《名动天下》 第1页 [gl百合] 《名动天下》作者:决木【完结+番外】 文案: 秦採桑一生只信奉四个字,随心所欲。 为这四个字,被天下人景仰,被天下人唾骂。 斩魔的剑变作护孽的刀, 千夫所指,我心所向。 何惧他风雨猖狂? 姜涉这辈子都没什么愿望, 只想守得边关安稳,终老凉州。 不料一道突如其来的旨意, 一次机缘巧合的相遇, 却教她余生阴差阳错地改变。 1-8章:小公主=秦採桑 【食用指南】 ※双视角,1v1,互攻,官配主角栏,邪。教随意站 ※顺其自然流水线,三百章内无爱情明线 ※朝堂江湖乱炖,慢热,立传 ※或许会不定时改错字及小bug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採桑(召明娴),姜涉(姜泠)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百合,江湖,武侠 一句话简介:「我想要」与「我不求」的故事。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道元十五年,初夏。 蝉声新噪,酷暑方临,空气里都溢着一层懒洋洋的甜意,叫人闻得多了,禁不住神思睏倦,要打个呵欠。 白鬍子垂到胸前的老头儿左手执一册书,右手持一把戒尺,在课桌间来回穿行,看哪个孩子犯困,便毫不留情地伸手过去在背上敲一下。被敲到的孩子便得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过歉后,再垂头耷脑地走到一旁站着。 缩在最前排的小胖子见先生一径念着书往后去了,赶紧偷摸摸地闭一会儿眼睛,哪知先生的诵读声和着蝉噪最为催眠,他竟然很快真的睡熟了过去。 「啪。」 一片瓦从小胖子的背上滑落在地,摔成有大有小的四片,老先生的念书声戛然而止,昏昏欲睡的孩子们眼睛一瞬间睁大,齐刷刷地往声响的源头看了过去。 懵然不知的小胖子只以为是先生发现他打盹儿,吓得立刻站起身来,都顾不及抹去嘴角亮晶晶挂着的口水,便连忙认错:「先、先生,学生知错了。」 先生的脸色青青白白,看了他半天,终于只把戒尺向墙角一指,便别开头去,又继续念起那抑扬顿挫的调子。 小胖子悄悄地松了口气,正待默默地走到一旁思过,却不想无意间恰恰踩中那瓦片,整个人顿时失了平衡往后倒去,慌乱中不由得伸手往四面乱抓,却正应了那一句「越慌越乱」,反而带倒了邻座的书桌,直闹了个「山崩水倒流」,一时书飞纸散,墨倾砚翻,他自个儿也是摔了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扑腾不起。 静谧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清亮嗤笑,学堂里的孩子们便也都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齐齐放声大笑。 小胖子的脸刷地涨红,爬起身来四下张望一番,勐然瞧见屋顶上少了一片瓦的地方竟是露了小半张脸出来,正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 一半是疼,一半是气,再加上那耳边心头萦绕不去的笑声,他才咬牙切齿地喊出一声「召明娴」,就觉鼻子一酸,眼泪哗地便掉了下来。 学堂里霎时又安静了下来,众顽童齐刷刷地抬眼往上望去,只是哪里还能瞧见小胖子口中念叨的人?但见阳光透过那空处落到地上来,和蝉噪交织成一片灼人的暖意。 老先生一对浓密的白眉却是紧紧皱起,目光又在那抽抽搭搭的小胖子身上停留片刻,心中千言万语最终也只集成一句:成何体统,真是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真是成何体统!」 召王将手几次举起又几次放下,瞪死了地上跪着的小丫头,却始终在她眼里瞧不着一点悔过的意味,心头怒火不由燃得更盛,「几次三番祸乱学堂,这回更好,竟然上房揭瓦了,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要把学堂拆喽?!」 召明娴只眨巴着眼睛,「这儿臣说不准,还得看父皇的意思。」 召王气极,却还竭力压抑着声量,「依你这样说,倒还是朕的过错了?」 「父皇晓得便好。」召明娴竟还真箇点头,「若是父皇同意儿臣入学读书,儿臣又何必如此?」 「你倒会颠倒是非!」召王再绷不住,一张脸上横起眉怒起目,「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 「知——」召明娴半点不怯,懒懒地拖长了调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只是说到后来,语气却又拐了个弯,「那父皇又知不知错?」 召王的脸色未及和缓便又重重一沉,直给她气得心口发闷,不禁再次抬起手来,「满嘴胡柴,真真是朕平日里太纵着你了!」 一直躲在屏风后的召王妃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将抿着嘴的小丫头护到身后,「说话就说话噻,做么子动手?其实要我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是见弟弟睡着了便叫醒他罢了,原是出自一番好意,那褚先生啊,也着实有点大惊小怪。」 「亏你说得出口!」召王声色虽厉,却还是顺势将手放下去,「她这破脾气,就是你这般纵起来的!好好一个女娃娃,三天两头地跑去和一堆男娃娃混在一起,像么子话!」 召王妃小心地瞧了召明娴一眼,见她嘴角挂着点轻蔑又要开口,只怕是愈发激怒了人,忙忙地抢先道:「这倒也是哦,像咱们娴儿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女娃娃,做么子要和那些皮猴儿混在一起嘛?」 第2页 「谁同他们混在一起了?」召明娴扬起脸,满眼骄傲,「孩儿是去读书的。」 「读书?」召王一听便愈发来气,「啷个不让你读书了?为你请了多少有名大儒做先生,你怎地就不知好好尊重,偏要将人都气走?」 「父皇还说他们呢。」召明娴哼了一声,神情中是满满的嫌弃,「连孩儿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算甚么有名大儒?」 召王额上青筋直跳,偏是急切间竟反驳不得。 召明娴以为他自知无理,便愈发得意,「孩儿听说褚先生的学问是一等一的,所以慕名而往,只盼他是名副其实才好,可惜瞧他这容人之量,怕是……」 正说着说着,不想召王忽然一掌拍在案上,倒将她吓了一跳,话音不觉一顿。 召王妃也是一惊,「陛下!」 召王自知失态,瞧了召王妃一眼,到底压着心中火气,可还是不甘不愿,直至又听她重重咳嗽一声,才勉强开口道:「罢了,你既有心向学,朕也不是那等拘泥之辈,只是你若去了,便要守学堂的规矩,朕会请褚先生一视同仁……」 召明娴早瞧着召王妃向她使眼色,她本也不怕召王惩罚,是以也不怎么在意,却万万想不到能有这样因祸得福的机会,整张脸顿时都亮起来,「孩儿晓得了,谢谢父皇,谢谢娘亲。」 听了这不三不四的称唿,召王忍不住想再训她几句,但听着她语气里遮掩不去的那点兴奋之意,又想及召王妃早前与他说的话,到底还是心软,只板着脸闭口未语。 「得了得了,那就说定了,娴儿最懂事不过的。」召王妃连忙伸手拉召明娴起来,「行啦,你父皇都答应了,明儿便带你一同去,你记得问问明磊都要带什么,可得都收拾齐全了。还有呀,虽然娘亲晓得你是一番好意,可你弟弟年岁还小,他未必就懂得你的意思,你是阿姐,更不要同他置气,听宫人说,明磊到现在都还未用饭呢,你是不是该去瞧瞧他,与他稍稍解释一下?」 召明娴想了一想,也觉得她说得有理,便点了点头,「孩儿晓得了,谢谢娘亲。」 她行了礼,便蹦蹦跳跳地行出殿去,临了还冲召王妃比了个手势。 召王看在眼里,不觉又皱起眉头,「带她的是哪个教习嬷嬷?该罚下噻!」 召王妃瞥见他那等不豫脸色,不由得放声笑起来,笑得他莫名其妙起来,几乎忍不住想上手整整自己衣裳,「笑么子?」 召王妃睨了他一眼:「自然是笑你咯。」 召王登时急了:「我当然晓得你是笑我噻,我是问你笑我么子嘛!」 召王妃却只是自顾自笑着往屏风后去,急得召王恨不能扯住她问个仔细,可惜殿外已有通报礼部尚书求见,他也只得打消念头,整整衣襟,清清嗓子,叫带人进来。 第2章 召王应承下的事总是不会再藉故拖延,隔天召明娴便得意洋洋地坐到了召明磊旁边,隔着条走道,向他扮了个自认友善的鬼脸。 她诚然也想表现得友好,可惜召明磊并不愿意搭理她,总拿那等不信任及装得恶狠狠的眼神看她,前天去寻他的时候是这样,今日也是一般。瞧他似乎很想恶言相向,但嗫嚅了半天,最后也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倒引得她扑哧笑了出来。 学堂里本就安静,她这样一笑,众顽童更是忍不住明着暗着看向她。 他们个个心里都清楚,这是召国的长公主,是总被她捉弄的小胖子的嫡亲姐姐,是能把大儒名家怼得哑口无言的扫眉才子,也是上能爬高摘果下能凫水摸鱼的女中豪杰,特别是近来,她又是隔三差五要么钻桌底、要么扒窗户把先生气得够呛的小刺头。 关于她的传说太多太多,桩桩件件都惹人惊嘆,如今人都坐在身边,更是忍不住想多探听,只可惜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同她走得太近。 什么是太近呢?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家人都说,不要同她讲话,不要多看她,要比着对先生那般,敬而远之。 说起先生,先生今儿的心情好像很不好。 众顽童提心弔胆地瞧向推门进来的褚先生,齐刷刷地起身问好,稚嫩的语调甚是齐整好听。 召明娴左右望望,连忙也站起身来,有模有样地学了个架势,口中也跟着作声。 问安既毕,褚先生道声「坐」,众顽童便又齐刷刷地坐下去,一边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褚先生果然不甚开怀,整个人阴沉沉的,像头顶正飘着一片雨云,他将书卷拍在讲桌上,眸光扫过座中捧着脸沖他笑的小丫头,那双眉便又紧了几分,忙撇开视线去,淡声道:「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昨日的功课,大家可都做好了?」 众顽童摇头晃脑,拖长调子,异口同声:「做好了。」 褚先生这才点了点头,忽然听恭敬语声中竟杂了一丝笑声,抬眼望去,只见那小丫头掩嘴而笑,不觉再皱起眉来,「召明娴。」 「学生在。」召明娴从座位上弹射而起,毕恭毕敬地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褚先生白眉紧皱,「既为学生,即应有学生模样,在这间书堂之中,无父子君臣,唯师长后生,你可明白?」 召明娴一本正经点头,「学生明白。」 褚先生道:「那我来问你,适才为何发笑?」 第3页 召明娴眨了眨眼,「因为好笑呀。」 褚先生不悦拧眉,「何处可笑?」 召明娴又笑了起来,指了指一旁的小胖子,「个个都学先生摇头晃脑,好似十几只拨浪鼓,如何不好笑?」 召明磊气得哆嗦,对她怒目而视,咬牙切齿。 戒尺重重在讲桌上一拍,褚先生气得脸色发白,「你是说老夫像拨浪鼓?」 召明娴立刻摇了摇头,「先生明鑑,学生可没有这么说。若先生觉得不妥,学生愿意面壁思过,只是学生心中有个疑惑始终未解,还盼先生能解答一二。」她也不等褚先生应承,便接着又道,「若是习书时如先生般摇头晃脑,莫不是便能领会更深,记忆更牢?」 有个孩子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被旁边的孩子一瞪,即刻敛了笑容,正襟危坐。 褚先生脸色几变,「老夫不知,只习惯如是,推己及人,或许有用。」他不愿多言,心道究竟是个女流之辈,像召王说的,哄哄她罢了,「好了,你坐下罢。」 召明娴倒也没有再追问,安安分分地坐了下去。 褚先生暗暗嘆了口气,打定主意权当她不在就是,执起书册,「今日咱们来讲,遐迩一体,率宾归王。讲新课之前,咱们先将前几日所学一併念上一遍,老夫来起个头:『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他念一遍,孩童们便跟着念一遍,书声琅琅,倒也悦耳,只是行前往后,倒真未再摇头晃脑。 召明娴只管把书翻来看去,却瞧不出有半分认真求学的模样,到末了,竟干脆伏于桌上不肯再动一动。 褚先生偶然瞥见,不觉仍是火上心头,竭力忍了又忍,走至后排,再不肯去瞧她。 这一日,好歹挨着过了。 如是一连几天,那小丫头也不见用心,反而是和学堂中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中间小憩时变着法的闹腾,只他最珍爱的学生宋子真还没被她带坏,但若是由着这丫头下去,恐怕也是早晚的事。他太想把这害群之马揪出去,只是他每每想向召王说上一说,但每每都被召王打着岔绕过去。 成日里多了这么一桩心事,难免魂不守舍,这日由着太监领出宫门时,他便忽然发现有册书没有带上,不禁叫一声「坏了」。 那也不算得是一本多稀奇的书,不过有他幼时习千字文时恩师所做註解,若是真的丢了,难免不舍,再兼还需做备课之用,因此少不得要回去取一趟。 太监闻声停步问他,「褚先生?」 褚先生说过原委,那太监便说要回去替他取,只是他一时想不起那册书是放在讲桌还是他处,又有点狷介毛病,便央那太监带他回去自取。 学堂中寂无一人,然而他寻了几个可能地方,也都未曾找到,不禁暗生疑惑:难道竟是落在家中? 时辰已经不早,他也不能久留,只是临出门时,不经意瞧见那小丫头的桌子,终是没忍住嘆了口气:「胡闹,真是胡闹,女子无才方是德啊。」 他将门一关,向阶下等着的太监,道声「走罢」,脚步声便渐渐远去,学堂中重归沉寂。 召明娴这才抱着书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只觉得心中渐渐漾起一片带着冷意的茫然。 她今日午休时翻见褚先生的课本,听宋子真说起先生对这书的重视,于是起了一个主意。本想问褚先生几个问题,没想到竟会听见这么一句话。 她有那么多的想不通。 为什么女子无才方是德?为什么女儿家便应温婉贤淑?为什么女娃娃便不中意爬树摸鱼?为什么会有不像女儿家的女娃娃?为什么女儿家便不可与男儿同学? 所以……不是因为男女有别才不让我进学堂,而是因为女子应该无才,所以开蒙不叫我,入学不叫我,如果我不缠着,也不会给我请先生吧?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娃娃? 这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她喃喃地念叨着,忽然之间怒火中烧,极想做点什么事来一抒闷气,视线四下逡巡,最后落定在怀中的书上,她只略略地犹豫了一下,便抬起手来。 刺啦。 撕掉一页,再撕掉一页,直到书页雪片似的铺满了大半间学堂,她才始觉出了口恶气,精神舒爽,于是将最后的几张随手一扔,便轻车熟路地翻窗出去。 第3章 好说歹说地哄走捧着一堆纸片泫然欲泣的老先生,召王憋着一口气,阴沉着脸吩咐摆驾公主寝宫。 召明娴还不知自己闯出怎样祸事,正兴致勃勃地同宫女们讲说褚先生瞧见一地废纸时的情形,先瞪大眼做一副不敢置信之状,再捂住胸口大张着嘴偏却发不出半个字音,继而是扑上前去将那一页一页拢到一处,最后……最后,她却学不出他望着她的那个眼神。 是清清楚楚地晓得,是她做的,可是是愤怒么?好像是愤怒,却好像又毫不意外,像是在说,我早知如此。 他早知如此?他凭什么早知如此? 她只觉自己像被谁拿针扎了一下,笑声却不由得愈发大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幕正撞入召王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愤怒之下,顺手从架上抄起一个仿彩瓶,摔了过去。 瓶子砸在召明娴身旁不远处,碎片四溅,殿中剎那安静下来,原本附和着小主子说笑的宫女霎时间跪伏一地,个个都大气不敢出。 第4页 召王怒意汹汹喝道:「一个两个成日里就是这么教唆主子,全都撵出宫去!」 召明娴从未见他这般动怒,一时惊诧非常,但只怔怔地看着他。 召王心头不觉泛上一丝悔意,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遂就别开头去,向跟着进来的太监总管喝道:「愣着做什么?全都拉下去!」 几个太监唯唯诺诺上前要拉人走,召明娴立刻拦到前面,「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要打要罚,都冲着儿臣来,何苦迁怒他人?」 「朕要如何行事,还轮不着你来管!」召王气得头疼,「拉下去!」 召明娴仍然拦住不让,「父皇,您是贤君明主,自有圣明之断,怎可迁怒无辜?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罚儿臣便是。」 召王冷笑一声,「少同朕扯那些闲篇,你若将心思错用地方,再聪明也是祸害。来人,给朕拉下去!」 召明娴也急了眼,不管不顾喊道:「我看谁敢!」 几个太监进退两难,愁眉苦脸,终于还是走上前来,可又实在是不敢碰那金枝玉叶。 召王气极,直待要亲自动手,召王妃却在这时冲进殿来,急使眼色,叫众人且先退下,又转过头来相劝道:「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是为啥子嘛?一国之君的威严还要不要哦?」 召王将手中木盒掷于地上,冷笑道:「朕啷个要威严?看看你养的好女儿,做的好事情!」 召王妃嘆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养的好女儿,我同她一起做的好事情。」她将那木盒捡起来,打开便瞧见撕碎的书稿,不觉在心中微微一嘆,蹲下身去仰头认真瞧着那小丫头,晓得她最是吃软不吃硬,只将语气放得温和,「我晓得娴儿做事情不是无缘无故的,能不能同娘亲讲讲,到底为么子要撕先生的书呀?」 「儿臣不能说。」召明娴望向召王,「除非父皇答应不赶诗盈她们走。」 召王怒而拍案,「你还敢讨价还价?」 召明娴面无惧色,「此事本就与她们无关,父皇要罚她们,实在无理。」 召王冷笑:「无理?怎地你撕碎先生的书,就不算无理了?」 召明娴仰起头来,「撕书之事孩儿认,可孩儿并不无理。」 「荒唐!」召王再冷笑一声,「朕倒想听听看,你有什么道理?」 召明娴迟疑了一下,「那父皇可是应承了不为难诗盈她们?」 召王只看召王妃向他微微摇头,终于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你说。」 召明娴却还是有几分犹豫。 召王妃亲热地揽住她,微笑着宽慰鼓励,「说吧,若是褚先生真的过分,还有娘亲呢,娘亲为你做主。」 召王不大高兴地瞪她一眼,但也默许。 召明娴再迟疑一下,也就开口道:「孩儿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褚先生说的话实在过分,孩儿一时气恼,因此才失了分寸。」 召王妃奇道:「褚先生说了什么?」 召明娴此时想起来犹还愤愤不平,瞧着召王妃的神情有些委屈,「娘亲,褚先生说,女子无才方是德……」 召王妃看她那委屈可怜模样,本来惴惴不安,但听她说完,却不禁失笑,「就为这个?」 召明娴震惊地看着她,「娘亲,难道这还不够吗?」 召王妃与召王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这个么……」 召王打断她道:「褚先生说的不错,女孩儿家最要紧的便是德行,多少识得几个字也就够了,赶明儿朕会替你请女先,教你女红,识些礼数,好好再学一学那个礼字,免得总这般无法无天,待出嫁后在婆家失了规矩,还丢朕的脸。」 召明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父皇,您是当真的?可是这不公平……」 「不公平?」召王冷冷道,「在家从父,你是朕的女儿,亦是朕的臣子,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召明娴急道:「可是父皇……」 「行啦,少说几句!」眼看小丫头又要炸毛,召王妃赶紧沖召王打个眼色,回头柔声安抚道,「娴儿,你爹爹他不是这么个意思,他只是一时生气,口不择言……」 「娘亲你不必再说了,孩儿都知道了。」召明娴咬了咬嘴唇,「所以孩儿五岁的时候没有开蒙,不是因为父皇忘了,而是根本就因为我是女娃娃,所以才没有这么一说,是不是?」 召王妃一懵,「娴儿,你听娘亲说,其实……」 「其实……」召明娴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这么说来,娘亲也是这么觉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也不是?」 召王妃一时无言以对,「这怎么会……」 召明娴却执着地追问道:「是也不是?」 召王妃自来晓得她性子倔强,然她一时却也说不出甚么违心的话来,只得求助地看向召王。 召王咳嗽一声,冷冷道:「男主外女主内,世间本就是这样的道理,朕只是瞧你往日聪明,想你读书明义,将来也可为夫君助力,可偏你习不得尊师重道,这个书读得全无用处,朕看以后也不必再读。」 召王妃急道:「你说甚么呢?也不至于就……」 召王却很坚决道:「这件事她错就是错了。」 召明娴定定望着他,「孩儿并没做错什么。」 召王气极反笑,「还说没错?」 第5页 召王妃生怕这父女再吵起来,正要打圆场,召王却挥挥手制止了她,瞧着那不服气的小丫头,平和了些语气,继续说下去:「褚先生只说一句女子无才方是德,你却不知这句话原本另有上联,乃是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无』字作何解释,你可都知道?此处乃指莫将才学太放在心上,莫要恃才傲物,虽然有才,却不自炫其才,这才是德行。你不细思之,一知半解便断章取义,岂非冤枉死人?」 召明娴被他这番话说的一愣一愣,却也反思起来,神情之中倒是没再那般炸毛不服了。 召王趁热打铁,又道:「退一步讲,纵然你觉得褚先生所言有失偏颇,大可当面指出,虚心求教,你却只因这一句话,就扯碎褚先生视若珍宝的爱书,是不是过分了?今日朕要逐你宫人,你尚且拦住说不要迁怒,就事论事,你却自己迁怒于那本书,这还不算错吗?尊师重道,敬长爱幼,才是做人的本分,修书先修德,这都不知,又何必读书?」 召明娴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拧起眉头,不过倒是没再驳斥。 召王妃看她似乎有所动摇,连忙就坡下驴,「行了行了,孩子还小,你这么多大道理,她一时怎就听得明白?慢慢教就是,大些自然就懂了。」 召王瞧着默不作声的小丫头,自觉说了这么一番,她能懂最好,若不能懂……他只觉疲累,不由嘆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便往外行去,「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召王妃还想留下来陪她,却被召王瞪了一眼,「还不走?」 召王妃本要反驳,但看召王一脸疲惫,便也没有多说,只轻轻摸一摸召明娴的头,低声再劝一句,叫她安心,便跟着出去了。 偌大宫殿里只剩下她一人,宫人想来被召王约束,也没有进来探看。 召明娴呆坐了一阵,才起身把碎纸片都拢了过来,一张张拼起来,做得异常细緻且认真。也不知过去多久,颇觉有些腰酸背痛,便站起身来伸展手足,打个呵欠,才又坐下去继续拼纸片。 头顶上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有趣,有趣极了。」 召明娴惊诧抬头,却只瞧见华丽但空空如也的殿顶,她讶异极了,直着脖子望了半天,不料声音却倏忽在耳边响起,「看什么呢?老身在这呢。」 她直吓得一个哆嗦,扭头时只觉身边阵风掠过,再一定睛,才瞧见几案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一个人。 那婆婆作宫人打扮,盘腿坐在桌上,将手里端着的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放下,笑着望她,脸上皱纹密密细细,倒是和蔼可亲,「往哪儿瞧呢?老身在这儿呢。」 召明娴站起身来,强作镇定地打量这不速来客,「你是哪一个?哪个宫的?报上名字。」 「我么?」那婆婆拾起一个白白的包子,递在嘴边咬了一大口,含煳笑着道,「你可以叫我包婆婆。」 召明娴瞧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包子,有些无言以对,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道:「你不是宫女吧?」 那婆婆笑了笑,低头瞧了瞧自己衣服,「你当老婆子是什么,那老婆子便是什么。」 召明娴稍稍无奈道:「不知……」说到一半便被那婆婆的突然的靠近吓得失言,「你做什么?!」 那婆婆身法如同鬼魅,竟然一剎便到面前,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心满意足道:「真可爱。」 召明娴从小到大何曾被人这样对待,但却偏偏闪避不得,眼睁睁瞧着那油乎乎的手凑过来,顿觉生无可恋,失声要叫,只是才张了张口,嘴里就被塞进一个肉包。 肉汁四溢,芳香微烫,她一时仅能唔唔地表示抗议,却发不出声,待要伸手去取,又不知那婆婆做了什么手脚,使得她双手都不似自己的,急切间竟抬不起来。 那婆婆却是笑嘻嘻地瞧着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恆念物力维艰。晓得么,女娃娃?」 召明娴好不容易咽下包子,才觉双手能够动弹,立刻摸出块帕子擦了擦脸,皱眉望着那婆婆道:「婆婆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偷入宫里?」 「这些倒不紧要。」包婆婆笑道,「只你这小丫头给人骗了,我老人家看不过眼,才出来管上一管。」 「给人骗了?」召明娴奇道,「谁骗我了?」 包婆婆咬着包子,「女子无才那一句,断章取义得多了,也就有了另一层意思。」 召明娴眨了眨眼,忽地笑起来,「婆婆是说这个?其实我知道的。」 包婆婆倒真奇了,「哦?你知道?」 召明娴点头道:「父皇虽然那么说,可我晓得褚先生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真的觉得女儿家不该有才,但细想想,在他眼中,我确实也没有怎样用功,我都不曾尽力去要他改观,又怎能只怪他心存偏见?现在我偏要他刮目相看。」 「有志气。」包婆婆举起油乎乎的手,向她比了个大拇指。 「不过我也晓得,我确实是过分了些,所以我要把这本书拼起来,然后去道歉。」召明娴又沉沉嘆了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面前这位长辈可以信任,便将许久以来困扰她的问题和盘托出,「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连娘亲都觉得这是件没有关系的事呢?女娃娃为什么就不能入学读书呢?娘亲说是男女有别,其他的贵家千金也没有入学,而只请夫子在家教授,可是男女又为何有别呢?他们没我跑得快,也没我爬树爬得高,我也不觉着他们比我更聪明,可为什么入学的便不能是我?诗盈她们私底下常说我不像个女娃娃,父皇还想找嬷嬷教我规矩,可我就是想不通,怎么,女娃娃便要弱不禁风么?那些叔伯家的姐妹每回入宫来,都穿得漂漂亮亮,细声细气地跟我请安,受了丁点委屈就要红眼睛,我喜欢她们,可我不爱同她们玩,而且我不明白,她们是生来就这个样子么?若是跟我一样不是,那为什么非得『装也要装出那个样子』?可召明磊也一样,声音小得叫人听不清,胆子也小,怕黑又怕高,常常要哭哭啼啼去找母后告状,父皇却要呵斥他,说他婆婆妈妈没有男儿气概。那什么叫作男儿气概?像我一样的么?可我并不是个男娃娃啊。婆婆,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第6页 包婆婆没有打断她,由着她倾吐苦水似的一口气倒完,迎着她闪闪发光的期待的眼睛,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你想知道为什么?」 召明娴重重点头,「想!」 「想啊……」包婆婆如有似无地嘆了口气,「其实这世上的道理,有的对有的错,有的十分无理取闹,有的却又互相矛盾,老婆子我倒也讲不明白,你若真想知道为什么,不如跟老婆子去个地方。」 召明娴先听她推辞,不禁失望,后来才又欢喜起来,「好啊。」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包婆婆看她眼里只有探究好奇却无惧怕,不由微微沉下脸来,「你就不怕老婆子是坏人?」 召明娴丝毫不怕,「婆婆武功这么高,要是真想对我做点什么,我也无能为力啊。」 「小鬼灵精。」包婆婆笑着摇了摇头,吃掉最后一只肉包,漫不经心地揩了揩手,便要往衣服上抹。 召明娴见状连忙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上去,「婆婆,用这个罢。」 包婆婆瞧了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用完手帕便顺手塞进怀里,站起身来,「不过现在还不成,须得三更半夜,才好办事。」 召明娴讶异地瞪大眼睛。 包婆婆呵呵一笑,指一指宫门,「那些丫头要进来了。」 召明娴转头去瞧,再回过头来时,休说包婆婆,连那一只空盘都已无影无踪,她不禁张大了嘴,此时才松下一口气,又是惊嘆又是钦羡。 若是我也有这样的本事,那该有多好? 第4章 包婆婆走后,召明娴整个下午都坐不住。 勉强按耐着性子把书拼好,生平第一次陪着好声气,去同召王说了自己的反省,缠到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才舒一口气回来寝宫,眼巴巴地盼到天黑,洗漱过后把宫人都赶出去,独自躺在床上,兴奋得翻来滚去,好奇极了那老婆婆究竟会带她去什么地方。 只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从一开始的听见一点响动都要跳起来,到后来头越来越沉,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睡了过去。不过心里牵挂着事,便睡得迷迷煳煳,梦里都是包婆婆带她去的光怪陆离地方,直到有谁轻轻摇着她的肩膀,轻声道:「小丫头,醒醒了。」 召明娴睁开眼睛便见包婆婆正坐在床边,手边搁着一盏黑罩灯,见她醒来,便扔给她一包东西。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借着微细火光展开来看,只见那竟是一件小小的黑色紧身衣,不觉大觉新奇,一面拿在身上比量,一面道:「要穿这个么?」 包婆婆点头道:「对,不容易被发现。」 召明娴点了点头,费力地将衣服套在身上,再带上面罩,临走时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不觉大为惊嘆:「看起来好像刺客。」 包婆婆闻言只是一笑,「倒缺一把匕首。」 召明娴又惊嘆一声,「有吗?」 包婆婆推开窗子,奇道:「什么?」 召明娴随着她走到窗边,「匕首啊。」 包婆婆不由失笑,吹熄手中罩灯,将她拉近一些,轻轻笑道:「匕首倒是没有,宝剑可想要么?」 她又惊又喜,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还要追问时,便觉身子忽然一轻,竟是被包婆婆拎着衣领提起来,跃出窗去。 夏夜的风清凉,拂过面庞,令人倍觉神清气爽。她望着夜色中静默的皇宫,一时忘言,但只由着包婆婆提着她翻墙过宫,一路将那些守卫甩在身后,只觉飘飘如仙,分外畅快。 咳……只是脖子有些不大舒服。 她抬手整了整自己的领子,随即便又顾不得多管,只去打量黑暗里的隐约轮廓,但觉空气里飘着一点奇特的味道,不由用力吸了吸鼻子。 似乎有点像褚先生的那本书……不过要更浓一点,更重一点。 她终于是忍不住好奇,「婆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包婆婆却没有立刻回答,拉着她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点起了灯。 就着灯火,她便清清楚楚地看见近处一排排直顶到屋顶的书架,而更深更远处的黑影浓重,虽则望不真切,但想来也是书架,她忍不住小小地惊嘆一下:「好多书呀……」 「是呀,好多的书。」包婆婆拎着灯转过头来,语气里带着笑意,轻松地回应着她的话,「你瞧这地方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她答是这样答,却不由得眼巴巴地看着她,问出心里面一直想着的另一件事,「不过婆婆,你武功这般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包婆婆立刻摇头,「不能。」 「啊……」她不由得失望,却也只得强打起精神,正要说没得关系,忽然包婆婆伸手过来摘去她的面罩,又向她微微一笑,「不是因着你,老婆子曾经立下重誓,此生绝不收徒。身死技灭,不必传世,如此而已。」 「可……」她只觉包婆婆说这话时的神情叫她心生难过,不自禁地摇了摇头,「那岂不是很可惜?」 包婆婆再笑了一笑,「你又懂了?」 「薪尽火传。」她说得一本正经,但却又不禁带上了点困惑,「先生是这么说的。」 包婆婆伸手要揉揉她的头,她本是想躲,但终于没有,只是抬眼瞧着她,包婆婆的手却在她头顶上停住,又收了回去,仍是轻轻一笑:「先生说得不错,可这世上总会有些东西,还是失传了更好。」 第7页 她觉得这话却也不错,不由点头道:「是,就像那些原来也有几分道理的话,传着传着,都失了本来意思,倒不如失传了更好。」 包婆婆似是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点了点头,「是,你说得不错。」她转过身去,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到她手里,「这世上有些道理确实只是牵强附会无稽之谈,若被道理所拘束,终究难成大器。不过你父皇有一点说得不错,读书明义,你既要令先生刮目相看,自然更该刻苦努力,饱读诗书。」 她点了点头,话是这样没错,只是……「可婆婆不是说带我来找答案的么?还有……还有宝剑……」 「是呀,小丫头难道不曾听过一句话么?」包婆婆边走边从书架上挑书扔给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亦有侠客剑,小丫头,你若想跳出这世上的条条框框,首先就要去了解它,看透它,然后……才能击破它。」 她捧着越摞越高的书跟在后面,只觉越来越吃力,「婆婆,我、我不太懂……」 「不紧要。」包婆婆许是听着她的唿吸开始沉重,忽然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一只麻袋,将书拿过来往里一装,轻轻松松地背起来,而后接着往前走,「任凭谁落生到这世上来,都不会就立刻无所不能,路是慢慢走出来的,道理也是一点点悟出来的,其实所有的东西先贤早都替我们想过,只需融会贯通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天下事。你如今行不了万里路,便只好向书中问答案。」 「那我总有一天会晓得的,是不是?」 「大概罢。」包婆婆似是点了点头,「不过你最后得到的答案,未必便是你当初想要的那一个。」 「那怎么会呢?」召明娴有些不以为然,但包婆婆没有多说,她也没过多纠结,只要确信了最终会有个答案,那便已经够了,「只是……万里路,万卷书……那到底是多少啊?」她说着不禁开始掰着指头算,「我现在已经读过了一、二、三……还有十,十之后还有百,百以后还有千……」 包婆婆听得一笑,止住她的数算,「好啦,今天带回去一十七本,你呀,就慢慢看,慢慢来,然后不知不觉,有一日便会发现自己懂了。」 「是嘛?可一天十七本……也要好久时间……」她费力地算了算,「不过,婆婆你会陪着我罢?要是婆婆你与我一起,我觉得就没问题啦!」 包婆婆的脚步顿了一顿,「一天可读不尽这十七本。」 召明娴立刻道:「读得完的!我读书可快啦!」 「读得快可未必是读得会。」包婆婆只轻轻一笑,「好啦,莫不服气,等会儿回去,老婆子考考你如何?」 「好呀!」她欣然答应,瞧着包婆婆关门落锁,忽然又不禁兴奋起来,「婆婆,咱们还是飞回去么?」 飞么?包婆婆望着她闪闪发光的双眼,不禁失笑,原来到底还是个孩子么? 她点了点头,「是啊,飞回去。」 小丫头显然很是高兴,但随即又伸手拽了拽衣领,「包婆婆,这回能不能不拽衣服呢?有点勒……」 包婆婆一怔,随即笑起来,「好啊。」 第5章 她们到底还是「飞」了回去,召明娴今日才知世上有此等神出鬼没的身法,只觉甚为神往,几乎忍不住想再哀求她教导,然而等她抬头瞧着包婆婆,就到底还是没敢再求一遍。 殿中并无一人发觉她们去向,包婆婆当真好好将她考校了一番,她读过的书其实也不算少数,但包婆婆却总能就中挑出些她领会不到之处,她听得又是敬佩又是自愧,一时只盼着她能多说些多讲些,可惜身子却不争气,说着说着竟就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包婆婆早已没了踪影。 她差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个美梦,转眼却瞧见床头上搁着的鼓鼓囊囊的麻袋,便知那一切都是真的,着实是高兴得很,忍不住在榻上连翻了几个跟头,连再去跟召王服软之时,都不觉得有甚为难。 召王倒是稀奇于她这满面春风,但瞧她认错态度诚恳,也知她应是真正知错,到底是心软,许了她再一次机会。 褚先生收着那零零碎碎拼起的书,虽心有不甘,但到底碍于召王面子,也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召明娴便欢欢喜喜地将他谢过,尔后又回到自己位子坐下,仍是不忘向邻座的小胖子做个鬼脸。 褚先生看在眼里,只将眉头皱紧,心道再忍一时,她这般性子,总会惹出另一桩祸事。 不过,这回他可得把自己的书册都看好了。 日子便又恢復到往常时候,只是下学之后召明娴却总是一个人待在偏殿,声明要认真读书,只许宫人送上两盘梅花菜包,另外还央着召王让她进藏书楼找书,也不知是从谁那里听了来。 召王起先还不允,后来被她求了几次,到底还是容许,但每次却只能取出一本,然她每每三两日便看完一册,召王又看她将书册保管的甚仔细,后来也就随意她取用。 召王妃却有些不敢就信,扒着门看过一两回,当真瞧见自家小女儿在十分认真地翻书念书,一面还在纸上写写记记,大为惊奇的同时又不禁生出些许担忧:这小女儿向来要强,这回受了刺激,竟这样发愤起来,回头可别真读成个女书呆罢? 召王倒说这是好事,省得每日闹腾些层出不穷的新花样。 第8页 召王妃也就只好且随她去,只希望凭着她那殊无长性,早晚会腻了念书,却不想她始终都没在学堂再闹出事来,跟着一念就念了年余,《千字文》同《说文解字》念罢,开始讲起《大学》《中庸》。 褚先生的白鬍子随着唿吸一伏一起,「今个咱们来讲礼记,宋子真,你先说说看,何为礼?」 第二排站起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形容虽还稚嫩,语调却是一丝不苟,「礼,体也。得其事,礼也。子曰:『礼者何?即中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管子亦云,『礼者,因人之情,象义之理,而为之节乐者也。』」 褚先生面露赞许之色,点头肯定道:「很好。」 宋子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重新坐好。 褚先生微笑着环视四周,一眼扫见召明娴只在懒洋洋地转着笔,不觉心生怒意,他忍了这许久,竟都没能挑出她甚么错数,可瞧她这般不思进取模样,着实如芒在背,终于是没忍住点了她的名字,「召明娴,你也来说说看,何为礼数?」 满堂的视线顿时都齐刷刷地聚了过去,这还是先生头一回点名问她,只是公主成日里不见用心,今番怕是悬了。 小胖子却是面露些许喜色,目光灼灼地盯在他家姐身上。 召明娴晓得他是乐于见她出丑,倒也不恼,却向他一笑,直笑得他愣在当场,自己则从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向先生行了一礼,开口之时已有成竹在胸:「学生愚钝,本不敢妄论,但既蒙先生垂问,只好姑妄言之,先生问学生何为礼数,学生却想先请教先生,孰为情?人伦礼数,世俗情义,二者若然不可得兼,又当如何取捨?若夫礼者,乃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为人弟子,自当尊师重道,子贡结庐,程门立雪,固然可敬,然则情发于中,尔辈始蒙先生教诲,后慕先生高义,感之佩之敬之爱之,乃成千秋美谈,凡此可尽归诸礼乎?圣人首开私学,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其情至诚,其心至善,是故弟子事师以礼,慕师以德。学生以为,若行事无礼,失却人伦本分,固不可取,然若徒具礼数,不知其情,岂非无根之木,何异无源之水?学生自知不及先贤多矣,妄发议论,中有不到之处,还望先生指点,学生必当铭感于心,及时勉励。」 言罢,深深一躬。 满室沉寂,众孩童都又惊又佩服地看着那昂然而立的女孩儿,宋子真小大人一样的脸上都显出了惊异之色,召明磊更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忽而觉得被欺负仿佛也算不得甚么。 褚先生脸色几变,从最开始的不耐渐渐变作惊艷,随即又面露惋惜,生出些惭愧,看了她许久,到底嘆了口气,「世人多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说得很好,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岂可轻年少,是我从前偏颇了。」 他说罢,忽然郑重敛衣,一躬到底。 召明娴面上那些许自得剎那间踪迹全无,她也忙忙地还了礼,「先生如此,实在折煞学生了。」 满堂孩童也不敢安坐,纷纷起立与先生作礼。 褚先生直起身来,只是微微摇头,叫他们预先温书,自己却是转身而出,直过了半日方才迴转,再度拾起书册,顺着原来的地方讲下去。 召明娴没心思去探究他出去做了些什么,只是一片欢欣,下学后便急急奔回寝宫,她连喊了许多声,才见包婆婆现身。她坐在窗台上晃着双脚,招手示意她过去坐下。 她便喜滋滋地跑过去与她坐在一处,也学她的样子晃着双脚,忙不迭要跟她讲自己今日所出的风头,「婆婆,先生今天夸我啦!这回他倒再不能说什么无才方是德了……不过,先生其实也没有那么坏……他还说从前是他错了呢,有些人根本便不会认的,是不是?对啦对啦,婆婆我跟你讲,召明磊可有趣啦,他听我说时,嘴巴张得都能吞下一个鸡蛋,可笑人啦,我差点都要笑出声了,不过我最后还是忍下了,我好厉害的是不是?婆婆,连宋子真下学的时候都过来夸我呢,说很佩服我,还问我平日都读什么书。婆婆,这都要多谢你,我叫诗盈去多要了两屉包子,是您最爱吃的梅菜肉馅,等会儿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她自己絮絮叨叨这样久,包婆婆始终含着微笑听她讲,到末了才摇了摇头,「包子倒不必啦,还是你自己肯努力,现下可是解气了罢?」 「嗯,但是……」她到此时才觉得包婆婆的神情有些不对,不觉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婆婆是已经吃饱了么?还是婆婆不中意梅菜肉馅了?没事,那明天……」 包婆婆只是微微摇头,「不是。」 召明娴不禁有些着急,「那是?」 包婆婆转过头去,透过窗纱望着外头来往说笑的宫女,忽地嘆了口气,道:「老婆子该走啦。」 「婆婆要走?」她有些不解,「婆婆为什么要走?不走不行嘛?婆婆你要去哪里呀?多久能回来呀?」 包婆婆再又望着她,看她满目的稚气和不舍,不由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轻轻地道:「不回来啦。」 召明娴不觉茫然起来,不回来了?为什么会不回来了?她已习惯了每天下午包婆婆在一旁吃包子,她读书遇上不解之处,便过去求她指点。她以为会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可是,为什么,是……不回来了? 「为什么呀婆婆,为什么不回来了?」 第9页 「你日前读过什么来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包婆婆随着她一起念出那几句诗来,又是轻轻一笑,「婆婆也想家啦。」 「可婆婆的家不就……」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想起当时初见,便早晓得她不是宫中之人,可是……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够哀求地看着她,一声声一句句全都是不要走。 包婆婆轻轻地嘆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相识一场,就送你个小玩意儿作纪念罢。瞧你日日都想着做个大侠,若是练的下去,倒也能强身健体,若是不喜欢了,只丢开手就是。只是莫与旁人提起。」看她一时不接,又笑道,「放心,干净的,写之前老婆子都洗过手的。」 「我……」她只觉愈发难过,包婆婆始终记得她的事情,可她这回并不是怕脏,而是想起包婆婆说过不能收徒,因此才有迟疑,但一转念想着包婆婆自有主张,便伸手接过薄薄的小册子,抬头时眼里到底是含了一层泪,「婆婆,您若是一定要走,明娴也拦不住您,可您得告诉我您家在什么地方,我以后去看您。」 「那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包婆婆显然无意作答,「你若有这份心思,已是足够了。」 召明娴只是摇头,「那不成,那我要是想您了,该怎么办?您一定要告诉我。」 「瞧瞧这霸道的小丫头,」包婆婆微微一笑,「还一定要告诉你?老婆子却偏不告诉你,你又能如何?」 「婆婆!」召明娴终是禁不住泪眼婆娑,「婆婆!」 「行啦,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包婆婆慨嘆一声,起身要走时,却不想那小丫头忽然扑过来从后边将她抱住,小小的一只才刚刚到她胸口,却抱得很紧很紧,靠在她背上低声啜泣,「包婆婆……告诉我呀,我会去找您的,我一定会去找您的,您是晓得我的呀,我说到做到的,我一定会去找您的,您就告诉我吧……求求您,就告诉我吧……」 她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裳,包婆婆不禁又轻轻地嘆了口气,她其实轻而易举便可以脱身,只是忽觉心头不忍。一年来日日对住这粉团似的可爱女娃,怎地都生出些感情,也罢,也是一场缘分。一念及此,便轻声道:「双歧。」 「双歧?」召明娴反覆念着这陌生的两字,「双歧在哪里呢?婆婆……」 她还想问得更多一些,可包婆婆却已轻轻在她身上拂了一下,她再不甘愿,也只得合起眼睛,等她再度醒来,早已是掌灯时分。 诗盈见她出殿,便迎上来报喜,说是召王赏了她许多东西。搁在往日,她自是会心生欢喜,可今时满心郁郁,根本打不起精神,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又回去案前坐下,翻一页书,看到未解之处,才唤一声「婆婆」,抬眼只见四下空无一人,不觉泪盈于睫。 她搁了笔,干脆往地上一躺,听诗盈来报召王和王妃到了,也未曾起身相迎。 召王今日心情甚佳,却也没有怪她,褚先生向来都吝于言辞,对宋子真也不会多多夸奖,今日却是好生夸了这小丫头一堆,句句都说得他心花怒放。只是……可惜是个女娃儿,心气太盛,恐有司晨之患。这句话给他心上蒙了一层阴影,只觉听起来分外扎耳。虽则他其实也常常会生出这样感嘆,若是娴儿能和磊儿换一换该有多好,她这般性情才智,假以时日,定会是一代明君,可造化偏却这样弄人。 但饶是如此,他仍是为她骄傲,这掌中珠亦是太阳花,谁能比她明媚? 他心中喜悦,想着实夸她两句,却又怕她自满,正是犹豫到现在,终于还是去看一旁的召王妃,原意是叫她代为开口,却不想那小丫头忽然扔来轻飘飘的一句话:「父皇,孩儿明日不去了。」 召王:「……」 召王妃也是十分惊诧,「先生今日还夸你呢,学得好好的,怎地突然便不想去了?」 那小丫头整个人都显得恹恹的,「褚先生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孩儿就偏要让他晓得,女娃也不比男娃差到哪里去,如今他晓得了,孩儿觉得他也再没什么能教我的,当然就没必要再去。」 召王沉默片刻,忍了再忍,终归难忍,愤怒上前,恨不得把她拎起来教训一顿,然而碍着召王妃不露痕迹的一拦,终是硬生生停住脚步,勉强捺住性子,「朕再问你一遍,你方才说的,可是当真?」 「孩儿向来说话算话。」她回过这样一句,只觉心上又是一酸,忙转过头去,佯装无事。 召王看她那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心头不禁怒火重燃,召王妃察言观色,忙开口道:「好啦好啦,娃儿不愿意去便不去罢,岂不是正合了你从前心意?」 召王冷笑道:「你没听见她讲么子?朕还真以为她晓得自己过错,哪知还是一般,读几本书便自恃才智,也罢,到底是个女娃,眼皮子楞般浅……」 「父皇愿意这般讲,就这般讲罢。」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世上总有那许多人墨守成规,孩儿也无法一一救得……」 召王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直是气得七窍生烟,「你讲么子?你够胆就再讲一遍!」 「讲多一次也无差别,父皇何必明知故问?」 召王深吸了口气,仍只觉那一腔怒火灼盛,却被召王妃死命拉住,「得啦得啦,都少说两句,气头上的话不做数的,娴儿这一日也累了,陛下,咱们先回去,再慢慢计议……」 第10页 召王满腹火气无处安放,转头便沖她嚷道:「慢慢计议?打开头就不该听你的,说甚么小郎君不小郎君,女娃就该好好管教,偏你总要惯着,那就惯着罢,早晚惯出天大的祸事来!」 召王妃给他抢白一通,却也不禁上了火,都顾及不得还在一侧的小丫头,只向他道:「你同我吵么子嘛?你啷个有脸讲得出口哦?娃娃啷个就惹出大祸事来咯?一点子小事情,你倒话个没完没了,再说了,这到底是哪个惯出来的咯!」 说罢干脆一甩袖,往外走去。 召明娴从未见她母后这般模样,当时愣住,反而把自己心思一时分开,「父皇,千错万错,总是孩儿的过错……」 召王转头瞪住她,「当然是你的错,莫不还是朕的哦?你就给朕在这儿待着反省,想不清楚,不许出来!」说罢他亦脚步匆匆地行出殿去。 她独自一个留在原处,愣了半晌,终是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女娃怎么了?去不去学堂又怎地了?婆婆……」她唤出这么一声,又不觉一愣,勐然爬起神来,寻出包婆婆给的小薄册子,就在灯下一页页地翻开去,一面看,一面不断拿手抹开泪水,一面咬着牙也不知说与谁听,「我说话算话的,女娃就要不得么?我偏不信……我偏不要!」 第6章 父女两个性子一般倔强,召明娴自认一诺千金,召王亦是说话算话,那日之后果然就将她禁足起来,不许她踏出殿门一步。 她却也并不怎么在意,只随手拿笔比划试招,心中已然定了计划,待她学成之日,便离宫而去,到江湖上经一番闯练,再寻着包婆婆,要她瞧瞧自己威风。 倒是召明磊一反常态,竟时常会来寻她,还总是带着课业,问东问西。 她心情不好,便懒得理他,三句里也回不得一句,偏他倒也不气,仍然是不厌其烦地问一遍再问一遍,直等她答了才肯甘休。 她拿他没有办法,渐渐觉得有个人在近旁却也不错,起码不会总让她想起包婆婆来。 包婆婆…… 召明磊却又拿着书往她身边凑了凑,「姐姐……」 召明娴只趴着不动,更懒得看他,「有话快说。」 召明磊哦了一声,却还是半晌才吞吞吐吐地挤出句话来,「姐姐,我、我饿了。」 召明娴只觉她这弟弟当真是榆木脑袋,「饿了就去宣膳,问我做甚?我可变不出来。」 召明磊哦了一声,却未动作。 召明娴觉得奇怪,一偏头才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盘梅菜肉包,方才所问,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顿时心生警惕,直接动手把包子推远一点,「这不是给你的,你要是想吃就自己去要。」 召明磊目光虽还留恋不舍,倒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我晓得了,我不饿了。」摸了摸肚子,便又默默地坐回凳子上,翻起书来。 召明娴瞧他听话,就又趴到桌子上,只是没过多久,便听见他腹中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她不觉偏过头去盯着他看,召明磊慌得拿手将肚子捂起,却怎地也盖不住那愈来愈大的响声,当即站起身就要往外跑,却给她一把扯住往包子前一推,「得了,整。」 召明磊双眼放光,但想了想又不敢动手,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她,「可是姐姐你方才说……」 怎么这么啰嗦?召明娴不觉有些不耐烦起来,也懒得多说,只把眼一瞪:「不整算了。」 召明磊便生怕她反悔似的,立刻抓了一个在手里,口中才一叠声地道:「整,整!」 召明娴不禁嗤了一声,「真是没出息。」面上却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露出了一点笑意。 召明磊瞧着她,却一时都忘了咀嚼,就被她在额头上敲了一记,「傻了嘛?咬这样大一口,不怕噎着哦?」 召明磊回过神来,连忙摇头,只才说了个「不」字,却就呛咳起来,给她连拍再顺半天,始才缓过气来。 召明娴不觉嘆了口气,「罢了,你还是别吃了,省得回头父皇晓得,又话我是欺负你。」 召明磊忙忙摇头,「姐姐,我不会跟父皇讲的。」 召明娴见他无事,也就不去理他,「你讲也没所谓,反正都一样的。」 召明磊慢慢地咬着包子,迟疑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姐姐,你怎地就不去学堂了?」 召明娴哼了一声,「没为什么,就不想去。」 召明磊默了默又道:「子真哥哥还问起你,他说了一句好怪的话……」 「什么话?」 召明磊苦思冥想片刻,「好长的咯,像是甚么亲爱甚么贱恶,又什么好而知其恶,他说也是咱们书上的一段,我给你找找……」 「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她瞧着召明磊双眼发光地连连点头,不禁微微嘆了口气,「我晓得了,你同他讲,白马非马。」 「哦。」召明磊点了点头,虽然不解,可他问起,她也只是含煳其辞,他想着日后总要学到,又怕再多说要惹得她生气,遂就没再追问,「其实还有好几个同学也都问起你……姐姐,你真的不再去了么?」 召明娴只淡淡地哦了一声,那天她说的虽是气话,但也未必不是心中所想,其实真要学,平素里看书却也够了,不过那些伙伴……罢了,她不能想要那许多,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学好功夫…… 第11页 召明磊见她不答,终于没敢再问,看着手里的包子,却又不禁道:「姐姐,这包子真好吃,你怎地不吃?」 召明娴随口答应着:「不想吃。」 召明磊奇怪道:「既然不想吃,那姐姐为甚还每天都要?」 召明娴终是给他问得烦了,禁不住瞪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你到底晓不晓得?」 召明磊立刻点头如捣蒜,果然不再作声,但没过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开口道:「姐姐,你是想学武吗?」 召明娴是真给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 召明磊满脸无辜,伸手指指那不知几时落到地上的小册子。 纸上人影跃然,召明娴慌了神,赶紧一把捞起揣在怀里,「不关你事。」又忙不迭催他走,「吃饱了么?吃饱了就赶紧走罢。」 召明磊哦了一声,但他终于还是不想走,只说自己还有好些个问题。 召明娴一意要打发他,便叫他快些问。 可召明磊就仍只是慢腾腾地翻着书,倏而又抬起头来,「对了姐姐,你还记得典节么?」 她不禁翻个白眼,差点忍不住要骂他蠢,「我不过就这几日没去,又不是失了忆,啷个会不记得?」 召明磊也跟着点点头,道:「他阿爹就是典柯典大人,每年都要护着使团去大兴的,昨儿他又说,那边新皇登基是何等气派,就仿佛他亲眼见过似的。他还说等他大了,也要同他爹一样,随着使团一起去。」 这些话她也曾听典节说过,只是不以为然:「我就不信大兴有那么好,至于他呀,爬树还没我快,我可不信他练武便能多厉害。对了,大兴……」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整个人都不觉兴奋起来,是了,她怎早没想到?叫诗盈寻来的地图上虽没双歧的名字,可谁说双歧就要在她大召了?也许,是大兴呢? 思及至此,召明娴再也坐不住,起身便往外去。 召明磊吓了一跳,忙丢下笔跟上来,「姐姐,你不能出去,父皇说……」 「休理父皇怎么说,他要罚便再罚罢!」召明娴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一路飞跑去藏书楼,翻来找去扒拉着有关大兴的风土人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在旧纸堆里翻出一张地图,只可惜这图太粗太简,仅草草标了几个重要州郡,也并无双歧二字。 她适才心气便不由泄去大半,攥着地图发了半天愣,但觉满身疲惫,一时连手指尖都不想动上一动。 召明磊到此刻才终于追了上来,一眼瞧见她那蔫蔫的模样,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悄悄地走到她旁边去,小心翼翼地去瞥她手里的图。 召明娴转头斜他一眼,便见他勐地打了个哆嗦,后退一步,狂摆手道:「姐姐,我没得看到,我真箇没得看到……」 他不晓得此地狭窄,一步撞到书架上,登时疼得叫出声来。 召明娴看在眼里,倒是不由得笑起来。她将那图卷了袖在手中,边往外行去,边装模作样地威胁他道:「我可不管你瞧没瞧到,但有一个字泄露出去,便是你的缘故。」 「姐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召明磊赶紧跟上,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以表忠心。 瞧他那憨傻的模样,召明娴又不觉笑了起来,这个弟弟,其实还是挺可爱的么。 至于双歧,地图上虽则没有,可也许它就藏在某个地方,待她练好武艺,到时行遍天下,便不信寻它不着。 来日方长,总不能只想着一蹴而就,欲速则不达,不外如是。 召明磊瞧她笑了,就不由得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却不想她忽然转身一下拍在他肩上,「走!」 他霎时便又低落,「好……我这就走。」 「你往哪儿走?」召明娴一把将他拉住,看他满眼疑惑,晓得他怕是误会了,不觉又是一笑,「你不是有问题问我?回去我给你讲。」 召明磊简直不敢相信,「真的?!」 召明娴嗤了一声,「不听就算了。」 召明磊赶紧大声应道:「听!」 召明娴再轻嗤一声,眼角却不由得绽出笑意,正行着台阶,不想脚下多迈一步,险些跌倒,幸是召明磊在旁及时扶了她一把,「姐姐,你没事罢?」 召明娴瞧见他眼中关切,只觉那张胖乎乎的脸煞是绵软可爱,忽而忍不住在他额上又敲一记,「其实……嗯,我以前……其实也不是想欺负你,我只是觉得你挺……可爱的。」 召明磊正捂着脑门眼泪汪汪,闻言只是委屈地看着她,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听见什么,就见他姐姐已是又再大步往前走去。 他赶紧再度追过去,「姐姐,你等等我啊!」 第7章 这一番不告而出,经了召王妃的求情,召王终究还是没有再多责罚她;而学堂,她也终于没有再去,只是常常泡在藏书楼里,寻着那些有关大兴有关双歧的蛛丝马迹,余下的时候便练习包婆婆给她的剑法,还央求召王妃给她请教习师父。 召王妃起先不肯,但耐不住她缠磨,最终还是应承,叫禁军统领隔三差五来指点一回。 召王却似是已对她失望透顶,也懒得管束,都由着她去。 两父女平素见了面,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唿,决不肯多说一句话。 召王妃倒是想缓和二人关系,可惜努力几番,终归是没有用处,末了也只得不甘不愿地放弃,私下里只道二人是「两个冤家」。 第12页 光阴如斯而逝,皇宫的草绿了几回,檐下的燕换了又换,当年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也出落成娉婷少女,舞剑时的身姿愈发翩然。 诗盈等一众宫人早看惯她舞刀弄剑,再不似一开始提心弔胆生怕小祖宗伤了自己,反而有余心讨论她的飒爽英姿,到底是这一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还是那一招似拂柳分花更惹人注目。 还没争出一个结果,召明磊便大步行了进来,一挥手免去众人见礼,只道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要来商量。 召明娴却没理会他,仍是将那一套剑法从容练完,方才收剑归鞘,接了诗盈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才道:「什么事?」 召明磊急得彷如头上冒烟脚底踏火,「姐,你跟我来便晓得了。」 召明娴只耸一耸肩,「行吧。」 诗盈几个惯常要跟上去,召明磊却不许她们跟住,召明娴虽觉他隔三差五都要小题大做,也懒得理他,只由着他一路拉她到库房去,「姐,你明白了罢?」 「……不明白。」她扫了一眼进进出出清点礼物的宫人,再算算日子,终于还是赏了他个面子,「他们的皇帝真短命?」 「……不是啊姐,虽然他们的皇帝是又崩了,姐你别笑。」见她毫无所谓地笑,召明磊便不禁发急,「但你没发现嘛?这规制根本不对……」 召明娴耐心向来有限,见他大有把规制如何从头捋过的意思,忙不迭打断他:「你直接说重点要得不?」 「我说着的嘛!」召明磊也着急上火,竟然还冲她嚷嚷起来,「是代国使团!他们是来提亲的!」 召明娴恍然大悟,倒不计较他那不客气,「哦,我晓得了,怪不得你这么急,放心放心,有姐姐在,不会叫父皇棒打鸳鸯……」 召明磊委委屈屈地瞪了她一眼,「姐,不是我啊,是你!是你啊!」 「啷个可能?」召明娴但觉他真是吃了豹子胆,都敢同她消遣,可瞧他时又只见他满脸焦急,反覆强调,「是真的!」 「你不晓得,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是打小就定下的娃娃亲,如今太子长成,便来下聘噻,你若不信,到会馆去看一眼就晓得咯!他们如今就住在那边,那个谁,那代国太子,他也都来了!姐,你莫不信我,这样大事体,我啷个会讲笑哦?」 「就像你说的,这样大事体,我没理由一点风声都不晓得哦。」召明娴仍是将信将疑,「可这么多年,从来都没人提过啊。」 召明磊急得直跺脚,「我也不晓得啷个会如此,可这事千真万确,姐,你得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召明娴瞧他这等焦急神色,也知他定是不会骗她,但这么一桩事忽然从天而降,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你都晓得的嘛,这个事也太突然,咱们总得先去打听清楚,再好见招拆招。」 「不然便去问母后罢?」召明磊跟着她往回走,「反正姐你一定不能真嫁过去,说是代国啷个强盛,可到底不在跟前,也不知那太子是个娘娘爷爷,你独自一个嫁过去,若是给人欺负了……」 召明娴虽是闷闷不乐,听到这里,却禁不住一笑,「那怕是不会。」 召明磊被她噎了一句,顿了顿又道:「那也不得,双拳还难敌四手呢……姐,你可不能真的嫁哦!」 他其实还藏了个不敢启齿的小心思,便是他一向觉着宋子真才将将配得上他阿姐,人长得好看又有学问,还是那么个温和的脾气,且又钟意他阿姐,定是会将他阿姐捧在手心里的,就算有个甚么龃龉,也有他在跟前看着,料他翻不出什么风浪,那个代国太子,就该有多远滚多远好嘛!也不知父皇母后是啷个想的,哪里能把姐姐嫁到那好远去? 「我怕这都由不得我哦。」召明娴想了这一时,早觉此事并不简单,还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想想看,若你说得不错,这样大事都没得一点风声,那得是有心瞒我,怕我闹起,说不准直接绑我上轿都可能哦。」 「不会罢?」召明磊初时不信,但想了想又觉得她说得颇有道理,不觉愁容上脸,「那啷个办?」 「嗯……不难。」召明娴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咱们来个釜底抽薪。」 召明磊睁大眼睛,「怎么个釜底抽薪?」 「这个你不须管。」召明娴瞧他一眼,心想着怕是不能指望他,「你只要去给我打听那代国太子的行踪,一旦他从那驿馆出来,且身边侍从不多,便立刻来告诉我。」 召明磊却不肯应承,「盯人简单,可姐你得跟我说个明白,你要晓得他去哪里作甚?你总不能要……要杀人灭口罢?」 召明娴眨了眨眼,「那又如何?」 召明磊吓得打个哆嗦,「姐,你昏头啦?」 召明娴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赏他个弹指,「我瞧是你昏头了,我讲笑的,听不出噻?」 召明磊捂着脑袋眼泪汪汪,「那姐你到底要做么子嘛?你讲给我听,我也好帮你呀。」 召明娴盯着他瞧了片刻,觉得这笨手笨脚的小少年去了也只会跟她添乱,便不耐烦同他多讲,「得得得,你给我盯好了他,就是帮我大忙了。」 召明磊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姐,你总不能是想先瞧他一眼罢?我同你讲,就算他再好看,你也不能嫁,你晓不晓得?」 「你啷个这多话嘞?我哪个都不嫁,神功未成,何以家为,你晓不晓得?好好好,给句痛快话,你去是不去?」 第13页 召明娴耐心一向有限,召明磊听她语气变急,知是再说怕就惹火了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苦兮兮地应下来。 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便赶他快去,自己则是赶回寝宫,收拾起老早就打点好的行头。 包婆婆的小册子,藏书楼里寻出的没甚么用的内功心法,缺东少西的大兴地图,装了好些银钱的荷包,换洗衣裳…… 她一一地瞧过去,觉着自己应无甚么遗漏,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老早便已定下决心,要到大兴去寻包婆婆下落,只是一来觉得自己功夫还不到火候,二来总想再长些年岁,免得出去被人小瞧了些,但如今情势不由人,再不走,怕是就走不得咯。 可是在走之前,她还是想晓得答案,为么子就这么草草地将她许了人?但她问不得召王,更问不得召王妃,他们若晓得她晓得,她怕是难以成行。 只是……只是为么子嘛?召王也罢了,召王妃由小到大都那样疼她,怎么能这样待她? 她心中难免委屈,还自猜想时,却就听见外面通传声音,竟是召王妃到了,难道是召明磊口风不严,娘亲已晓得了么? 召明娴心中不安,赶紧将东西藏起,起身相迎,「娘亲,您怎地来啦?」 召王妃嗔她一眼,「瞧你这话说的,怎地,娘亲还不能来啦?」 召明娴仔细地看着她,只觉她神情似乎无异,都忍不住猜是召明磊多想,「那自然不是,孩儿当然是盼着娘亲过来。」 召王妃笑道:「你啊,都只得一张嘴,成日里就想着练剑练剑,哪里还能盼着为娘了?」 召明娴晓得她是佯怒,半点不惧,只过去偎在她怀里,也跟着一起笑,「娘亲莫冤枉我,孩儿哪一日不去跟娘亲请安的?今日不过稍迟了些,娘亲竟就来兴师问罪的。」 「你呀,一点不饶人的,竟还先数落起为娘的不是来啦。」召王妃摸着她的头髮,忽然轻轻一嘆,「不知不觉都长成大姑娘啦,还总这样没轻没重的,回头你父皇见了,又要说你了。」 这样的话她其实不常说,召明娴心头不觉一跳,只觉她似话外有音,自己却作不察,仍是一味撒娇,「父皇才不会管我呢,娘亲你待我最好,也不会说我嘛,父皇和娘亲都不在意,那又有么子关系嘛?」 召王妃瞧着她满面天真,终究是欲言又止,再三斟酌后方道:「我是拿你没法子啦,就等你哪一日出了门子,遇上个厉害婆母,那时且哭不及呢!」 她虽是似在讲笑,可眸中却有几分认真,召明娴心中又是一沉,几乎忍不住脱口问出代国之事,可她到底还是忍下了,只笑着道:「娘亲又来吓我了,若真有哪个敢欺负我,娘亲定是第一个不依的。」 召王妃微微一嘆,「是,可娘亲也不能护着你一世……」 「当然是一世。」召明娴从来最听不得这些,当即飞快地打断她道,「娘亲今日怎地了?尽说这些好古怪的话。」 「也没甚么,不过是听你父皇说起丞相家女儿出阁的事,突然便想到我的娴儿,我的小娴儿啊,终有一日也得嫁了旁人。」召王妃慈爱地瞧着她,笑了一笑,「竟然觉得有些捨不得。」 「娘亲只是有些捨不得么?孩儿可是不想离开娘亲,情愿一生一世陪着娘亲。」召明娴心里微微刺痛,但觉眼中酸涩,几乎要掉下泪来,根本便不敢瞧着她,稍稍别过头去,只把她手臂拽着,闷闷地道,「娘亲莫要赶孩儿走,好不好?」 「怎地又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哪个女儿家能一辈子待在爹娘身边?终归是要嫁人的。」召王妃轻轻拿手顺着她的头髮,「其实呀,娘以前也像你这么想,但有了你父皇才知道,这是很好很欢喜的事。娘晓得你眼光高,可……娴儿放心,娘会替你瞧着,定为你寻一个才貌双全、知疼着热的好郎君。」 「可孩儿……不想要。」 不管多么好,也不想要。 哪怕那真的是个风华无双的少年郎,也不能令她心甘情愿束手入后堂。她不想要这样的一辈子,不想永远囿于方寸之地,她想要钦羡的目光,想要崇拜的视线,就好像当年在学堂里出尽风头,她想要举世皆知,想要青史留名,她要让所有人晓得,她比谁都更出色。 她听见召王妃轻轻地嘆了一声,那其中的意味叫她忽然生出些愧疚,但同时却更觉失望。她其实不是不晓得的,就算是最最疼她的母后,也并不能看得惯她所做的这些事。 可她却只是不甘心,诚然父母生她养她,恩义大过天,但她不晓得,为何他们便不能打从心底支持她去做想做的事?她不需要谁的照顾,她自己也可以做得来,却为何人人都道,她始终都该收敛心性,寻个还不错的男儿郎许了终身,为他主中馈,为他生儿育女,而后终此一生?她做不到,她不想要。她明明不输给任何人,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收敛锋芒,含光混世? 她不愿意。她做不到。 召王妃见她不答,终于只笑了笑,没再多说,「好啦,你到底还小,现在……也可以不用急着想这些事。你自己不也常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么?或许你试试看,会发觉其实也没有那般憎厌?娴儿,娘亲这一生最欢喜的事,便是有了你同你弟弟,娘亲希望你也能晓得其中的快乐,娘亲不是一定要逼你……」 第14页 「我晓得的……」召明娴努力笑了笑,心里却只觉得针扎似的疼,现在不须急着想这些么?那代国太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娘亲,你真的、真的只是为孩儿好么?可为什么,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孩儿?她想劝自己莫要猜疑,可她只是做不到,亦问不出口,「娘亲,对不起。」 「无端端地,这又是说什么呢?」召王妃又是诧异又是心疼,自己却也禁不住红了眼圈,「娘亲没有怪你的意思,娘亲也晓得,你心气这样高,是委屈了你……」 「不,孩儿晓得,娘亲总是为孩儿好的,只是……只是……」召明娴还是忍不住,狠下心正要问个究竟,那边掌事姑姑却入殿来,道是召王寻王妃有事,她终于是把话再咽回肚里,等王妃一去,便擦干了泪,重又整理起她的行头。 没多少时间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不能坐以待毙。 走,越快越好,不过走之前,她还有件事要做。 她倒瞧瞧看那是何方神圣,食了熊心豹子胆咯,竟敢娶她? 第8章 召明磊难得靠谱一次,没过几日,竟真给他寻着了个机会,一见那代国太子带了几个侍卫微服出行,便赶紧去知会了他阿姐。 召明娴得了信,便换过男装,把行李牢牢绑在腰上,又顺手在脸上抹了几把灰,才带剑扮作召明磊的亲随,施施然熘出宫去。 然则召明磊死活不肯放她一人独行,她觉得甚是累赘,但也一时奈何他不得,好不容易才想个由头,打发他去寻几个小偷扒手,摸去那太子腰上玉佩。等他转身,她早不在原地等着,只隐在一旁。 那些扒手早得了示意,刻意闹出些动静,那太子眼见失了物事,立刻叫侍卫快些追返,然街上四面八方却有数个人同时在跑,那几个侍卫虽是得令,一时却竟不知该去追哪个为好,被那太子恨恨一嚷,始才全都发力追去。 召明娴眼瞅着那太子落了单,方才不慌不忙地行过去,拍拍他肩膀,「兄台可是失了东西?」 那太子本正懊恼,一回头见是个陌生的黑脸后生,不觉怔了一怔,方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生得倒也眉目周正,只是看在她眼里,总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喜欢,「兄台怕是追错了人,我眼睁睁看着,那小贼是往那边去了。」她说着信手一指,那太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匆匆道了声谢,提步便要亲自去追。 召明娴连忙叫住他道:「兄台且慢,从方才到如今,已过了不少时候,恐怕难以追回来。」 那太子脸上不觉浮出一抹急色,「那可怎生是好!那玉佩……那玉佩对我十分重要!」 「兄台不是本地人罢?」召明娴心道得计,看来那玉佩确是个重要物件,果然是运气不错。此时见他点头,便又再接着道,「这样吧,我在这儿还有几分薄面,倒是可以带兄台去寻话事人,只是恐怕兄台须多折些银子,才能换得回来。」 「要得,要得,东西能拿回来便得。」那太子喜出望外,「多谢小兄弟了。」 召明娴微微笑了一下,便引他到近旁胡同,先说那去处不宜露财,要他换过件衣裳,才又带他往僻静处去。 那太子竟也分毫未起疑心,她每每回头,见他都是一副感激模样,心中几乎笑得打跌。 这就是娘亲说的才貌双全的好郎君么?她瞧着倒像个棒槌,真真是应着书里那句「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就这般将来还要继承大统?没得苦了代国百姓。 但这地界是越走越少见人,那太子想来终于也意识到不妥,「小兄弟,我瞧这边无甚人烟……」 「便是要无甚人烟啊。」她停下步子,转身瞧他尚还一脸茫然,不觉嗤笑一声,「代翰仁代公子,是你不是?」 「你怎知本殿……本公子身份?」 他剎那间退后一步,仿佛要放声大喊,可她哪能给他那个机会,一步上前便将剑架上他喉咙,「喊啊,瞧瞧是你的人快,还是我的剑快。」 代翰仁盯着她手中的宝剑,连声音都开始打颤,「你……你既知本殿下身份,怎、怎敢如此……如此放肆,不、不要命了吗?」 召明娴不觉再嗤笑一声,学着他说道:「放、放、放放肆,我便、便是放肆又、又如何?」 代翰仁气得涨红了脸:「你、你……」 见他如此,召明娴不禁摇了摇头,心下也说不上算不算有几分失望,「真是思来想去,都料不到你是个草包。」 代翰仁听这话音不对,「你、你到底是哪一个?」 「我是哪一个,都不关你事噻。」召明娴懒得同他废话,只把剑锋微微一抬,「你只要……喂!搞么子?!」 她话还未说完,他啷个就晕过去咯?就这么点胆量,啷个敢来娶她? 召明娴四下里望望,只觉也无处寻些冷水将他泼醒,便抬腿将他踹了一下,又喊了数声,然而他仍旧是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她一时却也无计可施,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了他半天,才终于等到他悠悠醒转。 然他一睁眼却立刻就又闭上,她瞧得清清楚楚,不觉冷笑一声,「莫躺尸咯,我都瞧见了,我就问你一句话,问完便放你走,我晓得你在听,你若肯答,就吱个声。」 代翰仁眼皮跳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召明娴是个没甚耐心的人,见状便再冷笑一声,「怎地?敬酒不吃吃罚酒噻?」 第15页 才把剑往他脸上一凑,便见他整个人勐地抖了一下,忽地打挺坐起,「我、我都讲,你问咯。」声音里竟已带了哭腔。 召明娴都懒得鄙夷他,「你是代国人嘛,做么子要到这里来咯?」 代翰仁道:「我、我是来提亲的……」 召明娴的心不觉一沉,「向谁提亲?」 代翰仁道:「便是……便是怀淑公主……」 「你们国里是没得人了嘛,啷个要娶她噻?你不知她脾气不好,又中意舞刀弄剑,人人都讲她是河东狮的嘛?」 召明娴冷冷地盯着他,手不觉微微一颤,他便也跟着她微微一抖,「小、小兄弟,你瞧、瞧着点剑……这、这都是长、长辈定下来的亲事,我、我也……」 「退了。」 「……啥子?」 「我说退亲。」召明娴咬牙切齿地微笑,「怎地,没听懂么?」 代翰仁连连摇头,「可、可这是长辈们定下来的……」 「是长辈们紧要,还是你的终身大事紧要?你总不想日日夜夜对住个河东狮罢?」召明娴但只冷笑,也不介意往自己面上抹黑,「还貌若无盐……」 「不、没得……」代翰仁给她一瞪,舌头又不觉打结,声音登时低了下去,「不像无盐……」 他声音虽低,可两人挨得近,她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觉气结,当即把剑往上一抬,「我只问你应不应承。」 代翰仁瑟瑟发抖,「我、我……」 他只眼瞅着那剑往前一落,冰凉凉地贴着项上,吓得闭死了眼,欲待点头却又不敢,直着脖子憋出个结结巴巴的好来。 召明娴方才收了剑,冷眼瞧着他瘫坐下去,「你现在晓得我是哪一个咯?」 代翰仁点了点头,但看她脸色不善,又连忙摇头如拨浪鼓,「不晓得,我不晓得……」 召明娴心中直把他看得低到尘埃里,「我不管你晓不晓得,为着你自己,么子该说,么子不该,都要好生想一下。」 代翰仁连连点头,「晓得,我、我晓得。」 召明娴便又睨他一眼,「转过身去。」 代翰仁愣了愣,呆呆的没有动作。 召明娴甚不耐,不由又抬了抬剑,重复一遍道:「转过身去。」 代翰仁终于是明白过来,忙不迭地背过身去。 召明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上前一掌切在他项上,他当即叫了一声,人只摇摇晃晃,却没立刻晕过去。她连忙又拿剑往他头上敲了一记,看他往前倒下去,再伸手探探他还有气,才算放下心来,转瞬又生了些不满——吴统领总归是没十足十用心教她。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召明娴把他连拉带拽地弄到柴草堆后藏起,赶紧换了件外袍,就奔往城门去。 然那城门已是戒了严,她正不知所措,忽而被人在肩上拍了一把,「你做得好事!」 召明娴唬了一跳,转身才见那人竟是早先被她支开的召明磊,正要骂他两句,手上却被他塞进一个包袱来,「姐,东窗事发矣!你且逃命去罢,快随我来!」 她不觉愕然,但随即却又不禁一笑,「你竟还有这等门路,竟是我小瞧你了。」 召明磊带着她往小门转,闻言到底忍不住生出些得意,「那当然啦,我同你讲,就算以后没人敢娶你,你也不用担心,还有我呢,我来养你!」 「可算了罢,夸一句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召明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指望你养,我……你啷个不动了?快些啊。」 召明磊只是稍稍侧过身去,她话音便戛然而止,也一时如化雕塑。 那反常地着一身便服的中年人竟站在路前,正冷冷地望着他们,「代国太子现在何处?」 「一个安全的地方。」召明娴心知此番怕是难了,深吸了一口气,渐把心肠铁起,「父皇你让我们走,我便告诉……」 召王打断她道:「你还敢同朕讲条件?」 召明磊早已跪下去,还扯着她的衣角往下拉。 召明娴却不肯跪,只低声叫他放手,仰起头看着召王道:「孩儿不敢,只是还请父皇明鑑,今日之事,俱是孩儿一人主意,与磊弟无关,要杀要剐,只我一人担待。」 「你是不是昏了头啦?」召王气极反笑,「你还晓不晓得自己身份?你是堂堂的大召公主,不是那等山野村夫江湖匪莽!还要杀要剐?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一千一百个心,你们两个,一个都莫想逃。」 召明娴摇了摇头,「父皇以为金枝玉叶高人一等,可又不是孩儿愿意做这个公主,若有的选,孩儿情愿做那山野莽夫。」 召王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地瞪着她。 召明磊吓得心跳作速,死命地要拉她下拜,她却仍然不顾,「若父皇仍念着一丝父女情义,便请父皇成全孩儿,如若不然……」 「不然便怎地?不然便怎地?」召王直气得连声冷笑,「你倒是说说看,不然便怎地?」 「不然……」召明娴后退一步,低头瞧了一眼手中长剑,「孩儿今日唯有一死,以谢亲恩。」 召明磊霍然站起身来,「姐!你讲么子啊?」 召王妃也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她却也是一身男儿便服,又急又气又心疼,两下里不知该去劝慰哪个,「啷个就闹成这样了嘛?娴儿,你听娘说,也没让你现在就嫁过去,若说真的不中意,那还能再商量的嘛。」 第16页 「没得商量。」召王断然道,「她必须得嫁!」 召王妃急得不知怎么才好,连给他使眼色,「陛下!」 「你住嘴!」召王却是真的动了气,「从小到大就是你惯着她,才惯出她这些臭毛病!古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的事情,怎地偏她就要例外?念那么多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咯?还晓不晓得么子是三从四德,么子是礼义廉耻?她今日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纵是真箇死咯,朕也要她入代国的皇陵去……」他声音骤然拔高,「你做么子?!你还想吓唬朕,你有胆子,你就……」 召王妃情急之下一把捂住他的嘴,「娴儿,你莫冲动,千万莫伤着你自个儿!万事都好商量的咯,莫听你父皇瞎说噻!」 召明磊也是吓得慌了神,「姐,你这是做么子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咯,你、你先把剑放下。」 他试着往前走,召明娴却只是往后退,听召王说起天经地义那一刻,她早已是心灰意冷。 凭什么呢?我可以敬你,爱你,可是那也要我甘愿。为什么女娃娃就不须入学堂?明明我一样能出口成章。为什么男儿当广游歷增见闻,而我便该宥于宫墙之内,不能独自驰骋四方?为什么仅仅因为我是女孩儿,就完全不能继承皇位?女孩儿又如何?我能做的,从来就不只是三从四德,我想要的,也从来不是求一生平稳。 若圣贤有此谬言,那她便不认这所谓圣贤;若世俗有此偏见,那她定要这世俗刮目;若父要子亡,既是你生我养我,那我就还了那条命,又能如何? 她将宝剑横于颈上,眸光扫过焦急的召王妃、茫然失措的召明磊,最终落定在召王身上,只觉心中有无尽凉意,「孩儿不孝,既然道义不能两全,便唯有一死罢了。」 召明磊左右望望,急得几乎掉下泪来,「姐姐……父皇……」 召王示意召王妃将手放开,盯着她缓缓地道:「你,是铁了心不听朕的话啦?」 召明娴轻轻点了点头,眼中终于还是含上了一层泪水,「恕孩儿不能从命。」 说罢,只待他说出那句话来,便要动手。 包婆婆说过,横剑自刎,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而且只要够快,就不会觉得疼的。只可惜……她还是再也见不着她了。她不想让她以为她失信的,只盼死后有知,九泉之下,再来相逢。 可召王只是看着她,良久,忽然背过身去,大步而行,唯独将声音冷冷地抛过来,「要得,那朕就当从未有你这个女儿。」 第9章 「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女儿……」 唇边的呢喃逸散在风里,秦採桑抱着剑倚靠在梆硬的车壁上,闭起眼睛一面听着同车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一面想着自己心事。 召国公主暴病而卒,代国使团默默而返;昭宁帝能不能收拾大正帝的烂摊子,夺回幽州一带;江湖上又出了什么少年英豪,前儿瞧见什么有趣怪异的人,碰上什么奇怪的事。 天南地北的商人客无拘无束,谈起来滔滔不绝孜孜不倦,但说到底无非还是些同样的议论,兴致勃勃地拿别家事做消遣。 自己的故事在别人眼中是那般模样,这倒是极为新奇的体会。她没料到召王是真的不再顾念一点父女之情,就真的当她已死,而且还未将她葬入祖陵。尽管她知棺中无她,可还是不由觉得难过。 只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都不能后悔。 其实这样也好,从今以后,就自管自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倒也轻松自在! 刚刚停留歇息的小镇又上了人,此时正被一车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来歷去处。 她初初上车时也是这样被众人围着,七嘴八舌问了一回。 「这么小就一个人出远门?」 「你的爹娘兄弟呢?」 「叫什么名字啊,阿囡?」 那时候她还特别慌乱,不想骗人却又不想作答,觉得为难,十分窘迫,简单地先说了句:「不是出远门。」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于是再补充一句,「我一个人,是去闯荡江湖的。」 众人惊嘆道:「啊?」 她十分认真地举一举手里的剑,认真道:「我是去行走江湖,锄强扶弱。」 满车的人都笑起来,有人猜她跟爹娘置气劝她回去,有人只当她小孩子说笑,一人说过几句,转头又谈起其他的事。 她始先还有些不乐,后来一路上才慢慢明白,同车人的问起未必是真正关心,大多不过是随口一问,只有几个好心的看她年纪小多照顾着,但也不似她以前在宫里时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还有好些事她开始也都没法子忍耐,比如客栈里不知多少人睡过的床和饭堂中不知多少人用过的箸,饿了不知多少顿,夜间不知辗转反侧多少次,动过不知多少次回去的念头,最后还是拼命忍了下来。 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回头,事情总要向前看。 她换了名字换了身份,总有一日要让他们知道,女娃娃一样也可以成大事。 车上的人不知换了几拨,与她一同上车的早已在沿途各站离去,渐渐竟没了几个熟悉面孔。她本来想去双歧,但问了许多人,都说未听过这个名字,失望之余,一时无处可去,也只得暂先上了一辆车。 第17页 车夫讲这趟车最远到锦官,她就觉得先去看看无妨,但如今眼看要到地方,她却觉得不大喜欢这样燥热天气。 召国虽也有炎热时候,却不像这里这般闷,闷得令人格外烦躁。 此时她听着旁边人换了话题,开始讲说起去凉州的经歷,听到大雪封城,不由心中一动。也许等到了锦官,她可以换车,去北边看一看雪。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她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不由睁开眼睛向前望去,便见前方烟尘滚滚,拐角处竟是钻出几匹马来。 自然不止她一人听见声响,周围的说话声不知何时也已经停了,一车人皆瞪大眼睛看着飞驰而来的几匹快马,心道这几人莫不是疯了? 蜀中多山,大路难修,山间尽是羊肠小道,他们这马车较宽些,更是难行。马车夫虽是走惯了这样险峻,却也不敢托大,一路小心翼翼,此时看见飞驰而来的骏马,便将马车贴着山岩停下,想等骑手过去再继续赶路。 那几骑越来越近,扬尘无数,众人瞧见这几人身佩长刀,个个衣上都带血渍,就知不是寻常人物,便都默然无声,盼着这些麻烦凶煞赶紧离去。 孰料离马车还有几步远近之时,一人忽然翻身落马,滚了几滚,扑倒在车前。 车上诸人皆惊唿一声,随即有人掩面。 秦採桑大着胆子往外瞧,只见那人背上洇出大片血来,她微微一骇,却见那人忽然拿双手撑起身子,往前望了一眼。 他脸上皆是灰尘泥土,嘴角流血不止,似乎试着想爬起来,但忽地全身一抖,勐然呛咳一声,随即瘫在地上动也不动。他那坐骑也已软瘫在地,口吐白沫。 本有两骑在这短短一剎早已越过马车,闻声回头一瞥,一人忽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耀哥!」 扬鞭催马,竟然欲要回奔。 另一人一手攥住她手腕,沉沉道:「五妹,不可意气用事,待脱今日之困,再为四弟报仇不迟。」 「不!二哥!我不走!」被唤作五妹的女子弯刀出鞘,向着那人腕上虚晃一斩,哄得他松了手,便回身奔去,「就算是死,我也要跟耀哥在一起!」 她扑到那男子身边,似乎探知他已无气,登时泪落如雨,片刻后忽然毫不犹豫地横刀自刎,鲜血飞溅,甚还落上车夫和几位近客衣衫。 秦採桑分明看在眼里,不由周身一颤。 那二哥看着那女子所作所为,忽然低声一嗤,「妇人之见。」向似乎还在踟蹰的两人道,「老六老七,咱们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见二人不动,又提高声音,「来日方长!」 两人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拍马追上。 车上众人本以为这便是终局,却不料忽然听得一个青年朗朗语声,「来日方长?恐怕未必。」 那三人骤然间被这突如其来一句钉死在原地,满头大汗淋漓,面面相觑,俱都不发一言。 过了一时,老六老七才忽然出刀道:「二哥,今日之事看来不能善了,我二人护你先走!」 秦採桑微微探出头去,只见紫袍玉冠的青年独身一人拦于山路之间,手中长剑光华流转,俊秀眉宇间颇有不耐之色,「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她不禁大是惊异,这一时也未听见马蹄声,也未有听着其他动静,这青年竟是如何突然到路前来的呢? 莫非……她仰头看了看悬崖峭壁,莫非竟真是攀岩走壁而来? 她正惊嘆,又有些迟疑不决,不知这两方是何恩怨,不知是否要出手助力,就听山路上又响起马蹄声无数,扬尘破处,竟是数十个一般装束的紫衣长剑之人,这一行人纷纷落马,向那紫衣青年恭敬道:「少主。」 紫衣青年微微颔首致意。 车夫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下好了,可算是安全了。」 车中众人亦是直唿万幸,彼此神态间皆轻松不少。秦採桑不解何故,便出言问之。 车夫小声答道:「小娘子有所不知,那穿紫的乃是九幽门下,咱蜀中名门,位列八家之一,再听众人唤他少主,那少年定是独孤措独孤少侠了,有他在此,定可保咱们平安。那穿白的?他们是散花宗一派宵小,平日里作恶多端,奈何他们善于藏匿,所以这么些年都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方才那女子叫那男人二哥,想来那男人就是最坏不过的焦老二了,今番落到独孤少侠手上,可是该着!」 原来如此。秦採桑暗唿一声侥倖,她本还觉得以多欺少颇不公平,想出去管上一管,但既然都是坏事做尽之徒,以牙还牙也没有什么。如今眼见九幽派占据上风,便默默看着,想瞧瞧这车夫口中颇具威名的独孤少侠究竟有何神通。 沉默许久的焦老二忽然仰天长笑,「枉你九幽自诩公道,原也不过一样的以多欺少、乘人之危,若非焦某兄弟中毒在先,岂能容你这黄毛小儿如此放肆!」 独孤措不为所动,连脸色都不变得一变,「对待尔等宵小,何须论甚公道?」 焦老二冷笑一声,手中长刀出鞘,似要搏命,他人却是忽然在马背上立起,双足狠命一蹬,凌空后翻,竟落于马车之前,满车的乘客登时齐齐惊唿起来,那马更是受惊后退,只才一动,就被焦老二割了头去,众人更是大唿小叫,有人拼了命往车内拥,有人却要挤出门去,一时混乱不已。 第18页 九幽门人忙忙向前,独孤措双眼一眯,身形忽而一晃,长剑击出,直追焦老二而去。 老六老七却双双扑上前来,阻住独孤措不过五六回合,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毒素髮作,一时不支,便被独孤措接连一剑穿心。 但只趁着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焦老二的长刀也已逼在了车夫颈上。 秦採桑已然跳下车来,攥着长剑,手心冒汗,却顾忌着车夫安危,不敢妄动。 九幽门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却也都未敢近前,只给独孤措让出一条路来。 焦老二忽然动了动刀,狰狞冷笑道:「黄毛小儿,不与我等宵小论公道,可还顾这些无辜百姓性命么?焦某纵是今日命绝于此,能得这许多人陪葬,也算不枉了……莫再过来!」 独孤措终于站定脚步,冷冷看他一眼,「死到临头还如此不自量力,倒不如学你妹子,好歹有几分骨气。」 焦老二放声长笑,笑到后来竟连声咳嗽起来,嘴角泛着血沫,「我妹子眼皮子浅,白送一条性命,其实只要留得青山在,岂怕没柴烧?黄毛小儿,今日你杀我兄妹四人,若被我侥倖得脱性命,此仇来日必报,若不然……」他手上微一用力,车夫颈上立刻流出血来。 秦採桑恨得咬牙切齿,奈何实在没有把握,只能攥紧了手中长剑,小心地向前一步。 车夫忽然扯着嗓子骂道:「我把你个杀千刀的龟儿子,老子可不怕你!要杀就杀要剐便剐,老子哼得一声,都莫算好汉。独孤少侠,莫须管我!」 「你不怕死,他们也都不怕吗?」焦老二向马车里看了一眼,又觑了秦採桑一眼,忽然笑道,「何况这里竟还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有她相伴,想必黄泉路上,焦某也殊不寂寞了。」 秦採桑不觉冷笑,一颗心砰砰乱跳,脚下却是又再往前一步。 焦老二面上的笑容一瞬敛去,冷冷道:「把剑放下!」 秦採桑眼看他手中刀锋微微一错,心中一热,将银牙一咬,长剑便即出鞘,剑锋一抖,直刺出去。 满车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叫,车夫更是瞪大了眼,张口结舌难言。 独孤措瞳孔一缩,随即皱起眉来。 秦採桑那一剑在心中已想过上百次,更是练过无数回,此时递出,当是万无一失。 然而偏偏就有万一。 焦老二是何等样人,就算已是强弩之末,也绝不可能折在她这等毫无临敌经验的少女手下。 一刀挥出,已挑飞她手中剑,下一刀毫不留情,直冲咽喉而去。 眼见她就要血溅当场,有心软之人已不忍闭眼,然焦老二的攻势却陡然凝滞,握刀的手无力松开,长刀坠下,直直插入土中。 独孤措一脸淡然地将剑拔出,从怀中摸出了一块手帕。 从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但因为只在一剎之间,秦採桑反倒没甚感觉,心中还在回味独孤措方才那一剑。然在旁人看来,这少女却似是已被惊变吓得傻了。 在场众人皆沉默无言,九幽门人是无甚可说,车中众人则是瞠目结舌。车夫率先回神,赶紧上前问道:「小娘子,你没事罢?」 秦採桑摇了摇头,只把剑捡起来,走至独孤措面前,向他一拱手,仰头看着他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秦某无以为报……」 独孤措嘴里却只冷冷地冒出两个字:「多事。」 秦採桑一怔。 独孤措皱了皱眉,冷冷再丢下一句:「螳臂当车,可笑至极。」说罢,拭血收剑,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竟是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第10章 独孤措走得太快太急,毫无防备的秦採桑被呛了一脸灰,凝滞了一小会儿才生无可恋地伸手去掏手帕,掏了个空时才想起晾干后今早一併收在包袱里了,正想回身去拿,面前却忽然有人递上一方手帕,「姑娘若不嫌弃,就用这个吧。」 抬眸看时,只见那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郎,一样的紫衣翩然,长剑流光,正向她温和微笑。 嗯,虽然穿的衣服也很讨厌,但人倒是顺眼多了。 秦採桑迟疑了一下,随即伸手接过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脸,却还是觉得身上满是尘土气,总不满意,忍不住偷偷再骂一句独孤措。 少年察言观色,含着歉意道:「姑娘莫要见怪,家兄就是那样脾气,并非是针对姑娘,适才若非姑娘使得那焦胜业一时分神,事情也不能解决得这么顺利,在下在此代九幽向姑娘致谢。只不过,姑娘刚才的确是有些冒险了,今后还是……还是更小心一些为好。在下说这话没有旁的意思,还望姑娘千万不要多心。」 好话赖话都给他一个人说尽,秦採桑也不能多说什么,抬眼望着他道:「没关系,刚才的确是我冒失了,要说谢,自然还是该我谢过几位的救命之恩。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少侠可否应许?」 少年迟疑了一下,「姑娘请说。」 秦採桑道:「我能跟你们走吗?」 少年明显怔了怔,笑容都有点僵,「姑娘的意思是?」 秦採桑瞧他脸色不对,忽而意识到什么,一时几乎气笑,「少侠不要误会,我只是适才见独孤少侠使剑,才知自己往日是多么虚掷光阴,所以生出拜师学艺之想,还请少侠予我一个机会。」 少年再怔了怔,半信半疑地推託道:「这个……姑娘有所不知,敝派收徒素来有专人照管,在下也做不了主。」 第19页 「那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拜入贵派?」秦採桑却没打算让他含煳过去,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少年此时后悔起自己的一时风度,乃至惹事上身,又没法拂袖而去,迫不得已,只好道:「姑娘若是真的有意入我门派,那么须去紫金山下东胡同会馆找一位徐天长徐师兄,得他首可,才能有机会列入门墙。」他少说的一句是徐师兄向来脾气暴躁,又最不喜女儿家舞枪弄棒,见她去了,绝对会逐还,如此,也算了了一桩事体。 「多谢少侠指点。」秦採桑瞧出他态度敷衍,知他定是不肯带她同行,但能得到个门路,也已经心满意足,之后再慢慢图谋就是。 少年心中虽则不以为然,面上却只展颜一笑,「姑娘客气了,他日姑娘若能通过考核,大家便是同门,理当互助。」 「兄台说的很是。」秦採桑微微笑着一点头,「就承兄台吉言,但愿如此便好。」 少年这才注意到这少女竟是生得十分好看,初初含苞已如此动人,若是长成,还不知该是怎样姿色,不由后知后觉地微微红了脸,「我看姑娘剑术精妙,想来定能得偿心愿……」 这几句话功夫,九幽门下已将那几具尸体绑上马背,又帮车夫将马车整治妥当,便有人过来招唿他道:「拓少爷,可以了。」 「好。」少年也只得向她歉意一笑,翻身上马,「姑娘保重,后会有期。」这次的话音里,却多了一些真心实意。 秦採桑在他上马之前早已避开几步,闻言也只是一笑,沖他挥了挥手权作致意,见少年双脸微红,也未觉奇怪,只当是天气之故。 迴转进马车坐下,车厢里还有些未散尽的血腥气味,一车人庆幸着劫后余生,不免称赞她的勇气,又叮嘱她下次千万勿再这样冲动。 秦採桑听着心暖,却也有点不以为意,路见不平当然要拔刀相助,只不过此时她力有未逮才致遇险,等之后她有大进境,当然就不可同日而语。 众人接着又说到独孤措,渐渐议论起九幽与散花宗的恩怨来,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秦採桑也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九幽的确是个响噹噹的门派,真要列入门墙,也不算辱没她。但许是因着这一日惊吓太大,亢奋之后便是筋疲力尽,到后晌众人大多睡了过去,余下的一路都十分安静。 她也有些睏倦,不过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要在蜀中多盘桓些时日。 到了锦官城,这一程便算是到终结。秦採桑跳下车来舒展筋骨,本来该很振奋,可却又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些不舍来,一直只是微微发怔着同人挥手作别。 人都散去,她同车夫告过别,正要走时,却又被他叫住,「小娘子当真要去紫金山拜师吗?」 对,我就是瞧不惯那人的做派,非得要学会他们的绝招,然后好好地挫挫他的锐气,叫他心服口服,再不敢那么无礼地弄到她满脸脏灰。 可这些心里话却不好说出口,因着知道车夫对九幽派和独孤措的景仰之心,因此秦採桑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嗯,想去学点本事。」 车夫嘆了口气:「其实这些话我本不当讲,但既蒙小娘子捨命相救,纵使话不好听,我也要舍着脸说上几句。这一路上我也没敢打听小娘子来歷,只想着但要瞧住了,出门散散心也好,却料不到小娘子你是真有此心,可这江湖兇险,哪是容易的咧?远的不说,就说方才,若不是独孤少侠,小娘子你就……年纪小小,得叫家中亲人如何悬心哪!小娘子还是早日归家罢,不多久就有好几路当行的车,师傅我都熟识可靠。你若想再见见世面,我这趟车,一月后就再迴转……」 「多承先生好意,採桑感激不尽,不过我家中实已了无牵挂,如今只想看看这广袤山水,天下风光。」他一路上的照拂她也多有感触,便无意在言语间争些短长,只是微微一笑,「江湖虽然兇险,但我会小心行事。」 车夫听得直摇头,仍是苦口劝道:「可是,女侠毕竟难当啊……放眼天下,小娘子见哪个武功高本事大的大侠竟是姑娘家了?难得有一两个,也都是与夫婿同行,那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女儿家到底娇柔,就是门派里的女弟子,也终究要逊男儿一筹,说句小娘子可能不爱听的话,这女人家啊,最要紧的还是相夫教子,像那散花宗的女魔头,倒是图自个快活,可是要遭人唾骂的啊!这江湖路险,就算你真的闯出些声名,也少不得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小娘子,你这大好年华,何必去挨这些苦楚,你若委实家中无人,蒙你相救一场,我也当尽全力替你谋个出路……」 秦採桑听他言语,心中早生不悦,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先生好意我都晓得,相夫教子确是世间所谓人伦正理,只我偏不信这世间便没得女儿家的其他出路,若真就无女儿家敢争那天下第一,我召……秦採桑便去做这个第一!我信终有一日,天下皆会晓得,女儿家不只懂女红管家,更非是质本娇柔,女儿家行得江湖路,也能通晓庙堂事,能纵横沙场护我邦国,也能笔走龙蛇作锦绣文章,我女儿家,决不会输给男儿郎一分一毫!」 车夫不禁失笑,显然没将她这大话放在心里,「小娘子这是要做那花木兰、穆桂英吶,可那毕竟是少数……」 秦採桑断然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只要肯用心努力,我信终有一日,皇天定不相负。」 第20页 车夫只是摇头嘆道:「小娘子终究是娃娃心性,这江湖啊……罢了,我再最后多一句嘴,江湖水深,小娘子千万莫轻易信人,万事多留个心眼,总没大错。」想了想又道,「别看这满街人模人样,其实偷儿多着去了,旁的都不紧要,荷包可得千万看紧了。」 秦採桑虽则应着,心中却是仍有不平,实是未把他的话听到耳里,未再多留,匆匆作别。 车夫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离开,也不知到底把他的话听进多少,不由嘆了口气。但自问该说的都已说了,也就只能帮到这里,往后的事,也只是看她造化。 想到这里,便挥了挥鞭,驾车自去。 秦採桑是不知车夫如何背地里多生感嘆,她在街上转了几转,就把适才不快的心情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这锦官城便如其名,如云似锦,秀丽非凡,与她途经的那些小镇孤城可谓天差地别,她看迷了眼,今日才知中原锦绣,确非召国可比。 王都虽也繁华富丽,却远没有这般生机勃勃热情洋溢,她看惯了王都街上行人的一脸悠闲,见多了商贩卖东西的漫不经心,如今只觉连小贩的叫卖都极为别致有趣,更休提那些讨价还价你来我往的热闹学问。 她一路走一路忍不住要买东西,可爱精緻的糖画,鲜艷夺目的绣帕,栩栩如生的竹雕……到最后实在拿不下,才反覆劝诫自己不能贪恋身外之物,恋恋不捨地放下一套精緻可爱的小茶具。 然后停在街头看人卖艺,一时嗤之以鼻,一时拍手叫好,就这样一直转悠到天黑,集市尽散,方才恋恋不捨地寻了家客栈住下。 然则沐浴过后,待她收拾新买的小玩意儿之时,却发觉无论如何都寻不着召明磊送她的荷包。 她心中不觉一慌,将包袱里的东西翻过来倒过去,总是未见其踪迹,终是晓得确是丢了,便不由浩然一嘆。 这一路坐马车过来,她实是难以再忍受,只想买匹马代步,可如今,该怎地去紫金山?明天又怎地结帐? 何况她虽晓得这一天迟早要来,却绝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快。 罢了,好在她早有谋划。且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其自然便是。 第11章 第二日,秦採桑睡到自然醒转,只觉分外神清气爽,推窗瞧见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才拿起剑优哉游哉地下了楼。 她也没钱去买锣鼓,就当街那么一站,长剑在手摆个把式,朗声学着听来的套话:「在下秦採桑,初到宝方,盘缠被盗,还乡无门,只得借贵宝地一用,献个丑了!还望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多多捧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下感激不尽。」 有人停步看她一眼,目露诧色,摇了摇头,随即又接着走过。 她不觉有点沮丧,但想及万事开头难,便又振作起精神,道声「献丑了」,也不管有无人在侧,便开始耍剑。 这套剑乃是宫中教习所授,本来重在轻盈飘逸,况且她早已是得心应手,挥洒自如,用起来最是好看,慢慢倒也有人站在旁边看,指指点点,喝几声彩。 见有人来,秦採桑便越发卖力,正抖擞精神,却忽见四五个人气势汹汹往这边来。当先一名大汉赤着膀子,双手攥握吱嘎作响,走到近前便大剌剌一站,冲着她呵呵冷笑,后边有个小矮个趋向前来,大声叫她停手。 秦採桑不知这几人是何意思,只觉来者不善,本不想理会,但瞧那几个本来在看的人纷纷走掉,一时不觉动怒,转向那打头大汉,十分没好气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平白无故坏人生计,阁下怕是有些不守规矩罢?」 那汉子先是瞪大眼睛,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指住她道:「弟兄们,听听她讲得么子话?笑死个人噻!」 众人都附和着笑起来,「着实可笑,竟敢在赵二爷的地盘提规矩,莫不吞了豹子胆噻?」 又有人道:「哪里来的小女娃,人不大口气倒不小,莫不是家里没得人了,好不落教嗦。」 秦採桑几时受过这般奚落,又听他说也是姓召,越发恼怒,手中长剑便不禁一扬。 那伙人却笑得愈发大声,赵二更以一等阴阳怪气的语气向左右道:「哟,个妹儿恁大气性,倒还要动手噻?老子实怕了你啰!」又扭过头来打量她,「罢了,老子今个儿心情好,没得与你计较,快快拿出百钱,这次就放过你……你做么子?!休要敬酒不……」 话音未落,秦採桑早将剑架上他喉咙。 她剑术承自包婆婆,又得宫中教习指点,本来精妙,不过是内力不足经验尚浅,对上焦二自然讨不了好,对付这些地痞无赖却是绰绰有余,只三两下就拨开那几个扑上来拦阻的,拿剑逼住赵二喉咙。 赵二一开始只当她花拳绣腿,此时低头瞧着明晃晃要撞上来的剑尖,连眼泪都吓了出来,立刻就变了一副谄媚嘴脸,连连讨饶道:「姑奶奶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的这一遭罢。」 秦採桑不屑冷哼一声,「欺软怕硬,真丢姓召的脸。」 赵二谄笑:「姑奶奶教训的是,小的莫本事,小的丢咱姓赵的脸……」小心翼翼地想拿手去拨剑,「姑奶奶,咱一家人,万事好商量,但这刀剑无眼,咱先把剑放下要得不?」 第21页 秦採桑冷笑:「哪个同你是一家人?」 赵二也乖觉,立刻改口道:「女侠!女侠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船,啷个会真同我计较噻?是不是?你们话是不是?」手下人连声附和,赵二便又讨好地向她笑道,「女侠,小的真箇知错了,您就饶过小的这回罢。」 秦採桑冷笑一声,「秦大侠。」 「是是是,秦大侠,秦大侠……」赵二见那剑终于收了回去,才终于松了口气,赶忙一熘退到几个手下后头去,「那小的就不阻住秦大侠了。」 他心头恶气难灭,急着要回去找人,再来找回场子,却被秦採桑叫住道:「且慢。」 赵二立刻不敢动,赔笑道:「秦大侠还有么子吩咐?」 秦採桑把着剑,微微冷笑:「你这样的,即是整条街上的泼皮恶霸吧?」 赵二一时无言,手下人更是大气不敢出,半晌他才勉强挤出个笑来,「大侠言重了,小的今个儿是头一回……」 「你当我憨嗦?」秦採桑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平日里没少称王称霸鱼肉乡里罢?这街上打把式的、卖货的,没少同你表孝敬罢?今个你若都还回去,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这简直如同拿刀剜他血肉,赵二心疼不已,「大侠,这,这……」 秦採桑可没耐心跟他磨叽,「不愿意?」 赵二看了看抬起的剑,哪里还敢道个不字,「愿意,愿意……」 秦採桑再一皱眉,「那还愣着做甚?」 「是,是……」赵二心下生疼,却只能转头将那小矮个狠狠瞪了一眼,「愣着做甚?!耳朵聋了不成?」 小矮个被他一吼,整个人打个哆嗦,忙不迭点头,从怀里摸出四五个荷包来,挨次走到小摊前边,「费老哥,二十文」、「李大眼,五十文」、「尧妹儿……」,一个个地数过去。那边卖糖人的,这边卖小竹玩意儿的,那边卖艺的,接了钱后,个个都表情复杂地看着那少女和那大汉,神情中担忧却要多过欢喜。 秦採桑倒未留意那许多,只觉总算做了一桩好事,大为解气。 所谓劫富济贫,所谓拔刀相助,就是如此罢? 她不禁些许飘飘然,见矮个子分完后钱袋里尚余不少,问过众人可都是实数,就毫不客气地拿过来揣在怀里,这下子去九幽的盘缠也有了。她心里乐得要开花,却板起脸来又瞪了赵二一眼,「今次饶过你,若还有下次,可就不这么容易。」 赵二点头哈腰地应好,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钱分回去倒是没什么,回头再要回来就是了,只是这口气却实在咽不下去,这么个毛都未齐的小女娃竟如此下他面子,此仇不报,还能在道上混么? 不得行,决计不得就这么放过她。他正气不平,矮个子忽然凑过来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听着靠谱,赶上去叫住要走的少女,「大侠留步。」 秦採桑急着去结帐买马,哪有闲心理他,很是不耐道:「又做什么?」 赵二把矮个子往前一推,「大侠昨日可是丢了荷包?」 秦採桑眯了眯眼,「是啊,你当本姑娘乐意顶着大太阳卖艺?」 赵二嘿嘿一笑,「那就是喽!小的不是啷个意思,小的的意思是……大侠的荷包,就是这龟儿摸去的。」 秦採桑上上下下打量他,眸光一厉,「了不起,偷蒙拐骗一条龙哈?」 「莫得,莫得,小的也就做点这偷鸡摸狗的事,哪能那般伤天害理呢?」赵二吓出一身冷汗,生怕她不信又再多问起么子,赶紧说道,「大侠的荷包就在这龟儿家里,不如大侠跟小的们走一趟,取了还您。」 秦採桑可不信他,又把众人问了一圈,才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这袋其实同我那袋也差不多,我赶时间,就算了罢。」 「大侠……」赵二又生恨意,不由狠狠地瞪了矮个子一眼,你不是话,她们这样的小女娃都把荷包看得很重吗? 矮个子被他瞪得心虚,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荷包里还有一块长命锁,大侠也不要了吗?」 秦採桑停下脚步,「难怪总觉得少了什么……」 赵二立刻道:「正是正是,不如大侠跟小的们走一趟?也不远的。」 秦採桑迟疑了一下,「那……」 终于卖糖人的老头看不下去,出声道:「小娘子,去不得啊。」 赵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头立刻低头不敢作声。 秦採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赵二,「我不去,你跟我在这里等。」 矮个子道:「没事,那就请赵爷陪大侠等一等,小人去去就回。」 秦採桑将剑一抱,「那快去快回,本姑娘还急着赶路。」 赵二心里叫苦,却也没有法子,只能赔着笑跟秦採桑一块等,寄希望于那矮个子的一贯伶俐。 秦採桑看他魂不守舍,少不得要教训他几句,说些做人要堂堂正正之类的话。 赵二一一应下,又生气又好笑,只苦于动手不得,千焦万灼地等到矮个子回来。 矮个子手上除过荷包,竟还拿着包好的烧饼,一脸笑意地道:「小的们瞎了眼冲撞了大侠,后悔不迭,大侠又是高风亮节,拿银钱赔罪也不肯收受,小的在路上瞧见这烧饼,想起是咱城中名吃,也算一点心意,还望大侠千万莫要推辞。」 秦採桑这才想起一早上起来还没吃过东西,此时看见吃的才感觉到饿,也就不客气地拿过来,正张口要咬,看了看矮个子却又有点犹豫,遂包好了拎着,「谢了,但我此时还用不着。」把长命锁取出来挂在脖子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已经脏兮兮的荷包丢去一旁。 第22页 矮个子答应着,讪笑着收了起来,退到赵二身后。 赵二殷勤道:「大侠要去哪边?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城里小的都熟,大侠若是有事,我等也愿意帮手。」 话虽说的好听,秦採桑却不觉得他们是心怀好意,「谢了,不过不必,你们只好生做人便尽够了。」说罢她迳自转身。 赵二也不敢拦她,但看她走远,脸上的笑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转手就扇了矮个子一巴掌,「你搞么子?!叫的人呢?」 矮个子肿着脸笑道:「二爷消消气,小的只看那女娃着实有几分手段,万一有个差池,伤了二爷,总是不好。不过二爷放心,小的在那烧饼里加了料,咱只需悄悄跟着,都不必来硬的,只需她吃上那么一口,就成了!」 赵二转怒为喜,竖起大拇指道:「好!这招高!」 矮个子讪笑:「都是二爷教导有方。」 赵二却忽然想到什么,又沉下脸来,「要是她不吃呢?」 矮个子一怔:「这个……」 赵二再扇了他一巴掌,「我把你个自作聪明的哈皮!还不去叫弟兄们过来!」 「是,是。」矮个子不敢分辨,赶紧一熘儿跑去。 赵二思来想去,只觉怒火攻心,掐着腰在街上乱转,忽而见街上小摊贩都向这边看,便把眼一横道:「看什么看?还不几哈点把孝敬交回来?那老头儿!说的就是你,卖糖人的那个,双倍!」 第12章 离了赵二等人,秦採桑就依之前打算,迳自往牲口市场行去。此处也一般热闹,人来人往,讨价还价。 她本来想买匹威风凛凛的马,但老闆听她说要过山涉水,却道崇山峻岭中骏马不及驴子,驴子耐力佳,脚力也好,且不易受惊,是走山路的必备良选。 秦採桑一开始不大高兴,只觉这驴没有马神气。但转念一想,八仙里也有个倒骑驴的张果老,何况江湖客都喜欢高头大马,她偏要来个与众不同,挑匹英姿飒爽的驴也颇不错,于是点了点头。 老闆便带她过去选驴,一边殷勤推荐这只品种好,那只牙口壮。 其实秦採桑晓得挑马,便觉得套给驴子也是一般无二,走走停停,应付着老闆的推荐,只觉得这些个蔫头耷脑呆了吧唧的都不中她的意,不由兴致缺缺,正想说还是要马算了,却忽地看见一头正悠悠闲闲吃饲料的驴子,不由眼前一亮。 这头驴养在最里面,与其他驴的样子都有些不同,更矮小些,却也更结实些。懒洋洋地卧在地上,懒洋洋地抬起头来,颇倨傲地扫了她一眼,嘴里还嚼着一根草茎,前额上一撮白毛分外亮眼。 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 秦採桑再细细端详之后,只觉真是一一对应,当即拍板,「就要它了!」 老闆遭雷噼了似的看着她,「小娘子,这……这不是驴。」 「咦?」秦採桑转头看他,「不是驴为什么养在一起?再说了,长得不也差不多吗?怎么就不是驴了?」 老闆解释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畜生乃是母马与公驴交合后生下来的,非驴非马,是名副其实的杂种。当初还是个甘州汉子卖与小人的,说是他们那边把这叫作骡子,耐力好脚力好能吃苦,在他们那边最吃香。咱一听这么了不得,就买来打算配种,啷个晓得这根本就是只不下蛋的母鸡!那倒也罢了,我就当买个脚力,谁知十日里竟有九日要瘫在地上,我本以为它是害了病,请人来瞧也看不出毛病,但只是这般懒惰,始终没人敢要。」听得出老闆是真的气愤,都有些口不择言,最后缓了口气才又劝她,「我也不做那等昧良心的生意,小娘子还是另选一头吧,您瞧这头怎样?性子温顺,又……」 秦採桑打断他道:「不,老闆,就要这头。」 老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小娘子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秦採桑觉得如此与众不同,想来得有灵性,何况它这模样,也有几分威风,她干脆摸出荷包,「多少钱?」 老闆看怪人似的看着她,末了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个外乡人果然想法殊异,也罢,他都不曾有一点隐瞒,愿打愿挨的,卖出去他反正省心,但毕竟说过来龙去脉,也不好太过坑人,便就给她打了个折扣。 秦採桑更觉着满意,立刻掏钱定下,而后去客栈收拾了行头,结过银子,又跟小二打听了往紫金山的路,便喜滋滋地牵着这头骡子出了城。 一人独骑,天高地阔,她是越来越欢喜,忍不住想同人说话,但四下里都是过路,她便只好低头瞧那慢腾腾挪步的畜生,「驴啊驴,啊不对,你是……啊,对了,骡子。骡啊骡,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罢?若不然就叫的卢算了?你长得真的好像它,不晓得它是哪一个?它呵,可是有好大来头,称得上是你们马……不,坐骑中英豪。」 「你也得向它学习才是,晓得么小骡子?等我拜入九幽打败那目中无人的瓜娃子,就带你一起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闯出个如雷贯耳的大名头来。等到时候见了包婆婆,她定会夸我了不得。秦採桑秦大侠的坐下良驹,怎么样,是不是好威风?」 骡子慢斯条理地嚼着草根,一声不吭。 「所以呀,」秦採桑想着那光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须有个配得上本大侠的名字才成。的卢啊,虽好,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妥,一来是先人用过,二来么,嗯……还是不同你讲。」她想了半天名字,却又一个个地否决,总觉不甚满意,「罢了,此事急不得,等我再慢慢想过。」 第23页 骡子依然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丝毫没作出回应。 秦採桑当然也不指望它回应,只是去望着两边的青山陡崖,想像着自己何时也能飞檐走壁。这么一不专心想事情,忽然就觉得饿起来,便向褡囊里摸索一通,掏出那几块烧饼来。 其实她本来打算将这烧饼扔了,只是一直都没想起这事,此时拿在手里,看看前后无人,心说她这齣城上山许久,走了个多时辰,赵二那一伙不至于还跟着,何况在城中时也没见他们再闹动静,大概是她多心了,也许人家真的是好心怕她路上挨饿。再一想矮个子说这是锦官城名吃,当时闻着又的确香得很,虽则现在放的有点软了,却似乎还是滋味不错,尤其是她现在正饿着…… 算了不管了。就尝尝么,总归是没有毒的。 这么想着,她当即咬了一大口。 嗯,很香。 其实赵二也不想追出这么远来。 废话么,他闲着做点什么不好,何必在这山路上吃灰土? 实在是因为等他们在城里找到秦採桑时,她人已在大老王的地盘。 地头蛇也有地头蛇的规矩,这么大咧咧地闯入别人的地盘喊打喊杀,影响不好。 何况一打起来,叫大老王知道他赵二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还要带人压阵,他面子何在?! 赵二越想越憋屈,一口气越发咽不下去,就这么横下一条心,跟出了城。 好在那畜生走得并不快,他们又熟悉地形,很快就追上来,本想来个前后包抄,只是赵二有点担心这小妮子当真是个武林高手,万一一击不中,那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犹豫间,就见她拿出了烧饼。 天助我也! 赵二屏息凝神地盯着看。 快吃啊! 要吃了! 终于吃了! 赵二一个激动,扑出去时差点绊了个狗啃泥,幸亏旁边的小弟及时拉他一把,才未至颜面扫地。大窘之下,故作淡定地站稳,把手一挥,喝道:「上!」 吃完那个烧饼,秦採桑觉得有点晕晕乎乎,一开始还只当是天气闷,正想过会儿再吃时,只闻前后喊声大作,前面忽然蹿出一群喊打喊杀的汉子,手拿刀棍,向她冲来。 她起先还以为自己这是遇上山匪,正觉稀奇,再定睛细看,才见那打头的赤膊大汉哪是别人?分明是赵二无疑。 秦採桑不由笑起来,这赵二也真是小肚鸡肠,竟然带这么多人来报復她,还一跟就这老远,方才的苦头还未吃够噻? 她待要取笑几句,整个人却又只觉一阵恍惚,头重脚轻地险些坠下骡去,赶紧坐稳身子,便瞧赵二面上露出喜色,嘴中猖狂地喊:「你个**婆娘儿,莫以为会耍三招两式老子便怕了你喽,惹火老子两篾片片科到你身上。」 话虽说得硬气,人却在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 秦採桑嗤地一笑,「废话少说,够胆来啊。」 她已知那烧饼中确有问题,只怪自己贪嘴,但银针都试探不出,想来恐怕是话本中常见的蒙汗药。江湖险恶,人心太黑,赵二真……小气,她自觉维持不了几时清明,看赵二虽畏葸不敢上前,却是一副虎视眈眈模样,再往后一瞥,又见黑压压一帮人往这边奔来,不觉暗自嘆一口气。 罢了罢了,能挨一时算得一时,她低头瞧了那骡子一眼,忍不住低嘆:「的卢,的卢,今日妨……」 话音未落,那骡子忽然勐地一跃。 秦採桑被它晃得差点没抓住缰绳,用仅剩力气紧紧抱住它脖子,但心下却是又惊又喜,这莫不还真是一匹神驹,竟然懂得护主? 只可惜她神智愈发不清楚起来,眼前视线也渐模煳,无法目睹它大展神威,不过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也知该是何等威风抖擞。 她心中得意,只觉身子一轻又一重,霎时如在云端,只闻风声过耳,分外飘然。 且慢,这感觉,怎地有点不对? 倒好似五岁那年从树上掉下来的感觉…… 掉下来?! 秦採桑心头一凛,用尽力气将眼皮睁开一线,只见那骡子原来不是带她向前冲去,而是向右一跃。 而右边是…… 无底深崖。 秦採桑:「!」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的卢误我!」 第13章 秦採桑醒来时,但见蓝天中白云浮动,斯须改变,形态万千,极是好看,她怔怔瞧了一会儿,一时倒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但觉胸口发闷,脑中作痛,全身乏力,不愿动弹,便只仍然仰躺着瞧天际浮云变化,不知过了几时,眼前忽地掠过一片黑影,紧跟着竟有个毛茸茸脑袋倒悬在她眼前,骇得她不由惊叫一声。 那脑袋却也被她这一声吓到,忽地消失不见。 秦採桑不敢掉以轻心,强撑着坐起身来,看见长剑就在身边,赶紧抓起来握在手里,才觉有些踏实,警惕地抬眼望向方才那罪魁祸首——原是一只穿了人衣的猴子。 她不觉松了口气,却又忽觉那身衣裳眼熟,再前后左右地看看,只见四下里竟还有几只猴子,围着她散开的包袱,似是津津有味地玩着她从锦官城买来的小玩意儿,更有几只正扯着她的干粮在啃,也不知是否猴儿与人身有异,竟然不曾有甚异状。 第24页 异状……她心中勐地一震,剎那间思量起前因后果,这么说来,她虽坠落山崖,竟是侥倖未损性命? 是了,那崖下有水,兼且极深,她整个人曾经短暂清醒过,只是挣扎了半天,因着迷药发作,又从那高处坠落,两相激盪,终是彻底不省人事。这么想来,之后大抵是被流水冲到此处。 瞧来的卢毕竟还是有几分灵性……她扭头瞧了那骡子一眼,见它却是相当没心没肺地,只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喝着水,丝毫都没理她这个主子死活,看来纵有灵性,那也得是个惹人厌的脾性。 她不由生出几分闷气,再看那几只猴儿你争我夺,只觉自己似乎也生出饿意,一时又好笑又无奈地道:「猴啊猴,你吃了我的口粮,却叫我吃什么?看来我今日若不跌死,也免不了饿死罢了。」 几只猴儿听她说话,齐刷刷地望了过来,那穿人衣的一只抓耳挠腮片刻,忽地蹦蹦跳跳窜进林子里去。另外几只猴儿见它跑了,也随着一块跑起来,眨眼间只扔下一地小玩意儿。 秦採桑:「……」 这是畏罪潜逃? 她再嘆了口气,持剑站起身来,预备着给自己寻些吃食。此处放眼望去皆是青山秀林,郁郁无边,也不知离她落下之地隔了多远,又如何能得脱身。等她回去,非得狠狠收拾赵二那一伙不可,什么仇恨能害人至此! 她正咬牙切齿地想着报復,转瞬又给辘辘飢肠拉回现实,正犹豫着是该下水捞鱼还是入林觅果,忽闻周边一阵聒噪,抬头一瞧,才见那几只猴儿竟然又跑了回来,手中还拿着五色斑斓的浆果,隔着未远,一个两个地往她这边丢。 秦採桑捡起一个落在近旁的握在手里,不觉有些迟疑。记得在书上瞧过,太艷丽的果子往往有毒,虽则这些个猴儿好似知恩图报,但瞧它们吃了那烧饼都未出事的情状,到底还是做不得准。 猴儿见她迟疑,仿佛是明白什么,忽然伸手抓过一个,咔嚓咬了一口,再看一看她,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再咬一口,再看看她,好像在跟她说不须担心。 秦採桑哭笑不得地嘆一口气,心说算啦,要么毒死,要么饿死,两害相权,似乎还是毒死要好一些,至少是个痛快。便在河水里洗了一回,递在嘴边咬了一口,只觉甘美可口,唇齿留香,不觉再咬一大口,几下吃完一个,又将剩下的几个也洗了,吃了好几个,才觉自己攒回些力气,站起身来,笑着沖猴子们抱了抱拳,「多谢。」 那几只猴儿互相望望,忽地也学她抱拳,口中喃喃做语,毛茸茸手爪将动作做得不三不四,直把秦採桑笑得打跌。 她把地上的浆果都捡了,看包袱里已剩不得多少东西,干脆也都倒出来,「这些给你们了。」而后提着剑向骡子走去,既是吃饱喝足,她也得寻个出路了。 几只猴儿欢唿一声,冲过去你争我抢地玩闹。她不禁微微一笑,万物有灵,确是如此,但……目光落在那仍悠哉的骡子身上,她不觉又是一阵气恼,忍不住重重拍了拍它脑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是骡子,倒是天马啦?」 骡子打了个响鼻,抬眼望她,似乎全不晓得她在说什么,满是委屈。 秦採桑呵了一声,再抬手敲它一下,「我想好了,要叫你作扫把星,这名字你中不中意?不中意?不中意也得中意,谁叫你这么灵验。」说着拽起缰绳,不由分说地牵着它走,「吃了这么久总该饱了罢?起来,咱们找路出去。」 她这一时之间还真不敢骑它,若是再一个兴起将她撂进水里,衣服一时片刻怕是莫想干了。 水路即生路,她只沿着河水往下游去,扫把星倒也懒洋洋地跟着她的步伐,不知行走多少时刻,她忽觉近旁景色有几分眼熟,再看地上竟有数块破碎布片,不由心惊不已。 不得行,决计不得行。啷个可能迴转?沿着河走啷个可能迴转?难道这河竟是圆的不成? 扫把星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哼了一声,就便趴下不动。 秦採桑被它带了一带,险些栽倒,站稳后恨恨地瞧着它,头一回生出些想动手揍它的冲动,虽也晓得同它斗气毫无益处又十分丢份,但还是忍不住勐扯了下缰绳,「赶紧起来,趁天没黑,咱们还得去上游看看。我就不信了,啷个可能如此,还能见鬼了不成?」 她虽不指望自己攀上那万丈高崖,但起码得知道能走回去。不然……不会有不然! 她坚决地摇了一下头,生拉硬拽地将扫把星扯起来,两个拖着步子又往上游走了一回,却还是无功而返。她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生平少有地生出些绝望来,「……难道只能从水里走?」 然则仰头看了看渐沉的日头,她心知若是此时下水,怕是要湿漉漉过夜了,「算了,天色已晚,明天再说。」她将扫把星拴住,趁天没黑,赶紧进林子里捡回些废柴枯木,试了好多次才勉强生起一把火来。 夜色深时,四下里黑影重重,只有草虫鸣声,鸟兽私语,绝无人迹。 她此生从未试过这样独处,真正地远离尘俗,只有一头不听话的骡子偶尔打个响鼻,才叫她生出一种还有陪伴之感。 举目见星空明烁,银河灿烂,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召王讲的牵牛织女星。召王总是板着一张脸,讲起故事来也干巴巴没意味,明明是个多烂漫的故事,由他讲来,偏像刻板书经。但这时想起,却在不知不觉间泪盈于睫。 第25页 想回家。 可是不能。 自己要走的路,无论如何都要走完。这时候回去,又算什么呢?何况,纵然她想回去,此时怕也无计可施。 她苦笑着抱紧了怀中剑,一夜都未敢合眼,生怕林中万一有兇恶野兽,便在不知不觉中丧了性命。好歹挨到天亮,梳洗罢在水中瞧见自己影子,都觉得分外憔悴。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给自己鼓舞士气,而后把外袍脱下,系在扫把星脖子上,还不忘多叮嘱它几句:「我去去就回,你自个醒目些,莫学技穷黔驴,白作了勐兽腹中餐。」 骡子头也未抬,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唿噜,趴着未肯动弹。 秦採桑只觉它是故意,不由伸手重重再捶一下它的脑袋,方才跳下水去。 这水极深越凉,她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寒颤,咬着牙逆水游去,始先极难,后头却极易,她心中反倒未觉安慰,浮出水面一望,果然就瞧见懒洋洋趴在地上的扫把星,其实若不是那老闆有言在先,她也得以为它有甚疾症,可见这厮当真有几分灵性。她正想着,扫把星忽然好似察觉到她视线,竟然抬起头来,又冲着她打了个响鼻。 秦採桑:「……」 通灵性么?怕是太通了。 不过被它这般一分散心神,她倒是少了许多惊怕,爬上岸来将外衣穿起,又把目光投向郁郁葱葱的林子。 她其实不想入内,谁知间中可有豺狼虎豹,但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只得一试。 她把缰绳攥在手里,拉着扫把星慢慢往林子里去,行几步,就停一会儿,四下张望,提心弔胆,饶是如此小心,却还是未防有什么忽地砸到她背上,当即惊得跳了一步,回头高声叱道:「谁?!」 身后却唯有草丛窸窣,树叶摇动,她四下里打量一番,才见地上躺着一枚果核,想来刚才砸中她的便是这个。 也许不过是猴儿无心所掷,是她太风声鹤唳。她稍稍松了口气,继续往前,才走了一阵,身边却又掉下一枚果核。 她再回头,只见一只猴儿吊挂在树梢上,身上挂着一堆有点眼熟的破布,便不觉嘆了口气,「唉,猴啊猴,果然是你。可我现在实在没心情同你做耍子……哎,不能动这个!」 猴儿却极灵活地抄出了她手里的剑,另一只手抓住树枝,便盪了开去。 秦採桑当时便急了,赶忙叫着追上去,可那猴儿兀自荡来荡去,一路欢笑,看她跟不上时,竟特意停下来等等她。 她气得要命,却又无计可施,终于只得暂将拖后腿的扫把星扔下,紧着去追那顽猴。 猴儿又晃在高高树上,忽然把手一松。 秦採桑赶紧躲开,本想等那剑落地再拿,然而一剑入土,竟然再没踪迹。 她呆愣了一会儿,冲过去看那剑消失的地方,扒开地上草藤,只瞧见一个狭窄洞口。 黑咕隆咚,深不见底。 第14章 这是什么?野兽的窝?还是猎人的陷阱?瞧这里没什么人的样子,应该更可能是野兽的窝吧? 秦採桑实在想不出来这可能是什么,往下看也什么都看不见,苦恼至极。 猴儿似乎也感到好奇,跳下树来,蹲着洞口边上,抓耳挠腮,吱哇乱叫。 秦採桑看它学自己学得有模有样,不禁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气,「猴儿啊猴儿,你说说你,这样叫我怎么办才好?不如你替我把剑捞上来?」 猴儿瞧了瞧她,忽然长臂一展,几下爬上树去,盪得远了。 秦採桑眼睁睁瞧着它跑掉,再嘆了口气,望了一望深不见底的洞穴,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下去看看。 毕竟一个剑客要是没了剑,那还怎么行走江湖?而且她现在前途未卜,总得有件武器防身不是? 她只能期望林子里别来什么野兽咬断绳子,也期望这洞没有那么难出来。 打定主意,秦採桑就把还剩的几件衣裳都撕碎了,接在一处绑成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树上,一端绑在自己腰上,扭头看了看竟自己跟来又在悠闲吃草的扫把星,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随之从怀里摸出火摺子,将树藤扒拉开去,先在洞边坐下,垂下两条腿试探了下深浅,而后深吸了口气,纵身一跳。 这洞原来并没有特别深,也就有两三人高,且地上湿软,跳下来也没受什么伤。洞里亦没有她以为的腐朽气息,反而漾着一点清甜,十分宜人。 她再打亮火折,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那把剑就在她半步之内,半没入地,迎上火光,剑锋熠熠闪亮。 她不由拍着胸脯道声好险,这若是跳下来不小心撞到剑上……一面感嘆着一面将剑拔出,随便拿破布擦了擦剑身上的污泥,正想上去,然而一拽绳子,登时不由绝望。 无他,只因她才那么轻轻一拽,那绳子便轻而易举被她拉了下来。 秦採桑攥着绳子凝滞了一会儿,望着头顶透下的稀微光亮,真真是气得狠了。 这蜀中的人奸邪也就罢了,怎的连畜牲都这么讨厌?! 先是扫把星带她跳崖,再是那猴子抢她宝剑,现在又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弄断了她的绳子…… 天要亡我。 这一时她甚是绝望,也顾不得干净,只毫无形象地往地上一坐,把绳子扔到一旁,就开始长吁短嘆。自暴自弃许久,又觉得不行,出师未捷,她岂能折在此处?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出去。 第26页 她便强撑着起身在洞里走了一圈,打算挑个好点的地方往上爬,这一转却叫她无意中发现,这洞中竟还有个更小洞口。 极小极低,也就半人多高,且藏在黑暗深处,如不是走过时她不小心把火摺子掉了弯腰去捡,恐怕根本不会发现。 过得一洞復一洞么? 她攥着火摺子在洞口默默站了一会儿,但觉有流动的风带来一阵潮气,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钻进去后才知那是一条长长甬道,一开始很矮,她猫着腰走,还不小心撞了几次头,但越往里走,却越来越高,到最后她甚至能直起身子,大步流星。 真是奇了怪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天公造物,还是鬼斧神工? 黑暗里似乎传来水声,嘀嗒,嘀嗒。 秦採桑只觉头皮发麻,渐渐觉得冷起来,却还不得不走下去,又过了许久,才终于望见前边的一点白色微光。她不由加快脚步,待到行出那漆黑甬道,望着面前一切,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嘆。 萤火之光飘飘荡荡,点亮整个洞穴,洞顶高约数十丈,有千奇百怪形状的石柱垂下,滴水的声音似乎也是从那处来的。 一下,两下,或落上石层,或坠入水中。 这里竟也有河,河中亦有流光闪闪,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才惊觉那竟是在发光的鱼。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她吹熄了火折,一边走一边啧啧嘆,还伸手去碰旁边冰冰凉凉的石壁,待走得累了,便就地找了块干石头坐下来,掏出个果子来吃,还不觉贊一声自己的先见之明。只是……她瞧前路似仍漫漫,实不知还需走到几时,又不知可会有别的出口,来路却亦坎坷,实是进退维谷。 人生实难。她禁不住嘆了口气,双手撑在石上,不知不觉地抚动,忽觉手触之地似有凹痕,一开始她只当是石头纹路,整个摸了一遍,却又觉得并非毫无章法,倒是有点像…… 「果然是字!」她跳下石头,点亮火折,凑近去看,念出声来,「三尺青锋剑,留待有缘人。」 青锋剑,有缘人,说得岂非就是她么?她也不是没有听过说书,那些大侠在未成名之时,不都是有一番奇遇? 她就说么,这样一个地界,怎么都不像天然生成,用来藏宝,倒是最合适不过。 霎时间不由精神大振,遂又仔仔细细地将她刚坐的那块石头搜寻一遍,然而除过那行字,却再无发现,且那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难道要噼开才行? 她试探着用剑刺了刺,然剑尖都有些微弯,石头却依旧纹丝不动。她便不敢再试,绕着石头转了又转,突然灵机一动:这应该只是个提示罢?岂会有人将宝贝随随便便地藏在路边的石头里,定只是抛砖引玉罢了。 那么,他处应当还有提示。 想到这里,她便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漫漫来路。方才道路曲折,不似洞天福地,不得,还是先往前行,若无发现,再返转也来得及。打定主意,便再度上路,且一边仔细留意石壁石柱上可有刻字。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发现了另一块带字的石头,这石头立在岔路口,却也是她遇上的第一个岔路,石头上刻了一行字: 「为男为女?」 下头另画两个箭头,一标向左,一标往右,恰好分指两条延伸出来的小路。 「这算么子提示嘛?」她终是忍不住嘟囔出了声,「这位前辈莫不都是个迂腐之人?」 但她终是选了往右的那一条,心想着若不合意再行迴转,这一路又碰上几个问题,无不是简单易答,却又莫名其妙。 「年岁几何?未及弱冠,向左。」 「高堂安在否?若安在,向左。」 「南人北人?南人,向左。」 「若汝负绝世之功,遇宵小之徒,当如何?斩之,向左。令其改之,向右。」 「……」 间中好不容易出一个有些意味的,紧着却又开始问口味偏好,嗜辣嗜甜,直如满团乱麻,毫无头绪可寻。 她虽则一一答了,心中却早有老大不耐。这些个笔迹与最先那石头上的不一,歪歪扭扭,似小孩儿随手画来,便是召明磊五六岁时都已强过多矣,且文理亦多有不通之处,叫她深深怀疑这莫不真是小儿玩笑。但小儿当然不能有这样的能为,既寻到此等地界,又能为如许之深刻痕。 但如此草率古怪,就有宝物,也未必值得费许多力气。她之所以还坚持前行,无非是寄望于循前人之迹,找到一条出路。 路尽头却是一扇石门。 这门不似洞中它物,能明显看出来是人工雕琢。 秦採桑终于再提起些精神,走过去一看,只见门上镶了一块极大圆盘。圆盘上刻的不是文字,而是分别指向上下左右的四个箭头,圆盘最边处还有刻痕,她数了一数,恰好是一路上的问题总数。 只是这究竟有何用意? 她百思不得其解,伸出手去,握住长出一块的手柄似的东西,试探着轻轻一转,竟果然可以拨动。只是她想着那些问题下的箭头,既然只有左右,又何来上下?心头登时无名火起,干脆径直拨了左,然后退后一步,静观其变。 一刻钟,两刻钟…… 始终没得半点动静,她干脆就地坐下咬着果子,心道等歇够了就动身回去,大不了多搬几块石头,总能够回返地面。 第27页 此时她已认定这只是个玩笑,只是不知道谁有这样无聊的心思,少不得在心里把那人骂了百千遍。她这一日一夜担惊受怕,未几,只觉眼皮沉重,倦乏之至。又寻思着此处定当无甚危险,干脆便倚靠在那石门上,很快便睡得熟了。 也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倚靠成空,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只来得及将双手护在脑后,饶是如此,仍是磕了个金星乱冒。 她这当连生气的劲儿都再提不起,只望着那大开的石门,出口便是一声嘆息。 而后才勉强站起身,待走进门去,又回头望了望,只道那门若骤然关起……那也罢了。她颇有些自暴自弃,不过那门却并没有关起,门内也没有毒箭,没有暗器,只是往前行了没多久,就又遇上了一扇门。 她这次几乎是立刻掉头就走,但行了几步,又觉得甚不甘心,终于还是转到门前,刚要研究一下有何机关,抬手不小心碰到门上,却即听得咔哒一响,那门竟缓缓向两边分开。 秦採桑:「……」 门后是一面石壁,壁上影影绰绰,仿佛有字。她点起火折,凑上去看,轻轻地念出声来:「天下大道,殊途同归。能达此处之人,无出其三,一仁善,二智勇,三……」 「三呢?!」 然而石壁上并没有再提及有关三的事情,只写—— 「廿一题,聊作一乐,盖为验心智可坚也。两时辰始候得门开,盖为汝知得来不易也。若皆成,兼智勇,此壁可斩,此剑可得。壁之开在极右下也。」 秦採桑咬牙切齿,这话简直极不负责,极不通情理,文法也烂得一塌煳涂,若不是她已走到这里……她倒要瞧瞧,这人还有什么把戏,强忍着怒气读下去,到底还是不由微一振奋。 「剑在匣中。」 若真能得三尺青锋,那倒也不枉了,只是必得是绝世好剑,才当得她这番辛苦。 「右下……右下……」她举着火折摸索过去,果然看见一处微微凸起,一按下去,那石壁竟慢慢腾了上去。 ……这人的机关术倒是不错。 秦採桑嘀咕着走进去,只见石壁后乃是一座石室,石室正中摆着一具棺椁,长明灯不熄,看那样式,总得是前朝之物。她虽腹诽多时,可一旦见着这样情景,还是翻身下拜,「明娴阴差阳错间得到此地,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方才走上前去,但当她瞧见并未盖棺的棺椁里竟然只放了一个石匣,而非她所想的尸骸时,不由怒从心头起。 她愤怒至极地转身,正欲出去,那石壁却竟落下,灯火忽灭,露出一行闪闪发光的大字—— 「起剑,破壁,自出。」 她才不想再听凭摆布,只冲过去摸索一阵,然而这半边石壁光滑至极,毫无机关。她简直恨不得将石壁踹上两脚,狠狠地把那行字盯了几眼,才大踏步向棺材行去。 她本想将石匣捞出,却不料那石匣沉重,兼之不好借力,一时竟取不出来。她心下更是火起,干脆跳进棺材,把那石匣仔细看了一遍,见那石匣上下全无破口,甚至连道细纹都无,像是浑然天成一块石头,不由更加绝望也更加愤怒,忍不住愤而向那石壁吼道:「所以到底怎么开剑匣?难道还要我滴血认主不成?」 话音刚落,棺材忽然剧烈震动起来。 她自小再好教养,都忍不住叫骂一声,狼狈地跳出棺去,只觉头上风声唿唿,避到一旁抬起头时,但见那石匣极快弹射而出,撞上石壁,砰然俱碎。 饶是她从来不信鬼神,此时也不觉惊住,愣了半天才起身直奔棺材,待看见棺材底的大洞时才终于松了口气。还好,还是机关术。她在书中读过投石机之类的攻城利器,想来与这个原理一般,应当是她跳入棺材后不知如何触发开关,才至于此。 这时她方得机会去瞧那石匣,那石匣早已四分五裂,却有一只木匣赫然在上,她掰开叩锁,便瞧见那一把静静置于其中的长剑。 她不知为何忽觉心头髮冷,迟疑了一下,终是情不自禁地伸手将那剑取出。触手森寒,冰冷,激得她整个人打了个寒颤,心中却是突然生出一阵欢喜。 她勐然将剑拔出,但见刃光明如秋水,冽如寒霜,在出鞘一瞬似有萧瑟风雪铺天盖地迎面覆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上却是更紧地握住了那把剑。 这是我的了……她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学剑时日已久,召王为她寻过无数宝剑名兵,可她总觉得它们少了些什么,便是那把她如今带着的,不过也只是差强人意。 可是这把不一样。 她就是那般毫无理由地确信,它得天独厚,独一无二。 她忍不住将学过剑式都耍练一遍,过了许久方才想起身在何地,也才发觉那匣中更有几本册子。她都捡起来揣进怀里,本欲原路回去,忽然又想到这册上会不会载有出去之法,便就出了石门,寻一光亮地方翻了一遍。 那却是一册剑术,一册内功心法,一册轻功,还有一册备述此间原委。 字迹飞扬,与石上同出一人之手。 「……余半生已过,颇多无成,葬剑于此,待有缘人。神兵庸器,本无区分,庸者自庸,而神者自神也。然余亦抱世俗之庸见,多有偏颇,平生所得,唯一字诚也。不拘其行,但在其心,心之所向,九死未悔。望君勉之,则胜余多矣。」 第28页 接下来,还解释了为防常人误入设下阵法,以及阵法如何破解,又附了一张洞中的出路图。 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不觉愈发高兴起来,不过却也有点疑惑,书中只字不提外面的二十一道题,似乎那并非这位前辈所留。也许是这位前辈藏剑之后,后来又有人发现了?不过后来者虽然找到了剑,但是没把剑拿走,反而留下了提示,这么一看,那人也不算坏嘛。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人又是怎么把剑封回去的呢?可是如果这个人是和前辈一起藏剑,前辈没理由不解释一下吧? 秦採桑看着碎裂的剑匣心生疑惑,不过一转念又情不自禁地欢喜。 算啦,不管啦,反正这剑现在是我的了。 她把几本册子都揣进怀里,按着上面所指找到出路,重遇明灿阳光时到底禁不住深唿了一口气,又采了些果子吃过,攒足力气,方才寻回入洞的地方,遥遥看见扫把星依然趴在地上嚼草根吃,禁不住笑出了声。 她这时看它可是顺眼得多,绳子如何断掉这种小事早就抛在脑后,只喜滋滋地给它看自己的新剑,「怎么样?是不是好威风?」 扫把星忽然蹭地站了起来,撒蹄子往后退了几步,似是极警觉地看住她手里的剑。 秦採桑不由「咦」了一声,只觉得有趣至极,「怎地,你怕么?这世上倒还有你怕的东西?」 扫把星从鼻子里哼哼两声,却只是不肯近前。秦採桑愈发笑得前仰后合,「得啦得啦,我又不会伤你,过来,咱们出去了。你晓得么?这里可是有高人设下的阵法,你不跟紧了我,我可不管你的。」 扫把星终于是慢腾腾地往前挪了几步,秦採桑干脆一手抓起缰绳,正待按照册中所说将阵法破去,却忽地想到一个更好主意,禁不住拍了一下自己脑袋,「我做么子就要出去嘛?这么个闭关修炼的好去处,当然得小有所成再出山了,你话是不是?不过……就是条件差了点。」她瞧了瞧莽莽山林,心中到底有点犹豫,但终久还是下定了决心,「算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反正这里山明水秀的,也不愁沐浴漱洗。嗯,那便这样定下了,怎么样,扫把星,你喜欢这里嘛?」 扫把星翻起眼皮瞅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 秦採桑当然也不指望它真给什么回应,只去张罗着整治用得上的物件,在岩洞里用软草给自己铺了张床,又寻根石柱给扫把星拴了个牢,一人一骡就这么安顿下来。 一开始她其实也没有打算停留太久,但渐渐她把那岩洞转了个遍,竟然寻着好些器皿物事,甚至还有些旧式衣裳,浆洗罢仍是穿得,于是她就也不急着离去,只有时躺在榻上,禁不住就会思量起那位前辈。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瞧着身上衣衫,想像她是个明媚又端方的女儿家,不瘟不火处变不惊,宽和平易自在悠然,可一柄剑偏又能使得出神入化,叫天下英雄尽胆寒;她默念着心法要诀,想像她饱读诗书,瞧尽世上道理,偏却毫不世故,出尘绝俗;她看着那字迹隽秀,想像她敛眉提笔,谆谆之心,欲警后人,落笔又藏锋于怀,道人各有际遇,万般皆有可取。 她寻见短弩羽箭,劲装猎袍,想像他是个豪爽儿郎,年少负凌云万丈志,玉勒雕鞍,纵横睥睨,无人敢当;她抬手挥出剑招,想像他肃色敛容,飘逸间却带杀意,出招凌厉,霜寒四海;她观那阵法迷踪,想像他倦怠俗尘,浪淘尽知天下事,晚来隐世而居,对悠然山水,超脱物外;她读那箱中书,想像他玩心未泯,锋棱偶现,悔旧日过失,诫后来之人。 越想,越觉得难过,越觉深遗恨,意难平。恨不能生同时,恨不能聆妙音,恨不能携手好,恨不能秉烛游……太多个恨不能,只可惜,终究是欲诉无门,此生无期。 中心郁郁,她便只能加倍努力,牢记心法要诀,练熟剑招走式,一意只要得成大器,将来莫失前辈颜面。也不知过去多少时日,有一天终于惊喜地发现,她也晓得了什么是气沉丹田,什么是身轻如燕飞檐走壁。 一剑挥出,可断十余石柱;一跃而起,可攀十丈高树;调息时可觉真气流转,整个人已精神抖擞,少有睏倦。她确信她已足够去收拾那目中无人的自大狂,于是将书册尽收于匣中,再拜而起,将阵法破去,牵着依然懒洋洋的扫把星顺流而下。 这一次,终于再未回到原地。 待瞧见那以往从未见过的一个破败村庄时,她更是全然确定,知自己终是出得阵来,欣喜之余,又不免有几分留恋,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 「人世无常耳,但得相聚一时,便是一时之痛快,假令离散无期,亦得无期之念想,譬如月圆月缺,各生辉丽,俱神秀也。」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她仿佛又听到包婆婆临去言语,仰起头来,便又斗志昂然,她还有许多事去做,寻包婆婆,寻自大狂,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名扬四海,独步天下。终有一日,待功成事了,我必归来。 终有一日。 只不过……她环顾四周,不觉微微皱起眉来,这村庄真是相当破败,空无一人,蛛网满室。 蜀中竟还有这等地方么?不知最近的人家却在何处……她正思量,忽闻有几声异响,不觉霍然转头,「谁?」 却见是村口处站着一个拎砍柴刀的布衣青年,正满脸惊异地看着她。 第29页 第15章 「妹儿莫要客气,灶上还有好些咯,再来些么?」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微微笑,瞧着对面素未相识的姑娘,温声细语。 秦採桑捧着碗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她是真的太久没食过这等家常滋味,一时只觉怎地也吃不够。 见她点头,老妇人笑了笑,正待起身,便听见门外头传来惊讶的抽气声,「嗐,啷个又要?」 却是三两个小毛头正躲在屋门口往里瞧,一看被发觉,又登时都没了踪影。 秦採桑到底有点不好意思,「孃孃莫麻烦咯,我还是不要了。」 那老妇人只是微笑,「不妨事,休理那几个娃儿,人是铁饭是钢,总要吃足才是。」 秦採桑连忙把碗按着,道:「我晓得孃孃心意,不过我真箇已经饱了,不过是孃孃做得太好味,一时没忍住才贪了口,真是已尽够了,你瞧我,肚皮都鼓起了。」说着生怕她不信,还拍拍肚腹。 老妇人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终于没再坚持,起身收整碗筷。 秦採桑抢着帮手,但仍是没拗过她,只好在一旁瞧着,心里边很是过意不去。 老妇人却始终笑呵呵,一边刷着碗筷,一边闲闲地同她聊天,「妹儿啷个会从那边来呢?」 秦採桑心说被几个地痞无赖迫得从崖上掉下来这种事,还是委实丢脸了些,她实在说不出口,只含含煳煳说是迷了路,「不过孃孃,那个村子怎地没人呢?」 老妇人倒也没有寻根究底,「那个村哦唤作老家沟,已经好久都没得人咯,幸亏今个老三碰着妹儿你,若不这么个娇兮兮女娃子,可怎生过一夜哟。」 「那倒不会,我等江湖儿女,以天地为庐惯了,哪里都能度日。」秦採桑自觉在阵中时日并无虚度,为生活所迫都可亲自烹饪,至于这些在路上她也听那青年讲过,说是听着声响才过去探个究竟,结果便瞧见一个衣冠别代的她,当即以为是鬼魂作祟,闹出好大笑话。那声巨响,大概是她破阵后觉得欢喜,不小心便使了一招玉罄穿林,才致如此,她不禁微微咳了一声,「不过还是多谢孃孃款待,我实已好久没挨着床榻了。」 老妇人微微一笑,随即却轻轻地嘆了口气,秦採桑忙问怎地了,她迟疑了一下才道:「小娘子真箇是行走江湖的呀?」 「是呀,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秦採桑点了点头,不禁颇有些兴奋,她终是能去九幽一雪前耻,而后这偌大江湖,就由她来去,惩奸除恶,管尽不平事,杀尽背信人。 老妇人却又是微微地嘆了口气,可瞧着她满面神往之色,终于只转过身去,未再多说什么。 秦採桑也自沉浸在畅想中,没去多留心,在樵夫家借宿一宿,天明时便打听了去路,赶着扫把星直奔锦官城。 她向来信奉有仇必报,虽则落下山崖后因祸得福,可也不能就这么平白放过赵二,只是到了锦官,四下打听过后,却听人道赵二一伙已两年多未曾露面。算算时日,倒与她落崖时相差未久,莫不是见惹出人命,畏罪而逃了么? 那也罢了,天大地大,她还不值得费劲去找他们下落,何况如今还有另一件亟待要做之事。 九幽派,独孤措! 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今次我非也令你尝尝满面尘土的滋味。 先来一招暮雪辕门,再要一式千山同色,接着夺了他的剑,跟着狠狠踹他一脚,见他整个人断线风筝似的飞出去……她想得忍不住要手痒痒起来,恨不得一日即至锦州,打上山头。 然则扫把星极不通意,偏是慢慢吞吞,牵着不走赶着倒退,哄着捧着倒还能勉强买帐,直气得她七窍生烟,若不是有那一番同甘共苦的交情,早便弃了它换新。 后来渐渐惯了,倒觉也没必要太过着急,两年都等过来了,何必差这一时?是以就这样慢挨慢行,路上也多看不同风光,听了一些这两年世上大事,终久还是到得地方。 山脚下有个小镇,许是耳濡目染,那街上嬉闹的孩童对打的招式竟也有模有样。她喊住个行人打听东胡同会馆,却见那人诧异地打量着她,好一会儿才给她指路。 她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放在心里,只扯着扫把星往他指的方向走,没行几步就觉身后有异,一回头果然瞧见后头竟是跟上了一串孩子。 ……这是么子风俗么? 她未动声色,且继续向前,转过几个弯,趟过几条巷,终是瞧见那人指的一棵大杨树,树下的石碑上刻着东胡同三字,想来确是此处无疑。只不过……她瞧着直排出胡同口的一条长队,心下生出好些疑惑:啷个这多人?难道是那个石头教太猖獗,人手不足了么? 不过她今日并非要拜入师门,是以就径直向里面走,想寻着话事人跟他下封战帖,但还未走几步,就有人叫嚷起来:「哪里来的小妹儿,当这是么子好耍地方么?还不快快转起!」 秦採桑不禁眉头一皱,「我可不是来做耍的。」 「不是耍子,莫不还是来拜师学艺噻?」有人笑出了声,「小妹儿生得楞个江湖,就当自个儿也闯得江湖哦?快快转去罢,九幽不收女娃娃嗦。」 「不收女娃娃?」她是真的疑惑,如果不收的话,当初那少年不早该拿这话拒绝她了吗? 那人却只管与旁边人说话,哈哈直笑,却不答她,倒是又有一人向前瞧了一眼,小声同她道:「小娘子,你还是转去的好嗦,也不是门里不收,不过徐大侠他不中意姑娘家耍刀弄剑,你若撞到他眼里,少不得难堪哟。」 第30页 徐大侠?那是哪一个?就是管收录弟子的那一个么?她此时忽地想起当时那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才晓得他为何一副如释重负态度,原来是这个因由?借别人的口回绝她,倒是好行事嘞。 她心里倒是未有太多恼意,只微微冷笑,「我便是要他看嘞,到时候好知是哪一个难堪。」 「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忽又有人轻蔑地嗤了一声,「我说小娘子,你可莫跟这儿瞎凑热闹啦,瞅你这么个娇滴滴的样儿,人都没得剑高,还是赶紧家去伺候堂客抱养娃娃噻。」 他这话一出,登时惹出不少笑声,秦採桑回头瞪了那汉子一眼,不觉再冷笑一声,她生平最恨人要女孩儿顾家,瞧此人莽戳戳高壮壮,一派自恃了不得的模样,她便是满腹火气,忍不住要出手给他个教训。 那长剑出鞘便带风雪之意,众人只觉一阵寒气扑面,那汉子更未料到她突然动手,慌得忙去握腰侧刀柄,可他手才将将触及,那少女的剑早已递在他的胸前,再寸进一点,便要血溅当场。 他只觉寒意从胸腔蔓延开来,一时竟做声不得,亦动弹不能,那少女冷冷地睨着他,声音亦如手中长剑一般,渗着冰冷彻骨的寒气,「这是教你一件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不晓得自己斤两,当心祸从口出。」 那大汉脸色阵白阵红,不能言语。 「还有,你们也听好了。」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微微仰起头来,「我此来非为拜师学艺,乃是寻人比试,却不想见得如此迂腐之事,就凭此,我认他九幽名实难副,纵是眼下声动海内又能如何?日后我必要叫他匍匐剑下,自认弗如!」 满场皆静,过了片刻,那随她来的娃娃们忽地齐刷刷拍起手来,「姐姐,你好兇哦!」 秦採桑瞧众人情状,到底禁不住生出些许得意,收剑归鞘,心情甚好地欲要拍拍扫把星的脑袋,可惜却拍了个空,虽然有些恼怒,面上又不好显现出来,只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促它向前,「行啦,咱们便先去会会那位徐大侠罢了。」 她才走了几步,不想方才那大汉盯着她盯了片刻,忽然长刀出鞘,扑上前去。 秦採桑耳听风声,眉心不觉一蹙,却也不把娃娃们的惊唿放在心里,只约摸着差不多光景,便反手出剑,分毫无差地格挡住了那来意汹汹的一刀,始才好整以暇地回过身来瞧着他,话里少不得带出些不屑之意:「心不服便心不服,好生练好功夫再来就是,偷袭却算什么本事?」 那大汉面庞全然涨红,暴喝一声,刀光便狂风暴雨一般地闪起来。 秦採桑根本瞧不在眼里,不慌不忙地腾身闪躲,看准时机,只把剑向前一递,四两拨千斤地,便将他手中刀挑飞了去。 众人不由齐齐发出一声惊唿,那些个娃娃更是大声叫起好来。 秦採桑面上不显,心中却也着实讶异,她虽然架势摆足,但并未想到这剑招竟真有这么大威力,看那汉子犹是满面狂怒,便道:「阁下若是不服,就把刀捡起来,等几时你口中道个服字,几时也就罢了。」 众人:「……」 那汉子通红了双眼死死地瞪着她,秦採桑只觉他太扭捏,正要说不打便罢,就看他忽然扑过去捡起刀来。她微微点了点头,正待他发招,却不想他不攻上前来,反而回手一挥,竟要横刀自刭。 她当真吓了一跳,急要阻止,却瞥见一小石子激射而来,便一时未动,只瞧着那大刀被打翻在地。 那汉子怔了怔,忽然转身,连刀也未拾,足下发力狂奔,眨眼间已是没了踪迹。 秦採桑忍不住要嘆一口气,这是做么子嘛,输了一场就要自尽么?那依他的武艺还行走个么子江湖,倒不如像他自己所言,回去娶娘子抱娃娃呢。啷个就不晓得越挫越勇屡败屡战哦? 她这才转头去看那扔小石子的人,本是想说声多谢,只是瞧见他之后,就什么都不大想说了。 那人年不过四十,生得一张和眉善目的脸,彬彬文质,但那紫衣长剑的装束着实碍人眼,让她十分地想叫他在地上打个滚,那画面定然极赏心悦目。 想,实在是太想,她的心痒痒,手也开始痒痒,几乎都不想寒暄,可到底还是教养良好,勉强忍耐着性子道:「阁下便是这里的主事么?」 那人点了点头,眉头紧锁,「在下徐天长,不知尊驾台甫?」 「秦採桑,无门无派,一介无名之辈罢了。」话虽说得客套,但她瞧他神情已差不多猜出他心中所思,知适才那人绝不曾冤枉了他,更是懒得与他多言,「不知贵派独孤措独孤少侠此时可在山上?」 徐天长仍是皱着眉,「不知尊驾寻独孤师弟,所为何事?」 秦採桑耐着性子道:「当然是寻他比武。」 徐天长眉头紧皱,「尊驾未免欺人太甚。」 秦採桑倒是怔了一怔,「阁下此言何意?」 她不过是来比武罢了,又不似石头教赶尽杀绝,怎地便欺人太甚了? 徐天长看着那汉子丢下的长刀,冷冷道:「比武切磋本是常事,然而尊驾却当街辱之,迫人自刭,岂非欺人太甚?」 啷个是她逼的咯?这黑锅她可不背,然她还没能开口分辩,徐天长便自说自话道:「尊驾话我九幽名实难副,既有如此豪言,想必身怀绝技,徐某有心讨教,还请尊驾成全。」 第31页 喔,这便是要动手了?甚好,正合她意。只不过……她昂起头来望着他,「若我胜了阁下,便能见独孤措了么?」 四下不觉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徐天长单将手一拱,摆个起手式,「待尊驾胜了,再说未迟。」 「也都好。」秦採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阁下出招便是。」 她瞧着虽是胸有成竹,其实心里也有几分没底。两年前那一幕还歷歷在目,九幽毕竟不能与刚才那汉子相提并论,不过如今叫她示弱,那是万万不能的,大话已经放出去了,若是一战失利……那就再战。一念想通,便即释然起来。 徐天长望着她,倏忽间冷笑道:「远来是客,徐某不敢占先,还请尊驾先手,某便让你三招如何?」 这等小觑她么?秦採桑可不要占这个便宜,「我只怕阁下后悔。」 徐天长微微一怔,随即冷笑,「大丈夫一言九鼎,自然无悔。」 「很好。」秦採桑也不禁冷笑,这人真正可恶得紧,该当吃点苦头,还要让我三招?我倒瞧瞧你如何让我三招!一念即此,长剑当即出鞘,毫不拖泥带水地刺向他面门。 徐天长料不到她出手竟如许之快,起意只要先让过三招去,然那一剑绵延一剑,他根本未有喘息之机,只觉寒意与杀气泼面而来,迫不得已,拔剑回防。 然秦採桑仿佛专等他这一手,一见他长剑出鞘,当即变刺为削,照他手腕落个虚招,转而避虚就实,直迎上那明晃晃刃光。 徐天长只觉手头巨震,长剑几乎要徒手而出,口中不觉一喝,待奋然击上,却忽觉手上一轻,只闻得清脆一响,便见那半截雪刃铮然落地。 胜负分时,三招未尽。 徐天长蓦然大睁双眼,瞪着空荡荡的双手,半晌未动未语。 秦採桑收剑归鞘,暗中却未免多留几分意,怕他也来个一死了之,说道:「还请阁下如前约定,告诉我独孤少侠现在何处。」 徐天长仿佛神魂仍未回窍,但只道:「独孤师弟正追剿石头教群魔,日前在镇府,但不知今时又往向何方。」 原是不在山上啊……秦採桑不觉嘆了口气,亏得她远道迢迢,看来还得再奔波一回,她也不想同他道谢,牵着扫把星,才欲走时,又还是忍不住道:「我有一言,敬告阁下,窃以为人生于世,各有所长,唯博採之最得进益,若怀其成心,迭执偏见,恐怕终只自困罢了。」 言罢转过身,方才悄悄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扬首挺胸,也不理身旁众人钦羡眼光,只扯着扫把星,大步而去。 第16章 天接草莽,远山一色。 凌乱的马蹄声踏破静谧,山野中一先一后奔出两支骑兵来。 先头的几十余人着兽皮短袄,不时回顾,神情张皇,全无斗志,只顾一径催马狂奔。 在后紧追不捨的那一支却兵强马壮,人飒爽马健硕,队形不乱,井井有序。其中又数一黑甲小将最为英勇,喊杀声最盛,紧随为首之人,策马急奔。 一追一逐,一疲一满,距离渐渐拉近。 当先那人银甲黑袍,戴一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明如秋水亮似流星的眼,觑着距离愈来愈近,于马上拈弓搭箭,默数三声,张满而放。 弓弦响处,落在最后的那人应声而落。 黑甲小将兴奋叫一声好。 银面将军只浅浅瞧他一眼,再取一箭在手,箭矢去处,例无虚发。 眨眼间便又有三四人堕马,然其余人众却也不管不顾,依旧加紧催马,亡命狂奔,倒又渐渐拉远距离。 银面将军却也不急,凝视着前面逃窜诸人,催马跟上。 诸人见后面追的不急,才缓一缓气,随即只听吶喊声起,前边忽然又杀出一支人马,大旗飘扬处,正是个「姜」字。 当先小将银袍黑甲,长刀在手,拦住去路,冷声喝道:「姜沅在此,贼人慾往何处?」 那众人见走投无路,面面相觑,片刻后忽然呜哇乱嚷起来,抡起刀枪,冲上前去。 两支人马顷刻间撞在一处,喊杀声登时震天。 另一支人马在后一路追来,遥见前边已交上了手,黑甲小将生怕功劳尽失,匆匆向银面将军交代一声,赶马愈急,很快也沖入战局。 那银面将军却缓缓策马而行,待众人将敌兵剿杀得差不多,才趋上前来。 黑甲小将正将割下的人头缚于马上,见银面将军来到,便抬头笑道:「少将军,这一队贼兵扰我村落,偏却藏头露尾,好不狡猾!今儿总算是诛杀干净,给城外百姓一个交代。」 银面将军嗯了一声,瞧着他马上繫着的七八个人头,语气中带一丝赞赏之意,「不错。」 黑甲小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银面将军只微微一笑。 那边厢,姜沅正驱马巡视,检看可还有活口,听见银面将军声音,便抬头看去,恰好瞧见地上一人竟执刀纵跃而起,直冲黑甲小将而去,立即高声道:「当心!」赶过去的同时,长刀已掷了过去。 剑光却快过唿声刀影,似疾风电闪,一瞬划破那人咽喉,在鲜血喷出之前已收归鞘中。而出剑之人平和如初,仿似从未动作,只淡淡瞧了瞧黑甲小将,「敌情未明,只顾战利,当罚。」 黑甲小将看了看地上瞠目而亡的大汉,立正行礼,「是。」 第32页 姜沅赶来拔起插入地上的长刀,向银面将军欠身行礼,「少将军。」 银面将军微微点头致意,扫视正清扫战场的众将士,略略提高声音,「今次多劳众位兄弟,大家都辛苦了,回城后即当同大家接风洗尘,美酒宴饮,都算我的。」 众人齐齐欢唿起来,黑甲小将的笑容更是灿然,大唿少将军英明。 银面将军却又看一眼黑甲小将,补充一句,「姜延除外。」 黑甲小将脸上的笑登时凝固,委屈地应了声是,将地上那大汉踹了一脚,小声骂了几句,才略解气地继续去清理战场。 快马扬鞭,归心如箭。 孤城落日残霞,在莽莽天际下添一股别样的壮丽。 城楼上守将瞧见醒目招摇的帅旗,不禁欢喜鼓舞,一个又一个地传下去:「少将军回城了!」 城门大开,守军列队逢迎。 城中街上百姓无不驻步而视,瞧着满载而归的一支轻骑,啧啧称嘆。 谁又不知护国将军府的小将军姜涉年方十八,却已是敢轻骑追敌百里、斩得敌将人头的一把好手;人又生得貌若好女,上阵都使敌人惊羡,才不得不掩了形容彰显武风。 英雄出少年啊,看来收復幽州,定然指日可待。 这么一个温文尔雅文武双全的人物,又有哪个小娘子不打心眼里喜欢? 凉州民风向来彪悍,沿街的一熘儿酒肆早已被姑娘们包场,将那织就起无限心意的手帕荷包一个接一个地扔下去。更甚乎有特别胆大的要冲到路前来,一口一个「中意」,双颊绯红,眼波含情。 姜涉只露着一双温凉眼睛,好笑又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未予回应。 姜沅冷着一张清澈干净的脸,完全置之不理。 姜延倒是欢喜得很,拾得一个荷包,就欢欣地揣进怀里。 到将军府这条路原本不长,却因这一片心意,足足堵塞了半个时辰。只待大门合起,才终于将一切声息隔绝,三人翻身落马,自有僕役过来牵走处置。 姜延首先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总算回来了,一个月不见,小娘子们还是那么热情。」 姜涉声音中蕴着微微笑意,「我瞧阿延倒是乐在其中。」说着话顺手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白皙文静的脸。 若谁单单瞧着这张脸,怕只会因为这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唯有曾出生入死的兄弟才会晓得这位少将军是如何的生杀无情。 姜沅接过姜涉手中的面具,神情始终淡淡,不言不语,就仿佛一个影子。 姜延吐了吐舌头,「少将军,今晚的洗尘宴,当真不要我去啊?」 姜涉瞧他一眼,眸光微微严厉起来,「你说呢?」 姜延立刻挺直嵴背,「知道了,不去,在家反省。」 姜涉这才微微点头,收敛了眸光中的寒意,三人一路说着话,一路齐步向里行去。 走不得一阵,身着长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便从迴廊后转出,迎上前来,躬身一礼道:「少爷。」 姜涉点头还礼,「瑞叔。」 姜沅欠了欠身,「姜总管。」 姜延却是往后缩了一下,才随着姜沅叫了一声。 姜瑞瞧了他一眼,眉头一皱,再望向姜涉时,却又含起笑容:「老爷在书房等您。」 姜涉沉静点头,「多劳瑞叔,我知道了。」 说罢,也未管姜延那一脸瑟瑟,只丢给他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即转向书房去。 将军府的书房里,最多的不过也是兵书,竹简书册胡乱摆了一室,窗框上甚至都钉了两本。墙上挂一张行军图,硃笔圈出边境轮廓,山川起伏,只手可握。 护国大将军姜祁今年五十出头,生着一张威严赫赫的脸,家居时亦穿一套劲装,宝剑搁在手边,随时可得出鞘。 姜涉推门而入时,他正背门而立,瞧着屋子正中搭起的一副沙盘,许是听着响动,头也未回地道:「来啦?」 发声的同时,宝剑铮然出鞘,带了雷霆万钧气势,眨眼间逼至那少年人面前。 姜涉却早已预料到一般,动也不动,只抬剑一格。 两剑相交,铿然一响,接着二人回锋错手,又顺势再过得几招,姜祁方才立定,面上酿出些笑意,「出去一遭,倒好像有些长进。」 姜涉收剑回鞘,欠身道:「还是比不得父亲雄姿英发。」 「我瞧你是口是心非,不过今日且饶你一回。」姜祁睨了口中只道不敢的姜涉一眼,转到书桌前翻出一卷黄帛,「瞧瞧这个。」 姜涉眼疾手快地接住,展卷瞧去,嘴角噙着的笑意不由得消敛,抬头望向姜祁道:「陛下要母亲与孩儿进京?」 姜祁点了点头,「是啊,说是太后思念阿姊侄儿,嗯,也对,真是经年未见。」他忽地一嘆,「不知不觉间,你都这般高了。」 「可漠北才退,残兵犹存,孩儿此时尚离不得……」 姜祁忽地扑哧一笑,「瞧瞧你呀,还说不是自以为是?怎地?离了你凉州倒还不成了?」 姜涉并不为他所动,也不争辩,只看着他道:「孩儿只是觉得,此事似乎另有隐情。」 姜祁眸光微微一厉,接着又笑了笑,「罢了,本也未打算瞒着你。」他转过身去看那沙盘上纵横捭阖,微微地一嘆,「阿泠啊,你也读过史书,可知歷朝歷代的为将者最忌讳甚么?」 第33页 「忌功高盖主,拥兵自重。」姜涉心头雪亮,见他没有反驳,便知确是如此,然饶是已有预料,一时却是未能接受,「孩儿明白,可是……」 「没甚么可是,你须晓得,咱们做臣子的,但凭圣意是瞻。」姜祁抬手制止姜涉说下去,「何况我与你母亲一离京城多年,骨肉亲情,总也不得全数割捨,你陪她回去瞧瞧,也是人子之道。」 姜涉低下头去,「孩儿明白了。」 「你一向懂事,你母亲她……」姜祁嘆了口气,终究是把话锋一转,「钦差已在城中等了不少时候,恐怕不日就得动身,此番入京,为父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就送你八个字罢:静观其变,顺势而为。」 「孩儿记下了。」姜涉心中虽然不愿,可也明白圣命难违的道理,只得应着。 「好了,便是这件事。」姜祁看着恭顺的少年人,「今晚是有庆功宴可是?我也不阻住你了,你且去罢,尽兴些。」 姜涉点头,「孩儿明白。」 担着满腹心事,告退出去,且回院中更衣。 姜沅早已换好衣裳,等在卧房门前,帮着姜涉将盔甲卸下,换过便装,姜涉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了一瞬,才轻轻一笑,「阿沅,时候还早,咱们先去瞧瞧母亲。」 姜沅点头应是,面容依然沉静。 两人到姜杜氏院子时,却被告知姜杜氏已然睡下。 姜涉轻轻应个好字,也没多说什么,只同姜沅一道前去赴宴。 连日来奔波劳苦,儿郎们酒喝到酣,便能把万事全丢,姜涉素日里最温和好说话不过,也不拘着,只在宴席间忽然瞧见一个熟悉身影,鬼鬼祟祟在门口张望。 姜涉知是姜延心有不甘,到底按捺不住,心中颇觉好笑,再敬过杯酒,只道自己睏乏,要先行一步,那些个将兵虽是想拦,但经了一瞧,又都哑口无声,有个人起头,便一起七倒八歪地连连作揖,齐唿「少将军好走」。 姜涉哭笑不得,同姜沅一道出了门,又不知是谁把窗推开,那些大唿小叫便顺风而来——「你还敢来?」、「罚酒,罚酒!」、「少将军莫走,姜延那厮……唔……」 姜涉心中忽然微微一冽,不觉轻嘆了口气,加快步子,一路却非往将军府去。 姜沅也不拦阻,只默不作声随在后头,跟着姜涉登上城楼。 凉州偏北,纵在夏日,夜风也带着些透骨寒意,吹着二人衣袍猎猎作响。 姜涉负手看着城外荒凉夜色,许久才终于出声:「人家都说原来荒漠直连凉州,出城便无人烟,幽州一带本来更是一片荒芜,是先人刀耕火种,才得一片繁华。只可惜蛮夷的一把火烧过,又归于无。阿沅你看,沧海桑田,原来不过百年。」 姜沅低声道:「少将军不必伤怀,而今胡人胆寒,精兵已去,我大兴铁骑不日便能踏平漠北,重拓疆土。」 「是啊,只剩些残虏余孽,何堪大事,可惜……」姜涉轻轻一笑,「我怕是瞧不见那一幕了。」 姜沅微微一愣,「少将军何出此言?」 姜涉道:「父亲说,我很快便要动身前往京城。」 姜沅始料不及,「为何?」 「也没甚么,太后思姊,陛下纯孝,是故召母亲与我返京。」姜涉不欲多言,「只是阿沅,你……」 多年相随,姜沅一眼便得看出姜涉是何用意,立时翻身欲拜。 姜涉眼疾手快地拦住,禁不住轻嘆一声,「好好地说话,你这又是做什么?」 姜沅决然道:「阿沅自然与少将军同进退。」 「我就晓得你要这样说,可咱们这一走,是真的不知归期。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年五载,阿沅,等到了京城……你我,就更没得选择。」 姜沅只道:「阿沅誓死追随少将军左右。」 姜涉嘆道:「知是现在劝你不得。」说罢又转过头去,望着无边莽原,心事沉沉,也不知是想劝着自己,还是想安慰姜沅,「也罢,我想总有一日,咱们会再回来,亲眼瞧着那蛮荒之地,都灯火璀然。」 第17章 正是一厢风雨一厢晴,姜涉这旁愁云惨澹,有人却分外欢喜。 礼部侍郎王宣华今日始一睁眼,便觉激动万分,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臂上狠掐一下,疼得热泪盈眶,反倒露出一个极之灿烂的笑容来。 这鬼日子他是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天晓得他在这儿吃了多少风沙,连皮肤摸着都粗糙不少,一照镜子,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十岁。他整日里愁眉不展,只能在心里偷偷地骂那杜氏兄妹,搞什么不好,偏要这节骨眼上搞个隆重迎亲,过分到派他这三品大员千里跋涉,来下一道旨意。 一路上的坎坎坷坷且不去说它,单说这来得又极为不巧,那小将军出城追敌,这也罢了,他去拜会将军同将军夫人,将军虽则说话客气,但眼神一斜过来,仍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这已是丢脸甚了,想不到那将军夫人颇有其祖之风,是根本不赏他一见,只道是身体不适,需要休养。 王侍郎也没法子,谁叫人家皇亲国戚呢? 他是日也盼夜也盼,足足盼了月余,这才终于盼到小将军回城,盼到定下启程的日子。 想着就要回他流云锦绣的京城,王侍郎立刻就想仰天大笑三声,一改之前颓靡,将一套官服穿得板正无比,精神抖擞地挺起腰杆,打算去会会那位千唿万唤始出来的将军夫人。 第34页 然则归心似箭的王侍郎很快便发觉自己高兴得太早,老将军说探马回报胡人又有异动,恕他失陪之罪,只请他稍候,夫人立刻便来。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便独自在将军府硌人的椅子上坐了很久,然而没等到那位夫人,却等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那眉目秀致的小将军向他拱手作礼,笑容中含着不知掺了几许水分的歉意:「劳王大人久候,家母与涉心中委实不安,只是家母自来体弱,此番道途甚远,涉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王大人千万应允,否则今日怕难成行。」 王侍郎的心中咯噔一下,想着他从上到下都打点得妥妥噹噹,夫人体弱,他便除去军医,还加了银子要相熟大夫随行;小将军可能不惯乘车,他又备上几匹骏马;老将军许不放心侍卫,他还提出可以带小队私兵入京。他自觉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应无遗漏,能是哪里招徕不满了?连忙先责自己疏失,小心翼翼地问是何事。 姜涉摇了摇头,「王大人思虑周全,岂会有甚疏失?不过是家母生性好静,潜心礼佛,出门前曾去求过签子,大师解说,不宜与多人同行。」 王侍郎眉心一跳,「少将军的意思是……」 姜涉笑了笑,道:「请王大人先行一步,涉稍后自会护送母亲入京。」 这少年大眼薄唇,俊眉削鼻,五官轮廓倒与永王有几分相像,只是许是习武缘故,一双眼亮似刀锋,但略一低眉,便敛去那几分煞气,整个人极秀气温文,再那么轻轻一笑,望上去分外地人畜无害。 王侍郎却只觉眼前一黑,心道这一家子便是阎王遣来的催命鬼哟!他强强笑道:「少将军莫作弄下官了,这山长水远的……」他忽然在那少年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同情,知他是实实在在的并无玩笑之意,当时双膝一软,就扑通要跪下,「少将军,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这山高水远的,有下官在,一路上也好照应周全,若是不然,下官没法同圣上与太后交代啊!」 「陛下与太后那边,涉自当去回禀明白。」少年人含着微微歉意地笑,「王大人放宽心就是。」 放宽心,他怎么能放宽心?!这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差池,他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 王侍郎只得苦起一张脸来,咬紧牙关不松口,「万万使不得啊,少将军!」 姜涉还要再说,忽地向后瞧见什么,竟是住口不语。 王侍郎愁眉苦脸地跟着扭头看回去,只见那屏风后竟是不知几时转出了上了年纪的妇人。她着一袭圆领青袍,头髮全部盘在脑后,模样生得十分干练,一到近前便横眉道:「如何使不得?」 王侍郎也不知这是否就是那位夫人,犹豫着未敢立刻称唿,方才堆出个笑脸,便被训了个狗血喷头。 「大师已明明白白地说过,此行万万不可招摇。」那妇人语气强硬,「你执意不听,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才要着落到你身上!」 王侍郎听着话音不对,但看姜涉也唯唯诺诺的样子,又实在拿捏不准她身份,勉强打叠起精神道:「这位姑姑请放心,下官纵是万死,也决伤不着夫人一分一毫。」 「红口白牙,倒是说得好听!」那妇人冷冷地睨他一眼,「我方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夫人万万不可与尔等同行,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届时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万死?你纵是千百万死,都抵不过夫人的一根寒毛!」 她语声咄咄,神情凌厉,话语更如刀锋一般,割得王侍郎脸上生疼,往昔的伶俐口舌竟都打了结,一时间是一句也分说不得。 「烨姑,您消消气,王大人决无此意。」一旁的少年郎终于肯开尊口,「王大人定能体恤母亲之心,应下涉这一不情之请可是?」 他眸光殷殷,另一侧烨姑却虎视眈眈,王侍郎直恨不得当时寻个地缝钻进去,再不看他二人这红白脸唱和,可他总得是要记挂自己的脑袋,「既然夫人爱静,又有大师指点,下官当然不敢违逆,那便请夫人与少将军先行,下官在后跟随便是。烨姑放心,下官决计会隐匿行踪,不会碍着夫人的眼。」 烨姑皱起眉来,「你怎地便听不懂人话?」 王侍郎情愿自己真箇不懂,但只赔着笑,「夫人安危重于泰山,自是不能轻忽,下官不过尽本分罢了。」 烨姑道:「既是如此,那也不必动身了,只等夫人回书一封,给圣上道明此中缘由,再凭圣上定夺罢了。」 王侍郎冷汗涔涔而下,这封信送回京中,届时龙颜大怒,最后却着落在谁身上?真是进是个死,退是个亡,天要丧他,奈之如何? 姜涉到底有几分不忍,道:「还请王大人放心,涉已有安排,万无一失,等到京中,涉也会将其中因果解释明白,定不会妨碍大人分毫。」 这又岂是你说不连累便不连累的?王侍郎也不知他是真煳涂假煳涂,都想看破红尘,「无论如何,请老夫人和少将军容许下官一人随奉。」不待烨姑回话,他便坚执道,「夫人若是不允,下官断不敢应,唯一死也。」 姜涉见他意志甚坚,便看了烨姑一眼。 烨姑硬邦邦道:「老奴要去禀过夫人。」 王侍郎连忙道:「多劳烨姑。」 烨姑也未应他,自转过屏风去了,过一阵又转回来道:「夫人要知大人八字,送与大师合卦,若是不合,则不可同行。」 第35页 王侍郎:「……」 有这么一个爱拜佛的姨母,也难怪今上……他没敢再多想下去,苦着脸道:「这自是使得,只是大师道法高深,如此草率似乎不敬,不如下官亲自前去拜会……」 烨姑把眼一瞪,「你给是不给?」 「下官自然……」王侍郎只好道,「给。」 他写下自己八字递与烨姑,瞧着她施施然再转过屏风去,只觉心沉沉脑昏昏,吾命将休旦夕间。他是不知那位夫人到底是真的信佛,还是不过借题发挥,总而言之,这趟差他真箇不应该接下,然则皇命如天,当时其实也由不得他选,呜唿哀哉,进退维谷,不胜熬煎。再看身旁少年,却是齿白唇红,笑意微微,一副怡然自得的好模样,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点怨怅。 姜涉仿佛察觉他的视线,「王大人不必太过忧心,路途虽远,却是太平,想来无事。」 王侍郎瞧他一副毫无忧心的样子,终是不禁一嘆,压低声音道:「少将军有所不知,其实搁在以往,倒也不妨,只这两年江湖贼人猖獗,虽是不敢得罪朝廷,但寻常富贵人家,却受了不少荼毒,路上客商行走,更是要雇许多护院,少将军器宇不凡,如此上路,怕是会有麻烦。」 「竟有此事?」姜涉奇道,「既然闹得如此厉害,朝廷为何不管上一管?」 王侍郎摇了摇头道:「圣上岂是不想管?实在是因为那群贼人来无踪去无影,武功又高,寻常的侍卫奈何不得,又不能抽调大批禁军高手,也只能江湖事江湖了。好在那群江湖草莽倒也有不凡之处,更有天机门插手,早晚能得太平,只是恐怕还需一段日子,所以少将军千万劝老夫人一劝,孤身上路,万万使不得的。」 姜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涉会尽力一劝,只不过母亲若是主意已定,恐怕万难转圜。」 王侍郎心道恐怕也确实如此,看烨姑那等行止,就可略见一斑,「那至少也要带上下官,下官还有些薄面,沿途若居驿馆,倒还好些。」 姜涉莫置可否地一笑。 王侍郎只觉得心又一沉,但他还不及发问,那边烨姑忽然转来,冷冰冰道:「只你一个。」 呵,终于是不幸中之万幸。 王侍郎小松了一口气,忽而又听烨姑道:「请大人换下官袍,付与一可信之人,再令他等立刻动身。」 王侍郎始才不愿,但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竟觉这般安排似乎也有道理,听闻那石头教主是个疯子,万一看辎重甚多,一时有所冲撞,反而不美。大批人马在前,他们若是寒酸些隐在后头,或也更为安全。 他这会儿想通此节,倒是想通了奏摺上如何分辩,只是寻几个暗卫在侧,岂不是更加安全?但他被烨姑冷冽的眸光一扫,便不太敢,终于是唤过个心腹来嘱咐几句,等那门前车马迤逦行去,他才扯了扯身上粗布衣裳,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可也不敢抱怨,但只小心赔笑,「少将军,烨姑姑,这下使得了罢?不知咱们……几时动身?」 烨姑冷冰冰地将他一扫,很吝啬地点了点头,「请大人随老奴过来。」 王侍郎瞧了姜涉一眼,姜涉只笑笑道:「大人先请。」 他也只好跟上前去,穿廊过院,待瞧见后门外那小小的青布马车,心下不禁又凉了半截。 嗯……甚好。那石头教魔头不会看得上眼,一般的盗匪也不会看得上眼,甚好,甚好。 可他怎地便甚想落泪呢? 不,定然是喜极而泣。 只不过……他看着烨姑掀开帘子自上车去,再瞧瞧那马车旁执鞭而立的冷面少年,又看看身旁和煦微笑的少年郎……他也要骑马么?他这些年将养得太好,实在没有机会骑马,但如今箭在弦上,也别无他法,这为人臣子,实在难做。 只是……这里好像便只有那一匹马罢? 王侍郎只觉两股战战,为人臣子,实在是殊为不易。 他很委屈地跟在马车旁边迈着步子,只觉自个儿恐怕都坚持不到出城,那小将军同他并肩而行,却是优哉游哉,天生的好相貌被斗笠遮起,语气依然是温和而清润的,与他讲说些凉州趣事。 王侍郎也无法子,只能苦中作乐,投桃报李,与他谈一些京中风情,但等到终于出了城关,他只觉再如何麻痹自己,双腿都实是再难迈动一步,连笑容都自知变得虚假。 姜涉似乎瞧出什么,忽地唤了一声阿沅。 那冷面少年便将马喝住,跳下车辕,行到二人前边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公子。 姜涉道:「大人可会赶车?」 王侍郎想了想自己那半吊子的驾艺:「略……」 烨姑下得车来,「大人若是不惯,如今还可迴转。」 王侍郎连忙道:「赶车还是要得的。」 姜沅便将马鞭递过来,王侍郎一咬牙,终于还是没敢接,「下官……还能坚持。」 「扑哧。」 王侍郎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可看那两少年都各神情严肃,不似是他们做声,烨姑更是面若冰霜,早已迴转身去,他看这四野茫茫,心中不禁生出些寒意。是他听错了罢?定是他…… 姜沅低声道:「是阿延。」 果然是有人么? 王侍郎不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姜涉轻轻嘆了口气,「还请王大人稍待片刻,容我同义弟再说几句话。」 第36页 王侍郎当然求之不得,见他两个对视一眼,姜沅扬声叫了一个名字,便有一少年灰熘熘地从不远处的草丛里钻了出来,走上前时,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侍郎觉得自己相当的委屈,他又非是故意惹他发笑。 姜涉向他歉意一笑,便叫那少年随他过去。王侍郎也很乖觉,自去寻个干净地方坐下。 姜涉瞧着眼前瑟瑟缩缩的少年,不觉皱眉,「头先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怎地转眼就跟了上来,忘记我同你说过什么了么?」 姜延自知理亏,低声嘟囔道:「可我想了想,不是那么个道理,阿沅哥比我会打仗,他留下岂不是更好么?」 姜沅面无表情道:「是,我武功也好过你,至少不会给少将军拖后腿。」 姜延急红了脸:「阿沅哥!」 姜沅依然面无表情,「伯母身体不好,你这样一走,岂不让伯母日夜牵挂?」 姜延一霎时愣住,片刻后嘴硬道:「我随军征战,也无甚不同……」 姜涉看了姜沅一眼,又看向姜延,微厉起声色,「此事已经定下,你即刻回城去,这是军令,没得商量。」 姜延从小到大最怕姜涉板起面孔,下意识立正行礼,字正腔圆应一个「是」字,回神之时,话已出口,情急之下,几分赖劲上来,索性不顾脸皮道:「阿涉哥,这怎能算军令呢?阿延保证不会添乱,你就带阿延同去吧!求你了!」 姜涉全然不为所动,眸光深冷地望着他,「怎么?连军令都要违抗了么?」 姜延终于败下阵来,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去,「末将不敢。」 姜涉才略略和缓声色,看着他紧绷的孩子气的脸庞,不禁嘆了口气,「你是个大人了,总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姜延闷闷地道:「那你便不要走嘛。」 「胡说。」姜涉语声又微微一厉,见他瑟缩一下,便再嘆道,「好了,照应好弟兄们,凡事小心为上,三思后行,我与阿沅在京城等你捷报。」说着拍一拍他的肩膀,「记住了,细心为上,务求稳妥。」 姜延闷闷地应了一声,「我哪里还敢不小心,我爹罚我三个月不能带兵。」 姜涉不觉一笑,「是了,是该再磨磨你的性子。」 姜延见状便又大起胆子,「阿涉哥!」 姜涉笑了笑,「好了好了,回去吧。」 「我不。」姜延摇头,「我要在这儿看着你们走。」 姜涉一怔,随即摇头轻嘆,「也罢,随你。」 王侍郎远远地见他们谈完,也只得恋恋不捨地站起身来,看看仍杵在原地的姜延,不觉默默地嘆一声:少年人啊。 回首但看长路漫漫,登时又收了那点怜悯之心,只觉还是先该忧虑自己,若就是照这样行下去,那得何年何月才能到得京城?老天保佑,这一路可千万莫出什么差池! 第18章 然而世事往往是难偿所愿,虽然隔日便在借宿的镇上买了马,但王侍郎是多少年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还能像小后生一般生龙活虎,一日赶路下来,仍旧是腰酸背痛、老眼昏花,每天往铺上一趟,恨不能闭了眼就干脆与世长辞。 但日日只觉才沾片刻枕头,就要被唤起动身赶路,哪怕是上朝都没这般催人,他骑在马上都禁不住要睡了过去,往往瞧着前头的马车,心中真是生出许多纳罕,如何那病体孱弱的夫人竟能熬得住? 这也就罢了,身体髮肤之苦究竟比不上心中熬煎之罪过,就算是每日都没碰上甚么风波,他还是会忧心是不是下一刻面前就冒出个把劫道抢匪,一停下来还会想京里是不是已经收着风声,他想的藉口到底能不能矇混过去。 太苦了,平生都不曾这般进退两难,无日不思乡,真可谓是肠中车轮转。 尤其是今日,他真是有些坚持不下去。 连日来茶馆说书,只说石头教在豫州出没,前天更是听着甚么「余二魔头在洛阳惹下杀业」,今日刚到洛阳,他就觉得这城瞧上去果然不大太平,实在有太多打扮奇异的人士,他是有心不想多留,可偏偏客栈竟有空房,他看着那来来往往的江湖客,就忍不住要两腿发软——这么个狼窝虎穴,若是出了什么漏子,他怕是得给削成筛子哦。 他是真想直奔洛阳府去,叫那知府赶紧安排人马护送,然而他脚步才挪了挪,仿佛就被那小将军看穿心思,微笑着问他情况如何。 他本想说已无客房,但又觉得他这满面愁容骗不过这小将军去,只得硬起头皮说了真话,「但是公子,真的不再想想么?这地界鱼龙混杂的,万一有个差池……卑下倒是无妨,只是顾虑夫人与公子安危,不如还是由卑下出面,在驿馆中安歇一晚如何?」 姜涉却仿佛分毫不以为意:「先生不必忧心,客栈不过是个歇脚之地,咱们只闭门谢客,定不会生出是非。」 王侍郎只觉得眼皮突突地跳,竟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行入那扇门去,心想着瞧在他一路鞍前马后的份上,今日小小坚持一下,应也不是大过,于是车轱辘地将各种软话说尽,眼瞅着那小将军似乎有点动摇,正待再加把劲儿,不料烨姑却在此时一掀帘子,冷冰冰道:「怎地耽搁这许久?夫人累了,要进房休息。」 王侍郎连忙道:「还请姑姑转告夫人,咱们这便向驿站去,房间马上就有……」 第37页 烨姑看了姜涉一眼,「驿站?」 王侍郎连忙陪笑,「是,这客栈没得空房……」 烨姑似乎不信,「真是没得?」 王侍郎不知怎地有点心虚,烨姑仿佛看出什么,便自提步往客栈里去。王侍郎赶紧追上去拦着,「姑姑,是真没得……」然则烨姑根本不理会他。 王侍郎眼看着她走进门去,霎时间心丧欲死,干脆是自暴自弃,回过头向姜涉道:「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若是执意留宿,便请踏过卑下的尸体罢!」 他话一出口,都有被自己惊着,心说真真是被折磨太久,这般犯上的话竟都能说得出,忙要补救时,却瞧那小将军望着他嘆了口气,「先生这又是何苦呢?不过既然先生执意如此,那我也只好成全。阿沅。」 姜沅就即提剑向前走了两步,王侍郎是万万没想到能得个这样回答,一时慌了神,心说这刀剑无眼,总不能是认真的罢?可若说玩笑,为何却这么一副模样? 他瞧着姜沅手中雪亮的剑光,仿佛真待扫到面前来,登时生出退意,情不自禁地将眼一闭,却忽觉眼前一暗,睁开眼睛只见一人挡在他前边,口中道:「光天化日,朗朗干坤,尔等仗势欺人,算什么本事?」 声音清润甜亮,竟是个少女。 王侍郎一愣,心道这又是何方的神圣。 姜沅亦是一愣,便偏过头去瞧姜涉。 姜涉却在瞧那少女,她本是牵着一头骡子走在街上,东张西望,似在寻人,却又满脸新奇,仿佛对周边一切都存着兴趣,当姜沅上前之际,她人尚在两丈之外,但等到姜沅亮剑之时,也不知她如何留意到这边情势,倏忽之间便穿过人群,拦在王侍郎前头,火候把握得一分不差。 江湖呵,果真是多奇人异士。 情知她是误会,姜涉本要解释,只不想那少女竟是个烈火般的性子,见他们不答,便又冷笑一声,手上长剑出鞘,斐然流光,「诸位若挑对手,也该选个势均力敌的,就让我来会会诸位罢。请了。」 她出手太快,姜沅也只得拔剑迎上。 那少女微微一笑,叫声「来得好!」脚下略略一勾,收剑回撤,避开近到面前的一击,继而由下及上挑去,倒是不走寻常路,专刺人胸口几道大穴。 长剑唿啸间带有风雪凛然之意,王侍郎只觉周身一冷,这才惊回神来,连忙大声叫道:「姑娘误……」一句话未完,冷得打个阿嚏。 少女闻声竟还回头看他一眼,笑容灿然,「阁下放心,有秦某在此,这帮匪徒猖狂不得!」 她生得煞是好看,艷灼灼若桃李之华,带笑时眼角微微上挑,竟有说不尽的妩媚之意。 王侍郎不由看得一愣,继而便见两人已斗在一处,一来一往,双剑相击,再没人去听他说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欲哭无泪。 放心?他是放的哪门子心啊?流年不利,时运多舛,难,他怎地这般难? 转眼却见姜涉似是兴致勃勃在看二人交手,一时更是气急攻心,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幸而被周边瞧热闹之人顺手扶住,才免于跌倒,只他连个谢字都一时道不出口,满心里全是这皇家人皇家事,真真是由上到下都不叫人省心。 姜涉其实并无他所想那般乐见其成,这少女也不知是打哪里杀出的人物,年纪轻轻,便有着一身非凡造诣,身法招式奇诡无比,总在匪夷所思之处屡出奇招,叫人无法捉摸,防不胜防。 而姜沅在塞外时多习杀伐之术,向来务求一击必中,招式老辣,直来直往,只今日却几乎沾不上那少女的影子,反而被她逼得屡屡退避,颇显狼狈。若是换了姜延在此,想来必是心浮气躁,恐怕早已失手,所幸姜沅一向稳妥,虽暂处下风,也未露怯,仍是沉稳接招。 那少女虽然招式精妙,但惜乎临敌经验未足,内力稍有不逮,虽则占据上风,但如不能速战速决,时候一长,姜沅倒未必便会输了去。 只这本就是人来人往之地,江湖人且不论,行人但瞧这两人一来一往,一个秀丽多姿,身影如穿花蝴蝶,衣袂纷扬,一个英气勃勃,凝神慎守,招招守住要害,实在是不分伯仲,不觉纷纷叫起好来。 此时烨姑出得客栈,一见这等情景,两道长眉不觉蹙起,「这是做甚?」 姜涉琢磨着二人一时半刻难以了结,便迎上前去,待与烨姑商量着先奉姜杜氏入客栈,却不知那少女又生出怎样误会,蓦地连出三剑逼退姜沅,三两步抢到跟前,一剑逼来,便似寒霜骤降冰封千里,激得姜涉浑身一冷,蓦地起了几分争胜之心,当下也顾不及多与烨姑解释,左撤一步,同时出剑。 那一柄剑雍容清冽,灿如星辰闪耀,格过去的时候姜涉却有一瞬迟疑,因着这柄剑本是无坚不摧,就这般断了少女那剑,倒有几分可惜。 只是情势却也容不得人多作迟疑,两把剑顺势相击一撞,铿然一响,双双震颤,啸吟不止。两人随即各退一步站定,眼中都掠过一丝讶然。 凝着那若秋水寒霜的削薄剑锋,姜涉不由轻声贊道:「好剑。」 少女微微一笑,笑容里显见骄傲,「不遑多让。」剑尖再度扬起,「余堂主,请教了。」 余堂主?姜涉虽知她有误会,却不晓得她究竟误会多深,不禁微微一怔,只还不及多问,王侍郎已早觑着机会插到两人中间来,连声向那少女道:「姑娘莫动手,误会,都是误会!」 第38页 少女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误会?」 「是啊,是误会。」王侍郎堆着一脸笑,赶紧把事情解释一遍。 那少女始才恍然大悟,似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仿佛怪他为何不早些解释,随之瞧了姜涉一眼,却又笑了一下,正要再说什么,却又不知为何忽地脸色一变,口中喝声:「别想跑!」人随声动,瞬息之间便蹿了出去。 王侍郎腹诽尚是未完,便见她人已只剩一抹背影,不禁瞠目结舌,但也只好打叠起精神,劝说着众人散去。 烨姑神情却是分毫未动,仿佛方才无事发生,「我问过了,客栈有房。」 王侍郎早已是满头冷汗,但只干笑一声,哪里还敢多言,认命地进去打点完了,才迴转来恭迎大驾。 第19章 经了这一番折腾,天色早就微微发黑。 姜涉与姜沅在大堂用过饭,方才各自回房,进门见王侍郎依然贴心地叫人备了热水,倒不禁有些过意不去。 这一路实在是麻烦这位大人良多,但要顾及姜杜氏,也就只能暂且委屈了他,待到京城,再想法子补偿便罢。 一面感嘆着一面去了衣履,泡入水温适宜的浴桶,紧皱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 连日奔波本就劳心劳神,热气氤氲洗去身上风尘气息,少年揽衣出浴,乌髮雪肤,红唇白齿,眉眼里那点凛冽难得地消解片刻,两靥带上了些水汽蒸出的晕红,才叫人蓦然知觉,这英气的少年郎原来是个娇滴滴的女娇娥。 只是这点柔软转瞬便逝,待这少女换过一身新衫,便又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令行禁止的小将军,眉目里自有一种威严气度。 姜涉吹熄油灯,翻身上床,将长剑枕在身畔,和衣而卧。 ——到底还是顾忌王侍郎口里那些乱匪贼寇。 只可惜一来二往,却总是翻覆难以成眠,她索性爬起身拾了一册兵书出来,就着油灯读起。 外边街上锣鼓响了二更,噼啪的烛花剪了数次,她始才有些倦意,正待合书去睡,却忽然听得窗边窸窣作响,心里顿生警觉,望了望就在手边的长剑,才抬起眼睛,便见一道剑影映于窗上,迅速而灵活地斩断插销,随即有人轻轻松松地推窗跃了进来——但瞧她笑容璀璨,眉眼秀丽,不是旁人,却正是日间所遇那少女。 她背着手向前走了两步,啧啧嘆道:「这么夜了都在读书,兄台真是用功。」 姜涉扣下书本,抬眼瞧着她,只微微一笑,「星夜来访,又不知姑娘所为何事?」 「我呀,我是来道歉的。」少女眨了眨眼,语气倒是颇为诚恳,「早前多有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姜涉却不觉她单是为此而来,可她来意未明,便也只是温和道:「日间都是误会,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兄台不生气就好。」少女笑了一下,似乎很是欣慰点了点头,一转身时,手中剑却铮然出鞘,遥遥地指在她脸上,「既是如此,就请兄台出招罢。」 姜涉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出鞘剑锋,「姑娘不是来道歉的么?这却又是何意?」 「是呀,可我道完歉了呀,兄台不是也已原谅我了么?虽不晓得兄台是不是真心实意……不过兄台总是说了不见怪,我便当是如此。」剑光映着烛火,在夜色里清明似水,她的笑意亦是潺潺,「所以呀,白日里还不尽兴,就想再来请教几招,不知兄台可愿成全么?」 她是那般的理所当然,姜涉竟不觉冒犯,反而不由得漾出几分笑意,人说江湖多怪客,便是如此么?只她倒也有些跃跃欲试,「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少女点了点头,「对呀,择日不如撞日,兄台以为呢?」 她好似分毫未考虑她会否答应,姜涉暗自失笑,到底只道:「那倒不妨,只是此处地方狭窄,不好动手,且怕会惊扰四邻,反而不美,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再比过?」 「那也好呀。」那少女并无异议,「咱们出去转转,瞧着哪里顺眼,便在哪里罢了。」 这倒也有趣,姜涉想了想,便应个「好」字。 少女欣然点头,「那就走吧。」 说罢,她竟是也不等回话,便自顾自翻窗跃出。 姜涉微微一怔,随即一笑,正欲提剑跟上,房门却忽地被人推开,原是隔壁的姜沅听到动静过来探看,见她要随那不知来歷的少女出去,面上不禁带起几分忧色,「公子……」 那少女却也不知几时又跳上窗台坐着,几乎与她同时唤道:「兄台?」 姜沅冷冷瞧了瞧她一眼,她只哼了一声,向姜涉道:「外面相候。」便又没入夜色之中。 姜涉看一看姜沅,温和道:「放心,照应好母亲,我去去就回。」 姜沅终是点了点头,她便轻轻一笑,执剑提气,跃出窗去。 那少女早坐在屋顶上等她,见她出来,便起身纵跃而去,等也不等,似乎料定她跟得上。 姜涉略略迟疑一下,随之跟上。 夜色渐深,城中安谧,二人一先一后在屋嵴上起落,偶有更夫经过,却也未留意头上情形。 姜涉瞧着那少女轻盈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荒唐,竟是想不明白自己如何会应下这样事体,她不明她来歷,不知她善恶,甚至都不识她名姓……如何,如何竟就会莫名其妙地随她出来? 第39页 然而就在她不知不觉之间,事已至此。 只看那少女忽然下落,她就也随着落地,抬眼之间但见四下里草垛堆成小山,方寸间却还有辗转余地,月色此时正明,又无人声,确是比武的好去处,便轻声问道:「就在此地么?」 少女似是浅浅应了一声,更不多话,回身一剑刺来。 姜涉倒也并不意外,凭着感觉一避,那剑便贴着右臂刺了过去,森森寒气霎时冰得血液一凝。她低声叫个好字,却不急出剑,就势使出小擒拿手,去捉那少女的手腕。 少女应变却也极快,交错间急切使不得剑,便用一个鹞子脱身,从她臂下躲了过去,甫一得脱,反身立时又是一剑。 这一剑却褪尽花巧,利落,干脆,带一往无前气势,专奔着取人性命而来。 姜涉也不由微微一惊,再不迟疑,长剑蓦然出鞘,啸吟间引带漫天星辰微光,与那似风雪冰霜的宝剑一撞,随之再分散开来。几个回合过后,她心中已然有数,但有意多看那少女招式,便有留手,未使内力压制,引着她一招招用来,越看不觉越是惊奇。 这一套剑与少女白日里所使并不相同,无多花哨,似是歷尽沧桑后的褪去繁华,与这少女自身气质全然格格不入,叫人难以想像这齣自她自己领悟,必然是有个前辈倾心教授。 只不过,当今世上竟还有这般高人? 姜涉回想着那位先生讲给她的江湖趣谈,却无论如何寻不到一个来对号入座,不觉大为惊奇。 她有心待那少女将剑招用完,然她却忽地一个翻身,向后跃出两步,持剑立定,「不必再打,是我输了。」 姜涉未曾想到她认输会认得如此心甘情愿,不觉稍感惊奇,听那少女接着又道:「这次是我输了,不过下次却未必。」 虽则认输,却是并无半点沮丧之情,像是早参悟透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仍是胸有成竹,不卑不亢。 原来她虽骄傲,却并不自满,姜涉不禁心生敬佩,「姑娘过谦了,我不过只是占了些气力上的便宜,姑娘的招数实是极为精妙,只需假以时日,某必甘拜下风。」 少女摇了摇头,「兄台才是过谦呢,内力这样的东西呀,没个三年五载可难有所成就,只怕我这样晚起步,是一世都未必追得上兄台咯。」 她言辞间有些许遗憾,姜涉听得心中一动,「我听姑娘此意,竟是才学未久么?」 「也不算罢,总有一年半载了。」她扳着手指数算了一下,「打从寻到荡寇开始……嗯,差不离,总有两年多了罢?」 姜涉甚是不敢置信,「不过两年,姑娘已有如此进益,实是胜我良多。」 「机缘巧合罢了,未能全算我自己本事。」那少女只是摆摆手,「对了,在下秦採桑,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姜涉当她是不愿多言,也便未再多问,只学着她动作抱拳,「在下姜涉。」 第20章 秦採桑跟着她念一遍名字,又再问道:「不知是哪两个字?莫不是涉江采芙蓉的江涉么?」 「是跋涉的涉,不过却是从尚父姓。」姜涉说罢瞧着她,「那姑娘的採桑二字呢?莫非是罗敷喜蚕桑,採桑城南隅?」 这话一出口,才觉有些失礼,口吻亦是不太恭敬,她不禁懊悔,许是平日里与寻常的女儿家相处太少,她竟这般不知分寸。 秦採桑却好像并不介意,也许是江湖儿女莫拘小节,仍旧笑意盈盈道:「那倒不是,只是出城时瞧见几个姐姐正结伴採桑,就觉得这名字也还不错,好听好记。」 姜涉听这话音,这名字倒似是她自己所取,虽不知其中有甚内情,但觉不便追问,便只微微一笑,「的确朗朗上口。」 「是吧?」秦採桑也笑起来,「我喜欢这个名字,我想将来会有许多人都能记住它。」 姜涉微微地点了点头,这听起来分明有些大言不惭,可她也不知为何,只觉由她说来甚是理所应当。许是这少女虽生着一张再娇艷不过的面容,可眼睛里的神采实是太过飞扬,便叫人无端端地生出信服来。 秦採桑忽然又笑了起来,「姜兄,我挺喜欢你的。」 姜涉不觉一愣,抬头却见那双眸子依然是清澈无比,并未有凉州那些女孩儿望着她时的情意,始知是她拘泥,便轻轻一笑道:「不知某何德何能,堪得姑娘青眼?」 秦採桑笑了笑,「就是挺喜欢的呀,姜兄是我遇上的第一个……啊,算第二个吧,不曾取笑我的。」她抱着剑,很随意地往草堆上一靠,「我瞧过太多了……有些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面很不以为然,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实意,其实挺容易看得出的。就像刚才那位,是姜兄的……朋友罢?他对我,怕是多少就有几分轻视,也是啊,一个女儿家,独自一个行走江湖,还……」 姜涉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她道:「阿沅并非是轻视姑娘,只不过萍水相逢,她自幼小心……」 秦採桑只摇了摇头,「我晓得姜兄的意思,我也不是说他不好,我就是……嗐,也没甚么要紧,最要紧的是,我能识得姜兄。」 她又用她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她,月光落在她发梢眼角,映出那张实实在在的染着喜悦的脸。瞧得出来的真心实意么?姜涉终是不由得笑了笑,「能识得姑娘,亦是姜某之幸。」 第40页 秦採桑望着她,又再笑起来,怀里那剑也轻轻地随着她一起发颤。她笑便是毫不顾忌的,像大漠里一串又一串的铃铛声,清脆的,却又不觉吵闹。 姜涉也在笑,她料不到自己会有这样一日,会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在月色下交手,又一起谈天,最意想不到的是,她竟丝毫不觉拘束,反而十分轻松适意,就好像她们根本是相识已久,她觉得颇是新奇,却又不由惊喜,许就是因着太过自在,才使她忽而忍不住说了一句本不应说的话,「早就觉得姑娘宝剑不凡,不知能否有幸一观?」 秦採桑倒是未觉不妥,只迳自将剑抛了给她,「姜兄随意看罢。」 姜涉问出口的同时其实就已后悔,她在战场多年,早习惯凡事多作提防,如今她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她作此要求,本是强人所难,可这少女却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交了出来。这便是所谓至诚之性么? 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接过剑来,本拟略作打量便还过去,然一瞥间却见那剑柄上刻着两个古字,竟与她剑上出自一源,她不禁微微一怔,再将剑锋拔。出三寸,看那剑刃在月色下熠熠发亮,倒似一片秋水寒光下的盈盈冰雪,不觉贊道:「清润如洗,冰霜明洁,果然无愧浣雪之名。」 「嗯。」秦採桑懒洋洋嗯了一声,「不过我偏要叫它荡寇。」 姜涉微微一奇,「这又作何解释?」 秦採桑一字字道:「管尽世间不平事,盪尽天下冷眼寇。」 姜涉抬眸望她,「姑娘宏愿,实是令人自愧不如。」 秦採桑望着她微微一笑,「姜兄过奖,我只是随心所欲罢了,我也能瞧瞧姜兄的剑么?」说话间已是凑到她身边,探手去拔她的剑。 姜涉下意识欲拦,随即歉意一笑,很快放开手去,由着她将剑拔。出,一指镌刻了星辰图样的剑柄,示意她瞧那古字,「不知秦姑娘有没有注意,这字迹倒有些相类。」 「倒有点像同一个人刻上去的,是不是?」秦採桑端详了片刻,抬眼望住她笑道,「说不准真是打一个炉子里出来的呢。」 「确有可能。」姜涉点了点头,「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到此剑,可方便讲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秦採桑嘆了口气,「总之,是从一个石匣里扒出来的。」 姜涉也未必要追问,只是听她说起石匣,心中不由一动,「此剑在石匣中?」 秦採桑很自然地点头,「是啊。」 姜涉不禁一嘆,「世间奇事实多。」 秦採桑眼睛一亮,「听姜兄的意思,这把剑莫非也自石匣取出?」 姜涉颔首道:「不错。那石匣乃是暴雨后被沖刷出来,形状颇奇,有人便将它擦拭干净后送给了家父。当时家父也只当它是寻常石头,只为石上刻着一行字,颇为有趣,才一直留了下来。」 秦採桑问道:「不知刻着的是一句甚么话?」 姜涉唇边不觉蕴起淡淡笑意,「大侠不好当,三思而后行。」 秦採桑笑起来,「的确有趣。」 「是啊,后来才知当真是高人隐士,别具一格。」当时都只以为是哪个顽童淘气,根本无人想打开一观,直到后来……她想到这里,不觉微微一嘆,「不过这位前辈的字迹么,就有些……」 秦採桑竟然笑道:「不须说,定是歪歪扭扭,似足顽童手笔。」 姜涉心中已隐有猜测,「秦姑娘如何知道?」 「我是太晓得了。」秦採桑今时想起还只觉啼笑皆非,将那一日在洞中得剑经过从头说来,「这位前辈诚然是……有趣得紧。」 姜涉却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当真堪称奇遇,她瞧着并排在一起的两把剑,同样的寒光璀璨,同样的银钩铁划,同样的藏身石匣,这世事造化,当真奇妙,「这么说,这两把剑极可能出自一炉。」 「可不是么?」秦採桑也料不到会有如此际遇,「当时我还想不通,如今看来,定是这两位前辈换着藏剑无疑了。」 姜涉点了点头,「又或者,是一起藏剑。」 「也许。」秦採桑想起那最先一行引她注意的刻字,再一寻思,还是点了点头,「不过的确是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姜涉心潮尚是澎湃,再把那双剑端详几眼,却不由轻轻一嘆,「只不知两位前辈经歷过什么,何解有名兵却不传世,而要这般分藏于地下,若非机缘巧合,岂非埋没了他?」 「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个,不过既然姜兄提到机缘巧合四字,我想,这两位前辈或许是有意为之罢?宝剑应时而出,赠予有缘之人,想来合该归你我所有。」秦採桑将她的剑送归鞘中,微微一笑道,「不过如此说来,姜兄与我也甚有缘分呢。」 姜涉不禁再瞧她一眼,但见她明眸流光,却并无半分旖旎情。事,知她口中的缘分无关风月,单为那一点真心真意,便也只是微笑,将剑递还给她,「的确是甚有缘分。」 秦採桑点了点头,「可不是嘛,如此说来,我倒该谢谢今日那瓜娃子,若不是他故意指错了人,我都不会识得姜兄。」 「可谓是不打不相识。」姜涉微微一笑,「只是说起来,秦姑娘那时又如何称我为余堂主?」 「那个呀……」秦採桑眨了眨眼,「余堂主其实就是余舟,他也用剑,听说是石头教的二当家,姜兄应该也晓得石头教吧?」 第41页 姜涉点头道:「略有耳闻。」 「他们可猖狂啦,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我在镇府抓着那瓜娃子闹事,他就同我讲他们二当家在洛阳,问我敢不敢上门挑战,那我岂会说不敢?就带着他来了洛阳。」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结果这小子今日便骗了我,我又瞧那位胖官人窘迫得很,倒也没有怀疑,于是就这般误会了。」 「原是如此,的确是……」姜涉轻轻一嘆,见秦採桑转头望过来,只觉有万千言语似乎都能讲说,却又似乎全然描摹不出此时心情,顿了一顿方才笑道,「甚是有缘。」 「是啊。」秦採桑重重点了点头,「就是有缘。」 两人再一对视,便又忍不住齐齐笑起来。 第21章 二人便这么互相对视着笑了许久,秦採桑方才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往回走罢,我怕那小兄弟该担心咯。」 姜涉料想确乎如此,虽有些想说理应是她相送,可望她一眼,又觉得不必如此,只与她一道沿着街慢慢走去。 明月如银盘,光华皎洁,那少女的步子和语调都甚为轻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啦,我都忘记问了,不知姜兄这是要去哪里?」 姜涉稍一犹豫,便诚实答道:「京城。」 「去京城呀?」秦採桑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发亮,「我也想去呢,可惜现在还脱不开身,姜兄怕也不能多耽几日罢?不过也不紧要,等我寻着那人与他算过总帐,再给这些石头教宵小一点厉害瞧瞧,我便去京城寻姜兄玩耍。」姜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道,「不对,是切磋。」 姜涉不由失笑。 她从不是与人初初相见便能掏心掏肺的性子,向来都漠然而温和,叫人可望不可即,但她此刻望着那张带着灿然笑意的脸庞,却不禁生出一丝再见的渴盼。 毕竟是这样新奇的缘分,若她当真来了,切磋较量,又有何妨?偌大个京城,总算还叫人有些盼头。 「好啊。」她便如此应道。 她想自己此时的笑意里许是也带了几分真诚,因她见那少女越发灿烂地笑起来,伸出手掌,沖她眨一眨眼睛,「那咱们一言为定。」 姜涉只迟疑一下,便将手覆过去,同她轻轻一击,「一言为定。」 两人又相视一笑,再行了几步,姜涉终于还是说道:「秦姑娘是还要去寻那位余二当家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呀。」 姜涉道:「既然恶名在外,想来并非易与之辈,姑娘还是多加小心。」 「我晓得的。」秦採桑虽是这样说,语气里却并无几分忧虑,似乎不以为意。 姜涉一时又有些拿不准起来,她若当真骄傲轻敌,那怕是要吃亏的,她有心多说几句,但却到底是萍水相逢,说且未必讨人喜欢,不觉颇是迟疑。 她这犹疑似乎被秦採桑看了出来,只听她笑笑道:「姜兄放心好啦,我晓得的,有八大家珠玉在前嘛,我不会做那螳臂当车之事。」 她说是这样说,姜涉却莫名觉得她话音里带点讽意,但又觉不该,只好当是自己多想,犹豫再三欲再说几句,一抬头才发觉竟已行到客栈。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秦採桑时,却见她也早已停下,见她望来,便微微一笑。 姜涉不由也笑起来,同时却忽觉今夜笑得未免太多,因而不禁出了一会儿神,等她反应过来之时,秦採桑已然向她拱手作礼,口中称道:「姜兄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姜涉还没来得及回礼,一句「多加保重」刚及嘴边,那少女却早已反身没入夜色里,她默默在原地站了片刻,忽而又忍不住一笑,始才转身,復从窗户翻进房去。 房间里依稀有点微光,她只见姜沅端坐桌前,心道一句果然,不觉轻轻一嘆。 姜沅见她回来,也不多说什么,便起身告辞离去。 姜涉想起适才秦採桑的话,迟疑了一下,还是叫住她道:「今天那位姑娘,阿沅以为如何?」 姜沅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少将军可是觉得,这位姑娘的来歷有何不妥之处?」 「那倒不是。」姜涉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若如那位姑娘一般,堂堂正正地以女儿身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似乎快意得很。」 姜沅忽地折身便跪,「阿沅早已发誓,此生追随少将军左右,决无二念。」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你这又是做甚?」姜涉不觉一嘆,却无论如何搀她不起,也只得一撩衣摆,当即也要下拜。 姜沅咬着下唇,终于跳起身来,低声道:「少将军今日说起这些,岂非便是想要阿沅离开?少将军明明应承过阿沅,要带着阿沅一同收復幽并,少将军一诺千金,怎可出尔反尔的?」 「你呀。」姜涉轻轻嘆息,「你且听我说,你愿扮男装随着我,在凉州时却也无妨,只是此番入京之后,可就不同。我如今这般,是阴差阳错,回头已晚,只得瞒过一日算是一日,可阿沅你尚有机会,如今返去凉州,或是天高地远,都可凭你喜欢。我只是不想你因一时冲动,只得一世遮遮掩掩,到时后悔莫及。」 姜沅摇了摇头,字字决然:「阿沅决不是一时冲动,阿沅的性命本就是少将军给的,阿沅心甘情愿长随少将军左右,决不后悔。」 「阿沅,我救你这一命,不是想你从此把这条命给了我,而是想你好好过这一辈子。」姜涉只是嘆息,「也许今日阿沅觉得没什么,但日后呢?若是你碰上意中人,难道不愿恢復女儿身,堂堂正正地嫁给他?到那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第42页 姜沅望着她道:「少将军如今说这些,是因为少将军后悔了么?」 「倒不是后悔。」姜涉没料到她突然问起这个,不由略一沉吟,「只是阿沅……没得选择和有的选择,终究不一样,你可明白?」 姜沅抬起头来,声音虽轻,却字字坚定,「阿沅明白。」 姜涉瞧了她一眼,却不觉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 「少将军并非阿沅,又怎知阿沅是否明白?」姜沅收敛神色,「阿沅此生所愿,便是长随少将军左右,血战沙场,復我河山,除此之外,别无所求。阿沅明白少将军是为阿沅着想,可少将军不后悔,阿沅亦决不后悔,还请少将军再莫提起此事,许阿沅与少将军同进退、共生死,不然阿沅会以为,是少将军厌弃了阿沅,才不肯给阿沅了却心愿的机会。」 她难得会说如此多话,神情中分明带着决然,姜涉不觉微微一嘆,「常听父亲说庄老太傅善辩,以我之见,阿沅倒也不遑多让,待到京城,定要去讨教一二,看看老太傅可是宝刀未老。」 姜沅眸光一亮,「少将军准了?」 「连心愿都说了出来,我岂敢不准?我不过是要你想一想,可是真的确定了心思,须知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姜涉此时转念一想,却觉得也是她太着急了些,或许还是因为方才那少女甚是直接磊落,倒叫她也沾染了那么点如有若无的冲动,「不过阿沅放心,若你日后换了主意,也绝无妨碍,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不给你选择机会。等到阿沅遇见心悦之人,甘心为他易弁为钗,一定要先告诉我,阿姊同你做主,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大嫁。」 姜沅摇了摇头,刚想说她此生不嫁,但才抬起眼睛来,望见她面上蕴着的淡淡笑意,却不由得口齿不清起来,「如果、如果少将军有朝一日也、也有了心上人……」 「我么?」姜涉只觉这等事太遥不可及,她早在多年前便已断绝此念,不觉摇了摇头,「我不会的。」 姜沅却道:「少将军又如何知道自己不会?」 姜涉低头瞧着她固执的模样,忽地笑了起来,「不会就是不会。」 「可是……」姜沅还要再说什么,姜涉却已伸手将窗关上一扇,「好啦,你且想想如何与老太傅讨教罢。时候也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快些去睡罢。」 姜沅知她不会再就这个问题说些什么,便听话地应声起身,走到门口,却又停步,迴转头望定她道:「少将军,就当是阿沅小人之心,那位姑娘毕竟来歷不明,就算她无恶意,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少将军还是多留个心眼。」 姜涉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想到那坦坦荡荡的少女,也究竟不知是谁该多这一份防人之心,便不觉微微一嘆,「好了,我晓得的,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今后也不会再见,阿沅无需太过担心,倒是阿沅,怎地才出门未久,竟就信不过我了么?」 姜沅不觉侷促起来,「阿沅并非这个意思……」 「好啦,我有分寸,快去睡罢。」姜涉也不再逗她,轻轻一笑,「明早若起不来,我可不会叫你。」 姜沅点点头,出去将门带上。 姜涉待她走了,又默坐寻思片刻,方才上床躺着,将剑依旧枕在枕下,无意间触到剑柄上刻字,忽地想起那时少女惊喜的神情,不觉失了一剎的神,随即失笑,默默念了一遍「有缘」二字,终是困意渐浓,阖眸睡了。 第22章 夜来无话,风平浪静。 翌日起身,一行人便又启程前往京城。 王侍郎大概是经前一事,彻底息了再生异议的心,只是言听计从。 沿途无非就是些琐碎事情,虽然听讲石头教猖獗,他们倒也没遇上什么波折。就这般昼行夜歇,虽则赶路未疾,却也终是将次行到京城,王侍郎只道脚程快些,今晚便可抵京。 他瞧着甚是松了口气,姜涉心中却不觉微沉,但也只得依前赶路,不想未行多久,竟是碰上一道关卡。 关卡未远处,且有行营,进出往来皆军士,望之俨然,训练有素。 姜涉心中诧异,王侍郎却也摸不着头脑,只说出京时并无此等阵仗。 她便叫姜沅拦了出关的行人,一问之下,始知那是永王的行营。 那人提了提肩上的担子,悄声道:「小哥放心,没甚妨碍的,那关卡到底是做甚么?咱也不晓得,只是瞧他拦下的都是些高驾马车,大抵是寻什么人罢?不过也许是为少将军和夫人进京,才设下路障。小哥一定也听说了罢?老将军和少将军在凉州打了个大胜仗,逼得那帮蛮子入京请和,可是给咱们大兴出了口恶气!嗐,你们来得不巧,若是再早几日,便可瞧见那等盛况啦!太后可记挂着咱们夫人呢,亲自出城来迎,可惜咱小老百姓到不得近前,不过单看那香车宝盖,就知到底是天家气派,你们真是来得晚啦!」他嘆了几声,唱了个喏,便背起篓子自去了。 他不晓得这关卡所为何人,王侍郎却是心如明镜,待听他说到太后都出城相迎,不觉更是面白如纸。 太后她老人家是瞧过了他的奏章,还是不曾瞧过?就算是瞧过了,这么个声势浩大的相迎,最后只接来个李代桃僵,也不晓得能在心里把他凌迟几次。 为人臣子,着实太难。 他看一眼身畔似在沉思的小将军,仍只得打叠起精神,「既然此地有行营,夫人与公子不妨且入营歇息一晚,明日再进城不迟。」 第43页 「大人说得在理。」姜涉点了点头,「只是姜涉还需禀过母亲。」语气里似乎含着微微歉意。 王侍郎丝毫不以为怪,点一点头,道声「理应如此」。 他这一路行来早就心灰意冷得过且过,望见京城都无力兴奋,只是望着少年人往马车前轻声细禀,还是不由再次生出这对母子真正奇怪的念头。 他若是有个这般出众的好儿郎,那得恨不得将他捧到天上去。纵然防他骄傲,却也不该由始至终连个好颜色都无啊……何况本应慈母严父,母亲便是稍稍溺爱些,又有何妨? 奇怪。奇怪。 或许杜家人就是如此?满门都有些……王侍郎在犯下大不敬罪过之前及时拦下了自己,这等念头呀,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他理理衣裳,笔直地站好,等那小将军带着歉疚的笑容近前,「王大人,母亲说了,就不必再入行营了,寻个农家借宿一宿,明日直接进宫罢了。」 果然。王侍郎面无波澜地点了点头,这老夫人若是真的答应,他反倒要觉得奇怪。 就可怜了他那顶子和项上人头,看来註定是保不得齐全。 春日总带着几分疏懒,午后挨上了微醺的暖意,更叫人容易生困。 偌大的殿宇里光线寂寂,摆一只古铜色的陈旧丹炉,一抹青烟裊裊地从炉侧的双耳里起来,绕着炉身慢慢地旋着,转着,渐渐地漫散到空里去了。 被这烟气一笼,近旁围屏上的八仙影照鲜亮得像要活转过来,一倏儿晃进了榻上青年人的梦里。 这青年人只穿着一件牵丝软袍,袍子是金灿微软的颜色,给雪白的蚕丝被盖去一半,露着有点单薄的肩和眉目周正的一张脸,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梦着了八仙过海的奇境,嘴角带了些恍惚的笑意。 榻旁有两个宫人各执一扇,一动不动地垂首立着,另还有个青年道人站在近旁,手中拿一把拂尘,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眸光在那丹炉间流连,忽而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随即脚步极轻地转过屏风去,便瞧见了那同样无声而迅速地行来的太监总管郑谙。 他面上含着一点笑意,拦下那大太监道:「郑公公请留步,陛下方才歇下呢。」 郑谙的神情古井无波,只细声道:「邓大人,咱家有极要紧的事,实是耽误不得,待圣上醒转,还请大人代为通禀。」 那道人含笑轻声应了,郑谙道过句谢,正待轻手轻脚地再行出去,却忽然听那屏风后起了声音,「是郑谙么?有何事要奏,直接说就是,朕听着呢。」 见是昭宁帝已醒转过来,道人便向郑谙点了点头,轻轻一笑,随即立到一侧去,不再言语。 郑谙连忙提高声音道:「皇上,老夫人与小将军已到京城,这会儿由王大人陪着,正在昭德门外候旨呢。」 「这就来啦?」昭宁帝声音中尚是带着蒙昧的睡意,「怎地永王不曾早来通报?」 郑谙心中打了个突,但也不能不照直说道:「回皇上的话,老夫人似乎未在行营停留,殿下怕是……尚未知晓此事。」 昭宁帝哦了一声,语气淡淡,分不出是喜是怒,「那母后可曾知晓了?」 郑谙不敢不尽实答言:「太后娘娘思姊心切,早已着人前去相迎了。」但闻那青年人又淡淡地应了一声,他便连忙接着道,「但老夫人未曾肯去,人现仍在门外候着呢,说是君臣有分,虽姊妹情深,总高不过天恩……」 「人还在昭德门外?」 郑谙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回圣上的话,老夫人她……她自陈有罪,不敢入宫,愧见天颜,只请圣上责罚。」 「姨母这话却又从何说起?」 郑谙眼见那影子在屏风上立起,忙不迭地低下头去,道:「回皇上的话,老夫人道她自作主张,支离卫队,拂逆圣上心意,实是……实是……」他叩下头去,「老奴罪该万死。」 「说罢。」昭宁帝的语气只是淡淡的,「朕恕你无罪。」 郑谙谢过恩,方才又道:「老夫人自言罪孽深重,欺君罔上,致朝野空迎,甘领一死。」 「这如何使得!既是上师断过祸福,自当依言而行,此事皆因朕考虑不周,岂会是姨母之过?」昭宁帝声音陡然变急,「郑谙,你速去传旨,请姨母先到长信殿去,不,罢了,朕亲自去迎,你且着人去御膳房备宴,上林春水,不……鹿鸣罢。」 「奴才晓得圣上一片孝敬思慕的心,只是此举恐为不妥。」郑谙等他说完,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如今满城皆知夫人与小将军早已入京,今日原也不过是寻常请见,若圣上亲迎,怕是有些、有些不合规制。」 他但闻得昭宁帝一声冷笑,「你却是越发煳涂了,朕自去迎朕的姨母表弟,又与旁人何干?」 郑谙不敢回驳,只得连连请罪,可却仍无应命而去之意。 那道人原自静立一旁,此时却忽然出声一嘆。 昭宁帝倒是奇了,只问他何作嘆声。 那道人还不肯言,等他反覆追问,方才说道:「陛下亲迎姨母,于情于理,当然无甚不妥,只臣斗胆试思之,老夫人此刻必是中心忉忉,若陛下亲至,夫人感念天恩,交集百感,偶或在门前失了体度,倒也违了陛下一番美意;再者,臣窃以为,自家人原不必太拘泥虚礼,况且老夫人远道而来,陛下也当薰香沐浴,虚席以待,才更现敬爱之心。但这迎与不迎,皆有美意,臣不能断,仍须陛下圣裁。」 第44页 昭宁帝默了半晌,忽然嘆了口气,「罢了,郑谙,还是你去。」 郑谙终是松了一口气,提起的心却未曾全然放下,应声遵旨,又等了片刻,只听屏风后悄无声息,终是小心翼翼再道:「圣上,那王大人……」 他才说得半句,便被昭宁帝淡淡地打断:「王侍郎劳苦功高,便回去歇着罢。」 郑谙心里一颤,面上神色不动,应个是字,告退而去。 昭宁帝却又默坐半晌,始才起身着履下床,由着宫人替他披起外袍,绕着丹炉走了一圈,再专注地盯着那裊裊青烟,过了许久方道:「邓卿,你说,这一炉可能成么?」 道人低声道:「陛下,人事已尽,成与不成,在乎天意。」 「是啊,天意。」昭宁帝轻轻地嘆了口气,眉眼在青烟缭绕间也染上了几分阴翳,「朕听说姨母笃信佛理,佛家所讲无非也是个因缘,善因结善果,朕虽愚鲁,却是真心向善,若上天体恤,也当有那金石为开的机会罢。」 道人仍然恭谨答道:「陛下秉至诚之心,可昭日月,臣信上天定不负陛下所期。」 昭宁帝回头扫了他一眼,但瞧他面上含着三分笑意一分诚意,不觉微微一笑,却又再轻轻一嘆,「罢了,朕终归尽朕所能。」他再将目光投注在那丹炉之上,「来人,为朕更衣,朕要去见见朕的姨母与表弟,这么些时日,朕倒真有些……望穿秋水。」 第23章 姜涉此时却不知心中切实滋味。 她来时但见万年大街繁华如织,男女老少奔走带笑,如今又见宫墙巍巍门庭森严,禁卫往来威仪赫赫,堪称是好一幅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的盛景,这固是她戍守边关之所愿,亦是昔日设想之衣锦还归地,然如今真真切切地置身其中,她却未免觉得恍惚。 花红柳绿之春,浮光潋滟之城,如此盛丽,缘何却似蜃楼海市,直教人不觉踏实? 她怀着这样莫知缘由的不安,默默长跪于地,偶尔眼光扫过前头嵴背挺直的姜杜氏之时,也只在心里微微地嘆一口气。 王侍郎倒略有不同,此前提心弔胆,惴惴不安,如今临到目前,反而自觉已看淡世事,只陪着他母子静跪,道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无非是掉个脑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后,许又是一条好汉。 郑谙才入耳房就见得这等局面,饶是早有耳闻,眼皮却也不禁得重重一跳,他忙是高声宣了旨意,又急急膝行过去,亲自将那跪在先头的老夫人搀起,再紧着去扶后头的小将军,等打发去了太后所遣之人并诸多无干人等,才终于得以偷眼打量那位老千岁。 便看她着一袭青布衣衫,手捻一串佛珠,花白的发只用一根简单簪子挽起,此外别无装饰,素净面上颇多细纹,额上纹路愈深,紧皱成个川字,与太后七分相类的眉眼间没有一丝欢容,肃然寡淡之极。 听着旨意,却也没甚神情变化,只端肃地相谢而起,站在原处,嵴背挺得笔直,如松如竹。 郑谙也不敢多瞧,忙是客客气气地请人上辇。 她只语气淡淡,道是罪妇莫能消受,坚辞不肯。 郑谙磨破嘴皮,一劝再劝,突然便了悟了王侍郎的荒唐行事,你迎着这样油盐不进的主儿,不退步又能如何?他在如今,还可再入宫求旨,他隔着千里迢迢,可不得受人摆布?当真是满怀苦楚。 他不由得看了王侍郎一眼,但见他已听过小太监转述的八字因由,云淡风轻地点点头,便告辞而去,不觉是既同情又钦羡,却也只能陪笑引着那母子二人向长信殿去,但见一路上二人俱都目不斜视,神情自若,倒是不由心生几分讶异。 姜杜氏也罢了,她到底并非首次入宫,况且生就这样一副冷硬性子,有所表现倒是奇事。那小将军却竟始终默无声息地随在后头,一路上经着那些巍峨宫殿,玉宇琼楼,也不见他有甚惊嘆之色,郑谙每不经意间望在眼里,只觉他少年老成,确是个能担大事的主儿,怨不得老将军敢放心将战事交与了他。只是…… 他想及这些时日里听着的风言风语,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气。 姜涉却非这大太监所想那般老成持重,不过是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只在揣度那表兄性子,不知可是肖似先帝?但若肖似,又岂会召她入京?如若不似,她们这等抗旨未遵,也不知会在他心中存下何等芥蒂。她一路所思无非如此,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地方,谢过郑谙的带路之情,便随在姜杜氏身后,踏入大殿。 殿中不知燃了何香,四处都沁着一点绵长滋味,上首坐了个着明黄衣袍的青年人,想来定是昭宁帝无疑;座旁却又立着一个青年道人,手执拂尘,微微含笑,观之可亲,只是面目清秀得过分了些,倒带一点阴柔意味。 她心下一动,料想他应就是王侍郎在路上提过的国师邓衮了。炙手可热势绝伦,倒是诚然不假。 她这些念头不过只在脑中过了一瞬,神情都不曾变得一变,余光窥见姜杜氏动作,便亦干脆利落地伏身行礼。 昭宁帝忙奔上前来,亲自将姜杜氏搀起,嘴上只道:「姨母快快请起,自家人如何见外?姨母与表弟这一路辛苦,未曾出迎,是朕之过。」却是亲和无比。 姜杜氏面上无一点变化,仍只是坚执请罪。 姜涉在一旁听着两人将车轱辘的话反覆去说,心中不觉渐渐地生了厌倦,正不知待要拖延到几时,忽而听得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又伴着一片糟乱声响,衣长曳地,窸窣有音;珠翠佩环,叮噹作响。有人倏忽间冲进殿来,高声叫道:「哀家的姊姊呢?皇上,你怎能藏了哀家的姊姊,不叫哀家先见?」 第45页 她已推出来人身份,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但见一片珠光宝气的杜太后正由宫人搀住,步伐急急地向这边来,走至近旁时几乎是一把将昭宁帝推开,迳自去握姜杜氏的手,「阿姊,经年不见,做妹妹的想你得紧,你、你……」像是忽然发觉她竟仍长跪于地,登时转头一横昭宁帝,「皇上要罚姊姊,便连哀家一起罚了罢!」说着,作势就要下跪。 姜涉只道她若是昭宁帝,怕早无奈至极心头起火,然那青年人却仍是和煦带笑,说道俱为儿臣之过,但相逢乃大喜之事,他任罚任责,只要尽母后与姨母欢欣。 如此再三劝说,才终是劝得姜杜氏起身,她也方跟着落座,就见姜杜氏任太后拉着手并肩坐着,面上却仍无一丝情绪,「妾身虽久在边关,亦常常祝念娘娘圣体安康。」 她话虽如此,语气却仍然生硬冰冷,任谁听了都未免怀疑她并非真心实意。然太后却笑得满面春风,也不知是全然不在意,还是掩饰得太过完美,只管拉着姜杜氏问这问那,又贊她一表人才有乃父之风,竟也分毫未提孤身上京之事。 姜涉都只含笑应着,看在眼里,却是不觉起疑:母亲她……面对经年未见的姊妹之时,也是如此的么?她仿佛得着些莫名安慰,但细想想,似乎亦无甚可喜。 她与昭宁帝做了许久看客,后来便被谈兴颇浓的太后赶了出去,「得啦,晓得你们后生不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们都走,让我们姊俩好好地说会儿话。」 出得殿来,昭宁帝只向她歉意一笑,也未多说什么,但道光景正好,不妨便在御花园走上几步。 姜涉不敢不应,落后他半步,一面答着些无关痛痒的寒暄话,一面悄悄打量她这位表兄。 其实是不大像的,容貌上便有几分不似,先帝更英武一些,轮廓亦要更方正一点,双眸长是炯炯,仿佛成日里都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不似这一位,眼中总也有几分倦怠似的,好像随时随地合了眼,便能睡得香甜。 性子却也不似。先帝那般爽直,待人至诚,而这位纵是常含笑意,但却叫人瞧不出他的半点心思,不知他是真心实意,又或是口蜜腹剑。 她未免多加留神,说话前也总要多想片刻,只觉心力不济,竟也生出几分疲惫。幸而走不多一时,昭宁帝只道平日疏于操练,有些乏了,便提议先在亭中稍憩片刻。 她求之不得,同他过去坐定,又再说得几句话,忽而有小太监匆匆行来,与邓衮说了几句话,那道人便折阶而上,瞧了她一眼,却又迟疑,昭宁帝只叫他直言,他才恭恭敬敬禀道:「陛下,何相求见,言有要事……」 昭宁帝似乎不悦,摇了摇头道:「有甚要事,能比得过表弟回京?你且请他回去,稍晚再来。」 邓衮有些为难,姜涉看在眼里,只得道:「既是相爷有要事启奏,陛下毋须以微臣为念,尽去处置便了。」 昭宁帝起先不愿,她再三说过,他始才嘆了口气,「也罢,何相素日也不会如此发急,只怕真是有甚大事。那表弟且在此处待朕片刻,或是朕叫邓衮作陪,与表弟四处转转。」 姜涉实是不想再费力招架,忙忙地辞谢了。 昭宁帝也未强求,只歉意一笑,「那劳表弟稍待,朕去去便回。」 姜涉忙行礼作别,送他离去,方始回来坐定,举目虽见春和景明,风光无限,却只觉心神俱疲,竟是平生未有之疲累。 她默坐片刻,忽而听得近旁似有异响,可见不远处宫人皆无动静,便不觉暗自失笑,正道是自己头昏脑涨,未料下一时竟有双柔软的手自后蒙上眼来,她心里诧异,但不敢妄动,只听得那娇脆的少女声音道:「猜猜我是谁?」 第24章 见她不答,那少女却也没多纠缠,只移开手笑起来,「三哥哥今日怎地却哑巴啦?咦,还穿这样素净衣裳,总不能是方从城外回来罢?」 说到此处,她话音忽然一顿,似是想起什么,转到面前来瞧见她,却似无太大讶异,只迟疑着道:「你……是姜家表兄罢?我是晋阳。」 姜涉未敢看她,早避开一步,低头见礼,此时听她道出名字,才稍舒了一口气,转念又不禁讶异,这少女如何恰在此时来到,当真只是巧合么?她只觉何处不妥,一时却未摸到关窍,但听她带着歉意道:「晋阳不知表兄已经进京,适才多有冒犯,还请表兄见谅。」 姜涉摇头道:「公主言重了,不过误会罢了。」 「表兄不见怪就好。」晋阳倒是丝毫未见拘束,环顾左右道,「表兄是今日才到么?如何一人在此?」 姜涉但道昭宁帝有事亟待处置,晋阳闻言便轻轻笑了一下:「何相素来稳重,大抵是真有要事。」 她只觉这语气里仿佛带了一点讽意,未好接话,便且沉默,幸而晋阳接着又笑道:「久闻表兄大名,今日终得一见,着实幸甚。」 「公主过誉了。」姜涉稍感侷促,「臣实是愧不敢当。」 晋阳只笑了笑,「实是表兄过谦,千里追袭孤军深入,左右夹击一举克敌,难道还算不得英雄么?」 姜涉摇了摇头,「前有父亲谋策,后有诸位叔伯照应,臣不过是徒逞莽勇,委实算不得甚么。」 「表兄太过自谦啦。」晋阳轻轻一笑,「纵是有姨父坐镇,但千里追袭之勇,临场应变之智,却非常人所能及也。晋阳不才,闲时也曾读过几部兵法,晓得知之易行之难,平素再能言之侃侃,奈何还是纸上谈兵,表兄若不见怪,晋阳甚想时时请教。」 第46页 姜涉实不知该如何应她,她适才忽地生出了一个想法,且只挥之不去。她终归要回到凉州去的,那时手握重兵,君王如何信,如何防? 她不敢深想,却又不能不想,忽听有人笑道:「好啊,你倒会捷足先登,回头若永王知了,朕可不与你说话。」 原是昭宁帝迴转。 姜涉与晋阳忙都与他见礼,昭宁帝挥挥手只叫免了,走上亭来将二人打量一番,仍是含笑:「朕这个妹子呀,最有见地不过,却也最缠人不过,听说表弟将要来京,一早就道要请教请教,还劳表弟多费心了。」 晋阳却不依道:「皇兄倒只说我,你与三哥哥还不是日盼夜盼?」 昭宁帝看姜涉一眼,笑道:「是了,你说得不错,又岂止我们,舅舅舅母也早盼得急了。筵席已开,咱们就过去罢。」 晋阳应个好字,行止间一对细红珠耳坠轻轻摇晃,分外娇俏明媚。 姜涉自也点头,一路落后半步,听她兄妹说笑,偶尔也含笑应和,心中却不觉微涩,抬手往身前轻轻一抚,旋即垂下,见晋阳回顾,面上便再又露出个笑容来。 这一席却是设在御花园间清水榭中,水晶帘垂了一半,既有习习风凉,又可赏秀丽春色。 郑谙替三人打起帘子,就见太后与姜杜氏已然在座,正与一个华服男子说笑,席上另还有两名女子一名孩童,但匆匆一扫间她也未能看得仔细,互相见礼才毕,那华服男子起身离座,扶着她的肩往席间引,一面笑道:「这便是外甥罢?果然生得一表人才。」 他身形圆润,头髮半白,精神却还矍铄,红光满面,听那言语,姜涉知他便是自己的舅舅杜国丈,当下也只微笑回应。 太后却是摇头笑道:「不得,不得,这个词哀家早用过了,你须再换一个。」 杜国丈啊了一声,随即满面苦恼,思索片刻,试探道:「那……才貌双全?」 太后只笑个不住,昭宁帝也自微微含笑,太后身旁那位满头珠翠的夫人摇着头嘆了口气,「娘娘又不是不知他腹里几点文墨,偏要为难,不若妾身代他说一个罢。」得了太后点头,她方才望了她一眼,面上忽也含了笑意,「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有匪君子,皎皎如玉。瑟兮僩兮,见之忘言。」 太后嘆道:「到底是嫂嫂。」 杜国丈连连鼓掌,「确乎是好,确乎高明。」 太后只瞧他一眼:「敢问阿兄,好在何处?」 杜国丈又愣了愣,随即哈哈一笑:「处处都好,一字都解不得,不就是高明吗?」 太后摇着头笑起来,席间却是轻松不少,姜涉抬眼却见姜杜氏仍是一板一眼坐着,面上无分毫情绪,心中不觉轻轻一嘆。 一一相见过了,国丈夫人便招唿她与晋阳往身边坐,她总是未好推辞,只得靠着她坐了,由着她拉了她的手细细看,倏尔又一嘆道:「这孩子生的当真体面。」 「可不是么?不就因着这样好相貌,怕镇不住那帮蛮夷,上战场时方才每每戴了面具?」太后笑道,「银面小将的名头如今可响啦!哀家听说这些时日常有百姓上门送去些瓜果红礼,待你回府便可瞧见了。」 姜涉只作谦辞,太后却不依道:「怎就当不得?要哀家说,便做个实实的银面将军。」又把眼曳斜一下,「趁着皇上今儿高兴,哀家顺势给阿涉讨个赏,就封个银面将军,皇上觉着如何?」 昭宁帝笑道:「自是千好万好。」 姜涉忙忙推辞,太后哪里容她多言,只叫她安心领赏。她没法子,也知这多是虚衔,便就谢恩领了。 太后这才露出欣慰之色:「是了,这才对了,打仗的事哀家也不懂,可哀家懂得一件事,有功要赏,这赏罚分明,边境才能安定,才能、才不负了先帝爷的一番苦心吶!」说到后来,眼中却掉下一串泪来。 慌得众人忙忙地纷纷劝慰,一直沉默寡言的杜皇后更早递上手帕去,太后抹着泪,看了昭宁帝一眼,强笑道:「是哀家的错,大好的日子,本不该讲这些丧气的话。哀家自罚一杯。」说着叫嬷嬷倒酒,一杯灌下,却又道,「只是、只是哀家一想到先帝折在那群蛮夷手上,这口气便平不下去……」一句未已,又是哽咽。 杜皇后和国丈夫人忙忙再殷殷劝慰,杜国丈自顾自红了眼眶,呆坐着并不言语;晋阳默默饮了一口茶,眉目间带点哀戚,又似有些漠然;小太子眨了眨眼睛,左右望望,最后把视线定在姜杜氏毫无表情的脸上,小小脸上浮出点困惑。 姜涉听得心中颇乱,太后的意思却是要接着打么?她倒是有些煳涂了,不由看向昭宁帝,不知他的心思竟是如何。 昭宁帝长嘆了一口气,「千错万错,俱是儿子的错,儿不该容那漠北来使进京,可儿只是想着,先帝在天有灵,总归是盼望边境安宁。」他亦声带哽咽,「儿想着,待他们来了,是和是战,总能再议。如今表弟来了,前线战事,他最知悉,儿想着这等大事,总须再多计议,未顾虑母后心意,是儿子之过,但见母后如此,儿实心如刀绞……」 「是啊娘娘,皇上有皇上的苦衷,这么大战事,也不能说打就打啊。先帝爷在天有灵,应也不想见到生灵涂炭。」杜国丈也开口帮腔道,「何况,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们来是来了,可以后要打要和,不还是咱们一句话的事?」 第47页 太后此时终于抹干眼泪,「是哀家失态了,哀家一介妇人,哪里懂得什么呢?现放着阿涉在这儿,后又有皇上和百官议定,那自是毫无差错的。今日咱们是家宴,不谈这些个,是哀家错了,再罚一杯。有人再提,也一样要罚。」 国丈夫人笑道:「可不是么?这大好春光,可莫辜负。那些事,就交给他们男人操心去罢。」 「是咯,且由他们操心罢。」太后睨了她一眼,视线不意间落到晋阳身上,「哀家倒还忘了问,你怎地与你表兄一道过来?」 晋阳笑道:「回母后的话,在路上撞见,便一同过来了。」 太后轻声一嗤,「你倒是讨个巧,偏你三哥巴巴地在城外等,倒却错过了。」 晋阳低下头去,未曾说话,国丈夫人察言观色,忙忙笑道:「这便是他们两兄妹的缘分嘛。」 太后脸色始有些缓和,转眼见姜杜氏也在瞧着晋阳,便嘆道:「阿姊你是不知,哀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偏养出个皮猴儿似的小冤家,平日里专爱那舞刀弄枪,没半点闺秀样子,眼看就要及笄,哀家是日愁夜愁,就她这不知收敛的性子,哪家儿郎敢娶她过门?」 姜杜氏看着晋阳,脸上仍瞧不出甚么情绪,「娘娘说笑了,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自是人人争着相迎。」 姜涉尚还沉浸在适才情境中,一时有些走神,此刻听着姜杜氏声音,方才恍然惊醒,心道她猜测怕是成真,太后和昭宁帝果有结亲之意。然则…… 但看晋阳似是不好意思,仍只低头不语。 太后笑了一下,看了国丈夫人一眼,夫人会意,正要说话,姜杜氏却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今日仓促之间,不曾带得甚么好物,权做个见面礼了,还望你莫要嫌弃。」 太后面上一喜,见晋阳迟疑,立刻道:「还不快谢过姨母?」 晋阳不敢不接,拿在手里,取出见是一只玉玦,美玉质润,绘纹了流云有福图样,昭明着拳拳之意,祈福之心。只是这该当是一对成双,不知另一只又在何处?她瞧了一眼姜涉,恰与那少年四目相对,只觉他神情奇异,似喜非喜,不觉心下生疑,但也只能打叠起精神相谢。 太后却不知为何忽然脸色一变,「阿姊,使不得,这孩子怎么担当得起?」 姜杜氏淡淡道:「娘娘放心,这玉玦是高僧开过光的,已是佑护我儿平安长成,不过是我那女孩儿没福,命格太轻,配不上这宝物。但若娘娘介意,那也罢了。」 太后强笑:「姊姊多心了,哀家并非那个意思,只是此物贵重,这丫头委实当不起。」 姜杜氏依旧无甚表情,起身告罪道:「妾身晓得,终归是妾身思虑不周,竟用这样物件儿来匹配公主,还请公主归还妾身,妾身来日定当另备厚礼相谢。」 太后一时无言,竟是叫她还也不是,不还却也不是,当真是骑虎难下,不由面色微僵。 国丈夫人与皇后待打个圆场,却也都被姜杜氏不咸不淡地驳了回去。全场一时寂静,杜国丈单只搓着双手,满面急色,望望昭宁帝再望望她,又满场打量,最终却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涉心里明白,这个玉玦今日若是晋阳收下,便是应了兄妹之谊,来日再难启口谈婚姻事;可若她不收,便是承认不满姜杜氏以此物相赠,道她不怀好心。她想晋阳定也能猜出其中渊源,只看她是如何处置便了。 但见那少女忽然甜甜一笑,将玉玦往手里一握,藏去身后,只摇头道:「不还不还,送出去的礼哪里收回去的道理?晋阳可喜欢这玉玦了,多谢姨母,日后晋阳必当代阿姊孝敬姨母,有如亲母。」 她那模样俏皮可爱,又一派天真,任谁瞧了,都得有三分心软。姜杜氏瞧她一眼,忽地一嘆,向太后道:「娘娘是个有福气的,妾身怎敢僭越。公主既然喜欢,只留着当个耍物罢了。」 太后微微一笑,随即又皱了皱眉,而后再是一笑,「阿姊说得哪里话,她自当以亲母待你。但这小丫头呵,就是这般厚颜,入了她手的东西,可别想再拿回去。」 姜杜氏微微颔首,倒没说什么,太后一时无言,杜皇后忽然推了推身旁的小太子,小男娃便扬起脸来,奶声奶气地道:「皓儿饿了。」 众人都不禁愣了一下,随即齐齐失笑。 姜杜氏瞧向玉雪可爱的乖巧小娃娃,也不由微微一笑。 「这小毛头,就晓得吃!」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佯装不乐地瞪他一眼,「偏要饿你一时才好。」 说归说,等那小太子再苦着脸糯糯地求上几句,她早纵是百鍊钢也成绕指柔,忙不迭地叫郑谙宣膳。 席间却也一派其乐融融,只休去论各人可是各怀心思。食罢饭,太后还想留她二人过夜。 姜涉自是千般不愿,好在姜杜氏也只是推辞,太后应也并非诚心想留,客套几句,便着人妥当相送。 倒是杜国丈与国丈夫人一路同行,言谈间不无热忱,「大姊和外甥一路奔波,定是累极了,这一时也说不得许多话,等改天弟弟上门拜访,咱们再详谈。你们刚刚回来,府上若缺了甚么,尽管同我说就是。阿涉也是,一定不要客气,有什么事一定先跟舅舅说,听到了没?」 国丈夫人含笑在一旁帮腔,「得闲也时时到咱们家来坐坐,陪舅妈说几句话,要不家中也实在冷清。」 第48页 姜涉都一一应下,待服侍姜杜氏上了马车,她在马上行出许远,回头还见他二人立在原处,轻轻挥手。 她回过头来,不觉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去。 她在路上这些时日,虽王侍郎尽力遮掩,却也难免仍听到些街头巷议,知这朝堂乌瘴,实是笑话百出。 天子对那位国师到近乎言听计从的地步,日日里痴迷丹药,只要成仙;永王是最闹腾的主儿,横行过市,气焰嚣张;太后和杜国丈更更可笑,都奉国师为上仙,一个愚昧,一个敛财,这且不够,如今又来一位姓姜的主儿,父子手里把持着边关重军,风头正盛,若是一个不喜,这大兴的王朝,莫不是能改了姓去? 今日算是见识许多,才知传言终究有几分影迹。只可惜他们不知,还有一桩事,是瞒天过海,天大的谎言,莫大的笑话。 若是天下人晓得,若是母亲晓得…… 她摇摇头,不愿再想。 也且罢了,扑朔迷离,傍地而走,莫要辨我是雌雄。 第25章 待郑谙相送她们到将军府时,夜色已深。 姜涉于夜色里约略一瞥,也瞧不清那府中全貌,只服侍姜杜氏下了车,进得侧门,便见姜沅与烨姑打着灯笼,一左一右地立在一中年人身旁。 她瞧那中年人穿着打扮,样貌身形,猜他大约便是姜瑞的胞弟,名作姜胜的,此际见他双目发红,只望着她与姜杜氏不移,好似有千语万言,一时却不好多提一句,彼此相见罢了,取了物事再三相谢郑谙。那大太监也自乖觉,未多作停留,即便匆匆辞去。 姜胜迎着她们进去厅里,唤出妻女参拜,他满面喜色无限,双眸发红,「老爷和夫人打从道元爷那会儿离京,到如今总得有二十余年了,不想今世还能得见夫人音容!」 姜杜氏轻声道:「这些年,实是苦了你夫妇两个。」 姜胜同周氏连连摇头,「夫人这是说得哪里话?小的夫妇不苦,这些年好难为夫人才是真。幸得如今少爷长成,如此英雄人物,好叫那帮胡虏再不敢放肆!」 他但见姜涉温和儒雅,进退有据,决无那等贵家子弟的骄奢之气,却又不似寻常武官那般鲁莽无羁,当真是为将军与夫人欢喜。 姜杜氏睨了姜涉一眼,语气颇不经意道:「甚么英雄?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偶尔占着便宜讨个了巧罢了,怎禁得人人去夸?当歷练的地方还多了去。」 姜涉但只欠身,「母亲说得极是,涉不过侥倖赢得几战,多凭父亲荫庇,胜叔实是谬赞了。」 姜胜瞧他母子这样情貌,心中不觉打起鼓来,他本当姜瑞多是虚言,却不想姜杜氏性子果然生了变化,母子间亦是真存芥蒂,一时也不敢就此多言,只笑着打岔过去,说些府中事体,又说住处已收整起来,若夫人累了,便即先请去安歇。 姜杜氏只道不急,倒也未多倦乏,却望着那女孩儿道:「这便是珮鸣丫头罢?不想竟这样大了,真是生得花朵儿也似。」她瞧了烨姑一眼,烨姑便送上个锦盒来,「我也没准备甚么贵重东西,只是一点给孩子的见面礼,你两个可不许推辞。」 姜胜赶紧摇头,「这哪里使得!」 但姜杜氏只看他一眼,他便也偃旗息鼓了,只叫珮鸣快谢过夫人。 珮鸣却也乖巧,接了烨姑递来的锦盒,大大方方地道了谢字,笑容明媚,举止间又带些娇憨,端的是讨人喜欢。 姜杜氏面上倒是难得露了些笑意,再夸了她几句,又四下里望望,忽然道:「怎地不见阿廷?」 此言一出,姜胜一家三口面色俱是一变,半晌姜胜方才摇头嘆息道:「那不肖子,不提也罢。」 姜杜氏与烨姑对视一眼,「我记得阿廷一向乖巧,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姜胜面色青青白白,终于还是苦笑道:「本不想污夫人与少爷尊耳,那孽障只道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当他有从军之志,还好生欣慰,要与他讨个荐书,哪知他竟猪油蒙了心,要去做劳什子大侠,我动起气来便请了家法,谁料他竟就离家而去,一晃也有七八年光景,总是不见人影,我一早只当未曾养得这孽畜,夫人也再不必记起这孽畜了。」 周氏眼圈泛红,只默默低下头去。 珮鸣低着头也不言语,双手只将裙裾扯着。 姜杜氏嘆了一声,「却又不是这样说法,少年人心有志气,行侠仗义,也是好事,只不该这一去许久,连个音信都不传回。到底还是应寻他一寻,骨肉至亲,哪能说舍便舍了?姜涉,你也看觑着,回头用心打听着。」 姜涉暗地里不知是何滋味,但只应了声是。 姜胜早慌得摇头,「哪敢多劳少爷用心,那孽畜若肯还家,一早也便回了,若不肯还时,这偌大的天地,他只藏到何处,谁又去哪里寻他?」 姜杜氏道:「那也只先留心着,我想阿廷心中晓事,定也想要回来的,或只是一时脱不开身。」 「若他有朝一日真敢返来,我看夫人面上,却也轻饶他些。」姜胜嘴上虽如此应和,神情却分明未信他能归来,兼又带一点惨然自嘲之意,且暂将话再岔过去。 周氏低眸未语,看来却似早认她儿中途夭折,已不敢再存念想。 姜涉冷眼旁观,但觉珮鸣听见此事时,那反应却又与周氏、姜胜不同,倒好像是知道些什么,欲要反驳、而又顾忌着什么不能反驳似的,不由暗自留了点心。 第49页 几人又再说了一会子话,姜杜氏面上终是显出些疲态来,姜胜心细如髮,很快察觉,遂就张罗着送她们回房歇息。 姜杜氏也没再推辞,就由着烨姑和周氏引着去了,姜涉与姜沅则经姜胜带去住所,一路上他只道预备不周,请她如有不满,尽管道来。 她知他与姜瑞都是耿耿忠心,也只是执晚辈礼,多谢他这些年恩义。 姜胜但言不敢,瞧她的眸光中却多是欢喜,可见得是真心盼她与姜杜氏归来。 姜涉不觉暗中一嘆,便只又与他说些姜瑞一家的事情,很快即去到那为她二人预备的一处小院,见是里进三间,十分舒适;她与姜沅惯是歇在一处,姜胜也早知悉,将两人房间挨在一处,房中布置亦是简单干净,书房中还贴心周到地摆了兵法军策。 她一向餐风露宿惯了,见此光景,自然无甚不满之处,只道习惯自处,请姜胜打发去了两个使唤丫头,又与姜沅交代了几句话,在房中转了一转,忽觉微闷,便独自出了门,且在院中坐下。 但闻青翠竹叶为微风簌簌吹动,她忽然念起此时身在偶尔听姜祁提过一句半嘴却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府邸,心中竟生出几分莫名的茫然来。 她成长的年月里见惯的不过是漫天风沙,决不似如今时候,夜色已上却仍暖风习习,熏人慾醉。闭上眼睛也只觉那风声温柔,就好像……从前时节,抚摸面颊的柔软的手。 「阿泠与阿涉一人一个,保佑你们啊,平平安安地长大。」 姜涉忽地睁开眼睛,扯着细细红线,拽出贴身戴了的那只小小玉玦。 流云有福的纹样带了颇多吉祥喜意,原本是比目双鱼,一对成双。 那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缘何却竟记得如此清楚。她轻轻地自嘲一笑,不觉低声轻唤一句,「阿兄……」 唤出声来的同时却又很快收敛了神色,因着听见有轻悄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她利落地将玉玦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向来人笑道:「回来啦?」 姜沅嗯了一声,仍然是一副淡淡神色,低声道:「少将军猜得不错,珮鸣姑娘果然有事相瞒。」 而后压低声音,道来所见所闻。 姜涉偏着头,耐心地听她说完,「他们没有发觉?」 姜沅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却又迟疑着道:「我不晓得,离去时曾踢到一粒石子,响动虽不大,但也有些突兀。」 姜涉点了点头,「没事,发觉也无妨,总归不是多么要紧的事。」 姜沅嗯了一声,却又道:「少将军,可要告诉姜总管么?」 姜涉想了想道:「大概不必罢,倒是可以再等一等,若他们始终不曾发觉,那时再提也不迟。」 姜沅点了点头。 姜涉看着她却忽然又笑了一下,「倒是阿沅,也该准备起来了。」 姜沅微微地皱起眉来,全然是一副不解之态。 姜涉一本正经地道:「对呀,过几日咱们就该当去拜见庄老太傅,阿沅不是要与他比辩么?岂非要早早地准备起来么?」 姜沅面上不觉微微一红,「少将军岂能将玩笑话当真……」 姜涉立刻摇头道:「那如何能算玩笑?我可不当是玩笑,还等着阿沅一战成名呢。」 「可是……可是……」姜沅忽然一眼看见她面上笑意,便晓得原来只是玩笑,可还是由不得生起些侷促,一时倒严正了声色,匆匆抛出一句,「少将军若无甚旁的吩咐,阿沅便先回去了。」 姜涉倒也没有不应,「好呀,但阿沅定要记得准备。」 姜沅没有再答她,只瞥了她一眼,便急急地走入房中去了。 姜涉望着她的背影,不觉轻轻笑起来。 不过,江湖人么?倒不知那少女现今如何了,可是已寻着那石头教贼子,一剑动天下?但看这石头教势大若此……她又不禁轻轻摇了摇头,可惜她人在千里之外,也只能盼她平安罢了。 她未多去想她,再坐得片刻,便也回房去了。 明日,还不知又有几许事情……这京城呵,终得慢慢见识。 第26章 姜涉所料不错,翌日果然有百般事体待她处置。单是姜胜递来的各家名帖,她已是看得倍觉头疼,全凭他一一提点,方能定下何者该去拜访,何者该当尽心回復,又如何分出个轻重缓急,言谈举止又如何合乎礼数…… 她只觉京中甚是不易居,可既来之,却也不能不一一习之,只得咬牙尽力将要紧关节记下。是以她虽欲尽快拜访庄老太傅,然等她终于得出空闲,也已在数日之后了。 庄府比起皇宫大内来,却又是一种风光。间中多以迴廊隔断,错落点缀青青碧色,格外清幽雅致。 那应门小童引着她与姜沅踏过小桥石路,稚嫩面庞亦染了几分书香世家的老成有度,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不觉叫人啧啧称奇。 小溪流水,潺潺不绝,有人正在竹林里弹琴,琴音清越而悠扬,颇有沁凉之意。姜涉不觉多望一眼,那小童却也忽然立定脚步,轻声道:「太傅就在那里了。」他所指向却非幽篁深处,而是前面不远之地。言罢,行礼自去。 姜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人布衣常服,正坐于溪边亭内,想来便是庄老太傅无疑。 再近几步,便可见他面前桌上摆了一副棋盘,他正埋头苦思,似毫无察觉有人到来。 第50页 姜涉趋上前去,正待恭恭敬敬执晚辈礼,却不料他忽地抬起头来,见她二人,面上瞬间露出喜色,语速极快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帮老朽瞧瞧,这下一步该在何处?应动红方了。」 姜涉与姜沅对视一眼,却也只能向前,先见一旁杀尽的棋子摞起老高来,可见战况之惨烈,再看棋盘之上,战场厮杀已至最后关头。楚河汉界之外,红黑两方各只剩寥寥几子,其中红方形势又更险峻,先有一马一车紧紧相逼,隔岸又有老将遥遥相照,己方却只得一相一士左支右绌,再下一时,若是黑方将马一跳,活路生机便要断绝。除非是…… 姜涉把视线凝在河岸那侧的红车之上,弃车保帅,或有一线生机。只是这样一来,胜势更弱。但也是无奈之举,危急之时,唯能断腕,再图捲土重来。 她便指一指道:「老太傅,或许弃车保帅,是唯一的法子。」 庄老太傅果然将红车拿起,沉吟一时,却又放下,「可这么一来,大好局势,不就稍纵即逝了?」 姜涉再细看棋局,知道他所言不错。这红车本来就要将对方老将逼入绝境,此时回撤,怕是连过河小卒亦保不住。可无奈时机瞬息即逝,「老太傅,当断不断……」一言未已,她忽地了悟什么,这一局棋,莫非是暗喻当今形势? 庄老太傅却还在长吁短嘆,拈着棋子颇为不舍,不肯放手,又迟疑着要落下,久久听她不言,便抬起头来,「怎地不说了?」 姜涉恭敬道:「晚辈不才,不敢班门弄斧。」 庄老太傅再凝视她一会儿,忽地将红车放归原处,抚须而笑,「说班门弄斧就太自谦啦,不过三思而言,倒也晓事得很,你是哪家的小后生呀?」 姜涉正要作答,庄老太傅却又摆了摆手,「你先别说,叫老朽猜上一猜。」 瞧他颇有兴致,姜涉也不忍拂却,便果然不言,微笑着站定了随他打量。 「王家的小子不爱言语,徐家那小子性子太急,何家那小子又太跳脱,李家小子出京未还,范家的小子……嗯,都不太像。」庄老太傅眯着一双细细长长的眼,将那许多个她似听过又似未闻的名字都数了一遍,忽然笑得眼角细纹都盛放开来,比起拇指道,「你是姜家那新进京的小后生,是也不是?」 姜涉含笑点头,「太傅猜得不错,正是晚辈。」 庄老太傅便拍了拍手,「看来还没全老煳涂。」又看向姜沅,仍然是笑眯眯的,「那这一位呢?」 姜沅面上却没甚笑意,只直直地站在原处,并不去搭他的话茬。 姜涉晓得她是侷促,代她答道:「是晚辈的义弟姜沅。」 庄老太傅再点了点头,抚须微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他目光殷殷,并无架子,只似一位平常长辈,倒叫人不觉生了亲近之意。 姜涉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晚辈可不敢当得英雄二字。」 庄老太傅笑着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指指石凳道:「先坐。都坐。」 姜涉便与姜沅都坐下来,因而说起来意,「家父来时嘱咐晚辈,一定要来向太傅请安,只是先时不曾得闲,今日才能到访,还请太傅莫怪晚辈怠慢。」 「你初来京,事情繁杂,还抽出时间来看望老朽,哪里能说是怠慢呢?」庄老太傅摇了摇头,「令尊可还大好么?」 姜涉想起姜祁,便不自觉露出笑容,「谢太傅关心,家父身子甚好,每次回营,都要寻晚辈较量,晚辈仍要甘拜下风。」 「极好,极好。」庄老太傅拈鬚笑起来,「令堂可也还好么?」 姜涉闻言仍只是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恭谨,「谢太傅关心,家母身子亦是康健。」 她自忖惯于掩饰,应未露出什么情绪,却不想庄老太傅仍似发觉什么,「那倒好,只是老朽偶然听闻,令堂如今似是笃信佛家了?」 听起来却像意有所指,姜涉心中微微一动,但亦不多说什么,「是,母亲颇信佛理。」 庄老太傅点了点头,「挺好,佛家多讲因果,其实也是个寄慰。」 姜涉但只低声应着,却不置可否。 庄老太傅瞧了她一眼,忽然道:「道元六年。」 姜涉不知他怎地抛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来,不由得不解地看向他。 庄老太傅抚着长须,他这一向说话极快,此一时却不知为何放缓了语速,「大概是道元六年的事罢……那时候,还没有小将军你呢。那年冬天雪下得极大,凉州那边的风啊,更是冷如刀子,你常在那边,自然知道的,是不是?」 姜涉点头。她太知道那般肆虐的风与雪,割在人身上脸上,便像要生生剜下几块肉去;也知道大雪封城之时是多么冷彻入骨,深可齐腰的雪,叫人寸步难行。那是与这里、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地方,可他突然说起这个,却是为何? 庄老太傅继续道:「瑞雪兆丰年啊,本是喜事,可凡事偏偏过犹不及,那年雪下个不住,重雪成灾,漠北也没了活路,只得狠下心入关来劫。令祖当时守在幽州,他便是我现在这个年纪,终比不得年青人火力旺盛,虽是终究退却敌兵,自个却也就这么倒下了。令大伯当时驻扎并州,问讯急急赶去幽州,不想那漠北军去而復返,令大伯身先士卒,热水浇冰,才将敌军打退,却也中了敌方暗箭,终是英年早逝。」 第51页 姜涉从未听过这一段故事,只觉心头髮凉。 庄老太傅还在慢慢地说,「中流砥柱一失,幽并岌岌可危,令尊只能急急离京,守住这一方基业。令堂与令尊伉俪情深,决意随他北上,道元爷感念其情,圣恩允准,可是当时谁也不知,令堂竟已身怀有孕。」 姜涉心头一震。 庄老太傅似乎察知她心潮起伏,再放慢声音,「在京时总未传过喜信,谁也料不到偏是此时……这一路颠簸,等发现时,孩子已是保不住了……大夫都道她再难有子,幸得上天总不相负,而今有子如此,想必令堂可心安矣。」 姜涉默默无言。她其实早已有所猜想,母亲心里大抵总是偏疼阿兄,是呵,姜家的人,就算要死,也总归要死在沙场,而不是被一场寒热夺去性命。 庄老太傅又道:「这段故事,令尊令堂从未说与你知吧?」 姜涉无声地点了点头。 庄老太傅并无意外之色,「令尊与令堂确是这个性子。」他似是想了一想,再又说道,「老朽还听人说起,令堂是自令妹过世之后,请人占了一卦,或许是怕有什么妨碍,才渐渐转了性子。其实慈母心肠,总归是盼着儿孙长成,平安喜乐。」 是这样么?命途之事……姜涉忽然想起她那位不肯让她叫师父的先生来,他也只道命数早定。虽则他开始时像极了招摇撞骗的骗子,人却是真有一套本事,那么他口中的那些所谓天命,又真的存在,或只是人心寄以安慰?她不知道,也无心去想,虽明白庄老太傅是一番好意,可她与姜杜氏之间,却又并非那么简单。沉默片刻,只起身恭肃一礼,郑重道:「多谢老太傅开诲,姜涉自当铭记于心。」 姜沅随她起身,亦行了礼。 庄老太傅轻轻摇了摇头,嘆息一声,「这人哪,上了年纪,就总是会唠叨一些有的没的,是不中用啦。」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这才坐了一时,竟就犯起困来,还请小友见谅,恕我久陪不得啦。」 姜涉忙去扶他,「晚辈不当打扰太傅休息,这便告辞了。」 「老朽今日就不多留你了,改日还要再来啊。」庄老太傅拍了拍她的手,笑得一脸慈爱,忽然扬声道,「硕儿,送小将军一程。」 话音才落,幽篁里的琴声便忽地停了,只过一时,便从中转出个一袭书生长袍的少年人来。这少年极有气度地向二人行了一礼,便不矜不贵地立在一旁。 姜涉与姜沅连忙还礼,同时悄悄打量这少年。但见他眉眼清隽,温文俊秀,气质清淡如水,颇有润万物而不争的韵度,且不谈是否胸中自有丘壑,单这份风范,已是常人多不能及的了,不觉在心中暗生赞嘆。 庄老太傅抚须而笑道:「这是老朽的孙儿庄硕,有闲时节,年青人多多来往,强过听老朽讲古多矣。」 姜涉忙道:「太傅此言实是折煞晚辈,今日得太傅开诲,所得匪浅,太傅妙音,愿常聆听。」再看一眼庄硕,「世兄高才,也自当讨教。」 老太傅看二人谦让,笑了笑,眯着眼睛道了几个好字,招来先前童子,由他搀着,慢慢行远。 姜涉只默默目送,见他转过竹林去,方才去看庄硕,却见庄硕也正自望来,微微一笑道:「愚兄痴长两岁,便厚颜自称一声兄长,两位贤弟今日若是无事,愚兄愿做个东道,择一地为二位接风洗尘,就便相识几个朋友,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姜涉瞧了姜沅一眼,见她神情中多有不愿,便且推辞道:「多感世兄盛情,只初来京中,却还有些事务缠身,只怕要拂了世兄好意,来日自当设酒赔罪。」 「是我思虑不周,贤弟不必挂心,来日方长,不须急在今日。」庄硕笑道,「既是如此,便由愚兄先送二位贤弟出去罢。」 姜涉点头,「多谢世兄。」 庄硕但笑言无妨,请她二人先行,自己落后半步,一直相送到府门前,见二人未乘车马,又待叫人张罗。 姜涉忙谢过他,只说却还识得路,愿当街走走。 庄硕许是看出她推辞之意,也不强求,只指了路径,又说起改日再登门拜访。 姜涉含笑应下,便与姜沅出了庄府,沿街慢慢寻路回去。 第27章 她二人扮作男儿,都是风华正好的锦绣少年,一路上倒有不少姑娘红着脸盯着她们看。 姜沅不禁微微蹙起眉来,只作不经意地将姜涉挡在身后。 姜涉却是心中有事,浑然不觉。 庄老太傅方才那一局棋,似乎是隐喻当今局势。可却又似乎说不通,漠北今日狼狈而走,所部七零八碎,是真正已无力反攻,我方却是士气高涨,又决非冒进贪功,不致有疏失之险。但……漠北使臣将到京城,是和是战尚未定断,依她之心,早就不必再议,可前些时候听太后与昭宁帝之意,此事莫非仍有变动?再者,若这残局真是暗指眼下,那我方,究竟是看似胜券在握其实暗藏危机的黑方,又还是山穷水尽只得弃车保帅的红方? 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环顾左右,只觉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是好一个太平盛世。 这样的繁华之下,仍有隐忧么?是邓衮?是太后?又还是…… 她视线不经意间与一人相对,那却是正凭栏望下的一位姑娘,她显然是未曾想到会被发觉,一张俏脸登时涨得通红,立刻便关了窗子,再无影踪。 第52页 姜涉不禁一怔,随即不由失笑,向身旁的姜沅道:「阿沅,京里的姑娘家倒真是矜持些,这若是在凉州,总得是我先被瞧得不好意思。」 她这一问,却没听到姜沅答话,倒是有一少女笑吟吟地道:「那却也未必,我便想问问公子尊姓大名,可曾婚配?」 姜涉只想着姜沅竟未声张,想必来者应是熟人,可在这京中,她又从未认得什么姑娘家,便不觉笑道:「秦姑娘休要取笑我了……」 「秦姑娘?」那少女倒是笑了,「秦姑娘是谁?是表哥的心上人么?」 姜涉不觉一讶,回过头去,却见竟是晋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这少女今日亦作一身男装打扮,摺扇在手,刚刚展开,若非笑容太过甜美,倒真有几分公子哥的潇洒风流姿态。 而姜沅正站在一旁,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默默地看着她,想来刚刚是被随晋阳出宫的侍卫点了穴道,此时被人轻轻一碰,才又能够动弹,仍旧默默无声地退回她身畔。 姜涉是决料不到她竟能出宫,闻言却也未现慌忙,只笑笑道:「并非什么心上人,不过是路上偶然识得的朋友罢了。倒是……表弟,如何竟在这里?」 晋阳笑了笑,正要作答,旁边那人却有些着急地道:「公子,三公子怕是等得急了。」她只瞧他一眼,应了一声「就去」,才又笑着向她道,「倒也没甚么,不过有些无聊,所以出来走走,今日见了表兄,才想起一直都未登门拜访,甚是失礼,改日当去府上赔罪,还请表兄海涵。」 姜涉笑道:「表弟说笑了,表弟若来时,蓬荜生辉,高兴且来不及,谈何赔罪?」 「那便这样说定了。」晋阳又笑了笑,将摺扇一收,像模像样抱拳一礼,「那么小弟便先告辞了。」 姜涉还了一礼,瞧着她带着随从没入人群之中,才始收敛了笑意,轻轻一嘆。 姜沅轻声道:「是阿沅没用。」 「这岂能怪你?」姜涉摇了摇头,「你也当猜知她的身份,若是能被咱们察觉,才怕是要出大纰漏。」看她仍是一副愁容,便伸过去手拍了拍她肩膀,「好啦,快笑一笑,还是你想着没能跟庄老太傅比辩,心有不甘?不然咱们再折转回去?」 姜沅禁不住又红了脸,「少……公子!」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好啦,那我不提了,咱们先回家罢。」 姜沅嗯了一声,随即跟上姜涉的脚步,只她心里其实有同样疑问,秦姑娘是谁,谁又是秦姑娘?莫非就是洛阳城里遇上的那一位么? 姜涉倒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又情不自禁地去想庄老太傅适才的话。十拿九稳,也未必不会陡生变故;风云突变,却将往向何方?可惜未能再多请教,或许当时她该再多问几句…… 「少将军。」姜沅突然轻轻出了声,「是早上那人。」 姜涉抬头望去,便见那怀抱包裹的汉子正闪身躲去墙后,虽只瞧了半脸,但确是早晨出门时曾见的那人不错。这扇门本就开在人少之地,他却始终徘徊不去,看来是实实的另有所图。她也不动声色,只将门叫开,同姜沅行回院中,脸上始才浮出点冷冷的笑意,「却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姜沅觑着她的脸色道:「少将军,不如阿沅去教训他一回,叫他长个记性。」 「那倒不忙,你先跟着他去瞧瞧罢,总不能一日到夜只他一个耗着。」姜涉微微冷笑,「我倒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要动我姜家的人,也须问问我答不答应。」 姜沅见她如此,不自觉地露了些笑意,神情转而又是一肃,偏头瞧向门外。 姜涉却也听见那轻轻渐近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便知彼此心意,俱都持剑在手,一左一右,伏于门后,只等那脚步声折阶而上,却停留许久,才轻轻将门叩响。姜涉再望了姜沅一眼,方才沉声道:「请进。」 那门给人轻轻拉开,许是见屋中无人,来人便有些疑惑地唤了一声,「少将军?」 姜涉方才松一口气,只觉自己也是小心过甚,若那帮盗匪当真有本事出入自如,怕也无须守株待兔,轻咳一声,自门后转出,「是珮鸣妹子?不知有什么事?」 姜珮鸣怔了一怔,把她打量几眼,仿佛明白过来,脸上便现出些要笑不笑的影儿,只却又忽然想起自己来意一般,折膝便跪,「求少将军救命!」 姜涉不好上手扶她,只能道:「珮鸣妹子,你且起来说话。」 姜珮鸣却是不肯动,「少将军先应承我,少将军若不应承,我便不起来。」 姜涉几乎失笑:「妹子都不说是什么事,却叫我如何应承?」 姜珮鸣望着她,不觉迟疑,欲言又止。 姜涉也不急恼,只温声道:「妹子且起来说话,你我本是一家,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自责无旁贷。」 姜珮鸣终是迟疑着起身落座,只是看看她又看看姜沅,颠三倒四,期期艾艾,始终是未曾说出个子丑寅卯。 姜涉知她还是决心未定,便道:「妹子若实在难以启口,我也不便勉强,或许妹子可以先告诉姜总管……」 姜珮鸣眸中忽地流露出惊恐之色,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摇头,「不成,万万不能叫爹爹晓得,否则……否则……」 姜涉但只温和地看着她,「妹子有何顾虑,但讲无妨。」 第53页 姜珮鸣恳求道:「少将军,我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告诉爹爹,爹爹若是晓得了,一定……一定会赶大哥出去,那他……他们就活不得了……」 果然是与姜廷有关呵……姜涉点了点头,温声劝她:「我虽有心帮你,可也要先晓得究竟是何事情,才好应承。若是无伤大雅,我可答应你在胜叔面前代为隐瞒,但珮鸣若只是信不过我,我也不会告诉胜叔晓得,只是少不得要道一句爱莫能助了。」 「那好,我说。」姜珮鸣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信得过少将军,我实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她声音中带上了几丝哭腔,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少将军若不帮我,哥哥和他……和独孤少侠真的就没救了……」 姜涉递了手帕给她,「珮鸣莫急,你且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珮鸣道了声谢,才始从头道来:「少将军晓得石头教么?他们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我哥和独孤少侠都是九幽门下,为了惩奸除恶才离了蜀中,怎晓得妖女狡猾,设下圈套,他们师兄弟折损无数,突围时独孤少侠替哥哥挡了一箭,哥哥自己也身受重伤,他没办法,只好带着独孤少侠来了咱们府上。本来不敢打扰少将军的,只想着养好伤便自去了,哪知这些日子却发现伤势久久不好,才知是中了毒,哥哥他伤势未愈,偏要去找妖女抢解药,可他自己也……珮鸣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来求少将军。」 姜涉微微点头,看了姜沅一眼,姜沅会意,转身而去, 姜珮鸣心中难免不安,姜涉瞧出她心事,只温声道:「珮鸣莫要担心,我只叫阿沅先过去看看,免得阿廷哥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姜珮鸣显然是松了口气,「其实这倒用不着……我怕哥哥做傻事,出来之前已经把他打晕,绑在床上了。」 姜涉瞧了她一眼,不禁失笑,「那倒也好,只是……此事珮鸣真不打算告诉胜叔知道么?」 姜珮鸣连连摇头,「爹爹不会高兴的……哥哥走的时候,他们大吵了一架……爹爹说,情愿、情愿当他这些年养了条白眼狼罢了……哥哥也说,他只当自己是深山老林捡来的,现今再回到深山去……不不,万万不能叫爹爹晓得,少将军,你不会说的,对不对?」 诚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他父子这样针锋相对……姜涉听着却禁不住想笑,勉强忍下了,只道:「珮鸣放心,我会尽力而为,但我如今却不晓得那对头底细,一时也没甚么应对之策,可能先带我去见见阿廷哥么?」 姜珮鸣又摇了摇头,「少将军想问什么,不如就问我吧,要是我也不晓得,可以再去问独孤少侠。哥哥他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对、对家里始终有点成见,若知道少将军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不会高兴。」 姜涉听得她话中意思,心中不觉微微一动,「独孤少侠已醒了么?只怕他伤势未愈,不好多扰了他。」 姜珮鸣没有多想,只道:「没关系的,他这几日气色也好得多了,就是伤口总还拖着不好……少将军若有什么话想问他,现在过去也可以。」 「依珮鸣的说法,这毒虽不致命,拖着也总不是好事。」姜涉轻轻一笑,「事不宜迟,不若就现在吧。可还方便么?」 姜珮鸣点了点头,「可以的。」脸上却还是露出迟疑之色,「只是……少将军一定不要告诉爹爹啊。」 姜涉轻轻点了点头,「我不会说。」 姜珮鸣又瞧了她片刻,才终于站起身来,「那……少将军请随我来。」 第28章 姜涉本要路上问她石头教之事,但瞧她始终忐忑,面上拘谨,终是先笑道:「阿延平时都唤我作阿涉哥的,珮鸣也不必这样客气,同他一样便好。」 姜珮鸣迟疑了一下,「可爹爹说……」她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用力摇了摇头,接着唤了一声,「阿涉哥哥。」 姜涉不知她何以突然想通,倒也没有追问,只笑着应了,又说了几件姜延的事,逗得她笑起来,眼见她已放松许多,方才再问起石头教来。 她来京路上其实听闻些许,只不过大多是左耳进右耳出,况且街头巷议,到底多有夸大,着实未可尽信。如今若要真与他们动手,当还得做到知己知彼。 珮鸣也确实从姜廷和独孤那里听来不少内情,说得一板一眼,甚是详尽。 原来那独孤少侠大名叫作独孤拓,是九幽派独孤门主的次子,九幽亦属八大家之一,拥护清平令,以匡正江湖太平为己任。 至于那石头教,来歷甚是神秘,直到如今也没人能确切说得出它是何时出现,连八大家也只知它约摸从两年前开始出头,其教主自称连云生,这名字起始也无一人知晓。 其实中原武林本就有不少邪魔外道,诸如蜀中的散花宗、山西的东缪狼、西北的大刀会、东郡的红莲教、水陆连横的鲸帮……这些帮派无不为害一方,鱼肉乡里,只因受着八大家牵制,彼此又相隔甚远,一盘散沙,倒也未成大气候。 不想连云生甫一出世,却就打破了这等局面,这些教派首脑竟都肯听他驱使,联合起来与八大家作对。连云生扯开大旗,直道要这世道再不清平,群魔乱舞,方显本色。 他闹得如此声势浩大,八大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相约除魔卫道,经多方打听,才知他原是用了釜底抽薪之计:先遣人混进总坛,收买帮派中怀有异心之辈,再打上门去要帮主携众投诚,归于石头教麾下;若那帮主不肯,便由那叛徒施以暗算。两年间这等事他做了无数,如今气候已成,方才发作起来,却已是急切难除了。 第54页 独孤拓与姜廷同属九幽门下,被分派了原属散花宗的一路。散花宗原先便在蜀中,与九幽是一直的冤家对头,而归属石头教后,可谓是变本加厉,他们如今的当家唤作花怜月,是个最最无耻之徒。 姜珮鸣说起她时,分外咬牙切齿,「其实那妖女本来是散花宗的三当家,听说他们原来的宗主乐无瑶还对她有大恩,谁想连云生一到,她竟杀了乐无瑶自立,当真是个无情无义、诡计多端的妖女。」 这次独孤拓与姜廷也是中了她的圈套,才负伤闯入将军府,以求庇佑。至于其中更细关节,珮鸣便知之不详了,只是一味说那妖女狡猾可恶。 姜涉早瞧出她其实心偏,但也并不点破,只暗暗忖度,不知那位独孤少侠可能衬得上这样情分。说到此时,二人也将近地方,推门进去,便见姜沅早已在院内等着。 姜珮鸣看着她愣了一愣,忽然反应过来,「阿、阿沅哥怎么会知道……」 姜沅面色无异,也不说甚么,只向姜涉轻轻点了点头。 姜涉带着歉意向她解释道:「还望珮鸣莫要见怪,其实那日说起阿廷哥之时,我见珮鸣神情有异,是以便叫阿沅多加留意。今日若珮鸣不来寻我,我本也想得空时问你一问……」 「我晓得啦!」姜珮鸣忽然重重地点了点头,「怪不得阿延哥常说,什么事也瞒不过阿涉哥哥,要我有什么都要跟阿涉哥哥明说。我现下放心啦,阿涉哥哥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她面上绽出笑意来,指了指其中的一间屋子,「独孤少侠就在那间房里,不过我想先进去问问他,阿涉哥哥,可以么?」 姜涉点了点头,瞧着她进到屋里,却不觉轻轻嘆了口气,向已行到她身旁的姜沅道:「珮鸣妹子果然天真讨喜,依阿沅看来……那位独孤少侠,又是如何?」 姜沅摇了摇头,还未及说话,姜珮鸣已然出得房来,笑着说道:「少侠他还醒着,阿涉哥哥随我来吧,阿沅哥也一起么?」 姜涉看了姜沅一眼,道:「阿沅就在外面望风罢,可以么?」 姜沅轻轻嗯了一声。 姜珮鸣点了点头,「也好,多劳阿沅哥哥了。」 姜沅没有作声,珮鸣却好像也晓得她是如此性情,并无甚么尴尬之色,只招唿着姜涉随她过去。 姜涉暗自笑了笑,随着她进门去,便见独孤拓正靠着枕坐在床上,见了两人,本想行礼,却被姜珮鸣先一步按住了,「少侠不需起身,阿涉哥哥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 她说时斩钉截铁,可说完后望她的眼神却又变得小心翼翼,好似后悔自己方才那样唐突,姜涉不由在心底发笑,一时竟好奇起姜延信上到底编排了些什么,但此刻到底没拂了她的面子,只点了点头,微微笑道:「珮鸣说得不错,独孤少侠有伤在身,委实无须多礼。少侠可觉好些了么?若是不能,稍迟再论也无妨。」 独孤拓的笑容里透着感激,「多谢少将军关心,在下还能支撑得住,只少将军如此宽容大度,在下却不告自来在先,连累府上在后,实是于心不安,惭愧至极。」 他虽然面白气弱,言谈间却自有一种翩翩风度,八面玲珑,细心周到,不像似她印象里该有的江湖人脾气。 姜涉不觉有一剎失神,随即不由暗笑自己太过刻板,谁定下江湖人便只得像她那位不拘小节的先生,又或是那风风火火的少女?便笑笑道:「少侠既与阿廷哥有同门之谊,便与我有兄弟之义,今日少侠蒙难,我自不能坐视不理。如今大概情形珮鸣已尽说与我知,但若真要与那花怜月一斗,少不得还需少侠助力。」 独孤拓点了点头,「在下……」一言未尽,忽地剧烈呛咳起来。姜珮鸣忙忙地上前为他顺气,他只摆了摆手,勉强向她一笑,「我没事,可否劳姜姑娘倒杯热茶?」 姜珮鸣点了点头,忧心忡忡地去了。 姜涉倒没阻拦,只瞧着姜珮鸣出去,方才说道:「少侠有话,尽可直言。」 独孤拓深吸了一口气,「少将军如此仁厚,在下不敢有半点隐瞒,姜姑娘虽是自己去寻少将军,可……这其实也是在下心中所愿。」 姜涉着实有些意外,她料不到他竟会直接承认这一点,照她所想,他只需做些推託,而后再顺势答应,便已是无可指摘。 独孤拓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今日之过,其实全都在我,我本与家兄一同盯着那妖女,不料半途被另一魔头冲散,本该先去约定之地会合,是我贪功,带人追至京外,却不想中了埋伏,乱箭之下,是姜师兄拼死护了我出来,其他师兄弟至今生死未明,怕都凶多吉少。」少年苍白的面容上忽然泛出一点带着怒意和羞惭的红晕,语气却还平静,「而在下如今也身中剧毒,单凭师兄一人,实在难以全身而退。我知少将军不会坐视不理,与其惺惺作态,还不如直言相告。」 姜涉笑了笑,「少侠如此坦荡,我更是没有退缩的道理,那我也不绕弯子,依少侠看来,解药应置于何处?」 独孤拓露出一个苦笑,「此女虽貌似无谋,其实心狠手辣,城府颇深,如此紧要之物,大抵会随身携带。」 「我明白了。」姜涉点了点头,她想知道的差不多都已知悉,瞧他神情疲倦,便站起身来,「既是如此,便不多扰少侠,不过之后……可能要委屈少侠一时。」 第55页 独孤拓摇了摇头,「少将军此言实是折煞在下,在下纵受再多委屈,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师兄与伯父之间好似有些误会,连带着对少将军似也有些……还请少将军莫怪,我会设法多多解劝。师兄他离家多年,我想父子之间,总还是……」 他说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姜涉忙学着姜珮鸣替他拍打几许,「我晓得少侠的意思,我会尽力一试,使他父子重归于好。」 独孤拓勉力笑了笑,姜涉只叫他莫再忧心,扶他躺好,才出得房间。 姜沅见她出来,便向她点了点头,转身自去。 姜珮鸣端着热茶早已站在门外,见她出来才迎上前,却是一副想问又不甚敢的模样。 姜涉不觉轻轻一笑,「珮鸣请放心罢,你与阿廷哥的事自然也就是我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会设法拿到解药。」 姜珮鸣重重点了点头,「嗯,我信阿涉哥哥。」 姜涉向她一笑,还未及说话,两人便几乎同时听到何处有重重一响,好似桌椅倒地声音,珮鸣脸色瞬时一变,才扭过头去,已见那人风也似地卷到面前来,「你妹儿啷个大胆子,还敢沖你哥动手,等我回……」言未讫,忽然望见她好整以暇地立在一边,脸色勐地一沉,手即刻握住剑柄,冷冷地打量她,「阁下是哪一个?」 姜涉一瞧那与姜延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早已知晓他身份,只觉他脾性亦是奔雷也似,未免觉着好笑,却看姜珮鸣连朝她使眼色,脸上已带了不安,知她只恐姜廷会冲撞了她,便向她笑笑,摇头示意无妨。 姜珮鸣仿佛安下心来,才与二人引荐,「哥,这是阿涉哥哥,是来帮咱们的。」 姜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拉她到一旁去嘀咕片刻,方才又回来与她见了个礼,「原来是少将军,舍妹无知,拿区区小事去打扰将军,在下在此向少将军赔罪,少将军还请回罢。」 言行间逐客之意分明,姜涉也不知他何来这等敌视,但只开口道:「阿廷哥太见外了……」 姜廷几乎是立刻摇头道:「不敢当。」 姜涉倒也依言改了口,笑道:「是愚弟唐突了,还请贤兄莫怪,愚弟虽生于军门宦家,却甚为仰慕江湖侠者,但知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不必曾相识,遇危难能相帮则相帮,今日若有一二分能效劳处,也是愚弟的福分。」 姜廷仍是冷冷地看着她,「少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实是不敢劳动少将军大驾。」 姜珮鸣暗地里扯了扯他的袖子,「阿哥……」 姜廷又瞪她一眼,浑然不理会,「少将军请回罢。」 姜涉却不走动,只道:「贤兄高才大略,自然不惧暗算小人,不过贤兄可知应去何方寻访么?」 姜珮鸣忙在一旁帮腔,「是啊哥哥,这么大的京城,你一个人往哪里去找嘛?说不准他们也不在京城里了,你的伤还没好全……」 姜廷冷笑道:「她不会走的,我想这府外定有她安排的人手,待我捉一个回来,就知分晓。」 姜珮鸣摇了摇头,「府外怎么会有?我都仔细瞧过的。」 姜廷哼了一声,「以你那点微末本事,啷个瞧得出来?待我……」他勐然顿了一顿,显然竭力试图忍住,然而未能成功,仍是重重咳出了声,脸色便不好看起来。 姜珮鸣本想说话,但被他一瞪,终于还是吞声回去,只求助地看向姜涉。 「贤兄说得不错,」姜涉却是轻轻点了点头,「府外委实有不少好手,轻功卓着。」 姜珮鸣不由惊唿一声,「怎地会……」 姜廷瞧了她一眼,倒有点讶异,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又是微微一沉,「少将军只管放心,待在下寻回解药,我师兄弟两个立刻便走。」 「贤兄误会了,愚弟未有此意。」姜涉摇了摇头,「愚弟已叫阿沅随住那人,想必不久会有分晓,如蒙贤兄不弃,等得了消息,咱们再从长计议如何?」 姜珮鸣立刻点头道:「好!」 姜廷咳了一声,「在下先时已说得清清楚楚,此事不劳少将军多虑,有在下一人已经足够,请恕在下失陪。」说罢他抬手作礼,提步便往外走。 姜珮鸣急着拦他,但立即就被姜廷甩手拂开,仍是大步如飞,愈行愈快,眼看便出得院子。 姜涉看在眼里,神情倒是没甚波动,只向她温声道:「珮鸣,你且进去看看独孤少侠。」 姜珮鸣愣了愣,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人才走上台阶,只听身后风声作响,回头便见姜涉竟扶着姜廷往里走来,姜廷脑袋垂下,显然已是不省人事。她禁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眼睛,看一遍却仍是无甚变化,不觉大为惊讶——这、这样好脾气的阿涉哥哥,原来真、真会像阿延哥说得那样…… 却看姜涉似是留意到她视线,忽而抬起头来,向她歉意一笑:「对不住了珮鸣,等阿廷哥醒来,还请你为我美言几句。只是我点穴功夫总不到家,我怕这次还须绑得重些。」 第29章 姜珮鸣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眼睁睁瞧着她安置了姜廷再行出房来,整个人还如在云雾之中,只顺着她的话连连道好,实则等她离去之后,都还未全然反应过来。 姜涉倒是极想问问她姜延信上描述,不过终归是按捺住了,叮嘱她几句便自行离去,在院中直等到晚,才见姜沅返来,「打听得了?」 第56页 姜沅点了点头,面色却有些奇特。 姜涉瞧着不对,便道:「怎么,遇上什么事了?」 姜沅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姜涉虽看她神情有异,但她既不言语,料来应不是甚么相干的事,也就没再追问,只站起身来,「那好,咱们一道再去瞧瞧。」 姜沅摇头道:「这样小事,阿沅去就得了。」 「那不成,你一个人去,我怎么放心?自是要一起去的。」姜涉瞧着她的脸色,「怎么,那地方有什么不妥么?」 姜沅嗫嚅了半天,终于才挤出了一句话:「少将军……不合适。」 姜涉奇道:「我怎地便不合适?」 姜沅只是摇头,始终不肯明言,姜涉愈发觉着稀奇,「阿沅不说,我反倒更是好奇,那也只好眼见为实,自己去瞧瞧了。」 姜沅身形一晃,已拦在她面前,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吐出两个字,「青楼。」 姜涉微微一怔,只瞧她脸上忽然涨红起来,便忍着笑道:「那也无妨,都说灯红酒绿温柔乡,咱们正好去见识见识。」 姜沅勐然抬头望住她,平素无波无澜的脸上竟已满是惊诧。 料不到她是如此反应,姜涉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阿沅不如就在家等我。」 姜沅依然摇了摇头,「其实……」她有些迟疑,「其实阿沅觉得,他们也许发觉了。」 「嗯?」 姜沅语声还是一样平静,但视线却始终未肯与她相对,「那地方的守备外松内紧,阿沅未敢打草惊蛇,只向……向东家打听了些许事情,晓得那花怜月确在其中。」 「是么?」姜涉但觉她打听来的那些事或许颇关风月,想来那位花堂主当真是个风流人物,瞧姜沅脸色又渐渐地红了,便没再多问,想了想再道,「那依阿沅看来,咱们若今夜去盗解药,能有几成把握得手?」 「岂能是盗……」姜沅小声嘟囔了一句,在她的笑声里,终还是如实答道,「六成。」 「六成呀……」姜涉到底是止了笑声,眉眼里却仍是不觉浮出些许笑意,「那好,不硬碰硬,咱们请君入瓮。」 「讲么子请君入瓮,我瞧是送羊入虎口。」 姜廷抬手将窗子上栓,终归还是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那花怜月是怎样的人物,难道还当真会亲自寻到这里来了?就算她真箇来了,就凭那小将军一人,当真能护独孤师弟周全么?虽则……他身手是还不差……但是、但这事岂容儿戏?他只怕是有个万一,便谁都对不起,还不如自个儿去拼命,总归不负良心。 只是师弟不肯,又……他禁不住抬手摸了摸后颈,转过身来,但见靠坐在床上的那少年人憔悴苍白,纵是伸手掩住口鼻,沉闷而压抑的咳嗽声却仍会从指缝间逸出来,仿佛是听到他方才说了什么,但又没听分明,一双眼带着不解和徵询望着他。 姜廷有点心虚,干咳一声,「师弟,你也别干熬着,我扶你躺下,早点休息罢。」 独孤拓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却又点了点头,眼看着姜廷向他走来,忽见他身后的窗子竟自个儿开出一条缝隙,当时即知情况有异,便勉力道:「姜师兄,当心。」 姜廷不免心中一凛,方才按剑,便见烛火竟扑地灭了。 他晓得这是真箇来了,倒是不由舒出一口气,虽骤临黑暗不能视物,却感觉得到唿唿风声近前,他还未及拔。出剑来,便觉手背上一痛,紧着胸口一麻,已唿不出声,也动作不得。 姜廷的瞳孔骤缩,他着实未料到来人出手竟能如此之快,快得叫他来不及反应,几乎是束手待毙,凭他封了几处大穴,此时心中忐忑惊异,实是不可名状。 接着只见火光一闪,竟有人将适才吹灭的蜡烛再度点上,灯火映出他的模样,原是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此时他正恭恭敬敬地看着窗口的方向,恭声叫道:「堂主。」 姜廷欲要别过头去看,然身子却分毫动弹不得,只听着一个女子的笑声,情知便是那作恶多端的魔头真箇到了。他不由得将视线往床边飘去,便与独孤拓恰对个正着,见那少年面色虽是苍白,神情却仍是镇定,心中不由安定不少。 不过须臾之间,只瞧他撇开目光,望着窗子方向,微微一笑,「花堂主远道而来,想必劳苦,何不进来一叙?」 「倒是想跟少侠讨杯茶喝噻,只不过道路险远,咱们须得急急动身,待见了教主,再好好地叙话也不迟嘛。」她声音里带着轻轻的笑意,若非姜廷晓得她手段狠辣,当真会觉着无比动听,「就是这路上风尘碌碌,不晓得少侠还能熬得住嘛?甲,你且过去瞧瞧,少侠可是咱们的贵客,要是有个万一,那可不是耍子。」 甲恭谨地道了声是,依言往前行去。 姜廷直听得心里发急,他虽不晓得姜涉到底有何安排,可也明白若是这妖女只守在窗边不动,那是万万奈何不了她。 他万分紧张地瞧向独孤拓,只见那少年仿佛真的煎熬不住,伏下身子咳嗽了几声,还是甲替他顺过气来,他又缓了一缓,方才抬起头,嘴角带了一点血迹,却还是浅浅带笑:「多谢三当家关心,在下尚还支撑得住,人生在世,若是立定心思行路,那任哪个都阻拦不得,不过在下久闻三当家大名,今日一见真乃名不虚传,只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一下。」 第57页 花怜月轻笑道:「少侠要问就问咯,不过先说好了,讲完这句话,咱们可就要动身咯。」 独孤拓也不客气,只道:「先时远远一见,还以为是在下眼花,却不知……」他顿了一顿,才又说下去,「三当家如今一身素白,莫非在为乐宗主着孝?倒果然是情深义重。」 他面带微笑,眼神却凉而亮,语气之中分明带了讽刺。 姜廷晓得他是在激怒那妖女,只不过……这能管用么? 这话一出,身后竟再无声息,可他晓得定不是那妖女羞惭而走,他瞧着独孤拓,独孤拓却没有看他,仍在望着花怜月所在的方向,苍白的脸上仍挂着方才的笑容。屋中一片寂静,姜廷只觉难以忍耐,几乎是屏起唿吸在等,也不知过去多久,但觉眼前一花,接着便见屋中多了一个人。 那恶贯满盈的妖女竟真箇穿了一袭白裙,手里玩着一支白玉簪子,背对着他随意坐在桌上,声音里竟带着深重的哀戚,「少侠说得不错,小女子的确是在为宗主戴孝噻。宗主从小收留教养小女子,她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终日铭记在心,不敢稍忘。 「人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思来想去,总不知该如何报答,我想宗主她最重蜀中这一方基业,便想助她一臂之力,又怎知宗主竟误会了我,却要杀我?我啷个会伤宗主一分一毫?我宁可自个死上千遍万遍,都不会叫旁人伤她一根寒毛。啷个晓得宗主信不过我,我也没得法子,宗主一走,群龙无首,我又能啷个办咯?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毁了一生的心血嘛。于是我也只好忍着痛,用这双手,杀了她。」她将双手举近烛火去端详,声音里哀意更重,「如今宗主走了,我也想跟她一起走,可我啷个能丢下宗主这番心血嘛?眼睛一闭倒是痛快了噻,可我啷个能轻饶我自己?宗主的心愿,我总得替她完成,你说是不是,独孤少侠?」 姜廷直听得怒火沸腾,虽知她那宗主乐无瑶与她是一丘之貉,可这般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的行径,她竟还有脸振振有词,果然是……果然是厚颜无耻! 独孤拓面色倒还平静,「三当家若当真想保住散花宗基业,还应带领诸弟子改邪归正,寻那始作俑者为乐宗主报仇,乐宗主若知三当家苦心,九泉之下当能见谅。」 「小少侠倒生得一张巧嘴哦。」花怜月忽然站起,身子一晃,眨眼便至床边,嘻嘻笑道,「既小少侠都能见谅,我想九泉之下,宗主亦会感激我罢?」 独孤拓脸色微微一变,姜廷只恨不能破口大骂,花怜月不晓得他师兄弟心中的弯弯绕绕,就势在床边坐下,凝着独孤拓望了一会儿,忽然抬手要去描他的眉眼。那始终处变不惊的少年此时却也面色突变,本能地偏过头去,心下实知迴避不得,却只听得她轻声笑起来,「从前与令兄打交道多些,竟不知小少侠也出落得这般英朗。」 她收回了手,笑意却不减,「我记得老二都是折在令兄手里,人家都话青出于蓝胜于蓝,我相信假以时日,小少侠也定成大器,到时候还请小少侠高抬贵手噻。」 独孤拓也向她笑了笑,正待答言,可却似是再坚持不住,忽地俯下去剧烈咳嗽起来,不多时便见床被染红。 花怜月望在眼里,只叫甲退到一旁,微笑着道:「啊呀呀,我记得不过是一支白羽箭嘛,啷个搞成这个样子咯?这一路咱们可要小心噻,甲,你可得服侍好了小少侠。」 甲恭敬应声是,便待上前将独孤拓搀起。 花怜月早已站起身来,仍是要从来路退去。 姜廷始才扫见她面容,不禁一怔,正待看得更仔细些,却不想桌上火苗一晃,那蜡烛竟是又灭了。 第30章 黑暗里姜廷但听着动静各异,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谁占了上风,心中虽然焦急,奈何无计可施,只得提心弔胆,终于等到四下安静,那蜡烛被人重新点起,急忙睁眼去看,只见地上竟结起一张大网,网中实实在在地缚着一团白衣,再看那银面少年正吹熄手上火折,不觉大喜。 他几乎是眼巴巴地看着姜涉走到近前,替他解去穴道,才能动弹,他便立刻冲上前去,抽出长剑逼到那白衣人身上,「妖女,拿解药来!」 那人转过脸来,虽面孔被网绳遮去小半,却瞧得出是生着好一张皮囊,双眼波光潋滟,姜廷看着都不禁微微一怔——他也确实不曾料到,这传说中心狠手辣的魔头,竟真是个美貌娇娘。 但他也仅仅只是一怔,而后手上宝剑更不迟疑,直逼在她咽喉之上,「快说,解药在哪里!」 姜涉知是拦不住,因而也未拦他,只默默走至姜廷身后,注视着网中的花怜月。 「小郎君啷个性急噻?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哦。」她人虽被利刃加身,却似毫不慌乱,目光在她身上一落,忽然向她妩媚一笑,转而讲起了官话,「银面青衫,长剑铁弓,你便是那名扬四海的小将军罢?好一招虚虚实实,真叫人大开眼界。」 姜涉瞧着她,面上虽是一派淡然,心里倒也有几分敬佩,「抽丝剥茧,寻至此地,三当家亦不遑多让。」 「可惜还是棋差一招。」说归说,她却是银铃似的笑起来,语气里丝毫没半点惋惜遗恨之意,甚还放肆地抬起手来,照着她隔空轻轻一描,「只不知这张银面背后,到底是好个俊俏的小郎君,又或是个不能见人的丑八怪?」 第58页 「废话少说!」姜廷终于忍不住呸了一声,「快快将解药交出来,我还能给你个痛快,否则,便莫怪我不客气!」 「这位小郎君,」花怜月眼珠一转,「若我真箇说了,你便能对我客气咯?不知是啷个客气法?」 姜廷冷笑一声,「自然是给你个痛快死法。」 花怜月嘆了口气,「啊呀呀,好歹是一场相识,小郎君啷个就狠得下心?」 姜廷冷冷道:「这都是便宜了你。你作恶多端,伤天害理,难道还想长命百岁噻?」 姜涉不动声色地将他轻轻往后一扯,「三当家,这网绳中混了一成的天蚕丝,从前专缚勐兽,非名兵利器不能破,你手中髮簪再利亦是凡铁,再作挣扎,恐怕只会伤了自己。」 花怜月看了她一眼,「是么?」 姜涉点了点头,「三当家若是不信,自可一试。」 「我信,我啷个不信?」花怜月嘆了口气,忽而将手一松,果然便有清脆落地声响,姜廷绕到后旁一看,见是一根白银簪子,他不觉一阵心悸,赶忙收在手里,又不禁看了姜涉一眼——他怎地便没发觉呢? 姜涉却似未留意,只看着她淡淡道:「三当家现在可愿交出解药?」 「小将军啷个这样说话?」花怜月又嘆了一口气,「我若真将解药交出,这位小郎君怕是立时就要给我个痛快,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还不如苟延残喘再挨几日,说不准黄泉路上还能得人做伴,你说是也不是?」 她说着眨了眨眼,接着费力地抬了抬身子,仿佛是想看一眼床上的独孤拓。 姜涉也不自觉地向那边望了一眼,独孤拓的咳嗽声此刻已经止息,整个人伏在床上动也未动,仿佛已经昏厥。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姜廷却是愈发怒火中烧,「你——」 姜涉将他拦下,低声劝道:「贤兄还是先去看看独孤少侠情况如何,这边有我。」 姜廷看了她一眼,又瞪了花怜月一眼,本不情愿离开,但瞧独孤拓真箇久无声息,终于还是收剑快步行了过去。 花怜月望着她低低地笑,「小将军,我不白费力气,你也莫白费口舌。其实方才说丑八怪的话,我是并不当真的,我常听人家说,小将军是生着一张天上谪仙的面孔,怕难以服人才要戴这面具。」 她说着顿了一顿,姜涉不晓得她是何意思,只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果然花怜月见她未语,便就又嘆了口气,「年纪轻轻便如此沉得住气,怪不得能立下大功,今次栽在小将军你手里,我算是心服口服了。」 这一时姜廷已检看过了独孤拓的情况,愤然再行过来,「既是心服口服,那还不快快把解药交出来?」 「小哥怎还是楞个心焦?我都说了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花怜月睨了他一眼,又笑着看向姜涉,「这样罢,败军之将也不敢言勇,若小将军肯摘下这面具,叫姐姐瞧上一眼,这解药的事,倒也好商量。」 姜廷皱起了眉,不由也看了姜涉一眼。 姜涉瞧他满脸写着「真有这样容易?」,知他心中不信,她其实更是不信,只蹲低身子,视线与她交汇,轻轻一笑道:「摘面具不难,不过寻解药好似也不算太难,在下是个信不过旁人的人,我想……三当家大概也是如此罢?」 「小将军要来搜我的身么?」花怜月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笑意愈盛,「若是小将军亲自动手,我倒甘心情愿。」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如新月细柳,眸中溢满欲说还休的情意,那一副任君採撷的模样,实是叫人动心,令人不忍。 姜廷忍不住呸了一声,姜涉却只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便微微一笑,「三当家不见怪就好。」说着便似真要动手。 姜廷伸手拦她,「少将军,妖女诡计多端,恐怕有诈。」 姜涉点了点头,「贤兄说的是,不如先封她穴道罢了。」 花怜月却是叫起屈来,眼见姜涉伸手过来,口中忽作一声长啸,登时破窗之声便起,竟有两人先后跃入房中,随即一左一右攻向二人。 姜廷本待上前,姜涉却是脸色一沉,只叫他去看住独孤拓。 果然下一时窗外又接连跃进四五个人来,两人直扑窗边,另几个却也冲着姜涉而去。 姜廷自顾不暇,眼看姜涉更是左支右绌,将要落败,不觉心急如焚,勐然瞥见地上的花怜月,登时高声叫道:「人质!人质!少将军,抓着那妖女!」 说时那二人暗器纷纷打上前来,他苦于有个独孤拓要护,再也无法分神,只得定下心思先解自己之围。 姜涉先时以一敌二,倒也游刃有余,但那后来者加入战团,长刀短剑一起招唿上来,未免就有些难以为继,听见姜廷唿声,便几步退至花怜月身侧,但却只是围着她打转,手中长剑迟迟未肯出鞘。 花怜月瞧在眼中,肆意笑道:「小女子久经风霜,早就皮糙肉厚,小将军实在无须怜香惜玉。」 姜涉无暇理她,正有一人长刀霍霍,噼向她后背;一人双刀在手,去削她下盘;另一人挥舞铁棍,当头打落;又有人手中持着几枚飞镖,虎视眈眈。前后无路,进退无门,她轻声一嘆,手中长剑终是铮然出鞘。 刀剑无眼,本常带凛冽杀气,那剑锋却偏如一池春水潋滟,只风光里到底暗藏了无限杀机,便似回暖之前料峭的春寒。 第59页 而这一剑既出,便转瞬逆了局势,先将身一扭避过当头一棍,又反手一剑刺出抵住噼来长刀,脚下步伐同时转换,接连又出两剑,将三人攻势招招锁住。 手下遇险,花怜月却好似不以为意,竟还反而叫起好来,「原来小将军不光智计百出,身手也如此不凡,真叫人越瞧越爱。这一招叫甚么名字?小将军你用来可真好看。」 姜廷百忙里仍忍不住骂她一句,一转头忽然见她竟以手撑地借力,身子顺势弹起,便往那剑锋上不要命地一撞,一时不由呆了——这妖女怎会自寻死路的? 就这一分神,肩膀上便挨了一刀,惊得他立即打起精神,再未敢分心。 姜涉虽是心知肚明,然被那三人不要命地抢攻上来,花怜月又来势甚快,急切间收不回剑,只得眼睁睁看她撞将上来。 青虹剑本来便断钢铁如断腐乳,更何况是只掺杂一些天蚕细丝的普通筋绳? 被她连人带网撞来,早撕开一道口子,去势尚未竭,又在她臂上割出深深一道伤来,鲜血登时淋漓而下。 花怜月却仍好似毫不在意,声音柔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啊呀呀,人家都说至柔者克至刚,这绳子瞧来还是不够柔噻。」 姜涉默默无言,只一剑递去。 然那手下几人见花怜月得手,又再纷纷不要命地抢攻上来,迫得姜涉只得收剑回防,她便趁此时三两把扯开绳子,一个纵身翻出窗去,人影远了,笑声还在夜色里迴荡,「说好了,下次见面,可要叫姐姐瞧瞧你的真容!」 她一得脱,黑衣人显然也无心久留,纷纷卖个破绽,便遁逃而去。 姜廷急得大喝一声,就要跟着逾窗而出。 姜涉一把将他拉住,「阿廷哥,穷寇莫追。」 「怎能不追!」姜廷气火攻心,只想立刻甩开她,然而手臂却被她牢牢把住,分毫挣脱不开,急得他失了分寸,当即沖她嚷道,「少将军既然不是真心相助,我师兄弟不敢强求,但少将军也莫要妨碍……」说至此时,他背上忽挨了重重一记。 他还以为是甚么暗器,却不想姜涉忽然松开手去,身子一低,手上仿佛抄起一物,紧着便递到他面前——原来却是个小而精緻的青瓷瓶子。 姜廷不觉瞪大了眼,「这个是……这个是?」 第31章 姜涉微微颔首,「不错,是解药。」 姜廷只觉不敢置信,「可……啷个……怎么会?哪里来的?难道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么?」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那药瓶是从背后打来,忙转过身去,才见姜沅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房中,「你?是小将军你寻来的解药?」 姜沅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甚冷淡地向他点了点头,便向姜涉走去。 姜廷满头雾水,恨不能抓住她问个清楚,然他虽识得这少年不久,却也晓得她脾气,只咽下这口气,再去看姜涉,「少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姜涉却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但叫他从速给独孤拓服下。 姜廷虽知这如今是最要紧的事,也知姜涉决无坏心,但事关独孤拓安危,问不清楚,他实在不能安心,当初只说要擒住花怜月逼她就范,可今日分明是叫她跑了呀?还有,花怜月究竟是啷个肯自投罗网的?他真箇是抓心挠肺,安生不得,便一直追问。 姜涉倒也晓得他的心思,于是只将大概经过与他说了一遍。 从独孤拓的描述里,她知花怜月此人心机颇重,轻易不会涉险,可又决计舍不下这唾手可得的机会,无论是为寻仇也好,领赏也罢,她总不肯轻易放弃。 于是她就顺着这个,一步一步给她设了个套。 花怜月不肯到将军府来,便得是独孤拓到将军府外去。花怜月一来是不知她与姜廷关系,二来是不知两人伤势究竟多重,可她也会暗自忖度,那小将军到底会不会插手?若是插手,又会如何插手?会插手到何等地步?独孤拓是真的出了将军府?他为何会出将军府?他到底中没中毒? 她想得越多,顾虑便会越多,而她却在三处地方留了三个极小的破绽,替她将顾虑逐个打消,最终她顺藤摸瓜,寻到此地。 「请君入瓮,便是如此。」 至于这解药如何得来?她倒含煳了一下,看了姜沅一眼,只道是花怜月离开之后,由姜沅去她安身处寻来。 姜廷直听得目瞪口呆,「可她若是看不出那几个破绽呢?」 姜涉微微笑了一下,「她总是瞧出来了。」 「我知道。」姜廷只觉这其中的变数太多,「可万一她瞧不出来呢?她要是不一个人来呢?她要是……」 说到此处,忽听得独孤拓咳嗽几声,然两人回头望去,却见他仍是躺着未醒,姜廷怔了怔,终于闷头冲过去将他扶起,餵他吃下药去,再助他调息起来。 姜涉瞧着姜沅面上似有不满,只向她笑了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外头有人高声惊叫:「走水了!」接着便有锣鼓声起,喧天震响,似是奔走相告,人尽惊惶。 姜沅与她对视一眼,便冲出门去,未过多久即迴转来,「是对面的春意香。」 姜涉点了点头,「晓得了,倒不算意外。」 姜廷道:「什么地方走水?离这儿很近么?咱们是不是也要避一避?」 第60页 姜沅只看了他一眼,却未作声。 姜涉安抚他道:「贤兄放心,隔了条街,火势应不会延及此处。」她看姜廷还要再问,此时却无心解释,忽然瞧见床上的独孤拓已睁开眼睛,便道,「少侠醒了?」 姜廷也回过头去,一见那少年果然清醒过来,便顾不上追问,几步冲到他近前,忙忙地道:「师弟,你觉得怎么样?」 「师兄放心。」独孤拓向他笑了一笑,「内息流转如常,我想应该无碍了。」他又看向姜涉,面色虽仍苍白,可声音里显然多了几分中气,竟还挣扎着要下床来,姜廷连忙将他扶住,他摇了摇头,低声劝姜廷松开了手,向姜涉深施一礼,「此番多亏少将军仗义援手,此等大恩无以为报,日后只要少将军开口,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廷怔了怔,才醒过神来,也同样深施一礼,「多谢少将军相助之义,姜廷必将铭记于心,日后……」 姜涉忙还礼道:「两位贤兄太客气了,路遇不平,为所能为,本是理所应当,况且我与阿廷哥……」她瞧姜廷脸色微微一变,便未再说下去,「更何况石头教作恶无数,人人得而诛之,只可惜……终究还是叫她走脱……」 姜廷看了看地上的一滩血迹,不禁跟着嘆了口气,「是啊,那妖女从来睚眦必报,此番吃了这样大一个苦头,恐怕更不肯善罢甘休了。少将军你……你也要多加小心。」 独孤拓瞧着她,不知为何却忽然笑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敛了笑意,也跟着姜廷的意思说了几句。 姜涉轻咳一声,「两位贤兄放心,三当家叫人盯了府里许久,却从未动手,想来总归有所忌惮。」 「话虽如此……」姜廷还是在嘀咕着,「这件事到底还是我不好,我本不该回去,可……」他又看了独孤拓一眼,终于没再说下去。 「贤兄说得哪里话?咱们本该守望相助,共同进退,区区小事而已,算不得甚么。」姜涉看姜廷面有愧色,忙道,「二位贤兄,时候也不早了,不如且在此歇息一晚,咱们明日再回府罢。」 姜廷先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立刻摇头,「可那妖女若是去而復返……」 姜涉笑了笑,「我想不会的。」 姜廷显然不是很信,「妖女狡猾,手下又还有几员悍将,今番都没跟来。她吃了这样大亏,怕是咽不下这口气,就算自己不来,也会派人过来,此地终是不宜久留。」 姜涉正要解释,眉头却不由一皱,接着便听得有人重重拍门,粗声叫道:「开门!」 姜廷看了她一眼,满脸的「我早知如此」,已是将剑拔。出,便待上前。 姜涉忙拉了他一把,低声说道:「贤兄莫急,门外来人甚多,且深更半夜敢于如此,应当不是花怜月。」 姜廷见独孤拓微微点头,转念一想却也有理,但不由更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花怜月,那还能是什么人?」 话声才落,只听外头传来重重一响,竟是有人一脚踹破院门,便有众多脚步声纷沓而入,眼看就到门前,姜涉来不及多说什么,一面摘去银面揣进怀里,一面将剑解了递与姜沅,「阿沅,你且设法掩盖血迹。」又叫姜廷莫要出声,而后便一步上前,将门拉开,又瞬间掩上,目光急急在院中一扫,便作出惊惶之色,「军爷,这是做甚?」 院中乌压压站了十余人,手中火把烧得通明,然还是抵不过天边那一片红光,那首领身着铁衣,将她上下扫视一番,目中满是怀疑:「街坊四邻都说此处经年无人,你是什么人?」 姜涉忙道:「回军爷的话,这、这是草民前日才租下的地方,刚刚搬进来,是以邻居不知。」 那首领冷笑一声,「你扯谎!」 姜涉打了个颤,「草民没、没有……」 那首领冷冷道:「街上大唿小叫,早就闹翻了天,你竟还能不出门看视?分明便是扯谎,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他左右两名军士便要上前,姜涉连忙死命摇头,「军爷,草民冤枉啊!草民与家兄才刚入京,原是为求医而来。初听着动静时,草民已出门看过,听说走水的地方隔着街,料想应当无事,只因家兄身患重病不宜挪动,这才未敢奔走,草民说的句句属实,还请军爷明鑑。」 她终归还是跪不下去,只得低了头,盼着这番话还能煳弄过去。 那首领将信将疑,打量她许久,想是终归觉着她这模样也不像恶人,语气到底有所缓和,「文牒呢?」 姜涉不禁暗自嘆了口气,她却要去哪里寻来这样东西?她若真将身份自证,只怕姜胜立刻就要知道,心念电转,便陪着笑,「草民这就去取,但、但家兄卧病在床,委实受不得惊,还请军爷在门外稍候……草民去去便回。」 那首领点了点头,「你去罢。」 姜涉忙感激不尽,一熘儿进了屋,便见姜廷就守在门后,紧紧将剑握着,看她进来,便低声道:「怎么办?」 他也知若是姜涉身份泄露,赶明儿此事就能传过整个京城,到那时候,他爹……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此时真心巴望姜涉能给出个主意。他能行的罢?毕竟连解药都拿到了手…… 姜涉瞧他满脸希冀,不禁又暗自嘆了口气,她实在是没什么把握,为今之计,也只有一条,「走为上策。」 姜廷看了独孤拓一眼,「可师弟他……」 第61页 独孤拓已独自勉强站起身来,「我没事。」 门外那首领却似等的不耐,「取个文牒罢了,要这般久?」 姜涉连忙应声,「这便得。」 独孤拓低声道:「不若少将军与小将军先去,我师兄弟两个不妨事的。」 姜廷心道这也是个办法,然姜涉却摇了摇头,但看窗边的姜沅比个手势,便点了点头,低声快速地向他说了几句话。 姜廷老大不情愿,但还是终于点了点头,几人才布置停当,外头那首领似是耐心耗尽,又或是本就不信姜涉说辞,突然带人闯进门来。 火光把屋中映的通明,那首领一眼看见地上僵直不动的人影与血迹,登时头皮一麻,再听手下提醒扭头瞧去,就见方才的小后生正被一蒙面人扯着往窗边去。他忙冲上去,那蒙面人见被发觉,却将那后生往前一推,自己飞快地跃过窗子,眨眼便没了踪迹。 他急得大喝一声:「追!」将那小后生也随手一推,顾不上看他究竟如何,便率先沖了上去,一行人紧随其后,转瞬间便唿啦啦地都翻窗而去。 姜廷听着人声一远,立刻就从地上跃起,嫌恶地看着身上血迹。 独孤拓忽地笑了一声,「真是想不到……咳……」 「献丑了。」姜涉摇头苦笑一声,「此地不宜久留,阿廷哥,你来扶着独孤少侠,咱们走。」 姜廷张嘴欲要反驳,但终于闷不做声地过去背起独孤拓,行了几步,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将军他一个人,没关系么?」 「阿沅倒是没关系。」姜涉本来在前引路,此时却忽然站定脚步,「咱们倒是有个麻烦。」 姜廷紧张道:「怎么了?是花怜月?她追过来了?」他不由得左右张望。 「不是。」姜涉嘆了口气,「来时是阿沅带路,但此刻那路上火光滔天,大概有不少军爷。我实在是不晓得,咱们该从哪边回去。」 她说着回过头来,满脸都是无辜之色。 姜廷完全想不到她要说的竟是这个,一时不由得愣住,脱口而出道:「那啷个办?」 他背上的独孤拓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姜廷怔了怔,忽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姜涉瞧着他两个,却也笑起来,三个人便这么笑了许久,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方才突兀地停了下来。 巷子里亮起无数火把,前后竟都已被人阻住去路,这一队人衣着打扮虽与适才那些人相异,却显然亦是官家。 为首那人冷呵呵一笑,「几位既是不晓得去哪儿,不如就随我走一趟吧。」 说罢将手一挥,「全都带走!」 第32章 京兆府总督京师事,鸡毛蒜皮的事归着管,杀人放火的案子也压在身,本来就十分辛劳,偏又在大官小官遍地跑的京城,做这一方父母官,瞧着虽是风光,实则最难周全。 京兆尹崔道梅便觉得自己若是再干下去,头髮都要早白几年,只盼能安稳度过两年,快些谋个外放。 最近城里又来了许多江湖中人,也不知是不是同那猖獗的石头教有关,但好在还算安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底江湖人好勇斗狠,又撞上那小将军回京的节骨眼,这若是有个万一,他可讨不了好去。 连日提心弔胆,好算是等人安然无恙地到了,便又赶上春闱,多地士子进京,虽无那大打大闹,小摩擦却是不断,前几天便出了一桩酒后斗殴的公案,两名士子就为一句口舌之争,竟至于打得头破血流,也不知他们的圣贤书究竟是读到了哪里去。 很快漠北使者也要进京,虽然接待的事与京兆府无关,可两国结怨已久,也不知会不会有那好事的百姓闹出乱子。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要发愁的事太多,他总是担着心,睡觉也睡不踏实,今日更是心惊肉跳,半夜被噩梦惊醒,还没再等他再度入睡,就有下人通报,说是官里来人。 深更半夜前来通报,又岂会有甚好事?果然,叫来一问,就是春意香失火。 崔道梅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更衣赶去京兆府。 若他不是京兆尹,春意香失火也就失了,那等乌烟瘴气的地方,烧了其实痛快,可坏就坏在他是。休说那春意香上头牵扯了不少人,就说如今在天子脚下起了这么一场火,若一个弄不好,失职事小,丢命事大。 究竟是怎么个缘故?是意外,还是蓄意? 他当即派了衙役出去,希望能抢在刑部和京都卫前头查出真相,而后又草拟了几份摺子,预备天亮后呈上去。思来想去,自觉该做的也都做了,于是便坐立不安地在堂上候着,终于熬到主簿前来禀告,说应是有人纵火,且春意香的老鸨一口咬定是她的客人,还说是江湖中人,起火后就全都不见踪影。另外,带队的捕头在周边巡视,已抓了一批形迹可疑的人回来,京都卫那边似乎也抓了一批。 「大人,要审么?」 崔道梅看了主簿一眼,心中只觉得悬。既然有胆量在春意香放火,又岂会干等着官差来抓?能抓回来的多半不是要犯,间中能真有个嫌疑的,恐怕就烧了高香,「先收押罢,回头叫那老鸨来认人。现在城门已关,就算有个别漏网之鱼,也决计逃不出去,叫魏捕头再带人去搜查一番,另外还得在城门设卡,我跟纪大人说一声……」 第62页 他边想边说,不禁嘆了口气。江湖人闹事?只盼就这一桩罢了,莫要再出什么事,他可招架不住。 壁上的油灯火光微微,四下里都闷着一股子湿热发潮的气味,不远处传来叫屈喊冤之声,听那话里话外应是新人,哭爹喊娘,只道冤枉。随之有人阴阳怪气地嘲笑,有人骂骂咧咧地呵斥,终于狱卒被惊动,扬着杀威棒过去巡看一圈,众人才终于噤下声来。 姜涉收回视线,在心里轻轻地嘆了口气,可随即又不禁觉着有些好笑。 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做了阶下囚,这趟京城当真不白来,竟遇上这么多意想不到之事。 她无奈一笑,听着身后鼾声如雷,只觉也生出些许倦意,可惜……今夜怕是难以入睡。 她回过身去,见独孤拓与姜廷仍坐在床边,正与一同进来的几人交谈,不过大多时候都只是独孤拓在讲。 那少年安之若素,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愁恼,反倒是好言安慰,毫无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姜廷却是一声不吭,视线飘来飘去,最后定在那打鼾的人身上,忽而重重摇了摇头,似乎是被那鼾声搅得心烦意乱。他坐了半晌,忽地似再忍不下去,站起身来,推了那人一把。 那人也是与他们一道被带进来,然而进门便自顾自往床上一倒,睡了个昏天黑地,倒是心大得很,此时被姜廷一推,却也未醒,只翻了个身,继续唿唿大睡。 姜廷愣了一愣,随即抬手又要动作。 独孤拓赶忙轻轻叫了一声师兄,似意在阻止。 姜廷转头看了他一眼,到底放下了手,颇是烦躁地踱了几步,忽然间撞上她的视线,好似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向她走来。 姜涉便朝他笑了一下,低声道:「阿廷哥。」 说罢只瞧姜廷脸色又变了一变,嘴唇微动,不过终于还是没再纠正她,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气。 姜涉觉着好笑,面上却不曾显露,「阿廷哥无需担心,不过是一场误会,等明日分说清楚,也就罢了。」 姜廷哼了一声道:「我可不担心这个,谅他们也不敢屈打成招,只是……」 他突然又现出愁容,住了嘴,不再说下去。 姜涉很明白他的心事,他们此刻身陷囹圄,阿沅纵能脱险,恐怕一时之间也难寻着他们下落,护国将军府的少主子如若彻夜不归,姜胜作为总管,岂会毫无所察? 珮鸣又晓得他们去处,若是担忧之下吐露实情,事情闹大,如何收场倒也罢了,他恐怕必得要跟姜胜会面,想来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这对父子呵…… 她不禁在心中一嘆,其实这件事她多少有些故意为之,世上难念的经虽有千本万本,纵是骨肉至亲也未必能亲密无分,但他两父子七八年未见,再怎么深的芥蒂与矛盾,都该有一个和解的机会。也许她的所做所为并无用处,但若真能解得一本,也算一件好事。 她装作没有听懂,面带疑惑地看他一眼,「只是什么?」 「没什么。」姜廷只含煳地说了一句,赶紧打过岔去,「对了,今天的事,还是要多谢你。」 姜涉倒也没有再紧着追问,但只笑道:「阿廷哥若当真要谢我,我倒有个不情之请。」 姜廷瞧了她一眼,面现讶异,不过还是说道:「尽请直言,我自当全力以赴。」 姜涉看出他颇有忐忑之意,便笑笑道:「阿廷哥不必担心,我并无那等摘星揽月的无理之请。」 姜廷原本的确有些紧张,闻言却也不由一笑,「实在惭愧,若是这等事,纵然少将军开口,我也只能说有心无力。」 姜涉再笑了笑,「晓得便是如此,我可不敢贪求,确是一桩于阿廷哥而言或许并不足道的小事,于我却举足轻重。」她说着又看了他一眼,未等他再问,便开口道,「平素好友都唤我阿涉,阿廷哥若不嫌弃,便也如此称唿可好?」 姜廷勐然愣住,望了她半晌,欲要回绝,念及今日种种,又甚是过意不去;待真的应承,那两字在嘴边滚了一滚,却不知为何,只觉臊人得很。 但他却又不能不给一个答覆,便只得再抬起头来,迎着那少年期待的眼神,终于是自暴自弃道:「我……我叫不出口。」 言罢,便急急地转过了身,快步走回独孤拓身边去。 姜涉不禁失笑,不过倒没有叫住他,只再将视线移向牢外,看了一会儿,也便行到床边,背过身和衣躺下,合上眼睛。 起先独孤拓几人还小声言语,后来交谈声便渐渐稀疏,终至于无,没多时却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听着更觉好笑,那些许睡意反而全都敛去,只静静安卧。到后半夜,却听旁边的姜廷幽幽地嘆了口气,随即又翻了个身,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亦不曾入睡。天明起身,只看他眼底下一片乌青,应当是不曾好眠,不过好似他还惦记昨天之事,总是闪躲她的视线。 姜涉本想与他说声不必勉强,不过看他那等退避的模样,又觉有趣,因此也就装傻充愣,没再提及。倒是独孤拓似乎看出什么,探究地望她一眼。她只摇了摇头,他便就也一笑,不曾明问。 她倒是不觉暗自一嘆,这少年果然生就一副水晶玲珑心肠,进退得宜叫人如沐春风,可惜却也叫人瞧不出至深心事,似总有一层客气疏离隔在前头。只不知珮鸣对他究竟有几分心意,若用情已深,未必便是好事。 第63页 她不及再多深思,只听前头又再吵嚷起来,原是衙役过来提人,要将他们这一众形迹可疑之人带出盘问。这也是意料中事,她与独孤拓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便跟上差人出去。 早前三人便已议定,暂先隐瞒她身份,只道都是九幽弟子,望见失火所以前去看视,一应文牒都在屋中。 昨夜对那捕头也是如此说了,只他似是个做事细緻之人,仍是带了他们回来,不过既是将他们与常人关在一处,应也多半不疑。 若是他差人打听,那也无妨。姜沅脱身后见她未归,定会回去等候,到时把那租赁文书一应地收整好了,想必他们就能顺利出去,若是实在不能,再道明身份也未迟。 诸人被带去一间静室,姜涉瞧过左右,只觉她所料不虚,等不多久便进了个官儿,听那衙役称唿,也只是府上文吏,她愈发安心之余,却也觉得有几分可惜。再瞧姜廷时,但见他双眼一亮,似也如释重负,不禁又暗自一笑。 他与姜延倒是十足相像,非只是眉眼,连脾气都是一脉相承。 姜延见了瑞叔便似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看姜廷这副模样,想来也是一般。也不知那小子现今如何,偷着跑来相送,回去怕是又得被瑞叔教训。 想及此处,她又不觉暗自一嘆。 那文吏却已上前坐了,见三人不跪,也未为难,只挨个问了他们些问题,却也都无关痛痒,无非是姓名来歷,夜里在外因由。 姜涉并不惊忙,一一答了,偷眼看那文吏只是点头,也不知是信也不信。接着他再问姜廷,待把众人都问个遍,也不说什么,只大手一挥,叫人将他们都带回牢里。 姜廷便又焦躁起来,忍不住问了何时放人。 那文吏看他一眼,倒也不恼,只轻飘飘地扔下句「待核实后」。 姜廷还想再问,但姜涉想着却也无妨,春意香走水这样大的事,核查起来不会太慢,便拦下了他。 三人便又回到牢里,等衙役前来放人,可这一等,却就等过了午时。 姜廷愈发焦躁,只觉多耽一刻就是一刻的风险,可若此时把姜涉身份报出去,少将军入狱这种事定是遮不住,姜胜若再打听到九幽二字…… 可也许他不知他的门派呢? 他忽然生出几分侥倖,但转念一想,很快就又心生气馁,不成的,就算亮明身份,难道那京兆尹敢随便放人?到时姜胜还得亲自来认,他藏不住,决计是藏不住。总不能指望,一别几年,他已认不出他了罢?虽然的确说不准,只是……罢了,还是要等,也许下一刻就会来放人了呢?或许姜沅能够成功遮掩……不,一定能成功遮掩。连那诡计多端的花怜月,不也都自投罗网了么? 可惜虽则极力自我安慰,他也无法释然,眼睁睁瞧着暮色降临,只觉心如死灰,食不下咽。 独孤拓倒想劝他几句,可惜碍着旁人在场,委实无法深言,只能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便瞧着他坐立难安,问而无答。 姜涉却也料不到会是如今局面,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暂且按兵不动,若还不成……怕也只得自曝身份。 第33章 不过除非迫不得已,她并不想如此为之。 总归不是什么光彩事,皇家的笑话已是太多,也不必再多了她这桩去,顶好是能踏踏实实地出了大牢,诓他两个回府再耽两日,寻个机会叫他父子二人和解。其实,若姜胜已从珮鸣那里问出端倪,早在家里候着,那更是再好不过。 不好!姜涉心中忽然一凛。 姜沅见她迟迟未归,自然不会担心,可是珮鸣呢?若她久候他们不至,会不会以为他们是落在石头教手里?照她那等性子,如若阿沅不及劝阻……她竟忘却此节,实在不该。 而直到此时都再无人过问,莫非是无暇过问? 罢了,等不得了。 她正待先与独孤拓打个招唿,就听喧譁忽起,却是牢头又带了人进来,行到这边门前忽然停步,开了锁便恭恭敬敬退开一步,让过后头一个人来。 姜涉瞧得一眼,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当真说曹操曹操到,姜胜竟是亲自来了。 三人乖乖地跟在姜胜后头出了牢门,便见姜沅与几个官吏在外候着,为首那官紧着迎上来,一迭声地只道煳涂,连连请罪。昨夜里捉拿她三人的捕头也赫然在列,过来便迎头下拜。 她快一步将人扶住,但道是误会一场,又是她隐瞒身份在先,几位大人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那捕头便又忙不迭谢恩,京兆尹崔道梅亦是再说尽好话,姜涉也只得多次表示不会介怀,又再三声称不扰府台公事,才勉强劝得几人留步,不过告辞之时,她仍觉那大小一众似还忧心忡忡。 也是,误囚少将军,虽则是误,但谁能担保她不记恨?确是一场无妄之灾,飞来横祸。可惜她现今也无计可施,只能留待后来。 这且不管,好在今番是安稳出来,看适才意思,也似乎不曾闹大,况且又叫他父子相见,总算不枉。想到此处,她便又偷偷瞧了姜胜一眼。 他是一贯的满面和气,从适才见面也没片语责怪于她,但只有礼有节地与崔道梅周旋,甚至开始还客套地与独孤拓问了好。这倒没什么,到底仍在外头,况且姜胜与姜瑞一般,总记着主僕身份,定是不会有所表现。不过他从始至终也不曾看姜廷一眼,也不知是真的漠然,又或是不敢相见。 第64页 再看姜廷时,只见他低头耷脑,闷声不言,整个人的精神气似都已被抽了去,端的是好生可怜。她不觉生出一点同病相怜之感,同时又不禁对自己起了几分质疑——就这般叫他父子相见,当真明智么? 但总归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在心中盘算如何转圜,如是一路琢磨,不想才出府衙,便见姜廷扯着独孤拓要偷偷离去。她还拿不准是拦与不拦,那边姜胜已恭敬地替她拉起车帘,「少爷还请先上车罢,夫人担心极了。」 她看姜廷已走开数步,只得向姜沅使个眼色,见她转身跟上,方才跳上车去。 姜胜便再没说什么,将车帘放下,便招唿车夫行路。 她在车中听着,忽生嘆惋,自至京城,竟是已多日不曾骑马,也不知何日再能纵马驰骋,尽兴方归。接着想及姜廷适才形容,又思及姜胜口中的「担心」二字,不自觉探手抚上怀中玉玦,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回府之后,姜胜却仍没有就此事多言的意思,只是恭恭敬敬,劝她先去安姜杜氏的心。她旁敲侧击几句,姜胜也只道她这两日定是劳累,只管休息,其他事情无需挂念。她对着那一张恭敬面庞,也实是无计可施,依他回房换洗之后,便去请见姜杜氏。 只姜杜氏并未露面,唯独烨姑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事情经过,便就放她离去。 她在门前立了片刻,本还想去看看珮鸣,然虽打听到她母女住处,去时周氏却只说珮鸣身子抱恙,早已睡下。她知姜胜兴许是责罚了她,瞧着周氏无言中暗带求恳的表情,终于只是独自回了小院。 她但觉此事怕是真做得不太妥当,细思之下,又如何能够安眠?便只坐在房中等姜沅回来。 姜沅瞧见她未睡,却也并不意外,只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原来那夜分别之后,姜沅甩开追兵再折返回来,早不见她三人踪迹,还道是已先回了府,便也回去寻她,岂知却撞见姜胜等在院外。她退避不及,被姜胜叫住,才知原来珮鸣不知怎地,早已将一切说了出去。 「整夜都没等到少将军回来,珮鸣姑娘以为是……落入花怜月之手。我说不会,那时春意香失火,她也无暇他顾。但姜总管一面派人去寻,一面还是禀报了宫中。」 姜涉不禁轻轻地吁了一声,原来到底还是闹出去了么。 姜沅抬眼看她,「这是瞒不住的事。」 姜涉点了点头,「我明白,只是没想到珮鸣这样快便说了出去。」 姜沅无甚表示,但又说道:「不过,姜总管的意思,京兆府的事不宜宣扬,便是京兆府、宫中几人和府里你我知道,外头只说是打抱不平。」 「倒是博了个好名头。」姜涉不由失笑,一瞥间见姜沅仍无甚表情地瞧着她,终是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啦,不用那般看着我,我知道都是沽名钓誉,没有当真的。对了,阿廷哥如何了?」 姜沅目光躲闪了一下,「他与独孤少侠寻了间客栈,已经睡下了。阿沅想着独孤少侠毒素已解,再来今日城中搜捕甚急,虽未寻到花怜月踪迹,但拿下她手底不少喽啰,料她自身难保,应当无暇作怪,所以便回来了。」 「这我倒不担心。」姜涉点了点头,接着又不禁摇了摇头,「不过……胜叔便真这么由着阿廷哥走了么?」 姜沅低下头去,「阿沅在时未瞧见旁人踪迹,是阿沅疏忽了,阿沅本该多待一时的。」 「这怎么好怪你的?」姜涉笑着嘆了口气,「到了京城,竟是扭捏起来了,什么过错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好啦,折腾那么久,你也一定累了,快些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她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却瞧姜沅只是坐着未动,想了想便又道:「怎么?是不是还要梳洗?我去替你烧些水罢。」 「少将军!」姜沅腾地站起身来,似是反应过来,声音又低下去,「少将军,阿沅不用……」 姜涉又瞧了她两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只笑着摇了摇头,出去后顺手替她将门带上,想着她方才慌张模样,又不禁笑了笑。 小姑娘是开始长大了。 她回去房里躺下,闭起眼睛,心事又不禁翻覆成愁。 花怜月一时之间的确无暇他顾,姜廷倒无甚危险,但他父子之间……姜胜好似真的打定主意视若无睹。可当日提及姜廷之时,他分明也有未舍之情,既是如此,今日却又何苦如此? 还有珮鸣,也不知她现在如何境况。她该与姜胜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么?可她到底是个小辈。 不过那日姜杜氏言语之间,似乎也有意劝他父子和好。若她知晓姜廷归来,该当会从旁帮手罢?想来她若肯开口,应能劝得姜胜吐露心事。 或许她该和姜廷先谈一谈。她其实一直心怀疑惑,若只为一个「从军之事」,想来不该闹到这种地步。珮鸣那时到底还小,说起来不甚清楚,她之前未敢刺激姜廷,只是如不知当初究竟,终归不好着手。但现今姜廷总不至将她扫地出门,若她能劝得姜廷,姜杜氏再劝得姜胜,应就八。九不离十了。 呵……她忽然不由自嘲一笑,说是劝得,做来又未必容易。庄老太傅前两日还曾相劝于她,都道是当局者迷,或许姜杜氏背对她时,也曾流露出愧疚不舍…… 不,不一样的。无论如何,姜廷父子之间,总是未曾隔着……一条性命。 第65页 她探手摸着微温玉玦,不愿再想下去,侧过身子,只再去想姜沅。姜沅呵,小丫头在慢慢长大……其实莫说她了,自到京城,她又何尝不是变化许多?昨夜行事便有许多破绽,幸而还未酿成大祸。她不禁嘆了口气,再辗转几番,虽则万千思绪,愁不胜愁,奈何头先一夜未眠,最终还是支撑不住,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第34章 但她终归担着心事,饶是在睡梦里仍不甚踏实,待睁眼时只见天光未明,便且在院中练了会剑,方要依着昨日打算,出门去见姜廷。 谁知还未成行,郑谙竟领了太医过来,道是太后她老人家在宫里听着风声,实实地坐立难安,虽知她是毫髮无损地回来,也总要叫太医瞧瞧,才好心安。 她自然只得谢恩,但哪里真能叫他诊治,几番推託之下,总算是未曾号脉,将人好生地请出门去,还未松下一口气,便听着通报,竟是国丈夫妇二人亲自登门。 姜涉无可奈何地向姜沅一笑,叫她且去客栈,自己则强打精神,前去相迎。 杜国丈把她打量一番,叫声万幸,再将那石头教骂了千遍万遍,道他早说不能由着那帮子江湖草莽胡闹。她难能插进句话,只才提起姜杜氏,杜国丈就勐地摇了摇头,却是国丈夫人笑着接过话去,说一早就去拜望,只姜杜氏正在静修,二人便没敢打扰。 姜涉倒不觉讶异,但见杜国丈静了一静,又问她姜杜氏信的是哪方哪派,她说不知,他却兀自起了兴致,说起佛道其实都有相通,她母子二人也该去听一回国师讲学,必定得益匪浅。 姜涉也不好回驳,只能敷衍应着,幸而国丈夫人心思玲珑,话过几巡,便寻了个时机起身告辞,叫她好生将养。 见二人离去,她始才如释重负,只觉这一番比练十个时辰的箭更令人疲累,勉强振作了一下,寻思着去见姜廷,谁知姜胜却又遣人通报,说是有一位林七公子到访。 她何曾认得什么林七公子,本待要说不见,转念却又想及姜胜岂会不晓分寸,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前去相见。 一进偏厅,就见那锦衣少年正仰头打量壁上挂画,似是入神,分毫未察觉她的到来,于是便出声道:「阁下便是林公子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那少年闻言笑了一声,姜涉只觉听来耳熟,但还不及思虑清楚,便瞧他转过身来,但见那一张活泼娇俏如兰似麝的面庞上盈盈带笑,一怔之后,旋即躬身行礼。 晋阳哎了一声,拦她不及,便也盈盈一礼,「小妹见过表兄,冒昧登门,还请恕罪。」 「公……」 晋阳忙笑着打断她道:「小妹今日只是林七,况且纵非如此,小妹与表兄亦是血脉至亲,本不必拘泥那般虚礼,表兄觉得可是?」 姜涉沉默片刻,她心中清楚,太后怕是有结亲之意,她应当避嫌,可晋阳如此做为,也不知她是明晰太后心事,还是当真茫然不知,只不过……血脉沿革,的确也不好抹去,当时晋阳又接了玉玦,如今她一味扭捏,倒仿佛心中有鬼,于是到底改口:「表妹所言甚是,倒是我狷介了。」 「无妨无妨,」晋阳点了点头,装模作样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姜涉只跟着她笑了一笑,并未接话。 晋阳瞧了她一眼,笑意倒是未敛,「表兄这两日做的事,小妹也听说了,可谓是惊天动地,为民除一大害,快哉快哉。」说话间抱了抱拳,真箇是一派江湖儿女作风。 姜涉不动声色:「表妹实是过誉了,我并没做什么,何况那匪首仍然在逃,就算有心,实则也出师未捷,且还连累百姓,当真不值一提。」 「是表兄又过谦啦。」晋阳眨了眨眼,「若非表兄,我们哪里晓得那石头教竟猖獗到这等地步?如今皇兄已经下了旨,定要将那几名匪首捉拿归案,振聋发聩,惊醒梦中之人,表兄岂非是做了天大好事么?」 「全赖陛下圣明,我实有过无功。」这少女说起话来,当真叫她连回驳都难,恍惚间险些也觉着自己功不可没,于是趁她还未开口,赶紧岔开话去,「瞧我,这么半天还只顾站着说话,着实是待客不周,表妹快快请坐。」说着话转头一瞥,却见桌上除过一杯沏好的茶,竟还搁了一册书。 她不觉有些诧异,晋阳似乎留意到她视线,笑着道:「表兄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明明应承了我,要指点我一二,喏,书我都带来了,表兄可不能反悔。」她瞧着她脸色,也不知看出什么,又再笑道,「表兄放心,我晓得表兄这两日劳累,原不敢多打扰,只是近来重读孙子,总有一处不解,问遍先生,仍觉蒙昧,这才贸然上门,求表兄为我解惑。」她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笑意盈然,「当然,只此一回,下次我定会先问过表兄。」 「表妹实在高看了我,其实姜涉不过是一介武夫,并不通晓先贤深意……」她瞧晋阳动了动嘴,忙又说道,「但若表妹不弃,我便姑妄言之。」 晋阳望着她笑了笑,「表兄既如此说,我便不客气了。」她声音中多了些许肃然,「孙子尝言:『归师勿遏,穷寇勿迫。』小妹亦知困兽犹斗、穷鼠啮狸之理,然古语又云:『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那么若是大败敌军,岂非正该一鼓作气,趁势而下,溃其残部,免得叫他来年復生么?小妹愚钝,虽隐约晓得该因时而动,却又委实不知该如何定断,还请表兄赐教。」 第66页 姜涉心中一凛,她与太后一样,是想要战么?但这般试探,莫非昭宁帝更属意和谈?她不觉又想起庄老太傅的那一盘棋来,这京中繁华背后,真不知是何暗流涌动。她暗暗地嘆了口气,却也记着姜祁叮嘱,便只含煳说道:「赐教可不敢当,不过是各抒己见。表妹所见甚明,兵家所谓克敌制胜之法,无非是知机二字,如敌疲且走,失其斗志,则非归众,我以整击乱,亦非穷寇,昔日皇甫嵩之击王国,即是如此;但若他是佯败诈退,军旗未偃,乱中有序,那却决不可轻忽大意,诚如表妹所言,临阵时变象万千,不可一而论之,只如今我经验未足,还全依军中诸位叔伯指点,实不敢再多卖弄了。」 「表兄又妄自菲薄了,不过听表兄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多了。」晋阳面上虽仍带着笑,却可依稀见得心不在焉,说罢沉默片刻,方才又向她嫣然一笑,「可惜小妹恐怕还是纸上谈兵,但若表兄能逢着这样千载难逢机会,想必定是不会错失了。」 她话里有话,姜涉心中清楚,待瞧见她闪闪发光的双眼,便更是笃信无疑。可她再如何想,决定权却终究不在她手里,但如若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真摆在面前…… 「若是如此,我当竭尽全力。」 晋阳脸色倏地一亮,笑意从眉梢眼角遮不住地流露出来,偏还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到底是表兄,非我等庸才可比,罢了罢了,望尘莫及,仍需加勉。」 姜涉轻轻一笑,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从她身上瞧出那天真直率小女孩儿的影子,惊喜之余,又觉出些许心酸。在这皇城之中,饶是如此尊贵,一旦没了父兄庇佑,也终是要学会小心试探么? 但昭宁帝与太后尚在,虽则太后对她,的确是有几分莫名的不喜,可怎么也不至于此。昭宁帝……究竟是个怎样的兄长,又是个怎样的君王? 她只觉心头沉重,恍惚地陪着玩笑了两句,晋阳许是瞧出什么,又或是目的已经达到,过得一阵便起身告辞。她也未多挽留,只在她玩笑般的嗔怪里,许诺下次她尽可随兴而至。送走了晋阳,她亦未能释然,偏头瞧见姜胜,想起他父子的恩怨情仇,又更是愁上心头。 姜胜倒是面色如常,只问她当下可有时间,有一件国师府上送来的贵礼,还得要她亲自过目。另外这些年来库房里攒下各色各样物什,也得由她清点明白。 姜涉不觉一愣,只道都由他处置就是,姜胜却道虽则小节无妨,但大处她总要心中有数。她也知他有避嫌的意思,但又觉似乎不必这般急切,只姜胜十分坚持,她便也没再着意推託。 这一点检却就耗去一日,仍是未完。她才知原来将军府上也有不少家当,且好酒藏了许多,听姜胜说起,都是姜祁当年要他帮忙藏下。讲这话时,他面上浮出些复杂情绪,似乎怀念,又似嘆惋。 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应和几句。 姜胜摇头一嘆,敛了神色,叫人落锁,带她到个避人之地,才递与她一支锦盒。 姜涉心知这定是那国师之礼,却想不到得是何等宝物,才能令姜胜如此小心。她作势要去打开,余光但见姜胜未有阻拦之意,便迳自解了扣环,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震诧不已。 那盒中竟是排着十颗整整齐齐的丹药,五颗微朱,五颗带青,开盒之时,但闻一股刺鼻气味。 姜涉心绪复杂,随手拈了一颗,便往鼻间去凑。 姜胜骇了一跳,连忙叫道:「少爷!」 姜涉动作一停,不觉颇是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方才说道:「胜叔,我晓得分寸,我只是想瞧瞧。」 姜胜点了点头,但仍是直直地盯着她,仿佛怕她下一刻便将那丸药送进口里,时刻防备着要伸手夺下。 姜涉此刻倒无暇多顾,只将那丹药凑在眼前端详,又放在鼻端嗅了嗅,但觉那雄黄气息甚浓,知是确非甚么补药灵丹,便将它又放回盒中,心中实是沉郁,一时但只摇头,无法言语。 她自然也听闻传言纷纷,知道昭宁帝沉迷寻仙访道,也亲眼见着邓衮圣眷正隆,可是……可是……她只道他不过痴迷黄老,这所谓灵丹妙药,又如何真能去碰?自古多少帝王毁于此术,多少江山社稷毁于一旦,他与先帝一母同胞,如何能不知这个道理?满朝文武又如何能坐视不管,竟由得他如此? 她只觉满腔怒火无处安放,恨不得冲去他面前质问于他,她甚至已然挪动脚步——但姜胜忽然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恍然回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明白,胜叔,我明白……既是国师盛情,那你便代我好生谢过他罢。」 姜胜点了点头,眸中既有担忧,却又有几分赞许之意,正待去收起那盒丹药,姜涉却先一步收在手里,「这个便由我保管罢。」她瞧姜胜满眼担忧,便朝着他笑了笑,「胜叔放心,只是国师盛情,总不好空置于库。」 姜胜又点了点头,「少爷说得很是,如此,老奴便能安心了。」 姜涉只觉此言不对,可也不待她想个清楚,姜胜已然说道:「老奴有一事相求,还望少爷千万答允。」 第35章 她心中不由得更生出些许狐疑,面上却只是一笑,「胜叔这是说得哪里话,若是有我帮得上手的地方,自然是义不容辞。」 「那么老奴便预先谢过少爷了。」姜胜说着看了她一眼,平素温和的面庞此际却带上了几分俨然,他似有几分迟疑,顿了片刻,方才以一等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老奴自知年老力衰,行事欠妥,委实已不能胜任总管一职,故而……想跟少爷请辞。」 第67页 姜涉震惊不已,此时才忽然想通他为何坚持清点入库时要她在场,「胜叔何出此言?我初到京城,百事不知,正要多仰仗胜叔,胜叔怎忍心舍我而去?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胜叔尽管明说,我自当改过,只千万休再提这等话了。」 她自觉才来未久,对姜胜也是事事恭敬,以长辈之礼相待,姜胜亦是温和知机,行事周到,且对她对姜杜氏都是诚心一片,于情于理,都不该有这请辞的缘由。那么说来算去,也只能是为着姜廷。 可那也不至于……就如此罢? 他这是真心辞去,抑或只是…… 她心下不禁一沉,瞧向姜胜,但见他神色不改,微微摇了摇头道:「少爷误会了,老奴一早就有回凉州的心思,只是这京里离不得人,如今少爷和夫人既然回来,老奴自知抵不上什么用处,这才厚着脸来向少爷请辞。少爷聪慧,烨姑又爽利,这京里的事,委实用不着老奴多言,至于其他琐事,却还有个孩儿堪用。方才少爷也见了,便是叫姜勇的那一个,他是个机灵晓事的,倒还得用。至于……」 姜涉心不在焉地听着姜胜交代,只觉此事匆忙得有些荒唐,寻思了片刻,终于还是打算将话挑明,便挑了个机会打断他道:「胜叔,其实这两日,我也有件事想同你说,只是一直没寻着机会……」 她说着稍稍一顿,见姜胜神情无多讶异,知他心中定也清楚她的意思,果然,他不等她再说,便微微地嘆了口气,「少爷是为老奴那孽子罢?老奴这两日心中惭愧,本该早些请罪,但……但……老奴实在是张不了这个口啊!」他既愤且羞,语声不自觉地提高起来,姜涉本来想拦,他却根本未给她插话的机会,「老奴非但治府不严,容得外人在府盘桓数日;更兼教子无方,致使少爷身犯险境,夫人担惊受怕,老奴实在罪该万死!虽则少爷宽宏大量,概不计较,老奴却委实无颜再忝居不去……还望少爷准我就此辞去,不然……不然……」 他欲语凝噎,双膝一折,竟要跪下身去。 姜涉连忙伸手将他搀住,打眼间瞥见他鬓生华髮,心中不觉一酸再一愧,「胜叔此言差矣,家父家母与我同在凉州多年,京中多亏胜叔照料,我早视胜叔为我长辈,阿廷哥为我兄长,既是阿廷哥带来的朋友,那便也是咱们将军府的朋友,又何谈治府不严?至于说身犯险境,那更与阿廷哥无关,全是我自作主张,眼高手低,受些教训本是应当,何况还带累母亲与胜叔担忧。胜叔如今提这请辞的话,却叫我好生惭愧,若无胜叔在旁提点,我只怕要闯出更多祸来。」 姜胜只是摇头,「少爷不计较,是少爷大度,此事老奴责无旁贷,扪心自问,确是无力担此重任。」 他声音中尚且带着一点哽咽,可却仍坚决地似无一点转折余地,姜涉不由嘆了口气,温言再道:「胜叔,我作为小辈,论理本不该多言,只是今番见着阿廷哥,但觉他也早就心生悔意,父子间哪有隔夜的仇,莫不如您再见他一面,彼此将话说开,就解了心结,骨肉团圆,岂非是件美事?」 「少爷既是这般说了,老奴本也该再见他一面。」姜涉还不及露出喜色,姜胜便又已话锋一转,「只是老奴与他父子情分早就断绝,他还担着那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老奴倒不紧要,只府上却受不得连累,老奴也只能拂了少爷一番美意,还望少爷莫怪。」 姜涉暗自苦笑,反覆再劝,他却只一意孤行,坚决辞去。她无计可施,又万万不肯应允,只得找个藉口,且离了他,待去寻姜杜氏做个说客。走到一半,忽觉带着丹药不妥,便先回房把那锦盒往床头暗格里一丢,方才又往姜杜氏那儿去。 只她却没料到,姜杜氏竟不在院中。 这着实叫她惊异不已,但一时又想不出她的去处,站了片刻,抬步出了院子,终是打算先去见见姜廷。没走几步,只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叫她道:「阿涉哥哥。」 这府上也只得一个人会这样叫她,姜涉循声望去,便见珮鸣正从一株美人蕉后迟迟疑疑地走出来。她不觉一惊,才不过几日不见,她竟憔悴了许多,眼下乌青一片,面上也无精打采地没一点活气,几乎都瞧不出头先那个活泼少女的影子。是因着担心他们么?还是姜胜责罚得太重?念头几转,她心中忽地一动——姜胜这么匆忙,莫不也是为了她么? 珮鸣走到她面前来,仿佛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抬头看了看她,眼泪忽然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太、太好了,你真的没事……太、太好了,我、我以为……是我、我的错,都、都是我的错……爹爹……」 姜涉颇有些手足无措——姜沅从来是惜字如金,生气和难过也是闷闷的,但只要同她把道理说个明白,她便会恢復如常;姜延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就算被姜瑞揍得鼻涕横流,便是不许一把好弩,转头也能乐呵出声。 但对着眼前这大声抽泣的少女,听着她颠三倒四的话语,她却什么也好似做不得,只能干巴巴地重复说道:「珮鸣没错,不关珮鸣的事,只是出了一点意外,才回来的晚了。」 姜珮鸣拼命摇头,「不、不……都、都怪我,阿涉哥哥好、好心帮忙,是我太没用,要是我、我能一、一起……」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抹了两把,眼泪却还是扑簌簌地落个不停。姜涉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又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但说话时犹还带着泣音,「对了阿涉哥哥,我哥……他们还好么?」 第68页 这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可间中却偏偏一顿,便叫人无端端地觉着另有隐情。 姜涉不由瞧了她一眼,见她面上飞红,双颊带彩,一时竟不知她心中是更挂念她的哥哥,又还是那个八面玲珑的少年郎。连她都觉得不妥,姜胜那样老辣,又岂会看不出?莫非是不喜这桩姻缘么? 姜珮鸣见她不答,不觉慌忙起来,咬着嘴唇要问却又有些不敢,所幸姜涉没有耽搁太久,很快便道:「珮鸣放心,独孤少侠已经服下解药,阿廷哥也不曾受伤,两人如今在客栈歇脚,阿沅也去瞧着他们了,不会再有事的。」 姜珮鸣这才舒了一口气,满眼感激地瞧着她,仿佛怎地也道不完那个谢字,「不过爹爹他……他一定很生气。」她忽然想起姜胜,喜悦上便又蒙了一层阴影,「哥哥他脾气也倔,恐怕更不愿意回来,可是一家人哪里有隔夜的仇嘛,娘是那么想见他,可娘又决不肯跟爹爹讲。其实爹爹他刀子嘴豆腐心的,只要哥哥肯服个软……可是他不肯听我的。阿涉哥哥,你、你能不能替我去劝劝他?我、我想哥哥他会听你的话。」 她满眼殷切地看着她,姜涉却不觉暗自嘆了口气,心道这恐怕着实不易,「珮鸣放心,我定会尽力为之,只不过……胜叔今日向我辞行,我希望珮鸣你也能帮忙劝一劝他。」 姜珮鸣眸中浮现出几分困惑来,「辞行?」 原来她竟不知。不过倒不出奇,听她所言,姜胜也可算是个独断专行之人,但到此时她也无法含混过去,只得说了姜胜欲去凉州的打算。 姜珮鸣听罢,脸上的血色便似又褪了一层,呆呆地站了半天,仿佛是不敢就信。 姜涉瞧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只觉这世上荒唐太多,总叫人求而不得遗恨万千。她是不知她心中有多么羡慕,奈何一个想回,却回不得;一个不愿回,却不得不。 「我不会放胜叔走的,京里这许多事,离了胜叔,可不得叫我一个头变两个大? 她用玩笑的语气,姜珮鸣却仍然苍白着一张脸,似乎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摇着头喃喃地道:「阿涉哥哥,你不了解爹爹的……不过没甚么,我、我也很想去凉州的,我想去见老将军,见见大伯和大伯母,还有阿涉哥哥……对了,阿涉哥哥已经回来了……我还想见见阿延哥哥,他写的信都好有意思,他一定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只是……要是哥哥能一块去儿就好了。可哥哥说,他还有要紧事。」她说着低下了头,嘆了一口气。 姜涉正不知该如何劝慰,却见她忽然又抬起头来,满眼希冀地看向她,「阿涉哥哥,你、你还是替我去劝劝哥哥吧,好不好?就算他再怎么生爹爹的气,他也总该来见见娘亲。要是他还是不肯来,你能不能……能不能……」 「嗯?」姜涉不解她为何突然住了声,瞧她时只见她双脸泛红,嗫嚅了片刻,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底气也不知为何壮了起来,「他要是不肯来,阿涉哥哥,你就替我绑了他,敬酒不要吃,那就吃罚酒。」 姜涉是当真料不到她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将她再一打量,姜珮鸣见她不言语,那点胆气便不禁泄了几分去,试探着叫道:「阿涉哥哥?」 「……好。」姜涉应了一声,看她将信将疑,便又补了一句,「我会的。」 「嗯。」姜珮鸣终于放下心来,抬头瞧了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阿涉哥哥,全拜託你了。」 「珮鸣只管放心,我定会相机行事。」姜涉点了点头,看着她转身没入园中,一时只觉啼笑皆非。倒是她想岔了,瞒着姜胜将人收留这样久,又晓得忖度形势求助于人,哪里会只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第36章 只是纵然应承了她,但一来天色确已不早,京中近来宵禁更严,出去少不得添几分麻烦;二来相劝姜廷也不急在一时,相较起来倒是姜胜这边更紧要些。 这么一琢磨,姜涉便提步又转回姜杜氏的小院。 然而姜杜氏却还没有回来,她在门口站了半晌,终于还转身而去,临到门前,却见小院门扉轻掩,分明与离开之时不同。 她神情敛了一敛,提着小心踏进门去,便看见院子里熟悉又陌生的一道背影——原是寻她不着的姜杜氏正坐在石桌旁,望着和风吹动的清翠竹叶,不知在想什么。 烨姑立于姜杜氏身后,先一步瞧见了她,沖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与姜杜氏说了句什么,便退出门去。 姜涉始才移开按在剑上的手,行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唤道:「母亲。」 「去凉州的事,阿胜都跟我说了。」姜杜氏抬起头来,一如既往的没有寒暄,神色亦是一贯的淡然,「这些年来他守着京中家宅,里里外外都得一人打点,着实辛苦,他与阿瑞也是多年未见,如今咱们既已回来,也合该放他骨肉团圆。」 姜涉一时没有作声,心里面却是翻江倒海,五味沸腾。 骨肉团圆么?那姜廷又算什么?何况姜胜当日见她母女二人归来,分明欢喜,哪里便有立即离京之意?且他父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和苦衷,若你如今已然尽知,那么……哪怕只稍稍暗示她一句…… 便是这样……都不成么? 「他原说待太后寿辰过了再与你提,但我想着,都已盼了这么多年,也不差那几日光景,就尽快罢。」姜杜氏却似是分毫未察觉她心潮汹涌,仍只以平淡的语气说道,「至于阿廷的事……」 第69页 姜涉忍不住抬起头来,但瞧姜杜氏面上仍毫无波澜,只顿得那么一顿,便又接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各人顾好自己,便已尽够。」 即是如此么?她不自觉攥起拳来,眼神忽明忽灭,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应出那个「是」字。 姜杜氏便似是满意,不再多言,话锋一转道:「还有一桩事。我听人说清凉寺的莫禅大师颇有道行,你替我寻问着,置办些合用的表礼,改日我与烨姑好去进献。」 这么说来,今日母亲确是离家了么?清凉寺呵,世上名山古剎,得道高僧,原来真是不少。她心底滋味兀自千般,面上声色犹然半点不动,仍然只恭顺地道:「孩儿记下了。」 姜杜氏见她应了,沉默片刻,便慢慢站起身来,走过她身边时,忽然停步,又道:「你年纪也已不小,该当懂事,一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莫要随意安置。」 姜涉不禁一怔,抬起头来时,但见姜杜氏早已走出几步,只留给她一个冷硬背影。默了一默,她到底只是恭敬应道:「是。」 她跟上去相送,姜杜氏在门口却就叫她停步,她便站在原地,目送着姜杜氏与烨姑离去,凉月如钩,已是落下清辉满地。她低头瞧着影子慢慢拉近,勉强提起笑意,「回来了?」 姜沅低低地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来,「独孤少侠说,他们明日就要走了。」 「明日?」姜涉不觉一震,「怎么这么急?」 姜沅点了点头,「其实姜廷……哥今日便说要走,是独孤少侠说无论如何也要当面与少将军辞行,所以才未动身,但少将军一直没去,姜廷哥便急了,还是独孤少侠几番相劝,才叫他答应再等一日。」 「是么?」姜涉不觉自嘲一笑,「看来,我的确是自不量力了。」 姜沅眉头微微一皱,「少将军此言何意?」 「也没甚么,不过是忽然想通了一点。或许,这当真不是我能管的事情。」姜涉瞧着她,又笑了笑,「阿沅决计想不到的,胜叔他……今日向我辞行。」 饶是姜沅也不由一愣,「是为姜廷哥?」 「我不知道。多半是罢。」姜涉此时倒觉心中澄明,竟再不起半点波澜,「也罢,清官难断家务事,各人修来各人福,终归不好强人所难的。明日咱们一道去,好歹也是一场相识。」 「少将军……」姜沅小心地看着她,语气虽轻,却斩钉截铁,「阿沅……阿沅会一直陪着你。」 痴儿。姜涉在心底微微一嘆,但眼见她神情中大有一种若她不信便要指天誓地的坚决,却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日后的事,便日后再见分晓罢。她遂只是含煳地应下,「嗯,只不过……你方才叫我什么?」 姜沅看了她一眼,旋即别开头去,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阿姊。」 「真乖。」 姜涉不由得笑了笑,抬手待要替她拂开鬓角一绺乱发,却不想被她闪了开去,不觉微微一愣,随之又笑了笑,「好啦,不早了,快去睡罢。」 姜沅低低地应了声是,便埋头快步走回房去。 姜涉被她撇在原地,倒也不恼,只是有些想笑,一直瞧着她将门关起,方才踱回屋中。梳洗时不知为何又念起她那句孩子气的话,心中到底觉着温暖,这些年,是没有白养。只不知日后是哪个有幸,能得她青眼。不过,那也还要先过她这一关才成。 思及此处,她笑意不觉一敛。是了,她都觉着独孤拓或非良配,为人父母,又如何能够安心?但终归……罢了,且不去琢磨姜胜心思,要紧的是她已应承了珮鸣,明日却该如何才好? 虽知多想也是无益,可惜她仍难释怀,一番辗转之后,清晨终归还是如期而至。她嘆了口气,到底是起身着衣,叫上姜沅出门。 天色虽早,街上却已是很热闹,行人络绎,往来如织,那客栈也早开门做起生意,她同姜沅才进大堂,店小二便迎将上来,把两人一打量,面上便漾出恰如其分的笑意,「公子是要寻二乙的那两位客官么?可是不巧,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姜涉倒也曾想过姜廷会不告而别,但独孤拓不该这么轻易就答应,何况昨日已然说好……总不至是花怜月又在兴风作浪罢? 「对,一早走的。」店小二点了点头,「还给公子留了一封信。」 姜涉放下些心,既是有所交代,那应是无妨,她接了店小二拿来的信,一目十行地扫过,才知原来二人通过暗记寻到了失散的同门,情势紧急,不得已要追踪而去。她不知那个「不得已」究竟有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应当松一口气,便只是将信一折收起,再看向那店小二,「他们走了很久么?」 店小二想了想道:「也没多久,差不多一盏茶工夫。」 「若要出城……」 「那可说不准。」店小二指了指门口,又笑了笑,「得看今儿进城的人多不多,不过一般这个点,路上还算清静。」 这样也算清静么?姜涉听着那在店中亦清晰可闻的吆喝声,不觉暗自嘆了口气,向他道过谢,正欲离去,忽然间却又想起一事,便回身道:「劳驾……」 那店小二笑道:「公子是想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吧?」 「正是。」姜涉倒也不觉诧异,这店小二善于察言观色,想必早从她神情中看出端倪。 第70页 店小二见她点头便道:「小人刚巧听了一耳朵,那两位客官说临行前顺路去秀杨记买些东西,既是顺路,那多半不是长乐,就是延平,长乐门更近些,且开的早些,小人斗胆一猜,或许就是长乐;公子你如今打门口出去,沿着万年大街一直向东,很快就到了。」 姜涉再道过谢,那店小二只笑说无妨,她也不多打扰,同姜沅出得客栈,往东边望了望,一时却不移步。 姜沅在侧低声道:「公子,要追么?」 姜涉看她一眼,正要作答,却忽听惊声四起,又有人连声疾唿,吆喝避让。她不觉一讶,循声望去,便见一骑正沿大街自西向东飞驰而来,所到之处,人皆奔散。 她与姜沅立于街边,原就无碍,本以为那骑手是奉了甚官家号令,一开始也不欲置理,但后来见他一路冲撞,只觉不妥,恐怕多半是马匹失惊,便急叫姜沅向店家借了麻绳,心道无论如何先拦下一问。 如此一来一回,那马已沖至近前,离二人只有数步之遥,姜沅不及将绳子递与她,索性将牙一咬,紧紧盯着那逼近的骏马,忽地将手一扬。人群中登时爆出一声喊,原来转瞬之间,那绳结已稳稳地套在马颈之上。姜沅猝不及防间被那一冲之力带得向前几步,随即再运内劲,将身一沉,双脚便扎了根似的在原地不动。 那骏马吃痛,仰头髮出悲鸣,却仍向前沖奔不停,且左右摇摆,要将骑手甩下身去。姜涉见状,足下一点,借势腾空而起,拽住那骑手后衣,将他扯下马来。姜沅趁机飞身而上,一扯缰绳,几个唿哨之间,也已去得远了。 姜涉心中一嘆,方才转过头去看那罪魁祸首。 那原是个锦衣秀面的少年,此时脸庞涨红,神情中颇有怔忡之色,应是惊魂未定,双腿亦似是已软,她才将一松手,便歪歪斜斜要往一边倒去。 姜涉看得真切,只得再度伸手将他扶住,听他仿佛终于缓过神来,声颤气浮地道了句谢。 她此时也无心计较,本欲先扶他进客栈休息,却听马蹄声再起,抬眼一望,竟又是一骑飞奔而来。 那骑手技艺却显然高明许多,临到近处才勐然勒马,滚鞍而下,把缰绳随手向人一丢,便大步冲到他们跟前,「阿定,你没事罢?」 第37章 被唤作阿定的少年摇了摇头,望了她一眼,说道:「多承这位公子出手相助,我没事,但……」 「太好了!」那少年显然是个急性子,只听他道无事,整个人便飞扬起来,转过脸向她拱手作揖,「今天真是多谢你啦,不然我准得被我爹剥皮抽了筋去,虽然现在也少不得被骂上一顿……罢了那不紧要,总之没人受伤就好。兄台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家在何处?今日若是有空,且叫在下聊表谢意如何?」 姜涉不由一怔,听着他说话,心思却并不全在他身上。 街上闹出这样大动静,本该早有巡逻的官差过来问话,然而此刻却都销声匿迹,倒是有十数众悄然赶至,却也不上前,只不远不近地缀在街面上——看穿着服色,应是两少年府上家人。如此行止,想必他二人非富即贵,来歷不浅。 既是如此,他却对着她这么个素未谋面的生人说出这样一大篇话来,也不知该说他待人至诚,又或是机心太少。其实作答当然不难,但她此时终究无意敷衍,遂就没有作声,只向阿定笑了一笑。 阿定却也会意,清了清嗓子道:「阿速……」 「怎么了?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罢?」那少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似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道,「啊,是了,今个儿不成,咱们是要去接阿硕的,不过你还行吗?」 姜涉只觉阿定的身子似乎又歪了一歪,白皙的面孔微微发起红来,也不知是气恼还是无奈,「我自然没甚么……」 阿速嗤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转过头去,却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发出一声惊唿。 姜涉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姜沅正从容地策马沿街而来。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只听阿速在旁边喃喃道:「阿、阿定,你、你是怎么被救下来的?」 阿定嘆了口气,「那位公子拦下了马,这位公子救我下来,当时街上人多,想必他怕伤及无辜,所以……」 他刚说至此处,阿速早不耐烦地挥挥手,已是提步迎上前去。阿定也只得把话再吞回去,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便抬头向她笑了笑,语气里多少有些无奈和苦涩:「叫公子见笑了,我这位朋友心直口快,适才如有冒犯之处,我先代他赔个不是。不过他所言却也正是我心中所想,今日多亏两位公子,如若不然,在这闹市之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似心有余悸,默了片刻,忽然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来,递与她道,「小子何定,今日蒙公子搭救,感激不尽。公子若不愿透露名姓,小子也不敢相强,只是还请千万收下这个,日后公子若有闲时,可到李花胡同三十七号寻戚三叔,他自会转告于我。」 「何公子太客气了,不过是恰逢其会,分所应当,委实不足挂齿。」说归说,姜涉但见他言辞恳切,终于还是将玉佩接下。 何定这才如释重负地一笑。 姜涉未再说什么,只一边瞧着姜沅拴马,一边从姜胜的名帖里想姓何的人物,想了一圈,倒觉似近又远,终于还是作罢,不过有桩事,倒还是提醒一下为好,于是就开口道:「只是那匹马……」 第71页 她这话没来得及说下去,阿速已是追着姜沅过来,「你就告诉我吧,下次咱们也好一起跑马啊!」 姜沅置若罔闻,只走至她身边,「公子,咱们走罢。」 阿速瞪圆了眼,立刻张开双臂要拦,「别啊别啊!我在京城这么些年,就没见过驯马驯得这么又快又服帖的,你不说就不许走!对了,要不咱们一道出城算了,路上还能赛一回……」 「阿速!」何定想来终于是忍无可忍,「你也不瞧瞧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速一愣,「什么地方?」 何定一指身后的客栈,言谈间颇带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是客栈!两位公子恐怕还有要事在身,咱们耽搁这许久,已是不妥,若再纠缠,岂非太过?」 阿速不自觉地看了姜沅一眼,满脸不情愿地道:「那、那怎么办?」 姜涉在心底暗笑一声,倒不知何定是否真的误会,但她此时也不想纠正,日后若再相见,便有再相见的说法,今日在此说个明明白白,却也无益,于是只道:「微贱姓名,实在不值一提,二位似乎尚有要事在身,还请自便,日后有缘,定当再见。」 阿速显然仍不甚甘心,不过在何定的催促之下,到底还是妥协道:「两位既不愿留名,在下也不敢相强,既是如此,那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他说着一抱拳,「二位保重。」 姜涉瞧得好笑,心知他是将她们当作江湖游侠,但也只抬手作礼,道声后会有期,而后眼看他们招唿随人,打点要走,正待与姜沅离去,忽然瞥见那被独自拴在客栈前头的骏马,不由叫住何定道:「公子的马,不是骟马罢?」 何定还未说话,阿速已是点了点头,一脸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了,我爹说好男儿当骑烈马。」 姜涉点了点头,心道果然。 何定虽不知究竟,却也从她脸色中瞧出不妥,「怎么,有甚么妨碍么?」 姜涉倒也未将话说得太明白,「倒也不是,此马根骨甚佳,确是神骏,不过未骟的马,只怕是野性难驯,不太好驾驭。」 何定看了阿速一眼,虽然未说什么,心中却似已经瞭然。 阿速直着脖子道:「那又怎么了?这匹虽然不是骟马,可也是匹牙口嫩性子乖的小马,我还叫人给加了副重嚼,本来万无一失,谁会想到……哼,其实就是你不行。」 何定嘆了口气,「是,是我不行,可惜了您徐公子这匹好马。」 「罢了罢了。」他这样一说,阿速倒是多少有些心虚,「还是还给我罢,等我回头叫人阉了它,再送与你。」 「那倒也不必。」何定笑着瞧了姜沅一眼,「方才这位公子不是已将它驯服了么?我看如今已乖得很了,不如出城后我再试一回。」 「不成!」阿速倒比姜涉还快反对,「服是服了,却不是服你,不信你就过去试试看,看它认不认你?」他说着忽然眼神一亮,「对了,不然这匹马就送给这位公子吧,我改日再挑一匹给你。」 何定笑道:「倒是个好主意,那我也借花献佛一回,只不知二位公子意下如何?」 姜涉瞧了姜沅一眼,见她摇了摇头,便婉言代她回绝。 阿速还想再说,却被何定岔开话去,叫他三言两语哄着,终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姜涉觉着有趣,这两少年虽则出身显赫,倒是甚好说话,若是日后有缘,却也值得一交,只是她到底还是未想到他们来歷。何这个姓,原也不是太常见的…… 姜沅忽然在一旁低声道:「方才我顺路去长乐门转了转,没有看见他们。」 姜涉倒没有太意外,只哦了一声。 姜沅又道:「那咱们还去延平门瞧瞧么?」 姜涉摇了摇头,「罢了,耽搁了这一阵儿,他们大概早就走远了。」 姜沅道:「那咱们回家么?」 姜涉瞧了瞧这片刻间已整洽如新的大街,还有些行人显然是瞧见方才一幕,偶尔还偷偷摸摸地打量她二人。她倒不觉怎么,只是终归没办成珮鸣的事,还是不愿就此回去,便摇了摇头道:「难得出来一回,倒也不急着回去。正巧有些事还要打听,一事不劳二主,就近罢了。」说着提步进了客栈。 姜沅跟上她去,才进门,那小二便又迎将上来,仍然是满脸热情的笑,「怎么,二位客官去而復返,是还有什么事么?」 姜涉笑了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出门太急,此时有些犯渴,还请小二给我们上一壶茶水。」 店小二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热水倒是尽有,只是小店中没甚么好茶叶……」 姜涉仍只是微笑,「不紧要,那来壶凉白开也成。」 小二忙不迭点头:「好嘞!那客官您先随便坐,小的去去就来。」 姜涉应了一声,看看大堂也无甚客人,便挑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那小二果然没过多久便已迴转,手脚利落地替她二人倒满了杯,又还殷勤地问可还有其他需要。 姜涉瞧他一眼,倒也不以为奇,翻出一块碎银搁在桌上,「想跟小哥打听几件事,不知可方便么?」 店小二扫了一眼三三两两的大堂,笑容满面地将那碎银袖在手里,「客官您尽管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涉含笑道:「方才那两位公子的来歷,不知小二哥方便讲么?」 第72页 店小二倒是惊奇了一下,「怎么,客官竟不认得他二位?」 姜涉但只含笑望着他,他却也反应得快,一拍脑袋道:「是了,我听两位客官口音,想必不是本地人氏,不晓得那两位也是正常,但客官今日能碰上他们,也是着实幸运,若是换另一位千金贵子在此,今日还不晓得是福是祸。他两位呀,一位是何相爷府上的郎君——便是客官从马上救下的那位,一位是兵部徐尚书家的公子,再加上一位庄老太傅的孙儿庄硕庄公子,他们三人最最交好,又都是京城里顶顶出众的官家子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姜涉微微点了点头,原来是何相的公子,那便也是王侍郎的内侄,难怪她觉着熟悉。是了,她方才也听二人说起阿硕,当时倒没多想,如今想来,说得岂非便是庄硕?只不知他如何却到城外去了。 店小二似是说得高兴,「客官或许不晓得,且不说何公子文采出众、徐公子武艺超绝,这位庄公子可真真是天纵奇才,三岁诵诗,七岁成文,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年方十四,便叫会稽学馆的大儒名师亲自来请他入学,李相贊他有名士之风,范公道他是宰辅之才,敬王爷更与他结为忘年之友,咱大兴多少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人物,大傢伙都说,这是文可**的栋樑之才,是咱们大兴的麒麟才子。客官您等着瞧吧,这次放榜,庄公子必定是三元连中,一举夺魁。」 姜涉倒没想到他竟对庄硕推崇至此,也附和道:「有人才如此,实是我大兴的福分。」 「可不是么?」店小二点了点头,「都说文可**武能定国,如今宰辅之才有了,就不知那位才从凉州回来的小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声音中似有几分嚮往,却又似有几许惆怅。姜涉心中也不知是该笑该嘆——说是远在天边,其实近在眼前。 姜沅忽然道:「一定是位惊才绝艷的人物。」 第38章 「客官也听说过他?」店小二讶异地看了姜沅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搭话,但姜沅却又低下头去,看起来不打算再说什么,他僵了片刻,倒也很快就又打起圆场,「是了,谁人不知呢?虎父无犬子,那小将军定也是个英雄人物,打了那样大一个胜仗,逼得漠北人都进京求和,可是好生扬眉吐气。而且刚来京里,却也没闲着呢,就那最近极猖狂的石头教……」他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在他手底下也没讨着好去。不过……哎,罢了罢了。」 姜沅抬起头来,「不过什么?」 「也没甚么。」店小二打个哈哈,「二位客官,这水喝着还好么?若是太凉,小的便再打壶热的过来。」 姜涉晓得他其实是不愿多说,看了姜沅一眼,岔开话去,「不必麻烦了,这水就很适宜,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之后就不多打扰了。」 店小二笑容满面道:「客官说的哪里话?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姜涉心中已有一套说辞,「不瞒小二哥,我兄弟两个应承过家母,每新到一处,都要先寻个佛寺庙宇还愿,才好安她老人家的心,若能得见高僧,闻他开示,回去转述于她,更是大善。只是这京城太大,我二人初来乍到,实是满眼墨黑,敢问小二哥,这京中可有什么得道高僧么?」 店小二眨了几下眼,「客官如此孝心,实在令人感佩,要说起这个,那还真有,您问我啊,也是问对人了,小人的祖母便很信这个,因此小人且也略知一二,不过还得看客官是求什么。若单要还愿,西山的弘愿法师听闻就佛法精深;若说布道,还是红叶寺的迏满法师,近来听说空觉大师也云游到了清凉寺,是了,清凉寺还有一位解签极灵的莫禅法师,京里的夫人娘子多去拜他……」 姜涉听得这个名字,便寻机打断他道:「家母向来偏爱解签,我想这位上师便很合适,不知若要去拜会他,可要准备什么贽仪么?」 店小二愣了一愣,随即说道:「这个就不好说了,莫禅法师的签子灵,道法深,去拜他的人也多,不过要见他却也无需什么名贵礼物。法师他好写字,好读诗,文墨他是尽有,客官若要拜会,几札生宣,一捆线香,就过得去。只不过能不能见,还要看缘法。」 「这便够了,多谢。」姜涉又向他打听了能买到纸品供香的地方,两人便告辞出来。街上已又是一幅熙攘景象,她沿着路不紧不慢地往西行去,心里倒也没装多少事情,但只是有些不知何来的不太痛快。也许是为着姜廷和珮鸣罢,又或者是那久闻不至的漠北使臣,还是……太后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来的那桩亲事? 她不晓得究竟,只觉得心里发闷,或许方才该厚颜随何定两个出城,信马由缰地驰骋一番,便什么也尽忘了。 姜沅跟着她的脚步,眼看要过了小二说的路口,终于还是轻声问道:「公子,咱们现在去买么?」 姜涉瞧了她一眼,恍然回神,摇头道:「改日罢,珮鸣想必已等的心焦。」 姜沅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二人从后门回了府,见着珮鸣,将事情真真假假地转告给她。 珮鸣瞧了信,倒是十分平静,只向她们道谢。 姜涉隐约觉着不妥,但细察她神情,一时又说不上缘由,于是只得多劝慰她几句,告辞出来,才嘱咐姜沅暗中多留几分心。 第73页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无大事,该去拜访的、该回礼的也都整治得差不多,她便叫人将荒置久了的校场重新收拾出来,每天便练一会儿箭,再与姜沅过几手招,如不念着姜胜正在打点行装,日子过得倒也算是适意。 她也曾暗示过姜廷已经离开,可姜胜仍只是无所反应,她知此事已成定局,也只得作罢。 庄硕登门时,她刚巧练完一轮箭,听着人报说是庄府的孙少爷,想起那日幽簧中抚琴的少年,又念及庄老太傅与姜家的情分,也着实有一番喜悦。 姜涉不愿叫他多等,净了手,又简单地洗了脸,便忙赶到前厅去。 庄硕搁下茶盏,起身与她见礼,「冒昧来访,希望不曾打搅贤弟。」 姜涉忙招唿他再入座,「世兄这就说笑了,世兄大驾光临,真令蓬荜生辉,小弟高兴且来不及,谈何打扰?倒恨世兄不曾早来。」说话间想及店小二的赞誉,不觉将他略一打量,但见他仍是穿着一袭长衫,举止清雅,言谈自若,端的是少年风流、名士无双。 当下她也不由在心底赞嘆一声,只见庄硕闻言一笑,「贤弟见怪的是,正是本当早些来访,偏生前阵子有些别事,才一直耽搁到现在,今日还望贤弟千万赏面,好叫我有机会赔礼谢罪。」 姜涉想起当日那两少年口中言语,料他应当是方才归城,先前本也是一句玩笑,于是忙道:「世兄太客气了,上次承蒙招待,本来惭愧,今番正该由我相请,不过我初来城中,确是人生地疏,不如世兄说个地方,就由我做东罢了。」 庄硕摇头笑道:「那是万万不可,贤弟千里远来,无论如何都得叫愚兄略尽心意,贤弟也不需心急,往后机会尚多,到时贤弟纵不想出手,却也由不得你。」 姜涉也不由得一笑,知是若再推辞,未免狷介,便就含笑应了。 庄硕也又笑一回,方才正色说道:「愚兄还有两个朋友,想见贤弟已久,若是贤弟不介意,便多算上他二人如何?」 姜涉料想定是那二少年无疑,也不知他们瞧见她时,会是怎样神情。她不觉笑了笑,摇头道:「当然不介意,小弟正愁相识太少,世兄肯引荐,实是求之不得。」 「如此,那两位必是喜不自胜。」庄硕微微笑了笑,「但预先也要同贤弟说清楚,他两个都是爱吵闹的,虽则应许了我,只怕一见了贤弟,还是禁不住要原形毕露。」 姜涉略想一想,便几乎可以预见徐速的滔滔不绝,「无妨,在家清静惯了,闹一闹却也有趣。」 「既是如此,想必不负贤弟所愿。」庄硕说着,忽然看了姜沅一眼,「小公子也会一起罢?」 姜涉也看看姜沅,见她点了点头,便笑道:「那就多承世兄盛情,提携我兄弟两个。」 「哪里,二位贤弟肯赏光,才是愚兄的荣幸。」庄硕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既然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两个,再来接两位贤弟一道前去。」 姜涉跟着站起,「如此也太劳烦世兄,不如世兄说个地方,我与阿沅到时自去便是。」 庄硕只是摇头,「那地方不易寻,再说也是顺路,贤弟不必多虑。」 见他如此说,姜涉便也不再坚持,一直将他相送出门,回头见姜沅犹还望着他去时方向,倒是不禁笑道:「怎么?听闻有好吃的,现今就望眼欲穿了?」 姜沅忙收回视线,「没有……」 姜涉敛了笑意,望着她温声道:「我晓得你不喜欢这些场合,其实我也不喜,不过庄公子是庄太傅的孙儿,庄大人与父亲又是至交,总是不好推託。那两位公子你先前也见过,我想他们都是可交之人,但你若实在不想……」 姜沅摇了摇头,低声道:「阿沅没有不想,只是……阿沅笨嘴拙舌,不知进退,恐怕会拖累少将军。」 「你果然心里在想这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呀。」姜涉不禁嘆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我同你说过的,只要我在一日,你就只管做你自己。」 姜沅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可那时是在凉州……」 「在京城也是一样。」姜涉语气里没有一点迟疑,瞧姜沅似仍未放下心,便向她笑笑道,「阿沅忘啦?我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是文可**武能定国里的那个定国,怎就不能叫我阿……弟随心所欲了?有这样的名头,便是横行霸道也无人敢言,何况我家阿沅这般乖巧懂事?」 姜沅没有笑,只是抬起眼睛看她,「可是……」 「没什么可是。」姜涉轻声打断她,「你只管做你自己就好。」 姜沅在她的注视中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少将军不是百年一遇,是千载难逢。」 姜涉不禁啼笑皆非,「阿沅是真的抬举我呵,这话倒不该在外边说……对了,险些忘了,等会儿出门,阿沅该叫我什么?」 姜沅不假思索道:「少将军。」 姜涉瞧她一眼,「不对。」 姜沅改口道:「公子。」 姜涉瞧她神情,分明已想通其中关节,便道:「对么?」 姜沅避而不答,只道:「少将军方才说,阿沅可以为所欲为。」 姜涉愣了一愣,不禁抬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你啊,倒会以我之矛攻我之盾,明明是伶牙俐齿,哪里就笨嘴拙舌了?」 姜沅没有躲过,耳朵都烧红起来,「那、那不一样。」 第74页 「也没甚么不一样。」姜涉瞧着她眼中一点顽皮之色,不觉在心底微笑,「待见了庄公子他们,只当是与我在一起就好。」 姜沅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姜涉瞧着她骤然黯淡下去的神色,不由暗自嘆了口气。罢了,纵是交朋友,也得一步步来,倒不必太勉强她。于是便没再多说什么,只叫她去知会姜勇备几份礼物,自己也再梳洗了挑件衣裳换上,及至收拾停当,庄硕也正巧登门,两人寒暄几句,便一同出发。 姜沅路上但只低头沉默,庄硕倒仿佛毫不在意,仍是待她一般周到,但也不刻意与她搭话。 姜涉望在眼中,不觉暗暗点头。 也未过很久,马车便就停下,车夫拉起帘来,恭恭敬敬请他们下车。 姜涉跟在庄硕身后,一路走,一路四下打量,初初瞧起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院,入门后却见小桥流水,别有洞天,喧嚣全无,清幽之至。这样的去处,若无庄硕指引,她纵在京中数载,恐怕也难寻着。 庄硕显然是这里常客,无需人引领,便自七折八拐,行至一间房前,伸手将门推开,请她与姜沅入内。 姜涉也不推辞,踏进房中,只见何定和徐速一坐一站,听见门响,都往这看来,当即都是一愣。 徐速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他转过头去瞧何定,「阿定,我是不是眼花了?」说着忽然揉了揉自己眼睛,而后又直直盯着她与姜沅,满脸疑惑。 他那副真心实意的困惑模样,着实叫人忍俊不禁。 姜涉也由不得笑了笑,庄硕两下望望,似是瞧出端倪,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你们竟早已见过了么?」 何定点了点头,「阿硕应该还记得罢?我在路上惊了马,当时多亏两位公子搭救……」 他不必说完,庄硕也已猜到:「就是少将军么?」 「是……」何定点了点头,视线在姜涉与姜沅之间转了一圈,仿佛觉着颇是不可思议,又开始不自信起来,「是罢?」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是。」 徐速犹然不敢置信,忽然重重地摇了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 徐速满眼怀疑:「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的事?我不信,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来骗我?」 何定似已缓过神来,颇觉好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们没事骗你做什么?」 「骗我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你骗我做什么?」徐速越说越是笃定,「你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是在骗我,你到底骗我做什么?而且竟然能说服阿硕跟你一伙……还有这两位……对了小公子,这回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向姜沅,姜沅并不作声,姜涉觉着有趣,但只含笑拱手道:「徐公子,何公子,不才姜涉,舍弟姜沅,今日幸会,还请指教。」 徐速往后退了两步,「我……我不信……阿定,你到底是怎么……」 「少将军不需理他,且叫他自个去想明白。」何定嘆了口气,倒满两杯,递与她和姜沅,面上绽出笑意,「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既然有缘再见,还容我以茶代酒,敬两位恩公一杯。」 第39章 姜涉接过手来,瞧了姜沅一眼。姜沅亦面无表情地接下,何定见状,转身又拿起桌上茶盏,含笑相祝。 三人还不及碰杯,那厢徐速忽然叫声「且慢」,一转身飞快地倒满两杯,自己手执一杯,又递与庄硕一杯,把眼在她与姜沅身上一扫,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少将军,小将军,前几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才会白白错过,今天既然有缘再见,那得不……不喝不归,干了这杯,咱们下次一起跑马。」 姜涉只觉得他有趣,亦是笑道:「徐公子言重了,日后如有机会,定然不却盛情。」 徐速重重地一点头:「那便说定了!」 五人就在这门首饮尽杯中物,而后面面相觑,沉寂片刻,除过姜沅,倒不禁都笑了起来。庄硕便再招唿着入座,席间叙过年齿,才知她与徐、何二人竟是同年同月的生辰,且只左右两日,可谓是巧上加巧。既是年岁相仿,性情又都不拘束,徐速且是个自来熟的主儿,是以很快便就打成一片,俨然谈笑无忌、闲话漫言起来。 近来京城中大事总不过那么几件,春意香失火,石头教余孽,徐速又将她和姜沅狠夸了几句,话里语里全是羡慕。姜涉忙不迭作谦,三言两语转了话题,几番之后,也不知怎地就扯到应试,何定便一指徐速笑道:「这个人一身蛮勇,倒是一路打遍无敌手,偏偏是不读兵书,等到了殿前一问三不知,不知要多丢脸呢。」 徐速不满道:「别说的我好似那等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我不过是背不出来,意思我可全都理会得,再说了,若是不能及第,我就投奔少将军去,到时博个军功回来,也好叫你开开眼。」 何定摇头嘆道:「又来痴人说梦,边事已定,你还想讨军功?」 徐速哼了一声,「那可未必,叫人家怼上门去寻不痛快,要我就不能忍。」 何定又摇了摇头,看了姜涉一眼,嘆息几声,倒不说话了。 姜涉颇是莫名其妙,听他两人话中意思,竟仿佛是漠北又发生了什么,可她怎地却分毫不知?遂就问道:「听徐公子的意思,可是这两日漠北又起了什么乱子?」 第75页 徐速诧异地看她一眼,「少将军不知道?」 姜涉摇了摇头,「不知。」 何定也有些讶异,不过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徐速闻言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什么大事?」 姜涉心中愈发疑惑起来,正待追问,只听庄硕忽然张口说道:「少将军许是这两日未曾外出,这件事京中其实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姜涉点了点头,「的确是在家耽了几日,没听到什么风声,究竟是何事情?若是方便,还请庄兄告知一二。」 「我来说我来说,哎,少将军也不用那么客气。」徐速清了清嗓子,「少将军应该知道,漠北使团已经进京了吧?」 姜涉其实不知,但也没有打断,只听他兴致勃勃地往下说道:「这件事其实本来没几个人知道,不过就在前天,永王忽然带人闯进四方馆,说是有个使者冒犯了他,硬是把人绑了回去,后来也不知怎地,就又闹到京兆府去,将喊冤鼓擂得震天响,只说漠北使团要对他不利。其实使团一来京城就被安顿,出入皆不能自主,如何能得罪了他去?那使者被他割了舌头去了手脚,只留着一纸状书,哪个明眼人瞧不出是严刑逼供?这分明是他自导自演的一齣戏,若是我便咽不下这口气,非得要立刻带人回去死战到底,还搞什么和谈?」 永王?这个名字姜涉倒也听过几次,那时太后只道他还在城外相迎,一旦回来便立刻叫他来拜见。不过瞧这情形……她不禁微微摇了摇头,「我听徐公子的意思,莫非漠北那边忍下来了么?」 「是啊,居然忍下来了。」徐速嘆了口气,「听说那使臣看完了状书,说状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他治下不严,一定会给永王一个交代。然后他就……」 何定接上去道:「亲手结果了那人性命。」 徐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好了我来讲,你打什么岔?」 何定无辜道:「我瞧你半晌无话,还当是你忘了,这才好心提点。」 徐速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这是起承转合!罢了,不与你说。」他又转向姜涉说道,「少将军你想,区区一个使臣便薄情寡恩至此,他漠北的狼子野心简直是昭然若揭……」 何定忽地嘆了一声,「徐公子这会儿倒是出口成章。」 徐速又瞪了他一眼,「都叫你别打岔了……」 何定摇了摇头,「我不是打岔,只是有件事,徐公子似乎没弄明白。」 徐速满脸不服气道:「我哪里没弄明白?你倒是说说看。」 何定也不推辞,眸光微冷道:「他这不是薄情寡义,而是委曲求全。此时失势,有求于人,方才忍气吞声,收敛爪牙;但等他来日羽翼丰满,恐怕就要磨牙吮血、反噬其主了。」 徐速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所以呢?还不就是他狼子野心。」 何定也不反驳,顺着他道:「是,徐公子说的不错,他狼子野心。」 姜涉心事微沉,「徐公子可知他的名字?」 徐速怔了一下,「什么名字?那使臣么?好似是阿……阿什么来着?」他看向何定,何定未说什么,只是望向庄硕。 庄硕正在悉心泡第二道茶,眉眼在雾气里轻轻晕开,瞧不出究竟是什么神色,语气仍是平平淡淡地道:「阿多吉。」 「原来是他。」姜涉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下瞭然。 徐速瞧见,不禁好奇道:「怎么,他来头不小么?」 「算是罢。」姜涉有些心不在焉,「称得上是漠北的宰相,与他兄弟阿鲁那一主文一主武,一同把持朝政。他还是……」她只觉舌尖发烫,咬字时都仿佛咬着了一团灼烈的火,「瓦什阿的儿子。」 何定刚把茶杯凑到嘴边,闻言手不禁一抖,赶紧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随即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桌上。 徐速更是惊讶地张大嘴巴,半晌方才缓过来道:「喔,那他胆子真是不小,怪不得皇上……咳,连宰相都亲自来了,看来漠北真的主力尽丧……咳咳,少将军,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涉勉强冲着他笑了一笑,「我明白徐公子的意思,不过漠北的主力的确未必全灭。」 徐速不觉皱了皱眉:「那少将军觉得应该主和么?」他被姜沅扫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不妥,又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是说不该议和,只不过……」 姜涉向他和和气气地一笑,「是和是战,我想为人臣子,应当听凭圣断,徐公子以为呢?」 「说是如此,不过……」徐速又看了她一眼,没再吭声。 姜涉心下不禁一沉,「陛下可是已有定断?」 「那倒还没有。」徐速含含煳煳地道,「不过就像这件事,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陛下还能如何?」 姜涉不甚明白,何定许是瞧出什么,解释道:「陛下责备了永王殿下,说他滥用私刑,罚他闭门思过。使臣那边,陛下只道信他是被蒙蔽,但也要核查清楚,因此仍是请在四方馆暂住,只是加强了守备。」 即是说,如今结果未定,是和是战,只在昭宁帝一念之间。不过同时也说明了,此事应不是他所授意,可纵是永王自作主张,他若要借题发挥,那也容易得很。但他偏偏如此处置,这意味着……他可能也有意和谈。 她其实早有所感,但一直不愿相信。 第76页 就算他突如其来地召她回京,就算太后话里带着若有若无的不满,就算晋阳问起战事只敢小心翼翼地试探,就算庄老太傅摆出似是暗藏玄机的一局棋……但是,怎么可能呢?那是刺心之痛,切齿之恨,街头巷尾尚有百姓高唿要战,天家骨肉,却反倒亲恩淡薄么? 徐速瞧着她的神色,「其实少将军要是……」 何定勐地咳嗽了几声,「少将军说的是,圣上英明,必有明断,这些也不是咱们该过问的事。反倒是徐少爷你呢,最好还是趁着日子多背几本兵法,免得到时落得两手空空,可莫怪我没提醒你。」 徐速口头上哼了一声,不悦地道:「何公子有这工夫,倒不如自己多读几本书,免得非但状元得不着,连探花也是一场空。」 他说完忽地抬头看了庄硕一眼,又重重哼了一声,转而看向姜沅,「小将军,咱们什么时候能去赛马啊?」 何定故作惊态道:「徐少爷还真想着赛马?看来是徐伯伯的鞭子还是不够硬。」 徐速呸道:「那都怪你技艺不精。你可知我爹为什么打我?还不是把好男儿才骑的烈马送与无用书生,实在暴珍天物。」 「是是是,暴珍天物。」何定脸上露出一抹笑来,徐速却莫名地觉出有些不对,狐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起来,姜涉面带微笑地听着,心中怒火烧尽,却是一片茫然。 就算当真要和,也不该是在此时。 幽并虽復,仍是一片残垣焦土,百姓流离,生计难定;瓦什阿虽死,然其子俱在,野心不改,流寇未散。边事如此,若就此停战,当如何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虽说穷寇莫迫,亡徒难追,可漠北主力已灭,凉州胜局早定,顶多一年半载,定能生擒阿鲁那,那时斩却这兄弟二人,施恩怀柔,亦为时不晚。 可却偏偏是如今……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拳,阿多吉……还有阿多吉,他怎么敢来?也幸是她不曾知晓,她若知晓…… 「静观其变,顺势而为。」 姜祁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她不觉苦笑,静观其变么?可若是她面见昭宁帝,陈清利害,也许能使他改变主意。现在还为时未晚…… 「好了。」 她微微一怔,偏转视线,才见是庄硕将茶盏推至她面前来,温和地说道:「是初芽的安化松针,贤弟尝尝看,虽是比不上贤弟府里的蒙顶甘露,却也值得一品。」 安化松针?蒙顶甘露?姜涉不甚晓得其中名堂,不过今日她去见庄硕时,桌上确是已泡好了一杯茶,她只当是寻常待客之道,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姜勇倒是着实心细,「世兄若是喜欢,我回头叫人寻了送去府上。」 庄硕摇头笑道:「贤弟有心,不过不必麻烦了,此物贵重,能尝得一次,也就尽够。」 「没甚么麻烦的,世兄千万不要推辞,搁在我手里,也只是埋没了。」姜涉说着抿了一口,但却也说不上什么独到滋味,但瞧着庄硕,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果然香气隽永,滋味绵长。」 庄硕倒没有说什么,只伸手又拿过一只茶碗。 何定眼看着她饮了一口,忽然笑道:「庄公子也太偏心,从前许我们喝茶时分明规矩好多,怎地今日一条都未同少将军讲?」 徐速在旁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下一杯是小将军的么?小将军也不要讲规矩么?」 姜涉端着茶盏,闻言也不禁微微一怔,转眼去看庄硕,但见他眉目依旧安然,正略略低头,将小砂壶中茶水又倒满一杯,推给姜沅,「先前是我想偏了,其实饮茶之道,冷暖自知,世人各有偏好,但能得其中滋味,即是真意,若太拘泥形式,倒有买椟还珠之嫌。」 第40章 他语气从容,似无别意,可姜涉却隐约觉得不单只是客套,正不知该说什么,那边何定双眼眨了眨,忽地推了徐速一把,笑道:「听见了么?便得有如此胸襟气魄,方能平交王侯,折尽公卿。我等凡夫俗子,到底是自愧弗如哦。」 徐速斜睨他一眼,仿佛大有愤懑:「可不是超凡脱俗么!」 庄硕微微笑了笑,仿佛没听出他话音那点另有所指的不满,语气仍是平和,「何公子如何取笑我,那不过是侥倖得了机缘,才有一场相交,非为我有甚出众,皆是造化之故。」 何定摇头嘆道:「你庄公子才是太过谦,谁又不知……」 「阿定,别说那些了。」徐速忽地打断他道,「要说造化,我觉得咱们也不差,今天能识得少将军,不也是咱们的机缘造化么?」 他说着沖她笑了笑,「我不管,少将军定要答应我,改日一起去赛马。」 话虽如此,姜涉却瞧他颇似意难平,只觉其中必有故事,但一来相交日浅,不便深言,二来心中有事,也无意追究,遂就佯作未察,顺着话茬,任凭他轻轻揭过,再又说了一阵子话,也便茶余饭饱,正好散场。 依旧是庄硕送她二人回去,到得府前,姜涉本想请他入内再稍坐片刻,就便叫姜勇寻出茶叶送他,庄硕却温言谢绝。她也不好相强,只说来日送去他府上,庄硕许是见她意态坚决,终于不再推辞,将去之时,又约了下次相会。 姜涉欣然应下,目送他离去,转过头来,笑容方才收敛,一面往里行去,一面让人把姜勇带来见她。 第77页 姜沅跟在她身旁,低声道:「少将军,阿沅觉得,徐公子方才提起漠北战事,似乎不是偶然。」 「刻意说给我听么?倒也未必。」姜涉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满城皆知,岂会独我不闻?」 姜沅道:「但这么大的事,姜勇应该也不敢隐瞒,还是说……」 「阿沅无需多想,稍后一问便知。」姜涉自知她所想到的事,姜沅又岂会毫无察觉?不过是如若成真,怕她接受不来。其实这么些年过来,她又有什么无法接受?但仍是不由心生暖意。 二人回去时,姜勇已在院中相候,也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举止中带了几分平日未有的侷促。 姜涉只作未见,带他到书房里,劝他坐了,方才说道:「胜叔的事突然,府里事情又多,这段日子着实辛苦你了。」 姜勇忙摇了摇头道:「少爷言重了,这都是小人的本分。」 姜涉只是微微一笑,「我初到京中,满目缭乱,不通人情,这一阵子也未顾上与你说话,其实不该。」她瞧姜勇又要告罪,且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听着,「今日找你来,其实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不过是想起我初来乍到,这京中的事儿实是没法件件都晓得轻重,就似前几日我不知分寸惹下事来,还是多亏胜叔周全,才不至惹人嘲笑,可日后如若再行差踏错,失了府上门面,那便着实难堪。我想着凡事总还是未雨绸缪为好,因此才寻你过来,只望以后京中要有甚么要紧的事,还得倚赖你提前告诉,我也好预先留意。」 说时只瞧姜勇面色几变,忽然离座跪下,双手呈上来一只信封,「少爷听禀,府中本有人专司记录京中消息,日日汇总了交到小人手中,再由小人拣紧要的呈与少爷过目。前日有件极要紧的事,本该立刻报给少爷知道,却因小人一时疏忽拖到今日,小人有罪,还请少爷责罚。」 姜沅将那封信递给姜涉,姜涉不忙打开,只示意她去将姜勇扶起,「我晓得你这些时日奔忙,有所疏忽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不是有意,又不曾误事,那也无须自责过甚。」 「多谢少爷宽和。」姜勇低着头道,「少爷放心,小人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姜涉静静地看了他一阵,方才点头笑道:「是了,这样就好,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不过虽是已有先例,日日劳你来报倒也不必,除却那极要紧的事须先知会我,其余的还劳你多受累,只你心里有数就好。」 姜勇恭谨道:「小人明白。」 姜涉在心中嘆了口气,「今日寻你,也就是这件事情。对了,胜叔北上的一应物事,可都收拾妥当了么?」 姜勇点了点头,「已经都装车了,但动身的日子尚未定下。少爷……」 见他欲言又止,姜涉便开口问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尽管直说就是。」 姜勇抬起头来,「请少爷放心,这次的事,小人绝不会再犯。」 「我知道。」姜涉向他笑了一笑,「我信得过胜叔的眼光,你是个细心得力的人。对了,今日庄公子饮的茶,若是府上还有,就收拾了着人送去给他罢。」 姜勇全都应下,姜涉等了片刻,见他再无话要说,便就叫他下去,将身子往后一靠,瞧着姜沅嘆了口气,「阿沅,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姜沅道:「少将军是指什么?」 姜涉嘆了口气,「疏不间亲。」 「少将军的意思是……」 姜涉没即刻答她,随手将信拆开,扫了几眼,见果然还是在说永王的事,也就丢到一边,随口说道,「你叫我一声阿姊,我就说给你听。」 姜沅面上泛红,「少将军……」 「好啦,不逗你了。」姜涉招唿她过来坐着,正起神色,「我也不知我想的对不对,可是凉州,恐怕是真的难回去了。你,也猜到了吧?」 姜沅轻轻地点了点头,「若是陛下主和,边关无战事,那就得……」她声音低下去,「削兵权。」 「是啊,那就得我在京中,才能叫陛下安心。」姜涉接着她的话道,「但是……我不安心。」 她想起适才席间所言,不觉有些出神,「阿多吉如此隐忍,必不是易与之辈,阿鲁那又野心勃勃,颇有将才,今番借我们的手除了左野王,虽也受损不少,可若不就势擒之,我只怕养虎遗患。」 姜沅道:「少将军不如把这些都跟陛下讲明白,陛下应该……」她见姜涉摇头,便没有再说下去。 「我想这些道理,父亲不可能未曾言明。我只是想不通,若是他都清楚……罢了,父亲叫我顺势而为,定然有他的道理。」姜涉微微皱起眉来,「况且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永王那般做为,也的确显得是我们欺人太甚,或许陛下只是不想面上太过难看。」 可是……那是杀兄之仇,倾国之辱,如非有意和谈,又有什么道理顾及那所谓颜面? 心里另有一个声音挥之不去,她不敢再多想,便强笑道:「是了,陛下英明,定有明断,咱们实在不需妄自揣度。」 姜沅嗯了一声,顺着她的意,也不再提,只道:「那姜勇呢?」 姜涉思绪却仍在战和之间盘桓,闻言须愣一愣才领会明白,「就像刚才所言,一切如常便是。」 姜沅的视线在信笺上一落,「可是这件事……」 「其实细想想,京里的事,谁做主都是一样。」姜涉本也不打算如何为难姜勇,「何况,也许真就是疏忽了呢?不过才是前天的事,再说也不能瞒得住,拖得一时又能如何?或许只是咱们杯弓蛇影惯了。不过……」她想起最后姜勇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好像还真的有事隐瞒。」 第78页 「那可要阿沅暗中留意?」 姜涉盯着桌上那一对玉狮子镇纸看了许久,终是无声地嘆了口气,「算了,总不能是什么要命的事。咱们既然到了京城,也不该总是想东想西,且放宽心罢。」 姜沅应了一声。 姜涉就向她笑了笑,「说起来,你不觉得徐公子与阿延有几分相像么?其实我也有些技痒,或许改日真该与他相约一场。」 姜沅点了点头,「好。」 姜涉看着她,忽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好。」 姜沅眨了眨眼,面上带出些茫然来,姜涉不觉又笑了笑,「说起阿延,他倒是嘱咐我写信,你可还记得从前收到京中来书,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要与他两地分隔,今天正好得闲,阿沅可有什么想与他说的么?」 姜沅摇了摇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少将军做主就好。」 「那我就代你问好。」姜涉素知她的性子,也不勉强,扯过纸笔,思索片刻,开始给姜延写信。 姜沅自取了一册书,就坐于一旁翻看,间中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将书册一合,站起身走了出去。 姜涉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只摇头笑笑,便又伏案行书。胸中虽怀千言,临到下笔却难,等她斟酌几番拟下定稿,夜色已渐深沉。她将两封信分别折好,起身出了书房,正撞见姜沅从院外归来。 姜涉也不问她去向,只冲她笑了笑,待她行至面前,却见她神色有些不对,「怎么了?」 姜沅低声道:「少将军,珮鸣姑娘恐怕已不在府上了。」 姜涉的笑意不由得一滞,脑海里瞬时翻腾起无数可能,但看姜沅满怀愧疚,终还是勉强定下心神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沅慢慢说给我听。」 姜沅低着头不敢看她,「前几日我去那边时,珮鸣姑娘都已睡下,我在门外瞧她无事,就也没有进去确认,直到今天,那人在床上翻转过身,我才发觉那根本就不是珮鸣姑娘。我没敢声张,悄悄地四下寻了一遍,后来在周娘子那里搜出了这封信,是珮鸣姑娘写给少将军你的。珮鸣姑娘……可能已走多时了。」 她递上信来,姜涉一目十行地看完,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她其实该更上心的,分明瞧见珮鸣神色不妥,就该想到她能够做出这等事。离家出走,说要追回姜廷,其实所为,恐怕另有其人。可她那般不知世事,孤身在外,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她又有何面目再见姜胜? 姜勇方才的欲言又止,恐怕也是为了这个。姜胜不欲她知晓,大概是怕她负疚在心,又或者更添多一层心灰意冷,不欲她再度挽留。瞧瞧她自打入京以来,做下的都是什么孽事! 姜沅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少将军,人是在我眼前丢的,阿沅难辞其咎,我现在就出门去找,定要将珮鸣姑娘安全地带回来。」 「阿沅无需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珮鸣会这样做。」姜涉摇了摇头,「何况在这城里,胜叔比咱们熟门熟路,他若是都没寻到,单凭咱们两个,便是翻破天来,恐怕也得不着结果。你且把这封信放回去,胜叔既然不想咱们知道,那咱们就暂且装作不知,但京中总得有僱人做事的地方,咱们明日一起去,寻个靠得住的,打听九幽的消息。」 她在心中嘆了口气,不觉生出些许懊悔,其实,还是该带他们来的,如此便不缺信得过的人手。可那时以为最多也就一年半载,不愿惹人猜忌,凉州又更需人手……罢了,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 「放心,珮鸣她机灵醒目,肯定不会出什么事,而且姜廷哥他们应该也不会走出太远,说不准此刻他们已经见面。」 姜沅低低地应了一声。 姜涉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将信放回原处,便去休息吧,不要多想,不会出什么事的。」 姜沅点了点头,将信依旧收好,转身闷头出了门去。 姜涉背转过身,始才轻轻地嘆了口气。她又何尝不知,姜沅是个待人淡漠的性子,与珮鸣并无深交,纵是关照也未必真切,无非是怕她担心。 但事情本来就由她而起,她又怎会怪她。 只希望……珮鸣千万不要有事。 第41章 一连几日,她与姜沅都同去打探,如今京中沸沸扬扬的果然都是有关永王的事迹,直将会试的风头都给压了下去,石头教的消息亦是少了许多,连那江湖人都不甚常见。 但她们寻来找去,经层层引荐,也终是见着了黑市里有头有脸的话事人,只不过虽将事情交託出去,一时间却仍未得着消息。期间送走了姜胜,转头就在茶馆里听着了「少将军不容旧仆」的议论,姜沅忿忿不平要出手教训,她也只是拦下,但心中到底还是生了郁闷。是以在徐速上门邀她二人出城赛马之时,也就欣然答应。 春光正好,往青绿的原野上快马加鞭跑过一圈,实是痛快无比,她只觉心头块垒消去不少,不料回府却给当头扔下一个霹雳般的消息。 姜涉但觉脑中轰然一响,飞快地整了整思绪,也不及再换身衣裳,便急忙赶去校场,到时正见着昭宁帝弯弓搭箭,煞有介事地瞄着靶子,倒不禁叫她一时生出几分恍惚之感,以致直到邓衮的视线与她相撞之后,方才勐地醒过神来,赶忙俯身行礼,口中称罪:「不知陛下驾到,臣弟有失远迎,更劳陛下久候,实是罪该万死。」 第79页 昭宁帝将手中拉得半满的弓弦放松了开去,回过身来,向她一笑。 「表弟快快请起,今日本是朕突发奇想,不请自来,表弟又何罪之有?」 说时他已将弓箭交给了一旁随侍的郑谙,走上前来将她搀起。 姜涉心头微微一跳,谢恩后站起身来,但待瞧见那张慵懒含笑的脸,却又终是生出几分失落——到底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这个人虽也温和可亲,但却有着一张因长年不见天日而显得格外苍白文弱的脸,举手投足间总带几分懒怠,纵然能从昭昭煦日、飒沓东风里借得些许活力与生机,却也终究非他所有,一张口便已将她一切妄想打破。 昭宁帝的语气却依然很是亲和,带着笑意,仿佛真是兄弟之间闲话家常,「听姨母讲,表弟是同徐尚书家的小公子出城踏青去了,朕听着真是好生羡慕,如今的时节,怕是山花烂漫、桃李满园了罢?可惜朕被事情缠身,若哪日得了机会,也要叫上表弟,再带上晋阳和永王,往城外走上一回才好。」 姜涉心中虽念着那桩事情,却不得不强打精神道:「如此风光,陛下竟不得赏,实在叫臣弟惭愧,但转念思之,却不正是因着陛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才使天下民生和乐,臣弟得此闲人之乐?陛下如此勤政,实是我大兴之幸。」 「表弟太抬举朕啦。」昭宁帝摇了摇头,「朕自知资质平庸,不过勉力为之,这才左支右绌,难得安闲。罢了,不提这个,说起来,表弟还没见过永王罢?」 姜涉心头一跳,点了点头道:「虽久闻殿下英名,但臣弟还未曾有幸见过殿下。」 「英名?」昭宁帝睨了她一眼,「怕是恶名罢?」 说罢也不作声,似是等着看她如何接话。姜涉只得说道:「市井传闻,实不足信,殿下天潢贵胄,奕叶重光,自是麟子凤雏,人中龙凤。」 昭宁帝忽地一乐,「表弟原来也同舅母一样,惯会打些诳语。」他说着往旁边走了几步,着郑谙在长凳上放了软垫,一面落座,一面向她招手笑道,「也是朕逼着你说,好了,朕不难为你了,快过来坐。」 姜涉哪里就敢去坐,连忙说道:「陛下若是劳神,不如臣弟陪陛下移步茶厅,略作歇憩。」 昭宁帝摇了摇头,「不用,朕觉着这地方就挺好,太阳好得很,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他稍微眯了会儿眼睛,似乎惬意至极,「表弟你也过来坐,咱们俩好好地说几句话。」说着又瞥了郑谙一眼,「得啦,都下去吧,成日里别总像根木头似的杵着,死沉沉的没点朝气。」 郑谙告了个罪,便带人出了校武场,邓衮也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遥遥地隔着数十步远近,两人再讲什么,想必也都入不了他们的耳。 姜涉谢了恩典,依言过去坐下,却仍把身子挺得板直,心里晓得这才要说起正题,只不知过会儿她是该劝战,还是一味应和,莫惹是非。 她沉默无声,紧张得掌心布满冷汗,昭宁帝却也不急着说话,抬头盯着那场子另一边的几个箭靶许久,才忽地重重嘆了口气,「永王的事儿,朕都不知怎么开口——其实京里面也传得沸沸扬扬,表弟应该也听说了一些罢?」 若说一点不知,那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姜涉遂是点了点头,「臣弟略有耳闻,不过,虽然看似鲁莽,但……」 昭宁帝忽然打断了她,苦笑道:「表弟可无需寻理由替他开脱,那小子就是在胡闹罢了。因着父皇过世时他年岁还小,先帝又受战事牵累,没顾上管他,这几年更被溺爱了些,就养成个无法无天的脾性,从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有些事,朕都不好意思说……其实朕一早就叫他来给姨母请安,可这小子三番五次推託,前阵子被朕逼得急了,竟说是姨母不对在先,拂了他的面子。 「朕重重责罚了他,命他立刻来府里给姨母请安,顺便见见表弟,若能因此生出哪怕一点半点羞愧,朕都觉着是滔天之幸。谁晓得他非但不来,竟还能带人打到四方馆去,闹得是个人仰马翻,叫各方使团看在眼里,不知要怎生笑我大兴无礼无法,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姜涉虽则暗中也唿一声痛快,但却也清楚,永王行径实是于理不合,所幸昭宁帝没要她置评,因此只是沉默不语。 「不过话说回来,」昭宁帝又是嘆了口气,「其实朕也晓得他是什么心思,无非是怕朕不肯应战,想逼漠北先翻脸……可朕又何尝不想?」 姜涉心头一震,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但见他脸上的笑意和慵懒早已一扫而空,竟是忧愁满面。他似是留意到她的视线,忽而苦笑一声,「怎么,表弟也以为,朕不想打么?」 姜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枉自支吾半天,「臣弟……」 昭宁帝摆了摆手,竟又笑了一笑,「朕心里都明白,表弟你与晋阳一样,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其实却都也盼望着一鼓作气,扫平漠北,为先皇雪恨。那小丫头,应该也来问过你的意思罢?」 姜涉不知该不该否认,昭宁帝倒也没要她的答案,只自顾自道:「其实朕总觉得,这事恐怕跟她也脱不了干系。不过是永王一力护着,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主意,朕又不敢叫太后知道,这才没连她一起问罪。」 他说着沉默了一下,方才又道,「朕这个妹妹啊,胆识才气,从来不输男儿,有时叫人爱得极了,有时却也叫人恨得极了。朕有时候会想,若是先帝还在世,恐怕就是她说要亲上战场,也会由她。」 第80页 姜涉在心中默默点头,随即又不禁生出几分悲意。 昭宁帝不知想到什么,却也同时沉默了下来,一时只闻春鸟幽鸣,和风清唱,良久他方才发出一声慨嘆,「若是先帝在时,今日也一定早有决断。是啊,举国同仇,胜券在握,使臣懦弱,甚至都肯将他父亲的骸骨起出来供朕鞭挞解气。如此良机,岂不是千载难逢,又有什么好犹豫?表弟你说,是也不是?」 姜涉心中一凛,阿多吉竟连这等条件都应许了么?可见此人何等隐忍,此时是他失势,便不择手段至此,若他得势则当如何? 「陛下,臣弟本不该妄言,然细想此人行止,实是令人胆战心惊,髮肤俱寒。自来父子恩深,本是人伦天性,羊羔尚能跪乳,乌鸦反哺亲恩,此人却倒行逆施,罔顾伦常,无异于豺狼行径,臣弟以为,若不留心,恐有中山之患。」 她说完忽觉有些许不妥,骨肉恩深,若不图报,岂不也与禽兽无异?倒似话中有话,含沙射影。然则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也只得强作无事。 昭宁帝似乎未曾多想,只是贊同地点了点头,「表弟说得不错,朕也知他狼心虿毒,如今势不如人,不过暂行权宜之计,日后必要反噬。」他说着瞧了她一眼,仿佛已看出她心中所想,又是发出一声苦笑,「朕现在给表弟交一句底,不是朕不想打,而是打不起。」 姜涉实实地一愣。 打不起?休说这京中繁闹,一派昇平景象,就是沿途所经之地,也无不人烟阜盛,就算有那石头教出头作祟,终不过一时宵小。国泰民安,盛世祥和,又如何会打不起? 她虽未曾言语,又急急收敛心神,低头掩饰,但想必仍是未能逃开昭宁帝的眼睛,但闻他轻轻一嘆道:「表弟久在凉州,或许不知,前年陕北地动,两府流民无数,开仓之后,余粮无几。年初西北传来消息,说西羌兵马异动,似有趁虚而入之意,若与漠北和谈不成,西北再起战事,更有甚者,两邦勾结……」 他摇了摇头,似是不愿深想,「其实这几年与漠北停停战战,也耗去不少钱粮,国库实是难再支撑,若再不停战,便只得向民间加征赋税。朕知道,如今百姓思战,凉州又有姨父坐镇,也许只要再多一场胜仗,就能把布若耶兄弟一网打尽,可是……朕实在是不敢赌。」 这些事,她的确是不甚清楚。单看这天下一派堂皇富丽,谁又知晓原来繁华之下真的存有隐忧?这偌大江山,多少事情交织纷杂,又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战字,便能肆意将风云搅动?纵是真的追伐到底,告慰先庙,诚然能稍偿她心中恨意,然而背后又要付出多少代价?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也不可取。若是先帝在时…… 「朕不想给他们喘息之机,可如今不只是他们,我们也拖不起。」昭宁帝语气中满是无奈,「如若真的不许和谈,逼得他们无路可退,狼烟再起,又不知得至何时才休。非是朕信不过姨父与表弟,只是贼人狡狯,若与西羌联合,拖延日久,那也非是百姓之福。朕知朕如此作为,有愧先帝,亦是太畏首畏尾了些……」 姜涉终于忍不住道:「不,陛下是胸怀万民,岂能以一家悲欢,便忍叫生灵涂炭?臣弟斗胆妄言,先帝英灵未远,定也愿见陛下周全大局,不图一时之快。」 「那么……也就是说,表弟也觉得朕做得对?」 他眼里含着希冀,仿佛极怕她说个不字。姜涉心中百味杂陈,但仍然是点了点头,「陛下英明,臣弟以为,此时恐怕确非战机。」 昭宁帝似是释然地笑了笑,「表弟既然这样说,朕心中倒是松快了些许,其实这些日子,朕常忆起当年先帝在时,是何等的意气焕发,施恩新政,厉兵秣马,谁不钦敬?朕本欲终生做一闲散王爷,看着先帝平盪漠北,攘平四夷,使我大兴威震天下,八方来朝。岂料天妒英才……」他沉默片刻,方才又道,「朕只恐皇兄性子刚烈,恼朕不肯与他报仇雪恨,其实倒是朕想差了,皇兄爱民如子,又怎忍见生灵涂炭?但朕对天起誓,这也不过一时权宜之计,日后倘若得机,定要他兄弟血债血偿。那时,还得托赖姨父与表弟。」 姜涉听在耳里,也只觉心痛如绞,翻身再拜道:「臣等深受国恩,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昭宁帝连忙将她搀起,「无需如此,朕知表弟之心。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朕近来每觉睏倦,太医嘱朕当强身健体,今日倒觉弓箭一道,意趣甚浓,表弟若是有暇,还肯赐教否?」 第42章 姜涉自然只得应诺,本以为他不过一时戏言,却不想他兴致颇浓,一直盘桓至夜幕初降,方才恋恋不捨地将弓箭放下。她打叠起精神将人送走,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才终于松下,只觉万分疲惫,一时间什么也无力去想,直等到用饭时,她才得空将昭宁帝的话再琢磨一遍。 原来其中真有隐情,既是国库空虚,邻邦窥伺,那是不能为,而非不愿为,似乎是她错怪了他。可召她进京的却也是他…… 是了,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姜家久在边塞,二人又未曾谋面,有所防范,也是为君之道。况且听他话中意思,却也不是就此长留她在京。至于传闻中的痴迷炼丹、偏信邓衮,也许正是以讹传讹,又或者他另有深意。 就似今日之事,她何尝不是一叶障目?其实他本无需跟她解释,天子若下诏令,她纵然不满,却也会毫不犹豫地奉行,可他却顾及她心中感受,仍是特地来了一遭。 第81页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误解了他,其实自她入京,宫中上下,从太后到小太子,从来都是对她母女俩以礼相待,反倒是姜杜氏颇多自专,叫人亲近不得。但她总不敢掉以轻心,只怕是徒有其表,暗藏杀机,但或许此前种种,都不过是她先入为主,有所偏见。毕竟是一母同胞,先帝那般宽宏雅量,他又怎会是那等狭隘之人? 至于永王那些荒唐行径,也未必就全都属实,世上捕风捉影、说风是雨的事多了去,谁知其中几分夸大? 她这样想来,就觉着自己是杞人忧天,念着有朝一日总能回去凉州,心头更是松快不少,倒是不知不觉地多吃了几碗饭。 姜沅见姜涉开怀,便就跟着欢喜,也不去追问昭宁帝究竟说过什么,只陪着她在园中多逛了几圈。来京多日,竟是才见树梢枝头早已吞吐新芽,春光无限,若非姜涉忽地省起时辰不早,她都浑忘了还该回去歇息。她有心说再多待一会儿,却终究没有开口,只听话地跟她回去院子。 夜来无事,转眼便是天明。姜涉食过早饭,才要出门,却见一小厮急匆匆地前来禀报,说是永王引着一群人正在外边叫骂。 甫一听闻,姜涉还几乎以为是自己酣睡未醒,及至那小厮又面带急色地说了一遍,她才知原是实事。 只是她同永王往日无怨近日无雠,如何竟能惹得他带人上门,还专说些「不好听」的话? 总不能是昭宁帝逼他道歉,他不服气,这才适得其反罢? 姜涉左思右想,只是琢磨不透,便也索性不再猜测,跟着那小厮一路走到大门处去,就见门边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人手。 众人看她来了,便齐刷刷地转过身来,个个面带不平之色,摩拳擦掌,大有她一声令下、便要出去干仗的架势。 姜涉颇觉欣慰,不过当然晓得不能真正动手,便只好言劝抚,叫众人散去。 门外的喧闹声立刻就清晰了起来,原是有两人在一唱一和,这个道一句「世人都道子随爷,那知虎父出犬子」,那个便接一句「遥见胡儿烟尘起,便教仓皇入帝都」,须臾又是「縴手解得弓弦去,不是杀敌是绣花」。一句接着一句,竟是如泉奔涌,滔滔不绝。 姜涉听得一阵,倒是气得乐了,「我大兴当真是人才济济,有此出口成章之徒,怕是曹子建地下有知,都要自愧不如。」 姜沅盯着大门,冷冷地道:「阿沅这就出去教训他们。」说罢一步上前,长剑出鞘,铮然有声。 姜勇连忙说道:「小少爷还请三思……」 一言未尽,姜沅已偏头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姜勇只觉心上一凛,但仍是硬着头皮要将该说的话说完,姜涉却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阿勇尽管放心,阿沅晓得分寸。再者说了,这样的人才,我也想见识见识。」 姜勇还想再说什么,但瞧了姜涉一眼,便没再作声,只叫人下了门闩,便退去一旁。 姜沅上前一把将门拉开,便有三四个人忽地跌了进来,一人摔了个四仰八叉,一人口中骂骂咧咧地站定,又一人面带惊愕地四下打量,像是还未弄清情况。而后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几个人才似魂归躯壳,都连滚带爬地退出门去。 姜涉也不阻拦,只从容地踏出门去,便见外头人山人海,一条宽阔大路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举目望去,竟都是看热闹的京中百姓。 不过当中最为显眼的,自然还是那个周身闪亮的少年。 说他闪亮,是真正闪亮。 那少年穿一件颜色极鲜亮的八宝如意衫,戴一顶雁翅沖天冠,跷着腿坐在一把紫藤椅上,露出葱绿的长裤与及膝的鹿皮长靴来,姿态跋扈又嚣张,手上却偏偏捧了一杯茶,见她出来,竟就低下头去,向着杯沿轻轻地吹了口气。 有两个极为俊丽的女郎替他撑伞遮阳,又有一女郎站在他身后,双手将一把长。枪平举过头顶,肃然不动,还有个面皮白净的男子立于身侧,一派殷勤地替他打着扇子。 这一行人倒像是把戏班子的行头都搬到了身上,只差将脸也涂得花花绿绿,便能登台亮相。 姜涉瞧了这样的打扮,好难才忍住笑意,「方才是哪两位仁兄在外吟诵,可能出来一晤么?」 那少年重重哼了一声,「是谁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他二人方才所言,都是百姓心声。」 姜涉本来心头火气不小,可瞧见他是这么一幅模样,倒是不觉笑道:「原是百姓心声,竟是臣孤陋寡闻……那么殿下此来,即是为民请命了?」 「大胆!」永王勐地把眼一瞪,将茶杯往旁边一递,便径直站起身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坐了太久腿发麻,竟然一个踉跄又倒坐了回去。 四下里愈发寂静起来,姜涉强忍着笑意别开头去,那少年见状飞起满面红霞,一时却更是无力起身。 那面皮白净的男子忙要伸手搀他,却被他厉声喝住。永王左右打量一周,缓了片刻,才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他衣上也不知洒了什么,一动就金光闪闪,晃得人眼晕,满街的人倒有一半抬手掩面,半眯着眼偷偷地看。 姜涉也未曾说话,倒想瞧瞧他要做什么,便只静静看着永王向她们走来。 将军府台阶本来就高,永王这么站在阶下,更显得身量瘦小,亏着沖天冠上两道尾翎添些高度,却也添了几分滑稽。 第82页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样气势不足,遂就踏上石阶走到两人跟前,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最终定在姜涉身上,「你就是姜涉?」 说话时他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刻意压低,本也能勉强做出深沉模样,唬一唬人,可惜落在姜涉眼中,便只是忍不住要笑。 说他荒唐,说他张狂,原来是这样一个爱装腔作势的少年。传言既不尽实,倒也有三分道理。 姜沅闻言却是忽地抬头,冷冷扫了他一眼。 永王立刻察觉,恼怒地看向她道:「你又是何人?怎敢与孤并肩而立?」 姜沅虽则退后一步,却仍然是冷冷地望着他。 姜涉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这是舍弟姜沅,一向不晓世事,有所冲撞之处,却非是她本意,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莫要见怪。」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永王冷笑,「皇兄就是这样被你煳弄过去的罢?」 怎地,与昭宁帝又扯上关系?可他做的事她都是昨日才知,总不能怪她告状。昨日……和战……姜涉心中忽地一凛,莫非是昭宁帝同他说了什么?可又跟她有甚么关系? 永王见她一时不语,便即得意起来,「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姜涉扫一眼熙熙攘攘的街道,「还请殿下随臣入府,若果真过错在臣,臣当负荆请罪,若错不在臣……」 「错不在你?误会?」永王冷笑一声,打断她道,「孤倒不知,护国将军府竟也出了辩才!你不肯认,孤就揭给你听,难道不是你劝皇兄不要出战的么?姜家世代忠良,英勇善战,纵死不退,你可倒好,明明稳赢的局,却畏首畏尾,甚至还要躲回京城来,是怕死吧!你再敢看孤一眼,孤便挖了你的眼睛!」 他这最后一句,却是向姜沅说的。 姜沅已是又上前一步,却被姜涉不动声色地拦下,「殿下,此中确有误会……」 永王再冷笑一声,「收起你那套无辜作态吧,真是叫人作呕!若真是怕死,你就直说,谁也不会逼你上战场,孤自请战出征,不出三月,必然将那贼子蛮夷尽数擒下,到时候再来将军府讨一杯酒。」说罢,仰头看了一眼护国将军府的匾额,又再望着她冷笑一声,「莫自作多情——不是为你,是可怜这将门无后。」 他声音高昂,语调尖酸,满场剎那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姜沅已伸手摸在剑柄上,剑刃便要唿啸着出鞘,姜涉却按住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瞧了永王一眼,笑意已是敛去,本以为还能劝他一劝,看来到底是不该出来,也只能且拖得一拖,等宫中来人。 永王却犹自冷笑不已,「你怎不说话了?你竟也会愧疚么?」 「殿下——陛下有旨,速召殿下回宫——」 人群忽地沸腾起来,分向两边,让进一队披甲带刀的皇家羽林来。当先的少年人衣着清贵,几个起落便至近前,俯身一礼,「臣奉陛下谕旨,请殿下速速随臣回宫。」 声音如珠如玉,却非生人,竟是晋阳。 永王脸色当即一变,不去理她,只忙着叫人拦下被驱散的百姓,晋阳却追着他道:「殿下,请速随臣回宫。」 永王见拦不住人,怒气沖沖地看她一眼,忽然就地往阶上一坐,梗着脖子道:「孤不回去!」 「既然殿下不肯,那臣只好得罪了。」晋阳目光望阶下一扫,「恭请殿下回宫。」 立时便有两个御卫拥上前来,径直去挟永王双臂。 「大胆,放肆!」永王边叫喊着边试图闪躲,却还是很快被逼到没有退路,「谁敢动孤?!晋……」 晋阳伸手在他身上点了一点,他便再无声息,却还挣扎个不住,头顶雁翎晃得窸窣作响,身上金光闪闪发亮,奈何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那两御卫架进马车,独留下一个含恨的眼神。 第43章 晋阳方才回身看向姜涉,又再行了一礼,含着歉意道:「晋阳来迟,叫表兄受委屈了,今日全是三哥哥鲁莽,晋阳在此先替他向表兄赔罪了,来日再叫他亲自登门道歉。」 姜涉听出她话里有维护永王的意思,虽知理所应当,却也未免生出几分感慨,便只客气笑道:「公主这就见外了,我想其中应是有甚误会,只要解开便好,不过公主既是领命而来,想必还要回去復命,今日就不请公主入府小坐了。」 晋阳瞧了她一眼,自是听出其中的送客之意,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此事确是三哥哥鲁莽,做下这等事来,实在叫人心寒,晋阳自知千言万语,都已无用,但还是想请表兄容我将因果说个明白。」 她既如此说法,姜涉自然也不好回绝,就引着她进了小厅坐下,打个眼色,且叫姜沅去沏杯茶来。晋阳也不绕远,迳自开门见山,「不知表兄可否知道,皇兄已经着人草拟和谈诏书?」 姜涉摇了摇头,她虽知昭宁帝决心已定,但也想不到他的动作竟这么快。不过再一想,倒也不出奇,永王惹出那般大事,若真定下要和,那也不宜拖得太久。话说回来,这位小王爷倒真是应了那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晋阳许是也从她神情中瞧出些端倪来,语气中多了几分歉意,「晋阳也是想着表兄应还未知,三哥哥实是太唐突了。但他一向把这开战之事看得极重,前些天还惹出一场乱子,想必表兄也听说了。是以我想,应是他今早知道草拟之事,又知昨日皇兄才出宫来见过表兄,便只当是表兄在当中说了什么,因此才强闯出府,想跟表兄讨个说法。但他做法实在欠妥,无论如何都决不该……」她嘆了口气,「我想我现在也无法代他请求表兄原谅,还是来日等他亲自上门,到时要打要罚,都听凭表兄心意。」 第83页 姜涉心知这话只可随便一听,她怎敢去动那金枝玉叶的小王爷,就只随口敷衍几句,便觉晋阳已差不多可以告辞。 但晋阳却并未动作,只有些出神地看着茶水蒸腾的热气,忽然说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她抬起眼来看住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字说得虽慢,但掷地有声,「昨天听说皇兄要和,表兄是劝过,还是没有?」 姜涉不知昭宁帝是不愿将实情尽数告之,还是未来得及与她兄妹二人解释,但无论如何,都不该由她透露出来,但一时也想不到该如何作答,思来想去,不觉沉默。 晋阳却是当她不愿作答,又张口说道:「军中的事,晋阳不敢在表兄面前班门弄斧,晋阳当然也明白,皇兄要和,自是有要和的道理,可是表兄的意思,晋阳却不十分明白。晋阳今天只想知道,表兄的心里,究竟是想要战,还是想要和?」 姜涉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先前拿话试探她时,她虽则模稜两可,可态度却是偏向于战,如今昭宁帝见过她后,却是再无犹疑地下旨,若说其中一点她的缘故都无,恐怕没人肯信,在晋阳眼里,可不就是言不由衷、两面三刀么?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无意为自己辩解,只道:「公主,我等征战也不过是为求边境安稳,其实上兵伐谋,杀伤无益。」 晋阳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中已带出几分激愤:「好一句上兵伐谋,可晋阳只怕是为人作嫁。胡人言而无信,日后必然又来,为将者当心如铁石,斩草务要除根,若是优柔寡断,将来受苦的恐怕只是边境百姓。」 姜涉心头忽然升腾起一股怒火,她口口声声虽都是边境百姓,可却真将百姓安危繫于心上么?就像永王借题发挥,又有几分是为民着想?「公主博览群书,既知穷寇莫追之理,也定知即墨围城之典,燕军掘墓劓降,辱人以不堪,以致反辱。得意浓时,更须防世事翻覆,今日威逼过甚,失其义理,纵能亡尽一国,又岂知不会寒却邻邦之心?况且先帝英才卓绝,也有邺庭之失,胜负乃兵家常事,善用兵者能因败为胜,今日也并无必胜之理。」 晋阳显然惊诧,沉默半晌才道:「表兄所言,晋阳明白,可前人之事,今日之鑑,世殊时异,临深履薄,量机而动,也未必会致翻覆。」 「公主所言有理,兵家确无常势,才要相机而动。」姜涉一眼瞧见姜沅在门外晃过,便顿了一顿,「不过……」 晋阳顺着她视线看出去,终于识趣道:「表兄是还有事要忙罢?既是如此,晋阳便不打扰了,正也该回去復命,来日再来请教……请罪。」 姜涉也没有留她,本说相送,晋阳只道不必,叫她留步,自顾自一阵风似走去。姜涉不由暗自嘆了口气,才觉自己适才有些过分,想着此事一出,宫里和国丈府都少不得要派人来劝慰,就叫着姜沅,索性躲出门去。 不过就这般随意行走,也不甚妥当,总要挑个由头,正巧上次买给姜杜氏的宣纸她瞧着不错,既然出门,不如顺道再去买上几札,若回头真有谁问起,拿姜杜氏做幌子,总是万无一失。 不想这京里的消息传得最快,她们这一路走,一路也零零碎碎地听人说起将军府前的风波。 「哇,这一回是势均力敌,你们话皇上会向着哪个?」 「出挺啊,成日就闹这些醒里醒气的事……」 「快收声罢,总之这回是真箇打不起了,我家老爷子可要失望了,先还逼着我去将军府表孝敬呢,哪知道人家也都不爱打,想来京城享福噻。」 「……」 「我倒没注意那些,就觉着那大内御卫可威风喽。」 「么子大内御卫?那是羽林卫,专管皇家护卫的。」 「……」 「你瞧清小将军的脸了没?是不是真那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呸呸,哪个沉鱼落雁了,又不是西施。不过我还真没看清,前头人太多了……」 姜涉听在耳里,多半只觉荒唐,听得多了,更是分毫没有气愤的力气。 姜沅却一直眉头紧皱,好几次都恨不得冲上去同人理论,但都被她以眼神制止。 不过此事虽然传得沸沸扬扬,说她怯战的人却没想像中那样多,她也就更不甚往心里去,从合香斋买了纸品出来,倒觉心情好了不少,正想着是不是就此回府去,忽然听得有人叫她的名字。 姜涉闻声看去,却见是何定与徐速并肩立在不远处,徐速还拎了一个与姜沅手里一模一样的小包,想来也是刚从合香斋出来,此时正伸出另一只手跟她们打招唿。 真可谓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姜涉行几步走到近前,不由得一笑,「二位也来买东西?方才在店里倒没看见。」 何定笑道:「那应是我二人沾了庄公子的光,被主人请进去喝了一杯茶,方才出来。」 徐速却是沉着脸哼了一声,「三天两头只知要我们做苦力,也不知他还有什么好忙。」 何定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晓得你徐大少爷贵人事忙,下次不叫你也就是了。」 「那可不成。」徐速把眼一瞪,「你休想再背着我做什么事。」 何定失笑,「我几时背着你做什么了?」 他两人这么一唱一和,倒是有趣,姜涉不由得笑了笑,何定一眼瞥见,便不与徐速再说,「我们只顾说话,倒叫少将军和小将军见笑了。」他说着抬头一瞧天色,「刚巧也到了饭点,相请不如偶遇,若是两位不嫌弃,一起吃个便饭如何?」 第84页 徐速也在一旁道:「是啊,少将军,趁着阿硕不在,叫何少爷做东,咱们去醉客来,那里的烤羊肉最地道不过,原汁原味,又特别鲜美,还有特别烈的烧刀子……」 「行啦行啦,烈到徐少爷变成一杯倒,还真敢再去喝。」何定笑着摇了摇头,「再说就你想去可不成,总得少将军肯去,我才肯做东。」 徐速嗤了一声,随即又满眼渴望地看向她和姜沅,「少将军,小将军,信我,绝对不虚此行。」 姜涉倒没什么不肯的,她实也不愿立刻回去,且姜沅上次与徐速赛过一回马,对他没甚反感,此时也没流露出不愿的意思来,于是她便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见她答应,徐速高兴得很,「太好了,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去吧,不然晚些没了位子,又要麻烦。」 「可安心罢,这样天气,也没那许多人同你争抢。」何定笑道,「反倒是记着莫要贪杯,省得过会儿在两位将军面前丢了丑,却别怪我不提醒你。」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徐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本还想拿过姜沅手里的宣纸,但姜沅几次避了开去,他也只好作罢,只招唿二人跟上他。地方倒不太远,没走很久便已到了,徐速先将手里的东西交与小二收着,回头又劝姜沅也给出来,免得沾了油腥气味。 姜沅却仍然不动,直到姜涉出声,方才肯给出去,瞧得徐速又是摇头又是嘆气,不过被何定拍了一下,倒是没顾上说话。 那候在一旁的小二见状,这才引着四人到包间里坐下。徐速熟门熟路地点了烧酒羊肉,不多时店里伙计便将烤架搬上来,串起一只带骨的全羊,点起炭火,摆上各色小碟,而后便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姜涉不禁一怔,这才晓得何谓原汁原味,她一向以为京中都是精緻菜色,小桥流水,就算是烤羊排恐怕也得有人预先切片,然后再齐齐整整地送上桌来,竟想不到还有这种酒家,怪道徐速怕沾了荤腥。 但看那炭火烧得极旺,油花滋滋作响,香气很快便扑鼻而至,她倒也食指大动,禁不住想起不久前在大漠中,共姜沅、姜延打下一只野鹿,就着篝火涂上一点捨不得吃的盐巴… 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却听徐速忽地嘆了口气,「看样子还得等会儿,少将军……」他说着一面替她将酒杯倒满,一面带点迟疑地看着她,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少将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京里刁民多得很,就没他们不敢编排的人,有时候我觉得真该给他们狠狠吃点教训,可皇上偏……」 何定忽然以手掩口咳嗽了两声,徐速瞪了他一眼,不过倒也没再往下说,「总之,都没什么,别往心里去就好,这位何少爷且被讲过寻花问柳呢……」 何定又咳嗽一声,姜涉瞧他神情尴尬,虽不知事情是真是假,但也只是岔开话去,「多谢徐公子挂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她起先其实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来才想到是在说那场闹剧,的确当时合香斋里也有人谈论,一路走来又听了些许言语,徐速想是以为她初来乍到,受不得这样言论,不过她其实当真不太在意。 再说她若在意,又能如何? 「那就好那就好,少将军尽管放宽心。」见她听得进去,徐速很是欣慰,「反正要不了几日,也就又换了口风,那小祖宗可不会消停。」 「阿速……」 「得啦,我不讲啦。」徐速又盯住那只在慢慢转动的羊羔,嘴里却还在嘟囔着,「反正也不会跟他扯上什么瓜葛……」 姜涉倒也能猜到他口中的小祖宗是谁,可不是么,来了这段时日,他惹出来的件件都是大事。不过这么一想,她也不遑多让。 「对了,」徐速忽然又抬起头来,「过几日就要发榜了,进殿试我该是十拿九稳,不过……不过……」 见他吞吞吐吐只不说话,何定忽然笑了一声,「有话就讲嘛,你徐大少爷不向来是直来直去的么,少将军和小将军又都不会笑你。」 徐速瞪他一眼,「你不说话……」 「好好好,我不说了。」话虽如此,他却又笑道,「是了,徐少爷早就成竹在胸,可不比我,临近放榜,是吃不香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你少装腔作势,」徐速冷哼一声,「如今阿硕弃考,谁还能抢了你的状元不成?」 第44章 姜涉本自听着有趣,忽然听得这么一句,倒是不禁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去。可看徐速那一脸不平,再想起他此前一些针对庄硕的话,又觉得仿佛是在情理之中,见他两个都一时不语,遂就开口问道:「是我听错了么?二位是在说会试么?」 何定瞧了徐速一眼,嘆了口气,「是了,少将军还不知道,阿硕他没有参加会试。」 徐速缓过神来,哼了一声,「你看我做什么?有什么好替他瞒着的?反正过两日就放榜了,到时谁也瞒不住。再说他也没有说要瞒着啊,他都吃了秤砣铁了心,弃考这等事都做得出来,还怕有谁要劝他不成?」 姜涉不觉狐疑,以她的听闻来言,庄硕一举夺魁都不是难事,如何竟会弃考?徐速还这等模样,真不知其中有甚么缘故。她想着庄家与她家世代交好,若能尽一份力,那自然也是好的,于是便又问道:「不知他缘何如此,莫不是有甚么苦衷么?」 第85页 徐速冷笑一声,「还能为什么,想成仙想疯了呗。」 姜涉一头雾水,若说昭宁帝可能真的志在寻仙访道,她都不觉惊奇,但庄硕……瞧着已然超凡脱俗,又怎会有那等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她也觉出徐速对此实是不满,想来难从他那儿得到答案,便就看向何定。 何定也瞧出她的意思,说道:「倒算不上什么苦衷,不过确实同成仙沾得上一点边,要怎么说呢……少将军可曾听说过天机门?」 姜涉隐约觉着听过这个名字,「略有耳闻,好似是个江湖门派?」 「是,但也不全是。」何定好似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又道,「那少将军可曾听说过会稽学馆?」 这名字倒也有三分耳熟,姜涉点了点头道:「好像是家很出名的学馆?」 「是很有名。」何定瞧出她所知不深,却也只是笑了笑,「学馆在京城百余里外的淞山,堪称是天下读书人最神往之地。每隔三年,会从全国各地遴选弟子,择优取录,入学须经三次考试,论其难度,甚至还胜过科举一筹。因这三次考试包罗万象,需要颇多涉猎,像我这等泛泛习书的,便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徐速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你也就勉强能进士及第,偏今番运气好,说不准还能混个状元。」 何定倒不生气,「状元我就不敢想,求个风流探花,大约还能遂愿。」 徐速斜了他一眼,「早说你别装腔作势,除去阿硕,谁还能同你争竞?」 姜涉心道他二人虽总是互相挤兑,但徐速到底还是将他瞧得颇高,她这会儿倒是想起会稽学馆来了,只不知却又同天机门扯上什么关系,但见何定摇了摇头,「你也把天下士子看得太轻,旁人暂且不论,但有那么一位……」他说着竟是瞧了她一眼,直教她心里又犯起嘀咕,「算了,来日放榜便知。」 徐速却不依了:「你怎么这样?话说一半,最是烦人。你倒是说啊,那么一位,到底是谁?」 何定苦笑道:「说,但且先说完天机门罢。」 徐速又瞬间沉了脸,「那你说吧。」 这天机门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他,竟叫他提起来就这般咬牙切齿。姜涉倒也不由好奇起来,虽仍有些在意何定方才那一瞥,却还是暂且压了下去,看向何定,只等他再说下去。 「会稽学馆其实算是脱胎于天机门,至今仍与天机门有着不浅联繫。我这样说,少将军想必就知道天机门的特别之处了。」 姜涉猜道:「这天机门,似乎不单是个武林门派。」 「不错,说是武林门派,但其实所学颇杂,渊源极深。」何定点了点头,神情中多了几分肃然,「有人说从前朝时它便已开山立派,但也有人说是太。祖爷暗中着人敕建,不过大概也只有歷任掌门,才晓得其中究竟。天机门本共有天机、经略、演武、通明、术数、会文、春秋七门,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其中经略一门,若能融会贯通,那便是治世之才。听说会稽学馆也正是由此门而来,不过自从有了学馆之后,天机门便不再收教贵家子弟,除非立誓终身不入仕,才能上山。那之后去天机门的贵家子弟便少了许多,这些年来,也只出了阿硕的叔叔一个。」 姜涉已差不多猜到缘由,「这么说来,庄兄也是要去学这经略之术了?」 「不是……」何定摇了摇头,「他入的是天机一门,要去窥天道,晓阴阳。」 姜涉不由有些茫然,左不过都是不能入仕,难道还有甚不同么? 她还不及发问,那厢徐速脸色却是愈发沉郁,忽然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 「你怎地这就喝起来了?」何定看着他嘆了口气,「当心等会儿……」 徐速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愤愤然道:「什么窥天道晓阴阳,根本就是些煳弄人的事情,他、他根本就是猪油蒙了心,少将军,你、你……」 何定温声一嘆,「阿速,你是不是已经醉了?在说什么煳涂话呢?」 徐速只是摇头,不过才这么一会儿,面庞竟已然涨红,「早说了,我酒量现在好得很。」 姜涉还是云里雾里,不过瞧他情貌,只觉此时也不好再问天机门之事。在旁一直沉默的姜沅忽然说道:「好了。」 姜涉这才见那羊肉原已是烤得金泽灿烂,徐速叫声不好,一跃而起,正想着这一时不管,也不知能焦成什么模样,谁知及到近前,却见竟似是烤得恰到好处,他茫茫然看了姜沅一眼,便发着怔要去取来小刀,谁知姜沅却已抽出刀来,极是娴熟地分割开来,很快便往一人面前摆上一碟。 徐速盯着盘中肉,不觉咽了下口水,抬起头来看向姜沅,「小将军……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姜沅没有作声,姜涉笑道:「那倒不是,只是从前行军在外,偶尔打下野味,也没人帮扶,才逼得自己动手处置。」 徐速点了点头,「哦……」说着尝了尝,便即赞不绝口。 何定也夹了一筷子,细嚼慢咽,亦是含笑贊好。 听见他说话,徐速忽然抬起头来,「对了,你刚才说的到底是谁?」 「什么是谁?」何定瞧他又要动怒,才仿佛忽然想了起来,「你说状元人选么?就是杜奉杜公子啊。」 「杜奉……杜公子?」徐速睁大了眼,「这名字有些耳熟,不过一时却想不起来……诶,姓杜,总不会是……」他视线也往她身上一落,再看何定点了点头,不由得更是惊诧,「真的是他?」 第86页 姜涉但觉狐疑,「杜公子是?」 徐速诧异地看她一眼,「少将军不知道么?」 何定接口道,「少将军不知道也不稀奇,毕竟杜公子离京也总有七八年了,想必也没人会轻易提起他来,其实若不是幼时常听先生夸赞,对他印象颇深,我那天在试场也险些认不出他。」他瞧姜涉仍是满脸疑惑,显是真的一点不知,方才解释道,「杜公子就是杜少保的长子。」 姜涉这才知徐速为何那般惊诧,她此时也是惊诧不已,「原来我还有这样一位表兄,家父家母应当提过,许是我当时年纪太小,是以没有印象。不过来京之后,却也从未听舅父舅母提起过,不知这其中又有什么缘故?何公子可方便讲么?」 岂止是国丈夫妇,连太后和昭宁帝也从未说起过,姜杜氏更是不会与她说道这些,她一直都以为国丈夫妇膝下无子。 何定嘆了口气,「虽然由我来说不甚妥当,不过徐少爷说得是,等到放榜之日,也瞒不过旁人,少将军心中有数,也是好的。」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那时岁数还小,只隐约记得听人说起,令表兄似乎是为了一位红颜知己。」 「什么似乎,明明就是。」徐速咬着羊肉含含煳煳地插了嘴,「我记着我爹当时还骂他来着,说他胸无大志。结果我娘就和他吵了一架,说什么那才是重情重义的好儿郎……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总是希望……」话音未尽,只听砰然一响。 他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才见原来是姜沅失手打翻酒盏,便就忘了先前的话,只顾着问她有没有事。 姜涉瞧在眼中,倒是没说什么。 何定神色如常,「话虽如此,但少将军也知道,京中多的是以讹传讹,究竟如何,就无人知晓了。不过令表兄离京后杳无音信倒是真的,只不知今年为何会来参加会试。」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说来有些难以启齿,其实我暗中托人查过,杜公子的户籍落在兖州,那位姑娘祖上好像也是兖州人氏。是以昔日传言,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姜涉听着只觉不可思议,她竟凭空多了这么一位才高八斗又用情至深的表兄,而且听何定的意思,此事京中还无人知晓,这若是来日放榜他当真高中,殿堂之上,那得是何等场面?真是难以设想。 徐速也是面露难以置信之色,「你倒是查得仔细,国丈爷都不晓得的事你也先晓得了,今天我若不问,你还真就想等到放榜之时,一下子出两件惊天骇闻?」 「说不准是三件。」何定笑着抿了一口酒,「若我做不得风流探花,那还不如挂冠南去,做个闲云野鹤也好。」 徐速呸了一声,「你可省省罢,李执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得追你回来。」 何定浑不在意地一笑,「现放着徐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李兄才不会捨近求远。」 「别、别胡说……我可和你不一样。」徐速勐然摇了摇头,瞧了姜沅一眼,见她和姜涉面色都无甚变化,才暗自松了口气,赶紧招唿她们喝酒,一边也端起杯子往嘴边送,「好男儿志在四方,少将军,小将军,我敬你们一杯。」 何定摇了摇头,也拿起杯子,「那便一起罢,祝咱们都万事顺利,得偿所愿。」 「好极了!」徐速重重点了点头,姜涉也不多问,只笑着举杯相碰,说声承他吉言,一下饮尽,才知果然入口辛辣,腹如火灼,「确是烈酒。」 「是吧?」徐速两眼放光,舌头却已大了起来,给她和姜沅添满,又要再给自己满上一杯,何定却伸手将他的手把住,「得啦,这是第二杯了吧,不能再喝了。」 徐速使劲摇了摇头,「哪有,你别扫兴。」说是说,却连眼中似乎也带上红丝,「小将军……咱们明天再去赛马吧,别管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看来是彻底醉了。」何定朝着姜涉苦笑了一下,嘆息一声,起身要去拿他的杯子。 徐速却不肯给,捂住杯口,站起来躲到一边去,步子却已是摇摇晃晃,分明是个随时要倒的架势,嘴上却还逞强道:「我没醉,我清醒的很。少将军,其实我也想不通,怎么就不该打呢?」 何定忙道:「少将军莫当真,这是醉了,才胡言乱语起来。」 徐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才胡言乱语,成日里就知道背着我做事,也不肯劝劝阿硕……」他又看向她,眼光灼灼,「少将军,你别听他胡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不明白……倒也不是想不明白,当然不打有不打的道理,可我真想到凉州去看一看……我也想……男儿就该驰骋沙场,马革裹尸,哪能缩头……」 何定满眼无奈,「阿速!」 姜沅身形微微一动,似要起身将他赶开。 姜涉只向她摇了摇头,瞧着徐速满是期待的眼神,不禁暗自嘆了口气。 战和,和战,说来都再简单不过,好似只要说一个「打」字,立刻便能将漠北齐根拔掉。若真能如此,她怎会不愿?毕竟这京里千人千面,其实谁都不如她想打,谁也没有她想胜。 若她不知强敌环饲,若她不知国库空虚……可是,她偏偏知道。 不过,也许她是太过小心了些。 昭宁帝说他怯懦,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果真的要打,也未必就没有胜算。如果换了秦採桑,或许便是一往无前,就算输也无所谓呢。 第87页 不过其实也不一样,她不可以输,她若是输了,丢掉的不止是护国将军府的门面,也不止是她自己的性命,更是三军将士,凉州父老。 她想到这里,却又一愣。 奇了,刚才怎的突然想到她? 她低头望了望腰上佩剑,默默算了算,自洛阳一别,也颇有段时日了,不知那少女在江湖上闯荡得如何,这一向也不曾听闻她的故事,那样的性子,或许要吃亏罢?不知可会再见…… 她走了这一阵子神,自然忘了徐速,那少年没等到她的答案,倒也不显得失望,自顾自又道:「算啦,不打就不打罢,反正打来打去,受苦的全是边境百姓。」说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拉住她的胳膊道,「可是我真的不想阿硕上天机门去……少将军,你劝劝他……好不好?」 姜涉略不自在,且心头又生诧异,正不知该如何推託,却忽觉手臂忽然一松,便见他身子一软,忽然委顿下去。她眼睁睁看着他滑落于地,真是啼笑皆非,看何定时,但见他毫不意外,「这回是真醉了,不过倒有点进步,成了两杯倒。」见她还想将他喊醒,又道,「少将军不用管他,火气壮,地毯又厚,且叫他睡去罢。」 姜涉摇了摇头,道:「还是不妥,不如且送他回去。」 何定竟又坐了回去,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没事,他这样惯了。其实他醉了也好,我有些话,想单独同少将军讲。」 姜涉听得心中一动,却也隐约觉得如此才说得过去,只是……她不由看了姜沅一眼,何定似是领会到她的意思,笑道:「没关系的,小将军也可以听。」 姜沅声色不动,何定又笑了笑,倒也没再卖关子,「少将军应该也觉得奇怪罢?管他庄公子去甚么天机门经略门的,他要去便去,如何阿速却要喊你去劝。」 姜涉点了点头,她心中确有些许不解。 何定转着手边已然空了的酒杯,「适才给他打断,倒是没说明白,其实天机一门,与其他六门不同。一入山门,除非自叛门墙,否则终身不得下山,也一概不得再见山下亲友。」 姜涉不禁一愣,「竟有这般严苛的规矩?」 「是啊,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规矩。」何定笑了一笑,「真就跟出家差不离了,都讲究一个六根皆净。其实我们都捨不得他去,可是一个人若已下定决心,那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益,少将军,你说是不是?」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淡,倒不似有太多不舍情绪,姜涉不由看了他一眼,但也并不置评,「确是如此,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是啊,可阿速他是不明白的,其实有时候我也很是羡慕他……」何定又笑了一下,低头瞧了鼾声如雷的徐速一眼,才又抬眼看着她道,「其实我原想着,少将军与阿硕也相识不久,任他如何去留,总不会有太多介意。只是我若不说,徐大少爷牢骚满腹,恐怕仍是像今日这般透了口风,遮遮掩掩,不清不楚,反而像是有甚么见不得人似的,是以倒还不如由我来说个明白。少将军和小将军但要心中有数就好,倒是不必与阿硕说起了。」 见她点头应承,何定方才将杯子放下,一吐口便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句—— 「现在说起这事其实着实冒昧,不过若要解释明白,还是少不得要说上一说……少将军大概不晓得,阿硕与令妹之间,原本有一段姻缘。」 第45章 姜涉只庆幸自己没在喝水,但仍是足足缓了半晌,才能再说出话来,「这件事,我从未听家父家母提过……不过或许是,后来也没必要再提。」 姜沅的视线更是早已盯在何定身上,虽默然无声,却分明是一副迫切欲知内情的模样。 何定许是察觉二人神情不妥,再开口时语气里已满含歉意,「到底是我太冒昧了……」 姜涉摇了摇头道:「没关系,舍妹过世时,我年纪还小,其实印象并没有那般深刻……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何公子告知。」 姜沅仍然紧紧地盯着何定,仿佛指责他是故意为之。 何定只得苦笑,又自责几句,嘆息一声,终于还是说下去道:「少将军也知道,庄、姜两家世代交好,令尊与庄伯父更是自小结识,相交莫逆,当时阿硕方才一岁,令尊从凉州遣人恭贺,且道令堂刚诞下一对龙凤胎,庄老爷子发了话,说这可谓是双喜临门,又都是晚来得子,年岁相仿,小子们以后能够相互扶持,这小女娃呢,若将来两个孩子彼此有意,更能结一双秦晋之好。」 「这话说下便说下了,本来我们也都不晓得,谁知有一回徐伯父与伯母私下里说起这事,偏是给阿速听到了,于是就这么传扬出来。」 何定说着,脸上不觉露出些许笑意,「小时候不懂事,我们常拿这个来取笑阿硕,说他有个远在凉州的新娘子,又是将门之后,准是性烈如火,像他这般瘦骨伶仃,以后准是要吃苦头。阿硕开始还被我们说的不好意思,后来也就见惯不怪,还能反击我们不过是临渊羡鱼。」 姜涉想着庄硕竟也有那样的时候,也不禁唇角微勾,只是转瞬念起后来,笑容便很快敛去。 何定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意也已淡去,「彼时光景,犹还歷歷在目,可谁晓得……后来,我们谁也不敢再提起这件事。」 姜涉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但只能嘆上一句,「是舍妹福薄……」 第88页 何定摇了摇头,「少将军千万莫要这般想,世上许多事,只可说是造化弄人罢了。不过,阿硕他虽然嘴上从来不说,我想他心里怕是始终介意。毕竟那一年,伯父伯母也过世了。」 姜涉霍然抬起头来,「怎会……也是那个时候?」她自是知道庄硕父母早逝,由庄老太傅一手带大,可其实并不清楚他二人亡故内情,此时乍一听闻,不由惊诧万分。 何定瞭然地点了点头,又是嘆息一声:「所以我才说是造化弄人,这桩桩件件都赶到一起,也怨不得他多想。」 「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伯父当年往扬淮一代巡察,伯母随他同去,谁知赶上江水决堤,瘟疫蔓延,庄伯父不肯奉召回京,伯母也不肯先行,两人先后染上疫症,这一倒下,就再没好转过来……没多久,阿硕他兄长主动请命往扬淮平事,这一去,也再没能回来。嫂夫人质素本弱,闻讯大病一场,终于还是抛下幼子,随夫而往。」 他默了片刻,又喝了一口酒,「阿硕就是从那时起转了性子,不大与我们玩耍,总是埋头读书,闲时就与简儿玩耍,也只有我与阿速两个还会厚着脸皮过来寻他,纵他不理,也赖着不走。其他人,倒是慢慢都疏远了。 「他一年比一年厉害,文章奏对,挥洒自如,会稽学馆都来人相请,他答应去,却要带简儿一起。明明是一起习书,师从同门,偏他就如此出众,我倒没有嫉恨,也没有争竞之心,大抵是自知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何定说着短促地笑了一下,「我想着以此而往,日后他定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反是与有荣焉。可惜……连我都几乎要信了,大概真是天妒英才,是以非要降下这么多磨难,来苦他心智。 「大概两三年前罢,简儿出了事。他不知怎么偷出学馆,与一群外门弟子玩在一起,而后便不知怎地落了水,好在发觉得及时,人没有事,阿硕于是就带他回京歇了几日。正赶上阿硕的叔叔回家探亲,还带了一位师弟同来,那位……前辈,看中了阿硕,说以他这般资质,不上百状山,实在是可惜了。 「这种话,我们听得多了。十个见了阿硕的人里,十个都对他赞不绝口。可这位前辈口中的资质里,偏有一条,说他是一生亲缘凉薄,凡血脉牵繫,皆会为他所累。 「像极了神棍,是不是?」许是瞧见她神情复杂,何定不禁笑了笑,「我和阿速也这样觉着,就算庄叔叔说他算术通神,单凭面相就能断人吉凶,知晓八字更能推出一生祸福,可街头号称半仙的骗子那么多,京兆府派人抓都抓不尽,谁能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信口雌黄?不过我想……阿硕可能是真的信了。」 何定再度举起酒杯,姜涉心中百味杂陈,默不作声地与他同饮,他瞧了她一眼,忽然又笑了一下,只是眼里却仍是一片黯淡,「他虽然没有就与庄叔和那位前辈同去,可是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将简儿过继给远房亲族,自己也从太傅府里搬了出来,租了个别院另住。上次与少将军说的地方,其实便是阿硕的住处。」 姜涉无言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那日老太傅提及姜杜氏时的语重心长,如今想来,又何尝不是对庄硕一番苦心的写照,命途之事,天理已定么?她不相信,可若会妨害至亲之人,又有谁敢真正去赌?也许……姜杜氏真的另有苦衷么?也许…… 她不愿再想下去,只听何定接着道:「其实那次,我们便是出城去见阿硕,我说他这回是十拿九稳,可他突然告诉我们,他没有参加会试。阿速……」他瞧了地上的徐速一眼,「少将军可以想到,阿速简直像是疯了,追问了他无数次究竟是为什么。阿硕只是说,他想通了。他真的就差说一句这世上已无他可留恋之处,我瞧出来了,但阿速没有。」 「阿速这个人呵,倒不能说他心思简单,只是有些事,若不明明白白地跟他说出来,他是永远都不会懂的。但阿硕不可能跟他讲清楚,我也没有这个打算。若是说出来了,他真就能跟阿硕一刀两断。可我知道,阿硕不是真把我们看得一文不值,他应该只是累了。是啊,若我是他,这么些年,其实也已经很够,盛名之下,实是不堪细说。 「我想这也罢了,人各有志,若真要为他好,也当尊重他的想法。我问了他几次,他只说是真的已经想通,我便想着再劝阿速几回,他总有一日也会懂的。 「不过回到京城后,阿硕突然说,要介绍少将军给我们认识。」何定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阿速虽然正同他赌气,可却也一直很是钦佩少将军,我又劝他几回,他也就半推半就,答应给他一个面子。这几回相处下来,我知少将军的确是个光明磊落、值得深交的君子,但阿速可能觉着,阿硕待少将军实有几分不同,少将军或许也隐有觉察罢?」 若说庄硕待她有甚不同,姜涉此前倒并未深想,只当他素来如此,念着两家世交,方才照拂。不过依何定之言,庄硕本不是那等肯轻易交心之人,正如她也不信一见如故、交浅言深,是以大概真是……另眼相待?那么缘由又何在?「说来惭愧,我实是鲁钝,倒未觉察,可依何公子的意思,徐公子是觉得我能劝动庄兄么?」 「是啊,他大概就是这样想罢,不过这也是他自己的想法。其实阿硕在少将军面前,应该从未提及他要走的事罢?」见她点头,何定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说起来我心里倒是有个猜测,只是未免有些冒昧。」 第89页 姜涉却也疑惑,「何公子但说无妨。」 何定看着她道:「常听人说一母同胎的兄妹,要么长得极像,要么完全不同,不知少将军与令妹,是哪一种?」 姜涉不禁愣了一愣,「我与……舍妹与我,有九分相像。家父家母都曾分辨不出。」 何定哦了一声,「果然如此,那或许便不奇怪了。我想他心里,恐怕也一直对令妹有所愧疚,所以见了少将军,也许是想要补偿……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少将军若觉着荒唐,一听便罢。」 姜涉沉默良久,方道:「或许我真的可以去试试……」 何定连忙摇了摇头,「少将军真的不必,正如我方才所说,所谓亲缘凉薄,我们看来虽是可笑,他自己却深信不疑,且已为此做下许多事情,到现在,恐怕谁也不能劝他回头。」 「就连庄老太傅也劝不住么?」 何定摇了摇头,「庄老太傅已久不问世事,况且……我总觉着,他老人家似乎也贊成阿硕离开,时间久了,少将军应该也能发觉,阿硕其实也不适合京城,离开未必就是坏事。」 姜涉无声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庄硕也许是将她……将姜泠的死都记在自己头上,所以纵是人将要离京,却还要为她引荐值得深交的朋友。也或许只是他本就念着通家之好,想她初来京城,需人提点。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干涉他的决定,也没有资格干涉。逝者已矣,而来者有志。 她举起酒杯与何定、姜沅轻轻一碰,仰头喝尽杯中酒,便再绝口不提此事,「何公子,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看何定点头,她便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何公子所说的那位会算命的前辈,生的是个什么模样?」 第46章 「那位前辈么?」何定倒也没管她为何要问,面上亦不见一点诧然之色,只想了想道,「这么说来,竟是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他虽是前辈,却并没有什么架子,年纪也不很大,约摸三十来岁。哦,对了,他腰上总挂着一串铜钱,刚见面时还要给我和阿速看手相,不过我们那时只当他是市井骗子,还喊人要将他抓起……」 他说着,脸上便不禁露出些笑意来,「后来庄叔出来,我们才知他是天机门的前辈,当时还讶异了许久。」 姜涉也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听他说罢这些,她心中已有了分数,只是谢过他后,本想略作解释,但一来不知当如何分说,二来又觉无甚欺瞒必要,于是索性并未多言。 何定亦不追问,这会儿他似已将想说的话说完,整个人都轻松不少,瞧了口中哼哼唧唧的徐速一眼,又含笑道:「是了,倒还险些忘了,徐少爷方才其实想说,平素里散漫惯了,只怕殿试上差点火候,还是想请少将军指点一二。」 姜涉自然应许,「谈不上指点,但若真能对徐公子有所帮助,也算我与有荣焉。」 「少将军尽是作谦,不过等他酒醒后知道,定然高兴。」何定说着,又不禁笑着嘆了口气,「只是下回再聚,决计不能再叫他喝酒,这一杯就倒的酒量,真真没有伯父伯母的丰采。」 姜涉虽不知徐尚书夫妇丰采如何耀人,但想着徐速提起酒来时放光的眼睛,只觉不叫他沾酒,实是有些为难,便不由嘆道:「只怕是任重道远。」 「也是。」何定也跟着嘆了口气,待瞧见她那一本正经的神情时,却又不禁失笑。 姜涉也随着他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那酣然入梦的少年,思及此时该说的该问的似乎都已讲完,再这般任由他醉倒在地,实在是不甚妥当。 何定显然也是这样想法,因而笑道:「不过今日他已然醉成这般模样,总还得由我送他回去,只得暂先怠慢二位,下次再赔礼请罪罢了,我且替二位叫辆马车罢。」 姜涉亦是笑道:「何公子太客气了,今日本就是我们蹭了一席酒,改日正该由我们做东。公子只管照应徐公子,无需挂虑我们,我和阿沅两个闲逛着回去就是。」 何定笑了笑,没再客套,出门唤了人吩咐几句,须臾那伙计上来告诉已备好车马,姜涉便帮着他将徐速扶上马车,看那车子辘辘驶远,方才和姜沅寻路回去。 街上人仍不见少,还是一派欢闹景象,她此时方得遐回想何定的话,思绪不禁一飘而远。 是啊,她完全能想得到那人那时的模样,一身破旧道袍,卦旗缺了一角,偏还背在身上招摇,行路时总抬眼瞧着天,铜钱哐啷啷地响,嘴里还要慢吞吞地嘟囔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像神棍像骗子像街头乞丐,唯独不像那所谓世外高人、神算无双。 谁敢信他?怕不都以为是招摇撞骗、不安好意。 她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既觉好笑,却又觉着可嘆。 姜沅瞧了她几回,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公子,听何公子适才所言,先生应该就是天机门的人,要不要阿沅去打听清楚?」 「不用。」姜涉从重重心事里挣扎出来,「先生既是自行离去,那定是暗含深意,咱们不必刻意追寻,日后总有再会的时候。」 姜沅应了一声,须臾又道:「那庄公子呢?」 「庄公子?」姜涉不觉轻轻嘆了口气,他倒要上山去做他名正言顺的师侄,这般阴差阳错,可是世事弄人么?「庄公子自有主张,我与他相识日浅,也不好多言。」 第90页 「可听何公子言下之意,庄公子他待你与别个不同。」 姜涉只觉这话略带怪异,不由恍然回神,偏头瞧了她一眼,「许是世家故旧,看在长辈面上,才多照拂一些罢。」 「是,可是阿沅在想……」姜沅低下头去,「若是有朝一日,庄公子晓得真相……」 姜涉蓦地停下脚步,再看她时,只见她也跟着停了下来,却仍旧是低头不语,不觉暗自嘆了口气,举目四望,瞧着一个僻静角落,便开口道:「阿沅,你且随我来。」 姜沅听话地跟着她过去,仍然沉默不言。 姜涉也不勉强她开口,只轻声问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姜沅低声道:「也没什么……」 她这又岂是没什么的模样,姜涉其实早觉着她这几日有些不对,虽然往时也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却不似最近,仿佛总担着什么心事,好几次叫她时她都在走神,若说是为了凉州的事,她又觉得不像,那么……她倏忽间想到一个可能,「阿沅,你是不是已有了心上人?」 姜沅勐然抬起头来,「没、没有,少将军怎会这么想?」 姜涉瞧她这副模样,倒好似是被说中心事,便笑着试探道:「没有么?我只是觉着你近来总在走神,又不肯告诉我到底在想什么,思来想去,倒好像是心有所属,又不好意思开口,这才来试探我。其实若是真的有了,那也是好事情……」 姜沅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只是……」她却又吞吐起来,声音渐渐再低下去。 姜涉不禁笑了起来,「是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已说过了,总会叫我的小阿沅心想事成的。」 姜沅嗯了一声,却不见多少欢容。 姜涉但看她这副模样,只觉若是真的被她料中,怕也是不怎么顺利,「阿沅,不管是什么事,若是你自己琢磨不来,千万要同我讲,别只顾着放在心里。」 「阿沅晓得的……」姜沅抬起头来看向她,耳根虽仍泛红,声音却不容置疑,「可是阿沅真的……真的没有。阿沅只是在想,公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此前是在凉州,都顾不上,可如今到了京城……我想,纵是公子无心,旁人也总要提的。」 姜涉瞧着她渐渐凝重的神情,终于相信她确是只在为她担忧,一时心中感慨万千。她倒不是想不到这一层,不过是想也无益,便不敢去想,「旁人提就由他去罢,你也晓得我的处境,慢慢回绝就是。」 「可是今后呢?」姜沅似乎有些着急,「公子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罢?」 「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姜涉瞧着她神情微震,只当是吓坏了她,便拍拍她的肩膀,「好啦,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行一步再看一步罢。」 姜沅摇头道:「阿沅就说得准,阿沅会一辈子跟在公子身边。」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是了,阿沅当然不一样。」 姜沅眸光微微一黯,不过倒也没再争辩。 姜涉再拍拍她的肩膀,「好啦,我没有不信,我晓得阿沅最是言出必行的,可我也不想阿沅太约束自己,只要是你本意,无论怎样,我都欢喜。」 姜沅低声道:「阿沅会的,阿沅不会走的,只要少……公子不赶我走。」 姜涉欲言又止,终于只是再向她一笑,拿过她手中的纸扎,「我也不会的……好了,回家吧。」 姜沅嗯了一声,默默无言地又转进大街上去。 姜涉瞧着她单薄的背影,禁不住在心里轻轻地嘆了口气。 小丫头啊,千好万好,就是心思太执拗……她自己的心声渐渐同另一个声音重叠,不知不觉中,她竟又落回从前那段记忆里去。 她独自一人在校场练箭。那时她瞄得还不够准,力气也不够大,姜祁便只许她拉空弓,再一石一石的加上去。 她已不知自己练了多久,只是一下一下地拉开又松起,双眼渐渐地都有些晕花,却还咬着牙不肯停下。然后她便听见弓弦崩断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清脆的、铜钱落地的响动。 绷紧的弦唿啸着弹开去,却并未碰到她一丝一毫。她默默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方才循声看去,便见那人笑嘻嘻地走近前来,捡起地上的铜钱,又在手里串成一串,随意一摇,便是叮叮噹噹地响。 「小丫头,要不要算上一卦?」 她心里翻出惊天骇浪,攥紧了手中的箭,死死地盯着他,脑中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叫嚣——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却忽然笑了,将铜钱又晃了一晃,忽然揣进怀里,弯下腰与她目光平齐,「好罢,小郎君,要不要算一卦?不准不要钱的。」 她手心已浸满冷汗,心中却开始飞快盘算,现在刚过申时,姜祁最早也还要三刻钟才会过来,无论这个人来意是好是歹,能闯进戒备森严的营地,就不是泛泛之辈。她该将这人拖在此地,还是骗他往别处去?不管怎样,要先说句话……她努力镇定下来,徐徐地摇了摇头,「我没有钱。」 「咦?」那人仿佛很惊奇的样子,「你怎知我算得准?」 谁会知他算得准不准,世上事这般莫测,瞬息万变,又岂能真有那一字断人祸福的神算? 她心里其实是不信的,纵是如今,也只是存疑。可既然他深信,她便也从未表现出来。 第91页 他教了她三年,后来不告而别,从此再无音信。她想着也许那就是所谓缘分尽时,不及也无从叫人打听,想不到今日会从旁人口中,再度听到他的消息。 倒不意外,兜兜转转,山水总有相逢之日。 她吹开扑面而来的柳絮,街中的嘈杂人声便也一齐涌了进来,车水马龙,繁华如锦,不就是她曾日夜嚮往的模样。既得陇,復望蜀,何其贪多耶? 凉州又如何不该安享这般锦绣太平,哪怕只得一刻,都值得她全力以赴。 再说情况也没有那般差。阿鲁那兄弟纵然联手,她与姜祁父女也非可欺,何须惧他?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了罢,就算了罢,先帝在天有知,也会做出这样决断罢? 京城……却也不是一无是处。回去不如再给姜延写一封信,告诉他今日见着了比他酒量还差的人,不过酒品就好过他……她不觉一笑,姜延若是看了信,肯定张牙舞爪地放出豪言,就要与徐速拼酒。可惜……算了,不想那许多可惜。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此时才把那意难平一併放下,往前几步追上姜沅,终于说得她也跟着一同笑起来,才始觉春风未晚,神疏意朗。 第47章 奈何好景始终不长,两人才一到府上,便被姜勇安排的人接着,说是杜国丈已然等候多时。 那小厮一见她们,直可谓是如逢大赦,忙不迭把事情经过道出:「国丈爷才一过晌就到了,夫人那时正在诵经,概不见客。姜总管说了少将军有事出门,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但国丈爷说今日无事,等等无妨,叫咱们不需管他,只忙自己的便是。姜总管不敢慢待,只在左右陪着,那知国丈爷忽然瞧见架上一只青花鹤颈瓶,凑近端详了片刻,便道我们不懂保管,平白糟蹋了东西,还要姜总管领着到库房去瞧……姜总管好容易才劝住了,国丈爷坐了一时,又要往四处去转转,此刻人该还在花园里,少将军还是快去瞧瞧罢。」 姜涉简直不知该如何置评,思忖了一下,也没再去换一身衣服,且叫姜沅拿上东西回去,自己则随着那小厮往见杜国丈。甫一转过门廊,便看见他伸手指住一块假山石,正向姜勇说着什么,似乎很是激动。 走近一听,却是说那山石样子太旧,与这园子一点不配。 这地方她其实都还没怎么来过,也看不出那石头搁在那里有何不妥,不过听他滔滔不绝,倒也觉着应有几分道理,只是说来数去,山石是怎么个摆放、花瓶是怎么个保管,又有什么要紧?她便向已留意到她的姜勇点了点头,含笑上前问过了安。 杜国丈见是她来,富态的脸上便绽出笑容,拉住她的手,分外亲切地道:「阿涉回来啦?这大中午的,是去忙什么了?」 姜涉如实道:「替母亲置办些东西,路上碰见几位朋友,就顺便吃了个饭,不想劳舅舅久候,实在不该。」 「嗨呀,我也是不请自来的么。」杜国丈摇了摇头,呵呵笑着道,「是和徐尚书家的小儿子么?满京城里也只有他爱到醉客来去,舅舅猜得对不对?」 「舅舅神机妙算,果然分毫不差。」姜涉少不得要恭维他两句,「侄儿确是与徐尚书的公子一起,连同何相的公子在醉客来吃了几杯酒,这才回来。」她自知一身腥膻不难辨别,不过看来她与徐速、何定交朋友的事,却也早已传了开去。 杜国丈笑眯眯道:「好啊,年轻人就该多多来往,那都是今科的状元之才。还有庄太傅那位贤孙,可是才通古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姜涉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由着他拉她到凉亭里坐下,心中却不免感慨,瞧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似乎对那位表兄的事一点不知,待到放榜之时,也不知他会是什么心情。 就她接触下来,她这位舅舅呵,人其实不坏,只是有时做起事来,未免缺了章法。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过节,才叫他父子翻脸无情,一别数年,只字不提。 说起来倒跟姜胜父子有几分相像,总不会是姜、杜家天生就有那等水火不容的秉性?她禁不住摇了摇头,这也太荒唐了些。 那厢杜国丈仍是兴致勃勃,夸完了京里一众少年英才、后起之秀,忽然又愁眉不展起来,「唉呀,眼见得人家个个是栋樑之才,像阿涉这般出落得争气出挑,可咱家偏偏还有个不成器的,真叫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操碎了心。舅舅知道,阿涉你今儿受了大委屈了。」 听见这些话,姜涉毫不意外,杜国丈这个时候特地跑来将军府,多半就是为了永王之事,可不是么,闹出这样的事来,怎么能不安抚她?太后和昭宁帝的谕旨定也早降来府上,不过是她装作未曾想到,故意躲出门去。 不过……或许他们也都心知肚明,猜她就是故意为之,说不准昭宁帝还要亲自带永王来赔礼道歉。罢了,且不去想那许多,姜涉看向杜国丈,杜国丈也正试探地看着她,「谢舅舅关心,不过侄儿相信其中定有误会,今日种种,并非是殿下本意。」 杜国丈仿佛松了口气,「还是阿涉最懂事明理,殿下确实是受人蒙蔽,他虽有时冲动了些,心地却是好的。这回都是那几个不长眼的奴才在后头挑唆,他才一时迷了心窍,做下这等事来。阿涉放心,皇上已重重责罚过他们。」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若无永王授意,那些人又怎敢在将军府前叫骂?纵算真有挑拨之罪,却也是无风不起浪,究竟是代人受过,始作俑者,始终安然无恙。 第92页 杜国丈想来也察觉到所言不妥,连忙又道:「殿下他也正后悔不已,现今长跪在朝华殿前,还说改日要当面向阿涉赔罪。」 姜涉几乎失笑,听这话音就知那小王爷怕是不肯认错,若果真心生悔意,那还不立时登门道歉,又在殿前长跪做甚?多半是被罚跪罢了。但她也不点破,只是说道:「侄儿也晓得殿下只是一时情急,实是未曾往心里去。」 「就说阿涉你最明白事理。」杜国丈嘆了口气,「殿下他毕竟年纪小,做起事未免冲动了些,嘴巴又不肯饶人,但、但他其实本意不坏,以后啊,还得阿涉多带带他。」 姜涉只不动声色地应着,听他说了一阵永王的小孩儿脾气,不知怎地又忽然提起晋阳来,「要说啊,还是晋阳那孩子能制得住他,明理大方,又懂事听话,不过就是有些要强,那也没什么,但这孩子生得太好,竟也成了一桩愁心事。虽人家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皇上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怎么也不能委屈了她不是?这满朝的青年才俊啊,要么是岁数不相当,要么是身份跟不上,要么是文武缺一样,要么相貌太寻常,要么又是早定了亲事,这么数算来数算去,倒就是没一个合适的……」 姜涉越听越觉不妥,本待寻个法子岔开话去,但一打眼瞧见姜杜氏与烨姑正慢慢走近,便也由着他继续说下去。 此时她二人终于走到近前,姜杜氏的眼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便转向杜国丈,面无表情地开口叫了一声:「庆堂。」 声音平淡得无一丝起伏,杜国丈的身子却是忽然一抖,几乎是立刻就站起身来,转向声音来处,语气称得上是讨好,「阿姊,你诵完经啦?」 姜涉也跟着起身,恭恭敬敬地低头问了礼。她在旁瞧得清清楚楚,杜国丈虽然脸上在笑,声音里却是发着颤,叫她不禁好生诧异,她虽晓得他待姜杜氏多有敬意,甚至可谓是隐隐生畏,但……姜杜氏在他心里竟有这么可怕? 姜杜氏仍是那一身青袍打扮,神情冷漠如冰,闻言只微微地点了点头,看烨姑铺下软垫,便走过去坐了,看他仍立在原处,便淡淡地招唿一声,「坐。」 杜国丈这才坐了下去,但嵴背却依然挺得很直,「阿姊,我带了些茶叶过来,是刚摘的庐山云雾,你、你尝尝看……」 姜杜氏嗯了一声,「有心了。」 姜涉心中却是一动,杜国丈也钟爱茶叶么?说起来上次的蒙顶甘露,好似也是他送了过来。 杜国丈默了一下,陪着笑又道:「阿姊,今天的事,太后娘娘很是自责,本想亲自登门……」 姜杜氏面无喜怒,仍然淡淡地道:「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玩闹罢了,哪里用得着兴师动众,要我说,就由得他们孩子自个儿说开了去,也就罢了。」 「是啊……」杜国丈忙点了点头,可经她一瞧,又讪讪起来,「那怎么使得?永王这番真箇是做得过分了,阿姊放心,太后娘娘和皇上定会给阿姊一个交代。」 姜杜氏摇了摇头,「庆堂这话便说得差了,陛下与太后娘娘明察秋毫,自会秉公处置,这交代二字,休说我当不起,就万一定论,既是孩子们的玩闹,又何必给我交代?」 杜国丈额角都渗出汗来,却不曾抬手去擦,只道:「阿姊你别生气,原是我说错了,该叫殿下给涉儿赔罪才是……」 姜杜氏仍然只是摇了摇头,「庆堂,佛家有句偈语,叫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是六祖高论,而今传得极广,你想必也曾听过,便是如今之事,皇上和太后必会秉公而断,也无须给谁一个交代。」 「是,太后和皇上定会秉公直断,可是阿姊……」 姜杜氏淡淡地打断他道:「既是如此,又何须多言?」 「是……」杜国丈干愣了半天,才舔舔嘴唇找话说道,「是了,阿姊信佛,京城有许多古剎名寺……」 姜杜氏不辨喜怒地道:「倒是不必劳烦你了,阿涉已经打点好了,我过几日便去清凉寺进香。」 杜国丈眼睛一亮,「阿姊要去清凉寺么?敬王殿下常在那里清修,他与空觉大师颇谈得来,近日还邀了他来设坛讲座,不如、不如我帮阿姊引荐。」 姜杜氏淡淡道:「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此番是去听莫禅大师说法,日后若有机会,再劳烦你罢了。」 「哦,哦……」杜国丈连连点头,「阿姊太客气了,其实莫禅大师也很好,求的签子很灵验,对了,听说那儿的姻缘签也特别准,阿涉也差不多到岁数了罢?阿姊倒不如替他求上一支。」 「我记下了,若有机会,便求上一支。」姜杜氏不咸不淡地道,「是了,漠北来朝,春闱才过,太后寿辰且将近,庆堂近来一定很忙罢?」 杜国丈摇了摇头道:「没有,阿姊你也知我是什么水平,不过是……」话说一半,忽地反应过来,「是了,最近是有件事情,我竟忘了,怕是要赶着处置一下,改日再来看阿姊和外甥。」 他频频向她使着眼色,姜涉终是不好装作视而不见,只得道:「我送舅舅出去。」 姜杜氏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且坐着,我还有话问你。」 姜涉如释重负,看杜国丈时,见他整个人又蔫了下去,也不敢反对,只又客套几句,便就跟着姜勇出去,一时真是哭笑不得。 第93页 不过……宫里的意思是很明白了,亲上加亲,才肯真正安心么?只不知单是太后的意思,还是昭宁帝也如此想法。可她怎么能娶晋阳,那岂不是要误她一生? 「喝酒了?」 姜涉勐省过来,不知不觉地挺直了背道:「是,喝了几杯。方才出去,碰上了何相爷与徐尚书家的公子,一块吃了个便饭,就也喝了几杯酒。」 姜杜氏点了点头,神情却瞧不出贊不贊同,「嗯,多交些合适的朋友,也是好的。」说着站起身来,便欲要离去。 这便是她要问的话么?果然只是一句藉口罢了。姜涉默然片刻,终归还是没能忍住,喊住她道:「母亲。」 姜杜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事?」 姜涉把心一横,咬了咬牙,终于问出口来,「舅舅刚才要说的事情……母亲怎么想?」 姜杜氏摸着念珠,望着她,却又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过了半天才道:「我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想。你若喜欢,我便没有意见。」 果然是这样么?姜涉在心里苦笑一声,「孩儿明白了。」 姜杜氏便没再说什么,迳自起身离去。姜涉目送着她走远,一时也懒怠动弹,就便坐了下去,倚在亭柱上看着满园青色,不禁摇了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姜沅不知何时从小路深处转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走到近前,在石桌边坐下,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姜涉一点也不觉诧异,仍是侧头望着那枝上青意,声音里带了一点轻轻的笑意,「可惜是我。」 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流连戏舞,她的目光随着追逐过去,心里倒是一派平静,「如果换作是他,反正心无所属,婚姻大事,但凭父母做主,娶谁又不成呢?晋阳又是那么一个……一个不让鬚眉的女郎,将来或许还能陪他出征打仗。日子过着过着,也就成了燕侣莺俦,齐眉举案,多好啊,可惜偏偏是我。」 姜沅低声道:「不是的。」 姜涉只觉给谁轻轻刺了一下,仍是带着笑转过头去看着她,「怎就不是了?」 「阿沅只是觉得,总要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才能心甘情愿地陪她过一辈子吧。」姜沅望着她的眼睛,「就像是……如果姑娘还在,她会甘愿听凭父母之命嫁给庄公子么?反正并没什么中意的人,何况庄公子也很不错,日子过着过着,总也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少将军你说,是这样么?」 姜涉微微摇了摇头,盯着她看了她半晌,久到姜沅都觉得有些想别开视线去,她却突兀地笑了起来,「阿沅真的总有道理。可是方才在路上同我说总不能一辈子如此的人,又是谁呢?」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姜沅有些着急,「其实我现今也想不明白,可能遇上那个人之后,就会懂了吧。要是还没有碰上那个人,就听了父母之命,以后也许会后悔罢。我……阿沅不想少将军以后后悔。」 姜涉本想说世人又有几个不是那般过活,但终于只是暗自嘆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其实这些事只在她心里也就好了,何苦说出来惹她担忧?就又向她笑笑,「我晓得你的意思,倒是我,方才还说走一步看一步,这一时又当局者迷。其实陛下不会如此狭隘,假以时日,他定知咱们一片赤诚之心。凉州,总是回得去的。咱们啊,日后也莫提这些儿女情长,漠北未平,何以家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是以后再说以后的事罢。」 「嗯。」姜沅轻轻地应了一声,「阿沅会……也觉得不需多久,咱们就能回去了。」 「是罢?」姜涉强令自己莫再想东想西,又尽力向她绽出个轻快的笑容,「不过说到陛下,恐怕他还会亲自来上一趟。只是叫那位殿下低头服软,我总觉着是祸非福,可惜咱们也做不得主……都不知是随谁的性子。」她不禁又摇了摇头,深觉前路不善,清净难得。 第48章 可惜不管她心中如何不愿,该来的总归躲不过去,虽则宫中已是多番派了人来,但到了晚间,昭宁帝仍是纡尊降贵亲自登门,不过却是他独自一个,并未将那小王爷也带了来。 姜涉始先有点惊讶,继而又觉得不足为奇,那小王爷若肯轻易俯就,反倒不像他的性子。 不过对着昭宁帝,她自然只道是误会一场,并不曾往心中去。好容易将他送走,回想这一天走马灯般发生的事,她是真觉疲惫不堪,甚想明儿就约着徐速去跑一顿马。然则念及昭宁帝话里话外透出叫永王亲来赔罪的意思,她自觉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走动,免得再触怒那小王爷一回,因此便在家中闷住了,闲来练箭看书,一晃又过去几日,却也不见永王登门,倒是姜杜氏收整了行头,与烨姑一道往清凉寺拜会去了。 她原来还担心了一下,只怕姜杜氏离府后,杜国丈会再上门来提点她的亲事。但他却是全然没了动静,只遣人把些吃喝玩物隔三差五地往府里送,等到后来皇榜一出,就更是不闻他踪迹。 这倒容易想见,榜上头名与失散多年的儿子同名同姓,且递了参试的单执后就杳无音讯,可不得派人去查问清楚么? 百姓之中也是议论纷纷,她翻着姜勇送来的那些五花八门的说法,只觉大千世界,确是无奇不有。 有个说书人编得好一出曲折故事,直叫人拍案称奇——今年也不知是颳得什么风,竟惹得各路神仙临凡,那位杜公子当年可谓是轰轰烈烈,至今还有以他为模板的话本传奇在京中流传,本以为人家是携美眷飘然而去,从此游遍五湖四海看河山,谁知今儿又回来这莽红尘名利场,且还夺了庄公子的头名…… 第94页 慢着,人家庄公子根本就没参加会试。这又是什么缘故?难不成是觉着太轻易,不愿与凡夫争胜?不晓得不晓得,但好像他最近总往寺里去,莫非是终于觑破凡尘悟成大道? 诸如此类,甚嚣尘上。 不过倒没几人再提起将军府前那一幕,想来相较之下,实在是没那么惊天动地。说起来那小王爷至今也都不见人影,只昭宁帝和杜太后送来许多东西,看来算是不了了之。但漠北的事终归已成定局,她只听得要择日定约,便再没去留意。 徐速这些天倒常常过来,且还带着几册诸如《孙子》、《尉缭子》之类的兵书,说要请教。头一回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拉着何定一同登门,再后来仿佛是觉着终于混了个脸熟,渐渐地大起胆子,有时候还脱口叫她阿涉,又很快做出一副自知失语的样子,找补一声少将军。她听着也就应着,瞧他偷偷摸摸望过来的眼神,心里只觉得好笑,也不打算给他递个台阶。只是对上姜沅,这自来熟的少年却总还带了几分拘束,每回名字好似都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吭吭哧哧地喊了小将军。 何定有时会与他同来,庄硕却是再未露面,想来该是被京中的达官贵人踏破门槛——这么个前途无量的少年郎,怎地就突然投笔弃考了? 姜涉有时想到,也只暗自嘆息一声。不过徐速或许是又被何定叮嘱过什么,或许是自觉当日太失态,也未再表示出请她相劝的意思,她就权作不知。 这日也没什么差别,徐速早早便轻车熟路地到书房中等她,何定许是无事,竟也跟着他一道登门,就同姜沅在一侧旁听。 讲过一段战威,她才说略作歇憩,徐速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摩拳擦掌,双眼发光,嚷着要活动活动。何定取笑他一回,徐速免不得又辩驳两句,不过到底还是收了书,遂了他的心愿一起到校场去。 徐速一晌午都蔫蔫得没点精神,到这会儿才开始扬眉吐气,接连射出几箭,又回过头把视线凝在兵器架上,看了又看,终于踱步过去,摸了摸枪桿,向姜涉道:「少将军,你看天气这么好,不过两招,是不是有点可惜?」 姜涉早将他那渴望的神态瞧在眼里,闻言尚未作答,何定已然笑道:「徐少爷倒是深谙一事不烦二主的道理,连枪法都还要请少将军指点两招么?少将军莫要理他,我看他是休息得够了,快回去念书才是道理,免得给在这最后一关刷下来,岂不是面上无光?」 徐速狠狠瞪了他一眼,「偏你多话,都说了文试成绩只占小头,我先前的名次很高,已经十拿九稳了好么?」他手仍摸在枪桿上,神情间颇有些恋恋不捨,「再说了,我们武将讲究的是操练不断,风雨无阻,何况今天这么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你不懂,少将军是一定明白的,你就和我过两招吧,我们老徐家的枪法,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呀。」 何定仍只是笑,「徐伯伯的枪法自然是大名鼎鼎,你么……」 「我青出于蓝的!」徐速重重地哼了一声,又眼巴巴地看向姜涉,「少将军,就两招,就两招好不好?」 姜涉抬头瞧了一眼,含笑道:「天干物燥,确是个好天气……而徐世伯的枪法,我也听家父提过,倒是有心见识,不过姜家枪法实在没甚么特别,无非是战场上常用的招式,传到家父这里,他更惯于使剑,而我更习惯用弓,枪法反倒都没有阿沅好。徐公子若要比试枪法,却是挑错了人。」 徐速听她话音,先高兴,后闷闷不乐,最后又喜上眉梢,眼巴巴地看向姜沅,「小将军,请教了。」 姜沅看了他一眼,没应可也没应不可,只是无声站起,解了剑搁在一旁,随手取下一支长。枪,摆一个起手架势,默默看向徐速。 徐速早已跃跃欲试,满眼放光,口中道声得罪,便将长。枪一扬,迎上前去。 何定带着玩味笑意抱臂向后一倚,却是倚了个空,转头看见姜涉正面带笑意地望着他,不觉有些讪讪,「阿速倒是真有两把刷子,以前是我小瞧他了……」 「徐公子家学渊源,确是威风凛凛。」姜涉撇开视线,倒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家父曾经对我提过,徐世伯当年是……京中一绝,凭着一桿枪,纵横多年,难逢敌手。」 何定隐约觉着她方才是要说京中霸王,不知怎地,忽然有些想笑,「那阿速倒是差得远了,他成日虽想找人比斗,不过哪里有人能跟他动手,其实打从听说少将军要回京,他就嚷嚷着要请讨教,难为他竟忍到现在。也就少将军脾气好,若换作我,且不应他,倒瞧他能熬到几时。」 姜涉只笑笑,「哪里,其实徐公子说得不错,每日若不操练,的确总是少些什么。」 何定便就笑道:「少将军当真好脾气。」 他又看回场上,只见徐速那一桿枪使得虽是出神入化,但每一式递出来,姜沅却总有法子将他锁住,继而转守为攻。他不谙其中门道,但觉徐速的招式更好看些,姜沅则似乎比他更凌厉,更霸道,更……锐不可当。不过纵是如此,徐速却也未见落了下风,两种风格,应是各有千秋,若是长久论之,倒真不知谁胜谁负。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少年,「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我这外行空瞧了个眼花缭乱,倒看不出是谁更高一筹,不知少将军能不能与我说说,他们两位几时能分出胜负?」 第95页 姜涉沉默片刻,忽然轻轻一嘆:「徐公子的枪法大开大阖,气势非凡,内劲且又深沉,阿沅实非他敌手,但……若是在战场上,徐公子此刻已经输了。」 何定不禁一怔,眼瞧着两人正是你来我往之际,分明不相上下,未免将信将疑,「此话怎讲?」 姜涉瞧向场内,徐速正挑起姜沅的枪尖,闪身时腹部露出好大破绽,她示意何定去看,「徐公子枪法精到,与人比试,自然不落下乘,可是战场之上,却不论点到即止,而以杀敌为先。凡人四肢百骸,第一要护便是咽喉颈项,因着血脉经络自此奔行,若拿准位置,可谓一击必死;第二便是肚腹柔软之处,内腑若伤,也不易活。徐公子动作稍大,未免损耗体力,换招时亦难免露出破绽,若阿沅有意,此局……胜负已分。」 何定听着她语声不疾不徐,仿佛所说的非是血淋淋的厮杀制胜之术,心思一时早不在徐速身上,偏过头去但见她面上仍是蕴着淡淡笑意,不觉轻轻嘆了口气,「如此想来,阿速迟早要输罢……」 姜涉摇了摇头,「那倒也未必。」说时瞧他满脸不解,便又向他笑了笑,解释道,「一寸长一寸强,长。枪本是霸道之物,在平地上,难免有些施展不开,阿沅其实更善于用剑。」 何定恍然明白过来,不觉摇头笑道:「小将军还是太给他面子,阿速这般性子,就该吃个亏,才知何谓天外有天。」 姜涉笑而不言,校场外却忽然有谁重重嗤了一声。 何定循声看去,便见那穿着花花绿绿的少年正独自一人站在院门口,帽上两根尾翎正迎风摇摆,隔得稍远,瞧不清他神情,可方才那一声显然表明他心情不见得好。他心里打了个突,赶紧一边叫徐速停手,一边连同姜涉起身过去见礼。 永王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吝啬地点了点头,而后把视线定在姜涉脸上,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又冷嗤一声,越过二人便向内行去。 那厢徐速不知为何仍未停手,就势挽个枪花,眼看竟是冲着那少年去了。永王也不躲不避,就眼睁睁地瞧住他,徐速给他目光刺得骇了一跳,勐然醒过神来,亟待收势时,却怎知心口发慌,那枪尖竟反而冲着要害去了。 何定给这猝起的变故惊得口干舌燥,要喊又喊不出声来,转眼却见姜涉仍是气定神闲,他脑中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一时不知该别过头去莫看这血溅当场,还是该希望仍有回天之力。 他终于叫出一声「殿下当心」,说时迟那时快,忽见另一桿枪斜刺里赶出,后发先至,将徐速的枪尖挑开。徐速虎口一震,长。枪脱手坠地,恰恰好便落在永王跟前。 何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此时才发觉自己已是满身冷汗,偏头看姜涉时,见她仍是神情自若,一时也不知该敬佩还是该提醒她这小王爷得罪不起……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拉着姜涉过去,又推了还木在原地的徐速一把,双膝一折,跪下请罪。 那少年只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铁枪,忽然抬脚踢了一下,口中又是重重一嗤。 何定心中打鼓也似,还待说些什么,却见那少年忽然俯下身来将姜涉搀起,而后退了两步,口中仿佛说了一句什么话,随即又嗤了一声,看了姜沅一眼,再嗤一声,而后一挥袖子,竟然转身走了。 第49章 姜涉耳中听得真切,那句话是对不住。虽则含混不清,但却不难分辨,毕竟他肯登门,又不是挑衅,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么一件事情。 只不过这小王爷做起事来,真是叫人难以置评。她不觉摇了摇头,回身拉起何定与徐速。 徐速犹是一脸茫然地望着永王离去的方向,「王爷就这么走了?他方才是不是说了句话?」 姜涉心道依那位殿下的性子,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只说道:「没听真切……也许王爷宽宏大量,方才是说没关系罢?他又有事在身,便就立刻走了。」 何定瞧她一眼,也不知是否亦听着了方才那句,满脸的欲言又止。她只向他笑笑,并没多说什么。 「是么?王爷原来这么好心?」徐速将信将疑,倒也没再多想,拍拍胸脯道,「不过刚刚真的吓死我了,多亏小将军眼疾手快……」 他瞧向正将长。枪搁回架上的姜沅,脸上又露出个笑容来,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何定瞪了一眼。这向来从容的少年如今也语调殊异,显然还有几分后怕,「你还好意思说!你刚才那是做什么?我没叫你停手么?」 徐速也自知理亏,小声道:「我、我就是想吓他一下……」 何定倒抽一口凉气,「你说什么?」 徐速目光飘来转去,吞吞吐吐,总不愿回应什么。 姜涉望在眼里,心中不由一动,终是低声道:「阿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后还是切莫如此,若你有甚么差池,我实是于心有愧。」 何定忽然明白过来,不觉嘆了口气,倒没再多说什么。 「没……我也不是……我……」徐速咳了两声,「哎,总之没事就好,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莽撞了……对了小将军,刚才还没分出胜负,不如我们……」 何定一把拽住了他,「你还敢!信不信我立刻就告诉伯父知道?」 「你别嘛,我真的只是一时气不过……」徐速瞧了她一眼,见她也没要为他说话的意思,终于蔫头耷脑地服了软,「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不打了不打了,我用功读书,我寒窗苦读,我……」 第96页 姜涉忍不住笑了一声。 何定看看她,又看看徐速,终于也无奈地笑了起来。不过笑归笑,徐速仍是给他押回去继续背书,且叫他保证,再也没有下一回。 姜涉听着徐速叫苦连天,不觉泛出笑意,只她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了结,谁知隔了两天,那小王爷竟再度找上门来。 其时她正与何定坐于校场后侧,瞧着姜沅与徐速比箭。她二人一来耐不住徐速求恳,二来觉着永王不至再来,三来也知徐速经上回一吓,定然不敢再造次,因此到底还是容他小憩一会儿,活动筋骨。 听见姜勇着人通报时,姜涉与何定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苦笑,本想叫徐速迴避,怎料永王来得却快,竟是给他撞了个正着。 那少年眼风一扫,神情冷淡,「孤才刚来,徐公子就要走,莫非是不待见孤?」 何定暗暗戳了徐速一下,他方才咬牙道:「殿下误会了,臣这些时日常来请教少将军,如今只是歇息过了,合该再去诵读兵书。」 永王冷嗤一声,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最终瞧定了姜涉,「那好啊,徐公子既不是不待见孤,不如再陪孤歇息一会儿,正巧孤听说少将军箭法精妙,早想讨教,少将军不介意罢?」 他既这般说了,姜涉又岂能道个不字,正待恭请他进去,忽闻少女银铃似的笑声在后响起,「三哥怎么走得这般快?啊,这二位……想必是何公子与徐公子罢?千万不必拘礼,今日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专为走亲访友而来,你说对么,三哥?」 永王阴沉地应了一声,「嗯。」 晋阳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只又向姜涉笑道:「表兄,今日又来打扰啦,不请自来,还望莫怪。」 姜涉亦沖她一笑,「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她此时才是全然放下心来,上回两人可算是不欢而散,她后来回想,知是自己亦有失矩之处,如今既见了她,倒好忘却龃龉,握手言和。且有她在时,也不怕永王闹到无法收场。 晋阳再向她笑笑,她出宫在外,仍是作公子哥儿打扮,风流仪态里却还带了几分甜美秀丽,这一笑便更是昳丽生辉。徐速别开视线不去看她,不知不觉间连脖颈都已涨得通红,何定倒是应付裕如,但眉峰微展,显然也是稍微松了口气。 永王冷嗤一声,「既然都是讨教,不如就近罢了。孤听说少将军能百步穿杨,今日孤且抛砖引玉,让少将军瞧瞧孤可堪进益,不知徐公子可愿助孤一臂之力?」 徐速不料他突然点到自己,却也只能应下:「听凭殿下吩咐。」 永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到前面来,摊开手,露出掌心上静静躺着的一枚红红沙果。 徐速正摸不着头脑,就见他伸手往箭靶一指,「还请徐公子站到那边,顶着这枚果子,且看孤能不能将果子射下。」 徐速明白过来,脸色不觉变得难看起来,立在原地看住永王,迟迟不动。 「怎么?」永王掂弄着果子,「信不过孤?还是不敢?」 何定心道自然信不过,他这摆明是报昨日之仇,但看姜涉与晋阳都无言语之意,便也暂只沉默。 永王看着徐速,语气恹恹,「既是不敢,那就罢了……」 话音未落,徐速忽然一把抓过那枚果子,便往箭靶那旁走去。 永王看着他的背影,嗤了一声,便自顾自背着手,晃晃悠悠走到兵器架旁去选弓箭。 何定在心里苦笑一声,看了姜涉一眼,碍于晋阳,却也不好作声。 姜涉向他摇了摇头,她方才本也要劝,但刚才被晋阳轻轻拉了一下,便没有动作。 晋阳似是留意到二人神情,开口时声音中带了几分歉意,「昨天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三哥哥一向……恩怨分明,今日若不叫他称意,只怕以后还会记在心里,是以方才我没有劝。不过何公子请放心,三哥他心里有数,决不至伤到徐公子。」 何定虽不甚放心,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谢过了她,便沉默着拭目以待。 姜涉没有作声,她已暗中授意姜沅,若有不妥,便即刻拦下永王,那小王爷的分寸……她实是不敢恭维。 永王很快迴转,张弓搭箭,瞄着已将沙果顶在头上的徐速,只是他似乎不急着一展身手,不疾不徐地张满了弓,却只是未曾松开,每当何定以为他要放时,他偏又把箭取下来,扔回箭筒,翻翻捡捡,取了另外一支,再次瞄准。 这么来回几次,休说徐速,就连何定都出了一身冷汗,正当他以为永王不过是存心戏耍,并未有真放箭之意时,那弓弦声却又忽然一响。 何定一颗心剎那间提起,然而举目望去,却根本未见箭的影子。他愣了愣,再去看永王,才见那箭仍好端端在他手上,而那少年则眯着眼睛,正盯着仍冷着一张脸的姜沅道:「你来。」 何定:「……」 姜涉暗自一嘆,向姜沅点了点头。她便径直走上前去,接过弓箭,拉个满弦,旋即松开了手。 箭似流星疾去。 徐速还没反应过来,就觉有急厉的风擦着头皮过去,头上登时一轻,而身后随之铛然一响。他回过神来急转身看时,就见那箭穿着果子,已牢牢钉在木桩之上。 他盯着姜沅看了半晌,忽然抬起手来,重重地拍了几下。 第97页 永王冷嗤一声,走到他身边看了看那支没入沙果中的羽箭,也抬头看了姜沅一眼,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晋阳拍手笑道:「小将军射得真准。」 姜沅并不作声,只将弓箭搁下,何定赶紧凑上前去,给徐速使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请辞。 永王道句且慢,唤了一声德元,便有一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应声而出,怀中竟是抱了一篮红艷的沙果。 姜涉瞧着都觉一阵头疼,徐速更是脸色大变,再也忍不住火气,「你别欺……」 何定使劲扯了扯他的衣角,徐速好难才吞声忍气,只双目犹带怒气,再经何定一扯,方愤愤地低下头去。 姜涉待要劝时,晋阳却又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便且静观其变。 永王嗤了一声,从篮子里摸了一只沙果,拿在手里掂弄着玩,「徐公子别怕,这篮果子是孤送你的,预祝你金榜题名,马到功成。对了,孤不偏心,何公子也有份。」 这一起一落,岂是常人承受得住?姜涉但见徐速一张脸已憋得通红,根本未有谢恩之意,还是何定向前一步替他接了果篮,从善如流地谢了赏,而后拉着他赶紧告退。 永王这次倒是没拦,瞧着两人匆匆离开,又冷冷嗤了一声,忽然自个儿走到箭靶之前,将手里的果子顶在头上,向姜沅道:「再来。」 姜涉:「……」 晋阳偷偷向她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三哥哥就是这个脾气,小将军的箭术又这般好,表兄就放心由他去罢。」 姜涉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倒没甚么不放心的,由着他不由他,总归是一样下场,还不如且顺着,反而能叫他得不着趣味,进而无意理会。 晋阳似乎也很放心,看都未看那边一眼,又道:「其实三哥哥今天过来,主要是想谢谢小将军的援手之恩,我跟着他来,除了徐公子的事,再就是……」她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三哥哥上次来,是想同表兄道歉的,只是表兄也瞧见了,他这样性子,就怕他一时兴起,又有冲撞之处,若果真如此,我叫他再来同表兄道歉。」 姜涉摇了摇头,她早不指望那小王爷有所表示,如今瞧了他种种作为,再回想他那么一句对不住,其实已令她受宠若惊,「殿下的心意,我已明白,公主不必再挂怀。」 「表兄不生气,是表兄宽宏大量,倒是我心虚不已,一直也不敢登门。」晋阳笑了笑,「上次我说话冲撞,满口胡言,回想起来,实是无礼至极,今日小妹借着三哥哥的光,厚着脸皮,特来赔罪,还求表兄饶过这一回罢。」 「表妹上次说了什么,我早已不记得。」姜涉低头含笑,「只记得我也不够友善,匆匆逐客,但求表妹饶了我这一遭,大家扯个直,都别往心里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谁都别往心里去。」晋阳又笑了笑,从袖里摸出一封烫金摺子递与她,「我这回也是来送帖子的。下个月十七是母后的寿辰,因了不是整寿,所以也就家里人凑一起吃个便饭。不过今年姨母回京,两位表兄都在,一定是极热闹的。母后高兴得很,便催着我过来,其实要我讲,姨母肯定早早就上了心,表兄说是不是?」 姜涉却一时没有答话。 她适才无意中看见,晋阳竟已佩上了那块玉玦,不由心里一动,耳畔忽然响起几个人的声音来。 ——朕这个妹妹啊,胆识才气,从来不输男儿。 ——为将者当心如铁石,斩草务必除根,若是优柔寡断,受苦的只是边境百姓。 ——如果姑娘还在,她会甘愿听凭父母之命,嫁给庄公子么? 那么晋阳……她会甘心听凭父母之命,嫁给姜涉么? 晋阳见她不言,还道是哪里说错了话,回想一番亦无头绪,且试探叫道:「表兄?」 姜涉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笑道:「……是啊,早在凉州的时候,母亲就已说过,这次回来刚好赶得及太后的生日,所以也有所准备,想着要给太后一个惊喜。瞧我,不知不觉说了出来,表妹可千万别说给太后知道,若不然,母亲可会生我的气。」 晋阳俏皮地笑笑,「表兄放心,我最会守口如瓶的。」 姜涉也朝她笑了笑,没再说话,偏头去瞧永王情况,一看之下,不由稍吃一惊。 第50章 两人说话之时,弓弦声一直响个不停,这会儿方才安静下来,永王头上那沙果竟然还在,两根雁翎却已折断在地。他正低头瞅着地上的断翎,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德元已大唿小叫起来,被他一喝之下,又蔫蔫退到一旁。而姜沅仍旧神情冷澈,自顾自要将手中弓箭放回架上。 永王瞧了她一眼,抬手将沙果取下,又把白玉冠也摘下来,随手丢在地上,然后便跟着她走去。德元弯腰都捡起来,抱在怀里,赶紧也跟过来。 晋阳已然变色,「这下糟了,三哥哥一向把那雁翎冠看得眼珠子似的,我只怕……」 姜涉闻言也不觉心上一凛,她三次见这位殿下,装束从不相同,竟果真只有那两根雁翎不曾变过,看来真是格外心爱之物。她也晓得姜沅心思,此举怕只是要为她出气,可是…… 她与晋阳疾步过去,正待代姜沅赔罪,不想还未到跟前,就听他冷冷说道:「你倒有几分胆量,这双眼睛就且自己留着,今后要有什么事,就来找孤说话。」 第98页 姜涉微微一愣,晋阳也不禁一怔,两人对视一眼,都站定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 永王说完那一句,也不管姜沅作不作答,便转头招唿晋阳,「走了。」 晋阳显然十分震惊,闻言嗯了一声,匆匆跟姜涉道了个别,便跟上永王去了。 姜涉倒并没有多么震惊,只道是这小王爷想一出是一出,瞧着姜沅无声行到她身旁,但向她一笑,伸手拿过架上长弓,「既是徐公子走了,左右今日无事,不如咱们来比一回。」 她说过的,要护她周全,随她心意,那便不计后果。 姜沅却不动弹,只低声道:「是阿沅错了,阿沅不该……」 「嘘——」姜涉轻轻将手指按在她唇上,「好啦,专心点,输了的要给阿延写信。」 姜沅看着她将长弓张满,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再度开了口:「……少将军欺负人,我、我怎能赢得了少将军?」 姜涉笑眯眯地偏头看她一眼,「事在人为呀,再说了,阿延可想你了。」 她信手又抽出一支羽箭,袖中未揣好的请帖却轻飘飘的落了地,烫金的字在暖阳下闪闪发光,她一眼瞥见,心思便不由倏地一沉。 晋阳……会甘心么? 如果是她,文韬武略都不输男儿郎,会甘心就这么草草嫁为人妇么?她不会,晋阳或许也不会。 可紫禁中的囚鸟,又如何飞出这片皇城?或许……晋阳也存了另一样心思,如果嫁的人是她,或许就有机会,能一起到边关去罢? 若是跟她定下君子之约,假许婚姻,互不干涉…… 漠北……大漠,孤城……纵算是眼下议和,那一战却终归不可避免,她想回去,想亲自练兵,想那时能立于朔风飞扬的沙场,而不是躲在这春风和煦的京城;想看那大漠里红日又圆,孤烟落雁,想策马驰骋,不知天地寂寥,而不是缩在这小小校场,等着去赴一场乌烟瘴气的宴。 她将那请帖捡起,不自觉地微微用力捏起,笑容凛冽又沸腾,最终却只是轻轻松开手,展平那几道摺痕,再揣进怀里,向姜沅一笑。 长弓拉满,箭矢若流星疾去,一、二、三……不需看,也知悉数正中红心。 原来她,分明还是记挂此事。 可她不该如此,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晋阳未必就这般想,若她真对她有那么一点情愫……不,事情还不至就到那一步……昭宁帝,应当不会逼迫于她罢? 是啊……他不至如此。 她放下弓箭,看向姜沅,勉强笑了一笑,「是阿沅输了。」 姜沅低低地嗯了一声,「我、我去写信。」说罢,她竟真的就搁下弓箭,转身而去。 姜涉倒不禁微微一怔,她自觉方才失态,以姜沅之细心,本该瞧出她情绪有异。不过转念便觉这样也好,就也未再多想,收整了弓箭,跟着去瞧她写成什么样子。 是夜无话,次日徐速仍同何定一起过来,进门便将永王拐着弯子骂了一通。何定只在一旁苦笑,说他也不怕说曹操曹操便到。 徐速但道无甚可惧,声音却还是悄悄地放低了些许。不过那拉不开弓的小祖宗总算是没有再来,非只何定直唿万幸,姜涉也是松了口气,她也不想同他打交道,阴晴不定,着实累人。 再过几日,殿试期届,他们二人亦再顾不得登门。待到殿试过后,金榜一出,她遣姜勇送去贺礼,也只匆匆见过二人一回,听说是往各处赴宴。 这段时日京中确是空前热闹,打马游街、琼林宴饮,不知成全多少寒窗才子,又成全多少秀面佳人。何定同徐速交游广泛,今番金榜题名,自然少不得许多应酬。 她倒也并不太在意,只是又空闲出一段时候,到底还是难以打发,就常与姜沅出门走走。 往茶楼酒肆一坐,立刻便能听得不少更有趣消息。今科状元果然是杜家公子,何定也如愿做了探花,无缘再去做他的闲云野鹤。徐速在武举那边果然毫无敌手,成了状元,领京都卫的差事,做了副卫。 今次头三甲都没有外放,有人道是圣上恩典,有人道是国丈求情,还有人道是国师卜得一卦。不过歷来头甲是入翰林,这位杜家表兄却继续特立独行,当场求了大理寺的差,也不知他意图何在。 不过这位表兄离家日久,究竟是与她干系不大,她便也没太在意,倒是珮鸣那边终于递来消息,说她已经寻到姜廷,两人都还平安,讲了许多路上见闻,又道石头教总归不成气候,终会邪不压正……但东拉西扯,却始终不提归期。 姜涉心头雪亮,也不多问,只将姜胜如期北上的事原原本本写下,托那九幽弟子送回信去。 但既知她消息,她总归是略微安心了些。 这般安闲的日子过得飞快,几乎在她不知不觉之间,姜杜氏已从清凉寺回来,接着便是如期而至的太后寿辰。 说来姜涉其实许久未曾入宫,那琼林宴也给她推辞了去,今日随着宫人步入大殿,只觉满眼尽是一片繁丽富贵,怎地也不似晋阳口中所谓的普通家宴。 国库虚空……却仍起奢靡之风么? 她心中微微一刺,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昭宁帝,然则高台威仪,数丈相隔,她终是瞧不清他神色,也只得收敛目光,勉强绽出笑意,与姜杜氏一同俯身行礼。 杜太后竟是亲自下堂来扶,请她母女上座,她看姜杜氏推辞不过,就也依言过去坐了,谁知杜太后竟还未肯放她,亲热地挽住她的手,将那满殿人一一地指给她认识。 第99页 她只觉那一众皇亲国戚、龙子龙孙生得都是一般模样,起先还努力分辨,后来就只听太后说着称唿,便跟着陪笑见礼还礼,直到目光触及那坐于末首的青袍青年之时,才不禁微微一怔。 只因那一袭青色,在一众浮红艷紫之中,未免显得扎眼而寒碜。她正纳罕这是谁家子弟,便听杜太后笑道:「这是你杜家表兄,今科的头名状元,随你舅母,满腹经纶,以后还要多多来往才好。」 这名字可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姜涉忙扯出个笑容同他问好,少不得也要说上几句赞颂之词。 杜奉起身与她见礼,他生着一张清隽的脸,只是眉心微蹙,眸光深沉,似是压着满腹心事。虽则举止无一失矩,可就是莫名地透出几分疏离来——大抵是这满堂华贵,在他眼里都不值分文。 姜涉不由对他生出些许好感,但也无计多言,便被杜太后领到另一边去,听几位命妇贊她「丰神俊秀,渊渟岳峙」。 她心底虽颇不耐,面上却只得含笑,忽然瞥见晋阳于众人中向她一笑,随即双手捧面,做个嘆气动作,再沖她眨了眨眼,颇存几分促狭之意。她不禁一笑,却漏听了不知哪位王妃问她的话,不过略一迟疑,就给瞧出端倪,被取笑了几句。她只得再打起精神,间隙中才得瞪了晋阳一眼,晋阳为之绝倒,接着便给身旁一个宫装女郎拉住,仿佛在问她为何要笑。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收回视线,再陪笑听杜太后说话。好在没过多久,郑谙就来询问可要安排入席。 杜太后凝神想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环顾四下道:「时候倒也差不多了,你们觉着呢?」 众人纷纷点头,国丈夫人却忽然笑道:「敬王殿下好像还没到呢。」 杜太后四下看了看,疑惑道:「是啊,老十四怎么还没来?那就再等等他。」 郑谙恭恭敬敬地道:「王爷方才派人送来口信,说要迟上片刻,请娘娘不必等他。」 「瞧瞧,这就是真怕哀家要贺礼的了。」杜太后佯作发怒,「前几日问他,他说还在张罗,哀家只道人来就好,谁知他倒连人都不来了?那好,那可就真不等他了。」 国丈夫人笑道:「王爷也许正是在置办贺礼,要给娘娘一个惊喜呢。」 众人也都连声附和,姜涉在一旁看着,却不知为何,只觉太后心中似乎真的有所不满。她搜肠刮肚,只是今日听着的王爷太多,一时却怎么想不起那位的来歷,但听太后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若老十四真箇两手空空,哀家可要算在你的头上。」 国丈夫人唉声嘆气道:「今日妾身才知何谓祸从口出,罢罢罢,王爷若真箇空手而至,妾身就厚颜替他多献一份寿礼,只要能讨得娘娘欢心便好。」 太后笑了起来,众人也又笑过一场,这才依次入席。那厢郑谙将号令一唱,早已预备妥当的宫人便流水似的传上膳来。香气从盖底奔溢出来,姜涉忽也觉出腹中飢饿,但自是与众人一般岿然不动,只等着昭宁帝含笑祝告之后,恭候太后先行享用。 郑谙替杜太后将盖子掀起,登时满座皆惊。那盘中竟非是适才所报的「福寿临门」,而是一本规整的册子。太后迟疑了一下,方才伸手翻了几页,随即惊讶地抬起头来,「这……是空觉大师手抄的经书?」 昭宁帝也微微一讶,探过头来瞧了一眼,接着再看了看郑谙,还没问出什么,就听得乐声忽然一变,竟有两个宫人抬上一株浓绿鲜亮的铁树来。说来也奇,那树上却与众不同的拴着几只精巧的锦盒。 「铁树开花,适逢其会,开的是寿元,结的是佛经。」一人自树后转出,深施一礼,朗朗说道,「臣弟恭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千载长青,万寿无疆。」说着摘下一只锦盒,打开来,却又是一册薄书。 太后登时喜笑颜开,「快快起来,果然还是老十四你啊,最会搞新花样。」 敬王谢恩起身,他五官生得鲜明生动,眉宇间带着三分天成的贵气,「只要娘娘喜欢,便是臣弟之幸。」 太后捧着那册佛经,眼里望着浓翠的铁树,乐得合不拢嘴,又着实将他夸赞两句,这才赶紧叫人带他入座。 敬王谢过恩典,由人搀着慢慢走到桌前坐下。这一行动间才显出他腿脚有恙,美玉微瑕,不禁叫人扼腕。他却神色如常,显然早已习惯。 姜涉这才想起那些闲言碎语来,据说敬王幼时生得玉雪可爱,兼又天资聪颖,颇得永兴帝喜欢。只可惜五岁时害了一场大病,人虽救了回来,双腿却留下了残疾,后来延遍名医,也只能勉强令他站起,却仍不能独自行走太久。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另外几个皇子成年后都分封得极偏,唯独敬王的封地就在京外不远的洛亭邑,又许他常在京城,不必就藩。 还有人说,若不是当年敬王害了那场大病,这江山早就换了天子。不过姜祁曾经说过,那纯属无稽之谈,永兴帝是个最英明不过的君主,纵然再偏爱小儿,也不会做出废长立幼这样动摇国本的事情。 不过既有这等传言,太后心中有所芥蒂,倒也是人之常情。 这位王爷想必也有自知之明,是以才多年潜心礼佛,不在京中久留。说起来……空觉大师,清凉寺,姜杜氏,还有……庄硕,平交王侯,出城会友,忘年之交……姜涉忽然一念点通,未免便多看了敬王几眼。他却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向她温和地一笑。 第100页 既被发觉,她便也沖他颔首致意,方才移开视线。众人还在贊那铁树秀致,太后便叫留在殿上再观赏一时,正说笑间,杜国丈忽然站起身来,「微臣也有一物,想要进献给太后。」 太后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哦,是什么?国丈爷出手,定然不同凡响。」 昭宁帝笑道:「舅舅肯定花了心思,必是好物,只是这菜品才上一道,依儿臣之见,不如等宴后再瞧如何?」 太后摇头道:「皇儿说得虽然有理,可国丈偏偏已吊起哀家胃口,若是现在不看,哀家只怕食不知味,大家觉着呢?」 她既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谁又会道半个不字,杜国丈喜上眉梢,「臣这件东西,与王爷这棵铁树比肩而立,倒是正好助兴。」 他这样一说,姜涉倒也生出几分好奇,太后更是急不可耐,就要立刻见着,杜国丈便吩咐下去,未过多久,就有八个宫人将那物什抬了上来。 那宫人都生得高大健壮,却犹还显得吃力,落地时更是沉沉一颤,显然是样重物。杜国丈显然有些得意,又说了几句,方才当众掀开那盖物红布,席间顿时发出一片惊嘆,太后更是站起身来,凑近去看。 那原来是一块假山石,高过人头,颜色偏黄,不过姜涉左瞧右看,也只觉便是如此了。分明既不像峰也不像嶂,并没什么形状,不过是块孔洞甚多的石头,更不解如何连晋阳都眼中发光,似乎也想上前去看一看摸一摸。 杜国丈见太后喜欢,众人惊嘆,便愈发得意起来,「这块石头去年才从太湖里捞出来,臣的门人偶然发觉,便进献给臣,但是臣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好东西,想来想去,正堪做太后娘娘的寿礼。您看这里,颇有凤凰昂首之势,合了娘娘尊贵的气韵。这边又是天赐一个松形,有长寿绵延之意。这边……」 他滔滔不绝,在那石上指指点点,太后边听边微微点头,连连称好。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倒是不觉又看了敬王一眼,见他仍是安之若素,面上含笑,似正与邻座的王爷说那山石妙处。她撇开视线,见昭宁帝也正侧头与小太子说着什么,一时不觉轻轻摇了摇头,余光一瞥时,却见最末处的杜奉忽然起身。 她不禁吃了一惊,愕然地看着他疾步走至山石旁边。 满殿忽有一剎寂静,太后望了他一眼,一讶之后,面上旋即绽出笑意,指了指那石头道:「阿奉你看,这倒真有点凤头的意思,是不是?」 杜奉没有答话,只是急促地喘息着,抬头死死地盯住昭宁帝,眸中仿佛要烧出一团火来。 杜国丈叱了一声,「杜司直,今日太后寿诞,你竟也敢放肆,还不快快退下!」 杜奉仍然没有理他,只忽地折膝跪了下去,重重三叩首,砰然有声,「陛下,湖石无言,微臣有口,微臣今日斗胆,要为这块太湖石鸣冤!」 第51章 此言一出,姜涉只觉连乐声都仿佛一滞。她抬头看了昭宁帝一眼,但见他面色平平,瞧不出心中作何想法,又似是一时还未曾反应过来。 杜太后也显然愣住,半晌方回过神来,一面叫人去扶起他,一面瞧了杜国丈一眼,笑道:「怪道都说科举累人,瞧把孩子都弄煳涂了,石头能有什么冤枉的?若是阿奉你有什么委屈,说给哀家听,哀家同你做主。」 杜国丈瞪杜奉一眼,又向杜太后赔笑道:「太后娘娘听他瞎说……」 「你不许说话。」杜太后嗔他一眼,又和和气气地看向杜奉,「阿奉,起来说话,有什么委屈呀,只管说就是,哀家替你做主,今儿就连皇上,也得听哀家的话。」 昭宁帝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叫起屈来,「瞧母后这话说的,儿臣几时不将母后的教诲奉为圭臬?」 太后亦是半真半假地嗤了一声,带着笑意瞟了昭宁帝一眼,「瞧瞧呢,这还没要他做什么,就叫起冤来,倒像哀家平日里说得多了似的。」 她这般声气,自然并非真正抱怨,殿中众人都晓得意思,也纷纷跟着打趣,一时笑语不断,那一等剑拔弩张的气氛始才有所缓和。 姜涉只看着杜奉,心知他这副模样绝不是为什么自己委屈,不过杜太后既肯给出这么个台阶,他就势下来也就罢了。在这寿宴之上真要闹出什么,到底失了皇家颜面,虽则那所谓颜面……也不知还剩下几成。 谁知他却仍未起身,一张清正的脸依然板得像一块石头,声调平平淡淡,暗中却似乎压抑着几分火气,「微臣谢过娘娘恩典,然微臣实是无甚委屈,心中只为这石头不平。」他说着一指那块假山石,声音蓦然拔高几分,「娘娘可知就为这块太湖石,前前后后搭进去多少人命?」 殿中笑声顿时又是一滞,杜太后面上一僵,好似一时不知该如何再圆场,杜国丈更是已气白了脸,似都忘却身在何地,只管指住杜奉骂道:「杜司直要胡闹也得分场合,如今既是入朝为官,就该有为官的样子,须知这里不是你信口雌黄的地方。」 杜奉毫不畏避,冷冷看着他道:「少保大人莫不是心虚了么?」 杜国丈恍若被踩住尾巴的猫,声音不自觉高起来:「满嘴胡柴,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杜奉只是冷笑,不再理他,抬头看向昭宁帝,「陛下,微臣自知惊扰太后寿宴,罪该万死,但胸中郁结,实是不吐不快……但要陛下听臣一言,则臣虽死无憾。」他根本不管昭宁帝是否允准,也不理杜国丈叫他住口的话,只管续下去道,「这块太湖石并非新近打捞上岸,而是江阴原氏家中歷代所藏之宝。少保大人当时为太后寿辰四处搜罗宝物,江阴当地有个富商,正是大人门生,听说原家珍藏,动了心思,便上门索要。原家不肯,他就强取豪夺,竟夜间上门去抢,以致体弱多病的原老夫人受惊而亡。原家告到县衙,那知县与富商一党,却反问了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羁押在狱。微臣初得悉此事时,有如晴空霹雳,但觉心胆俱寒,不敢置信,试问世间岂有如此之事,朝中焉有如此官员?指鹿为马,威逼构陷,当真堪为人哉?」 第101页 他说至此时,似是痛心疾首已极,一时竟说不下去。昭宁帝早已叫停奏乐,此刻他忽然停顿,殿中便是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昭宁帝眉心紧蹙,扫了杜国丈一眼,缓缓说道:「竟有此事?」 杜国丈扑地跪了下去,大力摇头:「圣上明鑑,绝无此事!杜司直血口喷人,不知是何居心?」 杜奉似终于缓和过来,面无表情地道:「启禀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现有原家夫人血书并一应证词,臣已着人往江阴调取卷宗,待臣上任之后,便要重启此案。」 杜国丈眼看昭宁帝神情微凛,不禁变了脸色,「圣上明鑑,老臣真的不知此事,其中……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杜奉冷冷道:「大人一句不知,倒是推得干净。」 杜国丈仿佛失了主心骨,只知望住昭宁帝,一味重复,「老臣真的不知此事……」 昭宁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杜国丈,忽然嘆了口气。 满殿亲贵面面相觑,更是无人敢言;杜太后捧着心口,已被掌事宫女搀到一旁坐下;姜杜氏低头敛目,如往日一般,无关己事,便无动于衷;永王倒是神情振奋,认真地盯着杜奉与杜国丈。 姜涉收回视线,心中亦是震惊不已,杜奉连卷宗都说出来,手中想必确有证据,一时却又不知该敬他大义灭亲、秉公行事,是百姓之福,还是该嘆他六亲不认、使高堂寒心。 敬王轻咳一声,忽然开口说道:「依臣愚见,想必是那知县欺上瞒下,所作所为,实与少保无关。」 杜国丈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双眸一亮,立刻嚷道:「对,定是那知县胡作非为,老臣请旨彻查此事,若是属实,定要严惩于他,再好生抚恤原家。」 「好生抚恤……」杜奉忽然冷冷一笑,「大人说得倒是好生轻巧,却不知原家上下十三条人命,又该去向谁讨要?」 杜国丈倒吸一口凉气,顿时结巴起来,「什……什么十三条人命?」 「大人仍是不知罢?」杜奉言辞凛冽如刀,「原家大郎被收押在监,原家二郎告到上府,然而知府却不闻不问,只打回原处去审。原家二郎投告无门,只好答应献上太湖石,想救回兄长性命,那想原家大郎已在牢中被折磨至死。原夫人性情刚烈,写下血书,一头触死在灵堂上,原家二郎带着两名侄子上京告御状,谁知遇上强盗,无一活口。那知县且还不肯干休,拿个莫须有罪名,告他私通山匪,派人抄了原家,原家两位娘子不堪受辱,自尽身亡,原家忠僕亦为护主而死,至此原家满门,只剩一个襁褓中幼儿。小官斗胆请教大人,该当如何好生抚恤?」 满室寂然,诸人仿佛都为他所震慑,直如浓云压坠,严霜骤降,闷屈得令人窒息,冰冷得叫人胆颤。 杜国丈骤然软倒在地,虽仍驳斥,却显然是失了底气,声如蚊蝇:「你、你胡说八道……怎、怎会有这等……陛下,老臣、老臣真的不知……」 他确也无可辩驳。那知县头先强取豪夺,纵算是无意害人性命,然官商勾结扣下苦主,已是罪不容诛,却不思反省,竟还蓄意构陷赶尽杀绝,如此行径,又与禽兽何异? 杜太后双手合十,别开视线,再不肯看那石头一眼,口中低声喃喃:「阿弥陀佛……十三条人命……」 昭宁帝神色阴沉地盯着那块太湖石,邓衮在他身后安然而立,面上却竟仍是微微含笑,仿佛一切皆与他毫无关系。姜涉无意之间瞥见,只觉胸中气血愈是翻腾,她始知杜奉为何如此激愤。 战场上再如何拼命厮杀,再怎么狠绝人寰,都是愿赌服输无可避免,可光天化日之下,无辜百姓平白遭此屠戮,申冤无路满门遭劫,岂能不叫人切齿拊心、深恶痛绝?然在上位者,既得其利,便冷眼旁观,掩耳盗铃,原来繁华之下,恶痈早生。怪道国库虚空,有此贪蠹,如何不空? 可……可昭宁帝既然今日已知究竟,为何还不表态?是震惊失语,还是……她几乎也忍不住要离席进言,却忽听有人一叠声叫起太医,原是国丈夫人支持不住,竟自晕了过去。 昭宁帝向那边看了一眼,吩咐着快请太医,杜奉却恍如未见,仍然说道:「纵使大人真不知情,亦脱不了纵容之罪,大兴上下连三岁小儿都知国丈巨贪,吃穿用度,甚于皇家。上行下效,若不是大人贪婪心重,如何会有属下如此钻营讨好,乃至于草菅人命?这一桩恰巧被臣碰上,可另有千桩万桩,又有谁人知晓?臣每念及于此,顿觉肝胆俱裂,五内俱焚。 「然则惩治恶徒容易,为原家平反昭雪不难,可若痛疮不去,米蠹犹存,此等惨痛之事终究不能断绝。如要还社稷清明、河清海晏,便当兴利除弊,重典治世,微臣请自杜少保起。」 他这真已是大义灭亲,分毫不徇私情。姜涉不觉往国丈夫人适才坐处看了一眼,暗中沉沉嘆了口气。 杜国丈将手举起,颤巍巍地指住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 杜奉看都未去看他,只直勾勾地望着昭宁帝,字字有如泣血,「臣自离京之后,也曾游歷各地,前年陕北地动,流民无数,陛下诚然下旨开仓救济,可那白花花米银,光是入了经手官员囊中的便有七成,余下的只是杯水车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悲愤一笑,满目尽是自嘲,「臣幼时读至此诗,只当诗家多情善感,夸大多矣,不想有朝一日竟得耳闻目睹,始知笔墨苍白,实难形容万一。」 第102页 「好啊。」昭宁帝忽然短促地笑了两声,「怪道大仓小仓俱都不满,原来是养了这么一群吸人骨血的蠹虫!」 他抬手就将酒樽狠狠地掷了出去,那酒樽落地后滚了几滚,却滚到一位王爷案边。那王爷也不敢动作,只是低头沉默。 杜国丈伏在地上,周身瑟瑟发抖,「圣上明鑑,老臣冤枉啊,老臣怎敢贪墨这救命钱……」 「大人自然不敢,也大可推说不知那是救命钱财。然则那些年俸不足一纸画钱的大官小官,如何出手便掷千金,大人难道真就一点不知?」杜奉冷冷说道,「不知大人可还记得小官昔日之言?杜家往上三代,亦是屠夫,当年亦受过贪官酷吏的苦,饮水思源,如今怎能翻转过来,变本加厉?」他凝视杜国丈,字字冷硬,「然大人仍不知收敛,今日小官纵要身受三年牢狱,亦要为天下百姓、大兴社稷除一蠹虫。」 杜国丈喃喃道:「不、不……你……你……」 「陛下,」杜奉重重叩首,「臣自知才疏学浅,本不敢入朝为官,然眼见孤寡血泪,委实不能视若无睹,但求闻达天听,得为百姓求一公道,则臣虽粉身碎骨,亦无憾也。」言罢,再叩首,铿然有声,「臣即日请入寺监,只求陛下降旨彻查少保,凡来路不明之物产,尽当抄没,凡阴私来往之同党,尽当严惩。」 昭宁帝面露几分迟疑之色,不觉轻轻一嘆,「杜卿且起身,原家之事并赈济款项一案,朕自会派人去查清楚,到时……」 「陛下!」杜奉抬起头来,竟然直接打断了他,从怀中摸出一道奏摺来,「臣此次回京,早有觉悟,已写下弹劾奏疏,本待了结原氏案后面呈陛下,但今日既已掰扯开来,便请陛下过目之后,即刻降下旨意,暂拘杜少保于宫,免其同党串供之虞。」 杜国丈颤着手指住他,忽地呸出一声,「逆子!逆子!」 杜奉并不置理,但见左右宫人无一动作,便站起身来,欲要亲自递呈。 太后仿佛终于缓过神来,一把拽住他道:「阿奉,他是你爹啊!你再生他的气,也不能这么……这么构陷他,你这是害了你自己啊!哀家了解杜少保的为人,他当然也有错,但错只在监管不力罢了,最该严惩的还是那些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恶官。贪墨救灾款的那些自然更该罚,可那决计与少保他扯不上关系。至于其他的那些小玩意儿,都是各人送上的心意,休说少保了,皇上也经常收,哀家也常常拿,难道这也是收受贿赂,也是贪赃枉法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的东西,本来就都是皇家的啊。」 姜涉不觉暗自一嗤,杜奉眸中更是火花一闪,却也不好拂开她的手,还未来得及开口,席间便忽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童声。 「皓儿觉得,皇祖母说得不对。」原是那玉雪也似的小太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勤俭为民,居安思危,不能一味贪图安逸享乐……」 他说得突然,杜皇后一时反应不迭,及至回过神来,立刻便奔过去掩住他的口。太后已是满脸震惊,一时只看住他,张口结舌,做不得声。 杜奉却是眼前一亮,声音都振奋几分,「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臣请陛下彻查此案。」 昭宁帝嘆了口气,「杜卿放心,贪官污吏,朕绝不会姑息放纵,但杜少保是否牵涉其中,又牵涉多少,到底只是你一面之词,还当按律究办,贸然拿问,终归不合法度。」 杜奉摇头道:「陛下,正因少保位高权重,才更当克己奉公,若查明后少保果然清白,臣甘当构陷之罪,若果然有罪,更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永王忽然起身,行到殿中跪下,「臣弟以为杜司直所言极是,清者自清,彻查此事,也是为还少保一个清白。」 太后心乱如麻,失声叫道:「你又来添什么乱……」一语未尽,忽然闭起眼睛向后一倒,慌得几个女官忙上前搀扶不迭。 昭宁帝霍然起身,一面急宣太医,一面疾步走去看视,永王更是一把推开那女官,张罗着将杜太后扶到一旁坐下,殿中亦是忽喇喇站起大半数人来,两三个冲上前去,余众管是心中如何,面上全作焦急之状,行止间难免产生磕碰,闹闹哄哄,你推我搡,竟把个富丽堂皇大殿变得如同闹市一般。 第52章 好在太医正在偏殿照应国丈夫人,听着通传便急急赶了过来,一番看诊之后,说是太后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众人这才齐齐舒了口气,不过事已至此,显然寿宴是再难以为继。 满殿人渐渐散尽,姜涉只跟在姜杜氏身后,直待太后终于睁开眼睛,听她们姊妹又说过几句话,才要离去时,却见杜奉竟默无声息地立在数步之外,手中仍然攥着那封奏摺,眸光灼灼地盯着正与太后说话的杜国丈。姜杜氏看也未曾看他,径直走过,姜涉望了他一眼,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也没作声,只默默跟上姜杜氏的步子,心中却不禁嘆了口气。 看杜奉的意思,是一定要杜国丈自食恶果,她自然也希望能小惩大诫,杜绝贪墨之风,但昭宁帝多次避而不答,杜国丈又那般惶然、惊怒,事情或许没有她想得那么容易。因此回去后她便着姜勇寻来几卷刑律,翻看之后,才知以子告父,当服三年牢狱,而贪墨过万两白银,便当斩刑。 如此…… 第103页 是真的大义灭亲啊。 她合拢书册,不觉轻轻一嘆。万两白银,那该是多少军饷,她诚然也深恶痛疾,可真要置他于死地,又终归下不去手。只她冷眼旁观,杜奉意甚决绝,恐怕谁都难劝得他住,也不知最终该如何收场。 心中挂念此事,她便时常叫姜勇探听风声,只是一连几日,京中皆是风平浪静。姜杜氏一如既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却有些焦灼,但又不好跟姜沅说个分明,无人能言,便更加郁卒,幸而在第五日上,终是出了结果。 姜勇一大早便送来消息,道是杜国丈当朝上了一道摺子,歷陈己罪,辞去翰林学士、太子少保之衔,愿将家产抄没,充盈国库,自禁行止,听候发落。昭宁帝念他自首在先,又检举有功,且年事已高,便暂不收监,待查明案情,再行处置。同时下旨彻查一干涉案人等,从重惩治。 戴罪立功呵……姜涉略一思忖,也就恍然明悟。姑不论杜国丈情愿与否,但要杜奉决心已定,他就只剩这一线生机。 不过这样了结,倒也算得上是两全其美。只他此举叫朝野俱惊,街头巷尾,总是议论不停,多日下去,同党之间且又互相攀扯,竟掀出一连串贪官污吏来。 姜涉且就冷眼旁观,心中暗唿一声痛快。又几日,昭宁帝定下相监保举之策,察举官员清廉作风,听闻许多酒楼都因此门可罗雀,于她倒是无甚干系,且姜杜氏又带着烨姑往清凉寺去了,她更是闲来无事,整日仍是练箭看书,听些消息。但许是受其所累,徐速与何定竟然久违地登门,同来的且还有许久未见的庄硕。 她倒不好恭贺二人高中,只是扯些闲话,眼看到饭点,就留下人来一起,席间说来说去,难免就提到杜国丈之事。 徐速嘆道:「这京中的奇事真是一时一样,国丈爷竟然捨得破财,人到急时,果真什么都做得出……」 何定咳了一声,「徐少爷如今做了官,说起话来倒也更显威风。」 徐速啊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含着歉意看了她一眼,「对不住啊,少将军,我这张嘴真是……不如我自罚一杯。」 何定按下他的手,笑道:「可算了罢,只怕你饮得醉了,倒把少将军这里闹个不宁。不如咱们也定个规矩,说错一句,背一篇孙子罢了。」 徐速瞪大了眼,「那可不成!」 何定笑道:「我倒觉着是个极好的主意,少将军和阿硕以为如何?」 姜涉不禁一笑,「是个极好的主意。」 庄硕从书中抬起头来,轻轻嗯了一声。这些时日他眼见是清减许多,今日听说也是徐速强拉他出门,只他才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坐在窗边看书,已是久不做声。 姜涉倒不在意,只是照理说他不该如此,他一向都是温润如玉,进退有度,纵是对待何定与徐速,亦甚客气周致,今日这般做为其实有些无礼,着实不像他的作风。或许是他将要离京,预先在效法自然罢。 何定显然也不惊诧,只又瞧着徐速笑道:「少数服从多数,如何?徐副卫总不会是不敢吧?」 徐速嗤了一声,「怎么不……不,我就不。我不受你这激将法。」 姜涉顿时失笑,何定也是笑着摇头,嘆道:「这种时候倒比谁都精明。」 徐速得意道:「那是当然。」说着忽觉有些不对,「等等,什么叫这种时候?我明明一直都很精明。」 何定已是笑得前仰后合,徐速瞧在眼里,登时恼羞成怒,「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何定仍只笑个不住,嘴上仍然敷衍,「是,你徐大副卫最是精明,上次倒赔给那诓人的钱财的,也不是你。」 徐速忽地站起身来,冲过去便要捂他的嘴,何定闪躲着讨饶,徐速却仍然不肯干休,直到给他灌下一杯酒去,方才回去坐下,没事人似的跟她说道:「少将军,我刚才真的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这件事真的太不可思议。少将军才来京城可能不知道,国丈爷他一直有些、有些看重财物,嗯……要他自己拱手相让,实在是不太可能。」 姜涉看得出来,他实是已经竭尽全力说得委婉,心中只觉他有趣可爱。不过杜国丈那爱重财物的性子,她倒也曾领略一二,休说他府上富丽堂皇,就是吃席时同她说起杯盘来歷,如数家珍,其爱惜炫耀之态,便也可见一斑。她原先还不知那都价值几何,这些时日听人议论,才知都是怎样古董,所谓富可敌国,也不外如是。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与杜司直脱不了干系……我不是想打听啊,少将军你不用同我说我猜的对不对,我就是随便说说说……」徐速说着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姜涉虽不作声,暗自却只觉好笑。 何定这会儿才喘过气来,「司马昭之心。」 徐速瞪了他一眼,「就好像头先跟我一块猜的人不是你似的。」 何定咳嗽一声,别过脸去,「也就是打量着少将军不会同你计较……好了,别叫少将军为难。」 姜涉笑道:「其实也无妨。」虽然宫里是有嘱咐,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久,总会流露出去。 徐速得意地看了何定一眼,「就是么,少将军都不在意,偏你想得多。」但他终于还是一摆手,「不过晓不晓得事情经过不紧要,还是结果最紧要,这回拿出不少贪官污吏,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第104页 姜涉知他到底还是为她考虑,心中不禁一暖,亦是附和几句,未料那厢庄硕却忽然道:「其实,也不见得就全是好事。」 姜涉微微一讶,不禁转过头瞧了他一眼。 徐速更是不快道:「哪里不好了?严惩贪官污吏,杜绝贪腐之风,正本清源,何来不好?」 庄硕温声道:「不是不好,只是过犹不及。」 徐速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怎么就过犹不及了?」 何定瞧着情形不对,便忙笑着打起圆场。 徐速却打断他,只顾盯着庄硕道:「你叫他说,我倒想听听看,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他要怎么吹毛求眦。」 何定嘆了口气,「疵。」 徐速瞪他一眼,何定忙将手举过头顶摆了摆,闭口不言。他这才又看向庄硕,摆出一副要听他胡言的架势。 姜涉心中亦是好奇,便也望着庄硕,只看他合拢书卷,仍是温声道:「惩治贪腐自是好事,然水满则亏,月满则盈,矫枉过正,则过犹不及,今番手段未免过于凌厉,若长此以往,则朝中人人自危,纵是平常节日亦不敢与亲友相会、互赠表礼,这岂非是有些过了么?人生于世,本不能至察无徒,百官之间互相监察,也难免有互相包庇相互仇雠之举。何况贪慾乃人之本性,无欲者亦难理政,若定要除恶务尽,恐怕只是适得其反,陕北那边若非利令智昏,贪墨七成有余,使百姓流离失所,而是能办好实事,那倒也无可厚非。」 姜涉听着确有几分道理,但仍隐约觉有几分不妥,徐速忽然拍案而起,连连冷笑:「恕我不敢苟同,依庄公子的意思,难道稍有些能为便可以胡作非为?人性本贪,这一点我认,可正因如此,才有律法约束,互相察举,若有人瞒报虚报,又或落井下石,那则一概当罚。如若至交亲友犯了世间公道,那还该大义灭亲才是。」 庄硕还未答话,何定却是忽然嘆了口气,「大义灭亲,说来简单,其实谈何容易?譬如你我相交莫逆,你若出了什么事,我自然要比旁人多几分照应,情分与公正很难全然分开,真正能做到大公无私的,只怕人间无有。」 徐速反驳道:「怎就没有?杜司直不就是吗?」 何定摇了摇头,「杜司直若是一点私心都无,早就一道摺子直接递上去了。那样一来,杜少保哪里还能有负荆请罪的机会?不过他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已经很令人钦佩了。」 姜涉心里一嘆,国丈爷本来确是无负荆请罪的机会,如此瞧来,他们两父子终究是各退一步。只是情与法,到底是难以两全,好似谁都有理,究竟是要瞧个人如何定夺。 徐速显然便极不乐见他二人的态度,立时就反唇相讥,「你怎知杜司直是网开一面,而不是国丈爷壮士断腕?」 何定摇头嘆道:「若真是如此,杜少保又怎知他手中有多少证据,以至能这般毫不犹豫地具状自首?」 徐速哑了一下,随即又提声道:「那谁晓得,他这种人最是耳目通明,保不齐从哪里……」 何定看了他一眼,徐速勐然醒悟,期期艾艾地瞧着她道:「少将军,我又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他视线在何定和庄硕二人之间一转,忽然发觉什么似的,立刻义愤填膺起来,「你们两个几时开始一唱一和的?」 何定拂开他的手笑道:「好了,我知道你也想明白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只要那硬邦邦法度,这世间岂非也少了许多趣味?」 「去去去,我可没说你们说得对。照你们的说法,贪墨是人之常情,便该听之任之,亲朋好友犯了错,就该徇私枉法,什么道理?」徐速大是不以为然,「若都这样说,律法不用制订,御史台也不必设,就由着他们大贪特贪罢了。」 「也没人说不该管呀,只是说该循序渐进,因势利导。」何定见庄硕似无言语之意,便就嘆了口气,「管是要管,可也不能这样一而论之。你学兵法,不也讲究随机应变、因时而动吗?都是一样的道理。」 「胡说八道,兵法可没这个复杂。」徐速说归说,但没有再接着反驳,坐下去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方才又道,「若依你们,又该怎么处置?」 何定张口欲言,忽闻庄硕开口,便又把话止住,且听他道:「决疣溃痈,积重难返,纵是大刀阔斧革故鼎新,也已无力回天,何况隔靴搔痒、一时起意?」 他这言辞可谓凛冽之至,直将朝政批得体无完肤。姜涉心中一震,同时又甚是诧异,庄硕怎地就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等话来? 徐速重重呸了一声,霍然起立,指住他道:「我看你才是妖言惑众!我大兴功业煌煌,人杰地灵,太平盛世,八方来朝,圣上亦有心励精图治,假以时日,定能扫除不正风气,何谓无力回天?」 庄硕淡淡道:「一时之举罢了,终会故态復萌。」 徐速冷声道:「圣上非昏庸天子,如今更有杜司直在朝,以后自然激浊扬清。我虽不才,也愿尽一份绵薄之力,阿定才学也未必比不上你,但要我等齐心协力,假以时日,便不信山不能平!」 姜涉颇觉振奋,待到世道清平国库丰盈,她亦可振长缨扫却漠北妖氛,但偏头看何定却是沉默,便不禁微敛心神,寻思起徐速话中可有不妥来。 她还未曾想到,便见庄硕摇了摇头,「天下之事,皆在帝王一念,少保招摇过甚,祸患早伏,不过是如今才发作出来罢了。」 第105页 「荒谬至极。」徐速冷笑连连,「你是说皇上他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没有动手?」 姜涉也不免惊诧,不禁看向庄硕。 庄硕仍然平静说道:「少保贪墨一事,若是举国皆知,为人君主,又岂有不知之理?」 徐速声音稍弱了些,「那也保不准是之前没有证据……又或是有人欺上瞒下,蒙蔽圣听……是了,定是如此。」 姜涉知他指的乃是邓衮,她也听过许多昭宁帝对他爱重的说法,甚而还有人道这次漠北之事也是他卜卦宜和,但她一直只觉言过其实。那日昭宁帝与她交心之后,她更觉传闻太虚,不可就信。但徐速提起他时竟未指名道姓,莫非是不敢么?她想起那天邓衮的脸,仍是不觉微微皱起眉来。难道……昭宁帝真的笃信他么? 仿佛印证她的想法似的,庄硕再度平淡说道:「就算真是如此,你又当如何?」 徐速忽然沉默,姜涉也随之心中一沉,何定清清嗓子:「其实……」才说两字,便给突然离席的徐速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住了口。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姜涉但见他大步走至庄硕身边,低下头直勾勾地盯住他,「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你都瞧出来了,却又为什么要走?」 庄硕没有作声,只是微微仰起头来看着他,神情依然是平淡如水。 徐速仿佛为他这般神情所激怒,声音更是提高几分,「你都已经看出了这些,难道还要听之任之、一走了之么?难道你就不能留下来做些什么?」 「世事自有能者居之。」庄硕声音却是平淡得无一丝起伏,「何况世间本无长久之计,朝代更替亦属寻常,又何苦逆天行事、徒费心力?」 何定霎时间变了脸色,「阿硕,你……」 姜涉亦是一震,虽知姜沅守在门边,定是再无旁人能听了去,但这样话语,纵然只在他们几人之间,也是大逆不道之极。庄硕今日的确反常,他本不会说这许多言语,亦更不至于说这样的话…… 徐速更是瞠目结舌,再度开口时,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世间无长久之计……在你眼里,连改朝换代都属寻常,那咱们这么些年的情分,其实就更不值一提了,是么?」 庄硕没有作答,却也没有否认,这其实便已彰明他的态度。 徐速连连点头,「你好……你好!是我瞎了眼,还妄想着凭咱们多年情义能留下你,既是如此,你就求你的仙道长生去罢!」 言讫,竟迳自夺门而去。 「阿速……」何定才从愣怔中回神,叫他不住,追之未及,不由看着庄硕嘆道,「你这又是何苦?明知他认死理……」 庄硕没有回应,只是站起身来向她一礼,「今日多蒙贤弟款待,时候不早,也就不多打扰,愚兄这便告辞了。」说罢又问何定,何定只道他暂还不去,之前约下一局手谈,正要讨教。 姜涉却记不得何时曾有相约,但也没有戳穿,整个人仍处于震惊之中,一时也不知该挽留还是答允,但先还了礼,看何定在旁微微点了点头,才应下来,待要送他出去,庄硕又道不用,她瞧着何定摇头,也就没有强留。 庄硕走后,何定才又苦笑一声,坦言方才只是託词,「今日累少将军瞧这一出,实是惭愧。」 姜涉摇了摇头,「我倒是无妨,只是徐公子似乎不大好。不过庄兄如此……倒好像是有意为之?」 「少将军也瞧出来了?」何定苦笑,「我也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先前曾跟少将军提起,阿速是不愿他上山的,可他这么做,也着实有些过了。」 他说罢,又轻轻一嘆。姜涉也沉默片刻,方道:「庄兄就要走了么?」 「似是快了。」何定见她诧异,便又自嘲一笑,「他从来不提,是以阿速才这样生气。但京里……就如他所言,的确没甚么好太挂心的了。」 姜涉点了点头,也没说甚么。人各有志,庄硕既是已铁了心超脱世外,若真为他着想,也不必相强。徐速……终究是至情至性,如今才想不开罢了。 两人便再不提此事,又说了几句杜国丈之事。何定只叫她别将庄硕的话放在心上,天子圣明,纵有宵小作祟,也无大妨碍,朝中诸事,但要尽力而为,于心无愧就是。 姜涉都应下来,送他出府,回过身来,却还不免琢磨。 庄硕真的是言过其实么?昭宁帝真是那样冷眼旁观、藉机发作么?如是,是帝王心术应有之义,还是笃信邓衮视听蒙蔽?可他与她论起和战,分明句句在理,今日惩治贪腐,也并未手软。如只是为了给杜奉交代,那也不必如此。 一时之举……她又想起庄硕此言,但纵算是一时之举,或许也是因为太过严苛,如此政令,的确难以为继。可这并不意味着,昭宁帝就不存励精图治之念。 是了,庄硕毕竟没有如她这般同昭宁帝接触过,有失偏颇也在情理之中。说到底,他也不曾入朝为官,与她一样,也是言传身教、书中所得,终究算是纸上谈兵。 她一念想通,才觉胸中郁闷稍解,叫过姜沅来,又并肩往校场去。羽箭唿啸而去,她听着偷偷围在四下的婢僕发出惊嘆之声,心中却未觉多么欢喜。 这终不是大漠黄沙,一箭中敌羽盔,又何用赞誉称奇?只她囿于京城不得归去,庄硕却将离乡别井,世间事……果然不存长久。 第106页 第53章 她一念及此,顿觉索然无味,又胡乱射了几箭,便即作罢。 徐速次日登门告罪,她自然也不多说什么,只他却鲜少提及庄硕,显然是还生着气。而后未过多久,杜国丈的案子亦是判了下来。 家产籍没悉数充公,削去一应爵位,贬作庶人,但因自首情实,戴罪有功,终于还是留下一条性命。判书一出,国丈夫人便提出愿往寿云庵带髮修行三年,好为冤屈之人祈福。晋阳请求同去,叫她讶异的是,昭宁帝和太后居然肯应许她。 但她听闻此事之时,毕竟还是松了口气。若是太后和昭宁帝真的属意她与晋阳,她究竟是难推託,纵然最终立下君子之约,似乎仍是不尽如意……或许纵然明知是假的姻缘,但若不是那个人,总还是心存不甘罢。 姜涉不觉自嘲一笑,虽说不愿去想这些,可一闲下来,又实是无事可做,不自禁便要去胡乱琢磨,但,终也只是空想罢了。 她遂开始替自己张罗些事情,待何定与徐速不上门,也无需应付不速而来的永王和关心她的昭宁帝与太后时,才好去打发光阴。初时还总念着何时才能归去,后来也就慢慢不想,这般岁月说难挨却也易过,一晃竟也过去两年。 最近一连下了多日的雨,平时最温和不过的京城,一落雨便变得极阴寒,冷气直要渗到人心里去。她不好出门,也不能练武,除过读书,就是与姜沅下棋,时候一久,只觉着实憋屈得很。 难得这天放了晴,望见暖洋洋的阳光落上窗扉,她赶忙叫姜沅换了便装,两人从后门出了府,直奔西市。 西市上向来热闹,各式各样卖小玩意儿小吃食的小摊子,千奇百怪吸引人看顾的吆喝,卖艺的杂耍的,含着糖满地乱跑的小娃娃,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两人其实也没什么要买的东西,只是且行且看,凑个热闹,更着紧的却是比谁能抓到更多扒手。 这也是她琢磨出的打发时间的法子,缘起于偶然碰上的一个敢来捋虎鬚的小偷。如此比了几回之后,西市日渐清明,常常转上一天都难见上一个。她觉着他们应是都学了乖,专挑着二人不在的时候才会开张,但反正无聊,于是也改头换面,又或以退为进,倒俨然斗智斗勇起来。徐速听后笑得打跌,连说也要试试,不过总还未寻到机会。 一连闷了多日,姜涉正待展展身手,但也不知是哪里露了馅去,行了半天,竟都未见异动。她心想今日或许要一无所获,不过倒也没太惋惜,只边踱步边随意打量,待转到卖艺的一当时,忽听得喝彩声震耳而起,瞧去只见人山人海,围堵得密不透风,不由笑道:「不知今天演的是什么,竟如此出彩。」 姜沅道:「公子若有兴趣,不妨过去看看,反正今天大抵是要无功而返了。」 姜涉笑道:「怎地,阿沅这就要认输了么?」 姜沅摇了摇头,「阿沅自不认输,不过是怕公子两头落空,最后扫兴罢了。」 「阿沅倒会替我着想。」姜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过看看却也无妨。」说着分开人群往前走去,好难才进到当中,却见也不是什么稀奇把戏,招唿姜沅离去时,余光却忽然瞥见一只鬼鬼祟祟伸出的手。 她心中微喜,正待上前将他拿下,却忽见那只臂膊被人把住,接着就被轻轻松松掀翻在地。 人群惊散而开,那少女也不以为意,只盯着那扒手冷笑一声:「哼,都偷到你姑奶**上来了,胆子不小啊。」 那扒手仰面躺在地上,醒过神就忙不迭地告饶,少女也不理会,嗤了一声,就叫他将偷去荷包都交出来。那扒手叫苦不迭,可也不敢违抗,只得把赃物一个个地摸了出来。 少女便呵地一笑,抱着剑招唿众人自取。 姜涉瞧清楚她,不觉微微一愣,继而绽出一点粲然的笑意,「想不到……还真有这么一天。」 姜沅默然无声地看过去,却也自那把剑认出她来——不是别人,便是两年前在洛阳遇上的那个少女。 周围人众亦在窃窃私语—— 「红衣长剑,是秦採桑么?」 「咦?那个斩杀连云生的女侠么?」 「不会罢?啷个会来京城?」 「那驴子呢?也没有看到啊?」 「……」 那少女也不知是不是将这些话听在耳里,忽然抬起头来,往人群中看过一周,目光掠过她时,却是微微一怔。 姜涉瞧她面露疑惑,晓得她应是已记不得自己,只向她笑了笑,便招唿姜沅离去。 没走几步,那少女却是跟了上来,倒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姜涉在心中微微一嘆,方想要搭话,那少女却忽然探手去握她的剑。 打招唿的方式倒是一点未变,她暗自笑了笑,并不打算动手,谁知姜沅却已出手。 那少女笑了一声,叫个好字,就势变抓为掌,往前推去。 姜沅眸光一沉,亦是化掌迎上,两掌相击,她竟是勐一踉跄,足足退了三步方止。 姜涉不觉一惊,她记得初见时这少女尚还内力薄弱,怎地才过两年,已进益到这等地步?怨不得能斩杀连云生,原来并非虚言。 一瞬间她已转过不少念头,上前挡在姜沅,但看着那少女,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启口。 秦採桑早收了掌势,满脸歉意道:「哎,小兄弟没事罢?都怪我,还是忘了分寸……怎么,两位不记得我了?」 第107页 姜涉心底轻轻一嘆,仍然只是看着她,她不作声,一旁却忽有人叫道「小郎君,那是秦採桑秦女侠啊!」 少女脸色微微一变,好似有些高兴,又似带点不悦,但仍是点了点头,「对,我是秦採桑……罗敷喜蚕桑的採桑?」见她仍然不语,便似有些焦急,忽然将剑往前一递。 姜沅立刻面似寒霜地上前一步,姜涉不动声色地将她往后一拦,「秦姑娘……」 「对啦,是我呀!」秦採桑重重点了点头,眉梢眼角净是喜色,「还以为姜兄真忘了我呢。」她说着往前一步,却又忽然停住,看了姜沅一眼,「小兄弟,你放下剑嘛,我们难不成还要来一回不打不相识嘛?」 姜沅终是收回剑,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这才对呀。」她点了点头,又向着姜涉一笑,笑容熠熠发亮,「来了京城才想起不知该去哪里寻姜兄,这些天又总是下雨……没想到今儿出来转转,竟然就碰上啦,真是太巧了。」 「是啊。」姜涉也向她笑笑,「我也是在家里闷了多日,今日不下雨才出来转转,不想会遇上故人。」 「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纷纷喊起来,接着有人喝彩鼓掌,甚至还吹起口哨。 姜涉才恍觉自己失言,大庭广众之下,倒仿佛是她在占人家姑娘的便宜。 秦採桑却是非常自然地接了一句,「是啊,真是有缘。姜兄今天没有旁的事吧,不如咱们……」 姜涉看着她手里的剑,「切磋武艺?」 秦採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现在不打,施展不太开。再说好不容易才碰上姜兄,若是姜兄方便,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喝茶去?」 「倒没什么不方便的。」炽热的日光落在脸上,少女的笑容却比烈阳更暖,姜涉垂下视线,尽力忽略左右瞧热闹的目光,「只是……秦姑娘不与江姑娘一起么?」 「喔,是啊,我原本是来买蒸枣糕的……」秦採桑露出一点懊丧的神色,不过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的,眉妩会在客栈等我的。诶?姜兄也晓得眉妩呀?」 姜涉自然晓得,过去一段时日里她没少听过这两个名字,说书人口中唾沫横飞,只道这两女侠一清一艷,一如仙子临凡,一似西施再世,一个惯穿白衣,一个喜着红裳,又都身手不凡,一时传为佳话。江眉妩是什么模样她不知道,但瞧着这少女,也就约略想得出该是怎样的世间绝色。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哎,都是江湖上朋友抬爱,其实不足一提。」说是这样说,她却是神采飞扬,「不过眉妩是真的堪当其名,下次再介绍给姜兄认识吧。」 姜涉嗯了一声,余光往边上一瞟,才见仍有许多人未走,连那卖艺的也都停了手在瞧她们说话,始觉有些禁受不住,又随意说了几句,便忙带她往茶馆去。 其实自从庄硕走后,她就再没来过此地,但她也只知道这么一个喝茶的去处,本想着若没有闲位再作打算,谁知那引路的伙计竟还认得她,带她们到上次的包厢里坐下。但姜涉自忖没有庄硕那等手艺,便请了茶师泡茶。 秦採桑倒仿佛懂得不少,竟能与那茶师说上几句。且瞧茶师不断微微点头的模样,似是也说得颇在情理。 姜涉不觉有些讶异,她原先还当这少女行事散漫,应是哪个隐世名门的高徒,如今一瞧,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再看她端起茶杯细品时那一等惬意的样子,倒叫她恍惚觉着口中含着的不是涩味盎然的茶水,而真是世间难得的琼浆玉露。 她不禁暗自摇头,轻轻一笑,「记得秦姑娘之前说过要寻人算帐,想必这笔帐已经清算完了?」 秦採桑愣了愣,好像没有立刻想起她指的是哪件事,过了一会儿才道:「姜兄还记得呀?大概是算完了罢,不过就觉得,好像没想像中那么解气。」她抬头望着她,忽然嫣然一笑,「但是算啦,夏虫不可语冰,我不同他一般见识。」 两年过去,这少女的眉眼越发楚楚,神态中更是满载着风华意气,叫人不自禁地亦会被她带引得朝气蓬勃。 姜涉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才又看向她,「秦姑娘……」 秦採桑的神情却忽地微微一变,将手按在佩剑之上,侧耳听了听,才放松笑道:「姜兄,好像有人来寻你了。」 姜涉窥着她的举措,侧耳去听,却仍然过一时才听见人声笑语,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姜沅神情微冷,始终握紧长剑,冷冷地看着她。 秦採桑却似乎毫无察觉,依然言笑晏晏,喝了一口茶,又去拿剩下的最后一块海棠糕。 姜涉移开视线,没再深想,果然未过多久,徐速就推门进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害得我好找!我听说秦大侠到京里来了,还和常在西市抓扒手的那个小郎君相见恨晚久别重逢……那小郎君不就是你吗?你咳嗽什么?我哪里又说错了?总不可能是阿沅吧?」他终于狐疑地转过头去,瞧见秦採桑的一刻,声音戛然而止,蓦然倒退两步,惊骇地看着她,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秦採桑倒是笑盈盈地起身同他见了一礼,「在下秦採桑,不知阁下是?」 徐速涨红了脸,「在、在下徐、徐速,字、字安达,今、今年……」 第108页 他从来是见了姑娘家就结巴的性子,更何况是他听了许久也念了许久的秦採桑。 姜涉在心里嘆息一声,正待打个圆场,却见秦採桑分毫没有笑他的意思,只是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是徐速徐兄呀,今后还请多多赐教。」 「不、不敢……」徐速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在下一、一直甚是仰慕秦、秦……姑娘,不、不,我是说佩、佩服,洛阳除、除花怜月,云州斩连云生,清剿石头教余孽……」 「徐兄过誉了。」秦採桑伸手拿过茶壶和空杯,又倒了一杯茶,一面瞧着那泛黄的茶水落进白瓷杯里,一面笑笑道,「这里边我做的事其实很少,就算真的尽过薄力,那也只是侥倖罢了。」 徐速仍摇着头,「怎么、怎么会,秦、秦姑娘千、千万别自谦……」 秦採桑忽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他受宠若惊似的连说了几句谢谢,还想再说时,姜涉却觉她眸光似乎一淡,整个人都没方才那般精神奕奕,以为她是不愿多说这些,便就不动声色地扯开话去。 好在徐速也不是不识趣的主儿,很快就不再多问,整个人束手束脚地坐下去,把她两个来回打量,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对、对了,如令你和秦、秦姑娘是怎么认识的啊?」 姜涉不觉看了秦採桑一眼,却见那少女也正向她看来,不由得微微一笑。 秦採桑也笑了笑,「怎么认识?同今天一样,都算是托别人的福。」 姜涉会意,便就微微点了点头。 徐速左右看看,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忍不住要去推推姜沅,正要跟她说些他才发现的了不得的秘密,却被她投来的冷冷一瞥震得忘了词,听得秦採桑开了口,只好又巴巴地转过视线去,「所、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採桑眨了眨眼,瞧着姜涉一笑,「姜兄不说么?喔,那就我说好了。那是两年的事了,我追着余舟的信儿,刚到洛阳……」 第54章 且说那日秦採桑与姜涉分别后,便独自寻路往投宿的客栈而去,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感嘆缘分之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的刻字,想到姜涉,不禁又笑了一回,京城啊……这下可做的事又添多一件,只不知日后能否再多听到些那两位前辈的消息。 终究是生不逢时。她不禁再轻轻一嘆,摇了摇头,撇开这丧气的念头,只寻思起着到底该如何以巧补拙,才好暂先消弭去内劲不足的弱点。正琢磨着,忽觉后背好似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她微微一讶,随即停下步子,四处张望过了,却是一无所见。 错觉么?秦採桑回过身继续行走,但未免多加警惕,没行几步,便觉后背又受了轻轻一击。她这次未再停步,心中却已晓得不是偶然,怕是有谁在暗处戏耍作弄于她。 不过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说得罪人恐怕来不及,姜涉似乎也不是这般在暗处装神弄鬼的脾性,总不是石头教那一帮这么快就找上门了罢? 来得正好,她方才还没过足瘾。这么想着,便握紧荡寇,沉住气再走几步。这番她愈加留心,终是听见得细微的风声响动,便及时将身一躲,余光瞥见有样东西轻飘飘落了地。 秦採桑低头看了一眼,这次觑得真切,却是一枚小小的瓜子壳儿,心中顿时一凛。 那人若真在近旁,也得离她有几丈远近,却能把这么一枚轻飘飘的小玩意儿使得出神入化,功夫不知该高到什么地步。 是敌,是友?是那个据说正在洛阳的石头教二当家,还是哪个性情古怪的江湖游侠? 不论是谁,她都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即就抬起头来,向着空荡荡的夜色,朗声说道:「不知是哪位朋友在此?若是秦某无意中有所惊扰,还请阁下现身明示。」 她仍是紧紧攥着荡寇,手心不觉一点沁出冷汗,然夜色中仍是无人回应,只依稀传来更夫「小心火烛」的号子并梆子声响。她也不知该称幸还是失落,轻轻吐出一口气,「……既是阁下不肯赐见,那么秦某便告退了,如有打扰之处,还望阁下海涵。」 她说罢再等了片刻,见仍无异动,始才略微放下心来,转身要走。只才一转身,却又不禁吃了一惊——前方不远处的屋檐上,不知几时竟立上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宽袍大袖,飘飘荡荡,没有剑,不是余舟,也不是九幽门人。若是过往游侠,或可一交,如能得些指点,那更是锦上添花。 她快速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心念一转,便即笑道:「适才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足下海涵,在下秦採桑,如蒙不弃,愿与足下交个朋友,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月色柔和地落在他身上,照出未束未冠任意披散下来的一头黑髮。秦採桑才在心里给他评了个不羁二字,就见他忽然将身子往后一仰。 ……说倒就倒,是个行事无常的狠人。 她倒是生出几分兴趣,奔过去探看时却早已失却他踪迹,不禁嘆息一声,正待重回旧路,右肩却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秦採桑心头一凛,还不待转身,那人又已到了她面前,低头瞧着她,明亮的眼睛里竟带了点孩子般的神气,「交朋友么?好啊。」顿了一顿,声音轻快地笑道,「免贵姓连,贱名云生,还请秦姑娘多多指教。」 第109页 她心中登时掀起惊涛骇浪,上次这样毫无防备地被人欺到面前,还是她初遇包婆婆的时候,自打她练了轻功,反应不知快了多少,根本没人能轻易近她的身,这人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实在不由她不惊骇,便是惊骇不小,才至于慢半拍地想起是在哪里曾听过这名字。 ……连云生。 连云生?! 那不是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石头教教主吗?! 她这一惊不小,即刻倒退两步,同时伸手拔剑,但一探之下却是摸了个空,抬眼只见连云生手中正寒光闪烁,那剑锋熠熠如水,凛冽似冰,岂非便是她的荡寇?不觉更是起了一身冷汗。 他什么时候做的,她竟分毫不知,他若要取她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怪不得八大家这么久都没法子将石头教剿灭,原来人家确是有几分真本事。 这下可好,没碰上二当家,倒来了个大当家,上赶着来要她给点颜色瞧瞧。只可惜凭她的身手,倒仿佛是要被人家给些颜色。 她苦笑不迭,但倒也镇静下来,斗大概是斗不过,退或许能试一试,若退不得,左右不过是一死,也没甚可怕。 连云生轻轻抚过剑嵴,「果然是一把好剑。」 「连教主若是喜欢……」秦採桑见他抬头望来,好像有些期盼似的,不由在心里嗤了一声,「就自己寻一柄更好的罢。」 她自己寻这把剑可是千辛万苦,人可死,送不能。 连云生倒没有生气,忽地扑哧笑了,「秦姑娘真箇是与众不同。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不是君子,也不爱强求,只是我中意姑娘方才使的那套剑招,全耍出来给我瞧瞧可好么?」 他竟真肯将剑递还给她,秦採桑也不及多想,就势一剑送上去,趁他闪避之时,立刻虚晃一招,撒腿便跑。 这回是真的逃命,她从小到大都不曾这样狼狈,将流风回雪催到十成,一时连唿吸都艰涩起来。她原不敢往后去瞧,直待奔出许久终于承受不住,才一偏头时,却见连云生竟正与她并肩而行,见她瞧他,还有暇微微一笑,分明悠然之至。 她一口气提不上来,真气岔行,喉口顿时涌上一阵腥甜,索性就也停下来,背靠着墙,一面调息,一面沉默地望着他。 适才她顾不得多想,此刻回过味来,只觉心头阵阵发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不知已跟随她多久,然她与姜涉却都没有丝毫察觉,可见他武功高强到怎样地步。既是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轻功亦难以匹敌,那倒不如不争,且看他意欲何为。 连云生笑模笑样地看着她,「秦姑娘轻功高绝,身法精妙,实在令人敬佩。」 ……士可杀不可辱。 秦採桑真想叫他给个痛快,但到底还是忍下一腔怒气,「连教主谬赞,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连云生微微含笑,「看来姑娘今天是不想比试了。」 秦採桑眼前一亮,怎么,他竟肯放过她么? 「那就只好改日了。」谁知连云生却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对啦秦姑娘,你的官话说得也很好,不如随我去做桩生意罢。」 ……分明他说得是一口纯正的官调,至于她自己的官话能有几分水准,她再清楚不过,只是此时倒也不必激怒他:「连教主抬爱了,秦某愧不敢当,怕误了教主的事。教主既然有要事在身,那秦某也就不多打扰了……」 连云生摇了摇头,「秦姑娘太谦虚啦,我教中乌合之众,没一个比得上秦姑娘能言善辩。」 秦採桑但觉眼前一黑,他果然是将那些话都听了去,「士可杀不可辱,连教主若是怪我出言不逊,不如立时取我性命……」 连云生轻轻嘘了一声,语气里带出些许不解,「秦姑娘明明说得很有道理,我为何要杀姑娘?再者性命可贵,有人竭尽全力方得偷生,姑娘又为何轻言放弃?」 「……连教主若知性命可贵,又为何出手便伏尸无数?」 连云生漫不经心地道:「人生而有贵贱之分,又何须怜惜蝼蚁性命?」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立刻拔剑的冲动,「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若教主不取我性命,来日我必诛教主于剑下。」 连云生看了她一眼,语气还是分外漫不经心,应是根本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好啊,不过来日总是来日的事情了,今日还是麻烦秦姑娘随我走一趟。」 这样都不能将他激怒,看来她的那点本事在他眼中真是不值一提,秦採桑无可奈何,既是求死不能,只得再生一计,探手往怀中一摸,心头却是又冷半截,默了默才道:「连教主既然这般说了,秦某也无可推辞,只是秦某孤身闯荡江湖多年,唯有一桩牵挂,还请教主务必成全,则秦某百死无悔。」 连云生笑道:「若是秦姑娘肯加入我教,那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姑娘尽管说就是。」 秦採桑才不肯应承,「连教主抬爱了,秦某一早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秦某可以跟教主走,但入教之事,却是万万不能。」 连云生「唔」了一声,倒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来日再说来日的事,秦姑娘现在不妨说说,你究竟是有什么牵挂呢?莫不是要同他算帐的那个人么?」 ……这他也记得了。秦採桑暗自嘆息一声,若此计还是不成,引他去见独孤措倒也不失为一条良策,但那都是后话,她还得先过眼前一关,「承蒙教主挂心,只是有一相依为命的骡子仍在客栈,它颇有灵性,非我所与不食,今日出来已久,还未给它餵食,相识一场,总不忍看它就此饿死,是以总要先回去瞧它一瞧才是。」 第110页 她这藉口着实拙劣,但情急之下却也编不出旁的,只望他偏与旁人不同,能够答应下来。 所幸连云生果然不负所望,「既是如此,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 秦採桑都不知该不该舒一口气,只担心适才一番追逐,早不知身在何处,环顾左右,却正是不幸里万幸,竟与客栈相去不远。便在前头引路,很快就摸到马厩里去。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她怎地也没想到,客栈的马厩里却不止扫把星一头骡子。 当然,还有马。 只是除马之外,竟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抱着刀睡得正熟的粗豪大汉,一个则是被五花大绑、堵起嘴来的瘦小男子。此时他倒未睡,一双小眼睛滴熘熘地转个不停,只是才望见她与连云生过来,就立刻掩耳盗铃地闭上了眼睛。 秦採桑心中烦闷,搁在往常,早就上去踹他一脚,不过此时却无暇理会他,只无可奈何地瞧着那鼾声如雷的大汉,恨不得将他也绑起来往护城河里一扔,好落个干净自在。 天可怜见的,她还以为这回已把他彻底甩开,谁知他竟还能找过来,真真是阴魂不散。 第55章 这大汉姓杨名灿,不是旁人,正是曾在紫金山下与她动手的那一个,且是个脑袋空空腹中装草的瓜娃子。 当日自杀不成,负气跑走,隔天却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等在她投宿的客栈前头,扬言上次只是他一时大意,非要与她重新比过。 其实若换个人她也就应了,只是着实对他无甚好感,是以根本不愿搭理。偷袭便罢,勉强还可算是为了求胜不择手段,偏又一败就要自戕,太将性命视作儿戏,更叫人忍无可忍的是,竟还叫她赶紧回家伺候汉子抱养孩儿。 如此几番犯她忌讳,能留他性命已是她法外开恩,手下败将还敢言勇?且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谁知这人却是一心一意赖上了她,每次她出门时,都似铁塔一样杵在门前,抱着刀问她,「打不打?」 是了,明明是用刀的,竟还要去九幽拜师,学艺不精就半途而废,难怪不堪一击。 她真箇是看不起他,被弄到烦不胜烦,更是不肯从他心愿。 为着避他,她常常半夜动身赶路。谁知这人武艺不行,追踪起来倒是一把好手,一路行来,竟是屡屡甩不开他。前不久她在镇府玩了一招金蝉脱壳,一连几日都未见他踪迹,还以为这次终于得脱罗网,却没想到真是魔高一丈,这人不但追上门来,且还一头撞进一条死路里。 秦採桑简直不知该气该笑,但面上分毫不敢表示出来,然则她虽只是多看了一眼,连云生却似乎有所察觉,偏过头来问她,「认识?」 她赶紧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这人竟睡在马厩之中,颇有些奇怪。」 连云生哦了一声,轻描淡写:「不认识就好,便可以杀了灭口。」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心道这人真箇是自寻死路,「这倒不必罢,他睡得这般踏实,定然什么都不晓得。」 「不会呀。」连云生摇了摇头,「我方才在草场睡觉,也听见秦姑娘说话了啊。」 ……原是那个时候就在了吗?当真是闲得很,无端端跑去草场睡么子觉,就不怕走个水携周公一道归了天哦? 「教主神功盖世,远非常人可比。此人瞧着就头脑简单,功力低微,况且又睡得如此沉重,定然不会妨事。」 秦採桑说时只见那小个子忽然睁开眼睛,仿佛是认出连云生一般,挣扎不已。 连云生瞧了他一眼,「这不是醒了一个么?正该解决才使。」 那人拼命摇头,口中哼哼有声。 连云生似乎饶有兴趣,「他说什么?」 秦採桑忙陪笑道:「别理他说什么了,教主还有要事在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这就去餵扫把星。」 「扫把星?」 秦採桑只得道:「是骡子的名字,那我这便进去了。」说罢看连云生点了点头,正待速战速决,却不想那人挣扎得厉害,杨灿在睡梦中似亦有所感,顺嘴骂了一句,竟也醒了过来。 秦採桑对上他的视线,只觉心口重重一跳,忙给他打眼色要他噤声。 可惜杨灿却是浑然无觉,揉了揉眼睛,兀自道:「秦姑娘,你回来了?」 秦採桑简直恨不能扑上去堵住他的嘴,本想阻止他说出些更不该的话来,可是被连云生一拂,顿时说不出话,也只能干巴巴地瞪眼。 杨灿一跃而起,连身上的土都不拍,便几步走到她面前来,指了指被捆起来的那人,邀功似的地道:「这龟儿不老实,想跑,刚好被我撞见,就多给姑娘绑了一回,况且男女有别,放在房里多不妥当,还是马厩巴适。」 秦採桑心道我早猜到了,那可真是谢谢你,你若再少说两句,别再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更是谢天谢地。 「秦姑娘,你做么子不讲话?」杨灿终于发现了点不对,这才意识到她旁边还有个人似的,好奇地打量起连云生,「这又是哪一个?」 连云生任他打量,好似觉得有趣,声音里也都带上了一点笑意:「在下连云生,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原来是连兄,在下杨……连?!」杨灿勐然拔高声调,同时非常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秦姑娘,莫不是我听错了?」 第111页 秦採桑只觉给他震得耳朵边嗡嗡作响,烦不胜烦地瞪了他一眼,敷衍地摇了摇头。 「秦姑娘先走!」杨灿倒毫不计较她的态度,闻言倏地往前一跳,反手拔出刀来,就往连云生身上招唿。 秦採桑明知他不是连云生的对手,却无力阻拦,也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盼望连云生不要痛下杀手。 连云生不躲不避,甚至还冲她笑了一下,任他大刀斩落,方才随意地一抬手,动作轻柔,仿佛只是要拂去身上碎叶,杨灿却竟无声地飞出去几步,在地上打起了滚。 秦採桑虽是担心杨灿,可也不由看得心潮澎湃,若她假意投诚,将他功夫学来,而后反戈一击,胜算岂非不小? 只不过传闻这人心狠手辣、喜怒无常,与虎谋皮,恐怕得不偿失。况且这样高深武艺,想必他也不会轻易传与别人,何况要她伏低做小…… 正胡思乱想着,连云生忽然伸手在她身上一拂,她便能够说话,望着满地打滚显然疼痛已极、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的杨灿,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无计可施,禁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瓜娃子。」 接着定了定心神,正待能屈能伸请连云生大发慈悲,谁晓得他却先开了口:「秦姑娘是川中人?」 秦採桑心里勐地一咯噔,强挤出的笑意便僵在脸上,闷声道:「算是罢,连教主,他……」 「算是么?」连云生却似乎不打算就此揭过,「那就不是。」 「是不是都不紧要罢?」秦採桑有些恼怒,此事已近乎成她逆鳞,她根本懒得敷衍,但话一出口,却到底有几分紧张,毕竟眼前这个可是江湖盛传的喜怒无常的魔头,行差踏错大概就要小命不保。 她瞧着连云生,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连云生也瞧着她,她只觉手心又渐渐渗出冷汗,简直想先下手求个痛快,不料连云生竟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只冲着马厩深处抬了抬下巴,「扫把星想必等得急了,姑娘还是快些去罢。」 ……啧,是有点疯症。 秦採桑又看了一眼已不再打滚只是两眼放空的杨灿,而后小心翼翼地钻进马厩,跟那不服管束的畜生对峙了一会儿,才终于在黑暗里摸索到她想要的物事,方往食槽里添了草料。 为着以防万一,她曾在扫把星脖子上系了一个小包,装了点零零碎碎的东西,其中就有江湖人称下三滥的麻药。本来她身上也常带一点,只是今天换了衣服,就忘了拿上。所以说她运气向来是差。 她出来的时候,只见那人的束缚已解,正拼命磕头谢恩。她倒也没多意外,反正若事不成,最差还是个死字,不怕他添油加醋。 不过这人也当真是满嘴瞎话,她在镇府擒住他时,他信誓旦旦地道余舟就在洛阳,今日却说都是诓她,又说什么温堂主正在洪都与独孤家那帮人周旋。原来绕了一圈,她反而离独孤措越来越远。 许是察觉她看他的目光不善,那人忽然伸手将她一指,「教主,便是这妖女绑了小人,要小人说出教主下落。教主神功盖世,自然不惧这等宵小,但小人不愿给教主多添麻烦,是以才骗她来了洛阳,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教主也在洛阳。」 连云生嗯了一声,瞧了她一眼,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竟敢叫她作妖女,秦採桑只恨不能给他一巴掌,那人却也瑟缩一下,嘴上仍继续道:「教主千万不要被她蒙蔽才好。此女诡计多端,奸滑之极,如今在教主身……」 说至此处,忽然惊讶地瞪圆了眼,整个人竟软软地倒了下去。 连云生淡淡地吐出两字,「聒噪。」 秦採桑直看得目瞪口呆,是死了,还是打晕了?是他自己的手下,应该不能下死手罢?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连云生又道:「扫把星呢?」 「……什么?」 连云生浑如没事人般地看着她,「姑娘说扫把星甚有灵性,我也想见识一下。」 ……真是理所当然,无可指摘。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再钻进马厩去,过半晌才牵着扫把星出来,另只手里捏紧了麻药,一双眼盯着连云生,盘算着到底该怎么来个致命一击。 连云生仿佛一无所觉,只好奇地看着扫把星,还抬起手来,似乎要去摸它的脑袋。 秦採桑既怕他对扫把星不利,又怕扫把星惹恼他,赶忙挡在前边,「连教主,见也见过了,咱们可以走了罢?」 连云生奇道:「去哪里?」 秦採桑:「……」 我怎晓得?不是你说跟你走么? 她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子不断叫嚣着的火气,估量着连云生和她之间的距离,觉得此时抬手似乎有点突兀,只一犹豫的功夫,连云生已经越过她,把黑手伸向了后面的扫把星。 秦採桑的心勐地提起来,一回头却见连云生到底摸到了扫把星的脑袋,顺带着狠狠揪了一下它的长毛,这才终于收回手去。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扫把星一反常态,竟然很怂地一点反抗都没,温顺得简直像只小哈巴狗儿,只差要讨好地摇摇尾巴。 秦採桑松口气之余,却又不由狠狠地瞪了它一眼,心说头一回知道这小杂碎这么欺软怕硬,看来她平日里是太娇惯它了。 连云生还是在瞧着扫把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哦,是了,还有件事要做,若非秦姑娘提醒,我竟险些忘了。」 第112页 秦採桑真箇不知该说什么,但看他摸弄着扫把星的耳朵,捏麻药捏得掌心都出透了汗,「我若是不去呢?」 连云生似乎认真地想了一下,口气竟然是有商有量的,「扛着去?」 秦採桑:「……」 杨灿这会儿终于缓过劲儿来,忽然大叫道:「秦姑娘,你不必受他威胁,要杀要剐叫他随便来,反正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听到他的声音秦採桑就不禁皱眉,再听他的话更是哭笑不得,这人就是整日把死啊活的挂在嘴边,好像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把人命当做儿戏,活着有什么不好?一时打不过而已,谁是一生下来就天下无敌的?只要活着,总有机会能打得过的,忍辱偷生,才成大事。 她不吭声,连云生依旧用那副有商有量的语气说道:「秦姑娘也想做一条二十年后的好汉?」 秦採桑看了看五大三粗的杨灿,果断地摇了摇头,「不想。」 杨灿扯着嗓子喊,「士可杀不可辱!」 连云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一心求死,理当成全,不过我今天其实不是很想杀人。」 秦採桑才舒了口气,又见他忽然往后退了一步,抬了抬袖子,说得云淡风轻,「但也不是不能破例。」 杨灿冷笑:「废话少说,那就来啊!」 秦採桑直是恨铁不成钢,却见连云生当真又行了一步,她的心才提起来,就见他并非是冲着杨灿去,而是微弯下腰,去看扫把星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小包。他侧对着她,两人差不多是个一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天赐良机不可失,趁着杨灿还在慷慨陈词,秦採桑赶紧飞快地一扬手,不想竟然真的打到了连云生。 她自己都一愣,吃惊地看着连云生捂着鼻子倒退了一步,直直地盯了她一小会儿,忽然身子一歪,向后仰倒。 正破口痛骂的杨灿蓦然止了声,满脸困惑地看向她,仿佛也没弄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秦採桑愣怔过后立刻反应过来,过去两步,拔出剑指住连云生,正待刺下,却忽然又犹豫起来。 闭上眼睛的连云生显得很无害,本来就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不出年纪,现在更像十来岁的少年,好似分分钟会醒转过来向她一笑,甜甜唤声阿姐。 秦採桑在心里唉嘆一声,下不去手啊…… 她收了剑,看向在一旁目不转睛的杨灿,扬起下巴,「杀过人吗?」 身长七尺的壮硕大汉竟然一抖,声音里一点没了刚才慷慨激昂的豪气,「当……当然……」 「当然没杀过是吧?」秦採桑不等他说完就道,「一看就知道你没杀过,好了,我把这个机会给你,杀了他,你就成了武林英雄了,我都自愿甘拜下风的那种。」 杨灿怔了一会儿,忽然咬了咬牙,挪步过来,握刀的手抖得筛糠也似,差点把不住丢到连云生身上去。 秦採桑看在眼里,惊讶至极,「不会吧?你真没杀过人?你这样的在江湖上也走过几年了吧?怎么可能没杀过人?」 她心说她这算初出江湖的都……好罢,也没杀过人。 杨灿抖着抖着,把刀抓紧了,忽然收回鞘里,摇了摇头道:「我、我不杀。」 秦採桑不解道:「为什么?」 杨灿正义凛然地道:「趁人之危,非正道所为。」 秦採桑嗤之以鼻,「偷袭我的时候倒没见你这么大义凛然。」 杨灿涨红了脸,「那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总之不一样,要杀你杀,我反正不杀。」 「我杀就我杀。」秦採桑最不受人激,冷笑一声,「多大点事儿。」她盯着在地上躺得好好的连云生,心说不过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儿,姓独孤的小子都杀过那么多人,她杀一个坏蛋头子,为民除害,怎么就不行了?杀! 可是从哪儿下手呢?她左瞧右看,好像隐约记着,独孤措是专往人心口刺的。不过这儿那么多骨头,要是卡住了怎么办,会不会显得她太外行?要不然,学人家斩首示众好了。不行不行,明天被人发现了不是造孽吗,平白地惊扰百姓。又或者割喉应该容易些?要不就…… 「其实……」杨灿看了她半天,忽然慢吞吞道,「秦姑娘也没杀过人吧?」 秦採桑给他一句话戳得哑口无言,佯作无事地收了剑,「不杀了。」 杨灿忍不住笑了一声,见她瞪他,又赶紧收敛起来,「那?」 「绑了送人。」秦採桑过去要捡绑刚才那人的绳子,拿起来才发现早就断成一段一段,不由嘆了口气,「得去找根绳子……」 「不须那么麻烦,姑娘只需说一声要绑了送谁,我跟着姑娘去就是了。」 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来,秦採桑和杨灿都吓了一跳,见鬼似的看向忽然坐起来的连云生。 他摘去发上沾的干草丝,许是看她久无反应,便疑惑地歪了歪头,「秦姑娘?」 秦採桑:「……」 第56章 打打不过,逃逃不走,迷迷不晕,她又能啷个办?也只得随着他去。 没想到他说的谈生意却是到洛阳府去,跟朝廷命官讨价还价。谈便谈了,偏他还不肯直接同那知府说话,非要她在中间传声。 在人屋檐下,她只得忍气吞声,不过一来二去,倒也弄懂了事情大概。 原来是他建的什么墙太高违制,被人一状告到府里,知府遂就下令查封,没人再肯替他做活,他这才找上门来。 第113页 只不过这傢伙究竟在洛阳城里建什么了?竟要那么高的围墙。 她着实有几分好奇,但还是忍下了未曾发问,不想从洛阳府出来后,他倒主动问她,想不想去瞧瞧他们的家。 ……家。 她心里一寒,那得是石头教的老巢罢?竟是正大光明地建到洛阳来了,若她真箇跟了去看,想来日后纵能逃脱,恐怕也要给追杀到天涯海角。 不过管他呢,索性是个死字,能多看一眼都是赚到。 她就应了下来。 连云生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撇下句「跟住了」,便迳自将身一跃,凌空而起,行止之间,竟是一点都没留余力。 她非常勉强地跟上他,瞧他极少回头也从不等她的情形,倒是想过一走了之,但一来想着杨灿被点了穴扔在马厩里,二来也不知连云生是不是生了后目,每次她才想付诸行动,他便就似有意无意地回头望来,她自问没可能快得过他,也只得打消念头,一面提气运功,一面在心里将他咒骂了百八十遍。 到后来,她甚至再无力琢磨逃跑的事,只知麻木地跟着他在前方若隐若现的影子,待最终遥遥看着他停下之时,几乎都要喜极而泣。 秦採桑勉强振作了一下,赶过去与他并排站在人家屋嵴上,视线所及,便是一棵极高大的树,高足六七丈,华盖亭亭,枝繁叶茂,树干总得有两三人合抱才能勉强收拢,也不知已矗立多少年头。 只是此刻她半点赞嘆的心气都生不起来,喘息半天,却看连云生仍是好整以暇地迎风而立,双手背在身后,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的笑意,「秦姑娘,你瞧这里怎么样?」 「……甚好。」 「秦姑娘也这样觉得?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秦姑娘知道么,这里本是几百年前武林盟所在之地,星火令一发,号命天下群雄,无人能撄其锋。」他终于偏过头来看着她,月色明明清澈微凉,映照在他眼中,却仿佛烧出了一团灼烈的火,「这棵树,据说也是第一位盟主亲手种下的。不过如今斯人已逝,江山也该换个模样,秦姑娘,你说是不是?」 明明那眼神如许炽热,秦採桑却莫名觉得心头髮凉,「连教主想换个什么模样?」 连云生瞧了她一眼,只微微一笑,忽然足尖一点,腾空而起,接着轻飘飘地落在树冠之下,秦採桑暗骂他一句,随之也跟了下去,听他声音里亦含着几分炽热道:「我想要的,自然是我喜欢的。人间多少魑魅魍魉,尽能入我麾下,搅一个天翻地覆,清平令算得了什么?待我万魔一出,倒看谁敢争锋?」 ……是真自负,也真狂妄,连她素来骄傲,都只不过想一试身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怎会有谁一辈子独步天下,无与争锋? 不过天下第一……想来还真威风。 「如何,秦姑娘可要加入我石头教么?」 秦採桑连忙摇了摇头,连云生却也不恼,只又微微一笑,边说便走入树深里去,「这个地方……我要叫它作万魔山庄。大门就设在此处,从那里开始,建一个三丈三尺高的门楼,两旁要有岗哨塔,还要加一个吊桥,挖一条水道,水里要加机关,四墙都有箭眼,不论谁要硬闯,全都有来无回。」 秦採桑听着他狂热地喋喋不休,事无巨细地诉说称霸天下的宏愿,实在忍不住要给他浇一盆冷水,「既然数百年前此处是武林盟旧地,连教主应该已经见到,王谢堂前燕早就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见此地风水不好。」 连云生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乎一瞬间便骤至面前,「你方才说什么?」 秦採桑被他突然阴寒的眸光震了一震,但哪里肯立刻示弱,「我说这儿风水不好。」 连云生紧紧盯着她,原本背在身后的右手亦已伸到前面,秦採桑忽觉他是真的动了杀心,此时才觉出那喜怒无常的传言恐怕不假,一时将荡寇握紧,正寻思着要不要服个软,就见他忽然抬了抬手。 她正是紧张时候,荡寇霍然出鞘,不料他竟只是腾出手理了理头髮,浑然未理她手中长剑,但只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 秦採桑默默将剑归鞘,就便拭去掌心冷汗,暗里少不得又将他骂了一番。 连云生忽地幽幽嘆了口气,「风水好不好,也总得看是谁。」 秦採桑没有作声,他也惯能自顾自说下去:「只是看也看过了,听也听过了,秦姑娘真的不肯回心转意么?」 「多谢教主抬爱,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相见,也请教主不必留情。」她倒不是不能虚与委蛇,只是总觉着若她应了,他再叫她去出具个投名状,那可就着实麻烦,左右是早片刻迟片刻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她自然没指望连云生就此放过她,所以当她再一次逃跑无果后,也就乖乖地跟着他回了客栈。 杨灿仍然是给他定在马厩里,穴道未解,那人却也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动,她不免多看了一眼,连云生似乎察觉,忽然淡淡地撇出一句:「的确是死了。」 秦採桑咽了下口水,哦了一声,指了指杨灿,「那这个人……」 连云生打断她道:「秦姑娘不问我为什么?」 秦採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是聒噪么?」 说完她忽觉有些后悔,因着连云生竟又笑了起来,「秦姑娘果然没让我失望。」 第114页 ……你愿意互相残杀,那谁还拦得了你? 索性都是些魑魅魍魉,同归于尽才好。 她更关心的仍是杨灿,这大汉虽则脑子有坑,又多半算是自找,但总归是条无辜性命,「连教主准备如何处置他?」 连云生眨了眨眼,「秦姑娘喜欢他?」 秦採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闷了一会儿才道:「……倒也不是。」 连云生哦了一声,「那就杀了罢。」说着向马厩中行了一步。 秦採桑赶紧拦他,「倒也不是不喜欢……」 连云生瞧了她一眼,面色一点未变,「那就留着罢。」话虽如此,人却仍旧向那边走去。 秦採桑忙跟上去,才做好动手打算,却见他迳自越过杨灿,竟是钻进了马厩之中,不多时却将扫把星牵了出来。 ……果然是不能以常理忖度他的心思。 秦採桑这番算是彻底醒悟,是以当他将扫把星牵入客栈大堂,叫起掌柜另要三间上房,又要分给扫把星一间时,她心中也没再泛起一丝讶异,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银票说服那掌柜的。 至于杨灿,就给他安排在扫把星的房中,且仍未曾解去他穴道,只叫他直挺挺地立在门口,倒仿佛是看门郎将。 秦採桑无话可说,与这疯子打交道,能留下性命已是不易。也不知他到底看中她哪一点,不过疯子的想法也不是她能琢磨透的,反正他好像暂时没有杀她的意思,那就也不用多想,若实在逃不出去,托人带信也是一计。不都说这悦来客栈的老闆亦是江湖人士么?说给掌柜,他就该有应对之策。 可惜她整夜都未能踏出房间半步,于是便写好几封留书,揣在身上一份,又在房中藏了几份,待清早起来,果然也没有同掌柜接触机会,就给连云生带到那树边的「万魔山庄」去。一路在他监视之下,也始终未得机会递出信去,并且到达之后,连云生就没让她再回客栈。 她忍不住暗中贊自己有先见之明,心中一宽,只觉也有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气,才有闲情打量这连云生口中的得意之作。 在天光下再看那树,更觉其势凌云,但枝叶原来未盛,只稀稀拉拉地缀着点绿色,可若到盛夏之时,必然浓荫如盖。由之往北数步,才是那所谓万魔山庄,如今刚起了一道矮墙,尚还不及人高,不过白日里一看,那树却好似是圈在墙外,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更远处则是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一片民居,也不知他是怎么强取豪夺了来。 她被迫在此停留,白天就跟着他看工匠拆砖卸瓦,听他指点江山多般畅想,何处该盖个凉亭,哪里当挖个小湖……夜里则就随意挑一处未拆的房子睡下,但每当她想一走了之,他却总会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面前。 既走不得,她只能日盼夜盼掌柜的能有所作为。然而一日两日三日,直到半月之后,竟都毫无消息,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只怕此路不知为何已是断了。 来此之后,她也不曾再见过扫把星和杨灿,每次拐弯抹角地打听,连云生只说他们很好。 她心中其实不敢信,但受制于人,不信亦无计可施,也只好叫他两个自求多福。 这日起身,她仍是跟着连云生往四处去转,忽有一个工头行近前来,欲要请辞。连云生问他缘由,他起先支吾,后来被逼问不过,才道是又有两个帮工今日没来,且去他们家中打听过了,昨夜竟都根本不曾回去,只说这宅中怕是闹了白衣恶鬼。末了还劝他们不要在此居住,还是早些搬离才是正经。 连云生只噙着笑好言安慰了他两句,便叫他且随他去结算帐目。 那工头千恩万谢,又忍不住劝他早些罢手,连云生但只含笑相谢。 秦採桑却是听得心中发寒,什么白衣恶鬼,怕不就是连云生,那些失踪帮工,恐怕就是遭了他的毒手。她正待拦住那工头,可连云生忽然转头来看了她一眼,同时屈指在她背上一敲,她便又张口结舌动弹不得,眼看着那工头随着连云生进了房去,心中大急之下,一意凝神运功,竟沖开穴道,不及惊异,连忙持剑奔了进去。 甫一进门,只闻血腥气扑面而来,她道是为时已晚,却见连云生似乎听到声响,回过身来,她始看清他手正插在那工头心口处,殷红的血蜿蜒而下,汇在地上汪成一片,那工头面目扭曲,却竟仍未气绝,喉咙里呵呵作响,显然痛苦之至。她心中忽然一片空白,耳边迴旋着白衣恶鬼四字,一时竟拿不准眼前这眉目清秀的青年,是否真是恶鬼降世,为祸人间。 「你……」她竭力忍住呕吐的欲望,「在干什么?」 连云生好像也有点讶异,「秦姑娘怎地进来啦?」 她只是直勾勾地盯住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出这样显而易见的话来,或许是在内心深处,她仍不敢置信,「你在干什么?」 「这个呀?」连云生满不在乎地回头看了那工头一眼,手上忽一用力,就掏出一团血肉模煳的东西,「也没什么,不过在取一味药引罢了……咦?」 说时已迟,他脸上忽然溅上一串血,连云生惊讶地探手一抹,却还不太相信似的,凑到唇边舔了一舔。 秦採桑终于抑制不住地俯身狂呕起来。 她适才瞧得清清楚楚,就在他开膛破肚那一瞬间,窗中忽然跃进一个白衣男子,接着就有刃光急电般地一闪,竟生生削去了那工头的脑袋。满腔颅血登时飞溅,铺了连云生满头满脸,他倒还不以为意,声音仍旧轻松自如,「你怎么来了?」 第115页 「你也该收敛一点,再这么下去,当真再无人敢来。」那白衣男子答非所问,只将头提在手里,话音十分冷淡,「东西我带走了,给萨摩尝尝鲜。」 秦採桑隐约听得连云生又说了句什么,接着房中就再无声息,她勉力抬起头来,却惊见他就在身畔,正关切地看着她,「秦姑娘,你还好么?」 满脸鲜血未净,狰狞犹如恶鬼。 她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不言不语,只管一剑递了上去。 第57章 她今番一点余力未留,出手便奔着致他死命,只管将会用的招式尽数向他招唿。 可惜饶是她攻势如狂风骤雨,却始终沾不到他一片衣角,反倒每每给他屈指在身上一点,就觉胸中气血翻涌,几乎撑不住要呕出血来。但她只一咬牙,便再度冲上前去,到后来挥剑时几乎都已忘却是缘何动手,只知一次次给他震退,一次次再杀上去。忽然腾挪时露出一个破绽,给他一掌拍在腰上,霎时只觉眼前一昏,竟踉跄几步,撞开桌椅排凳,砰然倒地。 她虽眼花耳鸣,却还欲挣扎起身,然则努力几次,只觉周身气力全无,根本是一点动弹不得,便也干脆作罢,仰面看着满空飞舞的金星,手中仍然将荡寇紧紧握着,恍惚听得连云生的声音就在近旁,「秦姑娘这是怎么了?」 ……还问她怎么了。 秦採桑倒想冷笑,可惜却疲倦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便只合上双目,不愿再瞧他一眼。 连云生却不肯放过她,仍然追问道:「总不会是因为我杀了他罢?」 秦採桑仍然不答,只试着调动内息。 连云生逼着她睁开眼睛,「可都是性命,又有什么不同?」 他声音里好似真带着几分困惑,然秦採桑已不愿多分辨,只觉气力好似在慢慢回復,但见他脖颈在她眼前摇晃,忍不住又一剑挥出。 这一剑自然也没有奏效,连云生轻轻巧巧地控住锋刃,嘴上又问了一遍:「怎么,真的是因为这个么?」 秦採桑看着他一点愧色都无的面庞,心知究竟是自己煳涂了。这些天瞧他脾气温和,与工头都有说有笑,只当那些喜怒无常的传言未免言过其实,可竟忘了他分明是个连手下都能不眨眼就杀了的、视苍生为蝼蚁之徒。 是她错了,魔头又岂会有慈悲。只可惜她终究是功夫不到家,不能为民除害。 连云生也瞧着她,「秦姑娘怎么会因为这个就生气呢?秦姑娘不该生气的。」 秦採桑只觉四肢百骸俱是痛楚,「道不同……」她话未说完便不由惊骇地瞪大了眼,连云生竟蓦地探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我以为你同别人不一样。」他神情沉静如水地看着她,手底下却越收越紧,「我还以为秦姑娘和那些伪君子不一样。」 秦採桑艰难地喘息着,心中不知把他骂了几千几百遍。她从前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说的很明白了么?他这么明知故问,又好似受了大委屈似的,真不知又是发了什么神经。 若不是那血淋淋的尸体就横在一旁,她还真要信了是她对不起他。只是此时她为鱼肉,若再违逆,恐怕登时也要步那工头后尘,便努力挤出几句话来:「不是,只是我天**洁,见不得这样场面……」 「是了,」连云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骤然松开手,「所以我才封了姑娘的穴道,没想到姑娘竟会自己闯了进来。」 ……倒是她的不是了。秦採桑失却支撑,双腿顿时一软,滑落在地,费力地喘息着。 连云生道:「既是如此,秦姑娘快随我出去罢,免得沾上血迹。」 秦採桑低头瞧了自己一眼,她岂不早已是满身污迹,又何必他这个罪魁祸首假意关怀?但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口,只勉强站起身来,出门之时,又不免看了那无头死尸一眼,同时在心中默默立誓,待她练成绝世神功,定要…… 连云生站在门外,好奇地看着她:「秦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秦採桑飞速地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我只是在想,这尸体就这么放着似乎不妥,若是给旁人瞧了去……」 连云生笑笑道:「姑娘尽管放心,不会浪费的。」 不会浪费……他这语气和神态顿时叫她心中打了个突,忽地想起方才那白衣人曾说过的是……尝尝鲜?什么尝尝鲜?他割去了人头,连云生剜出了人心,药引,尝尝鲜……秦採桑不觉起了一身冷汗,「我不太懂,连教主的意思是要将他……」 连云生眨了眨眼道:「当然是送到后厨做食材呀,这许多肉,浪费了岂不可惜?」 秦採桑只觉眼前一黑,「那这几日我……我……」她单是想一想,都觉胃气上涌,忍不住又要俯身呕吐起来。 连云生语气颇是轻松,「姑娘放心,姑娘的膳食自然是另做的。」 秦採桑勉强镇定地嗯了一声,抬腿走了两步,才要张口问他杨灿的下落,却忽觉天旋地转,竟是堕入黑暗中去了。 等她再恢復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穿着的竟还是那身染血的衣裳。血腥气刺得她头晕脑胀,眼前顿时闪过那工头的惨状,她不禁嘆息一声,坐起身来,只觉四肢百骸仍在隐隐作痛。 连云生那魔头真箇是作恶多端、天理不容,等她日后练成绝世神功……好罢,等她逃出去请了人来,就要与他一併清算。 第116页 当务之急,是逃出去。 她又瞧了眼满是腌臜的衣裳,皱着眉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抓起荡寇,先在屋内张望一番,见左右无人,才踏出门去,谁知还未行几步,就听有人在后说道:「姑娘要到哪里去?」 声音里带着几许愉快的笑意,然而略微低沉,却不是连云生那个魔头。 秦採桑回过头去,便瞧见一个生着狐狸脸的小个子,正笑眯眯地背着手立在不远处。 他年纪约摸在三十上下,头髮却已花白,有点未老先衰的意思。除了那双笑眯眯的狐狸眼,一张白净面皮上的其他地方都乏善可陈,鼻子大了些,眉毛浓了些,嘴唇有点厚,其实笑起来时破绽尤为明显,五官都皱作一团,颇有几分丑陋,却又显得异常和蔼。 然而秦採桑莫名觉着他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一面攥了攥荡寇,一面满怀戒心地看着他,「你是哪个?」 他好脾气地笑笑,仿佛分毫没瞧见她戒备的动作,「小人温落潮。」 「喔,你是那个温堂主。」秦採桑自忖未必是他敌手,不过若能挑拨离间、乱他心神那也是好的,「你知不知道连教主杀了你的人?」 温落潮神情一点没有变化,仍是温和地笑着:「教主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秦採桑见是挑拨无用,正欲径直奔去,却忽然听他说道:「此地约在山庄正中位置,如今正是众人出工时候,若见了姑娘这番模样,难免惹起惊动。」 她脚步一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要沐浴换衣。」 温落潮含笑欠了欠身,「依教主吩咐,小人已经替姑娘备好热水,姑娘这边请。」 秦採桑没有好气,「还请温堂主带路。」 温落潮笑了笑,依言在前引路。 秦採桑在后瞧着,真恨不能抬脚将他踢个趔趄,不过虽则磨牙霍霍,最终也没付诸行动。 很快就到沐浴之所,她环顾一圈,见果然已经安置好浴桶及热水,凳子上还摆了两套新衣,收拾得甚是齐整,倒不禁有几分满意。 温落潮识趣得很,也不多话,只请她自便,遂就退了下去。 秦採桑见他将门带起,便轻悄过去贴在门上,听他脚步声渐远,立刻一跃而起,正要翻窗出去,忽听得他的声音在外响起,「姑娘若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就是。」 秦採桑咬牙切齿,恨不得出去同他打上一架。 温落潮忽然又道:「姑娘受了教主一掌,真气未復,若是妄动内力,只怕伤上加伤,更难痊癒,目前倒是不妨,只恐日后有碍根本。」 ……不打就不打,真当她不会忍辱负重苦中作乐了? 秦採桑重重地将窗子摔上,冷笑一声,终是解了衣裳泡进水里,倒觉水温适宜,不由舒服得发出喟嘆。 但转头瞧了一眼窗户,又不禁重重哼了一声。等着瞧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沐浴完毕,她换过衣裳,只觉精神舒泰,又不禁生出逃跑的念头。她大摇大摆地出门,本以为温落潮又当从哪里钻出来拦阻,谁知沿着路走了许久,却都不见他踪迹。 秦採桑只道是机会难逢,能不能逃得出去虽则未必,但也总得一试才知,只不过四下都是差不多模样,也难辨东西南北,便就干脆仍沿着方才的路一径走下去。 一路上倒不曾有人阻拦,却也不见帮工形迹,她正想自己或许是去错了方向,但转念又道这原是民居巷弄,围墙未起,随便往哪边都该能走得出去,于是就继续向前。 再未行得几步,却忽然听得隐约人声,似在不远处,像是喘息与求饶。 她登时神情一凛,只道又是哪个魔头在枉害无辜,便悄悄地摸了过去,正待将门踹开,却忽觉有些不对。 房中传出一阵女子的笑声,声音中且还夹杂着一点喘息,「小六么,啷个不求求我呀?你只需唤一声好阿姐,阿姐便给你个痛快,难道不好么?」 「姑、姑娘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不、不如姑娘求求我……啊。」另一个女子声音清甜,显然年纪尚小,喘得比那女子更急些,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姑、姑娘……」 「还敢嘴硬哦?」她也不知做了什么,那少女的喘息声更加急切起来,但嘴上仍是不肯服输,「姑娘不就喜欢我……这个样子……」 「对,」那女子低笑一声,「你这个模样,可真真是招人疼的。」 少女似乎得意地笑了一下,接着却又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惊唿:「姑娘、姑娘别……脏……」 那女子再未说话,秦採桑只听她喘息愈来愈急,越来越促,却又分明未含痛苦,更不像垂死挣扎,倒仿佛是…… 「秦姑娘怎么在这里?」 秦採桑正琢磨得出神,闻声不禁骇了一跳,转眼见是温落潮,愈发没有好气,「温堂主又如何在此?」 温落潮也不恼怒,只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抬手在门上敲了敲。 秦採桑微微一惊,「温堂主这是做什么?」 温落潮若无其事道:「小人看姑娘似是想知道里面在做什么,于是就自作主张……」 话音未落,房门忽地被人一把拉开,「姓温的,做么子一大早扰人春梦?」 一大早?现在可不早了罢?秦採桑腹诽一句,转头瞧清她模样,不禁微微一怔。 第117页 真是个天上人间少有的美人,眉眼天然含情,嘴角生来带笑,此时她柔若无骨地倚在门边,身上只随意地披了一袭白纱,根本遮不去那杨柳儿的腰,冰雪也似的肌肤。她也浑不在意,目光在掠过温落潮时微微一凉,而触及她时却是笑了开来,轻启泛着潋滟水光的红唇,「喔,你竟这么好心,专程来送漂亮的小娘子给我么?」 声音里带着几分妩媚的喑哑,才好叫是万般风情、皆在一身。秦採桑忍不住没移开视线,忽见她眨了眨眼,竟是探手欲摸她的脸。 秦採桑本能地侧身闪过,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虽则她生得好看,可她委实不太喜欢这等甜腻的姿态,也不太喜欢她看她的眼神,不过既然她夸她漂亮,莫非……难道…… 她倒似乎也没有势在必得的意图,嘴边笑意愈深,瞟了温落潮一眼,「原来温堂主倒还记得我的喜好。」 温落潮轻咳了一声,「花堂主误会了,这位是秦姑娘。秦姑娘,这位是……」 「花怜月。」那女子笑着接了上去,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秦姑娘果然是天生丽质,何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怜月今日才有幸见识了。」 「……不及花堂主国色天香。」秦採桑勉强向她点了点头,只觉给她瞧得浑身莫名不自在,真箇是半刻都不愿再多留,赶紧向温落潮道,「是了,温堂主不是说有事找我么?」 温落潮倒也配合她,点了点头,「是有些事,想姑娘帮着参谋。」 花怜月看了她一眼,声音里竟带出些许委屈,「秦姑娘这就要走么?不进来坐一会儿么?」 ……真是无福消受。秦採桑摇了摇头,「不了不了,多谢花堂主美意,不过我今日确实有事。」 花怜月惋惜道:「那好罢,不过日后秦姑娘若是得闲了,可千万要来多看看怜月。」 说时眸光一转,神态里满是哀哀戚戚,倒似她真是负了她一般。秦採桑咳嗽一声,扔下句「下次一定」,忙不迭拽着温落潮走开,行出几步再回头时,还见她倚在门边,向她招了招手。 她神情不禁一僵,温落潮在旁看得真切,温声说道:「花堂主其实并无恶意,还望秦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秦採桑瞧了他一眼,心底不禁冷笑,「若照如此说,温堂主方才敲门,倒是不经意间失手咯?」 温落潮微微一讶,正待开口,秦採桑却早懒得听他掰扯,只道:「她是喜欢姑娘家吗?」 温落潮顿了一下才道:「是。」 秦採桑点了点头,心道果然如此,这种事她还只在书上瞧过,想不到今日碰上了真的。那么刚才的声音……不,还是有点怪,真会那般夸张么?算了,都是些细枝末节,当务之急还是走脱出去,她便撇开那些个想法,看向他道:「对了,你们教主呢?忙什么去了?」 温落潮已恢復如初,恭敬道:「教主的事,不是小人可以过问,但秦姑娘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小人去做就是。」 秦採桑也不同他客气,「那你告诉我,杨灿如今是死是活?」 温落潮仍然笑道:「秦姑娘是指悦来客栈的那位杨公子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他。」 温落潮道:「姑娘尽管放心,杨公子与扫把星大人如今都安然无恙。」 秦採桑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扫把星大人?」 温落潮点头道:「姑娘请放心,一日三餐,伺候洗浴,散心出游,都不曾落下。」 「……很好。」秦採桑只觉一言难尽,看来连云生是真有点宝贝扫把星,倒也不稀奇,那魔头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不过,如今无恙……若她轻举妄动一走了之,是不是就不一定了?可是他们怎么那么肯定,她不会抛下杨灿不管?她看着和杨灿有那么熟吗?或者是她看起来就很光风霁月义薄云天? 她想到这里,突然嗅到一阵饭香,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一间屋上炊烟正裊裊而起,也不知温落潮怎么就带她走到这里。不过,她倒当真有些饿了,奇怪,她明明才刚吃过饭不久,或许是跟连云生打那一架太耗元气罢。罢了,这也无关紧要,她转头看向温落潮,「我想吃些东西。」 温落潮笑了笑,一点不意外地道:「已经为姑娘准备好了。」 秦採桑不禁又瞥了他一眼,「温堂主倒是会读人心。」 「姑娘说笑了。」温落潮仍然笑得和和气气,「姑娘三日未食,腹中飢饿,也是理所应当。」 秦採桑险些跳起来,「三日?!」 第58章 温落潮神情不变,但和气地一点头,「是啊,秦姑娘已昏迷三日有余。」 连云生那厮下手是真狠。秦採桑不觉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那你还不带我去吃饭?」 温落潮仍不恼怒,只退到一旁,恭恭敬敬道:「姑娘请。」 秦採桑并不动弹,「我不要吃这里的饭食,我要去洛阳最好的酒楼。」 温落潮摇了摇头道:「秦姑娘,这恐怕使不得。」 秦採桑冷哼一声,「我不管,总之我不要吃这里的东西,我就要去最好的酒楼吃饭。」 温落潮为难道:「可是教主交代过,秦姑娘伤势未愈,不能随意走动……不然这样,姑娘想吃什么,小人这就着人去替姑娘买来。」 秦採桑可不管那许多,「我说了,我要出去吃,我在这里吃不下东西。」 第118页 「可是教主……」 秦採桑打断他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温落潮很快答道:「三日前。」 「那就是了,当时我不是还昏迷不醒么?他肯定是担心我,怕我出事,但我现在已经好了,只是出去吃个饭罢了。」秦採桑只觉有一丝希望,也许温落潮并不清楚她同连云生的关系,「再说了,温堂主不是会跟我一起去么,总不能是怕我跑了罢?我是你们连教主的客人,又不是囚犯。」 她见温落潮一时未语,似在心中权衡,赶紧趁热打铁,「温堂主若是不肯答应,那我不吃也罢,反正饿上几日也死不了人,等你们教主回来再带我出去也罢。」 温落潮忙道:「姑娘言重了……」他在她的逼视下终于松了口,「小人带姑娘去就是了。」 秦採桑不觉一喜,果然这位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温堂主心底也是畏惧那喜怒无常的疯子,面上却仍然矜持,「这才对了。记着,要去最好的酒楼。」 「这是自然。」温落潮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道,「姑娘放心。」 「那事不宜迟,现在就去。」秦採桑竭力压下喜色,「我可是饿得很了。」 温落潮应了声是,果然带她去了洛阳城里最好的酒楼,那酒楼名曰醉晚,装潢倒的确称得上美轮美奂,侍应也算周到,伙计泡茶的手势娴熟,又专门有人殷勤侍应,介绍菜品。可惜路上她还是被看得一样紧,直至坐到包间里,她还在闷闷不乐。 此刻听温落潮问她想吃什么,她也懒得理会,只把茶叶端详一下,发现竟然还是颇好的毛尖,便摸了手帕只擦了擦杯沿,凑在嘴边先喝了一口,略略解了解渴,才混不关心地道:「温堂主看着来罢,只要好吃就成。」 温落潮笑了笑,仍是好脾气地向小二道:「可都听见了么?只管照着你们的招牌上来便是,不过若不好吃,我可不给钱的。」 那小二笑得眼睛都眯成一道缝,「爷只管放心,今儿保准叫二位吃得满意。」 秦採桑心道这小伙计肯定以为温落潮只是在开玩笑,不过目前瞧来,他倒的确脾气不错,但他们石头教的人,谁知会不会突然变脸?无论如何,等会儿她还是只说好吃罢了。 她又额外要了壶白水,挨个把碗筷盘勺都涮了一遍,其实她也知道这样没什么大用,不过是为图个心安,毕竟总不能走到哪儿都自备碗筷,她是惩奸除恶的大侠客,又不是走街串巷的小货郎。 温落潮默默看着她,没说要帮手,神情中更没有一点诧异,仿佛她做的不过是件最稀松平常的事。 秦採桑倒不由对他多了一分好感,同时却也加多一点警惕——这个人城府实在太深,喜怒都不形于色,不好对付啊。 她站起来把水倒进角落里备好的小桶中,又顺便踱到窗边,拉下一半帘子,举目望了出去。这酒楼邻着大街,繁华熙攘,行人络绎,是好一派安居乐业、歌舞昇平景象。可惜却有人不肯安分,偏要掀起腥风血雨,等那魔庄建好之时,这样的热闹就没得看了吧? 她在心里嘆一口气,正想着若就此跳下楼去,不知可能逃得脱,忽然却在那熙攘人群里瞥见一抹刺目的紫色,不由微微一愣。 温落潮的声音忽地在后响起,「秦姑娘,外头风大,当心着凉。」 秦採桑没有作声,只由着他轻轻掩上窗户,自行回到桌边坐下,又呷了口茶,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听说,温堂主本是在洪都对付九幽派的?」 温落潮微微一笑,「是,不过里头有个棘手的角色,小人无能,败北而归。」 秦採桑哦了一声,倒没再追问。方才只是遥遥一瞥,她不是很敢确定,但若真是独孤措来了洛阳,也许…… 「秦姑娘,饭菜好了。」温落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也随着他看过去,不多久果然听见轻轻叩门声,温落潮道声请进,那小二便推门进来,顶着张笑脸一道道将菜餚摆下。 瞧着倒是色香俱全,只不知滋味如何。不过她耽了这会儿功夫,真箇是饿得很了,也不同温落潮客气,便挟起筷子,风捲残云般吃了起来。 温落潮也不作声,识趣地背转过身,只负手看向窗外。 秦採桑倒不在乎,埋头吃了一阵,忽觉气氛有异,抬起头来,便见包间里不知几时竟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她在心里不知千刀万剐多少遍的连云生,另一个则是神情冷淡的白衣青年。说来连云生内力不浅,就算不是红光满面,也当神采奕奕,偏偏这两人都生着苍白面孔,站在一处,活像一对黑白无常,夺命鬼差。 她暗自嗤了一声,忽然瞧见那青年腰间所配长剑,不禁心中一凛,蓦地搁下筷子,整个人剎那间紧绷起来。 温落潮已是转过身来,解释着为何要带她出来,话语说得巧妙,秦採桑只觉若她是连云生,就算他真做了什么违逆心意的事,定也不会责罚于他。 连云生果然不是很在意,只道有事要他去做,打发了他下去,一指旁边的白衣青年,向她道:「我记得秦姑娘曾想与他切磋,今日我将他带来,不如你二人就地比试一番如何?」 ……这人果然就是余舟,真箇丢他们用剑人的脸。秦採桑冷冷地看着他,正要拒绝,哪知余舟却先一步开了口,「蚍蜉撼树,不屑与之。」 第119页 是可忍孰不可忍,秦採桑蓦然站起身来,「烦请赐教。」 余舟充耳不闻,只向连云生道:「你怎地这便回来了?」 秦採桑满心火气,虽也晓得她恐怕的确非他敌手,但…… 连云生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她今天有点生我的气。」 秦採桑生生顿住脚步,只觉这话里面有大问题,他?哪个他?谁敢生他的气?话说回来,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也不同寻常,这个余舟,好像并不怕他。 她支棱起耳朵,只听余舟又淡淡道:「那你不该回来的。」 连云生不解道:「为什么?」 余舟道:「若是她生你的气,你自然更要陪在她身边,多哄哄她,也就好了。若你就这么走了,她只会更加生你的气。」 连云生黯然道:「可她说不想再见到我……」 余舟仍然淡淡道:「你再回去看看她,一次不行,便去两次。」 ……这是什么?传说中的好女怕缠郎么?秦採桑听得满心疑惑,但连云生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那我这就去。」 他忽然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余舟立刻道:「我带她回去。」 秦採桑不料话题突然扯到她身上,但觉这余舟定是不怀好意,支开了连云生,不会是想对她不利罢?她可不想跟着他走。 然则连云生根本未给她选择的机会,满面欢喜地点了点头,便就转身去了。 她根本叫不住他,只得转过头盯着余舟,想琢磨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余舟却是淡淡道:「不走么?」说罢,也不待她回答,便迳自推门走了出去。 秦採桑才不会乖乖就范,迳自推开窗子翻了出去,只才于众人的惊唿中落地,就听余舟冷淡的声音在后响起,「我不会像他一样盯着你,但你若再轻举妄动,我会挑这街上的一人杀了。」 秦採桑不觉一僵,许久才慢慢站起身来,低低地应了一声。 长街上人来人往,有许多人都好奇地向他们投来一瞥,都是些无辜百姓,本来和乐融融,若因着她的缘故而遭横祸……她毫不怀疑他能做出这样的事,也正是如此,这个威胁的确有用得很。 「怎么?」余舟嘴角忽地勾出一抹冷笑,「这就不肯逃了么?」 「那我又当如何?」秦採桑也不禁冷笑,「余堂主能视人命为草芥,秦某却是不能。」 「坐井观天,不识轻重。」余舟提步向前行去,冷淡的语气中又带上了几分轻蔑,「若我是你,便当设法离去,若此时不去,待山庄他日建成,这些人更无活路。」 「余堂主倒会替我着想。」秦採桑给他激得气愤不已,「那么余堂主肯放我离去么?」 余舟淡淡道:「我不会放你,是你自己走脱。」 秦採桑料不到他会如此回答,倒不禁一怔,「余堂主这是什么意思?」 余舟瞥了她一眼,「你若听不懂,那便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想不通。」秦採桑可不觉着他能是出自好心,没准她才一转身,他就狂性大发开始杀人,「余堂主总不会是怕我分去教主信任罢?」 余舟冷冷道:「随你怎么想。」 「那便不是如此。」秦採桑可不肯轻举妄动,信口胡诌道,「余堂主不会是八大家的卧底罢?」 余舟忽然停下脚步,冲着她微微笑了一笑。 秦採桑直给他笑得毛骨悚然,「难道我真箇猜对了?」她眼看他摩挲着剑柄,把眼在四下打量,仿佛是真想挑一个来杀,便连忙道,「好罢好罢,知道余堂主不是,不用证明给我瞧,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不过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余堂主总不会是喜欢连教主吧?」 第59章 余舟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秦採桑这回瞧不出他意思,便接着道:「自来龙阳之癖屡见不鲜,倒也不足为怪,再说你们二位真可谓一对绝配。是了,方才在酒楼里,余堂主是劝连教主去看谁?不会便是连教主的心上人罢?连教主真箇去了,余堂主反而不快起来,就想放走了我,好让连教主不痛快?情之一字,果然障人眼目,哎……」 她说得自己都险些要信了,抬眼却见余舟仍是无动于衷,正想再编几句之时,他忽又淡淡地开了口,「秦姑娘,你瞧街上的人多不多?」 秦採桑只觉这话无好话,「……多啊。」 余舟慢斯条理道:「那姑娘觉得,十个数之内,我能杀掉几个?」 「一个也没有。」 余舟挑了挑眉,「是么?」 秦採桑心道这是真要将他激怒了,赶紧见好就收,「我方才说笑的,余堂主神功盖世,自然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只是如今山庄兴建在即,实在没必要当街闹出人命来。余堂主觉得呢?」 余舟默而不答,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秦採桑忙沖他笑了笑,忽见他往外一转,加快步子,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一时不禁愣在原地。 ……他还真打算放她走么?不可能罢?他会有这么好心?这还能不是欲擒故纵? 秦採桑心中闪过万千个疑问,但余舟的确已走的不见影踪,无论真假,她总不能杵在原地不动,遂就问了最近的出城之路,急忙赶了过去。 眼看城关就在前头,她不禁加快了脚步,不防从岔路里忽地冲出一个人来,一时未察,便被撞了个正着。她倒是不曾伤着,那人却是痛唿一声,手中的包袱也随之落了地。 第120页 秦採桑眼瞧着是个柔弱的姑娘,心中又急着赶路,就也不打算计较,赶紧连说几声「对不住」,一面听着那姑娘也轻声说着是她不好之类的话,一面弯腰替她捡起包袱,正要递还给她,抬头却见她眼眶微红,不禁微微一怔。 那姑娘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勉强沖她笑了笑,便垂下头去,口中道着歉,伸手正要拿过包袱,身子却忽然往后倒去。 秦採桑惊讶之余也顾不得多想,忙上前一步将她揽在怀里,连喊了几声姑娘,却未得到任何回应。低头但见她双眸紧闭,面色发白,唇无血色,再伸手一探脉搏,竟是似有若无,不觉一下子慌了神,不知再该如何处置。 她这么呆立也是显眼,很快便有过路人停下脚步往这边张望,热心肠的便给她提主意道:「姑娘,赶紧送去医馆吧?这样一跤死人的事也不是未发生过,可是得小心为好,人命关天啊。」又有人说何处大夫好,哪里医馆近,劝她快快过去。 秦採桑醒过神来,倒也不是不知这道理,只是那城门就在咫尺之间,实在叫她不舍回头。但耳边只听众人七嘴八舌地催促,又觉那怀中的姑娘身子轻轻发抖,再望那城门一眼,终于一咬牙,打横将她抱起,大步往医馆行去。 那医馆里延医问药的人却也不少,不过见她怀中抱着一个,知是情形紧急,便纷纷让她先行。 她嘴上道谢的话就没断过,一鼓作气地将人抱到里间交给大夫,才终于得以小松一口气。 大夫给那姑娘把了把脉,脸色顿时一变,将她瞪了一眼,请她借一步说话。 秦採桑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但还得倚赖他救治,只好跟着过去,不想却挨了一顿噼头盖脸的数落。 那大夫一开口就叫她拿出药来,「姑娘这是如何照顾病人的,怎么能叫她动气?岂不知她似这般的病情最是兇险,就算安坐家中都难保不测,何况是到这人声嘈杂的大街上来?出来便也罢了,难道身上还不曾带了药么?怎不知先给她服上一粒?」 秦採桑听得张口结舌,心知他是误将她认作那姑娘亲属,几次欲要解释,但每次才一开口,都被那大夫狠狠一瞪,数落得更狠起来,好不容易等他尽了兴,她才得以道出真相。 那大夫显然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方道:「这下就麻烦了,我瞧这姑娘脉象,应是一直有吃药压制,如今得赶紧寻到她家人才好……」 「只是这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秦採桑当然更想快些寻到她家人,不过洛阳城这么大,一时真的无从下手,「对了,既然您说她一直有在服药,想必她随身带着药丸,我这就去找上一找。」 大夫眼前一亮,「是了,事不宜迟,姑娘快且去罢。」 秦採桑应了一声,忙再转回内室,先往包袱里寻了一番,却一无所获,只得请退小学徒,道声得罪,伸手往她身上摸了几下,然却仍没寻到药瓶。 她不觉心下一沉,这么个重病之人,竟然随身不带着救命之药,不可能罢?总不会是方才掉落了罢?可她没记着有声音啊。 但寻不着却是事实,此时就算她奔回去再找,寻不寻得到是一说,只怕已来不及。她心情沉重地出得门来,向着正给旁人看病的大夫摇了摇头,「没有找到。」 那大夫脸色也是一黯,「这可如何是好?」 秦採桑仍不甚甘心,「大夫您既然瞧出她身有宿疾,想必是能……怎么?」 「我倒是能开个方子,不过未必有用,也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那大夫嘆了口气,「她这病是天生的,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万幸,如今……」他止住话头,挥墨写下一张方子,唤过弟子去煎药。 秦採桑道过谢,也不敢打扰他看诊,只得退了出来,瞧着那兀自昏迷不醒的姑娘,不禁嘆了口气。 也许她方才该一走了之的。余舟说得没错,她若是不送出信去,日后死的恐怕不止这姑娘一个人,可……虽是萍水相逢,但既是遇上了,总不能把人抛下不管,再说若不是她那一撞,人家也未必旧疾发作。 只是一人性命与万人性命,究竟孰轻孰重?何况她未必能救得回她。 也许……现在她也该一走了之。 她不觉站起身来,隔着帘子看了那大夫一眼。医者仁心,他定不会束手不理,她在此也无多用处,倒不如且出城去,若是能在刚才的地方寻到那瓶药,她就再回来,若是不能…… 「不要……」 秦採桑霍然回头,奔到她床边,轻声唤道:「姑娘?」 那姑娘却仍然双眸紧闭,只是口中不断呢喃,「不要……不要……」 她是梦见什么了?怎地神情如此痛苦? 秦採桑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抚平她紧皱的眉头。 这姑娘也真是个苦命人,瞧她方才的样子,也是要出城罢?她家人竟然放任她独自行走,实在是过分至极。还是说,他们也是不小心失散了她,正在四处寻找? 她不禁轻轻一嘆,但仍是站起身来,实是不能再久留了……她下定决心,便悄悄地避开大夫的视线退了出去,才要低头快走几步离开医馆,却忽然听得有人迎面喊道:「姐姐——」 声音微粗,带着男娃娃到了一定年纪时特有的沙哑。 她很晓得,因着召明磊有段时间也是如此,她当时还常常取笑他是公鸭嗓,每次这么喊他都恼羞成怒,扬言再也不理她,可下学后却还是会巴巴地跑了来,像是完全忘了昨天的事。真好笑啊,她嘴角不觉扬起笑容,眼睛却有点微微湿润。 第121页 她是好久……好久都不曾见到他了,也许这一辈子,都再不能听他唤她一声姐姐。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蛮牛似的男娃娃正凶煞煞地大步走近,很快就与她擦肩而过,奔着里屋而去,口中仍然在喊个不停,「姐姐,姐姐……你在这里么?」 秦採桑暗自一嘆,正再提步,心中却忽然一凛,他在寻他姐姐?莫非就是那个姑娘? 她一个箭步折回身去,但见那男娃已扑在那姑娘床边,伸手欲给她餵下一颗药丸。那大夫本来正伙同小学徒要将他拉开,见状也已撒开了手,惊讶不已地问道:「小兄弟,这是你阿姐?你家大人在哪?」 那男娃并不理他,只是眼巴巴地瞧着那姑娘,低声地唤:「姐姐,姐姐。」 他本来生得一张稍嫌粗鲁的脸,神情里更是很有点冲撞的,带着一股子骇人的狠戾,根本不似这个年纪的烂漫孩童,可是在看着那姑娘时,目光中却意外地充满了柔情。 也难怪,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姑娘家,连她瞧在眼里,都觉若是语气稍重些,似乎都会惊吓到她。 不过既然他已经寻到这里,她也可以放心离去了。 秦採桑便向那大夫点了点头,转身要走时,却不想那男娃竟追了上来,语气竟是命令式的,「你,不要走。」 秦採桑好笑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小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他只是固执地看着她,拉住了她的胳膊,「你,救姐姐,不能走。」 这等说话的方式,不会是个傻子罢?秦採桑暗自嘆了口气,这家父母也真箇心大,一个身子柔弱,一个脑筋不好,还敢放任他们外出,「小兄弟,姐姐还有事,没法在这儿陪着你们了。你知道你家在哪儿么?姐姐请这位先生替你送个信,叫你爹娘来接你们好不好?」 那大夫也立刻应声,他却只是摇头,「不。」 秦採桑耐着脾气哄了他两句,但只说他不动,正要下手封他穴道,忽而却听得一声轻唤:「萨摩……」 原是那姑娘悠悠醒转,眼睛半开半闭,手却往空中摸索。 那男娃见状立刻松开了她的手,冲过去叫道:「姐姐,我在这里。」 倒是真的姐弟情深。秦採桑不禁又想起了召明磊,随即赶紧命令自己别再想他,趁这机会轻手轻脚地熘出去才是正经,不想才一转身,却就见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秦姑娘?」温落潮站在门口,神情中也有几分讶异,随之恍然笑道,「原来是秦姑娘。」 秦採桑只道是背运时喝凉水亦要塞牙,要笑不笑地看他一眼,也懒得计较他这莫名其妙的说辞,「温堂主既能寻到这里,秦某甘拜下风……」她却见温落潮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身后,心里忽然泛起一点凉意,「温堂主,此事与他们无关……」 温落潮眨了眨眼,忽然恍然大悟似的笑道:「秦姑娘误会了,温某此行,本是要接谷姑娘回去。」 他的视线依然越过她,望着她身后。 秦採桑一懵,谷姑娘?哪个是谷姑娘?又从哪里冒出个谷姑娘来? 心中忽地冒出个猜想,她只觉一时接受不了,慢慢转过头去,看了那文文弱弱的姑娘家一眼。 她好似的确认得温落潮,嘴唇微微咬起,低了头不发一语。那兇巴巴的男娃仍然守在她身旁,正恶狠狠地瞪着她。说起来,萨摩这个名字确实有些熟悉…… 萨摩……她心中勐地打了个激灵,那天余舟说的,岂不就是——带回去给萨摩尝尝鲜?! 第60章 秦採桑只觉这般荒唐事真乃平生所未遇,也不知该怪自己时运不济,又或该怪她真是轻重不分、优柔寡断。 那大夫瞧着这样情形,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满厅里鸦雀无声,她也侧开身让温落潮过去,但听他用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道:「谷姑娘没事就好,且在这里稍作歇息,小的即刻去知会主子……」 那姑娘忽然抬起头来,急忙道:「不、不要!不要告诉他,温先生,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他……」 秦採桑不觉皱了皱眉,她还真箇是自己跑出来的么?吃药……她莫非就是那个拿人心做药引的,也是那个敢生连云生气的人? 这么一想,事情倒是串了起来。 温落潮顿了一顿,仍然轻声细气地道:「失了谷姑娘下落,主子十分忧心,如今还在四下寻找,还请谷姑娘体恤主子的一片苦心。」 那姑娘又垂下头去,「我明白,我不会叫你为难。」 「那么就请姑娘在此稍候片刻,小人去去就来。」温落潮低声宽慰了两句,掀帘而出,又同那大夫解释了几句,从怀里取了银子给他,这才又行至她面前,看着她恭恭敬敬地道,「还请秦姑娘在此代为照应片刻,小人去去就回。」 秦採桑禁不住冷笑了一声,「温堂主若是放心,尽管自便就是。」 温落潮温和笑道:「小人自然信得过姑娘。」 秦採桑嗤了一声,只看着他走到门口便即停住,不知从何处唤出两个人来吩咐了什么,不禁又再冷笑一声。 就这还叫她代为看顾,果然算得上是去去就回。 她没把握能全身而退,不过……若是挟持屋里这二位呢? 秦採桑掀帘而入,看了看床上坐着的面色苍白的少女,再看了看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的兇巴巴的萨摩,欺负毫无反抗之力的妇孺似乎不好,但是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至于能不能奏效,管他呢,试过才知。 第122页 她踏前一步,身上杀气渐渐荡漾开来。 那姑娘似有所感,忽然抬起头来,见是她,不禁微微一怔,接着就绽出个笑容,挣扎着要起身见礼。萨摩拉着她不让,秦採桑自然也不拘泥这些,只按着剑冷冷瞧着她,听她轻声说道:「今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谷谷实难报答万一,可惜此身孱弱,但愿来生结草衔环,能报答姑娘的恩德。只是……只是现在,姑娘还是快些走罢。」 她声音虽然轻柔,间中却带些苦涩,秦採桑不禁嘆了口气,实是无法迁怒于她,「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姑娘若真想帮我,就请送我一程罢。」 谷谷微微一愣,仿佛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秦採桑却也不愿再多解释,低声道句对不住,荡寇随即铮然出鞘,逼在谷谷眉心,「还请姑娘随我走一趟。」 萨摩低吼一声,便要扑向她。 谷谷却轻轻地拽住了他的手,她分明未用多少气力,软绵绵的随时可以轻易挣开,可萨摩却竟就温顺地伏了回去,但只用一双眼恶狠狠、凶煞煞地盯着她。 「姑娘,你、你为什么……是温先生不肯让你走么?可、可你这样也没有用的,我……」谷谷气息一滞,面色愈发苍白了些,缓了片刻才接着道,「我、我只能做姑娘的累赘。」 秦採桑愣了愣,知她说的一点不错,若她这个人质半路死了,连云生怕是要追杀她到天涯海角。那倒也不算什么,只是……那便换个人罢。 她将视线移到萨摩身上,谷谷仿佛领会了她的意图,低声与萨摩道:「萨摩,你听这位姐姐的话……」 「秦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温落潮稍带讶异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秦採桑只冷笑一声,「温堂主难道瞧不出来么?」 谷谷脸色忽地一变,「你、你就是秦姑娘么?」 秦採桑不禁看了她一眼,倒也无暇多想,只道:「温堂主是聪明人,自然晓得该怎么做了?」 温落潮嘆了口气,上前一步,声音渐渐低下去,「秦姑娘千万不要冲动,小人退开便是,只是教主他很快就要来了……若是瞧见这幅样子,恐怕他生气起来,姑娘自是不妨,但这善心的大夫和满屋的百姓……」 「你威胁我?」秦採桑脚下一转,将荡寇横上谷谷脖颈,冷冷地看着温落潮,「你以为我不敢杀她?」 温落潮的笑容仍是温和而恭敬的,「小人不敢,姑娘自然不是不敢,不过是不忍罢了。」 他将她看得太准。秦採桑咬死了牙,当真是进退都难,谷谷却忽然扯了扯她衣裳,她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嘴唇翕动,无声地说道:「相信我。」 相信她?秦採桑不敢信,可似乎也别无他法。她定是带不走她,而萨摩又不似个容易对付的孩子,再者,她也真箇狠不下心来一刀两断。 虽然这个谷谷好似对连云生很重要,可温落潮断然不肯放她离去,诚如他所说,若连云生瞧见这一幕,谁能保证他不会迁怒旁人? 倒是这个谷谷,看她的言行举止,似乎也不像个无端端喜食人心的疯子,也许是连云生瞒着她用人心做药引,近日却被她发觉,这才会独自出走。 如此说来,也许可以信她一次。反正她也别无选择不是? 温落潮低声提醒她道:「秦姑娘,教主就快要来了。」 秦採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终是默不作声地收剑回鞘。 温落潮微微一笑。 谷谷怯怯地拉了拉她衣角,「秦姑娘……」 秦採桑低头瞧了瞧她,只不咸不淡地撇下一句:「谷姑娘多保重罢。」便再看向温落潮,「温堂主打算怎么处置我?」 温落潮仍是和顺地道:「姑娘放心,小人不是那等多嘴的人。」 秦採桑嗤了一声,「但愿如此。」 温落潮向她微微一笑,又向谷谷道:「这边已经不妨事了,姑娘稍待片刻,主子这便来了,小人就先送秦姑娘回去了。」 谷谷迟疑道:「不必了吧……」 温落潮温声道:「主子今日心焦,只怕会怠慢了秦姑娘,姑娘有什么事,过几日再提,也是一样的。」 谷谷咬着嘴唇,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秦採桑倒是挺想留下来看看,但也没必要叫她为难,「走就走罢,早一刻迟一刻也无妨。」说罢她就先转身出去。 温落潮又看了谷谷一眼,无声地一笑,才跟着她出来。 秦採桑瞧着他微笑的模样,就没来由的心烦,但想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便仍是勉强耐住性子,旁敲侧击几句。 温落潮却是个嘴风很严的人,总未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她打探未果,也就懒得再多敷衍,沉默着随他回去,思及单是依靠谷谷也未可安心,如今还是固本培元最为紧要,便在房中打起坐来。 这一练就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吃过饭后,她往外面转过一圈,就又回屋接着练功,真气运转一周天,正觉神采奕奕,耳边忽然听得几声轻响,抬头一望,便见窗子无风自开,忽然跃进个披头散髮的白色人影。他也不近前来,只就倚窗而坐,手里拎了一串酒罈,望向她道:「秦姑娘,喝酒吗?」 秦採桑盯了他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喝么?」连云生很是讶异道,「今日风清月朗,外头屋顶又甚平坦,我瞧着特别应景,所以才来邀姑娘一起。」 第123页 「……连教主甚有雅趣。」秦採桑仍然瞧着他,倒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不陪着谷谷,反而来寻她了?寻便寻了,那也该当知恩图报,放她离去,总不至于拿几瓶酒来收买人心罢?这个疯子,真箇是叫人气恨不平。 连云生抬了抬手,「秦姑娘,一起呀,我也有几句话,想跟姑娘说。」 那便去罢,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秦採桑点了点头,「连教主如此盛情,秦某却之不恭,奉陪就是。」 「好极了。」连云生拍掌一笑,接着便翻身跃下窗台。 秦採桑当然不敢指望他能翻下去摔死,默默地凑过去一看,见四下都无他身影,便也从窗子里翻了出去,踩着墙上凹凸不平的地方跃上屋顶,但见他已寻了位置坐好,见她上来,便解下一坛酒扔过来,「今天的事,还要多谢秦姑娘。」 她把酒接着,挑了个与他隔着两三人远近的地方坐下,闻言只想冷笑,「连教主的谢字,秦某可不敢领受,但要教主手下留情,少伤几条人命,秦某便就知足了。」 「人命?」连云生嘆息一声,「原来秦姑娘还是在为前日的事怪我。」 「不敢,不敢。」这一时他倒不再翻脸了,秦採桑真箇是被磨得没有脾气,「秦某不过觉着,多行不义必自毙,若教主真的为谷姑娘着想,还是收敛一些罢。」 连云生忽地笑了笑,「阿舟也总是这么说。」 秦採桑被这称唿稍稍震了一下,不由更是好奇起他们三个的爱恨情仇,可还不及发问,只听他又接着道,「秦姑娘想离开洛阳么?」 废话,她能不想么?「不知连教主有什么条件?」 连云生赞许地看她一眼,「姑娘是聪明人,心里定然清楚。我与谷谷,不过是想要一个家罢了。」 「那便罢了。」秦採桑摇了摇头,「秦某一早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连教主必要为此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晓得姑娘会这样说……这样就太好了,我不用真的送姑娘走。」连云生喝了一口酒,忽然笑了起来,「谷谷一定也会很开心,她可是心心念念着秦姑娘呢。」 既然如此,又问她做什么?平白来戏弄人么?秦採桑被他气得口干舌燥,扯去红封,勐然灌了一口酒,只觉那辣意直呛到喉咙里去,顿时咳个不停,将息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连云生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待她喘息定了才好整以暇地道:「秦姑娘明日同我一起去看看她罢,她必然会极欢喜的。」 秦採桑恨不得将酒罈摔到他脸上,「连教主当真是情深义重,可教主难道就不怕,我将教主的所作所为全告诉她?」 连云生看了她一眼,面上忽地绽出一个笑来,那笑容在月光下明灿到了极致,却也冰冷到了极致,「如今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呢?我从前不肯告诉她,不过是怕她想不开,如今既然瞒不住,那也不必再瞒,强迫也好威逼也罢,我只要她好好活着。」 拎着酒罈的手抬起往后一松,那六七个罈子便齐刷刷地坠了下去,顿时接二连三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来。 他的神情却忽然转作阴郁,「秦姑娘觉得呢?纵算活得多不痛快,不也还是活着么?岂非比死去后万事皆空要好得多?」 「连教主此言差矣。」秦採桑嗤了一声,「人生在世有所当为,有所不为,若秦某与谷姑娘易地而处,今日也决不肯苟存性命。」 「是么?」连云生斜睨她一眼,「那秦姑娘又缘何昧着良心,只推说性洁不适?」 ……原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这儿等着她呢。秦採桑暗自冷笑,「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又不曾妨害他人,怎就不能保全自己了?」 连云生轻轻一嘆,「秦姑娘真箇是总有道理,只可惜……」 「可惜什么?」 他却并未再言语,但只意味不明地向她一笑,便即站起身来,竟是干脆利落地从屋顶翻落下去,转瞬间便已没了踪影。 秦採桑给他晾在原地,真恨不得将酒罈摔出去砸他,兀自生了一会儿气,还是只把酒罈搁在一边,正待回房,抬眼却见那一轮明月正自云雾中冉冉而出,想了一想,不由又坐了回去。 那魔头有件事倒是说的不错,这确是个瞧风景的好地方。昔有牧童仰眠牛背看青天,今日她也来个天地为庐窥明月。 一念及此,便就抱着手臂枕了下去,一面瞧着那月圆清辉满,一面在心中再把口诀默念了几遍,正自得其乐,忽却听闻有轻细的脚步声渐渐近前。不过料想在这半成不成的山庄里,也没人敢寻她麻烦,便就没有理会。 须臾却见有一抹白衣轻飘而上,拾起她方才搁在旁边的酒罈,凑在鼻端嗅了嗅,接着竟是抬手往嘴边送去。 秦採桑终于忍不住出声,「花堂主,那是我喝过的。」 第61章 花怜月的手势一顿,将酒罈微微拿开一点,低头望着她,妖丽的脸上满是笑意,「是么?」 秦採桑心道这有什么好骗人的,便点了点头,正待把酒罈拿回,却不想花怜月竟并不递还,反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喝完后甚至还舔了舔唇边沾上的酒水,沖她扬眉笑了一笑,「很香。」 ……是么?那她也真箇是品味清奇。 秦採桑无言地看了她一眼,默默收回手来。她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来这种喝别人喝过的酒的行为,不过倒也无意多说什么,只要笑不笑地敷衍了一句,「花堂主高兴就好。」 第124页 花怜月不知看没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笑容仍然灿烂得很,竟十分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多谢秦姑娘美意,那么怜月就不客气了。」 ……她什么时候请她坐了?这些个石头教的,还真是一个两个都爱自说自话。还有做什么靠她这么近?明明屋里已藏了个小娇娇,还要到外面招蜂引蝶。若不是她还想从她这儿打听些消息,一早就掉头走了。 花怜月倒似全未留意她的态度,还在自顾自说话:「秦姑娘真好雅兴,这种天气上来吹风赏月,确实再好不过。」 说着话,身子恍若无骨似的,顺着风势晃了晃,几乎要倒进她怀里。 秦採桑默默地往边上挪了一点,只觉她身上带着一股子腻人的甜香,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花怜月露出一点哀伤之色,「怎么?秦姑娘是不欢迎我么?」 秦採桑很想说是,不过最终还是只干咳一声道:「没有,只是不习惯与旁人靠的那么近。」 花怜月忽地笑了起来,「秦姑娘是不中意与旁人靠得这般近,还是单单不中意与我这个旁人靠得这般近?」 ……这可是你非逼我说的,秦採桑瞧了她一眼,「兼而有之。」 花怜月微微一怔,随之又笑了开来,将碎发向后随意一拨,倒是坐正了身子,侧过脸来瞧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声音中那点媚意直能勾到人心里去,「秦姑娘果然与别个不同,只是姑娘这般拘束,未免会少了很多乐趣。」 一步之遥的距离,彼此间的细微情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见美人之多如秦採桑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花堂主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举止固然轻佻,却并不十分惹人讨厌,有点恰到好处的知趣,不至于纠缠不休。 只是好看归好看,却仿佛带了几分说不上来的邪气,叫人觉得摸不到她的真心,这一时可以与你谈笑晏晏,下一刻也许就会翻脸无情。此外,她身上的那股子腻香,也叫她不太喜欢。再加上满天下皆知的忘恩负义,人品总是好不到哪里去了,书上写的蛇蝎美人,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罢。 倒是谷谷,虽然不如她生得好看,一眼看过去却叫人觉得舒服,如浴清泉,如沐春风。可惜她偏偏是个要食人心的,如若不然,她倒愿意交这样一个朋友。 秦採桑想到这里,勐然醒过神来,不觉暗自嗤笑一声。她是真真煳涂了,竟会想到要与谷谷交朋友,虽不知她跟连云生之间到底有什么爱恨情仇,可有些事总是因她而起。所谓人心做药引,她不觉得是真有用,但若她真的决心停药,依那大夫的说法,恐怕真的命不久长。 终归是可惜了…… 「姑娘在想什么?」 「没甚么。」秦採桑移开目光,也避过花怜月望着她的眼神,「只是觉得人各有志,子非鱼,又焉知鱼之乐?」 花怜月微微地笑起来,语气里含着点深长悠远的意味,「别的事怜月倒不敢瞎说,但若秦姑娘总是不肯与人接近,定将少体会一样天底下独一份的好处。」 她说得极是笃定,秦採桑倒也不禁被勾起几分好奇,「还请花堂主赐教。」 花怜月又喝了口酒,笑着看她,「秦姑娘真想知道?」 ……明知故问有什么意思?秦採桑嘆了口气,「花堂主不愿说便算了。」 「啷个会呢?怜月还想与秦姑娘讨教。」花怜月又睨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不胜酒力,面上竟泛着一点薄红,眸光更潋滟三分,忽然微微地倾过身来,吐字低低,慵懒却又妩媚,「这件事呀,便是鱼水之欢。」 秦採桑再默默往后退了些,「花堂主管这叫天下独一份的好处?」 花怜月好似有一点讶异,「是啊。」 秦採桑摇了摇头,「恕秦某不敢苟同。」 「是么?」花怜月眨了眨眼,「秦姑娘既这样讲,莫非曾试过其中滋味?」 秦採桑摇头道:「那倒没有。」 花怜月微微地笑起来,「既然不曾试过,又为何断言无趣?」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听着可不觉得有趣,也感觉不到趣味。」 花怜月闻言笑个不止,魅惑的眸子稍稍眯起来,满溢着万般的风情,「姑娘果真是从未试过,岂不知有一句话叫做欲迎还拒?」声音暧昧地低沉下去,「姑娘若是愿意,怜月或许帮得上忙,保管叫姑娘识得什么叫真正的神仙滋味。」 她这话简直好似青楼里老鸨在拉客,秦採桑不禁暗自嘆了口气,「花堂主的好意,秦某心领了,但实无必要。」 花怜月委屈地看着她道:「为什么?姑娘可是嫌弃怜月么?」 ……实话实说,是有一些。不过心中虽这么想,她却仍是摇了摇头,「花堂主也不曾试过死亡的滋味,怎地却不愿去寻死?秦某也是一样,如今真的没甚兴趣。」 花怜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嘆了口气,「秦姑娘果然与别个不同,今日若换了别的姑娘,早就骂要我不知廉耻,性子再烈一些,怕是都已拔剑相向了,怪不得能入连教主法眼。」 秦採桑心道能入他法眼,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她这点言语上的调戏,倒确实还不在她眼里,「倒没什么不同的,不过是世人大多庸人自扰罢了。说实在的,似这并非伤天害理的事,有人愿意看得重些,有人不愿放在眼里,都属寻常。若说与众不同,花堂主才更是如此罢?」 第125页 「哦?」花怜月偏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怜月怎地就与众不同了?」 她明明仍是那么一副慵懒含笑的模样,可秦採桑却忽觉她似是哪里有了些不同,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花怜月微微眨了眨眼,「秦姑娘啷个不说话噻?」 秦採桑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花堂主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 「哦?」花怜月笑眯眯地望着她,「啷个不一样咯?」 秦採桑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花怜月又向前倾了倾身子,「那姑娘应该多瞧瞧我,说不准便瞧出来了呢。」 「不必了,话说回来……」秦採桑本想同她打听几句谷谷的事,不料却见她忽然站起身来,心中不禁有几分惊讶,「花堂主要走了么?」 「是啊。」花怜月紧了紧衣衫,嘆了口气,「夜深风重,还是不宜久坐,秦姑娘也早些回去歇息罢,若是哪日有了兴致,怜月随时愿意效劳。」 ……那还是下辈子罢。秦採桑也没什么非要追问不可的事,便就没有挽留,瞧着她婀娜转身,袖中却忽然掉下一块帕子。秦採桑等了片刻,见她毫无察觉,想了一想,终是捡起来追了两步,递还给她,「花堂主,你的手帕。」 花怜月停下脚步,转身接过帕子,沖她嫣然一笑,「多谢秦姑娘了。」 秦採桑道声不必客气,正想着顺路下去也罢,不知怎地,却忽觉有点头晕。 花怜月的笑容和声音不知为何竟在她眼前耳边不断盘旋迴响,她心下大骇,探手才要摸剑,忽觉脚下一软,天地也一时旋转起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落在花怜月怀里,被她双臂紧紧拥着。 甜腻的香气一股脑地往鼻子里钻,秦採桑只觉唿吸都快凝滞,下意识伸手去推,才发现自己竟再使不上一点气力。她心里明镜一般,晓得这番是着了道,只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疏忽在哪里。 花怜月低头望着她,笑容还是一般的艷丽妖冶,「对着良辰美景,又有佳人投怀送抱,若不把握良机寻欢作乐,岂不是太不解风情,你说对不对,秦姑娘?」 秦採桑恨得咬牙切齿,心道蜀中果然没得一个好东西,「花堂主,我劝你莫太过分,现在立刻放了我,我还可既往不咎……唔……」话未说完,嘴里却被她硬塞进一丸药,顿时只觉脑中轰地一响,恨不得即刻冲到井边打水漱口。 她怎么敢!她狠狠地盯着她,恨不能立时就将她千刀万剐。 花怜月却是低声笑个不住,「秦姑娘做么子这么瞧着我?我今日不会停手的,须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勾了勾嘴角,放低她的动作十分的轻柔,「呀,秦姑娘不单与别个不同,还生得这般天香国色,真叫人瞧了便觉心痒难耐,忍不住想含在嘴里,尝尝滋味。」说着凑过来,似乎要亲她的唇。 身下是硬硌硌的瓦,身上是若即若离的柔软与火热,秦採桑只觉心里无端端也起了一团燥热的火,难受得紧,她竭力地侧身想要躲开,湿热的唇舌却仍落到了她颊上,令她剎那间全身寒毛倒竖,又惊又怒道:「你、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秦姑娘那般聪敏,不妨猜猜看嘛?」花怜月掰正她的脸,笑容愈发暧昧,「好啦,莫生气嘛,怜月不会害姑娘的,只是一样助兴的小东西,姑娘放轻松些,我会叫你很快活的。」 她说着又俯下身来,秦採桑推她不动,也只得拿连云生说项,「花堂主做这种事,若是连教主晓得了……」 花怜月笑着打断她,「晓得了又如何?我已说过,牡丹花下死……」 「你若想做鬼,我现在便可成全你。」冷冷淡淡的声音倏忽响起,秦採桑不由精神一振,余舟虽瞧她不太顺眼,但看在连云生的面子上,应该也不能袖手不管……罢? 花怜月的动作微微一顿,又看了她一会儿,忽地笑了起来,「好罢,秦姑娘,看来咱们的缘分还是差了一点。」 秦採桑呸了一声,「哪个同你有缘分?你最好……」 花怜月忽然伸手掩住她的口,秦採桑瞬间又炸了毛,她却只是低笑:「秦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委实叫人伤心不已呢。若还有下一次,怜月可就要亲亲姑娘了。」说着向她眨了眨眼,「这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滋味想必也甚是甜美罢?」 ……余舟你是死人么?之前砍人脑袋怎就那么痛快呢?真箇是来帮她的么? 可惜她枉自怒火万丈,如今也只能任人摆布。 好在花怜月再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站起身来,飘然欲去。 秦採桑直挺挺地躺在原地,仍是挣扎不起,只听见余舟冷冷说了一句「解药」,花怜月但是笑道:「余堂主岂非就是最好的解药么,又何必捨近求远?」 她在心里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正待余舟追索,却不想他却竟没有再说什么,真箇放了她离去。 这人果然没安什么好心……秦採桑瞧着他冷冽如冰的脸,不觉嘆了口气,「余堂主,你要想清楚了,你中意的可是……」 话音未完,忽然被他揪住衣领,一把拽起。 第62章 秦採桑还想说些什么,就给他拎着腾空而起,几个起落后往井边一掼,也不待她缓过神来,便有一桶水当头浇下。 那水冰凉刺骨,激得她接连打了几个寒颤,才始缓和过来一点,靠着井沿,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骂他,「余堂主烦求得很,一定也是蜀人吧?」 第126页 余舟看了她一眼,语声仍是淡淡凉凉的,「秦姑娘似乎不甚满意,看来是余某多管闲事了。」 秦採桑一怔,这才觉出心里那点燥火不知何时已经消了,然再想起花怜月,不由又是一阵气恨,真真是色胆包天,都欺辱到她头上来了,今日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她好欺负了。她就不信了,难道她真连她都打不过?越想越恨,不觉跳起身便走。 余舟在后淡淡道:「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算帐。」秦採桑冷笑一声,「送她到九泉之下风流快活个够。怎么,余堂主想拦我么?」 「倒也不是。」余舟瞥了她一眼,「只是姑娘若就这样过去,只怕吃亏的仍然是你。」 秦採桑低头看了看自己,真箇是气不打一处来,「那还真是多谢余堂主提醒。」 她窝着满腹的火,自顾自回房去换过一身衣服,出来时却见余舟竟在门外,见她出来便道:「走罢。」 「……余堂主真是怕我吃亏么?」秦採桑不禁讶异,她可不觉得余舟有这般好心,但方才的确也是他救下了她,难道是她成见太深了么? 余舟仍是无甚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行,仿佛笃定她会跟上去似的。 说起来,她还真不知该去哪里寻花怜月,于是虽然有点不悦,但还是真箇跟了上去,一路上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余堂主,今日我虽没能走脱,但也绝非是我不愿,实在是中间生了意外,你若实在生气,不如咱们这会儿再来一次?」 余舟头也不回,只淡淡道:「秦姑娘不想去送花堂主一程了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这话她当然不肯在他面前直说,「其实我细想想,她也没真做成什么,倒不必非要赶尽杀绝,反而是余堂主的心情更须顾及。」 余舟微微冷笑,「原来我方才不该出手。」 秦採桑一时愣住,听听他这说的是什么话?她不杀花怜月还碍着他的事了?他与花怜月当真是一伙的么?这人不会真箇是中意连云生,以至于容不下她,也容不下花怜月,说起来……她快走几步赶上他,「余堂主觉得温堂主如何?」 余舟微微皱了皱眉,道:「为何问起这个?」 瞧瞧这嫌弃的模样……秦採桑都不用他真箇说些什么,便已瞭然于心,「看来是不太欣赏了。」 余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觉得连教主好似对谷姑娘十分钟情,」秦採桑观察着他的神情,「我瞧谷姑娘也真是个惹人怜的……怎么了,余堂主,我哪里说的不对么?」 「也没什么不对。」余舟不知几时已停下脚步,忽然冲着她笑了一下,「不过是觉着姑娘好似当局者迷,姑娘怎么从不想想,云生为何偏偏对你另眼相待?」 秦採桑:「……」 她当然想过。但连云生素日里行事都太疯癫,谁晓得是不是一时兴起,看她是个可塑之才,就要收归麾下。但若是她从不肯就范,或许下一时就要置他于死地。可听他的意思,就好像是在暗示…… 「也许……」他语气很是轻柔,笑起来也不是不好看,只是眼底一片冰冷,叫人觉得下一时他就会亮出锋利的爪牙,「云生他早就对姑娘暗生情愫,姑娘怎地偏偏不解风情,倒要误会他了去?」 呵……还真是这个意思。秦採桑忍不住要冷笑,她就算信旭日西升海水倒流,都不信连云生对她有意。余舟想必也不会傻到以为她会信罢?哼,不就是叫她别多管闲事,可这闲事也不是她先要掺和的。 她还想再跟他争辩几句,余舟却只伸手一指,「便是前头那间屋子,秦姑娘请自便罢。」 秦採桑往前一瞧,见是一户殷实人家,门院尚还完好,里面隐隐透出灯光来。想到花怜月此刻正自在快活,便不由生出一股火气来,又见余舟似无再打算放她的意思,也就息了跟他掰扯到底的心,撇下句多谢,即拔剑在手,悄悄地摸了进去。 谁知才进了院子,却忽听得连云生的声音道:「你终于来了。」 她整个人不禁一呆,这才想起余舟从未说过是要带她来见花怜月,正待再悄悄退离,谁知连云生却已闪身出来,一把扯住她就往屋中走,「秦姑娘快来。」 既来之则安之,秦採桑反正挣脱不开,也就随他进去,却见屋中竟还站着一个垂头丧气之人,忽然瞧见二人进来,即刻便换上一副笑脸——竟是洛阳知府左冯源。 秦採桑剎那间想通前因后果,草草地同他点了个头,又看了连云生一眼,真箇不知该气该笑。 连云生向她眨了眨眼,「拜託秦姑娘了。」说罢忽然在左冯源身上一拂,便即风一般地挑了张椅子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自此岿然不动。 谁叫她在人檐下过呢?秦採桑只得忍着气看向左冯源,「左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左冯源连忙道:「秦姑娘,是这样的……」 原来事情与花怜月有关。 据说她前些日子在京城得罪了一位最不能得罪的贵人,那贵人于国有功,又同皇帝有亲,新近才到京城,却就受她惊扰,皇帝于是下旨在京中大肆搜捕,不想仍叫她逃脱,这下龙颜大怒,便责令各州府协助,务必将她与一干同党捉拿归案。 第127页 喔,秦採桑不由暗暗喝彩,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下都不必她亲自动手,不过这大兴的皇帝和官儿实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非要等事情挨到自己头上才开始着急,这要是搁在她们召国……她只觉兴奋劲儿一淡,拉回心思,继续听左冯源说话。 「秦姑娘,本官也不是要为难连先生,只是陛下如今把那小将军看得极重,花堂主却偏偏是同他结了梁子,旁人且不论,花堂主恐怕是定要给缉拿到案的,不然也不好对上头交代不是?不,这当然不是本官的意思,只是被派来查案的那位大人真箇有些本事,他前后脚追着花堂主到了洛阳,今日就上门来与本官商议……说是商议,其实便是知会,本官只怕他查到这里,到时候两下对上,虽然连先生神功盖世,却也总是麻烦不是?所以本官赶紧先来说一声,看看连先生是不是要暂时避开风头,或是拿个别的主意?」 秦採桑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是两下都不想得罪,不过这也不用她拿主意,就将原话大概复述一番,看向连云生道:「教主以为当如何处置?」 连云生却看着她道:「秦姑娘换了一身衣服?」 他一提这事,秦採桑便气不打一处来,只作未曾听见:「不知教主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连云生又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秦採桑正不知他这是作甚,便听他轻飘飘地道:「叫他走吧。」 呵,秦採桑暗自冷笑一声,看向左冯源,「左大人,连教主请您回去。」 左冯源愣了愣,「秦姑娘,那位大人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 连云生道:「叫他出去。」 秦採桑便又看了他一眼,「左大人,请吧。」 左冯源默了默,到底没敢再多说什么,真箇就告辞离去。 秦採桑瞧着连云生无声地玩着手中茶杯,似无再理会她的意思,正打算出去,却忽听见左冯源在外惊声叫道:「不好了,走、走水了!」 走水?秦採桑冲出屋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便见一片煌煌明火。 她只想叫声痛快,左冯源却是战战兢兢,「秦姑娘,这可怎生是好?要不要本官叫人……」 秦採桑勐然转过头去看他,「左大人请回罢,连教主自有安排。」 左冯源点了点头,到底是飞快地走去了。 秦採桑转头却见连云生仍未从屋中出来,但也并不想再多事,反正他定然已听得清清楚楚,倒不如试着趁此机会逃出去才是正经。 既打定主意,她便悄悄地朝反方向行去。一路上竟见着许多黑衣人沉默无声地抬着水桶水盆等物赶向起火处,她闪在旁边约略一数,不禁咂舌,原来连云生在暗地里还埋下这许多人,说石头教声势浩大,倒还真不是虚张声势。 但既然这许多人都去救火,她可能趁这个机会寻到杨灿和扫把星么? 秦採桑不禁犹豫了片刻,眼看行将过尽,正欲出手制住那最后一人,却忽闻身后响起极轻渐近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凛,却并未声张,只沉住气等那声音停在身后,方才抢先一步将那人反抵在墙上,同时不由一楞。 因着那人的个头尚不足于她,且功力并没有怎样深厚,被制服也不过只是一息间事。她再细细一凝,只见那人竟是萨摩,始才略微放松下来,解开他的穴道,压低声音问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萨摩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姐姐,叫我,带你出去。」 谷谷还真的是想要帮她……秦採桑心中不禁微微一热,接着又忽然一紧,那火不会是她放的罢?连云生再是宠她,可若是坏了他的百年大计……她忙问道:「那你姐姐人呢?」 萨摩没有回答,只道:「跟我走。」 秦採桑以为他没明白她的意思,「这火,不是你姐姐放的罢?」 说罢,她只觉萨摩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正纳闷,却见他缓缓摇了摇头,「是,八大家,的人。」 原来他们也没那么不堪嘛,还是寻到这里来了。如此一来,倒也不用急着走了,正好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秦採桑于是问道:「八大门派都来了么?他们在哪里?」 萨摩仍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她,半晌,又缓缓摇了摇头,「一个,或者两个。」 ……这不是上赶着来送死么? 秦採桑立刻打消了去帮忙的念头,「那你可见过一个叫杨灿的人,或者一头骡子?」 萨摩摇了摇头,「跟我走。」 「走,走。」秦採桑拿他无法,嘴上应着,心里却忽然生出点犹疑,往那火光沖天的地方看了一眼,耳边听得又有几人脚步声经过,便朝萨摩嘘的一声,觑准时机,将一人打晕了拉进墙后,飞快地剥了他的衣裳披上。 说是不管,却还是得去看一眼的,八大家既然有人留意到这里,肯定只是派一两个身手佳的先来打探,由此她倒没了一定要出去报信的必要,不如且去瞧瞧,若能救下,那也算是一条性命,若是不成,好歹打听下杨灿在哪儿,能救下他,也算不枉。 萨摩瞧着她做这些,嘴上只在重复:「你,跟我走。」 这孩子真箇是缺点脑子,难怪余舟要给他送人脑,看来也不能全然怨他。 秦採桑嘆了口气,叫他且在原地乖乖待着等她回来,便拎起水桶,迳自朝着火光最盛处而去。 第128页 她很快便追上前头那一支小队,跟了一阵,又遇着一支手上没有水桶的,寻思着应是要去支援,便就扔下水桶又悄悄跟上去,却被分去守一个岔口。她伏在屋顶上百无聊赖,只等那小队长不注意时便要开熘,却忽然瞥见墙角掠过一道黑影。她料想这便该是八家之人,才待提醒他当心,只听东边屋顶上忽然传出一声尖利哨响,紧着便有火把人声向这边聚来。 秦採桑不觉暗自一惊,心道难怪他难以走脱,原来四下皆是眼线,如此亦难伸以援手,她究竟该救还是不救? 正在犹豫,忽见一人自远处踏着屋瓦翩然而至,手中长剑光华潋滟,声音清冷,「阁下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离去?」 也不过剎那光景,火把齐集,已成合围之势,底下那人见避无可避,仰起头来盯着余舟,比他更有十分冷傲,「某在此已停留两日,此时离去,不算急了。」 这声音却有几分熟悉……秦採桑视线在他脸上一落,当即一愣,擦了擦眼睛再仔细地看了一回,才敢确信那穿着粗布衣衫、脸上搽着几道黑灰的人,竟然真的就是独孤措。 那句话如何说的来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苍天果然是报应不爽,这人不是自恃甚高么?如今还不是给人围堵在此,进退无路,等这次她救他出来,看他还有什么好说! 不过如何救……倒还是得从长计议。她眼看着两人已动起手来,只觉独孤措虽然剑法不错,却似乎不是余舟对手,更何况还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连云生。单凭她一人之力,恐怕是杯水车薪,但独孤措好歹是八大家有头有脸的人物,连云生应当不至于便取了他性命,为今之计,还是先脱身出去,寻到杨灿和扫把星,再做打算。 眼看二人越斗越远,秦採桑正待悄悄熘去,忽然听见身后响动,回头一瞧,却是萨摩扒着墙正要爬上来。她不禁一怔,眼见他脚下一滑,就要摔了下去,赶紧伸手将他拽住。却不想这原是土夯的老屋,年久失修,被她二人这般一折腾,登时塌却。秦採桑眼看着萨摩就要后脑着地,心中长嘆一声,终是箍住他的腰用力一转,将二人的位置颠倒过来,做了他的垫板。 她多少年都没试过摔跤,只觉得头重脚轻晕晕乎乎,推开萨摩坐起来,才揉了揉太阳穴,就见那孩子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竟低头忽然沖她笑了笑。 这应该不是真的罢?秦採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正想看得更仔细一点,忽然只觉头上剧痛,眼前顿时发昏,但凭直觉将来不及出鞘的荡寇精准无比地递过去,剑势到处,便闻一声隐约的闷哼。她还想再补一剑,头上却紧着又挨了更重的一记,终于再支持不住,闭起眼昏死过去。 第63章 秦採桑睡梦里只觉得自己在不停摇晃,被人从这头推到那头,又被拉扯回来,反反覆覆。梦中人的脸都是一团蒙蒙的雾,看不清楚,也听不明白,只记得那种摇摇晃晃的感觉,晃得她心肝脾肺都要一块呕出来。 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在不停摇晃,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子,头顶是光秃秃的木板子,身下的晃,头顶的摇,晃晃悠悠,摇摇晃晃。 秦採桑盯着那晃动的木板子看了半天,只觉得脑袋里轰隆隆地响,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一堆问题:这是哪儿?是辆马车?她啷个会在马车上?莫不是连云生决定跑路、顺道也带上了她?但是她的头啷个会那么疼?且慢——萨摩! 她脑中灵光一闪,登时全部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那小娃子居然也敢暗算她,且下手那么狠那么重,连她都险些挨不住,如今又把她弄到这辆马车上,究竟是意欲何为? 再者,难道仍是她防人之心不够么?明明是好心救他,结果被乘人之危。 秦採桑只觉得心很闷,头很疼,忍不住抬腿狠狠地踹了一脚,却不料真还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竟然还嘟嘟囔囔地发了声,依稀好似是:「老子不走,老子要杀了那狗日的龟孙……」 这个声音……秦採桑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只见脚底下有个人正背对着她团成一团,立刻毫不犹豫地踹过去一脚。 那人立刻哼哼着又嘟囔一句,「乌龟王八蛋……」 秦採桑再踹一脚,便见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却当然没能翻得过去,半途便撞上了晃来晃去的木板子,痛得啊了一声,忽地一骨碌坐起身来,眼睛还是直的,望着她,明显还未醒过来,「哪个动你杨大爷呢——」 秦採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边刚摸到荡寇,便毫不犹豫地倒戳过去一剑。 她心里真箇有气,萨摩都把她两个放到一辆马车上来了,却还敢跟她说不认得杨灿,到底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 杨灿疼得皱了一下眉头,张嘴就要开骂,一定睛发现是她,却不禁立刻怔住,试探着道:「秦、秦姑娘?」 秦採桑冷笑一声,「是我。」 杨灿摸了摸脑袋,仍是一脸茫然,「秦、秦姑娘啷个会在这里啊?」 秦採桑心道我还要问你呢,不过这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只瞪了他一眼,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停车。」 没想到马车晃晃悠悠,还真箇慢慢停了下来,她掀开门板跳下车去,就见旁边探进来一张和和气气的笑脸,「两位醒了?」 秦採桑此刻见不得这样的笑脸,情不自禁地就出了剑,「你是哪一个?」 第129页 杨灿才下车来仍还愣着,但见她拔剑,就也跟着拔了刀。 明晃晃的两截兵刃正对着那人,吓得他连忙举起双手,又手里的马鞭还险些抽到了自己,「两位大侠千万别误会,小人就是个车夫,拿钱办事……」 见他答得痛快,秦採桑索性也不收手,只管盯着他道:「拿谁的钱?办什么事?」 车夫忙道:「是一位小公子,给了小人好些钱,叫小人把两位送出城来,送得越远越好。」 秦採桑眸光微冷,「你倒实诚,真的就肯送我们出城?」 那车夫陪笑道:「女侠……」 秦採桑打断他,「大侠。」 车夫虽然愣了愣,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大侠这是从何说起,那位小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给了小人钱,又拘了小人的婆娘和娃娃,这、这巴掌和甜枣一起给,小人哪能不尽心哪。」 这倒不是假话,只不知这是萨摩自己的主意,还是谷谷的主意。秦採桑收剑回鞘,放眼望去,但见道旁青苗冉冉,远处小山起伏,脚下的尘土路延绵不绝仿似没个尽头,真箇是叫人不识南北西东、身在何处,便再收回视线看住他,「这是哪里?」 车夫立刻答道:「出了洛阳城往南大概三十里地,刚过七柳庄,那是小人婆娘的娘家,小人以前常来……」 「得了。」秦採桑打断他,「马车留下,你可以回去了。」 车夫愣了愣,「可是……」 秦採桑以为他是捨不得,便道:「怎么?那小子给的钱不够?」 车夫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只是那位小公子还要小人带大侠的一句话回去,大侠你看……」 迎着车夫小心翼翼的目光,秦採桑不觉嘆了口气,「替我谢谢他,还有……叫他好自为之。」 「是,是……」那车夫连连应声,见她再没什么话要问,便就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秦採桑也懒得再瞧他,只招唿杨灿把马解下来赶路。这一回头却瞧见那马车后竟然闪过一条尾巴,当下几步冲上前去,但见那额上一绺醒目的白毛正轻轻晃动,果然是扫把星那吃里扒外、欺软怕硬的小畜生。 ……她在外头出生入死,它倒给养得白白胖胖,真是叫人心不平。秦採桑忍不住便过去揪了揪它耳朵,扫把星一开始还想躲,但她这回却是铁了心,不揪骡耳誓不休,跟它绕了半天,终于得以拽住那长耳扯了一扯,瞧它那一张拉得极长骡脸,不由扑哧一笑。 转头忽见杨灿正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立刻板起脸来,「看么子看?解下马来了么?」 杨灿啊了一声,秦採桑瞧他说不出所以然的样子便生气,干脆自己行过去看,杨灿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忽然吭吭哧哧地道:「秦姑娘,既然你也有了坐骑,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秦採桑倒也不是要跟他同路,不过是有些好奇,难道被拘了一回,他竟想通了?「回哪里去?蜀中么?」 杨灿摇了摇头,「我要、我要回洛阳。」 「什么?」秦採桑心道挨了那两下,不会把耳朵也打坏了罢?怎地净听了些胡话,「你刚才说什么?」 杨灿往后退了一步,「我说,我想回洛阳。」 还好她没听错……秦採桑才舒了口气,旋即又是一惊,「回洛阳?你回去做什么?找九幽的人?倒也不是不行,就是谁也不晓得他们躲在哪里,万一先给连云生寻着了……怎么,我说的不对?那你到底要回去做什么?」 杨灿目眦欲裂,狠狠攥拳,「杀连云生。」 秦採桑忍不住笑出了声,「杀连云生?就凭你么?」 杨灿一下子涨红了脸,「秦姑娘,士可杀……」 「算了罢,以卵击石,无谓之举。」秦採桑毫不客气道,「你连我都打不过,还要去逞什么匹夫之勇?」 杨灿兀自强辩道:「秦姑娘若是肯跟我认认真真地比一场……」 「想打架是么?」秦採桑正觉胸中一股闷气无处发泄,活动活动手脚也未为不可,便睨了他一眼,「好罢,今天就成全你,让你三招如何?」 杨灿的脸色忽红忽白,忽然大吼一声:「不用你让。」说着一刀挥来。 ……真的是心浮气躁,就这个样子还想赢么?秦採桑忍不住嘆了一口气,但将手按在剑柄之上,眼看着他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方才懒洋洋地抬了抬手。 几个回合之后,杨灿伏在地上,不断大口喘气,秦採桑则蹲在他面前,握着未曾出鞘的荡寇,防备他再来一次横刀自刎。 杨灿羞愤交加,一时却又爬不起来,但只别开脸去,口中念念叨叨:「杨某确实技不如人,可秦姑娘也不必这样羞辱我罢?就楞个眼睁睁看我跟头儿扑爬,好有意思么?」 「没得意思。」秦採桑嘆了口气,「我都不想的,总之你把刀先给我要得不?」 杨灿一噎,随即恼羞成怒道:「你么子意思嘛!老子不会再自杀啰!」 秦採桑将信将疑,「你讲真的?」 杨灿恨恨道:「当然是真的!骗你是龟孙王八蛋!」 「那就好嘛。」秦採桑说着想站起来,不料一下子却没起来,反倒是晕乎乎地晃了晃,定了一定,才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别动不动就把死呀死的挂在嘴边,活着不好嘛?」她说着忽然一愣,隐隐觉着不久前才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她摇了摇头,干脆也不再去想,只看着杨灿道,「如今活着虽是打不过我,可日子还长,总有机会的么,你现在咯噔一下死了,就是一辈子也打不赢我了,虽然你本来也没什么机会……」 第130页 杨灿本正挣扎着要爬起来,闻言双臂一软,竟又趴了下去。 「哎,年轻人,火气不要楞个大嘛。」秦採桑嘆着气伸出手去,杨灿只管把头一别,她倒也心安理得地收回手来,「你要杀连云生,那当然是志气可嘉,可也得量力而行,不然岂不是上赶着送人头么?」 「好啦,赶紧起来,咱们得快点把独孤措被擒的事告诉八大家……当然可能也用不着咱们,不过……」她眼见杨灿一跃而起,不禁吃了一惊,「怎么了?」 杨灿瞪大眼睛看着她,「秦姑娘方才说少主被擒了?啷个可能?」 「怎么不可能?」秦採桑有些不悦,「我亲眼瞧见的,总之连他都不是对手,你就莫想着回去送死了。你若不想跟着我走,就告诉我离洛阳最近的门派在哪儿,然后就可以走了。」 杨灿沉默了一会儿,被她再一催促,终于还是数算道:「九幽在咱们蜀中,天机门在徽州,谢家庄在金陵,南少林在嵩阳,北少林在甘州,丐帮总坛在株洲,东华派在……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了,反正是挺远的。还有一个太行温家,不过这两年都没出什么人物……」 秦採桑被他灌了一大堆听过的没听过的地名,根本分不清楚哪里是哪里,干脆打断他道:「我问你哪个最近,你不用都说一遍。」 杨灿哦了一声,「那大概是南少林罢?不过我也没去过,实在说不准……」 「少林寺?那不是一群和尚?」秦採桑不禁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不劳烦他们。下一个。」 杨灿不能很能明白,心道南少林的大师们若要除魔也是毫不留情的,不过看她一副笃定的模样,也就没说什么,只道:「那就应该是丐帮了……株洲秦姑娘不也去过么?」 秦採桑奇道:「我几时去了?」 杨灿吞吞吐吐道:「就是秦姑娘半夜从客栈走的那回,那个客栈旁边有一棵歪柳树……」 「那就株洲好了,我好像还记得路。」秦採桑听他一说便也记了起来,当时她其实假装离开,实则是窝在树上睡了一夜,不过这话当然不必同他讲明白,「要不你去嵩阳,我去株洲,总是多一份保障。」 杨灿摇了摇头,「我同秦姑娘一起。」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不回洛阳了?」 杨灿点了点头,「姑娘说的对,人多力量大。」 「那行罢,不过咱们得快点赶路,只怕去得晚了,连云生真箇跑了。」说是这样说,但瞧连云生看重山庄的架势,好像也不会轻易离去。她翻身骑上扫把星,一面催着它赶路,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是怎么回事?」 杨灿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来,茫然道:「什么怎么回事?」 秦採桑道:「自然是这些天的事了,你去哪里了?」 提起这个,杨灿的声音里忽然带上怒意,先把连云生和石头教骂了一遍,方才说道:「那天我被那龟儿点了穴道,一直站到后半夜,忽然就被人抬到了另一个地方,是间黑黢黢的屋子,开始几天还有人给我送饭,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再就没有人来,我在里面也不知道待了多少时候,后来被人绑起丢在浴桶里刷洗了一番,接着就给绑在了菜板上。」 ……连云生这个人,果然是出尔反尔。温落潮也是,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就这样还算安然无恙? 杨灿越说越是愤怒,「个龟儿拿刀在老子心口比划,还同老子讲老子这样的才干净新鲜,老子日他个仙人板板!」 「……后来呢?」 「后来……」杨灿咽了下口水,竟然有点委屈,「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要挖我的心,我还道这回是必死无疑咯,心说那怎么都得骂个痛快,就拼命弄松了塞嘴的布,后来……后来……」 秦採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这又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既然不曾死,那不就是被人救了么?多半就是谷谷罢,所以谷谷忽然晓得了这些年都吃了些什么,不过看他只是不答,还是搭了一句话,「是有人救了你?」 杨灿点头,「是一位姑娘……」 看罢,果然就是谷谷。 「然后呢?」 杨灿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我、我骂了她……」 秦採桑倒一点也不意外,「忘恩负义。」 杨灿又涨红了脸,「我那时以为她也是一丘之貉……」 「得咯,」秦採桑也不多为难他,「那你想回洛阳,也是为了她?」 杨灿闷声应了,「是。」 秦採桑道:「可是我瞧连云生待她也挺好的……」 杨灿霍然抬起头来,高声叫道:「那啷个能叫好?他、他分明是狼心狗肺,欲擒故纵,假惺惺装好人……」 「得咯,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得她说出个但是,杨灿已然满脸贊同地点头,「是了,咱们一定要为武林除去这个魔头。」 好罢,也无所谓了。秦採桑没再多言,又听他零零碎碎地念叨了一阵,寻机打断他道:「你饿不饿呀?咱们要不先去弄点吃的,顺便也叫牲口歇歇,然后再赶路罢。」 听她这么说,杨灿也没什么异议,「对了,那边有个村子,之前来的路上看见过,应该就在这附近……」 第64章 顺着杨灿模模煳煳的记忆,两人费了点周折,最后还是寻着了一个藏在山脚下的村子。这村与山同名,都是牛头两字,村里人十分热情,个性里亦带些牛的诚恳老实,不单招待他们吃饭,听说他们要去株洲,还热心指点了最快的走法。 第131页 两人填饱肚子便又开始赶路,顺着村人指点的方向绕上大道,夜歇昼行,到了时候便停下吃些东西,顺便打听些最近出的大事小事。 如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花怜月在京城做下的事,秦採桑也是听人说才晓得,原来那位花堂主不止得罪了那位贵不可言的小将军,竟还烧了京城里一家有名青楼,掳了人家的妓子。那青楼的后台仿佛也硬,好像是许多官员都暗里有联繫的,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各路人都明里暗里施压,石头教如今便成了众矢之的,尤其是花怜月,更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胆敢做下这种事来,恐怕是真箇无路可走,不知连云生是要弃车保帅,还是索性要同朝廷对上。但他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伤天害理至此,也总不会有好下场就是了。 不过大兴这朝廷着实腐败得很,官员宿娼,皇亲挟私,怨不得这些年连个漠北都摆不平。 但这些倒也与她无关,只是她本以为洛阳的事应当已经闹了开来,但沿途却没听到什么风声,可能是因那些消息还没跟上他们的脚程,又或许独孤措去夜探本就是绝密的事。 秦採桑便也没有声张,但私下里一琢磨,又觉得不甚妥当。若九幽已然晓得山庄的事,应该早就知会了其余帮派,她走这一趟,就是白费力气;若独孤措本不确定,想先探明情况,那洛阳城里也该有他九幽的人,约定个时候,也会放出消息,她走这一趟,还是白费力气;何况连云生发觉她与杨灿失踪,又有独孤措闯进,还有花怜月之事扰攘,怎么想洛阳城都不该是久留之地,当一早熘之大吉才是。如此一想,好像她走这么一趟,无论如何都是白费力气。 除非独孤措在外头根本没有留人,连云生又太过自信,后者倒是不足为奇,前者……独孤措好歹是一派少主,做起事来不至于那般莽撞罢? 罢了罢了,反正现在路已行了一半,倒退回去也是无益,若真是个多此一举,那就当她游山玩水,顺道多交个朋友罢了。 秦採桑这样想着,本想打发杨灿自去,不过再一转念,只怕他想不通又要回洛阳,就也没与他打招唿,只如前赶路。 这日晌午,两人终于赶到株洲城外,便就找了个饭馆歇脚,一边叫菜,一边同小二打听丐帮总坛所在。 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谁知那小二愣怔了半天,方才笑道:「两位客官说笑了,咱们株洲是有些花子大爷不假,可小人常年在这儿做生意,南来北往的事听得多了,却从没听过什么丐帮总坛,江湖上也没有这等说法,两位客官怕是寻错了地方。」说罢但瞧她神色有异,正巧那边客人在喊,便就道声抱歉,赶去另一桌伺候。 秦採桑只觉心中五味杂陈,盯着杨灿,竭力保持平静道:「怎么回事?」 「不可能,这里就是丐帮总坛没错,定是他瞧咱们是外来的,故意扯谎,说不准……」杨灿有些气急,「说不准是石头教同党……」说着就要起身把那小二寻来,认真分辩清楚。 好嘛,他倒是敢想。秦採桑听得都快笑了,拦下他道:「人家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有什么理由要同你扯谎?还同党?连云生的手伸的是真箇长,那为何不干脆直接将你捉回去剜心下药?」 杨灿犹自瞥着那店小二,「那不可能啊……」 秦採桑嘆了口气,「你再好好想想,是谁同你说的,丐帮总坛在株洲?」 「好多人都这么说啊,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株洲没错……」说着说着,杨灿笃定的脸色却渐渐变了,「哎?好像……等等……对了,以前好像是听人说过,侯重一前辈还没当丐帮帮主的时候,在这里打过铁,不过似乎确实不是说丐帮总坛在株洲,可能是我记混了……」 秦採桑一面盯着他,一面慢斯条理地擦着手中的筷子,「是了,这样才是了,倒也不能怪你,丐帮居无定所,帮主在哪里,总坛可不就在哪里么?」 杨灿点头道:「就是嘛!」 咔嚓——秦採桑一个不留神,便将那双筷子折成了两段,她只向目瞪口呆的杨灿笑笑,又扬声唤小二过来,再要了一双筷子。 杨灿吓了一跳,这才好像明白过来,小心翼翼地道:「秦姑娘,既然总坛不在这里,不如咱们这就北上去嵩阳吧?或者去金陵……」 秦採桑微笑道:「何必捨近求远呢?说不准侯帮主他老人家正巧就在株洲呢?」 杨灿虽则鲁莽,但此刻却也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之意,可要他认是自己之错,又总觉得没这必要,正巧店小二过来送筷子,听了一言半语,忽然开口道:「两位客官是要找侯老帮主吗?」 秦採桑瞧了他一眼,「是啊。」 杨灿眼前一亮,连忙跟着道:「你莫非晓得他老人家的下落?」 店小二摇了摇头,「侯帮主他老人家的行踪,哪是我们这等人能晓得的?不过两位也许可以找肖小员外碰碰运气。」 杨灿本已拉下脸来,又听他话里似有转机,便再生出些希望来,「肖小员外?」 店小二点了点头,「对,肖小员外是……」才说了半句,那边忽然有客人喊他,他应了一声,歉意地向二人点了点头,便匆匆赶了过去。 两人好不容易得了这么点线索,自然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等吃过饭,见店里不那么忙,秦採桑只叫杨灿再去追问那小二,这才晓得,原来那位肖小员外也是一位奇人。 第132页 这小员外姓肖名天亮,出身原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世所周知,株洲所产的颜色最好,这肖家原来便是专做颜料生意,那些有名的靛青、赭石等色,都是他家工坊里产的,比起别家的,他家的颜色最久最新最亮,也就靠着这门手艺,肖家祖辈攒下了不少家当。可等老员外老夫人都去了,小员外当了家,不知为何竟然放着万贯家财不要,将工坊盘出去,把秘方送了人,成日嚷嚷着看破红尘,在街上披头散髮,哭哭笑笑,眼看着是要癫了。 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学人万念俱灰遁入空门,结果他竟是一门心思地要做乞丐,在街上碰见个衣衫褴褛的就称兄道弟抱头痛哭一回,再请回家去好生款待。他也没别个长辈管束,成日只和这些乞丐厮混,原来是好端端一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儿,如今却似个泥泞里钻出来的邋遢大汉,而肖宅本是好好的一座宅院,这两年都变了腌臜场,城北的居户受他不住,纷纷搬了家。 这肖小员外就这么得过且过,偏他也有那么几分造化,有一回在街上捡人,竟是误打误撞地捡了个丐帮长老回去。那长老本给仇家追杀到此,得他收留,活了性命,从此成了莫逆之交,后来经他引荐,肖小员外又见到了侯老帮主。后来又做下几件奇事,于丐帮有了挺大功劳,侯老帮主念着他是同乡,又年少有为功勋不小,于是破格收他入门,如今他更是丐帮最年轻的一位长老。 最后那店小二道,这位肖小员外很是得侯老帮主赏识,老帮主这些年确也常常来株洲小住,若是要见侯老帮主,或许可以到他那儿碰碰运气。 秦採桑闻言,不由一喜又一愁。 喜的是他们本就不必一定要见那位侯老帮主,这位肖小员外在丐帮的分量已是足够;愁的却是店小二口里的腌臜场,来之前她竟忘了,丐帮还有这么个恶处,诚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被一群蓬头垢面的花子围在当中……她不禁立刻打了个寒颤。 杨灿倒没瞧出她的顾虑,欢天喜地地向她道:「秦姑娘,这下可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但觉终归不能叫他独自前去,心道左右不过伸头一刀,遂就点了点头,同小二打听了肖宅的走法,便即动身前去。 然则决心再是坚定,一见那宅子出现在视线之中,她还是忍不住捏住鼻子,脚步也不由得放缓。 杨灿不断回头看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秦姑娘,要不然还是我自己过去罢,你就在这儿等我好了。」 秦採桑睨了他一眼,瞧出他神情中那份不以为然和不耐烦,真恨不得再动手教训他一番,但如今再说不去,岂不是被他小瞧了去?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就此一回,也不至于怎么。 想归想,脚下却还是扎住了根。 杨灿见她不动亦不作声,又道:「其实真没什么味道……」 秦採桑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放下手来,试探地吸了口气,只觉好像果然没有什么异味,这才大步走去。 那宅子远看还甚是辉煌气派,到了近处却就觉出荒凉,杂草荒长,裂痕上阶,左手边的石狮还碎了一只前爪,门前的空地上乱堆着无数酒罈,只却是人影全无。 秦採桑叫杨灿喊了一声,见无人应答,便且将扫把星往门前一拴,绕过满地空坛,进到门里,再叫杨灿喊得一声,见依然无人回应,但却隐隐约约听得里面似乎有笑声,便示意杨灿继续往里行去。 这肖宅是真的大,再进了一重院落,也未看见一个人影,只见满地乱扔的酒瓶木棍。不过笑声倒是越来越近,再转过一道拱门,两人便瞧见满院的乞丐,或躺或坐,有的面前摆只破碗,正低头以手扒饭;还有的正在仰头喝酒,疯癫癫大笑不已;还有一群围在一处,正不知在给什么鼓掌叫好,大多数乞丐都没察觉到他们进来,少有的几个留意到了,也只是投来爱理不理的一瞥。 秦採桑只道这是个丐帮的盛会,可稀奇的是竟又有两个衣着干净的少年,并排坐在一张木桌后面,在这一众邋遢的花子里,颇显得格格不入。 这两人年纪都不算大,穿着同样的蓝布袍子,眉眼间也有几分相似,坐在右手边的那个似乎是觉察有人进来,同左边那个说了什么,两人一块望了过来,左边那个还向她笑了一笑。 秦採桑实在没有笑的心情,便就只向他们点了点头,收回视线,默默地往回退了一步,转头向杨灿道:「还得劳你去问问,究竟哪位是肖员外。」 杨灿哦了一声,将院子里的乞丐们看了一圈,挑了个正喝完酒、双眼放空地盯着他的,大步走过去同他说了几句话。 秦採桑但见那乞丐忽地把酒罈一拍,扬声叫道:「肖长老,有人找!」 声音不但又沙又哑,且还刺耳得紧,像架吱嘎老旧的破风箱,激得她不禁皱了皱眉,几乎想伸手捂住耳朵,还不曾缓过来,却就有个更沙哑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找我?哪个找我?」 秦採桑循声望去,却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不觉嘆了口气,「还请肖长老出来一叙,秦某有要事相告。」 「诶?是个小娘子!」也不知是谁嚷了这么一句,众乞丐接着便七嘴八舌地瞎扯起来,听得秦採桑险些按捺不住,正待出手时,那肖长老又扯开嗓子骂了一句滚蛋,人群忽然唿啦啦地退散开,闪出站在正中的一个人来。 第133页 那人披头散髮,满身破烂,怎么瞧也不像是店小二口里年少有为的小员外,此时他手里倒提着一只鸡,显然刚刚才杀,还在沥沥拉拉地滴下血来,啪嗒啪嗒掉进已快张满的盆子里。一双眼倒是又黑又亮,四处扫视,最终定在她身上,便咧开嘴笑了,「是姑娘你吗?」 秦採桑清了清嗓子,正待说话,却不想那厢杨灿不知为何忽地大叫一声,仰面便倒。 第65章 秦採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但见杨灿双目紧闭面色煞白,再一探脉搏,又细又弱,手还冰凉,不觉大吃一惊,只当是丐帮之人做了什么,起身的同时荡寇已然出鞘,三五招便逼住肖天亮道:「肖长老,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雠,缘何平白无故伤我同伴?」 满院的乞丐忽然都安静下来,个个不知从哪抄出棍棒刀枪,将她二人团团围住。那两少年也站起身来,向这边行了几步。 肖天亮愣了愣,随即连连摆起空着的那只手来,示意众人不要动手,笑着向秦採桑道:「姑娘误会了,肖某并不曾做什么对姑娘同伴不利的事,天地良心,是他自己倒下去的,这里的兄弟都可以作证。」 周围的乞丐都七嘴八舌地点头应是,秦採桑情不自禁地冷笑一声:「这里都是阁下的人,自然是阁下说什么,他们便说什么了,秦某如何能信?」 肖天亮指了指两个蓝衣少年,「这两位可不是我丐帮的兄弟,而是从太行山庄来的少侠,他们的话总可以信吧?」 秦採桑闻言心中一动,也往那边瞥了一眼,「太行温氏?」 那两少年微一颔首,浅说几句来歷,秦採桑才知两人原是嫡亲兄弟,方才向她微笑的那个叫做温苦禅,另一个则是太行山庄少庄主,名唤瘦竹,两人也是今日才到株洲,刚巧碰上这丐帮大会。 秦採桑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罢,杨灿还说温家这两年没出人才,是他孤陋寡闻无疑了。 温苦禅向她抱了抱拳,道:「秦姑娘,我与大哥刚才从旁看得清楚,确是这位兄台自己倒下的。」 肖天亮在一旁待要点头,又顾忌她手中长剑,便只嬉笑着道:「姑娘,肖某真的没有骗你,刀剑无眼,姑娘你先把剑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秦採桑实是瞧不惯他这副模样,但仍未打算就这么放手,只别开视线道:「非是秦某不信,不过若是肖长老没做什么,他怎会无缘无故如此?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突然气息奄奄,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 肖天亮一脸茫然道:「这、这肖某也不知啊,不如去寻大夫来看看,大牙子,你快去找大夫来。」 一个乞丐应声站了出来,一熘儿小跑着去了。肖天亮这才又向她讨好地道:「姑娘,已经去请大夫了,马上就来的。」 秦採桑看他的样子不似作伪,且她咄咄逼人若此,他也不曾动怒,倒应是问心无愧。况且他本事并不高明,似乎也不必十分小心,不过近来吃的亏实在不少,她仍是不敢轻易就信,正犹豫间,忽听一个花子叫道:「这位朋友莫非是怕血罢?我从前也见过一个这样的人,平时百般都好,唯独不能见血,一旦见了血,立刻就晕死过去,唿吸脉搏都无,初次见时,还以为他是真的死了,正和旁人商议要埋,谁知过一时他竟自己醒了,一问才知,原来他是见不得血。现在看来,和这位朋友的情况倒是有点相似。」 这倒是好像有点道理,秦採桑看了看满盆的血,再看了看杨灿,不觉沉吟起来。 肖天亮赶紧道:「是啊姑娘,可能就是这位朋友畏血,姑娘也别着急,且放下剑,大夫马上就来了。」 秦採桑并未放手,只叫他喊出那方才说话的花子,向他说道:「阁下既然知晓此症,想必也晓得该如何救治?」 那花子一愣,满脸不解地看了看身边的人,「什么意思?」 「哎呀!」肖天亮勐一跺脚,「就是该怎么救!」 他这一动作,手中的鸡险些碰在秦採桑身上,她当即只觉胃中作呕,赶紧别过头去。 那花子哦哦两声,开口说道:「这个我倒不很清楚,那人当时是自己醒来的。对了,后来听他讲起,似乎喝点温水,扶着平躺,会有点用处。」 秦採桑看了一眼肖天亮,肖天亮立刻道:「那还不赶快?」 众花子面面相觑片刻,终于在他的催促声中动作起来。杨灿本就仰躺在地,倒省了一步事,他们便七手八脚地去弄柴烧水。 不过还没等到水烧开,地上的杨灿就已哎呦一声,悠悠醒转。他坐起来时犹还直愣着眼睛,一瞥见装满鸡血的盆子,身子登时晃了一晃,便赶紧扭过头去,又同时闭上了眼。 秦採桑心下瞭然,「你怕见血?」 旁边乞丐也在七嘴八舌追问,杨灿苍白着脸,挣扎半天,终是点了点头。 秦採桑看了杨灿一眼,心道可算知道他为什么杀不了人了,杀人得先把他自己搭进去。不过这么一想,他怎么还敢自杀?就不怕手不够快死不成么? 但她终于是收了剑,退后一步,向肖天亮抱了抱拳,道声「得罪」。 肖天亮还没说什么,旁边就有花子冷哼一声,「挟持我丐帮长老,难道以为说上这么轻巧的一句就没事了吗?」 「没事没事,这位姑娘也是担心兄弟安危嘛。」肖天亮倒不生气,还是好脾气地道,「误会一场,没事就好。」 第134页 他这么一副大度宽容的样子,倒叫秦採桑有几分惭愧。杨灿更是羞惭满面,连说了几句「对不住」,背过身去,竟然一走了之。 一群花子本来要拦,但看了肖天亮的意思,便就由他去了。 秦採桑也没有拦他,一来她觉着他未必是真走,二来她也有想过要同他分道扬镳。但他的气性倒是愈发见长,不过就是不能见血么,不使刀改用别的还不成么?杀人不见血,有的是法子,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了? 罢罢罢,别去管他,如今还是石头教的事更加紧要,便就开口说道:「肖长老……」忽然想起温氏兄弟在侧,就又看向他们,「还有贤昆仲,不知可否暂移尊步,秦某有事相告。」 温氏兄弟对视一眼,再同时看向了肖天亮,肖天亮正忙着把鸡交给旁边的一名乞丐,闻言头也不回地随口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姑娘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就是。」 秦採桑心说这位长老可真是有些不着调,不过再一想,他可是哭着喊着要做乞丐的,性子里恐怕本来就有点疯劲,不能指望他正正经经,「此事实是事关重大,不宜宣之于众,还请肖长老暂移尊步,再容秦某从头道来。」 「那好罢……」肖天亮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似闪过一丝利光,「秦姑娘,温家兄弟,这边请。」他就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便要带路。 秦採桑移开视线,只当自己甚么也没看见,却见旁人立刻有人拉了他一把,嘀嘀咕咕:「肖长老,不好罢?」 肖天亮摇了摇头,「哎呀,没关系,来的都是客,把鸡好好拾掇干净,也请温家兄弟和秦姑娘尝尝咱们这丐帮一绝。」 秦採桑是不知温家兄弟怎么想,反正她是不想尝试,只含煳地回绝了,请他快些带路。 肖天亮便笑了笑,引着他们三人又入一层院落。 这一时离着笑语声远了,只闻鸟语虫鸣,偌大个宅院颇显得空荡冷清,秦採桑眼见碧藤缠满屋室,地上绿苔铺遍,就知此地必是常年少人踏足,再看看前方引路的肖天亮,真箇是不知他那争做乞丐的远大志向从何而来。 肖天亮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一般,忽然停下脚步,将身往树上一靠,抱起臂懒洋洋地道:「秦姑娘,这个地方算幽静了罢?姑娘放心,不管是什么话,今日出得姑娘之口,入得肖某之耳,日后一定是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温兄弟知。」 温氏兄弟稍一欠身,都轻轻笑了笑,亦保证绝不会说出去。两个人俱是青春年少,眉眼端正,秦採桑瞧过他们,真是不欲再挪开视线去看那吊儿郎当的肖天亮,「倒是不至于此,等听完秦某的话,该要怎么决断,还要看三位的权衡。」 她也无意再绕弯子,便将在洛阳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只是将要说到谷谷时,想到她本就命不久长,终归是隐去了她姐弟的那一节。说罢打量三人,但见他们表情沉浮不定,倒不知是初次听闻还是早已知晓,她也不急着催促,只静待他们发问。 终于肖天亮开口道:「照秦姑娘的意思,独孤少侠如今竟已落入石头教之手了?」 秦採桑心道极有可能,「这个我也不知,毕竟不曾亲眼见到,或许独孤少侠武功高强,已是安然脱身,也未可知。」 温瘦竹低声道:「但洛阳一直没有消息,恐怕独孤少侠是凶多吉少。」 肖天亮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气,「实不相瞒,姑娘说的这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洛阳也有我丐帮许多弟子,可哪个能想到他竟光明正大在城里盖起老巢来了?这么大的事,若非姑娘前来相告,我们还被蒙在鼓里,真是不堪设想啊,不堪设想!」 温氏兄弟也轻轻点头,只是相谢。 他们此前还真的是一点不知么?秦採桑也不知该庆幸自己跑了这一趟,还是该说他们消息闭塞、独孤措肆意胡来。不过话毕竟是递到了,她也算是不枉此行,「秦某也只是为所当为罢了,如今话已带到,接下来的事,还要倚赖三位。若还有什么用得着秦某的事,便只管到那歪柳树客栈来寻秦某。」 她说罢正欲辞去,温苦禅却忽然道:「秦姑娘不管方才的那位朋友了吗?」 杨灿?秦採桑不觉皱了皱眉,「他那么大一个人,我该怎么管他?他又何须我管?」 温苦禅许是听她语气有点咄咄,却也并不急窘,但只温声道:「秦姑娘莫要多心,温某只是觉得那位朋友似乎有些要面儿,刚才丐帮的朋友有几句话讲的略重了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那么任他负气出奔,或许不妥。」 秦採桑心说那算什么重话,不过是说他男子汉大丈夫连血都见不得,这就受不了了?他从前说她该回家抱娃儿她都没想不开。再说若是真的气极,能打的就打回去,不能打的就忍一忍,以后再打,总不至于给自己找气受,不过话说回来,杨灿这个人呵,确实是有点钻牛角尖,「多谢温少侠提醒,我会留心的。」 温苦禅又温和地笑了一下,「秦姑娘客气了。」 多少天也没见着这么又懂礼又讨人喜欢的少年了,秦採桑忍不住也向他笑了笑,连带着觉得肖天亮都顺眼了几分,「那秦某就先告辞了。」 肖天亮惊讶地咦了一声,「秦姑娘不留下来吃鸡么?」 第66章 秦採桑瞅瞅他乱糟糟的发和衣,再瞥一眼他脏兮兮的手,根本是半点都不敢想那其中滋味,断然拒绝道:「多谢肖长老的好意,不过听温少侠一说,秦某觉得还是该先去寻我那位朋友。」 第135页 她这么一说,肖天亮便也没再挽留,只惋惜地嘆了口气,又嘱咐她若是寻着了,不妨一起过来。 秦採桑随口应着,出了门才发现杨灿没有走远,竟是坐在石阶上等她。七尺多的魁壮汉子,自后看去,倒缩成了小小一团,真还有点楚楚可怜的意味。 不过这人实在是一根筋,明明这么点小事都经受不住,还要自诩男子汉大丈夫。 想归这样想,她到底还是没再刺激他,「原来你还没走啊?」 杨灿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闷闷地应了一声。 「对了,」秦採桑走到他身前去,「谷……姑娘的事,就是你说的那位姑娘,我没跟他们说,要不你也别说了,她好像也不是坏人,若是有人拿她去要挟连云生,似乎也有些过了。」 杨灿道:「嗯。」 「其实吧……」秦採桑清了清嗓子,「俗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若是用刀不成,换样别的就是了,比如流云飞袖……」她被杨灿忽然抬头望来的一眼瞧得有点后悔,不过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好装作不在意地接着道,「又或者迷药、毒。药、流星锤什么的,再不济你也用打狗棍么,十八般武艺,总有一个合适你。」 杨灿默默听着她说完,忽然站起身来,「姑娘的意思,杨某明白了,杨某不会再给你丢人了。」 说罢,拎起刀,向她抱一抱拳,转身就走。 ……什么玩意儿?秦採桑给他这突然的一手弄得有些煳涂,立刻追了两步,「等等,你回来,丢的怎么是我的人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然则杨灿充耳不闻,只踏着大步,一阵风似的走掉。 秦採桑若真要追,自然是能追得上,不过此时她心里也有几分火气,但觉这个人实在有些不识好歹,又小肚鸡肠,罢了罢了,随他去吧,反正她跟他也不是一路的人。于是就只自去解下扫把星的缰绳,拉着它去寻客栈借宿。 讲真的,她其实不觉得连云生仍会留在洛阳,若单只是他独自一人,倒还可能,但有温落潮在,应不能叫他做出这么不智的事情。不过该尽的人事还是要尽,如今丐帮得知消息,定会派人前去打探,若查出石头教还在洛阳,她就跟着过去帮忙,若是已经人去楼空,也总归得留下些蛛丝马迹,到时顺藤摸瓜,也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丐帮的消息来得不慢,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上一些。她随着来报信的小乞丐到了肖宅,正巧看见温家两兄弟从另一方向过来。她心中略奇,本还以为这两兄弟就住在此处,如今看来竟然不是。不过这城里也只有她住的那一家客栈,这两兄弟两头不沾,真不知究竟借宿何处。 但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只随意地和两人打了个招唿,便一起往里走。同不熟的人她向来没多少话,温家兄弟也很有分寸,三人一路上只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不至于太尴尬也就是了。 不多时,便已行至上回的院子,但见庭中竟是多了条长凳,肖天亮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扯着响亮的鼾,嘴角的涎水一条条地坠到地上去。 秦採桑默默地撇开视线,去瞧温家兄弟。 温家兄弟对视一眼,神情倒都还一如往常般温和客气,温苦禅上前几步,轻声唤道:「肖长老?」 肖天亮也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翻了个身,竟没滚落在地,抱着长凳,依旧睡得鼾声如雷。 温苦禅略略提高声音又喊了几遍,他却仍是不动如山,少年回过身来,笑着摇了摇头,「肖长老这两日大抵是累得很了,不如咱们再等等罢。」 秦採桑可没那么好的耐心,这肖天亮又不是孔明须得三顾,唤了人来自己却唿唿大睡,是个什么意思?她只左右一望,往那花圃里去拾了枚小石子,便即瞄着一条凳腿弹射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那长凳歪了歪摇了摇,终是掀翻在地。 肖天亮哎哟了一声,松了抱着长凳的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声音里大有悲痛之意:「坏事!坏事!煮熟的鸭子怎地还能飞了去?」 温氏兄弟对视一眼,都微微弯了弯嘴角,秦採桑可不管他梦里丢了什么,只轻咳一声,「肖长老,梦里的飞了便飞了罢,手头的可要先抓紧了。」 「谁不说是呢?秦姑娘?」肖天亮点了点头,忽地一怔,抬头看了她一眼,好似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忙就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把那长凳摆的正了,「三位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秦採桑不想去坐,只客气地回绝了他,且问出此时最关心的事:「肖长老,可是洛阳来了消息么?」 温氏兄弟见她不坐,便也客气推辞,肖天亮左右看看,也点了点头,「是肖某考虑不周,该多准备两条板凳才是。」 他还想叫人再抬上来,秦採桑赶紧制止了他,「肖长老,还是且说正事罢。」 「好,好,说正事。」肖天亮正要说话,却又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接着道,「听姑娘说完之后,肖某立刻就派了几个得力弟子赶去洛阳,四下打听过了,今日他们一赶回来,我便立刻叫人请了姑娘过来。」 秦採桑心道他这半天还是在说废话,「那连云生可还在洛阳么?」 肖天亮笑得诡秘,「这个嘛……」 秦採桑向来说有说一,真是烦极了这般故弄玄虚的,勉强耐着性子,正待再催他,那厢温苦禅忽然笑道:「肖长老就莫要再卖关子了,究竟那连贼还在洛阳城中么?」 第136页 秦採桑不由看了他一眼,心道若是人人都能似他这般讨人喜欢便就好了,一面想着,一面听肖天亮终于是开口说道:「洛阳城里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他怎么还是不能说得明白些?「即是说连云生还在盖他的山庄?」 肖天亮仍是笑嘻嘻的,却摇了摇头:「那地方是在建宅子,不过屋主却是一位姓曲的员外,且也并无什么闹鬼的说法。」 秦採桑脱口道:「这不可能!」 肖天亮嘆气道:「肖某也觉得这不可能,不过附近的住户都说,曲家买下那块地已有多年了,说是曲老员外看中那块的风水,想做个养老之地。不过他过去一直在关外做生意,直到他今年过世,他闺女为完他的夙愿,才携家来此。曲员外曾来洛阳做过生意,却是有不少人认得的,他也确曾请人看过那儿的风水,此事也有很多人知道。」 秦採桑不敢相信,「那走水的事呢?总不会也是假的罢?」 肖天亮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走水是真曾走水,不过只是起夜的人不小心,后来也很快就扑灭了。」 「也许是官府做了手脚。」温苦禅看了看她一眼,「秦姑娘不是说过吗?洛阳知府与连云生同流合污,若以权势相迫,百姓恐怕也不敢不从。」 肖天亮摇头道:「如果是被胁迫,神情举止中难免会有不自然,那几个弟子是格外细心的,在附近暗中探查许久,却都不曾发现什么破绽。」 「未必。」秦採桑飞快地思索着,这事绝对有别的解释,她想起那夜瞧见的那许多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一来那些百姓未必是真的百姓,谁知会否是石头教的人假扮?二来,连云生抢了那么多富商巨贾,说不定其中就有这曲家,如今声称老员外已死,随便找个女子李代桃僵,又有谁能认得出来?」 「秦姑娘说得有道理。」肖天亮点了点头,「我那几个孩儿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就又去了悦来客栈。」 秦採桑瞧他的神情,只觉多半也没什么好消息。 果然肖天亮道:「悦来客栈的掌柜说,这些时日他每天迎来送往,虽然不能记得每位客人的模样,但若真有那半夜入住的客人,他定然是不会忘的。」 「所以他是不记得我了?」秦採桑不觉冷笑一声,「连悦来客栈的掌柜都能收买,连云生果然本事不小。」 肖天亮嘆了口气,「秦姑娘,悦来客栈立店百年,规矩甚严,决不会轻易为人所收买。再说,那掌柜他却是记得姑娘的。」 秦採桑不禁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掌柜的说他印象很深,有一位姑娘要了三间客房,一间自己,一间给一位被绑的先生,一间给一头……」肖天亮说着睨了她一眼,「一头额前有撮白毛的骡子。」 温氏兄弟也都微微一愣,不觉瞧了她一眼。 肖天亮接着道:「且那先生的形容,听起来与杨少侠一般无二。肖某不太明白,杨少侠既然是姑娘的朋友,姑娘那时又为何要绑了他?」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我不是已说过了,那些都是连云生做的,肖长老若是不信,大可去问杨灿。」 肖天亮笑着摇了摇头,「若杨少侠是秦姑娘的朋友,那自然是要向着姑娘的,若杨少侠另有苦衷,那自然也……」 他的意思已是很明白,左右是不肯信她,秦採桑不觉冷笑,「肖长老是指秦某在说谎了?」 「当然不是。」肖天亮立刻摇了摇头,「肖某只是不太明白,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秦採桑勉强耐着性子道:「便是秦某没有理由要这样做,所以秦某根本没有这么做。肖长老试想,若秦某果然所言不实,又对秦某有何好处?」 肖天亮嘀咕道:「便是不晓得姑娘有什么好处,才叫人想不透啊……」 秦採桑一口气憋在胸前,一时真箇是无言以对,只得看向温氏兄弟,希望他们能说两句话。 温氏兄弟却也若有所思道:「细想想,洛阳本是人烟密集之阜,连云生要在那里兴建山庄,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秦採桑不觉脸色一沉,「你们也不信我?」 温瘦竹道:「不是不信姑娘,只是此事的确有些蹊跷。」 秦採桑不由冷笑,「蹊跷的事岂还少么?短短两年石头教就已如此声势浩大,倒退两年回去,谁会相信?如今也是一样,不信他会在洛阳建庄,等他有朝一日站稳脚跟……」 肖天亮忽然打断她道:「秦姑娘请莫要生气,其实,那几个孩儿还打听到了几件蹊跷的事……」 秦採桑抬头看着他,「什么事?」 肖天亮不知为何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道:「听说姑娘曾在街上与人大打出手,还说是要为民除害,结果人家分明是一路主僕。当时街上不少人都看在眼里,本门弟子也凑了个热闹,说此事是千真万确,秦姑娘,不知可有此事?」 这她无可否认,便点了点头,「那次的确是我误会了,但后来……」 肖天亮打断了她,「秦姑娘最初入住客栈时,绑着的并非杨少侠,而是一名瘦小男子,不知可有此事?」 秦採桑道:「有是有,但他是石头教的人,也正是因为他,我才会误跟……人家动手。」 肖天亮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里没了往日的戏嚯,「但那个人后来死了,老掌柜在马厩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死于剑伤。一剑封喉。」 第137页 「那一定是余舟补的剑,我从来都未……」 「秦姑娘不必急着辩解,我也没说是秦姑娘做的啊。悦来客栈投宿的江湖朋友许多,也难免会有冲突。」肖天亮嘆了口气,那神情仿佛在说,她已不必说谎,秦採桑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气,但还不及发作,他却又道,「那曲家娘子如今也借住在悦来客栈,她夜里有时晚睡,听得隔壁有吵闹动静,本来想去劝架,但不想却惹恼了那位客人,日后常被针对。掌柜迫不得已,只好请那位客人收敛些,不想她却夜间闯进曲娘子的房间,将她骇了一跳,掌柜的十分为难……」 「你的意思难道是,我是那个客人?我岂会做那等事?再说我根本不曾见过那曲娘子。」秦採桑再也听不下去,「我瞧你那些孩儿也着实无用,若是能打听到这些胡编乱造的传闻,怎么的不打听我救人……」她突然住了口。 肖天亮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秦姑娘?」 秦採桑义愤难平,「总之你被骗了,我也不知那掌柜为何会说谎,说不准他也早给人李代桃僵,要么就是你这些孩儿受人蒙蔽,总之我并不曾说一句假话,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她再不想在这里多留一刻,转身便行,谁知肖天亮却又拖着嗓子叫道:「秦姑娘且慢。」 秦採桑虽不寄望于他能回心转意,但到底还是存了一点希望,「肖长老还有什么事?」 肖天亮捻了捻乱蓬蓬的发梢,「其实肖某也不是不愿意相信秦姑娘,不过就似杨少侠有那等畏血的毛病,会不会也有这么一种可能,人的记性也是会出问题的,比方说把从没发生过的事,或者是梦里梦见的事,当成了已经发生的真事。就好像上了年纪的人,」他黑亮的眼睛眨了眨,笑眯眯道,「也常常会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都做了些什么,也记不得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他也没有故意说谎,只不过是把假的当成了真的。」 秦採桑都纳罕自己竟能平静地听他说完,「你说我犯痴症?」 肖天亮往后退了一步,眼珠转了转,咳了一声,「哎秦姑娘,肖某可真的从来没有这么说啊。不过秦姑娘昨天的确在门口和那驴子说了好些话吧?」 秦採桑冷冷纠正他道:「那不是驴,是头骡子。」 肖天亮露出一副「你看看我就说你有病你还不承认」的表情,放慢了声音,格外的语重心长,「秦姑娘,不管是骡子还是驴,那总归是畜生么。这畜生啊,到底是不通人性的,有什么话还是拿出来跟大家商量嘛,万万不可讳疾忌医的,其实肖某就认得一位大夫……」 「那真是多谢。」秦採桑冷冷一笑,「既然肖长老固执己见,秦某也无可奈何,就当我是失心疯发作,胡说一场罢了。告辞。」 「秦姑娘这就要走了?」肖天亮忙道,「不如留下来吃鸡啊,今天这只比那天的还肥……」 第67章 秦採桑心说我倒想请你吃上一剑,不过瞧温家兄弟似也并不信她,动起手来也极无趣,终是按捺下拔剑的冲动,转身便走,隐隐听得温苦禅在后叫了一声,她也未理。 一路阴沉着脸闯出肖府,她越想便是越气。早知如此,倒还不如听杨灿的,就往南少林去,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说不准还会信她。难怪连云生不急着走,就这种对手,何堪一击? 还当她是发疯,红口白牙偏能诬赖旁人,真箇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只不过她固然生气,但回想方才经过,念起一事,驻步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转身折了回去。 肖天亮正招唿那帮手下生火,见她沖了回来,有些惊奇地道:「姑娘回来了?且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哈。」 ……吃吃吃,个砍脑壳的就晓得吃。秦採桑只觉额上青筋直跳,声音不自禁提高:「独孤措!那天的那个人是独孤措,你若不信我,就赶紧派人去九幽打听,我只怕到那时一切已经晚了。」 一口气说完,便不管肖天亮再说什么,兀自转身离去。 这回她可是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个通透,若他仍不为所动,她也没有法子,只是当她离了僻静巷道,入了繁华大道,瞧着满街来往不绝的人流,却不禁茫然起来。 如今,她又该何去何从? 想起肖天亮方才那模样,她仍是愤恨未已,只是有独孤措在,八大家早晚会晓得她所言不谬,因此再换一家去知会,倒也无甚必要。 何况天下乌鸦一般黑,另一家也不定好到哪儿去,但看温氏兄弟便就一清二楚,纵算是兹事体大、未敢轻信,可那般态度,也着实叫人不爽,便是面上再温文尔雅,心里也总是远人。哼,还都姓温,说不准跟温落潮五百年前是一家。 那么,难道就此放手不管? 不成,连云生的所作所为,真箇叫人神共愤,要她袖手不理,那是万万不能。反正现在消息都已传到,杨灿也不是个死的,她干脆再入洛阳又如何? 且等她亲自揪出那掌柜的破绽,叫他们无话可说。 好,就便如此! 秦採桑思及至此,整个人都不禁雀跃起来,恨不得即日就到洛阳,当下一刻也等不得,便急匆匆地向客栈行去。 却不想迎面忽然走来一个摇着半仙旗的神棍,一下子拦在她面前,一惊一乍地向她道:「小娘子,贫道观你印堂发黑,面带煞气,若不设法镶解,近日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第138页 这人生得倒是一副好相貌,若正经起来,倒颇有几分道骨仙风,可惜偏偏此时摆着一张故作姿态的脸,怎么瞧怎么都写着招摇撞骗。 秦採桑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她瞧着难道真像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么?如今竟连神棍都要来骗她的钱了。 将荡寇抱在胸前,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先生真是能掐会算,我这段日子的确是倒霉得紧,如今一穷二白,身无长物,真箇不如死了清静,只不知我几时才有血光之灾?」 那神棍愣了愣,随即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哎呀哎呀,小娘子这是说得哪里话?蝼蚁尚且贪生,能活何必寻死,我看小娘子是个有福气的,一时没钱不等于一世没钱,千金散尽还復来嘛,贫道觉着同小娘子甚是有缘,不如给小娘子算上一卦如何?不准不要钱的,要是准,以后再给也可以的。」他抬手摇了摇不知从哪变出来的三枚铜钱,「怎么样,小娘子,就当照顾贫道生意如何?今个还不曾开张呢。」 秦採桑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笑得眼眯牙露,心道倒要看看你搞得是什么名堂,便一点头道:「如此,倒是多劳先生了。」 那神棍脸上的笑容立刻更盛几分,伸手招唿她道:「来来,小娘子这边来。」 秦採桑便就跟着他去,他倒没走多远,就挑了个茶棚坐下,叫小二上一壶白水,那水还滚热,他便只小口地吸熘着,竟没有急着算卦的意思。 她也不催他,只等他喝下三杯水去,才终于神神秘秘地抬头看向她,一双眼亮亮地闪着精光,低声道:「小娘子不是本地人吧?」 秦採桑点了点头,「不是。」 神棍道了声果然,搁下杯子,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姑娘可是打算近日就离开株洲么?」 秦採桑懒洋洋地道:「算是罢,那又如何?莫非不宜出行?」 神棍严肃地点了点头,手腕一翻,将那三枚铜钱压在桌上,示意她看,「姑娘可看出什么来了?」 秦採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淡淡道:「一枚字,两枚花。」 ……她这些天遇上的都是憨憨吧?她若是看得懂,还需他来招摇撞骗么?不要钱就能这么随意么? 神棍竟然点头道:「不错。」 秦採桑又看了他一眼,看他虽一脸严肃,却没有解释之意,便低下头去,盯着那三枚边缘已模煳发光的铜币,不禁在心中长长地嘆了口气:「在下虽然不才,但也曾在书上读过,若要起卦,当卜上下三卦,合成一卦,名为六爻,先生这一手,在下倒不十分明白。」 是了,改日她若真缺钱花,不如也扯块旗上街算命得了,未必比他赚得钱少。 神棍啊呀了两声,面上一点惭色都无,「小娘子好眼力,这的确是个简卦,惭愧惭愧,实是贫道今儿一上午走得有些累了……不过这些也足够用了。」 秦採桑只当做听不懂他话里要加钱的意思,「敢问先生,这卦象究竟是何说法?」 神棍摇头晃脑地道:「从卦象来看,倒是凑成平平无奇四字。」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她还真是没听过这种解法,「平平无奇?」 那神棍点头道:「所谓平平无奇,即是一步不错,那么相安无事皆大欢喜,可要是一步踏错,则血光之灾不远矣。」 得,说了等于没说。秦採桑只能问得更明白些,「不知究竟什么样的血光之灾?可是在下这两日不宜出行么?」 「非也非也。」神棍摇了摇头,「也不是不能出行,只是这大路朝天,总分个东西南北四方,姑娘此行,只不宜沾个北字。」 秦採桑神情不觉一冷,洛阳正巧就在北边,这个神棍,究竟是瞎编乱造蒙了出来,还是……另有他意? 「如此说来,在下便不该去洛阳了?」 神棍勐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洛阳去不得。」 「洛阳去不得啊……」秦採桑紧紧盯住他看,「若是不去洛阳,在下是否就解了这血光之灾呢?」 神棍再点了点头,「这话呢,当然也不能说得太死,不过多半是避得过去的。」 「多谢先生指点,今番若真侥倖避开此劫,来日必当相报。」秦採桑仍然将视线定在他脸上,「不知先生在何方落脚?」 「哎呀呀,小娘子言重了,方才说要报答,那都是闹着玩的。」神棍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贫道就是个没摊儿算命的,平日讨几口饭吃,今日借小娘子的福气开个光,哪还能要小娘子报答?」 「前辈这话说的,难道是怕晚辈避不开这血光之灾么?」秦採桑神情一淡,「前辈莫要欺负晚辈识得的人少,晚辈再如何孤陋寡闻,也还是听过不准不要钱这一句的,来日若真能脱得磨难,自当上百状山拜谢前辈之恩。」 「嗐,还是被小娘子瞧出来了……」神棍嘆了口气,「不错,这句话是从他那里偷来的,咱们如今行走江湖,不学这一套可真是不成的。」 还要与她装傻……她是不信这许多巧合,又向来不喜遮遮掩掩,索性便单刀直入,沉下脸来,「难道晚辈脸上就写着好骗两字?」 神棍一脸茫然,「小娘子这话从何说起?」 秦採桑只微微冷笑,「不是把人当疯子,就是把人当傻子,八大家做起事来,果然是清平公正。」 她这么一发作,那神棍倒是不由愣了一下。 第139页 十多岁的少女生起气来,仍是个可亲可爱的面相,桃花似的眼角微微地挑起来,平白含了三春的妩媚,真是与他连日所见那些糙孩子有天壤之别。 他不禁暗暗感嘆,才走了会儿神,就见对面那小娘子已然站起身来,面上还是隐隐露出几分怒意,「前辈不愿承认,晚辈不敢勉强,也不敢妄加揣度前辈之意,只是这洛阳,晚辈今番是去定了,来日若是侥倖脱得性命,再向前辈请教。告辞。」 「哎,小娘子误会了……」他刚想解释两句,那少女却已转身而去,他也只得苦笑一声,刚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谁知却见她又转了回来,这番是真不禁生出几分讶异,「小娘子怎地回来了?」 但瞧她神情肃然道:「前辈,晚辈真箇是面带煞气吗?」 他一口水险些喷出来,赶紧咽下去,忙是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姑娘福泽深厚,是个长命百岁的面相。」 「承您吉言。」那少女脸上仍是没个笑影儿,微微点了点头,便又抱着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仍然坐在原处,瞧着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人山人海里,轻轻摇头一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着喝着,忽然记起她非但没付卦钱,根本连茶水钱也不曾提及,不觉苦笑一声,「什么不准不要钱啊,就是算的准了,也没人肯答谢的。太亏,太亏,以后再收个徒弟,可绝不能像我。」 秦採桑自然不晓得那神棍心中的弯弯绕绕,也懒得琢磨他究竟是不是以退为进激将于她,只一径闯到客栈,结算后带着扫把星往洛阳赶去。 这回她独自一人,没了杨灿在后追赶,也没了他在旁吵嚷,倒是清净不少,只觉赶起路来也是事半功倍,竟仿佛比去时用了更短时间,便已回到洛阳。 朝华门前行人依旧是来往不绝,不过奇怪的是今番竟然排起两条长龙,进城的还不怎么管,出城的却是每个人都在严加盘问。 她拦下个人一打听才知,原来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正在捉拿钦犯。 最近在抓的钦犯她只晓得花怜月一个,再问问形容,好像还真箇就是在抓她,又打听着这关卡从她离城后就已设下,那除非花怜月那时便就离开,否则多半还在城中无疑。 这倒算是个好消息,只要这主管的官儿不同左冯源一样假公济私。不过从那日左冯源的反应来看,他可能还真不敢敷衍了事。 但朝廷与她到底不是一路,她也懒得多理。只这关卡若早就设下,丐帮的人也总不能视而不见罢?一打听即该猜到花怜月就在洛阳城中,怎地肖天亮分毫未提? 八大家这些人做起事来,真箇是没一个地道的。 她不愿再多琢磨他们的心思,只先将扫把星寄在别家客栈,便独自去了悦来客栈。 在路上她已想好,直接往山庄里去实在是太过危险,不如先弄明白那曲娘子和掌柜的事,同时若能在城中寻到九幽的人就更加好。至于其他细枝末节,再随机应变就好。 刚进大堂,店小二迎上前来,一见是她,脸上的笑却立时凝住,结结巴巴地喊了声秦姑娘,两脚接着便扎根似的不动弹了,双腿却是晃个不止。 秦採桑看在眼里,闷在心里,只道这小二从前见了她总是笑容满面,现在却如此这般,可见其中真有古怪,就不知他晓得多少。正要出言试探,不料掌柜的自后堂转出,低声叱了那小二一句,打发他离去,又堆着笑意转向她,眼神里却带着几分小心,「官府的人最近来得勤,姑娘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秦採桑听着就纳闷了,她行端坐正,官府的人来不来同她有什么关系?再者就算真箇来了,左冯源同他那帮下属,也实在不值得担心。倒是这掌柜,瞎话张嘴就来,见了她倒还一点都不心虚,还真算个人物,「掌柜的还记得我就好,稍后还需掌柜的助我一臂之力。却不知那位曲娘子究竟是什么人物,秦某可能有幸一见么?」 她道出这个名字,便见掌柜的脸色倏忽一变,「秦姑娘,求您别让小人为难了……」秦採桑还当他是心中有鬼,谁知他接着却道,「您若执意如此,小人也只能报官了。」 ……这人还有脸说报官么?且这般义正言辞,真不像是被谁抓住把柄,倒更似是本就跟连云生一伙。 如此一来,抓他去对质恐怕于事无益,还须另用一计才好。 只她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便见大堂里的人已三三两两地看了过来,还有个扬声问掌柜的什么事,显然是个要打抱不平的模样。她只觉好笑,忽又听街上有人喊道:「官兵来了!」 官兵来就来罢,关她何事。秦採桑也未往心里去,谁知掌柜的却是面上一喜:「姑娘若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走什么走?这人总不会真把那小子的死算到她头上了罢? 秦採桑心中一凛,登时不觉动怒,正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了他试试,却不料那一队官兵冲进来瞧见她,竟是招唿都不打地拔刀相向。 秦採桑纵然不想节外生枝,却也不愿白受欺负,人家既然找上门来,她自然不会任人捏扁揉圆,再者说反正许多天没跟人练过了,她其实手痒得很,见了这些自愿送来挨打的,她更没有客气的道理。 只是她本以为官兵都是些花架子,却没想到这一队倒是真有点本事,单个拎出来虽然不值一揍,但是合在一处,竟隐隐有点同进同退的阵势,倒逼得她险现败相。再眼瞅着一人发出信号,估摸着将招来更多官兵,秦採桑心道好女不吃眼前亏,便使个虚招,假攻角落里的那人,实则半路变剑,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一熘烟地跑了。 第140页 可又没想到的是,那队官兵却和左冯源不是一个性子,竟然不肯放弃,一个个如狼似虎地追出客栈。 她被连追带逐地撵了大半日,待到终于摆脱出来之时,整个人已是累得够呛,眼看天也黑了,心知若那掌柜的真是连云生的人,她此刻再往客栈,可能也是自投罗网。但不论如何,总得先去瞧瞧那曲娘子是否真有其人,又是何方神圣。如从她那儿也寻不着什么线索,便再拿下那小二来,说不准能问出些东西。 计议既定,她便翻进客栈后院,再从窗子翻进走廊,虽不知确切是哪一间,但想着肖天亮话中意思,便打算顺着她那间一熘儿找去。才上三楼,便见紧挨着的那间房中透出些光亮来,想来是屋主还没入睡。 那就从这间入手罢了。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这间算个套房,屏风隔断内外两间,那侧传来隐约水声,大抵是主人正在沐浴。外间还有一张小榻,一张圆桌,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桌上摆一盏油灯,光火细细,映着摆的整整齐齐的杯碟碗筷,盘碟中还盛着些饭菜,显然是晚间吃剩下的。 秦採桑再环顾一圈,但看这房里只有一人痕迹,似是不像家大业大的曲娘子作风,又盯着那屏风想了想,到底没好意思过去瞧一眼。或许那所谓曲家娘子根本就是掌柜的信口胡诌,但若他真箇弄了这么个人出来,布置定然比这周密,这间纵算与曲家有些关系,那住的也应是个僕役之流,未必晓得许多。她正犹豫着是退出换间房再找,还是进去一看究竟,不想那盏灯却忽地灭了。 黑暗里劲风扑面而来,凉而亮的一点锋刃熠熠生辉。秦採桑心头一跳,立时便去拔剑。 荡寇盪出一片瘆人寒气,准确无误地撞上那片寒光。 那人应变也快,立刻变了招,在黑夜里二人身影交错,她嗅到一点清幽的香味,确知对手是个少女,身手深浅不知,大抵与她算是旗鼓相当,你来我往,数十招后,她只觉一点冰凉抵在心上,荡寇却同时也横上那少女的脖颈,二人一时间都不敢妄动,算是个平局。 她正寻思措辞,那少女却先开了口,声音清柔里带点妩媚,叫人联想起空谷里幽幽的兰,又想起春日绵绵的雨,平白地生出些爱怜来。可她说的话其实只是干脆的,客气的,却又平平常常的,「阁下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秦採桑不觉愣怔了一下,除了她娘亲之外,她从生下来后就还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难免要有些怀念感慨,倒开始祈盼起她莫要跟那曲家娘子扯上关系,于是她道:「姑娘贵姓?可认得一位曲娘子么?」 「我认得姑娘的声音。」那少女答非所问,只轻笑一声,话语里也带上了些许笑意,抵在她心口的冰凉微微一动,「这种时候姑娘还说这样的话,倒真有些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疯子。」 秦採桑微微有些恼怒,「我不是疯子。」 「我虽知姑娘之心,」少女又轻笑一声,「不过只怕这世上便无人肯承认自己真是疯子,那么疯与不疯,自己说了也未必便能作数。」 「若依姑娘的意思,只要大多数人觉得白是黑黑是白,那也大可以扭黑为白。」秦採桑也不甘示弱,「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若要给谁安个疯的罪名,自然也是容易得很。」 那少女只是笑道:「姑娘说得自也不错,可指鹿为马仍在少数,许多事情世人自有公论,若一个人真做下了他们口中的行径,或许姑娘也会觉得那人所作所为有失妥当。」 秦採桑沉默了一下,然后才道:「所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少女轻轻地笑了笑,「他们说,姑娘爱慕那位曲娘子,求而不得,纠缠不休。」 「……」秦採桑握剑的手抖了抖,万万没想到那掌柜的竟能这样编排她,霎时竟也生出一种像杨灿般破口大骂的冲动,「满口胡言,我见都未曾见过她,又如何会爱慕她了?再者说了,纵算我真箇……真箇爱慕她,那又如何?女子相恋,又非没有先例,但要真心实意,情之所至,我看也算不得疯事。」 「姑娘说得在理。」少女低低一嘆,「可姑娘是求而不得,转加报復,偏要强人所难,最后还误杀其家僕,这,总算不得光明磊落罢?」 秦採桑但觉那少女似乎在黑夜里摇了摇头,便略略收了收荡寇,免得误伤到她,「那都是他们胡编乱造,人并不是我杀的,信与不信,全在姑娘。」 少女显然察觉到她的心意,又笑了一笑,「我信姑娘。若真正爱慕一个人,又岂会连她是谁都分辨不出来?」 秦採桑不觉嘆了口气,「那么,姑娘究竟姓不姓曲?」 「不是,免贵姓江。」那少女终于作答,声音里依稀带着点清澈的笑意,「水工江。」 「如此,今夜是在下唐突了。」 那少女不置可否地一笑,秦採桑但觉胸口的凉意忽地去了,便也撤了剑,道一声:「江姑娘,得罪了。」 那少女格外随意地说了句没关系,不知几时已走至桌边,又点起了那盏灯,回过头来看她。 显然是适才起身匆忙,她只披了一件中衣,勾着若隐若浮的轮廓曲线。黑髮还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被她用一把梳子随意地梳顺,一面梳,一面瞧着她微笑。五官明明是非常夺目的,是能叫人长久注视的那种美,笑起来时清又媚,可眼神却偏偏安静而专注,有点凛然不可犯的意味。 第141页 是个很秀丽很秀丽的少女,若是男儿郎见了,怕是只需她一句话,便情愿为她摘星星摘月亮,做尽一切不能为之事。 秦採桑忽然之间有点自惭形秽。她今天躲那帮惹人厌的官兵,本就疲累又狼狈,适才翻窗的时候,又一个不小心蹭了半身灰,恐怕还没扑打干净,定然是更显不堪。她本是不甚在意自己的模样,可是见了这少女,就无端端觉得,仿佛在她面前,一切不净不雅的事物,都会是种亵渎。 她情不自禁便把碎发拢了拢,且还放缓了声音,「江姑娘,今夜多有打扰,还请姑娘莫怪,秦某尚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秦姑娘这便走了么?」那少女依然是看着她,唇角仍然依稀带着笑意,「也许我便是姑娘要找之人呢?」 秦採桑摇了摇头,「姑娘不是。」 那少女又笑了笑,「姑娘怎就能够确信?」 秦採桑道:「那姑娘又如何信我?」 那少女不置可否,只瞧着她道:「可我若就是曲娘子,本也晓得姑娘的身份,姑娘就不怕我是设局害你?」 「若真是如此,姑娘方才也不会率先收手。」秦採桑瞧她好似还想再说什么,只就摇了摇头,「今夜已是多扰姑娘,秦某这就告辞了。」 「姑娘还要去找曲家娘子?」那少女依然是看着她,面上带了点笑意,将话说得不慌不忙,见她点头,便又继续道,「一间一间地找么?」 秦採桑再点了点头,忽地从对方的眉眼间看出了点熟悉的影子。但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也自忖绝没有可能曾经见过。因着这样的容颜,本是会叫人过目不忘的。那又何来这等熟悉之感?一时不由微微发怔。 少女却似未留意到她的异状,只望着她道:「那么姑娘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秦採桑回过神来,只当那似曾相识不过是个错觉,「为什么?」 少女环顾四周道:「因为这本就是她的房间。」 秦採桑但只默默看着她,听她接下去道:「我一直看中这间套间,所以曲家娘子搬走后,我便去问掌柜的能不能搬进来。」 她说着将长发挽髻,微微歪了歪头,「掌柜的说行,所以……」 秦採桑明了她的未尽之意,「那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少女想了想道:「上午,姑娘来过后不久。」 秦採桑不觉暗自着恼,心想若不是那几个可恨的官兵,她也不必扑了个空。话说回来,那几个官兵倒真的厉害得出乎她的意料,实在有些奇怪,莫不就是那钦差的人么?可他们又为何要与她为难? 她边想边瞧着那少女转到屏风后去,影子随着灯火浮光一跳一跃地落在屏风上,窥着动作,是在换衣。她赶紧稍稍偏过头去,听那少女依旧用轻柔悦耳的声音道:「姑娘也不必灰心,听说曲娘子正在城中起房,也许姑娘可以去那里看看?」 秦採桑暗自嘆了口气,心说那谈何容易,她还是且去瞧瞧那掌柜与小二更靠谱些,至于这位姑娘……虽则她还挺有好感,不过也不能轻易拖人下水,于是只道:「多谢江姑娘提点,那么秦某就不打扰了……」 「秦姑娘,请等一等。」少女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已是将衣裳穿的齐齐整整,尚湿的发兜在一顶圆帽子里,眼中的神色沉静,面上的笑容清艷,「若是秦姑娘不介意,我也想同去见见那位曲娘子。」 秦採桑一怔,随之不禁有些生疑,这少女实在奇怪,武功不错,又特意换到这间房里,如今还要与她同行,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筹谋?她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似乎看出她的迟疑,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来了几天,常听人提起曲娘子,偏她深居简出,总是没能一见,所以才有些好奇罢了。」 秦採桑回过神来,想着总不能以恶意度人,世上总归是好人多,再说若说奇怪,她就不奇怪么?平白无故闯到人家房里,还背了个疯子的名头,更不似好人才对。但不管如何,她总要把话说明白,「江姑娘若想真去见曲家娘子,不如找个日子登门拜访,直接随我去,或许会有些兇险。」 少女望着她道:「什么兇险?」 秦採桑想了想,索性挑明,也好看看她的反应,「江姑娘可听说过石头教么?」 少女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她是个伶俐人,看秦採桑的神色,即刻便一通百通,「怎么,曲娘子难道和石头教有关系吗?」 秦採桑道:「八。九不离十。」 能想得出磨镜这种缘由,她总觉着与花怜月脱不了干系,不过这曲家娘子究竟是个傀儡,还是一丘之貉,现在还不好就下定断。 「若是与石头教有关,那我就更要去了。」少女并无惧色,语气十分平静,「石头教为非作歹,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既然被我撞上,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秦採桑静静瞧着她,「江姑娘就不怕我只是疯言疯语,混说一气?」 少女嫣然笑道:「如果秦姑娘真的是个疯子,那我最多也只是被曲家娘子当作疯子罢了。可若秦姑娘不是说笑,我能有幸帮上些小忙,也不枉今日相识一场。」 秦採桑不觉也微微一笑,她喜欢这少女的脾气,此时也终于找到了江湖的感觉。侠客么,就该这么一见如故,一言便能託付生死,若她还只是推託,岂不是小人之心了?世上可不都是八大家和石头教那般的坏人,不还有姜涉那样的君子么? 第142页 「既然江姑娘这样说,我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姑娘若是不弃,我很愿意与你交个朋友。」她抱一抱拳,只觉整个人都意气风发起来,「在下秦採桑。」 「谈何不弃?本是求之不得。」那少女眨了眨眼,也有样学样,只是原本粗豪的动作由她做来,多了几分雅致,少却几分豪气,声音仍是柔柔清媚的,「不才江眉妩。」 第68章 既已通过名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秦採桑也不多瞒她,便把她与石头教、八大家间的纠葛简单地讲了一遍,言明去寻那曲娘子之前,还得先见掌柜一面。 江眉妩亦很贊成,只道掌柜的态度确是有些不对,她曾偶然撞见他面带忧色,言谈之间似是心事重重,或许是受了胁迫也未可知。 两人一拍即合,便就悄悄摸到掌柜的房间去,谁料却是人去屋空,一鼓作气再寻到小二,他却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哆哆嗦嗦地只求饶他性命。 秦採桑瞧他应是真不知情,不觉嘆了口气,事到如今,客栈的线索已然断了,看来总还得往山庄走一趟。 富贵声名险中求,她倒是不怕,只是不愿连累江眉妩,但她才隐晦表示出要她在外接应的意思,就立时为她所回绝。她转念一想也是,若今日换作是她,不曾遇上也罢,可一旦遇着,也决不肯叫她独自身犯险境,便就没再多说什么,只不由得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泛起几分无言的喜悦。 离家以来,她总算也终于寻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朋友。是她自己结交的,能够一起计议谋策,一起出生入死,一起惩恶扬善,也许今日之后,还能一起游歷江湖的朋友。 没错,江眉妩道她亦是出来增长见闻,偶然游经洛阳,不过却将家世来歷一带而过,只说是个不入流的山野门派。 秦採桑倒不甚在意这个,谁都有不欲告人之事,她自己便从不多提,何况英雌本就不论出处,但要相交莫逆,说甚从前短长? 她只觉与她越谈越是投机,听她分析起这一连串事情,许多想法亦是不谋而合,说到兴奋时,秦採桑但觉行起路来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忍不住想笑,想放声高唿,想问她对更多事情的看法,可她听见她沉静的声音,心中又突然有一点怕。 也许江眉妩并不是这样想的,也许她待任何人都会这般温和有礼,也许她只是因着石头教本就罪大恶极,才会出手助她,今日之后,或成或败,都将永不再见。 是啊,想想她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在人家沐浴时闯进人家房间,误会人家是石头教魔头,招唿也不打就开始动手,说起话来更是一点都不客气,而且、而且…… 秦採桑忽见江眉妩停下脚步,一下拽起她的手,她不禁愣了愣,但终于没有挣脱,只任她将自己拉到一户人家墙后,才小声地道:「江、江姑娘,怎么了?」 江眉妩轻轻嘘了一声,「是巡夜的士兵。」 秦採桑这才惊觉一片沉重的脚步声正渐行渐近,分明那般明显的,她竟然分毫未曾察觉,真箇是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明明若是喜欢与她做朋友,就直接跟她讲呀,她脾气这么好,总不会真的生她的气。再说她若不喜欢,也不会一见面便说这许多肺腑之言罢? 畏首畏尾可不是她的作风。她偷偷地瞧了她一眼,只觉略微安心了些。 两人并肩靠在一处,听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秦採桑正待出去,江眉妩却将她拦下,独自先探看一番之后,才再招唿她出来。 秦採桑看在眼里,倒也没说什么,才走两步,却又听一阵唿喝声传来,只得再度躲至一边,瞧着那官兵小跑而过,不禁轻轻嘆了口气:「从前城里好像也没这么多巡夜的官兵。」 江眉妩低声道:「似乎是厉大人的手下。」 秦採桑倒没听过这个名号,「厉大人?」 江眉妩点了点头,「便是那领命捉拿花怜月的钦差,上午与姑娘动手的那几位官爷,也是他的手下。」 「可他做什么要抓我?」秦採桑早就觉得奇怪,纵然她被污作兇手,那也当是左冯源分内差事,又与他这个钦差有何关系?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照理说不该如此,除非……」 「除非他认为我跟花怜月有关系。」秦採桑也已经想到此处,「可哪个会这么告诉他?哪个说了他又会信?」 江眉妩又摇了摇头,秦採桑也知这有些强她所难,但这件事,或许会是个突破点也未可知。官兵官兵,钦差是官家的人……她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无故消失的,他的庙就在这里,他这个和尚,也只得钉在这里。 她不觉微微一笑,江眉妩见状也轻轻一笑,「姑娘可是想到什么了?」 秦採桑点了点头,「对,咱们可以先去见另一个人。」 江眉妩没有异议,只道个好字。 秦採桑便带她调转方向往知府衙门去,路上三言两语讲过她的怀疑,江眉妩亦点头称是,又笑道闯知府衙门,她倒还是头一回,真是期待得很。秦採桑也不觉一笑,两人足下生风,也未用多少时候,已至府衙门首。 她与连云生来过一回,早已轻车熟路,只不过本来以为经过上次之事,衙中当是加些警戒,未曾想竟还是如入无人之境,十分轻易地便摸到了左冯源的住处。 那窝囊官儿依然仰卧在床上,扯着被子哼哼唧唧,讲着几句听不清楚的梦话,倒还真是能睡得踏实。 第143页 秦採桑不禁暗嗤一声,但觉这大兴朝廷也太儿戏,这般人物也可做一府之长,若是搁在她们召国,早就给撤职落狱。一边想着,一边毫不客气地上手把被子一掀。 左冯源抱得紧,竟是扯着被子骨碌碌滚翻在地,哎哟痛叫一声,人倒是醒了,只是醒过来后便空茫茫地瞪着一双小眼,窥见那近在咫尺的黑影,登时吓得坐着倒退了两步,「来人……」才说两个字,便被秦採桑一剑横了过去,冰凉剑锋紧贴着皮肉,冷得他打了个颤,哆哆嗦嗦地道,「擅闯府衙、挟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尔等若能速速离去,念尔初犯,今夜之事,本府便不予追究……」 ……这话竟是一字都不曾更改,秦採桑当初听他这般说来,还觉得此人有些骨气,不过后来么,实在不敢恭维。她只冷笑一声,「左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才几日不见,就已不记得秦某了?」 「秦……」左冯源在黑暗里瞪大了眼,仔细地把她打量了一下,仿佛认出她来,却是松了口气,「原来是秦姑娘啊,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左大人怎地倒问起我来了?」秦採桑轻声一笑,「我为什么要来,左大人心里难道不清楚么?」 左冯源抱着被子缩了一下,「秦、秦姑娘说笑了,本官这段日子久不到府上去,当真是不晓得姑娘为何事而来……是了,可是连先生有什么事么?」 秦採桑听不出他这话是真是假,也没多就此纠缠,只道:「连先生的事且不急,我倒想请问阁下,城北的那块地皮,可是在一位曲员外名下么?」 左冯源愣了愣,随即强笑道:「秦姑娘说的哪里话,当然是连先生的了……」 秦採桑轻嗤一声,「看来大人真箇是贵人多忘事,那还请大人行个方便,我想看看那张地契。」 左冯源为难道:「这、这不太妥当罢……」 秦採桑毫不意外,也不答话,只将荡寇贴着他脖子滑了一滑。 左冯源一向服软得快,立刻变了口风,「这等物事一向锁在库里,由赵司吏看管,本官虽有钥匙,却不晓得究竟置于何处,只怕一时寻不出来,倒误了姑娘的事。」 「大人若真怕误我的事,那不如且跟我说句实话。」秦採桑蹲下去盯住他的眼睛,「地契上写的,到底是谁的名字?」 左冯源似乎权衡一番,终是松了口,「是曲员外。」 「他是个什么来歷?」秦採桑瞧他眼珠乱转,便将声色微厉,「左大人,别同我说你不晓得,那么大宗地产,官里准有相应文书记录。」 左冯源嘆了口气,「秦姑娘,不是本官不肯说,只是那都是前几任知府在位时的事了,与姑娘的事应当真的没有什么关系。那曲家当真是家大业大的关外富商,曲员外,曲娘子,都是真有其人。」 秦採桑呵的一笑,「左大人原也晓得曲娘子呵……」 左冯源惊觉失言似的,随即就哭丧起脸道:「那契书上说的明白,连先生当时也是拿了文牒过来,不然本官也不敢叫他破土动工,只谁晓得他……他便是连先生呢……」 他或许说得不尽不实,但看这模样,好像是真曾上过当,倒也是,当初连云生带她找上门来,不也是为了他下的禁令,若他早知那是连云生的地盘,借他十个胆怕都不敢。这么说来,那地契大抵就是连云生抢来的了,如今客栈里那个曲娘子,说不准就是花怜月假扮。 那么这桩事便可以暂时放下,且算另一笔帐罢了,如此想着,她遂就嘆了口气道:「连教主抢过那么多富商大贾,大人瞧不出来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大人又为何要派人拿我?」 左冯源勐然哆嗦了一下,「秦姑娘误会了,那真不是本官的主意,是那位大人,他总是紧逼不舍,还说要封城。笑话,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那咋能封啊?若是给圣上知道了……」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抬头殷切地看着她道,「他可能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什么,又或者可能就是一场误会,要不本官明日替姑娘说说……」 「罢了。」秦採桑不耐烦再听他扯那许多,「这么说来,你没同他讲我认得花怜月?」 左冯源摇头如捣蒜,「没有,当真没有。」 秦採桑看他神情不似作伪,说来此人惯会八面玲珑、多方讨好,应该的确不敢得罪他们这种亡命之徒,那姓厉的又为何要为难她?难道还真箇是自有一套,查着了什么不成? 左冯源小心翼翼地道:「秦姑娘,本官所言句句属实,自打那天走水之后,本官就再没往北城去了,这些日子政事也多……」 「得啦,左大人,我也没有要为难你,不过照你这么说……罢了。」她本来倒想再问问他知不知连云生的下落,不过料想他不是推作不知,就是真的不知,倒还不如她亲去一看。便就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又觉不能如此作罢。忽然转回身去,倒把左冯源又吓了一跳,「秦姑娘?」 秦採桑只笑了一下,「多谢左大人成全。」 左冯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秦採桑也不解释,只横掌为刀,照他项上来了一记。但见他蓦然软倒,探手时唿吸却还均匀,不觉满意一笑,这才转身出得房来。 第69章 江眉妩正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便迎上前,「可还顺利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我也不知算顺利还是不算,不过这倒不紧要,只是……怕是定要去一趟山庄了。」 第144页 「那便去罢。」江眉妩轻轻一笑,语气稀松平常,好似那恶名远扬的石头教根本便不足为惧。 秦採桑嗯了一声,看她一眼,也不由得笑了笑,只觉心底颇暖,得此知己,纵然是龙潭虎穴,亦分毫不必在意。若今番能全身而退,她定要请她同游河山,行侠仗义。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带她离了洛阳府,直奔城东而去。远远便望见高大黑影赫然而立,近看才知,原来一别多日,那四面高墙竟已然垒成,将里面情况遮挡得严严实实。 逾墙虽然不难,但谁知连云生是不是像他先前说的那般设下暗哨,不过好在那棵据说是盟主亲种的树竟真给圈在了墙外,且又似乎无人把守,竟是个再好不过的瞭望之所。 秦採桑同江眉妩打个招唿,便三五下蹿上树去,沿途还真是分毫无阻,她不觉在心中暗自一嘆,也不知是连云生真的不曾想到,还是他就是如此故意为之,又或者,如今他已不在此地。 她展眼望去,但见墙内一片黢黑,唯独间中有一点荧荧微光。昔日她在山庄中时,夜里虽然不常出门,也不闻太多声响,可那时却从未有今日这般死气沉沉之感,难道连云生还真的逃之夭夭了么?但仍有那么一点光亮,不知又是谁在那边,莫非是那位曲娘子么? 秦採桑心中疑惑万千,又四下扫看一番,方才下树将所见所闻告与江眉妩。 二人商量了一回,终于决定先去往那光亮处一探。入内后小心行走了许久,也并未见着一个人影,只见庄中房舍仍未建成,从前屋宇倒是拆得七零八落,砖石乱堆,沟壑纵横,地上丢着各样工匠器具,想必人走时应当甚是匆忙。 又走一阵,才终于寻到那亮灯的房间,二人对视一眼,四下探看一番,发现窗户并未关牢,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但见屋中那人散着一头又长又黑的发,手里握着一杯酒,面上噙了些笑意,正在看人跳舞。 一瞧清那人模样,秦採桑只觉一股怒气冲上心头,几乎要将银牙咬碎。她早就怀疑那曲娘子与花怜月有关,此时见了她,更觉所料不差,正好将新仇旧恨一齐跟她算个明白。 不过尽管她甚想冲进去与她来个了断,但花怜月的功夫她从未真正见识过,也不知能不能是她对手,何况她还有些防不胜防的手段,倒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她艰难忍下冲动,继续伏于窗上,欲要寻个破绽出来。 花怜月仿佛没有旁的要事去做,只在瞧那女孩儿跳舞。那女孩儿偏偏背对着她们,瞧不清模样,但是双肩窄窄,身量小小,显然年齿还幼。舞姿倒是翩然动人,轻盈飘逸,黑髮以一根细簪攒起,是个妇人的髮髻,旋起时露了一双穿红绣鞋的小脚,配着绿而薄的纱,本该带点奇怪,穿在她身上却是别有一点风味。 秦採桑莫名地想到那日听见的细碎**,是不是就是这面前的女孩儿? 花怜月呷了一口酒,似是看得沉醉,过了半晌却冷下脸色,带了点倦意,慵慵懒懒地将手臂支在桌上,向那女孩儿道:「你出去吧,记着我说的话。」 那女孩儿点了点头,福了福身,提着裙角,出门去了。秦採桑只能隐约瞧见她白皙的侧颜,不觉有点怅然,但随即精神却又一振,只道要拿下她该是比对付花怜月容易得多,便悄悄地退了出来,跟江眉妩打个手势,却不料才走两步,忽然听得身后一响,应是有谁踢到了片砖只石。 这样的动静在如此深夜里显得十分突兀,秦採桑转过头去,但见江眉妩面上浮出几分歉疚,便知是她失了小心。不过错已铸成,也无可挽回,她只能盼着花怜月并未留意。 可惜事与愿违,花怜月显然有所察觉,望着这厢微微一笑道:「朋友既然来了,又何必过门不入,不如且进来喝一杯酒,暖暖身子罢。」 秦採桑与江眉妩对视一眼,都不作声,只同时慢慢后退。 屋中花怜月见无人回应,忽又一笑:「朋友真箇不肯赏脸么?」说着,忽然拍了拍手。 秦採桑但闻四周有窸窣声音响起,心道果然是个陷阱,然要避时却已来不及,回头便见一拎刀的麻脸大汉正冷着脸瞧着她们,在他身后不远处蹲着几排白衣人,手中**已然上弦,俱都指向二人。 她在心中嘆了口气,也只得乖乖地站起身,向窗里的花怜月扯出个冷冰冰的笑来,「花堂主,别来无恙。」 「原来是姑娘这个狠心人,一走就许多时日,真箇叫人念得心碎。」花怜月仍是那副委屈哀戚的模样,忽然视线落在江眉妩身上,随即长长一嘆,「我道姑娘为何心如铁石,啷个都不肯同我春风一度,原来是早有佳人在侧……」 她不提还好,一提秦採桑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冷笑,「花堂主倒是情深义重,从不四处留情的。我还不知何时是识得了一位曲娘子,现下才知原是花堂主,花花曲曲,倒是变得极快,不知花堂主下一时可要改姓连么?」 花怜月也不生气,但笑道:「我本无名无姓,姓花姓曲,又有何妨?若秦姑娘肯垂怜时,冠秦姓也未为不可。」 秦採桑微微冷笑,「不敢当。」 花怜月走到窗边来,眉眼一低,倒露出些楚楚可怜的意味,「秦姑娘只挂住连教主么?」 秦採桑嗤了一声,心道再与她掰扯这些实是无趣至极,正待打探些有用消息,却忽觉有些发晕,不禁向前一步,随即又觉臂上一疼,侧头才见原是江眉妩在她臂上掐了一把。她虽觉痛楚,整个人却是顿时清醒过来,立时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花怜月道:「你又想对我做什么?」 第145页 「我想对姑娘做什么,姑娘难道还不晓得么?」花怜月嘆息一声,眼中却满满都是笑意,「难得今日没有旁人打扰,姑娘真就不肯成全么?」 秦採桑呵了一声,瞧向她时却仍觉得眼前微花,不觉有几分诧异。 江眉妩在旁扯了她一下,低声道:「秦姑娘,莫看她的眼睛。她会迷心术。」 秦採桑不禁一怔,世上难道还真有这种东西?不过转念一想,倒也的确可能。那次在屋顶上她便不觉得自己哪里失了防,却还是莫名其妙地着了道,如此说来,悦来客栈的掌柜莫不也是为她所惑?遂就冷笑一声,「花堂主真是手段高明,怨不得连老掌柜都肯言听计从。」 花怜月仿佛有点讶异,「甚么老掌柜?我可不中意,我呀,就中意像姑娘这样的小娘子。」 秦採桑可不信她,但只冷笑一声,江眉妩却忽然低声道:「秦姑娘,或许是真的,这种迷心术维持的时候并不长,也不能离得太远。」 「小娘子果然见多识广,真叫人喜欢得紧。」花怜月语气里带着赞许,「敢问小娘子芳名?」 秦採桑嗤了一声,踏前一步挡在江眉妩身前,环顾左右,只觉不易脱身。不过花怜月竟不肯承认,连云生也直到此时都没现身,难道这里只剩她一个了么?她为何不走?是因为被那钦差牢牢追着、无法脱身么? 花怜月轻轻笑道:「秦姑娘这样,真是叫我心里好生嫉妒呢。」她忽然隔着窗伸出手来,「不过这么一瞧,倒还当真般配,红衣白裳……」 她的话还未说完,秦採桑已然出剑。 适才她心中已闪过许多法子,唯独此法可以一试。她决不能落在花怜月手里,哪个晓得她能做出什么,她自己倒还没那般紧要,可若是江眉妩……她当真不敢想上一想。 所幸她与花怜月挨得近,倒不怕身后暗箭。花怜月见状并不惊忙,只轻笑一声,看她剑意冷锐,也未肯直撄其锋,向后退了一步,不知从何处抽了一把刀出来。 秦採桑立刻顺势翻进窗中,毫不犹豫地再递一剑过去。 她此前从未与花怜月交过手,今日一试,倒不禁暗自心惊。石头教的这几位头脑果然都不是庸才,哪怕是平日嬉笑散漫的花怜月都不可小觑。明明是一把锋锐的硬刀,在她手里却用出软刃的感觉来,那刀上似是覆满了她的阴柔内力,活转成了一尾蛇,以大化小,借柔克钢,层层逼近,她还是占了荡寇的便宜才暂时未落下风。 只是花怜月仍游刃有余,她却已气力渐衰,剑上的寒意亦是渐渐消减。姜涉说的不错,与人交手,她果然还是吃亏。她此时才有些后悔,本应再在谷中待上一阵,多吃一阵的果子和白鱼,少同人说几句话,也没那么不好忍受,结果这般急着出来,内力不够精纯,便处处被人压制。 可惜再怎么后悔,也都为时已晚。她只得打起精神应对花怜月的步步紧逼,余光瞥见江眉妩竟未离去,而是也跃进窗来。 她使的是真真正正的软刃,双臂一抬,衣袖便似流云般飞起,缠裹住花怜月手中的那把刀。花怜月使力将刀锋向上一抬,那袖子本是软的,原该一截即断才是,可她这么一碰,竟是如割金石,但闻碎玉之声长啸,刀锋震颤不止,飞袖却仍是裹上她的手臂。 花怜月忽地笑起来,叫一声好,居然就松开手去。那刀失了依凭,便被飞袖轻松捲起,一掷而飞。 秦採桑看在眼里,心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立刻再递上一剑。 江眉妩似是明白她的心意,弃了长刀,飞袖一扬,亦再去缠裹花怜月的身子。 花怜月后退一步,顺手抄起桌子上的酒杯,竟还有闲心说话,「两位小娘子啷个这般无情,竟非要置我于死地才肯罢休嘛?」 秦採桑呸了一声,却是无暇开口,只顾一招接着一式迫上前去,不想斜刺里却忽然冲来个抡铜锤的汉子,嘴上大骂道:「狗日的名门正派,还不是以多欺少,算么子英雄好汉?三当家的,我来助你!」 眼看着他一锤往她背上打落,秦採桑却实是无暇顾及,只道江眉妩就在后头,不会置之不理,便就仍冲着花怜月而去。 江眉妩看在眼里,飞袖一扫,转而去缠那大汉的铜锤。谁知花怜月忽然掷出杯子,力道与方向皆是刁钻得很,专打她那一点破绽。刀锋都未破去的飞袖被杯子一碰,竟然霎时绵软了下去,那大汉却还是气势汹汹地往前直冲,眼见得是个几败俱伤的架势。 花怜月向着江眉妩微微一笑,江眉妩心中一急,一点锋刃忽地闪亮,手中骤然多了一把梳子,正待掷出,却忽听风声有异,不觉怔了一怔,抬头一望,只见一串佛珠破空而来,将那铜锤打的一歪,去势却未收,紧跟着奔向秦採桑而去。 江眉妩瞧出这佛珠的劲力与那铜锤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急忙沖秦採桑喊道:「快躲开!」 秦採桑但听身后风声愈发急厉,一开始却仍未打算避开,直至听到江眉妩唿喊。她自然信她,当下剑招未收,步子却是一转,正待抽身走时,不想却被花怜月一把拉到身前,瞧那架势,竟是要拿她作挡箭牌。 她怎敢吃这个亏,发了狠地激出全身内力,真气灌注之下,那剑竟隐隐泛出白气来,冷意愈凝,照着花怜月手臂便落。 若她不肯松手,那势必要废了右臂,若是松手慢些,却也来不及再行躲避。 第146页 花怜月审时度势,立刻松开她去,才要将身滑开之际,秦採桑心中念头几转,终是发狠地一咬牙,干脆把荡寇往边上一丢,反抱住她转了个身。 此时那佛珠已到近前,再无可避,正正中中打在花怜月胸口,迫得她倒退两步,咳出几口血来。 第70章 秦採桑亦被大力冲撞得撒开了手,断线风筝似的飞出去,伏在地上,一时竟是起不来身。 江眉妩早便沖至她身旁,将她扶起,餵了一颗药丸给她,秀眉紧蹙,眸光微沉,却是欲言又止。 秦採桑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心虚,她当时其实只想叫花怜月吃点苦头,怎知那佛珠厉害到这般程度,饶是有她在前头挡了一挡,竟还威力未减,直叫她气血翻涌,喉口腥甜。也不知来的是何方神圣,是敌是友,她只看着荡寇就在不远处,却竟无分毫伸手的气力,江眉妩看在眼里,替她取过,她牢牢将剑柄握着,看着她秀丽无瑕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江姑娘,你快走罢。」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神情中似很有几分讶异。 「趁、趁那个人还没来,你快走罢。」秦採桑嘆了口气,只觉连说话都颇费力气,「我本来是想和你……算了,你快走,快走……」 江眉妩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仿佛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摇了摇头。 秦採桑见那边花怜月动了一动,不觉着急起来,「你走呀,还不知来的是个娘娘爷爷,咳咳咳……」 江眉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着气,「别说了,我不会走的。」 「可……」 「啊呀呀,阿弥陀佛,真是感人得很。」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忽然响起,秦採桑心中不由一震,抬头去看,只见门口立住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腰是水桶的腰,脸是白净的脸,眉目是和善的眉目,颇带几分佛陀相,见她看他,还笑了笑,合掌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花怜月忽地发出一声嗤笑,「老秃驴专做损人利己之事,一点慈悲心都无,念佛又有何用?照旧修不得正果。」 她适才半晌无言,似也受伤不轻,倒不知是何时将那佛珠都捡在手里,一颗一颗地转着捏着,指间源源不绝的流下粉末来,惹得那和尚不断唉声嘆气起来。 「老秃驴三字,贫僧不大喜欢,不过也过得去,我佛常在我心,得不得正果也自由我心。只是花施主气归气,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找贫僧报仇即可,何必拿佛珠出气?这可是一串七宝佛珠,赖敏祖师曾经戴过的,得来可不容易。」 秦採桑暗自呸了一声,撇开目光。这一时缓过神来,她就知这和尚绝不是什么好人,一声不吭扔过佛珠来,根本就没顾她的死活,简直其心可诛,绝对和花怜月是一丘之貉。她又扯了扯江眉妩的袖子,想叫她走,她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叫她且莫说话,暂先攒些力气。她见赶不走她,也只好不再说话,一心一意地凝聚真气,好歹也不做她的拖累。 花怜月端详了一下手里只剩小半的佛珠,笑了起来,「原来这佛珠如此珍贵,那还真是感激大师如此抬举了我。」 大和尚嘿嘿一笑,忽地往前迈了一步,「所以花施主,剩下的这些还是还给贫僧吧?」 花怜月摇了摇头,「大师说笑了,哪有送了人的东西再要回去的道理?」 大和尚苦着脸往前走了一步,那铜锤大汉警惕地看着他,花怜月倒混不在意地道:「不必拦他,你拦不住。」 铜锤大汉含恨退了一步。 大和尚沖他笑了笑,「承让,承让。」 他踏进门来,身后竟还跟了个小道士,这小道士右手执着拂尘,脖子上却是挂了串佛珠,打扮得颇有点古怪。才一走到屋里来,那小道士就立刻搬了个板凳,恭恭敬敬地说道:「师父请坐。」 秦採桑将真气运转一个周天,只觉气息舒畅不少,这才有暇略作打量,一瞥之间,不觉心生诧异:这一僧一道居然是师徒吗?果然天下恶人一般疯。 江眉妩许是瞧出她神情转缓,忽然低声在她耳边问道:「你可是好些了么?」 她忙点了点头,「好多了。」 江眉妩轻轻应了一声,「那就好,等一会儿……」她抬头看了那大和尚一眼,「我扶你出去。」 秦採桑见那大和尚大大咧咧地坐下,还顺手摸了摸那小道士的头,口里说声谢谢乖徒之类的话,只觉实是恶形恶状,不是好人,便低声道:「可是他……」 她话说一半,便噤了声,因着花怜月忽地往这边瞥了一眼,又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去,瞧了瞧窗外,「大师做的好黄雀。」语气甜腻,眼神却凉。 大和尚也笑眯眯地看了她们一眼,「花施主谬赞了,贫僧可不敢居功,这些都是厉督尉的手笔,当然还得多亏女施主的锦囊妙计……」 秦採桑听得有点莫名所以,厉督尉?怎么听都是个官儿罢?如何似是与他是一路?还有女施主,说的是她和江眉妩?她的确算是帮了他的忙不错,可是和锦囊妙计好像也不是很能扯上关系,不过……她被江眉妩搀着还没走几步,就听他的声音又悠悠响起,「女施主这就要走么?」 江眉妩淡淡道:「秦姑娘受了伤,我要带她去看大夫,还望大师行个方便。」 秦採桑不觉偏头瞧了她一眼,她也晓得这大和尚是什么人么?是了,她毕竟比她多走了几年江湖…… 第147页 大和尚哎呀呀地嘆了口气,叫停了那为他捶肩的小道士,起身向她们走来,「哎,女施主伤的不重罢?贫僧刚才也是迫不得已,真是对不住了,岁数大了难免眼花,还请女施主原谅则个。」 秦採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人竟比连云生都还厚颜无耻,若不是有伤在身,倒真想与他理论两句。 江眉妩只将她护在身后,不动声色道:「还望大师行个方便。」 大和尚仰天嘆了口气,还未说话,那厢花怜月忽地笑了起来,「现在倒是会说迫不得已,当时分明是故意为之,出家人可不该打诳语。」 「非也非也,」那和尚摇了摇头,「花施主若不是想着害人,本可从容躲开,如今才是害人害己,所谓罪魁祸首,莫过如此罢?」 江眉妩道:「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大和尚瞅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让开来,「哎呀呀,女施主若是没事,可千万要记得告诉贫僧啊。」 秦採桑心道告诉你作甚,叫你再来给我一下么?不过此时她并不愿做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她来日练好武艺…… 可她二人还没能踏出门去,花怜月忽又在后笑道:「小娘子为何急着要走?我瞧那位厉大人很快便要大获全胜,啷个不等他进来感谢你两句?」 大和尚摸了摸光熘熘的下巴,「哎呀呀,花施主懂什么,这才叫功成身退,不留姓名……」 秦採桑勐地站定脚步,偏头看了江眉妩一眼。她却并无异色,只轻轻拉了拉她,低声道:「秦姑娘,咱们走罢。」 她终是点了点头,还未迈开步子,花怜月又再笑道:「呀,原来秦姑娘不晓得么?我倒当真好奇起来,小娘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秦採桑瞧了欲言又止的江眉妩一眼,再瞧瞧慈眉善目口中嘆息不已的胖大和尚,说不清心中什么感受,但只是转头向花怜月道:「花堂主倒还有闲心管人家是何方神圣,倒不如留些力气,免得将来下了地狱挨不过去。」 她一说话顿时又觉气血翻涌,眼前发黑,足下便是微微一晃。江眉妩立刻伸手欲要扶她,她却只是略微侧过身去,独自站稳。 花怜月瞧在眼里,又装腔作势地一嘆,「姑娘到底还是伤了心,也难怪,本以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晓得原来究竟是人心隔肚皮,这世上啊,还是只有我对姑娘是一片真心。」 秦採桑忍不住道:「花堂主的真心,我方才已领教了。」 花怜月眸光一转,竟还是笑得嫣然,「是呵,怜月便是如此心爱姑娘,但愿与姑娘同生共死。」 秦採桑一时真想跟杨灿似的破口大骂,不过终于只是闭口不语,强撑着往门外挪去。江眉妩跟上她来,但始终只在一步之外,未再说些什么。 大和尚在后忽然长嘆一声,「阿弥陀佛,这个世道,小娘子难道都只爱小娘子了么?」 花怜月微微笑道:「小娘子冰清玉洁,岂不最是可怜可爱?」 秦採桑权作不闻,只想着尽快一走了之,却不想门外忽地又进来几个人。当先的是那提刀的麻脸汉子,此时被人反剪双手绑着推搡进来。后头那人身着铠甲,一手扯住他,一手持刀,年纪在三旬上下,蓄着短须,面容十分威严,想必就是那和尚口中的厉督尉。再后来那两位却是熟人,穿着一式一样的天青色衣袍,生着极其相似的温和清俊的相貌,赫然便是温家兄弟。 那兄弟俩看见她却似乎没那般诧异,只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便与那大和尚说话,语气是客套而恭敬的,「大师,这里确实没有别人。」 ……就这和尚也是八大家的人?得亏她没往南少林去。 「没别个?没别个也行吧,这若是真叫咱们一网打尽了,怕是独孤门主面子上也过不去。」大和尚呵呵笑着向那厉督尉一揖道,「那剩下的就全靠厉施主了。」 厉督尉沉着地一点头,「大师请放心,为国除贼,本就是为官本分。」 蛇鼠一窝,我看也未必是好官。秦採桑此时倒不急着再走,只往门边一靠,冷眼旁观。这个厉督尉,大抵就是那所谓钦差吧?此时都未看她一眼,先前却曾与她为难,能是出于什么缘故?她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 花怜月望着厉督尉,笑容依然妩媚,「大人也太贪心,这般一点余地不留,只怕日后难以为继呢。」 厉督尉只冷冷看她一眼,「来人,拿下。」 便有两个士兵应声而出,花怜月并不动作,那铜锤大汉却怒目而视,挡在她身前,挥舞铜锤,逼得那士兵不能上前。 厉督尉便看了大和尚一眼,声音中带了几分恭敬,「本官不才,只怕还要劳动大师出手。」 大和尚点了点头,「小事,小事。」笑呵呵地搓着手往前走去,竟不看一眼那奔上前来的铜锤大汉。 倒是花怜月忽然道:「老冯,退下。」 那大汉迟疑地停下脚步,「三当家的……」 花怜月只是挥了挥手,「退下。」 那大汉终于是应了一声,退到一旁去,却仍狠狠地盯着那大和尚。 秦採桑心道他倒有几分忠心,却不知花怜月为何要斥退了他去,难道还真的无余力一搏了么?正如此想时,忽见她抬起手来,便有一道亮光冲着她脖颈而去。 ……最近碰上的人怎地都喜欢自戕? 第148页 她还正在纳罕,就听那厉督尉急喊一声「大师」,正要向前,却被温苦禅轻轻拉了一下,示意他仔细去看。 原来花怜月只是挥手斩断了一头长髮。三千青丝,攥在手里,握了厚厚一把,她低头微笑,眉眼妩媚得生艷,忽而抬起头来,唇的色是鲜血覆起的红,脸面却是泛着雪光的白,一烈一静,颇为夺人心魄。她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瞧过去,嘴角的笑纹愈发得深,「死嘛,也没什么大不了,总有诸位作陪。秦姑娘现在仍不肯过来么?与我死在一处,真就那般不好么?」 她深深地瞧着她,秦採桑只觉心中勐地一震,「你、什么意思?」 花怜月笑而未语,那大和尚的视线却在她身上滴熘熘打转,忽然笑道:「阿弥陀佛,人家都说遁入空门,就是死过一回,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花施主若是有心出家,我少林倒是十分欢迎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惊醒过来。温家兄弟脸色中带了点难堪,俱都沉默不语。 「大师。」厉督尉轻咳一声,「此女诡计多端,恐怕另有所谋……」 「厉大人真箇总要把人往坏处想。」花怜月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忽地伸出三根手指,声音轻悄悄地像是在和谁说心底话,「不过只有三个罢了。」 厉督尉神情一厉:「什么三个?」 「这屋子底下,只埋了三个土。雷罢了。」她的声音仍是那么轻悄悄的,众人却是脸色一变。 「阿弥陀佛。」大和尚回头瞧了一眼,倒是毫不在乎,「如此引线可不能太长,若不然恐怕只会伤了施主自己,实在有些可惜……」 「大师自己都常打诳语,怎么今个儿倒会信我的话?」花怜月只是笑着,「我说三个,难道便真就是三个了?」 大和尚微微一怔,她却好像有些苦恼似的,「不过引线真的不算太长,土。雷也真箇不多,只是零零散散地埋着,若真不慎踩中……不过我想各位都是福大命大之人,应当无碍,这样吧,十个数太短,所以我数到三十。」她微笑着张开一只手,远处忽地遥遥传来一声爆炸,「一。」而后又看向了她,声音里隐隐地带点委屈,「秦姑娘,你还不肯过来么?」 ……我日你仙人板板! 秦採桑一时竟也不觉头晕眼花,拉起江眉妩就往外冲去。 那大和尚更是早在花怜月说引线时便已骂出一声「妈的」,就似一团红色的风,唿地从她们身边颳了出去。小道士反应得也快,紧随着沖了出去,但毕竟没有他师父跑得快,跑到门口时厉督尉和温家兄弟也已反应过来,几人争先恐后地冲出屋去。 她这一冲出门才见那些白衣人都已被缴了械捆在地上由官军看押,由不得大喊一声叫他们快跑,不过冲出几步只见他们分毫未动,还当是说得不够明白。只再喊一声有**,也不见他们动弹,直到厉督尉冲出屋来,一声令下,他们始才飞奔起来。 倒真是训练有素……她也不由得感嘆一声,旋即又听见花怜月清越好听的声音在身后慢悠悠地响起,却似极了追命的符咒。 「十一,十二……」 这间房本就在院子正中,再快也绝难以在三十个数内翻墙出去,虽然花怜月应有夸大,但就是再给她三十个数,也没有那么轻易,秦採桑看那高墙不远不近地立出阴影来,隐隐有些绝望。 她本就受了伤,开始时凭着一股意气尚能拉着江眉妩跑,后来便变成江眉妩拖着她跑。到了这样时候她也不想连累她,便叫她先走。江眉妩只是看了她一眼,并不放手。秦採桑也不敢与她执拗,怕硬要逼迫反而适得其反,只得拼出命来努力加快步子。 饶是如此,当最后一个字音轻巧落下时,她两人还是离墙有十几步,眼看是出不去了。秦採桑遥遥看见那大和尚已跨上墙头纵身跃下,不觉嘆了口气,干脆站住脚步,迎了江眉妩诧异的眼神看过去,「江姑娘,看来今天就是你我葬身之时了,其实我……」 江眉妩却是打断她的话,「没再响过。」 秦採桑一怔后才意识到她是在说**没响,是,都已又过去好久了……莫不是花怜月的调虎离山之计?才这般一想,果然就听见她的笑声远远传来,无拘无束,张狂恣嚯。 厉督尉也已反应过来,勐然剎住脚步,掉转头就沖了回去。秦採桑将信将疑,未曾动作,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听那笑声忽然夭折在一声巨响中,半边天霎时间火光大作。 秦採桑一下子震醒,赶紧再接再厉地拉住江眉妩翻过墙头,出了墙只见温家兄弟和大和尚都在往远处走,观望了半天不见再有动静,那大和尚便向小道士道:「徒儿,你回去看看。」 小道士显然是不大愿意,但也不敢违命,去了一时回来,禀报导:「师父,妖女死了。」 大和尚一震:「死了?」 秦採桑也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小道士。 小道士点了点头,「厉督尉说他看得真真的,那妖女坐在屋子里冲着他笑,他刚要迈进门去,**就炸了。」 「这疯娘们儿。」大和尚嘆了口气,「那厉督尉呢?」 小道士道:「厉督尉受了点小伤,没甚大碍。不过他说,之前说好的事,要得缓一缓了。」 大和尚再嘆了口气,「疯娘们儿!」半晌又道,「我那佛珠粉呢?」 第149页 小道士摇了摇头,「怕是真都烧成灰了。」 大和尚捶胸顿足,「失策!失策!早知换样东西!」 秦採桑听在耳里,虽则余怒未消,然这一时心气已泄,着实无力争锋,又觉此等人太腌臜不堪,更是半个字都不愿吐露,但转身默然离去。 温家兄弟瞧了瞧她,又转头看了看正望着她离去方向的江眉妩,而后对视一眼,终于什么也不曾说,只是走去与厉督尉说话。 秦採桑独自一个走出几步,余光瞥见江眉妩不曾追上来,不禁松一口气,一时不知为何却又有些义愤难平,索性施起轻功,远远地离了她的视线,才觉放松下来。 回客栈,先回客栈睡上一觉,扫把星好像还没餵……算了先不管它。不过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努力分辨着东西南北,可不知怎地,忽然却又想起八大家来。她晓得他们虽然可能不信她,但也应是有动作的,可没想到,竟是如此卑鄙的动作。好得很,真是好得很,走着瞧吧,石头教和八大家,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哼,还好她早有觉悟,早晓得八大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不过江眉妩……为什么……难道她脸上真就大写了「好骗」两字吗?! 她越想越意难平,一口气在胸中乱撞,本来受那一记早就外强中干,又强使轻功,此时终是坚持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71章 她这一觉睡得十分黑甜,倒也难怪,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委实是累得很了,纵然此刻清醒过来,也丝毫不想动弹,只感受着身下软和的床铺,十分惬意地翻了个身,抱起同样软和的被子,打算再贪赖一时,再起来练剑。 ……等等,软和?! 秦採桑勐然睁开眼睛,触目只见雕花床栏漆白墙壁,绝非她定下那客栈房间,翻身起来更是所见陌生,还好荡寇仍然搁在枕边,她抓着剑才略松一口气,转而疑惑地打量起四周。这显然是个好住处,同一式样的台柜桌椅摆放得齐整有序,地上铺了厚厚的华丽的毯,墙上还附庸风雅地贴了幅山水画,整个搭在一处虽是有点不伦不类,却无疑都是上等的享用。 这是什么地方?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她还需赶去洛阳,等等,昨天……好像花怜月死了?她只觉头痛欲裂,心口更是发闷,还不及把一切事情从头想起,就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轻轻响动,神情霎时一凛,不及穿鞋,也顾不得起身时的头晕胸闷,只拎起剑光着脚极快地熘至门边,稍稍俯低身子,免得影子暴露行踪,只等那人推开了门,便一剑递送过去,要占个先机。 那人推门的动作却极轻极慢,叫她等得都有些微不耐时才闪进房来,回身正欲将门掩上,秦採桑的剑已送上去,抵在她后背上,「别动。把手举起来。」 那姑娘并没反抗,如言举起手来,声音是轻飘飘温糯糯的,「秦姑娘……」 秦採桑只觉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但一时也顾不得去管,只管沉下声来,「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为何我会在这里?」 那姑娘轻声道:「秦姑娘,我、我没有恶意……昨天夜里起了好大雷声,我睡不着,便推开窗子往外看了看,发现、发现是那里起了火,我出去时,发现秦姑娘晕倒在路上,便带姑娘回了客栈。」 她晕倒了?好像确乎如此,先是被那老和尚的佛珠打得真气岔行,再被花怜月骗得一通乱跑,后来为远离他们又强用轻功……昨儿一晚上,过得真可谓是跌宕起伏。只不过……秦採桑瞧着她的背影,不觉微微皱起眉头,听她的语气,倒好像和石头教、和她有些关联似的。 「你……回过头来。」 「我、我……」那姑娘并没动弹,忽地咳嗽一声,整个人脚步一软。秦採桑才喝了声别动,那姑娘却仍是向前扑去,她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蓦然记起她是谁来,收剑回鞘,一步上前将她揽进怀里,低头一瞧,只见她面白气虚,双眸楚楚,可不正是谷谷么? 「你如何在这儿?」 谷谷看着她,满脸的愧疚羞惭,吞吞吐吐地道:「我、我……」 支吾半天,却总是未说出什么。 秦採桑嘆了口气,才要将她安置到床上,房门却忽给人重重推开,她立时抱着谷谷后退一步,右手再抽出剑来,抬眼望去,只见蛮牛似的萨摩已冲进房来,手里且还拎了一把小小锤子,瞪死了她,又向前沖了两步。 谷谷忙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秦姐姐只是在与我开玩笑,你先下去瞧瞧汤药好了没有,好不好?」 萨摩终于站定脚步,却还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秦採桑瞧他离去,方才舒了口气,将剑收起。他虽心智不全,却真有一身蛮力,她此时方才气血翻涌,又隐隐生出闷疼,倒未必是他敌手。且将谷谷扶过去坐下,才要张口问她连云生下落,却不觉重重呛咳起来。 谷谷抬起头看着她,依然是一副文弱温柔的样子,眼睛里带点担忧,「秦姑娘,你没事吧?」 秦採桑抹去嘴角那点血迹,心道这小娘子心智也真的不甚正常。如今最值得担心的岂非是她自己?倒还要管别人的闲事。不过人家既然好言好语地关怀,她也不能太冷着脸,说来她也是算救了她两次,遂道:「多谢谷姑娘关心,秦某无事,只是谷姑娘如何在此?连教主一定就在附近罢?」 第150页 谷谷垂下头去,细声道:「姑娘放心,云生他不在这里。」 秦採桑不由吃了一惊,穿鞋的动作也是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怎么?那温堂主他们呢?总是……」 「我、我不晓得……」谷谷仍然低着头,声音里却带上了几分哭腔,「那日我才起来,云生就说要送我走。我、我早就想离开他,所以也没多想,路上,我想法子摆脱了那几个送我的人,可我知道,云生他一定会很着急,他还会找我,可我……我没法子,我想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就带萨摩回了洛阳,在这里住下。可我没想到,昨天夜里、昨天夜里……秦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么?云生他……他还好么?」 原来如此。秦採桑不觉摇了摇头,连云生对她倒还真是用情至深,晓得行将败露,却先送她出城,「你放心,他应该没事,昨天在那儿的只有花堂主。不过,他做下那许多恶事,不单是我,八大家也定不会放过他的。」 谷谷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有些艰难地问道:「花堂主她……」 「她死了。」秦採桑只见她身子忽然一抖,自觉话音似乎是太冰冷了些,不由嘆了口气,放软声音道,「谷姑娘,我虽不知你与连教主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我瞧得出,连教主待你确是不薄,只是一善难消百恶,姑娘也曾要离开他们,便是明白是非公道,如今姑娘既已出来,那就再莫理他们的事也罢。」 「秦姑娘,我、我晓得你是好意,可云生和阿舟他们……」谷谷的神情挣扎而痛苦,「他们也许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可那绝非是出自他们的本意……」 这话秦採桑可听不下去,「不是出自他们的本意?难道他们也中了花怜月的迷心术不成?」 可那迷心术,也只能惑人一时,终不能瞒人一世。她忽然想起江眉妩,不觉心中一涩。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谷谷摇了摇头,「可是他们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我。」 「因为姑娘的病么?」秦採桑倒也不是不曾这么想过,此时见她的头愈发低下去,便知她也只作此想,不由又是一嘆:「谷姑娘,你当真相信世上有这样治病的法子吗?」 谷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肩膀亦微微抖动起来,「我、我不知道,但要我这么活着,我做不到。可我、可我却没资格怪他们,这世上最没资格怪他们的就是我,他们全都是为了我。我早就认了命,我明白我本来就活不长久,可他们总是说,不会的。但我知道,这个病是从胎里带了来的,治不得,若能治得,我阿叔也不会早夭。」她抬起头来,眼里已汪了薄薄的一层泪,眼看便要坠了下来,「我知道我活不长久……可是我想要他们安心,我不想他们失望,若他们知道连我都放弃了,会……会很难过。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不知道……」 她开始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重复着知道与不知道,语声里满满的自责自怨,好像若是没了她,连云生和余舟绝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那泪珠终于是落了下来,一发便不可收拾,断线似的掉个不停。神情中又是带着点凄凄,秦採桑窥着只觉不忍,掏了手帕递过去,见她已哭得全然忘了分寸,也不知道接,便干脆替她擦了擦脸。 谷谷一愣,朦胧着双眸看她,泪珠儿将落未落的含在眼里,颇似一支带雨的梨花。 秦採桑没想到竟还真有人能哭出一副好看的样子来,不由凝着她怔住。真真是个会叫人生怜的女孩儿,若是她也学了这样的哭法,父皇当年会不会心软,收了叫她和亲的心思儿?可她是做不来的,她是不能容许自己这样哭的,她也顶嫌弃人家哭哭啼啼,所以烦透了那时小不点的召明磊。召明磊……眼前这姑娘,也是人家的姐姐呢…… 她又不知不觉地柔了声音,「谷姑娘,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 谷谷看着她,嗓子里仍带着细细弱弱的呜咽,「这是我的错!他们若不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我……」 秦採桑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终是握住她的手,瞧着她泪盈盈的脸,轻声道:「谷姑娘,若他们真是为了你,便该晓得你绝不愿这样活着……何况若真的必须要用人心,世上本也有那许多当死的恶徒,为何却偏要牵累无辜性命?谷姑娘,他们或许是为了你,可未必是全都为了你,那……是他们的选择,无论如何,既然做了,就当付出代价。」 「不是……不是的秦姑娘,你不明白,真的都是我的错……」谷谷仍然摇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含混不清,「不是他们,是那本书,是那……」 秦採桑倒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扶着她躺下,「好啦,谷姑娘,你先躺一会儿罢,等会儿喝完了药,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好一些的。」 谷谷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秦姑娘要走了么?」 「嗯。」秦採桑轻轻拉开她的手,「你放心,你和萨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今后……好自为之罢。」 「秦姑娘……我……」谷谷还想再说什么,秦採桑却已无意再听,轻轻地嘆了口气,到底是拂开她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人之常情,总也难免,她若执念自责,终归谁都帮不了她。何况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终究是要与连云生为敌,不宜与她交集太深。 第151页 秦採桑一时只是嘆息,不过等她看清四周模样,倒就无暇再想,只是忍不住想推开房门再瞧上一眼。 盖因这走廊完全像是两个地界,实在是破旧得很,墙皮都已成片成片地剥落了,地板脏兮兮的不知是沾染上什么污渍,再抬头一瞧,屋顶黑漆漆的,有水滴不时啪嗒地掉下来,有几次还差点砸着她。 秦採桑不觉一阵恶寒,赶紧踩着吱嘎作响的梯子下了楼,同样脏兮兮的大堂里并没什么人,只有个小伙计盘着腿在剔牙,见着她便咧嘴一笑,颇自来熟地打着招唿,「出去耍?」 她勉强点了个头,默默地提了提剑,从他身边经过。 那小伙计倒并没有叫住她,估计是知道她不是客栈的客人。出了门她才唿出一口气,转头瞧了瞧那歪歪斜斜的招牌,写的是有福客栈四个大字,谷谷倒没骗她,这的确是家客栈。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找路,但又不想再进一次问那小伙,只道条条大路通长安,总不过多转几圈,谁知走了半天,附近竟还都是一间又一间的民房,且连那客栈立在何方,都已浑然难寻。 秦採桑气闷之余,更是十分不解。 一家客栈不开在大路上,开在这么个犄角旮旯里,难道真会有人来么? ……好嘛,是有的,但内里虽有干坤,可外面那么破破烂烂的样儿,换了她绝对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真猜不出那老闆是怎么个心思,莫非只靠着招待谷谷姐弟这般要躲避旁人的主儿过活么? 她给逼得没法,到底还是敲开一户人家问了走法,这才终于得以拐上大街,只不过胸口仍在隐隐作痛,一时不禁有些犹豫,是该就回客栈,还是寻个大夫看视,正寻思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叫了一声:「秦姑娘。」 第72章 秦採桑顿了一顿,方才缓缓地转过身去,「江姑娘如何也在这里?哦,是了,八大家那般神通广大,又有什么不知,什么不晓?说起来还未能有幸知道,江姑娘究竟是何方门下,不姓谢又不姓温,不是和尚,不是乞丐,也不同人结伴而行,难道是九幽么?还是……」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并非八家之人。」 「是么?」秦採桑并不信她,「那江姑娘倒真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江眉妩又摇了摇头,仍然低声道:「不若秦姑娘侠肝义胆,我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受谁之託,忠谁之事?」秦採桑也不等她开口,自顾自便道,「又是我煳涂了,江姑娘当然是受八大家之託,忠八大家之事。」她语气里到底不自觉地带出些讥诮之意,由来于心中的那几分不忿,「锦囊妙计,甚是周全。」 江眉妩静静地望着她,仍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从没想设计姑娘,昨天……也只是一个意外。」 她还穿着昨天的那一身,此时看去才觉那衣裳非是纯正的白,倒是透了些灰色,又带了些青,压线勾出繁复纹路,只是看不分明究竟是个什么图案。细緻的眉和眼,动人的清与媚,眸光不动地盯着人看,带些执着,又带点倔强,像清凌凌的水,又像悠悠然的风,能叫人不由自主地生了仰慕的心思。 这个姑娘真是好看。 秦採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想,心里头对她的气,不知不觉就去了一半。其实说起来,她似乎本也没有生气的理由,可偏偏这么一想,又总觉得好像吃了什么亏,就似道理虽则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但心里好似总有那么个坎难以跨过,所以她仍未作声,只是抱着剑往墙上一靠,示意她说下去。 江眉妩往左右看了看,终于还是开口道:「石头教近来甚是猖獗,想必姑娘亦有所感,八大家立下号令,相约除魔,可几番争斗之后,他们竟就销声匿迹。近日八家分头查问,直到不久前,独孤少侠才在洛阳发现了几丝端倪,可他自那日夜探之后,至今仍是音讯全无,留下的消息,却有些叫人难以领会……我便是那时得知此事,受人之託,赶来洛阳。 「后来,秦姑娘到了株洲。秦姑娘说的话,初时的确叫人震惊不已,可细想想,倒也是连云生的做派。只是当时八家人手未齐,未敢妄动,又终究是不敢尽信,肖长老便拿客栈的事试探了姑娘。那掌柜的确是受人指使,不过却并非连云生。 「当时肖长老见了姑娘的反应,知是姑娘没有说谎,而以姑娘的脾气,受此冤枉,应该是要重返洛阳的……若姑娘所言不虚,连云生的确待姑娘有些不同,那么姑娘回了洛阳,想必他也会有所动作;若姑娘……为诱敌而来,那么也当回去復命。姑娘确是来了洛阳,不过,昨晚真的是意外。或者不如说,是巧合。 「不管姑娘信与不信,这些主意,并非是我出的,当时我本想着,只是听命在客栈里待上几日,不想……姑娘真的会来。我见到姑娘时,便知是我错了,姑娘光风霁月,自是不会弄那些鬼蜮伎俩。 「姑娘以诚待我,我却以伪意报之……虽无戕害之心,却有利用之意,我实是自惭形秽。原本在路上,我可以将一切告知姑娘,但我始终未置一词,只是听任姑娘行事,终于累及姑娘受无妄之灾……我不敢奢求姑娘谅解,只求姑娘收下此药,算是我……一点赔罪的心意。」 她说话时几次停顿,但秦採桑不肯作声,她便也只得再继续说下去。 第152页 其实有些话,秦採桑听着也知她不好启齿,但听她还是尽数说了出来,倒叫心中那股郁闷之气尽皆散去。此时见她已然沉默许久,只是托着药瓶望着自己,也不伸手去拿,但开口道:「说完了?」 江眉妩点头道:「是。」 「嗯。」秦採桑也点了点头,「很合情合理。」 江眉妩欲言又止。 「江姑娘收起来罢,我没什么要紧的。」秦採桑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赌气,只是就事论事,其实江姑娘方才说的这些,来洛阳的路上,我也都曾想过。我也晓得,你们是没有道理相信我的,一个来歷不明的姑娘,张口就说连云生竟在洛阳城里建他的万魔山庄,见识了这一切,竟还能毫髮无损地逃了出来。纵然那里真箇在起高楼,可再一打听后,只怕人人都说连云生待她很是周全,焉知是阶下囚,又或根本是座上宾?说不准我根本是要来一手请君入瓮。我明白的,人之常情罢了。」 江眉妩眸中闪过几分诧异,「那姑娘为何……」 「为何仍是来了洛阳?」秦採桑嘆息着笑了一笑,「江姑娘不明白么?我就是要赌那一口气啊……」 所以纵然明知其中有蹊跷,还是想都没想地就来自投罗网。或许她也是有恃无恐罢,觉得连云生不会真将她如何,八大家更不至于害她性命,谁能想到偏有那大和尚一般的人呢? 江眉妩忽然摇了摇头,「是姑娘侠肝义胆,始终放不下洛阳百姓。」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不觉一笑,「江姑娘真是高看我了……」 「不……」江眉妩看着她,缓缓地摇着头,「姑娘是也信不过我们罢?所以才会冒险再来洛阳,如若我们真的毫无动作……」 「江姑娘何必理会那么多?总之现在也算是皆大欢喜。」秦採桑终于还是拿过她手里的药瓶,「我如今只想知道,江姑娘今日过来,只是为了送药么?」她也不等她回答,便又说道,「其实昨天我本想同姑娘说,等事情了结,愿不愿意与我一起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现在想想,倒真有点可笑。」 江眉妩几番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如今连云生下落不明……」 秦採桑看在眼里,只又笑了一笑,「若是姑娘还觉得我能帮上什么忙,恐怕姑娘要失望了。连云生这一走,我是真箇不知他去向,姑娘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秦姑娘误会了。」江眉妩立刻摇了摇头,「我并非为着这个……只是之前托我帮忙的人,如今已能抽出身来,姑娘若是不嫌弃,我亦愿与姑娘同游江湖。」 秦採桑终是不由眼前一亮,「江姑娘此话当真?」 江眉妩点了点头,「自然是当真的,只要……姑娘不嫌弃。」 秦採桑心里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我若嫌弃姑娘,方才也不肯与姑娘说这些话。之前的事,我知姑娘也有苦衷,何况那时姑娘亦不知我为人,可是今日之后,又不一样。不过我有几句话,或许无礼了些,但也定要说在前头。」 江眉妩颔首道:「姑娘请讲。」 秦採桑摩挲着那小瓷药瓶,瞧住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得清楚:「江姑娘若不是真心想同我做朋友,要么大路朝天,你现在任选一边,要么,你便瞒我一辈子。不是,我不是要姑娘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我只要姑娘是真心要与我交这个朋友,我不在乎旁人欺我骗我利用我,可我在乎朋友欺我骗我,姑娘若非出自真心,那还不如……从来不要开始。」 江眉妩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秦採桑看着她,「所以姑娘的答案是?」 江眉妩抬起眼睛,亦是看住了她,吐字虽轻,却很清楚,「好。」 秦採桑有些不敢置信:「真的么?」 江眉妩再点了点头,「嗯,若有一字虚言,便叫我……」 秦採桑连忙打断她:「嘘,别说那些,就算姑娘不是说真心话,我也想姑娘过得好好的。总之咱们就这么说定啦!」说着向她伸出手去,「来,拉个钩,一百年不许变。」 江眉妩迟疑了一下,亦伸出手轻轻勾住她的小指,低声道:「说定了。」 「好极啦,这下江姑娘就不能随随便便跑掉了。」秦採桑松开手去,却还是忍不住瞧着她笑,心里面不知怎地有点得意,「其实见你还肯来找我,我早就不生气了……哎?我方才是不是说漏了嘴,可我是真的有些生你的气,虽然晓得不太公平……」 江眉妩摇了摇头,「秦姑娘本来就该生气,是我小人之心,利用姑娘在先。」 「不不,其实也不是这样,我方才也说了,那时姑娘与我立场不同,我若是记恨姑娘,总觉得有点小家子气,可……算啦算啦,反正都过去了,咱们现在去买些吃的好不好?我真的有些饿了。」秦採桑摸摸自己的肚子,「不过你还得好好跟我说说,那大和尚到底是什么来歷,我以后是一定要找他算帐的,到时你可不许拦着我。」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会拦着姑娘,他是……怎么了,秦姑娘?」 秦採桑只将她往后一拽,瞧着远处撇了撇嘴,「真是冤家路窄,可惜我此时还斗不过他……哎,不看了,咱们快走罢。」 她言语里那点不忿显露无疑,江眉妩只看她紧紧地盯着那厢策马飞驰来的几个人,却是不禁笑了笑,「姑娘若是心中不快,我可以……」 第153页 「不用了,我不想你为难。」秦採桑摇摇头,拽着她走了两步,「再说了,这种事总要自己动手才最痛快。」 江眉妩便没有再争辩,「好。」 秦採桑却忍不住又抬头瞧了一眼,但见那大和尚坐下本是一匹高大神骏的马,可却硬生生给他压出了骨瘦如柴的样儿,颇显几分滑稽。不过他一双眼直要顶到天上去,既没瞧见她,也没瞧见江眉妩,只连着他那道士徒弟并一干人众风驰电掣地掠了过去。 哼,等着瞧罢,总有一日打得你满地找牙。 她正愤愤地下着决心,忽听马蹄声又起,竟是温苦禅打马回来,翻身滚鞍下地,同两人作礼招唿。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只淡淡地点了个头。她对他没什么恶感,也没什么好感,不过是不想有什么纠缠,反正有江眉妩在旁,她也不必开口说话。 「温少侠。」江眉妩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她举止间总是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既没有过分客套,却又并不疏离,真是叫人如沐春风。 秦採桑在旁看着,只觉这便是她娘亲所谓的骨子里的端庄,其实她觉得自己也有模有样,不过她总说她是徒有其表,若是娘亲见了她…… 温苦禅瞧了她一眼,「两位姑娘不与我们一起走么?」 「不了。」江眉妩摇了摇头,「如今花怜月既死,一时也难寻得石头教下落,再多叨扰,实是惭愧。」 「姑娘言重了,那石头教群贼本就狡猾,岂是姑娘之过?」温苦禅似乎有些犹豫,但瞧了瞧周边偷偷往这边打量的行人后,终于还是道,「不过既然姑娘心意已决,温某也不便多言,两位保重,后会有期。」 江眉妩颔首道:「后会有期。」 秦採桑也跟着客套了一句,直到望着他上马去了,方才看向江眉妩,「我瞧他好似有什么事,江姑娘不问问么?」 江眉妩摇了摇头,「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几位前辈坐镇,也不缺我一个。如今倒是先填饱秦姑娘的肚子,更为紧要。」 秦採桑略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便迳自提步往前走去,不过在心里想了一回,倒也雀跃起来。 说的也是,八大家那帮人如此会算计,肯定吃不了亏去,她与连云生之间亦无切身的深仇大恨,何况一来斗不过他,二来不知他下落,总不能满世界没头苍蝇般去打探,还不如就交给八大家那群老奸巨猾之徒,反正他们不能放任不理。 之前倒还想去寻独孤措算帐,先莫提他如今亦是杳无影踪,且只说那天见他被余舟收拾得狼狈,早已出了一口气,遇上了再打一回无妨,遇不上却也不想特地费力气去找。既然如此,吃完饭后,她们该往哪里去才好?去京城寻姜涉么?不知他是不是已到京里,说起来之前也不曾打听他家世来歷,就算去了,京城只怕人口更多,想必也难再见面。 真是失算,她当时都在想些什么? 可惜现在再后悔都为时已晚,算了,还是先去见包婆婆罢,「对了,江姑娘可听过双歧么?」 江眉妩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 果然如此。秦採桑倒没有很意外,她这一路听惯了这样答案,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失望。 江眉妩察言观色,「秦姑娘想去那里么?我可以托人打听。」 「若是不麻烦,就拜託姑娘了,不过我也不急着要去的。」秦採桑向她笑了笑,「天大地大,我想总有一日,能遇上的。」 江眉妩亦没多问,「我会请人替姑娘留意。」 「那就多谢姑娘啦。」秦採桑振作起来,「对了,不如咱们就到凉州去罢,我这些天总听人说那小将军的事,倒是很想去凉州看雪。大雪封城啊……那会是个什么模样?江姑娘可曾见过雪么?」 江眉妩似有些诧异,随即笑道:「倒也见过几场雪,不过倒不至于到封城的地步,其实姑娘若只想看雪,便在洛阳停留些时日就可。」 「不了不了,我还是想去北边瞧瞧,然后再换另一条路南下,到京城去见一个朋友,若是能见到的话。」秦採桑只觉这规划甚是妥当,「不过江姑娘若是觉得凉州太远……」 江眉妩摇了摇头,笑着道:「听姑娘一说,我倒也想瞧瞧大雪封城的模样,左右无事,就多走走也无妨的。」 「是罢?」秦採桑连连点头,「想想都觉得会很壮观,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不如吃完饭就走罢?啊,不,我还要先洗个澡。」 江眉妩却有些迟疑,「我倒不妨,只是姑娘的伤……」 「我没事了啊。」秦採桑立刻挺起胸膛,「再说,不是还有你给我的药么?咱们就快些走罢,洛阳这地方,我是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 江眉妩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道:「那好,只是姑娘若有不适,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秦採桑重重点了点头,她此时当真是半点感觉也无,与她一起买了吃食返回客栈,沐浴罢出来,看她已将碗盘俱都摆好,向她微笑,只觉这一切都好得不像话。她梦寐以求的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生活终于要真正开始了么?还得了个这么好看又这么好的同伴。 一时喜不自胜,忍不住抬手掐了掐自己胳膊,倒把旁边的江眉妩骇了一跳,投来带些惊异的目光。 秦採桑连忙笑笑道:「没事,我就是觉得太好了,好得有点不像真的。以前我总是想,等我有朝一日行走江湖,一要名剑无双,二要坐骑神骏,三要知己在侧,堪诉衷肠,如今荡寇颇合我心意,扫把星虽然顽劣了些,倒也勉强凑合,如今有了姑娘……」她忍不住又笑起来,「就是三全齐美,一点不落啦!所以才忍不住想试试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叫姑娘见笑了。」 第154页 江眉妩眼里也带上了清浅的笑意,「姑娘夙愿得偿,自当如此,不过所谓知己,难道不该是神仙眷侣,浪迹江湖么?」 秦採桑不觉嗤了一声,「小郎君啷个行嘛?」她忽见江眉妩神色有异,蓦地想起花怜月来,赶忙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不是真的中意小娘子,虽然那也没什么……我只是、只是……神功未成,何以家为?」 江眉妩轻轻地笑起来,「是也无妨,只要好聚好散,莫要强人所难……」说至后来,已是笑得讲不下去。 「那当然啦,我堂堂秦大侠,啷个会死乞白赖嘛!」秦採桑哼了一声,「话说回来,若不是花怜月,倒是哪个编排的我?」 江眉妩微微眯起眼睛,笑容里有一点狡黠地道:「倒不是我背后议论人非,只不过先提起来的……确实是色空大师。」 「好嘛,又是那老和尚?」秦採桑忍不住冷笑两声,「待我神功大成之时……」 江眉妩也不阻拦,只笑着推过汤碗来,「还是先全口腹之慾。」 第73章 秦採桑便打住话头,向行李里摸出一双竹筷,直待吃得饱足,才张罗着去集市添置些东西,又向熟路的打听了些要紧事项,江眉妩本想劝她再留几天,不过究竟没拗过她,两人终是当日便启程,望北而去。 这一路有人作伴,到底是截然不同。 她再也不用整日对牢那不解人心的骡子,一个人碎碎念叨着如何行路。江眉妩江湖见闻之广,也叫她惊嘆不已,一路上教与她许多防贼识人的小技巧,她才晓得从前不知被人坑害了多少。 且她人又生得好看,性情温和,却并不沉闷,行事周全,还很晓得分寸,简直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这样的人物竟能叫她碰着,也不晓得是积了几世的福分。 她有时睡梦里都会乐得笑醒,深觉自己英明神武,慧眼识英,当机立断,不计前……嗯,这就算了罢,那本来也不是她的错。 不过虽是向着凉州而去,两人却也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沿途也收拾了几个蟊贼,管了几桩不大不小的闲事,这日天色渐暮时,二人来到陇城,见城外青山俊秀,蔚然如画,又听客栈小二说这山大有来头,便决意多盘桓几日,进山一游。 这一路行来多山,但与蜀中的山却又有不同,多巍峨峥嵘,林木亦是稍疏落些,别是一番风光。 客栈小二道是那山乃是太行山脉的一支,山顶颇有点与众不同,非是尖耸入云,而是好大一片平坦空地,那边又多黑岩,远远望去,像是一块黑色台子搁在山尖云下,故名乌台。 「这乌台山啊,也就是现在才能上去瞧瞧,从前可是没人敢靠近的。」那小二操着一口乡音极浓的官话,带着些敬畏的神色,跟她们讲那山的来歷,「不不,倒不是勐兽吃人,却是比勐兽还可怕的恶人。我看两位姑娘的穿着打扮,应该是江湖中人罢?不知两位可听说过东缪狼?」 秦採桑自出山以来,一路上也听了不少江湖传说,不过倒是从没听说过这般奇怪的名字,便就摇了摇头,「好像是不曾听过,这是个帮派,还是个人名?江姑娘晓得嘛?」 江眉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我隐约记得听人说起过,这东缪狼非是一人,却也不算江湖门派,而是一群流窜在陕晋间的暴徒,有人说他们是北域遗族,有人说他们是东朻叛军,也有人说他们是西羌胡商之后,但其真正来歷,究竟说不清楚,或许三者兼而有之。不过他们行事狠辣,灭绝人寰,所以当地人都唤他们作东缪狼,只是好像多年前他们的行踪便已绝迹,我也只是略有耳闻。」 「是了是了,姑娘真是见多识广,我想他们就是漠北那帮蛮夷的种,若不然怎么那般穷凶极恶咧?」小二很是激动,「不过姑娘不知道,那帮杂种可不是之前闹得可厉害,就是新近传着了不得的那个石头教,依我看,怕是也差得远呢。」 秦採桑不禁咋舌,比石头教都厉害?那可真是了不得,当时八大家得费了一番功夫罢? 只听小二又道:「不过姑娘有所不知,那帮杂种可不是恁容易就去西天了,他们在这乌台山上,又做了好些年的孽,直到两年前,才给我们少庄主除去了。」 什么?这几年的事?可这东缪狼真是如此厉害,怎么她一点都不曾听说过?秦採桑看向江眉妩,却见她似也是不解,眉头微微皱起。 许是瞧出她们面带疑惑,那小二开口说道:「嗐,两位姑娘不晓得也不稀奇,那帮杂种狼心狗肺,狡猾得很,若非我们少庄主聪慧过人,勇武过人,也不可能将他们除去。姑娘晓得我们少庄主吗?瞧我说的,姑娘肯定晓得啊,我们少庄主就是八大家之一的太行温氏,前些日子少庄主和二公子一道往中原去了,我想有他们两位,那石头教也猖狂不了几时了。」 他一口一个少庄主,说得神采飞扬,秦採桑听得却是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捉着个太行两字,忙戳戳江眉妩,「他说的莫不是温家公子么?」 江眉妩轻轻点了点头。 秦採桑顿时失了些兴致,心道这小二怕是爱屋及乌,多有夸大,说不准那东缪狼也就是山贼一窝。眼看他仍滔滔不绝,仿佛要把他们少庄主夸到天上去,便赶紧找个机会打断他,「小二哥,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东缪狼一直是藏在这乌台山中么?」 第155页 「不错,那帮杂种阴险狡猾,无恶不作,这数十年来,我们陇城的百姓,真是受尽欺压……不是没人管,就像姑娘说的,是外头没人晓得。」小二说起那东缪狼,顿时开始咬牙切齿,望了一眼内外无人,干脆拖过凳子来自己也坐下,「咱从头说起罢,那帮杂种最开始闹事的时候,小的还没生下来呢,就是小的太爷爷,才到小的这个年纪。也不知是哪一年,突然山里就来了一窝山贼,刚开始他们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晓得上山砍柴的、打猎的,总是会无缘无故失踪了。后来胆子大的就召集人手一起进山,这一去就是三天三夜,最后竟然只回来了一个断腿的,听他一说,有见识的这才晓得,怕是害了东缪狼了。 「两位姑娘大概也晓得,咱们这一带向来是受太行山庄的庇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做不了主,自然要去请他们帮手。听说当时的庄主本来打算将这帮祸害除尽,一开始确实也寻到他们的老巢,杀了他们不少杂种,可是后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庄主忽然带人赶了回去,只留下几位大侠继续搜山,搜了多日都不见那帮杂种的踪影,以为他们闯入深山,肯定是死路一条,便没再去理,都回了太行山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秦採桑不觉一嘆,「后来呢?」 「后来,那帮杂种果然好长时间都没动静,咱们过了一阵安生日子,不过太行山庄却出了事。庄主回去之后没多久,竟就过世了,老人们说好像是练功过度,以致走火入魔,不过也有人说是先时跟东缪狼斗的时候受了伤,总之,那段日子陆续来了不少江湖中人,都是往太行山庄弔唁去的,我爷爷那时还小,便曾亲眼见到过,说是那些武林高手的确厉害的很,那么高那么陡的山崖,三五下便能上去。」小二说着,向她们一笑,「我爷爷还想拜师学艺来着,可惜到底没有那个机缘,不然小的说不准也能像两位姑娘似的,行走江湖,锄强扶弱。」 秦採桑也不由一笑:「你若有这个念头,现在倒也为时不晚,我来教你几招如何?」 小二笑道:「那敢情好,只怕小的笨手笨脚,辜负了姑娘的好意。」 秦採桑摇头道:「那却不会,都是简单的招式,学了来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那小二咧开嘴笑了笑,「那就先谢过姑娘了。」 秦採桑只道无妨,不过是举手之劳,就又问他后来之事。 他便接着道:「不管老庄主究竟是怎么死的,反正等他入土后,新的庄主便下令封山,从那以后,太爷爷他们就再没见过山庄的人出来行走。可谁能想到,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那帮杂种的命竟长得很,非但没死在山里,倒还捲土重来。当时,太爷爷他们还不知道是他们回来,只传是山神发怒,因为有人瞧见山间出没的都是些满身乌黑的大个子,从那之后,就有人怕山神发怒降灾,供奉起来,还建了神庙。 「就这么着过了几年,后来可能是他们也知道太行山庄封山的事,慢慢大胆起来,先时还只是几个几个地抢姑娘抢粮食,后来干脆一抢便是一个村子,他们有武艺在身,咱们小老百姓哪是对手,只能任人宰割。次数多了以后,才发现不对,报了官,官也不理,只教咱们去找太行山庄来管。 「可谁都不知,那时的太行山庄早已不是以前的太行山庄了,听说山外布下了重重机关,咱们乡亲千难万险也没闯进去,反而被困在里面,后来才被山庄中的人发现放了出来。听说当时庄主亲自接待了他们,他就是现在少庄主的爷爷,为人很是和气,没追究擅闯的事情,也同意派人去管,可派出去的那几位大侠,竟反而被东缪狼咬了一口,一个都没回来。」小二颇有点恨铁不成钢,「温庄主决定亲自出马,可谁知道那帮杂种狡猾得很,竟然趁庄主带人在外,偷袭了太行山庄。」 秦採桑听到此处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唿,小二望了她一眼,极悲愤道:「他们拿住了温家老小,迫老庄主就范,老庄主自然不允,只说温家上下都非贪生怕死之徒,可……可老庄主那时身上好像也带着伤,终究没能拼得过他们,据说是死在当场。他们占了太行山庄,自然不肯放过温家人,小的听爷爷说,那时山庄上下几乎不留活口,鲜血……鲜血入地三尺,满地都是头颅。」 他说得声音发颤,秦採桑也一般愤慨,愤慨之余却又极是不解,「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狂徒,既然太行山庄遭劫,八大家如何坐视不理?温家又为何不寻帮手?」 「姑娘说的是,八大家彼此交好,若是晓得了,哪能不管呢?可那帮杂种狡猾便狡猾在此处,他们、他们封了咱们的去路。」小二摇着头,重重嘆息,「要告官,官府非但不管,还竟与他们勾结在一处,设下关卡,谁敢出关,便要抓了诬入大牢。咱们小老百姓投告无门,也只好交钱保命,就这么一年年地熬着,小人犹还记得小时候,爹娘年年发愁,就为纳不上孝敬,要受苦楚。」 「真是岂有此理!」秦採桑直听得怒髮冲冠,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兴这是什么官府?草菅人命,作威作福,简直罪不容诛。 小二倒被她吓了一跳,愣了愣方才道:「姑娘千万别生气,这人世间啊,始终是善恶有报,那官老爷拿着昧良心的钱,虽一直升官,可到底被钱财蒙了眼,竟敢贪去赈灾的银子,老天有眼,前些日子终于被抓了进去,听说很快就要问斩,到那时,我非买几节鞭炮来放不可。」 第156页 「该!」秦採桑这才觉算是勉强出了一口气,「赈灾银子也贪,真正可恶。」 「可不是么?」店小二与她同仇敌忾,「若不是他贪了银子,陕北的难民也不至于都跑来这边,他们可不像咱们本地人厚道,个顶个生得贼眉鼠眼,要摸人荷包,两位姑娘可得留神。」 秦採桑心说厚道的也未必本分,遇着江眉妩前,她也不觉路上有甚么獐头鼠目的人,她荷包还不是丢了不止一次?不过倒也没什么好争辩的,便只点头应着,「我会留心。那么后来呢?温少庄主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他们少庄主,小二就一脸得意,道:「姑娘,不是小人夸口,我们少庄主可了不得,咱们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是不敢管,人家忍气吞声那么多年,是那什么……尝苦胆。」 秦採桑提醒他道:「卧薪尝胆。」 「不错,就是这个!」小二连连点头,看她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崇敬,「姑娘知道得可真多。」 秦採桑咳了一声,忙摆摆手,「这算不上什么,你且接着说。」 小二仍是很敬佩地看着她,「说起咱们少庄主,就得先说老庄主夫人,那可真是个巾帼英雄,当年是她拼死护下了大公子,也就是如今少庄主与二公子的爹爹,如不是他,只怕温家如今还……唉,说起来,除了走脱的大公子,那帮杂种故意留下的二公子,温家满门,真就再无人了,别说二公子受尽羞辱,就是大公子当年过得也比我们还不如啊!那帮杂种隔三差五就要寻他下落,有一回还来到小的家里,当时小的还不懂事,被爷娘拉着下跪,见杂种砸家也不敢出声,这才好歹是逃过一劫。 「若不说人啊,搁哪儿都能活得下去,就这样的日子,一过竟也过了那么多年,不过咱们小老百姓,确实也是没有办法,连温家的大侠都没了办法,咱们还能如何?只能熬着。」他重重地嘆了口气,「后来陕北地动,咱们这儿也涌进来好些难民,这日子过得就更难,小的那时候只想着能活下去,照顾好老娘,其余的事,是真的想都不敢想。后来,昭宁二年四月初八,小的永远记得这个日子。那时小的正在大堂里擦桌子,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大喊杀人了。 「小的就从这窗户往外看了一眼,不怕姑娘笑话,当时小的腿就软了……」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双眼却是放出了光,「那个时候,小的还不知道那就是少庄主和二公子,就看见两个满手拎着人头的血人,一步步地从街那头走过来。小的看见客人都跑了出去,也忙跟着出去了,这才知道,原来少庄主与二公子,只两个人两把剑,竟就敢夜闯乌云台去了。姑娘可能不知,那时候那帮杂种在乌台山上建了个庄子,他们的头也在乌台山上住着,还是小的太爷爷那时的那个,也不知怎么能活这么久,当真是个不死的妖精。」 小二说着重重地啐了一口,又旋即喜笑颜开,「可管他是个什么妖精,到底还是逃不过少庄主那一剑。小的那日一直跟着他们两个到了县衙门口,当时那县老爷直打哆嗦,愣是一个字都没敢说,姑娘猜怎么着?他还尿了裤子!」 他说得眉飞色舞,意犹未尽,正还要把他的温少庄主再夸赞几句,掌柜的却忽然在楼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秦採桑虽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约摸猜到不是什么好话。果然见那小二的脸色立刻变了,站起来拎起茶壶,匆匆地跟她告了声罪,便三五步跑了开去。 秦採桑也不好拦他,况且故事也已讲的七七八八,便就起身将他未关紧的门掩上,只心思犹还在那段故事里打转,「真是让人想不到,温少侠竟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江眉妩将烛花剪去一截,灯光映衬得眉眼愈发温柔清丽,「温少侠的确不可小觑。」 「我也没小瞧过他,就是总觉得他这个人有些虚伪。其实这个词还不是很合适,我说不好……就是那种,仿佛裹在壳子里,是这个人,其实又不是这个人。」秦採桑转到窗边去,看着山与天连接的黑影,「今日听了这些事,我挺意外的,不过好像又没那么意外,也许,那才是他的本色么?原来他经歷过这样的事……也不知当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竟使得太行山庄一蹶不振,连东缪狼都对付不起,不对,应该是两件事,假若小二说的没错,当时温老庄主真的受了伤……」 江眉妩抬头看了她一眼,面容仍然平静,「店小二说的话,恐怕也只是以讹传讹罢了,不知有几分真假,说是受伤,也未必是因着什么,至于从前那桩事,我也只听说温庄主因病辞世,倒不知还有隐情,若果然是有,恐怕也只有温家自己才知究竟。」 秦採桑有些不敢相信,「八大家真的没听过一点风声?」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过,到底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间中若真有隐情,如今怕也已鲜有人知。」 「也是,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也只是有点好奇罢了。」秦採桑嘆了口气,虽已初夏,陕中的夜却还有几分凉意,她将窗子掩上,回头看着江眉妩,「不管怎样,明个儿还是进那山看看,要是有机会,不如再绕路去一回太行山庄?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江眉妩点了点头,起身将桶水提到里面去,「听了个故事,水倒是凉得刚好,竟不必再掺冷水。」转回来向她轻轻一笑,「秦姑娘先洗吧,我去叫小二再烧几桶。」 第157页 「啊,嗯。」秦採桑漫不经心地应着,自到行李里取换洗衣裳,听着江眉妩推门出去,算计着她得过一会儿才来,便很放心大胆地脱了外衫。这一路来两人一直同住一间,既为安全又为节省,她从来没直说什么,江眉妩却总是照顾她那点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似乎怕她尴尬,还并不说透,真的体贴。她边感慨着边去解内袍的盘扣,却忽地听见门上轻轻一响,不由诧异——江眉妩竟是回来的这么快? 她正要假装不在意地继续解衣,却没等见江眉妩说话,门且并没再关上,不是江眉妩一贯作风。她顿时头皮发麻,心里一阵冰凉,知是有变,算计着荡寇就搁在手边,毫不迟疑地反手去拿。这一拿更是不由大吃一惊,她竟没能拿的起来! 这一下可是来者不善,秦採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忙就势向前蹿出几步,随手将木桶拎起来当个防护,再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戴顶圆帽的小个子正将荡寇拿在手里把玩。 他整个人圆圆滚滚的裹在皮袄里,不断摇着头,嘴里尚念念叨叨的,似是自言自语,仔细听去,话却又是同她说的:「小老儿不喜欢这把剑,这把剑杀气太重啦,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娘子,不过这块铁倒是不错的,小娘子要是愿意,不如交给小老儿,给你打制个更趁手的兵器如何?」说着向她看来,露了一张笑呵呵的脸。 面庞干干净净,在灯下泛着红光与油光,一丝皱纹都无,分毫不似他自称那般,是个小老头。不过再看看他晃头晃脑笑容可掬的神气,倒又的确像个满腹遗经的小老儿。 不过这胡说八道的话……剑的杀气重,难道铁的杀气就不重了?简直是无稽之谈。 但一时之间摸不清他的来路,秦採桑也不愿妄结仇敌,便答得谨慎:「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把剑用起来很是趁手,还是不必麻烦了。」 小老头乐呵呵地摇了摇头,又去端详着手里的剑,「不麻烦,不麻烦的。」 秦採桑真想立刻上手夺回来,勉强才忍耐下了,「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倒也没大事,没大事。」那小老头晃晃悠悠地向前走了一步,秦採桑立刻将手里的水桶向上举了举,他瞧了她一眼,忽地扑哧一笑,「姑娘别紧张,小老儿不是坏人。放下吧,先放下。」 秦採桑哪里肯听他的,不过是心疼荡寇,捨不得一走了之。但先下手为强……似乎也没有把握,正两下里纠结,谁知那小老头竟忽然抬了手,将荡寇直直地抛了过来。 秦採桑连忙丢下水桶,一把捞过荡寇,仍是满腹狐疑地看向那小老头,却并不肯张口同他说个谢字。本来嘛,他也不过是完璧归赵,不过他究竟是什么人?一身衣服在灯光下熠熠发亮,倒像是皮子,可是此地的天气虽称不上炎热,但也绝不到穿皮草的地步。再看他红光满面气息沉稳,像是个有底子的内功高手,原本更不该怕冷才是。 没道理,没道理,是身有隐疾,还是也是个疯子? 想及疯子,她顿时心中一凛,这人总不会是石头教的罢?莫非阴魂不散,终于又追了上来?若真的是,倒不记得听说过这号人物,是连云生又从哪里招罗来的么?那几个堂主还有谁来着? 她打量着他,心中七上八下,审慎地谋划出路,那小老头却还是笑呵呵地指指她手里的剑,「小娘子真的不想变个花样?柳叶刀,蝴蝶镖,梨花枪,月牙刃,方天戟……中意哪一个?或者还想要剑,也中。」 秦採桑听他数落出一堆名字,真是禁不住暗自嘆了口气,难道是她今年命犯太岁,怎么走哪儿都能碰上这许多怪人?她此时要走似乎不难,只不过不知此人底细,轻举妄动会不会激怒了他?可若不走,如江眉妩回来时正好撞上,又该如何是好? 第74章 谁知说曹操曹操便到,她才思虑至此,那厢竟就响起了敲门声,秦採桑赶忙重重咳嗽两声,正要託言赶她离开,谁知那小老儿竟转身一把拉开了门。 她几乎目瞪口呆,尚未想好是该冲上去虚晃一招拉了江眉妩便走,还是且瞧瞧这怪人意欲何为,就见江眉妩面上显出一点讶色,随即放下手中的水桶,向那小老儿行了一礼,道:「不知侯老帮主大驾光临,晚辈有失远迎,还请老帮主见谅。」 小老头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受了她那一礼,语气里却带上一点亲昵的埋怨,「哎呀,好久不见了,江姑娘怎么还总是这样客气?」 秦採桑当即怔住,侯……老帮主?哪个侯老帮主?同江眉妩相识,总不会是那乞丐头子侯重一罢?可他穿得倒不像个乞丐,罢了,这不紧要,紧要的是,他如何会大半夜的突然出现在这里?是……江眉妩么?她不由看了她一眼,却见江眉妩也正在瞧着她,不知怎地忽然有点心虚,不觉撇开视线去,张口说道:「不知侯帮主星夜来访,有何贵干?」 侯重一笑呵呵地看着她,「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件事情,想求秦姑娘帮个忙。」 「老帮主是说我么?」秦採桑不觉微微皱起眉来,见他点头,更是不解,「晚辈才疏学浅,怕是爱莫能助。」 「哎,秦姑娘太谦虚啦……不用不用,小老儿站着就好。」侯重一仍是笑呵呵地摇了摇头,拦下为他搬过椅子的江眉妩,也不知打哪儿摸出一支菸斗来点上,就靠在桌边喷云吐雾起来,「这件事啊,还非秦姑娘不可。」 第158页 秦採桑退后几步,心中虽疑虑万千,一时也不发问,只等他自己和盘托出。 侯重一倒也不忙,于喷云吐雾的间隙中方才投来一瞥,「秦姑娘应是认得一位谷姑娘吧?」 秦採桑心中一凛,面上只不动声色地摇头道:「不认识。」 「咦?」侯重一好似诧异万分,「不认得么?」 秦採桑只觉他那双眯起的眼里写满着奸滑二字,心中警铃大作,但仍是摇了摇头,「这姓氏少见,若晚辈曾经听过,必会留意。」 「这样啊……」侯重一倒也没做纠缠,话锋一转,「那么秦姑娘总该认得杨兄弟吧?」 「不认……」秦採桑正欲再度否认,却忽然想起一个许久未见的讨厌鬼来,「侯帮主指的难道是杨灿么?」 侯重一笑呵呵地一点头,「正是杨灿杨兄弟。」 秦採桑想着杨灿那不能杀人的空把式和招人白眼的坏脾气,莫不是又闯出什么祸事来?但侯重一提起谷谷……她先前曾嘱咐过他一句,总不至于他会恩将仇报罢?她心中打鼓,字斟句酌道:「晚辈与他倒是有过几面之交,不过也早就分道扬镳了。」 「是这样啊……」侯重一点了点头,竟又去咂摸他的菸斗,不再说话,「是这样啊。」 秦採桑此时心急若焚,瞧他这般不瘟不火的模样便更如火上浇油,几乎想发作起来,忽然江眉妩从旁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偏头看她一眼,好艰难才压下火气,「我与他好歹相识一场,若他做下什么错事,又或是人遇上什么祸难,无论如何,还请老帮主明示。」 侯重一瞧了她一眼,将菸斗在桌上磕了一下,才又慢悠悠地道:「秦姑娘放心,杨兄弟现在好得很,非只如此,他还是个大功臣。那位谷姑娘的事,也是经他说出,咱们方才晓得,说来还当真是惭愧啊……」 ……这小子还真的恩将仇报了。秦採桑心道此人果然不可深交,不觉暗自嘆了口气,「不知这位谷姑娘是什么来头?」 侯重一吸了口烟,「说来可奇,那姑娘好像是连云生的心上人。」 「……竟有这样的事?」 侯重一点了点头,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可不是么?小老儿刚听说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谁能想到那等狼崽子也会有心上人的,可听杨兄弟那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咦,秦姑娘难道从没听他提起过么?」 秦採桑勉强一笑,知是已瞒不下去,便道:「听帮主这么一说,晚辈倒是记起来了,好像我们能逃出洛阳也是因为她,不过之前没听说过她的名字,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侯重一点了点头,也不知信与未信,「原来如此,杨兄弟开始也不知那姑娘名姓,还是她自己告诉我们,说来也奇,这位姑娘倒极讲道理,人也文范,不知是怎么同那帮狼崽子掺和到一起。」 ……谷谷竟然已落到他们手里了?杨灿还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傢伙。 秦採桑心中五味杂陈,侯重一却还在感嘆,「我们当时听她需吃人心续命,还当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谁知竟是那么个温温柔柔、文文弱弱的小娘子,张口闭口只说连教主实有苦衷,情愿替他偿命。唉,也是一对苦命鸳鸯。」 谷谷的确是个令人不忍的姑娘,不过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事已至此,也无法指望八大家能轻易放过她,只是……这一切又同她与有何干系?秦採桑再度看向侯重一,「既是有了这样助力,侯帮主此时岂不正该留中坐镇,筹谋计划,如何却会星夜来此?」 「这个嘛,就是另一桩事了。」侯重一嘆了口气,「本来我们确实打算借谷姑娘的光请出连教主来,不过秦姑娘你也晓得,独孤少侠此前夜探山庄后就再无音讯,现在才传来确切消息,是已失陷在内,独孤门主呢,爱子心切,难免盲目,这不,一着不慎,竟也落入那狼崽子手里。小老儿与门主是多年的老友啦,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父子出事,于是两头商量一回,便就交换人质罢了。」 一面明里交换,一面暗中设伏,不过各凭本事罢了,这与她又有何干?秦採桑心中仍是纳罕,就是那独孤父子果然是虚有其名,竟还双双落入敌手,这下也不知哪边更投鼠忌器。 侯重一好似瞧出她的不以为然来,又一笑道:「这便是要请秦姑娘出手的缘故,连教主说了,谁送谷姑娘过去他都不放心,非得是秦姑娘不可。」 ……这倒的确是他做得出来的事。只不过,就是她不去,连云生绝也不会置之不理。 正待回绝,那知侯重一又似瞧出什么,「其实本也不想劳动姑娘,先时我等欺瞒之举,着实惭愧,幸得姑娘大度,不与计较,本不该厚颜前来,只是……唉,连教主放出话来,若非秦姑娘送归,他便要屠尽一城百姓。」他沉沉地嘆了口气,「秦姑娘,你也见过他几次,你说,他是不是真能做得出这等事?」 「……依晚辈之见,恐怕他确实做得出来。」如此,她倒还不能不走这一趟,秦採桑嘆了口气,望了一眼窗外悠悠青山,才转过头迎着侯重一期待的眼神,「既然如此,那么……」 江眉妩忽然打断她道:「侯老帮主,晚辈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採桑不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侯重一亦是眯着眼睛瞧了瞧她,面上仍是笑呵呵地道:「江姑娘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就是。」 第159页 「那晚辈便不揣冒昧了,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老帮主海涵。」江眉妩客客气气地道,「晚辈以为,那连教主本是穷凶极恶之徒,未必言而有信,秦姑娘若真送那位姑娘归去,无疑是九死一生。当然,秦姑娘自是不会惧此险境,她行事为心中大义所驱,不图回报,观之闻之,总叫人心中存愧,恨己弗如也。若得天下豪杰皆效之,焉能使石头教猖獗至此?」她声音清悦,一席话寻寻常常地道来,偏在不图回报四字上加了些音,「只是秦姑娘虽不作他想,晚辈却稍觉不平,不知老帮主以为呢?」 秦採桑晓得她这是在为她图谋,心情复杂地望了她一眼,一时却也沉默,只看侯重一待要如何作答。 侯重一摸了摸鼻头,显然也明白了江眉妩的意思,「江姑娘放心,秦姑娘若肯帮手,那是纯为了武林公道,小老儿领这个情,日后赴汤蹈火,但凭吩咐,丐帮上下也都会记在心上。」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他这一言既出,已算是给她镶上块丹书铁券、配一柄尚方宝剑。 秦採桑觉得也差不离,清了清嗓子,正待说话,江眉妩却抢先道:「侯老帮主一言九鼎,自然是言出法随。」 她只差把「空口无凭」四个字怼在侯重一脸上,那小老儿打个哈哈,终于从怀里摸出一块污得瞧不出本来模样的令牌,「这是我丐帮通传的行令牌子,算是个记认吧,诸分坛见它便如见小老儿我,姑娘日后若有什么事情,只需拿着它去见各分坛主便可。」 秦採桑犹豫了一下,实在伸不出手去,「老帮主的心意,晚辈已明白了,但如此珍贵之物,晚辈不敢收受,日后只要帮主记得今日之言,便就够了。」 侯重一颇有几分惊讶地看着她,江眉妩嘴唇微动,不过终于还是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秦採桑向她笑了笑,又看向侯重一,「不过晚辈也有个条件。」 侯重一立刻道:「姑娘请讲。」 秦採桑也不同他客气,干干脆脆地道:「此番一应计划,晚辈都要心里有数,还请老帮主保证莫有半点欺瞒。」 侯重一愣了愣,然后点头笑道:「这个自然,姑娘放心,待咱们到洛阳后,小老儿会叫他们把那一二三个计策都说得清清楚楚。」 「如此就好。」秦採桑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既是如此,咱们几时动身?」 「啊,这个……」侯重一眯了眯眼,「事不宜迟,要不就明早罢,姑娘以为呢?」 秦採桑点了点头,「晚辈也是这样想。」 「那好,明天丑时三刻,小老儿在楼下恭候两位姑娘。」他说着站起身来,将菸斗掖进大衣里,又乐呵呵地一笑,「这会儿就不打扰了……」 江眉妩向前几步赶了过去,「晚辈送送老帮主。」 侯重一忙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就几步路的事……」 江眉妩却仍是坚持,他便没有再推辞,只是笑呵呵地说了几句不好意思。 秦採桑瞧着二人行出门去,倒是还有些回不过神,没想到这么快竟又会跟石头教扯上关系。只是……他一进来就晓得她的身份,是江眉妩说的么?还是之前温苦寒告诉了他?其实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他要知晓,简直再容易不过,可是…… 她低头瞧了一眼那已不再冒起热气的桶水,不是说了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说了要信她的,啷个能再反覆无常?可是、可是……她有些烦躁地踹了桌子一脚,一抬头却见江眉妩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不觉有些结巴起来,「回、回来了?」 江眉妩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忽然将一块令牌搁到了桌子上。 「这是?」秦採桑看那牌子上尚有水迹,再联繫起她这一去时候不长却也不短,不禁起了个模煳的猜想,「难道是侯帮主的那块令牌?」 「是。」江眉妩点了点头,「已经拿皂角洗过了。」 「你……」秦採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她、她都已这样为她着想,她却还要猜疑于她…… 「我晓得姑娘光风霁月,但这并非无功受禄。」江眉妩轻轻一嘆,将那木牌向着她推了推,「姑娘还是收着罢,终归是个信物,日后若……时候也不早了,姑娘快先沐浴罢,我去换两桶热水。」 秦採桑忍不住叫住她,「江姑娘……」 江眉妩站定脚步,却并未回头,「姑娘还有什么事?」 「我……」秦採桑迟疑了一下,才低声说道,「之前姑娘说过受人所託,我还以为便是侯老帮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也不知究竟是哪位朋友,竟能得姑娘青眼相加?」 江眉妩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倒也并非青眼相加,不过是自幼景仰。但在我心中,的确有一人与众不同。」 秦採桑看着她的背影,自己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许不快,「倒不知是哪一个?」 江眉妩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秦採桑不禁失笑,「我么?」 江眉妩点了点头。 「江姑娘也会哄人啦。」秦採桑只是摇头,「我可不信,我只信那个远在天边。」 江眉妩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些许笑意,「这两桶水还稍热,倒也能用得上,姑娘且等一等……」 秦採桑打断她道:「可是那个远在天边……」 第160页 江眉妩摇头道:「当真没有,只有这个近在眼前。」 「那我勉强信了你啦,算你眼光不错。」秦採桑终是不觉笑了起来,「不过,那姑娘究竟是受谁之託?」 江眉妩笑笑道:「那倒不必说了,此行姑娘应当能见到,不若姑娘到时猜一猜罢了。」 「那也好。」秦採桑看出她似有点不愿多说的意思,也没再相强,只顺势换了个话题,「不过此行兇险……」她小心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去,「你会跟我一起去罢?」 江眉妩静了一会儿,忽地笑起来,「我还以为姑娘要说,此行兇险,劝我不必同行。」 「我想你不会走的,所以不想多费口舌。」秦採桑也笑起来,「是不是?」 江眉妩嘆了口气,「我也知你一定要去,所以亦不曾多费口舌。」 原来她真的不想叫她去的么?秦採桑也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举了举手中剑,「谁让它的名字叫作荡寇?只可惜……」她偏头看了看窗外连绵的黑影,「乌台山终究是去不成了。」 江眉妩忽然道:「谁说便去不成了?」 秦採桑瞧她一眼,心道她怎地也说起胡话,「明天一早就走,自然是去不成了。」 江眉妩却道:「不是还有今晚?」 秦採桑微微一愣,随之心中不禁漾起几分喜悦来,「江姑娘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江眉妩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分挑衅之色,向着她抬了抬下巴,「莫非夜深路险,秦姑娘不敢?」 「有何不敢?」秦採桑定定望着她,忽觉胸中泛起豪情万丈,「若得一人青眼相加,休说是夜登青山,纵然要我上九天揽月,亦不能有半句推辞。」 江眉妩宛然一笑,拿了外袍递与她,「既是如此,那便走罢。」 秦採桑犹还心中怦然,但觉肺腑皆热,见她利落地翻窗而出,也不及多想,连忙便披上外袍跟了上去。只见她人未行远,却立在屋顶相候,许是听见动静,回首向她微微一笑。长风猎猎,吹动她白衣飘扬,便恰似那九天临凡的仙子。 她心中顿生感嘆,暗道这临风而立果然也要分人,若是换了连云生站在那里,她只会觉得那是个披头散髮的疯子,可江眉妩往那儿一站,却叫她有些捨不得移开目光去。 但江眉妩见她出来,随之脚尖一点,轻跃而起,仿佛在无声地催她跟上。 秦採桑从来不肯服输,当即便很快追了上去,两人时而一先一后,时而并肩齐驱,在人家屋顶间奔行,不多时便已至城门。陇城是个小城,城墙本就不高,守夜的兵亦不警觉,聚在一块玩着叶子戏,你来我往得好不热闹,分毫不知有人竟悄无声息地翻过城去。 两人出了城,再行不多远,就见了山。城在山怀抱中,山在城临水处,借着漫天星光,沿着蜿蜒小路慢步行去,一开始只觉万籁俱寂,后来却渐闻风里的虫鸣鸟语,幽静渺远,相生相和,竟是谱成再动人不过的一支曲子。 夜风凛凛,微有点寒意。秦採桑侧头见江眉妩专心致志地觑着脚下路径,不时提醒她小心行路。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不知身在何处,心潮澎湃,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倒觉沉默仿佛才恰到好处,索性也就丢开手不再去想,只跟着她一路上去。 愈往上的路愈发陡峭,弯弯曲曲地藏在丛生的荆棘里,显然已无人问津多时。她便抢上前去,一面拿荡寇开路,一面笑道:「要荡寇,先盪路。」 江眉妩听着笑了笑,接了句话,二人便就此自然而然地说笑起来,不多时到得山顶,才知果如那小二所言,这山与众不同,是个平顶,放眼望去,所见空旷,的确倒是个占山为王的好地方。再走近些,便隐隐窥见黑影起伏,待到近前,才看清那原是几堵残垣断壁。歪歪斜斜,凑成个半面屋宇,放在从前完好时分,想来也该是气派宅邸。 秦採桑的声音不觉沉寂下去,「是……东缪狼么?」 第75章 话一出口,便觉颇有点没头没尾,她正想再补上几句,江眉妩却是很自然地接着道:「应该就是罢。」 秦採桑不觉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只在废墟间踢踏着走了一阵,却觉也没甚么好看,遂挑了个尚平整的墙头坐了,招唿江眉妩也过来坐下,瞧着那高低起伏不平的黑影,终是忍不住一嘆,「我真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江眉妩侧过头来看着她,「秦姑娘是指什么?」 「便是这些人啊,什么东缪狼啊,石头教啊……做的那些事情,我通通都想不明白。」她在半空里晃着两只脚,「到头来都是害人害己,又是何苦?」 江眉妩沉默一阵,抬起头望着天上的点点星光,低声说道:「许是一步错,步步错罢。」 秦採桑仍觉困惑,不禁摇了摇头道:「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么?可分清是非对错难道便那么难么?纵然一步踏错,那么及时改正,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又为何会一错再错?」 「也许其中诸多不得已,在外人看来或许不难,然则他却深陷其中,退步抽身不易。」江眉妩低声道,「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或许如是。」 「或许罢……」秦採桑嘆了口气,「其实这道理我也明白,我只是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明知故犯,还是真的从未看透。」 第161页 江眉妩没有作答,忽地轻轻笑了起来。 秦採桑甚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江姑娘笑什么?」 江眉妩的声音里犹带着轻轻笑意,「我只是纳罕,秦姑娘素日是那么通透的一个人,今天怎么也煳涂起来?」 「姑娘就莫要取笑我了。」秦採桑嘆了口气,「我是本就煳涂,还请姑娘赐教。」 「纵是明知故犯,又或始终蒙昧,终归以成事定功过,至于心中所思所感,何足为外人道?这世上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之所思,未必为我所思,」江眉妩偏过头来看着她,「人之对错,未必为我之对错,以我之心,未必能度人之情。指鹿为马,才知昨是而今非,积毁销骨,那堪春秋之笔法。当时月只合当时看,无非是趁兴之所至。」 「我既非鱼,又焉知鱼之乐?纵知鱼之乐,又焉知鱼之乐?纵知此鱼之乐,又焉知彼鱼之乐,当真是子子孙孙无穷极也,果然是我庸人自扰了。」秦採桑但觉豁然开朗,不由自嘲一笑,迎着她清透的视线,又忽而有些不甘,「可世人心底事,真就不能一点灵犀,两意相通么?」 江眉妩微微低下头去,半晌才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秦採桑瞧着她,不由摇了摇头,「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咱们也不提那些了,今天……」她清了清嗓子,「江姑娘,我想同你结为金兰姐妹。」 江眉妩瞧她的眼神有些复杂,「秦姑娘……」 「我啊,打小就没有姐妹,可我……家中许多人都有姐妹。」秦採桑沖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且莫说话,「那时候顽皮,常常躲在一旁听她们说话,听她们说她姐姐如何妹妹如何,觉得很是羡慕,我也很想要个妹妹,可惜一直没能如愿。」为此,她还曾偷了娘亲的胭脂水粉试图给召明磊打扮,结果一不小心弄哭了他,就被勃然大怒的召王关了五日禁闭。呵,那小胖子呀,从小就没出息,一下子就哭,一下子就要告状。 可她不知为何,却忽觉眼底有些湿润,连忙便甩了甩头,「所以我见到江姑娘时,是真的很开心,我想我若有个妹妹,就会是这样的罢。她不像我,不会上房揭瓦,不会不识体统,不会离经叛道,她样样都比我好。」 江眉妩欲言又止,「秦姑娘……」 秦採桑仍只向她摇了摇头,笑着道:「好罢,不能说样样都比我好,只是她……是我成为不了的那种人。也不是羡慕,也没有遗憾,就是看见她的时候我会想,原来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呀,她还说她看重我,觉得我与众不同,我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其实我只是有点害怕。可是我又想,我应该说到做到,我该相信她的,她不会再骗我了,是不是?」 江眉妩正要点头,她却又笑起来,「其实啊,我刚才想明白了,就算你骗我也没关系,我想我总是想与你做朋友的。」她说完,忽然又觉得不成似的,再忙找补道,「可你也不要太得意呀,若你恃宠而骄,那我说不准有天就不再喜欢你了。」 江眉妩忍不住笑了起来,「嗯。」 「嗯?」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都不肯多说几句么?秦採桑心中忽然生出些许恼怒,「所以,你到底愿不愿同我义结金兰?」她又咳了一声,声音放低些许,「我也不是在逼迫姑娘,这个当然还是要你情我……」 「好。」 「真的?」 「假的。」江眉妩瞧着她惊讶的神色,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是真的,秦妹妹。」 秦採桑立时不服气起来,「江姑娘也未必就比我大。」 江眉妩只笑不语。 秦採桑追问不成,哼了一声,当即从墙头跳了下去,从地上折了三支草杆,耳里听着江眉妩讶异的声音,不觉又有点恼怒:「我才不是恼羞成怒,不说就不说罢,不说我就是姐姐……我拔草当然是为了结义呀,结义不是要点香的么?荒山野岭的一时找不来,只好以草代之了。」她再抬头望了一眼邈邈无光的月牙儿,「就向北斗立誓罢了……歃血为盟?不,这些都是表面文章,咱们只要真心诚意……你别笑了呀,到底还结不结拜嘛!」 江眉妩声音软软地应着:「自然要的呀。」 秦採桑忽觉这少女根本没瞧着那般好说话,分明是满腹坏水,忍不住又瞪了她一眼,「你到底下不下来?」 「这就来了。」江眉妩说着倒也立刻跳了下来,有一学一地跟着她说过了不求同年同日生,又敬过了满天仙家,接着瞧着她,微笑着道,「妹妹,从今日起……」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却也仍未改口,仍然笑着说下去,「今后咱们就是金兰姐妹了,做姐姐的定会好好照看妹妹。」 「江——眉——妩——」秦採桑气结,「我……」 「嘘……」江眉妩忽然仰起头来,「秦姑娘,你瞧,天上好多星星。」 「你别转移话题,就算有好多……」虽是这么说着,秦採桑终于还是抬头看了一眼,「真的好多……还好亮,我方才怎么没注意到?」 江眉妩轻轻笑道:「因为众星捧月啊,秦姑娘方才只瞧见了那月牙儿,便不曾留心这满天星斗。」 「是么?果然是会一叶障目呢……」她只觉仰头仰得有些疲累,想着这衣裳反正也要再换,便索性靠着断壁坐了下来,伸手招唿江眉妩,「江妹妹,咱们坐会儿再回去罢,看会儿星星,你晓得哪个是摇光嘛?」 第162页 江眉妩倒也没有迟疑地随着她坐下,「是斗柄尾的那一颗罢?」 「答对了喔。」秦採桑笑了起来,「那玉衡呢?」 江眉妩却没有作答,只是看着她道:「秦姑娘,不如你且睡一会儿罢。」 秦採桑只觉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她分明兴致正浓,能一直说到天明,可不知怎地,竟真的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她连忙掩住了嘴,「我真的不困……」 江眉妩倒没有笑她,只温声道:「咱们今儿本就赶了一天的路,又一直行上山来,我也觉得有些力不能支,不如你就先睡一会儿,我也乘便歇会儿,等等再走罢。」 「那我就睡一会儿……」秦採桑觉得困意渐生,却还是坚持着未闭眼睛,「要不还是你睡罢……」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不困的,只要坐着歇会儿就好了。」 「那好罢,我就睡一会儿,回去还要沐浴更衣,还要餵扫把星点吃的……」她说着声音渐低,终于合上双眸,竟真就坐着睡了过去。 江眉妩瞧她睡得前仰后合摇摇欲坠,终于是轻轻一嘆,将她往身旁拉了拉,叫她靠在肩膀上,自己却也不禁生了些困意,便也半眯起眼睛,只道是小憩片刻,却不料再睁眼时,竟见天色已然大亮。她霎时心上一凛,正欲将秦採桑叫醒,瞧着她酣睡的模样却又不禁迟疑,但这一夜下来,肩头毕竟酸痛,她便侧了侧身,却不想只这轻轻一动,便已将她惊醒。 那少女坐直身子,半睁了一双明眸,将她瞥了一眼,迷迷煳煳地道:「江姑娘,什么时辰了?」 江眉妩望一眼初初露头的太阳,不禁嘆了口气:「只怕已过了丑时。」 秦採桑勐然睁大眼睛,一望左右,心头一凛,已完全清醒过来,立时便跳起身,「糟了糟了,咱们得快点回去……」 江眉妩却并未动作,只是仰头望着她,轻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秦採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我都已答应侯帮主了,做人岂能食言而肥的?」 江眉妩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这是怎么了?」秦採桑本正火急火燎,此时却不禁笑了起来,「我都晓得呀,我也不想与他们一道,可是我若不去,谁晓得连云生那疯子会做出什么来?」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知道,所以我不是劝你别去,只是侯帮主他……心思缜密,这一路上,你总得多留几分神。」 「好啦,我晓得的。」秦採桑一把拖住她的手,「只是真的迟了。」 江眉妩终是站起身来,「我晓得我说这话有些可笑,但是……」 「你别这么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秦採桑见她跟上,也就松了手,一面风驰电掣地赶路,一面说道,「至于侯帮主,我虽然不了解他,但他能做到一帮之主,定也非等闲之辈,没必要来算计我这么个微末小辈罢?当然了,若我日后神功大成,去约战他时不算。好啦,我晓得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但是若总这般斤斤计较,岂非太累了么?」 江眉妩一时未语,只默默地加快了脚步。秦採桑忽然自觉不妥,「眉妩,我的确晓得你的意思,我也晓得你是为我好,但若人不负我,我便不愿先行猜忌,这、或许算我的处世之道罢。」她说完半天没得着回应,终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脚下却是分毫没有慢,不料前边恰有块石头横在路中央,待江眉妩提醒时却已晚了。 她整个人霎时飞起几步,随之重重的扑在地上,幸还记得要把脸护住,疼倒是不疼的,只是有点懵,是以没能立时爬得起来,待缓过些许时,江眉妩已经赶上前来,「疼不疼?」 秦採桑摇了摇头,却还是没有起身,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江眉妩嘆了口气,拉她起来,「下山急不得的,咱们还是慢些走罢。」 「那不成明知故犯了么?」秦採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再说我方才只是一眼没瞧见,我现在都好了,咱们还是快点赶路罢。」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不禁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气。她到底是没瞧透这少女,本当她出身隐世名门,方才武功高妙又不谙世故,喜与怒都在脸上挂,古道热肠有侠者遗风。可那些名山秀水里长起来的姑娘家多是纯粹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举止里有股不自知的骄傲与矜持,她反倒有点娇生惯养出来的小脾性,纵有傲气,那也是深藏在骨子里的,恰到好处,不蔓不枝。 说她不识世事,她却又分明晓得诸多道理,不过是不予计较。但不管这少女是真正煳涂,还是自有机心,只她既应有不凡的来歷,也定会有自保的能力,为何她却偏要多此一举,说这些惹人嫌的话? 她一时想得出了神,不防那少女忽然间小心翼翼地来了一句,「你生我气了?」 江眉妩不禁一怔,「没有啊。」 秦採桑眨巴着眼睛看她,仿佛委屈极了,「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江眉妩顿了顿,「我只是不晓得该说什么,但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想理你。」 「真的?」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嗯。」 「不生气就好啦,我晓得我方才说错了话……」秦採桑多少有些心虚,不料却见她面上露出些疑惑之色,「你说错了什么?」 第163页 「其实……没甚么。」秦採桑咳嗽了两声,扭过头去,佯作为风景所迷,「你瞧,蔚然深秀,林壑尤美,比之琅琊也不多逊色罢?」 江眉妩瞧她这此地无银的模样,不觉一笑,倒没有拆穿,也往远处瞧了一眼。这样的天光,的确显得那山色异乎寻常得葱郁漂亮。 「要比一比吗?」 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女双眼霎时大放神采,重重地点头,「等我赢了,你就叫我一声姐姐,好不好呀?」 第76章 江眉妩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我想这山路毕竟极险,还是不当如此。」 秦採桑当即委委屈屈地看着她,「你出尔反尔,你言而无信,你食言而肥,你……说话不算话!」 江眉妩忍不住笑了笑,任她数落了一阵,方才正起声色道:「说正经的,是不该太着急,若不然自身难保,那也救不得人。」 秦採桑哼了一声,并不满意她这般解释,「欲速则不达嘛,我晓得的,不比就不比。」 江眉妩忍不住又笑了笑,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等下了山再比,好不好?」 秦採桑眼睛又是一亮,「那好罢,只是……」 江眉妩笑着接上去道:「输了要唤姐姐么?」 秦採桑瞧她一眼,终于只道:「好啦好啦,随你的心意罢了,我又不是连云生那等恶霸,偏要强人所难。」 江眉妩看了看她,轻轻一笑,「嗯。」 「而且其实……」秦採桑抬头看了看天色,「哎不成,还是要快些赶路,我可不想叫他看轻了去。」 江眉妩应了一声,虽则山路盘曲,但一来天光已明,二来两人脚程都快,不多时便已下得山来,至于平地上,便更快十分,不多时便已先后到客栈门前。 秦採桑略胜一筹,心里得意,回头瞧了江眉妩一眼,才走到侯重一面前。 那小老头儿正坐在地上抽着菸斗,虽是丐帮头子,却并没那么邋遢,也算得上干净整洁,仍然穿着昨夜里那件小皮袄,戴着小瓜皮帽,穿得这样多,脸上却没有一点汗。反倒是她瞧着只觉浑身发热,生怕自己忍不住要上手撕扯他,打过招唿,便连忙移开视线。 江眉妩行了见礼,嘴上说道:「劳前辈久候,实是失礼。」 「不妨事,不妨事。」侯重一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脸上仍是挂着笑容,「小老儿也才到不久,只不过两位怎地打外头来?」 江眉妩不觉瞧了秦採桑一眼,秦採桑不晓得她的心思,便只道:「只是往外遛达了一圈。」 侯重一哦了一声,倒也没追问,「那么两位姑娘可用过早饭?」 秦採桑看了看江眉妩,「在路上吃些干粮就成,还劳帮主稍候,等我二人取下行李。」 侯重一点了点头,「去罢,去罢。」说罢又把菸斗咂摸两口,给二人让出路来。 小二正在大堂里擦桌子,见二人打外头进来,倒也没有太吃惊,只听说她们要结帐,神情中才显出几分讶异,不过也未说什么,只扯着嗓子喊出掌柜,又去后头替她们牵出坐骑。 秦採桑但觉他神情有异,不似昨日开朗,遂不由多问一句,「小二哥怎么好像提不起精神?莫非是昨儿我们累得小二哥受罚了么?」 小二闻言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神情似有些受宠若惊:「多谢姑娘关心,掌柜的不曾责罚小人,不过是……」他忽然长长地嘆了口气,秦採桑正要道他不必勉强,他却接着又道,「小人刚听九安来的客人说起温庄主过世的事,这才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还在长吁短嘆,秦採桑心下亦是震惊不已,「小二哥说的是太行山庄的温庄主?」 「九安还有哪个温庄主?」小二摇了摇头,「就是那一位。唉,姑娘你说,他老人家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正该享几年清福,怎就会突然便死了呢?真箇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秦採桑也不禁摇着头,这事真是突然得很,昨儿才听他歷经险难,今就闻他驾鹤西去,世事之多变,实不堪道。 侯重一忽然凑了过来,「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小二又嘆了口气,「说是酒后中风,发作得急,就没救过来,但也太突然……温庄主他到底是习武之人啊。」他把缰绳分别递给她与江眉妩,「江湖险恶,两位姑娘多加保重,小人这般蠢笨,也不劳姑娘费心指点了。」 秦採桑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她昨日确是应承过教他几招,但此时看他打了个喏,满身落寞地进得门去,到底是没出声喊住他。不过既是酒后中风,那就应与石头教无关了,她轻轻一嘆,向侯重一说道可以成行。 侯重一便点了点头,道是从东门出城,竟就大咧咧走到前头带路。 秦採桑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确信他既未牵马也未骑驴,不禁疑惑地看向他,「侯帮主不用代步吗?」 侯重一吐出一口烟来,拿手拍了拍自己的腿,「叫花子嘛,自然是两条光腿走天下。」 秦採桑回头瞧了江眉妩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心道这丐帮帮主定是轻功了得成竹在胸,便就没再多言,但抬头时入目即是青山,只叫她情不自禁再想起温家之事,忍不住嘆道:「眉妩,真是人世无常,温家那两位少侠也是可怜,都赶不及再见父亲一面。」 这么一想,她出来的时日也不算短,等这件事了结,定要回去悄悄地看一眼才是。 第164页 江眉妩微微张了张嘴,还未作声,那厢侯重一忽然道:「这事的确突然,不过这位温庄主倒并非那两位小郎君的父亲,而是叔父。」他将菸斗揣进怀里,也嘆了口气,「他一向并无子息,所以那两位小郎君找到株洲来时,小老儿还当是冒名撞骗。谁晓得温家这一向竟发生那许多事,难怪往日里见他时,常见他阴沉个脸,好赌且好酒,功夫虽不到家,稍有点不顺意倒对手下又打又骂,是个窝里横的。那时小老儿还纳罕,道是老头儿老煳涂了,挑了个这般货……这般的来做一庄之主,他也是不容易,在人屋檐下,除了低头还能如何?」 是了,同为八大家,他该是晓得不少才对,只不过听他言外之意,怎么还当真不知其事?秦採桑仍觉不敢置信,「老帮主,照理说八大家同气连枝,丐帮弟子又遍布天下,怎么温家一事,竟无一人援手?」 「那是真的一点不知啊,若是知道了,怎么也不能放任不管不是?小娘子不敢相信么?其实人家门派的私事,若不曾仔细留意,哪能打听得那么仔细?小老儿现在知道的,也都是温家兄弟说出来的。」侯重一苦笑一声,「说出来不怕小娘子笑话,我丐帮弟子虽然不少,八家弟子更是遍及天下,可若真能事事皆知,又如何会有今日之患?」 秦採桑不料他竟直承失策,对他倒是有了几分敬意,「那么前辈可晓得温家当年之事?晚辈只觉若无意外,本不该令东缪狼有机可乘。」 侯重一似有些疑惑,「当年?秦姑娘是指什么?」 秦採桑便略解释了几句,道是昨夜听那小二说了故事之后,她思来想去,只觉温家当年忽然撤出,后来温庄主又有伤在身,其中定有隐情。 侯重一听罢,摇了摇头,「这小老儿也不晓得,回头倒是可以问问他们两位。只不过秦姑娘的猜想若是真的,只怕他两个就算知道也不肯开口的,这毕竟是人家门派的私事。」 他说的倒是有理,秦採桑不觉点了点头,幸而她本就未必要追根究底,因此感嘆几句后,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问起此行究竟是什么安排,听他说要去玉曲坐船,倒是觉着颇是有趣。 江眉妩却忽然出声道:「老帮主,咱们一定要行水路么?」 秦採桑听她这语气,便觉水路似有不妥,虽不知其中缘故,但知她定有道理,便也回头看向侯重一,只见他仍是懒散地笑道:「打这儿到阜安,盘盘弯弯,何止千余里地,不行水路怕是赶不及哟。」 江眉妩仍是微微皱着眉道:「敢问老帮主,咱们是要行天路,还是要蹚地道?」 侯重一惬意地吐出一口烟来,「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咱们小老百姓,自然是蹚地道。」 「但是前辈……」江眉妩忽然勒住了马,「如今鲸帮已然落势,只怕地道不甚太平。」 侯重一还是笑呵呵地拿菸斗往上指了指,「桥归桥,路管路,九个太阳落下去,不还有一个在天上顶着呢吗?」 江眉妩眉头未松,「老帮主是指向少天向少帮主么?」 侯重一续了些菸草,方才又笑呵呵一点头道:「是他,小娘子只管把心放肚子罢。」 江眉妩终于微微点了点头,松口道:「既是如此,全听前辈安排。」 秦採桑听得云里雾里,但也并未作声,只在旁静静听着,此时见两人说定,才一边催着扫把星再行,一边开口问道:「什么水路,什么天路地道?那位向少帮主又是什么人?鲸帮这两个字,我倒好像听谁说过……」 她眼巴巴地看着江眉妩,江眉妩轻轻一笑,从头同她解释道:「所谓天路地道,即是官路私路。当今朝廷对来往船只管得严格,公家私家,都得登记在册,每次出港,还须得缴纳税银。官家水路,就如车马驿,付钱即可,只是每站必停,有些耽搁。私家水路,多是客商自家的船,捎带个一程半程,价码却更便宜,说成自家亲戚,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放过去了。这两种虽然名有公私,但其实都在明面上,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是包船。这是实打实的私路,走的也不是惯用水道,而是唯有当地船家才知的小道。有的货物过不得官家的眼,便只能从那边走。这些小道都由鲸帮把持,出港的利是除过官家的一份,还需交鲸帮一份。而鲸帮现在已归石头教,所以这私路走起来可能不大安全。鲸帮亦正亦邪,从来只吃水上生意,与八大家并无深交,亦无太大冲突,那位向少帮主便是鲸帮的少主人,如今老帮主殁于连云生之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怕他雠仇之心,与我等无二。」 「原来如此。」秦採桑心道连云生真是四处惹祸,树敌无数,岂不是天欲其亡,先令其狂?「不过既然私路不安全,咱们就坐官家的船也成,晚辈倒还出得起这份银子。」 侯重一摇了摇头,「小娘子虽是一番好意,不过走天路,只怕也赶不及。」 秦採桑不觉皱了皱眉,「如此说来,连云生究竟定了几时的期限?」 侯重一嘆了口气,「这月十七。」 秦採桑偏头去看江眉妩,「今天是?」 江眉妩神情微微一凛,「已是初五。」 ……那还真是匆忙。秦採桑怀疑地看了侯重一一眼,只觉他分明不甚着急,「侯帮主如何不早些说?咱们本可连夜赶路。」 侯重一干笑两声,「这不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么?向少帮主的船也非一时半刻就能备好,小老儿晓得姑娘消息后才送出信去,他此时未必就赶得到玉曲。」 第165页 但那也……罢了,秦採桑摇了摇头,反正事已至此,还是立即赶路才是正经,便催着扫把星快行。路上瞧侯重一分毫不曾落下,倒也暗生一点敬佩,回过头来又把坐船的事想了想,不觉一笑,她还从未在江中扬帆,那应该会很有趣吧? 第77章 坐船决不是桩有趣的事,秦採桑如今已非常确定。 虽晓得此行不宜铺张,但她以为至少能见着画册上一样的高大楼船,谁知到了地方,却只看见一艘小小木舟并一个冷面阴沉的少年。 她猜她的脸色必然也很不好看,听着侯重一在旁笑呵呵地说着什么就得坐这种小船才能及时赶到,又说从前也有个大诗人说过轻舟一日千里,到底也懒得纠正,只勉强给了个笑容,上去一瞧,只见船舱又小又窄,勉强才能将她们和侯重一塞进去,但无论怎么看,都绝不够再放下扫把星。 这怎么成?虽然那骡子好吃懒做又吃软怕硬,可却也是跟她共过患难的,交给谁她都不放心。当时她就想转身而去,还是江眉妩出面作保,侯重一又再三保证定将它安全带到,她才勉强答应下来。 然而当时她真该转身走掉的,就不必活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那向少天专把小船往窄而急的水路里摇,快是快,冲撞却也多,两岸的枝叶几乎都要扫到她脸上,且船上那种与平地完全不同的晃动根本停不下来,左摇右摆,前颠后倒,她也被翻来覆去,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做一堆,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没半个时辰就已软瘫在船上。 江眉妩叫他放慢些,他却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只轻描淡写道初上船便是如此,过两天就好了。 她从来好强,不肯服输,也不愿就此下船,偏要咬牙硬挺,便叫江眉妩不必再说,谁知过了两天再过两天,颠簸仍是照旧,她躺在舱里听着哗哗的水流和外头侯重一的讲笑声,心道还说什么轻舟已过万重山,分明是送人魂归西天去。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路游去阜安。 然而那时她已有心无力,倚在舱壁上,勉强向江眉妩挤出个笑来,叫她不必再管顾她,且出去透透气。江眉妩却只是敷衍着过去,仍然寸步不离地守在舱里。 所以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如今也只有她会时时牵记她,每日都变着法子哄她吃东西,给她说故事解闷。可她这副狼狈模样,真箇是自惭形秽,偏生又挣扎不起,不知有多苦恼。 船在河上漂了几日,她便在舱里窝了几日,等终于到得阜安之时,她已连高兴的力气都提不起。一步两晃地下了船,仍觉整个人在水上漂,木然地跟着侯重一的脚步,不防忽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秦採桑其实都懒得扭头去看,只听那人笑嘻嘻地道:「小娘子,又见面了。」 这声音倒有几分熟悉,她略略偏头瞥了一眼,便瞧见一张笑模笑样的脸,不是别人,却是前些时日在株洲碰上的那算命先生。今儿他又在此地出现,看来确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神算曲千秋无疑。不过他倒没再扛着卦旗,且手里还牵着个才到她肩膀高的小胖子,也不知是打哪儿骗来的罢? 不过那同她没什么关系,她也提不起精神理会,只默默地收回视线,权当不曾听见。可曲千秋却接着又道:「说起来,小娘子,你欠我的卦钱还没给呢。」 ……明明是你自己寻上来要借我的光,啷个倒成了强买强卖咯?也就是她此时没那份心力计较,否则非得好好理论一番,但她也不好再装不曾听见,便只敷衍道:「前辈说笑了,岂非是不准不要钱么?」 「说得也是。」曲千秋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忽然往旁边的小胖子手里塞了些什么,「吃糖。」 小胖子摊开了手,秦採桑余光瞥见那分明是一把菸草叶,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也不容她多想,就见原走在前头的侯重一忽然风似的掠了过来,一把捞过那小胖子手中的菸草叶。 那厢曲千秋一眼瞅见,立刻放声大唿:「老乞丐头抢娃娃家的糖吃啦!」 侯重一竟也左顾右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还冲上去似是试图捂曲千秋的嘴,「你小点声!这么多人瞧着呢!」 曲千秋沖他挤眉弄眼,「偏不!就喊!」 侯重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扑上前去,曲千秋灵活地一躲,两人就势绕着那小胖子追逐起来。小胖子立在圈中,看会儿这个看会儿那个,忽然十分老成地嘆了口气。 秦採桑只觉自己也想嘆气,他们这么转来转去,更是瞧得她阵阵眼晕,正忍不住要开口,一旁的江眉妩却轻轻拽了她一下,她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说话,只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一个很有点文人风骨的白衣男子正快步走来,行至近前,飘逸一礼:「三位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贫道已在住处备下美酒佳肴,专为三位接风洗尘,不过还得请三位略挪尊步。」 她瞧了瞧仍在追逐的侯重一和曲千秋,转过眼来看着他,仍是懒得作声,倒是向少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贫道庄谐子。」 向少天面色缓和些许,抱拳行礼道:「原来是庄谐子道长,晚辈失礼了,久闻道长大名,此番还要多劳道长筹谋。」 「少帮主言重了,贫道所为实是微不足道,都是各位朋友勠力同心,才能成事。」庄谐子摇了摇头,「今后亦多有倚仗少帮主之处,还望少帮主鼎力相助。」 第166页 「连贼多行不义,人人得而诛之,若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道长尽管吩咐就是。」向少天攥起拳来,眸中闪过几分期待,「不知可定下举事之期了么?」 庄谐子摇了摇头,「贫道知少帮主心切,不过此事到底牵涉甚广。」他说着又看向她与江眉妩,「此地人多眼杂,还请三位且随贫道回府,到时再将备细尽数告知,不知少帮主意下如何?」 向少天嘴唇动了动,终究欲言又止,沉默地点了点头。 秦採桑一时虽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他的名头,不过知他定是八大家的人无疑,又看江眉妩无反对之意,也就道了声谢,跟着他行去。 中途曲千秋和侯重一也未跟上来,庄谐子亦对他们只字不提,不过到得一处宅院,他却给人叫了过去,少顷只道还有些事情要处置,请他们暂且到房中安歇,稍后再来商议。 向少天面上颇有着急之色,但终于也没能反对什么。秦採桑倒觉得如此甚好,她这一路下来,委实是头昏眼花,正待要休整一番,又见房中收拾得齐整,热水和新衣也都备好,当然也就不曾客气,沐浴完换了新衣就往床上一倒,甚想就此一睡不起。 不过她却还是晓得这般殷勤事出有因,期限将届,总归留不给她们许多时间休憩,果然,她只在床上躺了不多一会儿,就听得有人敲门,不过开门一看,却竟是江眉妩。 她侧身让进她来,关上门后也在桌边坐下,顺手拈了一块桌上的糕点,禁不住舒坦地嘆出一口气,「唔,还是脚踏实地最安心。」 江眉妩轻轻一笑,「你瞧着是好些了。」 「那当然了,所以你也可以回去躺一会儿。」秦採桑晓得她定是放心不下才会又过来,「我想等会儿应该还得有的忙罢?」 江眉妩摇了摇头,「那倒也未必,依庄谐子道长的意思,仿佛还要再等些时日,但依侯帮主所言,期限将届,或许约定的地方就在这附近罢。」 「反正有他们操心。」秦採桑倒不愿去想这些,「眉妩,你要不要在这边躺一会儿?」 江眉妩看她一眼,摇了摇头道:「我并不累,你若是疲惫,那我就……」 「哎,没有没有。」秦採桑连忙打断她道,「我这些日子还躺得不够么?」 江眉妩忍不住一笑,「是。」 秦採桑瞧了瞧她,「话说回来,那位庄谐子道长到底是什么人呀?看起来颇有威望。」 江眉妩道:「他是天机门中经略一门的前辈,论起来,还是曲道长的师兄。」 「师兄弟么?那可真是一点不像,他与侯帮主才像师出同门。」秦採桑不觉笑了笑,往嘴里塞着糕点,忽然间又想起一事,便将身子稍稍前倾,看着她道,「哎,对了,我想见见那个受人之託。」 江眉妩略略避开她的视线,「他未必就在。」 「那也没关系呀,遇上很好,遇不上也就罢了。」秦採桑倒不在意这个,这会儿她已全然缓了过来,不愿再闷在房中,「总之咱们出去转一转嘛,你也不用指给我是哪个,让我先猜好不好?然后你再说对不对。」 江眉妩看她双眸发亮,到底没扫她的兴致,终于是点了点头,「那好罢。」 得她应承,秦採桑便立刻跳了起来,拉着她往外行去。这宅子其实不小,瞧得出有多重院落,迴廊盘转,曲径通幽,庄谐子带三人进来时便走了许久的路,但反正今番只是闲逛寻人,她也不看方向,只凭心意行走,不多时转进一条碎石子路,抬眼但见砖房在前,她不禁拉着江眉妩加快了脚步,未行多远,就见拱门之畔,树荫之下,有两个少年正在说话。 她与江眉妩对视一眼,便行上前去,那两少年似亦有所觉,转过头来,秦採桑这才瞧清,其中那衣天青的竟是温瘦竹,但他身旁的却非其胞弟温苦寒,而是个眉眼清正的陌生少年。 温瘦竹见着二人,仿佛也微微一怔,向身畔那少年说了什么,这才行上前来,彼此相见既罢,秦採桑想起在陇城听闻的故事,不觉总要多看他几眼,温瘦竹有点诧异,虽不曾多说什么,可神情中却稍显出几分侷促来。 江眉妩见状便轻轻咳了一声,「少庄主,不知如今都有哪几家来到?」 这倒也是她想知晓的,秦採桑顿时来了精神,亦眼巴巴地望着他。 温瘦竹想了想道:「这个,我如今见过的,便有天机门的庄谐子道长和曲神算,丐帮的侯老帮主,南少林的东严大师,北少林的色空大师,东华的方兄与尹兄。」他说着瞧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微微一笑,「还有九幽的姜师兄与独孤贤弟。」 这些人听起来都不太像,直至最后听得一个「江」字,秦採桑的眸光才不觉一亮,看江眉妩时,却见她轻轻摇了摇头,顿时又低落下来,不过听他这么一数算,倒好像少个谢家? 她才这么想着,就听温瘦竹道:「听说谢庄主与小公子也已经来了,不过他二人目前不在府上,具体去向,温某也不甚清楚。」 江眉妩点了点头,「多谢。」 温瘦竹笑了笑道:「江姑娘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实是不敢当。」 秦採桑听着两人客套,多半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瞧她神情,只觉那未曾露面的谢家八成就是了,可惜也不知何时才能一晤。偶然瞥见独孤拓在旁正含笑侧耳倾听,忽觉他有几分面熟,先前见他紫衣长剑,又姓独孤,是九幽之人,料来与独孤措沾亲带故,她就没往心里去,但此刻却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真好像在何处见过一般,她是个不愿藏心事的人,便忍不住道:「独孤少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第167页 第78章 这话一出,温瘦竹和江眉妩都忍不住看向她,秦採桑倒无所察觉,只是困惑地望住了独孤拓,越瞧越觉得定是在哪里曾见过他。 「不想姑娘还记得。」独孤拓面上含着温润的笑意,「在下确实有幸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是罢,我就觉得是。」秦採桑仍然看着他,只觉自己就快想了起来,「不过究竟是什么时候……」 独孤拓仍是好脾气地提醒道:「两年前在蜀中……」 「啊,你是那个、那个……」秦採桑搜肠刮肚,终于灵机一闪,「递我手帕的那一个,是也不是?」 「是我。」独孤拓微笑着点头,说着话打量了她一下,「只不过……姑娘如今不需入我九幽门下了。」 秦採桑一怔,随即笑起来,「是啊。」 其实时间过去太久,她印象里只剩个兄弟俩都并非什么好人,骨子里都有点自说自话自骄自傲,后来碰上自高自大的徐天长,更对九幽没什么好感。不过如今回头再看,那时的她自己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脑子里转的无非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说到底其实只是想打架罢了。现在么……好像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再「报仇」了,毕竟独孤措性命堪忧,独孤拓么,也确实不曾得罪过她。 如今大敌当前,甚么新恩旧怨,大可一笔勾销。不过她把徐天长揍了一顿的事,独孤拓好似还不晓得? 她忽然有点心虚,「不过当时我自视甚高,着实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少侠不见怪便好。」 「哪里。」独孤拓摇了摇头,说话时颇有几分真心诚意,「未得姑娘入门,是九幽的损失才是。」 秦採桑虽然晓得他这话得是客套,但听来毕竟顺耳,不由向他笑了笑,「少侠不计较我从前的莽撞就好。」 独孤拓但只摇头,「姑娘路见不平,便敢拔刀相助,仗义之心令人钦敬,今番又蒙姑娘挺身而出,不论……不论结果如何,搭救之恩,没齿难忘,在下对姑娘只有感激。」说着,忽然欲行大礼。 「少侠真是言重了。」秦採桑虽然真看不上独孤措那般性情,但对独孤拓还是有些好感,连忙将他搀住,「连云生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是适逢其会,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着实算不上什么,少侠若真要如此,那才叫人汗颜呢。」 温瘦竹在旁看了这许久,忽然上前将独孤拓拉起,笑道:「这话虽不该我说,不过我若不说,只怕二位要这么纠缠不休下去了。俗话说得好,大恩不言谢,要我说呀,秦姑娘行事本非施恩图报,贤弟心怀感激亦不在旦夕之间,若执着于此,反倒失了我辈本色了,不是么?」 秦採桑听着也不由点头,「是了,温少侠说得不错,独孤少侠若还要如此,我可要撒手不理了。」 「秦姑娘千万莫生气,我再不如此了。」独孤拓终于站起身来,向二人一笑,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的确是我太拘泥了。」 「好啦好啦,」秦採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咱们江湖儿女都是一家么,用不着这般客气,眉妩你说对不对?」 江眉妩轻轻点了点头,「是。」 「确是如此,我辈江湖儿女,理当同舟共济。」温瘦竹微微含笑道,「只是不想独孤贤弟与秦姑娘还是旧识。」 「也就是一面之缘罢了。」秦採桑不太想再接着提从前的事,现在想想,那时的她好似真的有点不自量力,正想赶紧打过岔去,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唿唤。 「阿拓哥哥……」 她偏过头去,但见院中正走出一个少女,同她四目相对之后,即刻又往回退了一步,仿佛很是吃了一惊,想上前来,却又迟疑,片刻后终于转身缩回了小院之中。 独孤拓也有点吃惊,瞧了她一眼,仿佛亦有些犹豫。 秦採桑倒是挺好奇,那少女穿的不是紫衣,九幽又不怎么收女弟子,恐怕不是九幽的人,可不是九幽的人却又和独孤拓相识,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也不好生生把人家扯过来相见,正在琢磨法子,江眉妩却忽然道:「出来得久了,只怕庄谐子道长有事相寻,我同秦姑娘也该回去了。独孤少侠也请不必太过担忧,相信令父兄吉人自有天相,定然能平安归来。」 「借江姑娘吉言。」独孤拓迟疑了一下,倒也没有挽留,「既是如此,那我送送两位。」 「贤弟留步罢。」温瘦竹笑道,「正好我也该走了,就便相送一程罢了。」 在往日秦採桑也要回绝,不过是那么几步远近,何必相送,但此时她心里有事,就没多说什么,走出一段,回头见独孤拓已转身回去,她才看向温瘦竹,「方才的那位姑娘……」 温瘦竹倒也颇解人意,自发解释道:「那位是姜珮鸣姜姑娘,九幽派姜师兄的妹妹。」 秦採桑不禁又看了江眉妩一眼,「水工江?」 温瘦竹摇了摇头,「癸女姜。」 秦採桑哦了一声,那倒与姜涉同姓,不过……「虽同字不同音,却也还是会混呢。」 温瘦竹微微一愣,而后笑道:「确是有些。」 江眉妩睨了她一眼,摇头笑道:「倒也没什么不好分辨,我瞧着姜姑娘年岁小些,便是小姜姑娘,我的年岁大些,便是大江姑娘罢了。」 「大江姑娘,听着怎么有点怪怪的?」秦採桑试着叫了几遍,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罢了罢了,反正我也不要叫你江姑娘了。不过话说回来,小姜姑娘不是九幽的弟子吧?」 第168页 温瘦竹微一颔首,「目下还不是。」 「目下还不是啊……」秦採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那小姜姑娘一定也会武了?」她其实更想问的是二人如何相识,不过若真这般问了,总显得她有些揭人阴私。 「小姜姑娘家学渊源,武艺的确不俗。」温瘦竹却很善解人意,「听说之前独孤少侠受了重伤,在姜师兄家中养伤,也得了她颇多照应。」 秦採桑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懂得了。」 「嗯?」 「没什么没什么。」秦採桑摆了摆手,「温少侠送到这儿就成了,我二人还认得路。」 温瘦竹瞧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江眉妩,倒也没再客气,但只欠了欠身,「那么温某就不打扰,先告辞了。」他说罢又仿佛有点迟疑,再瞧了她一眼,却终于是没说什么,只转身而去。 秦採桑约摸猜得出他想说什么,或许是株洲那时的事罢?不过她早不打算再多计较,他若真的提了,反而也没什么意思。幸好他还是未再多话。 目送着他消失在小路尽头,江眉妩才轻声道:「还去看别人么?」 「别人?又没得看。」秦採桑摇了摇头,「我倒想找那色空和尚打一架,可惜又打不过。」 江眉妩不置可否道:「那便回去罢,或许庄谐子道长也已经去过了。」 「嗯。」秦採桑也无异议,非常顺理成章地跟着她回了房间,又很顺手地吃了几块桌上的糕点,「话说回来,温二公子是回去奔丧了么?温少侠方才抬手时,我瞧见他臂上绑着黑纱,也是颇不容易。」 江眉妩亦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或许是罢。」 「不过啊,虽然我觉得他或许能做出那些事,但今天真看见了他,又觉得一点都不像了。」秦採桑想着温瘦竹温文尔雅的样子,又是连连摇头,「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他满身是血的模样。」 江眉妩静了片刻才道:「採桑不是也说过么?人不可貌相。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副皮囊洗刷干净,就又是万千风光,背后多少腌臜,又有几人目睹?想不来也属寻常。」 秦採桑点了点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可如今偏就是想不来那般模样,于是也安静了一会儿,瞧着江眉妩将几个茶杯一一盪过,眉眼专注且动人,真当得一句人间好皮囊,万千风光,便不觉心中一动,忽而问道:「眉妩,你杀过人吗?」 江眉妩拿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颤,沉默了一下,方才应道:「嗯。」 声音轻切,几不可闻,秦採桑没有听清,便又徵询地看向她,「嗯?」 江眉妩抬眼瞧住她,眸光里带着与平素全然不同的一点尖锐,一字两字咬得极准,「杀过。」 秦採桑微微一怔。 江眉妩轻轻一笑,「怎么了?吓到了?」 秦採桑只是望着她沏新茶的手,那手十指纤纤,修长好看,自是再看不出来一点血迹。她沉默片刻,方才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害怕,我晓得的,我也会有那一日。就像刽子手行斩刑,虽亦是屠戮,可杀的却是罪有应得之人,惩奸除恶,匡扶世道,本应如此。」 「这样啊……」江眉妩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是轻轻一笑,「可是,如果不都是恶人呢?」 秦採桑不觉微微一愣,她的笑容从来是带着几许清柔,温婉和软,叫人如沐春风,此时却无端端地多出几分陌生和疏离来,她有点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变了,明明是同样的眉和眼,可就是真真变得不同了,「如果不都是……」她禁不住摇了摇头,「如果不都是,那就是像温少侠那样,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也是情有可原……」 江眉妩忽然打断她,「如果也不是这样呢?」 「如果也不是这样?」秦採桑一时竟有些茫然起来,如果也不是这样,却又能如何呢?她不愿再多揣度,只是看向了她,「眉妩,你到底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有些好奇。」江眉妩终于又露出了惯常的笑脸,「我只是在想,若我有朝一日真的滥杀无辜,你,会怎么做?」 「不会有那么一日的。」秦採桑斩钉截铁地摇头,见江眉妩看她,便又强调道,「决不会有那么一日。」 「秦姑娘怎知不会?」江眉妩仍然只是看着她,笑容微微发凉,「如果当真有呢?」 秦採桑语气加重道:「没有如果。」 江眉妩依然语气平静地步步紧逼,「就是有呢?」 「不会,便是不会。」秦採桑紧盯着她的眼睛,一时竟不知她是在玩笑还是当真,心里早已乱作一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我不会行差踏错,所以你也不会。」 江眉妩面上在笑,眼睛里却没有温度,仍然是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可是,若果然有那么一日呢?」 秦採桑皱着眉对上她的视线,「你是真想晓得么?」 江眉妩亦在看着她,神情坦然:「是啊,很是好奇。」 秦採桑终于点了点头,而后又缓缓地摇了摇头,「若果然有那么一日,我……我会亲手了结你,再行自尽。」 「果然呵,这才是我所认识的秦女侠啊。」江眉妩嘆息一声,眉眼里终于又有了笑影,「不过了结我便罢,何必自尽?这世上还有许多不平事待姑娘去管,又何必……」 第169页 秦採桑打断她道:「因为你我是金兰姐妹,但求同年同日死。」 江眉妩忽地笑了起来,「怎么被秦姑娘这样一说,我倒觉得仿佛殉情一般。」 「殉情怎么了?恋情友情,不皆是情意么?」秦採桑决意只当她是开个玩笑,「再者说了,连花怜月都说咱们看着般配,当是天生一对。怎么,江姑娘难道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吗?」 「自然是绰绰有余。」江眉妩扑哧笑了出来,「只是都不知秦姑娘是在夸我,还是在变着法子自夸。」 「当然是在夸你呀。」秦採桑哼了一声,佯装已全不在意,「得啦得啦,以后可别说这些了,倒真是有些吓到我了。话说回来,我觉得小姜姑娘和独孤少侠之间倒是颇有些情意,你觉得呢?」 江眉妩瞧了她一眼,嘆道:「竟没想到秦姑娘会对这些感兴趣。」 秦採桑哼了一声,「我当然感兴趣呀,凡是有趣的事我都感兴趣。」 江眉妩道:「此事有趣么?」 「有趣呀。」秦採桑点了点头,「我觉得小姜姑娘也非寻常姑娘,我想,她应该得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罢?中意了便不讳于言语,我觉得很不错。」 「那倒是。」江眉妩双眸含笑,「不过再不寻常,也比不起我们的秦姑娘。」 秦採桑睨了她一眼,「那当然啦,秦姑娘是天下独一份的,你可要好好珍惜。」 「是,是,不敢不珍惜。」江眉妩作出诚惶诚恐的模样,秦採桑瞧在眼里,只道她不诚恳,逼着她重新再说,两人正笑闹成一团,忽而听得敲门声起,神情不禁同时一肃。 秦採桑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谁啊?」 庄谐子和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贫道庄谐子,不知姑娘现在可方便么?」 第79章 「是道长啊,快快请进。」秦採桑拉开门将他让了进来,「道长的事儿都忙完了?」 「劳姑娘记挂,算是已经处理妥当。」庄谐子微微颔首,同江眉妩打过招唿,方才道谢入座,「诸多怠慢之处,还望姑娘海涵了。」 他说话行事都颇现彬彬文质,若非今日已先自报家门,在旁处遇见,她非得将他当做那等饱读诗书的斯文大儒不可。这八大家呵,也是一家一个模样,侯重一从前是街头铁匠,曲千秋是半个街头神棍,那色空和尚不伦不类,真是不堪细数。 秦採桑心中难免默默感嘆一番,嘴上只道无妨,想着若他还一味废话,再即时打断,好在他倒没那么拐弯抹角,很快便切入正题:「贫道是为谷姑娘的事来的,记得曾听侯帮主提起,姑娘想要知道此番行事的一应计划?」 这话她的确同侯重一提过,不过当时只是不想他们有所欺瞒,倒也没有必要晓得一应巨细,于是便摇了摇头道:「其实也不必事无巨细,晚辈只想晓得晚辈当做什么,为何要那般做,事后又当如何脱身,不瞒前辈,晚辈如今真是有些像那惊弓之鸟。」 庄谐子倒没有恼怒,面上也不见惭愧,只是微微笑了笑,「先前确是我等行事鲁莽,今番姑娘想要知道什么,尽管问贫道便是。」 他态度如许平和,秦採桑不觉有几分欣赏,也不与他客气,只道:「先前向少帮主曾问过的,举事仍是在本月十七么?」 庄谐子点了点头,「是,这个不曾变过。」 秦採桑心道那可是近在咫尺,他还能这般不瘟不火,倒真叫人佩服,「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换法?晚辈应当做些什么?」 庄谐子道:「此去出城百余里,有座吉星水寨,是从前鲸帮一处分舵。」 秦採桑如今听得水字便觉头晕,忍不住打断他道:「莫非还要坐船么?」 庄谐子轻轻颔首,「恐怕确是如此。」 秦採桑嘆了口气,「好罢……」 庄谐子许是瞧她神情不振,又道:「姑娘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等还可再与连教主商议。」 再行商议?一来一回不知还得耽误多少功夫。秦採桑连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水寨就水寨罢,只要不是十日八日,我倒还熬得住……不知究竟是要我做什么?」 庄谐子却又再三道歉,直到她有些不耐起来,方才说道:「我等与连教主约定,请姑娘在十七日寅时三刻,将谷姑娘姐弟二人送至水泊中央。」 「就在水里换人?」秦採桑初闻但觉匪夷所思,不过再想想倒亦算情理之中,这样的确难以追踪,也难以预先设伏,不过……「我可不会摇船。」 庄谐子立刻道:「姑娘放心,向少帮主会与姑娘一同前往。」 「只我们二人么?」秦採桑倒也不是信不过向少天,但他那驾船技术,着实未敢恭维。 庄谐子点了点头,「只怕须得如此,连教主那方亦是这般安排。」 既然他们信得过向少天,她就也没有意见,吉星水寨本来又是鲸帮的地方,这般考虑,倒也算妥当。秦採桑想了想,便也应承下来,「晚辈明白了。」 她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要问,便看向江眉妩,江眉妩会意道:「若如此说来,也只是往湖心的一段,需要秦姑娘独自前往。」 庄谐子点了点头,「不错。」 江眉妩顿了顿,「那么这一路上……」 庄谐子很快道:「江姑娘也可同行。」 是了,秦採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不过谷谷姑娘也住在这里么?她身体不好,咱们是不是明日就得动身?」 第170页 她说话时就觉江眉妩望了她一眼,也晓得自己失言,不过平素里那般在心里称唿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只好赶紧含煳过去,庄谐子倒仍是一脸平静,仿佛不曾察觉,「不错,确是明日就得动身,如此仓促,实是辛苦二位姑娘。」 秦採桑摇了摇头,「这倒没什么,道长不必为此内疚,又不是道长的过错,再说也不需晚辈出什么力,但不知同去的都有哪几位,道长可方便说么?」 庄谐子温然道:「没甚么不方便的,只是此事毕竟不好太招摇,所以明面上只二位姑娘、向少帮主、独孤少侠与杨少侠几位,并一位大夫一道前去。」 倒也成罢,总不能叫连云生摸清虚实,只不过……杨少侠?秦採桑不觉皱了皱眉,「敢问道长所指的杨少侠,莫非是杨灿么?」 「不错。」庄谐子点了点头,「确是杨灿杨少侠,这一路往阜安,多是他在照料谷姑娘,因此今番他也要同行,莫非……有何不妥么?」 害人置身险境,自然得出些气力了,不过杨灿这瓜娃真箇是自相矛盾。算了,反正也不必同他周旋,且叫他自求多福罢了,秦採桑便就摇头道:「没甚么,他若自己想去,晚辈也没道理阻拦,总之多谢道长,晚辈都晓得了。」 「姑娘不必言谢,都是贫道分内之事。」庄谐子但只微笑,「今晚贫道备下一席,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只是些地方特色,若是两位姑娘不嫌弃,不如一起吃个便饭,就便也使诸位同道聊表谢意,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那岂不是满桌子的奇异人士么?秦採桑想想早间追逐缠闹的侯重一和曲千秋,再想想那阴阳怪气的色空和尚,只觉实在没那个兴致前往,除非……她瞧了江眉妩一眼,「请问道长,不知谢家少侠可到了么?」 庄谐子倒不诧异,也看了看江眉妩道:「谢庄主与小公子日前往吉星水寨探察去了,至今未归,只怕要待事情了结后才能再见了。」 既是如此,秦採桑就再没什么好期待,随便又扯了几句,而后摇头道:「道长一番好意,晚辈已然心领。但一来晚辈并无建树,实是不敢居功,二来……不瞒道长,这几日晚辈二人在河上日夜漂流,委实有些累了,若蒙见谅,今次晚辈便不去了。」 庄谐子却也不相强,「姑娘千万莫如此说,二位一路奔劳,明日还要赶路,到底是贫道想得太不周全,今晚的饭食就叫人送到两位姑娘房中罢。待姑娘来日凯旋,我等再设宴款待,为姑娘接风洗尘。」 「道长太客气了。」秦採桑心道那时的事那时再说罢了,连云生还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说不准她是有去无回。如此一想,只得她一人往水上去,其实倒也不错。 三人又闲话几句,庄谐子便起身告辞,秦採桑忽然想起一事,又叫住他道:「对了,晚辈还要拜託道长一件事。」 庄谐子点头道:「秦姑娘请说。」 秦採桑郑重其事地道:「晚辈的坐骑多受丐帮朋友照应,却不知过几日能到,还请道长代为留意。」 庄谐子神情不变地答应下来,又留下一句有事随时寻他,方才转身离去。 秦採桑送他出门,倒也没再回去坐下,只看了江眉妩一眼,伸了个懒腰,「那我也回去啦,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儿倒是有些困了。」 江眉妩点了点头,又不禁轻轻一笑,「其实你也可以跟我睡。」 秦採桑忙摇头道:「不了不了,我还是不折腾你了,难得有两间屋子……咳,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眉妩瞧她那般侷促,忍不住笑道:「好啦,我晓得的,你去睡罢,这几日真的是辛苦你了。」 秦採桑咳了一声,「那我走了,晚上再一起吃饭罢?」 江眉妩点了点头,「嗯。」 「那我真的走了。」秦採桑说完不待她再开口,便一步踏出屋去,反手将门关上,回房去脱了外衫躺在床上,没了那一起一伏的晃动,很快就入了睡,再睁眼时天光已暗,她洗了把脸,去江眉妩房里待了一阵,庄谐子应诺的晚饭便已送到。 两人吃过饭,又往院子里走了一回,这次倒再没撞上什么人,可能是都赴庄谐子所说的宴席去了,她也没寻到谷谷姐弟的住处,亦只得放弃提前打个招唿的想法。 但她倒并不十分担心,就算她从前见过谷谷,也的确是不清楚她的来歷。谷谷这二字,仿佛是名,又仿佛是姓,可总归不像个正式名字,萨摩就更像是域外名姓,还有连云生……他亦有父母家人么? 秦採桑躺在床上,把一个问题想了多次,翻过来又覆过去,但觉湿热难堪,终于忍不住烦躁地跳起身来。 兴许是下午睡得太好,这会儿她精神真是十足,索性也不再勉强自己入睡,搬开桌椅,将那两套剑招不带内力地逐一使来,才到酣时,忽然听得一阵木鱼之声,似远非远,似近非近,在这大半夜间当真扰人清梦,虽则她并不睏倦,但也觉烦躁之念更起,便披上外衣,拉开门径直循声而去,只道打不得亦要骂个痛快。 可待她逐着那声响进了一处院落,却并不见预想里胖头大耳的和尚,只见一团黑影蹲在树下,一边拿什么往地上戳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那语声稍嫌稚嫩,又有几分熟悉,她只微一皱眉,便已同记忆中的对上了号——那不是旁人,竟是萨摩。 第171页 秦採桑想了一想,才要上前,却忽听身后风声作响,仿佛有人一掠而近。她也并不声张,只屏神敛气,直待那人唿吸近在咫尺,方才骤然出手。 那人应变却也极速,侧身躲开她那一击,接着却不再还手,只低声疾道:「是我!」 秦採桑一时几乎怀疑自己生幻,不过到底是住了手,亦是低声道:「眉妩?」 那人轻轻又应了一声,拉着她往后退出两步,月光一映,竟果然是江眉妩不错。 秦採桑不觉满腹狐疑,本要发问,但见她摇了摇头,打个手势,示意她随她过去,遂就未做声,一路跟着她默无声息地回了房间,看着她点起烛灯,方才说道:「是我吵着你了么?」 江眉妩摇了摇头,「没有,我也是听着那木鱼声响,才寻了过去。」 「所以果然是扰人清梦。」秦採桑点了点头,顺手给自己倒出一杯茶水,抿了一口,才又抬起头看向她,「但你刚刚为何要拦着我?」 江眉妩面色平静道:「我只是觉得既然已无声响,明日还要赶路,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秦採桑盯着她的眼睛,「你说谎。」 江眉妩亦是看着她,「我没有。」 秦採桑摇了摇头,转身瞧了一眼,见门上并未映出人影,方才向她勾勾手指,「你坐过来一点。」 江眉妩虽不晓得她的意思,但仍是听话地靠过来了一些。 秦採桑瞧着她慢慢腾腾,索性是搬起椅子挪到她身旁,凑在她耳边用气声道:「你说谎——你也晓得那孩子是谁,对罢?」 江眉妩情不自禁地偏了偏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还不肯说实话。」秦採桑哼了一声,「难道还非要我说出他是谁么?」 江眉妩道:「你……」 秦採桑眨了眨眼,「我怎么了?」 江眉妩终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低头瞧着她,指指自己的耳朵,「你为何……非要凑在我耳边说话?」 秦採桑诧异地看她一眼,「当然是因为隔墙有耳啊,再说了,这个不紧要罢?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江眉妩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或许还不至于此。」 「是么?」秦採桑将信将疑看着她,「可是包婆婆说,内力高强的高手什么都能听见。」 江眉妩奇道:「包婆婆?」 「就是我想找的那位住在双歧的前辈……」秦採桑虽未再凑上前去,声音却仍是很轻,「那个现在也不紧要,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晓得他是哪一个?」 「我不晓得。」江眉妩摇了摇头,看她仿佛不信,便又解释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隐隐猜着他的身份。」 「我相信你。」秦採桑笑笑道,「八大家的人,你没见过的怕是也没有几个。」 江眉妩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欲言又止。 「我并非是在怪你呀。」秦採桑拉她坐下来,「我只是真那么觉得,我晓得他们是在试探我,可是——若我本来便不识得他,纵是上前去了,也未必会有什么关系罢?」 江眉妩只是眸色微沉地看着她,没有作声。 「虽然我觉得,纵使我本就识得他,那也没什么关系。可你好像很在意,所以我在想……」秦採桑又笑了笑,「我在想,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跟着我?」 「我……」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秦採桑看着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一定是在担心我。」 江眉妩亦是看着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说道:「难道你便不曾怀疑,也许那一切本就是我先说出去?」 「我为什么要怀疑你?」秦採桑反倒诧异起来,「休说你我是金兰姐妹,就算抛开这层关系,我也晓得你不会害我的,我晓得你或许是习惯这么做,看破不说破,就是默默地待我好,可是我觉得,你我既然做了金兰姐妹,凡事便不该只你一个去承担。若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事,若我有什么叫你不喜欢的地方,你只要直接同我讲就好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她看着她的眼睛,希望自己尽可能地说得认真郑重一些,「你以后不用考虑那么多,至少跟我,不用考虑那么多。」 江眉妩沉默良久,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我……最怕你这样子,防人之心……」 「不可无。」秦採桑接上她的话,「不是同你讲过嘛,我都晓得的,可你又不是旁人嘛。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愿意试探就试探罢,只不过瞧着庄谐子人模人样,想不到也……」 江眉妩摇了摇头,「未必是道长的意思。」 秦採桑嗤了一声,「终不过是一丘之貉。」 江眉妩没有作声。 秦採桑回过神来,连忙道:「我不是说你……」 江眉妩向她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忽然笑了一笑,「但你说的没错,的确是一丘之貉。」 「眉妩……」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是认真的,你不晓得的,就如今日这件事,或许此时没甚么,可谁也不知几时就会为有心人所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若……若当真信我,就听我的,莫要同她表现得太过热络。」 「我同她本来也不热络呀。」秦採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但见她神情认真,到底还是点头应承下来,「好了好了,我晓得了,话说回来,真的听不见么?我还以为等我内功再好点,就连人家的悄悄话都能听见呢。」 第172页 「自然不是……」江眉妩忍不住嘆了口气,「再者说了,你去听人家的悄悄话做什么?那岂不是很失礼么?」 「我也不会都听呀。」秦採桑肃然点头,「只是像色空和尚那样的,说不准私下里就是盘算着怎么算计人,若是听了,不就能防患未然嘛?」 江眉妩摇了摇头,「真要有心害人,根本不会宣之于口……」 「好啦大江姑娘,我晓得了,我照你说的做就是咯。」秦採桑站起身来,向她做了个鬼脸,「不早了,我要回去睡了,做个好梦哟。」 说罢也不等她再说什么,已一熘烟出了房间,砰地将门带上。 江眉妩给她关在后头,也只能轻轻地嘆出一口气,许久,却又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第80章 再说秦採桑熘回房去,许是因着一番奔忙耗掉不少气力,终也觉出困意,合起双眼便一梦到天明,起来梳洗罢用过早膳,那厢庄谐子才来敲她们的门,说是外头车马已经备好。 她看他神情平静,倒不知同昨夜的事究竟有无关系,便也不动声色,就同江眉妩出去,一瞧见那阵仗,才知庄谐子果然不曾虚言,真箇是分毫不惹人注目。两辆马车里听说是分别坐着谷谷姐弟同大夫,杨灿便坐在后头那辆马车的车辕上,瞧见她时便低下了头。 秦採桑不觉嗤了一声,视线打从向少天身上掠过,左顾右盼,却也没见着那一抹招摇的紫色,不由转向庄谐子,「独孤少侠莫非是另有安排么?」 庄谐子笑而未言,只往前望了一眼。 秦採桑顺着他视线看去,但见那车夫抬起斗笠向她一笑,不禁大吃一惊。她是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竟能瞧见这两兄弟一个扮长工、一个作车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人诚不我欺。 她回过神来,也向他一笑,就即辞了庄谐子,翻身上马,启程望吉星水寨而去。 许是有八大家暗中护佑,这一路上倒是太平无事,向少天虽少言语,但她同江眉妩、独孤拓讲些江湖事情,也甚是欢欣,只杨灿不知是何缘故,看定了谷谷姐弟二人,竟不许他们上前招唿,中间生火做饭亦都另在一处。 秦採桑本来倒没定要搭话的心思,瞧他如此,反而生了好奇,非要凑上前去。但她每每才往那边走了几步,杨灿便霍然站起,有意无意地挡在谷谷前边,直看着她都心生纳罕,还以为自己成了洪水勐兽。 可惜她纵想寻根问底,终究还是被谷谷乞求的眼神拦下,又寻思到船上时杨灿总不能再拦,无非是迟些时候,便就没有再度上前。 只是那谷谷也着实有趣,杨灿分明是将她出卖了的,她竟然还依附于他,真可谓是全无机心,往日还不知是如何给连云生护在后头。 想起那疯子,她不禁嘆了口气,只希望此行能顺顺利利地接回人来,她可再不想给他拘回那劳什子万魔山庄,一日三问要她加入石头教,那凉州的雪还等着她呢。 不过话说回来,是先去凉州,还是该先回去看一眼? 秦採桑不由头疼起来,赶紧甩了甩头,只道还是先顾眼下,之后会否波折横生,不是谁都说不准么?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催马上前,去问向少天还有多少行程。始先他还能客客气气地同她说话,后来便开始不耐烦起来,等她不知第几次再要开口时,他只往前一指:「水声已近,最多七八里远近。」 秦採桑不禁诧异,「但既已这般近了,如何瞧不见水泊?」她原本料想那水寨得是气势磅礴,好似说书人口中的八百里梁山,如今却不禁泛起狐疑来,总不至于只是一点水洼罢? 向少天没有看她,只淡淡道:「青鑑湖地势低,周边又多山,等越过坎儿坡,姑娘便能瞧见了。」 他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叫秦採桑瞧了有点动气,不过终究是她总来相烦,倒也不是不能体谅,便只道过了谢,到后头与江眉妩打过招唿,便干脆拍马先行一步。 江眉妩拦她不住,又不好放心追去,独孤拓看在眼里,只道这边有他,要她尽管跟上,但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未曾催马。七八里的路途毕竟不长,纵然再要周全谷谷,也未用个把时辰便已到得岸畔。 她只见秦採桑早已下了马,正站在岸边眺望远处。江眉妩嘆了口气,向独孤拓道了声歉,才走上前去,只听她头也不回地惊嘆道:「眉妩,你瞧,这才算得上是大江东去,多壮观。」 她有心要说她几句,可瞧她那等欢欣雀跃的模样,到底还是开不了口,只道水边风大,招唿她且去收拾生火。 秦採桑虽是恋恋不捨,但到底也乖乖地随她回去。她晓得自己方才是冲动了些,不过听着七八里远近,心道不过是去去就回的功夫,谁晓得这里是真箇恢宏磅礴呢?依稀还能瞧见湖心中的水寨,她甚想过去一睹分明,可惜如今那里是连云生当家做主,这个时辰,只怕他也带着独孤父子到了。 罢罢罢,还看缘分。 她坐在火边拨着干柴,瞧瞧不远处正守着瓦罐煎药的杨灿,带着萨摩安静地坐在一旁的谷谷,看一眼架上渐渐焦香的鱼与面无表情的向少天,又回头望向暮色下连绵不尽的山与水,忍不住再度感嘆道:「此处山形水势,得天独厚,占尽地利,于此建一分舵,因势利导,果然气运升腾。」 向少天脸色一沉,忽然迳自起身离去。 第173页 秦採桑诧异地追着他的背影,心道她方才岂不是在夸赞鲸帮么?怎地他倒好像翻脸了? 独孤拓起身拿过向少天留下的烤枝,一面轻轻翻转,一面轻声说道:「秦姑娘,那寨子不久前已经给石头教烧了。」 秦採桑登时瞭然,看那码头宽阔,从前得有不少停船,如今却只泊了一艘孤舟,这水寨也应是花了不少气力才兴建起来,如今却被人付之一炬,更休说至亲骨肉、手足弟兄也丧于人手,她若是向少天,恐怕也得将连云生与石头教恨入骨髓,触景生情更在情理之中。不过这座寨子明明得天独厚,易守难攻,连云生却非得要在洛阳那等人烟稠密之处再建什么万魔山庄,当真是捨近求远,劳人伤财,多此一举。 疯子的心思,真叫人琢磨不透。 她少不得又腹诽了几句,也就抛到脑后。不想等到鱼肉透熟,却未见向少天归来,独孤拓只道去寻他一寻,但才刚站起身,却就见他从船后转出,大步而来。 独孤拓便就不曾走动,等他近前,递给他一支烤鱼。 向少天含混地道了声谢,也就坐了下来,只是神色沉沉,时不时要抬头看一眼那在暮色里渐渐朦胧的水寨,竟是半晌也不曾咬上一口。 秦採桑倒不以为奇,这一路上他总是沉默寡言,如今仇敌在前,定然十分眼红,只不过可惜了那条鱼。她在心里颇感嘆了一番,也不知是否因为她瞧那鱼的眼神太炽热,向少天忽然抬首投来一瞥。 她毫无防备,竟给刺得心头一凉,不禁暗自忖道:怪不得人人都说鲸帮亦正亦邪,瞧他方才那眼神,阴鸷,深沉,轻蔑,憎恶——就好似她是什么腌臜污秽、蝼蚁微尘。之前怎么从未发现,他竟还有这么一面? 不过只那一瞥,他便又已低下头去,恶狠狠地将那鱼肉咬了一口,但见腮帮鼓动,神情再不分明。 秦採桑瞧得再一激灵,只觉他怕是能将她丢至河中不理,不过如今临阵换人却也不能,想来他憎恨连云生更甚,纵然瞧她不顺眼,也不至于意气用事,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罢? 她默默移开视线,决心不再管他,只同江眉妩与独孤拓说起话来,慢慢熬着时辰。后来也不知怎地就靠到了江眉妩肩上,看着那月从薄薄的影儿渐渐变得圆满,从天边移至中天又渐渐落去,但觉望眼欲穿如隔三秋,这漫长的时光不知过去多久,江眉妩再度瞧过漏刻,才终于在她期待的眼神中说道:「寅时初刻了。」 秦採桑精神登时一振,立刻跳起身来,招唿向少天快走。 向少天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也慢吞吞站起身来。 秦採桑往那边叫过谷谷姐弟,回过头才见他踱步而来,不觉心下狐疑又起,这位少帮主一向最着急张罗赶路,怎地事到临头却拖延起来,总不能说是近乡情怯罢? 她不由看向江眉妩,就见她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向少天,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沖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方才又与向少天说道:「向少帮主,这次多劳你了,你二人一定要多加小心,快去快回。」 向少天低低地应了一声,「姑娘放心。」 秦採桑与江眉妩对视一眼,向她点了点头,「放心罢,我都听你的。」 她说罢转身,见谷谷姐弟已站在不远处,杨灿仍是目光闪躲着挡在前头,不觉摇了摇头,行上前去。 见她近前,杨灿终于往右一步退开,她也没有理他,只看了看谷谷,「谷姑娘,请罢。」 谷谷咬着唇点了点头,拉着萨摩跟上向少天的脚步。 秦採桑又回头瞧了江眉妩一眼,方才跟上去,只是甫一踏上码头,却忽闻前方锣声大作,抬眼只见寨中忽然飘起一点灯火,继而蔓延开来,不过瞬息之间,便已内外通明,隐隐映出一条渐行渐远的黑影——那艘小船竟是已下水而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秦採桑不暇多想,一把将谷谷拉往身后,荡寇已然出鞘,遥遥逼住前头的向少天,厉声喝道:「向少帮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倒也没什么意思。」那少年转过身来,声音里竟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快意,「不过是想送你们一起去见阎王。」 秦採桑初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心道他们这方多少人手,他不过独自一个,竟就敢这般叫嚣,回头看江眉妩与独孤拓正走近前来,不觉冷笑一声:「少帮主未免也太大言不惭,就是我等已入少帮主圈套,可没到最后关头,鹿死谁手犹尚未可知,何况如今,只怕是少帮主身在彀中罢?」 「真是蠢材。」向少天视线越过她落在身后,又再冷笑一声,「井底之蛙,不堪与言。」 这挑衅的话……秦採桑听着只想冲上去将他痛扁一顿,但心下终归是有所忌惮,他这般浑无顾忌,究竟所恃为何? 她一面留意四周,一面口头也不肯落了下风,正要回驳几句,谁知忽然听得有人在后头拍起手来,「是呀,这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少帮主也不好立时就下定论的。」 秦採桑不觉凛然,一为这人竟未受江眉妩及独孤拓的拦阻,二为他话中暗含之意,面前的向少天竟非是给人李代桃僵,三来便是这人的声音她竟颇有几分熟悉,只怕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魔头之一、有着一双狐狸眼的小个子温落潮。 可他本该与向少天有血海深仇,怎地他语气却隐有几分熟络?且竟并不见向少天有所惊忙,倒似早已知晓他会来一般……然则不管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都绝不是个好兆头。 第174页 她攥紧了手中长剑,扯着谷谷向右挪过两步方才蓦然回头,便见果然是他拎着一盏琉璃灯,正缓缓走上前来,瞧她看来,又就微微一笑,语气一如既往地和善:「秦姑娘,好久不见。」 「倒不算久。」秦採桑冷冷地看着他,视线所及却不见江眉妩的身影,不觉忧心忡忡,面上却不敢有半点表示,「只是约期分明未至,温堂主不速前来,恐怕是不太妥当罢?」 温落潮仍是和气道:「姑娘说的不错,是有些不太妥当,那么不如请两位姑娘和萨摩小弟一道移步,容温某好生赔罪补偿如何?」 听这意思,他是得连云生的授命来劫人?倒真是石头教一贯作风,言而无信不择手段,只是……秦採桑左右都不见江眉妩身影,不觉忧心如焚,心道说什么谢家早已收拾清净,分明也不堪一击。但真要放人?自然不能,独孤措父子尚还命悬一线,这是她手里仅有的筹码。 谷谷忽然轻轻扯了她的衣袖,低声道:「秦姑娘,只怕、只怕温先生不是云生请来的……」 秦採桑不觉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谷谷还未说话,温落潮已又和气地笑了笑,「谷姑娘请放心,温某并无加害之意,不过想请姑娘帮个小忙,而后自然便会送姑娘去见教主。」 「你……你……」谷谷仿佛意识到什么,勐然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萨摩忽然闷吼两声,就待冲上前去,谷谷忙将他拉住,被温落潮一看,整个人即微微颤抖。 秦採桑挡在她姐弟之前,已是摸到点端倪,恐怕这是两相散伙,分道扬镳,心说连云生也活该众叛亲离,但他要拿谷谷作甚?莫非是要牵制连云生么?可谷谷这身子太弱,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罢了罢了,那也与她没相干的,如今还是思量脱身之计更为紧要。 然则江眉妩与独孤拓下落不明,杨灿杳无音声,她独自一人未必是温落潮的对手,何况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向少天,为今之计,也只得一个拖字,便沉吟道:「温堂主红口白牙说得倒是容易,但若我遂了堂主的意,只怕连教主那边无法交代,怎饶得独孤门主周全?」 「你如今早自身难保,倒还有心管他人性命。」向少天看了一眼岛上的火光,语气中颇带上几分不耐,「温先生,依我之见,也不必与他们废话,该杀的都杀了就是。」 这小子真是吃里扒外,比杨灿都还不如。秦採桑听得怒火中烧,虽不敢轻易动作,嘴上却绝不饶人,「少帮主可真是响噹噹的一条好汉,先时还口口声声说要为父报仇雪恨,如今却倒与仇人为伍,我只怕老帮主英灵未远,要降天雷噼你。」 向少天勐地变了脸色,「你胡说八道什么?」 秦採桑冷笑:「我是不是胡说,少帮主心中理当有数,敌友不分,助纣为虐……」 向少天骤然打断她的话,「井底之蛙,所见太浅!哪个敌友不分了?莫将我同那废物混作一谈,等日后,有你的颜色好看。」 呵,倒还敢威胁她咯?还废物?当着温落潮的面就道人是废物么?可真是了不得。她还当能欣赏一齣好戏,便并未做声,只看向温落潮。 不过那小个子却并没有动怒的意思,竟反而还劝慰了他几句:「少帮主莫动肝火,凡事还是要以和为贵,能不动手,还是莫要动手,伤了和气便不好了。秦姑娘也放心,连教主那边,温某自然会去知会,与姑娘同行的几位少侠,温某也不会为难分毫。不过天色毕竟已经不早,姑娘若不肯配合,只怕会伤了和气,姑娘以为呢?」 谷谷咬着唇不作声,整个人仍在轻轻发抖。 萨摩窝在她怀里,狠狠地瞪着温落潮,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沉闷的嘶吼,不过终于没有扑上前去。 秦採桑听着这近乎赤。裸裸的威胁,当真是火冒三丈,心道这多会儿都不见八大家身影,她还是得靠自己,忽然一把将谷谷扯到身前,长剑横陈,冷冷向温落潮道:「温堂主,咱们最好不伤和气,莫要两败俱伤。」 萨摩当即跳了起来,却被谷谷低声喝止,她声音细细:「秦姑娘,我不会怪你,我、我早该死了……」 秦採桑眼皮重重跳了几下,没有吭声,只是看向慢慢走近的温落潮,「温堂主,刀剑无眼,别再往前来了。」 「秦姑娘这又是何苦呢?」温落潮嘆了口气,「你晓得你下不去手的。」 秦採桑只觉自己手心已渗出了汗,生平都未曾这般紧张,「温堂主是想赌一把么?」 温落潮摇了摇头,又轻轻地嘆息一声,「秦姑娘重情重义,必然会在乎旁人安危,譬如说那位独孤少侠,又或是那位江姑娘,或者是咱们的老朋友杨公子……秦姑娘,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的,你没得选。」 秦採桑努力压下五内乱窜的火气,「温堂主岂不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 话未说完,谷谷忽然提高声音喊道:「我跟你走!」 秦採桑不禁愕然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只听她又已放轻了语气,近乎哀求地道:「温先生,我、我愿意跟你走,只要你肯放过他们。」 第81章 「姑娘尽管放心,温某向来愿意与人方便。」温落潮微微一笑,说着又偏头瞧了湖上一眼,「只是时候不等人,不知秦姑娘意下如何?」 秦採桑嘆了口气,长剑未收,仍是警惕地看着他道:「温堂主,倒不是我不肯答应,只是你总也得先让我看他们一眼。」 第175页 向少天冷嗤一声,「如今尔为鱼肉,还敢推三阻四。」 秦採桑都懒得理会,只看着温落潮,但见那小个子和和气气地一笑,「少帮主说得虽是不错,不过同伴情深,关怀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他伸手打出个响指,阴影里便忽又走出数个黑衣人来,江眉妩等人都被拥簇在中间,火烛稍亮,映着她神情依旧平静如水,不见一点惊惶。唯独杨灿还在拼命挣扎,似乎是盯住了她手中的剑,口中呜然有声。 说他没良心呢,对谷谷倒还不错,可见这万千世界,果然万般人物。秦採桑不由暗自称奇,江眉妩的表现倒不出乎她意料,只不过,怕是如今已没了拖延的藉口。 她还在思量谋划,温落潮忽又打个响指,那厢灯火便悉数灭去,復向她笑道:「这回姑娘总该放心了罢?」 当然是不放心,秦採桑不觉冷笑,是放是杀,还不是在他一念之间?可那谢家兄弟,怎地还不见踪影? 温落潮见她不答,却也不恼,仍然客气地道:「那么,现在能动身了么?」 秦採桑轻咳道:「这个……」 「动你奶奶个腿儿!」杨灿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手中刀光闪烁,直朝温落潮撞去。 温落潮咦了一声,似乎是想不通他如何能脱出钳制,一时整个人都似已然愣住。 秦採桑虽也不明缘故,却无暇多想,当机立断,飞快地收起剑,同时将萨摩勐然往前一推,喝声上车,又拽起谷谷跑出两步,顺势将她负于背上,向少天上前来拦,她也无心恋战,只足下一旋,闪过他去,顺手扯住频频回顾的萨摩,带着他风驰电掣起来。 谷谷在她背上颠簸,声音飘碎于风中,「秦姑娘,没有用的,你、你别管我,你快先走……」 秦採桑一来听不真切,二来也无心分辨,转眼间卷到车前,挥剑斩断套索,才要将她安置上马,无意间向前一望,却不禁怔住。 温落潮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几步之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这才晓得什么叫作没有用,他的轻功这么好,拖着谷谷,的确是难以脱身。那,也只得权做一拼了。 谷谷却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忽然扣住她的手,向她摇了摇头。 秦採桑只觉她的手冰凉,不觉打了个激灵,忍不住缩了一缩,却终于没有直接抽出手来。 谷谷似乎察觉到她的抗拒,自己先松了手,望向温落潮道:「温先生,我晓得你想要什么,但、但那是件害人不浅的东西,云生就是因为它,才会心性大变。温先生若是一意孤行,恐怕也只能落得同样下场。」 秦採桑看见她满脸哀痛,忽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苦衷,不由起了几分迷惑:难道这世上真会有使人心性大变的功夫?怎么可能? 温落潮微微笑道:「姑娘说笑了,倘若能练到天下第一,心性大变又有何妨?何况温某并不觉得连教主有所改变,不过是万事由心、率性而为而已,这一点,想必姑娘比温某更明白。」 谷谷脸色更白了些许,「那、那先生须得先放她们离去,不然谷谷宁死,也不会透露半点给先生。」 温落潮嘆了口气,「姑娘多久不曾吃药了?」 谷谷不言,忽然拔下髮钗比在喉间,秦採桑不觉一诧,忍不住想说话,她却抢着道:「温先生,我是认真的。」 「姑娘是个聪明人,如今也该晓得,不会有人来了。」温落潮并不接着她的话,仍是带着慢悠悠的笑容,语气分外温和地说道,「其实……约定的时间并非是寅时三刻,只怕如今教主与余堂主仍在与八大家纠缠,不好脱身。」 「你……」谷谷的手剧烈颤抖着,身子忽然一歪。 秦採桑连忙眼疾手快地捞起她,她似再难以自持,便在她怀里呛咳起来。 萨摩很快扑上前来,在旁紧紧地盯着谷谷不放。 秦採桑将谷谷交託给他,站起身来,向温落潮道:「温堂主再三诚意相邀,若秦某一意回绝,倒也没大意思,既然如此,悉听尊便罢了。」 虽然她与他分明往日无怨,也不晓得他要拿她做什么,但如今在人檐下,无非是忍气吞声,见机行事。 温落潮笑着点了点头,「秦姑娘果真是个爽快人。」 他忽然踏步上前,秦採桑不及阻拦,就见他已蹲下身去,浑不在意萨摩将要吃人的眼神,只是专注地看着气若游丝的谷谷,忽然嘆了口气,竟仿佛带着点心疼似的说道:「这么些时日,姑娘怎么熬得过去?若教主见了,还不知得心疼成什么样子。温某瞧方才那位杨公子便很合适,不若……」 谷谷忽然仰起头来,「你别动他!」近乎声嘶力竭。 「说笑罢了,姑娘的人,温某哪里敢动?」温落潮说着站直身子,若无其事地沖她一笑,「秦姑娘,接下来只怕还得劳烦你照应。」 秦採桑并不答话,只是紧紧盯着他。 温落潮也不见怪,极其轻快地走出几步,忽然毫无徵兆地返转身一掌拍来。 秦採桑连忙招架,却不想竟避无可避,被他当胸一拂,霎时气海一滞,竟再凝不住一分内力,不觉又惊又急,「温堂主这是做甚?」 温落潮嘆了口气,「姑娘古灵精怪,温某实在不得不防,不过还请姑娘放心,温某只是暂封了姑娘的穴道,待事情了结之后,自会恢復。」 第176页 他那副心有戚戚的语气与模样,倒仿佛这都是她的错一般,直气得秦採桑火气翻涌,奈何如今是真的没了一点还手的余地,也只能狠狠地瞪他一眼,甩下句:「多谢温堂主高看。」 温落潮仍不动怒,仿佛真不知生气为何物,只是微笑着招唿向少天动身,且竟还叫人把杨灿都抬了上来。 谷谷比她还快反应过来,当即坚决不允。 然而温落潮只将萨摩拉到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谷谷便也再不能说什么。 这便是把柄呵……正如江眉妩之于她。 秦採桑离开时只得再看了她一眼,不过依温落潮的说法,会在不久后放了他们。 他也不想得罪谢家与九幽。他如是道。 她不晓得这话有几分真假,但不论如何,本也不容她做主,只得随着他去,不成想却就从此迈入了深山老林。 也不知温落潮是小心过甚,还是天生异于常人,竟带着他们专往深山里钻。一连几日都不见半点人烟,飢食甘果渴饮朝露,更休说八大家形迹,她只觉这样下去,自己都快要变作野人。别说留不下记号,就算能留,可就这么往野地里钻,八大家如何能寻迹而来? 秦採桑抬头看了眼正在前头带路的温落潮,不觉暗自嘆了口气,足下稍慢,后头的向少天便又拿荡寇戳了过来。 此人着实是狗仗人势、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之典范,怨不得杨灿竟不肯走在后边。但她怎肯忍气吞声,冷言讽刺了几句,直激得他动起手来。她当然不任人欺负,可惜身无内力,终究还是败下阵来,被他逼着认错。她哪里肯,偏把他骂得愈发痛快淋漓,直气得他仗剑欲斩。 温落潮只含笑在一旁瞧着,丝毫不理谷谷的求情,直到此时才轻描淡写地劝了声和。 秦採桑爬起神来,在心里又给他二人记下一笔帐,一忍再忍,等到天黑,方才趁向少天熟睡时,拎起石块照他头上敲去。 那一下去得又快且准,向少天疼得干嚎一声,蓦地跳起身来。一击得手,她也不恋战,飞快地熘回睡处,不多时就见他点亮火折,怒气汹汹地提剑而来。二人未免又是一番争斗,只是周旋一阵,她还是落了下风,最终还是温落潮出面讲和,且次日再未叫二人前后而行。 秦採桑倒不过瘾,反正闲来无事,听话不如折腾,又跑去前头与温落潮东拉西扯,寄望于发现一点端倪。 无奈温落潮口风甚严,不论她说什么,都能不知不觉地给引到别处去,结局总是她枉费口舌,终是只晓得有那么一本秘籍存在,至于其他,一无所知。 她本还有心劝谷谷使诈,好不容易寻了机会与她私下说几句话,但谷谷却只是摇头,哀哀地看着她,求她莫理这件事。 她怎么都问不出话来,不觉心中躁烦,且这深山老林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本以为温落潮只想摆脱追兵,如今却见他终日催促赶路,但不知他意欲何为,不禁更是烦上加烦。 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山林未尽,暴雨忽至。这日几人被猝然而落的大雨浇个通透,奔波许久,才好容易寻着个山洞躲避,生起火,一驱寒气。但休说不曾有换洗衣裳,便算是有,此时也都湿透,秦採桑就只脱了外袍,坐在火边烤着,没了内力护持,竟颇觉阴冷。谷谷更是已面色惨白,与萨摩拥在一处,瑟瑟发抖。 秦採桑只教温落潮快想办法,谷谷身子孱弱,可是经受不起。 温落潮当然也是晓得,嘴上应着,转过头瞧着洞外瓢泼似的大雨,忽地嘆了口气,「一向小心算计着,不想还是赶上了。」 「倒也未必。」向少天也看了一眼,「不过赶不赶得上,总还是要赶路。」 秦採桑听得不明不白,「什么赶上了?」 温落潮摇头笑笑,没有答话,只站起身来,「若真如此,恐怕要多耽一阵子。」 秦採桑还要再问,却不想他竟就这么走进大雨里去,不觉转头看了向少天一眼,心道若合她几人之力,应能将他拿下。但……这深山老林,没了温落潮引路,只怕最终也是个死字。嘆了口气,终于打消了那念头。 向少天却给她看得不悦起来,「怎么,还不长教训么?今儿可无旁人护着你了。」 秦採桑的火气腾地燃起,便想起身与他再打上一架,却被谷谷拉住衣角,哀求地摇了摇头,「秦姑娘,不要。」 她到底还是坐着没动,从包袱里解出泡馕了的干粮,伸到火堆旁去烤。 向少天才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秦採桑余光瞥见,也在心里暗骂一声,与谷谷又说了几句,才想起江淮一带实有梅雨,这若是真的碰上了,那不得是十多日困于此地。乱了温落潮的打算自然是好事,可在这小而憋屈的山洞里待十来日?她只觉眼前一黑。 就那么忽喜忽悲地胡思乱想着,勉强咽下那块干粮,当着向少天的面,也不好多跟谷谷说什么,再者其实究竟也没什么好说,便就只是望着那火光,把心诀反覆念几遍,可惜并无见效。也不知过去多久,温落潮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一手攥着一把青绿草叶,说是伤寒草药,一手竟提着一只比他还该重上些许的野鹿,入来掼到地上,叫杨灿收拾起来。 秦採桑是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起身但见那小鹿脖颈已折,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又看杨灿握着刀,只是盯着那鹿不动,忽然想起他那畏血的病症,正犹豫着要不要跟温落潮提起,就听那厢谷谷起身说道:「温堂主,杨公子他……」 第177页 「闭嘴!」杨灿忽然大喊一声,向着那野鹿便一刀扎了下去,再**时刀已带血。 秦採桑心中不觉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觉这确是他性情,眼瞧他双手发抖,才想说他这是何苦,分明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只刚说个你字,便见他身子一歪。 ……这人还真是见不得一点血。 她自然不打算上手去扶,谷谷却早已匆匆赶了过来,萨摩仍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秦採桑便让开了几步,瞧着她轻声唿唤着杨灿名字,只觉世上儿女情意还真是稀奇,杨灿明明是骗了她、出卖她,怎地她还…… 「秦姑娘。」 那狐狸似的小个子不知几时也凑近前来,就在她耳边嘆了口气,吓得她浑身寒毛顿时炸起,忙退开两步,方才转头看向他道:「温堂主有何指教?」 温落潮和和气气地一笑,「谈不上指教,不过是想麻烦姑娘收拾下那鹿崽儿……」 「麻烦我?」秦採桑吃惊不已,心道她瞧着难道不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种人么? 温落潮点了点头,十分理所当然地道:「是啊,实不相瞒,温某也有畏血的症状。」 ……真是说谎眼都不带眨一下的。秦採桑心道你不仁我不义,于是也道:「那真是巧极了,实不相瞒,秦某也怕血。」 「那真是太巧了。」温落潮嘆了口气,「只是这么一来,难道咱们便要守着吃食活活饿死么?」 「只怕便得如此。」秦採桑说着看向面带冷笑的向少天,「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实在赶上,那也该着。」 温落潮点了点头,竟还贊同道:「姑娘说得甚是。」 向少天霍然起身,仿佛忍无可忍地从他们二人之间穿过,「既是如此,向某就献丑了,不过这把剑倒算锋利,想来也不费事。」 秦採桑几乎要跳起来,伸手一把抓住了他,「区区小事,何劳少帮主出马?我来就是。」 向少天盯着她,忽然冷笑一下,到底是退回去坐下。 秦採桑看着萨摩把杨灿拖开,拿着刀蹲在那野鹿前头看了半天,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从前她在谷中练剑时,常会见着不惧人的小鹿,好奇地围在一处瞧她。说来世间万物虽无不可入食,但……似乎终归还是不太一样。是以貌取之么?她歪着头想了片刻,总归也下不去手,但听着向少天在后冷嘲热讽,终于还是把心一横,默默告声罪,待要动手,却又不免一愣。 话说回来,她其实也并不会处置这等……庞然大物。 我又不愿,且又不能,既是如此,何必自苦? 她但觉豁然开朗,干脆站起身来,把那刀递到向少天跟前:「我想了想,还是应该能者多劳。」 向少天盯着她看了半天,神情阴沉如洞外天色。 秦採桑也不理他,只管说道:「我也不是不能,只怕经我一番整治,最后浑无一块好肉,倒枉费温堂主辛劳。」 向少天冷冷道:「我不讲究,能吃便可。」 「那好罢。」秦採桑倒不多说,又看向温落潮,「既是少帮主无能……」 向少天当即打断她,「你说什么?」 秦採桑故作讶异地看他一眼,「什么啊……啊,少帮主误会了,我不是说少帮主无能,只是说少帮主不能……」 向少天刷地抬剑指住她,眸中仿似将要喷出火来。 秦採桑心里更是有气,拿着她的剑,逼着她的要害,使唤她端茶送水、烧火做饭,还她说两句就炸,个砍脑壳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手中正好有刀,她想也不想地便一招递了过去。 向少天冷笑一声,叫声「来得好」,正跃跃欲试,忽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压得他手中长剑竟不得出鞘,不禁又惊又怒地抬头看去,才见是温落潮两手分别压在两件兵刃上,似很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两位莫动手了,咱们以和为贵,今儿就还是由温某来罢。」 秦採桑又瞪了向少天一眼,终于撤开手去。 向少天冷笑一声,倒也随着松手。 「这才是了,以和为贵,没什么过不去的嘛。」温落潮又笑一笑,拿过她手中的刀,自去处置那头可怜的小鹿。 秦採桑便回到火边坐下,见杨灿已然醒转,却坐得离谷谷极远,且总别过脸不肯看她,心下不觉又是一讶。 先前一路到吉星水寨时,她只觉杨灿还很细緻周到,待谷谷关怀备至。可这连日走来,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倒好像是谷谷更小心些,仿佛做错事的人是她一般。 不过她冷眼旁观,倒也没多言语,一个是她瞧不上的,一个是她不好接近的,总归要分道扬镳,却也无谓多费神。 只是这雨果然一落未停,温落潮便道多歇几日,但叫人意想不到的是,素来体弱的谷谷倒没发热,反倒是杨灿率先倒下,烧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 温落潮便半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要将他丢出去免得过了病气。 谷谷即刻变了脸色,一面发着抖一面却还威胁起他,只道若真如此,她宁死也不肯再透露半字。非只如此,还坚持要亲自照顾他,不要温落潮插手。 秦採桑当真有点震惊,也有些想不通,她是瞧不出杨灿有哪里好,怎值得谷谷这般相待,终于忍不住私下里问了她。 谁知谷谷竟是笑了笑,瞧了杨灿一眼,细声细气地道:「杨大哥……杨公子他人其实挺好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秦姑娘可能不晓得,他家里一开始对他冀望很大,因为他最有悟性,可是他偏偏……畏血,那之后,他家里就对他有点失望,杨大哥似乎一直记在心里,渐渐地好像也就不愿意轻易说出心里话,其实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秦姑娘,如果他……他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还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替他向你道歉,他、他真的有口无心的。」 第178页 秦採桑更是想不到她能说出这么一连篇来,心道莫非这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么?不过依杨灿的性子,这些事他真的会跟谷谷提起? 谷谷微微红了脸,「不是杨大哥同我说的,之前……之前他会说梦话,我从旁听着,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秦採桑不禁嘆了口气,「所以,你真的一点都不怪他么?」 谷谷微微一怔,接着摇了摇头,「秦姑娘若是指他将我的事说出来,我、我实在没资格怪他,其实我只怪我自己。」她小心地看了坐在洞口的温落潮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也许、也许我本就不该自己跑出来,如果我能早点发觉,如果我能劝住云生……」 她的眼眶不知不觉已经红了,秦採桑赶紧打开岔去,「谷姑娘,我早说过了,这些不是你的错。」 谷谷吸了吸鼻子,拿过萨摩递她的手帕,「可是秦姑娘,你不明白……」刚巧杨灿从睡梦里哼出几声,仿佛难受之极,她就又不再说下去,起身过去照料他。 秦採桑也没叫住她,心道她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有那么一本疯疯癫癫的秘籍在么?真不晓得她为何讳莫如深,难道世上还真有能叫人走火入魔的功夫? 她不觉看了温落潮一眼,若他真的如愿以偿,也不知她可能瞧上一瞧? 第82章 不过她也只是那么一想,到底没当面问出声来,否则谷谷怕是又得苦口佛心一番,这小娘子啊,真不知是怎么与连云生扯上关系,分明是格格不入。 接下来几日果真是阴雨连绵,白天黑夜都是雾茫茫一片,温落潮隔两天便会出去转上一圈,带回来果腹的口粮。 秦採桑起先还有些不忍食之,后来就都麻木得很,吃过就在洞中转上几圈,而后坐下默念心决,只可惜从不曾冲破被温落潮封住的穴道。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外头才终于放了晴,温落潮说声动身,她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洞去,而后就一脚踏进了又湿又软的泥地里。 ……何谓泥足深陷,她算是彻底领会到了。 若有内力还好,偏偏她穴道被封使不上轻功,温落潮又不肯通融,就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在林中跋涉,时不时还会踩到水洼溅上一身泥。 她的衣裳早已污臜,全身便没个能瞧之处,从小到大她何尝受过这等委屈,可惜每次发作出来,不是给向少天冷嘲热讽,就是给温落潮不动声色地威胁。 秦採桑也不知在心里将二人骂了多少次,只觉瓜兮兮和砍脑壳都不过瘾,便学着杨灿再加点脏字。开始时尚有几分羞愧,仿佛自己做出甚么错事,后来却越骂越觉解气,还恨不能当面讲个痛快,可惜每每话到嘴边,不知怎地打个转又咽了回去。她也只得安慰自己,一来她并不是那等口吐妄言的粗人,再者喜怒不形于色才最能唬人,如此才又能在心里把他们骂个痛快淋漓。 这般又行了四五日,几人才终于将山林走尽。秦採桑瞧见那整齐的屋宇之时,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虽不识得这是何处,但看房屋模样与阜安有几分相同,再者几人脚程并不太快,想来应在那一带附近,只不知江眉妩能不能寻着她下落。 她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气,未敢多想。 走到街上时,本以为这等尊容定然很引人注目,谁知往来行人却都泰然自若,并不曾露出一分惊讶。 温落潮也很镇定自如,带他们进了一所不大不小的宅院,又客气地请他们好生休息。那一等做派,倒还真像是个热心的主人翁。 秦採桑忍不住嗤了一声,这人一味的惺惺作态,也不知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又往哪里去取所谓秘籍?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刻她只想好好地沐浴一番,再换身干净衣裳。因此也懒得听温落潮多说什么,径直走进房间,见衣裳有,便等不及烧水,直接从井中打了两桶上来,一下子将头浸在盆里,才觉通体舒泰。 她洗了两把脸,直起身来,才要提水回房,忽听温落潮在后轻声嘆道:「秦姑娘也太心急,姑娘家怎好用这般凉水的?」 这可算不上什么,秦採桑懒得理他,从前她在谷底时就是这么过来,不过后来客栈里总有预备热水,江眉妩又从来很是贴心,她才一直用了热水。何况这水本就一点不凉。 她不作声,拎着水埋头走开。温落潮倒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忽然伸手将荡寇递了过来。 秦採桑但见剑柄在前,不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徵询地看着他,「温堂主这是什么意思?」 「完璧归赵罢了。」温落潮微微一笑,「不过还想劳烦姑娘帮个小忙。」 秦採桑盯着荡寇,虽然甚想一把抓过来再反手给他一剑,不过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抬起眼皮爱答不理地瞧了瞧他:「小忙?」 「于姑娘而言,真的只是举手之劳。」温落潮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在那之后,姑娘便可以走了。」 秦採桑可不敢相信他有这么好心,只要笑不笑地冷哼一声,「什么小忙?」 温落潮和和气气地道:「姑娘只需随温某去个地方,到时便自然知晓。」 秦採桑心道果然还是一点口风都不肯透露,也不说答不答应,抽手拿过荡寇,再拎起水桶便进了屋。 温落潮倒也不叫住她,但等她换好衣裳出来时,他却已等在门外,很自然地客套了两句,就走到前头带路。 第179页 秦採桑当然很识时务,心底再不乐意,也还是提步跟了上去。行不多时,就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寻思片刻,才想起在洛阳那日他带她去醉晚楼吃饭,两人也是这么一先一后。不过今天就算是为满足口腹之慾,恐怕也是场鸿门宴。 她往左右瞧了瞧,始终未寻着机会留下记号,待回过神来,才勐然发现眼前分明又是一条上山的路,当即把脚步停住。 温落潮仿佛生了后眼,回过头来瞧了瞧她,语气依然温和:「姑娘怎么了?」 「山路我是走不下去了,」秦採桑实在不想再往泥泞里滚过一圈,只皱着眉望着他,「温堂主要是……」 话音未落,温落潮忽然抬步向前,伸手在她身上拂了拂,「温某也晓得实是委屈了姑娘,只是现今仓促,待事成后,温某再向姑娘赔罪罢了。」 秦採桑往后退了半步,试着运气,才觉内力已然回復,瞧着温落潮笑吟吟的脸,到底没有转头就跑,「温堂主言重了,但要堂主信守承诺,便已尽够。」 「那是自然。」温落潮微微一笑,又做个请的架势,再迴转身带路。 秦採桑情知她脱身不能,索性跟上他的脚步,如今内力既復,行起路来自是轻快不少,她也有了闲心思量,只是无论如何猜不出他的打算。 若是为着那所谓秘籍,又大老远地带她进山作甚?就不怕向少天带着谷谷跑了么?难道秘籍能在山中?可他又不怕谷谷使诈? 不过任她如何旁敲侧击,温落潮但是不动声色地打过岔去,她除过暗骂几声,倒也无计可施,只得跟着他上山再下山,于半山腰上远眺之际,忽见谷中有好一片青翠的竹林,心里不禁一动。 「这儿的竹子长势真好,常听人说有个小竹林医术高明,若不是晓得温堂主所求为何,我倒还以为堂主是延医问药来了。」 她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温落潮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面上仍然带笑,「姑娘真箇是冰雪聪明,此地确是小竹林所在之处。」 秦採桑险些打个趔趄,「温堂主说的是那个号称专治疑难杂症的小竹林?」 温落潮笑道:「这世上莫非还有第二个么?」 「这世上是没得第二个。」秦採桑紧盯着他的背影,心中讶异至极,那小竹林她还是闲谈时偶然听独孤拓说起,道是收治疑难杂症,年不过三,医术最是高超,可却是神出鬼没,连八大家都难寻其踪迹。这次谷谷之事,听说杨灿本想请八大家代为延请,但也未能如愿。谁知温落潮竟寻着了地方?可不论是真是假,他总不可能是为着谷谷才来罢?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思量半晌,终于试探道:「莫非那秘籍就藏在此处?」 温落潮又回头瞧了她一眼,「谷姑娘素来体弱,如今既有机会,那自然还是该替她看视。」 秦採桑没忍住,冷嗤了一声。 温落潮忽然嘆了口气,「秦姑娘似乎将温某想得太差了些,温某并无意为难姑娘,更无意与教主作对……其实有时眼见也未必为实,不到最后,总不知谁是忠是奸。」 秦採桑禁不住要讽刺他道:「是啊,温堂主手段虽略嫌霸道,不过心底却是一番好意,倒是我偏颇了。」 温落潮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倒没再说话。 秦採桑却有许多问题,「都道小竹林非只难寻,更是在外布下奇门遁甲之术,颇能令人鎩羽而归,不知温堂主是何打算?」 温落潮轻笑道:「世间事无非是先礼后兵,等会儿还得劳秦姑娘帮忙。」 秦採桑暗自磨牙,「温堂主莫说笑了,以堂主之能为,到时秦某不过只得在一旁摇旗吶喊的份。」 温落潮又只笑了一下,嘴上但说些她妄自菲薄之类的话。 秦採桑知他言不符实,奈何不是敌手,只得忍下,闷头再走不多时,便已到得那竹林前头,且抱臂站好,看他是否真有那闯阵的本事。 但见温落潮行上前去,往左几步,又往右走了几步,仔细在面前的竹子上看了看,又往后走了几步,再向前走了几步,復又往右边走了三步,突然立定,伸手在一竿腕粗的竹身上拍了三下。 秦採桑冷眼旁观,见他摆弄一番,全无动静,正在幸灾乐祸,却不想林中忽然传出一个小童稚嫩的声音,「来客何人?叩我门扉。求须有舍,无则请归。」 她登时吃了一惊,霎时站直身子,看温落潮时,只见他敛衣一礼,含笑应道:「清平之道,曾是故友。三舍三往,宁不渡我?」 这几句说得倒煞有介事,但话音落下,那小童却并未作答。温落潮倒也并不着急,秦採桑虽则好奇,但才出声,就被他摇头制止,也只好勉强耐下性子等着。 约莫过去一刻钟光景,忽闻地动之声,秦採桑定睛看去,只见那竹林前边竟徐徐升起了一座小台。 温落潮并不意外,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来,便向那边行去。 秦採桑实是忍不住,趋上前去,伸手欲取那块牌子。 温落潮看她一眼,却也没有拦阻,任她拿去,往那台子上睃了一眼,微微笑道:「有劳秦姑娘。」 秦採桑晓得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便迫不及待地拿过手来,只觉那令牌极轻,想来应是木制。似乎有些年头,色泽已淡,但还可看出正面刻着「清平」二字,背面则绘着几枝竹纹,笔锋清劲,杳然出尘,颇有种凛凛之姿。 第180页 这样的物件,这样的言谈对答,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巧合」两字解释。她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就上前两步,将那木牌放进台上的卡槽里。 果然一分不差,毫釐不爽。 木牌才一置下,台子便又下降。秦採桑拿眼紧紧盯着,直到它没入地里,方才回头看向温落潮,「温堂主果然妙计迭出。」 温落潮微微含笑:「姑娘谬赞了。」 秦採桑仍是打量着他,只觉小竹林不至于将这样的东西赠予温落潮,何况清平二字,似乎得与八大家扯上干系。他们岂不是好像还有个清平令么?这么一想,好像有个不太可能的解释。 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把那荒唐想法问出了口:「只不过……堂主姓温,莫不是与太行山庄有何关系?」 温落潮的表情无一丝变化,仍旧笑意盈然,「既然同是姓温,五百年前就是一家,自然是有关系的。」 秦採桑从他脸上瞧不出半点端倪,心说也是,纵使真有关系,温家与他怕是都不会认,何况也许这就只是从何处夺来的呢?再者,谁说清平便是八大家了?罢了,他总之不会说实话。于是她便也随口瞎扯一句,「那倒不假,兴许八百年前,秦某祖上也与温堂主有亲呢。」 温落潮好似有点讶异,不过倒没多说什么,忽然又一整衣襟,望向竹林深处。 秦採桑也随之看过去,便见林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个小童。 他约莫有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兼又神清意朗,泰然自若,倒颇似画上的神仙童子。 秦採桑还在心中感嘆,那小童已走到近前,向两人施了一礼,恭声道:「小子陆英,家师已在林中恭候,命我前来相迎,二位请随我来。」 他年纪虽小,行止却甚周全。秦採桑少不得也还过一礼,温落潮道声「有劳小友」,二人便随他走进竹林深处。 谁知在外瞧着这林子也不算大,入内却仿佛永无尽头,且四面八方皆是竹子,根本分不出东南西北,秦採桑不禁有几分焦躁,到底忍不住问了还有多远。 陆英只道就在近前,又走两步,忽然伸手在左旁竹上拍了一拍,而后回头说道:「家师正在屋中恭候,二位请自便罢。」 秦採桑往前一看,只见分明还是郁郁葱葱竹林,正想叫他莫开玩笑,谁知再扫一眼时,却见面前竟然不知几时多出一条弯弯曲曲小路,尽头俨然是座清幽别致的小院。 她不由瞪大了眼,再想拉住陆英问个仔细时,回头却早失了他踪影,但见温落潮不以为怪地缓步上前,也只得跟了上去,边走却还不由在心中琢磨,只道那准是什么高深阵法。 可嘆她得的册子上只记了那一种破解法子,但阵法这东西一通百通,前辈没理由不会旁的,怎就不能传下来给她呢?不然这会儿或许还能借个地利困住温落潮,可惜,可惜。 她暗自泛着嘀咕,温落潮倒仍坦然,行到门前,就自顾自伸手一推。 一行进去,就见院内也一般清幽雅致,满院皆飘着淡淡药香,藤萝架遮出一片阴凉,有个宽袍男子正坐于架下,理着满桌的药草,口中悠然自得地哼着一支轻快小调。 惬意是惬意,可惜你不晓得今日来的是个魔头,只怕稍有不慎,好日子便得到头。 秦採桑暗自嘆了口气,这么一瞥倒看不出他功夫如何,不过小竹林既能扬名于世,总归得有自保之力罢? 但还不等她想出个提示法子,温落潮已然拱手作礼道:「敢问阁下可是回春先生?」 那男子闻言抬起头来,他约有四十上下,生得一副文雅相貌,十分平静地摇了摇头,「鄙人商枝子,回春先生乃是家师。」只略略将二人看了一看,便又低下头去理药草,口中随意道,「不过二位神清气朗,不似有疾。」 「先生慧眼如炬,患疾者确乎不是在下二人。」温落潮恭恭敬敬道,「只是还望能见回春先生一面,才好告知其中因由。」 商枝子慢斯条理道:「家师久不出关,二位有什么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温落潮笑了一下,「在下也省得规矩,只是的确事出有因,一面令牌虽请不得回春先生出山,若是再加一把浣雪剑呢?」 此言一出,秦採桑先自诧异,不禁看向温落潮,却见商枝子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视线又往她手中剑上一掠,「不知能否借剑一观?」 秦採桑见温落潮微微点头,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将荡寇递了过去。 商枝子站起身来,拿在手里略一端详,又抬起头来将她打量一番,「此剑……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来?」 秦採桑心里总不愿说得明明白白,略一思量,便暂先扯了个谎,「是一位长辈所赠。」 商枝子点了点头,倒没再多问什么,双手将剑递还与她,只道:「二位请在此稍坐,在下去去就回。」 秦採桑再是诧异,也知不是由她做主,只见温落潮同样一欠身,「先生请自便。」 商枝子还施一礼,脚步匆匆地去了。 他才一走,秦採桑便就看向温落潮,低声道:「温堂主,不知这剑到底有什么来歷?竟与小竹林有渊源么?」 温落潮含笑在竹凳上坐下,「这剑岂非是姑娘所有,姑娘若不清楚,温某又如何晓得?」 ……又睁着眼睛说瞎话。秦採桑不禁嗤了一声,盯住他道:「温堂主不愿明说便罢,但等会儿若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怪不得我。」 第181页 「姑娘莫生气,温某是真不知晓底细。」温落潮笑了笑,「只是得谷姑娘指点方才那般言语,其实如今也是一头雾水。」 秦採桑不觉皱了皱眉,「谷姑娘?」 「是啊。」温落潮微微一笑,「大概是那秘籍上有所记载罢?秦姑娘大可回去后再问个明白。」 秦採桑暗自呵了一声,「温堂主不是说此事一了,我就可以走了么?」 温落潮面上无一点惭愧之色,「是啊,可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秦姑娘总得等咱们请了回春先生回去,那时才算全身而退罢?」 秦採桑仍然盯着他看,心中着实有许多疑惑,「来小竹林请人,当真是温堂主的意思么?」 温落潮也睨了她一眼,忽然嘆了口气,「秦姑娘仍是不信温某之心。」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有些奇怪……」她摸着剑柄上刻字,「这把剑的事,当真是谷谷说的么?」 温落潮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似笑非笑地道:「怎么,秦姑娘莫非是忽然发觉,谷姑娘好像也对你多有隐瞒?」 秦採桑心道这挑拨离间一点用都没有,「纵使如此,她也不会存着害人之心。」 温落潮点了点头,「温某亦是如此。」 「那是自然。」秦採桑只觉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甚是可恶,「温堂主不是向来以和为贵的么?」 温落潮也不去拆穿她的口是心非,只听得一阵略重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轻声道:「等会儿还望秦姑娘略施援手,可莫叫温某独木难支。」 秦採桑亦轻声道:「援手不敢当,只是不知待看过了病,温堂主打算拿回春先生怎么办?」 温落潮微笑道:「温某是求书,不是求死。」 秦採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末了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若是那回春先生真能救谷谷,她自然乐见其成。温落潮此人虽不可信,但他说的也是,若连这小竹林的名医都伤了,他怕是还来不及练成天下第一,就被八大家群起攻之了。温落潮又不是连云生那般喜怒无常的疯子,不至于做这亏本买卖。 可若是温落潮言而无信,她也无计可施,如果能想个法子知会那回春先生就好了。这等名门前辈,理当是会武的罢? 她正想着,就见院子里进来个脚步蹒跚的老者,商枝子恭恭敬敬随侍在后。 两人连忙起身行礼,那老者也不推辞,只直着身子受了。他一头白髮,满脸皱纹,眼珠倒是清明,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最终定在秦採桑身上,说出来的话与商枝子别无二致,「可否借小友手中剑一观?」 秦採桑点了点头,双手倒持荡寇,递了过去。 那老者将剑拿在手里,端详半晌,轻轻点了点头,递还与她,又是蹒跚着经过二人,到桌边坐下,看着两人道:「老朽现已在此,二位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温落潮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先生听禀,晚辈本也不敢打扰先生清净,只因舍妹罹患怪疾,病势沉重,不能上山,晚辈只得冒昧前来请先生医治。」 老者随手拈了一株草药,搁在嘴里嚼着,慢慢悠悠道:「小竹林的规矩,向来是患者亲自上门就医。但二位皆持故旧之物,这个惯例可以一破。只是老朽久不出山,药术已疏,况且老眼昏花,手脚不灵,怕会延误令妹病情,倒是小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尽得个中精髓,不如就由他代老朽走一遭,小友以为如何?」 温落潮恭敬道:「名师出高徒,商枝子先生的医术,晚辈自然信得过,只舍妹病症实是怪异,还是想请得回春先生妙手,若商枝先生能够同往……」他那么微微一顿,仿佛自知理亏,但为着细妹,还是勉强说尽,「自然是更好不过。」 秦採桑眼睁睁瞧着他满口胡言,一脸哀戚,若不是深知根底,只怕也都要信了。 那厢商枝子已面露不忍,回春先生亦是微微一嘆,但仍未立即应承:「两位乃故人之后,既有所请,老朽自当尽心尽力。但既是怪症,却不知从前医家如何言说?是肺腑之尤,五脏不胜,又或是头痛伤风?老朽走一遭不难,只恐才疏学浅,非我所长,到时也是耽误令妹,最好还是由小徒先去一看,看能否将令妹接上山来……」 温落潮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道:「晚辈知先生是一片好意,只是家妹一路奔波至此,在山脚下又发作一回,如今已是卧床不起,实是再经不起折腾了……其他大夫都道是自小弱症,却从来说不出什么根结来,晚辈只求先生能下山看视,也不敢强求定能痊癒,但、但……」他看了商枝子一眼,「实不相瞒,是家母从前听闻回春先生高名,若非先生亲去,只怕她老人家在天有灵,也是不肯。」 真能信口胡诌。秦採桑听得瞠目结舌,直是嘆为观止。 回春先生终于嘆了口气,「既是如此,看来老朽少不得要走一遭了。」 温落潮立时惊喜道:「真的么?多谢先生,先生大恩大德……」 「免了,你这一片拳拳之心,也是令人感佩。」回春先生令商枝子扶住他,又同他道,「不过老朽久疏此道,只怕还得劳两位再等一等,容老朽去收拾些备用之物。」 温落潮但作感激涕零状,「那是自然,先生请便。」 秦採桑回过神来,忙假作不经意将桌上药材拂落,她识得的药草虽则不多,常用的几味却还知道,一面惊唿着,一面忙不迭俯身去捡,叫商枝子不必沾手,又故意把那几株断肠草搁在顶头上,就不知他师徒二人可能明白。 第182页 却不想温落潮似乎是看出端倪,忽然叫住回春先生道:「晚辈虽不该自专,只是舍妹病情实在严重,家中常备许多药材,能否请先生先随我下山,再劳商枝先生送来可用之物?」 秦採桑听着只觉一口气缓不上来,险些憋闷过去,这人明明一双狐狸细眼,怎么就能瞧得这么仔细? 她听回春先生思量片刻,竟也应下,不觉焦心如焚,正待不管不顾叫喊起来,哪知温落潮忽然走来在她肩上轻轻一拍,便再做声不得,端地是又气又急,眼睁睁看着回春先生被他紧着搀住,只得赶忙跟上。 回春先生走出半步,忽然又停了停,秦採桑大喜过望,还当他看出什么,谁知他只是转身向商枝子道:「险些忘了,天音阁我晾晒的五色梅,记得叫王留收起来。」 商枝子答应下来,他便微微地一点头,甩袖而去。 秦採桑真箇不知该作何想法,被温落潮回头瞧了一眼,终于是嘆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跟了过去。 第83章 来时转了许久,出去倒未费多少工夫,徐英竟已带了两个人在林外候着,且还备了一台小轿,想来这齣路定是不止一道。 回春先生向温落潮笑道:「年岁大了,实在下不去这山,让两位小友见笑了。」 温落潮摇了摇头,满脸惭愧道:「全是在下令先生操劳,怎敢当得见笑二字?」他上前要从其中一个手里接过轿杆,又转头看了她一眼,「不敢劳烦两位师兄,还是由我兄妹来罢。」 秦採桑开始还当回春先生回过神来,谁知还是痴心妄想,此时待不过去,却又不是温落潮对手,只得在心里将他骂了千遍万遍。 好在那两人也不曾放开手去,回春先生推辞了两句,温落潮便就不再强求,只顺手拍开她的穴道,同她到前头带路。 秦採桑此时早息了心思,懒得再说什么。没了小竹林的机关要道,她不知这连下山都要坐轿的回春先生是深藏不露,还是根本真是朽木一根,但想想温落潮所图,只觉也犯不着去赌,便就一路沉默着翻山越岭。 那两名弟子脚程并不很快,这么一路压着步子回去,天色竟也见晚,远空挂起一抹云霞。将至门首,温落潮即给她使个眼色,秦採桑便先三两步敲开了门。 门内站着的竟是满手湿漉漉的萨摩,越过他可见院中晾了一堆尚在滴水的衣服,谷谷掇了条小板凳坐在木盆边上,也正看向这边。杨灿与向少天都不见踪影,杨灿也罢了,向少天倒真是玩忽职守,竟不怕谷谷姐弟趁机跑掉。 或许温落潮另有安排罢。她也未多想,更不及多说,只叫谷谷先回去躺着。谷谷不明所以,满脸茫然,但也慢慢地站起了身,怯怯地唤了声秦姑娘,却又不知瞧见什么,整个人忽然一颤。 秦採桑偏头看去,便见回春先生已然走进门来,微微皱着眉望向了谷谷,「姑娘面白色虚,中气偏弱,虚浮颤巍,似有不足之症,如今天气虚热,该多将养才是。」 温落潮背着手站在门口,笑眼微弯,似足狡猾的狐狸,「回春先生,这便是舍妹了。」语气却还是颇有余哀,带一点恨其不争的愤怒,「你怎地起来了?」 谷谷整个人都在轻轻地发着抖,秦採桑实在瞧不下去,便开口道:「这位是小竹林的回春先生,他医术极佳,想必能帮到你。」 「那、那请先生先进屋坐吧。」谷谷似是终于醒过神来,看了萨摩一眼,「萨摩,你去给先生倒杯茶。」 回春先生一摆手道:「不必麻烦了,要看诊的就是姑娘么?」 谷谷茫茫然地看了温落潮一眼,温落潮微微笑着正要开口,久不见踪影的向少天却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回来了?」 他手中竟抱着几根长杆,高过头顶,也不知是要做什么。秦採桑一瞧见他便心中带气,心想是不是趁功力仍在,等会先给他个教训。 温落潮却仍然微笑着道:「这是到哪里去了?」 原来竟不是他刻意安排。 向少天答得甚是坦然:「衣服太多晾不开,再搭个架子。」 秦採桑心道她若是温落潮,此刻只怕要背过气去,然则温落潮只是哦了一声,瞧不出喜怒,也未置个可否,好似并不在意。 向少天嘴唇微动,却似乎还要说什么,但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回春先生,又露出些为难之色,再向温落潮走近几步。 温落潮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静静瞧着他。 秦採桑晓得她听不着,便索性又扭过头去,本想替谷谷招待那回春先生,谁知那老头儿却也正在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见她察觉,便欲转过头去,却又不知看见了什么,眸光忽然凝住不动。 她微微一讶,心说那两人有何好瞧,忽然便听着闷声一响,转头时只见向少天整个人似断线风筝一般飞起,接连撞翻衣架仍去势未止,直到撞上院墙,才砰然堕地,滚了几滚,呕出一口鲜血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惊得她瞠目结舌,标榜「以和为贵」的温落潮怎么突然下这样重手? 一旁的回春先生却竟十分平静道:「肋骨至少断了七条,恐怕累及心肺。」又转过头来看了温落潮一眼,声音仍然不带情绪,「关元重穴,若不及时救治,怕有性命之虞。」 ……这等时候,倒还关心人家伤势,还真不失医家本色。秦採桑禁不住腹诽两句,旋即又是心上一凛,急回头去看温落潮时,就见他果然神情大变,竟丢了一贯的气定神闲,整个人都似未踏在实地上,行走之间晃晃悠悠,摇摇欲坠,偏还这般一步步上前,竟是冲着谷谷而去。 第183页 谷谷满面惊恐地将萨摩护在身后,不断后退,「温、温先生……」 温落潮盯死了她,忽然笑了起来,接连道出几个「好」字,步子却是未停。 秦採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不能坐视不理,飞身过去,竟赶在温落潮之前将他挡下。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只道温落潮怕是真受了重伤,但仍不敢大意,荡寇当即出鞘,遥遥地指住他,「温堂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尚未得手,便就等不及杀人灭口了?」 温落潮倒是停下脚步,瞧着她,好似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秦姑娘觉得温某这个样子,难道像是准备杀人灭口?」 「温堂主心深似海,那谁又晓得咯?」秦採桑警惕地盯着他,心下还是诧异不已,难道向少天竟真能伤到他了? 「心深似海?」温落潮復又笑了一声,忽再往前两步,荡寇剑尖抵上了他前胸,他却像什么都未看见似的还在向前走,眼见就要血溅三尺,秦採桑倒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温落潮看得明白,双眼微微挑起,笑意盎然地道:「秦姑娘不是要为天下除害?如今机不可失,怎好平白错过?」 分明都已站不稳当,竟然还敢口出狂言,秦採桑当时气结,真想一剑递上赏他个肠穿肚烂。 可她私下里虽总赌咒发誓要将他千刀万剐,但究竟是从未真正经歷,事到临头难免有几分迟疑,终于还是压了压火气,「秦某不会乘人之危,但温堂主若再往前一步,刀剑无眼,如有所伤,那可非我本意。」 温落潮终于不再向前,甚还向后退了一步,仍然瞧着她笑,「那秦姑娘欲待如何?」 自然是绑了你送去八大家了。秦採桑虽如此想,却懒得说出口来,只叫萨摩去取绳子,不想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撞,整个人便不由自主扑上前去。 温落潮不过在一步之外,这一撞来得突然,不知是力不能及,还是猝不及防,他竟也未能躲开。那荡寇本来削铁如泥,何况肉骨?登时似切金断玉,没入他的胸膛,鲜血一霎时便淋漓地涌出,染湿他的衣裳。 他脸上掠过一丝讶然,仿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张着被剑身割得鲜血淋漓的双手,低头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忽然抬起头来,又笑了起来,笑声却是支离破碎的,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想不到……竟是如此。」 秦採桑脑海里早是一片空白,但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却分毫听不懂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知人知面不知心。」温落潮仍是断断续续地笑着,「秦姑娘,你不晓得,你护在身后的那个人……」他话音戛然而止,盖因萨摩忽然疯了似的跑过来,将他用力往后一扯。 荡寇蓦然脱离,鲜血飞溅,秦採桑只觉眼前登时变了猩红一片,血光里瞧着萨摩不知从哪里寻出了一把小锤,狠狠敲在温落潮头上。 一下,再一下。 那孩子本来就似蛮牛般生的一身力气,敲不过几下,坚硬的头骨也被他破开个口子,露出白花花的脑浆。他竟俯身,大口大口地吞着那些红白之物,不知是否察觉她的视线,抬起头来狠狠剜了她一眼,嘴角尚还挂着一点白色,活像只贪婪又护食的犬。 可人又怎能比犬? 秦採桑脑中嗡然一响,还当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忍不住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头只瞧着手上鲜红一片,腥甜的气味直冲鼻子,胃气翻涌,忽然再抑制不住,俯身狂呕起来。 朦胧中感觉似乎有谁在一旁挽上她的手臂,带着哭腔道:「对不起,秦姑娘,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没站住……我……秦姑娘,你没事吧?」 那是一双软绵绵的手,那是一把温柔怯弱的嗓音,可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心底微微发寒,忍不住想要推拒。是真的无意么?是真的挑拨么? 可是、可是,谷谷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怎么会别有机心? 但她未免也恍惚了,又只觉那血腥气里杂了一分腻人的香甜,钻进她五脏六腑,搅得她不得安宁。倒叫她真想也似杨灿那般有着畏血的病症,此时便可名正言顺地晕过去。 可她偏偏未能晕过去。眼前仍然是蒙蒙的血色,耳边仍然是吞咽的声响,直叫她头痛欲裂,只觉要把五脏六腑都一起吐尽。 谷谷想必也察觉她的抗拒,松开了手去,没有再来扶她,但仍守在一旁,递来一块浸了水的帕子。 她道声多谢,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抹,眼前的世界才重归了清明。便见谷谷已将萨摩从温落潮身边拉开,正在一旁怯怯地望着她,「秦姑娘……他、他不是,他……」 秦採桑疲惫地摇了摇头,她此刻甚么解释都听不进去,眼见……已是如此了。萨摩仍直勾勾地盯着这边,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血迹,她虽晓得他看得并非是她,但只觉耳边嗡声未散,便别开头去,「我不晓得……你们是不是有意,我也不想晓得,但如今温落潮既……死,你且随我回阜安去罢,等打听到独孤父子的消息,再做计较。」 谷谷低低地应了一个好字,「那、那我先去收拾东西。」 秦採桑点了点头,看着她拉着萨摩转身,慢慢向房中行去,一时仍然站在原地未动,也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院子里响起一声悠长的嘆息。 她心中霎时一凛,正再要拔剑,才想起院中的确还有别人,转身只见回春先生已将软瘫在地的向少天放平,松了搭在他脉上的手,正自望着谷谷姐弟的背影,声音十分平静地道:「原来是你。」 第184页 什么叫作……原来是你?秦採桑不敢深想这其中的含义,握紧荡寇,同样也看向谷谷。 谷谷转过身来,声音中带着七分歉意三分惊喜,「先生、先生您既是妙手神医,想必一定能治好我弟弟的病,求……」 「当不起。」回春先生打断了她,「老朽当不起,十多年前当不起,如今亦当不起。」 「先生在说什么?」谷谷满脸茫然,「您是盖世名医……」 回春先生忽然嘆了口气,「你既托人邀老朽下山,如今又何必再遮掩?」他手掌平平地托在半空里,比了个高度,「想当年你才十一岁,不过这么一点大,一眨眼却已是大姑娘了,若令尊令堂仍然在世……」 谷谷身子在发着抖,「你、莫提他们……」 秦採桑心口重重一跳,她这意思,是承认了么? 回春先生平静地看着谷谷,「十余年前令尊令堂失了姑娘踪迹,又失了方足月的孩儿,心灰意冷之下,半年内相继过世。如今看来,竟俱是姑娘所为。」 他的视线又落在她牵着的萨摩身上,只见那蛮牛似的孩子怒瞪着他,满面兇相,目光里也全无同龄人的稚气活泼,不觉嘆息一声,「他从前……不是这样的罢?他该是个健康的孩儿,姑娘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谷谷未曾否认,神色沉沉浮浮,忽地冷冽一笑,「你不是盖世名医么?怎么会连这不晓得?」 她向来都是怯怯懦懦的小姑娘,连声音都细细柔柔似唯恐惊扰到谁,可此时这般冷冽一笑,眉眼里全是煞气与怨怼,竟全然像变了另一个人。 秦採桑只觉她陌生而可怖,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谷谷瞧在眼里,復又冷笑一声,「也是,断言我时日无多,只在一载之内,如今岂非也言之大谬么?所谓神医,不过是虚有其名罢了!」 回春先生摇了摇头,「姑娘那时确已药石无医……」 「如今你可知是自己无能了?」谷谷冷笑着打断他,「学艺不精,怎就敢同人说药石无医?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害得旁人家破人亡,你可有一丝愧疚?」 回春先生神情竟仍平淡,「姑娘此言似有些偏颇,老朽当年也曾说过,姑娘虽是病入膏肓,但若好生将养,假天之幸,或许也能多得年月。」 谷谷但只冷笑,「当年你分明不是这样说法,只道那样奇蹟是万里无一,若非你如此言之凿凿,同那夫妇二人说我绝无生理,他们又岂会再要孩儿,完全将我抛诸脑后?」 「姑娘错了,老朽只是与令尊令堂说过生死无常,不必执着,莫再折腾姑娘也折腾自己。姑娘理应知晓,我小竹林的问诊机会,并非是轻易得去。」回春先生摇了摇头,「然令尊令堂爱子之心深重,纵知姑娘寿数无多,仍无半点捨弃之意,尚要拼命去求那万一,老朽不过是不忍罢了,怎知姑娘竟能狠心离家。当年老朽以为姑娘亦是不忍,是以才劝令尊令堂莫再执念,从亲戚家中抱养孩儿,可谁知那孩儿又会失去。」他平静地望着谷谷,「姑娘,自始至终,他们从未对你不起,你却多年杳无消息,非只自误,亦是误却令尊令堂性命。再者,稚子何辜……」 谷谷死死地盯着他,半晌后忽然放声大笑,笑得如疯似癫,咳嗽不止。 萨摩忙从怀里掏了药递给她,催她服下,又狠狠地睨了回春先生一眼,那架势似是恨不得扑上去敲碎他的脑袋。 回春先生却仿佛全看不在眼里,「姑娘如今寿限已尽,再多用药,也是无益。」 「是了,就是这副腔调,就是这副嘴脸!」谷谷忽然拿手指住他,仍是笑个不止,连眼泪都流出来,「说什么天下名医无双,不过是个无情无义的疯子罢了!我问你,就因为我一定要死,所以便不值得再费时费药去救,是也不是?就因为我一定要死,倒不如再抱养个孩儿,好安享晚年,是也不是?就因为我一定要死,所以我就该做个贴心的女儿,安安静静地自去寻死,是也不是?!」 回春先生微微摇了摇头,嘆息道:「你若一定要这么想,那便是罢。」 「我便愿意这么想!」谷谷向来苍白的脸上染了血似的晕红,「所以他们做了什么,我不在乎,也从没把帐算在他们身上。由始至终,做错的不过是你这庸医!」 第84章 「老朽不过一介凡夫,无力起死回生。」回春先生静静地看着她,「但姑娘如此行事,只怕苍天难容。」 「谁要苍天容我?他不容我活得痛快,我便也不认他!」谷谷仿佛听着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旋即不知想到什么,语气忽然平和起来,「不过先生自诩医术精湛,冠绝古今,难道就不好奇,我一个将死之人,到底是如何活到现在?」 回春先生只是看着她,并不做声。 谷谷倒也不要他应和,摸了摸萨摩的脑袋,轻声向他笑道:「萨摩乖,去把你杨大哥抱出来。」 萨摩点了点头,十分听话地往屋里跑去。 谷谷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颇挑衅地看了回春先生一眼,「今日好教先生晓得,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回春先生只是摇头,仍然沉默。 秦採桑在旁听了这半晌,只觉他们说的话她分明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合在一处却总难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又隐隐知道,来龙去脉其实早已渐渐铺陈开来,不过只是她不愿相信。此时见她要萨摩将杨灿带来,心头不禁蓦然一沉,终于忍不住低低开口道:「你想做什么?」 第185页 话一出口,才惊觉嗓音不知几时竟已变得沙哑晦涩。 谷谷脸上忽然浮现出几分关切,向着她走了两步,「秦姑娘,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么?」 秦採桑看在眼中,却只觉心中发冷,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谷谷站住脚步,嘆了一口气,「你都晓得啦?可我、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秦採桑忽然打断她道:「我还以为你会解释。」 谷谷微微一愕,随即又笑了开来,「那我也把秦姑娘瞧得太轻了。」 她笑起来的模样仍是同以往一般,温婉而羞涩,叫秦採桑不觉恍惚起来,适才发生的一切莫非全是虚妄,这么一个楚楚可怜的姑娘家,怎么会做出她想像里的那些事? 然而萨摩已经抱着昏睡不醒的杨灿从屋里出来,谷谷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沖她笑了笑,忽地走近前来,竟是要拿去她手中的荡寇。 秦採桑才要再退一步,却惊觉双腿竟有千钧之重,这一动时险些瘫坐在地,手上更是无力,根本把持不住,被谷谷轻轻一拨,就轻易拿在手里。 只见她抚着澄澈如雪的剑锋,微微歪着头看着她,笑容仍是天真无邪,「秦姑娘放心,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不过是为着以防万一,才在手帕里加了点东西。」 秦採桑知是自己太过大意,暗运内力时,只觉气海空空如也,可此时无还手之力的惊骇根本抵不过打从心底泛起来的寒凉冷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呢?其实秦姑娘是在明知故问罢?」她还是那么一副天真文弱的模样,持着剑走至杨灿身畔去,蹲低身子,伸手扒开他胸口的衣裳,抬起头来又冲着她一笑,「我呀,总听萨摩说新鲜的滋味最好,但我还从未试过,今天先生也在这里,正好叫他瞧瞧我这延命方子,才好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说罢低头看着杨灿的脸,忽然又轻轻一嘆,「杨大哥向来对我极好,想必也愿意成全我罢?如此倒好,在睡梦里到底少些痛楚,也算还了他的恩典。秦姑娘,你觉得呢?」 秦採桑说不出话,只有死死地盯着她,但觉嵴背发凉,牙齿打颤,心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寒意——这还是她头一回觉得一个人可以如此可怕,便是用「丧心病狂」四字来形容,都嫌太轻。相较起她,连云生和余舟的所作所为简直堪称温和。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将那祸心包藏如许之深,转过头来,还似无辜模样。 她想起不久前她还怯怯弱弱地说杨灿其实嘴硬心软,彼时言容仍歷歷在目,笨拙地藏着那点昭然若揭的情意。可如今她却手执利刃,要活活剖出那人的心,为只为那一句不知有用与否的「以形补形」。 温落潮说的没错,知人知面不知心,未到终了,竟不知谁忠谁奸。她那时执意护在身后的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得上一个人? 她于昏昏沉沉中又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还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双狐狸眼仍旧微微眯起,凝着她,望着她。那点笑意似是嘲讽,正毫不留情地讥刺着她的愚蠢。 她也的确是愚蠢,如何竟早没察觉,那桩桩件件的巧合未免太多。 连云生看她看得那样紧,若无他授意,温落潮怎会轻易带她出门? 就算出门,身有要事的连云生又怎会刚巧就与余舟一同寻了过来? 余舟虽则任意妄为,然山庄未成之时,正该收敛锋芒,又怎会平白无故地放任她行走? 就算他当真心血来潮,她又如何那么巧会在临出城前撞见谷谷? 他二人既将谷谷看得那么重,又如何会任由她在洛阳逗留,又这么轻易便被温落潮将人带走? 还有……既是经年累月那么久,又怎会一点不知自己所食的乃是人心? 明明有那么多不妥之处,她却竟一点都不曾察觉。 她若再聪明一点,她若再聪明一点…… 秦採桑只觉自己双腿发软,也不知是因着药力发作,还是因她已出离愤怒,然这许多念头不过也在一霎之间,但见谷谷拿着荡寇在无知无觉的杨灿身前比划,仿佛就要下手,便不由自主地脱口叫道:「谷姑娘!」 谷谷比划的手势微微一顿,偏过头来看她,好像有点不解地道:「怎么了?」 「你若真要延命……」秦採桑紧紧地盯着她,「不如用我的。」 「那怎么成呀?」谷谷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我说过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秦採桑却感觉不到一丝荣幸,「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你呀。」谷谷轻声笑起来,「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所以才想了那么多法子接近你,想同你做最好的朋友。」 她瞧起来的确诚挚至极,秦採桑却只觉可笑至极,「这等深情厚谊,我可不敢当得。」 「怎么不敢当?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谷谷站起身来,向她走了几步,低头凝着她的眼睛,语气里忽然带上了几分委屈,「可我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却不够喜欢我?你以前明明也是想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可后来为什么都不肯理我?是因为江眉妩吗?她也骗你欺你,你为何还要同她好?」 她说的话,秦採桑一句也不相信。她从前当她值得怜惜,如今却只觉得她可怕,但时至今日,虽是她咎由自取,却总不能连累了杨灿与回春先生性命,便垂下眸子,昧着心意道:「谷姑娘,你若真想与我为友,那便莫要一错再错。」 第186页 谷谷声音中满是希冀:「我若从此改过,你就会只同我做朋友,只喜欢我一个人,只陪在我身边,是不是?」 秦採桑点了点头,艰难地应出一个是字。 谷谷却忽地笑起来,「你是不是就希望我这样想?」 秦採桑只得强打精神道:「我是真心的,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你有向善之心……」 谷谷打断她道:「秦姑娘,你晓不晓得,你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谎的。」 她忽然在她膝盖上踹了一脚,她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立时便往前跪了下去,还想挣扎起身,就被她伸手捏住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秦採桑迴避不过,对着她那张文弱温婉的面容,只觉喉间作呕,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真不喜欢你现在的表情,你以前同我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谷谷定定地看着她,好似很是伤心失望,「我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先骗住她这一次,无论如何先骗住她这一次,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提。秦姑娘,你是不是这样想?」 秦採桑无话可说,但又不能不说,可谷谷却未容她多说什么,「无论如何,你现在不想他死,是也不是?」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她忽然有些厌烦起来,「我自是不愿牵累无辜。」 谷谷便有点得意地一笑:「果然是秦姑娘呢,其实你若当真不想他死,那也不是不能。」 秦採桑垂下视线,「你有什么条件?」 「简单。」谷谷终于松开手去,在剑身上轻轻弹了两下,「只要你肯自废武功,以后永永远远都随在我身边,那么我便会考虑放过他。」 秦採桑当真想讽刺她几句,休说她会否食言,纵算她真箇如她心愿,她又还能活上几日? 「你不愿意罢?」谷谷见她不语,忽然又一瞬间冷了脸,「当然,换作我也不会愿意。若我也有一个好身子,我也可以习武,也可以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也可以满口嚷嚷着那些惩恶除奸的傻话,可是同是父母生养,为何偏偏是我,站久了累,坐久了晕,走多几步便眼花头晕,只得常年累月地躺着,我不想要这样的日子,有错么?吃人心又如何?试剧毒又如何?练魔功又怎样?我想活着,也像你这样活着,像那些没有心疾的人一样活着。我讨厌你,讨厌你能这么活着。凭什么呢?凭什么我便不能?」 她声音愈发急厉,后来似是支撑不住,大口喘息起来。萨摩忙将个小药瓶递到她手里,又拿出水囊。她却并不看他,只低声叱他走开,缓了一缓又道:「你若真想救他,便即刻自废武功,我只数十个数,过期便不再作数。一。」 回春先生忽然嘆息道:「世上苦恼自千般,姑娘何必如此执着生死。」 谷谷冷笑一声,「待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再来同我说这话也不迟。二。」 回春先生平静道:「只怕姑娘的身子撑不了太久。」 谷谷看了他一眼,忽再冷笑一声,「萨摩,带他进屋里去。」萨摩正欲冲过去,她却又叫住他道,「你小心些,这位老先生医术虽不如何,毒物却知道得不少,莫要中了他的暗算。」 回春先生神情依然淡淡,「便不是老朽暗算,姑娘以为今日还能走得脱么?若肯就此罢手,看在令尊令堂面上,老朽还当说情,令姑娘安渡余下时日。」 谷谷嗤笑一声,「我就知温先生夜郎自大,可我反正是这条烂命,少活几日,也无甚可惜。」她唤住萨摩,将荡寇递与他,命他垂在杨灿心口,是个稍一用力便能血溅人亡的架势,才又看了她一眼,「三。」 秦採桑听这话音,倒是回春先生已有安排,剎那间思虑万千,不等她再喊出那个四来,便抬头道:「你若真肯放过他,那我愿意。」 谷谷点头笑道:「秦姑娘放心,我从来是言而有信的。」 秦採桑也不与她争辩,「那么现在就叫醒他,让他走。」 「秦姑娘莫不是当我傻么?」谷谷眨了眨眼,「若是将杨大哥叫醒,我姐弟两个又如何是他对手?」 秦採桑道:「我不会同他透露半个字。」 谷谷摇了摇头,声音又低柔下去,「我不敢赌。」 秦採桑倒不觉意外,「那么我也不敢信。」 「那就没办法啦。」谷谷嘆了口气,「看来咱们只有等下去,到时候好瞧瞧,究竟是萨摩的手快,还是他们更快。」 秦採桑看了看地上无知无觉的杨灿,又看了看神情淡淡的回春先生,一身武艺若当真能换一条性命,那自然值得,可她并不相信谷谷的话,只是,她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你想我如何自废武功?」 谷谷瞧着她道:「秦姑娘当真想好了?」 秦採桑别开视线,「随你喜欢。」 「那太好啦!」谷谷拍了拍手,而后拔下头上的髮钗,又拉过她的手来,将衣袖挽上半截,拿那钗子尖头在血脉上来回比划,「不过武功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本是打算让云生来做,可他如今又不在这里,我怕也等不及那一日。但想来若是手筋脚筋俱断,总是有用的罢?可能会有点疼,秦姑娘你要忍一忍呀。」 秦採桑忍不住冷笑一声,「你尽管动手,若我哼的一哼,都不算本事。」 谷谷抬头向她微微一笑,「我会轻一些。」 第187页 回春先生忽然道:「姑娘若把握不对分寸,便不单是废武,而是杀人了。」 谷谷温柔一笑,「若真如此,九泉之下秦姑娘一定要慢些行走,等我就来。」 「你尽管放心。」秦採桑几乎被她气得笑了,「若真如此,我当化作厉鬼,定要你一同作伴。」 谷谷真还甚是欢欣地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啦?」 秦採桑懒得再理会她,冷笑不语。 谷谷倒也不生气,「那姑娘若是准备好了,我就要开始了。」 秦採桑只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 谷谷便将金钗压在她手臂之上,带着笑,用力按了下去。 那尖锐戳破皮肉,秦採桑登时便觉一阵刺痛,当即咬紧了牙,不肯溢出一丝痛唿,免得被她看扁了去。 谁知谷谷忽然惊唿一声,勐地将金钗拔出,鲜血立刻如泉涌出,「好像位置不对。」 她早就晓得她无好意,可那一剎的痛楚仍是烧得她怒火大盛,只恨手足无力,不能赏她穿心一剑,但把双手攥得死紧,咬牙切齿道:「那就再来!」 「这次我一定会小心的。」谷谷做着保证,声音里满带歉疚,好像还真是过意不去,将金钗又移了个地方,徐徐扎下。 秦採桑心道大不了就是将命交代在这里,索性闭起眼睛,任她施为。谷谷忽又惊唿一声,她本当她又要惺惺作态,谁知睁开眼来,却瞧见余舟正握住谷谷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那青年的白衣上溅了无数红色的斑斑点点,手中长剑犹在滴血不止,神情仍是从前的漠然疏冷,根本未曾往她身上落得一落,只淡淡向谷谷道:「该走了。」 谷谷却是摇头道:「我不走。你来得正好,帮我废了……」 她话音未完,人已被余舟闪电般点了穴道,软软地倒入他怀里。他双腿却扎了根似的动也未动,反手又封了不要命似的冲过来的萨摩的穴道。 那蛮牛似的孩子手里的长剑砰然堕地,整个人则在摇摇欲倒的前一刻被余舟拎在手里。而他丝毫未有再逗留的意思,怀抱一个手拎一个,顷刻间即越过屋墙。 这一切也不过就在片刻之间,秦採桑还未回过神来,回春先生已是蹒跚着走到她面前来,自怀里摸出小小药瓶,往她伤口上撒了些粉末。 她根本未有气力迴避,却也晓得他不会害她,只是一时却说不出话,但见他又弯腰拾起地上的湿手帕,放在鼻间嗅了嗅道:「迷魂散罢了,休息半日便可好转。」 秦採桑缓了片刻,才终于艰难道:「多谢前辈。」 回春先生摇了摇头,往杨灿那边转过一回,探了他的脉搏,又捡起落在地上的荡寇,交还与她。 秦採桑欲要勉力站起身来,却只觉双足发软,竟难自持,也只得且坐于地上,望着仍然一动不动的杨灿,心里不免还有几分担忧,「前辈,他没事罢?」 「没事。」回春先生说了半句,忽然一顿。 秦採桑瞧他神情有异,还当变故又生,勉强将荡寇握在手里,扭头看去,却不觉心中一喜,随即又觉一酸,「眉妩……」 才唤出她的名字,人已被她不避污秽地拥在怀里。 「你没事罢?我来迟了……」声音中满是歉疚与自责。 「好端端的,你怎么怪起你自己来啦?」秦採桑本想将她推开,因着知晓自己究竟多么腌臜,可无奈药力未过,根本便无力推拒,又觉她怀抱温暖,一颗心完全放下,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便只伏在她肩上,一面轻轻声地说话,一面半阖着眼睛,将跟进来的人扫了一圈。谁知忽然扫见一张熟悉脸孔,当时大惊失色,睡意登时去了大半。 她瞧瞧那张脸,再从江眉妩怀里挣扎出来,艰难扭头去瞧地上一模一样的那个。眼睛闭上再睁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确信自己是出现幻觉,不禁一把将她抓住,哭丧起脸道:「眉妩,我是要死了么?怎么看向少天竟是重影了?」 她隐约瞧见江眉妩哭笑不得的脸,可那点子清醒不过也是夕阳余热,还未等到回应,便已眼前一暗,彻底昏睡过去。 第85章 这一睡便接连做梦,梦中总是光怪陆离,鲜血染在手上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温落潮仍是那样满面笑意地望着她,时而嘲讽,时而又狰狞。 秦採桑只觉头痛欲裂,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便咬牙将荡寇再挥出去,「我既能杀你一次,便能杀你两次三次,你分明是罪有应得,难道还想让我偿命?」 这一剑既出,却正正插在他心口,那人影和笑脸终于消散无踪,眼前忽然映入深红刺绣的床罩,竟活脱脱又是个陌生地界。 她倒没有太讶异,只伸手去摸荡寇可还在近前。不料甫一抬手,便觉臂上传过钻心的疼痛,令她不禁呻。吟一声,但好歹还是摸到了那熟悉的剑鞘,方才安下心来,正要撑着起身将四下打量一番,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唿唤:「姑娘,你醒啦?」 却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满面欢喜地瞧着她,「姑娘觉着还好么?口渴么?腹饿么?要不要喝些水、吃点东西?」 她一连串地说了许多,秦採桑只轻轻摇了摇头,犹自略觉头疼,本想多问两句,却着实不曾有机会开口。 「那姑娘且再躺一会儿,奴婢就先去禀告庄主啦!」她说罢这话,便就喜滋滋地转身离开。秦採桑欲言又止,到底没能将她留住,勉强挣扎着坐起,不觉嘆了口气。 第188页 庄主么?那丫头的咬字温软,倒跟江眉妩有几分相像,莫非这里就是谢家庄么?想不到竟是这般相见。 她靠在床上,仍觉睏倦,不觉合起眼睛,在心中默默数算。之前发生的一切仍歷歷在目,那时节她无暇细想,如今才觉云山雾绕、扑朔迷离,也不知温落潮究竟是奉命行事,还是真的对那所谓秘籍起了贪念。 还有谷谷,那般处心积虑,是为着报復回春先生么?但她今番算是失手,不知日后……她还能有日后么? 想及谷谷,她便觉心头髮凉,这世上如何会真有那样的人,人前背后两副面孔,居心之险恶,实是平生所未见。她只觉臂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禁不住探手一抚,才反应过来已是包扎妥当,且血污腌臜的衣服也已换过……咦?衣服? 秦採桑勐然睁开眼睛,是谁同她换的衣服?江眉妩么?不,不会是她,眉妩……眉妩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再说她都不在近旁,定是方才那小丫头罢。 她这么一想,才算放下心来。虽则再一细想,似乎也没什么要紧,可若真是她所为,心里却仿佛总有点不自在。罢了罢了,不拘小节,莫去想那许多有的没的。 秦採桑摇摇头,遏制住自己的念头,见那小丫头一去不还,正想下地出去走走,却就听得房门吱呀一响。抬眼只见江眉妩匆匆走近,身后随着商枝子和一个眉眼俊秀的青年,想必就是那位闻名却未见面的谢庄主了。 她虽觉自己并无大碍,但眼看江眉妩又令她莫要起身,又要替她倒水,又请商枝子为她号脉,感念她这么忙前忙后地张罗,便也就温顺得任凭她处置。可那青年终归极可能是她一直想见的人,未免就要多看几眼。 青年似有所察,向她微微一笑,待商枝子道出无恙二字,方才上前厮见,报出自己名姓。 谢酩酊。秦採桑在心里默念一遍,一醉人间千古,倒真是个有趣名字。一边想,一边沖江眉妩使个眼色。 江眉妩省得她的意思,微微点头。 她这才心满意足,又将谢酩酊看了几眼,方想起正事来,「对了,谷谷怎么样了?可抓到了么?」 江眉妩神情微微一沉,谢酩酊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合我众人之力,竟仍是被她走脱。」 秦採桑倒也不意外,「那回春先生与杨灿都没事罢?还有向少天……」 谢酩酊看了商枝子一眼,微微笑道:「姑娘放心,他二人俱都安好。至于向副帮主……」 江眉妩忽然打断他道:「谢兄,这事我之后再与她说罢。」 谢酩酊倒不追问,「也好。」 秦採桑也不急在这一时,只是摩挲着荡寇,忽然又想起件事,便看向商枝子道:「不知尊师可还在这里么?」 商枝子摇头道:「家师体力不济,已先回山休息。」 「这样啊……」秦採桑不禁有些失望,再听他说道可以转告,忽然想起那时他也曾看过荡寇,便又振作道,「倒不必定要劳烦尊师,我有一惑,若能蒙先生开示,实是不胜感激。」 「姑娘言重了。」商枝子欠了欠身,「姑娘请讲,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他应承,秦採桑也不多客气,举了举手里的荡寇,「日前我听先生道是故旧之交,则此剑来歷,想必先生定然知悉。」 商枝子闻言奇道:「姑娘曾说是长辈所赠?」 秦採桑干咳一声,「我那时受制于人,不得已才扯了个谎,其实此剑得来纯属机缘巧合,我实不知其中渊源。」 商枝子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秦採桑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那么……」 商枝子会意,却是摇头道:「只怕要叫姑娘失望了,某也不知其中备细,只是曾听家师说起,先辈传下一把宝剑,又传下一条训示,若遇同源之剑,便当开门迎入,允其所求。那日见姑娘的佩剑与先人所传名号相同,笔迹一致,因此才请了家师出来。家师所知或许更多,但也未必多出多少,且我等只得其剑,不得其谱,也早已将武艺尽都荒疏,不过是为着先人遗训罢了。」 他这番话其实无甚助益,秦採桑不觉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太多表示,只道有机会再向回春先生请教。谢酩酊却忽然笑道:「若说起此事,谢某倒是略知一二。」 商枝子瞧了他一眼,「谢庄主此前可从未提过。」 他这语气仿佛隐含着几分佯怒,听得出两人应是有交情的,且还似是匪浅。秦採桑不觉有点诧异,也没听说过小竹林与谢家有甚往来啊?但一时也不好问出口来。 只见谢酩酊笑道:「先生莫要见怪,其实此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都是去年偶然翻出家中一本琴谱,才发现其中夹了一本缺前少后的册子,记载了些有关七剑的事情,不过当时看过便忘,竟是如今才想起来。」 商枝子点了点头,「谢庄主贵人事忙,倒也份属寻常。」 谢酩酊嘆了口气,「可不是么?每日东奔西走,偏还碌碌无为,哪里似先生闲云野鹤,悠游自在?」 商枝子笑了笑:「能者多劳。」 谢酩酊又嘆了两声,就也乘便将话题扯开,一时却要告辞。 秦採桑只道他还真是多忘事,好容易听着点风声,哪里肯放,「谢庄主不如先说说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来歷?」 第189页 谢酩酊看了江眉妩一眼,笑了笑道:「倒不是我不肯说,只是这话说来却长,姑娘重伤初愈,还是多歇息得好,那些故事,日后再说未迟。」 秦採桑如何等得及,「谢庄主莫非是有要事在身?」 谢酩酊又看了江眉妩一眼,随之摇了摇头。 秦採桑倒未留意那许多,当时雀跃道:「那不就得了。商枝先生也说我已经无恙,再说只是听个故事罢了,谢庄主若一味不肯,倒搅得我心痒难耐,才不利于休养呢。」 谢酩酊笑了一笑,「姑娘既然如此说,谢某也不敢做那罪人。」便向腰间解下佩剑,双手递来,「姑娘试请一观。」 秦採桑不明所以地接过剑来,出鞘一看,见那倒是把刃如秋水的好剑,不过着实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直到窥见那剑柄上亦是刻了两个古字,笔法与荡寇如出一辙,才不由抬起头来,「难道……」 「不错。」谢酩酊含笑点头,「此剑名为沧云,与姑娘佩剑,应是同出一炉。」 秦採桑再将那字迹看过几遍,心中只觉奇妙无比,先时她遇上姜涉,已觉缘分不浅,后来得知小竹林的渊源,猜知那把也该是有类似刻字,却实是没想到谢家竟然也有一把。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谢酩酊方才说的便是——七剑。所以,一共有七把这样的宝剑么? 她抬起头看住谢酩酊,惊喜之余,又陡生疑惑,「依庄主的意思,能一次铸出这许多好剑,那铸剑大师应极有名,可我却从未听说过……」 「这我也不知,或许是哪位隐世高人。」谢酩酊摇了摇头,「那册子缺纸少页,我也只瞧得一知半解,但应该确是一炉同铸。姑娘若不介意,还是容我从头说起罢。」 秦採桑连忙点了点头,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江眉妩看她兴致盎然,到底没说什么,只拉了两把椅子过来,请商枝子与谢酩酊坐下。 谢酩酊谢过她,方才娓娓道来。 那故事说来不短,其实却也不长,不过追根溯源,竟已是前朝的事体。那一年烽火硝烟,群雄逐鹿,恶寇横行,世道纷乱,乃至出了个嚣张更甚于连云生的魔头。他非只武艺高强,传说还会邪术,做起法来,能叫日月遮蔽,飞沙走石,凭此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搅得民不聊生。便有高人不忍见此疾苦,传下一套相辅相成的剑谱心法,但要七剑合一,便可结下剑阵,将那魔头封印镇压。这位高人走南闯北,终是寻到七个胆识、谋略、恆心俱全的少年,将七套功法并斩妖除魔的剑阵授予他们,七人歷经险难,终于将魔头除去,后来…… 「再后来之事,那书中已然隐去,我辈不得而知。」谢酩酊轻轻一嘆,「不过既是先祖手记,其言当是不谬,可惜传到如今,那心法也已失却,只得一本剑谱。」 秦採桑听他讲说,不觉也渐生澎湃,只恨不曾生当年,谈笑间,诛魔寇。如此说来,那位前辈,便是当初那七人之一么?果然如她所想,是个大英雄、大豪杰。但是心法……谢酩酊说沧云剑的心法已然失传,商枝子也说只得剑谱,可她得剑时,分明是有一份心法的啊! 她提起此事,谢酩酊仿佛颇有兴趣,迟疑片刻,又问她如不介意,可能提一两句。 秦採桑倒不觉有甚么,当即念了头先几句。 谢酩酊便止住她道:「这应该不是那套心法,倒好像是传说中一位前辈所作的清心诀,我向来只当是传闻,不成想原来真的存在。」 秦採桑不禁笑道:「谢庄主真箇见多识广,我虽然得此心法,却从不知晓名字来歷。」 只是如此一来,前辈又仿佛不是那七人之一,可若是这般,荡寇又是怎么回事呢? 谢酩酊摇头道:「姑娘谬赞了,这恰好也是先人手札中所记,注有这头先几句,是以我才一听就知。」 「这么说来,令祖与……那位前辈的确是颇有渊源,只不知究竟是何等交情。」秦採桑不由有些失落,既然真是前朝逸事,也许终她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解前辈更多。 「是啊,昔人已乘黄鹤去,只怕再难得悉当日情境,确是殊为可惜。」谢酩酊仿佛瞧出什么,也轻轻一嘆,「不过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有朝一日,机缘巧合之下,还能应那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就如从前我还只当是清心诀是传说,哪里想到今日能大开眼界?」 说至后来,他又疏朗地笑起来,别有种与众不同的豁达气度。 秦採桑晓得他是在开导安慰自己,颇领这份好意,且她本也不是那等执拗之人,便就点头笑道:「不错,毕竟世上许多机缘巧合,说不准真有那么一日,到时谢庄主可莫要忘了知会我。」 「一定一定。」谢酩酊展颜微笑,又说过几句,就便起身,「不知不觉竟说了这样久,庄上也还有些事要处理,我便不再打扰姑娘休息了。阿眉,你还要多耽一会儿罢?」 「是。」江眉妩点了点头,「谢兄与商枝先生先行罢,我与秦姑娘再说几句话。」 谢酩酊微微一笑,「那好,秦姑娘若有什么事,尽管与阿眉讲就是,我先失陪了,改日再叙。」 「谢庄主放心,我最不会客气了。」秦採桑也向他一笑,也是这才想起石头教那大乱摊子,自然不好留他,本还想送一送,但江眉妩仍是未叫她起身,独自将二人送到门口,方才迴转。 第190页 第86章 她倒也乖乖地坐定,不过瞧着她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学着谢酩酊叫了一声:「阿眉?」 江眉妩微微一愕,并不应声,却也没说什么,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秦採桑见她似是不甚中意这称唿,虽不晓得缘故有心详询,但窥着她脸色,又觉不好多问,便顾左右而言他:「哎,这里就是谢家庄么?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方才也没顾得上多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向少天,我那时究竟是不是眼花了?」 「这里确是谢家庄。」江眉妩逐个答她的问题,「当日你中毒在先,又失血过多,那镇子与谢家庄也不远,我便先带了你过来。你也并未眼花,其实,他们两人是一对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秦採桑本还有更多问题,但自小到大都不曾亲眼见过这样兄弟,不觉起了兴致,往前凑了凑道,「你是说双生子?」 江眉妩点了点头,「一母同胞,同日生辰,模样也生得全然一样。似是老帮主的意思,从小到大,只当一人养大,外人分毫不知,这才至于给他钻了空子。」 「原来如此。」秦採桑心道这也不稀奇,无非是为着自保罢了,只向少天明明知晓,竟然也半点不言,不觉皱起眉来,「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向少天?另一个又怎会同温落潮混在一起?」 江眉妩道:「先前与我们在一处的都是向少天向少帮主,另一位是他的同胞哥哥向惊天。但他不肯多说什么,向少帮主也只零零碎碎地问出一些。」 秦採桑颇有些急不可耐:「快说来听听。」 江眉妩瞥了她一眼,却也接着说道:「据他说法,是温落潮主动寻上门来,想利用他对吉星水寨地形的熟悉,设下圈套,一石二鸟,既能对付连云生,也折腾得了八大家。」 秦採桑不觉啧了一声,「他还真是反水了。」 江眉妩看她一眼,「石头教本是乌合之众,人心未齐,并不稀奇。」 「也是。」秦採桑深以为然,「不过眉妩,温落潮究竟是什么来歷?怎么就能寻到小竹林那里去?真是谷谷教他的么?同一枚令牌难道能用两次?还有,我瞧谢庄主与商枝先生似乎很是熟稔……」 江眉妩忽地打断她,「这样多问题?」 「你答我嘛,谁叫我孤陋寡闻。」秦採桑看她神情微沉,心底有点奇怪,又有点隐约的惧意,便拿出从前对召王妃百试百灵的招数来,拉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嗯?好不好嘛?」 江眉妩轻轻嘆了口气,「不是我不肯答,实是我也并不晓得究竟,或许是温堂主从别处得来,又或许是谷姑娘筹谋已久,早就预备下来。至于谢庄主与商枝先生,他们的确早有交情,都是先辈的渊源了,如今我想,大概与七剑脱不开关系。」她低头瞧了一眼就在手边的荡寇,「那位温堂主的出身来歷,也并没人晓得,或许来自哪个被连云生收服的门派,又或许另有来头罢,只是他现在已经……」 秦採桑拉着她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江眉妩即刻察觉到了,不觉抬头看她一眼,迟疑着低声道:「你、你是头一回,是不是?」 她沉默片刻,方才轻轻点了点头,「是。」 江眉妩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犹豫了一下,反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头一回总是有些……有些难,但他是罪有应得,你不必往心里去,以后……」 「我晓得的。」秦採桑向她笑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以后这样的事,总还是会有的。江湖嘛,不就是这样,杀人者人恆杀之,何况是他那样作恶多端之徒。我没有后悔,我就是需要缓一缓,很快就好了。嗐,人死如灯灭,追究那么多也没意思,还是说说向少……不对,叫什么来着?」 「向惊天。」 「对啦,是向惊天。」秦採桑想起那惹人厌的小子,不觉呸了一声,「真会起名,怎地不一个惊天、一个动地?」 「採桑……」 「我真没事。」秦採桑向她笑笑,「你再这么小瞧我,我要生气的。快同我讲讲,他怎么又背叛了温落潮?」 江眉妩道:「应该是谷姑娘与他谈了什么条件,只是他不肯明白讲出来。」 「哼,那倒不需他讲,我一猜就知。」秦採桑其实问出口时也就在心里想了个通透,「那小子要报仇,又力有不逮,自然想那邪魔外道的法子,既能被谷谷说动,必然就是……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江眉妩却答非所问,「怎么不接着说了?」 「不对。」秦採桑打住话头,只觉她脸色虽是平静,却无端端地叫她心慌,不由小心翼翼地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看着我?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你没说错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江眉妩顿了一顿,「永远都学不会提防别人?」 秦採桑隐隐明白过来什么,干笑一声,忙不迭要岔开话去,「我当然晓得啦,只是向惊天那小子……」 江眉妩却打断了她,「你晓得你已昏迷了整整三日么?」 「什么?三日?」秦採桑大惊失色,那回春先生不是说休整半日就没事的么? 江眉妩只点了点头,神情仍是肃然,「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动身去往阜安之前,你自己说过什么?」 「我当然记得,谁输了谁要叫姐姐的嘛!」秦採桑但只干笑,「别这样看我啊,好了好了,我没忘,我说了随你喜欢……」 第191页 江眉妩嘆了口气,「秦姑娘不是从来敢作敢当、一言九鼎的么?怎么今日竟连自己的话都不敢认了?」 秦採桑虽然晓得她是激将,可就是经受不住,当即将头一昂,「是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我当然晓得。」 江眉妩道:「既是晓得,那又为何对谷姑娘没一点提防?」 秦採桑不禁要否认:「我当然提防了啊,可我怎晓得她会别有用心。八大家那许多人精盯着她这样久都没瞧出什么,她、她又还救过我……是了,眉妩你之前不也没看出来么?」 「我是未看出来。」江眉妩瞥了她一眼,语气倒是平静,「但我却从来未敢全然信她。我也晓得你与我不同,遇上谷姑娘这样的,的确叫人防不胜防。只是我问过回春先生那时境况,不论温落潮所言是真是假,你都该有所警惕,可你竟还敢接她的手帕,我只想问你,你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我是一时失察……」秦採桑实在也记不起她当时在想什么,一心想把这事敷衍过去,「我当时有点懵么,又是头一回遇着她那样的人。可是吃一堑长一智,我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了!」 江眉妩神情却未放松,只又嘆了口气道:「那方才又是怎么回事呢?」 秦採桑这下是真的诧异起来,她方才可没做什么不长心的事罢?可看着她的神色,又不禁自我怀疑起来,「我方才……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么?」 江眉妩只是看着她,看得她越发心虚气躁,想问却又反常地不敢问,忽然见她倾过身来,也不敢动上一动,只听得她就在耳边嘆息一声,「清心诀是极高深的内功心法,你不该轻易在人前说起。」 「我、我当然晓得……」秦採桑忙着否认,「可方才并没有外人……别这么看我,谢庄主不就是那个受人之託吗?他是你信得过的人啊,而且若不是他,我现在也不晓得自己练的是清心诀。难道、难道你不信他?」 江眉妩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道:「我信得过谢兄人品,可是信不过人的本性。有时诱惑太大,难免会行差踏错,猫虎的故事难道你不曾听过?关乎身家性命,多留一手总是无错。」 秦採桑松了一口气,若她真说谢酩酊不可信,她还真有点不知该怎么办,此时得她否认,才能安心反驳:「我不觉得如此,我相信这世上总有人能始终如一,要是防来防去,不肯坦诚,那还算什么朋友?我相信你,所以我相信他。你可莫再说连你都不可信那样的话,我早说过了,我看人是准的,我就是要再信你一回。再说了,若是时时刻刻提防着所有人,那岂不是很累啊?」 江眉妩再看她一眼,「罢了,不说这个了,由得你吧,我再饶舌,也不过只惹人生厌。」 秦採桑赶紧道:「不会啊,我怎会生厌?说的好好的嘛,我在听着的。」说着再要扮乖装巧,讨好地去拉她的手。 江眉妩却只不动声色地一挡,「秦姑娘既是清楚地晓得,还能明白得做到,我已没什么好说的了。」 秦採桑忽地皱起眉来,苦哈哈地叫了一声疼。 江眉妩急道:「怎么了?」 秦採桑可怜兮兮地举起手来,「碰到伤口了。」 江眉妩斜她一眼,到底还是挽起她的袖子,边看边道:「也好,疼了才知教训。」 秦採桑瞧着她认认真真的模样,心里温暖,脸上却装着一本正经道:「可好了以后就不疼了啊。」 江眉妩见她无事,便放开手去,抬头深深看她一眼,不觉长嘆一声,「罢了。」 秦採桑见她作势起身,忙收敛神色,「你……生气了?」 「怎么会?」江眉妩摇了摇头,「只是你伤势未愈,还是多休息一会儿,我去瞧瞧药可都煎好了。」 「还说不是生气?」秦採桑只不松手,小小声道,「分明脸都臭了。」 江眉妩终于再度低头看她,好笑之余又有几分无奈,「的确不是生气,只是觉得不管我再说多少遍,你现在都一样听不进去,既然如此,也无谓多费口舌。别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说来无用,那不如干脆由我来做。从今之后,我在你身边多久,就会看住你多久,直到你碰见中意可靠之人,到那时再将你交与他护着罢了。」 「谁要什么中意可靠之人?」秦採桑先还感动,听到后来却不禁冷哼一声,「我才不须别人护着我。」话说出口又觉着仿佛有点不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一眼,想找补,又有点不太甘愿——她真是那般想法,并不是欺瞒于她。 正在纠结,江眉妩却忽然笑了起来,「我知,你只想我护着你,是不是?」说着伸手在她鼻端轻轻地颳了一下,「谁叫咱们白衣红裳,当是天生一对?」 她竟也开起这样的玩笑。 秦採桑当即愣住,瞧着她少有的爽朗笑颜,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心里话,「不是……我也不须你护着我,你只要陪着我就足够,有福同享,若是有难,自然也要同当。」 「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江眉妩凝着她的眼睛,并无被冒犯的模样,仍是轻轻笑着,「那小娘子是不是该放手了?若不把身体养好,又如何与我去週游天下?」 「不放,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哪里能放手噻?」秦採桑也笑起来,一面摇着头,「咱们一起去呀。」见她眉头一皱,似要回绝,便忙忙道,「我没甚大碍,商枝先生不都说了么?我躺了这许久,真的再不想闷在房里了,再说既然来了谢家庄,那还不得开开眼界么?」 第192页 江眉妩拗不过她,到底点头应许。 秦採桑便欢唿一声,低头去寻靴子。 江眉妩止住了她,转身从柜里拿出一双,分外自然地矮下身去,竟要替她着靴。 秦採桑连忙按住她,同时心里勐地一咯噔,自己干脆利落地蹬进鞋里,起身在地上跳了几下,回头瞧了含笑的江眉妩一眼,犹豫了片刻,竟是没好意思问出口来。 两人出了门,并肩走过一阵,她到底是按捺不住,轻轻地用手肘捣了她一下,「哎,我问你件事。」 江眉妩偏头看她一眼,有些好笑道:「怎么突然扭捏起来?」 「没有……就是……」秦採桑干咳一声,「我之前的衣服……」 「已经扔掉了。」江眉妩瞧她脸色不妥,「你素性爱洁,我以为……」 「不不,不是为这个,脏成那样,肯定要扔的。」秦採桑忙摇了摇头,把心一横道,「我只是……就是想问你,是谁替我换的?」 江眉妩怔了怔,「是我……」说到一半,忽地记起她脸皮其实极薄,便又转了个弯,「请人替你换的。」 秦採桑未有多想,只听得不是,便松了口气,「那就好。」 江眉妩瞧她这模样,竟忍不住笑道:「怎么,以为是我么?难道我替你换不得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倒不是不得,只是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 「当然有了,做姐姐的哪里能那么劳动妹妹嘛。」秦採桑嘴上是决不肯承认她仍会不好意思,忽然瞥见前方一片碧色,便即叫出声来,「哎?那些是不是梅树?」 江眉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含笑点头,「是。」 「原来谢家庄真有这么多梅树,我还当是谣传。」秦採桑这会儿真已把那点小心思抛诸脑后,期待地看向江眉妩,「能过去看看么?」 江眉妩瞧了瞧她,自是点了点头,带她走进那片梅林里。 此时春华早过,自然无半点花意,但枝干盘虬曲折,仍有清隽凛然之神姿,秦採桑看赏一回,才向江眉妩笑道:「好像听人说过,原本谢家庄是叫作梅花山庄的,如今一瞧,也不算毫无凭据。」 江眉妩摇了摇头,「不是梅花山庄,最开始是万梅山庄。据说当年初任庄主与夫人酷爱白梅,种了这漫山梅树,就以之为名,唤作万梅山庄。他二人恩爱甚笃,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只可惜情深不寿,夫人韶年过世,梅花一夜全落,庄主伤心之下,便将山庄改名作落梅。」 秦採桑不禁嘆息,「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嗯。」江眉妩一面往前行去,一面继续道,「也许是梅花有灵,亦见不得人间离别,自那之后,长久未再开花。再后来,山庄遭了变故,这些梅树更是焚毁大半,直到当时的少庄主——也就是两人爱子将山庄重建,欲要重栽新梅时,才发现竟有一株烧成焦炭般的蜡梅再度开花,他惊嘆之余,又将落梅山庄改作逢春山庄。」 「枯木逢春,的确是世间奇事。」秦採桑也不免惊嘆一回,「只是现在如何又叫作谢家庄了?」 江眉妩嘆了口气,「因为几十年前,这里又遭了一场大火。」 秦採桑惊道:「怎么会?」这可真是祸不单行。只是谢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武林世家,怎么竟叫人一连烧了两次?初立庄之时也就罢了,几十年前竟是何人敢捋虎鬚? 江眉妩神情倒是平静,「这件事,谢伯伯说他也不甚清楚,但那逢春的梅这次也未能倖免。当时的庄主道,逢春既无,何谈逢春?后来便干脆只叫谢家庄了。」 「可惜。」秦採桑嘆息一声,「那逢春现在……」 「还在林子里。」江眉妩很快接上话,「你若想瞧瞧,我便带你过去。」 「嗯。」秦採桑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半步慢慢行路,放眼看去,只觉四下清寂,瞧不出一点沧桑变化。可这梅确是当真曾与山庄同经起落,曾繁花似锦,也曾哀而零落,却不知万树齐开之时,究竟该是何等美景?不禁脱口嘆道,「若是能住到年底就好了。」 「只要姑娘愿意,多久都可住得。」 平平淡淡的声音倏忽响起,秦採桑却是骇了一跳,即刻厉起声色,「谁在那里?」说着就要拔剑,却被江眉妩轻轻按住。 她也随之回神,心念一转,知是此处既是谢家庄地盘,想必是友非敌,但犹还怀着几分警惕,抬头望去,便见一锦衣少年立在梅边,正静静望着她们。 第87章 那少年腰间悬着一把纯黑的剑,眉眼生得与谢酩酊颇为相像,神情却十分疏淡,见二人看来,便欠身一礼,「江姊姊。」目光又往她身上一落,「这位一定就是秦姑娘罢?」 「我是。」秦採桑也不等江眉妩开口,便先应了声,「不知小兄弟又是?」 少年面色并无半点变化,但抱拳一礼道:「在下谢沉阁。」又仿佛看出她神情中的探究之色,「谢庄主正是家兄,秦姑娘既是江姊姊的朋友,便是谢家的朋友,只要姑娘愿意,多久都可住得。」 「那我便先谢过小庄主的好意啦。」秦採桑也还了一礼,向他一笑,又沖江眉妩眨了眨眼。她眼看江眉妩与谢家很是亲近,便对他兄弟两个天然生出几分好感,言谈间倒少却几分拘束,只把他也当个小辈看待。 第193页 江眉妩亦向她一笑,与谢沉阁说起来意,知他无要紧事做,三人便同行往梅深里去,一路说些闲话。 秦採桑顾着左顾右盼,倒没讲几句,但听两人一问一答,只觉谢酩酊同他虽是同胞兄弟,行止性情却是完全不同。谢酩酊生就一种疏爽之气,谢沉阁却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像古板森严的小书呆,不由叫她想起从前皇宫里的教书匠人。其实再想来独孤兄弟亦是如此,若非眉眼极似,还真难叫人相信是同胞兄弟,所以可见龙生九子,真是各自不同。 念头这么一转,就不知不觉走了神,忽然想起召明磊来。她们姐弟其实也不相同,不知那傻乎乎的小子现在怎样了,等此事了结,她非得…… 她正再下着决心,却忽听见一阵扑稜稜的声音,抬眼只见林子里慢吞吞飞来一只鸽子,竟是不偏不倚地落在谢沉阁肩上,顿时大感兴趣。 只听谢沉阁道声「失礼」,便从鸽子腿上解下个小小竹筒,抽出字条展开来看,神情渐渐凝重。 江眉妩道:「出什么事了?」 谢沉阁看了她一眼,倒也没避讳,「是石头教的事,众前辈正在计议,兄长叫我也过去。」 江眉妩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你快去罢。」 谢沉阁还没应声,秦採桑忍不住抢先道:「我能去么?」 江眉妩不贊同地看她一眼,「你的药还没喝。」 「但我想去。」秦採桑立刻道,「石头教的事,我觉得同我也有关系,药迟喝一会儿,也没大关系的罢?」她眼巴巴地望着江眉妩,又拉住她的胳膊轻轻摇晃,若她不允,一时都也想唤声「江姊姊」出来。 好在江眉妩到底是点了头。 她登时转悲为喜,「还是你最好啦。」 谢沉阁在旁看着,并未说些什么,只招唿着两人随他去。那议事厅也不算太远,但到场时已经开始,各人你来我往说得热闹,三人从侧门进去,就在最末处坐下,倒没几个人留意。 秦採桑也乐得自在,大略扫过一圈,只觉诸面孔是生熟各半,经江眉妩小声提点,才能一一对号入座。 最上首的本当是主人家,在这儿却是供着一面牌子,谢酩酊与庄谐子分别坐于左右两侧,挨过去是曲千秋与他那声称是捡来的小胖子师侄邹怀信。侯重一的菸斗搁在桌上,他时不时地拿手摸上一把,瞧着已是心痒难耐。看见他秦採桑才想起那久无音讯的扫把星来,寻思着等会儿要将他叫住问个清楚。 他旁边坐的是个穿红袈裟的真和尚,法号东严,出身南少林,同另一边要人捶肩的假僧侣色空散人全然不同,身上自带一种清正之气,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两个弟子——正清与去浊——低眉垂目地立在他身后,也同两眼滴熘熘乱转的凌尘子有天壤之别。 东严过去是两个打扮相类、都着一身白的少年,同是东华派的弟子,生得也一样剑眉星目,英姿飒爽,但细看五官却并不极似,一个更精緻些,一个却是更大气些。大气的那个名叫方白壁,更精緻些的唤作尹白圻。因为同是用剑,秦採桑不免多留意一点,视线停留得稍久,竟被方白壁察觉,忽然向她微微一笑。 秦採桑也回他个笑脸,便就自如地转开目光,再望过去是个鬚髮皆白的老者,眉目里自有些专断威严之气,但听江眉妩道是九幽掌门独孤横山时,她竟生出一种理所应当之感。是了……她又多看两眼,确信他那模样神气是与独孤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皆是高傲、冷淡、目空一切。 可独孤拓怎就分外好脾气,还晓得向她笑笑,这么一比衬下来,分明与旁边的温瘦竹更像真正的嫡亲骨肉。 不过最令人惊奇的还是那一身铁甲的中年人,此刻正自慷慨陈词:「若此事上达天听,厉某固然前途堪虞性命难保,但此事由厉某无能而起,以命偿之亦是应当,然则百姓何辜,要遭此大劫?恨只恨不能亲手戮连贼而后快,若能得诸位英雄鼎力相助,则厉某虽死无憾。」 他五官硬朗,两道浓眉攒在一处,颌上短须随话音上下抖动,倒是个刚硬爽直的汉子。秦採桑定睛瞧了半天,虽觉有些眼熟,也还是未能记得起来,还是得江眉妩提醒,才知他原是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的厉督尉厉万成。 不过她若没有记错,他该是为捉拿花怜月而来,如今花怜月已死,他便该回去復命,如何竟还在此地?且又说什么百姓无辜遭劫,莫非是连云生那疯子又做下了什么恶事? 谢沉阁仿佛生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忽然低声开口道:「屠镇。」 秦採桑给他吓了一跳,一时却又不敢信他话中之意,偏过头去看着他,示意他说得更明白些。 谢沉阁望了江眉妩一眼,方才又道:「就是秦姑娘曾待过的那小镇,所有镇民都被……挖去心脏。」 「岂有此理!」秦採桑义愤填膺,不自禁地提高声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她忙道声「抱歉」,只道那行径实是人神共愤,因此才一时失态,说罢忙重新坐下。 厉万成嘆了口气,「厉某当初听闻此事,亦是震惊不已,想不到连贼竟丧心病狂至此。诸位英雄,若不尽快除去此人,真不知还有多少无辜百姓要遭难。」 东严大师合十嘆息:「阿弥陀佛。」嘴唇不断翕动,似是低声祷念经文。 谢酩酊点头道:「连云生此人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的确是个祸害,如今更做出这般事体,绝不能再容他。」 第194页 「这个是自然的,厉大人尽管放心,咱们这许多人,不就是为商量这事来的?」色空散人笑嘻嘻地接了口,「只不过贫僧就不明白一件事,他杀人便杀人,又为甚非要剜人心脏?不会是真会甚邪术罢?」说话间不知有意无意,目光竟落在她身上。 秦採桑压抑着动手的念头,扭开头去。 商枝子忽然道:「许是以形补形之法。」 色空散人似乎大为讶异:「以形补形?」 商枝子颔首道:「那位谷姑娘先天不足,患有心疾,也许……」 色空散人哎呀了一声,打断他道:「商枝先生的意思是,因为那女施主患有心疾,所以便要夺人心吃?难道这还真能救命么?」 独孤横山忽地冷笑道:「简直荒唐!」 色空散人望向他,仍是笑嘻嘻地道:「独孤门主,这事听起来虽是荒唐,不过那连小子本就是个疯癫的主儿,做出这种事也不出奇。何况商枝先生都这么说了,说不准这以形补形法子还真灵呢。」 独孤横山横了他一眼,轻蔑地道:「若真箇灵,色空大师难道还想试试?」 「独孤门主说到哪里去了?」色空散人连连摇头,「贫僧是出家人,向来慈悲为怀,怎么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秦採桑闻言只暗暗冷笑,他还能慈悲为怀?与连云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独孤横山似也鄙夷极了他这般作态,只是冷嗤一声,不再说话。 色空散人却毫无半点自觉,看向商枝子道:「商枝先生,那法子是不是真灵?你放心,贫僧只是好奇,决不会真的去试的。」 商枝子淡淡道:「大师说笑了,所谓食心延命,自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亲近之人图心里好受罢了。听家师言,那姑娘已近乎油尽灯枯,除非大罗神仙,否则万难挽回。」 色空散人嘆了一声,「这么说来,那连小子倒也是个痴心人。」 独孤横山又瞪他一眼,张口欲说什么,却被庄谐子抢在前头,「他们这等人向来喜怒无常,做出什么也不稀奇,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除去连云生,以免再殃及无辜。」 色空散人嘆了口气,「道兄言之成理,可是这天大地大,谁晓得那连小子又藏到哪去?」 怎么?难道当日非但没困住连云生,竟然连他们的下落也都失去了么?这八大家还敢不敢再不靠谱一些?秦採桑听得只想摇头嘆息,看众人时,面上都或多或少地带起忧色,也就是曲千秋与侯重一毫不在意,一个在玩着铜钱,一个在摸着菸斗。 色空散人眼珠一转,忽然拍手笑道:「是了是了,现放着曲神算在此,请他起上一卦,不就全都晓得了么?」 曲千秋正拿那铜钱当陀螺玩,也不知是未曾察觉满厅视线,还是根本不以为意,纵是邹怀信扯着他小声唤了几声「师叔」,他也只叫他莫闹。直到庄谐子咳嗽一声,淡淡地唤声师弟,他才立刻扣下那铜钱,如梦初醒似的偏头看他一眼,换起一副恭敬模样,「师兄有何吩咐?」 庄谐子面无表情地道:「师弟,如今连云生踪迹全无,你若能算出他的下落,当是大功一件。」 曲千秋茫然道:「谁的下落?」 庄谐子没说什么,只扫了他一眼。 曲千秋倒也没再装模作样,就摇着头嘆了口气,「算不得,算不得,天机不可泄露。」 「算不得?只怕是算不出罢?」侯重一忽然也清醒过来,「谁都晓得天大地大,要算一人身在何处,确实很难,算不出即是算不出,咱们也不会嘲笑你曲神算名不符实,又何必扯这不可泄露之语?」 「你这抢娃娃糖吃的乞丐头子晓得什么?」曲千秋嗤了一声,「我晓得了,你是想激将!我偏不上当。」 侯重一磕着菸斗,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你分明就是做不到,倒反扯我激将。罢了,罢了,还是靠我那帮孩儿们去寻罢。」 曲千秋忽然从座上跳起来,「你怎知我做不到?」 侯重一眯着眼睛,「我便是知道。」 眼看两人又要争竞起来,谢酩酊忙打起圆场,「若是曲先生当真能算到连云生下落……」 曲千秋不待他说完,便连连摇头,「谢庄主有所不知,不是算不到,是当真算不得。」 谢酩酊道:「谢某愚钝,不解其中深意,还请先生赐教。」 侯重一嗤道:「谢庄主,你莫听他扯那许多瞎话……」 「哪个扯瞎话了?」曲千秋肃了神色,「我同你讲,天数有恆却无常,命理已定又生变,似连教主这样人物,早已不能以常数断之。何况纵然算得一时他身在何处,下一时却又不定前往何方了,似此如何能算?」 侯重一嗤了一声,「说来说去,不过就是算不到。」 曲千秋摇摇头,似是无奈,到底又坐下去,「若侯帮主非要这么理解,曲某也没办法。」 他倒正襟危坐起来,不再言语,俨然一副世外高人模样。 秦採桑瞧在眼里,心道这神算当真是个神棍,算不出来却又不肯承认。 大抵众人也都作此想,一时竟都不再出声,厅中顿时安静下来,颇显得有些尴尬。还是谢酩酊先打破这片平静,「命理之数本来难说,曲道长也不必为难,为今之计,还是大家勠力同心,设法尽快将连云生找出来才好。」 第195页 色空散人摇头嘆气,甚是惋惜地道:「啊呀呀,这下可就又绕回去了。」 秦採桑暗自呸了一声,不过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见他们全无头绪,只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便站起身朗声说道:「诸位,我倒有一个主意。」 独孤横山不悦地扫了她一眼,似乎对她插嘴很是不满,言辞间不甚客气,「这位姑娘是?」 色空散人笑嘻嘻地道:「独孤门主竟然不知?这位便是秦採桑秦姑娘啊。」 独孤横山哦了一声,神情冷淡地移开视线,「不知秦姑娘有何高见?」 秦採桑最瞧不上这一份目中无人的倨傲,但看在他年纪份上,到底还是压抑住了火气,「高见倒不敢当,但我听商枝先生的意思,那位谷姑娘应当是不久于人世了。」她看向商枝子,「敢问先生,可是此意?」 商枝子虽不明所以,却仍是点了点头,「依家师之见,那位姑娘的确已寿数无多,短不过数日,长不过月余,总在今年之内。」 「多谢先生。」秦採桑谢过他,看了神情轻蔑的独孤横山一眼,又向朝她鼓励微笑的谢酩酊笑了笑,方才说道,「我在想,若是谷谷真的过世,那么连云生与余舟或许……」江眉妩忽地轻轻拽了拽她衣角,秦採桑先时不解,一回想便意识到她适才叫顺了嘴,但想着应是无人注意,只接下去多留心些就是,「会送她返家乡。」 众人交换眼色,窃窃私语。 谢酩酊轻轻颔首,面带赞许之色,「的确有这个可能。」 「是吧?」秦採桑也觉得自己想的不错,又得他肯定,语气禁不住略略上扬,「我想谷姑娘她既曾到小竹林求诊,那么其身世来歷,想必不会没有一点踪迹,只要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应当就能明晰。」 「未免太过牵强。」独孤横山分明不以为然,「谁知这等贼人会如何行事?」 「那也未必嘛!」色空散人打个哈哈,「都说盗亦有道,何况那女施主在连小子心中的分量可实在不低,若非如此,也不会许了交换……嗐,贫僧一时嘴快,独孤门主可千万莫往心里去。」 独孤横山父子失手被擒,本就不是件光彩的事,他纵真是无意点出,却又要多此一举,显得独孤横山既不敌于人,又心胸狭隘,耿耿于怀。 秦採桑但觉她若是独孤横山,此时真恨不得上前赏他几个巴掌,拿眼一瞧,果见独孤横山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线,死死地盯住色空散人,眼看就要发作。 「无论如何,这总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谢酩酊赶紧岔开话题,「此事还要多劳商枝先生。」 商枝子却是摇了摇头,「非是某不肯尽力,只是谷姑娘求诊或许已是多年前事,某并不知晓,恐怕其中经过,唯有家师最是清楚,但如今家师不知往何处去了,一时怕是难以觅得他老人家行踪。」 此言一出,连谢酩酊都亦是一惊,「回春先生不是回山了么?」 商枝子又摇头道:「家师当日只道要去採药,某不敢拦阻,亦未能问明去向。」 色空散人捏着念珠嘆道:「哎呀,这可怎么得了?好不容易有个线索,商施主,你也如何放心得下?」 商枝子似有愧疚之色,低下头道:「家师向有主张,某为人子弟,从不敢过问。」 「此事也怪不得先生。」谢酩酊温言道,「不过依先生之见,尊师几时能够迴转?」 商枝子仍是摇头道:「家师绝少远游,只多年前曾下山一次,数月方归……」他忽然咦了一声,「如今想来,那时家师也不曾言明去向,只怕就是为谷姑娘的缘故。是了,若依秦姑娘所言,谷姑娘上山之时,我本应当知晓,但若师父是下山看诊,又不曾留下记载,那恐怕就是本门长辈,也不会晓得更多。」 色空散人连连嘆道:「这可就难喽。」 商枝子满是歉意,「只怪某思虑不周……」 这其实怪不得他,都是那回春先生古古怪怪,讳莫如深,明知谷谷要拿他是问,竟还敢独自乱走。但眼瞧着希望破灭,秦採桑到底也受了一点打击,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便悄悄又坐了下去。 厉万成忽然道:「谷这姓氏罕有,若知晓她名字与大概年岁,或许可以查访得出。」 独孤横山冷冷道:「又不知是真名假姓,也许不过是杜撰罢了,如何好查?」 厉万成道:「虽是如此,但总好过大海捞针,不妨一试。」 独孤横山嗤了一声,没再说话。 年岁么,那日听谷谷的话音,倒还差不离可推。只是……秦採桑迎着厉万成的视线,再怎么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也不记得听连云生或是余舟有旁的称唿,但谷谷二字是名是姓,她是全不知晓;萨摩一名,就更不似汉人,无处可考。虽是如此,她还是多提了一句,厉万成很仔细地记了下来,再又谢她。 她忙说道不必,大家都是一般心思。 独孤横山却忽又凉凉道:「这固然是一个法子,但总还是莫要太抱希望。依老夫之见,还是多派人打听才是正经。连贼一人能藏,群贼难道还能销声匿迹?」说话时还看了她一眼,「不过彼女心机颇深,商枝先生还是多留神罢。」 秦採桑晓得他所指该是谷谷,但给他拿那等轻蔑的眼神一瞧,还是由不得疑心起他是指桑骂槐,顿时怒火中烧,只道这两父子是一般惹人生厌,忍了又忍,方才没即刻发作起来。 第196页 商枝子欠一欠身,道:「多谢门主关心,不过此事谢庄主已早有安排,且本门虽然不及诸位英雄武艺高强,好在尚有自保之力。」 独孤横山闻言瞧了谢酩酊一眼,「既有谢庄主安排,想必能万无一失,是老夫多虑了。」 秦採桑听出他话里那点尖酸刻薄之意,只觉甚不舒服。 谢酩酊却彷如一点不知,嘆了口气道:「门主谬赞了,谢某终归是思虑不周,才致使无辜百姓遭劫。」 独孤横山神情晦涩不明,并未作声。 色空散人摇头道:「哎,那又如何怪得了谢庄主啊。连小子那般丧心病狂,什么事做不出来?正所谓千防万防,恶贼难防,咱们在明他在暗,终归是防不胜防啊。」 他这话倒仿佛有三分好意,秦採桑颇有些不敢置信,正讶异地打量他,就听久未出声的庄谐子忽地咳嗽一声,「是了,恶徒之心,与人殊异,谢庄主无需自责,以贫道之见,倒不如多管齐下。还请商枝先生代为询问贵门前辈,烦劳厉大人打听谷姑娘身世来歷。」见两人皆都点头应了,他又看向轻敲菸斗的侯重一,「丐帮子弟遍布天下,这探寻石头教下落之事,更需侯帮主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侯重一一跃而起,「事不宜迟,小老儿这便吩咐下去。」 他走得甚快,庄谐子叫他不及,半真半假地苦笑道:「侯帮主恁般风火火的性子,真是一点未变。」说罢,看向独孤横山,又不着痕迹地好言安抚了几句,劝说得众人皆平和下来,大概定下行事计策,这才依次散去。 第88章 秦採桑对庄谐子倒没太有意见,见他出来主事,也就不再多说,只是侯重一走得太急,顾不上问他扫把星下落,却是有些烦躁。本想与谢家兄弟打听,眼瞧着谢酩酊忙着与人叙话,谢沉阁又给他招唿过去,却也不好打搅,又因江眉妩在耳边念叨着吃药,便暂放下心思,同她一道起身,出了议事厅。 不想早就出去的独孤兄弟竟还未走,正相隔着半步站在外面,一个半低着头,另一个面上含着些许无奈笑意,想是搜肠刮肚才能说出几句话来。 忽一瞥见她两人出来,那少年眼神便即一亮,脱口唤了一声「秦姑娘」。一出声仿佛才意识到江眉妩也在旁边,忙不迭又补上一句。 独孤措也因而抬起头来,扫来冷淡的一眼。 秦採桑虽自觉没什么话好同他们讲,但瞧见了打个招唿毕竟应当,何况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却不料才叫出一句「二位少侠」,独孤措手中长剑已然出鞘,不带丝毫犹豫地直冲她而来。 她一惊之下,顾不及多想,只能先侧身躲开那来势不善的一剑,待要喝问,独孤措却分毫不给她喘息机会,一招连着一招,如疾风暴雨一起迎面扑来。 秦採桑给他逼得狠了,忍无可忍之下,荡寇蓦然出鞘,将那练得透熟的剑招一一招唿上去。 独孤措冷眼一扫,非但无停手之意,反倒似更意兴高昂。 九幽剑势多诡,那剑在他手里更是活成一条游蛇,刁钻又奇诡,左腾右挪,忽上忽下,似远又近,总是贴着要害不放。 秦採桑早已气煞,心道你父子两个一般咄咄逼人,我看就是生了一种欠收拾的怪病。不知恩也就罢了,还要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你爹上了年纪就罢了,我勉强不同他计较,你这个人怎的也不分是非好歹,还上手就是杀招,我是哪哪儿得罪你了?那好,你不仁我也不义,你既这般,就莫怪我不客气。 她出手也开始不留余地,招招俱是包婆婆教来的狠辣。但独孤措未施内力,她便也不欺负了他,二人纯是比并招式,只剑剑都冲着要害而去,挡住一时总挡不住所有。 不过眨眼功夫,独孤措左臂上已划出一道血花,秦採桑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身上本来有伤,此时全力相拼,伤口早已迸裂,便有鲜血渗出。走廊上原就狭小,又没人肯相让半分,眼瞧得就算输赢分出,也只是个两败俱伤结局。 江眉妩眸光一寒,流云飞袖终于甩出,轻轻一带,便将剑锋都逼得一退,翻身跃入二人之间。 独孤拓也赶忙沖了上来,张开双臂挡在前面。 秦採桑犹还怒气未息,本来不想停手,但怕伤了江眉妩,也只得暂时止步,狠狠瞪向独孤措,正要出言质问,却不想他收剑回鞘,淡淡道:「是把好剑。」说罢竟转身就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秦採桑忍不住要绕开江眉妩追上去,「眉妩你别拦我,我今儿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姓秦!」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却未松手,只望着独孤措的背影,冷了声音道:「独孤少主请留步。」 独孤措仿若未闻,秦採桑倒不禁一愣,不由顿住了脚步,「眉妩?」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你去寻商枝先生。」 秦採桑晓得她应是要给她出气,可独孤措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与你一起去呀。」 江眉妩低头看了看她的衣袖,「你还有伤。」 秦採桑方才回过味来,始觉出疼痛,但也更咽不下那口气,「可是……」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道:「不是说要听话么?」 秦採桑有点心虚,「那好罢。」 江眉妩又看了她一眼,方才向着独孤措追去,却被独孤拓拦在前头。那少年在原地站了这一时,两面回望,瞧得出是难以做人,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来,「两位姑娘,今日实在是对不住,家兄……」 第197页 「令兄就是这个脾气嘛,我晓得的。」秦採桑倒不想为难他,不过说起来还是一肚子气,难免就有些语调不对。 独孤拓尴尬又歉疚地一笑,「实在是对不住。」 「我说的是他,你讲么子对不住嘛?」秦採桑瞧他如此,倒不由嘆了口气,竟生不起再计较的心,「不过算啦,反正我刚才也打得挺痛快的,这件事就这样罢。」 独孤拓不禁一愣,仿佛乍然未听懂她的话,一时未语。 江眉妩倒是面色平静,只是也并不答话。 秦採桑嘆了口气,又向独孤拓道:「只不过虽然我也喜欢同人切磋,但动手前好歹要打个招唿罢?还请独孤少侠回去转告令兄,交手可以,但别偷袭,咱们是盟友,不是仇敌。」 独孤拓回过神来,忙是带着歉意应了,少不得又说了许多好话,方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递过来,「这是我九幽的金创药,对外伤瘀痕都有良效,还请姑娘千万收下。」 秦採桑心说不收白不收,毫不客气地接过揣怀里。 独孤拓也没好意思多碍她的眼,很快便就告辞。 他一走秦採桑才龇牙咧嘴起来,忍不住要去挽起衣袖一看,江眉妩却拦住了她,带她多走几步,到一间屋子里坐定,才亲自替她解去被鲜血浸染小半的白纱。 秦採桑颇觉得别扭,却又被她一句听话怼得哑口无言,只得乖乖地坐着,任她替她清洗上药,嘴上却还是忍不住要将独孤措骂上几句,「眉妩,今天真是不能怪我,这等飞来横祸,叫谁能想得到嘛?要怪也只能怪独孤措,他最是可恶,目中无人,喜怒无常……」 江眉妩淡淡地打断她,「我听人说独孤少主虽是眼高于顶,但也并非青红不辨之徒,今日同你动手,想必其中也有缘故。」 秦採桑哼了一声,「我这会儿也想明白了,他就是抹不开面子,觉得被我救很丢脸吧。」说着又不禁有些得意,「我再叫他说螳臂当车,分明他自己才是蚍蜉撼树。」 江眉妩的动作忽然一顿,秦採桑几乎是立刻就发觉了,「怎么啦?」 她摇了摇头,又继续细心替她上起药来。 「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秦採桑却不肯善罢甘休,非要寻根究底,仔细去看她的神色,「你不是也答应我了吗?」 江眉妩忽然嘆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我看他招式虽然凌厉,最后却似乎并无恶意,所以觉得有些奇怪。刚才又听你这样说……你们是不是之前曾见过面?」 「江姑娘果然目光如炬,我们的确是见过一面。」她瞧她不为所动,便也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有些委屈道,「其实之前也不是我的错,对了,你应该知道的呀?早先在阜安的时候,不是说过的?」 「是么?」江眉妩一愣,想了想才道,「是了,可我以为你只是见过独孤少侠。」 「两兄弟一起。人家少主嫌我多管闲事。」秦採桑终于拾起那时愤愤的心情,再一细想,忽地忍不住惊嘆一声,「说起来,他们那时候追杀的可不就是散花宗的人么?」 「散花宗?」江眉妩不知她如何突然提起这个宗派来,「我记着这是个蜀中的教派,花怜月便曾是其中一员,但似乎两年前就已被九幽剿灭,剩下的随她一起投靠了石头教。」 「是了,连什么焦老二都命丧黄泉了,可不是给人剿灭了么?当时那车夫大叔就同我讲了好些他们九幽的了不得。」秦採桑嗤了一声,「不过现在看起来也没多么了不得,斩草也没除根,还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江眉妩却是眉峰一沉,「焦老二?莫非是散花宗的二当家焦胜业么?」 「谁晓得?不记得了。」秦採桑不以为意,低头看了一眼包扎得差不多的伤口,「是不是好了啊?我想去找侯帮主。」 「先去吃药。」江眉妩替她将衣袖放下,方才站起身来,看着她向门口走去,却忽又想起那日独孤拓的一句玩笑来,「你曾想拜入九幽门下么?」 秦採桑惊得停住了脚步,「这个……那个……」 江眉妩道:「不想说便不要说。」 「不是……就是现在想想,真是有点丢人。」秦採桑左顾右盼一会儿,估摸着附近不能有人,方才小声道,「我说了你可莫笑话我。」 江眉妩点了点头,「不笑你。」 秦採桑虽看她神情淡然,却还是将信将疑,不过话都出口,言出必行,还是抖落了个干净:「他那时瞧不上我嘛,说我什么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自然是不服的,就想去学了他们的功夫再教训他一顿,好叫他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过后来,咳……」这个想法她觉得实在是有点不要脸皮,所以声音弱了点,「不过他们幸好没有收我,不然我可忍不得这掌门与少主的脾气。」 江眉妩却是未听出她那点扭捏,只心中一动,这么说,这少女那时候还没有如今的武艺么? 秦採桑见她面无表情,也不知她心里是不是在笑她,便咳了一声没话找话:「诶对了,这么久之前的事,你怎么今天才想起来问我?」 江眉妩微微一怔,是啊,她那时如何未想起来问?她想了想,却一时未曾想得起来,便只道:「大概是当时事情太多罢。」 秦採桑眨了眨眼,「哦。」 江眉妩瞧了她一时,虽知不该过问,可终究是未能忍住,「这么说来,你是遇上独孤兄弟之后,才得了荡寇?」 第198页 「是,所以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秦採桑倒也想将得剑的事与她说明白,不过要是说起,只怕以她的心细,说不准就将她落崖之事都猜了出来,那也实在丢人得很。 不行,不能再丢人了。 可她却也不想骗她,呆站了半天,还在犹豫时,江眉妩却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是了,还有更好的在后头呢。」 「是啊。」秦採桑一下子又高兴起来,「若真进了九幽,我也见不着你了,而且还不得给他们父子两个气死。不止呢,还有那个瞧不起女娃的半瓶醋,哎,对了,眉妩你说,会不会是独孤措晓得我去砸场子了?杨灿那小子真的嘴不严。」 江眉妩虽不知她想起什么,但也没有深问,只道:「想来不是,杨公子早已走了,并未与独孤少主见过面。」 「他居然走了?」秦採桑大觉不可思议,「他不报仇了?难道谷谷的事没人告诉他?」 江眉妩摇了摇头,「怎么会。」 「那他还能走得这么痛快?」秦採桑惊嘆不已,「真是不像他的为人。难道他都情根深种了?不对啊,那更得恼羞成怒才是。」 「我也不知。」江眉妩道,「不过你也可以走的。」 「我?」秦採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要跟你一块儿。」 江眉妩不觉笑了笑,「我当然会跟你一起走。」 秦採桑听她说出这话,虽然欢喜,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可是连云生还没抓到。」 「我还以为你当真不在意。」江眉妩笑了笑,「其实强中自有强中手,既有能者居之,也不差我们两个。」 「也不多这一点萤火之光嘛。何况既然已经牵扯进来,我想连云生并不打算放过我。」秦採桑定定地看向她,「若真的要走,我自己……」 「嘘。」江眉妩将食指搁在唇边,摇头一笑,「不过你方才也听见了,如今他们不知所踪,一时半会怕是没有结果,不知得等到几时。」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其实我觉得这儿也挺好的,只要不会给你添麻烦。」 「给我能添什么麻烦?」 「没有麻烦就好呀,反正咱们在这儿也不用操心,天塌下来谢庄主也会顶着的嘛。」秦採桑看不出她是什么心思,终于未再多试探,「再说其实要是谷谷真的死了,连云生和余舟非把天翻过来不可,我觉得他们倒可能会主动找上门来。」 「或许吧。」江眉妩未置可否,「只是你也要注意一些,谷谷这二字,能不说还是不说罢。」 秦採桑嘆了口气,「我是在注意了啊,不过有时候还是习惯了……但其实也没关系吧?我也并没说我就不认识她,真给他们晓得了,应该也没什么。」 江眉妩摇了摇头,「既是已开了头,还是将错就错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一忍罢。」 她本想说你的身份究竟成谜,和石头教的关系亦有些扑朔,独孤家的心思又说不定,危机既解,也不再是相求的时候。她是太知道这帮人心里有多少算计,好与坏不过反手之间,只是再想了想,终于没将这些顾虑都说出来。 不用连累她也一起想这些了,反正谢家总是站在她这边,只要没太出格,应是无事。纵算是出了格…… 「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我这次真的记住了,会留神的。」秦採桑见她只望着她不说话,心头七上八下,忙不迭点头作保,「那咱们现在去寻侯帮主吧?」 江眉妩终于开口道:「先喝药。」 「哎……」秦採桑嘆了口气,「好吧好吧。」 江眉妩忽然忍不住笑起来,「这么推三阻四的,难道是怕苦么?不须怕,等会儿给你糖吃呀。」 第89章 秦採桑撇了撇嘴,「我才不抢娃娃的糖。」 「嗯。」江眉妩微微一怔,随之笑着点头,「你当然不用抢,我自是要备好了请你吃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採桑哼了一声,「何况我也不爱吃糖,甜腻腻的……」 江眉妩依然含笑道:「当真?」 秦採桑瞧她面带促狭,也不知为何就平白地生出点恼意,「反正我不是怕苦,总之咱们现在去喝药就是了!」 江眉妩瞧了她一眼,怕她恼羞成怒,到底是没再多言,只笑着走到前头带路,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扯到别处去。 煎药的小厨房离秦採桑住的院子倒也没有太远,只是出来时因她缠着要看梅花,是以才多绕了些路。不过耽误到这个时辰,药早就已经煎好,但小婢女怕放得冷了,仍还温在热水里,此时取出,却是凉热正好。 秦採桑是有心不给江眉妩取笑的机会,端过碗来三两口便灌了下去,其实倒也不觉得多苦,但还是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江眉妩却当真递过一颗糖来,不言不语地笑着看她。 僵了片刻,她到底还是伸手拿过来,剥开了放进嘴里,当时就觉得舌尖泛起酸甜滋味,忍不住笑了笑:「诶,酸酸甜甜的,倒还挺好吃。」说完就意识到不对,立刻收敛神色,「我不中意吃糖的,不过这个还差强人意。」 江眉妩也不拆穿她,只是笑道:「这是杏子糖,剁碎了加花蜜和糖汁,连芝麻碎一起熬过,不过用的是年初新下来的红杏,倒不至于太甜。你若觉得还可,再吃几块也好。」 第199页 「不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秦採桑摇了摇头,只是听她说得清楚明白,捻着那薄薄的一层糖纸,不禁试探道,「这个……不会是你做的吧?」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江眉妩笑着摇了摇头,「是谢夫人做的。」 「谢夫人?」秦採桑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谢庄主已经成婚了?」 江眉妩瞧她一眼,「很吃惊么?其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属寻常。」 秦採桑点了点头,心下当真是震惊不已,「可能是我觉得谢庄主不是个会这么快就成婚的人。你懂的罢?他瞧起来多少有些……不羁,总感觉那样的人纵是一世都不成婚,也并不奇怪,反倒是现在这样,竟还不寻常起来。」 「谢兄若晓得你这样说他,怕是要叫苦叫屈了。」江眉妩轻轻一笑,「其实他与谢姐姐自幼相识,早就情根深种,非她不娶。我这些年瞧在眼里,更知他们夫妇是真正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嗯,其实回头再想一想,倒觉得也不稀奇。谢庄主就该是个真性情的人,单看那漫山梅树,都该晓得是一脉相传了。」秦採桑也笑起来,「不过真好奇啊……谢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江眉妩道:「这么说却也说不分明,来日我与你去见她,到时你自己再看罢。」 「今天不成么?」秦採桑眨了眨眼,真是好奇得挠心挠肺,恨不得立刻就能一睹那位谢夫人的风采。 「就晓得你这么性急。」江眉妩笑着摇了摇头,「谢夫人这几日感了风寒,只怕不太方便。再者说了,你不是想知道扫把星的下落么?咱们不如先去见侯帮主。」 她话说到这个地步,秦採桑当然也不好反对,只是又听她说回谢夫人,不禁多看她两眼,见她神情平静,终是收回目光,应了几句,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换了话题,「对了,侯帮主到底多少年纪?瞧起来跟曲神棍也差不了多少,可言行举止又特别像个小老头儿,要他真是岁数不小,我可想问问他这驻颜的方子。」 「这我也不知,侯帮主可不是个四处宣扬的人。」江眉妩笑了笑,「只不过他做这丐帮帮主,最少也得有十几年了。他又是半路出家,想来总是五十不止。」 「呵,那是真箇一点都瞧不出来。」秦採桑不觉啧了一声,「看来的确是有点本事。」毕竟包婆婆那样好的功夫,也是自然老去,侯重一若真已年过半百,却仍是张没有皱纹的脸,不知是内功造诣颇深,还是另有缘故。这么想着,她不知不觉地低头瞧了瞧自己双手,「也不晓得再过十余年,咱们又是什么模样。」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往后十余年啊,秦姑娘想必会扬名天下,风姿无双,受尽世人赞誉。」 「这话我爱听。」秦採桑忍不住笑起来,「想必那时江湖上会多出个红白双侠的传说,令恶徒闻风丧胆,百姓闻者称快。」 「红白?」江眉妩睨了她一眼,仿佛有点无奈,「亏你想得出。」 「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妥当,可想来想去,总没什么响噹噹的好名号。」秦採桑嘆了口气,这件事她其实也琢磨挺久,只是总没个满意的,「不如你跟我一起想?」 「那自然是要好好想,不过总不急在一时。」江眉妩笑了起来,「咱们还是先去见侯帮主,只怕他老人家过一会儿不知又云游到哪里去。」 秦採桑也委实想不出甚么更好名号,只得应了,跟她一起寻到侯重一的住处,却还是来迟一步,没见着他本人,不过倒是见着几个丐帮子弟,打听出扫把星不日就到。得了消息她也就放下心来,还想拉着江眉妩再去转转,却被她软硬兼施地逼着回了房间。 不过江眉妩毕竟也没有太拘着她,隔日还是肯陪她出门游逛。 这山庄上下人都友善,待她也如自家人一般,不过从各人话音里听出,江眉妩好像真是在谢家庄长大。只是她不说,她就也识趣地不曾多问,但有时却也难免好奇。 不晓得为何她的武功与谢家并非同出一门,不晓得为何从未听她说起父母家人,不晓得为何谢家待她分明亲近,她待谢酩酊却总是客气而疏远。不晓得的事情那么多,有时想起来也不知为何,只觉心中微酸。 从前她但觉这些都没甚所谓,交朋友就该只论为人,且重当下,不计从前往后事。可现在她才发觉,其实她还是想知道。人总是这么贪心,想当初她只想同她一起遍游天下,如今却想知晓更多。也想带她回召国去,看召王妃拉着她的手,同她讲她小时候的事。 不不,那就算了,得多叫人抬不起头来。只不过话说回来,她自己仿佛也是一样,不太想提从前的事,被赶出来总是丢脸,何况如今恩断义绝,纵然真能回去,也只能是偷偷看召王妃一眼罢了。 还是顺其自然,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愿意同她讲。总之做朋友么,就不能强人所难不是? 她一念想通,就不会再多执着,重又欢欢喜喜地盘算起来,等石头教的事一了,是该先往凉州看雪,还是跟曲千秋上天机门瞧瞧。 又过几日,还不待她再提,那位心灵手巧的谢夫人竟然先来看她。 见着她,她才晓得何谓令姿皎容,清心玉映。其实初见也未必有多么光彩夺目,然而在她身旁,却就叫人觉得自在舒服。且一边吃着她亲手做的精緻点心,一边听她讲些江眉妩幼时做过的糗事,于她而言,真真是极大乐趣。 第200页 有时她甚至觉着,就这么一直待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当然若能早些解决石头教的事,送走了那帮成日吵闹的人,就更是锦上添花。 其实一开始,秦採桑没觉得能在谢家庄待太久。她晓得连云生是个多么自负又任性的魔头,谷谷若真有个万一,他不迁怒到她身上才是奇怪。 然而直到被养肥不少的扫把星都给送了过来,他同石头教却仍是没有一点消息,仿佛是自人间蒸发,就跟他们出现时一般突然。但她绝不相信他会善罢甘休,如此销声匿迹,定是有所图谋。 另外七家大抵也是一样想法,因此竟无人离去,故而谢家庄每日都热闹得很。 她吃过饭随便出来一转,就能见着重样情景——不是这边曲千秋与侯重一闹将起来,就是那处东严大师在念叨「扫地恐伤蝼蚁命」;不是色空散人带着搬着小凳的凌尘子满山庄乱转,就是向家兄弟一前一后行色匆匆。前头那阴阳怪气的是向惊天,每每出言不逊,后头不断代他赔礼道歉的是向少天。 不过这兄弟两个相处起来,倒与独孤家那二人颇为相像。 独孤拓虽是与温瘦竹来往得更密切些,但也没少替目空一切的独孤少主解释。可他偏偏是出力不讨好,每常被独孤横山不留情面地训斥。 那等尖刻话语,秦採桑听着都觉难以忍受,独孤拓倒是安之若素,也不知是否已听得太多,是以麻木。 旁人也无一去劝,东华派那师兄弟与温瘦竹都是小辈,不好作声;姜氏兄妹算是本门本派,更不便言语;谢家虽是主人家,可独孤横山也只给谢酩酊三分薄面;剩下能开口的那几位,要么是视若无睹,要么是根本不曾留意,色空散人甚至大有拍手叫好之意,不去煽风点火已算手下留情。 秦採桑每每要鸣不平,都被江眉妩拦住。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且独孤老爷子极好面子,纵然经人说后,明面上收敛些许,背地里或许更甚。 她也知她说的在理,只是不禁还是为独孤拓抱屈。这少年是九幽里她唯一看得还顺眼的,见他如此唯唯诺诺受尽委屈,她就觉得颇不痛快,一不痛快,就要去寻不作为的独孤措打一架。 只是她虽不大情愿承认,但独孤措的剑法的确不错,比起余舟那不知年岁的疯子来虽要差上一筹,可在同辈之间已是佼佼者,且她内力确实差些,也非一朝一夕能补足得来。因此她应对起来,的确吃力。不过若是纯以剑招相拼,二人倒是各有胜负,且开始她落下风的次数多些,后来便渐渐总是打平。 其实纵然她不去寻独孤措,他也总要挑衅,见着她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并且打完便走,从不多留,根本不给她心平气和谈话的机会,因此她至今也不晓得原委,只得默默将他归到怪人堆里。 不过他也的确是冷心冷情,就算是独孤横山,他也只简单作答,从不主动出声,连谢酩酊对上他都只能自说自话,就更莫提旁人了。因此她渐渐地也不以为怪起来,当初想打得他满地找牙的心情,也慢慢淡去。 她总觉着,就算有朝一日真的叫他做了手下败将,弄他一脸灰土,他也只会默默起身,扬长而去。这么一想,就不禁索然无味。 但该打的架还是要打,活动活动筋骨总是没错,谁晓得连云生几时就会冒出来? 哪知他仍是一天天的杳无音信,不知不觉,她竟真的在谢家庄住到了年底。 寒冬腊月,总是应景的落了雪。南地的雪下得轻,还带着点雨意的湿冷,积在地上也只得薄薄一层,可还是叫从未见过雪的秦採桑惊奇不已。 她在雪地里翻腾了一时,结果是沾了一身的水与泥,还被江眉妩取笑,她却也不在乎,只是愈发嚮往起厚重的雪来。 江眉妩道金陵从前也下过大雪,只是今冬天气太暖,才积不起来。秦採桑不禁觉得可惜,她本来还想看看踏雪寻梅到底是何光景呢。 不过她仍是三天两头便去瞧那一山梅树,可惜只瞧见几株抽芽,天气到底还是太冷。 临近年关,谢家庄上下更是热闹起来。那几家显然也没料到竟能等了这样久,不过想着连云生那等诡谲性子,生怕他趁这好时候来个大煞风景,倒是愈发戒备起来。 只是过年便是过年,那样的喜庆与热闹终归压不下去。 秦採桑原来还在想大兴过起年来或许有什么不同,结果却发现也同她们召国相差不多,想来毕竟根出同源,一般的孔孟之道,总是没大区别。 这却是她来这里后的第一个新年。之前在崖底的两年早就不计时日,根本也不知哪天是年关就已稀里煳涂地过去,可如今看见张灯结彩的谢家庄,也提心弔胆地闹过金陵城的花灯集市,虽有江眉妩在旁相伴,又有大群人吵嚷热闹,却总还是若有所失。 每逢佳节倍思亲,古人诚不我欺。 秦採桑决心等那梅花开了,若还没有石头教的消息,就先回召国去看上一眼。若有机会还要见召明磊一面,跟他说她见到雪了,以后还要去见更大的雪,还要堆雪人,要打雪仗,还要……反正要做很多事情。 住到年底又到开春,看完了名不虚传的万树梅花,谢家庄再大,能转的地方也都转了个遍,再没什么新鲜。那七家也陆陆续续地告辞,说这总不是长远之计,再住下去,也怕家里出事。 第201页 秦採桑也如此想,树挪死人挪活,世上有那许多有趣的事,总不能为着一个连云生,就从此束手束脚起来,那多不值得。 她正待编个缘由诓江眉妩与她同去,谁知一日偶然提起双歧,庄谐子竟然说他知晓。 这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非只秦採桑惊喜,曲千秋也是惊奇不已,直说他每次回山都打那边过,也从来不知那小镇叫什么名字。 庄谐子只淡淡看他一眼,道是就算石碑就算戳在他眼前,恐怕他也是视而不见。 曲千秋不太靠谱,秦採桑一向晓得,但庄谐子说有,她却有八分相信。又听他说相去不远,便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 一路上忍了曲千秋的神神叨叨和庄谐子的客气冷淡,习惯了曲千秋折腾小胖子时顺带折腾她两下,岂料在那镇上住了半个月,把所有人家的门敲了一遍,也未寻到她想找的人。 要么是包婆婆杜撰名字骗她,要么就是还有第二个双歧。 若是前者,她怕是这辈子都很难再见到她,若是后者,天下之大,找见亦是不易。 秦採桑十分灰心丧气,曲千秋偏偏还要在一边煽风点火,说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之类的话。她偏是从来不信,火大到拒绝了曲千秋邀她们上天机门坐坐的邀请,等三人走后却不由后悔不已。 天机门啊,江湖上多少人想去而不能,她为置个气,就错失了这样的机会,何其可惜?再安慰自己说山上或许都是曲千秋那样不着调的也无济于事,只是日復一日,更加精神不振。 看她没精打采,江眉妩便不断出言安慰。一时说起可以去京城翻户部的记录,一时又说实在不行便走遍天下,只要还有那么个双歧,便总能找到。 秦採桑当然晓得她是好意,可若此双歧非彼双歧,纵然天大地大,她又何能寻来海市蜃楼? 但她也没说破,想着先去京城也好。一来查访双歧,二来还能见见姜涉,不过当初竟忘记要他住址,真是煳涂甚了,也只得到时再看缘分。若到时仍无双歧踪迹,不如就假借或许并非是中原之地,再到召国去寻。其实,也许原本就在召国呢?她那时毕竟不曾亲自寻访。 越想越觉得未尝不是如此,便就又振奋起来。 两人商议既定,便打算到谢家庄取回行李,就便与谢酩酊话别。只是这日才到山下,却见离去时的红灯彩绳竟都换了刺目白色,分明透出冰冷与肃杀。 秦採桑吃了一惊,心知怕是连云生有了消息,看江眉妩时,就见她招手唤了一名弟子近前,问起缘故,才知竟是回春先生出了事。 两人立刻赶到那弟子指的地方去,进门便就瞧见一具棺木。商枝子肃立在棺木一侧,低着头沉默不语,谢酩酊在他身后,亦神情凝肃,忽而似是听见响动,扭头见是她们,便迎上前来,低声道:「回来了?」 江眉妩点了点头,目光往那「奠」字上一瞟,亦是低声道:「怎么回事?」 秦採桑捺不住性子,「是连云生?」 谢酩酊嘆了口气,还未及开口,神情忽然一冽,扭头望向厅外,沧云在手,出鞘半分。 秦採桑虽无所察觉,却也知他定有缘故,便亦拔剑出鞘,严阵以待。不过片刻,忽然听闻外面传来一阵长笑,随之厅中竟撞将进来个脏兮兮的小和尚。 她正猜疑不定,谢酩酊却已将沧云收了起来,盯着门口淡淡道:「大师去而復返,不知有何见教?」 大师么?难道是东严大师?可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啊。秦採桑始先纳闷不已,不过待她瞧清接着进来的人之时,便觉不足为奇。 那胖大和尚顶着一张假哭的脸,嘆着气一惊一乍地道:「哎呀呀谢庄主,这是怎么啦?是哪位施主涅槃归去了?哎呀,这、这贫僧真是失礼了,不过贫僧绝无不敬之意,适才发笑,只因一桩悬案终于有了消息,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千万见谅则个。」 秦採桑冷冷地望着他,几乎忍不住要出言讽刺。 谢酩酊却只向她摇了摇头,仍是淡淡道:「不知者不罪,何况回春先生素来宽和,想必也不会怪罪大师。」 他一向是逢人便笑的性子,此时脸上却全没笑意,许是这和尚的虚情假意实是太过拙劣,也牵累得他动起肝火。 但秦採桑心道他还是太过客气,若有人在她亲朋长辈的灵堂之上笑语喧譁,她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什么?竟是回春先生?」色空散人大惊失色,「几时的事?是谁做的?」 秦採桑终于忍不下去他这装腔作势,只才叫出一声「色空大师」,那厢商枝子却忽然抬起头来,淡淡地开口道:「某知大师出自一番好意,只不过家师如何过世,丧于谁手,如今其实并不紧要。最要紧的,却是家师留下了那人的线索……其实这也不紧要,家师留下的线索,那人其实也给了。」 他这番话直听得她云里雾里,一时连对色空散人的看不惯都忘去脑后。 什么叫作不紧要?师尊丧命人手,为人弟子,寻清真相,为师报仇,岂非是头一等的大事么? 再者说线索,回春先生留下的线索,得是说明谁杀了他罢?这如何也不紧要? 还有,什么叫那人也给了线索,是杀人的人给的线索?什么道理?盼着人来报仇么?不过若真是连云生干的,倒不出奇了…… 第202页 秦採桑正要问个明白,色空散人早就嚷嚷起来,「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啊?什么紧要不紧要的,把贫僧都听煳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商枝子却又不说话了,谢酩酊嘆了口气,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封无字信封递了过去,「这即是那人留下线索,大师一看便知。」 色空散人没有接,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信封。 谢酩酊倒也并不催他,秦採桑却实是按捺不住,干脆拿到手里,利落地拆开来。 其中只有薄薄一页纸,上书着潦草字迹: 十月十九,笀炀山巅。 没有题头,没有落款,只是那么干巴巴的一行字。 这怎能一看即知?秦採桑困惑不已地看向谢酩酊,却见他仍是看着色空散人,语气平静:「莫非大师的好消息,亦与此相干?」 色空散人神情古怪地点了点头,「贫僧本以为是哪家终于访得石头教下落,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的确不像。」谢酩酊不动声色地道,「敢问大师从何得信?」 「这个么……」色空散人忽然勾勾手,先前那小和尚便屁颠屁颠地凑到他身边去。他便拍拍他的脑袋,笑着道,「是这小娃儿捡到的。不过送信那人可当真缺德,一枚镖打在我这娃儿床头,可把他吓得不轻,一路慌慌张张,连他师父都认不出了。若不是凌尘子眼尖,可当真是要错过了。」他说着看了凌尘子一眼,那小道只恭敬垂手,道声都是师父庇佑。 秦採桑瞧着他师徒模样,心中再是鄙夷不过,一吹一捧,不僧不道,真不知如何能跻身八家之列。 色空散人就仿佛听着她心声似的,忽然看了她一眼。 秦採桑便哼了一声,冷冷地看回去。 色空散人又笑了一下,转向谢酩酊道:「那么谢庄主这一封,该是随回春先生来的了?」 谢酩酊点了点头,「不错。」 色空散人嘆了口气,「那依谢庄主之见,此事当如何解释?」 谢酩酊摇头道:「晚辈鲁钝,尚未能参破,正想请教大师。」 色空散人只看着他,摇头笑道:「谢庄主太过谦啦,贫僧也就知念念经书,这等哑谜,还真是猜不透。对了,不是说回春先生也留了线索么?不知是什么线索?」 谢酩酊没有立刻作答,只是看了商枝子一眼。 商枝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攥起的拳,声音极低极慢地道:「夏枯草,阳雀花,云实,莲子。」 色空散人干笑两声,「恕贫僧读的书少,平时也不知那草药典故,竟是听不太明白,这什么草啊花的,怎就与石头教啊、笀炀山啊扯上关系了?」 秦採桑也并不明白,亦是看向商枝子。 商枝子平静地解释道:「夏枯草,又名棒槌,徽州方言称忙槌;阳雀花,多产于云州,笀炀山亦在云州;至于云实、莲子,应是指代连云生与石头教。」 色空散人道:「这么说来,笀炀山竟是石头教的老巢了?」 谢酩酊摇头道:「倒也未必,或许是约期到时,方得一晤。」 「约期?」色空散人又呵呵笑了两声,仿佛觉着好笑似的,「谢庄主不会是觉着,这是那连小子下的战书罢?」 秦採桑亦觉匪夷所思,连云生虽是个疯子,但也不至于这么不自量力罢? 「晚辈也只是猜测罢了。」谢酩酊神情淡然,「我曾有幸与他交手,知他武功深不可测,说来惭愧,当时若非他心不在战,晚辈只怕已无生理。我想一个人若是有了那般出神入化的功夫,多少会生出些自满的性子,做出这等事,并不稀奇。」 秦採桑又不禁暗暗点头,连云生那人虽疯,武功却当真高明,若她也有这般能耐,恐怕不止自满,得成狂妄才是。 色空散人道:「那也不对啊,若真如此,回春先生又怎晓得是在笀炀山呢?」 「兵法有虚虚实实之术。」谢酩酊道,「或许他已料到回春先生定会传出消息,与其待咱们寻去,倒不如干脆和盘托出,如此反倒叫咱们猜忌重重,不知真假。」 「倒也是。」色空散人点了点头,「不过回春先生既然知道去哪儿寻人,当时又怎么不留个只言片语,偏要这样出外云游,结果……」他勐地住嘴,打个哈哈道,「是贫僧失言了,想必回春先生定有深意。」 商枝子并不言语,秦採桑却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他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不留下片语只言便迳自离去,若是真有个不测,叫剩下的人如何大海捞针?何况未必能真送出信来。 但他决没有资格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等话,谁也不知回春先生当时的所思所想,或许他并没有想那么多,也不知是否能够寻到,只是姑且一试;或许他其实已暗中留下讯息,就像那日她也未看出他是何时知会旁人;又或许……他其实心中有愧,就是为着求死而去。谷谷有今日,或多或少,与他有些相干,纵然嘴上说着生死有命,其实到底医者仁心。 无论如何,他总是冒着风险去了,也费尽辛苦送回信来。什么都不曾做过的色空散人,又有什么资格在此时此刻,说出这些风凉话? 饶是早知他秉性如此,她仍是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技不如人,上前一步就待动手,不想却被江眉妩自后拉了一把,稍一踉跄间,色空散人已抬头看来,笑嘻嘻道:「秦施主也这样想么?」 第203页 秦採桑经这一打岔,倒冷静下来,只是瞪着他不说话。 色空散人也不在意,喃喃地念叨了两遍「十月十九」,又转向谢酩酊,「谢庄主虽然说得在理,不过贫僧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日子定得这么早,连咱们都能预先设下埋伏,他总不能是想光明正大与咱们战一场罢?」 「那也未必。」秦採桑听他话里话外只是挑刺,终于忍不住开口,「约期早定,才好昭示明白,并无他意,到时各凭本事罢了。」 色空散人慢吞吞地摇着头,似笑非笑道:「非也非也,岂是人人都同秦施主一般坦荡?那连教主心思深沉,连独孤门主都曾吃过他的亏,咱们可不敢轻敌。」 谢酩酊也看了她一眼,「大师所虑固然应当,但秦姑娘说得也不无道理。其实晚辈与他交手之际,倒觉此人心思不重,心思若重,也难将功夫练到那般地步,只怕此前多是那位谷姑娘在暗地里出谋划策。」 色空散人勐地一拍掌道:「是了是了,那谷施主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谢酩酊摇了摇头,「谷姑娘应该已经不在人世。」 色空散人看了棺旁的商枝子一眼,「虽说是大罗神仙难救,可这也没多少时日,她若果然未死,那可不易对付。」 「大师放心。」商枝子忽然开口,摊开掌心,显出一株只余小小冠盖的草菇,「草菇无根,喻谷死也。」 「哎呀呀。」色空散人立刻走了过去,「怎么还有这等意思?商施主方才怎地没有说呢?」 商枝子收回手去,避开他道:「某本以为此事无关紧要,是以未言。」 「也对也对,这事没那么紧要,只不过……」色空散人目光在棺材里遛过一圈,秦採桑只觉他又要说出什么不好的话,不由暗自下了决心,道是这次决不容忍。谁知他却忽然又笑了笑,「管他有甚么阴谋诡计,都给他一一击破便是。不过话说回来,这信总归不止一封,贫僧师徒几个只怕还要在府上再耽几日,等等消息。」 秦採桑虽觉他本意并非如此,但这话毕竟还过得去,便未再做声。 谢酩酊微微颔首,「大师客气了,晚辈本就想请大师再留几日,晚辈也已派人前往各家送信,想必很快就有消息。」 「到底是谢庄主想的周到。」色空散人说着又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只道要回去沐浴焚香,再来为回春先生念诵往生经,被商枝子客气地谢绝之后,他也并不坚持,再假模假式地客套几句,方才一步三嘆地告辞去了。 第90章 他这一走,秦採桑再不必压抑着动手的冲动,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只是再看着商枝子和谢酩酊,却忽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酩酊沖她笑了笑,只道她们一路辛苦,理当早些回去歇息,这边的事,他会处置。将两人送出门来,回头一望,才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再转过脸来,却又是温和带笑,「听说这趟没寻着地方?不紧要,来日方长,终有一天能寻着的,我也会替你们留意。」 「多谢谢庄主。」秦採桑见江眉妩没有作声,只得接口道,「不过连云生的事,还当真要再等上几个月么?回春先生他是怎么……怎么……」 「怎么送回来的?」谢酩酊迎着她有些惊异的目光,嘆了口气,「没错,是旁人给送回来的。三天前,山门外,带着一口棺,却还能瞒过外门暗哨,轻功着实高明,也去跟四下的人家打听了,但没能访着他下落。」 他把她想问的都提前答得明明白白,秦採桑倒也一时无话可说,半天才又道:「谷谷对回春先生颇有些恨意,回春先生他……」 谢酩酊很快会意道:「倒是没受什么罪,只得颈上一道伤,我看过了,应当是快剑。」 秦採桑哦了一声,几乎立刻便想到了余舟。他的剑就很快,也很锋锐,甚至能一招断人头颅,他这个人还比连云生深沉,叫人捉摸不透,纵然谷谷已死,可若他还在…… 「秦姑娘,这件事大抵便是方才说的那样,不管他有什么谋算,到那一日,我们总得去一探究竟。」谢酩酊见她久久不言,又开口道,「你们两个,这些日子就仍在山庄住着罢,双歧的事,再慢慢打听不迟。」 江眉妩忽然道:「谢兄,我们……」 秦採桑只怕她要回绝,忙抢先道:「当然是要多待些日子,到时候也能尽些绵薄之力。」 谢酩酊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江眉妩,忽地笑了一笑,只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便就转身进去。 秦採桑目送他转入屏风,才向江眉妩道:「我想这事一出,咱们总不好一走了之的,所以才……」 「我知道。」江眉妩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我原本也没打算回绝。」 秦採桑忽觉有些窘迫,不禁移开视线,往前边走边说:「是嘛……那咱们可是想到一块去啦。」 江眉妩跟上她的脚步,轻轻笑了一下,「可不是。」 秦採桑咳了一声,「不过这么一来,他们岂不是又都要回来了?」 江眉妩看她一眼,「你若再见着曲道长,总还是同他说几句好话,他毕竟是位前辈。」 秦採桑原是想着向惊天和独孤措也要回来,此时听她说起曲千秋,不觉把那又恼又悔的情绪一併记起,登时也忘了方才那点尴尬,「我才不要,分明是他无事生非。」 第204页 江眉妩不为所动,「果然如此么?」 秦採桑给她瞧了一眼,终是心虚,没能理直气壮地再坚持下去,「好了好了,听你的,我不跟他计较就是了。」 说罢,见江眉妩仿佛还有些要说教的意思,连忙挽过她的手,「哎,咱们先去歇会儿罢,反正也不急在一时的。」 江眉妩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秦採桑始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往后几日,其他几家果然陆续有消息来,无一例外地都收到了那封只有八个字的信,不过倒并未迴转,只道约期将至时,再与山下会合。谢酩酊派去打探消息的弟子也渐都迴转来,只道一切风平浪静,笀炀山也不似石头教巢穴。 这样的结果秦採桑并不觉得很意外,石头教行事总是不循常理。 其实连云生倒的确能做出这种单挑八大家的事,但他毕竟不是一个人。石头教这两年也收罗太多邪门歪教,声名鹊起后,又有人闻风而投,其中不乏有能为者,何况还有余舟在旁出谋划策,或许是另有计较。 不过多想无益,正如谢酩酊所说,无论如何,都得去一探究竟。 她便平息了急躁的心,每日只研习武艺,与江眉妩切磋,也同谢酩酊讨教,一来二去,倒也有不小进益。 时间说快也快,晃眼就到相约之期。这段日子,连云生竟当真毫无动作,平静得叫人都不禁生出怀疑,他是否还记得笀炀山之约。 不过目前这是他们唯一的线索,因而在安顿好山庄之后,一行人便就动身启程,预备提前三日上山,也好以不变应万变。 色空散人一路发着不少牢骚,半夜里常把一只木鱼敲得震天响。偏偏他又有些本事,总不叫人抓着现形去,纵然被说也只装聋作哑,我行我素依旧。 秦採桑忍了再忍,才未将新仇旧恨同他一起清算,好容易到了地方,等他假意惺惺地告辞回去北少林那厢,便拉着江眉妩赶紧挑个最远的营帐,把一切收拾妥当,始有闲情去欣赏山景。 这一带的山形又与川晋不同,崎岖多变,林木略缺,白日里登高望去,但只见山中有山,峰外有峰,逶迤连绵,真正是无穷无尽。 大兴虽有诸多不好,只这一点却无可指摘,地大物博,钟灵毓秀,不知还有多少不同风景,也不知穷尽一生可否尽览。总之等此番事了……她看向一旁的江眉妩,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江眉妩立刻就留意到了,有几分疑惑地看向她,「你笑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秦採桑转过头继续去看那绵延群峰,「就是等此番事了,你会陪我去京城的吧?」 江眉妩瞧了她一眼,「难道不是早已说定了么?」 「是啊。」秦採桑点了点头,「我就是想确定一下,这次去京城,咱们不是要看户部的造册么?若是仍寻不到,我想去别的地方再看一看,可能很远,你还会不会同我一起啊?」 「别的地方?」江眉妩眨了眨眼,「不在大兴么?」 「是,也许是漠北,也许是南越。」秦採桑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我想从京城走,好像南越更近一些,所以……」 江眉妩道:「那就去南越罢。」 秦採桑几乎不敢相信,「真的?」 江眉妩倒有点讶异地笑了笑,「真的,我也想去那边瞧瞧,听说风土人情很是不同。」 「那太好了。」秦採桑不由笑起来,「那太好了,我也这样想,咱们又想到一处去了。」 江眉妩亦是含笑微微点头,随之却又神情一肃,「只不过……」 秦採桑登时又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江眉妩轻嘆道:「只怕今番事情未必能了。」 秦採桑不觉松了口气,转过头瞧了眼不远处正在巡察的厉万成,「应当不会罢?」 那位厉大人比他们来得还早,一面调兵遣将来山上安营扎寨,听说只差没掘地三尺;一面还不死心地调了当地的户籍册子寻谷姓人家,近些年的没结果,又去寻陈年册子。她虽觉着他有那么几分立功心切,但放眼望去,也算是大兴难得的好官。 她收回视线,又接下去道:「这般阵仗,我想连云生要是敢来,肯定有来无回,除非咱们还要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一对一比斗。不对,就算那样,他一个人也总有体力不支之时,总之是万无一失的。」 江眉妩神情未变道:「你也说要是他敢来,可若是他不来呢?」 「他不来……」秦採桑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他不来我也不管了,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哪有那许多时间同他虚耗?」 江眉妩颔首道:「这可是你说的。」 秦採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不觉笑起来,「我晓得了,是我说的,等十九一过,咱们就去游山玩水,玩赏风土人情,至于什么连云生啊、石头教啊,就交由能者居之。拉钩?」 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江眉妩看了她一眼,也伸出手来,同她小指勾在一处,轻轻一拉,「嗯,说定了。」 秦採桑只觉甚是欢喜,忍不住冲着她笑了又笑,待要说点什么,脱口却只是翻来覆去的「真好」、「太好了」,听得江眉妩微微弯起眼睛。她又不禁生出一点不好意思,勐然咳嗽一声,松开了她的手,往衣服上拍了两下,「那什么……」 第205页 话音未落,就听得近旁有人大唿小叫起来:「哎不对不对,一百年不许变还没说呢!」 两人毫无防备,都给骇了一跳,对视一眼,俱都神情冷冽。江眉妩往右半步,欲待慢慢包抄过去,秦採桑则早拔出剑来,踏前一步,将剑尖指向适才发声之处,「谁在那里?出来!」 「自己人,自己人。」只见树丛窸窣而动,钻出个瘦小的着皮袄的人来,看那菸袋在手,不是侯重一又是哪个? 秦採桑由惊诧转作无奈,收剑还鞘,望着他只想嘆气,「侯帮主如何在这里?」 「那头实在是太吵了,我就出来转转,谁晓得这里又太清静,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侯重一伸了个懒腰,「哎,两位小娘子几时来的?」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对他说的话是半个字都不信,方才还说什么「一百年不许变」,就算真箇睡了,也都不知已醒了多久。 江眉妩客客气气道:「晚辈也是才来不久,不知前辈在此,有惊扰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嗐,什么惊扰不惊扰的,正好我也该回去了。」侯重一笑得眼睛都眯成一线,「这清静地方啊,留给你们了。」 江眉妩微微颔首,只是客气道谢。 侯重一摇了摇头,笑着走出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满面神秘地道:「真的,那句话要说的,不然可不灵验。」 江眉妩神情未变,只是答应着。 秦採桑却是忍无可忍,「前辈还吃糖吗?」话一出口即刻懊悔不已,然则覆水难收,也只好佯作全不在意,硬挺着看着侯重一。 侯重一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上下扫了她一眼,倒也不见恼意,「小秦丫头啊。」说罢,便摇了摇头,又嘆又笑着转身去了。 秦採桑早就盼着他走,整个人登时松了劲,一转头却见江眉妩竟也在笑,一时真是恼也不是,气也不是,「我方才只是……你做什么?」 江眉妩忽然拉过她的手。 秦採桑实是震惊不已,由着她又勾住她的小指,但听她低头轻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咱们再来一次。」 说时那少女抬起头来,又微微一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秦採桑始先尚怔怔地看着她,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立刻重重点头,随着她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罢还觉心头髮热,她是想不到江眉妩也肯与她闹这些稍嫌稚气的把戏,正搜肠刮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却听见有人在后头叫她。 「秦姑娘?江姑娘?」 那声音也颇有几分熟悉,亦不是生人,秦採桑登时就垮下脸来。 江眉妩却是笑了笑,很是自然地收回手,望着她意有所指道:「还记着上次应承过我什么?」 秦採桑垂头丧气道:「我尽量。」见她仍然只是含笑看着她,不觉发狠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我道歉。」 江眉妩才点了点头,两人一併转过身去,就见那着道袍的男子风一般自营中穿梭而来。 秦採桑十分怀疑他其实是侯重一叫过来看热闹的,但瞧着江眉妩脸色,终于还是上前行了一礼,「上次是晚辈失礼,还望道长见谅。」 曲千秋咦了一声,「什么上次?」 秦採桑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忘了,但只硬着头皮说下去道:「就是上次在双歧,晚辈言辞间多有不当之处……」 「有这么回事么?言辞不当?不大可能罢?」曲千秋似乎是真的记不清楚,一摆手道,「总之这个不紧要,秦姑娘别往心里去。对了,我听老叫花说小娘子你这里有糖吃?」 ……果然是侯重一说的。 秦採桑不情不愿地掏出几块糖递给他,他拆了一块含在嘴里,满脸的神采登时都飞扬起来,「啊,老叫花做人太不地道,总抢我师侄的糖,秦姑娘你也要小心些,可得藏好了呀。」 她眼看着江眉妩忍笑点头,真是深恨自己如何要多那么一嘴,侯重一哪里是知羞的人物?这下可好,引狼入室,她出门时也就没带多少。 曲千秋边说边又剥了一块糖,「对了,方才独孤门主说是要商议对策,两位小娘子不过去听听?」 听,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秦採桑只道等会儿过去,好容易敷衍走了他,转脸见江眉妩仍是含笑模样,禁不住哼了一声,索性也就掉头跟上曲千秋过去。 那帐中围坐在一处的多半也都是熟面孔,还有些虽则素未谋面,但瞧着也是颇有功底之辈。单看这份阵仗,连云生若真的敢来,只怕真是有来无回,但他也是应得这样下场。 不过说是计议,也就仍是那反覆几桩,无非是小心戒备、分班巡查、警惕陷阱。她同江眉妩仍没分到什么具体差事,又不能随意走动,因此闷得颇觉无聊。 好不容易挨到十九,也就只是干坐在静等,从青天白日到了暮色四合又到月半中天,连云生始终无半个影子,虽不知旁人如何,秦採桑却是已心浮气躁,耐心全无,「这人不会真的忘了罢?」 江眉妩瞧了一眼钟漏,「才戌时初刻,今天还未过去。」 「也没多久了。」她说着话,只觉倦意上来,几乎忍不住要打个呵欠,「是不是他就打这个主意呢?等咱们耐心耗尽,然后就中取利。」 江眉妩未予置评,只是忽然道:「你困了?」 第206页 「没有。」秦採桑赶紧正襟危坐,「就是有点心烦。」 「心烦?」 「是啊。」秦採桑嘆了口气,心道连云生还真是任意妄为,「我觉得他可能真的不会来了,他虽然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可余舟不是啊。」 江眉妩不由奇道:「怎么,余舟竟又不是疯子了么?」 望着夜色里的深山,秦採桑再嘆口气,「当然是啊,不过他是个讲道理的疯子。」 江眉妩忽然忍不住一笑,「这说法倒是有趣。」 秦採桑睨着她,「你别笑啊,我是认真的。」 江眉妩正经起神情,笑意却还在眼里,「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是讲道理的疯子,什么又是不讲道理的疯子?」 「难得你想听我讲这些,是太无聊了罢?」秦採桑说起话来倒也兴致勃勃,「不讲道理的疯子,就像连云生那样,做起事来全凭心情,完全无迹可循,休说他一人约战天下,就是他杀进京城要做皇帝,也就是心血来潮的事。可余舟这个人就不是,余舟他疯得很奇怪,有时候不讲道理,有时候却又像个正常人。其实他算半个讲道理的疯子,温落潮才是讲道理的疯子,不过最可怕的其实是谷谷,平时与常人无异,但是……」 她忽又想起那一日来,只觉臂上又开始隐隐作痛,掌中满是黏腻,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去:「我希望她是真的死了……」 江眉妩拍拍她的肩,「你放心,她定是活不得了。」 「她活不成,连云生和余舟只怕就要更疯了。」秦採桑却无法安心,「我虽不晓得他们到底有何渊源,可你也知道,之前小竹林山下的镇子……我想就是为她屠的。」 江眉妩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秦採桑抬头看她一眼,尽力向她一笑,「所以,我还是想今天就能有个了结。他的报应,也该到了。」 「嗯。」江眉妩轻轻点了点头。 秦採桑就又向她一笑,抽回自己的手来,「好啦,我没事的,你不用这么小心我,就好像我还……」她话未说完,忽听得一声惊唿,神情不禁一凛,瞬时便起身沖了过去。 江眉妩紧跟着她掠出去,赶到时人已围了一圈,问过尹白圻才知,原来非是连云生现身,而是有个兵士从石头后捉出了一条蛇,只因紧张过度,这才惊唿失声。 厉万成训过那兵士几句,众人正要散去,色空散人却忽然叫道:「哎呀呀!」 他这一声又尖又利,秦採桑给他刺得浑身打了个哆嗦,甚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色空散人也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说道:「贫僧觉得不太对啊。」 侯重一抽着菸斗道:「怎么不对?」 「阿弥陀佛。」这会儿他却又不紧不慢起来,「这等时节,哪来的蛇?」 秦採桑本来只道他又是故弄玄虚,此时却也不禁打了个激灵,是啊,寒冬将至,哪来的蛇虫? 谢酩酊道:「那依大师的意思……」 色空散人见众人神情凝重,便又嘆了口气道:「这蛇莫不是受人驱使的罢?贫僧从前倒听说过蛇虫害人,这若是石头教在后头捣鬼……」他不断地摇着头,凌尘子立刻便说起听过的一些奇门异术。 一石激起千层浪,东华派那两少年也开始低声议论起从前南地的驱蛇与蛊术,温瘦竹亦提起之前北域曾有过傀儡之类的术法,秦採桑本已听得身上发凉,那知曲千秋凑上前来,道是何止从前,现在西羌还有控蛇之法,又说他曾亲眼见过满室长蛇盘曲。 秦採桑当即打了个哆嗦,「难道连云生还同西羌有往来?」 曲千秋眼珠一转道:「那倒未必,控蛇之术也非什么秘术,指不定哪个教派就略知一二呢。小娘子也不用紧张,这不过一条蛇罢了,可能只是睡迷煳了才爬出来的。」看了看那兵士手里的蛇,忽地又嘿嘿一笑,话锋一转,「不过也不好说,听说那蛇群里啊,都有个蛇王,蛇王先派蛇先锋出来探路,若是没事就会派大兵压阵,这也有点像厉大人他们行军布阵了,是不是?」 厉万成勉强笑了一下,随即传下号令要卫兵警惕,一时间火把通明,人人自危。 色空散人倒是浑然不觉,歪着头道:「若是有事呢?」 曲千秋嫌弃地瞧了他一眼,「那当然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他话音未落,那兵士的手忽地一松,便将那蛇抖落在地。弯弯的一条蠕动着,立时就要往石头底钻。 侯重一眼疾手快,一下就将那蛇拎在手里,捏着下颚凑在面前瞧。 那蛇还在滋熘熘吐着信子,眼看就要咬上他那张油光水滑的脸。 秦採桑不觉后退一步,别开视线。 江眉妩低声道:「没事,那蛇没毒。」 秦採桑心道那也不只是毒的事啊,看着就叫人难受。但当着这么多人,她自是不肯示弱,「我晓得,我没怕。」 江眉妩未再说什么,只是瞧着她躲闪的目光,眉眼微弯。 厉万成颇紧张地看着侯重一,「侯帮主,小心些,还不知这蛇究竟有没有毒。」 侯重一乐呵呵地道:「没事,这种蛇没毒,而且滋味不错,这大半夜正是当加餐的时候,小老儿就不客气了。」 秦採桑:「……」 曲千秋眼前一亮,忙跟上他的脚步,「老叫花就是懂吃,我同你打个下手。」 第207页 色空散人搓着手上念珠,也迈着碎步跟上,「带贫僧一个。」 东严大师念声阿弥陀佛,走远几步,不再往这边张望。 厉万成神情颇为古怪,想来是从未见识过这般人物,还要言语,却被谢酩酊拦住,「厉大人,就随这几位前辈去罢。」 「还是请谢庄主劝劝几位罢。」厉万成愁苦着一张脸,「我只怕那蛇瞧着虽然无毒,可会不会其实另有妨碍?」 「厉大人请放心,侯帮主精于此道,他说无碍,便是真的无碍。」谢酩酊笑道,「况且控蛇人所控多是毒物,这一条就如曲道长所言,大概只是巧合。不过就算当真有人在后操纵,谢某也有法子应对,来时为防蛇虫,曾做过些许准备。」 厉万成面色稍缓,「还是谢庄主想的周全,那么我就放心了。」 谢酩酊又安抚他几句,两人边说边走到另一厢去,众人亦各自散了。曲千秋犹还招唿她二人过去,秦採桑自然立刻回绝,只是他们在那边剥皮又烧烤,未过多久,香气竟是扑鼻而至。 秦採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拉着江眉妩走回帐里去,翻出干粮,一口一口地干脆咬着。 江眉妩在旁望着她,「真不过去讨一块么?」 秦採桑义正辞严:「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又不是没得吃,为何要跟他们似的茹毛饮血?」 江眉妩忍着笑意道:「这倒也没错。」 秦採桑瞧出她口是心非,有心横她一眼,不过又实在心虚,最终只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咬着干粮,没再说话。 第91章 不过她是真担心会引来一窝蛇虫,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去向谢酩酊要了些雄黄,往身边撒上一圈,这才稍微安心。 江眉妩瞧在眼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面上微微带笑。 然则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仍是风平浪静,休说是蛇,就连毒虫都未见得一只,直到过了子时,山上还是一切如常,没有半点异动。 但谁也说不准连云生会不会守信重诺,因此他们仍然不敢松懈。然则又等到天光大明,依然是无半点风吹草动。眼看连云生是不会来了,她便打算同江眉妩去寻谢酩酊,且问问他们下一步打算,不想半路却就撞上正往这边来的谢酩酊,说是已决定再多等两日。 秦採桑虽觉只是徒劳,不过来都来了,多等两日也是无妨。但她仍是有些担心那条小蛇,幸好接下来两天,也没有再见着蛇影出没,可能还真就是巧合。 她是松了口气,曲千秋却颇失望地念叨了许久,只道那蛇肉烤起来果然是滋味一绝,临去时还恋恋不捨地左顾右盼,瞧着倒好似想再捉一条出来,言行之间,竟是分毫不将石头教爽约之事放在心上。 这一趟无功而返,众人大多都心情沉重,偏他如此儿戏,若不是碍着江眉妩在旁,秦採桑当真想挤兑他几句。 好在不只她看不下去,独孤横山这几日都阴沉着脸,对谁都是冷言冷语,此时更是毫不留情地将他数落一通,偏偏又义正辞严,叫人无可辩驳。 虽不知曲千秋听没听进去,但到底给了他面子,后半途都没再闹腾。 秦採桑忍不住在暗地里喝了声彩,心道这惹人厌的父子总算也能做一件好事。 只不过,今番是真的没有了结啊……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嘆了口气。她做事从来不喜欢有始无终,可是现今全无头绪,也只得暂先搁置,正好趁这机会,去寻访包婆婆下落。 两人本想在山下与谢酩酊作别,谁知山门前竟聚集了许多人,十里七八都持枪拿棒,神情兇恶,显然不似善茬。 秦採桑精神一振,还当是连云生有所动作,然而等到厉万成上前交涉过了,才晓得竟全都是闻风而来的武林同道,还有些当地百姓,听着要擒拿石头教,这才一齐来看热闹。 原是空欢喜一场。 厉万成请独孤横山出面解释,独孤横山断然推却,只扔下句冷梆梆的后会有期,便领着弟子蛮撞出人群,扬长而去。 秦採桑在旁听着些窃窃私语,有人指点那便是九幽的独孤门主,早先是给连云生擒住过的;有人说这么大阵仗定是拿下了,身上没血是兵不血刃;有人道连云生是三头六臂、眼有重瞳、嘴如血盆,作恶多端,活该千刀万剐。 她为之绝倒,又不免感嘆,若他们知晓这次其实无功而返,还不知能编排些什么。不过她没机会再听多少,那厢厉万成和谢酩酊已讲明情由,将众人疏散开去。 厉万成随即表明要回去復命,色空散人也过来告辞,很快除过因顺路而结伴的曲千秋和温家兄弟,便只剩下谢家子弟。 秦採桑看了江眉妩一眼,上前与谢酩酊说明去意。 谢酩酊倒并不显得意外,只道去京城也有一段同路,不用急在一时,如今连云生虽未露面,但谁也不知他会否另有图谋,结伴而行,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秦採桑一想也是,便答应下来。 谢酩酊又说连日辛苦,不如且就地休整一日,明天再赶路不迟。 秦採桑本有此意,这几天餐风露宿且不提,成日提心弔胆,虽不困顿,却也疲倦,便道再好不过。 一行人遂浩浩荡荡地奔去客栈投宿,霎时就将本就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好容易才全都安顿下来,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便往床上一躺,正是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第208页 起先她还不以为意,只当是过路,谁知那脚步声竟在门外停住,半晌都再无动静。 她打个激灵,整个人瞬时清醒过来,抓起荡寇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才摸到门边欲要张望究竟,不料那人竟就叩响了门,倒把她骇了一跳,忙不迭又奔回床边,方才叫了声「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原是店中小二,捧着一盘饭菜进来搁在桌上,说是谢酩酊吩咐过的。 秦採桑暗地嘆了口气,只道是自己被连云生闹得疑神疑鬼起来,道过声谢,便打发他出去。 然则那小二走到门边,却竟并未出去,而是反手将门带上,抬起头来,顶着一张面皮蜡黄的脸,直勾勾地望着她。 世上奇怪的人虽有千千万,但这客栈小二于客人房中淹留不去,还是太过反常,秦採桑便又生出几分警惕,「还有什么事么?」 那小二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弯出个僵硬的弧度,「秦姑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便将我忘了?」 秦採桑不觉一怔,这张脸她是真没印象,不过这声音倒是有点耳熟,且叫她莫名地生出几分烦躁,是谁来着?谁这么欠揍?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的脸,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向惊天?」 那小二冷冷地哼了一声。 「还真是你?」秦採桑盯着那张黄扑扑的脸,实是惊奇不已,不禁一跃而起,上前想将他瞧得更真切些,「你脸怎么了?」 向惊天立刻往后退了两步,举手拦住她道:「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碍着我的眼了。」不过说归说,她到底没再冲上去,这人不分好歹,正邪难辨,如今这么一副尊容出现在此地,搞不准是来者不善,「怎么?难道是终于给人揍得鼻青脸肿,无面目见人了?」 向惊天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秦採桑几乎以为他立刻要动起手来,不禁跃跃欲试,谁知他最终只是冷嗤一声,手腕一翻,也不知从哪里拎出一块玉佩晃了晃,「秦姑娘认得这个么?」 秦採桑随便扫了一眼,「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你的。」向惊天语气里压着几分恼火,忽然抬手将玉佩抛了过来,「好好看看。」 这是捡到东西完璧归赵来了?他竟还有这份好心呢?秦採桑虽晓得她的确没遗失过玉佩这类的东西,不过还是接住了仔细看了看,也记不起曾见旁人佩戴,便就摇了摇头道:「真不是我的,我从来没见过,你找错人了。」 向惊天接住她扔回去的玉佩,深吸一口气道:「你别装了。」 秦採桑但觉莫名其妙,「我装什么了?」 向惊天狠狠盯着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这是杨灿的玉佩!」 「杨灿是哪个?」 「你还装!」向惊天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怎么可能不晓得杨灿是哪个?」 他还生起气来了?秦採桑本就瞧他颇不顺眼,之前也是看在江眉妩和向少天的面子上才没有同他找算旧帐,如今看他仍是这般做派,当下也生出一腔火气,「向惊天,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杨灿是哪个我真不晓得,你既然晓得这是他的东西,你找他去就是,找我做什么?」 向惊天深吸了一口气,「好,你跟我装是吧,那我现在告诉你,杨灿,就是那个使刀又怕血的傻汉子!现在想起来了吗?」 「诶,你是说他?」秦採桑忽地灵光一闪,怪不得有觉得像在哪里听过,原来是杨灿啊,实在是太久没他消息,才一时没有对号入座。 向惊天冷哼一声,「想起来了?」 「想是想起来了。」秦採桑审视着他,「但我同他现在也没联繫,你就算捡到他的东西,找我也没有用。」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向惊天仿佛耐心耗尽,「这东西不是我捡的。」 「那是你偷的?」 向惊天气急败坏地扬起手来,「我他妈……」 「向少帮主。」秦採桑冷冷地打断他,「有话直说,我没时间跟你打哑谜。」 「好,有话直说是吧?」向惊天冷笑一声,抬手又将那玉佩晃了晃,「人质,秦姑娘应该懂吧?别再同我装蒜,我告诉你,杨灿现在就在我们手里,你今天若不跟我走,他可就性命难保。」 「这还像句人话。」秦採桑也冷冷一笑,心里却是炸开了锅,杨灿那人真是中看不中用,怎地又能落在人家手里?但向惊天也是奇怪,平白无故地拿杨灿来威胁她,怎么,她看着还真是那等捨己为人的活菩萨?不过……「我们?」 「对,我们。」向惊天挑衅地盯着她,将字音咬得一清二楚,「我与连教主。」 秦採桑惊得险些要从床上跳起来,「我没听错吧,向少帮主?」 「向某已说得清清楚楚。」向惊天仍是那副挑衅的模样,「只不知秦姑娘耳力如何。」 「少帮主行事果然别出心裁。」秦採桑不禁摇了摇头,「不过我真好奇,连云生到底晓不晓得,谷谷的事,你也有份的?」 向惊天冷笑一声,「与我有甚相干?」 「与你无干么?」秦採桑心道他怕不是烧坏了脑子,「若不是你同温落潮勾结,也不至于闹得谷姑娘不得安宁。」 向惊天傲然道:「这个不需你操心,连教主自能分辨。」 秦採桑嘆了口气,「少帮主不是口口声声要报仇么?当初还笑令弟敌友不分,如今一转头竟与最大仇人混到一处去了,若是老帮主九泉之下知晓,只怕是要死不瞑目啊。」 第209页 向惊天冷冷道:「这个也不需你操心。」 「我当然不操心了。」秦採桑真是纳闷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我不过是替令弟可惜。」 「他更不需你操心。」向惊天嗤了一声,极是不耐烦地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秦採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去哪儿?」 向惊天冷冷道:「这个不需……」 秦採桑打断他道:「那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不走也行,」向惊天又再冷笑一声,「准备好给杨灿收尸罢。」 「收尸就算了,我同他无亲无故的。」秦採桑拉过椅子坐下,抬头看着他,「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若你真跟连云生沆瀣一气,无非是带我去见他罢了。你说要是我现在将你擒住,再逼你说出连云生的下落……」 向惊天冷笑道:「第一,你未必是我对手;第二,我也不知连教主现在何处,我只知若我不能及时回去,杨灿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那我也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还真不是我对手。」眼看他又要发作,秦採桑也毫不在意地接着道,「第二,我不信你全然不知,你总得有去见他的法子。」 「有又如何?你该明白,就算我最终熬不住吐了口……」向惊天竟真的一点不惧地走近两步,低头冷笑着看着她,「到那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总之我话已经带到,怎么选,全看你自己。」 秦採桑与他对视片刻,虽有满腔怒意,却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无计可施,终是点了点头,「好,我跟你去。」 向惊天嗤笑一声,语气里带上点欠扁的得意,「还算识时务。」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勐地将荡寇往前一递,趁他闪避时霍然起身,紧接着再踹上一脚去,顺势拽着他招唿来的右拳往前一扯,倏忽转至他身后,随即将他胳膊扭住,反剪双手按在桌上。 「你做什么?」向惊天气急败坏地低声叫嚷起来,「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连云生恐怕未必在意你的死活罢?」秦採桑冷笑一声,「我现在再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的确还不是我对手。第二,我很好奇,你做这一切,到底是图什么?」 向惊天恨恨道:「这与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秦採桑此时心里却已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可是你也应该晓得,谷谷说过,那秘籍会叫人心性大变。」 向惊天挣扎起来,「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秦採桑到底仍是诧异,「还真是为这个?」 向惊天不再做声,只是奋力欲要挣脱开去。 秦採桑索性放开了他,便见他向前冲去几步才又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由笑了笑道:「怎么,不服?」 向惊天仍未开口,也未动作。 秦採桑懒得理会他,自顾自从包袱中翻出纸笔,思来想去,最终也只留下勿念两字,便搁下笔,向他招唿一声,「走吧。」 向惊天一眼扫过,顿时冷笑道:「怎么不多交代几句?」 秦採桑瞧了瞧他,亦是冷笑:「我反正还会回来,那时细细分说不迟。倒是少帮主你,不如也写上几句,日后我还可帮忙转交于令弟。」 向惊天盯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随即端起托盘,往门外边走边说道:「往南三家,乐记杂果铺,双轮青布马车,车夫白头巾,一刻钟后,过时不候。」 秦採桑倒是诧异起来,「怎么?你不与我一起?就不怕我暗中递信?」 向惊天脚步一顿,语气讽刺,「你放心,不止我这一双眼睛,你若是不把这全镇百姓性命放在心上,就尽管张扬出去。」 又是威胁,这倒是连云生惯用的套路。秦採桑不禁冷笑道:「我听说鲸帮虽横行两江,杀人劫道,却从不为难无辜百姓。」 「我不为难,是你要为难。」向惊天拉开了门,转过头来,声音又恢復初时的呆板平静,「记好了,过时不候。」 说罢将门轻轻带上,脚步声便就渐渐远去。 秦採桑恨得咬牙切齿,偏是奈何他不得,往桌前坐下,盯着那字条看了半晌,心知再拖延不得,终是嘆了口气,站起身来,轻轻巧巧从窗户翻了出去。 顺着大街往南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一辆青布马车,向惊天果然已在车中,见着她来,便叫放下车帘,即刻赶路。 这短短功夫,他竟已换过一身装束,也擦净了那张蜡黄的脸,只是虽是眉眼周正,勉强当得一句翩翩年少,但在她看来,其实还不如先前顺眼。 因那神色高傲又自大,却还不像独孤措真有几分本事,纯粹只是纨绔子弟那种嚣张跋扈,甚是惹人讨厌。 秦採桑懒得同他言语,系好他递来的蒙眼白绫,便就干脆往车壁上一靠,起先还想试着记路,后来只觉七折八拐,实是难辨东西南北,索性就也放弃,只默默回顾着清心诀。 车停之时天已黄昏,她打开向惊天扔来的包袱,见是一套麻衣孝服,不禁皱起眉来,「这是做什么?」 向惊天倚着车门,冷冷道:「换上。」 秦採桑并不肯动,「为谷谷么?我可不与她披麻戴孝。」 向惊天冷笑一声,「你要是不肯换,就回去好了。」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暗自重复了几遍「在人檐下过,当低头则低」,没再说什么,伸手拉下车帘,折腾了半天才在向惊天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将衣服换好,下得车来。 第210页 这也不知是哪儿的荒山老林,远远近近都一片苍莽,但诡异的是马车前头竟摆着妆檯花凳,两个穿孝衣的小丫头恭恭敬敬地立在旁边,其中一个竟还欲上前来搀扶她,「请姑娘落座,由奴婢为姑娘梳发。」 她回头瞪了向惊天一眼,心里的火气越烧越旺,却还只能生生憋住,躲开那小丫头的手,径直走过去,大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 向惊天倒是心情极好,同那两小丫头道:「还不快去?」 那两小丫头忙不迭应声,便上手先替她整了整衣裳,又将她髮髻解散。 秦採桑一概配合,不过她已许久未梳女儿髮髻,更是从来不耐繁文缛节,而那两小丫头一梳就梳了很久,且还细心为她敷粉上妆,倒叫她不禁昏昏欲睡,正待入梦时却听得一声:「姑娘,好了。」 她精神一振,睁开眼时,就见铜镜里映出模煳人影,明明白衣素裹,却又浓妆艷抹,瞧着真是怪异至极。她不禁皱起眉来,心道若真见着连云生,非得先啐他一脸,站起身时还想大步流星,不想缎鞋穿着不惯,竟是险险摔了一跤。 向惊天在旁扑哧笑了一声。 秦採桑艰难站稳,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赶明替少帮主也穿上试试,你就晓得难处了。」 向惊天却竟没有反驳,也没有冷笑,只是盯着她看,脸色颇是古怪。 秦採桑自知这副模样确是怪异,不禁越发没有好气,拎着裙裾,赶紧小心地走到他前头去,「看不惯也得忍着,又不是我愿意扮成这样。」 「嗯。」向惊天竟没有多说什么,追上来把蒙眼白绫递给她,「戴上。」 秦採桑抓着白绫看他一眼,倒是不由惊奇起来,「你不会是饿了罢?」 向惊天疑惑地看了看她,「嗯?」 「可不是么?」秦採桑将白绫绑上,由着那两小丫头扶她上车,「都饿得没力气阴阳怪气了。」 向惊天冷哼一声,「我看是你自己饿了罢?不过真饿也没办法,你且忍着,做鬼也别想做饱死鬼。」 「嗯,我做厉鬼,到时候来拖少帮主作伴。」秦採桑心道这样的向惊天才正常,不然她总觉得他不安好心,虽然他本来也不安好心,但方才那样反常,实在叫人心里没底。 向惊天但只冷冷一笑,「放心,我会请人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狗嘴吐不出象牙。秦採桑嗤了一声,自也不甘示弱,还想再刺他几句,不料坐上车去却忽觉有异。 那马车本来是极硬的坐凳,如今竟变成了柔软的靠垫,她心中一凛,正待揭了白绫,向惊天的声音却是又冷冷响起,「秦姑娘总不想替那一镇百姓收尸罢?」 「得。」秦採桑嗤了一声,到底放下手去,「替你收尸也就罢了。」 第92章 向惊天没有再作声,秦採桑又说了几句,都不得回应,料想他或许已不在原地,索性也闭嘴不言。 未过多久,忽觉一起一晃,方才猜知自己应该是上了一顶轿子。不过行走起来时竟比马车更是平稳,只略有颠簸,且她几乎听不到轿夫的脚步声,可见其轻功之高明。 连云生和余舟自然是不能来给她抬轿的,如此一想,石头教也真算得上人才济济。 她一面感嘆,一边又将清心诀过上几遍,感觉真气在经络间游走,整个人都不由神清气爽。不知过去多久,才又觉整个人往下一沉,知是到了地方,便再打起全副精神,严阵以待。 轿子落地时又轻又稳,几乎未发出一点声响,她料想总该有人来指引她行动,只是等了半天,却始终不得指示,发问时也无人回应,只听得四下寂寂,心头未免发毛,索性就将蒙眼的白绫扯去,将轿帘悄悄拉开一线,往外只瞧见黑茫茫的一片,仍是不知所在。 秦採桑又叫了几声,仍是无人回应,她心道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咬了咬牙,终是掀帘出去。 回头一望,才见果真是一顶软轿,只是白蓬白布,望着便十分奇诡,奇诡里又带了些丧气,根本便像给死人烧的纸轿。饶是她从不信鬼神,到底也觉膈应,忍不住又把连云生骂上几句。 四下寂寂,轿夫也不见踪影,极目望去,软轿之后不远,似乎是所宅院,门首挂着几盏灯笼,泛着冷森森的白光。 她只犹豫了一下,便往前走去。行不几步,就觉头上好似落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却是张极薄的片,凑到眼前,方看清那竟是一枚纸钱。 再抬头时,只见漫天纸钱纷纷飘落。 麻衣,纸钱,白灯笼,素轿子。 若非她晓得是连云生在背后装神弄鬼,恐怕还得以为是误闯了传奇志怪里的荒宅废院。 她腹诽两句,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连教主不是要见我吗?我人现已在此,你如何还不现身?」 话声未落,但见墙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临风而立,白衣飘荡,在夜色之中,活似鬼魅。 饶是早有预料,但乍见此情此景,秦採桑还是不禁眼角一跳,定了定神,方才又上前几步,「不知连教主大费周章邀我至此,究竟有何见教?」 那人影没有应声,袍袖在风中一展,倒是轻飘飘地落了地,神情甚是平静地注视着她。 未束未冠的长髮迎风披散,面庞比起从前更是毫无血色,被夜色一衬,愈发显得苍白瘆人。这许久未见,他竟是憔悴不少,一张娃娃脸都瘦脱了形,只眸子里的光仍是微微发亮的,凝着人瞧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第211页 一丁点都不似个杀人嗜血的魔头。 可他偏偏是个屠戮满门、连稚子老叟都不肯放过的恶徒。 眼前忽然浮现出那镇上的惨烈景象,秦採桑只觉心头的火也蓦地烧了起来,整个人都微微发起抖来,忍不住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连云生定是已清清楚楚地瞧见,却忽然笑了一下,「你来了?」 「是,我来了。」秦採桑死死地盯着他,「来杀死你,或者被你杀死。」 连云生嘆了口气,「秦姑娘还是不肯与我同心。」 秦採桑道:「连教主,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一开始已经说得很明白。」 「为什么?」连云生满脸不知是真是假的困惑,「秦姑娘求的道,不也是随心所欲么?」 秦採桑吸了口气,强压下满腹怒气,「我不想同你说这些。」 「可我想说,我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连云生的神情里当真有些委屈,「我是真的是诚心诚意邀姑娘入教,为什么姑娘非但不肯,还要引来敌人?洛阳的总坛留不住,花堂主也殉了教……」 秦採桑到底按捺不住,「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当初若不是萨摩,我难道能走得出去?萨摩只听谷谷的话,从前我还当她是心怀愧疚,难道你指望我如今还这样想?谷谷到底做了些什么,你难道都不晓得?今日要我披麻戴孝,我也披了戴了,莫非还要让我到灵前自裁谢罪,才好告慰她在天之灵?」 「原来你这么生气么?」连云生静静地看着她,「可我真的从来没有伤你的意思。」 ……倒好像之前要掐死她的人不是他一样。秦採桑没有作声,怕自己控制不住,激怒了他,立刻就自寻死路。 「而且,」连云生眼睛里仿佛有微光闪动,语气诚挚,「那些事我其实并不晓得。若是我晓得……当然也不会拦着她,可我毕竟都不晓得。若我晓得,我总是会帮她的,那就不必……说到底,总是她不肯信我……可她虽不肯听我的话,我却总还是肯听她的话。」 说着说着,他神情渐渐变了,声音愈来愈低越来越沉,到最后秦採桑已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也无意听他这些颠三倒四的话,正要叫他莫要废话给个痛快,却就见他忽然一转身,轻飘飘地进了院子。 她只迟疑了一下,便腹诽着跟了上去。 漫天的纸钱仍在飘洒,连云生也似纸般轻,一飘便远。在这阒无人迹的荒废老宅里,便似足个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 她追不上他,也喊不停他,只得满怀愤懑地跟着。耳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一声又一声规律的闷响,令她困惑之余,又有几分安心。这偌大宅院中,毕竟不只是她孤身一人。 是余舟么?还是石头教其他的同党?连云生,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从未想过要伤你。 虽然她并不相信,但说来也怪,他明明是个反覆无常、喜怒不定的魔头,出手就能取人性命,可她偏偏从来不曾惧怕于他。哪怕是被他扼住喉咙之际,哪怕是被向惊天威胁有来无回,哪怕是如今她身披缟素前途未卜,其实她都并未有太多惊慌。 她也不禁觉得有些奇怪,莫非在她心底,她竟也隐隐笃定了,他并不会伤她性命。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就为她那一句随心所欲? 又走过一重门,那叮叮咚咚的响动越发临近。月华虽不甚明亮,前头却是满厅烛光,门前有人正埋头用手里的小锤敲着什么,撞击声想必就是由此而来。 连云生已脚不沾地的飘进厅里,秦採桑亦跟了上去,因着好奇,还是不由多瞧了一眼。 那人却也恰好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投来一瞥,随即又很快低下头去。 但那一瞥已足够令她震惊,盖因那赫然竟是生着一张蛮牛也似面孔的萨摩。 那孩子由来是一副早熟模样,不过年余未见,身量已与大人无异。两道浓眉依然紧皱,盯着人看时,神情之中满是敌意,仿佛下一秒便得跃起,敲碎她的头颅。而他手里所敲的,可不正是一块又一块的骨头! 秦採桑蓦然想起他唇边带血的模样,不由心里一颤。这孩子从前就只听谷谷的话,养得一副邪气性子,现在谷谷已死,连云生显然也不会把他往正路上带,其实他何其无辜,本来都只为谷谷的那点私心,才带累得他如此。 可她如今自身难保,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暂先抛诸脑后,提步迈入厅里。 这大厅给布置成灵堂模样,上首立了牌位,当中摆了棺材一具,还未封棺,她只道那便该是谷谷的灵柩,趋近一瞧,却见棺中竟是空无一人。正觉讶异,连云生就扔过来三炷香,示意她去敬香。 秦採桑其实并不情愿,但还是趋上前去,将那三炷香插入香炉之中,目光一扫间,便瞧清那灵牌上书的正是谷谷二字。 她真名难道还真是谷谷么?若是如此,厉万成也该能寻到点线索。但如何只有棺木,不见尸体? 「秦姑娘真的不用担心。」连云生忽然开了口,「我请你来,只是因为谷谷十分喜欢你,希望你能来送她最后一程。」 秦採桑几乎失笑,至今她臂上疤痕尚存,那等所谓喜欢,她实是无福消受,不过她也无意反驳,人既已死,恩怨自当一笔勾销。但不管有用无用,她总得想法子打探些蛛丝马迹,「这等厚爱,我实是受之有愧。不过人家都说落叶归根,这里莫非就是谷姑娘的老家么?」 第212页 「不是。」连云生看了她一眼,「谷谷的家在洛阳,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见他这等态度,秦採桑倒是反而确定下来,「那么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了?」 连云生淡淡道:「是。」 秦採桑左右一望,「那么她现在何处?」 连云生看了看她,意味不明地一笑,向另一侧抬了抬下巴,「就在那里啊。」 秦採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留意到厅边一熘摆了七八只罈子,看式样倒像酒罈,可并不能装得下一个谷谷,正疑惑间,就见连云生轻飘飘地飘了过去,顺手拎起其中一个,又轻飘飘地飘回来,竟干脆坐在了棺材沿上,将坛盖打开看了一眼,又抬头向她笑了笑,「没错,是这个了。」 她只觉脑中嗡得一响,不敢置信到几乎失语,「你……你烧了她?!」 「是啊。」连云生说得非常理所当然,「有甚么不对么?」 秦採桑说不出话来,「她……你……」 「这样不是很好么?」连云生轻柔地抚摸着那罈子,歪着头冲着她又笑了一下,「百念成空,一了百了。」 「是她……」秦採桑深唿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是她想要这样做?」 「是不是又有什么分别?」连云生嘴角衔着一抹不知意味的笑,「反正都已经……干干净净,等姑娘过世之后,我也将你烧成灰,与谷谷合在一处,如此你中有她,她中有你,再无离分,岂不是很好么?」 他的眼神十分澄澈,秦採桑却只想问候他八辈祖宗,忍了再忍,才终是没有破口大骂,「连教主若是想杀我,不如直接动手,又何必……」 连云生忽然轻轻嘘了一声,「时候还早,秦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秦採桑怒气正盛,想也不想地便摇了摇头,「不想听。」 连云生竟很好说话,「那好罢。」 秦採桑:「……」 说不讲还真不讲了?这疯子不是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吗? 算了,不讲就不讲,跟她多稀罕听似的。 她索性当他不存在,正打算出去转转,看可有什么线索,怎晓得连云生偏不给她清静,忽然又道:「既然秦姑娘不想听这个故事,那我就给你讲另一个罢。」 秦採桑脚步一顿,实给他磨得没有脾气,连答应都懒,只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连云生招唿她过去坐,她可没他那般心安理得百无禁忌,抱着臂站在他面前,「连教主,有话尽管直说。」 他倒也没有勉强,将骨灰罈搁在一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厚厚书册,迳自递到她手边来。 秦採桑没有立刻接下,只低头扫了一眼,见那书册已经捲起毛边,纸质枯黄,都不知经了多少年岁被人几多翻阅,便又抬眼看着他道:「这是什么?」 连云生见她不接,倒也没有硬给,「是个故事。」 秦採桑还当真有些好奇,勉强按捺下将书再抢过来的心思,耐着性子问道:「什么故事?」 连云生笑了笑,「像今天一样的故事。」 秦採桑暗骂一声故弄玄虚,「连教主能不能别再打哑谜了?」 连云生将那书卷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转着,唇边仍是勾着笑意,「秦姑娘其实明白的。」 「我不明白。」秦採桑忍了再忍,语气却难免生硬,「还请赐教。」 「秦姑娘还不明白么?便是一样的故事啊。」连云生轻轻嘆了口气,好在在她克制不住之前,他又自己开了口,「所谓正邪善恶,无非是世人强加的因果。同一件事,由不同人做来,为什么却有不同定断?有人想做天下第一,就成了无恶不作不择手段的魔头;有人想做天下第一,却成了匡扶正义为民除害的大侠,秦姑娘,你觉得这公平么?」 「有什么不公平的?」秦採桑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自比,总之只觉得他可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天下第一亦是同理。若似连教主这般,只为一点私心就屠人满门,那便合当是该被除去的魔头。」 「可屠人满门的难道只得我一个么?秦姑娘以为那些所谓的正派名门,手下便不曾沾染鲜血么?」连云生淡淡道, 「他们岂不是一样杀人,一样有私心,一样会骗人,一样想做天下第一?不过是更加虚伪,闭口不言罢了。怎么,偏我说了出来,那就是错?」 「错不在说与不说,也不在杀与不杀,而要看说的是什么话,杀的是什么人。」秦採桑觉得他这等从来觉得自己无错的逻辑十分可笑,「他们是好人,又不是完人。私心谁会没有?只要行事无愧于人,无愧于己,对得起良心就好。若他们也杀了不该杀的人,自当付出相当的代价。而你如不是滥杀无辜,也不会落得现在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更不会有人在乎你是不是天下第一。」 她说得动气,连云生却竟又笑起来,「原是如此么?」 秦採桑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觉自己可笑,「罢了,算我白费口舌,对牛弹琴。」 「没有,我很受教。只是有些事情,其实是秦姑娘还不明白。」连云生收敛了些许笑意,「那么依姑娘看来,似色空散人那般的正道中人,究竟又算什么?」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秦採桑忽然提不起生气的劲头,「况且他行事虽然荒唐,却也并未牵累无辜百姓。」 第213页 「是么?纵然真是如此,那也不过是他还未有机会罢了。」连云生瞥了她一眼,「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过是有些人比别人会装些罢了。」 「如此说来,倒是连教主率性自然了?」秦採桑看他点头,只觉身心疲惫,左右扫过一圈,见无椅凳,干脆靠着墙坐下,「那么连教主的本心,竟是瞧别人不快活,你才会快活么?」 「倒也无所谓快不快活。」连云生低低一笑,「秦姑娘应该明白的。」 「我不明白。」秦採桑缓缓地摇头,「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只是想做,那便去做了。」连云生竟一个翻身仰倒进棺材之中,「……至于快不快活,总得要做了之后,才会晓得。秦姑娘觉得不是么?」 「是。」秦採桑喃喃道,「可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随心所欲去做的。」 「为什么不能?」连云生忽然又自棺中跃出,倏忽便掠到她面前,双目闪闪发着光亮,「秦姑娘,我方才躺在棺中,忽然感觉到了谷谷。她也曾像我那样躺在那里,她的气息,她的笑容,我觉着好快活,你也去试一试,快些……咦?」 秦採桑用力甩开他的手,「连教主,我同你不一样。我这辈子不想,如有下辈子,也都不想再见到她。」 「是了,你不想见她……」连云生眼中的光闪了一闪,慢慢黯淡下去,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棺材边上,双手撑在棺沿上,专注地看着棺内,「秦姑娘,你知道么?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秦採桑实在不愿承认,他这模样竟是有些可怜,但这一切,分明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一点一滴的同情。 她没有作声,连云生却也并不在意,仍是自顾自地说道:「最开始,都是心无挂碍,以为所有事都尽在掌握。那三个人是如此,后来的人也都如此,无论再怎么要好,都总有一日要反目。秦姑娘晓得是为什么吗?」 秦採桑并不在意他这些煳涂话,倒是对他口中那三个人十分在意,是指他们三个么?还是另有所指?「哪三个人?」 连云生低低笑了一下,答非所问:「秦姑娘,你知道习武之人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秦採桑只得敷衍他:「是什么?」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连云生淡淡道,「习武之人,当然都想争这天下第一。」 这一点秦採桑倒是无法反驳,「那三个人也想争么?」 连云生仍是答非所问:「学文须十年寒窗,习武经多载寒暑,然而尽管辛苦,却未必有所成就。这样一来,如有捷径,只怕谁都想走罢?」 「天道有常,欲速则不达,只怕这所谓捷径,未必是真捷径。」秦採桑忽然想起谷谷曾提及的那份功法,不禁皱起眉来,连云生是指那个么?莫非刚才那本旧书就是么?武功难道还真有正邪之分? 「是啊,好像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是若真有那么一条捷径,未必人人都能像姑娘一样冷静。」连云生转过身来,「话说回来,秦姑娘又真的就能冷静么?」 秦採桑张口便要反驳,最终却又沉默。 连云生笑了笑,「其实秦姑娘的剑法便是少了一套相配的心法,若能补足,则可无敌于天下。」 秦採桑不禁心中一凛,她缺少心法的事,他如何竟会得知?况且……「纵然我真的缺少心法,连教主总不会告诉我,你手中便正好有罢?」 连云生点了点头,「是。」 「连教主何必信口开河?」秦採桑皱起眉来,「此事绝无……」 她话说一半,突然就卡了壳。真的不可能么?若不可能,连云生怎会晓得她缺少心法?若不可能,谷谷如何晓得荡寇与小竹林有渊源?若不可能,当初在洛阳,他又为何想要看她剩下的剑招? 但若是如此……若是如此,他也曾经得到过那么一把剑么?还是说,他只得了一份心法?那三个人的故事,就是从前七剑的故事么?可是为何只有三个人? 她心中有万千个疑问,一时难以理清,但连云生定已从她神情中瞧出端倪,又是微微一笑,「所以秦姑娘你看,我们之间未必没有缘分。」 秦採桑默而不答。 她要说什么?她又该说什么?就算真是缘分,只怕也是孽缘。 厅外忽地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片刻之后,敲击声忽然停了,萨摩摇着铃铛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连云生一眼。 连云生点了点头,摸出一串钥匙丢给他,「去放他出来,然后你也走罢。」 萨摩既不点头也不应声,接了钥匙,转身便走。 秦採桑虽不明所以,但也知是有了变故,便看了连云生一眼,「你要他去放什么人?」 「杨灿。」连云生这番答得倒是痛快,「秦姑娘可是放心了?」 秦採桑知自己定是一副你会这么好心的表情,不过也无意遮掩,「若是真的,那自是再好不过。」 连云生仍然没有生气,只是嘆了口气,「本来还想跟秦姑娘讲另一个故事,看来是没机会了。」 「刚才那故事你也没讲明白。」秦採桑边说边向厅外张望,「我没透出消息,我就不晓得这是哪里。」 连云生也随着她看出去,「没关系。」 说得倒是轻轻巧巧,秦採桑偏头白他一眼,「怎么没关系?不是我说的,你就不能再屠一镇百姓。」 第214页 「我知道。」连云生笑了起来,「是我说的。」 秦採桑不禁一怔,「什么意思?」 「是我将此地宣扬出去。」连云生漫不经心地拨开垂下的发,「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们来得竟会这样快。」 他说的话明明每个字都甚清楚,可连在一处,却就叫人想不分明。秦採桑不禁皱起眉来,什么叫作他说的?他们是谁?谁要来了? 她心中有太多疑惑,虽知他未必肯说个明白,但也忍不住要问个究竟,只是还未待她开口,连云生忽然又抬眼看住了她,「秦姑娘,你想要么?」 「……想要什么?」秦採桑正是未回过神的时候,一时还跟不上他的想法,只觉他离得太近,太不自在,便往后退了两步。 连云生却紧着又迫上前来,轻轻笑了一声,「天下第一。」 「我若说我不想,那是假的。」秦採桑紧紧攥着剑柄,堪堪忍下挥剑的冲动,「可那捷径,我不敢要。」 「为何不敢?你不是最胆大妄为的么?」连云生凝着她的眼睛,「你可知若是有了它,不需十载,你便能胜过今日的我?你可知有多少人曾为它争得头破血流?如今我已将它递到你手边,你只要收下就好。」 秦採桑垂眸看着那已泛黄卷边的书册,心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定是在夸大其词,十年……怎么可能?就她这些时日看来,似他这般功力,只怕非三五十载不可得,纵是天纵奇才,亦少不得二十年。可若是真的,若是真的…… 「你真的不要么?」连云生低低笑了一声,忽然松开了手。 秦採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将将触到那书页时,不禁周身一震,蓦地回神抽手,眼睁睁看着那书册将坠地时,又被连云生一把抄起。 他仰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仿佛十分惋惜地嘆了口气,「原来你是真的不会要。」 秦採桑心绪未平,别过脸去,并不作声,但听他竟又轻松起来,语带笑意地道:「可是秦姑娘,你该懂得,想要随心所欲,从来没那么容易。」 话音未了,她忽听得刺啦几声,抬眼只见他竟从那书上撕下几页,就着灯火点燃,不禁又是震惊又是心疼,但又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是要毁掉的。也是,他怎会由这等物事流传于世。 但他凝着那纸页烧作灰烬,却又停手,回过头再望着她,轻轻笑道;「人心向利,学武多痴,就算你不肯要,可若旁人晓得有这么一样东西在,却真会无动于衷么?」说着他就将那书册往地上一抛,「我只要将它留在这里,就总有人会收去,你信不信?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会有许多人为着这个,争得头破血流,而若这心法当真有甚么不妥……她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打算,只觉浑身上下剎那冰凉。 他似乎也知她想到什么,极为放肆地大笑起来,仿佛已亲眼见着那样情景。 秦採桑深吸了一口气,紧盯着那地上书册,便和身扑了上去。 可她终是没快过他。 连云生就像已料到她会有此一举,一脚将那册子踢开,旋即又一把握住她手腕,低声在她耳边笑道:「其实你也一样的……」 「不一样……你做什么?!」秦採桑忽觉一阵暖意透过他掌心传来,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知他绝无好意,奈何纵是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却皆被他轻松化解,只能任由那暖意流过经络漫遍肺腑,体内渐渐生出烧灼之感。她无处可逃,便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念起清心诀来,可往日的沁凉不復,心里那团火越烧越烈,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燃成灰烬。 她疼得喘不过气来,到最后甚至都已忘却挣扎,只在那烧灼的痛楚里恍恍惚惚地想道,原来死是这么个滋味。 连云生好像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她也听不清楚,只是仰着头望着灰洞洞的屋顶,不知过去多久,手边忽地触到一点冰凉,震得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那一剎的动作全是出自本能,拔剑,挥出,演练过千百次的招数便自然而然地使出,剑气裹挟着风雪寒意,登时披靡而去。 近处忽地传来一声闷哼,连云生显然未逃开这一剑,然那烈火却仍然未灭,反倒越演越烈,仍将她整个人紧紧围住。 秦採桑疼到双眼发红,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想不来,只挣扎着再要递上一剑,然而手背上却忽然挨了重重一记,竟是把持不住,叫人将剑轻巧地夺了过去。 她愤然抬头,便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乖,很快了,从今以后……」他忽然重重地喘了口气,微微垂首,但见鲜血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晕散开去,却不禁笑得愈发灿烂,「旁人都求之不得,你却偏避如蛇蝎。这个主意,真的好极……好极。」 「你……就这么想……」秦採桑其实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凭着一点仅余的清明死死地盯着他,尚且艰难地未能连词成句,忽觉一阵大力自手腕处传来,整个人竟给震得飞出数步。 连云生亦是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随之坐倒在地,前胸和七窍竟都漫出血来。他却犹还笑得放肆,甚至向她招了招手。 方才那一剑的威力,不至于此罢?秦採桑隐隐觉着不对,可略一思忖,就觉头痛欲裂,索性不再去想,只挣扎着爬起身来,欲待先将那书册寻出来毁掉。然则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竟是始终不曾见着半点踪迹,她只道不能如此,皱着眉瞧了连云生一眼,终于是慢慢地挪了过去。 第215页 「秦姑娘……」连云生仍是那么笑着望着她,笑声却已渐渐微弱,忽地抬手拽住她的衣摆。她木然地低头瞧了他一眼,就见他脸上犹还带着笑影,声气却已如若游丝,「那棵树,真是从前盟主种的……谷谷喜欢……若你还肯……就送她最后一程罢……」 说罢这句话,便就垂下头去,再无声息。 ……这是做什么?装死么? 秦採桑犹豫了一下,方才将手伸到他鼻间去。一下,两下,她重重地吸了口气,再度伸出手去,一唿,一吸,如何还是无半点气息?她闭起眼睛,又再睁开,看着他被血染透的前襟,慢慢蹲下身去,扯过他的手,搭上他的脉搏。一下,两下,她只觉耳边嗡鸣声起,心跳如鼓譟,可手底,却无一点动静。 是龟息功?罢了,不管了,还是先寻到那书再说。还是……她慢慢地扭过头去,先再给他来上一剑? 她已将荡寇抓在手里,心头却忽又灼灼一痛,仿佛连血液都一同燃烧起来,登时只觉眼前发黑,晓得自己怕是命不久长,轻重便在剎那间分明起来。 书,须得先毁了那书…… 可休说是推开连云生去,此刻就连起身,竟也变得这般困难。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连试了几次,但觉疼痛愈烈,终是支撑不住,干脆伏于地上,慢慢地向前爬去。 每一点前移都要耗尽她全部力气,平时的一步之遥,今日却竟如隔天堑。但是要快,必须要快,就要有人来了,是敌是友,还未可知。她心焦如焚,却偏偏有心无力,更仿佛已听见人声由远及近,眼前登时又是一黑,喉口发闷,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採桑!」 ……是真的要死了罢?竟听到她的声音。可惜临死前是这副狼狈模样,又给她看了去。 她不禁扯了扯嘴角,缓得这一剎,正待再向前爬去,就觉天旋地转,身子一晃,竟给人拥在怀里。 「不……不是时候……」她本想向那双眉紧皱的少女笑上一笑,但终是没那般气力,只能勉强道,「我……我还有正……事……」 「你没有正事。」那少女仍是眉头紧皱,将双指搭上她的脉搏。 秦採桑只觉腕上传来的温度微凉,不禁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什么,「眉……妩?」 「你先别说话……」 「不……」秦採桑一下子急切起来,「书……那本书……快!毁掉……毁掉它……」 「什么书?」色空散人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满眼的好奇。 秦採桑此刻顾不得理他,只是一味催着江眉妩,「去,你去,连云生那里……旧书……烧掉……」 江眉妩并没有起身,只是神情不明瞥了她一眼,「先别说话了……」 「不……」秦採桑心急如焚,待要推她一把,偏又抬不起手来,「你……你听我的……」 「是这个么?」谢酩酊竟也来了,手里正扬着那本破旧卷边的册子,见她要张口说话,忙轻声道,「秦姑娘别着急,都没事了。」 秦採桑哪里能不急,「是它,烧掉……快烧掉……」 「别着急啊。」色空散人竟一直在旁未曾离去,「秦姑娘,这上边写着什么啊?烧之前好歹先瞧瞧是什么罢?」边说边伸出手去,欲要从谢酩酊那里取过书来。 谢酩酊却早料到他要做什么,身子一转,已夺过一盏烛灯,那书册沾上火星,立刻烧得熊熊,片时之间已化作乌有。他始向色空散人欠身,略带歉意地一笑:「既是秦姑娘都这般说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倒还是烧了的好。」 色空散人也只得悻悻收了手,撇开目光,「罢了,罢了,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终于起身去了。 谢酩酊方又俯下身来,「秦姑娘,你放心罢,已经烧了。」 「嗯。」秦採桑看得明白,只道总算能放心撒手,便安心地窝在江眉妩怀里,才想再尽力与她说几句话,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人正阴沉地看着她。瞧那模样,该是向惊天罢?怪她坏了他的好事。 她颇想沖他笑上一下,眼睛却忽然被江眉妩挡上,「别看了,我先带你回去。」 「还回去做什么?」秦採桑摇了摇头,但觉气力恢復了许多,只太阳穴仍在隐隐作痛,「这里……挺好的……可惜,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你说……」 「以后再说。」江眉妩将她抱起就往外走。 秦採桑瞧着她,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等我死后……」 眼瞧着江眉妩神情一变,她心中亦不免有些许恍惚,顿了一顿,正待再说,那厢色空散人不知为何忽然大喝一声,「又来这套!」说时如阵风似飞快掠过二人身畔,他徒弟凌尘子紧随其后,亦是匆忙奔去。 秦採桑不觉皱了皱眉,只道他如何见了鬼似,就听有人说出她的心声,「一惊一乍的,他见鬼啦?」 却是那神棍曲千秋,原来亦未行远,只是下一晌他忽也大叫一声,「妈呀,是土雷!」 土雷?这倒是连云生的路数,原来是想与人同归于尽的。 秦採桑只觉江眉妩亦加快了脚步,心中却很清楚她是拖累,咬牙强将真气运转,倏地从她怀中滑落,反手将她推向谢酩酊,自己却沖返厅中,一把将棺旁的罈子抄起,抬眼只见江眉妩竟也急急往这边奔来,眼前不由一热,叫声「接着」,拼尽全力,将那罈子一掷而出,方才足下发力,向外冲去。 第216页 强撑着一口气奔出庭院,只闻身后一声巨响,地面亦即震盪,她双足一软,终是力尽气竭,往后仰倒。 第93章 砰。 徐速分外激动地一掌拍在桌上,目光中尽是羡慕与嚮往,「原、原来是不打不相识。」 秦採桑笑着点了点头,瞧了她一眼,「可不是不打不相识么?」 姜涉也向她一笑,心里隐隐觉着这少女似乎猜出了什么。那段故事里隐去了烨姑与王侍郎,虽可说是时隔已久已然忘却,也可能是当时便未曾往心里去,但她却总觉得并非如此。不过这倒也没有什么,当初她直接道出名姓时,便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料不到后来京中竟将事情都瞒了过去。当然,或许只是她多想了,无论如何,这少女总不至声张出去,那便已经足够。 徐速却是不晓得她心中多少弯弯绕绕,犹自兴奋不已,期期艾艾称羡几句,忽又有些迟疑地开了口:「对、对啦秦姑娘,我听说,石头教还剩下些残党余孽……」 「是还有些许,不过已经不成气候。」秦採桑神情似乎微微一黯,仿佛瞧出他有未尽之语,又随即笑道,「徐兄若是有事,尽管直说就是。」 「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大事。」徐速嗫嚅了一阵,总算还是结结巴巴地吐了个干净,「就、就是那花怜月,秦姑娘可、可知她还有没有、什么得力手下,又或者亲、亲近之人?」 「花怜月么?」秦採桑倒有好久都未再想起这个人来,此时听他一提,不知怎地却想起那穿绿裙子的女孩,可那大抵也算不得什么亲近之人,逢场作戏倒更合适些,便只摇了摇头,「这我倒不太清楚,怎么了?」 徐速有些失望道:「没、没事,那、那就算了罢……」 「徐兄不妨说来听听,」秦採桑不禁有些好奇,「我虽不晓得,倒可以托人代为打听。」 徐速眼睛便不禁一亮,道:「那就麻、麻烦秦姑娘了,其实是、是这样的,我有位朋友,跟她有些过节……」 姜涉听得心中一动,不由看了徐速一眼。 徐速却仿佛未留意到她的视线,只是说下去道:「她的死,跟我那位朋友或多或少也有些关系,我、我担心会有人来报仇。」 「这样啊……」秦採桑点了点头,倒是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我想她在散花宗的老部下,经洛阳一事过后,也已剩不多几个人了。何况她本是叛主投诚,应该不至于有那等死心塌地的手下,更说不上有甚么亲近的人,纵然真有,只怕如今也都自顾不暇,徐兄不必太过担心。」 姜涉亦开口道:「是了安达,你尽管放心就是。」 徐速看了她一眼,显然不甚甘愿,「可是……」 「是了,徐兄尽管放心。」秦採桑的目光在他两个之间一掠,笑道,「姜兄身手这样好,纵然真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前来挑衅,想来也无妨的。」 徐速不禁睁大了眼,「秦姑娘,你、你怎么……」 姜涉在心里轻轻嘆了口气,她果然是瞧出来了。 秦採桑沖她一笑,才又向徐速说道:「我想若非就是姜兄,他总不会袖手不管,而只是劝你安心了。」 徐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秦、秦姑娘果然明、明察秋毫。」 「哪里,还是姜兄没有瞒我的意思。」秦採桑眨了眨眼睛,「总之这件事,徐兄的确不用太过担心,我也会托人打听,如有消息,一定立刻告诉你们。」她说着往窗外瞧了一眼,便即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聚罢。」 徐速慌忙站起来,「这、这就要走了吗?」 姜涉亦站起身来,「秦姑娘若是无事,不如再坐一会儿。」 「不了,我想了想,还是得先回去一趟,要不然……」秦採桑忽然住口不语,脸上现出些欣喜之色,竟是快步走至门边,一把将门拉开,但那人看来却非是她心中所料,是以惊讶地咦了一声,「你是?」 只听一人笑道:「这位一定就是秦姑娘罢?」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姜涉不禁微微一愣,徐速更是三两步便闯了过去,当即不敢置信地嚷嚷出声:「阿定,怎么真是你?」一眼看见他身后的素衣少女,面庞不禁又涨得透红,「这、这位姑娘难、难道是……」 何定微微一笑,越过徐速同她点了点头,一边说道:「这位是江眉妩江姑娘,我在路上偶然遇见,听她说在寻秦姑娘,于是便请她过来了。」 徐速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何定似乎有些无奈,视线在她与徐速身上一转,「就你们两个,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秦採桑也转头看了她一眼,双眸微弯,仿佛也有点取笑她的意思。 姜涉轻轻地嘆了口气,佯作羞恼道:「是了,不及你何大公子通晓京城,所幸你人在此,如今再荐一上佳的去处就是了。」 徐速重重点头道:「对,去别的地方,这地儿就是些靡靡之音,可上不得大雅之堂。」 何定嘆了口气,「你这话若给子宏听见……」 「好端端地提他做什么?」徐速把脸一沉,「你只管换个好地方就是了。」 何定摇了摇头,视线在秦、江二人身上一转,含笑说道:「得啦,咱们只顾在这儿自说自话,都不知二位姑娘可有闲暇。」 第217页 秦採桑原是在一边乐,听他话锋扯了过来,正要说话,江眉妩却是先开口道:「多感几位盛情,只是今日我们还有些私事要办,看来唯有改日再设宴赔礼罢了。」 徐速显然有些失望,「这、这样啊……」他看看何定,何定却没甚说话的意思,也只是面露惋惜。再看姜涉,姜涉亦是眉眼平淡,并不言语,于是也只好道,「那、那就……」 秦採桑却仿佛很有点恼怒,都未顾忌几人在侧,「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是……」 「不是。」江眉妩摇了摇头,「是扫把星,不肯进食,却还霸着人家食槽,我想不好耽误老闆生意,才出来寻你。」 秦採桑讶异道:「咦?你的话它都不听了?我瞧就该打上一顿。」说着又嘆了口气,「对不住啊几位,若只是那畜生自己作妖,倒也没什么,但如今妨碍店主生意,我还必须得去看看。咱们下次再聚罢。」 「应、应该的。」徐速迟疑了一下,又期期艾艾地道,「不过……若是秦姑娘不介意,我能、能不能也跟去看看?早就听、听说扫把星颇有灵性,还曾经闻出姑娘的下落……」 「哪里有这回事。」秦採桑失笑,「不过就是头好吃懒做的畜生罢了。」 徐速仍不死心,「但是,如、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 何定在旁忽地笑了一声,「还要去这去那,你今日不当班么?」 徐速一拍脑袋,勐然醒悟,「啊呀,竟忘记这事!我原就是半路跑了来的,谁想到、谁想到……」旋即又瞪大了眼,「话说回来,你怎么也……」 何定拍了他肩膀一下,「我出来替老孟办点事,这也就要回去了。」 徐速立刻瞪了他一眼,「那你方才又说换地方,原来全是空话。」 何定叫屈道:「那自然都是真的,但不也是刚才一时激动,所以才忘了么?不过我想两位姑娘应该还要在京城留上一段时日,是以也不急在一时,是不是?」 「对,来日方长。」秦採桑笑盈盈地点头,「两位快去忙罢,千万莫要耽搁了正事。」 徐速显然还在懊恼,被何定拉扯着倒退着往外走,「那、那下次一定要记得叫上我。」人已转过小长廊,声音还遥遥传来,在这茶香裊裊的清静之地,其实颇有点格格不入。 秦採桑不禁扑哧乐出声来,「姜兄,你这两位朋友可真有趣。」 「是啊。」姜涉也轻轻一笑,「得他们作伴,不知多多少乐趣。」 「正是该如此才好。」秦採桑瞧了她一眼,「姜兄还要再留一会儿么?」 「是。」姜涉点了点头,「我也才刚记起,等会儿还有事要做,就不多留两位姑娘了。」 秦採桑哦了一声,「那我明日……」 姜涉道:「我去寻姑娘罢。」 秦採桑想了想,便微一点头笑道:「也好,就万年大街上的吉星客栈,我们明日不出门的。」她说着瞧了江眉妩一眼,见江眉妩点了点头,就又笑了笑,「姜兄只要方便,几时来都好。」 姜涉也向她一笑,「我记下了。」 秦採桑摆了摆手,「那我们就先走了。」 姜涉轻轻点头,「嗯。」 江眉妩亦向她微微一颔首,二人便即相携而去,走到转角,那少女却又回过头来同她招了招手,方才扬长去了。 姜涉嘴角的笑意始才一敛,只道人言着实不假。 适才两人比肩而立,一人眉眼清媚,却又隐含刀锋,一人姝丽无双,偏又娇憨无邪,就好似一对并蒂双生的姊妹花,珠联璧合,交相辉映,果然是天上少有,人间绝无。 休说徐速,连一早心有所属的何定,视线都几乎未曾稍离片刻,便就是她,也禁不住要多瞧几眼,才知世上男儿爱看貌美娇娘,原是情有可原。 再说秦、江两人离了小馆,秦採桑却又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在江眉妩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向她笑笑,分外坦然道:「他们家的糕点味道还不错,我记住地方,下次好同你来吃。」 「还说下次?」江眉妩也不知是信与不信,神情之间瞧不出喜怒,「昨儿还说今天要将蒸枣糕摆到我床头,谁晓得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秦採桑到底还是有些心虚,「我就是瞧见个小贼,一时没忍住……然后又碰见姜兄,一时高兴,并不是就将你忘了。要不咱们现在去买吧?」 「早就关门了。」江眉妩瞥了她一眼,「那家生意红火,每日只做一个时辰。」 「看来是真的味道不错,那明天……」秦採桑说着又被她看了一眼,晃过神来,连忙改口道,「我知错了。」 「怎么突然认起错来了?」江眉妩倒是笑了一下,「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今天能碰见姜公子,实是意外之喜,你高兴也是理所应当。」 「可不是么?其实我现在还有点回不过神呢。」说到这个,秦採桑只觉不可思议,「才说不知该到哪里寻人,哪晓得一下子便撞见了,看来我们还真是挺有缘分。」 江眉妩嗯了一声,「的确很巧。」 「对吧?」秦採桑点了点头,「不过看现在他还过得挺好的,我也就放心啦。对了,回头要找谢庄主打听一下,看看花怜月还有没有同党在世。」 江眉妩应了一声,又瞧了她一眼,「姜公子好像来头不小。」 第218页 「你也察觉了?」秦採桑见她似有惊诧,不觉哼了一声,「怎么?又觉得我傻乎乎的总上当么?其实开始时我也没有多想,不过方才那等地方,再加上徐兄说起花怜月,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一个可能。」 江眉妩嗯了一声,「那么双歧的事,要不要……」 「不要了吧,一来这些不过是我的猜测,二来呢,也别同他添麻烦了。」秦採桑看了她一眼,忽地又笑起来,「不过当然了,问还是要问一下的,就算姜兄不晓得,也许那两位公子晓得的人多,曾听说过也不一定。」 「不错,总也是多条途径。」江眉妩本忽觉她竟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由微微一讶,「怎么突然这么看着我?」 秦採桑被她撞破,也没甚侷促,只眨了眨眼笑道:「我就是在看你呀。」 江眉妩轻轻别开视线,「我晓得你是在看我,我是问你看我做什么。」 「当然是觉得你好看啊。」秦採桑故意啧啧两声,「我就在想,江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好看,真的是好看。」 江眉妩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无端端地怎么说起这个?」 「也不是无端端。」秦採桑目光往左右一扫,便看着好些个匆忙避开她的视线,不觉笑了笑,「就是方才你一出现,姜兄他们就一直都在看你,其实现在也是……我就忍不住也想瞧瞧你,结果这么一瞧,还真是叫人捨不得移开视线。」 江眉妩觑着她的脸色,「怎么?不高兴么?」 「那倒不是,也不是觉得失礼。」秦採桑晓得她的意思,摇了摇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呀,换作我碰上个好看的小郎君,也会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我就是觉得挺好玩的。」说着想着,禁不住笑了起来,「明着看又偷着看,可有意思啦。」 江眉妩也轻轻笑了笑,「其实不只是小郎君罢?」 秦採桑脸上还挂着笑意,不假思索道:「那当然,再好看的小郎君也是过眼烟云,我还是最喜欢小娘子你啊。」 江眉妩嘆道:「如今秦姑娘的瞎话是张口就来了。」 秦採桑满脸委屈道:「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江眉妩只笑不语。 秦採桑哼了一声,「你不信我。」 江眉妩含笑摇头,「我没有。」 秦採桑不依不饶,「你明明就是不信。」 「真没有不信。」江眉妩嘴上否认,笑意却仍在脸上,伸手往前一指,「再转过前头这个弯,就上万年大街了,咱们是直接过去,还是绕小路从后门进?」 秦採桑当然也没真往心里去,「别绕了罢,反正也没几个人真上前来,何况就几步路的事。」 江眉妩应了一声,两人便迳自转过路口,却见客栈前头竟一前一后停着两辆颇华贵的马车,车旁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连道路两旁也都围满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仿佛是要瞧一场大热闹似的。 秦採桑看得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扫把星招来的罢?」 江眉妩含笑道:「说不准是慕名来看秦姑娘的。」 秦採桑睨她一眼,「来看江姑娘才是真。」 江眉妩笑了笑,也不多分辩,「怎么办?还是直接过去?」 「就过去呗,大不了将扫把星交由他们处置。」秦採桑玩笑一句,打量了那马车一会儿,「看这样子,兴许是哪位达官贵人心血来潮,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不叫人回房间罢?咱们走咱们的路,不去管他。」 「嗯。」江眉妩也不过是信口一言,「最多连小聪明一起赔上罢了。」 两人说笑着行上前去,忽听有人叫道:「来了,来了!」接着只觉整条街的视线都倏忽转了过来,悉数扎在两人身上。 江眉妩神情微微一凛,不禁生出几分犹豫。 秦採桑反倒是好奇心起,只道这光天化日,总不能生出什么事,便想上前看个究竟。 两人正相持不下,就听得锣鼓喧譁,唢吶高响,但见人群之中簇拥出一个面皮白净的华衣男子,一步三摇地行至两人面前,抬手一揖,恭敬说道:「我家公子仰慕两位女侠已久,特邀两位过府一叙,万望赏光。」 秦採桑不禁微微一怔,与江眉妩对视一眼,彼此都颇觉不可思议。 竟还当真是冲着她们来的? 第94章 秦採桑向来吃软不吃硬,看他态度尚可,便也还了一礼,婉言谢绝道:「多谢令公子好意,只是过府便就不必,我二人与你家公子素不相识,实是受之有愧。」 不过回绝归回绝,她心中倒有几分惋惜,因着实是有些好奇,能以这么个阵仗过来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姑娘此言差矣,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从来都是从不识到相识,但要言语投契,即可为友。」那男子摇了摇头,「我家公子身份矜贵,今日亲自登门相邀,便是为着仰慕姑娘一段侠情,还望姑娘千万赏光。」 他这话说得倒也有点意思,不过就是言语间流露出一股高高在上之感,仿佛同她讲话是纡尊降贵,她必得要感恩戴德才是。 秦採桑暗自嗤了一声,压了压心底的不悦,「你家公子也来了?」 「正是。」男子甚是自豪地一笑,一指那富丽马车,「我家公子便在车上相候。」话音未落,便听见清脆笑声,回头再看,只见那少女竟已笑得英气俱去、姿态全无。 第219页 他不禁恼怒地皱起眉来,才待说话,却就给她挥手打断,「劳驾……」 一语未完,又是笑个不住,几乎软倒在江眉妩怀里。 那人一张白净面孔涨得通红,然则愠怒之余却又带了些茫然,大抵是从未得人如此对待,所以虽是愤怒,却也着实困惑。 其实秦採桑晓得不该如此,但却实在忍不住不笑。几次好不容易觉得可以忍住,抬头再看一眼,又忍不住弯下腰去。 而且她觉得这也实在怪不得她,要怪只能怪他家公子太过好笑。如今她才晓得为何能聚齐这许多人来,原来都只为这么个天上地下少有的活宝。 那马车打起一层流阳罩一层珠帘,便可见着那两脚交叠、半躺半坐在一张虎皮椅上的公子。马车虽很敞亮,可他头戴的那凤翅紫金冠也几乎到顶,两根羽翎随他动作上下轻点、左右摇晃,一身服色鲜艷如同戏装,若再给他画个花脸,怕是立刻便能扔上台去,演一出大闹天宫。 其实说不准那摺扇之下,还真是张花脸呢。 秦採桑虽一向晓得世间奇人不少,可这么大喇喇将戏班行头套在身上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大兴啊,果真是藏龙卧虎。 她几次三番笑不能抑,那面皮白净的男子终于回过神来,怒气沖沖地喝道:「放肆!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我还真不晓得你家公子是什么人。」秦採桑忍不住笑,索性也不去忍了,只笑着看向他,「敢问你家公子究竟是什么人,总不会是天神下凡、大圣在世?那可真是如雷贯耳,不妨请阁下说来听听,也好吓我一吓。」 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想笑又不敢笑的压抑闷声,那男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喝声「大胆」,扬起手来,便有几个僕从打扮的男子行上前来,将二人隐隐围在当中。 动手秦採桑是从来都不惧的,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江眉妩却是轻轻嘆了口气,扯了扯她的衣袖,清声开口道:「我这妹妹心直口快,一向在江湖上混说惯了,其实并无恶意,还望阁下海涵。」 秦採桑笑着睨她一眼,凑近她耳边说道:「哪个是妹妹?」 江眉妩没有看她,只是瞧着那坐起身来的公子,「但公子此番深情厚谊,我姊妹二人委实愧不敢当。」 「不过是交个朋友罢了,有甚么不敢当的?」那公子终于发了话,听声音甚是年轻,却偏拖着个装腔作势的声调,「德元,退下,张牙舞爪的,像什么样子?」 唤作德元的男子脸色登时一柔,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旋即又狠狠瞪了她二人一眼,方才走回那公子身边去,服侍他款款地下了马车。 秦採桑几乎忍不住又要笑出声来,便推了江眉妩一把,自躲到她身后,不再言语。 江眉妩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看向那公子道:「多承公子美意,只是我辈江湖中人闲散惯了,回头有举止失当之处,反而不美。」 那公子衣上不知涂抹了什么,在青天白日下亮亮闪光,晃人眼睛,又以摺扇遮面,亦看不清脸色,不知是喜是怒,盯着她二人看了半天,方才慢悠悠地道:「本王……公子既能亲自登门相邀,便不是那等拘泥不化之人。其实我自幼就仰慕仗义行侠的名人高士,难得二位至此,是以诚心邀二位到府上小住几日。一来客栈毕竟鄙陋,不合二位风骨;二来也好一偿多年夙愿,还请二位千万赏光。」 他找补得很快,但秦採桑却没错过他打头的那两字,心道原来还是个皇亲国戚,怪不得气焰这般嚣张,纵然是开口请人,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只不过萍水相逢的,她两个肯定不会应承就是了。 江眉妩与她一般想法,再三只是婉言推辞。 那公子显然从未吃过这等闭门羹,到后来便不禁恼了,忽地冷笑一声,将摺扇一拢,啪地甩给德元,「不肯喝孤的酒,怎么却肯喝姜涉的茶?莫不是看不起孤么?孤好言好语相邀,尔等只是不肯,还是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这么一甩扇,没了遮挡,便露出一张满带怒气的脸。原来倒是个形容颇俊美的少年,虽然有点眼熟,不过大抵是好看的人多有相似,也没什么值得诧异。 只是……姜涉? 秦採桑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她觉得眼熟,原来是因二人五官颇有几分相似。这么说来,这少年莫非就是…… 「让开了让开了。」突如其来的吆喝打断了她的思绪,「都聚在这里作甚?」 秦採桑抬眼望去,才见有几骑官衣按辔而来,当先那个不是旁人,竟是方才别过的徐速。但他将人群驱散,行到近前,却仿佛未曾瞧见她一般,翻身落马,向那少年行了一礼。 少年冷笑一声,「徐副卫好大的排场,怎么,是孤碍着徐副卫做事了么?」 徐速恭声道:「王爷请息怒,下官并不知王爷在此,只是听说这边百姓聚集,道路拥堵,这才……」 少年冷笑着打断他道:「照你这么说来,倒都是孤的过错了么?」 「下官不敢。」徐速垂头道,「是下官失职。」 「罢了,是孤的过错,孤不该妨碍徐副卫办差。」少年冷冷一笑,「放心,孤这就走。」 「王爷体恤百姓之心,实令下官惭愧,下官这就去为王爷清出路面。」说着,徐速便匆匆一礼,急忙转身。 第220页 「你且站住。」少年眸光一转,往秦採桑身上掠了一眼,「你也认得这位秦姑娘罢?」 徐速身影一滞,「下、下官……」 秦採桑到底忍不住开口,「王爷……」 少年冷冷道:「孤没有问你。」 江眉妩拽了拽她衣角,秦採桑深吸一口气,没再作声,只道这也就是她不想生事,不然十个他也不够她一顿打。 少年见状,又冷哼一声,才再看向徐速,「徐副卫?」 徐速转过身来,语气中倒是再听不出什么异样,「下官略有耳闻。」 少年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点嘲讽的笑意,「很好。」 秦採桑只道他反覆无常,做好了动手准备,谁知他看了徐速一会儿,竟是干净利落地掷下一个「走」字,说罢便即转身上车。 她一时之间不禁生出些许茫然,但还是自发自觉地让出路来,眼看着一行人抬头挺胸地开路出去,回过神来,才觉哭笑不得。 这小王爷可真真是一位奇人。 徐速没随着那几名官衣一道离去,打量着马车行远,方才靠上前来,整个人松懈许多,就又结巴起来,「两位姑娘,你们没、没事吧?」 秦採桑摇摇头道:「没什么事。」 徐速松了口气,「那、那就好。」 江眉妩道:「多谢徐公子出手相助……」 「没、没什么的。」徐速忙不迭摆了摆手,「我也是职责所在。不过王爷他、他行事与常人不同,说不准还会再来,不、不如两位姑娘住到我……不,如令家去,那样也好、好有个照应。」 「多谢徐兄一番美意。」秦採桑禁不住笑,「不过倒是不必,那位王爷又非洪水勐兽。」 徐速满脸通红,用力摇了摇头道:「秦、秦姑娘是不晓得……」 「我其实也有所耳闻的。」秦採桑向他笑了笑,「徐兄尽管放心罢,何况王爷本也并无恶意,只是想邀我二人去府上小住,但我二人实是随意惯了,如若上门打扰,一来良心不安,二来也觉不自在,是以才再三婉拒。如今若是应承了徐兄,却不是有些不妥么?」 「这、这样啊。」徐速终于不再坚持,但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反覆又叮嘱几遍。 秦採桑见他为人仗义,便把双歧的事同他讲过,这才引得他换了心思,慨然应允,拍马而去。 两人方转身进了客栈,瞧扫把星时,见它早就食饱饮足,正睡得香,却也少不得跟掌柜道了几声,方才得以回房。 秦採桑隔窗望去,见街上人影犹还未全散尽,不禁笑嘆一声:「刚刚那位,该是永王爷罢?真真是个妙人儿。」 茶馆听书,饭堂讲古,总脱不开朝堂内外,江湖风波。这些事她便是不想知道,也难免要听见一些。 当今太后共育有三子一女,这位永王爷行序第三,尚未及冠,年岁既弱,貌又伶俐,备受太后、皇帝喜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谓是被宠得无法无天。 平素为人最是招摇,横行京城,从无敌手,只不知怎地,竟与护国将军府的小将军有些不对付。有传言说是恼恨他不劝圣上出兵,也有人说是太后同姜夫人本就姐妹不和,母子连心,是以他看这位表兄亦是不顺。 其他事虽不知真假,不对付看来倒是真的。 只是想不到,姜涉还真就是那金枝玉叶的小将军。 「大抵是罢。」江眉妩轻声道,「不过依你看来,他为什么想请咱们?」 秦採桑给自己倒了杯水,「应该是为姜兄罢。」 江眉妩低头望着她,「姜兄?」 「羊女姜。」秦採桑看了她一眼,「叫你自然是……江妹妹?」念出来的时候又是笑不成声。 江眉妩也不生气,只静静瞧着她。 秦採桑咳了一声,「其实这种事我从前也常做,总不能给人比下去不是?」 江眉妩嘆了口气,「若只是如此就好了。」 「怎么?」见她凝肃,秦採桑也不由收敛了笑意,「你是觉得哪里不对么?」 「说不上来,或许是我多心了。」江眉妩摇了摇头,「我只是……」 秦採桑等她许久,也不见她再作声,终于忍不住追问道:「只是什么?」 「没什么。」江眉妩又转过头来瞧着她,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只不过是有些担心,他们虽非江湖中人,但……」 「没事的,我信得过姜兄,何况是咱们主动来了京城。」秦採桑晓得她在说什么,眸光略略一寂,心上却是一暖,随即抬头沖她一笑,拍拍胸脯道,「而且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妥,那肯定只是谷谷胡言乱语罢了。」 「没事就好。」江眉妩迴避她的视线,「只是若有不妥,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那当然了,我是那种闷声受委屈的人么?肯定会告诉你的。而且咱们也不会在京城待太久的,要不今晚我就先去探探路?」秦採桑笑着起身,很自然地揽上她的肩,「好啦,先不想这些了,咱们一块出去逛逛好不好?」 「还不如先去吃些东西。」江眉妩眸光一沉再一闪,终于只是用手轻轻在她腹上一点,轻声笑了,「我都听见了。」 「哎,我真觉得有点奇怪,明明才刚吃过些点心。」秦採桑嘆了口气,「其实我刚才差点就答应那小王爷了,你想呀,王府诶,会有多少山珍海味?」 第221页 江眉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如咱们现在过去?」 「那不成。」秦採桑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随即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哪有请着不去不请自来的道理?那不真成敬酒不吃吃罚酒啦?再者说了,就算真去,那也得晚上。」 江眉妩瞪了她一眼,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最终只在她额上一点,嘆道:「你啊!」 第95章 说去王府寻些海味山珍,自然只是玩笑。瞧那小王爷的乖张脾性,可没道理真送上门去寻不痛快。 两人只在客栈大堂用过些饭,便出去逛了一逛,晚上则到户部探了探虚实,只是眼看那满库的鱼鳞册,也不知凭她两人得翻到什么时候去。 好在她并不着急,此番也只是想求个心安。其实她早已隐隐晓得,包婆婆或许只是许她一个虚妄,若是再无所获,就不必再追寻下去。但将人事尽过,天意若不成全,她也无可奈何。 是以她的心态很是平和,想着与姜涉之约,同江眉妩商定从明日开始翻阅,便就回客栈歇下。不过第二日却没等到姜涉,只有姜沅一早过来,说是府上临时出了些事,恐怕要过几天才能得出闲暇。 秦採桑虽有些失望,不过倒也不十分在意,反正时日还长,既来之则安之,正好先与江眉妩一同看看这大兴的都城。 她本来觉得锦官与金陵已是热闹之至,不想这京城的繁华却更胜它们十倍。 一道沔水隔开南北二城,北城多达官贵人邸,南城是寻常百姓宅,东西商市常开,宵禁又迟,夜幕初上时也总有人拖朋引伴,出门取乐。一条酒肆巷更是由早热闹到晚,各地美食怕都能在这里找到,甚至还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操着熟练的汉话拉客迎宾。 一连数日她们都在不同的馆子吃饭,秦採桑只觉过去几年奔波劳顿减下的重准能在这短短几天中找补回来,可还是忍不住要吃。 因为比起那些名声在外的大酒楼,这些小馆滋味更好,又各有特色,纵算一日三顿不重样,都能吃足个把月。 只不过就是常会有人偷摸摸地打量她们,还有个别胆大的会上前来胡吣几句,讲明了两人是真的名声在外。这她倒也已经习惯,但连着几日都碰不上什么能管的闲事,虽晓得是好事,可还是叫她有点手痒。 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竟还真有人敢顶风作案。 这日她和江眉妩才一出门,就在客栈旁的小巷里堵住了个凶神恶煞的抢钱大汉,救下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那书生千恩万谢,只道来日必当备下厚礼,登门拜谢。 这等小事她根本不放在心里,转眼就已丢在脑后,却不想第二日那书生竟就自己寻上门来。 秦採桑其实并不愿见他,一来她觉得此事不值一提,二来是因她疼得难受,也实在提不起精神。 说来还是要怪那家川菜馆子,不知是怎么黑心肠的,做的那般鲜辣,她不慎吃得多了些,结果一早来了癸水,竟就腹痛不已。 江眉妩管小二要了些红糖给她沖水,然而喝了也不顶用,听掌柜的说有个偏方,便就立刻赶去药房抓药了。剩她一个人窝在床上痛得昏天黑地,只觉从前受伤的时候也没这般疼过。 原本她们今日还要去尝烟云斋的脆皮煎,这下也全成泡影。她抱紧被子,不知把那川菜馆骂了几遍,正把川蜀人一道迁怒进去,就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便看见那一本恭敬的书生。 人都已然到此,也总不好拒之门外。 秦採桑只得让他进来,满心想着随便支吾几句,便赶紧打发他走。 谁知他进得门来,自陈姓宋名子真,倒是触动她一番心事,禁不住多打量他几眼,这才发觉他竟与故人颇为相像,眉眼里的那股认真劲儿更是如出一辙,一时也再顾不得疼痛,只小心试探道:「听宋公子口音,似乎不是京中人氏?」 宋子真点头道:「不瞒姑娘,子真实是召国使节,今番是为太后娘娘贺寿而来。」 秦採桑一颗心不禁狂跳起来,竭力压抑下激动之情,作出一副好奇之色,「竟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贵国是在何方?」 宋子真望着她的眼睛,平淡道:「秦姑娘不曾听说也在情理之中,敝国乃是边陲小国,离京城甚远,携带行李辎重,需行上两月有余。」 秦採桑故作惊态,「这么远?」 「还好。」宋子真平静道,「习惯了也就不觉什么。」 「宋公子……每年都会来么?」秦採桑心中实有讶异,他向来被视作国之栋樑,如何竟会作了出使大兴的使臣? 宋子真点头道:「是,来进岁贡,但往年这个时候,也就启程回去了。不过今年赶上太后娘娘五十大寿,这才淹留至今。」话锋一转,又问起她来,「其实听姑娘口音倒与某有几分相似,若非晓得姑娘是大兴人氏,还真以为是同乡。」 「是了,我也正因如此,方才多问一句。」秦採桑勉强笑道,「我原籍川蜀,还以为公子亦是。」 宋子真似乎并未生疑,点了点头道:「川蜀确实离敝国不远,常有通好,姑娘与某,亦算得是半个老乡了。」 「是啊……」秦採桑再勉强沖他一笑,心里晓得该到此为止,可一张嘴却偏偏不听使唤,「我观公子行止,实与我大兴无异,贵国可是亦行孔孟之道?」 第222页 「不错,敝国亦行孔孟之道,国君由大兴天子赐封召王。」宋子真道,「我王即位已有三十载,一向勤政爱民,广施仁政,深得百姓敬爱。」 「是么,有主如此,可当真是百姓之福。」秦採桑忍不住眼眶一热,虽知说来不妥,可却也顾不得了,「只是既是即位三十年,那倒是比我朝陛下年岁还长,想必年纪也不小了罢?不知身子可还康健么?」 宋子真定定地看向她,不发一语。 秦採桑知是冒昧,不敢再问,连忙说道:「想来令王厚德爱民,必定得天之佑,是我失言了,还望宋公子莫怪。」 宋子真摇了摇头,「微臣不敢。」 秦採桑心中一突,才勉强挤出笑容,就见他翻身便跪,忙伸手要拉他起来,「宋公子这是做什么?」 宋子真不肯起身,拜伏于地,重重叩首:「陛下龙体安康,只是思念公主,心疾难愈,还望公主随臣回国,以宽圣心。」 秦採桑本要用点内劲,但腹中绞痛,一时竟用不上力,只得装作煳涂,「宋公子这是怎么了?如何竟管我叫起公主来?」 宋子真仍跪地不起,「王妃思念公主,忧郁成疾……」 秦採桑只觉耳畔轰然作响,忍不住脱口叫道:「母后怎么了?!」 说罢即知失言,却已覆水难收,只得长嘆一声,「宋家哥哥,你且起来说话罢。」 宋子真声音平平,「谢公主。」恭恭敬敬站起身来,却不肯再坐,也不与她对视,只低头垂手立于桌前。 秦採桑不由苦笑道:「宋家哥哥,咱们是从小长起来的情分,还要与我讲究这些么?」 宋子真平静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秦採桑不觉嗤笑一声,「怀淑公主早已葬入皇陵,如今的秦採桑,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 宋子真终于显出些急色来,「公主,陛下当年实有苦衷……」 「别说这个了。」秦採桑可没心思听什么苦衷,一把抓住他手臂,「宋家哥哥,你快告诉我,母后到底怎么了?」 宋子真微微一怔,而后方才低声说道:「公主不必过忧,王妃身子尚好,只是以为公主已殁于崖下,是故终日郁郁,消瘦不少。」 「殁于崖下?」秦採桑不觉失声,「为什么会……」说至一半,勐然想起自己当年坠崖事来,「难道当时有人跟着我?!」 宋子真见她想通,便微一颔首道:「当年公主孤身离京,陛下与王妃都放心不下,派人暗中相随,只那蜀中多山,道路太狭,来不及上前相助,眨眼便失了公主行踪。处置了歹人,他们又下山去寻公主,只见公主行李与血迹,近处又有野狼出没,叼着肉骨,所以以为……」 「所以就以为我死了?」秦採桑不觉嘆息,「这也怪不得他们,我当时也想不到还能逃得一命。」她也模煳想起,她后来又去找过那帮泼皮,但却一个都未找到,还觉得有些奇怪,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召王并未将她抛下不理。 可这又如何呢?她又不禁笑了一下,赶她出门的,不再要她的,终究是他。 宋子真道:「是公主洪福齐天,自有神人庇佑。」 秦採桑想了一回,不免又嘆了一回,也知自己确实有些许运气,如今想起,倒是阴差阳错。只不过,终究是时过境迁。「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宋子真目中闪过一丝迟疑,不过还是如实道:「微臣前些天偶然在街上看见公主,觉得有些面善,因此暗地里多方探问,才知公主是这两年间渐渐崭露头角,此前从无人知晓来歷。微臣斗胆,怀了万一的心思,所幸苍天垂怜,真是公主……」 秦採桑打断他道:「所以昨日有人劫你,其实是你安排的吧?」 宋子真垂下头去,低声道:「微臣愚笨,委实不知如何该接近公主,又恐错认,这才出此下策。」 秦採桑笑了笑,「所以宋家哥哥刚才是在试探我了,是我太蠢,才会这般轻易就上了当。」 宋子真摇头道:「公主非愚,盖因至孝。」 秦採桑不置可否,「我想求宋家哥哥一件事。」 宋子真又要跪下去,「微臣不敢,请公主尽管吩咐。」 秦採桑扶住他,摇了摇头道:「宋家哥哥,别再叫我公主了。」 宋子真语气中多了几分急切,「公主莫不是还在责怪陛下么?陛下实是迫不得已……」 秦採桑垂眸道:「我没有。」 宋子真语气忽地郑重起来,「公主,微臣有话,不得不说。」 秦採桑觉得自己疼得有些站不稳,却还是挤出个笑来,「除非你先坐下,也免了这公主的称唿,我才听你说。」 宋子真道:「公主……」 秦採桑已自顾自先坐下,闻言不声不响,只是抬头看着他。 宋子真只得改口道:「秦姑娘。」 秦採桑这才露出些笑影,「坐。」 宋子真迟疑片刻,终是坐了下来。 秦採桑方满意地点了点头,「说罢。」 宋子真却仿佛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默了片刻才道:「不知秦姑娘可否晓得,陛下为何会与代国定下那门亲事?」 这她又如何会不晓得?秦採桑不禁自嘲一笑,「还能为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不想要我了,就要把我当水泼出去呗,生怕我回来,还要泼得越远越好。我就索性遂了他的意……对了,说起这个,宋家哥哥成婚了么?如何竟会做了使臣?还有召明磊那小胖子……」 第223页 宋子真难得神色有些侷促,「殿下与臣都尚未婚娶,微臣之所以出使大兴,只为多增广些见闻。秦姑娘,可能先不提这些?」 秦採桑禁不住笑了笑,「好,我不说了,宋家哥哥你说罢。」 宋子真平静了一下才道:「姑娘适才言语,未免太过偏颇,陛下王妃是如何疼爱姑娘,姑娘想必心中有数。以父母爱子之心,又岂会真捨得将姑娘千里远嫁?」 是啊,她也想不通这些,偶尔夜深难眠时,思来想去,也只能以为,或许那些全都是假。疼爱是假,偏爱是假,从不懂她是真,要她听命是真。她便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偏偏今日,宋子真说,其中另有缘故。她倒要听听看,是什么了不得的缘故。 「那宋家哥哥倒不妨说说看,其中究竟有甚么我不晓得的缘由。」 宋子真平静地望着她,可那平静里却又仿佛掺杂了一些旁的东西,直看得她心中微微发凉,「姑娘博闻强识,想来不会不知,和亲是为了什么。」 「你是说和亲?」秦採桑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这如何能够?」 「姑娘……是当局者迷了。」宋子真轻轻摇了摇头,眸中浮出些悲哀与怜悯之意,「我大召处于代、邾、越三国之间,地窄人稀,内无图富之力,外无天堑之险,而越国势大,常虎视眈眈,若不与代国、邾国依为唇齿,委实难以抗衡,便是这两年进贡的如意锦合了大兴天子的意,才略为好过一些。可在当年,公主出世未久,越国联合西羌、漠北,要对大兴动兵,连带着要吞没我国,虽然最终战事未谐,可陛下那段时日,却是心力交瘁,夜夜难以成眠。订下亲事,实是无奈之举,非如此,不得保祖宗基业。」 秦採桑沉默良久,方才低声一嗤,「你说的这些,可都当真么?」 宋子真没有回答,只无声地跪伏于地。 秦採桑此番没有再劝他起身,只是轻轻一笑,「原来,我才是那井底之蛙。」 她读书读史,自以为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却竟从未想过自家处在何等地位,只当召国强大,连岁岁进贡都嗤之以鼻;她自诩聪明,却一叶障目,竟不肯深想,由小到大都得那般偏爱纵容,如何能桩桩件件尽皆是假。 说到底,是她只顾自己。 「公主……」 「宋家哥哥。」秦採桑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再说,蹲下身子,视线与他平齐,「你说,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宋子真避开她的注视,「公主……公主无须自责,公主能有今日,才更是陛下与王妃心中所愿。」 「不,不是这样。」秦採桑摇了摇头,「我不要他替我担着这些,我可以担当得起……」 可她实则并不曾为她的父王母后分担一点,非但如此,竟还去威胁代翰仁退婚……念及此,又不由悚然一惊,连忙急切追问道,「那代国……代翰仁他们,我走了以后,他们是不是为难父王了?」 「公主莫要着急,如今国内一切安好。」宋子真立刻道,「代国听闻公主……之后,并没有为难陛下,那之后太子娶了永宁郡主,公主无需再抱疚。况且如今得知公主尚好,陛下与王妃定然开颜,只盼公主此番能随臣归去,也好一宽陛下与王妃之心。」 「好,那就好。」秦採桑也反应过来,她走之时,分明已听说了代国使团回去的消息,「我都晓得了,今日多谢宋家哥哥告诉我这些,只不过……我还有些事情未做。你放心,我自是要回去的,只是我今天还有些事情,宋家哥哥,你先回去罢。」 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他。实在已经无法再面对他,更无法面对他身后的召王与召国。 所幸宋子真没再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便轻轻退出门去。 她仍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窗外,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水雾,但觉心如刀割,后怕不已,那份痛楚,竟比连云生强传她内力之时的肺腑俱燃还痛上几分。 她、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只想着自己不愿那般草率便嫁了人,就敢去威逼他国太子,也不想想,那好歹也是一国脸面,无故受辱,焉能置之不理?假如代翰仁不依不饶,岂非还会动起刀兵,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战火烧伤的只有寻常百姓,而万一召国失利,她更成了千古罪人。 她什么都不晓得,就只是任性地一走了之,固守着那点可怜可笑的自尊,再不肯回头,全不想想在她走后,召王该如何应对。 她竟还怨恨召王真的当她死了,竟还信了召王真不想要她,竟还叫他们担心那么久,让他们以为她真的死了…… 一瞬之间从前种种都在心头,她只觉仿佛给谁当胸打了一拳,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却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动,勐然想起江眉妩该是快要回来,便随手抹了一把泪,抓起荡寇就翻窗出去。谁晓得后门正巧有人进来,一出一进,差点撞个满怀。她也不敢抬头,匆忙道声「抱歉」,便欲闪身而过。 不想那人却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儿?不疼了么?」 她听出来那人是江眉妩,心里又是一酸,眼泪险险就堕下来,恨不能当即便扑到她怀里放声哭上一场。可心中残留的那一丝骄傲和自尊到底不允她这般做,她不能再给她看这么丢脸的一面,真的再不能了。 第224页 于是便只急速丢下一句,「没事了,我去去就回。」随即挣开她的手,纵起轻功,转瞬去得远了。 第96章 她往日是何处热闹往何处去,今天却是哪里安静便奔向哪里。所幸她原本未打算出门,穿的是件最普通不过的袍子,一路只是埋头直行,倒并不引人注目。 正是春风和煦时节,沔水两岸垂柳拂堤,一段热闹一段安谧,有老者垂钓,有少妇浣衣,有孩童嬉闹,笑语欢声却全不在她心里,只寻了个无人的桥洞窝着,抱膝坐在最下一级石阶上,低头瞧着水面上漂浮的细小叶子与水底穿梭的游鱼。 她原是想寻个无人地界痛哭一场,然而当真到了这无人可见的地方,竟反倒双眼干干,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了。 虽是哭不出来,但一想到召王与王妃,心口便隐隐作痛,总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也不敢多去想,只呆呆地望住水面。 清凌凌的琴音便是在她发怔之时忽然响起来的,初时像思乡的月,继而像离别的酒,又如若绵绵的雨,钻进她的耳,再浸润她的心,脉脉如诉,似呢喃软语,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绪。 她仿佛看见那久违的宫室,看见只温柔向她笑的美貌妇人,看见明黄色衣袍和不苟言笑的脸,看见小胖子渐渐长成眉眼出挑的少年,眼眶忽然一热,两道清泪止不住地顺着面庞滑落,心里却是越来越静,终是在琴音之中,默默做下一个决定。 她要回家去。 包婆婆本就不愿与她再有牵扯,双歧或许就是她随口编出的一个名字,再多查访,结果恐怕也是一样,她又何苦再念念不忘。 父母在不远游,她却游而无方;享一国尊荣,她却不思回报。今番回去,她定不会再多任性,无他们允准,她不会再出外一步。 是了,就回去罢。她不能够再只想着自己。 决定做下,秦採桑便觉如放下一块大石,立时轻松不少。 那么,就先回客栈去,跟江眉妩说个明白,若她还愿意与她一道回去,那当然最好不过,若是她不愿,那也只好……只好…… 她嘆了口气,还是等问过再说罢,此刻多想也是无益。边思量着,边就站起身来,不过坐得太久,腿脚倒有些酸麻,便索性又坐了一会儿,揉了揉腿,方才觉得好些,正要走时,却听那琴师将一曲弹罢,竟是换了一支曲子。 这琴音比起之前却又不同,更多几分疏豪旷达。若说先前是小桥流水醉看晚霞,现在便是大江东去浊浪排空,听得人亦是豁然开朗,豪气陡生。 秦採桑听了片刻,不禁心生好奇,得是有怎样的胸襟气度,才能弹出这样大开大阖的曲子?又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顷刻间奏出这两样完全迥异的曲子? 难得碰上,若是不去瞧瞧,岂非辜负了这一番清音雅律? 她向来是个想到便做的人,立时便循着声去找来处,没费什么力气,也就寻到了一座精緻的小楼。 琴音裊裊未绝,楼门却是紧闭。 秦採桑寻思一瞬,也没上前敲门,绕到楼后,抬眸看去,便看见几扇半掩的窗。闭眼仔细聆听片刻,分辨出琴音何在,再睁眼看看近侧无人,便毫不犹豫地跃了上去。 窗外有个小小露台,恰好供她落脚,相离甚近,琴音便愈发清冽起来,只那支凌风曲却也到了最末几个音,她才在窗纱上戳出个小小的洞,便听得屋里的琴音适时停了,有一女子清冷的声音缓缓道:「公子似乎有心事。」 这声音之中透出淡淡的疏离感,仿佛将百丈红尘一起勘破,无欲又无求。可若真的是个无情无念之人,又怎能奏得出那江水奔腾的勃勃生气来?方才弹琴的是她不是? 秦採桑的好奇更添几分,往里看时,却只瞧见一背对她坐的华衫公子,他座前无琴,抚琴之人想来便不是他。再仔细去看,才见薄纱帘幔之后又有一人,影影绰绰之间瞧不分明,但仔细听去,房中再无他人唿吸动静,看来抚琴的应就是适才说话的女子、也就是帘后之人了。 她不禁发起愁来,正不知该如何相见,却忽听那沉默许久的华衫公子低声道:「我见到她了。」 他这一开口,倒不由叫她吃了一惊,因着这把声音不属别人,却是那日曾有一面之缘的何定。 秦採桑心头不禁生出几重疑云,他不是有差事的么?在这里做什么?他和那女子是什么关系?他口中的她又是谁?她是不是可以直接进去请他引荐? 正犹豫间,那女子又已开口说道:「恭喜公子。」语声却还是淡淡的,听不出恭喜之意。 许是她向来如此,何定也并不在意,只是说话时语气依然苦涩,全然不似她见过的那个温雅又洒脱的公子哥儿,「可她完全不记得我。当然,我也不敢奢求她记得我。只是……」他又苦笑一声,低嘆一声,竟不再说话。 那女子仍是淡然道:「倚楼明白,只是公子不妨清心直说,或许便能换得佳人回顾。」 何定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我也晓得,只是情怯。」 秦採桑听得诧异,这倒好似是在说相思心事,如此一来,她再进去,那却不甚妥当,但就这么走掉,又仿佛有点不舍,正进退维谷,就忽地听见一声轻轻嗤笑。她循声望去,只见旁边的窗中竟探出一女孩儿的半个身子来,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姐姐待的那地方甚是狭小,只怕委屈了些,倒不如进奴家房里一坐,饮杯茶水,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第225页 那女孩儿生得甚是妖娆好看,着一件海棠花色的对襟袍,容色却比海棠还艷上三分,嘴角轻勾那么一笑,倒能把人的魂儿也勾了去。纵她是个女儿家,都忍不住微微脸热。 「就……就不必了罢?」秦採桑轻咳一声,忽觉江眉妩说得实在没错,她真是爱看好看的人,无论是好看的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总是忍不住要多看上那么两眼,连疼痛似乎都能减免几分,「实在是……」 「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也很是无聊。」那女孩儿银铃般的笑了,「姐姐要过来么?」 秦採桑犹豫了一下。她既就在隔壁房里,想来也是这楼子的主人,其实她这是相当于被主人抓了现行,人家完全可以报官抓她,但现在却反而邀她进去喝茶,看来脾气倒是不错,应该没什么恶意,若是去了,说不准还能得她引荐,见见隔壁奏琴那位姑娘,思来想去,但觉无甚妨碍,便就说道:「那请姑娘让开些许,莫要伤着了。」 那女孩儿依言,笑嘻嘻地从窗前闪开。 秦採桑便轻轻一跃,抓住窗梁,轻而易举地翻进屋去,放眼一扫,便见屋子布置得很是精緻,到处摆满女儿家钟意的小玩意儿,屋中稍带了脂粉香气,桌上瓷瓶里插了几支海棠,一张床占据最多地方,床幔亦是海棠色,低头时只见脚下踏的绵软地毯也是绣满了海棠花,再看那女孩儿竟是赤着一双秀足,不觉倒退一步,跳坐上窗台,「抱歉,我不知要脱靴……」 她其实有些犹豫,是不是就此一走了之。 那女孩儿却望着她甜甜一笑,「没关系的,这毯子铺了本来就是叫人踩的,姐姐若不喜欢,我叫人撤了它如何?」 秦採桑摇头道:「姑娘不必麻烦了……」但想起隔壁的人,终于还是没说出那个走字。 那女孩儿又是微微一笑,竟已倒好茶水,走过来欲递给她,「西湖龙井,配上清溪的乌哈泉水,姐姐尝尝?」 秦採桑没有立刻动手去接,虽然知她多半不存恶意,可防备之心无论如何不敢再少,「在下不速而至,委实不敢劳烦姑娘招待。」 那女孩儿却也没有相强,只轻轻啜了一口,又向她笑了,「秦姑娘放心,没有毒的。」 她年岁尚小,身量还未足,要矮她半个头,一双乌亮眼睛晶光闪闪,一笑时更是妩媚非常,走动时衣裙带起微风,一抹纤腰轻摇,好似随时便能叫人轻易折了去。然则这般弱柳扶风的身,配上夺目潋滟的脸,却着实有种矛盾的动人。 秦採桑望着她,目光中却不禁带上几分审视的意味,「你怎么晓得我是谁?」 女孩儿扶着自己纤腰,笑得花枝乱颤,「秦姑娘名动天下,当今世上,又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那都是大家抬爱。」说虽这样说,秦採桑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微自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我倒觉得姐姐你实至名归。」女孩儿又喝了一口茶,伸手抹去嘴角一点水渍,仰头瞧着她微笑,意有所指地道,「飞檐走壁之能也是名不虚传。」 秦採桑多少有些心虚,不觉往后退避,又不敢太避,怕自己一个不慎翻身掉下去。虽则楼不太高,可那也实在有失颜面,「今日是我冒昧了,还请姑娘莫怪。只因听着琴声动人,一时入迷……」 「原来是这样啊。」那女孩儿恍然大悟般地眨了眨眼,「倚楼姐姐的琴声确是京中一绝呢。不过秦姐姐以后想听,大可直接叩门,奴家总是欢迎姐姐的。」 她又靠得近了近,明眸轻轻一眨,细语温声,甜蜜如糖,唿吸里带了与房中一样的脂粉香气。 秦採桑不觉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点不妥。 这女孩儿的笑容好看,也不像有恶意,可言行举止就是叫她觉得哪里不对。也许是因为说起恭维的话来,却不似京里百姓那样是对她存有敬慕;又可能是因为她不知有意无意地就靠她这么近,说的话也有几分奇怪,其实这间屋子看起来就好像有点不妥…… 她忽然有点后悔起自己的冒昧,想要脱身,又不太好意思直接将她推开,就只好一边暗骂着自己这些没甚大用的礼数,一边把身子往后倾了倾,硬着头皮道:「是……既然识得了,还请姑娘代为引荐……不知姑娘如何称唿?」 那女孩儿眨了眨眼,「小女子姓曲名六么,是这儿的老闆。」 秦採桑一怔,「老闆?」 曲六么点了点头,「是呀,老闆。」 秦採桑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揣测,「……什么老闆?」 曲六么笑了一笑,终于往后退了一步,「姐姐那般聪明,难道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秦採桑抓紧时间喘了一口气,「什么地方?」 曲六么笑道:「自然是找乐子的地方。」 秦採桑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见她忽地向前一扑,竟是抓住了她双臂。 她还不想就这么倒栽下去,立刻用力一挣,便要反制她。可惜却错估了曲六么的力气,再欲多使力时,那疼痛偏是来得恼人,身子便失了稳,竟是被她带得往前扑去,将她扑个满怀,一齐摔在地上。 秦採桑疼得七荤八素,却还是强撑着立时要爬起来。 曲六么被她压着,反而似没事人般,还吃吃笑起来,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将她往下一带,脂粉香气扑鼻而至,用气声轻笑着道:「就是这么找乐子的地方……」 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近,勾人的笑意便和着热气一起扑在她面上。 第226页 第97章 秦採桑只觉一阵气促,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会不会伤人,出手使上了三成的力,强硬掰开她去,跳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才看向慢慢坐起、面上仍带着笑意的曲六么,心里的好奇其实多过愤怒,「你喜欢女孩儿?」 这些年来,她见过的第一个就是花怜月,自那之后,却未曾再见过别人。 曲六么仰头看着她,笑意妩媚,「不,奴家只是钟意姐姐。」 秦採桑:「……」 曲六么揉了揉手臂,忽又面带哀怨,「可姐姐出手这么重,是不是不钟意奴家啊?还是说,打是情,骂是爱,姐姐其实对我……」 秦採桑也不知她说的几分真假,但实在听不下去,便开口打断她道:「曲姑娘……」 曲六么的眸子眨了眨,「姐姐唤奴六么就好。」 秦採桑才不肯叫,不过一时摸不透这女孩儿所作所为意在如何,话里毕竟还是留了几分余地,「对不住,我方才是太过讶异了,这里专治跌打损伤的金创药,还请姑娘收下,涂个三两日,应就无碍了。」 曲六么只露出伤心的神色,将双手藏在身后,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姐姐当真要这般绝情?」 秦採桑不由一怔,她怎么就绝情了? 刚才分明是你先扑过来对我动手动脚,我不与你计较,是我大度,怎还蹬鼻子上脸起来?还这么一副被辜负的样子,她做什么了么?她们明明今日方才见面,怎么被她这么一说,倒好像她真成了负心寡义人似的? 她暗暗地嘆了口气,心道真是时运不济,虽不知曲六么究竟意欲何为,但惹不起总是躲得起,倒还是一走了之为好。于是便将药瓶搁在地毯上,然而不待她开口告辞,那女孩儿倒甚会看人心思,明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楚楚可怜地道:「姐姐要走了么?」 说起来到底是她理亏在先,秦採桑还真就没法这么翻脸,便只敷衍了一句,「是,不打扰姑娘生意。」 曲六么眨了眨眼,忽然又笑了一下,「姐姐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么?」 秦採桑神情微微一淡,「不是找乐子的地方么?」 一开始她的确是满头雾水,但若说到现在她还无知无觉,那也决不至于。一绝的琴,馥郁的香,非同一般女儿家的大胆举止言语,又经了刚才那阵仗,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曲六么轻轻地嘆了口气,「既然姐姐晓得,那为何还要走呢?」 秦採桑倒是奇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曲六么望着她道:「奴家常听人说起,秦姑娘专爱打抱不平,多行善举,更是曾救下许多怀着苦衷的烟花女子,帮她们离了苦海。旁人问她,天下这般事何其多,如何管得过来?劝她莫做无用之事。她却只说能管一桩是一桩,多救一个是一个,碰不上的是命,碰上了如何能够冷眼旁观。怎么姐姐自己说过的话,现在都不算数了么?」 那确是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那是因为那些女孩儿皆不情愿,皆被强迫,可眼前这女孩儿分明是不同的。但听她理论理论倒也无妨,秦採桑便不动声色道:「怎么不算数了?」 曲六么神情悽恻,语声哀哀,「姐姐就不肯救奴家脱离苦海。」 「……曲姑娘既是老闆,想来只有赚人入苦海的份,如何还需旁人搭救?」 「姐姐此言差矣。」曲六么一双明眸里俱是哀色,「我等青楼女子,最难是寻一良人,身在欢场不由自己,真心难以託付,虽赎了身去,心却仍难自已,又何谈是离了苦海?姐姐若肯救我,便做我的良人,收了奴家此身此心,那才是真的救人呢。」 她那模样倒是楚楚可怜,然则秦採桑总觉得有些造作过了头,因此心里大半是不信的,「姑娘既怀此意,想必天不相负。但我与姑娘并非同道中人,姑娘的良人不会是我,我的心上人也不会是姑娘,实是不敢越俎代庖,轻言救赎。还望姑娘再多寻觅,我这便告辞了。」 说罢向她抱了抱拳,正欲翻窗离去,却听得身后轰然一声闷响,急回头看时,却见是那窗竟被剎那间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秦採桑掠到近前,才见那竟是一块不知多厚的铁板,心念电转,又立时掠向门口,拉开门却也只见一块相类的铁板,思忖一瞬,便抬手将荡寇一挥。 火星四溅,那铁板却半分未变,连道划痕亦无。 她的眸光不禁凝重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曲六么已盈盈站起,信手将折皱的衣裙一理,抬头向她一笑,便如海棠绽满枝头,语气是极无辜的,「奴家是六么呀,姐姐这便忘了奴么?奴家好伤心吶。」 「曲姑娘莫再装傻,你晓得我在说什么。普通的青楼老闆,房中会布下这样的机关?」秦採桑嗤笑一声,「曲姑娘不妨直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曲六么只对她笑,殷殷切切地道:「奴家只想要姐姐做奴的良人,哪怕是一夜夫妻呢,也有一夜的恩情。姐姐就成全奴这一次罢,也算是行一桩好事。」 秦採桑冷笑一声,「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曲姑娘觉得有意思么?」 曲六么眨了眨眼,哀伤道:「姐姐竟不信我?」 秦採桑毫不犹豫地道:「当然不信。」 「姐姐虽然待奴无心,」曲六么哀伤地嘆了口气,「奴却偏对姐姐一见钟情。」 第227页 她到此时竟还能装模作样,秦採桑十分无奈地看着她,「曲姑娘……」 曲六么打断她道:「奴知姐姐在江湖上待得久了,自然逢人便多一分小心,怀疑奴也是正常,奴并不怨姐姐。只是姐姐可别忘了,是姐姐先来这里的。奴若真要设套害姐姐,也绝料不到姐姐会今时今日来罢?姐姐仔细想一想,可是如此?」 秦採桑一时语塞,「这个……」 她心知她说的确实不错,谁也料不到她今日会来这里,也想不到她会听见那倚楼的琴声。退一步说,就算她听了琴声,也不见得就会循声而来。说到底都太过凑巧,实在没法一环扣一环的设计,何况她们真是素未谋面,她应该没有必要害她。 可那又为什么呢?真是什么所谓的一见钟情? 似乎也别无他解了。 但她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可一般的青楼老闆,房中也不该装有此等机关罢?这姑娘又怎么解释?」 曲六么嘆了口气,「姐姐也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平素难免吵闹,奴家只是想求几分清静,所以才请人做了这间屋子。」 这倒也不是不合情理,但秦採桑仍觉得她说的爱慕不甚可信,沉吟片刻,又再问道:「那你为何要困住我?」 曲六么哀哀地看着她,「奴家真的只是喜欢姐姐,才想姐姐留下陪我。」 秦採桑总算晓得什么叫做最难消受美人恩,不论真假,她都招架不住,「就算是我多心了……但我刚刚已经说过,咱们并非同道中人,我对姑娘并无那种心意,姑娘这样做也无济于事,强扭的瓜不甜,还是请姑娘开门,放我走罢。」 曲六么仍是哀哀地望着她,「姐姐莫不是已有心上人了么?」 秦採桑真不晓得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没有。」 曲六么立刻又道:「那姐姐怎知你不中意我?」 「这……」秦採桑只觉无言以对,「不中意便是不中意,我就是晓得,曲姑娘,你还是放我走罢。」 曲六么没有动作,仍只是望着她道:「姐姐莫不是喜欢江姑娘么?奴家确实是比不上她,若姐姐真的喜欢她,奴家也不敢再强求。」 「……」 秦採桑简直弄不懂她在想什么,她是与江眉妩交好没错,偶尔也会开几句玩笑,可却其实从未对她动过旁的心思,相信江眉妩亦是如此。 她虽不甚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可也在书上读过许多,一见钟情大抵总是以貌取人,她不太信,她觉得真正的喜爱该是久经风霜亦不离不弃,喜欢一个人,总归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虽然如今她还未觉得对谁有什么特别感觉,总之对这姑娘,绝对不是。 她只得归因于这女孩儿是疯魔了,不禁暗嘆一声,她这是什么运气?出门总是撞到疯子。小腹又在隐隐作痛,秦採桑只想速战速决,「曲姑娘,不管我喜欢什么人,可我晓得我真是不喜欢你。虽然你长得好看,人也聪明,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姐姐既然没有喜欢过别人,又怎知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曲六么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她,「也许姐姐跟我好过,便会知道,你其实也能喜欢我的。」 「曲姑娘……」秦採桑简直要被她逼疯,「你说你喜欢我?」 曲六么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秦採桑道:「那你喜欢我什么呢?」 曲六么的视线稍稍往下一落,又抬起头来瞧着她微笑,「姐姐的手很好看。」 秦採桑心说这算什么癖好,以貌取人她知,以手取人却算什么?忍不住又重重嘆了口气,颇语重心长地道:「曲姑娘,这么说吧,你说你喜欢我,可咱们不过也只见了这一面,你都不知我是什么人,怎就能轻言喜欢?」 曲六么摇头道:「我对姐姐闻名已久,早已相知甚深。若知姐姐真的这般好看,早就……」忽而似是有点羞涩,微微一低首,又随即抬眸一笑,「早就去寻姐姐了。」 秦採桑再度无话可说,索性破罐破摔,「请曲姑娘开门,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曲六么反倒笑了,「奴家就喜欢姐姐对奴不客气。」 秦採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但话一出口,也只得板起脸来,「我可不是吓唬你。」 曲六么笑道:「奴晓得。」 秦採桑无可奈何,「曲姑娘到底怎样才肯放我走?」 曲六么一副伤心模样,「姐姐真的就这么想走么?」 不走还留着过年么?秦採桑看了看四面墙,「曲姑娘,其实你困着我也没有用,你总要吃饭的罢?这门总归得开,你留不住我的。」 曲六么幽幽道:「可是能多留姐姐一刻,我心里也多欢喜一刻。」 秦採桑真不明白她是说真说假,只觉得这屋子里的脂粉气息比先前更浓,再加上她这会儿又疼得更厉害,真的不想再留下去,「曲姑娘何必如此执着?」 曲六么轻轻嘆了口气,看出她显而易见的焦躁,眼珠一转,忽然道:「姐姐要想快点出去,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奴有个条件。」 秦採桑连忙道:「什么条件?」 曲六么凝着她,忽而嫣然一笑,「除非……姐姐亲我一下。」 「……罢了。」秦採桑盯着她看了片刻,发觉她并无玩笑之意,但觉无可奈何,「那咱们还是等着罢。」 第228页 曲六么却仍是瞧着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扑哧一笑。 秦採桑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猜不透也懒得去猜她笑什么,只默默看着她慢慢走至墙边,抬手一碰,不知触着什么机关,那铁门便缓缓升起。 曲六么回过身来,盈盈向她一笑,做个请的手势,「姐姐,请。」 竟会如此简单?秦採桑不禁迟疑了片刻,只恐她还有什么旁的花样。 见她不动,曲六么笑得愈发欢喜,「怎么,姐姐可是想通了,不愿走了?」 那怎么可能?秦採桑回过神来,生怕她再改变主意,风也似的掠过她出去,见门外只是寻常走廊的模样,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曲六么跟在她后面出来,背靠着墙立着,微微含笑,「姐姐,这边走。」 秦採桑压着重重疑心,到底忍不住往隔壁看了一眼。这会儿琴声已寂,似乎也没甚人声,难道何定已经走了么? 曲六么留意到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道:「倚楼姐姐还有别的客人,今天怕是见不上了,姐姐可以改天再来,奴家将她介绍给姐姐认识。」 秦採桑收回目光,随口道:「多谢。」 曲六么哀伤地嘆了口气,「姐姐这么轻易就应了,真叫奴心里又是喜,又是悲。」 秦採桑无奈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曲六么眨了眨眼,「哦?」 秦採桑逐字逐句道:「全话是——多谢曲姑娘好意,不过不必了。」 曲六么神情凄凄,「姐姐真就这么不想见我?」 秦採桑晓得她多半是惺惺作态,也并不怎么往心里去,未再说话,只顺着她先前指的方向走了几步,果然见到一道楼梯。 楼下隐约有细语声传来,好似是人客又至。 秦採桑心说也没甚么好避,就直接下楼,就闻脚步声渐近,原来婢僕却也领着一人上楼来。她随意望去,那人也抬头看来,两相对视,不由同时一怔。 「姜兄?」 她只觉不敢置信,难道姜涉就是那位客人?这么些日子都说有事要忙,竟是为着这个?还是说,世上就有那般容貌身段一模一样的人物? 姜涉也颇为意外,但很快定了定神,未过多表露心绪。只是待要开口招唿,又不知该以何等语气;可若装作并不相识,又未免太过虚假——一时进退两难,委实是有些尴尬。 「原来姐姐竟识得姜公子么?」 秦採桑闻声抬头,便见曲六么正站在栏杆之后,笑意盈盈地望着二人。她一时只觉无话可说,姜涉确是在此,可她不也是误打误撞地进来这温柔乡了么? 姜涉看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只向曲六么微一颔首,「曲老闆。」 曲六么下了两级台阶,仍是笑语盈盈,「姜公子是来寻何公子的罢?真是不巧,何公子已经走了,不如……」 秦採桑觉得她的「不如」绝没有什么好事,见缝插针地打断了她,向姜涉道:「既然人都走了,那咱们也走罢。」 姜涉看了她一眼,还未表态,那厢曲六么已然哀哀道:「姐姐就这么急着走么?」 秦採桑飞快地道:「秦某只是不想打扰曲老闆做生意。」 曲六么神情里带着悲切,「怎么会是打扰呢?姐姐肯来,奴家真是高兴都来不及。姜公子,你是晓得的……」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再不说话,一把拽住姜涉,就迳自下楼。 曲六么倒也没追上来,只在身后拖着软绵绵的调子喊道:「姐姐,姜公子,下次可一定要再来啊。」 秦採桑并不应声,足下生风,行得飞快。 姜涉在旁瞧见她满脸欲语还休,虽不明形势,却也觉得好笑。 直被她拉着走出一条街去,那少女才终于松开她的衣袖,勐地舒了口气,「哎哎,真是防不胜防。」 姜涉也不知她对上曲六么怎地就如避洪水勐兽,但瞧她那模样,却着实觉得有趣,「不想姑娘竟与曲老闆相识。」 「可别提了!不知修了几世的霉运……」秦採桑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对了姜兄,你怎会在此?」 第98章 姜涉瞧了她一眼,未动声色,「我是来寻镇之的。」 秦採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是了,她方才都说过了……」 姜涉只是轻轻笑了一下,「这几天原是想去寻姑娘的,不过突然出了些事情,一时抽不开身,怠慢之处,还望姑娘莫怪。」 秦採桑摇了摇头,「没什么的,姜兄不像我,无事一身轻,来日……」说至此处,不禁一顿,哪里还有什么来日,她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 姜涉见她没有说下去,不由看了她一眼,瞧她似有些发怔,倒也没有立刻再说什么,默默同行几步,方才又道:「秦姑娘……是在找双歧么?」 「是,姜兄怎么……」秦採桑很快反应过来,「是听徐兄说的?」 姜涉有些讶异地摇了摇头,「不是。」 秦採桑倒是惊奇起来,「不是?」 姜涉嗯了一声,其实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昨日庄道长信中提及的。」 「庄道长?」 姜涉点了点头,「天机门的庄谐子道长。」 「原来是他,难为他有心了。」秦採桑恍然大悟,可再一细想,便又觉出不对来,庄谐子纵然得晓双歧下落,那也该是修书与她。难道是因为不知她去向?那也该是转託谢酩酊,写给姜涉又算什么呢? 第229页 姜涉瞧她面色几变,知她心有狐疑,便开口说道:「庄道长是我一位好友的长辈,那位好友现在天机门修行,庄道长有时会代他回信,说些他的近况。这次他信中提起了秦姑娘,说若我能见到姑娘,便将双歧之事转告姑娘。」 「原来如此。」秦採桑点了点头,但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一时却也想不到具体为何,遂就不再多想,「只是姜兄的朋友为何不自己回信呢?天机门似乎也没那许多规矩。」 姜涉料不到她问起这个,微微一怔后才道:「秦姑娘有所不知,那位朋友修的是天机一道,一入山门,便须斩断俗世机缘,不得再与亲朋往来。」 「还有这样的道统?实在有些不近人情。」秦採桑不觉咋舌,她还以为天机门不是似庄谐子那样仙风道骨,便是像曲千秋四处招摇撞骗,想不到竟会有这等连亲友都一併捨弃的求道之人。早知那时就不该逞一时之气,白白错失机会。 姜涉摇头道:「也不算是不近人情,古来有舍才有得,求道本是难事,悟道更难,天机门所求的天道,更难参悟,但既是他选的路,我们也只盼他大道得成。」 「是啊,都是人各有志。」秦採桑回过神来,不免嘆息一声,若换作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决然出世,「不过姜兄也不必太过挂怀,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彼此安好,说不准日后还会有相见之期。」 姜涉脚步忽然一顿,竟然向她一揖到底,低声道:「多谢姑娘。」 秦採桑给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姜兄这是做什么?我也没做什么,怎值得你如此?」 姜涉直起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姑娘也许是无心言语,但却使我破开迷津,抵过十年苦读,如何便不值得了?」 「哎,姜兄你真是……」秦採桑也禁不住笑了一下,「不过要是我真碰巧帮上了忙,那也是我应当做的,反而是我的荣幸才对。」 姜涉只是笑笑,「那是姑娘诚厚之心。」 「好了,我们不多说这个了。」秦採桑只觉如此下去怕就没完没了,忙忙打断她道,「还是请姜兄说说,双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好。」姜涉应着,「我见庄道长信上有言,那地方秦姑娘也曾去过。」 「就是徽州的那个么?可是……」秦採桑不禁皱眉,「庄道长既然这样讲,想来是另有发现?」 姜涉点了点头,「秦姑娘也许还记得,双歧镇虽然地方不大,但紧邻着百状山,是以镇上倒还开着一家客栈,来往的天机门弟子有时也会在那留宿,前些日子有名弟子被拒之门外,才晓得那客栈不知几时已换了主人,将要改作茶馆。再一打听,才知那人还在镇中建了一座宅院。不过,秦姑娘决计猜不到那宅院的名字。」 秦採桑听她这样一说,倒也好奇起来,「什么名字这么稀奇?」 姜涉道:「没名字。」 秦採桑先是一愣,继而不由笑道:「既是没有名字,那自然是猜不着了。」 「姑娘误会了。」姜涉却是摇了摇头,「是这宅院的名字便叫作没名字。」 「名字就叫作没名字?」秦採桑跟着念了一遍,不觉笑道,「倒是有趣。」 那宅子的主人,会是包婆婆么? 「可不是么?」姜涉亦贊同道,「我也觉得那主人定是个妙人儿,才能定下那些有趣的规矩。」 「有趣的规矩?」 「是了。」姜涉点了点头,「那茶馆的小二告诉那名弟子,道是以后借宿,尽管到没名字庄去。主人最是好客,定会好吃好喝地招待,只有一条,却必须遵守。」说着此处,却顿了一顿,仿佛也觉得有趣似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若是进了庄子,就必须得住满三日,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一刻,三日之期一过,可以再进庄来,不过进来之后,还是须住满三日,才能出去。」 「这倒真是条奇怪规矩。」秦採桑在心里琢磨了片刻,却也说不好包婆婆会不会这般行事。如不是她,为何却偏偏选在双歧?可若当真是她,又为何这些年都毫无动静,偏是如今才盖起这所宅院? 姜涉点头道:「是啊,那几名弟子开始时并不相信,第二日仍是打算离开。」 「结果呢?」 姜涉道:「结果自然是没能出得去。」 「想来也是。」秦採桑并不意外,「那主人既敢定下这样规矩,必定是有几分真本事。」 姜涉点了点头,「这几名弟子只得待足三日,这才回山去把事情告知师长,便有位曲道长亲自下山走了一趟,结果却也是无功而返。」 「曲道长?」秦採桑眯起眼睛,「不会是那位不准不要钱的曲神算罢?」 姜涉神情略略一淡,随即颔首道:「正是那位前辈。」 「他算东西未必准,武功却真是了不得,连他都要守那规矩,看来这位主人,当真深不可测。」秦採桑心中不禁一喜,那还真有可能是包婆婆。但……她却就要回家了……偏是这个时候,怎么偏是这个时候? 她神情不由得又是一黯,但却忽然晓得了是哪里不对,「姜兄刚才说这信是昨日才到?可我来京城也没有多久。」难道天机门也驯养了白鸽么? 姜涉垂眸道:「其实我先时也还纳罕,不过……秦姑娘既然也听说过曲道长的名号,也许这即是天机难测之处罢。」 第230页 「不会罢?」秦採桑可不觉得这些确有其事,或许是谢酩酊提过什么,被庄谐子猜了出来,但这个到底没有那么紧要,更紧要的还是双歧。连庄谐子都觉得那也许是她要找的人,她要去看一看么? 但是娘亲……小腹忽然又不是时候地作痛起来,她不禁疼得皱眉,不自知地咬起下唇。 姜涉一直不敢太过分地多看她,此时才察觉出她脸色不佳,「秦姑娘可是不大舒服?」 秦採桑摇了摇头,「我没事的……」 姜涉却仍只是看着她,微微皱起眉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忽听一人嗔道:「怎么会是没事?姐姐的脸色明明差得很。」 秦採桑偏头望去,只见曲六么站在不远处,手里端着一碗尚还冒着热气的汤水。她看见这女孩儿就觉得头疼,不晓得她怎么又跟了出来,不禁长嘆一声道:「曲姑娘……」 曲六么却是走近几步,打断她的话,「姐姐,咱们女儿家这种时候最要注意了,若是一不小心落下什么病根,再后悔可就晚了。」 秦採桑:「……」 她不晓得曲六么是怎么看了出来,虽她一向大大咧咧惯了,但被她这么直接道来,尤其旁边还杵着一个姜涉,多少还是觉得尴尬,索性装作不懂,「我不知曲姑娘在说什么,我并没有……」 曲六么的神情益发楚楚,「姐姐不理我不紧要,可千万不能不保重自己的身子。」她向前走了两步,「这药汤是奴家阿姐传下的方子,倒是极管用的,姐姐快将它喝了罢。」 她满眼诚恳地望着她,秦採桑却不觉得她怀有好意,若她早看出她身子有恙,在房中时本就可以言语,却偏要在这个时候说起……也许是她小人之心了?毕竟熬药也要一段时间,可是…… 姜涉忽似恍然道:「秦姑娘面色不善,莫不是发了寒热?」 秦採桑一怔之后,赶忙应声,「可能是,也许是夜里受了凉。」 姜涉顺着她的话往下讲,「着凉虽是小事,可是也不能完全不管。」 秦採桑点头道:「对,不过眉妩已经给我抓过药了,所以真的不须再劳烦曲姑娘……」 「可是江姑娘现在不在近前,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曲六么笑了一下,「姐姐还是喝了罢,会好受些。」见她不接,又柔声道,「温好的,不烫的。还是说,姐姐仍然信不过我?」 姜涉但见秦採桑犹疑不定,便轻咳一声,「秦姑娘若是……」 不想她忽然夺也似地取过碗来,干脆一口就灌下去,随即把药碗递还给曲六么,「多谢。」 曲六么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来,「这都是奴家应当做的。想必姐姐还有事要忙,那奴家就不多打扰了。」说罢,盈盈一礼,转身去了。 秦採桑见她走了,才抿了抿唇角,取帕子把药汁都擦干净了,一时却真不晓得她意欲何为,颇有些茫然地盯着她背影瞧了半天,忽觉似曾相识。 还没等她想出是真曾见过还只是错觉,一旁的姜涉忽然清了清嗓子,「秦姑娘既是不太舒服,还是先回去休息才是,其他的事,以后再提却也不迟。」 「嗯。」秦採桑点了点头,她确实也要回去同江眉妩商量一下。 「那我与姑娘一道过去。」姜涉又笑了笑,「正巧我也去那边买些东西。」 秦採桑忙摇了摇头,「姜兄不是有事要寻何公子么?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姜涉轻笑道:「也不是什么太着急的事,而且他此时未必顾得上我。」 她既这般说,再加上往四面一瞧,也不知身在何处,秦採桑就没有再推辞。不过不晓得是不是曲六么的药起了作用,那疼痛的确是有所纾解,叫她有闲心去琢磨其他的事。 那日永王大闹客栈,弄出那般动静,姜涉没有道理不晓得。可今日遇见,他却只字未提,且表现得一如往常,实在也太沉得住气。 说起来,其实他好像是有些不同了。那时在洛阳,纵然也是温和有礼,可眼底却还带着笑意,不经意间还能瞧出那规矩皮囊下不受拘束的灵魂,决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竟有些叫人觉得难以接近。 是因着在京里待得太久了么?这京城虽然好,可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这少年在战场上是生杀予夺意气激昂的小将军,困在此地大抵便如蛟龙入浅滩,她觉得若换了是她被人绑住羽翼,定然不会快活。可姜涉却并没有特别消沉的神色,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藏得太好。她总觉得一个纵横沙场的将军该是热血沸腾的,而不似姜涉,倒像杯温温吞吞的水,总也起不来波浪。 但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她也要回到王都去了……她真能回到王都去么? 秦採桑忽然有些失神,四面宫墙,是她从小到大一心欲要挣脱的囚笼,难道事到如今,就能成为她的归宿? 她做得到么?她做不到的。 她可以回去,可以窝在召王妃怀中撒娇撒痴,可以同召王理论短长,可要她一生一世留在那里,却决不可能。 其实当初晓得了又怎么样呢?她也不会乖乖去和亲的,她从不是一个会勉强自己的人。而就如今看来,代国其实也不会当真就为此轻易动起干戈,事情必然有其他的解决法子,而在解决之后,她会就那么安安分分地待在宫中么? 行遍河山,看遍天下,管尽不平,以武会友,那是她这一世的夙愿。 第231页 只不过,不至于阴差阳错间,累得他们为她心伤。 她只觉豁然开朗,整个人登时振作起来。不错,家是要回的,但不必就是现在,不必就是一去不返,召国永远就在那里,娘亲晓得她安然无恙,也就不会再多牵挂,可这么多年她总算寻着包婆婆一点踪迹,若是不紧紧抓住,也许顷刻又要错失。 那就这样定下来了,先去双歧,再返召国,而后与江眉妩一起,游遍天下。 秦採桑想着想着,便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只觉短短片刻前还萦绕不去的愁绪竟变得不值一提,恨不能一步就迈到江眉妩面前,同她说起双歧之事。 姜涉在旁看见,虽不知她如何就从愁云满面变作春风得意,却也不禁被她感染得微微一笑,见她忽而驻步,便也停了下来,「怎么了?」 「这条路我认得了。」秦採桑转头向她一笑,「姜兄快去忙罢,哪日得闲了,咱们再聚不迟。」 姜涉莫名从她语气里品出点过河拆桥的意味,不禁啼笑皆非,但还只是嗯了一声,约下了来日再见,正待分道扬镳,却忽听得身后有人惊唿。 两人皆循声望去,却是有个小道拎着纸包从一家店铺里出来,不想又有一汉子急匆匆进门去,两人都未瞧见对方,当时便撞个满怀。那小道手一松,包里的东西便散了一地,立刻便骂骂咧咧起来。许是知道理亏,那汉子一面连连陪着小心,一面弯腰给他拾着东西,然而那小道却还不依不饶,双手掐腰,将那汉子骂得狗血喷头,甚至还抬脚踹了两下。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秦採桑更是不忿,心道这实在是得理不饶人,忍不住便冲上前去将两人扯开,「这位道长,一开始确是这位大哥的不是,但他已道过歉也帮过手,也肯赔偿你的损失,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做得这样过分?」 姜涉拦她不及,也只好跟了上去,却看那小道一身玄袍,张牙舞爪,心里已是有了计较。 那小道见有人过来,也仍横极,将她上下一打量,眸子里透出轻蔑之色,「道爷我心里不爽,骂便骂了,你可知他弄坏的是谁的东西?骂两句还是便宜了他!小娘们儿也休得猖狂,真当腰上别把剑便能学人逞英雄了?还需擦亮眼睛看看清楚,这京城到底是谁的天下?」 敬酒不吃吃罚酒。秦採桑冷笑一声,「管他是谁的天下,我只晓得总不是你的。」 那小道一噎,随之恼羞成怒道:「大胆刁民……」 秦採桑只容他说出这半句,荡寇已是抵在他胸口上,「你刚才说什么?」 那小道怔住:「大胆刁民……」语气却是渐弱下去,「你知道道爷我是什么人吗?还不快把这把破剑拿开?要不爷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秦採桑嗤地一笑,「纵是破剑,也能叫你送了命去,你信不信?」 那小道抖了一抖,明显直着脖子在硬撑,「你敢动爷一根毫毛,保管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秦採桑倒是笑了,「我还真不想看见明天的太阳,天越来越热,下点雨倒是清爽,也正好洗洗这儿的浊气,免得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到处乱跑,搁这腌臜人眼。」 小道的脸阵红阵白,又要发作,又有所顾忌。 姜涉在心底轻轻一嘆,却也不想将事闹大,才欲上前,不想那店主却自屋里出来,手里还拎了一包东西,和和气气地递了出来,「这是道爷您要的东西,算是小的一点孝敬。」又看向秦採桑,「小的是这家店的老闆,做生意的讲究图个和气,姑娘你看这样如何?这位道长想来只是一时心急,这位客人应该也并非有意,咱们各退一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这么算了,成吗?」 秦採桑自然没什么异议,只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小道,「他没意见,我就也没什意见。」 那小道犹豫了一下,噼手夺过东西,终是灰熘熘地走掉,跑出半条街,却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喊:「你给我等着。」 秦採桑忍不住笑出声来,「得嘞,等着您!」 小道圆睁了眼,终是恨恨走掉了。 店主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嘆息着摇了摇头,走入店中。 先前那汉子过来道谢,秦採桑但道无妨,好言打发了他去,正欲走时,却见人群竟仍未散,许多双眼睛一齐盯住了她,「秦女侠!姑娘就是秦女侠罢?」 秦採桑低头瞧瞧自己,犹豫了片刻,就听又有人嘀咕道:「旁边那位,不会就是小将军吧?」 好些人登时两眼放光,便嚷嚷不休,有人询问石头教可都是恶形恶状的妖孽,有人道是求着申冤,有人却是追问二人关系……秦採桑听得头痛欲裂,忙寻个机会,拽着姜涉跑了出去,直走出两条街,才敢停步,一看周边再是陌生地界,不禁嘆了口气,「看来还得有劳姜兄带路。」 姜涉忽然亦是嘆了口气,「这地方我也不晓得。」 秦採桑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看,但见她满脸无辜,坦然回望,愣了片刻,倒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第99章 姜涉也不恼怒,只静静含笑望着她,倒叫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终是收敛了笑容,轻咳一声道:「那我去打听一下罢。」 姜涉却一时没有作答,片刻后方才点了点头,看着她上前敲开一家门户,说了半天,才跑转回来,喜气洋洋地同她说明要如何行走。 第232页 两人便一道寻着路出去,秦採桑始先也未作声,行了一阵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他们叫我女侠。」 姜涉偏过头去,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嗯?」 秦採桑道:「江湖上有点名声的侠客,若为男子,称唿无非是大侠少侠,比如谢大侠温少侠,可怎得就不叫他们作谢男侠温男侠,而偏偏要叫我秦女侠?」 姜涉微微一愣,「这种说法,我倒是头一次听到。」 秦採桑点了点头,「我或许是有些咬文嚼字,只是有时候还是未免觉得不公。」 姜涉沉吟道:「这也未必,秦姑娘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世事有时确实不甚公道。」 秦採桑瞧着她,忽地忍不住笑起来,「所以我还是很喜欢姜兄你啊。」 姜涉不觉一怔。 「其实我遇见姜兄的时候,也就刚在江湖上飘了个把月,但就这几个月,也听见了不少混帐话。其实说起来,我有时候倒也佩服连云生,到底他没有这等偏见,若他不是太作恶多端,也许……」秦採桑沉默了一下,才又说道,「不过没这个也许了。但除却那些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人,还有些人虽则不说,却也会有意无意地有所偏见,比如说侯老帮主,时不时会说女娃娃怎样怎样,最毒妇人心啊又是怎样怎样,或许言者无心,可听在人耳朵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姜涉不由沉默,这些话,其实她听过不少。世事本来就对女子不公,她顶着男人躯壳,还到底占些便宜,可也被说过男生女相,在战场上曾被对手取笑,最后戴起面具,多少也有这个缘故。可她其实并不会差过任何人,又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做名女将? 「算啦,不说这些了,人的想法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反正终有一日他们会晓得,我可以远胜他们。」秦採桑忽又笑了笑,「话说回来,方才那小道士是有些来头的罢?我其实也听说了些事,只是还是想不到竟会这样猖狂,真就管不得么?」 姜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邓衮的权势在朝中,纵然算不得如日中天,也算是炙手可热。他手下那帮徒子徒孙,有时做事难免出格,但只要不闹出人命,平日里官府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这一沉默,秦採桑倒是已有了答案,「管不得。」 姜涉想要说些什么,但竟又不愿意虚言假意。 秦採桑却就笑了一笑,「没关系的,形势若比人强,那也少不得略低一低头。不过就像我方才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姜涉深深地看她一眼,「是,世事总不会一直如此。」 秦採桑应了一声,忽而欣喜地向前一指,「哎,到啦。上次这样和姜兄同行,还是夜深人静,当时匆匆一别,真未想到还有再见之期。今日一别……」 姜涉望住她,轻声接口道:「再见不知何时?」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笑道:「那当然不至于,离京之前,还要同姜兄作别呢,而且以后我也总会再到京城来的。」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口,「咦?」 姜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一个年轻书生正走上前来。 秦採桑向她歉意一笑,转向那书生道:「宋公子怎么还在这里?」 宋子真望了姜涉一眼,才向她道:「姑娘方才走得急,我还有些事情,没来得及与姑娘说明白。」 他眼睛望着她,好似有些迟疑。姜涉晓得怕是有什么事不愿她在场,便识趣地告辞。 秦採桑也没有多留她,只道改日再见,看她走远,方才回头望住宋子真,「宋家哥哥是有什么急事么?不过你来得也巧,我本来也打算去找你。」 宋子真给她吓了一跳,「姑娘难道是想闯四方馆吗?万万不可!」 秦採桑看他紧张,不由笑了起来,「宋家哥哥不必这么紧张,如今纵是皇宫大内,我若真心想进,也不过弹指之力。」 宋子真神情益发紧张,「姑娘千万莫要如此,这大兴的皇宫可非比等闲……」 秦採桑虽是不以为意,不过瞧他紧张的样子,到底还是没再争辩,只一笑了之,「宋家哥哥快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宋子真显然还是有些担心她会去闯皇宫,不过终是没再说什么,四下打量一阵,方才低声说道:「我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何事,但听黎大人说,漠北使者清晨入宫见驾,不到一个时辰,四方馆就来了兵马,封了漠北所居的怀远驿。姑娘也知大兴与漠北颇多龃龉,我只怕事有万一,再起兵戈之祸,想来大兴终非久留之地,便想派人先送姑娘回去。」 「倒不至于罢?」秦採桑心道难怪姜涉道他近日有事,怕不就是为了这个,但看宋子真一脸凝重,便也收敛看轻之色,「其实我也正想与宋哥哥说这个呢,我倒不打紧,宋哥哥你们才更要留心,那劳什子寿辰,不去也罢。」 宋子真颇震惊地看着她,「姑娘……」 「好啦好啦,我只是开个玩笑。」秦採桑嘆了口气,「晓得你们走不开的,况且就算真有万一,京城也是最安全之地。」 宋子真摇头道:「微臣的安危何足挂齿,倒是姑娘……」 「别这么说,谁的性命都一样重要。」秦採桑打断他,「宋家哥哥,说正经的,我想请你把我平安的事情,尽早传回去。」 第233页 宋子真点头道:「姑娘放心,微臣……我省得的。」 秦採桑沖他笑了笑,才接着道,「还有,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宋子真望住她,「姑娘……」 「宋家哥哥别着急,我只是说不能现在回去,又不是说不再回去。」秦採桑连忙打断他,「我在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办,等办完了,我肯定立刻就会回去,我说话向来算话的,你相信我。」 宋子真神色变幻,终是低下头去,「姑娘若已下定决心,我也不敢相强。只是请姑娘一定保重,陛下和娘娘都在等姑娘回家。」 「我晓得的……」秦採桑只觉鼻子又是一酸,赶紧挥手赶人,「天色也不早了,宋家哥哥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现在毕竟只是秦採桑,到底不好太亲近的。」 宋子真点了点头,虽神情仍是凝重,但仍是行过一礼,拖着步子走了。 秦採桑瞧着他规规矩矩地没入人群中,摇头嘆过一回,又笑过一回,方才转身进了客栈,一边上楼,一边不禁想起漠北的事。 平白无故地把驿馆封起来做什么?那岂不是变相的软禁么?若是果然起了战事,姜涉应该会回凉州罢? 她总是说要去凉州看雪,结果至今也未能成行,等这回……她正打着主意,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轻轻咳嗽声,抬眼一望,原是江眉妩站在楼梯口,正低头望着她,语气淡淡道:「回来了?」 秦採桑不知怎地,只觉有点心虚,「嗯,我……」搜肠刮肚地想解释两句,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江眉妩打断她道:「进屋说罢。」 秦採桑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房间,又有点小心翼翼,缩手缩脚地把自己窝在门边,视线只跟随着她转。 江眉妩回头看她一眼,「坐啊。」 秦採桑哦了一声,赶紧又把自己缩在椅子上。 江眉妩又道:「还疼么?」 秦採桑赶紧摇了摇头,「没事了。」 说起来,曲六么那偏方还真的有用。 江眉妩点了点头,「那就不用喝药了。」 秦採桑这才看见桌上的瓦罐,抢过去掀开盖,却发现还有热气在冒。从她走到现在过了多少时辰,那么江眉妩必然是时时温着的。心里不觉生出暖意,又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瞒着她什么,一抬手就要把瓦罐端起来往嘴边送,「好不容易熬好了,不喝多浪费。」 江眉妩按下她的手,语气里有几分无奈,「是药三分毒,没的给自己找罪受,若是再疼的时候,再喝不迟。」 「嗯。」秦採桑乖乖地点了点头,「你说不喝就不喝。」 江眉妩忍不住笑道:「转了性了?竟开始听我的?」 秦採桑见她笑,才悄悄松一口气,「不生气了?」 江眉妩好笑道:「我几时生气了?」 秦採桑小心翼翼道:「你没有吗?」 江眉妩望着她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这个么……」秦採桑别开视线,「我出去的时候都没跟你打招唿,态度也不好……」 江眉妩道:「还有呢?」 「还有……」秦採桑蓦然抬起头来,「你不是说你不生气么?」 江眉妩板着脸道:「本来是没有,但现在倒有点生气了。」 秦採桑急道:「为什么?」 江眉妩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 「我……」秦採桑禁不住有点委屈,「可你、你刚才都没跟我笑。」 江眉妩忍不住笑,「秦姑娘又不是武功秘籍金山银山,为何我要见你就笑?」 秦採桑觉得她该是真没生气,「是我小人之心了,我刚才……」见她没甚动问的意思,终于按捺不住,「你就不问问我去哪儿了?」 江眉妩偏头瞧她一眼,倒很配合,「你去哪儿了?」 秦採桑眨了眨眼,「问得太晚,我不告诉你。」 「药就别喝了,喝几口热水罢,应该不大烫了。」江眉妩无可奈何地一笑,伸手给她倒了杯水,见她不接,又补充道,「放心,杯子涮过的。」 秦採桑望定她,「你真的不问了?」 江眉妩嘴角浅含着一丝笑意,「我还以为咱们已有默契,你若想说,我自然不会不听。」 秦採桑本想全盘托出,此时却又改了主意,捧着杯子吸熘着喝了一小口热水,忽然感慨道:「眉妩啊。」 江眉妩漫不经心地道:「嗯?」 秦採桑认认真真地道:「以后谁要能娶到你,一定会过得特别开心。」 江眉妩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是么?」 秦採桑十分郑重地点头,「长得好看,又晓得心疼人,若我是个男儿郎,一定要娶你为妻。」 江眉妩默然一阵,忽然笑道:「是女儿家便不成么?」 第100章 「嗯……」秦採桑认真地想了一想,只觉就这么一直与她相伴相守,却亦是一桩美事,「倒也不是不成。那你肯嫁给我么?」 江眉妩看着她道:「为何不是我娶你嫁?」 秦採桑皱眉苦思半天,原想说是她比较厉害,但为何男子就该比女子厉害了?她又想说是江眉妩更好看,但再一转念,男子怎就不能更好看了?想来想去,总是觉得不妥,到最后不由生出几分恼怒,「嫁娶这两个字就有问题么!看中了就一起过日子了,管他谁嫁谁娶,咱们又不是小郎君和小娘子,理应相互扶持,琴瑟相谐就好……哎,你笑什么?!」 第234页 江眉妩笑不可抑,断断续续地道:「我笑你啊,也笑我自己。咱们怎地忽然说起这个?倒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秦採桑一拍脑袋,「也是啊。」随即又不大高兴地看着她,「真有这回事不好吗?跟我一块过日子不好吗?」 「当然好啊。」江眉妩竭力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可转瞬又破了功,笑得软瘫在桌子上,「我当然情愿,只怕秦姑娘的爱慕者太多,容不得我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秦採桑故意严肃起声色,做出愤愤之状,「哪个敢说你鸠占鹊巢?让他站出来,我打到他不敢出声。」 「那你可要辛苦了。」江眉妩睨她一眼,犹还是笑个不住。 秦採桑原还努力板着脸,但瞧着她笑,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两人仿佛先后被点了笑穴一般,只是笑个不停,过了好一阵,方才慢慢安静下来,但对视一眼,还是忍不住又笑。 她瞧着她的笑脸,只觉心里生出许多欢喜,何必要什么情呀爱的,她就是中意同江眉妩在一起,和她在一块总是过得很开心。至于花怜月说的什么鱼水之欢,分明只是她自己慾念太重,明明……明明只要这么看着她笑,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这样一想,她就忍不住叫了一声「眉妩」。 江眉妩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犹带笑意,「嗯?」 「要是以后你没有中意的人,我也没有中意的人,咱们就一起过日子好不好?」她把话说得认认真真,「一起行走江湖,一起锄强扶弱,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等到咱们都老了走不动了,就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退隐,你说好不好?」 「想的倒是长远。」江眉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许赶明儿你就跟谁一见钟情了呢?」 「那也是明天的事了,到那时我可能就不稀得再理你啦。」秦採桑觉得一见钟情也实在太难,反正明天是绝不可能,「反正在那之前,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江眉妩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秦大侠的武功出神入化,我敢不答应么?」 「说什么吶江姑娘!」秦採桑佯怒着瞪了她一眼,「别说得我好像跟强抢民女似的。」 江眉妩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你跟侯老叫花学坏了。」秦採桑哼了一声,「不过说正经的,眉妩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江眉妩仍然在笑,「就秦大侠这样的啊。」 秦採桑看着她笑道:「我说认真的。」 江眉妩也看着她笑,「我很认真啊。」 秦採桑却真心有些好奇,「可我是女儿家呀,若是小郎君呢?总会有点不同吧?」 江眉妩忽地一嘆,「怎地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了?」 秦採桑一怔,「我……我的意思是,你又不是真喜欢我。」 江眉妩定定瞧了她一阵,方又点头笑道:「是,还好我不是真喜欢你。」 秦採桑也不知为何会松了一口气,「所以么,你觉得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也许碰着了便知晓了。」 「这话说了就好像没说,总得有点要求吧。」秦採桑但觉她是敷衍,「或者是像何公子那样的书生公子,或者是徐兄那样心直口快的,或者是姜兄那样的……咳,他我也说不上来,总之,都是会有点想法的吧?」 江眉妩轻笑道:「这么说来,秦姑娘倒是仔细想过了的?」 「小时候真的想过的。」秦採桑倒不否认,「不过现在就不再想了,现在我只想……」 江眉妩望着她,「只想什么?」 秦採桑眨了眨眼睛,「只想跟你一起呀。」 江眉妩嘆息着点了点头,「那么秦姑娘小时候又是怎么想的?」 秦採桑稍微有点不好意思,「首先,一定要长得好看。」 江眉妩睨她一眼,「以貌取人?」 秦採桑理直气壮道:「因为我要和他在一起过上大半辈子,若是不够好看,怎么瞧得下去?」 「可再好看,看得久了,也会腻烦罢?更何况人孰不老?」江眉妩摇了摇头,「这么说来,我想他能明白我所想,好不好看,倒并不重要。」 秦採桑忽然笑道:「你看,你其实还是有想法的。」 「或许罢。」江眉妩微一恍惚,随即又摇了摇头,正正神色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同你说件事。」 秦採桑虽然还是好奇,不过到底还是收敛笑意,「什么事呀?」 江眉妩道:「谢兄来信说,双歧有消息了。」 秦採桑不禁笑道:「是这个啊,我已经知道了。」 江眉妩挑一挑眉,「你知道了?」 秦採桑点头,「嗯,在路上碰见姜兄了,他跟我说的。」 江眉妩哦了一声,倒也没有太惊讶,「不过虽然有了消息,却也不晓得是好是坏。」 秦採桑奇道:「怎么说?」 江眉妩道:「那庄中的人武功都不弱,庄主来歷不明,也许真是你要找之人,但也可能是余舟在故弄玄虚。」 「余舟?」秦採桑不以为然,「不可能罢?不是说连曲神……道长都鎩羽而归?余舟再厉害也不至于罢?」 「那倒说不准,也许余舟也习过……」江眉妩知她明白,便没说全,「不过有了线索,咱们总是要去看看的。」 第235页 秦採桑点了点头,「当然要去的,不过等咱们去过双歧,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 「到时候再同你讲。」秦採桑认真地道,「你只说你到底去不去?」 江眉妩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笑起来,「去。」 秦採桑才松口气,就听她又道:「从前有人说过,若得一人青眼,纵要她上九天揽月,亦敢试为之。我却想对她说,她便要我赴刀山下火海,我若眼皮眨得一眨,都不算本事,更何况只是去一个地方?」 秦採桑忍不住笑起来,「这个人是谁啊?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连月亮都想摘下来?自以为是嫦娥么?」 「是啊。」江眉妩斜她一眼,「也不知是哪个没心没肺的蠢材。」 「管他是谁说的。」秦採桑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反正咱们是说定了。」 江眉妩含笑点头,「嗯,说定了。」 秦採桑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来,拉个钩。」 江眉妩笑着摇了摇头,亦是伸出手去,同她轻轻一钩,「可放心了?」 「有甚么不放心的?」秦採桑故意嗤了一声,「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绑也要绑着你去。」 那猴儿绑在带铃铛的绳上,给把戏人一拉,便伸出手来向围观的众人讨彩,一双眼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叫姜涉始知何谓「猴精猴精」。 她也取了一小块银锭放到盘里,瞧那猴儿煞有介事地作揖做恭,只笑了一下,便分开人群再转回正路,行不几步,却见适才叫住秦採桑的那书生竟在不远处,正独自一个慢慢走着。 这年轻书生颇有些神色沉沉,口中时而溢出一声嘆息,经过她时也没认出她来。 姜涉不觉莞尔,虽不晓得他同秦採桑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但自觉很看得明白他的心情。一个青年才俊执着地守在客栈门外,等到那俊丽少女却又不敢多瞧一眼,还能是为着什么? 只可惜那少女眼中没有半点儿女情长,怕是根本不曾想到那一茬。 儿女情长……她不禁嘆息一声,前几日太后话音里还隐隐流露出叫晋阳回来的意思,又有意无意地说起哪家小儿女定亲的事,瞧着竟还是想将她与晋阳凑做一对。 她再装傻,只怕也拖不了太久,而昭宁帝又究竟是什么心思,她也半点都猜不准,只觉他似乎并无一定要凑成两人的意思,话里话外还透露出将来北关还要倚靠她之意。可一晃这么两年过去,回凉州的事,却仍是没有一点眉目。 也不是不曾暗中试探,只是都给他不着痕迹地岔开话去,她全然无计可施,似乎也只剩下一个等字。可究竟还要等到几时? 姜延之前的信上说,幽州如今也已繁华得很了。她多么想亲眼瞧着那破败的城墙重新整肃,多么想看着枯败的土地中重新生长出庄稼,可惜……姜涉忍不住又轻轻一嘆,说起来,好像有段日子没收着姜延的信了,莫不是又随军出去例查了么? 他倒是好,还总要嚷着要来京城看她,真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若他真来了这繁华热闹之地,又能待得了多久? 姜涉摇了摇头,思量起过不两日他恐怕就会喊起无聊来,禁不住轻轻一笑,抬眼忽见宋子真竟还在前面慢慢走着,倒是不由一奇。正纳罕他的去向,就见他忽然一转,走进另一道巷子。 她便没再多想,正要走过路口,却见竟有三个大汉也紧跟着折进了那巷子,心头便不觉一凛。 这一路她虽未太多留意,但也有个大概印象,自打刚刚在猴摊边上撞见宋子真以来,这几人就一直往这边来,这是条大路,本也不足为奇,可三人此时竟然跟着宋子真转进了巷子,神情又明显不善,恐怕就不是用巧合能说得过去了。 管么?还是不管? 姜涉站在巷口,着实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却说宋子真挂着心事,一路心不在焉地行走,竟不知不觉间转入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人声渐稀,他才醒觉不对,正待转回大路,却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一阵渐行渐快的脚步声。回头一瞥间,他心头不觉一震,忙不迭地加快脚步,但再没走几步,便被一高壮汉子拦住去路。 他还想装作无事,本欲待绕开他去,然则那汉子却紧随着他忽左忽右,总是挡在他前头。那所作所为,显然却是出自故意了。 宋子真也只得拱了拱手,「还请兄台行个方便……」 那汉子并不答话,只是冷笑一声。 宋子真心知不妥,待想转身离去,却竟另有两个大汉自后逼近,摩拳擦掌,亦是冷笑连连。 他情知这番是真撞上了麻烦,却着实不晓得事从何处起,只怕其中是有误会。然则不待他再说出什么分辩的话,前头那大汉已一拳挥来。 宋子真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但心里却很清楚此番定要吃了亏去,谁知竟迟迟未曾感觉到痛楚,只听得咔嚓几声脆响,待他再放下手来时,就见那三个大汉已全部躺倒在地,口中哀吟不断。 他讶异之余,又不禁生出些许期待,然则向前望去,却只见那青衫少年拍了拍衣袖,抬头沖他一笑,温温和和地道:「宋公子,你没事吧?」 第101章 宋子真不由得愣了愣,一时只是看着他,却没有回应。 姜涉当他是心有余悸,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静静等他平復情绪。 第236页 宋子真却未免心潮起伏,他不是不认得他的,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不知给多少人挂在嘴边、记在心上。他也曾远远地瞧见过他,可那时不过只暗自感慨这大兴朝堂倾轧,累得明珠蒙尘。然而这个名字,如今于他而言,却又有了不同的意味。 书馆里都说成了段子,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江湖上名噪一时的红衣女侠与沙场上所向披靡的小将军竟然早有相识,且还相视一笑,说个有缘,怎能不叫人浮想联翩?还有好事者说起两人连佩剑都极相衬,是好一对金童玉女,天定良缘。 宋子真也不是不知那些话最是虚浮,之前还曾听到过什么少将军不爱红颜爱儿郎,不定亲事只为亲随,如此种种,全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过编来为过嘴瘾。只是适才在客栈门口看见二人比肩而来,纵知不该,他还是忍不住迳自上了前去。 当时他便立刻懊悔,不禁自问:宋子真,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如何能如此不分轻重。可该做的不该做的,他却一併都做下了。 是传言么?然而纵是子虚乌有、空穴来风,可公主本就是云间皎洁的明月,是翱翔九天同风而起的鲲鹏,如他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又何堪得她青眼?早就应该想清楚了,如何却仍有些莫名心绪?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四仰八叉的几个大汉,始才定定心神,抬眼看向姜涉,拱手一揖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宋公子客气了,公子既是秦姑娘的朋友,这事又正好给我撞见,不过是应有之义罢了。」姜涉还施一礼,也看了一眼地上哀吟的几个人,「只是我见他们相随公子一路,不知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宋子真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他们,也许只是误会罢了。」 「那或许是图财了。」姜涉虽这般言语,心中却只道不像,但宋子真既说不知,她也无意再多深究,「既是如此,就拉去见官罢了。」 宋子真还未应声,那厢已有一人挣扎着爬起来想跑。 姜涉哪能容他在眼皮底下猖狂,当时便飞起一脚,将他踢个趔趄,同时近身上去,顺手扯了他的腰带,将三个人做一堆绑了,绳子往手里一攥,喝声「起」,一拽却是分毫不动。 原来那三个汉子打定了主意不动,死命往下压着身子。到底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死活要赖地不起,非要生拉硬拽,只怕是连绳子拽断,都未必能够成行。 姜涉一时也拿他们没有法子,只得向宋子真道:「不如请公子在此稍待片刻,我速去报官罢了。」 宋子真点了点头,「公子放心去罢。」 姜涉看了他一眼,倒仿佛真不晓得这几人是沖他而来,心思一转,竟不急着转去,只又张口说道:「宋公子,我适才瞧这三人有些身手,不像一般抢匪,公子不如再仔细好好想想,近来可否得罪了什么人?」 说话时只见地上那三人神色一变,心中隐约已有定断。 宋子真微微皱了皱眉,他自来京之后,镇日也就在四方馆待着,鲜少出门,又能去哪里得罪人呢?便摇了摇头道:「宋某不过一介书生,身无长物,并不曾与人结怨。莫非……」他忽然想到秦採桑,不觉悚然一惊,「莫非竟是冲着秦姑娘而来?」 姜涉初时但觉他是关心则乱,待瞧见那三人变幻不定的神情之时,却不禁讶异起来,怎么,难道这位宋公子同秦採桑的交情竟还不浅么? 她这一思量间,宋子真已然俯下身去,情急地追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跟着我?」 姜涉听得暗自失笑,只道似他这样,怕是一万年也问不出什么,便轻咳一声,「宋公子,还是我来问罢。」 宋子真愣了愣,瞥了她一眼,欲语还休,终是退到一旁。 姜涉看他心切地盯着那三人,不觉又暗嘆一声,「宋公子,可能有些有碍观瞻,你若是瞧不惯,不妨背过身去。」 宋子真不由又是一愣,才晓得这小将军怕是要严刑逼供,虽然并不贊同,然则此时知情心切,终于还是默默背转过身去。 姜涉将他神情之间的变化瞧得清清楚楚,心里未免觉着有些好笑,但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只冷冷地将那三人一扫,「几位想必都已经听清楚了罢?不知是要吃敬酒呢,还是罚酒?」 「呸!」一人梗起脖子,冷笑着道,「你当老子是吓大的么?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来……」他眼睁睁瞧着那刃光烁烁的刀锋贴着腿边滑下来,不自觉地拖了个长腔,「老子**八辈祖宗!」 姜涉只是笑了笑,非常平和地瞧了他一眼,「就怕阁下是有心无力。」 「哎哎!」那人终是撑不住大叫起来,「慢着!」 姜涉倒也停手,「怎么,改变主意了?」 另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呸了一声,「孬种!」 「那总好过没种吧?」那人恨恨地瞪着她,「没想到堂堂少将军,竟也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 姜涉一点不恼,「你认得我?」 那人冷哼道:「谁不晓得呢?」 姜涉瞧了他一眼,「那说说看罢,是谁叫你们来的?」 那人却道:「要说也行,不过说了你得放我们走。」 姜涉只觉好笑,「未免太容易了些罢?」 那人倒又强硬起来,「那你把我们送官吧。」 第237页 宋子真忽然走上前来,「可以。」 那人眼前一亮,「说话算话?」 宋子真看了姜涉一眼,有些迟疑。 姜涉向他笑笑,「自来民不举官不究,宋公子心怀宽广,不计较也罢。」 宋子真点了点头,看向那人道:「现在可以说了吧?究竟是派你们来的?」 那人见姜涉只笑着看着他,却无端端地觉着后背发凉,舌头打了几个结似的,话转了几圈才脱口而出:「我们……我们是、是石头教的!」 他这话一出,那两个也就忙忙点头:「对,我们是石头教的!」 宋子真眉头不禁一皱,原来石头教果然还有漏网之鱼? 姜涉却是笑了起来,「我说三位,不知是教中哪位堂主手下?」 那人只觉被她看得心虚,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们堂主的名头,哪里是你能知晓的?」 姜涉仍是微笑着看着他,「是么?」 「是是……是啊!」说归说,他却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倒惹得那两人破口大骂起来。 「少他妈丢人现眼了!」巷口忽又闪出个人,远远地掷过什么东西。 姜涉神情一凛,起身将宋子真拦在后头,一剑将东西挑开,却不想那竟是一枚**,反而迎着风口散开,眼前登时被熏得发昏,耳边只听得脚步声匆忙,明知有人来救,可待要追去,又怕宋子真独自一人遭了不测,只得将他护持住了,奔出几步,待得烟消云散,却哪里还有三人踪迹?独留下断作几段的腰带罢了。 宋子真也晓得是他累赘,不禁颇为自责道:「若非是我,公子本可以擒住他们。」 姜涉摇了摇头,「不关宋公子事,他们人多,又配合默契,终是拦不住的。」 宋子真默了一默,不禁心生忧虑,「莫非他们真是石头教余孽吗?」 姜涉摇了摇头,「应当不是。」 「不是?」宋子真难以置信,「可他们方才明明说……」 姜涉瞧了他一眼,温温和和地接着道:「公子方才想必也听见了,那两人本是恼他松口,可后来却又异口同声了。」 「确实如此。」宋子真回想起方才情景,也不禁点了点头,到底不由佩服起她的缜密,心中滋味愈发复杂,「今日真是多亏公子,来日宋某自当拜谢,今天就不多耽搁公子了。」 姜涉见他神色匆匆,却也早猜到端倪,「宋公子是要去见秦姑娘么?」 「是。」宋子真点头道,「不论如何,总得先同她说一声。」 「但贼人或许未必走远。」姜涉往左右瞧了一瞧,「若是公子信得过我,不如暂且归家,这几日莫要独自行走,至于秦姑娘那边,就由我替公子去说。」 宋子真本想回绝,但一转念,就知她说得不无道理。若他回去四方馆,料是什么贼人也不敢来动他,只要他不会成为破绽,凭公主的本事,肯定也没人能够难为她。可又是哪个能晓得,公主同他竟有渊源?也许……今日真不该再走这一趟。他不禁自责起来。 姜涉见他久久没有作声,便觉自己似乎冒昧,正想改口,却见宋子真忽然深深向她一礼,「那就多劳公子了。」 「宋公子实在太客气了。」姜涉连忙还礼道,「我也只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而且公子还是秦姑娘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宋子真摇了摇头,「宋某与秦姑娘算不上……朋友,只是前日偶遇抢匪,蒙她搭救,今日本是登门拜谢,不想却招致误会,竟叫贼人以为能够挟我为质。」 原来竟是这样的交情,不过这书生公子倒是多灾多难……姜涉心中不禁一嘆,嘴上自然仍是安慰,叫他尽管放心,却又瞧他神情扭捏,欲言又止,便再劝他有话直说。 「今日已是劳烦公子许多,本不该再求什么,但正如公子所言,或许贼人仍徘徊未去。」宋子真顿了顿,「因此……宋某的确还有个不情之请。」 姜涉道:「公子请讲。」 宋子真低声道:「还想劳烦公子送我一程。」 姜涉愣了一愣,随即点头,「是我疏忽了,只不知公子此时回家,可还方便么?」 宋子真终于笑了一笑,「公子请放心,宋某所居之地,料想还无人敢犯。」 他说出那街巷门第,姜涉倒不禁微微一讶,想不到他竟是外国来的使者,瞧着非只相貌无异,官话也说得无一丝乡音,实是叫人无法分辨。不过京城之中藏龙卧虎,遍地官吏,倒也不足为奇。 她便将宋子真送到四方馆外,方才告辞离去。但远远看着守门兵士查验宋子真的文碟,只觉守卫倒是比从前森严几分。不过也是,太后寿辰将至,此乃各国使节杂居之地,来往人物太多,是该好生戒备。于是也就没有多想,信步再往吉星客栈去。 不料小二却道秦採桑与江眉妩刚刚出门,并不曾说几时归来,又说往日也常见她们这个时候出去,竟是从未等到二人回来过。 姜涉听着仿佛有点晚出早归的意思,但见天色已然不早,想了一想,便没再等下去,只叫小二传了句话,说是明天再来,交代之后,方才踱步回府。 不想甫一进门,姜勇就迎上前来,低声同她禀道:「少爷,永王殿下来了。」 她便不禁苦笑,还当那小王爷终于厌倦了她,但要有姜沅作陪就未追究她去向,原来仍是要兴师问罪。 第238页 只是再听徐速与何定竟也在侧,倒不禁多添一分惊奇,搁在往日,徐速总是要能避则避的,今儿是不巧撞上,还是有甚急事非要等她? 说来倒也有些有趣,或许是为当年那险些避之不及的一枪,永王从来待徐速阴晴不定,常常就要变着法子整他。 徐速自是敢怒不敢言,然则他脾性本就火爆,一忍再忍,总难免有失控的时候,幸得每每都有何定在旁,才能勉强将他拉住。不过明面上说不得,背地里他早不知把永王埋怨了千回万次,只道这小王爷定是因着在京里的人缘太差,嫉妒他到何处去都能唿朋引伴,方才屡屡刁难。 这小王爷诚然是没甚伙伴,来来去去都带着那一众显目的随从,可不管究竟如何,他们总是得诚惶诚恐,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伺候好他。 说起来今日若他真是生了她的气,还不知能怎么终了。 虽担着表兄弟的名头,永王对她也从来并不客气,虽然还没有她高,却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唯独是对姜沅有点特别,只是态度还是爱答不理,而姜沅又向来是冷冽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更同他没甚言语,但他竟从来也不生气,可见这世上事真是一物降一物。 姜涉想至此处,又不禁觉着好笑,叫姜勇先将饭菜温着,才定了定神,自行去往校场。 第102章 场上姜沅正拈弓搭箭,张满而放,支支皆中红心。 徐速虽不及她快,却也箭箭皆在红心。 偏何定一个文弱书生,竟亦握着一张弓站在一旁,不过瞄了几次,却始终悬而未发,眼光在四处打转,忽而望见她来,便露出个无奈笑容。 姜涉感同身受,向他轻轻点了点头,便走上前去,与那被拥簇在中间喝茶吃点心的小王爷见了一礼。 永王懒洋洋地扫了她一眼,语气一贯的阴晴不定,「少将军终于捨得回来了?」 姜涉不敢也无意同他置气,只作充耳不闻,将姿态放得很低,「微臣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又劳殿下久候,实是罪该万死。」 「得了,孤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永王拿手一指旁边的空椅子,倒好似他才是此处的主人家,「坐。」 姜涉半是好笑地在心底嘆了口气,告谢后入了座,也不作声,一面瞧着姜沅射箭,一面等永王自己发作起来。 果然那小王爷很快就开了口,「有一桩差事,皇兄吩咐你我去做。」 姜涉心中不觉有些讶异,又有些好奇,什么差事竟要吩咐他两个去做?昭宁帝倒还真是放心。面上却仍是不露分毫,起身又行一礼,「还请殿下吩咐,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坐。」永王微微颔首,将手往旁边一递,立刻有人将茶杯接过,续上了水又小心恭敬地送回来,他便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道,「原本呢,皇兄是想亲自来一趟。但孤觉着,此事孤来说也是一样,就不必再劳烦圣驾,少将军,你说是不是?」 姜涉恭恭敬敬地应着,「殿下说的很是。」 永王睨了她一眼,再将杯子往旁边一递,道声「不喝了」,依然是慢斯条理地说下去道:「其实,这差事半点不难,孤本不想劳动少将军,只是太后总不放心。」他嘆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些微不耐,「少将军也知道,太后寿辰将至,皇兄打算给她老人家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贺礼。可巧天机门得了一尊白玉观音,只是有高人算着,要至亲骨肉亲自奉迎,才能有大作用,皇兄日理万机,自是脱身不得,因此,须得孤亲自去请。」 「殿下体恤圣意,孝心可嘉,实乃时之典范。」姜涉自然是将他尽量奉承着,然则听他说是天机门,终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只不过,殿下说的可是徽州的天机门吗?」 「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天机门吗?」永王瞥了她一眼,语带讥刺,「少将军不是与那江湖中人颇有交情,难道会不晓得?」 姜涉但只唯唯,「微臣只是想着,太后寿辰将至,怕一来一回,或有迟误。」 「那倒不至于,徽州也非天涯之远。」永王嗤了一声,「总之少将军无需多虑,此事孤王已有计画。今日孤来,也只是想告诉少将军,三日后辰时三刻,孤在安远门外相候。少将军可还有什么意见?」 他倒是急不可耐,姜涉自忖他晓得此事也未必多久,说不准亦是早间才刚知晓,如此匆忙上路,昭宁帝竟也由得他么?但她向来不愿与他争辩,反正若真不妥,总有人能将他劝住,因此只是应道:「微臣听凭殿下吩咐。」 「那就这样定了。」永王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又特别看了姜沅一眼,「小将军也要一起去。」 姜涉心道便是她要抛下姜沅,姜沅也是绝不肯的,只微微躬身,「微臣省得。」 永王倨傲地点了个头,「那就好。」 他既然要走,徐速同何定也连忙放下手中弓箭,跟过来相送,唯独姜沅不曾停手,仍是有条不紊地拈弓搭箭。 永王望她一眼,也没甚表示,只背着手往院门而去,颇倨傲地道:「不必送了,孤知道路。」 他说不用,姜涉等人自然不敢强送,其实也巴不得不送,便只齐齐剎住步子,道声王爷慢走,目送那小王爷似一阵闪闪发光的风般刮去,转头徐速就把自己拍在凳子上坐了,看着终于放下弓箭往这边走来的姜沅,忍不住呸了一声道:「滥竽也来充数,有能耐就自己上啊,单看着阿沅射箭,算什么本事?」 第239页 何定习惯性地嘆了口气,「阿速……」 徐速瞪他一眼。 何定立刻知趣地改口,「安达,慎言。」 「不行,我忍不住。」徐速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忍不住说道,「若是嫌弃茶叶,怎地不自己带些好的?」 何定无奈地摇了摇头,料着永王已经去得远了,便索性由他发作个够。 徐速愈发来劲,「不叫表兄也罢了,可就不知为何,偏把一声少将军叫的阴阳怪气。这满城里也不单只他金枝玉叶,怎地不见旁人这般欺人?」 何定轻咳一声,「差不多得了。」 徐速犹自愤愤,姜涉却已领会了何定的眼色,便即笑道:「我还以为镇之已先回家去了,怎地却又到此?」 徐速心思易转,抢先道:「我们是在街上撞见的。」 何定笑着点头道:「可不是?先在街上碰见了小将军,听他说子宏来了信,便同他一道过来了,半路又碰着徐大少爷,只不想没等到如令,却先等来了王爷。」 「也真是怪了。」徐速又不禁嘟囔了一句,「我们才刚坐下他就来了,真不知怎么掐得这么准。」 何定嘆了口气,赶紧再岔开话题,「听小将军说,如令是去寻我了,怎地却回来得这么晚?」 徐速点了点头,「对啊,照理说不该这么慢吧?」 姜沅也徵询地望过来,姜涉便向她笑了笑道:「只是路上瞧见耍猴戏的,一时觉着有趣,便多看了会儿。」 「是什么样的把戏,你都能说有趣?」徐速大为惊奇,「赶明儿我也要去看。」 姜涉笑道:「左不过是在万年大街上,待你哪日休沐,我同你过去寻便是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徐速甚是兴致勃勃,忽然一拍大腿,「对啦,我看信上说,秦姑娘想去双歧?若她们也打算这时动身,你们岂不是能结伴同行?倒是有个照应。」 姜涉经他提醒,倒不觉微微一怔,早前同她说起双歧时,岂能想到会有如今?可真真是天意难测了,不过依着永王先前作为,恐怕未必肯与她同行,便只不动声色道:「只怕她们江湖中人闲野惯了,不愿与我等同路。」 徐速想了想,点头道:「说得也是,咱们这位殿下还不定出什么鬼招,那日还去寻她们麻烦,我看就是嫉妒罢了。」 「得了,你今日还说个没完了。」何定摇头笑笑,又看向姜涉,「不过无论如何,总是同路,我想还是说上一声才好。不然若日后见了,却也尴尬。」 姜涉想着永王既无申令,那么说上一声也无妨,倒不是为着同行,就叫二人避过麻烦却也使得,便点头道:「我原就打算明天去见秦姑娘,到时就便提了也罢。」 「明日去么?明日我不休沐……」徐速很是嘆了口气,「不过还是明日罢。这些日子王爷总来添乱,可也很怠慢了秦姑娘她们。」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我想秦姑娘不会在意。」 「也是,秦姑娘多大方。」徐速很是贊同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嘆了口气,「不过我都还没机会向她请教,眼看着你们又要走了……说起来也太匆忙了些,甚么金贵的白玉观音,还叫人千里迢迢去迎回来?」 何定望他一眼,「行了,你可长点心罢,这些话也好说的?」 「我也就跟你们说说。」徐速不以为意,「话说回来,你真就不觉得奇怪吗?」 何定倒给他问住,思量一瞬,不禁皱起眉来,「这事是有些离谱,亲王出京不是小事,又是要往徽州请玉观音,当得是慎之又慎,多方排布。」 「是罢?结果我竟一点风声都未听见。」徐速振奋起来,「果然是很奇怪罢?」 姜涉其实也觉得有些奇怪,可请观音之事,总不能是永王信口胡诌,他还不至于这般儿戏,何况依着太后的脾气,却也不是做不出这等事来。总之能去百状山,于她便是一件极大的好事,也许此行便能晓得那位名噪天下的曲道长,是不是就是她的「先生」。 「许是其中另有计较。」何定嘆了口气,「总之这些也不是我们该过问的……」说时一眼看见门口的人影,不由心头一凛,连忙伸手捅了捅犹自揣度不休的徐速。 「做什么?」徐速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但等他转过头去一看,却也立时就哑了声。 但见永王正好整以暇地立在门口,抬手将雁翎拨了一拨,似笑非笑地投来一瞥,「孤刚才想起有件事忘了提,这才折返,没打扰到几位罢?」 他这般问,又岂有人敢说个打扰,都恭恭敬敬垂首,「敬请殿下吩咐。」 永王的视线在徐速身上停留一瞬,「徐副卫也不必再多猜疑,这般安排,自有道理。不过几位都是国之栋樑,想必也都晓得分寸,这件事最好只在几位心里,否则若孤在路上有个差池,那时又该算作谁的?」 他声音微冷,讽刺之意甚浓,直听得几人毛髮倒竖,忙不迭地千承万诺、指天立誓。 永王冷哼一声,未再多说什么,便就迳自转身而去。 三人却无一敢动,默然在原地伫立,直到姜沅说声「走远了」,方才抬起头来,一时还不敢高声言语。 徐速满脸郁卒,待要开口,却又忍不住往门口看了一眼。 何定不禁失笑,「这下晓得厉害了?都说闲谈莫论人非,幸而王爷通情达理,并未与你计较,以后可小心些罢!」 第240页 「就他?」徐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但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通情达理?!」 何定面色忽然一肃,看向院门。 徐速立刻也挺直了嵴樑,然待他转过头去,不禁立时变了脸色,伸手就将何定推了一把,「你这人好没意思!」 何定边笑边站稳身子,「还不是你做贼心虚?」 「你是……你是贼喊捉贼!」徐速气急败坏,「你跑什么?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难道我还真同你动手么?」 「那自然不是,徐副卫哪里会欺软怕硬了?」何定说笑着却已退到院门处,向姜涉与姜沅挥了挥手,「今天还有点事,我就先告辞了。」 姜涉忍不住也笑起来,「嗯,恕不远送。」 「现在就走?」徐速睁大了眼,想了想道,「那等等我,我同你一起。」说着跑去抄起脱下的外袍,就挟在肩下,同她和姜沅道了句别,便跟着何定一道去了。 姜涉听着两人打闹去远,笑意犹存,余光忽瞥见一旁的姜沅嘴角亦是轻轻扬起,但待她转过去头瞧她,却瞬间又变回那副淡漠神色,倒不禁笑了一声,「想笑就笑,怎地还藏着掖着了?」 姜沅微微一窘,「没有藏着掖着。」 姜涉也不逼她,「那却是我瞧错了。你用过饭了么?」 姜沅摇了摇头。 姜涉看了她一眼,「那一起罢。」 姜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忽然又开口道:「阿沅是替少将军高兴。」 姜涉明知故问:「高兴什么?」 姜沅望了她一眼,「少将军明明知道。」 姜涉也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否认,「阿沅不说,我又岂会知道?」 姜沅静静地看着她。 姜涉也只是看着她,并不做声。 终于姜沅低下头去:「少将军能再见到那位先生,阿沅心中也替少将军高兴。」 「原来是为这个。」姜涉轻轻点了点头,「我也很是高兴。」 姜沅仍然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姜涉瞧她那委屈模样,一时忽觉自己仿佛做下天大罪孽,到底不好再多逗两句,只拍拍她的肩,「我晓得了,咱们去吃饭罢。」 姜沅却忽然抬起头来,「我可以改的。」 姜涉不由一怔,「改?改什么?」 姜沅低声道:「我……阿沅以后什么事,都会告诉少将军,少将军不要生气。」 她心里竟是这么想的么?姜涉看了她一眼,不觉颇是讶异,「我并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像秦姑娘一样,想笑时便尽管放声笑,千万莫委屈了自己。」 「……」姜沅默了一下,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向她笑了一笑,「我会的。」 那个笑显然是勉强了些,她眼底全是小心,姜涉忍不住在心底嘆了口气,「我是希望你莫委屈自己,想笑时便笑,不想笑的时候……」她伸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将那勉强吊起的嘴角抚下,「也不要勉强自己。」 姜沅怔怔地看着她,「可是少将军不喜欢。」 「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无论是什么样的阿沅,我都喜欢。」姜涉不禁失笑,「我只是不想你委屈自己,但若你觉得这般更开心,那也随你。」 姜沅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真的么?」 姜涉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姜沅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阿沅明白了。」 姜涉瞧着她不知为何忽又黯淡下去的神色,一时却也不晓得自己说错什么,可姜沅已然又向前行去,仿佛浑已无事地说起当准备的行头,也只得暂且作罢,只在心里默默感嘆一句,是丫头长大了么?怎么就突然不好逗了呢? 第103章 不过也罢,只要姜沅乐得自在,她也不必非要她依着自己心意,倒是以后要再多注意一点,丫头大了,面皮也薄了,是不该总去逗弄。 姜涉既然起了这样心思,也就顺着姜沅没再多提,两人一道用罢了饭,收拢出些得用的物事单子,便各自回去休息。 这一宿倒再无事发生,翌日起身,姜涉本要带着姜沅往吉星客栈走一遭,谁知大清早永王却又登门,强拉着二人同去选马。 她好容易寻了个藉口脱身,赶到客栈时正赶上秦、江两人在堂中用饭,行到近前坐了,才见她们竟已将行李收好放在身边,不觉有些诧异,「二位这是……」 秦採桑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笑道:「这个呀,我们打算今天就走了。」 姜涉虽已隐约猜到,但听她亲口说出,仍是不禁一讶,「这么着急?」 「嗯。」秦採桑点了点头,「昨天听姜兄说了双歧的事,我回来后同眉妩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要尽早过去看看。不瞒姜兄,这桩事在我心中已经悬了许久,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想尽快有个了断。」她说着又笑了一下,「其实本该亲自上门作别的,不过姜兄昨天说要来,我就偷了这么一回懒,就是赶上姜兄这些日子忙,还来不及答谢姜兄和那两位兄台,实在是有些失礼。」 「既然是姑娘夙愿,那我也不好多留姑娘。」姜涉缓过神来,「至于答谢,那却更是不必,有朋自远方来,正该我们尽些地主之谊。」 秦採桑笑着看了她一眼,「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同眉妩也是这样说,我就说咱们与姜兄的缘分这么深,不必这样客气,是不是?」 第241页 姜涉微微一怔,心道她却不知这一路上还可能再度碰见,当真是缘分不浅,面上神色未变,只是点了点头,「秦姑娘说的不错。」 秦採桑见她应了,反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开玩笑的,怎好真叫姜兄留个厚颜无耻的印象?」她自长凳上取过一个小包袱,推至她面前,「这是我与眉妩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姜涉没有动,只瞧着她道:「秦姑娘太客气了。」 秦採桑笑道:「姜兄就收下吧,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凑巧得来的几张偏方,一张补气提神的,一张治跌打损伤的,还有一张是食补之法,虽则还算管用,却并不值什么,姜兄且拿回去试试。我这也就是借花献佛,姜兄不收,莫非是瞧不上么?」 她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姜涉再说不收,未免虚情假意,便就道谢拿了,搁在手边,继而说起宋子真遇上的事来。 秦採桑眉头一皱,恨恨说道:「肯定又是他!」 姜涉倒没有特别意外,原就料到她心中应当有数,「总之两位姑娘千万当心些,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倒确实需要姜兄帮个忙。」秦採桑忽然打断她,说话间站起身来。 姜涉虽则有些讶异,却也跟着起身,「姑娘请说,我自当尽力。」 「姜兄放心,也不是什么难事。」秦採桑便沖她笑了笑,「只是想请姜兄替我指出昨天那几个人来。」 姜涉还未及作声,一旁的江眉妩已然开口道:「採桑……」 「你别劝我。」秦採桑看了她一眼,匆忙摆了摆手,「你也不用跟着来,我实在是忍得够了。」 江眉妩似是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我在这里等你。」 「嗯,我很快回来。」秦採桑笑着应了一声,这才又看向她,「走罢,姜兄。」 姜涉看这情形,似乎却不像石头教余孽,也不似有甚么深仇大恨,心中难免有些疑惑,但到底也只向江眉妩微一颔首致意,便就跟上她去。 秦採桑却只站到客栈门口,叫她且等一等,便就环顾一周,高声说道:「向副帮主若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正大光明地出来较量,何必去为难无关之人,暗室欺心,算什么本事?」 姜涉倒是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改邪归正的鲸帮人物,只不知同秦採桑究竟有何瓜葛,但瞧她这架势,似乎也用不着她在此地。 眼见得过路人、摆摊贩渐渐将视线聚拢过来,却并不见那位向副帮主的踪影,倒有零星的一字半句飘进她耳里,叫她不禁想起这几日街头巷尾说书人的舌灿莲花。 「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青红相会为那般?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剑光一闪,众人眼前一花,那小贼已是扑通跪地,口中叫饶不止。那红衣女侠半点不理,却偏过头去对那青衣公子微微一笑……」 虽是隐去姓名,可那究竟指代的是何人,根本是昭然若揭。姜涉都忍不住要心生佩服,这故事编得活灵活现,从初见到重逢到情根深种,当真是百转千折,若非她便是主角之一,还可能真就信了这是一出英雄美人的好戏。 这世道原本偏爱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过层出不穷便未免有些千篇一律,这当口蓦然出了个略有不同的,便更受追捧,她其实未太往心里去,瞧到间中那横生波澜、棒打鸳鸯的龙大公子时,甚至还忍不住笑了一笑。 只是如今那窃窃私语就在耳边,故事里的少女也就在她身旁,她却忽然生出一点莫名的心虚来。 她也曾听过这些么?就算之前不曾听闻,可她如今内力尤胜于她,不可能听不见这些碎语闲言。 姜涉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却见她恍如未闻,仍是脸色如常,晓得她问心无愧,便也只得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她身旁。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她同自己说了两遍,也就释然些许,倒是秦採桑等了许久,似是颇为不耐,又再提高声音说道:「还不出来么?」她往左右一瞥,哼了一声,「既然要做缩头乌龟,那就好好地做,千万莫再出头,免得进不进退不退,平白地惹人生厌。姜兄,咱们走。」 姜涉应了一声,才要跟上她去,只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叫道:「等一等!姑娘请等一等!」 回身就见一卖糖葫芦的小贩挤上前来,却又不肯立刻开口,给秦採桑催促了一句,方才吭吭哧哧地说道:「我们副帮主说了,秦姑娘心里清楚,咱们这笔债,要不死不休的。」 「不死不休?」秦採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乎气得笑了,「你倒是叫他亲自出来给我讲啊。」 小贩为难地看着她,「副、副帮主说了,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行啊,不到时候,那要到什么时候?光明正大就不会,鸡鸣狗盗属他行,若是把心思都用到正经事上,也不至于混个二流不到三流凑数。」秦採桑冷笑一声,「得了,回去告诉他,可叫他藏好了,若不然落到我手里,我可不会给向帮主面子。」 那小贩干笑两声,没再说什么,打了个揖,便扛起糖葫芦把子要走。 秦採桑却一抬手扯了三串下来,那小贩愣了愣,也没敢说什么,自顾自地去了。她便先递给姜涉一串,自己接着又咬了一颗,「姜兄,还挺甜的。」 第242页 口中有物,说话未免含煳,可冲着她展开那笑容,又分明与方才那般疾言厉色的模样有天壤之别,且还毫不避忌地拉住她往客栈里头走,姜涉只听得身后爆出一阵喝彩和口哨声,心道也不知这一幕得给说书先生编排成什么模样,但一时却也顾不得多想,但听她絮絮叨叨地道:「姜兄是不晓得,那人脑壳乔得很,有这缠磨的功夫,干点什么不成?」 语气里除过看不惯,倒似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姜涉略有些诧异,随口应着,「听起来,姑娘似乎与这位向副帮主有些交情,缘何又……」 「交情谈不上,不过是看他弟弟的面子。」秦採桑摇了摇头,「这人是顶不成器的,只知琢磨那些旁门左道,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从前……算是搅黄了他一件事,那之后便给他记恨上了,倒也不至于怎么样,只是总爱搞出些小动作来给人添堵。所以说啊,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她忽然站住脚步,没立刻转过影壁,而是望着她道,「对了姜兄,我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涉倒是一奇,她何时竟也这么客气起来,「姑娘尽管直言。」 「也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有些冒昧……」秦採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我想问问姜兄,何公子常去看那位倚楼姑娘么?」 姜涉微微一愣,虽不知她意在何处,但看她神情微肃,终是斟酌着说了实话:「也不是经常去,但一月也有两三回罢,镇之他素来欣赏倚楼姑娘的琴技,又怜她身陷风尘,倒是小有照拂。秦姑娘怎地忽然问起这个?」 「这个啊……」秦採桑轻咳一声,而后压低了声音,「昨日不是碰见姜兄了么?其实我是寻着琴声过去的,不小心……也听见了何公子跟倚楼姑娘说话。」 姜涉心中一动,忍不住看着她笑了笑。 秦採桑别开头去,假装一无所知,「总之何公子有心仪之人,姜兄你可知道?」 姜涉犹豫了一下,仍是点了点头,「倚楼姑娘虽身在青楼,但……」 「姜兄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採桑摇了摇头,「只是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何公子的心仪之人,好像是已有多年不见,直到近日才得以重逢。」 姜涉不禁一怔,上下扫量她一眼,迟疑着道:「秦姑娘的意思难道是……」 「不是说我不是说我。」秦採桑忙不迭摆了摆手,「我以前从没到过京城,也从没见过何公子,而且我这个样子……也不太像。」她笑了一下,「再说那日他见到我,也没什么异样,当然我也并不了解他平日的样子,姜兄觉得呢?那日的何公子,有没有点不一样?」 姜涉心中讶异颇深,「秦姑娘的意思莫非是……」她视线微微一转,声音也低下去,「江姑娘么?」 「嗯。」秦採桑点了点头,「其实当时我没往心里去,但回来后一想,总觉得有点不对。那位倚楼姑娘,我虽没有亲眼见着容貌,可看那通身的气派,是极脱尘超俗的,果然跟眉妩有一点相像。但眉妩又好像并不认得何公子,所以我也不敢确定,便想先来问问姜兄。」 「若说那日……」姜涉此时回想,倒也想起每次无意一瞥,何定的视线全在江眉妩身上。那时她只当是少年人慕少艾,然则如今想来,倚楼的相貌在京中并非佼佼,这些年她跟着也见识过不少明艷名妓,何定却从未对谁假以辞色,是以她与徐速才道他痴心情重。 而且……倚楼与江眉妩仿佛真有一点相像,是那等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气度,是如秦採桑方才所说,脱尘超俗,遗世独立。倒无怪乎何定总是嚷着要解印罢官,一琴一箫向江湖游,寻觅些个红颜知己。当时她以为是指倚楼,如今瞧来,倒不一定。 这样说来,其实未必不可能,只是若真如此,何定这份心思也真是藏的太深。 令她更讶异的却是秦採桑竟能留意到这些,她的心思竟比她想像之中更为细腻,或许许多事并非她想不到,只不过志不在此。 她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咬着糖葫芦,不觉有些微失神,半晌才道:「秦姑娘所言并非不可能,那日镇之的确有些失常,但我也不敢断定,若是姑娘想知究竟……」 「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就跟姜兄说一声。」秦採桑倒仿佛吓了一跳,连忙摇了摇头,「何况我们也要走了,日后再来京城,还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她说着嘆了口气,「只是若真如我所想,还望姜兄能略作解劝,我瞧倚楼姑娘很好,希望何公子莫辜负了眼前人。当然啦,若是我多想了,那自然是最好。」 姜涉心绪复杂地点了点头。 何定若真正倾心于江眉妩,那却是桩难事。何相爷首先便不能够答应,若处理不妥当,也许就如杜奉一般,父子决裂。虽然她表哥与那位舅舅间不止一件龃龉,何相爷也是个更为通情达理的,可江眉妩比起李尚贤来,究竟是在江湖上抛头露面过的,却又不同。何家诗书世家,恐怕容不得这样的媳妇。 不过就算是倚楼……她忽然醒过神来,纵使襄王有心,神女岂就有意?倒是她想得太多了。 「就是这样了,我们进去罢。」秦採桑见她久不答言,又沖她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便先转入大堂去,紧着扬声道,「眉妩,有不要钱的糖葫芦吃。」 第243页 第104章 姜涉来不及再说什么,也只得将心事收敛,随着她进去。 江眉妩含笑望着两人进来,「你倒是好做人情。」 秦採桑递给她一串,「不拿白不拿么,你尝尝,很甜的。」她吃东西向来快,这会儿已吃到最后一颗,咬下后却不由皱了皱眉,「唔,这一颗有点酸。」 江眉妩笑道:「连你都说有点酸?那看来是真的酸。」 姜涉闻言手上不禁一顿,随之仍是面不改色地将糖葫芦往嘴边送,一口咬下去,酸得两道眉即刻皱起来,平復了一会儿,才略嚼了几下,赶紧咽了。 她这一剎那的反应未能逃过江眉妩的眼睛,「姜公子可是不惯吃酸?」 「是么?」秦採桑也偏过头来看她,「姜兄怕酸?」 姜涉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略有一些。」 秦採桑含着歉意道:「对不住啊姜兄,我不知你不能吃酸的,若是实在吃不惯,还是莫要吃了。」 姜涉咂摸着舌尖上的酸味,努力说得不那么勉强,「其实也还好。」 秦採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是么?姜兄可千万不要勉强。」说着又瞧了江眉妩一眼,「眉妩,你觉得酸么?」 江眉妩轻轻摇了摇头,「我这串倒没有很酸。」 秦採桑便再看向她,「也许是这颗有点酸,我刚刚也是,前头那几颗倒都是甜的,姜兄要不然再试一颗?」 姜涉点了点头,硬着头皮又食一颗,却不料这颗更酸过前一颗,酸得她连脸都皱成一团,再顾不得什么,将那半颗囫囵咽下,赶紧去舔了舔包在外边的糖衣,可那点甜味只杯水车薪,缓不得多少,一时间恨不能连舌头都莫要了。 秦採桑看着她的模样,一面递她杯水,一面笑不成声,「姜兄可真别再勉强了。」 姜涉灌下一口水,苦笑道:「那多浪费,其实并没有那么酸,我还是可以吃的。」 「浪费不了的,还有我呢。」秦採桑自她手里拿过了糖葫芦,搁在盘里,一颗颗的剥落,拿筷子夹了一颗尝了尝,「真是一点不酸。」 又抬头向她一笑,「姜兄可真有趣,刚才脸都皱得跟核桃似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人怕酸怕到这个程度。」 姜涉心中诧异,再喝了口水,终于感觉那酸意慢慢淡了,笑了笑道:「惭愧,惭愧。」 「这有什么好惭愧的?那边的那位还一点辣都不沾呢,各人口味罢了。」秦採桑看了好整以暇吃着糖葫芦的江眉妩一眼,摇头笑道,「不过说起来倒也有趣,眉妩是一点辣不沾,姜兄你是半点酸不碰,苦的大抵多数人不爱,就是不知有没有人吃不得甜?若是有,到时凑一桌出去食饭,碰到哪道菜吃不得,你们便停下来望住我吃,想想还极有意思。」 「你也就想想罢。」江眉妩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睨她一眼,搁下竹籤,「可吃饱了么?咱们该走了。」 秦採桑也赶紧把筷子搁下来,「吃饱了,早就吃饱了。」 姜涉尚还含着笑意,闻言稍稍收敛,「两位姑娘是立时就要出城了?」 江眉妩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道:「是,趁天色还早,不然怕赶不及投宿。」 姜涉颔首,「那倒也是,出门赶路,确实宜早不宜迟。」 秦採桑便站起身,「那眉妩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把扫把星和小聪明牵出来。」 小聪明?姜涉知道扫把星大名鼎鼎,竟不知江眉妩的坐骑却也有名字,不过倒是相映成趣。 江眉妩拉住她道:「用不着,我刚才已经拜託了小二,咱们现在去侧门就成。」 「还是你想的周到。」秦採桑沖她笑了一下,又抬手向姜涉抱了抱拳道,「那么姜兄,咱们就此别过了。」 姜涉也站起身来,本要说声后会有期,但瞧着少女灵动的眉眼,想到这一路上也未必还有机会相见,话到嘴边竟不由一变,「倒也不必这么快道别,我今日并没什么事,不如我送二位一程罢。」 听她这样说,秦採桑倒有点出乎意料,「那太好啦,对不对,眉妩?」 「那当然好。」江眉妩望了她一眼,脸上仍是带着笑容,「只怕会耽误公子的功夫。」 姜涉笑道:「这怎么会?能送送两位姑娘,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秦採桑很是惊奇地瞧了她一眼,倒觉这不像是她能说出的话。 姜涉也觉似是失言,但也只得强作若无其事,微微偏过头去。 秦採桑忍不住笑了一下,拎起包袱,「那咱们这便走罢。」 江眉妩亦是笑了一笑,「那就走吧。」 话音刚落,影壁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傲慢的声音:「走?走到哪儿去?」 姜涉抬头望去,只见是一个小道并三五个官差一齐转进大堂里来。 那小道趾高气扬地抱着臂,拖长调子又重复一遍:「你们走不了了!」 竟不是旁人,便是昨日她与秦採桑在店门前撞上的那个。 秦採桑显然也认了出来,忽地扑嗤一笑,提着剑向前走了两步,「怎么?还真找上门来了?来得正巧,说罢,打算怎么给我颜色看啊?」 那小道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回过神来又向前一步,挺了挺胸脯,指着秦採桑跟同行官差说道:「就是她!」 秦採桑半点没掩饰地笑出声来,「怎么啦?还报官抓我?什么罪名,不如说来听听?」 第244页 小道冷笑一声,不搭理她,只催促那官差道:「还愣着做什么?拿她回去啊!」 那姓魏的官差却只看着姜涉发怔,张了张嘴,露出些不敢相认的茫然之色。 姜涉认得他是京兆府的魏捕头,此前因将军府的事,曾有过几面之缘。这魏捕头为人很是爽利,查案也有一套,此时虽不知为何而来,但想必总是那小道从中作梗,也有不得已之处,便向他笑了笑道:「魏捕头,秦姑娘是我的朋友,想必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怎么?你们认识啊?」那小道登时嚷嚷起来,怀疑地打量他道,「魏捕头,你可别是想因私废公罢?」 魏捕头回头看了他一眼,脸色很是尴尬,「道爷,我等定会秉公办案,但也总得问明来龙去脉……」 「说什么呢?还要什么来龙去脉?我不都讲清楚了吗?」小道气歪了脸,「明摆着人赃并获,你还不快拿人,莫非是想……」 秦採桑嗤地一笑,代他说道:「造反不成?」 「你……你……」小道憋红了脸,半天方才蹦出一个词来,「大胆!」 秦採桑早笑得前仰后合,一摆手道:「得啦,还人赃并获,我几时犯的事,我怎么不晓得?这位官爷不妨说说看,我究竟是何时何地犯下何事啊?」 魏捕头看了姜涉一眼,拿不准她想不想暴露身份,言辞间便留了一分余地,「这位道爷前来报案,说是失了邓大人赏给他师父的玉如意,刚巧是在您朋友同他碰面前后,故此府尹大人着我等前来问问,说个清楚,也就是了。」 小道听了,当即不满地沖他嚷道:「什么叫作说个清楚也就是了?明明就是她偷的,该立刻拿回去下监才是!」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这也不算人赃并获罢?」 那小道挺起胸脯,「我有证人。」 魏捕头给姜涉看了一眼,不得不点了点头,婉转解释道:「的确是有证人,所以还是要请姑娘走一趟,两相对证,说个分明才好。不过各位尽管放心,我们府尹大人一向明断是非,定会秉公处置。」 那小道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最好如此。」 魏捕头赔了个笑,又徵询地望了姜涉一眼。 姜涉也晓得他不想得罪了人去,但那小道总不能红口白牙便冲出来说事,定是做过什么布置,才好扭黑为白,他既一意要秦採桑去京兆府,那便更不能顺着来。 正想要转口搪塞过去,秦採桑却先出声道:「不用那么麻烦,你说是我偷的,那么赃物总该在我手里罢?不如现在打开来与你搜一搜?」 她将包袱甩在桌面上,笑盈盈地瞧了那小道一眼。 那小道登时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人赃并获,可莫要说我冤枉了你。」 魏捕头瞧了姜涉一眼,「这……」 姜涉看那小道神色,知是决不能如他所言,否则大庭广众之下,倒不好收场,「魏捕头,还有这位道爷,秦姑娘的为人我很清楚,况且昨儿碰见的时候我也在场,这其中恐怕是有什么误会,今日搜查倒不要紧,只是耽误了功夫,万一走了真正的盗贼……」 「少废话了。」那小道蛮横地打断她,上下将她一扫量,「哎对了,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同伙罢?」 姜涉在心底失笑,倒还真想他一同将她冤上,不知他晓得真相之时,得是一副什么模样,可还能像如今这般趾高气扬。 魏捕头勐然咳嗽了两声,「道爷,咱们这也不能……」 「少废话了,你到底搜不搜?」那小道趾高气扬,「我告诉你,今天要是追不回玉如意,回头惊动了邓大人,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魏捕头为难地看了姜涉一眼,姜涉偏头瞧了秦採桑一眼,却见那少女竟也在看她,笑了笑道:「姜兄,没事,让他搜,清者自清。」 姜涉有意相劝,但瞧她忽地眨了眨眼,好像胸有成竹一般,倒不禁一顿,转眼又见江眉妩竟也神情平和,便终是沉默未语。 「那还不搜?人家都叫搜了!」那小道又瞪向魏捕头,「还愣着干什么?搜啊!」 魏捕头仍在迟疑,那小道早不耐烦,呸了一声,冲上前来就想要自个儿动手。 秦採桑却忽然横剑将他一拦,眸光一瞬转冷,「就这么自信啊?」 那小道声音忽地颤了颤,「你……你是不是怕了?」 「我怕?」秦採桑难以置信地瞧了他一眼,忽又想起什么,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我怕,我怕你会怕。」 小道沉着脸,声音却仍是微微发颤,显然对她还有三分惧意,「你什么意思?」 秦採桑不答反问:「你晓不晓得我是哪个?」 「我管你是哪个。」那小道一昂脖子,仿佛生出些底气,可惜下一瞬又不禁哆嗦起来,「你你你……你做什么?」 魏捕头也吓了一跳,「姑娘,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 「放心罢官爷,这光天化日朗朗干坤的,我可不会扭黑为白、授人以柄。」秦採桑嗤地一笑,悠然自若地收剑归鞘,却又瞧了姜涉一眼,「再者说了,你们还不值得我出剑。」 姜涉禁不住也笑了笑,这姑娘目中无人的劲头儿,倒是始终如一。 那小道指着秦採桑连说了几个「你」字,也不知是气是怕,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第245页 秦採桑满不在乎地横了他一眼,「得啦,不会说话就别说,闭上嘴也没人拿你当哑巴。给我仔细听清楚了,搜东西呢,我自己来,不过若是搜不出还好,若真箇搜出什么来……」她冷冷笑了一声,「我顶讨厌别个冤枉我,只怕到时要请大傢伙儿听个响了。」 小道涨红了脸,「你……你敢!」 「我敢不敢,试试不就知道了?」秦採桑嗤地一笑,将手伸向包袱。 「慢着!」小道全身蓦地一抖,气急败坏地沖魏捕头嚷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她这般嚣张都瞧不见?还不快快将她拿下!」 魏捕头左看右望,「这……」 「怎么啦?」秦採桑仍是冷冷笑着,「现在怕不好交代了?」 「你……你……」小道直着眼睛盯着那包袱,却又不敢上前,「总之你不能动手!要么道爷我来,要么咱们就上衙门!」 「那不成。」秦採桑冷冷地道,「我没那闲工夫,你既然不肯,我就先走了。」她说着当真招唿起江眉妩,但再看向姜涉,又有点犹豫。 那小道要拦却又不敢拦,魏捕头瞧了姜涉一眼,神情亦是十分犹豫。 姜涉倒并不在意,秦採桑若真的一走了之,那小道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她也无甚妨碍,便只微微点头,向她一笑。 秦採桑便也笑了一下,拉起江眉妩便向外走,理都未理那嘴上叫骂但不敢追、只一味催着魏捕头的小道。 「别急着走啊。」却忽有一人转入厅中,拖着懒懒长长的调子道,「反正京兆府衙门也不远,不如就去走一趟,听说崔大人一向秉公直断,我倒也想见识见识,少将军以为呢?」 第105章 姜涉向前看去,见是亮闪闪的永王大摇大摆进来,不禁有些吃惊,不过他上来就将她的身份叫破,一时倒也叫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回应。 姜沅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旁,直到对上她的视线,才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 姜涉向她点了点头,安慰地一笑。 秦採桑微微怔了一怔,倒不意外姜涉的身份,不过有那么一瞬间倒以为这小王爷是始作俑者,正想着何至于此,再看那小道也满脸疑惑,才知他或许也是碰巧遇上,「公子如今竟管得这样宽泛了?」 永王哼了一声,「既然碰上了,那也不好坐视不理。」他分外自然地往僕从抬来的交椅上一坐,吝啬地分给那小道一个眼神,「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果然有冤情,我替你做主。」 那小道狐疑地打量着永王,看来多半是不知他的身份。这倒不足为奇,永王今日没戴他的雁翎冠,向来在身边的德元不知去向,那咋咋唿唿的一众跟班也没铺展开来,除过依然花花绿绿的行头,真是不易相认,不过养尊处优、居高临下的气势未变,是以那小道到底收敛了先前猖狂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子是什么人?」 永王哪里是听人家说话的人,正眼也未曾给他一个,颇是不耐地道:「何来那许多废话?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可明白了么?」 小道给他噎了一下,不自觉地想要作答,晃过神来,顿时又生出不忿,什么叫他问什么就答什么?这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派头倒是装得很足,可他就不信这京里还有谁能越过邓大人去。再者说了,他适才当真是听见少将军三字了么?可看这情形,又无人回应,定是他听错了罢?就算是真的……那也……那也没什么可怕! 但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一时并未做声,一旁的魏捕头却是开了口,三言两语把原委讲了,态度也照旧是恭敬的。 「哦,盗窃案。」永王倨傲地点了点头,又往秦採桑的方向看去,「秦姑娘当真偷了东西?」 秦採桑听着刺耳,但还是瞧热闹似的瞧着他,「听公子这话,倒好像心里早有了定断似的。」 永王摇了摇扇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没有定断,我又不知姑娘人品如何,怎能妄下断语?只不过想着人若问心无愧,那见官想来也是无妨。」 姜涉听他这话音多有讽刺,心中不由一惊,倒怕秦採桑受不得激,再起冲突。然则视线一转,却见她非但神情自若,嘴角且还带着一点笑意,竟仿佛觉得颇有趣似的,「当然无妨。」 秦採桑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直视着他,「不过是我现在急着赶路,才想尽早了结罢了。况且我也说过了,拿人拿赃,要搜尽管来搜,是罢,小道长?」 那小道红涨着脸,「我不要你动手,我就要你跟我去见官!」 「那就恕不奉陪。」秦採桑嗤了一声,又向永王道,「公子,烦劳借过。」 永王并不曾动上一动,「姑娘何必这么着急?」 秦採桑眼瞧他那副拽上天的模样,也懒得同他周旋,不过看在姜涉的面子上,到底还是忍耐几分,「实是有急事在身。」 永王哦了一声,回头望了姜涉一眼,若有所思道:「姑娘要去哪里?」 秦採桑强忍着掀开他夺门而去的冲动,「似乎与公子并不相干?」 永王还未搭腔,那小道却忍不住发作起来,「你们有完没完?道爷我把这话撂这儿了,我不管你又是什么东西,今儿就是天王老子下凡,这官道爷我也见定了!」 他适才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倒也是相识,根本是合起伙来戏耍于他,因此才按捺不住,恼羞成怒。 第246页 话音刚落,满室皆静,魏捕头先暗自替他捏了把汗,大气也不敢出,小心地看了永王一眼。 秦採桑本来脾气上来,听他说罢倒是不由得一乐,饶有兴趣地看向永王,想知道他会如何处置。 姜涉心说他是真会往刀口上撞,岂不知这小祖宗最顾及的就是一个颜面,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看来这小道士是悬了。但她却也并无要出声的意思,一物降一物,这飞扬跋扈的小道士,恐怕还真的要他这魔高一丈来降。 永王倒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我是什么东西倒不紧要,只怕你都不是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就敢来这大言不惭?晓得道爷我是什么人么?」小道也是怒气上涌沖昏头脑,冷笑一声,将他上下一扫量,「也罢,瞧你穿成这样,还装腔作势,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怕不是龟公,就是兔儿爷罢?」 魏捕头听得起了一身冷汗,不敢再装聋作哑,「道爷……」 「大胆!」一声尖利的呵斥过后,大堂里风也似地卷进一个面皮白净的男子,上手便是两个脆响的大耳刮子,「放肆!」 那小道登时给他打得蒙了,直愣着眼睛把他看了又看,「你……你是……」 那男子冷笑一声,「瞎了眼的狗奴才,不知死活的狗东西,留着那双眼做甚么?还不如挖了去!」又转向永王,登时柔了声色,举手哗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王爷,奴才来晚了,奴才罪该万死。」 永王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小道,「德元吶,收着点,不知者不罪。」 德元恭恭顺顺地道:「奴才知错了。」 瞧见他时,小道心里已早打起鼓来,此时听见德元二字,如何还猜不出他的身份,登时无异于晴天霹雳,两膝一软便扑通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小道玄易见过永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小道有眼无珠,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饶了小道这一回罢。」 这小祖宗最不能得罪,从前有位师兄就是不小心冲撞了他,结果就被他给穿了甲冑当作兽人,当了练箭的活靶子。后来报知邓大人,皇上虽然罚是罚了这位,可到底骨肉亲情不痛不痒,那些罪不还是得自个儿受的么? 门里师兄弟全都知道,这京里任他们横行,没谁得罪不了,只这个祖宗,万万得好生供着。如今竟是他不慎撞上了这位,又叫他如何不怕? 他整个人抖似筛糠,实在怕极了这小祖宗也将他拉回去往蛇堆里一扔,又或是往马后面一绑,哪样都得叫他生不如死。他怎地就猪油蒙了心,煳涂到受人撺掇,舍易求难,反给自己惹一身骚? 但如今后悔已是晚了,也只得抓着一线生机,不断认罪。 永王睨了他一眼,板着脸冷嗤一声,「前倨后恭,其心可诛。德元——」 德元立时上前一步,「奴才在。」 永王淡淡撇下两个字,「掌嘴。」 德元得令,上手便又是两个脆响的大耳刮子。 小道也不敢躲,反是主动将脸送上去,挨了打还只得低声下气地谢恩。 永王眯着眼睛盯着他瞧,半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有人证?」 小道还是蒙的,茫然无措地抬头盯着永王看,被德元又赏了一个嘴巴,「王爷问你话呢!」 小道吓得低下头去,「是……是,有人证,有人亲眼看见,就是她偷的。」 永王摸了摸光光的下巴,「这样啊……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本王也不能不问是非黑白就偏袒任何一方。这样吧,孤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衙门里有人证,还是去对证分明的好,秦姑娘以为呢?」 小道一惊,差点忍不住再度抬起头来看他。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竟然还站在他这边吗?对了,刚才殿下说了少将军,莫非那青衫人就是少将军么?早就听说他们不和,这倒也说得过去,一时又惊又喜又怕,周身都抖个不住。 秦採桑瞧着那小道前后迥异的模样,只觉不屑又可笑,其实真走一趟倒也无妨,但她就是瞧不惯永王这副做派,不乐意顺他心思,「不去。」 永王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道:「秦姑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理不可废,既然有人出首,又有证人,于情于理,都该请你到案,分说明白。秦姑娘若是执意不去,孤心里倒有些存疑了,莫不是做贼心虚之故?」 「王爷若一定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秦採桑懒得同他打嘴皮官司,「我还是那句话,我人和行李都在这里,大可一件件翻出来检视,如此省时省力,岂不好么?」 那小道才要张口,就被德元横了一眼,登时不敢再说话。 永王懒洋洋地道:「姑娘虽这样说,可也难保早就暗度陈仓。」 秦採桑深吸了一口气,她是真想不透这小王爷意欲何为,难道说是为着姜涉么?到底是表兄弟,要是她一走了之,这莫名其妙的小祖宗会找他麻烦么? 许是她沉默太久,江眉妩便在旁轻轻拉了她一下,她给了她个安心的眼神,才再看向永王,「王爷……」 「殿下,微臣相信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姜涉忽然截断了她,「昨日是臣与秦姑娘一同遇上这位道长,若真有什么人证,微臣想必也有些印象,秦姑娘她……」 永王忽地一抬手,打断她的话,紧盯着她道:「少将军倒是真敢笃定,若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又该如何?」 第247页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心道永王怕是藉故寻她麻烦,可他偏拿法度作阀,实在挑不出错。且听那小道口气,行李里怕是真能搜检出玉如意,又有那所谓人证,要查明事情,总得费些力气。她倒想让秦採桑干脆直接走了算数,却又不好直接言明,本想委婉示之,但还未及开口,秦採桑却忽然抢先说道:「什么又该如何?此事本就与姜兄无干,是这道士怪我昨日出手教训,方才无事生非,不就去个公堂么?正好我也从未去过,去长长见识也好,顺便看看是究竟哪个诬告于我。」 江眉妩拉了拉她衣袖,轻轻摇了摇头,又示意她望向门边。 秦採桑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如今倒想瞧瞧这一出后面究竟藏了些什么,「没事,我反正问心无愧,也相信偌大个朝廷,总不能颠倒黑白。」 魏捕头左右望望,立刻表态:「姑娘请放心,京兆府做事一向讲究真凭实据,绝不会凭空冤枉了人。」 秦採桑点了点头,「如此就好。」 姜涉在心里一嘆,「秦姑娘……」 秦採桑截住她的话,「姜兄放心,是非公道总有定论,而且我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永王两下里看了看,忽然古怪地笑起来,摺扇一挥道:「那就走吧。」 德元一众人赶忙跟上他去,永王走出几步却又回头,只见姜沅早已默无声息地走至姜涉身边,不觉眉头一皱,欲待说什么,却终只是将摺扇一拢,昂首挺胸地走了。 姜涉却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她记得那小道适才几次改口,都是因着往那边看了一眼。那桌上背对着他们坐了一个人,斗笠搁在手边,说不上有甚么古怪。想要过去一探究竟,那边德元却已回来催促,她只得暂压下去一些疑虑,向秦採桑道:「秦姑娘,其实你大可……」 秦採桑朝她笑了笑,将食指搁在唇边,嘘了一声,未再说话。 第106章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行到京兆府前,早有个留羊鬚鬍子的官衣长者并两个小差等在门口,见着他们便迎上前来,先行一礼,恭恭敬敬地道:「下官薛涧,乃是府上主簿,见过王爷千岁,见过少将军。」 姜涉向他轻点了下头,微微一笑。 永王却只倨傲地道:「怎地不见崔府尹?」 薛主簿恭敬道:「崔大人刚巧在断一桩案子,脱不开身,便叫下官代来相迎,请王爷与少将军移步边厅,先稍候片刻,大人很快便来。」 永王哦了一声,仿佛终于记起叫他起身,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凡案子也总有个先来后到,依序断之便可,不必因为顾及本王,倒乱了次序。」 薛主簿连连应声,少不得又夸赞他英明神断。 永王听着不耐,迳自打断他道:「现放着苦主与嫌犯在此,既然崔府尹公务繁忙,不如先叫过人证,就在边厅问几句话,若本王能审得出来,也省了崔府尹一桩事,薛主簿觉得如何?」 薛主簿当他是气府尹大人不曾亲自来迎,才想分说几句,可一张口就又被不耐烦打断,也只得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忐忑地应下,又吩咐跟差去带来人证,他则依旧将人领到边厅,恭敬请永王一行落座。 这边厅其实不大,被王府的一众听差一塞,就显得拥挤,厅里早备下瓜果点心,看得出是花了心思。 秦採桑同江眉妩坐在角落椅子上,冷眼旁观永王坐上他那亮晃晃的宝座,又有德元替他挑挑拣拣,嫌弃地张罗着叫人去另买果品。 薛主簿陪着笑站在一旁,又忙说不必劳驾诸位,他自派人去买,但这话一出,立时便被德元否了。 秦採桑暗自嗤了一声,自个儿捡了个梨子,刚要擦洗了往嘴里送,就被江眉妩按下手来,轻声道:「梨子性凉,况且现在还不是时节,还是不要吃了。」 她便哦了一声,乖乖地将梨子放回去,又再眼巴巴地盯着盘中瓜果,「那我能吃什么?」 江眉妩捡了几颗枣递给她,「这个。」 「哦。」秦採桑摸了一个塞在嘴里,笑着同江眉妩道,「我觉得还是挺甜的。」说时略略提高了声音。 姜涉遥遥看在眼里,只觉那少女面上的一点挑衅之色十分有趣,红衫白衣并坐一处,也当真是赏心悦目的好风景。只是她心里未免存着几分忧虑,接下来这桩事,到底能否顺利了结? 牙根还微微泛着酸,她顺手也摸了一颗枣,倒真觉得是甜,就戳一戳身旁的姜沅,往她手里塞了一颗。 姜沅看了她一眼,眉眼里闪过一道笑影,将掌心慢慢地攥紧了。 永王忽然伸手也捞了两颗枣,他却不吃,只是拿在手里,眯着眼睛往后一仰,视线在秦採桑和姜涉之间交错,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薛主簿说话。 薛主簿陪在一边,小心翼翼不敢多言,永王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也不晓得过去多久,适才那差人才终于迴转来。 薛主簿一看他没有带回人,不觉疑惑,听那人说了几句话,更是不由拉下脸来,打发他出去,再悄悄地看了那小道一眼,方苦着脸看向永王,硬着头皮道:「王爷,有个变故。」 永王正在把玩那两颗红枣,闻言眯着眼睛抬头看他,「怎么了?」 薛主簿十分想伸手去抹一把汗,但终是没敢,只低头道:「那人证……没了。」 第248页 永王蓦然坐直身子,「什么?」 薛主簿吓得身子往后一缩,随之又赶紧站直了,硬着头皮再重复一遍,「王爷,是人证丢了。」 小道原本一直瑟缩在墙角,闻言哗地跳了起来,「怎、怎么回事?」才嚷了这一句,就被王府的听差重又按了下去。 秦採桑早听了个分明,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只笑着同江眉妩眨了眨眼,悄声道:「有好戏看。」 江眉妩拿她没甚办法,只伸指虚虚向她一点,无声地轻嘆一句:「你呀。」 秦採桑得意地朝她一笑,又转头去瞧永王那边。 只听德元正尖利着嗓子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薛主簿倒还顶得住压,将事情分说的还算明白,「王爷听禀,那原是人证,并非人犯,对这等人,小的们一向都只是请在耳房吃茶,等到将嫌犯缉拿到案,再请出来做对证。中途那人要去方便,就由差役领着去了,谁也料不到他竟将差役打晕,换了他衣服,自个儿走了,方才下官派人过去叫人,这才知道人竟然走了。听说魏捕头已派人去追了,想来不久之后,就会有回音了。」 永王冷笑一声,「不久就有回音?是抓不到人的回音罢?」 薛主簿终是忍不住抬袖擦了把汗,「王爷请放心,下官等必然竭尽所能……」 永王再冷笑一声,「若等你们,只怕黄花菜都要凉了。」 薛主簿不敢则声。 姜涉清了清嗓子,「殿下,既是事情有变,也许当中别有隐情……」 永王睨了她一眼,「孤难道不晓得么?」 姜涉认错认的得心应手,立刻低头,「是微臣煳涂了。」 她倒颇无所谓,秦採桑却从来服不得软,眼见这小王爷分明是被宠坏,越给他好脸他越不拿你当人,这会儿功夫她已看得明白,他是存心跟姜涉过不去,不管怎么委曲求全,结果全都一样。反正她的身份不受这小王爷管束,倒不如堵他两句,还能解一解气。一念至此,立时就道:「王爷是明眼人,当然看得出来,这位道爷才是真的做贼心虚罢?一准是还有同伙通风报信,眼见王爷英明,料想事情肯定暴露,不敢对质,只得熘之大吉。」 话是夸赞的话,几分真心几分讽刺却是说不准了。 姜涉知她是为自己出头,虽她并不在意永王态度,却也仍是心怀感激,只是怕她真得罪了永王,不好收场,到底是向她微微摇了摇头。 秦採桑一脸不以为意,冲着姜涉笑了一下。她是丝毫不惧的,这小小府衙,在她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若她想走,随时能走。 姜涉见她成竹在胸,再看一旁的江眉妩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与纵容,知是从来劝她不住,只得一笑了之。 永王也不是傻子,哼了一声,一时却也没说什么,只看了小道一眼,「你可有话要说?」 小道被王府听差架起来拖至永王前面,整个人都在哆嗦,眼中疑惑不浅,「小道……小道也不晓得……」 秦採桑嗤了一声,「不晓得?明明是见陷害不成,你那同伙不够仗义,丢下你跑路了罢?」 小道摇头如捣蒜,「不是!你、你别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怎么倒还贼喊捉贼起来?」秦採桑冷笑,「你的人证偷跑,难道还是我指使的了?」 小道怔了怔,咬死了只道:「必然是你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我?」秦採桑好笑地指了指自己,「我几时有时间去做手脚?」 「那我如何知道?你这般诡计多端,定是你使了什么法子威胁他,王爷,您可要为小道做主啊!」他又哭丧着脸,拼命磕起头来。 秦採桑气得笑了,「我都不认得那所谓人证,又如何能去威胁他?」 小道一味只是嚎哭。 永王脸色一沉,「叫他闭嘴。」 德元领命,上手又是两个耳刮子,吓得那小道立刻噤了声,不过还是抽噎不止。 永王沉着脸道:「孤再问你一遍,东西是谁偷的?」 小道抽抽噎噎地将秦採桑一指。 永王看向秦採桑。 秦採桑摊了摊手,「在客栈便说是我,不来说我是做贼心虚,来了官府没了证人,说我是暗中威胁,原来我这样神通广大?我自己竟还不知。」 永王盯着她看了半天,她也完全无所谓,往后一靠,把枣子都挑出来吃了。她早将这事当成一场闹剧,只觉那小道傻得可以,永王煳涂得莫名其妙,不过看来倒不像一道,所幸她见过的疯子不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反正来都来了,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晚一天走也没有什么。 江眉妩却忽然道:「王爷,这位道长口口声声说我姐姐拿了他的东西,可其实他并未亲眼见到,也只是听那位人证说的。有没有可能是那人证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秦採桑听得睁大了眼,瞧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这也说不过去,那人与我无冤无仇,怎会凭空来诬陷我?」 江眉妩别开头去,只作未见,「咱们行走江湖,难免与人结仇,或许是谁存心陷害也未必。」她又看向那小道,「不知道长是何时发现东西丢失,又是如何遇见那证人,莫不是他主动上前攀谈的么?」 小道吞吞吐吐起来,「这……这不关你们事。」 第249页 江眉妩微微一笑,「道长这话说得不对,那人现今是诬衊我阿姐,又怎会与我们无关呢?不过只是冲着我们倒也罢了,若是他监守自盗,本就为道长那玉如意而来,可就不太好了。」 「你……」那小道脸色大变,竟是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此时他也知道事情有变,先前咬定秦採桑偷盗,是为了给她个教训。可听江眉妩说起那人证其实意图不轨,不觉冷汗涔涔。 那人若根本不是为了给他出谋划策,而是就是为了赚他东西,该如何是好?万一玉如意根本就不在她们两人身上呢?怪只怪他鬼迷心窍,竟然还信了那人,偷出师父的玉如意,如今可怎么是好?可真相是万万不能说的,若被知道是他蓄意陷害,那可真是要粉身碎骨了。 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永王见他不言语,忽地双眉一皱,将手中的两个枣砸了过来,冷冷地道:「薛主簿,上手段。」 他也不敢躲,只不停地磕起头来,口叫饶命。 薛主簿亦是吓了一跳,「王爷,咱们京兆府从来是公正执法,从无逼供之举啊……」 永王冷冷地睨他一眼,极是不耐烦地道:「叫你上你便上,孤倒不信,偌大个衙门,难道连套刑具都没有不成?」 薛主簿心头一凉,当即也扑通一跪,「王爷恕罪,我大兴法度严明,咱们京兆府也是从来奉公守法,决不会有滥用私刑之举。」 永王盯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扬声叫道:「德元——」 德元上前一步,「奴才在。」 薛主簿骇了一跳,还当他发起怒来,正待匆忙告罪,不想却只听到一句:「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孤要他的实话。」 德元立时领命,薛主簿还想再劝,那小道却早已被两三个人架起,拉至另一间屋,他也只得暗自里捏了把汗,赶紧着人去知会府尹大人。 不过府尹大人还未发话,德元已经迴转过来,附耳与永王说了几句话。 秦採桑适才用心听也未听到什么惨叫,估摸着他多半只是虚张声势,不过她注意观望他的神色,却也瞧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见他仰靠在椅背上,挥挥手令德元退下,将摺扇一摇,慢慢悠悠道:「既然那道士嘴硬,不肯说出真相,如今也只好寻到那人证回来,才好对证分明。薛主簿,还请留意此事,尽快拿人归案。」 第107章 这话一出,就不是今日能了的事。 薛主簿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里虽想着那人都敢打晕衙役跑路,哪里那么容易就被找到,但面上当然不敢露出分毫,只是恭恭敬敬应下。 秦採桑双眉一扬,也就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走了罢?」 「秦姑娘别急,孤王正要说这件事。」永王看向她,神情里依然隐着几分不耐,「依孤的意思,这段时间还请姑娘留在这里,待事情分说清楚,若姑娘所言属实,自然就平安无事。」 姜涉倒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起来,为难也为难了,拘着不让人离京,却能是什么道理?不过她怕秦採桑脾气上来将他冲撞,还是想要出言解劝,「殿下,微臣见那位道长言辞闪烁,想来其中确有隐情……」 话未说完,永王已然开口打断,语带讥刺,「怎么?少将军莫非是觉得德元无能,审不出来?」 姜涉在心里嘆了口气,「微臣不敢。」 永王却不依不饶,「那就是觉得德元审得不够仔细,孤王有意包庇?」 姜涉不敢回驳,「微臣不敢。」 永王冷嗤一声,再要说话,秦採桑却抢在他前头,「姜兄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问心无愧,就是多留几日,又有何妨?」 她倒并不动怒,语气很是沉着。 姜涉不觉有些讶异,但听她这样说,想了一想,终是未再作声。 永王似乎也有点惊奇,将她看了又看方道:「这话可是姑娘自个儿说的,素闻江湖中人重然诺,还望姑娘别让孤失望。」 「王爷尽可放心。」秦採桑瞥了他一眼,「我说话虽算不上一诺千金,但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是王爷却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大胆!」德元大声呵斥,「你也配与王爷谈条件?」 「不妨。」永王倒是仿佛有点兴趣,「你想孤答应你什么?」 秦採桑笑了一笑,「很简单。」她四下一望,语气里自信昂扬之意尽现,「其实若我想走,这府衙也拦我不住,因此倒不必叨扰,我二人不如还是回客栈等消息罢了,不知王爷可能应承?」 薛主簿微微变色,德元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却给永王打断,「成,孤答应你。」 秦採桑也懒得多说,「那就先告辞了。」 永王神情晦涩不明地点了点头。 秦採桑才不管他实际作何想法,转头冲着姜涉招唿一声:「姜兄,后会有期。」 姜涉碍着永王飘来的意味不明的眼神,终是没敢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秦採桑便又看向薛主簿,「还要劳烦主簿派人带个路。」 薛主簿看了永王一眼,见他无反对之意,便指派了一名差人。 秦採桑又向姜涉笑了笑,这才跟着差人出去。 江眉妩一路沉默不语,直待出了京兆府到大街上,方才开口:「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第250页 「我就是想了想,咱们也不用那么着急。」秦採桑瞧着她的神情,「刚才那德元进来跟他禀报,我虽没听全,但也听得几句,晓得那小子绝不是没有招认,可他偏偏一个字都不肯提。我就好奇了呀,你说他就算跟姜兄置气,也不用这么为难咱们罢?所以我想再留几日,弄弄清楚。」 江眉妩无甚表情地瞥她一眼,「就为这个?」 秦採桑想了想道:「算是罢?我真是挺好奇的。」 江眉妩嘆了口气,「罢了,其实今天就走,的确是匆忙了些。你惦念着姜公子那么些日子,也没好好地……」 「哎,你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秦採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挺喜欢姜兄,可是并没有别的意思的。」 「晓得你霁月光风。」江眉妩瞧了她一眼,「但其实或许也……」 「好啦,先别说这个。」秦採桑挽过她的手,「你觉得那道士是跟他串通好的么?」 「不太像。」江眉妩倒也没有说下去,见她颇为贊同地点头,不禁笑了一笑,「但我隐约觉得,那位王爷好像是不想咱们离京。」 秦採桑勐地点头,「你也这么想么?我也有这么想过,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咱们走不走,去哪里,同他有什么相干?」 「我也想不明白。」江眉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无论如何,你既应承不走,想来正中他下怀。咱们孤身在京,到底势单力薄,更不能处处受人牵制。」 秦採桑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想咱们现在便走?」 江眉妩望着她道:「我知你不愿食言,可那人证实在不易寻到,倘使他一日不到,难道咱们还真一日不走?再者就算寻到,他若不肯承认,咱们又该如何?指鹿为马之事,古来有之。」 「我晓得你的意思。」秦採桑嘆了口气,「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试上一试,我也许有法子找到这个人。」 江眉妩倒也没有太诧异,「你有主意?」 「你忘了咱们的老对头啦?」秦採桑笑道,「我觉得那小道士真不晓得人会跑的,况且能出这等馊主意的,似乎也没旁人了。」 江眉妩点了点头,「那你晓得要去哪里找他?」 秦採桑立刻脸色一沉,「我不晓得。」 江眉妩倒是诧异了,「你不晓得?」 「是啊,我不晓得。」秦採桑想起向惊天,便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可我不信他还能做一辈子缩头乌龟,我现在就要宣扬出去,要是他还不露面,我就再一把火烧了他们那吉星水寨!」 眼瞧着两人离开,永王似乎也无意久留,交代过看好那小道,很快便站起身来,两袖生风,迳自行去。 姜涉连忙跟上去,只一直寻不到说话的机会,直到出了京兆府,那小王爷的脚步才忽然一停,回过头盯着她,纡尊降贵地开了口:「孤思量过了,母后寿诞在即,大后天启程只怕赶不及,不如明天就走。」 「殿下……」姜涉不禁讶异,「明日动身,未免有些匆忙……」 「本就是轻车简从,犯不着劳师动众。明日卯时,孤准时在将军府前相候。」永王不给她说完的机会,「还有,此事干系重大,务求隐秘,除却你二人,不得有第三人知晓,否则,后果你担当不起。」 姜涉只得应承,「微臣明白。」心里却难免纳罕,既是明日就要启程,今天怎地又要来上这么一出?但她到底没有再问出口,只怕她再说一句,反倒会适得其反、火上浇油。 永王倒是多看她一眼,「怎么,没别的要说了?」 姜涉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便只摇了摇头,「微臣谨遵殿下吩咐。」 却不知是怎么就得罪了他,但见他脸色忽又一变,冷笑着道:「很好。」说罢便迳自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姜涉在心底嘆了口气,索性也不多再去管他,本是想再去见秦採桑一面,但一路走一路回想永王今日举措,先时不得其解,而后联繫种种端倪,忽地醒过神来,不觉失笑,便顿了脚步,招唿姜沅回去。 姜沅疑惑地看向她,「公子?」 「不去了,免得王爷再添一段心事。」姜涉越想越觉啼笑皆非,看姜沅一脸不解,便低声解释道,「王爷或许是听了那些碎语闲言,以为我到底还是邀了秦姑娘同路,这才千方百计设法拦阻秦姑娘成行。不过既然如此,咱们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公子的意思是……」姜沅微微皱眉,「王爷是为了晋阳公主?」 姜涉点了点头,「或许是罢。」 姜沅却依然双眉紧锁,「可王爷其实瞧不上咱们,除非……是公主的意思。」 「那倒也不一定。」姜涉微微一顿,她心里当然也有这般考量,今番太后大寿,只怕借着这个机会,就要留下晋阳来,但在姜沅面前,她却不想表现出担忧,「或许王爷只是觉得姻缘大事总该由父母做主,又或者王爷只是看不惯我,再或许……」 「可若真是公主有意呢?」姜沅轻声打断她,「公子的年岁也已到了,公子你……到底作何打算?」 两人对望片刻,姜涉率先移开视线去,以随意的语气道:「这也没什么好打算的,无非是兵来将挡,顺势而为。」 「公子,阿沅没有别的意思。」姜沅却仍然看着她,「阿沅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 第251页 姜涉心上微微一凛,看了她一眼,神情却没有什么大波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阿沅无须多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咱们总有法子应对。而且……我想也还不至于此。」 「嗯。」姜沅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姜涉却被她这一句勾起心事,一路前行,多少有些沉默。 姜沅从来也不是多话的人,就只静静跟着她走,走不多几步,却听得马蹄声急,迎头而来。 京中跃马赶车,本是常事,姜涉开始并不在意,然而抬头随意一瞥间,却见马上那人竟是何定,不觉大为惊诧。 这时间他本该在翰林院抄书,如何却在此处?且瞧他神情急切,隐有喜色,与平日里迥然不同,也不知是遇着了什么事。 她心里疑惑,想了想,到底还是出声喊他:「镇之,你上哪儿去?」 何定奔出几步,隐约听得有人唤他,回头一望,看清是她,面上更露出喜色,急急勒马回头,竟是跃将下来,「如令?碰上你正好!」 姜涉打量着他满面春风,不觉暗自称奇,「镇之如何在这里?」 何定料到她心中的疑惑,抛出口就是一个惊雷,「我辞官了。」 他说得轻轻巧巧,姜涉却险些失色,「你说什么?!」 何定倒是哈哈大笑起来,「难得见你如此模样。」 姜涉苦笑,「镇之莫开这样玩笑。」 何定却又肃下神色,摇头道:「不是玩笑,我当真辞官了。」 姜涉观他满脸郑重,不似作伪,又知他素来稳重,便也定了定神,「为什么?」 「一言难尽。」何定摆了摆手,神情似喜似悲,「先不说这个了,如令,你可是已经去过吉星客栈了?」 姜涉心里一动,不禁看住了他。 难道秦採桑说得没错,他还当真是为了江眉妩么?但这说辞官便辞官,还真是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她不禁出了片刻神,回过神来见何定神情期切,便点了点头道:「去过了。」 何定露出一点茫然之色,「去过了啊……」 姜涉试探道:「镇之是有什么事要见她二位么?」 「也没什么。」何定笑了一下,笑意却有些勉强,「算是有一点小事。」 姜涉想了想道:「镇之若是要去,正好替我带句话。」 何定勐地看了她一眼,「如令你……不一起去么?」 姜涉摇了摇头,「不去了,我还有些事,就劳烦镇之走这一趟了。」 何定沉默了一会儿,眸中喜悦与挣扎交织,终是将牙一咬,下了决心,「好罢。如令要我带什么话?」 姜涉瞧着不禁在心底嘆息,「就说今天的事,请她酌情行事就可。」 「好,我记下了。」何定颔首,神情已是坚定不少,「如令既还有事,那我也不耽误你了。」 「那我便先回去了。」姜涉向他一笑,「有劳镇之,多谢。」 「你我之间,何谈谢字?」何定摇了摇头,「那我就先去了,改日再见。」说罢,翻身上马。 姜涉忽然想起包裹里还有给何定的东西,便又叫住他道:「对了镇之,我这儿还有江姑娘答谢的药茶……你看是现在给你,还是回头送到府上去?」 「她们也太客气。」何定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但我现在这样儿……不如就先寄在如令那里罢,我改日亲自去取。」 姜涉点一点头,「好。」 何定道声多谢,紧着自己便先笑了,随之扬鞭,纵马而去。 第108章 姜涉看着他风驰电掣而去,不觉失笑,继而不禁一嘆,真不知这世上情为何物,竟叫何定都做出这等事来。余光留意到姜沅徵询的视线,便就稍作解释,「这话我也就同你说说,镇之他……可能倾慕江姑娘。」 姜沅没什么反应,「哦。」 姜涉对她这般态度不以为奇,「原本也只是我跟秦姑娘的猜测,但看镇之这番举动,恐怕真是有几分心思。」说到这里,她忽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坏了,我竟忘了珮鸣的事。」 她本想着秦採桑游歷江湖,想必与九幽也有几分交集,或许知道珮鸣近况,然则这几日相见都太匆忙,竟就忘却此事。 姜沅道:「要再去一回么?」 姜涉想了一想,到底摇了摇头,「算了,这一路去百状山,倒也未必不会碰上,到时再说吧。」不过只要一想到永王费尽心思,到头却还是在路上碰见,就不由得想笑。 两人回去府里,依着永王的意思,也未告诉旁人,只将东西收整齐了,才要安歇,谁知徐速竟就闯了进来,一见她便嚷道:「何定疯了!」 何定疯不疯她说不准,但看他那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倒更像疯了的那个,便先倒了杯水给他,「别着急,慢慢说。」 「我没着急,可他、他是真疯了……」徐速勐灌了一口水,抬手抹去嘴边的水珠,狠喘了一口气才道,「我跟你说,你绝对想不到他都干了什么。」 姜涉隐隐觉着她明白,但还是很配合地问道:「干了什么?」 徐速瞪着眼睛,说话时显然还是不敢置信,「这人简直疯到板,我说出来你都不敢信,他辞官了!」 果然是为着此事,不过何定竟也不曾同徐速商量一下,倒真出乎她意料。 徐速看看她再看看姜沅,勐地拍了下桌子,「么板眼?阿沅没反应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一点反应都没?」 第252页 姜涉看了他一眼,「我当然也很是惊讶,不过是刚听说的时候。」 「你早就晓得啦?」徐速一惊,随即也想明白过来,「说的也是,恐怕全京城都晓得了。我说这人真是没得数,平时就晓得装深沉装晓事,结果自己悄咪咪地打这样主意,竟然都不同我们商量的,也不怕回头何相打断他的腿!」 姜涉不置可否,只再给他将水满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速困惑地看她,「如令不是听说了么?」 「我只是在路上碰见镇之,匆忙之间,也不好问的太多。」姜涉瞧他激动起来,「怎么了?」 徐速震惊地张大嘴巴,看样子似乎想跳起来抓住她抖三抖,不过被姜沅轻轻一带,到底又坐下了,但还是满脸懊悔:「你怎么没拉住他啊?」 「我当时也未多想……」姜涉倒有些诧异,「且慢,听安达的意思,莫非镇之他现在不知去向了么?」 徐速跌足嘆道:「是啊!那混小子出了翰林院,后半晌就出城去了,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出城去了?」姜涉不禁皱了皱眉,若说他独自一人,也不至于此,难道是秦採桑和江眉妩也已出城了吗? 「是啊,他就是脑壳有包。」徐速还在愤愤不平,「不想成婚就罢了,谁都晓得他心里装了人,好生同李家讲不成么?偏偏来上这么一出。你说他跑就跑吧,也没见他带上人家姑娘一道啊,一点担当都无,我看连庄硕都比他强些。」 姜涉眼见得他义愤填膺、颇是不解,心里却不知为何觉着有些好笑,不过如今天色已晚,总也不好去打探秦、江二人去向,况且何定既能挂印而去,总是思虑后的结果,倒不必太过担忧,且事情终究没有定论,贸然声张也是不妥。终于只是好言将徐速安抚一顿,又把秦採桑相赠的药方也给了他,这才将他送出门去。 回过身见姜沅正定定看着她,待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无奈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就各自回房睡下。 这一宿无话,翌日天尚蒙昧,她便依着永王的吩咐与姜沅翻出府去,果然见有一辆高蓬马车停在外头。 赶车的看见二人,便立刻跳将下来,弯腰弓背,请二人上车。 姜涉谢过他去,但心中不禁犯点狐疑,那小王爷排场一向大,如今出门,竟只备了这一辆马车,实在不像他的性子。或许是他不在车上? 然而那车帘一掀,她就晓得并非如此,勉强忍着笑意,跃上车坐到永王对面,同他见礼。 那小王爷懒懒地一摆手,「得啦,别这么拘束。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姑且扮作在路上相遇,结伴同游的……朋友吧。从今日起,孤便是林永,你叫孤林兄便是。」 姜涉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气,永王得是有多不待见她,一路同行竟还要编出这么个疏离的关系,「愚兄杜龄,还请林兄多多指教。」 永王瞧她一眼,「成吧。」又看向姜沅,「小将军就委屈些,暂且扮作随行书童,如何?」 姜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永王也不在意,只将眼睛一闭,倚靠在软垫上,任由德元替他捶腿。 姜涉默然看着,心中嘆息不断。他主僕两个穿着一式一样的黑色紧身衣裳,怎么看怎么不像游山玩水的贵家公子,反而更像是趁夜入户的盗贼。但她却不知是该劝还是不该,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选择了沉默。 马车一路前行,出了城没多久,却忽然停下。 姜涉眼看着永王被搀下车,也只得跟着下去,瞧见又一辆马车时才道是果然如此,却不想紧着就见原来那马车扬长而去。她心中还在诧异,转眼就见德元回身又捧出一套衣袍,服侍永王穿上。 那少年抻抻胳膊,上了另一辆马车,头也不回地道:「回头杜兄也换上,若是遇着什么危险,只需将这外袍脱去,便可行动自如。」 「……林兄想的果然周到。」姜涉眼看着德元捧上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衣,也只能客客气气地收下,再多恭维几句,且同姜沅各自上了马,心中固然有几重顾虑与不安,但回望时只见那高大城墙渐远,道旁杨柳青青、生气勃勃,还是不觉舒出一口气来。 罢了,且走着看吧,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可惜她愉悦不过一时,前头马车忽然停下,德元一熘小跑着过来,张口就问她可备下热水。 休说她不曾预备,就算真箇带着,经了这么久时候也早就凉了,更何况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时间能到哪里去寻什么热水?只得解下马背上的水囊要递与德元,「热水倒没有,不过我这有冷好的白开水,先请林兄解解渴罢。」 德元满脸嫌弃地抱着手,「这如何使得?我家公子多么金贵,咱家不管,必须得寻些热水沖茶。」 姜涉心道行军打仗时能得这么一口水,无异于天降甘霖,也就是这小王爷娇生惯养,还要热水沖茶。诚然非要弄些热水却也不难,但她实不愿太将就了他去,便只好声好气地劝道:「您看看这前后左右,上哪里能寻些热水?出门在外,还是请林兄暂且委屈一下。」 德元冷哼一声,「那就就地取火,这么点小事,杜公子总不至于做不来吧?」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做是做得来,只是……」 德元打断她道:「那不就成了?还请杜公子快些,我家公子口渴得紧。」 第253页 姜沅面露不平,正欲发声,姜涉沖她摇了摇头,「虽说如此,还是得请林公子稍待片刻,总要烧开才成,公公您说是不是?」 「成。」德元不耐烦地道,「快些啊。」 说罢又换起一副笑脸,一熘烟地跑到马车旁去回禀。 这仆性随主,还真是一点不假,姜涉摇了摇头,翻身下马,环顾左右,寻着两块合适的石头,草草垒起个灶台。 姜沅将两匹马系在一处,低声向她道:「公子,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姜涉瞧了不远处的马车一眼,摇了摇头,「这倒没什么,咱们只当是磋磨心性,不过这一路还长,抬头不见低头见,阿沅还是不要再这么说了。」 姜沅嗯了一声,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永王也才慢慢吞吞地下了马车,眼前倒是一亮,饶有兴致地道:「这倒是有趣,需要拣柴火罢?孤去就行。对了阿德,我记得让你带了调味,阿沅,你箭法好,不如去猎只兔子什么的回来,咱们先烤着吃了,再继续赶路不迟。」 他还真当自己是游山玩水来了。不过算算时日,其实也并不太急,但这等事她还真不愿伺候,便只丢给姜沅一个眼色,背过身比出个不必如此的手势。 姜沅会意地点了点头,自转入林中去了。 永王自告奋勇要去捡柴,却只捡回来一堆湿漉漉的树枝,有的还带着叶子。 姜涉还得昧着良心将他夸上一顿,本待自己去捡,但永王仍是不让,也只得耐着性子同他讲明什么样的可用,眼见着他又去折腾一番回来,才终于勉强生起了火。 但待要烧水,不禁又生出难来。 她这番出门其实并无在外生火的打算,只道永王那般做派定会安排妥当,因此也没有备下锅具。谁知他竟就只带了一辆马车一个德元,纵有暗卫也不知隐在何处,还心血来潮要热水沖茶。虽则同姜沅说要磋磨心性……姜涉还是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些许不耐与无奈,同永王说起难处。 「就这等小事?」永王满不在意地嗤了一声,「阿德,把那套紫砂茶具取来。」 「爷,这不成吧?」德元大为惊诧,面有难色道,「那可是时大师亲手烧制的……」 「那你倒给我变出个壶来?」永王把眼一瞪,极不耐烦地道,「快去!」 德元只得应了声是,半晌才磨磨蹭蹭地拎了一个箱子过来,还迟疑着不肯递给她,「杜公子小心些,这可是无价之宝,有个碰了损了,多少银子都买不回的。」 姜涉倒真有点好奇,一面伸手去接,一面随口问过价值几何。 德元显然瞧不起她不识货,冷哼一声,道:「买的时节倒是不贵,也就六千两银子。」他说着有点得意,「不过现在可就有价无市,放眼瞧去,满京城也再寻不着一套。」 姜涉闻言不禁一愣,顿了顿才将那箱子接来打开,把那套茶具看了许久,既是气急攻心,却又放声想笑。 她不是不知贵家奢靡,用具器物,极尽奢华,一食一脍,不厌精细,可她实在想不到,就这么一套简简单单的茶具竟值六千两银子,能顶三千将士一年口粮。永王尚且如此,那宫里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怪乎杜奉深恶痛绝,竟能六亲不认,她都心头火起,恨不得回去再参一本——她在边关浴血奋战,难不成就保他们这般浪费铺张? 永王却未发现她情绪有变,只叫德元闭嘴,伸手将紫砂壶拿起,不大耐烦地睨了她一眼,「我瞧也不是什么值当的玩意儿,能烧水便就使得,怎么,杜兄,成是不成?」 姜涉看了看他,尽力压了压火气,接过壶来假作认真地瞧了瞧,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种壶质地不均,用来烧水极易开裂,使不得的。」 第109章 永王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微臣怎敢欺瞒殿下?」姜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灰土,转手将水囊递给他,「还是委屈殿下暂且解渴,等找到人家投宿,再讨些热水罢。」 德元立刻不依道:「这怎么能……」 永王倒没有动怒,「好罢。」 德元也只好住嘴,替他倒了一小杯凉茶,又还唠唠叨叨,再是明嘲暗讽。 姜涉充耳不闻,遥遥看见姜沅果然空手而返,只替她解释是这一带靠近大路,野兽畏人,难以捕获。 永王虽则失望,倒也没有不快,喝着凉水咬着干粮,竟还兴致勃勃地同姜沅讲说下次他也跟着去打猎。这不禁叫她有些许改观,暗忖这小王爷或许还不至于那般无可救药。 虽则马车行得不快,天黑前他们还是赶到了一个村子,她本想随便寻个人家借宿,德元却坚执不许,迳自去敲了村里最大户人家的门。 那乡绅倒也好客,又许是见他们气度不凡,欣然同意他们留宿,且吩咐下人给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 德元看了看收拾齐整的厢房,总算要笑不笑地说了句差强人意,没再闹着作好作歹,姜涉也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天下来,她身上倒不觉得累,只是太过劳心,终于是伺候着那主僕俩挑挑拣拣地吃完了饭,又应付完热情的主人家,能够进房歇着,她与姜沅面面相觑,才终于忍不住嘆出一口气,「阿沅,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千里追袭的时候都没这么累?」 姜沅默默地给她递了杯水,「公子辛苦了。」 第254页 姜涉向她笑笑,「不过总好过闷在京里。」 姜沅接回杯子,放回桌上,「公子早些休息罢,明天还要赶路。」 姜涉望着她笑道:「我想明天未必能尽早动身,今儿这一顿折腾,只怕林兄得多赖一会儿,若我真去叫他,恐怕又要给德公公骂个狗血喷头了。」 姜沅想了想,「那倒也是。」 「所以啊,还是等他们来叫咱们的好。」姜涉嘆了口气,「不过只怕到时也免不了挨几句骂:怎地一点分寸都没有?不知道要赶路吗?日上三竿也不知道起的么?传说中的姜家军就这么散漫?」她学起德元倒颇有几分惟妙惟肖,姜沅终于忍不住微笑。 姜涉看见她笑,心里颇觉满意,「不过说归说,我倒也真有些困了,咱们睡罢。」她起身行到床边,整了整被褥,钻进里头,才又招唿姜沅,「说起来,咱们好像也许久没有同榻了。」 「嗯。」姜沅低低应了一声,将灯吹了,掩去微赤的面色,摸着黑爬上床去,却不敢靠姜涉太近,只缩在床边,睡意全无地睁着眼睛,看屋子里模模煳煳的轮廓。 姜涉是真的有些困意上头,但还是替姜沅掩了掩被,起身时瞧见她靠的那么远,不觉失笑,拉了拉她,「怎么那么靠外?可别睡着睡着掉下去了。」 「没……」姜沅一窘,「掉不下去的……」 姜涉还是将她往里拽了一拽,自己也往里挪了一挪,想起来倒觉得有些好笑,「不习惯了呀?也是,不是小时候了,那时候真是一会儿不见都不成,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拴在我身上……」她说着话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声音里依稀带着笑意与感嘆,「阿沅,到底长大了啊……」 姜沅没有回应,也不知怎么回应,只沉默无声地捏紧了被角,听着姜涉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唿吸声也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知她终于睡着,便悄悄撑起身子来。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可以清楚窥见身边人的样貌,从稍稍宽阔的前额看到笔挺的鼻峰,又在削薄的双唇上流连一剎,再看回紧闭的秀致眉眼,终是忍不住嘴角微勾,绽出一个无需掩饰的笑容来。 姜涉忽地动了动,姜沅立时又躺了回去,但听她只是翻了个身,并未醒来,便又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见她已经背过身去,心底虽有点失落,但还是忍不住笑了一笑,慢慢躺下去,拉了拉被子,闭起眼睛。 但她却是毫无睡意,听着身边人轻轻的唿吸声,也不知到什么时辰,忽而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不禁眉头一蹙,正待起身看个究竟,不想动作虽轻,姜涉却仍是醒了过来,「是有人来了?」 姜沅轻轻点了点头。 姜涉低声道:「去看看。」 姜沅再点了点头,两人便极快地穿靴下床,猫在门边悄悄看去,只见是府上管家提着灯,正带着几个人向厢房走去。 姜涉轻声道:「或许也是过路投宿的客人。」 话虽这么说,她却仍未敢掉以轻心,定睛看去,只见那两个大汉形容兇恶,装束倒似江湖中人。一人拎着一把大锤,另一人提着一把大刀,拎锤的大汉忽然狠狠在地上唾了一口,声音响亮,动作粗鲁。 管家显然对他们颇有惧意,脸上虽隐隐带着鄙夷不屑,却没说出半个不字,全然不闻不问,仍只在前边走着。 那两个大汉中间却又夹着一名少女,看得出年岁不大,身量尚且未足,削削的肩,细细的腰,仿佛一手便可盈握。 姜涉瞧着她身段便想起一个人来,正说不该如此之巧,但抬眼一瞧见那灯盏辉映下的脸,还是不禁失声低唿。 姜沅低声道:「是曲老闆。」 听姜沅如此说,姜涉便知她没有看错,那少女果然便是京里如意楼的老闆,曲六么。 只是她又如何会在此处?看那两个大汉的模样,倒仿佛对她有些戒备,也不知他们是一丘之貉,还是她被人挟持? 姜涉心中有许多疑惑,但还拿不准这三人意欲何为,便不曾轻举妄动,静静瞧着管家带人经过了她们房间,向西头走去。 那一下便叫她看得愈发真切,少女眼波盈盈,笑容清浅,确是曲六么无疑。其中那提刀的汉子满脸麻子,拎锤的那人一双眼则是快要顶到天上去,满脸横肉上都写着挑衅二字。 姜涉不觉微微皱眉,候他们离得稍远,才轻声道:「阿沅,你有没有觉得那两人有些眼熟?」 姜沅低声道:「花怜月。」 「怪不得。」姜涉站直身来,往房中踱了两步,她此时已经记了起来,那两人可不就是花怜月的两名手下么?看来石头教的漏网之鱼,就有他们一份。这两人的武功她倒不惧,只是她一时想不清曲六么如何会和石头教掺上关系,便也兜不准要不要出手。 姜沅看向她道:「要动手么?」 姜涉摇头道:「先不急。」若是只她与姜沅在此,自然无甚要紧,可偏偏隔壁还有位金贵的小王爷,就算有暗卫在旁,毕竟刀剑无眼,不能不多几分小心。 姜沅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专心听着外面动静。 但听管家陪着小心道:「这房间空置多时,也没顾得上打扫,委屈几位了……」 麻脸道:「没关系,出门在外,有片瓦遮身也是好的。」他言辞倒还客气,不过口音里带了浓重的蜀味儿,应该确是花怜月的手下无疑了。 第255页 但听他这么一开口,姜涉倒倏忽想起,曲六么的籍贯仿佛也在川蜀那边,且她开始时并不是如意楼的老闆,而是这两年方才接管了的。 莫非这位曲老闆,真与散花宗和石头教有关么? 管家好像暗中松了口气,「那就好。」又看了曲六么一眼,有点犹豫道,「两位壮士,是不是另外安排一间房给这位娘子?」 铜锤大汉把眼一瞪,「这是老子的婆娘,用不着再安排一间。」 「是,是。」管家吓得不敢抬头,「那三位好生休息,小老儿便先退下了。」 那铜锤大汉冷冷哼了一声,「去罢。」 管家如逢大赦,打着灯笼,忙不迭地带人走了。 麻脸瞧着他仓皇的背影,不禁嘆了口气,「老冯,何必那么呛声?」 曲六么亦是笑嘻嘻地在旁说道:「是啊相公,暴怒伤肝,气坏了身子,可不是耍子。」 她倒毫无惧色,言语依然温柔,眸光流转,顾盼生辉,直能教百鍊钢都化作绕指柔。 可那铜锤大汉却分毫不为所动,只呸得一声,「你这贱货专想咒老子死,老子偏不如你的意!」 他说着将她往前狠狠一推,顺势跟着进了房中,麻脸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进去后反手将门关上,过得一会儿,房里便点起灯来。 因铜锤大汉那一推,姜涉和姜沅才看出曲六么双手被缚,二人对视一眼,便悄悄开了门出去,一样是伏于门上,只是变作观望门里动静。 但见那铜锤大汉四处乱转,随手拎起一样摆设看看,又随即重重搁下,不屑哼道:「这家人倒是有些油水。」 麻脸一面给自己倒水,一面道:「也只是小油水罢了,等东西到手,什么好物没有?冯兄可千万莫要冲动,误了大事。」 「老子当然省得!」铜锤大汉怒瞪曲六么一眼,「都是这小贱货不肯开口,拐着弯作弄老子。老子现在把话给你搁在这儿,你要是再跟老子装疯迷窍,老子今儿就废了你。」 曲六么坐在桌边,双手被绑,却也无慌乱之色,仍是明眸流光,笑意盈盈,「冯大哥既是奴家官人,咱们是一家人,奴家当然不会心存欺瞒。只是官人如何不心疼奴家?奴家现在渴了,想喝口水,不知可使得么?」 铜锤大汉骂骂咧咧地道,「小浪货,若想喝水,便从头招来。」 曲六么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有水,奴家口干舌燥,脑子就不清醒,更是记不清楚。」 铜锤大汉啪的甩了她一个嘴巴,「贱人!」 姜沅忍不住稍微动了动,姜涉轻轻将她按下,向她摇了摇头。 那大汉下手颇重,曲六么直被打得偏过头去,这一时她脸上已肿起个巴掌印来,其实若细看去,她面上红肿还不止这一处。但她仿佛毫无感觉,嘴角带血,笑容却仍是灿然,「官人打得好,打得奴家心里欢喜。」 铜锤大汉不屑地冷嗤一声,「贱货,少他妈再跟老子扯巴子!这回可记得了吗?」 「记起了……」曲六么眼见得他脸色一喜,却又慢悠悠笑道,「可惜被官人这么一打,奴家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铜锤大汉大怒,举手便又要来一巴掌。 麻脸抓下他的手,「得了得了,这样行不通。」 「妈的,你起初说她吃软不吃硬,老子没有拉下脸好生同她说过么?」铜锤大汉显然是忍无可忍,勐然抬手将麻脸一推,「老子今天非要办了她!」 麻脸毫无防备,被他一把推后几步,倒撞上博古架,将那花瓶撞下一个来,他又痛又恼,气也上来,一甩手道:「你爱怎样就怎样罢!后头不要再来求我!」 铜锤大汉冷哼一声,「老子今儿非撬开她的嘴不可。」 曲六么只是娇笑着看着他,「官人来呀,奴家早就等不及了。」 姜涉与姜沅对看一眼,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想再理这件闲事,正要比给她一个撤的手势,就听身后响起一个带着睡意和不满的声音,「大半夜不睡,跟这儿吵吵什么呢?」 第110章 姜涉回头只见永王穿着他那紧身衣站在院里,好像没太睡醒,神情中似有不耐。 德元赶在他后边出来,手里拿件袍子,小跑着过去给他披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哎呦我的爷哟!您可当心着凉,这倒春寒还没过哪!」 永王不去理他,只惺忪着一双眼瞧姜涉和姜沅,声音中带着困惑与不耐:「大半夜的不睡,阿沅和杜兄搁这儿干嘛呢?」 姜涉同姜沅也不好仍蹲在门口,矮身向院里走了几步,也不及低声解释,便听知屋里的人已被惊动。 麻脸打开门来,本似要说句什么,只是把眼一熘,看见她时忽然变了颜色,叫嚷道:「老冯,快走!」说罢即夺路要跑。 姜涉一怔之后,便晓得他是认出自己,哪里容他遁走,正待追赶,姜沅却抢在她之先便冲上前去,手里长剑一抖,锁住麻脸去路。 两人交手不过几招,铜锤大汉也已赶出门来,口中大喝一声,持锤便沖了过来,看那去向,却是正对着永王。 永王揉了揉眼睛,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睡醒,还是当真一点不怕,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觑着那铜锤大汉。 他不动不慌,德元却是慌失了神,当时就尖叫一声,「护……保护公子!」 第256页 其实不待他出声,姜涉早已三五步赶上前去,恰恰架下大汉的铜锤,一使力气,反迫得他倒退两步。 那大汉不依不饶,怒喝一声再冲上来。 姜涉一点不惧,青虹也未急着出鞘,且打且退,很快便摸透他的底细。 这两大汉看着虽威武雄壮,其实内劲稀松平常,招式也无多变化,又是心慌想走,于是乎越忙越乱,未过多久便被二人缴了械,一人一个扭送过来。 德元早已拿着绳子在一旁等着,帮着姜沅将两人结结实实地绑了,又听铜锤大汉嘴里边骂得不清不楚,干脆连嘴巴也给堵上,回过头正要跟永王邀功,却见那小王爷在往屋子里张望,看了片刻,竟是披着衣服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他心里着急,本想立刻跟上去,怎知却给永王吩咐了一句「将人瞧好了」,便就只得止步,看向姜涉,十分焦急地跺着脚,无声地催促道:「去啊!」 姜涉也不好装作视而不见,同姜沅交代一句,便赶紧跟了过去,进去时只见永王正皱着眉在端详着绳结,好似有些跃跃欲试,见她进去,却立刻退在一旁,冷下脸道:「你来。」 姜涉望了曲六么一眼,见那少女正微微笑着看向自己,显然已是认出了她。她也不慌忙,只轻轻摇了摇头,低头道声得罪,使青虹在那绳上轻轻一割,绳索便即断作数段。 曲六么脱开手来,起身盈盈一礼,楚楚之态分外动人,「小女子曲六么,承蒙恩公搭救,方能脱离火海,再造之恩没齿难忘,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两位,敢问两位恩公高姓大名?」说话时明眸流光,望向姜涉时分明笑意满满,暗里却隐有揶揄之色。 姜涉只作不曾瞧见,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永王怪异地看她一眼,随即望向曲六么,摆摆手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天色不早,姑娘还是早些休息,明日我自会请主人家送你回去。」 曲六么仍是一副盈盈委屈模样,「承蒙两位恩公搭救,小女心中实在感激,还望两位恩公留下名姓,日后也好……」 「我已说过不必。」永王面上浮现出不耐之色,瞥了姜涉一眼,「走罢。」 姜涉自是应声,又沖她轻轻摇了摇头,便跟上永王脚步。 曲六么却向外追了两步,「二位恩公请留步!」 永王皱着眉头,冷冷地看着她道:「还有什么事?」 曲六么见他如此,倒是颇为怯怯:「小女看几位恩公身手不凡,莫非也是往徽州去的么?」 永王眼神不禁一利,「此话怎讲?」 姜涉才瞧他变色,就晓得瞒不过去,看曲六么时,却见她仍是面色不改,只眼角眉梢多出些忧心忡忡的意味,「小女也是听那两名强盗闲聊时提起的,他们好像是要去徽州那厢参加甚么恶人大会,又讲起如今武林正道也在清平山庄聚会,我看两位恩公气宇轩昂,就才多嘴一问。」 「恶人大会?这倒稀奇。」永王语气轻松下来,「正好,我倒也想瞧瞧,是甚么恶人竟敢这样猖狂。」 「恩公身怀武艺,自然不惧。」曲六么怀着三分崇敬三分忧心三分柔情地望着他,双眸熠熠发亮,便好似少女在望着她心尖上的情郎,姜涉在旁也忍不住要暗自惊嘆一声,只道她这装腔作势的本事竟是炉火纯青,谁会不晓得京里那大名鼎鼎的小王爷其实是草包一个,半点武功都没,可她仍是那么软软地说道,「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小女还听着,此次仿佛又是那石头教再作怪……」 可惜永王半点不为所动,仍是皱着眉地打断了她,「石头教?那帮乌合之众不是早就被斩草除根了吗?」 他说着怀疑地瞧了姜涉一眼,她也无法置评,只作不见,依然沉默。 曲六么摇了摇头道:「奴家听那两人说,虽然大魔头死了,可二魔头还在,更有一众爪牙为虎作伥,也许他们如今正是要捲土重来呢。」 永王不以为然地冷嗤一声,「凭他们再如何厉害,料也不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他话说至此处,外头德元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倒像是与谁吵了起来,「我家公子若少了一根毫毛,你们就算全都人头落地,也抵不过去。」 永王皱起眉来,「阿德又闹腾什么?」他早不耐再听这些长他人志气的话,草草撇下一句告辞,就出去了。 姜涉正要跟上,曲六么却忽然低声笑道:「少将军和小王爷是要去徽州罢?」 她早晓得瞒不过她去,回过身瞧了她一眼,倒是答非所问:「我仿佛记得听人说起,两年前花堂主曾从春意香掳去一位姑娘,也不知她如今是生是死,人在何方。」 曲六么笑容稍稍一敛,「公子倒能记得这些小事。」 姜涉观她神色,晓得自己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也并未太往心里去。她重回京中是否另有用意,她不在乎,石头教是否要捲土重来,也不归她管,昔年连云生闹得何等厉害,不终归也命丧秦採桑剑下了么?这江湖不过如是。 她只要她放聪明些,井水不犯河水最好,若真有为谁报仇雪恨的心,她亦是来者不惧,便只微微一笑,「陈年旧事,不过也是偶然记起罢了,总之还要多谢姑娘好心提点,也望姑娘好自为之。」说罢向她抱了抱拳,便转身而出。 曲六么没有再叫住她,默了一默,忽然笑盈盈地道:「我瞧过了,是个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第257页 姜涉心里微微一动,却也没有停步,只径直出门去了。 原来院里早已站满一众提灯笼的家丁护院,老乡绅与管家赫然在列,正被德元责骂得无地自容,满脸惭色,见着姜涉登时如遇救星,满怀期待地看住她。 她见永王只抱着臂站在一旁,仿佛无关己事,也只得暗自嘆息一声,上前解围,「阿德,主人家也难料到会有此事,实属意外,所幸咱们都没事,人也擒住了,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不如先去安歇,林兄以为呢?」 永王冷哼一声,抱臂不动,「我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只是想请教老先生一件事,今日若是我等不在这里,你们就明见那位姑娘有难,也不出手相助?」 姜涉倒没想到他竟在意此事,不觉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老乡绅一时愣住,管家看了看地上的铜锤大汉,嗫嚅道:「那位壮士……他说是他夫人……小人一时也想不到别处去啊。」 「撒谎!」永王陡然提高声音,「你敢说你没看出一点不妥?」 那管家哆嗦了一下,一时吞吞吐吐,没有言语。 家丁中却有人神色不悦,嚷嚷道:「这也不能怪老爷和管家,那姑娘也没有唿救,谁又知道是怎么了?我家老爷留你们借住本是好心,怎地一场好心反倒闹出事来了?」 德元瞪他一眼,「放肆!我家公子说话,哪轮得上你插嘴?」 那人不服气地看过来,「你又横什么?有理不在声高。」 「来福!」老乡绅喝住他,颤颤巍巍道,「也不是这个道理,谁也不知这两位今个儿会来。他们声威太壮,老朽也不敢不让他们进来……」他看了看地上横眉怒目的两个大汉,又看了看姜涉与姜沅,「本想挨过一夜就算,见几位睡下了,就没知会几位,也实在是老朽的过错……」 德元不满道:「将恶徒同我家公子安排在一处,亏你想的出来!」 永王只冷哼一声,「只知明哲保身,怪不得世风日下。」 姜涉暗中嘆了口气,缓言劝道:「林兄古道热肠,又有本事,自然不肯明哲保身。可是再有能力的人,也总有力不能逮之处,这时也只得量力而行,明哲保身。这两人身怀武功,岂是老先生能对付得了的?若是一个行事不妥,得罪了这两人,他们做起孽来,谁能拦住?与其多搭性命,也只能昧下良心,本是人之常情。可这若是换了普通匪人,他们肯定不会不闻不问,是不是?」 老乡绅与管家点头如捣蒜,「是,是,那肯定不能不管啊……」 永王将姜涉盯了许久,忽地嗤笑一声,「本公子今日总算明白,何谓明哲保身量力而行,真是受教了。」 姜涉听他这话来得不阴不阳,也只能装听不明白弦外之音,转向老乡绅道:「老先生,晚辈在京城时曾看过画像,认得这两个正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如今晚辈已封了他们穴道,料来应该无事,只是我们明日还需赶路,还要劳烦您老人家将他们送去官家归案。」 「竟是要犯?怪不得如此凶神恶煞。」老乡绅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作揖,「今日多亏有两位公子在,若不然老朽这一家性命难保。」 姜涉连忙还礼,想着赶紧先打发他走,「老先生,时候也不早了,您请回去歇着,这两位就暂且缚在院里罢。」 老乡绅又是千恩万谢,才带了管家与一众家丁出去。 永王只抱臂在旁,冷眼看着,「杜兄做的好个人情。」 姜涉不想同他争辩,「林兄还是早些歇息……」 永王打断她道:「设若天下皆为明哲保身,无人出头,难道就任由盗匪猖獗?」 第111章 姜涉还是不欲与他分辩,若真要论起是非,这世上的是非本来难说,她只绕着弯子道:「这世上自有侠肝义胆之人,也总有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朝廷法度在,江湖公道在,无论如何不至使盗匪猖獗。」 永王却追问不休,只盯着她道:「我不管旁人如何,我只问你,到你力不能及之时,就袖手旁观么?」 姜涉望了他一时,心里嘆息一声,「是。」 「捨生取义可是三岁小儿都知的道理,你却连这点都做不到,」永王忽地冷笑,「莫非你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吗?」 姜沅不悦地皱起眉来,「林公子这话未免太过……」 「阿沅觉得这话就过了?」永王再冷笑一声,「我还没说你家公子其实就是个孬种呢。」 姜沅眸光顿时一冽。 永王却毫不在乎,只轻蔑含笑,「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姜沅手中长剑一振,就要踏步上前。 姜涉却将她轻轻往后一拽,笑意平静:「林兄这么说,当然也有林兄的道理。」 永王盯着她,终于露出失望之色,仿佛是再也无话可说,「徽州不是有什么恶人大会么?若是你家公子不敢去,还是趁早折返为好,免得到时做足缩头乌龟,惹人耻笑。」 「爷,什么恶人大会?」德元一惊,急忙问时,永王却不理他,一甩袖迳自往屋里走去。他只得扭过头又看姜涉,「杜公子,什么恶人大会?」 姜涉却只看着永王的背影,颇觉哭笑不得。她实是不知该拿这驴脾气的小祖宗怎么样,他心里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她本是懒得去使他改观,不过这一路若总是如此,似乎也不甚妥当,倒要换个法子相处才好。 第258页 德元一问无果,也没耐心再问,勐一顿足,急得转身去追永王了。 姜沅低声才唤一句「公子」,蓦然瞧见门边的人时却又收敛神色,握剑在手,一面小心警惕地望住她,一面提醒姜涉留意。 姜涉偏头去看,只见曲六么倚门而立,正自笑意盈盈地道:「杜公子不必心怀芥蒂,冲动鲁莽不过是匹夫之勇,审时度势才是英雄所为。」 姜涉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还以为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 「明白,杜公子不喜欢节外生枝。」曲六么含笑着向前走了两步,「可是若两位公子非得往徽州去,有个枝节却不得不处置。」 姜涉将青虹漫不经意地一握,「哦?」 曲六么顿下脚步,眸光扫过麻脸与铜锤大汉,依旧笑得脉脉含情,「公子难道不知,唯有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 铜锤大汉忽地挣动起来,只穴道受制,人又被缚,只能徒劳发出咿呀声响。麻脸也如出一辙,只是望着姜涉的目光里满是恳求。 「姑娘虽是说的不错。」姜涉淡淡看他们一眼,又收回视线来望住曲六么,「只是我又有甚么秘密需要保守?」 曲六么依依含笑,柔柔地道:「公子现在或许没有,可是被他们出去一传,恐怕就有了。」 姜涉不动声色道:「譬如呢?」 「譬如……」曲六么眼珠转了一转,「譬如他们会以为,公子也知道了那些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铜锤大汉反应愈发激烈,曲六么瞧他一眼,依然笑得灿若流霞。 姜涉表情却无甚变化,「那么依曲姑娘的意思,杜某又该如何?」 曲六么笑道:「杜公子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 姜涉淡淡道:「可自杜某看来,若是连曲姑娘一同除去,这个秘密岂不是会保守得更加彻底?」 「恰恰相反,」曲六么没一点惧色,依旧是笑盈盈地道,「若是杀了奴家,公子恐怕只会麻烦缠身。」 姜涉奇道:「为什么?」 「一来,公子怎会忍心对奴家这样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下手?二来,公子又怎么堵得住众人之口?」曲六么微微一嘆,语气变得哀婉可怜,「何况……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亡命徒,未必都像奴家一样懂得分寸。」 姜涉默不作声地与她对望一阵,忽地反手拔出青虹。 剑光在夜色下便似一池春水,迎风一盪,却渗出几分煞人的寒气。 麻脸拼出老命摇了摇头,口中哼声不断;铜锤大汉满脸怒意,挣扎越发剧烈;曲六么仍然是泰然无事模样,眸子里却终于漾出来一点得意。 姜涉却只是蓦然送青虹归鞘,身形一晃,已至曲六么面前,低声道一句:「曲姑娘,得罪了。」话音未落,运指如风,已迅速封死曲六么几处大穴。 这女孩儿嘴上虽不饶人,功夫却不怎么出众,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软倒在姜涉怀里。 姜涉抱她进房躺下,扯了被子安顿好方才出来,再看了看院内目呲欲裂的铜锤大汉和神情急迫的麻脸大汉,如法炮制地将他们点倒。 姜沅从始至终只默不作声地看着,此时方低声道:「其实曲姑娘说的不错,留着他二人,终是祸害。」 既可能是这家人的祸害,也可能会变成她们的祸害。这等伤天害理之人,早些除去,早些安宁。 姜涉嘆了口气,「我知道。可也不能就现在处置,明日咱们上路之前,我会施重手点了他们要穴,等到官府之后,判个无疾而终,也就算是了了这桩事情。」 「这样也好。」姜沅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曲六么的房间又道,「可是那位曲姑娘,又该如何处置?」 姜涉轻轻一嘆道:「她既说她懂分寸,那就由她去罢。」 姜沅迟疑道:「可是她知道咱们的身份,万一说出去了该怎么办?」 姜涉往屋子里边走边道:「咱们的身份其实无甚要紧,暴露出去反而可能更少几分麻烦,不过曲姑娘应该不至于做这样蠢事,没甚好处不说,反而会得罪咱们。可若是真杀了她灭口,反倒不妥。」 姜沅不解道:「阿沅不太明白……」 姜涉回头看了看地上的两人,「这两人送到官府,最后也是死路一条,不过是时候早晚的关系,照理说不需在意,可曲姑娘却想借咱们的手早些除掉他们,阿沅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姜沅想了想道:「他们是还有同伙么?」 姜涉赞许地看她一眼,「不错。虽不知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可应是不止他们两个想要,所以纵然送他们去官府,可能半路也会被人搭救出来。」 姜沅道:「所以她其实是想同咱们一起走?」 姜涉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曲姑娘还在,旁人就不至于来寻咱们的麻烦。」 姜沅道:「阿沅明白了。」她看了看地上的两人,终究是欲言又止。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们今次出来,最重要的是护那小王爷平安,一路莫生什么枝节,才好早些见到曲道长。何况曲六么也不是无辜之徒,恩恩怨怨,随她们去才是。 姜涉窥她神色,也未多说什么,只轻声一嘆,「这些江湖事情,究竟与咱们无关。」话说至此,她倒忽然想起秦採桑来。 那日在如意楼曾见她与曲六么在一处,虽不知她两人是几分交情,曲六么又有多少真心,不过看她待秦採桑倒还算关怀备至。她想起那时少女的窘迫之色,不觉微微一笑。且秦採桑既也要到双歧去,或许正会撞上那恶人大会,她倒有心提醒,只是不一定能够遇上,就算是遇上说了,以她的性子,怕是更会执意要去才对。罢了,仍是一切随缘。 第259页 姜涉便笑一笑,再向姜沅道,「时候真是不早了,歇息去罢。」 姜沅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先进屋去。 姜涉正要将门掩上,却忽听院里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小兄弟想的倒多,猜的也准,不过却还是猜错了一件事情。」 语声清润动人,听得出是个女子,且应是略上了一点年纪,带着些沧桑的妩媚。 姜涉与姜沅都是一惊,对视一眼,扣住佩剑,她便向前喝问道:「什么人?」 那女子只轻笑不已,答非所问:「这江湖上的同盟吶,总是希望他们死绝了才好。」 姜涉但闻笑音中夹杂了暗器破空之声,立时拔剑抢出门去,只见屋檐上有影子一闪而没。这人能越过暗卫闯到近前来,功夫不可小觑,但听她话音却应不是冲着自家而来,略一犹疑之后,她便沖向曲六么的屋子。 姜沅紧随着姜涉冲出房间,却是先奔着地上那两人而去。她不须太仔细检视,便发现二人太阳穴上各中了一镖,正自洇出黑紫的血,不禁瞳孔一缩,忙高声叫道:「暗器有毒!」 姜涉未即时回应,永王却又推门出来,显然怒火上头,极为暴躁地道:「今天就吵个没完了是么?」 姜沅默默站起身来,只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却是毫无掩饰,带着冰封般的凛冽寒意,彷如眼前这少年是她的刻骨仇人,随时便得拔剑相向。 永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语声不禁弱下去,「……怎么了?」 姜沅冷冷道:「人死了。」 永王愕然道:「什么?」 姜沅却不再说话,只拔剑奔去增援姜涉。 可她还未至门口,姜涉已然回来,见着她便微微苦笑了一下,「跟丢了。」 永王瞪大了眼,那适才压下去的不悦又悉数翻腾下来,怒气沖沖地追着她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让人逃……」 姜涉实是没了与他虚与委蛇的耐性,迳自打断他道:「林兄,时候不早了,先去休息吧。」 这人给当着她的面劫走,这口气她其实有些咽不下去,奈何还不敢一路追寻下去,只能强自按捺,那火气便愈发旺盛。 永王满脸震惊,「你……」 姜涉早不管他再说些什么,拉着姜沅便迳自回房将门一关,任他砸了半宿的门,都没回应。 清早起来,却见永王顶着一对黑眼圈立在院中,竟还纡尊降贵地又追问了几句。 姜涉但觉好笑且好气,无心搭理,只随口敷衍过去,他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气得躲进马车,一整天也没再跟她说一句话,后来路上也是瞧她诸多不顺,阴阳怪气,更甚从前。 她也不在意,他不再说话生事,她反倒是乐得自在,就这么晓行夜宿,一路东去,却也是顺风顺水,未见得甚么恶人踪迹。 这日几人到了襄城,才进客栈,见着大堂里有人说书,那小王爷忽然来了兴致,定得听个痛快。 姜涉本想先行上楼,却给他拦着不让,这一时她早已消了气,不想再多违逆,还盼着他连先前那夜的事都忘掉,免得回头返去京城给他秋后算帐,便也只得先坐下来。 客栈里说书无非还是老一套,这日讲的正是三国,好一折满堂英雄,龙争虎斗。那说书先生说至慷慨激昂处,将醒木勐然一击,便引出满堂掌声与喝彩来。 只是间歇之时,店小二托着铜盘下来走了一圈,所得赏钱却是寥寥无几,直至转至他们面前,才听得盘上哐当一响,拿眼一望,竟是落了块银锭,不觉又惊又喜得连话都险些说不利索,一叠声只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永王瞧也不瞧他,只淡淡地冷哼一声,一旁的德元就即代他开口:「这不值甚么,但要讲得好,得了我家爷的欢心,赏物还多着去呢。」 「是,是……」店小二喜不自胜,又连着道了几句吉祥的话,方才捧着铜盘转去别处。 姜涉眼里瞧着那雪花花的银子,心里固然惋惜,却也未曾开口,只别过头去,佯作未见。 永王反倒是睨了她一眼,「还有多久能到?」 姜涉也只得转过头来,恭恭敬敬道:「不远了,至多三日,便就能到百状山下。」 永王哦了一声,又看了姜沅一眼,见她只埋头吃菜,就也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接着就皱起了眉,但还是慢腾腾嚼着,正觉着索然无味,忽然听见醒木一响,才不禁精神一振,抬头一看,果然是适才说去方便的说书先生返转回来。 三国的故事他不是没听过,只是从没在这样的地方听过,因此很是觉得新鲜有趣,竖起耳朵不肯漏却一字一句,只是那声音一起,却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好像换了个人? 姜涉也觉得那声音有异,抬眼一看,只见台上果然是换了人。 这新来的一位穿着与刚才那位一式一样的衣服,连那一撮山羊鬍子都几乎无二,他似乎毫不在意底下人的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只将醒木一拍,眯着眼睛笑道:「刚才那位老伙计出去方便,一时不得方便,于是就托小老儿替他来给大家说上一段,大家觉得可还方便么?」 他这一串话说罢,众人不由得闹笑起来,有那爱起闹的更是高声喊道:「方便,方便得很!」 说书先生便把鬍子一捋,笑眯眯地拖着腔调道:「成日里说三国水浒,诸位客官想必也都听腻了,不如小老儿今个给大伙来一段新鲜的,就说说近日江湖上的趣闻,大伙觉得如何?」 第260页 这由头倒是新鲜,众人不觉都是精神一振,纷纷喝起彩来。 永王瞧了姜涉一眼,嗤了一声,暗中却还是竖起耳朵来听。 姜涉知道有些说书先生为吸引客人,常讲些真假参半的英雄美人故事,虽然当不得真,倒也能解解闷子,只是最近的江湖大事,大抵都同秦採桑有关罢? 她不免留意着永王的神色,心中觉着有几分好笑,只道他千算万算,终究是错付心思,却不想那说书先生讲起的竟是另一回事,「不知诸位可否留意,近来城中的叫花子少了许多?」 姜涉初来乍到,自是没甚感受,大堂中的一部分当地人却开始交头接耳,有个人忽然恍然大悟地嚷嚷起来:「哎,还真是!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东街口那叫花李不是有段日子不见了么?」 他这话一出,立刻又有人说起西街的瞎乞丐,东市的拐杖七,一时间纷纷起闹:「莫不是都去方便了?」 这话才一说罢,又是哄堂大笑。 说书先生右手摸着鬍子,左手将醒木一拍,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道:「非也非也,就算是方便,也不是他们主动去方便。」 众人不禁又是哈哈大笑,永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瞥她一眼,便轻咳一声,以袖掩面。 姜涉却是未曾留意,心中只记挂曲六么提起的那恶人大会,叫花子,会是丐帮么?便不由多看那先生一眼。 人群中有那性急的早不耐烦地叫嚷起来:「兀那老儿,别卖关子了,快些说罢!」 说书先生想来最爱这等场面,得人催促,他却偏要再卖关子,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各位客官别急,说这一段之前,小老儿倒想先请教请教各位,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十大恶人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叫道:「十大恶人倒没听说过,只听说过恶贯满盈的石头教。」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地道:「没听过也不足为奇,这是新近有个叫梁破杀的排出来的恶人榜,榜上排名前十的,就是这十大恶人了。」 众人又哄闹起来,「梁破杀是谁?真有这十大恶人吗?我们怎地从未听说过?我说,莫不是你阁下自己编的吧?」 说书先生抚着鬍鬚,笑呵呵地道:「是不是小老儿编的,各位听下去就知道了。」 第112章 众人促着他快讲,他只伸手抚须,噙着笑意慢慢吞吞地说了下去,「既然大傢伙都不晓得,那小老儿今日就先来说一说这十大恶人。」他拿着腔调,倒也绘声绘色,「既是排名,也就总要分个先后,这恶人榜上排行第一的大恶人,唤作沙破凉,能将一对判官笔使得出神入化……」 「且慢。」有人提出质疑,「这第一难道不该是连云生么?就算他已命丧秦女侠剑下,接替的不也该是余舟吗?」 「余舟?」说书先生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这位余二当家未免也消失得太久了些,说不准两年前就已死在阜安了,如此一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人物,又岂能排进这江湖第一大恶人榜呢?若地府里也排这么一个,他倒当是头名。」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便又再七嘴八舌起来,说地府若真开个榜单,只怕连云生也排不上头名,一时争竞不休,过去许久,才给说书先生安抚着平静下来,便又有人问道:「那第二又是哪一个?」 说书先生摸了摸鬍子道:「这第一还未说完,如何先提第二?」 众人俱都嚷道:「第一我们已是知道了,是使判官笔的好手嘛。」 一时纷纷起闹着要听第二个,说书先生总也压不下去,只得妥协道:「好罢好罢,这第二恶人嘛,叫作楼万方。」 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这人也没听说过啊,你老莫不是编出来哄我们的罢?」 说书先生道:「那楼家堡,各位可曾听说过没有?」 众人仍是摇头,「不晓得。」 「也不怪诸位不知道,其实小老儿都是最近才听说,这位楼万方楼堡主啊,行事太过低调。」说书先生嘆了口气,小小眼睛里却是精光闪动,「那连云生霸不霸道?这位楼堡主倒还能不落了下风去,那楼家堡,始终也不曾给石头教收编,你们说,他厉害不厉害?」 「真的假的?」众人纷纷怀疑地看着他,「当初石头教那般厉害,也是靠八大家一起,秦女侠才有机会除了那魔头的嘛,怎么可能平白出来这么个人物,还能斗得过连云生的?」 「瞧瞧,这就是咱们大家先入为主了。」那说书先生摸着鬍子,「其实这世上隐世的高手多着去了,又是难得的败绩,那连云生怎么可能宣扬出去?倒是小老儿我有幸往西北一遭,碰上那楼堡主,险些儿丢了性命,这才晓得他的厉害。」 众人仍是将信将疑,但也渐渐地有人信了,更有人开始推断,既然连第二都这么厉害,那么排行第一的那个,莫非比连云生还要厉害得多? 说书先生又摸了摸鬍子,语气中竟仿佛带了点得意和谦虚,「第一其实也没那么厉害,不过是比第二厉害一小小罢了。」 众人却还是惊嘆不已,「要真有这等人物,那还是莫要出世的好。只是既然如此少人知道,那这排榜的人物也真有些了不得。」 说书先生摸着鬍子笑道:「那倒也没那么了不得,也就是多知道一些江湖典故罢了。」 第261页 永王眉头微皱,叫过德元来附耳说了几句,那大太监便站起身来,清声说道:「听先生的意思,倒好像认得这排榜的人了?莫不就是先生自己么?」 众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又有那经他点醒了的,也去问那先生,「是啊,方才还说你去过西北,怎么,这楼家堡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也去过西北走镖,就晓得个大刀会,没听过甚么楼家堡,不妨说来听听,也许下回还能去看看呢!」 「这位朋友,您先请坐。」那说书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永王,「说起这个楼家堡,那还是躲着些为好,若真想知道它在哪里,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但得容我先说了今儿这一段故事。方才有位朋友提起大刀会,可能大家也知道,这大刀会当年是横行西北,但大家可能不知道,就是这大刀会啊,也从不敢触楼家堡的霉头。诸位别急,且听我说,这楼家堡的家传武功,乃是一对金刚铁掌,多年前楼老堡主就凭藉掌上功夫,横扫西北,连那当时名震一时的杨家大郎,都给他迫得千里流亡,只可惜是后来碰上了丁大侠,给他那碧水神剑破去一身武艺,最后郁郁而终。这之后楼堡主就一心向学,精研武艺,不常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渐渐的没人晓得他们的名头。」 有人疑惑道:「要你老儿说的都是真的,这楼堡主也不算是个恶人啊?」 「非也非也,各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书先生重重地摇了摇头,「楼家那一对金刚铁掌啊,练来颇不容易。那对肉掌呵,首先要在油锅里烫过一回,再在铁砂里漫过一回,接下来还要在人身上试炼一回,如此才能真的金刚不坏,刀枪不入。 「这楼堡主啊,总是买那些无名无姓的孤儿来练他的掌,一掌下去,骨断皮连,面上还好好的,一剖开来看,心肝脾肺肾却准是都烂了。楼堡主他青出于蓝,又创了另一种掌法,合起来另有一个名字,唤作无痕有迹。无痕掌也就是方才所说这金刚铁掌了,那有迹掌却又有些不同,凡是中掌而死之人,胸口都有个清楚的巴掌印,就像烙铁烙出来一般。只是这有迹掌太过霸道,一般也不去用它,要不这一个两个都中掌而死,岂不是惹人怀疑么?」 「确乎如此!这厮如此狡猾,难怪抓他不住!」 永王却也满面愤慨,都未再叫德元传声,直直地盯着那先生道:「如此说来,那掌法本该是楼家不传之秘,阁下缘何会知晓得如此详细?」 众人也都纷纷怀疑地看向他,他却还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地道:「小老儿刚才也说过,曾吃过楼堡主的亏,侥倖捡条命回来,也才晓得。不过这位公子,其实人的名树的影,真真假假,不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么?您说是罢?」 他笑眯眯地瞧过来,话音里倒暗指是他所编纂故事。 永王未再说话,只缓缓地点了点头,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姜涉却觉得这未必只是个故事,这说书先生好似大有来歷,不知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这些有何目的,但既暂未看出恶意,她也不便轻举妄动,只得暗暗留个心眼罢了。 堂里有人不禁舒出一口气,神情轻松不少,「那其他人呢?」 说书先生便又含笑道:「既然说到了楼堡主,那也就不得不说说他的妹妹,他妹子叫作楼心玉,是个了不得的美娇娘。大家都说江女侠美秦女侠艷,可在小老儿看来,这两位都抵不过楼娘子的回眸一笑。」 座中顿时响起一片嘘声,只道他眼皮子短浅,满口胡柴,他也不恼不急,眼睛望着上方,仿佛是在回味似的,表情虽未大变,语气却极仰慕,「诸位不要不信,这两位美则美矣,只是到底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少了几分妇人家的风度韵味。这位楼娘子则不同了,望着虽是二八好女,其实真实年岁倒不好猜摸。何况她不光美艷,柳叶镖也用得出神入化,百步之外便能取人性命,在恶人榜中名列第七。」 姜涉听得心里一动,抬眸只见姜沅也望了过来,知她恐怕也是一般心思。这个楼心玉,会不会就是之前劫走曲六么的那女子? 永王却低声嗤道:「不过是些庸脂俗粉,怎比得上晋阳天姿国色?」 姜涉不由瞧他一眼,暗想这小王爷倒是护短得很。 正巧永王也抬头望来,两人视线一撞,他又冷哼一声,便即转过头去。 姜涉不禁失笑,只听台上说书先生又接着说道:「第四个恶人呢,叫作夏西洲,原是红莲教的二当家。这是个最奸诈油滑的小人,比秦桧还要秦桧,若没有他吃里扒外,红莲教当初也不至于垮得那么快。」他仿佛是不愿多提他,肩膀一连抖了几下,忽地又说起另一个人,「第十恶人是个最噁心的,名叫傅含笑,但是他从来不笑……」 「等等,其他的呢?」有人觉得不对味儿起来,扳着指头数道,「这才说了第一第二,怎就直接跳到第十了?」 说书先生摸了把鬍子,「这剩下的几位啊……」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啊?」 说书先生慢悠悠道:「还没排出来。」 一句话换来满堂嘘声,他却似乎极为得意,也不在意有人嚷他只是瞎编,自顾自笑得双眼眯起,任旁人再怎么追问,也都微笑不语。 众人追问无果,也多不再纠缠,有人离席而去,有人催着再讲其他故事,却还有人记得他最先说的那事,「所以说,城里的叫花子为什么不见了?」 第262页 说书先生好像才突然想起这事,语气极是轻巧地道:「这个呀,因为人都死了。」 「死了?」 说书先生极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呀,都死了,只有死人才不会再出现嘛。」 众人将信将疑,「真的死了?可怎么会突然都死掉的?且我们也从来没见过尸体……」 「几个叫花子罢了,谁又留心了?」说书先生玩着醒木,极是漫不经心地道,「何况一早都被吃干抹净,尸骨无存,各位又如何能见着尸体呢?」 「你说什么?」众人悚然一惊,颇是不敢置信地道,「吃……吃?!」 说书先生点点头,「是啊,傅含笑此人有个癖好,最是喜欢养豺犬,且是那一等比人还高的恶犬,尤其喜欢活生生地撕下人一条腿或胳膊,当着人面,再餵给他那群心肝宝贝。」他说着又嘆了口气,「所以说,这个才最叫人噁心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有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又有人捧着胸口吁一口气,「幸好不是真的。」 「谁说不是真的?」说书先生蓦然抬眼,「虽然小老儿说过,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这十大恶人就要联合起来,为连教主报仇了。他们打算继承连教主未竟之志,把这天下闹一个群魔乱舞,等到那个时候,诸位就知小老儿说的真不真了。」他忽又一笑,声音蓦地低沉下去,「其实他们已经动手了,不然,那些叫花子怎么会突然不见?」 众人茫茫然重复:「……怎么会不见?」 「笨啊!」说书先生一拍桌子,「那还不简单?他们都是丐帮的人不是?丐帮又是八大家的人不是?所以就全被傅含笑先餵狗,给了个下马威啊!」 众人回过神来,不觉惊道:「那秦女侠岂不是危险了?」 说书先生摸了摸鬍子,正要说甚么,楼上却忽然传来一声极度惊恐的嚎叫:「杀人了!」 那一声之中的绝望与恐惧扑面而来,无论如何不似玩笑。 众人只觉嵴背一阵发凉,正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忽有一人感觉脸上落下一点湿,探手一抹,只见指尖猩红,不由得尖叫起来:「血!有血!」紧接着又有人同样叫喊起来,有人抬头一望,只见天花板上已湿了一片,猩红的血珠正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 众人不觉惊慌失神,剎那间尖叫着站起身来,就往外跑。 那说书先生却将醒木拍了又拍,「别走!别走啊……我还没讲完呢!」他这时的声音忽然年轻了许多,不似刚才那样,是个沉迈的老者,倒变得像个七八岁的顽童。 姜涉目光将他一扫,早已拔剑在手,站起身来,沉声先向姜沅道,「阿沅,带林公子先走。」 永王始先并不情愿,但被姜沅一瞪,顿了一顿,而后终是消了声,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德元从来听命于他,便也紧随其后,眼看着三人向外行去,姜涉再又看了一眼台上焦急叫人的说书先生,正要跟上,却见门口的人群竟又蜂拥着向后退来,同时只听得一把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声音笑骂道:「呸,好不要脸,就凭你这二两干巴肉,也敢自称是天下第一恶人?」 「什么叫二两干巴肉?姓傅的你还不要不服气,休说老子不是,就算老子真混到那份上,」说书先生不悦地攒起眉来,也不知是不是气得太厉害,一探手竟把下巴骸上的鬍子都揭了下来,「也总是强过你这不男不女的狗杂种。」 他鬍子既掉,自个儿当然不会意识不到,拿在眼前晃了一晃,随即又信手粘了回去。但左右既无镜子,没个对照,轻易便煳的歪了,一高一低,半翘半软,本是个十分滑稽的面相,可客栈中却无一人敢笑。 盖因众人把这梁破杀和沙破凉连起来一念,颠来倒去,可不正该是同一个人么?再说那不男不女姓傅的狗杂种,十有八九就是刚才说的傅含笑罢?甭管那沙破凉说的第一第二是真是假,可这两大恶人是实打实的就在这里。再想想沙破凉刚才说的撕臂餵狗,哪个不怕?个个遂都噤若寒蝉,有那胆小的,更是早已啜泣起来。 永王倒是不怕,只是睁大一双眼想看看那来的人。 他也的确得偿所愿,因无人再敢上前,都往两边散去,瑟缩在角落里边,有大胆的还来回看看这两恶人,胆小的早已闭了眼,兀自瑟瑟发抖。 这小王爷在京中从来给人捧着,一向未知天高地厚,胆子自是大得出奇,悄悄抬眸望去,只瞧那傅含笑倚门而立,正慢斯条理地梳拢头髮。他那发极长未束,连面庞都一併遮去,瞧不清眉目,声音倒确确实实是不阴不阳的,含着古怪的笑意,「沙兄这狗杂种三字倒是说得很准,我中意狗,胜过喜欢人,就算傅某真是狗杂种都好,怕就只怕沙兄是连狗都不如。」 沙破凉摸了一把翘起的鬍子,忽地蹿到了桌子上,指住他正要开骂,却不知为何眸光忽地一凝,随即竟咧嘴笑了。 永王看看沙破凉跳樑小丑的模样,又看看傅含笑妇人般的动作,不禁戳了戳身旁的德元,小声道:「阿德,你听他声音倒和你差不离,你说他是不是同你一样?」 德元小声委屈道:「爷,怎么会一样呢……」 永王看他模样,倒是自个乐了,非得一口咬定就是同德元一样,德元愁眉苦脸地也没敢再辩驳。 姜涉在一旁听着,不觉暗地里嘆了口气。 第263页 她与这没心没肺的小王爷截然不同,是提着心吊着胆的,只觉这江湖事竟是躲也躲不开,一件件的上赶着来,真不知是祸是福,眼看那傅含笑的眸光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了一眼,忙低声道:「不知这两人意欲何为,当是小心些为妙,林兄还是先莫说话了。」 永王瞪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不过倒终究是不再言语。 那边沙破凉顿了一会儿后,就又开始在台上比手画脚,「杂种杂种」的骂个不休。 傅含笑不知是否给他激怒,突然慢慢悠悠地向前迈了一步。 姜涉不禁将青虹攥紧,却忽听得一声怒斥,「你这泼贼,原来在此!」 抬眸只见堂中竟闯进来一个横眉怒目的花子,手持一根长棍,噼风斩浪般地便往傅含笑身上招唿。 第113章 傅含笑将身一侧,躲开那来势兇狠的一棍,手指嘬在唇边,蓦地吹出一记长音。他这一行动间长发飞扬,倒曾把一张脸原原本本现出来一瞬。那副面容一经看清,便不禁引得人群中生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原来他竟只有半边头髮,另半边却是光秃秃的,长的极长,盘桓几至足底,短的却近乎于寸草不生,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天生如此。且刚才还听沙破凉说他永不会笑,如今看来,他非是不会笑,而是永恆在笑。 他眉眼本该是妖娆的,眼睛很大,很亮,可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眼角下弯的两道长疤。两侧嘴角亦是各开了道疤,蔓延弯至瘦削腮颊,望之就似硬生生作成的一副笑脸,无怪乎有含笑之名。 可这笑脸未免太过狰狞,以至于惹得堂中小儿啼哭起来。那小儿的爹娘忙去掩住他口,但傅含笑的视线却已经被引了过去,凝望片刻,忽地冲着那小儿一笑。他笑时牵动面上筋肉,那两道疤抖动起来,一霎时更是狰狞如鬼,惹得那小儿哭声愈响,叫花子怒斥声亦是更加暴烈。 原来那花子几击不中,却倒险些被傅含笑长发缠起,饶是将一条木棍舞得虎虎生风,却仍然不得近身。这花子脾气却又暴躁,不禁就喝骂起来,一时之间哭声与骂声杂乱,大堂中闹成一团。 永王四下望望,不禁跃跃欲试道:「我看那花子够呛打得了狗,不如咱们助他一臂之力,也算替官府省点事情。」 姜涉听了这话,险些吓出一身冷汗,只待要劝,一时还想不出委婉说辞,怕会弄巧成拙。 那厢德元早就愁苦起一张脸,「爷是千金贵体,使不得啊!」 永王白了他一眼,「正是千金贵体,才该为民除害。」接着又来看她,「杜公子意下如何?」 姜涉此时却顾不得敷衍于他,只望住门口,心头不禁一凛。她从刚刚便听着街上有纷杂声音喧嚣渐至,才以为只是那花子进来,没想到声犹未息,此时但闻犬吠四起,门外竟冲进来几条大狗,向那花子扑咬而去。 那花子大喝一声,挥棍急挡,口中叫骂不止:「卑鄙小人,无耻鼠辈!」 人群中爆出一阵惊唿,但又忙去掩口不敢发声,生怕这快赶上人高的大狗反来扑咬自己。 傅含笑得了闲,只慢悠悠顺着他的发,语气也是慢悠悠地带着怪诞的笑意,「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么简单的道理,丐帮都不知的吗?」 永王到底忍不住骂了一句,「就凭你也算是丈夫?」 他这声虽不甚响亮,可也并没有多么刻意压低,傅含笑是何等样人物,又如何会听不清楚。抚发的手微微一顿,双眼一眯,忽地慢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姜涉暗叫要糟,心说那小王爷总只会添乱,但若傅含笑真是沖他们而来,此处退无可退,也少不得要与他一战。握紧手中青虹,先与姜沅使个眼色,再一望永王,又悄悄看一眼门口,却是要她寻机带人先走。 姜沅同她是战场上练出的默契,登时会意,便轻轻向她点了点头。 姜涉遂放下心来,全神贯注于渐渐行近的傅含笑。 刚才瞧他与那乞丐过了几招,却都不见兵器,莫非他的武器就是头髮么?可流云飞袖能收缩自如,一个人的头髮却如何能任意短长?那么若不与他近身相战,应就无碍。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如就先斩断他那头髮,也就不须再多防备,计议既定,便定下心来,凝神待之。 永王反倒是一副轻松模样,更挑衅地看傅含笑一眼,嘴唇翕动,才要再度张口,不防被姜沅一把捂住,唔唔两声终于没说出话来。 德元正待抗议,就被姜涉先点住哑穴,还要挣扎,被她威胁一声,又瞧了永王一眼,到底没再动弹。 傅含笑微微一笑,脚步却忽地一顿,抬眸向楼上望了一眼,接着看向沙破凉,倏尔又是一笑。 沙破凉给他笑得莫名其妙,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了望,登时叫一声苦,「祸又到矣!」 原来沙破凉一直翘着二郎腿坐在台上观望,傅含笑遇险,他喝彩;叫花子被群犬所缠,他鼓掌;听见永王骂傅含笑,更是乐得笑开了花,正搁那儿拍手叫好,勐一抬头看时,却见那楼上竟跃下一白衣少年,手中长剑一扬,便奔着他要害而来。 沙破凉当然不能束手待毙,先一脚将桌子踹向那白衣少年,随即跃起身来,正待向后退去,却不防背后忽然掠过一阵凉意。 他知恐是背后来敌,待要转身回防,无奈前头又有追兵,不敢硬刚,一个侧翻试图躲开那如影随形的杀气,行动间连鬍子都掉了下去,他也顾不上再捡,才立足便又被一招剑式逼退,逃窜招架中好不容易看清来人,不禁愁眉苦脸地道:「两位怎地跟癞皮狗一般,咬上沙某就不肯松口!怎地不去同那一位相斗,同类才好相亲嘛!」 第264页 被骂作是狗,那两少年也毫无怒意,进退极有默契,双剑齐出,一前一后封死他退路。 沙破凉呜哇怪叫两声,忽然将身一抖,那长袍遂就腾空而起,只缩出个穿紧身衣裳的瘦小身子,极敏捷的就地一滚,瞬息滚出两少年的杀圈去,又极为灵活地跃起身来。 这一下众人才总算看清这位大恶人的真正面目,紧巴巴的衣裳包裹住瘦骨骨的身子,甚还不如一个八岁孩子高壮,怪道傅含笑会叫他二两干巴肉,果然只是干巴巴的一小团,干瘦得恨不能只余骨架,脸上更皱巴巴如块干橘皮,甫一笑时,眉眼俱没。 除过那长袍,堂中还横飞来一张面皮,恰就打在姜涉几人先头。不看还不知那是甚么,有人大胆一拾起看时,吓得登时脱手扔了。 永王一看那还有贴附血肉,只觉一阵恶寒,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暗忖再也不要穿一样的紧身衣裳,他这誓言才发到一半,就见台上形势又变,不觉只顾观望,浑然忘却他事,一意只盼那两少年能拿下沙破凉来。 原来两少年收势不及,倒将那长袍一噼为二,而沙破凉得了这点喘息之机,双掌一翻,便亮出一对判官笔来,频锁频转,分别架住少年又接连刺来的两剑,手腕再一拧,那一对笔竟如钢浇铁铸,稳稳噹噹地将两剑向下压去。 剑刃渐渐弯折至一个可怕程度,眼见要一掰两断,两少年急欲抽剑,那剑却似紧紧吸附在判官笔上一般,无论如何收不回来,二人不由急出满头大汗。 沙破凉却是满脸得意,嘻哈笑道:「瞧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罢?同类才好相交,人……」 他这笑声忽地生生顿在喉咙里,一截黑刃赫然竟从他背后穿透而出,不偏不倚,正过心口。他艰难地回头想望一望,可那剑客却蓦然拔剑,他被那剑势一带,向后一倒,又挣扎着往前踉跄几步,登时耗尽全部气力,身子一软,扑通跪倒,再也没能站得起来。他至死却仍是睁着眼,似乎极力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无声无息地要了他的命。 沙破凉不知杀他者何人,姜涉却看得很清楚。 那少年人亦是自楼上跃下,轻功极是高明,又在混乱之间,沙破凉虽自没有察觉,可傅含笑明明眼见却不曾出声提醒,倒真是应了那女子先头说的一句话——江湖上的同盟,总是希望他们死绝了才好。 只是葬送了这位可能的同盟,傅含笑的处境明明更现危急,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姜涉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为何为之,不过这于她既是有利,倒也不需多想。 这短短剎那之间,形势一变再变,先前沙破凉被那两白衣少年围住之时,门口已又冲过来几个乞丐。一人一刀对上那几只大狗,狗虽兇恶,究竟肉体凡胎,抵不住锋利刀刃,很快便纷纷倒毙。先来的叫花子一旦得脱,立刻又一马当先地持棍噼向傅含笑。 傅含笑抵着这一众花子的围攻尚且稍现吃力,遑论如今沙破凉一死,变作腹背受敌。 姜涉只见那三名白衣少年会合一处,低声交谈几句,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开口唤了一声「杜兄」,接下来又预备说些什么。 她正奇怪那少年如何得知自己名姓,却听得那乞丐高声喊道:「几位兄弟先歇一歇,这狗贼交由杜某便是!」 白衣少年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终只是扯扯嘴角,露了个带三分意味的苦笑,向同伴轻轻摇了摇头。 姜涉始知这乞丐原来亦是姓杜,只是不知他执意单独拿下傅含笑,到底是为争一口气,还是顾念江湖道义。但这究竟与她无关,她只需提防傅含笑莫狗急跳墙,以致殃及他们就好。 那杀死沙破凉的少年却未收剑,削薄的剑尖犹且缓缓滴下血来,他面色淡然地看了傅含笑一眼,瞳孔却骤然一缩,喝声「小心!」长剑一挽,扑上前去。 说时迟那时快,变故又生。 傅含笑长啸一声,髮丝忽然暴涨,宛若活物一般激射而出,三五成团,缠上那一众乞丐脖颈,竟是越勒越紧。 杜花子咬死了牙不去置理,就只管挥棍照傅含笑当头打落。三位少年的剑眼看也到,争知傅含笑信手摔出一枚弹丸,烟雾顿起,门外又忽然扑进几条大狗来,猩红着双目狂吠不止。纵是那三名少年武功再高,也不能不管不顾,待终于能追出门去,傅含笑早已不见踪影。 见那少年和乞丐一拨拨的来,众人早不復先前的惊恐,只专等这几位大侠拿下恶人来好齐齐喝彩,此时见走了傅含笑,无不扼腕嘆息,永王更是急得捶胸顿足,「怎么就叫他跑了呢!」 「他跑不了。」 少女清润的声音昂扬又自信,还隐约带着些许笑意,姜涉听着不觉心里一动,忍不住抬头望去。 只见雾气里伸出半截红袖,随意掷下一把黑髮,那少女朗朗说道:「下次再削,就轮到他的脑袋。」 第114章 姜涉已然听出是谁的声音,忍不住微微一笑,随即又忍不住轻轻一嘆。 这小姑娘呀,仿佛总学不明白如何谦逊,可或许也正是这样的飞扬跳脱我行我素,才使她显得愈发动人罢。 姜涉自在心中感嘆,堂中众人望着地上的头髮却是不由都愣住,正纳罕这来的又是何方神圣,待到看清从雾里走出的红衣少女,犹还摸不清这秀丽如仙子的妙人儿是不是就是刚才说话的少女,只顾呆愣愣望着。直到有人先认得她,带起头来喊,才不禁引得诸人齐齐欢唿:「秦女侠,是秦女侠!」 第265页 在这一众的欢喜鼓舞之中,唯独永王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怎么是她?!」 震惊之情溢于言表,姜涉睨他一眼,倒是几乎失笑,不过此时突然见着这少女,心底倒也未免生出几分感慨,先前到底是有所欺瞒了,只不知她会否见怪。 秦採桑却好似根本未留意到她,分外随意地摆了摆手,只站在门边,与脱身出来的丐帮弟子讲了几句,便转身又要没入烟雾里。 永王由来是按捺不住的主儿,当即高声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道明明吩咐了那薛主簿,就算秦採桑真把人找来,也得通通说成不是,可这人如今却出现在这里,定是她不守信用。 众人纷纷惊诧地看向他,一时倒安静下来,永王又大声喊了一遍,语气里已带质问之意。 秦採桑带几分好奇地转头望来,看清是他,也颇觉意外,随即又是一笑,「秦某在此地也算不得稀奇罢,倒是没想到王……」 眼见她就要揭破永王身份,姜涉只怕那小祖宗过会儿发起火来,于是也不敢再看热闹,急忙开口打断她道:「家人希望杜某出来游歷山水,多些见闻,偶然碰见林兄,便一路结伴同行,不想今日又遇上姑娘。」 秦採桑眨了眨眼,倒也会意,配合地改口道:「哦,原来杜兄亦在此处。」看看永王,又扑哧一笑,「林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说是不是?」 永王不悦地皱了皱眉,「你还未答本公子的话。」 秦採桑向左右望了望,微微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杜兄与林兄若不是急需赶路,不如随我走一遭,正好咱们也叙叙旧。」 永王那不耐的态度早已惹得旁人侧目,姜涉心道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若是得罪了这威望极高的秦女侠,谁知这帮忠实的拥趸能做出什么事来?况且又不是在京里,真闹出什么来,于百姓于永王都非善事。 永王到底并非全然不知轻重,可心里暗许,面上仍要不屑地轻哼一声,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才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 姜涉解了德元哑穴,德元立刻小跑着先跟过去,又碎碎念着劝永王别去掺和。她只和姜沅慢慢跟在后面,对上秦採桑的视线便略略苦笑,「承秦姑娘不弃,间中情由,容我稍后再做解释。」 秦採桑点了点头,「我知杜兄有苦衷,区区小事,不必挂齿。杜兄,这边请。」 姜涉再向她一笑,带着歉意道:「不知秦姑娘要往何处?杜某诚然不妨,只是那一位……不好处置。」 秦採桑瞭然道:「杜兄放心,其实现在这城里边,哪里都比不得那里安全……」 她话说至此,姜涉才要道声多劳,却只听永王忽然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地乱成这幅样子?」 姜涉晚一步出得门去,展目一望,才见这原本繁华的大街已变了样子,如今竟随处都是奔走的江湖人士,青衣与青衣凑成一堆,叫花子与叫花子聚在一处,清净的脏污的衣襟上都染了血,神情中无不透出悲愤与疲惫。 秦採桑格外随意地看了永王一眼,「其实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甚清楚,毕竟拜林兄所赐,我也才刚到襄城不久。」 永王闻言脸色不由一变,「你……」 秦採桑向他一笑,「林兄叫我何事?」 永王脸色再一变,德元察言观色正待开骂,却被永王挥手一拦,「还望秦姑娘当真是言而有信。」 秦採桑十分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一笑,「秦某当然不会偷做手脚。」 永王被她这暗藏深意的话一堵,脸色又是一变,将袖一拂,大步上前。 德元瞪了秦採桑一眼,哼了一声,忙叫喊着追过去。 姜涉在心里嘆了口气,只觉自打遇上那小祖宗,她嘆的气就没少过,但看永王只是与德元慢悠悠地走在前边,还不至气得一走了之,便也没去理他,只跟秦採桑道:「不知秦姑娘可曾听说过,好像客栈中的那两位都是石头教旧人,适才那沙破凉假扮说书先生,列出几大恶人,据他说是要为连云生报仇。」 「那就是冲着我来?」秦採桑嗤笑一声,「还要报仇?我都不知他们竟这样仁义,早又做什么去了?」 姜涉看她不以为然,倒也不好多言,「无论如何,秦姑娘总是小心为上。」 秦採桑满不在乎地道:「都来找我倒好,免得去祸害无辜。」 几次相会,姜涉已把她脾气摸得差不离,此时但笑一声,便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不见江姑娘?」 秦採桑漫不经心地道:「遇上点事……对了,其实这事同姜……杜兄也有关系。」 姜涉不觉奇道:「怎么说?」 秦採桑道:「是何公子的事。」 「镇之?」姜涉倒是真的一惊,莫非何定当真去寻她二人了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正欲说话,忽然瞧见先前那两名白衣少年迎面走来,便抬手同他们打了个招唿。 姜涉也不便催她,便只停步立于一旁。 那两少年见他们与秦採桑同行,不由露出几分好奇之意,「秦姑娘,这几位是?」 秦採桑很自然道:「是从前相识的朋友。」 说着她看了姜涉一眼,姜涉会意,便向两人抱了抱拳,「在下杜龄,那位是林永林兄。」 永王虽站定脚步,却只似未闻,那两少年也不以为忤,仍是十分得体还了礼,自陈名姓。原来他二人都是东华派的弟子,一名尹白圻,一名方白壁,眉眼生的一般清正,并肩而立,颇为飒爽。 第266页 叙话既毕,尹白圻因向秦採桑道:「谢少侠刚得了信,托我们转告秦姑娘,江姑娘已拿到解药,请秦姑娘不必忧心。」 秦採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尹白圻笑道:「客气了。」与方白壁对视一眼,接着又道,「秦姑娘现在就去清平山庄么?」 「是。」秦採桑点了点头,看他二人从那边来,便又恍然道,「尹兄与方兄若还有事,就先去忙罢。」 两少年对看一眼,方白壁略迟疑道:「也非什么大事,只是等会儿到了清平山庄,或许有些……有些不寻常的事,秦姑娘到时不要见怪。」 秦採桑不由奇道:「什么不寻常的事?」 尹白圻欲言又止,终是嘆了口气,「秦姑娘一见便知道了。」 秦採桑禁不住笑,「这么神秘?」 那两少年同时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秦採桑还从未见过他二人有如此神色,不觉失笑,「好罢,我自己去瞧。」 待方、尹两人告辞走远,秦採桑还是不由在心里嘀咕,因着好奇极了,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甚还超过了永王。 永王又皱起眉来,不悦地跟着加快脚步。 姜涉哭笑不得地跟上去,她还记挂着何定的事,便问秦採桑道:「秦姑娘,镇之他究竟是……」 「对啦,我竟忘了这事!」秦採桑省过神来,语气中便有几分懊恼,「是这样,姜……杜兄你也无须着急,何公子他虽有小恙,但适才尹兄说已经得到解药,那定是无妨了。」她说着又嘆了口气,「其实这件事也是怪我,何公子说想要与我们同行,我本不该应承,早就该想到最近江湖上不甚太平,这不,前两日我们在城外碰上个疯女子,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何公子他……替眉妩挡了一镖,想不到那镖上有毒,眉妩去追解药,我就先带何公子来了襄城,本想是寻大夫看病,没想到襄城却也出了些事,又碰着谢小庄主,也就暂且留下了。」 姜涉听她讲过始末,初时倒也意外,细想又觉未尝不是何定性子,毕竟他都能挂冠而去,相随一路,亦属寻常,只是想不到他竟还敢去替人挡镖,看来当真是一往情深。不过秦採桑既说没事,那应就无甚大碍,她心里反倒对秦採桑口中的疯子有些在意,又问了些何定之事,方才再道:「我刚听姑娘说,伤镇之那女郎用的是镖?莫不是柳叶镖罢?」 「咦?」秦採桑惊奇地看她一眼,「姜兄怎么晓得?」 姜涉一时也没纠正她的称唿,只与姜沅对看一眼,轻轻点头道,「想来应当是她。」 「是谁?」秦採桑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俩,「杜兄莫不是也碰上她了?」 「是,且想来应该还要早过秦姑娘。」姜涉嘆了口气,「说来话长,倒想先请教姑娘一件事。」 秦採桑道:「有什么话,杜兄尽管说就好了。」 姜涉也不再客套,迳自只道:「秦姑娘既然碰上了她,不知可曾见到曲六么曲老闆么?」 「同她有甚么关系?」秦採桑怔了怔才想起那自来熟络的女孩儿,不觉皱眉,「我没瞧见,怎么啦?总不会她同那疯子在一处罢?怎么?还真是一伙的么?」 姜涉点了点头,「是,或许是。」便将那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手上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旁人煞费苦心地去抢?」秦採桑皱眉苦思,「是了,曲……她姓曲!我好像晓得她是谁了,怪不得瞧着有点眼熟,也不对,那就是色空老秃驴编出来的故事……」 姜涉瞧她想得辛苦,终究是提醒道:「两年前花怜月在京中时,曾从春意香带走过一位姑娘,日前遇上曲老闆,我倒有些怀疑两人原是一人,也曾试探过一二,她并没有否认。」 「那还当真是她。」秦採桑忍不住冷笑一声,她就说那女孩儿透着古怪,如今看来纵然那日真是巧合,她也未必不怀异心,「果然和她堂主是一路货色。」 姜涉不知她怎就突然生起气来,只能暗自忖度她与曲六么并非是什么要好的交情,「如今曲老闆下落不明,那使镖的女子又曾与姑娘起过冲突,无论如何,秦姑娘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好。」 「嗯,我晓得了。」秦採桑点了点头,向她微微一笑,「杜兄也得多加小心才是,毕竟当初……」 「我晓得的。」姜涉也向她笑了笑,「多谢姑娘关心。」 秦採桑正要接话,永王却忽然冷哼一声,极不耐烦地道:「净扯这些闲篇,管她谁是谁,你只快把正事说来,我们还急着赶路。」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林公子真这么着急要走?」 永王哼道:「当然,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闲人么?」 他那满脸挑衅在秦採桑看来,根本就等同于写满欠扁二字,换成从前,对这等出言不逊的小子,她早就上手教训,如今自觉武功渐成,不肯以大欺小,又看在姜涉的面子上,于是只不冷不热地顶他一句:「难道林公子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么?」 永王被她堵的无话可说,气得胸口起伏。 秦採桑略带自得之色,笑道:「其实林公子着急走也无不可,只是若要秦某说时,不管几位是往何处,这段时候总不太平,至少今日天色已晚,出了襄城怕难寻到住宿之处,不如等到明早再走。」 永王站住不动,压了压火气道:「那秦姑娘便快些说,就在此处得了,根本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第267页 秦採桑亦站住脚步,往四下里望了望,见街上诸人只脚步匆匆,未多留意这边,何况是这小王爷都发了话,她又何必管他暴不暴露身份?于是便道:「也好,等会儿进了山庄恐怕更不好讲,就在这里说罢……」 永王打断她道:「等等,进什么山庄?」 秦採桑不答反问:「难不成林公子还想去住客栈么?」 永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当然要住客栈。」 「可是客栈有那许多死人。」秦採桑一脸讶然,「而且我刚才听尹兄说,那说书先生也是死在楼上,如今尸首还没人收呢。」 永王脸色稍稍变了变,却仍是硬声道:「孤不怕死人。」 「林公子正气凛然,自然不怕。」秦採桑眨了眨眼,语气凿凿,「肯定也不怕横死的吊死鬼。」 永王声音微微一颤,「吊死鬼?」 「是啊。」秦採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说书先生给人剥了皮倒吊在房樑上,血沥沥拉拉地滴了满满一盆子,到后来终于盛不住了,才渗到楼下去被人发觉。」 永王脸色剎那间变得惨白,偏还嘴硬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秦採桑奇道,「并不如何啊,秦某不过是觉得那说书先生死得实在太惨,还能如何?听说这等惨死之人常会化作厉鬼,到时林公子千万记得备好狗血,再给他烧些纸钱,跟他说明白冤有头债有主,免得他吊晕了头,稀里煳涂地倒寻成了您的晦气。」 永王默了一瞬,忽然将袖一甩,大踏步往前走去。 德元连声唤着「爷慢点」,小跑着跟上去。 秦採桑犹还不放过他,偏追着又喊了一声,「林公子不听京里的事了?京里可没死人。」 永王全不搭理她,只一径向前走着。 秦採桑不由乐不可支地向姜涉道:「姜兄,你这位表弟可真有趣。对不住,叫错了,是杜兄。」 姜涉嘆了口气,「其实也没大妨碍,只是林公子说出门在外,怕不太平,才假託名姓。」 「这样也好,江湖上多的是不把门第当回事的疯子,还有些反而专爱挑衅权贵。」秦採桑笑着点头,「到时要是不慎伤了那金枝玉叶,还真不好交代。」 姜涉默默嘆息一回,「承秦姑娘的好意,留我等住宿,只是听刚才那两位少侠的意思,清平山庄如今是不是皆住了江湖英雄?我等这般贸然过去,会给秦姑娘添麻烦罢?」 秦採桑摇了摇头,「姜兄总是太过客气,一点小事而已,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再说我现在是真不太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过三言两语,差不多仍是满头雾水,正好过去仔细问问,姜兄心里也有点数,再定如何行事,岂不更好些?何况何公子如今也在清平山庄,姜兄去看他一看。」说至这儿她声音里忽地多出点嘆息的意味,「也劝他一劝。」 姜涉没错过她那极短的一停顿,「怎么?可是镇之给两位姑娘添麻烦了?」 秦採桑却未立刻说话,只看了看一旁脸色平淡的姜沅。 姜涉知她有顾忌,便道:「阿沅是我义弟,亦是镇之好友,秦姑娘尽说无妨的。」 秦採桑看看她再看看姜沅,忽地笑了一笑。 姜涉只觉她笑得有点奇怪,却也并没有太多心,「秦姑娘?」 秦採桑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道:「是这样,何公子一路跟着我们出来,原是说初初辞官,不知方向,眉妩一开始没说什么,我也就没说什么,直到后来就碰上那疯子,何公子为救眉妩受了伤,眉妩才终于问我,何公子是不是有别的意思,我见瞒不住她,也就干脆问她有没有意思。 「她说……总之她没有那个意思,还说等何公子伤好之后,要亲自同何公子讲个明白,姜……杜兄你也省得,这种事若真说个明白,后头就不好再同路了,何况我们两个还另有事做。可若放任何公子独自一人,却又不太妥当,幸好今日撞见杜兄你,我想或许杜兄可以略作解劝,若是使得,过后一道折返京城,那也更安心些。」 「我明白,这一路镇之他承蒙姑娘关照,我先代他谢过姑娘。」姜涉点了点头,禁不住看了永王一眼,心里虽有些发愁,但也晓得未必就说不通,「之后的事,我再与他说罢。」 「成的,姜兄不必这样客气。」秦採桑笑笑道,「若是不方便,何公子在山庄里多留一阵也可,这边高手不少,也不会有甚么问题。」 「是。」姜涉少不得还是再谢过她,又忍不住笑了笑,「秦姑娘其实若说不惯杜姓,或者可以唤我表字如令。」 秦採桑懊恼地一拍脑袋,「我刚才又叫错了是吗?」 姜涉只含笑看着她。 「罢了罢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如令了?」秦採桑自我放弃地摆摆手,「唔,有点不惯,还是叫如令兄罢。」 姜涉含笑道:「随秦姑娘喜欢。」她说着往前看了一眼,「不知清平山庄还有多远?」 第115章 「沿着这街走下去就是。」秦採桑往前一指,「喏,大概就在前头了。」 姜涉想了一想,便向姜沅道:「咱们还有行李落在客栈,阿沅,劳你过去一趟。」 姜沅点头应下,正待转身,秦採桑却连忙道:「也是我疏忽了,用不着小兄弟再走一趟,我跟谢小庄主说一句,派人去取就好。」 第268页 姜涉摇了摇头,「方才客栈里人多眼杂,的确也不便利,怪不得秦姑娘的。何况里头有些东西阿沅才记得清楚,总得走一趟安置了才是。」 「那倒也是,免得那帮毛手毛脚的小子再弄坏什么。」秦採桑也觉得有理,「不过东西可多么?小兄弟一个人能拿得过来么?」 姜涉瞧姜沅一眼,姜沅点了点头,秦採桑便也未再多言,「好罢,那小兄弟等会儿再顺着这路过来就好,提我的名字……嗯,我等会儿在门口等你。」 「那也不必,太劳烦……」姜涉话说一半却就给她打断。 「如令兄,别这么客气了。」秦採桑半认真半玩笑地道,「总觉得咱们每次见面,旁的话没说多少,这谢与不谢倒是说得顺熘,不如以后全都省去如何?」 姜涉微微一愕,待抬头对上她一派澄澈的目光,又觉得这话由她说出,倒是颇为理所当然,便亦是笑着点了点头道:「好。」 「那小兄弟快去快回,若是忙不过来,就随便叫人。」秦採桑正说着话,忽地两步化作一步,弹出去拽住过路的一白衣少年,在他茫然而震惊的神色里拉起他衣裳下摆给姜涉和姜沅看,「衣服上压玄线梅花纹的是谢家庄弟子,随便使唤。若是暗金云水纹,那就是东华派的弟子,不过应该只来了尹兄与方兄两位,同他们说话也使得的。要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绣纹,肯定便是天机门弟子……」 她极快地说完这一通,末了以一句「什么不好穿偏都要白色」结尾,那白衣少年才终于插得上话,「秦姑娘这是……」 秦採桑只拍拍他肩膀,「去悦来客栈?」 白衣少年点点头,「是。」 秦採桑便很高兴地道:「那正好,带这位小兄弟一起去罢。」 那白衣少年再点了点头,便去招唿姜沅。 姜沅看了姜涉一眼,见她点头,遂也未说什么,只跟着那少年一道去了。 姜涉却见秦採桑一直瞧着姜沅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来,且还不知为何地笑了一下,倒不禁有些奇怪,便试探地喊了她一声,「秦姑娘,怎么了?」 秦採桑回过神来,嘴角犹还带着笑意,「啊,没甚么,就是觉得小兄弟好像有点……瞧不惯我。」 姜涉听她话虽如此,面上却带着笑意,不禁更生出些讶异,但仍是解释道:「秦姑娘可能误会了,阿沅从小便是这般性子,不爱与人说话,绝非是瞧不惯姑娘。」 「不一样的,不一样……」秦採桑摇了摇头,喃喃地道,「谢小庄主也是不爱同人说话的脾气,可是跟这小兄弟又不一样。」 姜涉倒是好奇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姜兄自个儿不晓得么?」秦採桑说着认认真真地瞧了她一眼,见她眸光中透出迷茫来,不由笑嘆一声,「看来当真是当局者迷……哎?我刚才好像又叫错咯,是不是?」 姜涉一时倒无心去理会这对与不对,只觉给她瞧得莫名其妙,满头雾水,却还只是佯作无事,「秦姑娘的意思,我倒不是很明白……」 「没什么的。」秦採桑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如令兄用不着挂怀,不是什么太紧要的事。」 姜涉见她无意多言,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跟着她向前走去,心里反覆思量着,倒是蓦然醒过神来:莫不是这姑娘在京城听到什么流言蜚语,然后将她与姜沅看做一对了罢?难怪刚才她那么看她。 她不觉失笑,欲要解释几句,一时好似也无从解释,只得在心里嘆息一声,索性误会的人不少,也不差多这一个。却还禁不住多瞧了她几眼,看她那仿佛自得其乐的模样,又不禁觉着有趣。 秦採桑似是有所察觉,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透出些疑惑和探究。 姜涉忙偏开视线,正起神色,原想说几句话打岔过去,却瞧见前头德元不知为何竟忽然同人推搡起来,倒是不禁一怔。 秦採桑也自然而然地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不由啧啧称奇,「头次见人比我还能惹是生非。」 姜涉看了她一眼,倒有些哭笑不得,难道该说这少女是甚有自知之明?可她语气倒像是引以为荣。只是此时说什么似也不妥,她便只是赶紧赶上前去,免得那小祖宗发作起来,再起什么冲突。 行得近了,才见永王竟被一蓬头男子抱个满怀,德元则上手在拽那男子的胳膊,嘴里骂声不止,又有几个白衣少年围在旁边劝道:「丁庄主,您认错人了,这不是丁姑娘!」 那男子却只是死抱住永王不放,嘴里咕咕哝哝地不知念叨着什么。 永王一张小白脸已是涨得通红,一连声只叫「放开」,恼怒之意毕现。 姜涉从那片语只言里猜出这应只是一场误会,只是到了这种地步那帮暗卫竟仍然按捺得住,还是不由叫她感嘆他们真是沉得住气,应该不是王府那帮随主子脾气的,想来是昭宁帝选派的人。 再一近前她更能嗅到浓重酒气,不由皱了皱眉。 秦採桑更是嫌弃地后退一步,以手掩住口鼻,只向一白衣少年招了招手,待他跑过来后,方才问道:「那位就是丁庄主么?怎会闹成这样?」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钻出来,倒有点沙哑的可爱。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却是不知为何一脸愁苦,「秦姑娘,你是不晓得……」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不由得愣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唿。 第269页 原来那满身酒气的男子竟舍了永王,直奔他们而来。 秦採桑本是不以为意,只道这位丁庄主好歹也是一庄之主,纵然几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总不会有什么太逾矩之举,不过想着方才永王惨状,还是侧身闪避开去。只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丁庄主竟仿佛算准了她退路似的,她这一退却是刚好将自己撞进他怀里。 那一瞬她只觉那作呕之气尽入她口鼻,满身毛髮登时倒竖,立时便将双掌向前推去。好在他这一抱虽然得手,可内力却比不得她浑厚,只是被她推出几步远去,竟然不折不挠,还欲再扑过来。 秦採桑没敢给他喘息的机会,当时也气恨地顾不得他是何身份,紧赶着上前,出手如电,隔空封死他几处大穴,又极快地往后退了几步,才终于小心地唿出一口气来。但再低头嗅嗅自己,只觉满身尽是那腌臜气味,不知不觉就将眉头蹙紧,恨不得立时去死一死。 脱开身来的永王看见她那副心丧欲死的表情,忽而指住她放声大笑,「现世的报应!这才叫现世的报应!」 秦採桑赏了他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还不等他再想出几句挖苦的话来,忽然之间行动如风,手起指落,啪地便封了他睡穴。 这一下不过只瞬息间事,当众人醒过神来,永王已是软绵绵地往后倒去。 德元急忙冲过去伸手将他扶住,刚要张嘴把秦採桑骂上一骂,就见她正自顾自摩挲着手掌,只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脸如寒霜地道:「怎么,你也困了?」 他想必是从未受过这等威胁与屈辱,以至于反应不来,当时愣了一愣,等他回过神来,秦採桑早已越过他走到一旁去,向那几个白衣少年道:「小庄主回来了么?」 几名少年你看我我看你,俱都摇摇头。 「也罢。」秦採桑嘆了一声,回头看了姜涉一眼,「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还麻烦几位且带他们安顿下来,至于……至于丁庄主,稍后我自去与小庄主解释。」 那几名少年也跟着她瞧了地上的醉酒男子一眼,这时也才如梦方醒,连忙有人去将他扶起,搀着进了庄子,又有人跟着秦採桑一道过去招唿姜涉。 那少女只道她另还有些事情,叫他们且进去歇下,稍后再领他们去见何定。 姜涉虽不晓得究竟有何情由,却晓得她作为外人,终究不好多言,便只谢过她,请她尽管先去忙自己的事。 德元本还想再闹,也被她几句话劝住,郁闷不平地跟着那领路的少年进去庄子。 但看庄中人往人来,无不是身负兵刃神色匆匆,姜涉料想此番牵扯或许甚大,带着这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总归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 过不多时,姜沅也取了行李回来,两人又等得一阵,等到有名白衣少年将饭菜都送了过来,才等到秦採桑过来。 姜涉瞧她模样,一时倒有点困惑起来,不晓得她那另有事情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不过只是託词。因着她竟已又换了身衣裳,连头髮都还湿漉漉的,被她随意拿块方巾包住,本应有几分不伦不类,可搁她身上,却只添多几分英气。 也不须招唿,她便就大马金刀地往桌旁一坐,先看向姜沅,颇有几分歉意地道:「原是说要在门口等小兄弟的,结果却忘了个干净,我以茶代酒,先自罚三杯。」 姜涉瞧姜沅一眼,见她无意说话,便代她举起杯来,道:「姑娘太客气了,姑娘肯帮我们,本是为着情分,既然姑娘有事,那自然要以姑娘之事为先。何况那位少侠一直作陪,阿沅也未费多少周折。」 「那不一样,他的归他的,我的归我的。」秦採桑还是连饮了三杯下去,再看看满桌的饭菜,「还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两位先吃饭吧,等吃过了饭,咱们再去探望何公子。」 姜涉倒也不同她太客气,只道:「我二人倒还罢了,不过秦姑娘奔波一路,想来更该吃些东西。」 秦採桑摇了摇头,「我倒不饿。」其实她刚才在房里已吃过几块点心,此时三杯茶水下肚,更觉饱涨,没甚胃口。 姜涉晓得她是有一说一的性子,见她如此,料非客气,也就没再多劝,示意姜沅快些吃过,这才顺势站起身来,跟她一道去看何定。 但秦採桑显然也不甚清楚这庄中路径,沿途兜了几个圈,又问了几个人,才终于把地方找到。 那院子里养伤的倒不止何定一个,有穿白衣的小弟子在进进出出,也有正蹲在墙边扒饭的叫花子,屋里还不时爆发出暴躁的咒骂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想来是有人实在忍不住伤痛,聊以发泄。 她们过去时正碰上一小童端着药罐出来,秦採桑只觉得他那穿着打扮有些眼熟,不由多看他两眼,但也并未想着招唿。 谁知那小童却先开了口,「姐姐一定就是秦姑娘罢?何公子还没有醒,不过家师说他的毒已经暂时控制住,等江姑娘回来服下解药,应该就无甚大碍了。」 他生得十分清灵可爱,说起话来又活泼讨喜,秦採桑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多谢小友,只不知令师是?」 那小童咧嘴笑了笑,「小子王留,家师是商枝先生。」 商枝先生竟也来了?秦採桑不禁讶异起来,心道怪不得见他装扮眼熟,只不过小竹林不是号说年不过三,商枝子这一下山,是有人倾力请至,还是承谢家的情?且他们不是号称非疑难杂症不看,这里又是有什么大病难病,竟能惊动他们?不过心中虽有疑虑,一时倒也不好问个透彻,便只说了些日后再去拜谢的话,看着王留认真捧着药罐行开,才转向姜涉道:「商枝先生医术极好,既是他帮忙看过的,又有解药,我想姜兄可以放心了。」 第270页 姜涉点了点头,虽未曾听过这名号,但料想是哪位江湖名医,也就没有多问,只默默随着她到房里看了何定一回。但何定既然没醒,她们久留亦是无益,待了一会儿,也就沿着来路回去。 只是她本想与何定略作计议,若是顺利,或可同永王商量带他一同往徽州去,但如今看来也只得作罢,不过若是就将何定託付在此,那从徽州迴转之时,亦难免要再经过此处,还不知有几多麻烦。这么一想,愁绪便不由添多一重。 她视线往秦採桑身上一转,有心想问问她那恶人大会的究竟,但一时又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忽而却见她眼前一亮,偏过头来同她道:「如令兄,我瞧见个熟人,想同他打听些事情,你看你和小兄弟是先回去,还是等我一等?」 姜涉一时还真不想就回院中,只怕永王这会儿已然醒了,要与她找不痛快,先只是不好与秦採桑添麻烦,是以未曾言语,此时听她一问,便就应道:「方才吃了饭,也不急着回去,就等一等姑娘吧。」 「那好,不如如令兄同我一道过去罢,其实听他讲些闲篇,刚好也能消磨时间。」秦採桑笑了笑,便也不等她回话,就提高声音道,「侯老帮主,别来无恙?」 姜涉在心里嘆一口气,也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才见后头的屋顶上竟是坐了个人。这人人都匆忙奔波的时候,他却偏是一副悠闲姿态,正自惬意地喷云吐雾,听见秦採桑叫他,便往下看了一眼,将菸斗随手轻轻磕了一磕,慢慢悠悠地道:「诶?是小秦丫头啊,好久不见,真是好久不见。」 「果然是许久不见。」秦採桑笑了笑,同姜涉使个眼色,便轻轻一跃,抓住屋檐,轻而易举地翻身上去,「不过我看大家都着急得很,连温少侠都千里迢迢地赶了来,怎地您老人家倒挺悠闲,还在这里赏风玩月?」 「忙里偷闲,忙里偷闲罢了。」侯重一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地摇着头,视线往姜涉和姜沅身上一落,忽地咧嘴笑了,「这两位小兄弟倒是眼生,新认识的么?江小娘子往哪里去了,怎地未同你一起?」 「眉妩她另有些事,不过过两日也该到了。」秦採桑招唿她两人上来,「这两位都是我新识得的朋友,不常在江湖上走动,这几日是出来游玩,料不到正赶上这场事。」又同她两人说道,「这位是丐帮的侯重一侯帮主,杜兄你可瞧仔细了,以后碰着什么难事,只管来求他老人家。」 她说话时带起三分玩笑之意,对着那一帮之主,竟也有如平辈。 姜涉不禁暗暗称奇,这位侯帮主她也听说过一二,如今见了,却果然是如传闻中一般,穿着一身不在季节里的皮袄,执着一柄喷云吐雾的烟枪。只是瞧起来年纪却并不算大,眼神也极和蔼没甚架子,若非是秦採桑介绍,还真想不到他便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 不过心中虽然震动,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不卑不亢地执了晚辈礼,恭敬地道过名姓。 侯重一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招唿她们坐了,仍是笑着说道:「如此年少有为,哪里用得着小老儿去班门弄斧呵。」他忽然语声一顿,探身向前,「杜小友的这把剑……」 姜涉微微一怔,倒不知该不该躲闪,由着他一手按在剑鞘之上,只觉那一剎这位帮主的眼神都亮了几分,心里未免打起鼓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前辈,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她说着不禁瞧了秦採桑一眼,还当他或许是听她说起过荡寇与青虹的渊源,谁知那少女却是毫不客气地嗤了一声,「侯帮主是不是想说,这把剑的杀气也重?我晓得您老人家技痒,不过我与如令兄都觉得这剑使得趁手,因此暂且就不劳动您老人家了。」 「是么,是么?」侯重一干笑两声,復又开始吞云吐雾,圆脸庞上油光闪闪,眼睛却还是时不时地往她的剑上瞟。 姜涉心里倒是犹疑,秦採桑只向她笑笑,要她无须多虑,道是这位老帮主原是铁匠出身,所以爱惜这两把剑不是凡铁,想回炉重造,就好比木匠爱阴沉木,书生喜古时经,人之常情罢了。 她这才释然,只道江湖上奇人异事太多,不须引以为怪,但却还是不禁暗自惊奇,这少女看来的确是备受人推崇,竟连侯重一都与她平辈论交,以礼相待。 但听她说过这几句,一旁的侯重一却忽地抗议起来:「小老儿可不是单为一己私慾,凭良心讲,二位小友的这两把剑真是上了年头,也合该回炉重铸,一来去去杀气,二来也淬淬锋芒,一箭双鵰两全其美的事,又是何乐而不为呢?」 「老帮主的好意,我心领啦,只是现在哪是时候?」秦採桑嘆了口气,话锋忽地顺势一转,「您也晓得,近来这路上又不太平,也不知到底是什么风,竟把您老人家都吹了过来?」 侯重一把眼一闭,摇了摇头,「这风从哪里来,那是天公做主,小老儿又怎会晓得?」 秦採桑瞧着他装模作样,忍不住笑道:「这话倒也没错,只是不像您老人家常说的话,倒像是曲道长说的。说起来,不知他也来了么?」 第116章 姜涉心中不禁一动,曲道长?莫非就是神算曲千秋么?这少女难道同他也是熟识么?不过依先生的性子,倒是不足为奇。只她恪守师徒之礼,纵他从未许她叫一声师父,也始终只当他作师父尊敬,是以从未敢在他面前放肆言笑。不知今次若是见面,他可还能认得出她么?想及此处,不觉略为感伤,却也不禁看住了侯重一,提心弔胆地等他的答案。 第271页 姜沅瞧她如此,微微垂下头去。 侯重一却忽地把眼一瞪,「哪里像他了?他那是故弄玄虚,我这是人间至理,哪里就一样了?」 「是是是,不一样噻。」秦採桑倒也顺着他说,「那侯帮主究竟为何来了襄城?同石头教有关么?莫不是余舟在闹事作乱?我听他们说了,好似有甚么十大恶人。」 她说着瞧了姜涉一眼,姜涉却有点失神,想要问侯重一那曲道长的下落,又怕露了形迹,是以倒不曾留意着她的眼神。 秦採桑略觉奇怪,不过倒也没有太在意,只当他不感兴趣,便又看向侯重一。 侯重一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秦採桑可不相信,只当他是又卖起关子,「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同我说一说罢,若真箇是余舟,我也好早做准备。」 侯重一仍是摇了摇头,「是不是余舟那小子,这个小老儿是真不知道。」 秦採桑忙道:「那您老人家都晓得什么?」 侯重一慢悠悠吐了口烟,「谢庄主光叫小娘子你来,就没告诉你来做什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谢庄主没叫我来,我到这儿来,本来也是顺路,只是既然赶上,总不好袖手旁观可是?」 侯重一哦了一声,倒是颇有兴致地看着她,「小娘子要去哪里啊?」 「也不是甚么要紧地方。」秦採桑不想多说,「只是谢小庄主一直要留在山庄里,这些日子陆续又有人来,我才有点好奇,这回怎么偏是襄城呢?还请您老人家赐教。」 侯重一吐了口烟,终于没再纠结她到底去哪儿,「怎么,小娘子竟不晓得清平山庄的来歷么?」 这个秦採桑还真没深想过,只当是江湖上一座普通庄子,且有个疯疯癫癫的庄主,此时听他话音,倒仿佛另有隐情,不由来了兴趣,「此前未曾听过,不知是什么来头?」 侯重一倒不答她,只是说道:「那秦小娘子可知道清平令的由来?」 由来么,她还真不晓得。秦採桑依然摇头,「只晓得是八大家共同遵守的号令。」 侯重一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斩钉截铁道:「错!」 秦採桑奇道:「哪里错了?」 侯重一摇了摇头道:「非只是八家需要遵守,而是整个武林都得听这一令。」 秦採桑颇是不以为然,心道我不听又如何,「依侯帮主的意思,莫非清平令和清平山庄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这关系么,自然是有。」侯重一又磕了口烟,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徐徐说道,「都叫清平。」 秦採桑一时间真想动手打他,「侯帮主……」 侯重一却似是毫无所觉,眯着眼睛笑道:「这清平山庄和清平令啊,有很大的关系。」 很大关系?所以到底是什么关系?秦採桑压抑着怒气,「那和今日的事有关系么?」 「这个么,」侯重一笑了一笑,神秘兮兮地道,「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 其实秦採桑从前觉得这老头儿故事讲得很好,但直到今日才发现他未免太磨叽了些,总在人急得挠心挠肝的时候故意卖关子,还是说她如今的脾气愈发急了?她想到这里,不由悚然一惊,只道她可不要真变成连云生那样喜怒无常,赶忙平了平心气,「还请老帮主赐教。」 侯重一略带诧异地看她一眼,不过还是慢吞吞地开了口,「小娘子可知何谓八大家?」 秦採桑心想这算个什么问题,但忽然想起刚才说清平令的事,就将要脱口而出的「晓得」二字又咽了回去,「晚辈虽是略知一二,终究不及老帮主清楚,还请您老人家赐教。」 侯重一更诧异地看她一眼,终于没再明知故问,嘆一口气后,便就悠悠说道:「说起来啊,这世上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八大家,也没有什么清平令,真要论起来,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前朝将灭,恶盗横行,战事不断,说来说去,最苦的还是咱们平头百姓。朝廷顾不得管,却有那侠义之士看不过眼,当时由一位深受拥戴的穆大侠出头,集结起当时最显赫的八大门派,咱们丐帮当时也侥倖成为其中之一,大家歃血为盟,立志还世间一个清平公道。后来大家终于合力剿灭寇匪,新朝也建立起来,世道太平不少,也是打从那之后,凡有大事,就由八家出首,请出清平令,这也即是八大家与清平令的由来。」 「这位穆大侠诚然是英雄好汉。」秦採桑听着也觉澎湃,却有一点不解,忍不住开口道,「只是为什么都少有提这位穆大侠的名字呢?当初既然人人都拥戴于他,又为何不干脆推他做盟主,反而八家同盟,这样人人有理,有时未免说不清楚,争论不休之际,又该听谁的呢?」 姜涉不由惊奇地看她一眼,她向来以为这小姑娘我行我素,未曾料到她竟会有这等想法。 侯重一嘆了口气,「当时并非不想推举穆大侠做盟主,只是他太淡泊名利,坚辞不肯,最后就在襄城建了这清平山庄隐居,江湖上有事,他亦尽力,只是不要那盟主封号。久而久之,也就没曾相强。」他话锋忽地一转,「小娘子方才也见到丁庄主了吧?」 秦採桑眉头不禁一皱,「见是见了,就是……」 侯重一忽然拍手笑道:「对啦,给你打晕啦。」 秦採桑咳了一声,佯作未闻,「他真箇是清平山庄的庄主么?可他姓丁不姓穆,而且怎会那么……」她眉头愈皱愈紧,一时却寻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 第272页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侯重一悠悠地嘆了口气,「他原也并非如此,只是听说,自打他闺女病死之后,他人就痴痴呆呆,总是沉溺酒中。」 原来那人竟也有可怜之处。 侯重一又道:「至于这姓丁不姓穆,却是穆大侠膝下仅有一女,招了他祖上为婿,传到今日,也就只留下这点血脉,咱们也只得多看护一点。」 秦採桑原还在感嘆,乍听此言,却是忍不住白他一眼,「老帮主口中的看护,难道便是如此?」 「这个么,说来惭愧。」侯重一干咳两声,「也是这些年江湖上委实没出过甚么大事,秦姑娘不也不晓得清平山庄么?这些年来大家各忙各的,实在是淡了联繫,这次若非是那连小子出来兴风作浪,也确实聚不到一处。」 秦採桑禁不住冷嗤一声,努力压了压怒气道:「听老帮主的意思,难道今番他们的目标是清平山庄么?」 侯重一点了点头,「极有可能,极有可能。」 秦採桑不由皱眉,「极有可能?」 「这个话呀,也不是我小老儿说的,还是谢庄主见识得多,从种种端倪里推了出来。」侯重一吸了口烟,依然用温吞水似的声音慢慢地道,「小老儿也不知你晓得不晓得,这半个月来,各地的小门小派被灭门的,光知道的就是三十七处。还有我八家弟子,凡独身在外的都没逃了过去,被装殓了送到各家门前,我丐帮弟子省吃俭用一辈子也得不到一口棺材,倒是白捡了个便宜。」 秦採桑听他那等温温的语气,心中不禁更是沸腾,「我听说还有人葬身狗腹……」 侯重一勐地磕了一下菸斗,「是啊!简直欺人太甚。」 秦採桑心道她可瞧不出他多么关心这些,若真义愤填膺,又缘何能够在此抽着菸斗,以一等不咸不淡的语气讲起那些灭门惨案。她只觉自己一开口就得发作起来,便就索性默不作声,手里荡寇却越攥越紧。 姜涉听着也觉心头凛然,看侯重一时,倒仿佛半点未曾在意,仍是平和地道:「说起来这一回,也的确像是石头教的手笔,都是在暗戳戳地搞事体,前些日子遭殃的是凌山派,也与小老儿算半个邻居,原来还发现不了,偏是有个小弟子贪玩,晚回去半个时辰,刚巧给他躲过一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至株洲寻小老儿。大家一查后方才晓得,原来这些时日,有许多个这等小门派都吃了亏,往地图上一圈画出来,竟眼看就围到襄城边上,估计那帮小子猖狂,怕是就要向清平山庄下手。若咱们最后连清平令都保不住,那可是大大折煞面子的事。」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这面子还真该狠狠地折一折。」秦採桑终究是忍不下去,甩下这么一句,蓦然站起身来,「晚辈还有些事,就不多打扰老帮主了。杜兄,咱们走罢。」 姜涉不料她如此直白,先还怔得一怔,便见姜沅已站起身来,随着秦採桑飘身而下。她也只得向侯重一抱了抱拳,歉意一笑,跟着跳下屋顶去了。 侯重一併没有拦阻,只是悠悠地吐了口烟。 烟雾缭绕遮起他油光满面的圆脸,也渐渐遮去红丝密布的眼,许久之后,他忽然嗤地一笑,「谁不恨哪?」低回百转,渐渐竟起了戏腔,哼出不成调的曲子,「二十一年辗转过,原来英雄是狗熊……我只道原来英雄……是狗熊……」 再说秦採桑把侯重一甩在身后,心中犹自愤愤不平,只觉方才那一句还是说得太轻,颇不过瘾。 如今都到什么份上了,还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分明都是他们不作为,才使得连云生和他那帮狗腿这么猖狂,间接还导致她不能尽快回家。她越想越烦,如不是姜涉和姜沅还在一旁,真想沖回去同那老乞丐酣畅淋漓地打上一架。 她深吸一口气,将「不同哈儿一般见识」念了几遍,才重又看向姜涉,「如令兄,方才侯老帮主的话你也听见了,清平山庄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明日就带何公子一道走罢。」 姜涉一直瞧她面色不善,自己又有心事要想,便就没有出声,此时听说叫她先走,不觉诧异,「秦姑娘一番好意,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镇之的毒还未曾解,何况……」 秦採桑打断她道:「其实那毒也不是很厉害,只是伤口会不停溃烂,才有些麻烦,更兼何公子又是没点内力的,所以一时禁受不住起了高烧,这阵子虽总是昏迷,但究竟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解药迟些服也不会有大碍,反倒是留在这里,不定会碰上什么险处,所以不如我让谢小庄主捎个信给眉妩,到时定下在哪里相见,再将解药交给你们。」说至此处,她忽而一顿,望向前头,语气里便不由流露出些许诧异来,「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姜涉先是有些不明所以,待看清那来的少年和随在他身畔趾高气扬的白净男子,便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气,可却又不能不迎上前去。 秦採桑抱臂在旁看着,除过那一声小小疑惑之外,没有任何侷促的意味,也没有任何打算离开的意思,她是不怕永王兴师问罪的,若惹她气恼,干脆一把提起来丢出去也是使得的。 「谁说我们要走?」永王却似乎没有找她麻烦的意思,噼头竟是这么一句,说着还睨了姜涉一眼,「谁爱走便走,本公子反正不走。」 「不走?」秦採桑倒是奇了,先还不是直嚷嚷着急赶路么,如何一觉醒来倒要赖着不走了? 第273页 永王挑衅地看了她一眼,「是啊,不走,有问题么?」 秦採桑此时懒得同他计较,「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好奇,林公子先还不是避如蛇蝎,怎地这就改了主意?」 姜涉是真不知这小祖宗又闹什么么蛾子,才想说话,就给他瞪了一眼,「我都听说了,那帮贼人实在猖狂,简直无法无天,既然遇上此事,我岂能坐视不理,当然要留下主持大局。」 秦採桑差点笑出声来,主持大局?亏他讲得出这样的话。 姜涉却是一点都不意外,她早司空见惯成麻木,只是十分平静道:「但如今已是月半,若不立刻赶路,恐怕来不及……」 「有甚么来不及的?」永王嗤了一声,「何况若是母亲知道真相,也定会以我为傲,绝不至于降罪的,杜公子尽管放心就是。」 姜涉心道太后若真知晓真相,怕不是以你为傲,而是提心弔胆罢?暗嘆一口气,试图缓言相劝。 永王却一挥手,「我意已决,不必再劝。」说罢根本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一拂袖,大步走开。 德元想来是怕她追,还张开双臂拦了一拦,等永王走出去几步,才反身跟上去。 秦採桑不禁笑出了声,「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姜涉只得苦笑。 谁知永王竟恼怒地一回头,「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人啊,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秦採桑虽然的确是在笑他,却还是十分无辜地道,「看我做什么?我可没有在说林公子,我是在说有些人明明就手无缚鸡之力,还偏要夸口说自己能降得住吊死鬼,这可不是有趣得很么?如令兄,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姜涉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只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气。 永王涨红了脸,忽然又往回走了几步,摺扇扬起,作势要打。 秦採桑自然不惧,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永王最终却只把摺扇一摇,冷哼一声,「咱们倒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秦採桑被他逗得笑个不住,看他大步如飞地走远,愈发笑得来劲,讲话都成结结巴巴,「如令兄,你这位表……朋友,真是有趣得很。」 第117章 可不是么?就同你一样,都有趣得很。 姜涉心中这般想,面上却半点声色不露,「叫姑娘见笑了,林公子生就一副侠义心肠,性子又急,还望姑娘莫要见怪,我稍后自会劝他。至于镇之的事,只怕还得劳姑娘再多费心。」 「这个自然。」秦採桑点头应承,「不过姜兄还要再想一想,越早走越是安全一些,也免得阴差阳错,最后误了正事。」 「嗯。」姜涉虽是应着,心头却不禁沉重,只道本来要说起何定,就不知得被他怎么折腾,现如今他不肯离去,更不知如何才好,难道真得要打晕了他,迳自走去么? 秦採桑瞧着她神色,忽然一笑,「姜兄尽管放心就是。」 姜涉不觉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秦採桑极是自信地点了点头,「若是姜兄想好了,林公子又肯不走,我就点了他穴道扔上马车,到时候走出去一百里,倒不信他还要自个儿跑回来。」 她说着脸色一沉,姜涉竟瞧不出她是不是认真,倒不禁有些许紧张,连忙半开玩笑着说道:「秦姑娘可千万别这么做,若真如此,只怕是林兄还一准要闹着返来。」 秦採桑看她一眼,满不在乎地道:「那就再扔一回呗。」 姜涉不禁语塞,只觉她真可能做出这种事,可那小祖宗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脾气,到时一怒之下,也未必能让她讨着好去。她还思量着如何婉言相劝,却就见那少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蒙了一蒙,才终于明白过来,「秦姑娘……是在开玩笑?」 「姜兄真的信啦?」笑影儿犹留在脸上,那少女一副颇为得意的模样,摇了摇头道,「我呀,可不敢真这么得罪林公子,你还是好好再劝一劝吧,虽然待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你们不是还有事在身嘛?」 姜涉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是,我再试试,不过若真的屡劝不成,那就还要多叨扰几日。」 「那当然欢迎啦,我求之不得呢。」秦採桑眨了眨眼,笑盈盈地瞧着她,「不过我相信姜兄一定有法子的。只是明天若是真的要走,剑呀,我想最好还是要收起来,免得有那不长眼的过来生事,应该能省掉很多麻烦。」 「是,多谢姑娘提醒。」姜涉略略偏开视线,「总之,今日也是多劳姑娘了。」 「如令兄又客气啦,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是慷他人之慨。」秦採桑摆了摆手,见她们已走至谢沉阁安排的院子前,便抬头瞧了一眼天色,「不过如令兄这些时日都同林公子待在一起,想必一定也累了罢?明天说不准还得赶路,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姜涉点了点头,见她要走,倒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叫住她道:「秦姑娘,请等一等。」 秦採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姜兄还有什么事?」 姜涉听她又将名字叫错,不禁笑了一下,倒没点破,只道:「不知姑娘有没有听过夏西洲这个名字?」 「夏西洲?」秦採桑仔细地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从来没听说过。他是谁呀?怎么了吗?要是他干了什么……」 第274页 「不是不是,我之前也未曾见过他。」姜涉只觉若任由她说下去,那不知得说到几时,便就赶紧寻个机会打断了她,「不过是那沙破凉假扮成说书先生之时,除了楼氏兄妹和傅含笑,也曾提起过这个人,说他是红莲教的二当家,若是没有他,红莲教也不至于垮得那么快。」 「红莲教的二当家?我好像是听过这个教派,倒没听过这个夏西洲。但那沙破凉也真是有趣,简直是自曝其短。」秦採桑若有所思,「不过休说是夏西洲,就是沙破凉啊傅含笑啊,我之前也都不曾听过,要么都是无名之辈,要么就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回头再找侯老……帮主他们打听一下好了。」 姜涉点了点头,「也是因着他说的那几个都确有其人,我才觉得,或许这夏西洲亦非空穴来风。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姑娘总是多留意一些为好。」 「嗯,要真有这么个人,是该多留心些,不会叫的狗才最会咬人,何况石头教那些人惯会浑水摸鱼。」秦採桑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必再拖到几时,「算了,我现在就去问,有备总是无患。」 姜涉毫不诧异,只颔首道:「也是,那姑娘快些去罢。」 「好。」秦採桑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那姜兄先休息罢,回头……嗯明早再告诉我什么打算。」 姜涉才点了个头,她便已经转身走了,她不禁失笑,偶然一偏头时,却见姜沅正望着秦採桑的背影,眸光微凉。她不觉心里一动,忽然想起秦採桑先前说的话来,那眸光里……倒真仿佛是带点敌意。 只是以她对姜沅的了解,却决不可能像秦採桑猜测的那样。 那会是为着什么呢?也不难猜,恐怕还是担心这江湖事会牵扯到她们罢。 姜涉不觉暗自嘆了口气,这小丫头的心事太重,其实无论有甚么事,若肯像秦採桑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或许会更好些罢。 姜沅似是察觉她的视线,偏过头来看她一眼,神色分明与寻常无异,刚刚那一剎,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也许真是她看错了罢?这一天挨下来,她的确有几分累,一时眼花也并不是不可能。她便没有多想,只拖着身子再往永王房里去转一周,孰料那小祖宗房里竟是空无一人。 姜涉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幸是回头瞧见她与姜沅的房里有微光,过去一看才放下心来。 只见永王翘着腿坐在房中,德元仍是一脸傲慢地在旁伺候着,等她们进门,便自个儿退出去,顺手把门关了。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林公子……」 「免了,你说什么都没用。」永王冷冷哼了一声,「不过倒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我刚在隔壁院子里,瞧见了一个人。」 姜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认真盘算起打晕他带走的后果。 永王见她不问,倒有些恼怒,将扇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姜涉回过神来,忙顺着他的话音问:「不知林兄看见了什么人?」 永王冷哼一声,「你想知道?」 姜涉只得再道:「还请林公子赐教。」 永王瞥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开了尊口,「前儿那姓曲的姑娘。」 曲六么也在山庄里?那楼心玉岂非……姜涉心头不由一凛,草草告了个辞,也不管永王那难看的脸色和叫唤,便转身迳自出门寻秦採桑去了。 再说秦採桑返回去找侯重一,却没见到那小老儿,倒是在路上撞见尹白圻。 这少年难得没与方白壁待在一处,她当真觉得稀奇,便忙赶上去叫住他,「尹兄这是要去哪儿啊?怎地不见方兄?」 尹白圻看见是她,微微一笑道:「师兄正与温庄主他们说话,我出来请侯帮主和丁庄主过去。」 「原来是又有正事商议。」不过听见丁庄主三字,秦採桑便又想起早些时候庄门前那一幕,不禁皱起眉来,「话说回来,两位也真是不够意思,刚才也不给我个明信,倒叫我冒犯了丁庄主。」 尹白圻歉疚道:「秦姑娘,实在对不住,师兄与我也着实没想到丁庄主会认错了人……」 「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反正事情也都过去了,尹兄这样我可过意不去了。」秦採桑瞧他当真起来,倒不由得一乐,「正好我同尹兄一块过去,也好跟丁庄主道个歉,方才我贸然动手,其实也很不妥当。」 尹白圻自然答应,两人便一同往前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对了尹兄,丁庄主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採桑心里其实挺好奇,「侯帮主说是丧女之痛,但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没人想法子帮帮他么?」 「帮过的,但回春先生说他是执念太深,这种事,秦姑娘也晓得的,解铃还须繫铃人。」尹白圻摇了摇头,开始还只是语气平淡,后来不知为何却忽地嘆了口气,「若是家师看见丁庄主现在的模样,不知该有多么痛心。」 「丁庄主从前是不是……很厉害?」秦採桑小心翼翼地琢磨着措辞,眼见尹白圻面带诧异,赶紧解释道,「我不太晓得以前那些老前辈的事的,若是能说的话,尹兄可以跟我讲讲么?」 「当然可以。」尹白圻点了点头,语气里隐隐含着崇敬,「其实秦姑娘不晓得也不稀奇的,丁庄主已是退隐多年了,不过早在三十年前,他就已是位极了不起的大侠,纵横南北,人人称敬,与黑白婆婆并称是非二侠。」 第275页 「三十年前?」秦採桑不由惊嘆,既是为那久远年份,又是为那极了不起四字,「那时候还没有你我呢。」 尹白圻默默点了点头,面上仍是一派敬畏。 「不过……」秦採桑又有点疑惑,「为什么叫作是非二侠呢?黑白婆婆又是谁?也已经退隐江湖了么?」 而且,她之前还缠着叫侯重一说些隐世的、厉害的、叫得上名的江湖侠者、天涯怪客,若是这般有名人物,他也不该分毫不提罢。 尹白圻耐心地道:「黑白婆婆辨黑白,丁是卯论善恶,是非在我,善恶有报,分毫不爽,所以叫作是非二侠,二侠在何处,何处便有公道。」 秦採桑品咂其中滋味,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嘆,看来这位丁庄主真是将他女儿看得极重,否则也不会受打击至此地步,生生由一位人人景仰的大侠,变作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酒鬼。 「黑白婆婆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侠者,」尹白圻声音却不禁低沉了下去,「不过……」 「不过?」 尹白圻嘆了口气,「早已在二十多年前,她老人家已经死于仇家寻衅。」 「啊?那也太可惜了。」秦採桑本还以为黑白婆婆说不准与包婆婆有甚关联,但经他这么一说,刚生起的一点希望旋又破灭,不过她倒没有太过失落,只是摸着荡寇,又想起另一件事来,「那黑白婆婆可是用剑的么?」 尹白圻看了她一眼,似乎奇怪她怎么会问这个,不过还是答道:「不是,黑白婆婆用刀,双刀。」 秦採桑点了点头,心道自己是煳涂了,前辈只怕是前朝之人,哪里会同黑白婆婆又扯上关系,不过问都问了……她又看向尹白圻,「对了,尹兄还晓不晓得旁的用剑的大侠?脾气略有些古怪的,现在约摸有六七十岁罢。」 尹白圻想了想道:「江湖中用剑的同道不少,我们东华也都是用剑,只是说起脾气古怪,又是长辈,我一时还当真想不起来。」 他虽这样说,秦採桑还不肯死心,「或者更年长一些的呢?剑风或许与我有几分相似的。」 尹白圻凝神想了想又道:「说起来,秦姑娘的剑风倒有点似一个人,只是她却也不是总用剑的。」 秦採桑眼前顿时一亮,「谁?」 尹白圻却又看了她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目光在荡寇上浅浅一掠,「只是这人并非什么脾气古怪的大侠。」 「那是?」 尹白圻垂眸道:「这人杀父弒母,连襁褓中的幼弟都不放过,实在称不上侠字。」 「竟有这样的人?何止称不上侠,根本丧尽天良,枉为人子!」秦採桑气愤不已,只觉连云生都不至这样过分,连亲生骨肉都肯抛却,这得是怎样的人啊?「这人后来怎么样了?一定是被是非双侠处置了吧?」 尹白圻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还有些别的情绪,「秦姑娘……难道不晓得么?」 秦採桑更是奇怪,「晓得什么?这人肯定给你们各派的长辈处置了罢?总不会是直到现在都逍遥法外?不会吧?还真的是?」 「不是,她……她也早就销声匿迹多年了。」尹白圻一副自悔失言的模样,摇头不欲再说,「秦姑娘就别问了,那剑风也只是有一点相似,但世上剑意本就……」 「尹兄!」秦採桑哪能依他,「你就告诉我吧。」 连着追问多回,尹白圻被她逼得没有办法,只得左右环顾,低声道:「若真要论起来,这人却是江姑娘的姑姑。」 第118章 秦採桑蓦然停步,「眉妩的姑姑?!怎么可能?!」 尹白圻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倒也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仔细地回想一番,确信自己并无记错,但看她那般模样,到底还是低声道:「应该的确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的,不过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也许是我记错了……」 「不对的……」秦採桑脑子里虽一团浆煳也似,但还是听出他话音里推託之意,哪里肯轻易干休,直勾勾将他盯住,只差上手把他抓牢,「尹兄,你肯定没记错,你就跟我多说几句,有多少说多少,成不成?」 「我……」尹白圻看她模样,倒不像与江家那位姑姑有何关联,似乎真只是初初听闻此事,不禁后悔起刚才的一时嘴快,「秦姑娘,其实……」 秦採桑瞧出他还是面带为难,想了想,终是换了个问法,「好罢,尹兄可能一时也想不清楚,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尹白圻看她满眼执着,晓得是搪塞不过去,便只得点了点头,「秦姑娘请问。」 「多谢。」秦採桑沖他笑了笑,「尹兄刚刚说,那人连尚在襁褓中的幼弟都不放过,这个幼弟……就是眉妩的爹爹么?」 尹白圻道:「……是。」 「这岂不是有点奇怪么?」秦採桑摇了摇头,语气中不自觉地含了一丝希冀,「三十年前尚在襁褓之中,就算为人所救,也不可能会有眉妩这么大的女儿罢?」 尹白圻闻言不由一愣,「可我记得的确是……对了,不是三十多年前,那应该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四十年前?」秦採桑直勾勾地盯着他,「尹兄可确定么?」 「方才是我说错了,的确是四十年前的事。」尹白圻含着歉意一笑,「不过这事还是我小时候听师叔祖讲的,所以才记不大清楚了,当时襁褓里的婴儿,确实就是江姑娘的父亲。」 第276页 「哦,是么……」秦採桑慢慢地点了点头,也说不上是什么情绪,「那,尹兄方才说她的剑法与我有几分相似,不知是怎么个相似法?」 尹白圻看她颇是无精打采,不由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其实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师叔祖当时演示的几招很是犀利,印象深刻,所以才觉得同秦姑娘的剑风有些相似,但现在想想,其实还是不一样的……」 「尹兄不用这么小心。」秦採桑看了他一眼,「剑法总有相似的,我晓得。那眉妩的爹爹后来是如何脱险的,现在又怎么样了,尹兄可晓得么?」 尹白圻摇了摇头,「毕竟过去很久了,我只记得江前辈应是被当时的谢庄主救走了,再后来江前辈就一直在谢家庄长大,后来有了江姑娘,江姑娘也是在谢家庄长大。」 这倒和秦採桑想的差不多,江眉妩显然是在谢家庄长大,可为什么她阿爹会不与她在一起?「那江前辈他现在……」 「这个我也不晓得。」尹白圻又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再听人提起过江姑娘的爹娘,只知道他们是谢老庄主的故交,后来家中出了变故,才会把江姑娘託付给谢老庄主。在我的印象里,江姑娘倒是一直在谢家庄的,要是秦姑娘今天没有问我,我也几乎忘了这件事情,江湖上还晓得这件事的人,应该也不多了。」 秦採桑终于挪开视线,「那眉妩她自己晓得吗?」 尹白圻悄悄松了一口气,「不晓得……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江姑娘晓不晓得,也许江姑娘并不晓得,也许谢老庄主与谢庄主他们一直都瞒了下来,也许他们觉得长辈的恩怨已与江姑娘无关,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些。」 秦採桑摇了摇头,她觉得以谢酩酊和谢沉阁的性子来论,谢老庄主也定是个性情豁达的侠客,应该不至于隐瞒江眉妩的身世。 天下从无不透风的墙,与其让她从风言风语里听闻,不如亲自解释清楚。 她相信谢家人应该是这样想法,但江眉妩之所以没有告诉她,肯定也不是因为需要瞒着她,也许就跟她一直未说自己来歷那样,不是不愿意开口,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也没有合适的时机。不过假以时日,她还是会告诉她的,那时候她就可以告诉她,没关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秦採桑这么想着,一时就没顾得开口说话。 尹白圻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没敢催她行走,只默默等她又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那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一时没回过神来,疑惑地道:「那个人?」 「是啊,那个人。」秦採桑淡淡地道,「眉妩她名分上的姑姑。」 尹白圻摇了摇头,满怀歉疚地道:「这我也不晓得,不过秦姑娘若是想知道,我回头再问问师兄,若是他也不记得,我可以再去问问师叔祖。」 「多谢尹兄的好意,不过不必了。」秦採桑向他笑了一笑,「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眉妩都不计较,我……自是不能代她计较。不如尹兄只当我今天没问过这事,你今日也没说过这事,好不好?」 尹白圻虽不晓得她的心思,但听她这么说了,便也只和和气气地点头,「姑娘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秦採桑向他微微一笑,抱拳道:「谢了。」 「秦姑娘太客气了。」尹白圻也笑了笑,转头却忽然看见旁边草木堆里掠过一道影子,一时还以为自己眼花,视线不觉多停留了一剎。 秦採桑却也留意到,不太确定地道:「那是丁庄主么?」 尹白圻转过头看着她,「秦姑娘也发觉了?刚才那人确实很像丁庄主,但我想不太可能,谢小庄主已安排人照应着他……秦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秦採桑一面往那草丛深里去,一面向后摆了摆手,「丁庄主的酒也许没醒,稀里煳涂地走来了这里……尹兄,这里的确有脚印。」 那脚印十分清晰,可最近并没有下过雨,地面干而硬,何况方才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那这人行走得如此之快,却竟还留下这样深的足印,真可谓是匪夷所思。 尹白圻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直起腰来,神情不觉有些凝重,「这样吧秦姑娘,我跟着这足印去看一看……」 秦採桑打断他道:「不,尹兄,你还是原路去请丁庄主。我不晓得丁庄主住在哪儿的,万一走错了路,那不是耽误功夫呢,好了好了,我有分寸的,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说罢不等尹白圻应承,就已转身掠了出去。 尹白圻也只得打住话头,半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便也很快转身,转回前路。 秦採桑循着足印一路快追,却见越往后那印迹反是越浅,到最后竟是全然没了,正自焦躁,一抬头才见已到墙前。 她不假思索地跃上墙去,四下一望,就见远处有个飘飘晃晃的影子,正一步一歪地往前走着。 秦採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丁是卯,但不管三七二十一,总得先赶上再说。那影子走得缓慢,又跌跌撞撞,她没费多少力气就跟上他,认清他正是丁是卯,倒是不禁有点讶异,他方才还那般行动如风,怎地眨眼间又这么踉踉跄跄。但讶异归讶异,还是只能凑上前去,一边提防他又扑上来,一边忍着酒气搭腔道:「丁庄主,你怎么在这里呀?大家都在厅里等你呢。」 第277页 丁是卯恍若未闻,并不理她,只自顾自喃喃着向前走去。 秦採桑憋了一口气,在后深深唿吸一下,望着他身影犯愁。她可不想打晕了他扛回去,但若就这么一路跟着,谁知他能走到哪去?正犹豫间,忽听寂静夜里传来一声哨响。 她本来并未当成一回事,只当是更夫或是兵士,丁是卯却不知发了哪门疯,突然拔足狂奔。 秦採桑当然不能放任他跑,急忙便追了上去。 谁知丁是卯却是越来越快,到最后身影几乎化成了一道风,一扫适才的醉态。 秦採桑迫不得已将流风回雪用到十成,才勉强跟得上他。 她许久都没追人追得这么吃力,肺腑都一併要燃起来,忽见丁是卯在前边不远处一拐而没,等她赶到正欲如法炮制,可想不到竟是见着两条岔路,当即不由叫了一声苦。 然而箭在弦上容不得耽搁,她也只能先挑了一条追上去,但追了半天却都没有瞧见人影,正待折返之际,忽又听得一声哨响。 秦採桑心中一凛,不敢再认作是单纯的巧合,连忙跟着声音急冲过去,终于又看见丁是卯的身影。 他不再狂奔,只静静站在街中,仿佛那阵疯劲儿已随着方才的奔走而彻底淡去。 秦採桑松了口气,但又不敢完全放心,心道还是捨得一身剐,就将他背回去罢了。正要悄摸过去将人弄晕,却忽然只觉周身一煞,本能地顿住脚步,屏住气息抬眸看去。 原来街上竟还有另一个人。 原是隔着几丈远近,却在倏忽之间飘落到丁是卯面前,全身漆黑一色,声音冷冽,泛着浓重的杀气,「丁是卯?」 丁是卯仰头看了看那人,秦採桑本以为他不会说话,谁知他竟摇头道:「我不认得你。」 那人道:「你自然不认得我,可你总该认得楼长空罢?」 丁是卯的语气里充满疑惑,「楼长空?」 那人嗯了一声,语调里含了些淡淡的傲然。 丁是卯又摇了摇头,「不认得。」 秦採桑却是一惊,楼长空?莫非是同那楼氏兄妹有关系?他们是不是真的来了这里?不知是跟石头教有勾结,还是跟那什么夏西洲有勾结? 「不认得?」那人声音中带出许多悲愤,似狂似癫,「好一句不认得!不如今日我就送你下去见他老人家,到时在阴曹地府,好好认个明白!」 言罢,掌风罩住丁是卯,急厉噼下。 那一掌声势浩大,直看得秦採桑心头一凛。 尹白圻固然说丁是卯从前是纵横南北、威风八面的大侠,可看他现在痴痴傻傻只知寻酒的痴样,恐怕未必能躲得过这人一掌去!她也顾不得多想,径直冲上前去,本想拉开他去,谁知却被他一下推开。 那一掌落了空处,丁是卯仍踉踉跄跄地,试图绕过那人前行,「我要喝酒。」 那人将身一掠,又拦在他面前,冷笑道:「想走?」 「我要喝酒。」丁是卯充耳不闻,定定地看着他,「你让开。」 秦採桑一下竟然扯他不动,只得冲上前去挡在前头,「在下秦採桑,虽不知阁下同丁庄主有何恩怨,但他今日宿醉未醒,不如……」 那人黑袍扬动,冷冷打断她道:「滚开!」 秦採桑自认脾气算不得好,但却也颇有自知之明,晓得这一掌她未必能接得住,转眼看丁是卯竟已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气,屏气凝神,听声辨位,荡寇蓦然出鞘,电光火石之间,却是反手向后挥去。 咔。咔。 但闻得脆亮几响,拦落四枚暗器,剑身犹自震颤不已。 秦採桑握剑抬眸,紧盯住笑盈盈自屋顶飘落的女子,「是你!」 「是我啊。」那女子的笑意里带着几许妩媚,「小娘子,偷听可不是桩好事。」 第119章 秦採桑哪顾得上什么好与不好,只是一时间百念俱起。 她既然出现在这里,好似分毫无恙,那么眉妩呢?眉妩不会出了什么事罢?可是谢沉阁分明说眉妩已顺利取到解药,再者,那位苏公子又到哪里去了? 「小娘子想什么呢?」那女子玩着自己的发,笑意盈盈地向她走了两步,「唔,原来小娘子也长得这般楚楚动人,瞧着真是叫人喜欢,喜欢得……忍不住就想添上几笔……」 尾音拖的长长,将落未落之时,手中又扬出一枚镖来。 秦採桑横剑挡了,骂声无耻,不由得怒向胆边生,然则却不得不强压下去,凝神定心,先往丁是卯那边瞥了一眼。 方才那黑衣人一掌罩来,却是半路变招,冲着丁是卯而去。她也只得半途变招,先挡下那女子偷袭的招数。 此时见丁是卯竟躲过了那一记杀招,竟还能左支右绌,暂时应无性命之忧,但脚步摇摇晃晃,时间若长,显然力不能支。 她心想须得速战速决,便不顾谢酩酊先时叮嘱,将整套剑招行云流水般使出来。 那是她自谷底习得的一套剑法,配合连云生硬传与她的内力,心到剑到,竟格外挥洒自如。她本爱这剑法耍起来好看,却从未想到竟也能漾出如此凛冽的杀意,与荡寇剑气凝在一处,一剑盪出,震颤得墙面落灰如雨。 她都能感受到手边传来的刺痛寒意,那女子更是被她逼得只余招架之力,眸中惊奇与骇意俱存,双手小镖齐发,却未能阻拦她步步逼近,到最后一摸镖袋已空,不禁现出颓丧之色。 第278页 秦採桑觑得她手中无兵,换作往常,本该上手制住便算,今日却不知为何,胸中杀意激盪,一时只想瞧见面前这人鲜血飞溅才好。 她换过一招千山雪寂,剑刃被真气激作长吟,由下自上,折身去破那女子咽喉。 那女子双眸一合又一睁,一咬牙拔下头上髮簪,唯作最后一拼。 秦採桑只视她白做功夫,嗤地一笑,轻易将那髮簪一斩两段,再要逼向女子时,却忽听见丁是卯发出一声悽厉痛唿。 秦採桑只觉心上一凛,胸中杀意倏忽淡去,反手以剑柄制住那女子几道大穴,急回身去救丁是卯时,但见他被那黑衣人一把拍飞,正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她冲来。 秦採桑此时再顾不上腌臜,连忙将他接下,不防他蓦地喷出一口血来,酒气与血腥气混杂一处,刺激得她脑中轰鸣作响,下意识就放开了手。 丁是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等他晕晕乎乎地要爬起身时,那黑衣人也已到了面前,一掌又照头拍落。 秦採桑手比心快,一招落雪如尘递上去,一时剑影纷纷,凌空罩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迫不得已,收掌回护,内力凝结于掌心,竟然仅凭双手便夹住荡寇,使它不得寸进,急切间竟亦抽之不出。 秦採桑心里一急,干脆将真气加诸剑锋,本欲强力将他震开,孰料那黑衣人的掌势竟绵绵不绝,凭她传去多少内力,一概未现难色,两人一时僵持,那黑衣人抬眸看她,语声冷冷:「你就是秦採桑?」 「你管姑奶奶是谁!」秦採桑咬牙切齿,再输一些内力,这还是她头一次遇上比连云生都难对付的人,「你……」 话说至此,她不禁一怔。 原来那黑衣人的斗篷因真气激盪而落,露出一张与那女子有七八分相像的脸来,看来二人确是兄妹无疑了。 只不过乍眼看去,他倒比他妹子更似女儿家,连那冷眉冷眼睨出的杀气腾腾,都似美人含怒薄嗔,怪不得这样黑的天都套件戴兜帽的斗篷,莫非是怕人看见后威势尽失? 那黑衣人见她看他,冷哼一声,忽地重重合掌。那掌力顺着剑锋直爬上她的手背,整个人登时被这一下激得血气翻涌,忙将左手也覆上去才稍稍疏解,不由暗道这人可真小气,同他妹子一般古怪可恶,他妹子是见不得人家好看,他是不喜人家看他,长得丑的人家都不怕看,你这么好看怕什么看咯?实实的迂腐之见。一面想一面学着他的口气反问他:「楼万方?」 黑衣人神情一冷,「你竟然知道我?连云生告诉你的?」 秦採桑不得不承认他穿斗篷是十分正确的决定,因他语气虽冷虽差,可一瞧见那张漂亮的脸,她就无论如何没法太过生气,「是不是又怎样?我与令兄妹本来无冤无仇,缘何见面便下杀手,伤我朋友?」 楼万方冷笑一声,忽地撤开掌去。 秦採桑可不敢寄望于他良心发作开始讲道理,持剑拦于丁是卯身前,讲些口舌拖些时间,「纵然丁庄主与你有甚仇怨,可他如今人已昏聩,阁下若还有一分道义之心,就不该乘人之危。」 楼万方往前走了一步,用好似甩给她多大恩赐一样的语气道:「我今天不想杀你,你赶紧滚。」 秦採桑莫名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想了半天,似乎是连云生曾经说过类似的。他们这档人果然都一样不要脸皮,说着不杀人的连云生当时可是当场杀人挖心,这楼万方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把剑一横,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你若过得了我这一关……」说着忽觉哪里不对,一直哼哼的丁是卯好像有阵子没声音了。她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却又怕被楼万方抓住破绽,到底不敢妄动。 楼万方却毫无顾忌地望着她身后,双手握拳,又变拳为掌。 「一饮二醉三当歌……」丁是卯细弱的声音渐渐拔高,「四海五湖任遨游。六出飞花燕山雪,幽冥天夜七盏灯,八部九州同君梦,十年里说尽了好赖话——到了,到了,是煳涂一场,不得同归。生我何哉?生我何哉!」 越至后来,越如泣血,听得人心发颤,愁肠百结。 秦採桑用力摇了摇头,勉强把那些扰人的字句都排出耳朵,「丁庄主,你要是还能走,就快点先回山庄罢。」 话音未落,就见丁是卯竟是摇摇晃晃地走到她前头,冲着楼万方而去了。 秦採桑只觉眼前一黑,想要伸手拉他,然看见楼万方右手一动,却又只得打消念头,严阵以待,深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道:「丁庄主,你……」 丁是卯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楼万方道:「令尊是楼长空?」 秦採桑将那半句话默默地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他哪里不太一样了,莫不是终于酒醒了么? 楼万方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是。」 丁是卯微微颔首,语气平平道:「他是罪有应得。」 楼万方冷冷道:「父仇子报,天经地义。」 丁是卯语气依然平平道:「这也不错。」 楼万方冷笑一声,黑袍下双手凝起掌势,「那就用不着再说了。」 「是不用再说。」丁是卯点了点头,「父子天性,丁某愿引颈待戮。」 楼万方脚步忽然一顿,「此话当真?」 第279页 秦採桑骇了一跳,「当然不当真了!」 她本来还期待丁是卯大显神威,谁料他竟说出这等不靠谱的话来,引颈待戮也需有前提罢?你晓得这楼万方是什么人吗就引颈待戮?! 丁是卯奇怪地看她一眼,用一副你是谁、管甚么闲事的模样问她:「为什么?」 秦採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有条有理:「他爹和他妹都不是好人,他难道就是什么好人么?」 丁是卯双眸之中光彩陡盛,恍似大梦初醒,慢慢回头将楼万方看了一眼,又慢慢回过头来,低声却坚决地道了一句,「是。」 秦採桑十分诧异地看着他,「丁庄主?」 「狗日的正派名门,早知是言而无信。」楼万方却早不耐烦起来,一声骂罢,旋即一掌推出。 秦採桑一面喝声「小心」,一面正要出剑,不料丁是卯竟奔她而来,沉声道:「小友,借剑一用。」说罢也不待她应允,已一下带出了她的荡寇。 刃光一闪,一剑如梦。 秦採桑怔在当场,只觉自己从未见过这般绚烂的剑光,迅疾如风,又粲然似梦。荡寇在她手里总凛冽如冬日的皑皑白雪,而今却似足回暖时的明媚春光,一招一式里都不见一丝一毫的杀意,但又容不得人轻易脱身。 你东他东,你西他西,细雨濛濛,无处不在。 秦採桑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更奇是楼万方以一对肉掌对上那削铁如泥的宝剑,竟丝毫不落下风。 这黑衣人有着与他外貌截然不同的刚勐掌风,掌掌兇狠,足可碎碑裂石,使人断臂截肢更是不在话下。 秦採桑深知被那掌势笼罩是怎样感受,不禁佩服起看着游刃有余的丁是卯来。到底是曾纵横南北的大侠,宝剑未老啊,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大江,以慢打快,以轻制强,看这情势,楼万方早晚得败下阵来。 说时迟那时快,丁是卯忽地将剑身向上一挑,意欲直取楼万方心口。 楼万方侧身避过,觑得时机一掌噼下,却未料丁是卯忽地一闪,竟鬼怪似的晃到了他身后。原来适才那一下竟是虚招,等楼万方意识到不对,为时已晚,背上生生挨了一剑,不由闷哼一声,咬牙再回身噼下一掌。 秦採桑忍不住叫一声好,话音落处,夜色里几乎同时忽地传来一声尖厉的哨响。 丁是卯动作骤然一顿,被楼万方一掌拍在胸前,将他拍得身子剧晃,哇地喷出一口血来,持剑倒退数步方止。 楼万方却乘势而上,紧着又是两掌挥出。 丁是卯却像是入了定一般,竟分毫不知闪躲,只立在原地,直勾勾望住越扑越近的楼万方。 秦採桑惊骂一声卑鄙无耻,以鞘为剑,将楼万方硬拦下来。 丁是卯如梦初醒,低低道声多谢,忽又扬起剑来,越过她击向楼万方。 秦採桑握着剑鞘怔在原地,真不知是该骂他一句煳涂得不是时候,还是该贊他一声清醒得正是时机,正呆立间,哨声又起。 丁是卯的剑招几乎同时乱了一拍,楼万方趁机浑水摸鱼,觑着空当,又是一掌击出。 秦採桑心下焦急,但见丁是卯身子一歪,竟阴差阳错躲避开去,虽则摇摇晃晃,竟还未至于兇险,便且放眼张望过去,终于发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黑影攒动。 她又瞥了丁是卯一眼,见他尚还能够支绌,便随手捡了楼心玉的几枚镖,正要悄没声地掩上前去,谁知那哨响急厉又起。 丁是卯忽地爆出一声痛唿,仰面而倒,手中长剑蓦然堕地。 楼万方居高临下,毫不犹豫地一掌噼落。 秦採桑无可奈何,只得将那几枚镖先掷出去,抢得一瞬时机,趁势将荡寇一把捞起,继而一剑递出。 楼万方冷冷将她一睨,正再凝劲待发,神情却陡然一变。 「你今日来寻仇,未免挑错了时机。」秦採桑听得人声渐近,自然晓得他缘何变色,精神不由一振,「这城里总得有半个武林的好手,你若现在不走,可就再走不了了。」 楼万方冷声一哼,「我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秦採桑余光瞥见屋上那人已不知去向,丁是卯在后又是声息全无,心中到底还是急躁,可面对楼万方,却万万不敢显露,只管把声色凛起,「三十七处大小门派被灭之事,同你有关吗?」 楼万方冷笑道:「忙活了大半月,竟才灭了这么几个?」 秦採桑心头一震,将荡寇一横,咬牙冷声道:「你今天走不了了。」 楼万方嗤地一笑,「就凭你么?」 秦採桑捏着满手的汗,面上却一点不敢露怯,也冷冷地一笑,「凭我就足够。」 第120章 乍然之间像是一句大话,其实仔细想来,倒也不无可能。 初时她或许会落下风,但如今楼万方已跟丁是卯斗过一场,身受剑伤,气力也耗去不少,她却恰好相反,刚才歇过半天,正是精力充沛时候。这种时候也不需讲究公不公平,对待恶人,当然可以不择手段。 何况纵然拿他不下,也总能拖他一时,等尹白圻喊人来到,就更十拿九稳。 她想楼万方不可能想不到这些,是以也没有立刻动手,如此更不能给他喘息之机,心念急转,便要先发制人,只是才行前一步,却忽又立定不动。 盖因她听得风声有异,侧目便见有人飞身而来,落地后将袍袖一拢,一把阴阳难辨的声音含笑又似含嗔,「楼堡主可别跟这小丫头片子斗气啦,再不走可就迟了。」 第280页 「我当是谁,原来是手下败将。」秦採桑认得这是早前被她削了头髮的傅含笑,不由嗤道,「阁下头髮还没长出来罢?这次莫不是打算连脑袋都一併奉上,图个日后再无须打理?若是如此,我倒是愿意成全。」 傅含笑也不生气,仍是摆着一张阴沉沉的笑脸,招唿楼万方道:「楼堡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罢!」 秦採桑深知她最多拦得下一人来,若她去拦楼万方,难说傅含笑会不会在背后偷袭她,去拦傅含笑亦是同理,可她若不拦阻,这两人怕是都拦不下,那可就成一场竹篮打水。她正焦急之际,却不料楼万方竟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带我妹子走。」 楼心玉拼命地摇了摇头,眼巴巴地盯着他,无奈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反而是不远处有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倏忽响起,「谁都别想走!」 傅含笑闻言立刻呸了一声,「死叫花子,真箇阴魂不散。」 秦採桑却是大喜,「杜兄来得正好,这位姓傅的脑袋就交给你了。」她知这位杜千觞杜花子年纪虽轻,在丐帮里却已是五袋的地位,为人是个轴脾气,久追傅含笑不舍,早立誓要亲手除之,如今可不正是时候? 「秦姑娘尽管放心。」那乞丐人随声到,风驰电掣地行到近前,手持一根长棍,不怒自威,「杜某这根打狗棍专门痛打落水狗,管叫这些狗崽子一个都走不掉。」 傅含笑阴恻恻笑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楼万方身形忽动,竟是一掌隔空拍向那杜千觞,同时沖傅含笑喝道:「带我妹子走!」 秦採桑心说这情势早变,他还这般肆无忌惮,着实可气,只叫杜千觞看住傅含笑,反手挥剑,便即迎上前去。 剑气与楼万方的掌力撞在一处,倒激得傅含笑与杜千觞两人都齐齐倒退几步。 「好罢,好罢。」傅含笑吹出一声口哨,「中意痛打落水狗,那便打个够罢!」 秦採桑听到哨声心中便先一凛,边接着楼万方的招边往丁是卯那边看了一眼,见他仍直挺挺躺着,才松了一口气,晓得傅含笑的确不是先前那黑衣人,心事一松,剑招便更加行云流水。 杜千觞却毫无放松之意,怒喝道:「狗贼只知故技重施」,随即挥起棍来,却无论如何绕不开那夜色里扑将来的数条大狗。 秦採桑忽地醒过神来,晓得他这是召狗不是唤人,不禁全身一抖。 傅含笑那狗她也是见过的,客栈里那几只死去的浑身都是癞皮生癣,这若是沾得一沾…… 她招式一个不稳,露出破绽,楼万方立刻寻机而上,狠狠一掌噼来。她虽尽力躲过,却仍被余风扫及,登时只觉五脏六腑仿佛一齐移位,咬牙忍痛挥剑格挡,从此再不敢大意。 傅含笑早扬声大笑,一把捞起地上的楼心玉,眼见得就要没入夜色再无踪迹。 杜千觞想拦却脱不开身,正自咬牙切齿,忽见那数条大狗四散奔逃,半空里被扔下两个人来,岂非正是傅含笑与楼心玉两个? 傅含笑满眼恨意,争奈被一众丐帮弟子扑上去压住,动弹不得,就势给五花大绑了。 杜千觞过去狠狠踹他一脚,听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再抬头一望,登时喜不自胜地叫道:「帮主!」 穿皮袄的小老头叼着菸斗,悠游自在地吐了口烟,就在屋檐上盘着腿坐了,一边看秦採桑与楼万方动手,一边指指点点。 秦採桑恨不能现时就过去将他的嘴缝住,她在这边浴血奋战,他不帮手也就罢了,还只知讲风凉话,简直其心可诛。无奈她根本就抽身不得,楼万方不知从哪里借来神力,竟比方才还精神百倍,她眼看招架不住,幸得尹白圻同方白壁此时赶到,她始得缓一口气,温瘦竹紧接着过来,合四人之力,才终是将楼万方拿下。 楼万方给制住穴道,犹还一脸轻蔑,「以多欺少,这就是所谓正道。」 尹白圻同方白壁脸上略有惭色,秦採桑喘定一口气,却是嗤之以鼻,「恃强凌弱,怎还有脸说别人?以恶之道还诸恶身,我可觉得再合适不过。」 楼万方又嗤一声,却不说话了。 秦採桑不去理他,只向尹白圻道:「尹兄,丁庄主这一向没了声音,不知怎么样了,还是快些带他回去才好。」 也不知是不是听她说起自己,丁是卯身子忽然勐地一颠。 众人都是一骇,纷纷急赶过去围在一旁,连侯重一都从屋顶落下,伸手一探他脉搏,菸斗忽地磕在地上。 尹白圻面带忧色道:「侯老帮主,怎么样了?」 侯重一只是摇头,弯腰将那菸斗捡起,搁在嘴边又吸了一口。 秦採桑最没耐性,心道庄里不是现放着有商枝子,偏看你这个半吊子装模作样作甚?就要招唿尹白圻抬人回去,温瘦竹却忽然望着一个方向道:「商枝先生来了。」 围成一圈的丐帮弟子和谢家庄子弟连忙向外散开,让商枝子带着那小童王留过来。 那小童还向着秦採桑眨了眨眼,秦採桑也勉强沖他笑笑,便又去看商枝子。 只见他俯身搭了搭丁是卯的手腕,又分别翻开他双眼眼皮看了一看,站起身来,嘆一口气。 秦採桑急道:「有没有救啊?」 商枝子嘆了口气,一时并没有言语。 楼万方本来不声不响,此时却突然放声大笑,「苍天有眼,爹爹在上,此仇终是得报!」 第281页 秦採桑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也是不是你的缘故,有甚么好得意的?」 楼万方的笑声戛然而止,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只要他今日死了……」 那小童眨了眨眼,忽然打断他的话,「恐怕要让先生失望了,丁庄主他还有得救。」 楼万方脸色遽变,目眦欲裂,当时就要暴起,「你说什么?!」 温瘦竹连同尹白圻连忙将他按下,「王留先生所言当真?」 小童毫无惧意,仍是带着一点笑模样,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看向神情凝重的商枝子,邀赏似的说道:「师父,王留说的对不对?」 众人的视线便从他身上又转到商枝子身上,商枝子嘆了口气,「某一早说过,丁庄主是中了蛊。」 侯重一摸了摸下巴,「你是说过,傀儡蛊,是不是?」 商枝子点了点头,「不错。」 尹白圻脸色一沉,「傀儡蛊?」 方白壁和温瘦竹的脸色也都沉下去,「这世上竟还有蛊物?」 秦採桑将他们看来看去,心底不禁生出几分茫然,「什么是傀儡蛊?」 蛊她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从不信世上有那么离奇的东西,只觉得书上写的大家传的都太过夸张,傀儡蛊她更是闻所未闻,不过适才丁是卯听到那人的哨声就有反应,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便最终看准了商枝子,等他开口解释。 商枝子缓缓道:「傀儡蛊是从前南地秘术,也是子母双蛊,中子蛊者,受人摆布,听人吩咐,神智时有时无,除非杀死施术者,将母蛊除去,才可恢復如初。」 「我明白了,那的确还有法子。」秦採桑看向楼万方,「你一定晓得他是谁,他刚才曾经帮你,哨声一响,丁庄主便有异动,就是他对不对?」 众人又齐齐看向楼万方,楼万方冷笑不已,「就算我真的知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秦採桑也不恼怒,「你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你连你妹妹的命也不在乎吗?」 楼万方脸色一变,「你想干什么?」 秦採桑笑笑,「这我说了不算。」她看向侯重一,「侯帮主,您说这该怎么处置才好?」 侯重一眯着眼睛瞧了瞧她,倒是没说什么。 秦採桑心道他怎地不晓得见风使舵,真真是恨铁不成钢,只得再狠狠地看向楼万方,见他频频向楼心玉那边望,忽然却灵机一动,「你们十大恶人,不是沙破凉,不是傅含笑,那是夏西洲?那个人是夏西洲不是?」 楼万方只嗤笑一声,忽然合起眼睛,不再说话。 秦採桑道:「怎么啦?心虚啦?」 温瘦竹轻咳一声,「秦姑娘,你说的夏西洲,是不是红莲教的夏西洲?」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只觉他神色似乎有些奇怪,「大概是罢?我也不晓得,不是今天沙破凉说的吗?有甚么问题么?温兄晓得他么?」 「秦姑娘……」温瘦竹迟疑了一下,「这个人,据说已经死了……」 秦採桑怔了怔,「那不也是据说吗?余舟不也是据说死了,但现在不还是又闹腾着么?」 温瘦竹点了点头,「是……」 「小秦丫头啊……」侯重一忽然慢慢悠悠地叫了她一声,又慢慢吞吞地吸了口烟。 秦採桑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再说话,心说人命关天他还在卖关子,真恨不能上手给他夺了过来,「侯帮主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侯重一还是没有吭声,只是摇了摇头,看向正在替丁是卯施针的商枝子。 秦採桑只觉得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窜,干脆也不去理他,转头看向楼万方,正待再试探两句,却忽然听得一少年的声音道:「那人不是夏西洲。」 她抬头看去,便见那少年穿过人群走至近前,他穿一套极寻常的劲装,佩剑系在腰间,并不是怎样出众的相貌,却别有一种世家子弟的温润风度,出语温和:「秦姑娘,下蛊者另有其人,并非那十大恶人之一。」 众人疑惑的视线往他身上一掠,皆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来歷,一时审慎未敢接腔。 温瘦竹看向秦採桑,小声地道:「秦姑娘?」 「苏公子?」秦採桑瞧清他的脸容,一时再顾不得楼万方与夏西洲,「你怎么在这儿?眉妩呢?跟你在一起吗?她有没有事?」 「秦姑娘请放心。」那少年微微一笑,「江姑娘平安无事,何公子这会儿应该也已经服下解药了。」 秦採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方白壁轻咳一声,「秦姑娘,这位兄台是?」 「是了是了,这位是……」秦採桑这才记起这些人都没见过这少年,正待介绍,那边丁是卯却忽然有了动静,几人不禁都是一愣,视线也都凝聚过去。 只见那一直紧闭双眸的老酒鬼骤然睁开眼睛,双臂上抬,似乎想要勉力站起。 商枝子满头大汗地收针,叫王留帮着他将丁是卯扶起,丁是卯却推开了王留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神情中带几分茫然,最终将视线定在侯重一身上,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指着他,嘴唇翕动,「你……你是……」 众人皆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不解地看看侯重一,再看看丁是卯,又彼此对望,全都满眼疑惑。 侯重一嘆了口气道:「老朋友,近来可好?」 第282页 老朋友?秦採桑不觉大为惊诧,不敢置信地看向侯重一那张没丝皱纹的圆脸,这叫花子竟都老到和丁是卯是老朋友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但见丁是卯忽然笑了笑,「背后骂人做狗熊,竟有脸说还当我是朋友?」 侯重一抬手摸了摸鼻子,脸上笑呵呵的,眸中却有光亮闪动,「遇事就躲,只知醉在酒乡里,难道还不是狗熊了么?」 丁是卯低头呸了一声,「臭乞丐。」 侯重一抬头望了望天,「丁大侠。」 说罢两人又同时望向对方,忽地齐齐大笑起来。 第121章 笑了一阵,丁是卯颤巍巍地欲图走近侯重一,脚下却忽地一个踉跄,侯重一立刻上前两步,伸手搀他一把。 秦採桑几人虽不知他们说的是个什么暗语,但见状早十分乖觉地退后一步,正看二人老友重逢喜不自胜,却不料丁是卯忽然一掌向侯重一拍去。 两人本来挨得极近,何况侯重一又毫无防备,当即被他拍个正着,再想反击时,命门已落在丁是卯手中。 这变故猝起,众人均是惊得呆了。 杜千觞惊叫一声「帮主」,持棍冲上前去,沖了一半,即被温瘦竹拽住,他本欲呵斥,但忽见侯重一要害被丁是卯掐着,只得冷下神来,不甘不愿地立定原地。 秦採桑更是不敢置信,使劲揉了揉耳朵,她适才可没听见哨响啊?怎地丁是卯突然就翻脸不认人,真是醉煳涂了? 但纵然心里犯着各式各样的嘀咕,众人仍是围上前去,面上小心翼翼,严阵以待。 侯重一苦笑道:「丁兄这是做什么?」 丁是卯的身子仍不由自主地颤着,把住侯重一命门的手却毫不放松,沉声道:「我要你放一个人。」 侯重一倒似乎未在意自己安危,也不知是否笃定他不会下手,「放人好说……只是丁兄何至于此?」 丁是卯不去理他,只垂眸往一旁看了一眼,道:「我要你放了那位姑娘。」 他看的人竟是被五花大绑在一处的楼心玉和傅含笑,此话一出,非只杜千觞等人震惊,连楼万方也都愣住,一时止了笑声,神色晦暗不明地打量起丁是卯来。 秦採桑更是迷惑至极,看他神情又不像先前哨响时的迷茫痴症,可若不是受人所控,他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要说他跟楼心玉一伙,刚才跟楼万方争斗时又不见他有丝毫手软。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简直想挖开他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侯重一不置可否,温瘦竹不言不语,东华的两师兄弟似是惊得失了分寸,那苏姓少年说不上话,但她可做不到一言不发,有什么便说了出口:「丁庄主,这位楼姑娘可不是什么好人,出手狠辣,多伤无辜,怎么能放她走?」 丁是卯倒也听得进去,转头瞥了她一眼,极低声道:「丹丹若还活着,就该是她的样子。」 秦採桑初时不禁一怔,丹丹?丹丹是哪个?再细看他神情,这才醒悟过来,丹丹莫不就是他早逝的女儿罢?看来这是当真醉酒没醒,还在错认骨肉,她便连忙说道:「丁庄主,你仔细看清楚咯,她可不是你的女儿……」 丁是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又瞧向了侯重一,声音依然是极低沉的,「我只问你,放,还是不放?」 他显然手上用劲,不多时侯重一那张圆脸上已是布满了汗,颇有些吃力地道:「原来你真是疯了……」 丁是卯并不理会,只是重复道:「放,还是不放?」 「放,怎么不放?」侯重一满头大汗,却竟慢慢绽出个笑来,「千觞,放人。」 杜千觞虽则并不情愿,但却仍是让人解了楼心玉的绳子。 楼心玉亦是满脸愕然,只是仍瘫在地上,不动亦不言语,这却是因秦採桑适才所封的穴道还未到时辰,非那几个丐帮弟子能解得了的。 丁是卯却不知晓,只一径声催她道:「你走罢。」 傅含笑虽不知底细,但仍是抓紧机会高声叫道:「丁老庄主,楼姑娘穴道被封,自个走不了的,不如放了我,我自会带她离开此地。」 杜千觞上去就是一脚,傅含笑阴恻恻朝他冷笑,还要喊时,被杜千觞往嘴里硬塞了一块破布,终于只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来。 丁是卯倒是不为所动,也并无放他的意思,只看向秦採桑道:「还请小友为她解穴。」 秦採桑心说这算哪门子的荒唐事,打眼瞅见尹白圻他们几个也是同样的一脸茫然,忽然想到:要是尹白圻他师父知道曾经景仰的丁大侠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恐怕不止是痛心疾首,简直要捶胸顿足,伤至泣血罢?这可是煳涂到认贼作女了! 丁是卯见她迟疑,以为她不肯听话,手上又多用几分力气,疼得侯重一龇牙咧嘴地叫唤:「秦小娘子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晓得你是生气,但也不在这一时,难道你还真想眼睁睁地看小老儿我没了命不成?」 秦採桑白他一眼,心说这个丐帮帮主也太没骨气,没了命换个新的也不是不可。再者她其实觉得丁是卯纵然疯了,也应是疯得有分寸,不至于杀这个老朋友,虽是这么想着,终于还是走过去解了楼心**道。 楼心玉站起身来,却不肯走,只是望了楼万方一眼,又向丁是卯盈盈一礼,「多谢前辈,只是心玉不能独自偷生,一定要和哥哥一起走,还望前辈成全。」 第283页 秦採桑立时就火了:「你可别得寸进尺,这又不是做生意,还带买一送二。」 楼心玉眸光森冷地望她一眼,随即撇开视线,转向丁是卯,又软语相求:「丁庄主……」 「休要求他!」楼万方忽然冷声喝道,「你若是我妹子,今天就利利落落地走,日后练好武艺,再来为爹与我报仇。」 楼心玉只是摇头,眼泪断线珠子般掉个不住。 侯重一嘆道:「听见了么丁兄,人家不领情的,回头还是要来杀你,何苦来哉?」 「走!」楼万方又高声一喝,口鼻之中忽然流出血来,「我楼家不欠他这人情!」 楼心玉失声惊唿:「哥!」就要冲上前去。 杜千觞第一个便拦住她不让上前,楼心玉正待动手,楼万方却又大喝一声,「走!」 他已是满面鲜血,双目圆睁,全然看不出先前的好相貌,只顾声嘶力竭地狂吼,「想想瑾儿!」 楼心玉狠狠一跺足,终是跃上屋嵴,三两下去的不见踪影。 商枝子上前去探了探楼万方的脉,摇头道:「经脉已绝。」 经脉已绝?那就是没得救了?秦採桑一时是真如在云里雾里,楼万方就这么轻易死了?只为了不肯欠丁是卯人情?还是怕他们反悔不肯放他妹子?他这恶人做的竟不像她以往见的那些,怎么反倒比侯重一这等正派名门还多点骨气似的? 再转过脸去,就见没骨气的正派名门正在好言相求:「丁兄你看,走的走了,死的死了,是不是也该放开我了?」 他这话音落下半晌,背后却并无一点声音。 侯重一苦笑道:「丁兄?」说时小心挪了下身子,忽觉不对,再运足内力,竟是轻而易举将丁是卯推开。回头一望,神色便是一凛,急声叫道,「商枝先生!」 商枝子其实不过只隔了几步远近,侯重一却仍抱着丁是卯急赶过去,待商枝子将手指在丁是卯脉上一搭,神情骤然一变,「王留,备针!」 那小童脆生生地应是,小碎步快跑过来,针袋打开,亮出一排精光灿烂的银针来。 商枝子正要用针,丁是卯却忽然缓缓抬起手来,轻轻一摆,「不必了。」他的声音极轻极弱,仿似在疾风里盘旋的蛛丝,随时便得断掉,「刚、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要解子母蛊,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商枝子神情一凝,「丁庄主万万不可存有此意!」 「晚啦!」丁是卯却只是摇头,嘴角忽然淌下血来,「反正丁某也早是个废人,权当是功过相抵……」 商枝子再试他脉搏,不觉轻轻一嘆,冲着侯重一轻轻摇了摇头。 那圆圆脸的好脾气小老儿忽然面色一变,双手勐然握住他双肩,「你可真真是疯了!放便放了,谁还会一定要置她死地不成?」 丁是卯竟还笑了一笑,「你会。」 侯重一似是被他这一句扎泄了气,瞬息间哑口无言。 「算啦,我情愿的,你也……别再难为自己。」丁是卯闭上眼睛,慢慢地道,「你晓得的,我从前……只信除恶务尽,成日只知在外奔走,想着多杀一个,世间便多一点太平,丹丹也便多一份平安。我这样杀啊杀啊,可到头来,却连自家女儿的性命都保不住,甚至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我才知道,这世上的恶人,是杀不完的……」他忽又睁大眼睛,费力地伸出手去,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 侯重一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瞧见地上有隐隐约约的一簇白团儿,他正待动作,一旁的温瘦竹早看在眼里,俯身将它捡起,递到丁是卯手中。 丁是卯将它牢牢地抓在手里,忽又笑了,「丹丹……丹丹小时也总爱扎两只羊角……」 那原是一朵粉色绢花,该是小女娃儿发上所绾,随风轻摇,活泼泼,意玲珑。可这样的物事,本绝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 侯重一看着丁是卯渐渐迷涣的双眼,忽然间明白过来,这绢花应是楼心玉留下,而楼万方最后唤的那声「瑾儿」,或许便是说的那个孩子。是楼心玉的孩子么?谁都不知,可事已至此。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伸手欲要去抓菸斗,可才动得一动,手腕就被人抓住,低下头去,便见那人嘴角竟绽出一点笑意。 「醒亦泛舟,醉亦泛舟,百岁光阴,相伴几何?」丁是卯眼中倏忽迸出异样神采,「怀若,丹丹,千万恕我来迟,黄泉路上再等我一等……再等一等……」言讫,手腕无力垂下,手掌摊开,那朵绢花飘然落地。 第122章 侯重一默默合起他已被血染透的双目,继而哆嗦着手,重将菸斗点上,凑在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满街人全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无人动作,无人声张。 秦採桑只觉心情沉重,她说不出丁是卯这样做是对是错,好像能够明白他,又好像不能全然明白。唯独他念女至深,叫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爹娘,眼眶便觉一涩,不由赶紧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便忽见细细小小的白光一闪而灭,她循迹看去,只见商枝子将绢花连那银针一道起出,正要搁进王留不知从哪儿摸出的小瓶里。 侯重一忽然出声道:「那朵花,留下罢。」 商枝子摇头道:「这绢花已沾上傀儡蛊,不能留。」 侯重一哦了一声,「那便算了。」语气倒也浑不在意,说罢就又开始咂摸起他的菸斗。 第284页 秦採桑瞧了他一眼,倒是觉得他有点落寞的意味。毕竟是相交不知多少年的老友,骤然在自己面前离世,的确搁谁都受不住。 温瘦竹几个显然也与她有类似想法,俱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商枝子将那小瓶仔细包好,搁进药箱里,向几人挨个点了个头,而后带着王留飘然而去,直到此时,几人仍都像石像般杵着不动。 秦採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听得脚步声近,抬头只见两个疾奔而来的白衣少年,襟带玄梅,却是谢家弟子。 两人向诸人匆忙见了一礼,便有一个转向秦採桑,低声而急切地说道:「秦姑娘,你快回去看看吧,那位林公子同我们二公子起了一点冲突。」 「什么?怎么回事?」秦採桑只觉头大,心道这才过了多久,那小王爷怎么就连谢沉阁都招惹上了? 那少年表情有点尴尬,「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 「好罢,边走边说。」她本还想跟侯重一打听点事,如今也只好暂时搁置,告了声辞,就随那两少年回去。 温瘦竹几人还待处置余事,那姓苏的少年却跟了上来。 秦採桑看见他才想起,其实她也有许多话要问这少年,当日他在茶馆里仗义相助,后来又自告奋勇帮江眉妩去取解药,可惜当时匆忙,她只知他姓苏名伯枉,乃长安人氏,余下一概不知,刚才也只问了江眉妩安否,不过现在显然也不是问的时机,就只跟他打了个招唿,便就看向前边带路的少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两少年对视一眼,便有一个开口述明原委。 原来尹白圻去同侯重一说了丁是卯的事,当时便要差人过去看看,还未成行,接着却又有人来报说在城里发现傅含笑等人踪迹,兼有几处人家起火,最后决定谢沉阁留守,余下的都出去找人,又叫他们去通知庄里客人不要乱走。 他便是被分去知会姜涉他们,谁料他才到院子门口,就撞见姜涉从里面出来,还未等他说明来意,就问她的去向。 那时他还并不清楚她是追着丁是卯去了,只说她大概还在庄里,又嘱咐他们小心些。 姜涉想了想,忽然问他隔壁院子住的是谁。他想此事也无甚需要隐瞒,便说了是向帮主和他手下。 秦採桑勐然停住脚步,「向帮主?」 那少年有些诧异她的反应,点了点头道:「秦姑娘也晓得的,是鲸帮的向帮主。」 「是哪一个?」秦採桑却仍然觉得不妥,「向少天还是向惊天?」 那少年道:「是向少天向帮主。」 秦採桑不禁咬牙切齿,「我看未必。」 向惊天那小子一路给她挖坑使绊子,在京里也忘不了摆她一道。她追人证自然追不到,也懒得去追,一翻行李寻着了那玉如意,便干脆就拿着威胁了那小道士,迫他认了罪画了押,把一应物证甩去京兆府,就也不管那薛主簿说甚,便径直拉着江眉妩走掉,算是了了这桩公案。 她出京出得快,向惊天输了这一回,依他的性子,不可能不跟着来。再想想最近又逢石头教作祟,有石头教的地方,还能少得了这位煳涂的向副帮主么? 格老子的,姑奶奶今次就跟你来个不死不休。 那少年瞧着她阴沉沉的脸色,只觉不管是哪位向帮主,看来都要遭殃,「秦姑娘,就算是向副帮主来了,也许是向帮主临时有事,所以……」 秦採桑不觉冷笑一声。 那少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道:「秦姑娘觉得不妥么?只是庄主一向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鲸帮前一阵子也帮了我们许多,所以我当时真没察觉不对……」 秦採桑听出他话外之意,「那么说这件事跟他们有关?」 少年惭愧地点了点头。 「其实鲸帮并没什么不妥,但我想来的那个肯定是向惊天,他那个人……」秦採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想起那总给她添麻烦的瓜娃子就恨得牙痒痒,不过看那少年一副自责的模样,终于没有再多说什么,「这不怪你,他兄弟两个生得一模一样,谁能分得出来?不过那院子不算大,住的人应该不多,他们总共来了几个人,你还记得吗?」 少年想了想道:「应该是有六个。」 秦採桑道:「都是些什么人?」 「向……副帮主自己,两个形影不离的跟班,一位看着很是慈蔼的老先生,一位佩刀的大哥,还有一个小姑娘。」少年想了想又道,「当时杜公子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秦採桑反应了一下才把杜公子和姜涉对上号,「那你答完后,杜公子又说什么了?」 「杜公子问我那小姑娘长什么样。」少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声音略低下去,「那小姑娘……腰很细。」 秦採桑立刻就想起曲六么来,心道她果然是有所图谋,「那杜公子又说什么了?」 少年摇了摇头道:「杜公子并没说什么。」 秦採桑不信,「怎会没说什么?」 另一个少年插口道:「因为江姑娘来了。」 秦採桑奇道:「眉妩?眉妩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看了苏伯枉一眼,「江姑娘说她刚给何公子送去解药,请杜公子放心。后来杜公子说他会转告向帮主他们,就让我先走了。」 秦採桑点了点头,心下瞭然。眉妩做事向来周到,想必当时是与苏伯枉兵分两路,而姜涉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打算直接跟江眉妩说罢。只是既然如此……她看向那少年道:「那林公子怎么又会跟小庄主吵起来呢?」 第285页 少年一下子又沮丧起来,「因为……因为后来,杜公子和江姑娘都不见了……」 秦採桑闻言实实在在地一惊,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什么?!你说眉妩和杜兄不见了?!」 「是……」那少年吞吐的语气中又带点不平,「二公子命人把庄里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们二位,那位林公子便不依不饶起来,硬说是我们公子害了杜公子……可那怎么可能?江姑娘也跟杜公子在一起呢。」 「他们会不会是出庄了?」秦採桑虽然想不通,但依着眉妩的性子,若非是事情紧急,总不会一言不发就默不作声地消失,姜涉应该也不会。那么他们是不是发现向惊天和曲六么什么秘密,所以急着追上去了?可那该也留一个人报信…… 那少年却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林公子说绝不可能,他说他亲眼看见江姑娘和杜公子进了那小姑娘的房间,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秦採桑不觉皱起眉来,「什么意思?林公子一直看着?」 少年点了点头,「杜公子出来不久,林公子就也带着他那位管家出来了。他说他眼看着杜公子和江姑娘翻进了院子,便凑到门口去看,正看着他们进了那间屋子。他就敲了敲门,是向帮主的手下过来开门,后来他们不知怎地就吵了起来,再后来惊动了二公子,林公子干脆就拉住二公子开始吵了。」 另一个少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低声嘟囔着:「从没见过那样的人,简直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一般。吵着吵着,他就说那小姑娘他以前见过,不信叫她出来对质,竟干脆冲过去拉开了那扇门……」 秦採桑道:「然后发现屋里没人?」 「对。」两少年齐齐点了点头,「然后林公子一时没说话,我们当时还以为他心存愧疚,结果……嗯,不说也罢。后来二公子说怎地一直不见向帮主,就叫那人请向帮主出来。」 另一少年补充道:「那开门的汉子听到这话,忽然掉头就跑。」 少年道:「他自然是跑不了啦,咱们拿下他,他只是不说话。那位林公子又挨个房间都看了一遍,结果非只不见江姑娘和杜公子,房中根本是一个人都没有。林公子又回来盘问那汉子,谁也没料到那汉子竟当时就含了毒……听师兄说,那等自杀的法子,常是刺客和死士才用的。真不知鲸帮的人做了什么亏心事,竟至于此。」 秦採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姜涉之前的说法,楼心玉劫走曲六么,应该是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可是既然如此,二人又为何会分开,曲六么怎么又和向惊天混在一处了?那老者和拿刀的汉子又是谁?他们都是一伙的么?那他们又为何要来清平山庄,就不怕是自投罗网么? 秦採桑想来想去,只是想不通,干脆暂时不去置理,且专注于人消失不见这回事来,「那房间只有一个出路么?」 少年点了点头,「是啊,二公子仔细查过了,那间屋子连窗户都没有,墙也并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其他屋子也去看了,都无什么不妥。」 另一少年接着道:「林公子见是这样,后来就直接跟二公子吵起来了,说二公子居心叵测,要他叫人出来,这可真真是有些不识好人心。」 秦採桑沉吟一下,忽地转了个身,往来时的方向行去。 两少年急追上她,「秦姑娘,我们不是故意说林公子的不是,只是……」 秦採桑好笑道:「我不是气这个,他那个脾气的确不怎么样。我只是在想,两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没了吧?房中肯定还有暗道,我是想去问问侯帮主知不知道。」 两少年松了口气,「若是为这个,秦姑娘就不用去了。」 秦採桑道:「为什么?」 「因为二公子已检察过那间屋子……」少年迟疑了一下,「也确实发现了一条密道,只是…… 秦採桑道:「只是什么?」 少年道:「那是条已经封死的地道。」 秦採桑二话不说,继续往前走。 两少年忙道:「秦姑娘又要去哪里?」 秦採桑道:「我去找侯帮主,既有密道,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口。」 少年迟疑了一下,道:「二公子说他晓得出口在哪里。」 闹了半天,原来根本不是无计可施?秦採桑实在不知该气该笑,「那直接进去寻他们出来,不就得了?」 少年下意识地看了苏伯枉一眼,苏伯枉十分知趣地笑了笑,正待走开几步,那少年又赶忙摇了摇头,叫住他道:「兄台请留步,此事并非避讳,只是……」他终于是欲言又止,「秦姑娘还是先过去劝劝罢。」 第123章 秦採桑盯了他一眼,也懒得再行追问,只促着他带路,赶到清平山庄时,但见那小院早已给着白衣的谢家子弟占满。每个人瞧见她,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好似是碰上了救星,十分殷勤地把她往里面引。 她也不多问,一径里走上前去,便见那爱惹事的小王爷搬了张椅子同姜沅坐在屋门口,脸上虽是写满不悦,不过倒还算安静,只是犹还能听见德元在里头执着地嘟嘟哝哝,无非是些埋怨指责的话。 只是她才一过去,永王便就跳了起来,瞧那架势直想将她抓起来摇上几摇,「快!快!过去问他!到底把人藏哪儿去了?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呢,误了我们的事,你们担当得起吗!」 第286页 也就是瞧在姜涉的面子上,秦採桑还耐着性子给他几分脸面,但现今不晓得江眉妩安危,心里早已是烦透了他,只道早些时候不还是不肯走么?一转眼又成了耽误不得,真是任性又善变。懒得多言,便只敷衍地点了个头,不忙着进,先往屋里瞅了一瞅,一时却没瞧着谢沉阁身在何处,便试探着叫了一声,「谢小庄主?」 谢沉阁平淡的声音压过德元那尖利语声:「秦姑娘,我在里面。」 秦採桑应了一声,便往里走去。 永王见她不搭理自己,甚是恼火,忙跟上去,三五步的距离,也念叨个不停,「早知你们江湖上人心险恶……」 他无论讲些什么,秦採桑一味只漫不经心地应着,借着微弱烛光把房间粗略扫视一遍,但见屋里的摆设皆已挪开,东西散的乱七八糟,有几块地砖亦被掀起,露出一片与周围色泽不同的石板来。 谢沉阁此刻便站在那处,正低头在看着那凹下去一圈的石板。 那石板约摸三尺见方,若有机关,应能刚巧容得一人下去,不过如今却已被堵得严严实实,秦採桑过去踩了一踩,也只觉与旁边地方无异,只得再度问他,「就是这里么?到底出了什么事?眉妩怎么样了?」 永王在旁冷冷道:「你问他没有用,他就是个一锥子扎不出声的哑巴!」 谢沉阁也不恼怒,只抬头看了她一眼,「秦姑娘,城里现在如何了?」 「有侯帮主和尹兄他们看着呢,无甚大事。」秦採桑想起自尽的丁是卯,不觉摇了摇头,但听他不急不缓,不曾痛快说个明白,心里也是有些着急,「且不提那些了,小庄主,到底出了什么事?」 谢沉阁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再又低头去看那块石板。 永王见状又再冷冷地道:「干在这里看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白费功夫。」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其实同样不解,「小庄主,你既晓得……」见跟过来的那两少年使眼色,便改了口,「既然此处有密道,我想肯定不止一个出口,为何不再去找找?」 「是啊。」永王再讽刺地笑了一声,「傻子都知是这样的道理,可人家偏偏就不肯呢。自己不找便也罢了,还拦着旁人不让,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既然傻子都晓得是这样的道理……」秦採桑正没好气,逢着他偏要不识趣地连连插话,终是忍不住怼了他一句,「反正手脚长在林公子身上,若林公子真的下了决心要找,怕是任谁也拦不住罢?」 永王一张小白脸气得铁青,「你倒是问问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秦採桑冷哼一声,「我就算不问,也晓得小庄主自有计较。」 永王怒道:「你……」 「大胆?放肆?不知死活?」秦採桑懒得同他纠缠,「还有没有别的花样?」 永王气急败坏地张口叫了声「阿德」,德元才应了声「奴才在」,姜沅就伸手拉了拉他,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道:「秦姑娘,林公子也是急于找到我家公子,但这位公子一直不肯明示,是以才焦急失态,并非我等本意,还望二位见谅。」 听她开口,秦採桑倒是不禁有点讶异,便将语气放缓了些,「小兄弟只管放心,我也晓得他是关心则乱……」 永王在旁不悦地插嘴道:「哪个关心他了?哪个又要他们见谅?本公子只怕耽误行程……」 秦採桑忍不住嗤地一笑,心道这小王爷虽然嚣张气傲,但其实还是记挂姜涉的安危,口是心非,有趣得紧。不过现在也不是逞口舌之利的时候,她虽然是信谢沉阁做事有分寸,可到底关系到江眉妩,便将永王的话当了耳旁风,只看向谢沉阁道:「小庄主,为免林公子误会,你还是将话说的再明白些罢。」 谢沉阁淡淡道:「这条密道只能出,不能进。」 秦採桑倒给他弄煳涂了:「什么意思?」 永王却是急了:「你果然知道别的出口,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果然是有阴谋!阿……」 姜沅打断他道:「可否请公子说的再明白些?」 谢沉阁抬眸瞧了她一眼,还未做声,门外忽又有个少年进来,向他见了一礼道:「二公子,找到了。」 谢沉阁点了点头,「知道了。」 永王急忙道:「找到什么了?」 谢沉阁不答只道:「请诸位跟我来。」 永王艰难把火气咽下去,率先跟上谢沉阁的脚步。 秦採桑也不禁满头雾水,不是说已经晓得了出口吗?现在又说什么找到了,找到什么了?新的出口?难道之前根本没有找到吗?没找到的话又有什么必要骗她说找到了?不能进只能出又是什么意思? 休说永王气苦,连她都忍不住动气。这小庄主还真是一锥子扎不出声的闷葫芦,赶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地讲明白不成吗?只是看眉妩的面子,又知他与眉妩情同手足,不可能弃她不顾,才勉强耐着性子跟过去。 大凡有钱人家,总会在花园里修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在里面养些鱼,种点花,闲时节赏玩一二,别是一种趣味。有名的武林世家也常常附庸风雅,谢家庄就有这么一处池子,清平山庄有,秦採桑也并不奇怪,她只奇怪谢沉阁为何这个时候带他们到水塘边上。 月是好月,景却是有些破败的景,月光一照,那塘水被晶莹地镀上一层辉,不知究竟有几许深浅。 第287页 秦採桑忽地心中一动,「莫非密道的另一个出口在水里么?」 谢沉阁点了点头。 永王立刻吆喝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派人下去啊!阿德,你会水罢?」 德元吞吞吐吐,「奴才,奴才……」 他这番表现,显然是不会水的。 姜沅毅然道:「我去。」 秦採桑也道:「我也会水。」 谢沉阁却只是摇了摇头道:「不须急,很快就好。」 她也几乎耐不住性子,「怎么还不须急……」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响。 几人都骇了一跳,正欲下水的姜沅也止了动作,看住那忽然开始下降的水面。 秦採桑总算晓得刚才的那个找到了是指什么,想必就是指这去水的机关,眼看着那水池正中渐渐露出一角的石头,「那就是出口?」 谢沉阁点了点头,「是。」 这时池水已退的差不多,月光下能清楚看见,那是块三尺见方的平整石台,半截埋在泥里,半截露出头来。 姜沅已急不可待地趟水过去,秦採桑看了眼池底的淤泥,又看了看河岸的距离,估摸着自己应该能跳到石台上,正要施起轻功,却被谢沉阁伸手拉住,「秦姑娘,这个出口只能出不能进。」 秦採桑见如今石台出来他还语焉不详,早已失却耐心,「既是出口,那定然能进能出,焉有进不去的道理?」 谢沉阁依然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我曾看过图纸,地道中的密门全是倒锁机关,不可能由外打开。」 「打不开?」秦採桑也不禁噎了一下,转念又道,「那就炸开。」 谢沉阁摇头道:「若用火药,只怕会伤到江姊姊他们。」 秦採桑举了举手里的荡寇,「那就用它,我不信破不开这破石头。」 谢沉阁再度摇头,「那是花岗石,质地极其坚硬,有可能玉石俱焚。」 「那也……罢了。」秦採桑心道总得试过再说,觑个空当挣脱开去,足下一点,虽跃上那石台,却未料年深日久,那石上早生了青苔池藓,落脚处滑腻至极,若没有姜沅扶她一把,她差点就倒栽进淤泥里,饶是如此,衣上也还是溅了泥点。不过此时也无暇计较,便只匆匆道了句谢,又叫姜沅站的远些,一剑下去,只见火光四迸,虎口空自震得生疼,那石头却无一丝裂缝。 她始知谢沉阁说的不错,终于是收了剑,又仔细看了看那石台,却见那并非完整一体,也是有块石板覆在其上。便与姜沅两人合力,试图将那石板抬开,可惜空费劲力,石板仍是纹丝不动。 她只得向谢沉阁喊道:「小庄主,再来些人帮手,我还不信就撬不开它。」 谢沉阁只平声道:「秦姑娘,这法子不成的,要在外破开,须有千钧之力,可这地方狭小,人手无论如何不够的。」 秦採桑气结,「你都没有试过,怎就晓得不成?」 谢沉阁依然摇了摇头,「明知不可为,是以不为。」 秦採桑简直不敢置信,一时真要怀疑起他往常的那些「江姊姊」都是口不应心,「那也得先试一试,总不能就此袖手不管罢?」 谢沉阁竟是轻轻点了点头,「秦姑娘放心,不如且再登上片刻,江姊姊她福泽深厚,又足智多谋,定有法子化险为夷。」 秦採桑万万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她当然也信得过江眉妩,可是要她眼睁睁袖手不管,那是决不可能。何况他们都不晓得这密道里都有什么人,单只向惊天还好说,可若那老者同大汉都跟楼万方差不多身手,又该如何是好?江眉妩从来都没抛下过她,总是会来找她,如今换作她身处险境,她又岂能束手旁观? 「我晓得她足智多谋,定能化险为夷,可我也要尽我所能。」她用力摇了摇头,又仰起头看着岸上的谢沉阁,「机关既是人造出来,总会有破解之法,大不了我便将它炸开,少用些火药分多次来,若一味只是干等,谁知道等来的会是什么?」 谢沉阁既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是静静地望着秦採桑。 有一少年忽然小声道:「库房里头就有……」话说一半,被谢沉阁看了一眼,又打住话头。 秦採桑再也忍无可忍,「小庄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沉阁雷打不动,「若是用炸药,只怕会打草惊蛇。」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便只干看着么?」秦採桑决心哪怕是自己去找,也得把火药找出来,「我可不管,我总要试试,你一定要拦我么?」 她挑衅地看向谢沉阁,谢沉阁只摇了摇头,「沉阁不是不想帮江姊姊,只是……」 「秦姑娘说的对,不论如何,总该先试上一试。不过用起火药,未免有些惊天动地。」 这清朗的声音里带了些疏阔的笑意,秦採桑蓦然回头,便见岸边飘然落下三个人来。 一个是飘逸飒然的白衣青年,亦即是谢家庄庄主、谢沉阁之兄谢酩酊,另一个则是她从未谋面的白鬍子老者,还有一个是腰上佩剑道骨仙风的青袍中年人。 白鬍子老者落地后只望着池中石台,便如置身化外,再不言语;青袍中年人却友好地沖她笑了笑,若在往常,她也定当待之以礼,然而此刻实是没得心情,视线便只一晃而过,但是望住谢酩酊急切地道:「谢庄主可是有旁的法子么?」 第288页 谢酩酊微微一笑,指了指身旁那白鬍子老者,「我倒没有,可班先生却一定有。」 白鬍子老者收回望着那石台的视线,未置可否地背起手来。 秦採桑却知谢酩酊绝无虚言,不由惊喜,正要说话,那畔永王却忽然叫道:「动了!石头动了!」 第124章 秦採桑闻声回头,果见那石板竟被顶出一道缝隙,当下毫不迟疑地冲上前去,与姜沅合力把那石板推开,急切地向内张望,便瞧见一双满是泥灰的手,耳边又听得一声女儿家微弱的嘶吟,一时之间想不得那么多,赶忙伸出手去将她拉住,同时关切地道:「没事吧?」 那女孩儿终于见了天日,半截身子扒在石台上,顶着一张满是灰土的脸,却竟是沖她在笑,声音又甜又糯仿似浸了蜜糖,「秦姐姐原来还是关心奴家的,叫奴家这心里呀,好生欢喜。」 秦採桑望见是她,登时冷下脸来,就要撒手。 曲六么何等灵透,当即便看出她的意思,忙哀哀婉婉地一嘆,眼波流转,颇为可怜地道:「秦姐姐总得将奴家先拉上去呀,江姑娘还在下面呢。」 她这小泥猴似的模样可叫人起不来什么怜悯之心,不过听了她的话,秦採桑还是不由眼前一亮,一用劲将她拽了上来,也不管她还想说什么,便将她一把推开,再往里面张望,「眉妩?」 下面立时有人清亮地应了一声,「採桑?」 秦採桑听出是江眉妩的声音,喜不自胜,「你没事罢?」 江眉妩口齿清晰地道:「我与杜兄都没事,不过这岩壁滑得很,不便借力,还要有条绳子才好。」 秦採桑连忙道:「我马上去找。」转头还不待扬声,一旁的姜沅已早问谢沉阁要了绳子,两人很快将绳子放下去,不多时终于又瞧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 秦採桑探手将江眉妩先拉上来,等她站定,再看那边姜沅也将姜涉拽了上来,便只顾打量起江眉妩来,确定了她身上并无伤势,才终是忍不住看着她笑起来。 不为别的,就只为这永远素净的少女竟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泥渍血迹满身,灰头土脸瞧不清面容,好似是从泥堆里摸爬滚打了一番出来,这难得的失却一丝不苟,怎能不令她发笑? 江眉妩又岂是猜不出她的心思,略带几分无奈地看着她,轻轻一嘆:「你啊。」 秦採桑但只是笑,不防江眉妩忽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捏,「现在可也是小花猫了罢?」 秦採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指尖探到一点湿泥,她再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泥浆,立刻就瞪了江眉妩一眼,「哼,还不都是因为你,不然我岂会进这种地方?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江眉妩望着她笑:「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明明是一副狼狈的模样,那双眼睛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明净。秦採桑忽然有点心惊,随手把脸上那点泥渍抹去,扬起头来,「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江眉妩温和地望着她,眼里却又不经意地藏了点捉弄的笑意,「那你就……」 话才说至一半,那边永王在岸上早是等得不耐烦,「既是出来了,还在那边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到底都怎么回事?」 一言惊醒梦中人般,秦採桑终于想起正事,「对啊,眉妩,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扫了姜涉和曲六么一眼,「怎么会与她在一起?」 「说来话长,容后再提。」江眉妩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将水池边的诸人扫视一遍,最终将视线定在谢酩酊身上,「谢庄主,向副帮主、夏西洲、还有一位……」说到此处,她却将视线移向曲六么。 那女孩儿不知打哪儿摸出一块手帕,正在细细地擦去脸上泥尘,闻言倒是十分自然地接口道:「还有一位杨威杨先生。」 秦採桑一怔:「姓杨?」 「对。」曲六么点了点头,向她嫣然一笑,「说不准与那位杨灿大哥有亲戚关系呢,都用刀,还同姓杨。」 江眉妩却没有理会她这几句话,只又接下去道:「这三位如今虽是被困在密室之中,一时半刻想来应是无碍,但谢庄主和两位前辈既然都在,还是早些将人请出为好,迟恐生变。」 谢酩酊与那青袍中年人对视一眼,白鬍子老者仍是负手看天,秦採桑疑惑不解地看看江眉妩,但知她心有计较,到底没有立时开口发问。 谢酩酊也很信得过江眉妩,并未多问,只点了点头,便望向那老者,徵询地道:「班先生,咱们还从这里下去?」 白鬍子老者望了他一眼,尚未作声,半空里却忽地蹿上一支白色响箭。 谢沉阁神情骤然一变:「兄长,是小祠堂,他们出来了。」 谢酩酊脸色亦是一凝,「徐掌门,劳烦您与晚辈再走一遭,这边就要拜託班先生了。」 那青袍中年人轻轻点头,白鬍子老者也浅浅嗯了一声。 谢酩酊便将身一纵,与那青袍中年人一道逐着响箭方向而去,几个起落,便已没了踪影。 白鬍子老者又往石台上扫了一眼,对着谢沉阁,兴致缺缺地道:「应该还有别的出口罢?」 谢沉阁点了点头。 白鬍子老者便道:「带我去。」 谢沉阁又点了点头,「班先生这边请。」 永王却拦在他前边,大声道:「不准走!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谁都别想走。」 第289页 白鬍子老者不耐烦地嘆了口气,「罢了。」 甩下这一句话,忽地轻一跺脚,整个人便直直地腾空而起,凌空都仿似平地漫步,不过一霎功夫,就已不见踪影。 秦採桑:「……」 这老头儿还真有性格。 永王愣了一剎,立刻大声追着骂了过去。 秦採桑忍不住一乐,再转头去看江眉妩,只见她正低头看着那黑黢黢洞底,若有所思。她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便道:「还要下去吗?我陪你去。」 江眉妩摇了摇头,「不必了。」 秦採桑哦了一声,「那咱们不用去帮忙吗?」 江眉妩轻轻摇了摇头,「不用。」言罢,抬起头来望向姜涉,语气里带点嘆惋自责之意,「杜公子,看来咱们到底还是算错了他。」 姜涉轻轻点头,微微一嘆,「看来他虽贪生图财,却并非畏死之辈。」 江眉妩又道:「今日的事,多有牵累,还多亏杜公子不计前嫌,倾囊相助。」 姜涉摇了摇头道:「江姑娘太过客气,在下不过是恰逢其会。」 秦採桑终于忍不住发问:「你们在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江眉妩看她一眼,却未直接答她,「先上去再说罢,莫非你还想在这泥地里待着?」 秦採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如边走边说,我实在是好奇得很。」 江眉妩望着她,好笑又无奈地一笑,「总要容我收拾干净,你同我一起罢。」 秦採桑眨巴了眨巴眼睛,瞧她毫无动容,也只得勉强地应了一声:「那好吧。」 曲六么却是哀哀怨怨地在后叫道:「姐姐这就不管奴家啦?」 秦採桑头也不回地道:「这不是还有许多人么?谢小庄主会好生照管你的。」 说罢,抬眼一看谢沉阁,又不禁乐了。 那少年给永王拦着,却还是一副淡漠神情。他适才也没去拦那白鬍子老者,只向旁边的谢家子弟说了几句话,他们便都领命散去了。 永王总没法子将人都拦下,就只盯住了谢沉阁,还是那副趾高气扬、威风抖擞的模样,「你到底说不说?」 谢沉阁看了永王一眼,简单说道:「白色响箭既出,说明密道里的人已经出来,所以不必再下去。」 永王提高声音,显然带了怒火,「我不是在问这个!」 姜涉同姜沅上得岸来,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做和事佬,永王却忽然想起来什么,掉转头又开始逼问姜涉。 秦採桑生怕他想到自己,赶紧拉着江眉妩开熘。 今晚的事乱成一团,不过谢酩酊都来了,江眉妩也说不用帮手,那就还是交给他们去掌控大局就好。毕竟她一无所知,就算想帮,也不知该往哪里使力。她自己也是一身污泥,就挽着江眉妩边走边问她别后事情,走了一半,这才想起苏伯枉当时没跟上来,不知是不是还留在院子里。 她那么一提,江眉妩便三言两语讲过苏伯枉的事情,说他是到湘州为母亲採药,正待赶回长安去。他们本来一进襄城就已分手,却不料他竟还又碰上秦採桑,或许是听见打斗声音,想过去襄助一臂之力罢。 秦採桑本来还在奇怪,纳闷苏伯枉怎会晓得下蛊那人不是夏西洲。不过听江眉妩说起湘州就是从前南地一带,倒就觉得不足为奇,那里本是巫蛊之乡,也许他是同那人打过交道也未可知。 她打算找个机会再问问他,但寻思着也不急在一时,便先领江眉妩回了给她安排的房间。这时候热水总还未烧起,江眉妩先洗了把脸,耐不住她磨,也只能轻嘆一声,「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略想一想才又道,「你总该记得连云生曾劫掠许多富商的事罢?」 秦採桑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江眉妩拉过来椅子坐下,「那许多富商大贾为他所劫,攒下的财富,想来不计其数。只是在他死后,却从未有人发现这批财宝的踪迹。谢庄主他们其实也曾找过洛阳和氓阳山庄,但最终一无所获。」 「等等……」秦採桑的眼睛渐渐瞪圆,「你的意思是,难道他们以为这批财宝藏在清平山庄?这怎么可能?」 「倒也未必不可能。」江眉妩摇了摇头,「过去几年,清平山庄日渐式微,好多时候都只有丁庄主一人,又经常……喝些酒,神志不清,再说当真挑在这里,也还应了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细论起来,的确有这个可能。」 「但这也、这也太荒唐了……」秦採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借人家的密室藏宝,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云生纵然真疯,也不至于疯到这个程度罢?难道还是我太高估他了?」 江眉妩瞧着她,忽然笑了一笑,「你怎么晓得他藏的是宝?」 「咦?」秦採桑听她这意思,倒不禁好奇起来,「不是宝?那能是什么?」 江眉妩轻声一嘆,「是炸药。」 「炸药?!」秦採桑登时觉着有些坐不下去,不由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果然,这才像是连云生的作风,要么是烧得渣也不剩,要么是炸得粉身碎骨呢。不过既然是炸药,夏西洲他们难道就不晓得么?为什么还会到这里来?若说是被曲六么骗了……可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曲六么晓得宝藏的下落?就算花怜月信得过曲六么,可花怜月同连云生的关系那么差……说不通,这实在有些说不通。」 第290页 「这就得问曲姑娘了,我说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晓得宝藏下落,但夏西洲那几个人既然能够信她,总不会无缘无故。」江眉妩神情却是凝重,「只是花怜月与连云生的关系差这样的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免得引人误会,倒好像你与他们多么熟悉一般。」 「我晓得啦。」秦採桑朝她眨了眨眼,「还有啊,你为什么要和姜兄一块下到密道里?一点音信未留,万一有个万一,你叫我怎么办?」 第125章 江眉妩深深看了秦採桑一眼,「当时实在是情况紧急,又出了点意外……但我也有留下记号,纵然真有那个万一……」 秦採桑被她那一眼瞧得心头微震,莫名地不想听她再说下去,遂十分急迫地打断她的话,「好了别说这个,我只知道这次没有万一,以后也不会有万一,是不是?你保证!」 江眉妩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小姑娘多么霸道又多么蛮横,固执得就好像个不许人家说不的孩子,可这万一又岂是她应下来便不会再有的?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又不是不知,却还是如此,非得要自欺欺人么?可是瞧着她执着中又带些担惊受怕的眼神,她终只是轻轻一笑,「嗯。」 秦採桑见她答应了,便立刻伸出手去,将小指一弯,「拉钩。」 江眉妩好笑地看着她,「又要?」 秦採桑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径直把江眉妩的手拉过来,「我越想越觉得害怕,底下竟然埋的全是炸药,要是真的有个万一,我可就……可就再见不到你了。」 江眉妩勾起她的小指,轻轻晃了一晃,柔声将那不许变的童谣念了一遍,又分外温和地看向她,「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答应你,以后也绝不会有什么万一,你也同样答应我,好不好?」 秦採桑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该……我当时就该把何公子交给苏公子或者旁的什么人,我该去帮你的,这样的话,也不会把姜兄牵扯进来,那样……」 「这并不是你的过错,当时何公子因我而伤,我怎敢将他託付别人?我唯独只敢信你。」江眉妩摇了摇头,知她又陷进自己的情绪里去,便再温声解劝,「再说若是那样,给何公子送完药后,我就不会再去院里找你,也不会碰见杜公子,也许就根本不会知道暗室里竟埋了许多炸药,那样一来,曲姑娘就会点燃引线,整个清平山庄都会出事,你更不愿意是这样,对不对?」 秦採桑皱了皱眉,「曲六么?点燃引线?」 江眉妩听她竟是问了这个,又觉好笑又不以为奇,点了点头道:「对。我虽不知曲姑娘知不知道宝藏下落,可她无疑知道这密室中都有什么。」 秦採桑望着江眉妩,终于又绕回头先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眉妩轻轻一嘆,也算松了口气,「说来话长,那时我与杜公子下了密道,因当时不知前面那几位的底细,所以不敢太过接近,幸得我曾经进过密道,又看过旧图纸,因此……」 秦採桑又打断她道:「你曾经进过密道?」 江眉妩瞧她一眼,颔首道:「对,小时候跟谢老庄主来做客,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与阁弟误闯进去,后来还是误打误撞,从那池子里翻腾出来,当时还不知外面是水,好在丁庄主当时正在外面喝酒,便顺手将我两个拎了出来,要不然还不知会如何呢。」 「原来眉妩小时候也这样调皮。」秦採桑喃喃地点头,「不过这就不奇怪了,我一向觉得这种密道,总得有好多个出路,可谢小庄主却只在那水池外等,原来是你们早有默契。可是之前又没有绳子,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啊?」 江眉妩心道这少女有时粗枝大叶,有时却又偏在意这些细末枝节,她倒也习惯,只如实解释:「那时石板上缚了铁锁,不知为何现在却断了,或许是连教主所为罢。」 「连云生这人也实在可恶。」秦採桑呸了一声,「不过谢小庄主也真是的,总说什么能出不能进,无论如何不肯帮我开那石板,后来来的那位班先生还不是说能开?」 江眉妩笑道:「这你倒不该怪阁弟,他当着那许多人,不喜言语,而且当时他也不知情势如何。何况他说的不错,那确是能出不能进,因为当初建这密室,是为了藏匿皇嗣。」 秦採桑万分不解,「皇嗣?大兴的皇嗣?可是怎么会?」 江眉妩解释道:「都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当时有过这么件事,许出不许进是防着外人闯入,当然后来那密室也已经废弃了。不过这密道与密室是班先生的先人所造,所以或许他们别有法子能将门打开,这我却也不清楚了。」 「又是那么久以前的故事啊……」秦採桑不觉嘆了一声,在江眉妩疑惑地看过来时又赶紧换了个话题,「说起班先生,他来的也真巧,若不然我当时真就要动手点火了,这上下的火。药若是连成一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江眉妩也未多追问,只淡淡一笑道:「大抵是谢庄主联繫这几日的事情,以为夏西洲目的本来在此,又想起密道的事,所以才请班先生一道过来的罢。」 「谢庄主倒真是料事如神。」秦採桑眨了眨眼,「侯帮主也说是他猜夏西洲是冲着清平令而来,还给我讲了清平山庄和清平令的事。」 第291页 「侯帮主真是喜欢讲故事,你也偏爱听他讲。」江眉妩笑了一下,「不过谢庄主一向未雨绸缪倒是真的。」 秦採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江眉妩提起谢酩酊的时候,不知为何少有称他谢兄。她忽又想起尹白圻所讲的江眉妩的身世来,也不晓得她自己究竟晓不晓得? 江眉妩忽而向她微微一笑,「你总望着我做什么?」 秦採桑回过神来,也不慌忙,只眨了眨眼道:「我在等你往下说。」 江眉妩看她此时倒又扮乖卖巧起来,不觉好笑地摇了摇头,亦不多计较,只接着往下讲道:「总之我与杜公子下到密道,换条路径绕在他们前边,听他们话里意思,竟是冲着宝藏去的。曲姑娘似乎先前提出了个条件,但他们没有做到,这时曲姑娘又旧话重提,说不两句,彼此间就忽然起了争执。 「那位杨威杨先生,也就是曲姑娘说的使刀的汉子,提刀便朝向副帮主砍去。向副帮主不甘示弱,就与他动起手来,可惜他却是不敌杨先生,就只往夏西洲身旁躲,夏西洲本来不想动手,还在相劝,可那位杨先生却疯魔了般,只刀刀狂砍狂噼,夏西洲迫不得已也开始还手,一个不留心,便叫曲姑娘摆脱开看她那人,躲进了暗室里边。 「那时我与杜公子已发现那暗室中非是什么宝藏,曲姑娘进来后却是将火折点燃拿在手里,正要往炸。药堆里去丢,我与杜公子见势不妙,当时将她拦下,那边夏西洲与向副帮主发现不妥,沖了过来,可惜他们不知在密室中还有机关,被我趁乱开启,就将他们关在其中。」 秦採桑不由一惊:「那岂不是将他们和炸。药关在一起了?」 「是。」江眉妩看出她担忧神色,又补充道,「不过当时我与杜公子都觉得他们两位是贪财惜命之人,身上也不定就带有火折,没想到他们竟然还大胆一搏,也许是火药受潮,也许是我跟杜公子切断了外边引线,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竟最终被他们逃了出来。」 秦採桑喃喃地道:「这也太危险了……」 江眉妩轻轻一嘆,「那个时候,也没旁的法子。」 「是没有法子,可是……」秦採桑摇了摇头,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后怕,索性不去想这件事情,「那你身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江眉妩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个啊……大半是杨先生的。还有便是杜公子,他替我挡了一刀。」 秦採桑不禁惊道:「如令兄受伤了?」她刚才竟全然未留意到不妥,「那他……」 「嘘。」江眉妩的声音低下去,「杜公子不愿意声张,他伤势亦没多重,我已给了他些金创药,当时已将血止住,没甚大碍了。你也莫要与旁人说,好不好?」 秦採桑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不解,「可是为什么呢?」 「杜公子是不想同伴担心罢。」江眉妩含含煳煳地说了一句,看她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又道,「你也知道,那位林公子是不太好相与的性子,杜公子应该是不想给咱们再添麻烦。」 秦採桑立刻明白过来,永王今天找不着人已闹成那副模样,若是知道姜涉受了伤,那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只是这样也太委屈姜……如令兄了,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好好跟他道谢。」 「那是自然,今次多亏杜公子。」江眉妩点了点头,「不过採桑你看,这桩事情,却也是少不得我的,所以你无须太过在意。」 秦採桑知道她的意思,她也无法辩驳,可是仍觉得该说点什么,「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好。」 少女皱着眉头,一副极是苦恼的情态。江眉妩瞧她这副模样,却忽地笑了笑,「你总算也明白这样滋味。」 秦採桑怔怔看着她:「什么?」 江眉妩替她擦净脸上那一点污泥,望着她迷惘的神情,声音越发地柔下去,「心情不太一样,是不是?可以自己去受万千的难,却只是不想让你犯险,可你偏偏觉得自己做得来,一点都不考虑自己出了事我会怎么想。在笀炀山的时候,看见你留下的信,我便是这样心情。」 秦採桑仍是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她那是有原因,「我……我是怕伤及无辜……」 「我知道。」江眉妩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心里自有决断,我知道你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我也知道我该做我该做的事。可是总是不一样的对不对?若是那个人是你。」 秦採桑慢慢点了点头,她向来聪慧,举一反三来得很快,「我知道了……道理上我明白,也想得通,但是我……但是心情是不一样的。所以连云生总是说随心所欲,他其实是想说……」 江眉妩睨她一眼,「又说连云生?」 秦採桑忙捂住嘴,非常干脆地摇了摇头。 第126章 江眉妩望着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再嘆了一声,「所以你以后,是不是能再多想一想?不要总是想做什么便去做了,不要再那般冲动,也不要凡是看得顺眼的便跟人家把自个和盘托出。」 「可你说过,你会护着我的。」因还捂住嘴巴,那声音是闷闷的,沉沉的,似乎还隐隐带着点委屈,任是谁听了,怕是都不捨得再给她一点脸色,说上半句重话。 可那语气里明明又有点理直气壮的意味,好像是知道定然会被满足那般,毫无忌惮。江眉妩微微一怔,旋即又笑了,「你不是不让我护着么?」 第292页 「也不是啊。」秦採桑拉着她的手晃了晃,非常理所当然地看着她道,「你护着我,我也护着你啊。」 「好,护着你。」江眉妩在心里轻轻嘆了口气,深觉自己这一番话大半又是白说了,遂边站起身边道,「水应该差不多烧开了,我出去看看。」 「你坐着吧,我去。」秦採桑先她一步蹿出屋去,还回头向她眨了眨眼,「江女侠劳苦功高,这么点小事,叫小的去做就得了。」 秦採桑去不多时便迴转来,将提的两桶热水放下,终于催江眉妩先去洗澡,自己想着事情准未那么轻易便完,最终只拣了一套衣服换上,一面换一面想着刚才看见的院子里的灯光,终是忍不住道:「眉妩,你有没有觉得如令兄和他那个小跟班有点问题?」 江眉妩整个人方刚沉进水里,语气里稍带点漫不经心,「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啊……」秦採桑系好腰带,掇了椅子背对着屏风坐了,「我觉得那小兄弟好像喜欢姜兄。」 江眉妩似乎并没太过惊奇,只纯粹顺着她的意思在往下问:「为什么?」 秦採桑自觉分析得有理有据,「你看啊,打从头一回见面,我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太对。那时我以为他是嫌我不守那见鬼的妇道,如令兄却说不是,后来我也觉得似乎不像。京城里那些话你也听过一两回,我觉得纵是捕风捉影,也有那么一点根据吧,总不至于是空穴来风。还有他看我的眼神……我真的觉得他是误会我和姜兄了。眉妩,你觉得呢?我说的是不是有点道理?」 江眉妩默了默,终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有没有道理我说不来,这种事也不太好说,或许人家只是兄弟情深,总不好以讹传讹。」 「我知道啊,我又不会出去乱讲,我只是觉得挺有趣的,你不觉得嘛?」秦採桑眨了眨眼,「我其实跟如令兄提过一句,他只同我解释那小兄弟是向来如此,半点都没往心里去,看来真真是当局者迷。」 「可不是当局者迷么?」江眉妩忽而轻轻一笑,「就像你,成日里只顾着琢磨别人,就从没想着去琢磨琢磨自己?」 秦採桑不以为意地道:「我?我不是同你说过嘛,神功未成,何以家为?而且咱们不是说好的么,到时候一起退隐江湖……」 「你且别说这个,说起神功我倒要问你,」江眉妩的神色微微一沉,不再与她玩笑,「这几天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啊。」秦採桑下意识地把腰板挺直了,「你要不信,我现在就给你练一套剑啊,一点问题没有!你真的不必再担心我啦,那才是以讹传讹空穴来风呢。」 「没事就好。」江眉妩听得出她话音里的一点不耐,知她一向都不以为意,但瞧她精气充沛并无异状,也便不多就这个问题再说什么,「不过说起当局者迷,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秦採桑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她颇有点心虚,刚与楼万方他们动手的时候,一时情急用了前辈留下的剑法,如今虽然没觉得哪里不适,但还是害怕江眉妩再追问下去,闻言赶紧就顺坡下了,「谁啊?」 江眉妩轻轻一笑,「曲姑娘。」 秦採桑立刻嗤了一声,「想她做什么?」 「想你当局者迷啊。」江眉妩声音里带着打趣的意味,「旁人中意谁就看得仔细,轮到自己反而看不出来?我瞧曲姑娘待你甚是不同,叫你秦姐姐倒是叫得挺亲密。怎地?先前是什么时候见过她?啊,我记起来了,好像在洛阳便有位曲娘子,连客栈掌柜的都说秦姑娘是爱慕她,看来不似空穴来风?」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掌柜的只是胡说八道!」秦採桑听她越说越开始没谱,扯上洛阳那回丢脸的事更是又羞又恼,腾地站起身来,转头瞧见她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就立刻又别过头去,「这件事才是实实的空穴来风……」 江眉妩却是笑了,「你急什么啊?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 秦採桑想到曲六么都要炸起来,非常严肃地强调道:「总之不能开跟她的玩笑!她和她那宗主都可恶极了,一味只说那些不知真假的话,变着法子地想占我便宜,再讨厌不过。」 「她们还敢占秦大侠的便宜?」江眉妩穿好衣裳转出屏风来,顺手拢起尚湿的长髮,漂亮的眼睛眨了眨,难得的摆出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样,「怎样占你便宜呀?」 「也不算是占便宜罢……总之就是很可恶。」秦採桑想起花怜月给她下药的事来,虽然最后并未真的伤到她,可还是每想一次都要炸一次,至于曲六么,分明更是嘴里没句实话,她只把脸一板,「反正你不要再说她们了。」 「好,以后再不说了。」江眉妩笑吟吟地看着她,「秦大侠的便宜岂是别人能占的?」 「对嘛,就算要占便宜,那也该是我占她们便宜。」说完秦採桑便立刻失悔,瞪了江眉妩一眼,「呸,我在说什么?都怪你,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对,你不是那个意思。」江眉妩虽是顺着她说,却是不禁笑得打颤,手上失了力气,忽地一松,长发便如瀑般坠下来,她有些费力地再慢慢拢起,却还总有几绺落在外边。 秦採桑又是争辩不得有些焦急,又是忍不住去气怒那讨人厌的主僕两个,但看着她艰难,终是深沉地嘆了口气,才要过去帮她,便忽然听见院外渐近的脚步声,神情不由一肃,继而又是一缓。 第293页 江眉妩神情也就一敛,「怎么了?」 秦採桑嘆了口气:「有人来了,大概是又有事要忙了。」 「有事忙不好么?」江眉妩低声笑起来,「省得你一心只想着当局者迷。」 「我才不会当局者迷,若是哪天真有谁中意我,我肯定能看得出来。」秦採桑仍是不禁争辩几句,「眼神都不一样的,怎么会感觉不出来?要不你怎么会晓得何公子倾慕你?」 她边说边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地过去将门拉开,在那白衣少年诧异的目光下开口问道,「什么事?」 那少年回过神来,立刻把将抬未抬的手背在身后,客客气气地道:「两位姑娘,庄主请你们过去一趟。」 秦採桑回头瞧了江眉妩一眼,才又回身与他道:「那你先等一下……」 「不用了。」江眉妩未再置理那几绺散发,极快地将长发束好,站起身来,「走吧。」 「哦……」秦採桑点了点头,再转过头看着那呆站的少年,「那、那走吧?」 少年如梦方醒,连忙转身带路,「这边走。」 秦採桑忍不住笑了一笑,偏头瞧江眉妩一眼,指了指她的脸。 江眉妩睨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跟上少年的脚步。 兜兜转转,到了地方,秦採桑才晓得何谓小祠堂。 祠堂里往常都该摆的是祖先灵位,而这一间却只在北首摆了一张桌子,上面孤零零供着一面令牌,青烟裊裊中,倒也有几分肃穆。 她如今自是晓得,那该是八大家奉若神明的清平令,而此处既是小祠堂,想必还有一间祖先牌位所在的大祠堂,只不过丁是卯如今一死,怕是从此皆都断绝,不知以后八大家又要作何打算。 不过这些也都与她无关了。 秦採桑将这祠堂粗略扫了一周,便见谢酩酊、温瘦竹与班先生俱都在座,而尹白圻与方白壁则并立在那青袍中年人身后,想来那中年人应就是东华派的徐青钰徐掌门了,只是东华派的掌门倒不穿白?她不禁生了一点小小疑惑,暂且压在心底,左看右看皆不见侯重一的影子,也不见先前少年说的老者与向惊天等人,看来真是给他们逃了。 她不由生出些可惜来,同诸人见礼毕入座,这才留意到下首竟还坐了一个泥人,正兀自冷哼不断。 秦採桑细看他一眼,倒觉着那身形颇似一人,便试探地低唿一声:「向副帮主?」 那人又哼一声,别过头去,那声音姿态,确是向惊天无疑了。 秦採桑暗地里乐开了花,心说这小子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典范,真真是活该他吃亏。便忍不住时不时地去打量他,直看得向惊天干脆合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犹自笑不能止,戳戳江眉妩示意她也去瞧。 谢酩酊晓得他们恩怨,倒也未说什么,只是轻咳一声,「今番请姑娘过来,是有件事情,还请姑娘帮忙。」 秦採桑忙收回视线,正襟危坐,「谢庄主有话尽管开口,但凡我帮得上的,一定尽力而为。」 谢酩酊也不客气,简单把事情经过说来,倒是与江眉妩猜的八九不离十。 原来密室里的火药大半受潮,又被夏西洲他们尽力堆得远了些,竟然终于将石门炸开,脱得身来。在外面守着的弟子立刻放了信号箭,只是谢酩酊和徐青钰赶到时,那小弟子已被打晕,救醒他才知夏西洲已然趁机跑了,最后只在密道里找到了杨威的尸体和被打晕的向惊天。 秦採桑听他说来,看看向惊天合起眼睛装死的那副模样,四下里又不见曲六么的身影,倒也隐隐猜着些许,果然又听谢酩酊道:「那位曲姑娘如今也已安置下来,只是不肯说她来歷身世,我等再三问过,她才略松了口,但是只肯与姑娘一人说话。」 曲六么……听到这个名字秦採桑就觉着脑仁连同脑壳一起开始隐隐作痛,但是如今她可算是唯一的线索,况且又是谢酩酊开口相求,到底还是得走上这么一趟。 谢酩酊察言观色,「姑娘若是为难……」 秦採桑摇了摇头,「没甚么为难的,她要见我,那我就去见见她罢了。是要现在去么?」 谢酩酊与徐青钰换过一个眼神,「看姑娘方便。」 秦採桑心道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迟不如早,「就现在罢。」 谢酩酊便起身道:「那好,就在隔壁,我带秦姑娘过去。」 秦採桑跟着站起身来,方要走动,江眉妩却轻轻拽了拽她衣袖,见她瞧她,嘴唇悄悄张合,无声地说道:「当局者迷。」 秦採桑瞪她一眼。 江眉妩将手松开,颇是无辜地向她微微一笑。 秦採桑轻哼了一声,同样地回她一句,「空穴来风。」这才跟上谢酩酊去了。 第127章 不过说是隔壁,其实尚有一点距离,路上谢酩酊却也没提什么,只简单同她寒暄了几句,问她两人别来境况。 秦採桑本想问他城里诸事可有头绪,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就已经到了地方,只瞧谢沉阁领着几个谢家子弟守在房间门口,见了他们便让开来。 谢酩酊与他说上几句,方才又再看向她,诚恳地道:「那就拜託姑娘了。」 秦採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伸手将门推开,迈步进去,只见房间布置得很是素雅,但却没甚么稀奇,连窗子都只插了插销,未曾封严,根本就防不住外面的人有心探听。她觉得曲六么实在多此一举,不晓得又在弄什么古怪,暗自嘀咕着转过屏风,却仍未瞧见她人在哪儿,只看见一个约莫三尺见方的黑洞。 第294页 ——竟然又是个密道入口。 她不觉啧了一声,心道谢酩酊也是大胆,就不怕曲六么误打误撞再找到别的出路?她边腹诽着边蹲在入口旁边听了片刻,确定地下不远处确有唿吸之音,这才顺着石阶缓步而下,走不多远,便见前面有一点微光。 那是一间小小暗室,只摆了一桌两椅,桌上燃着一支火苗微细的红烛。秦採桑走进去时,便见曲六么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以指尖在桌面上叩叩点点。 她仍穿着那件污糟了的衫子,许是听见脚步声,便仰起一张海棠花儿似的脸,甜腻腻地唤她:「秦姐姐,你来了?」 秦採桑顿时打了个哆嗦,缓了一缓才能板起脸来:「别同我装模作样,有什么话就快些说罢。」 「秦姐姐总待奴家这么不耐烦。」曲六么哀哀地嘆了口气,将手臂撑在桌上,稍稍侧起头来,睇她的眸光幽怨,「奴家难道真就这么不讨人喜欢?」 秦採桑懒得与她虚与委蛇,自打晓得她同花怜月本是相识,便越瞧她越不顺眼,闻言干脆就应了声是,无意一瞥间却忽然瞧见她白皙手臂上的红痕,神情不觉一变,「你受伤了?」 曲六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好看的眸子一眯,忽地笑了,「多谢姐姐关心,奴家倒是没有受伤,但杜公子可是真受了一刀,江姑娘身上染的,可大半都是杜公子的血呢。」 秦採桑神情顿时一凛,「少在那里胡说八道,杜兄分明并无大碍。」 曲六么哀伤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垂眸敛首,语气也瞬时低落下去,「既然姐姐说我胡言乱语,那我便是胡言乱语罢。」 秦採桑盯着她看,单单这么一瞧,这女孩儿似乎确实可怜得紧。虽则她当时的确未多留心姜涉的情况,但也晓得他绝不至于重伤,可是听她这么言之凿凿,未免还是生起了些许疑心,若不是江眉妩事先与她讲过,她还说不准真就信了她。曲六么这小丫头真真是可恶之极,只是她装成这个模样,说这样的话又有甚么意思? 她心里虽是不解,但也没有太过在意,石头教的人都是一堆疯子,这女孩儿自然也不例外,还是问起正事要紧。不过江眉妩说姜涉不愿旁人知道伤势,她便不想让他这番好意作废,便仍旧板着一张脸道:「杜兄伤势究竟如何,自有大夫诊断,想必与姑娘无关。」 「是啊,的确与奴家无关,杜公子也是这样说,还不要大夫看视,装着无恙,定然是担心给秦姑娘添麻烦罢?也是呢,堂堂的少将军给牵累受了伤,不管这伤轻伤重,可都怠慢不得。奴家晓得杜公子这份心,所以姐姐放心,奴家不会随便说出去的。」曲六么抬起头来,幽幽一嘆,「奴家只是觉得姐姐偏心,有些替杜公子抱不平,所以才忍不住要说给姐姐晓得。」 秦採桑望着她的眼睛,心底忽地澄明雪亮。真是莫名其妙的小丫头片子,莫非是想挑拨她同江眉妩的关系么?难道她觉得眉妩不会同她说这件事?还是觉得姜涉会因为这个心存芥蒂? 那她可想错了,姜涉的这份情,她不是不会记下,不过这些与曲六么这小丫头片子可没有关系。她便只管把脸色寒起来,「得了,你找我来若是只说这个,那我现在就走了。」 曲六么神色凄凄,「秦姐姐可真是铁石心肠。」 「那也得看跟谁,我又不是阿弥陀佛,没的滥用慈悲之心。」秦採桑不为所动,「曲姑娘,咱们别再浪费时间了,你我都心知肚明,若你再如此东拉西扯,耽误的还是你自己。」 「既然姐姐这样担心我……」曲六么看了她片刻,在她不耐烦地转身之后,终于幽幽嘆了口气,「好罢。」 秦採桑脚步这才一顿,转过身冷冷瞧着她,「那就说罢。」 曲六么轻轻一笑,不等她再度催促,向后轻轻一靠,仰头望着她,神情里终于褪却了那点讨好与谄媚,语气平静:「我有两个条件。」 秦採桑略略一惊,这就开始提条件了?不过这样也好,大家省事,她便轻轻颔首,「你说。」 「第一,我要秦姐姐保证我能够平安离开襄城。」曲六么盯着晃动的火苗,微微一笑,「等我安全离开这里,自然就会把东西交给你们。」 东西么?什么东西?能寻到余舟的线索?秦採桑探究地瞧着她,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行。」 曲六么顿时又流露出委屈之色,「为什么?」 「你当我们傻么?」秦採桑冷嗤一声,「你若是直接一走了之,或是拿假的东西来煳弄我们,到时我们要去何处寻你?」 曲六么眨了眨眼道:「可若是先给了姐姐东西,你们还肯放我走么?」 秦採桑只觉依谢酩酊的性子,也可应承,「那是自然,谢庄主一言九鼎,犯不上骗你。」 「我可信不过他们。」曲六么摇了摇头,「何况我也没有反悔的必要,那东西留在我手里,本就是烫手山芋。」 秦採桑只是看着她,将信将疑,一时未曾说话。 曲六么又道:「再说了,我手里固然有那么一件东西,却也说不准就是姐姐想要的那件。」 秦採桑仍是审视地看着她,「那你倒是先说说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曲六么摇了摇头,懒懒道:「我不晓得。」 还是东拉西扯,不谈正题。秦採桑真是给她将耐心耗尽,「好罢,曲姑娘若是还无半点诚意,我觉得我们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 第295页 曲六么十分无辜地看着她道:「可奴家说的都是真的。」 秦採桑如何会信她,只是冷笑一声,「你道是手里有一样东西,却又不晓得到底是什么,还想用它来换你一条生路,你是当我傻么?」 「我如何敢这样想姐姐?」曲六么摇了摇头,忧伤地嘆了口气,「不过是的确不晓得罢了。」 秦採桑也懒得同她掰扯,「好罢,这且不提,但是谁给你的,你总该晓得罢?我不信你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敢接下来。」 曲六么仍是忧伤地摇了摇头,「奴家真真是都不晓得。」 秦採桑几乎忍不住要一走了之,努力压下怒气道:「这也不晓得?那我再问你,它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曲六么这次终于答道:「有天早上起来,我便瞧见它摆在我床头了。我那屋子姐姐你也晓得,本不该有人闯进我还一无所觉的,所以我看见它的时候,也很是惊讶。」 秦採桑当然晓得,她那房间刀枪不入,的确难以来去自如,「既是摆在你床头,你如何不晓得那是什么?」 曲六么嘆了口气,「那东西装在箱子里,我还没来得及打开一看,便有人寻上门来了。」 若是如此,却也说得过去,但秦採桑仍是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是谁来了?」 曲六么答得倒也爽快,「姐姐可能不识得的,便是堂主昔日的两个手下。」 她笑眼弯弯,秦採桑却冷语如冰,「你堂主是哪个?」 曲六么忽又笑了笑,「姐姐何必明知故问?」 秦採桑盯着她看了片刻,方才冷冷一嗤,移开视线,「那箱子现在何处?」 曲六么又是嘆了口气,「被我藏起来了……所以姐姐,我现在的确给不出来。」 「也没哪个要你现在就给。」直到现在,秦採桑其实也不晓得那木箱可是真有其事,「不过你若真没看过里面的东西,又如何晓得这清平山庄下面的密室?」 曲六么微微笑了一下,「姐姐是在诈我么?可惜清平山庄下的密室我本来就知道,当时便是堂主埋下的火药。」 秦採桑被她戳破心思,也不窘迫,只轻嗤一声,「就算你不晓得里面的东西,也……」 「姐姐难道不应该更关心另一件事么?」曲六么打断她,轻轻一笑,「谁会有那么大的本事来无踪去无影,又有谁会晓得清平山庄下的布置?姐姐你猜,这个人会是谁?」 秦採桑根本不必去猜,「若是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人当然就是余舟。」 曲六么也点了点头,语气里仿佛带出几分若有若无的崇敬,「是呢,能做到这些的,怕是也就只有余先生一人罢了。」 「那可未必。」秦採桑不喜欢她那等语气,忍不住便要唱个反调,不过是不是余舟,其实她也确实不在乎,是他,那正好新仇老帐一起算,不是他,为祸作孽也不能轻饶,「只是你若都不晓得箱子里装了什么,我们又怎知它有用没用?」 「这个呀,我也一早讲过了。」曲六么的眸光哀哀,嘴角却偏偏含笑,「姐姐,愿赌服输的。」 秦採桑哼了一声,瞧她似乎咬定了不再改口,也懒得再多纠缠,只道拿主意的反正是谢酩酊他们,便又说道:「那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也很简单。」曲六么倒说得干脆,「我要傅含笑。」 秦採桑没再问她为何要傅含笑,因为晓得就算问了,得到的答案也未必便是真的,何况她也真不怎么感兴趣,便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声会尽数转告,将要走时,却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留在京城,又是为了什么?」 曲六么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开来,「姐姐不必担心,那日与姐姐相见,当真只是个巧合。」 秦採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那日纵然真是巧合,可你留在京城,真箇同你家堂主无关么?」 曲六么轻轻地嘆了口气,「姐姐是不是觉得,我留在京城,是想为堂主报仇?」 秦採桑便是如此想法,「不是么?」 曲六么摇了摇头,「若是如此,那姐姐大可放心,其实堂主她本就心怀死志,她的死非但与姐姐无关,甚至堂主与奴家都得要多谢姐姐呢。再说,奴家这般中意姐姐,又怎会捨得……」 秦採桑一听她又要扯那些风月情浓,当即出口打断:「得了得了,不肯说便不要说。」 「姐姐不相信我?」她又用那一等委屈的眼神看着她,直是泫然欲泣。 秦採桑只觉心烦意乱,「相信?那多少也得可信,我可瞧不出你家堂主心怀死志。」 曲六么瞧着她嘆了口气,幽幽道:「姐姐想不通罢?其实奴家也想不通,可姐姐总该承认,堂主当时若是想走,也不是走不成的。」 秦採桑嗤了一声,只道她是胡言乱语,然则仔细回想当时情境,却又不得不承认好像的确如此,不过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当时纵然能够走脱,可她早已是在京中挂了号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走到何处去?」 曲六么的眸光闪了一闪,又是轻轻嘆了口气,「原来姐姐是在担心姜公子。」 秦採桑听着只觉可笑,「不然我还担心你么?」 曲六么嘆道:「姐姐当真胸怀坦荡。」 秦採桑只哼的一声,不置可否。 曲六么又抬头望着她笑道:「姐姐觉得我如何?」 第296页 秦採桑无言地看她一眼,真真是再耐不住性子,正想同她好好说道说道,曲六么却忽又笑了起来,「奴家不是那个意思,奴家只是想说,姐姐虽则快人快语,胸怀坦荡,可姐姐这般问我,纵然我说不是,姐姐又真箇肯信么?」 那当然是不信的。秦採桑也不禁暗中骂自己两句,心道真箇白费口舌,再懒得多说一句,赶紧要掉头走人,不料才走出没两步,房内的蜡烛竟忽地灭了。 曲六么亦蓦地发出一声惊唿。 秦採桑只怕出事,急步冲去她身畔,刚问得一声:「你没事罢?」便觉颊上忽地一温,是个柔软又湿润的触感,随即就听得曲六么发出了低低笑声。 她整个人当即蒙住,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间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怔怔地看向将蜡烛重新点起来的曲六么,「你、你又要咋子嘛?」 曲六么吹熄手中的火折,抬起头来,温温柔柔地向她一笑:「没得事,不过亲都亲过了,姐姐想走便走罢。」 「你个……」秦採桑盯着那张笑容灿烂的脸,心里虽攒起一堆污言秽语,无奈到底是骂不出口,忍了再忍,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曲六么的笑声却仍是追在后头,「姐姐若是气不过,可以亲回来噻……我最乐意不过的。」 第128章 秦採桑哪里还肯理她,一边快走将那把甜腻的声音甩在身后,一边气咻咻地摸出手帕,使劲将脸颊擦了再擦,却总还觉得那湿润又柔软的感觉如影随形。 她又气又恨,心道最好别叫她再见到她,如若不然……恨恨地攥紧手边的荡寇,如若不然,她非得杀了她不可! 赌咒发誓罢了,还觉不够,又在房里站了片刻,念了两遍清心诀,才把手帕收了推开门出去。 江眉妩竟也等在外面,正与谢酩酊、温瘦竹说着什么,见她出来便迎上前来,瞧她脸色不对,便收敛了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啦?曲姑娘惹你生气了?」 秦採桑的气登时又涌上来,顿时就恨得牙痒痒,可待要说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能说什么?说她反被武功低微的曲六么占去了便宜?她说不出口,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沉着脸色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没什么,便又转向谢酩酊道:「她提了两个条件,我觉得倒也不算太过分。一是要保证她全身而退,二是要将傅含笑交给她,等她脱身之后,才会交出手里的东西,只是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要不要信,还得再做斟酌。」 谢酩酊与温瘦竹对看一眼,「若她所言是真,的确并不过分。」 秦採桑此刻只想一走了之,纵然瞧出他两人脸上的迟疑,也着实不想再走一遭,便匆匆说道:「她那人说话真真假假,倒也不可尽信,但条件便是如此,两位庄主可以再斟酌,只不过最终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应是再用不着我了。」 谢酩酊瞧了她一眼,倒是并不意外,「自是应当如此,今番多亏姑娘,天色不早,也不合再多打扰,阿眉,你便与秦姑娘先回去休息罢。」 秦採桑向他拱了拱手,「那就多谢谢庄主体谅啦。」 谢酩酊摇头笑道:「是我们该多谢秦姑娘才是。」 秦採桑摆了摆手,到底说不出区区小事来,只打个哈哈过去,「那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她此时一心只想着回去好好洗把脸,见谢酩酊点头,立刻就拉着江眉妩要走,不想身后却又飘来哀哀怨怨的一句话,「姐姐就这么不待见我?」 秦採桑但觉自己瞬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根本都不想转过头去,伸手拉过江眉妩就走。 江眉妩瞧她那恼羞成怒的模样,心里觉着好笑,却又不敢真笑出来,只任由她拉住往外行去。 谢酩酊与温瘦竹都晓得她脾气,也未说什么,曲六么却是颇焦急地叫了起来,听上去也还追了几步,「姐姐别走,都是奴家做错了事,姐姐气我恼我本是应当,是打是骂奴家都没半个不字,只求姐姐别走。若姐姐你实在气不过,就照原样还给奴家……」 秦採桑身子一僵,终是面无表情地停下步子,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怪你。但我还有事,你要是还有什么话,就快些讲罢。」 江眉妩倒生出些诧异,禁不住好奇地瞧了她一眼。 谢酩酊和温瘦竹也有些奇怪,他们可是一向晓得秦採桑是何等脾性,真不晓得这位曲姑娘话里到底有什么玄机,才能够将她留住。 「姐姐不见怪就好。」曲六么却似得了恩典般松一口气,「奴家只还有一事相求,不会耽误姐姐太多功夫。」 秦採桑仍是不曾回头,「有话快说。」 曲六么轻轻嘆了口气,却是看向谢酩酊同温瘦竹,「两位庄主,我的条件,姐姐一定都同你们说过了。」 谢酩酊点点头,「都可应承姑娘。」 「那太好啦。」曲六么顿时笑了开来,「只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见见傅含笑,不知可以么?」 谢酩酊与温瘦竹对视一回,而后道:「自然可以。」 「那真是太好啦。」曲六么又笑了一下,眸光殷殷,倒还真似个阳光烂漫、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不知现在过去可方便么?」 「若是姑娘愿意,自然可以。」谢酩酊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一番,「不过我等愿意相待以诚,还望姑娘言而有信。」 第297页 曲六么缓缓点头,目光却是不知落在何方,默了片刻,才像骤然回过神来似的轻轻一笑,「两位庄主尽管放心,我虽是一介女流,怀璧其罪的道理却还是懂的,不会做出那等自断生路的事来,除过应承下的,也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酩酊斟酌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而后才道:「那便没甚么问题了,若姑娘主意未改,谢某这就带你去见傅先生。」 「就现在罢,凡事总是宜早不宜迟的,你说是么,谢庄主?」曲六么仍是笑眼弯弯,她虽是蓬头污衫,举止却分毫不乱,兼之有一种妖娆又纤弱的楚楚动人,秀丽的面容微微扬起,总叫人想起烂漫满枝的艷艷海棠。 谢酩酊瞧着她,未置可否,只道个请字。 他方才从江眉妩那里听来两三句话,也已将她的来歷拼凑的差不离,他倒不介意甚么出身,不过是有几分感慨:瞧这么弱不禁风的一副模样,谁又能想得到,她竟连同归于尽的事都做得出来? 曲六么也不变色,但只笑笑,经过秦採桑身旁时,却又停下步子,望住她道:「姐姐陪我一起去罢。」 秦採桑想说不去,可瞧她委屈兮兮地抬手碰了碰自己脸颊,最终只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来,「陪。」 曲六么立刻就又灿烂地笑了,「我就晓得姐姐待我最好。」 「呵。」秦採桑到底忍不住冷笑一声,冷着脸催她先走,自己与江眉妩跟在后面,一路默不作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同谢酩酊、温瘦竹相互试探,一时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按在泥地里头,一时又觉得不过小事一桩自己没必要放在心上。 可却着实咽不下那口气。 呔,恼人得紧! 不防江眉妩在侧瞧她许久,忽然学着曲六么适才的动作,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她当即浑身一颤,失声惊叫,顿时惹得三人都回头看来。她勉强笑笑,将三人煳弄过去,才埋怨地看向江眉妩,小声质问她:「你做什么?吓我一跳。」 江眉妩却半点愧疚都无,反而是笑意盈盈:「这可怪不得我,谁晓得你这般魂不守舍?究竟是怎么了?」 秦採桑再要怪她,又觉无话可说,忍不住瞪了前头的曲六么一眼,「还不是为着她?我回头再同你讲。」 江眉妩倒也没为难她,只是笑道:「那你可要记着。」 「记着记着。」秦採桑实是不想再提此时,只忙着将她敷衍过去,一指前头道,「好像到了。」 江眉妩便也往前看去,见是谢酩酊果然都停了步,同门外的丐帮弟子打过招唿,才示意她们也都过去。 两人便跟过去,从外头一看,才晓得傅含笑比不得曲六么同向惊天,只得被五花大绑地关在柴房里头,身子折成一团,不时费力扭动一下,显然滋味不太好受。 杜千觞掇了条板凳,大马金刀地坐在他面前,一手端碗,一手拎鸡,左一口喝酒,右一口吃肉,大快朵颐,津津有味。 傅含笑只能干瞪眼瞧着,眸光若是似刀如箭,怕是早给那花子身上戳起千百个洞。 杜千觞哪里在乎,见着他们,便随手将鸡与酒搁在一旁,草草唱个大喏,算是作了见礼。 谢酩酊不以为忤,只温和道:「多劳杜兄弟看管此人,一天辛苦,如今就请将他交予我等,杜兄弟回去歇息便可。」 杜千觞应了一声,「谢庄主客气了。」 温瘦竹探头看了一眼,「其实这人既被绑的如此牢实,杜少侠也不必亲自在此……」 杜千觞斜他一眼,道:「这人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温瘦竹点了点头,「杜少侠心细如髮,令人钦敬。」 杜千觞只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未接他的话,起身往外行去。 那边傅含笑听得人声,本也并不在乎,偶尔投来一瞥,眼神中也分明只流露着轻蔑。 然而待杜千觞拎着酒与鸡出去,谢酩酊与温瘦竹又让出空令曲六么进到柴房里面,甫一瞧着那裊裊婷婷的女孩儿,他却倏忽之间瞪大双眼,喉咙里呵呵有声。 「堵起这张嘴倒是应该的,要不还不晓得要怎样骂人呢。」曲六么看他一眼,似乎是心有余悸的模样,转过脸却又问谢酩酊道,「可以过去看看他么?」 谢酩酊看温瘦竹没有反对之意,便点了点头,「曲姑娘自便。」 曲六么感激地说了句「多谢」,慢慢走过去,又慢慢俯下去,蹲在傅含笑身边,仔细又专注地看他,也完全不惧那几道看起来颇是狰狞的疤。 谢酩酊与温瘦竹都不解其意,但只是疑惑又警惕地留心着她的举动。 曲六么只是在盯着傅含笑看,极灿烂地笑着,忽而伸手碰了碰他脸上的伤。 傅含笑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眸光兇狠中却又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弱。 曲六么微微地笑了,忽地慢慢收回手来,理了理飘下的一绺发。 傅含笑悄悄地松了口气,下一瞬却只觉尖锐刺痛自眼中传来,继而铺天盖地的席捲全身,令他不由自主地闷出一声干涸的痛唿! 谢酩酊和温瘦竹几乎同时蹿上前去,一人按下傅含笑,一人拦住曲六么,待看清翻滚在地的傅含笑的模样,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柴房里本来狭小,又给杜千觞吐了一地的鸡骨头,秦採桑是不肯进去的,只在门外偶尔看一眼,待听见异响探头张望时,但见傅含笑倒在地上,右眼已被鲜血染红,喉咙里闷出一阵又一阵的嘶吼。 第298页 谢酩酊正在他伤处撒上药粉,曲六么则被温瘦竹拉出屋来,她长发已散,手上亦是淋漓地染了血,一手握着一根簪子,一手则是紧紧攥起拳来,忽然间向她一笑,「姐姐,我有个好东西要送给你呢。」 她说着将掌心缓缓摊开,语气里倒带点自责似的,「可惜只有这一只,暂时还凑不得一对。」 第129章 秦採桑初时单看那是鲜血淋漓的一团,还没反应过来,待到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只觉腹中翻涌,不由俯身干呕起来。 江眉妩连忙将她扶住,同时冷冷地扫了曲六么一眼。 曲六么却是毫不在意地笑起来,将手掌又合拢,转头向温瘦竹妩媚地一笑,「还麻烦温庄主将这人绑好送到马车上,至于其他的事……放心,我说话算数。」说罢看他仍拦在她前面,又是轻轻一笑,「怎么?我现在还不能走么?」 「不是……」温瘦竹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温某送曲姑娘回去。」 「那便多谢啦。」曲六么沖他眨了眨眼,又回头向着秦採桑一笑,「姐姐,那我先走啦,后会有期。」 秦採桑耳边尚还迴旋着傅含笑惨烈的叫声,心中只道再也不见,但一时间缓不过神,竟没有张口骂她的力气,一听着她步子走远,连忙一头扎出屋子,大口唿吸了几下,这才觉着好过一点。 江眉妩见她如此,也只得低声劝慰:「我晓得你看不得这些,不过以后咱们不会再同她打交道了。而且其实这也事出有因,我猜为了逼问宝藏下落,傅含笑应该是折磨过曲姑娘,在密道里的时候,曲姑娘松口的条件也是这个,但夏西洲他们不知是不想还是没能擒住傅含笑,所以曲姑娘才至于起了同归于尽的念头,大概也是为了报仇罢。」 秦採桑想起曲六么臂上那些伤来,神情终于缓和一点,可再一转念,依然愤愤难平,「那她也不至于上来就要人家一只眼啊?有仇就报仇,非得搞成这样么?还说要送给我,她……她实在是过分了吧?」 江眉妩瞧着她孩子气的恼怒便忍不住想笑,不过此刻却不敢表示出来,只能顺着她的话安抚道:「这个倒是……的确是过分了。」 秦採桑愈发气愤起来,「是罢?突然就挖人一只眼,那还不如干脆杀了他呢。」她反正觉得若要丢掉一只眼,还不如干脆不要性命。 江眉妩一时发怔,并未立刻接话。 秦採桑无意间瞧她一眼,也不禁打住话头,「怎么啦,我是不是说错了?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没有。」江眉妩向她笑了笑,「你说的也有道理的,每个人心里面要紧的东西都不一样。」 秦採桑听着心中一动,不由再看着她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江眉妩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的,或许除非事到临头,不然所有一切,都只是口说无凭。」 她虽在笑,秦採桑却觉得她并没有多么开心,正想要再问几句,那边谢酩酊却也走出房间,江眉妩便看向他,「怎么样了?」 「已经止住血了,性命无碍。」谢酩酊苦笑一声,「不过曲姑娘的手段的确是激烈了些,但退一步讲,这位傅先生其实不遑多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倒也情有可原。」 「罢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就随他们去罢。」秦採桑想起傅含笑养的那数条大狗,顿时心有余悸地摇摇头,再看江眉妩神情虽然已是平静,料是把这话又揭过去,更不想再多久留,「对了谢庄主,这边再没什么事了罢?还有要我们帮忙的地方么?」 「已经没什么大事了。」谢酩酊摇了摇头,「如今城中除了夏西洲与楼心玉,皆已就缚,虽则山庄里还有些事项要处置,但人手已然尽够了。秦姑娘若是觉得疲倦,便早点同阿眉回去休息罢,只是决定好几时要走,一定提前与我打个招唿,若是不告而辞,我可是要生气的。」说到最后,话语里忽然带了点玩笑意味,眉宇间阴霾尽扫,疏朗却又可亲。 江眉妩望了秦採桑一眼,见她自顾自点着头,便向谢酩酊道:「谢兄放心,临去之时,定然不会忘了同谢兄作别。」 「阿眉这样说,我自是放心。」谢酩酊朝她笑了笑,「好了,不说了,快先回去歇着罢。」 秦採桑自然点头应承,谢酩酊才转身要走,她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叫住他道:「对了谢庄主,曲六么还同我说过,这事是余舟在背后捣鬼。」 谢酩酊神情微微一沉,「余舟?」 「对,她是这么说的,觉得这事是余舟做的。」秦採桑点了点头,不自觉地皱起眉来,「她说半个月前醒来便见着个木箱子摆在床头,还说没来得及打开就有人去找她的麻烦。我虽然不晓得她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听起来总觉得不太像余舟的作风。」 谢酩酊若有所思,「余舟……」 江眉妩则看了她一眼,「其实那也未必,余舟若拿宝藏当诱饵,散出消息,恐怕的确会引得众人觊觎。」 「不过寻宝归寻宝,又何必生出那多么事情?」秦採桑仍是不自觉地摇头道,「还灭那么多门派?这样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么?再说他既然晓得宝藏的下落,又为何不自己去取,反而要假手他人?」 江眉妩猜测道:「也许是中途走漏了风声呢?」 「还是不太对。」秦採桑仍是摇了摇头,「别人的话我说不准,可余舟……」被江眉妩瞧了一眼,终于把后半截话吞回去,打个哈哈又道,「确乎是人人都晓得有宝藏这回事,石头教里肯定有人知道得更细,说不准是夏西洲的什么谋划,不是说他诡计多端么?又也是个叛教的,说不准就是他挑拨起来的。」 第299页 「秦姑娘说的当然也有道理,不过咱们现在还是没有半点证据。」谢酩酊嘆了口气道,「或许只有将他们都擒住,才能了解其中备细。」 「那可不是?也不晓得他们又有什么阴谋。」秦採桑也嘆了口气,「不过,谢庄主真的相信曲六么么?」 「秦姑娘觉着她在说谎?」谢酩酊沉吟片刻,「我倒觉得曲姑娘没有说谎的必要,再者秦姑娘以前不是说过,花怜月跟连云生素有枝节,再说花怜月两年前便已丧命,曲姑娘若知根底,那时就该有所动作,总不至于压下两年,才打这批宝藏的主意罢?」 「那谁又知道?曲六么也是个疯丫头,对他们这些疯子,到底无法以常理度之。不过我也不是就觉得她说谎,我只是觉得她没把事情说全。」秦採桑又微微皱起眉来,想着曲六么那含煳不清的态度,总觉得有点担心,「谢庄主难道真打算放她走么?」 谢酩酊点了点头,「既然已经应承下来,那总不能言而无信。」 「好吧,说得也是,量她也不敢耍什么花样。」一诺千金自是应当,秦採桑听他这么讲,也就没有再说别的,其实她也都是猜测,且只是个传话人,到底该怎么做,还是要八大家自己决断。 只是她同江眉妩告辞出来,转回来路,到底还是忍不住寻思这件事,思来想去,仍然想跟她探讨一二:「眉妩啊……」 江眉妩偏头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秦採桑道:「其实我想了想,觉得也有可能是余舟做的。」 江眉妩瞥了她一眼,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怎么说?」 她兴致虽不甚高,可秦採桑还是藏不住话,便是想要一吐为快,「他们不就想把天下搞乱吗?总要闹得乌烟瘴气,说什么群魔乱舞,所以宝藏的事会不会是他故意说出来的?可是那也奇怪,若是想知道宝藏的下落,夏西洲他们就都该去寻曲六么,就算曲六么误导他们来清平山庄,那也该是悄悄地来就好,为什么他们还要灭门灭派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连南地的蛊毒都冒了出来,结果清平山庄的防备其实更重了,岂不是弄巧成拙么?」 「可是余舟这个人做起事来,不像连云生那样想一出是一出,他非是得有个目的不可。」她一时觉得已经想通,一时却又仿佛绕进死路,「若曲六么没有说谎,那余舟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倒不关心他想做什么。」江眉妩看着她满脸明晃晃的「什么意思」,不觉失笑,「我只关心你想做什么。」 秦採桑倒是有些茫然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你既对这桩事这样感兴趣,」江眉妩一面往前走一面说道,「却没提留下帮忙,这可不太像你的作风。」 「因为不是非我不可啊。」秦採桑讲完便觉得放下了一件心事,听她原来在纳闷这个,自然耐心解释,「而且有谢庄主在,我相信最后真相肯定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听他说就好了啊,何况……」 江眉妩等了一等,见她总不说话,便转头看了她一眼,「何况什么?」 秦採桑眨了眨眼,好似有点不好意思,「何况我现在就想去弄明白双歧的事,然后带你回……去我说的那个地方。」 难得见她如此,江眉妩倒不由得笑起来,「你说的叫我越发好奇了,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秦採桑含含煳煳地道:「到时候就知道了么。」她将江眉妩看了一眼,心说到时候王妃定然会拉着江眉妩问长问短,然后召王肯定会称赞她才是闺秀样子,至于召明磊那小胖子,一准会张嘴结舌,啊啊啊地说不全话。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怎么笑得这样开心?」江眉妩存心想逗她一逗,「总不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罢?」 「当然没有了!」秦採桑忙忙地摇头,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你怎么能这么想?」 「总觉得像。」江眉妩却又笑了,「不过依你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性子,想来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秦採桑哼了一声,「谁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啊?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 江眉妩含笑道:「所以你打算卖了我么?」 秦採桑佯作威胁地看她一眼,「若是你惹我不高兴的话……」说着只瞧江眉妩伸手过来,似乎又想捏捏她的脸,于是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你做什么?」 「看看会不会惹你不高兴啊。」江眉妩十分自然地将手收了回去,「刚才曲姑娘到底做什么了,竟惹得你那么生气?」 「她……她……」秦採桑一下子结巴起来,「也没什么,你……你别问了。」 江眉妩看着她,好奇地道:「怎就不能问?刚才不是说回头跟我说的吗?」 「啊……」秦採桑左顾右盼起来,「诶?你看那边屋顶上是不是有个人?」 「哪里有人?」江眉妩忍不住笑起来,「莫非是什么丢脸的事么?我竟是头次见你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了?」秦採桑给她话赶话激得好胜心上来,恼羞成怒地瞪她一眼,「是你非要知道的啊,那你等会儿可不许生气!」 江眉妩偏头瞧着她笑了一笑,「生气?生什么……气?」 话方说了一半,便见那少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竟侧过身在她脸上飞快地印了一下。她一时惊怔,舌尖打了几个结才将整句话滞后半拍地说完全。 第300页 秦採桑反倒坦然起来,非常理所应当地看着她,「就是这样。说好了的,你不许生气。」 「你……」江眉妩定定地看了她半天,震惊至几度欲要言语,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秦採桑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递她一块手帕,迎着她的视线,一派平静地道:「干净的。」 江眉妩却是愕然:「做什么?」 秦採桑指指自己的脸,语气中略带出一点心虚,「擦擦啊。」她只当江眉妩是不高兴了,不过将心比心,这也是自然的吧?其实她刚才做得确实是过分了些,明明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结果非搞成了这样,真是中了邪似的。她本来也想立刻擦擦嘴唇,却怕江眉妩看了更加生气,不过其实也用不上……她想起刚刚那一霎,眉妩真是干干净净的呀,脸上还有点香味,应该是皂角的味道吧…… 江眉妩看着不知神游去哪里的少女,并不接她的手帕,终是无可奈何地一嘆:「不必了。」她想同她是论不起理来了,这少女但觉无愧于心,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又何必再去计较,倒显得是她太过拘泥。 「那好罢。」秦採桑收回帕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没生气吧?说好了不许生气的。」 「没生气。」江眉妩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生气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会叫我亲回来么?」 说罢只见秦採桑满脸震惊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也这么说?」 第130章 「怎么,曲姑娘也要你亲回去么?是了,她方才说要你原样还过去,你不是向来不肯吃亏的么?」 江眉妩瞧她的模样,不禁又起了点逗弄她的心思,「是不是真的亲啦?」 「啷个可能?」秦採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我啷个可能亲她的嘛?」 江眉妩往前一步,「那你倒来亲我?」 「我……我们是金兰姐妹嘛。」秦採桑立时倒退了两步,双手将脸捂住,从指缝里悄悄地打量她的神色,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有,她拿不准,只能小心翼翼地道,「你、你要是觉得吃了亏,那就等我回去洗干净了……」 「好啦。」江眉妩也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发笑,「回去再说。」 秦採桑乖乖地应了一声,却仍然捂着脸,不肯靠近前来。 江眉妩简直想笑,但也由着她去,只自顾自地往前走,余光瞥着那少女小心翼翼地跟上来,不禁觉得纵然识得她这么久,有时却依然还是弄不明她的心思。一时胆大得无惧无畏任你雨打风吹她只岿然不动,一时又在乎些在旁人看来近乎可笑的小事,这世上可有教条能束缚住她?终归莫与她认真罢。 秦採桑心里却是忐忑,这么一回想,竟是她太冲动了,明明可以好好地告诉她,却偏偏做出这样的事来。还是都怪曲六么! 夜色清明,月圆如盘,笼在一前一后的两人身上,本是分外安谧,不远处却忽地传来一声轻咳。 江眉妩心中不禁一凛,回头瞧了她一眼,竟然还真的有人? 秦採桑立时摇了摇头,她也十分诧异,刚才其实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根本并未看到人影,可刚才那声确是实实在在并非有假,她便凝神细察片刻,终将眸光定在不远的房顶上头,「谁在那里?」 屋顶上缓缓立起个影子来,伸了个大大懒腰,声音里也带着初醒来时的迷煳气,「是秦小丫头和江小娘子么?来得正巧,不如上来陪小老儿聊会儿天?」 原来是侯重一。秦採桑不由松了口气,「好,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侯帮主。」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到底点了点头,她也想知道侯重一刚才看去听去了多少,然则两人才上得屋顶,还不用她试探,侯重一便兜头抛来一句话,「小老儿刚才什么都没看到。」说时还挤眉弄眼地一笑。 她不禁默了一默,「前辈……」 「没事,看见就看见呗。」秦採桑虽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嘴上是决不肯示弱的,「又不是啥子见不得人的事。」 江眉妩暗自嘆了口气,便没再作声。 「也是,也是。」侯重一干笑两声,「姐妹情深,很正常,很正常。」 秦採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口是心非,不过她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也不想多讨论这个事,「侯帮主,我有件事想请教。」 侯重一惬意地吸了口烟,「说罢,说罢,小老儿我知无不答的。」 秦採桑也不跟他客气,「方才,丁庄主执意要放走楼心玉,侯帮主觉得是为了什么?」 「这我如何知道?」侯重一吐了口烟,仍是慢慢悠悠地拖着长调,「人心隔肚皮的。」 秦採桑道:「可侯帮主与丁庄主相识已久,难道就不能猜知一二么?」 侯重一瞧了她一眼,又看了江眉妩一眼,忽然间笑了一下,「就算是猜到那么一点,也是盲人摸象的。不过……秦姑娘也看到那朵绢花了罢?那是三四岁的小姑娘才用的物事,他许是一时煳涂,错以为楼姑娘就是他女儿丹丹,这才动了恻隐之心。」 这点秦採桑当然也想到了,虽觉有些不可思议,但也并非不能理解,只是……「纵然如此,可放走了便是放走了,他也不必非要赴死,明明还有别的法子的,不是么?」 「这谁晓得呢?行尸走肉似的过了那么多年,谁能受得住?」侯重一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起伏,「他不也说了,是为将功抵过,那子母蛊本是两体一命,母蛊若死,子蛊不能独活,子蛊若灭,母蛊定会反噬其主。何况寻那下蛊人也并不容易,你觉得他是求死,也许他自己觉得是在求活呢。」 第301页 这才是一命换一命呵……秦採桑沉默了一会儿,既是如此,她便都明白了,只还剩下一件事。她又抬头看向侯重一,「丁庄主这样想当然也无可厚非,不过他有句话,晚辈还是很在意。」 侯重一懒洋洋地道:「说来听听。」 「丁庄主说,侯帮主会置她于死地。」秦採桑看着他在云雾里时隐时现的眼睛,「难道侯帮主从前,曾干过这样背信弃义的事?」 这才是她最想问清楚的,侯重一这个人,虽然有时候不靠谱了些,但她觉得,勉强还算个英雄好汉,是八大家里她能看过眼的几个人之一,所以丁是卯的那句话叫她有些不舒服,倒好像隐隐说他做过什么错事似的。 「背信弃义,这个词用得正好。」侯重一沉默半晌,将菸斗一磕,忽地笑了起来,「那小娘子可听过斩草除根么?」 她当然听说过,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江眉妩轻声道:「侯帮主的意思一定是,石头教恶贯满盈,便当斩草除根可是?」 秦採桑看向侯重一,「是这样吗?」 「说得虽然没错。」侯重一偏头看了江眉妩一眼,「不过不是因为这个。」 「我想也是。」秦採桑并不意外,「听丁庄主的口气,应该是以前的事了。」 「何止是以前。」侯重一忽然嘆了口气,「说起来,也总得有二十余年了。」 又是一个二十年,秦採桑觉得今天她真是听了许多个多少年,不由得看了江眉妩一眼,才又看向侯重一,「那么二十年前,侯帮主究竟做了什么?」 侯重一道:「还能做什么?无非是做同现在一样的事。」 秦採桑哦了一声,「东奔西走,乱凑热闹?」 侯重一摇头,「非也非也,那时还是真正做过些正经事的,年轻人么,初入丐帮,还是想做点事情出来。当然,丁庄主那时已是闻名天下的大侠了,我与他相识,纯属偶然。」 「说起来我还有个事一直好奇……」秦採桑瞧着他油光光圆熘熘的脸,江眉妩猜她又要问什么叫人为难的问题,便轻轻拉她一下,却终于还是没能阻止她问出来,「侯帮主,您究竟年岁几何?」 侯重一咳了一声,「不可说,不可说。」 「也罢。」秦採桑哼了一声,她问归问,这等事情却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很快就揭过篇去,「后来呢?」 侯重一接下去道:「我与丁庄主偶然结识,当时还不知他真正身份,只觉得彼此性情相投,于是一路结伴同行,直到到了济阳,他却忽然向我告辞。那时的大刀会比今日猖獗,丁庄主说他听说济阳分舵的舵主为人狠辣,鱼肉乡里,此行便是为了将他除去,但来到济阳见了分舵情况,才知此事危险,便要独自去做。 「我当时年轻气盛,自然不肯落后,决意与他同去。他拗不过我,最终还是答允。我二人便在济阳一连徘徊了多日,为了摸清分舵中情况,还假意投靠。如此过去大半个月,才终于寻到机会,趁那分舵主与他几个手下在外饮宴之时,出手将他们除去。却不料那分舵主方才七岁的儿子,竟然躲在桌下将事情一一看去。丁庄主虽是发现了他,却不肯下手,我也只好同他一起离开,但转过路口,便说起将东西忘在里头,叫他先行一步,又独自折返回去。」 「等等。」秦採桑皱起眉来,直觉哪里不大妥当,「你难道是要去对付那小孩儿?」 侯重一曼斯条理地点了点头,「不错,斩草除根。」 秦採桑神情不禁冷冽起来,一字一顿地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去杀了他?」 侯重一看她一眼,依旧慢腾腾地点了个头。 秦採桑冷声道:「为什么要杀他?若是怕他泄露风声难以脱身,制住他也就是了。等离开济阳,你们做的又非错事,难道还怕别人知道么?」 侯重一悠悠地道:「话不能这么说,大刀会毕竟势力极大,那时我只是个无袋弟子,若是这孩子把事情全说出去,不断有人来找麻烦,我与丁兄二人又怎能匹敌得过?」 秦採桑禁不住冷笑一声,「我到今日才知,原来侯帮主竟这么贪生怕死。」 江眉妩低声道:「採桑!」 侯重一却不以为忤,只是幽幽嘆道:「秦姑娘说的不错,小老儿确实怕死。」 秦採桑忍怒道:「那后来呢?你真的杀了那孩子?」 侯重一摇了摇头,「没有。丁庄主执意要跟我一起,我便给他解释,他只说做应做之事,问心无愧,凭他们来多少人,只找他就是。我那时才终于知道他的身份,原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是非双侠中的丁是卯。」 秦採桑神情缓和一点,怕死贪生,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只是起了念头,还未下手,就算他悬崖勒马,尚可原谅。 侯重一面上却又浮现出奇异的笑容,「那之后我们仍是一路同行,几日之后,又到了一个镇子。镇里的人说山上有山神,每月须得拿活人祭祀,才不至降下灾祸。」 「无稽之谈。」秦採桑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也听过这样的说法,「准是有人装神弄鬼。」 「是啊。」侯重一点着头,「我二人上山查探,才发现那所谓山神,原来是个以邪法练功的魔头,他已是走火入魔了,我便与丁兄杀了他,可将要走时,却发现他的儿子躲在床下。」 第302页 秦採桑已不想再说什么,只看着他道:「这次侯帮主还要斩草除根?」 侯重一吸了口烟,笑道:「不然又如何?那孩子记下了我与丁庄主的模样,若不杀他,就有今日之患。」 今日之患?秦採桑一转念就想通,是怕那孩子像楼万方一样来报仇吧?她竭力克制着拔剑的冲动,咬着牙问道:「所以为了日后之患,侯帮主就要草菅人命么?」 侯重一嘆道:「可若留下那孩子,他再练那邪功,岂非仍会伤人性命?」 秦採桑心说这有什么不易解决,「毁掉那法子就是。」 「你也这样说。「侯重一悠悠道,「可如果那法子是记在孩子心里呢?」 秦採桑微微一怔,继而又道:「那就把他收在身边,好生教导监管,不让他练那法门。」 侯重一却道:「焉知不是养虎为患?」 秦採桑终是忍不住发作,「说来说去,你只是嫌麻烦罢了。」 侯重一仍是坦然认了,「不错,我就是怕麻烦。与其养虎为患,何妨一刀两断,永绝后患?」 秦採桑盯着他,不管江眉妩的低声劝阻,只一字一字地道:「所以呢?这次你杀了他?」 侯重一嘆道:「是啊,走到一半,我说要去小解,就绕回那间草屋。那孩子正在摸他爹爹的尸体,看见我却也不跑,只直勾勾地瞪着我,我很轻易地就结果了他。」 秦採桑简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我以前觉得色空和尚就够可恶的了,原来你比他更为可恶。你这样做,又与连云生他们有何区别?」 「有何区别?自然是有区别的,可小娘子你不明白这个区别。」侯重一停顿了一下,忽地笑了笑,「丁庄主他也不明白这个区别,所以那天过后,我们便渐渐疏远了。」 「我看是你不懂那劳什子区别才对。」秦採桑愤怒地道,「那只是个孩子,纵然他爹做错,他却并没有做过甚么错事,你凭什么杀他?」 「所以小老儿才说,姑娘你并不明白。」侯重一的语气依然平淡无波,「但也无妨,该斩的草,该除的根,你们不做,我来便是。」菸斗的一点火星明明灭灭,「有一是一,绝不手软。」 第131章 秦採桑霍然起身,江眉妩只怕她发作起来不管不顾地向侯重一动手,赶紧随着站起,一把将她拉住,低声轻喝:「採桑!」 侯重一倒仿佛事不关己似的,摆着一张笑呵呵的脸,仍然是乐淘淘地看着她们。 秦採桑冲着江眉妩摇了摇头,目光却是越过她落在侯重一身上,语气不自禁地重起来,「我不是想打架……道不同不相为谋,眉妩,咱们走吧。」说罢便一点留恋也无地跃下屋顶,生怕多留一会儿就再无法自控。 江眉妩愣了愣,向侯重一抱了抱拳,便也跟着跳了下去,紧赶几步追上秦採桑,心里深觉诧异——这么容易就罢手,可不像她的性子。 因而当那少女突然停住脚步的时候,她反倒觉得理所当然。 顺着秦採桑的视线回头看去,尚能看见屋顶上忽明忽灭的火星,江眉妩在心里嘆了口气,才要劝她两句,却听她淡淡地开口道:「眉妩,你先回去吧。」 江眉妩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秦採桑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我要跟这儿看着他。」 江眉妩愣了愣,不敢置信地道:「你要做什么?」 秦採桑看了她一眼,依然是一副认真的表情,「他不是不留活口么?他嫌麻烦,我不嫌,我倒要在这儿看着他,他走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他要斩草除根我偏要护住那根,决不让他一错再错,枉杀无辜。」 江眉妩无论如何想不到她竟然会打这样的主意,一时都想不出劝她的说辞,只得婉转道:「可是双歧的事……」 秦採桑摆摆手道:「容后再说,反正这事我撞上了,就不能不管。」 江眉妩看着她,「可是……」 秦採桑不待她再说什么便道:「你说过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江眉妩轻轻一嘆,「那好罢,我同你一起。」 秦採桑的脸上终于带了点笑影,不过却是摇了摇头,「你奔波一天,肯定已经累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江眉妩亦是摇头道:「若说累,你岂就不累?还是你先回去。」 秦採桑才不答应,二人正相持间,忽然闻听一人道:「两位姑娘不必相争,放心回去休息就是。」 两人愕然地循声望去,只见假山之后转出个着青袍的中年男子,不是旁人,却正是东华派的掌门徐青钰。 秦採桑与江眉妩对视一眼,虽则诧异,基本的礼数却是未失,见礼过后,方才问道:「徐掌门如何在此?」 徐青钰说起话来倒甚客气,「还望两位姑娘莫要见怪,徐某方才去祠堂看过丁庄主,偶然路过此处,不觉听了两句。」说时微微一嘆,倒是不待追问便又讲了下去,「其实侯帮主方才虽是那样说,但他已久不做那样的事。」 秦採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听他倒有站在侯重一那边的意思,语气便有点不甚客气,「徐掌门可有依据?」 江眉妩拦她亦拦不住,只得语气温和地替她解释几句。 徐青钰倒并不生气,只轻轻一嘆:「其实侯帮主刚刚说的第二件事发生时,我也在场。」 第303页 秦採桑不由看他一眼,目光稍现锋锐,「不知徐掌门如何自处?」 江眉妩见她话说的毫不客气,还是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採桑……」 「无妨。」徐青钰苦笑一声,坦然回望她,「那孩子久与他父亲待在一处,眼见他种种行径,性情早已大变,我们去到的当时,他甚至已经开始修习那口诀,若不加以阻止,极有可能会走他父亲的老路。」 秦採桑冷声道:「极有可能,也就是说不一定会。」 徐青钰稍稍一怔,而后点头承认道:「是,可是……」 秦採桑却是打断他,不理江眉妩的阻拦说下去道:「既是不一定,在他还未真正做下错事之前,就仍是无辜稚子,你们无权决断他的生死,更何况阻止的法子并非只有斩草除根一种。」 徐青钰苦笑着点头道:「不错。」 「徐掌门既然认同我所说的话,」秦採桑语气凛冽,直直地望住徐青钰道,「那么,敢问徐掌门当时究竟如何自处。是曾试图阻止,还是见无可挽回,事后为侯帮主开脱?」 江眉妩再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採桑……」 「没关系的,江姑娘,秦姑娘说的没错。」徐青钰苦笑道,「其实若说起来,是这两者皆有罢……我与丁庄主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丁庄主当时十分失望,我也不能理解,因那其实只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 「可徐掌门后来就能够理解了?」秦採桑打断他道,「是因为之前的理由么?」 徐青钰看了看她,话锋陡然一转,不答反问:「不知秦姑娘是否知道,侯帮主在加入丐帮之前,曾经是个铁匠?」 秦採桑板着脸道:「知道,可那与这件事有关系吗?」 徐青钰未计较她的不客气,仍是不答反问道:「那秦姑娘可知道,侯帮主为何会加入丐帮?」 秦採桑隐隐记得侯重一说过,是机缘巧合,至于什么机缘巧合,他还当真不曾提起。她便摇了摇头,「不知道。」 「其实这话本不该徐某说起,但……」徐青钰看了一眼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火星,又是微微一嘆,「但想来侯帮主没有阻止的意思,徐某便越俎代庖一回。」 秦採桑皱了皱眉,「他不阻止?」 徐青钰迎着她的视线,「是啊,侯帮主不愿丁庄主误会,自然也不愿秦姑娘有所误会。」 秦採桑眉头皱得越紧,「什么意思?」 徐青钰轻嘆口气,「侯帮主自小被他那铁匠师父收留,待他就如亲子,教他手艺诲他做人,本来这一世大抵就那样过活下去,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日,他们铺子里去了一帮江湖中人,要打几把兵器,兵器打好之后,那些人取了就走,并不付钱。侯帮主一时义愤,上去讨钱,却被毒打一顿,他不服输,最终激的其中一人起了杀心。他师父相护于他,说免去钱银,那些人却根本不讲道理,杀心一起,便收不住,杀死他师父,连他师娘与年纪尚小的师妹都不放过,若不是当时老帮主恰好路过,他的性命也留不下。斩草除根这四个字,便是他在那时记在心里。」 秦採桑沉默片刻,忽地嗤笑一声:「若是照徐掌门这样讲,我反而更瞧不上他,本来也好歹算敢作敢当,如今看来根本只是自我开脱。」 徐青钰望着她道:「秦姑娘何出此言?」 「其实我本不愿意说,但既然徐掌门问了,我也就直说了。」秦採桑冷冷地道,「那原本就是两回事,如何能混作一谈?那些人的斩草除根,从头至尾都在滥杀无辜,罪不容诛。而侯帮主所谓的斩草除根,一样是妄杀无辜,跟他们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根本便不值得谅解,他本应觉得羞愧才是,如何竟与仇人沦为同一种人?」 徐青钰轻轻嘆道:「可若是留下那孩子性命……」 秦採桑打断他道:「徐掌门,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侯帮主此举,根本是要那孩子为他还没做过的事负责任,纵然打着再冠冕堂皇的名头,我也只有一句话,凭什么?」 徐青钰道:「秦姑娘……」 「徐掌门不必再说了。」秦採桑一点都不想再跟他说下去,她觉得她早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我一早已说过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有你们信服的道理,我不想再白费口舌,徐掌门,请吧。」 徐青钰却只是望着她,忽而道:「可是秦姑娘以为的对错,难道就是真正的对错么?秦姑娘又是如何衡量一个人的好坏?若一人曾做过百件善事,救过百条性命,可是却不慎做过一件错事,害过一人性命,那么这个人在秦姑娘眼里,也是罪无可恕么?」 秦採桑摇头道:「徐掌门这个说法本来就有问题,岂能以本心去论对错?一个人若是出于好心办了坏事,难道就可以不承担后果了么?我只能说,情有可原,法理难容。」 「秦姑娘的意思,徐某明白了。」徐青钰轻轻点了点头,「不过徐某刚才也说过,两位姑娘无需再跟住侯帮主,侯帮主在丁庄主隐退之后,再未做过那样的事。」 秦採桑微微一震,将信将疑地道:「是么?」 徐青钰苦笑道:「从此不动家有幼童之辈,又岂能再为此事?」 秦採桑轻呵一声,「原来是逃避。」 徐青钰望着夜色里明明灭灭的火星,轻轻一嘆,「有些事情若能避得开,那也是了不得的运道。」 第304页 秦採桑不以为然,她总是惯于迎难而上,问题从不是避开了就不再存在,但她已不想再多辩驳,仅出于对长辈的一丝敬意,仍默默立在原地。 徐青钰仍是没有走的意思,又看向她,忽然道:「秦姑娘觉得丁庄主是怎样的人呢?」 秦採桑想起那她见过的老酒鬼、尹白圻话中的大侠者,道:「丁庄主从前是什么样人,我不知道,可从侯帮主与徐掌门您的话里,再加上他今夜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他是个真性情的好汉,当得起是非二侠之名。」 徐青钰边听边微微点着头,末了道:「徐某觉得,有件事秦姑娘应该知道。」 秦採桑望着他,「请徐掌门赐教。」 徐青钰道:「其实丁庄主的女儿并非是病死,而是中毒死的。」 秦採桑一怔。 「下毒之人便是丁庄主怜他年幼,收养下来的义子。」瞧着少女震惊的神色,徐青钰淡淡地接下去道,「秦姑娘,有些人,天生就是豺狼本性。」 第132章 「晚辈明白前辈的意思了。」秦採桑从最初的惊诧中回过神来,望定徐青钰,语气毕竟还是缓和了些许,「不过晚辈仍是那句话,情虽可原,理法未通。天下豺狼之辈诚然不少,可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人是豺狼本性,更多却是人性本善,若从此只念着斩草除根防患未然,那又与因噎废食、惧溺自沉何异?丁庄主自始至终未改初衷,晚辈亦会如是。」 徐青钰看了她半晌,终是深深一嘆,「到底是后生可畏。」 「前辈不怪晚辈出言无状就好。」秦採桑微微低下头去,「只是前辈若没有什么旁的事,晚辈二人就先告辞了。」 徐青钰轻轻颔首,「两位姑娘请便。」 秦採桑再向他深施一礼,便同着江眉妩离开。 月光正是清幽之时,草丛深里传来断续的细碎虫鸣,两人沉默无言地并肩行了一段,江眉妩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你看出来了,是不是?」 秦採桑点了点头,「徐前辈是好心提醒我,想我莫要重蹈覆辙……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江眉妩别开视线,微微摇头道:「没怎么,只怕你又是听在耳里,一过便罢,从不往心里去,倒白费了徐掌门的一番好意。」 「那当然啊。」秦採桑但觉理应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么,我总不能听了他的话,就也开始斩草除根罢?」 江眉妩轻轻一嘆,迳自往前走去,「算了,对牛弹琴。」 秦採桑连忙赶上她,「难道你也觉得他们说得对么?」 江眉妩停下脚步来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正要开口,秦採桑却又摇摇头道:「罢了,你别说了。」 「为什么?」 秦採桑认真地看着她,「我怕你说是。」 「就算我说是,那又如何?反正你也只是初衷不改。」江眉妩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更何况,刚才不是还对逃避嗤之以鼻么?」 秦採桑面色未变,「可你和他们不一样啊。」 江眉妩看着她道:「你这可不是就事论事。」 「我若事事都能就事论事,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秦採桑却没有半点羞愧模样,「事情轮到自己头上,终归不太一样的。眉妩不也常说当局者迷么?何况是人都肯定有喜恶偏好,我又不是木头,也只能尽力去做对的事,竭尽全力,心之所向,九死未悔。」 江眉妩默了一默方道:「那我如果说是,你会听吗?」 秦採桑不假思索地摇头道:「不会啊,我会劝你别那么做,而且我觉得你会听我的。」 江眉妩道:「那你又何必怕我说是?」 秦採桑定定瞧着她,眸子里微光闪烁,终了轻轻一嘆,「不明白么?」 江眉妩看她半晌,亦是轻嘆一口气,「我明白了。」 「那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睡觉吧,我真有些困啦。」秦採桑的语气便又轻快起来,「诶对了,大半天都没见扫把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管它。」 江眉妩默了一瞬,她有时真正不知这少女是什么做的肺腑,言与行总会出乎她意料之外,说她蠢么?其实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 「和小聪明在一处呢。」 「那就没问题了。」秦採桑点了点头,「那你说咱们几时动身啊?」还不等她答话,已然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明早起来再说吧,我现在好睏。」 江眉妩心道你可不是该累了么?面上却是轻轻一笑,「这又不是方才嘴硬的时候了。」 「刚才是刚才,对着他们只得硬撑么。」秦採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讨好地向她笑笑,赶紧把话扯到别处区,「不过你来得晚,房间可能还没收拾出来……」 「那便同你一起睡就是。」江眉妩看她似乎有些为难,「怎么?不愿意了?从前可也没见你难为情。」 「哪个说那个了!」秦採桑哼了一声,忽然退开几步,江眉妩倒有些诧异,便听她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是想说,你可不要趁机亲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你不说我都要忘了。」江眉妩不由得笑起来,「这还要什么准备?我方才也没有准备。」倒作势去拉她的手,「小娘子快过来,叫爷好生亲近亲近。」 秦採桑先是一愣,随即倒也配合起来,扯着腔调低声叫喊起来:「来人吶,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强抢民女啦!」一边喊一边倒不紧不慢往前逃去。 第305页 江眉妩见她如此,玩心亦起,索性也将万事都抛诸脑后,只唿喝着跟上她去。追逐之间,两人未免又打闹一回,方才在一处歇了。 不过第二日秦採桑却没能如她所愿地睡到自然醒转,正梦得迷煳,便被敲门声音吵醒。 江眉妩早已是起了的,开门说过两句回来,告诉她是姜涉他们想去看一看何定。 秦採桑自然也不能说不好,又想着这事江眉妩最好迴避,只得惺忪着一双眼,匆忙起身梳洗了,带姜涉与姜沅去找人。 到得昨天的院子时,却没能见着何定,只在桌上发现一封留书,原来他竟是悄悄地走了。 姜涉将信看罢,轻嘆口气,「看来镇之是早有所察,如此也罢,总之多承秦姑娘与江姑娘这一路照应。」 秦採桑把就到嘴边的呵欠憋回去,「都是小事,如令兄不必挂怀。如今襄城已然太平,如令兄准备几时动身?」 姜涉道:「昨夜与林兄计议好了,今日起身便走。」 秦採桑一猜便知那小王爷定是还没起来,禁不住一乐,浑然忘了自己本也是日上三竿不醒的那个,「这都甚么时辰了,果然是金枝玉叶,不比寻常。」 姜涉只是望住她一笑,未说什么。 秦採桑轻咳一声,正经起神色,「对了如令兄,虽然这次将石头教余党拿下来大半,不过还是有个把漏网之鱼,如令兄路上还是多留个小心。」 姜涉点一点头,「谢秦姑娘提醒,杜某会小心留意。」 秦採桑看看她,总觉得还有件事忘记说,再看看姜沅,却又忍不住想笑。 姜沅带点疑惑和不悦地看回她,秦採桑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头去,又努力想了想,却还是没想起来,只得一片茫然地看着路上来来回回的八大家子弟们。 忽有个白衣少年迎面走来,看见她便喜道:「秦姑娘原来在这里!」秦採桑正奇怪间,就见那少年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她,「是一位苏公子要我转交给姑娘你的。」 苏公子啊?她认得的姓苏的好像只有苏伯枉一个。好端端地给什么信,莫不是也留书告辞了吧? 秦採桑便接过来,先不急看,只揣在怀里,看那少年告辞要走,脑子里灵光一闪,忽地想起那是件什么事来。 「你且等等,我问你,曲六么走了没?」 少年站住脚步,先仿佛想了想她说的人是谁,而后才摇了摇头道:「还没有,但也快了吧……」一旁经过的另一个少年却插了句话,「谁说没有?秦姑娘是说那个腰挺细的小姑娘吧?庄主和温庄主一起陪着,现在估计都到大门口了。」 秦採桑点了点头,「知道了。」看两少年顺道结伴走开,又转向姜涉道,「如令兄还要小心一下她,曲六么本是石头教余孽之一,她留在京城,说不准就是为报她堂主花怜月之仇,可能会对如令兄不利。」 姜涉并没有任何疑问,只仍是点了点头,道声多谢,沉吟一下又道:「曲姑娘此前还曾提过恶人大会,不知秦姑娘可曾听说?」 秦採桑一愣,「恶人大会?」 姜涉看她一脸茫然,便解释道:「曲姑娘说在徽州一带,襄城离徽州不远,也许便指襄城也说不定。」 秦採桑却已沉下脸色道:「不管如何,总得先去问个仔细。」 她早就觉得那小丫头没安好心,谁知她有没有什么阴谋?匆匆谢过姜涉,又拦了个人带姜涉和姜沅回去,便急急赶去门口。姜涉本还想问她九幽的事,见她那般火急火燎,也只能作罢。 秦採桑赶到时,曲六么正往马车上去,忽而望见秦採桑,立刻向她招手笑道:「秦姐姐到底还是捨不得我,竟亲来相送,真叫奴家受宠若惊。」 秦採桑懒得与她废话,也不理谢酩酊和温瘦竹的脸色,只单刀直入道:「恶人大会是怎么回事?」 曲六么微微一笑,「秦姐姐问过杜公子了?奴家那是好心好意提醒杜公子,杜公子怎地竟出卖奴家,真是叫人伤心。」 秦採桑呸了一声,「废话少说,到底怎么回事?」 曲六么却看向谢酩酊,笑了笑道:「我若是不说,今日是不是就走不了了?谢庄主,您说呢?」 谢酩酊缓缓摇头道:「不会。」 秦採桑冷嗤道:「你今天走得了,以后就未必。」 温瘦竹道:「秦姑娘,这是已定下的条件,我等总不能出尔反尔,还望姑娘谅解。」 秦採桑惊奇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谢酩酊坚持要放她不稀奇,温瘦竹都缓言劝她,她不由直觉其中必有问题,反正话都已说到,就懒得去管,沖谢酩酊抱了抱拳,转身要走。 「姐姐,多送你一份礼物罢。」曲六么却忽地扬声轻笑,声如银铃悦耳,「夏西洲啊,未必就是个耄耋老者。」 秦採桑还没觉察什么,谢酩酊神色已然一沉,「易容术?」 曲六么不答只笑,钻入马车中去了。 谢酩酊却叫过几个谢家子弟吩咐起来,选派人满庄里细细去搜,最终在树丛里发现了被扒掉外袍昏迷不醒的谢家弟子。 在他身旁,还放有一封请柬。 那柬面精緻,书着寥寥几行文字,言辞客气,笔锋雅致。 秦採桑看了却不由勃然大怒,一时恨不能撕之后快,盖因那上面写的竟是—— 天命所归,石火不熄,群魔乱舞,正当此际,恭迎秦姑娘莅临双歧,共举大业。夏西洲携圣教旧部再拜稽首。 第306页 第133章 福来茶楼的小伙计清早把大门打开,过不多时,那两位客人便又踏进门来,照例只点上一壶热开水,一壶凉白开。 拿烧开的水将茶具一烫,继而放入清透嫩绿的茶叶,再倒进三分满的凉白开,最后又将热水慢慢地注下去,等个半刻,方才得饮。 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 头一次他都看直了眼,立在桌边闻着扑鼻而来的清香气,拿着那两客人给的碎银半步都挪不动。后来才听掌柜的说起,那是顶顶上好的碧螺春,连他都鲜有见到,店里更是没有那等品级的存货,说到后来,又感嘆起看那品色,恐怕都不逊于贡给皇宫大内的王茶。 小伙计听得瞠目结舌,那些好茶的名头在他脑子里打个转,其实多半便已消失得不见影踪,但掌柜的博学多识,却叫他打心眼里钦佩不已。 他打小就在客栈里做活,生意说清淡也不算清淡,但来来往往都从未见过这样精细的客人。不过若说起来,纵然见过,他必也只暗自嘀咕一句那客人的挑剔麻烦,而不会想到那茶有多大的讲究。毕竟如今的这位掌柜不是从前的掌柜,老闆也不是从前的老闆,就连福来客栈,都早摇身一变成了福来茶楼。 这一切都是因为镇上突然起了一座没名字庄。 没名字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小伙计说不上来,但总之知道那是个好地方。没名字庄的庄主就是他的新老闆,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位号称没名字叟的富贵老头儿,而只见过替他管事的管家,但那位管家便是他心中大户人家的典范了。 永远摆着一张和和气气的笑脸,说话做事都叫人觉得妥帖,那次他因紧张而失手将茶水泼到他衣服上,管家先生都没有生气,更没有打骂,反而温和地问他有没有烫到。 多好的人啊,小伙计喜欢他的新老闆。 他还听镇上的人说,新老闆最是乐善好施热情好客,来者皆是客,谁都愿款待。将福来客栈变成福来茶楼似乎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镇上有人说新老闆是有钱烧的,可小伙计真心觉得新老闆不过就只是人好罢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个道理,从前的老闆就教过他了。 时候还早,没有别的客人上门,小伙计便一面再将桌子仔细擦一遍,一面偷偷摸摸地打量那两个客人。 今天其实有点不同。 他们一进门时小伙计其实就发觉了,原来的那个道爷不知去向,新来了个腰上佩剑的白衣少年。他还从未看过那样俊秀的少年,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是在他又一次偷偷张望时,那少年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毫无温度的视线顿时吓得他手一松,竟将抹布掉了下去。 他慌忙蹲下身子去捡,也藉机避开那少年吓人的视线,同时心里又不禁浮出那个疑问,难道他们真的是天机门的人么? 这三人当然不是本地人,可他们也不可能住在没名字庄,但若是他们不住在没名字庄,这镇上却又没有旁的客栈,更不会有乡亲肯收留他们,那他们又如何能每天清晨准时进茶楼来呢? 他纳闷了很久,直到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看见了一桩事,才终于解开了这个谜题。 福来茶楼就建在镇子头上,与镇口的石碑相隔不远,那天月光甚亮,他才瞧见石碑旁的白色影子,他开始当那是鬼,壮着胆子叫醒掌柜的,掌柜的看了一时,却笑他少见多怪。 掌柜的说那根本不是什么鬼影,而是早间那穿白衣的胖少年。又说他和道袍男子定然都是天机门弟子,既在这里,必定是有什么要事在做,他们只需装作不知,好好地配合就是。 掌柜的说的话小伙计自然深信不疑,天机门护佑他们一方平安,哪怕是恶名远扬的石头教也不敢过来在太岁头上动土。听说像是洛阳啊阜安啊那些地方早就闹腾得不像样子,唯独在他们双歧,却是分毫无伤。 可是今天他还是有点迷惑了,他从来就没见过那么冷冰冰的天机门弟子。 奇怪,真是有点奇怪。 小伙计将抹布捡起来,没敢再继续擦桌子,到后厨去一面搓洗一面继续想那些不明白的问题。 其实那道袍男子和胖少年是他之前见过的,一年前还是两年前,他们就来过这里。当时同行的还有两个非常好看的姑娘,还在客栈里住了半个来月,他记得他们是来找人的,不过最后好像没有找到。 现在道袍人和胖少年又来了,那两位姑娘是不是也会来? 想着那难得一见的美貌,小伙计不禁有点脸红。 等他将抹布拧个半干再走出去,看见店中多出来的三个人,尤其是那着红衣和素衣的姑娘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说曹操曹操到吗? 「喝茶吗,秦姐姐?」邹怀信留意到秦採桑的视线,十分乖巧地将茶杯推过去,「正到火候。」 微微蜷缩的茶叶已经舒展开来,将那白水也染成了一片碧色,晶莹剔透如块宝玉,诚然是诱人得紧。 秦採桑的目光却仅是一掠而过,并没有去动那杯子,只审视着对面那胖乎乎的小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收到夏西洲那令人气恼的挑衅之后,她自然没法置之不理。同谢酩酊几人讨论之后,都觉得没名字庄可能真与余舟有关,但又不能十足确定,因为天机门竟仿佛是默许了没名字庄的存在一般,根本未加过问。再来谢酩酊等人还要在襄州处理丁是卯的后事,于是她便同江眉妩先行一步,打算探探虚实。 第307页 半途侯重一却也赶了上来,秦採桑是不想与他同行,也不想同他争吵,干脆就来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路至此,看见这茶馆,想起从前本是个客栈,遂就过来歇脚,顺便打听些事,谁料便瞧见了小胖子邹怀信和那比谢沉阁还冷上三分的白衣少年,彼此寒暄过几句,才问起他们如何在此。 邹怀信有些含煳其辞:「我和沈师叔在这里等人。」 秦採桑觉得沈丘北与她差不多年纪,如今被邹怀信叫声姐姐,辈分倒生生降下去一截,不觉有点不悦。不过再想想曲千秋确实也算半个前辈,终于就没说什么,只道:「等什么人?」 邹怀信点了点头,颇有些为难地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姐姐,只是曲师叔之前再三嘱咐过,不能随便说起,所以还请姐姐见谅。」 秦採桑倒也理解,并不多为难他,「这有什么的,不过你既然提到曲道长,我听说他日前曾去过没名字庄,不知他告诉过你没名字庄的事么?」 「这个……」邹怀信瞥了一眼坐在另一桌的侯重一,却是答非所问,「两位姐姐是要去没名字庄吧?」 秦採桑点头道:「是啊。」 「秦姐姐还是要找你说的那位前辈吧?」邹怀信学起曲千秋的抑扬顿挫,「但曲师叔说过,命里有时……」 秦採桑接上他,「终须有?」 邹怀信道:「是……」 秦採桑嗤之以鼻,「我可不信他那一套,邹小弟你只告诉我,你曲师叔觉得没名字庄和石头教有关系么?」 邹怀信却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秦採桑不由皱起眉来,「这是什么意思?」 邹怀信为难地道:「秦姐姐,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只是曲师叔说,天机不可泄露……」 竟然还是这句废话。秦採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火,「好罢,眼见为实,我亲自去瞧瞧便罢。」转头看向终于出现的小伙计,「小二,来壶热水。」 小伙计哎了一声,攥着抹布又转入后厨去,不多时就拎着铁壶出来,替她倒了些热水,还不等她动手,就已将杯子拿起,涮了几涮,倒掉残水。 秦採桑心说他倒乖觉,心情不禁好了许多,道声多谢。 江眉妩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小伙计,「我看小哥有几分面熟,之前是不是也曾在客栈做工?」 小伙计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是,小的以前也是这里的伙计。」 「难怪。」江眉妩看了秦採桑一眼,笑了一下,又转向那小伙计道,「小二哥既然还在这里做事,不知东家可还是原来的东家么?」 小伙计被她这一下笑得涨红了脸,说话都开始有些结巴,「不、不是了……」 江眉妩点了点头,「那小二哥可见过这位新东家么?」 「没、没有。」小伙计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把舌头捋平了,一看秦採桑却又开始结巴,「不、不过姑娘,庄主和石头教肯定没有关系的,庄主是好人。」 秦採桑由不住嗤了一声,余光瞄着侯重一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小二哥你连这位庄主的真面目都没见过,又怎知他是否表里如一?」 「一定是的!」小二刚想说看管家先生就能知道庄主是什么样人的,就忽然看见管家正踏进门来,不由万分惊喜地叫道,「管家先生!」 秦採桑眉头不由得一皱,回头望去,但见一个十分清癯的中年男子正缓步而来,观他精气内敛,双目有神,知是内劲不浅,就不知是友是敌。 那人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继而走至桌旁,看的却是邹怀信那小胖子,「两位公子可是天机门的弟子么?」 「晚辈天机门邹怀信,这位是我师叔沈丘北。」邹怀信知他沈师叔不会理会,便自接了话,「不知先生是?」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某是没名字庄的管家,今番来是想告诉小公子,二位要等的人已在敝庄歇下,两位不必在此空候。」 没名字庄的管家?他如何会晓得自己等的是什么人?再说他与师叔一直在镇口看着,绝无可能会错过的。 邹怀信看了沈丘北一眼,又看向那中年人,「先生或许是寻错了人……」 那中年人许是看出他的困惑,又是微微一笑,「小公子要接的可是两位公子?一位姓杜,一位姓林,已在庄中多时了。」 第134章 邹怀信当即愣住,那化用的名姓都对得上,他竟不是信口开河,然则按路途来算,那两人肯定会从这茶馆经过,曲师叔也大包大揽说是在这儿等着就对了,怎么还会凭空错过的?一时思绪万千,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秦採桑只觉他脸色忽变,便轻轻推了他一下,「邹小弟?」 邹怀信如梦方醒,但看沈丘北仍然是不动如山,也只得自己扛起事来,「多谢先生告知,但不知那两位公子如何竟会到贵庄去?」 管家倒很坦荡,将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那两位公子想是远道而来,误入山中,其中那林公子又受了些伤,行止不便。刚巧那日庄中有人入山採药,碰上了他们,便请回到庄上小住几日。我看他们急着赶路,说要寻人,忽然想起小公子在这里盘桓多日,似有所待,便斗胆一猜,这才过来试试,不想倒真的碰准了。」 邹怀信心道这也真是巧合,但究竟是半信半疑,不过听说有人受了伤,当即也顾不得别的, 「敢问先生,不知那位林公子伤势如何?可严重么?」 第308页 「小公子尽管放心。」管家摇头笑道:「林公子只是误碰了猎户设下的捕兽夹子,受了一点皮肉伤,已上过药,将养两日也就无碍了。」 邹怀信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多谢先生。」 管家但只微笑,「小公子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秦採桑在旁听着,此时也早猜出邹怀信要等的人是谁。但她觉得这其中有太多不对,姜涉好歹也是一方名将,怎会认不出猎人放置的捕兽夹?走错方向更不可能,若这是真的,她可真要怀疑大兴连军中都一样腐败了,方向都辨不明白,那还怎么打仗?累累军功怕不都是编出来的。还有,纵是那小王爷不听人劝,不慎动了捕兽夹子受了伤,姜涉身上也不可能没带个伤药,再说他们有辆马车,也不至于要去庄上将养。 这些倒也罢了,还能推至那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身上。可邹怀信一等这许多日都不曾见着人,想必他们是有意绕开双歧,也即是要绕开曲六么口中的恶人大会。若是如此,又怎会去没名字庄? 若是真的去了,要么是山庄的人有所隐瞒,要么是……并非自愿。 她神情不觉微凉,眼看着邹怀信起身与她告辞,要同那管家一道进庄看看,便将茶杯往桌上一搁,似笑非笑地看向管家,「早就听说贵庄主人好客热忱,我也想去府上借住几日,不知可方便么?」 管家向着她微笑,神情举止一点都挑不出错,「秦姑娘若肯赏光,当令蓬荜生辉,自然没有甚么不方便的。」 秦採桑眸光冷了冷,「你晓得我是谁的?」 管家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意,「两位姑娘声名赫赫,当今江湖,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秦採桑轻哼一声,还未说话,江眉妩已抢先开口:「那就在此先谢过先生的款待了。」 管家欠了欠身,「姑娘言重了。」 邹怀信左右看看,倒觉得有她们一起,更为安心,「那还劳烦先生带路了。」 「应该的。」管家点了点头,「几位这边请。」 邹怀信道了声谢,结了茶钱,便再招唿沈丘北一起走。 秦採桑同江眉妩对视一眼,也跟上去,余光瞧着侯重一也慢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到底没再说什么。 这里她们从前就曾来过,晓得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镇,四面环山,皆因邻着百状山,才常有外人往来,但来去匆匆,也从未扬名于世,想不到如今镇子尽头,却依傍山势建起一座庄子。她依稀记得这里之前都是民居与田地,不过短短两年的功夫竟能建成偌大片山庄,可见是有何等雄厚的财力物力。不对,还没用两年,记得姜涉好像说过,只有几个月罢了。 这么短的时间,可能么?然而答案已经摆在面前,也不由她不信。 秦採桑看着走在前头与邹怀信讲话的管家,半是真心疑惑半是试探地道:「我听说贵庄建成不过数月之久,但眼看气派巍峨,非比寻常,倒叫我有些想不通,贵庄主既有如此财势,为何竟要隐居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 管家回头看了她一眼,依然含笑道:「叶落归根,鸟倦知还,天下间纵有万千胜水名山,又岂能抵得故乡一轮圆月?何况双歧邻着百状山,久之亦非不见经传之地。」 思乡之情,倒是未为不可,但后半句却又似乎暗示着什么,秦採桑听得心中一动,「我听说贵庄有个规矩,进庄须得待满三日方能出来,不知可当真么?」 管家点头道:「是,一旦进了山庄,要得住满三天,不能多亦不可少,但姑娘若想要久住,出了山庄大门再回头便可。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规矩,只是庄主他老人家偏爱三这个数,所以才这样做了。」 他既答得坦荡,秦採桑倒不好再说什么,这规矩虽然古怪,到底没犯王法,人家既然乐意,且没有强迫你入住,又不知是不是真与石头教有关,目前看来,也只好静观其变。随意又扯了些有的没的,一行人已行到庄前。 秦採桑抬眸看去,只见那匾额上竟果然是书着「没名字庄」四个大字,她倒想问问管家何故,但一转念他必然还是回一句庄主喜欢,干脆就默而不答,只往台阶上去。 管家却没立刻将门打开,只回身看着他们笑道:「几位可想好了么?一旦入庄,不得争斗,不得相杀,待满三日之后,方可出庄。」 「不得争斗,不得相杀?」秦採桑倒从没听过这条规矩,不觉将那管家细细打量,「若我争斗,若我相杀呢?」 邹怀信也好奇地看着管家,显然也想知道答案。 管家微微含笑,「争斗者逐出,相杀者杀之。」 秦採桑不觉嗤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邹怀信拉了拉秦採桑的袖子,「秦姐姐,曲师叔说过……」 「别提你曲师叔。」秦採桑对那招摇撞骗的神棍没甚好感,「眼看就要进庄,不知贵庄还有什么别的规矩,不如先生一併说来,免得日后冒犯,反而不美。」 管家微笑着摇了摇头,「秦姑娘言重了,庄中并没什么规矩,不过是庄主他老人家好客,只想与大家同乐罢了。」 秦採桑瞧不出他是真心假意,「贵庄主如此深情厚意,秦某甚是仰慕,还望先生代为引荐,能让秦某当面向他老人家道谢。」 管家和气道:「秦姑娘太客气了,只要姑娘能在庄中得些乐趣,敝庄主便于愿已足。」 第309页 「但我真的想当面见见贵庄主。」秦採桑嘆了口气,「真就不能么?」 管家依然客客气气地道:「倒也不是,但敝庄主一向讲究缘分,缘分到时,自当相见。」 秦採桑点了点头,向他一笑,「那希望我能有这个缘分。」 管家也向她一笑,「姑娘既有此心,想必缘分也会水到渠成。」接着目光掠过几人,「那么几位可都想好了么?」 「是。」邹怀信说完又迟疑了一下, 「其实秦姐姐你们也可以不进去的……」 「那怎么成?」秦採桑仍是打量着管家,「既然来了,焉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对吧,眉妩?」 江眉妩一路都未说什么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管家,闻言点了点头,还未答话,那旁的侯重一已悠悠然吐了口烟,「当然,小老儿也想知道自己缘分到没到。」 秦採桑只当是耳旁风,看向管家,「先生都听到了。」 管家便点点头,向她笑笑,回身将那门环拉起,叩了三下,大门悄然而开,门里立住一与他装扮类似的年轻男子,低声而恭敬地唤过一声先生,侧身让去一边。 秦採桑先大步进去,见那门堂却也阔大敞亮,照壁上是栩栩如生的山水气相图,笔触疏阔,十分引人入胜。她才看两眼,只觉画师不凡,那小胖子却已凑到跟前去看,看了半天,惊疑不定地道:「这莫不是静山先生的手笔?」 管家只和气笑道:「小公子好眼力,不过这并非真迹,只是摹本。」 侯重一抽着菸斗,笑呵呵地道:「果然是庄道长教出来的……」 邹怀信又感嘆一番,道是那位静山先生手迹本就极少,传世更少,且后来画风已是大变,像这等早期的画,他更只在他师父口中听过,虽是摹本,但也颇为珍贵。 这书画名家秦採桑了解的并不多,但庄谐子都说稀少,那自然是十分珍贵。不过余舟虽然不可捉摸,却不像是懂山水画的,这山庄真是与石头教有关么?可若无关,夏西洲又为何会那么说? 想不透,仍是想不透。 她还在冥思苦想,那厢管家已问起他们想住什么院子。 邹怀信看她一眼,「秦姐姐觉得呢?」 「这不紧要。」秦採桑回过神来,「不拘什么地方,只要住得下我们四人就可。」 邹怀信看沈丘北没甚么意见,就也点了点头。 侯重一却连声叫道:「五个,五个。」 管家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晓得了。」瞧那青年男子一眼,他便递上一个托盘,上面摆满精緻的小木牌子。管家便道:「庄里还未全然收拾妥当,这是现有的几处,还过得去,几位看看想住哪里。」 秦採桑看那一熘牌子,不禁失笑,「如何像选妃侍寝一般?」她还只在库房里见过这副行头,说完就觉得不妥,赶紧打个哈哈煳弄过去,随便读出几个名字,「有名、无名、未名、不名……似乎也都差不多。」她便不往下看,随手捡了一块出来,「就这间吧。」 仔细一看,却是「虚名」二字。 第135章 秦採桑将那面牌子递给管家,管家看了一眼,就命人收了余下的牌子,仍是温和客气地同他们说道:「这间稍稍远些,不过倒是极宽敞的,若是几位贵客决定好了,某这就带几位过去。」 这也没什么好换的,秦採桑便就点了点头,「就这间罢,有劳先生了。」 邹怀信也没甚意见,只是心里未免记挂那京城来的贵客,「不知先生可能派人带晚辈去见见那两位公子?」 管家脸上浮出些歉色来,「还请小公子见谅,虽是小公子头先与那二位公子有约,但一来尚未能确定,二来几位同为山庄的客人,林公子又说过不愿旁人打扰,因此贸然带小公子过去似乎不妥。不过小公子放心,我已叫人去问过林公子的意思,还请小公子先到房中稍待片刻。」 这倒也不是说不过去,邹怀信便点点头:「那就有劳先生了。」 管家微微一笑,「小公子客气了。」 秦採桑抱臂冷眼观之,不觉又看了那白衣少年一眼,心道他倒是做得好甩手掌柜,庄谐子也真放心,就叫邹怀信一人过来相迎,不知真见着那小祖宗,得被刁难成什么模样。 不过虚名院果真是隔得远,这一路竟是从红墙碧瓦走到小桥流水,雕栏玉砌,珍花奇木,处处可见用心,叫她更是纳罕起这山庄主人的来歷。 要建起这么一座山庄,石头教抢来的银子,真的够么? 但行了这一路,也听邹怀信拐着弯子同那管家套了一路近乎,她倒明白过来,这小胖子年纪虽小,却是晓事得很,只怕比他那位曲师叔都要靠谱得多,难怪庄谐子能放得下心。 终于走至那白玉石雕出的拱门前,管家停下步子,回过身来十分和气地一笑,将门旁缀下的小金铃铛拉了一拉,分外和气地道:「请诸位贵客好生歇息,若有任何需要,皆可晃响铃铛,吩咐外面庄人。再来,漱清厅辰时与未时皆有宴饮,其他时辰则可在海晏堂用些点心,这两处皆不甚远,不过庄中路径众多,几位若要出门,还是唤人带路为好。」 邹怀信边听边点头,「敢问先生,林公子他们是不是也会到漱清厅去?」 管家微笑道:「是,但林公子也未必亲至。」 邹怀信心道也是,「那么我的事,还请先生多费心了。」 第310页 「小公子不必客气,分内之事罢了,只要一有消息,某立刻就遣人知会小公子。」管家依然笑着,「几位还有别的需要么?」 邹怀信看了她一眼,秦採桑只摇了摇头,她心里早有旁的打算。他再看沈丘北,那少年由始至终都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此时仍是无话,侯重一更是早就冲进院子,江眉妩自然是与秦採桑齐进退的,便就道:「暂时没有了,多谢先生。」 管家只谦和地笑了笑,便要告退。 江眉妩却是环顾左右道:「不知近几日庄上可还有别的客人?」 管家很快道:「有是有的,不过有的客人不愿旁人打扰,有的客人却愿意广交朋友,姑娘若是有心多结识朋友,某可以代为引荐。」 江眉妩收了视线,客气地道:「多谢先生,不过暂还不必,若要结识的时候,再麻烦先生罢了。」 管家依然是客气笑道:「小事而已,若几位有旁的需要,也尽管开口。」见几人应承,他便笑了一笑,告退而去。 秦採桑看着他的背影,到底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人。」 邹怀信听着也在暗中点头,不过在人屋檐下,又有曲千秋的嘱咐,便向她道:「秦姐姐放心,曲师叔之前曾经说过,若是进了没名字庄,只要守规矩,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秦採桑点了点头,「我晓得的。」 邹怀信道:「那两位姐姐先选房间罢。」 「这倒没紧要,我瞧着还挺大的。」秦採桑看了默不作声的沈丘北一眼,也不客气地走进院子,便见果然是颇宽敞的,且还有几分水乡韵味,就叫他们自便。 她先去将扫把星和小聪明安置好了,看那边江眉妩已选了间屋把行李搁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路经躺在藤椅上喷云吐雾的侯重一时,暗暗地翻了个白眼。进了屋把门掩上,先拉出把椅子坐了才道:「其实刚才我本想说你不必问他,这位管家就不像盏省油的灯,肯定不会说有用的话。」 江眉妩不由失笑,「你倒是会打比方。」 「本来么,刚才邹小弟不也试探了半天?最后不还是白问,一点有用的也没打听出来。」秦採桑说着话将屋里摆设张望一遍,不觉啧啧称奇,「这屋里的东西看着就价值不菲,你说这位庄主得多有钱?不过规矩定得实在奇怪,偌大间院子,难道就没个生火做饭的地方?还非要人到别处去吃,君子远庖厨也不是这么用的。要待客不就该周全些,半途而废的,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若说奇怪,这里又有什么不奇怪?」江眉妩从行李里取出干粮,递她一块,「我看你是饿了吧,没的牢骚满腹,其实还不都怪你自己,硬要大半夜地出发,最后却还是……」向房门看了一眼,但笑不语。 「你凶我。」秦採桑咬了一口干粮,十分委屈,「可是那也不能怪我啊,我怎知他就会睡在门外边的?」 「好啦好啦,总之既来之则安之……」江眉妩也拉过椅子坐下来,「慢慢再看吧。」 秦採桑是真的饿了,三口两口解决掉一块干粮,「慢是不能慢的……咱们得出去转转。」 江眉妩笑着摇了摇头,「刚才是谁说要守规矩的?」 「我守规矩呀,规矩也没说不能出去转转吧?」秦採桑又拿出水囊喝了口水,振振有词,「再说了,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万一真是余舟在后头捣鬼呢?」 「说的也是。」江眉妩托着腮瞧着她,「那你想去何处?」 「哎,我都想好啦。」秦採桑向前倾了倾身子,不由得有些兴奋,「眼下辰时刚过,不好说是去那漱清厅,可说去那劳什子堂是可以的罢?只不过中途若是不小心撞进了哪位客人的院子,那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么四下转转,咱们也好看看到底是这山庄有鬼,还是庄里的客人是鬼。」 「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江眉妩听她说完,却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我倒觉得没你想的这般容易,这个山庄有古怪。」 秦採桑奇怪地看她一眼,「当然有古怪啦。」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总感觉这山庄虽大,但也不至于走了这么长时间。」 「你要是这么说,我也觉得奇怪。」秦採桑皱起眉来,「不过总是要去看看才能晓得,再说了,曲神……算虽然是无功而返,但也说明这里应该没甚么不妥,否则他也不能放任自流。我想多半还是庄里的客人有鬼,所以,应该不至于有多大危险。」 江眉妩沉吟着点了点头,「或许吧……但也说不准。」 「的确是说不准,咱们才得去弄清楚啊。」秦採桑忽地嘆了口气,「不过我真希望这里和石头教没半分瓜葛,那庄主也只是个性情独特的前辈。要是……要是真是……就好了。」可她其实不太敢这么想,包婆婆会有这么神通广大么?何况若是要建这山庄,早几年又去做什么了呢? 江眉妩看出她的低沉,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那咱们就出去转转,若是不是,总还有别的法子。」 「嗯。」秦採桑点了点头,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分晓,她总得振作起来,不管这幕后到底何人主使,等事情一了,她都要先回召国去了,也能见着召明磊那小胖子。想到这里,她便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抓起荡寇道,「咱们走吧。」 第311页 江眉妩习以为常地笑了笑,跟上她出了门,见邹怀信和沈丘北不在院中,侯重一则依然在藤椅上躺着,只是似乎已经睡着,菸斗几乎已垂到地上去。 秦採桑心道这样正好,免得被他过问,悄没声地出了院子,见无人相拦,两人斟酌了一会儿,便踏上来路。 江眉妩从来记路,记得来时左转三次右转九回,但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折返回去,却根本未见到庄门。 莫非这路还长了腿会走不成? 秦採桑看她脸色不佳,就知其中有变,但她相信她不会记错,「既然走不到庄门,那咱们换条路就是,反正本来也是只随意转转。」说着随手指了指被树丛掩映起来的地方,「刚才看那边好像有间屋子,不如先到那里去。」 江眉妩却不似她那般乐观,但一时也无计可施,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两人迴转几步,果然看见不远处隐隐露出的一角琉璃瓦。 江眉妩道:「看来应是个院落。」 秦採桑点了点头,「说不定会有客人。」 两人直奔着那片琉璃色行走,眼看着快要赶上,走到尽头却又只见修饰齐整的灌木丛。如此几次三番,那琉璃瓦只在不远不近处熠熠生辉,可她二人却就是到不了近前。 江眉妩终于停下步子,回顾秦採桑道:「你觉不觉得这条路,咱们方才走过?」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走过,我还觉得走了不止一遍。」 江眉妩望望道路两旁青绿的灌丛,轻轻一嘆道:「这路径果然有问题,怕是暗合阵法,若不然咱们还是寻人……」 「那倒不用。」秦採桑打断她,眸光微微地亮起来,「我晓得哪里有古怪了。」 江眉妩沉静地看住她,「哪里有古怪?」 「眉妩你刚才说的不错。」秦採桑眨了眨眼,声音里隐隐带着兴奋,「这路径确实暗合阵法,更确切点说,就是个迷魂阵。」 江眉妩望住她,眸中不觉浮出几分困惑,「迷魂阵?」 秦採桑点头道:「对,不信你跳起来看看。」 江眉妩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为何要跳起来?」 秦採桑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你跳起来看看再说。」 江眉妩一时并不动弹,只盯着秦採桑瞧,渐渐倒是有了别的想法:何必绕来绕去,这灌丛并非极高,干脆纵身而起,不就一目了然了吗?一念及此,她终是一跃而起,再借着灌木起得更高。 登高而望远,本来必是一览无余的。可此际她望出去,却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这叫她心中不禁一冷,「奇怪,今天不是晴天么?」 第136章 秦採桑看她眼神闪烁地落地,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你是不是瞧见大雾了?」 江眉妩心里一沉,左右只见阳光仍然明澈,不觉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这就是你所说的阵法么?可是怎么可能?诸葛武侯的八卦阵已是极为了得,可也不过能定人生死,总不至于连天地日月都一併改换。」 「没有改换。」秦採桑摇了摇头,「其实只是障眼法罢了,天地自然不曾变过,不过这里一草一木的摆放皆有讲究,错落排布,彼此唿应,便成一种阵势,置身其中并不觉得,只有统而观之,才能发觉端倪。说起来,这阵法本就传自武侯八阵,只是更加宽和,无伤人意,存困人心,不然像你我这样乱闯,可能早已是阴间之鬼了。」 江眉妩听她侃侃而谈,倒是心情渐渐平復下来,也并未有太大惊奇,只当她学自师门,便就微微笑道:「你既说得出其中关节,想必是可以破阵了。」 秦採桑的语气却忽然弱了下去,「道理上来讲是这样的,只是……」 江眉妩望着她重复一遍,「只是?」 「只是……」秦採桑低下头去,多少有些心虚地道,「这个阵法我从没见过。」 江眉妩顿了一顿,还未说来得及再什么,她已紧接着又道:「而且……其实我统共也只见过一个阵法,还和这个不太一样。」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试试。」秦採桑瞧不出她什么表情,难免还是有点心虚,「不过你放心,这个阵我虽然破不掉,但找条路出去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再说了,就算真没出去,咱们不是还可以叫人的嘛?」 江眉妩看了她一会儿,终只是点了点头,「是,你先试试罢,没关系的。」 秦採桑瞧着她,还是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信不过我?」 「没有。」江眉妩忍不住笑了笑,「是真的信不过你。」 「哼。」秦採桑瞪了她一眼,「我就是不感兴趣,才没有认真学的,不过找条路,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是这样。」江眉妩仍然带着笑,「区区小阵,哪里拦得住咱们的秦大侠?秦大侠,需要我做些什么,尽管吩咐。」 秦採桑又瞪了她一眼,「你别着急,我得想想。」 时间已过去太久,何况她当时对那阵法的确没有太大兴趣,只是照葫芦画瓢地按前辈写的法子破阵。不过这庄里的阵法虽然和那个并不一样,但是感觉也差不多,反正万变不离其宗,都是要困住人的么。 江眉妩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只含着笑,静静地等着她。 秦採桑闭起眼睛,努力回想着那书册上的字字句句,是什么来着? 第312页 凡其所设,盖障目尔,破阵之法,在乎……在乎……她勐然睁开眼睛,「我想起来了。」 江眉妩看着她,「是什么?」 秦採桑且不答她,只轻轻摇了摇头,一面小声念叨着:「西南五步,泉石之下。」一面想着她从前的举措,倒退着行了五步,一手按在一株天竹之上,稍一用力,便将它连根拔起丢在一旁,蹲下身将那土坑扒拉几下,翻出一块黑色石板,不由喜上眉梢,「没错,我没找错。」 江眉妩已凑到一旁来看,语气里带点请教之意,「这是?」 秦採桑站起身来,一边把天竹又提熘回去栽上,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道:「这个不紧要,总之我现在找到出路了,跟着我走就好。」 江眉妩没有再追问什么,只轻轻点头,「那可就全靠秦大侠了。」 「好说好说。」秦採桑一边寻路,一边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若是江眉妩方才执意要听她说,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其实她根本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本来就是一知半解。不过好在二人终于得以转出曲折小径,视野骤然开阔,只是映入眼帘的却并非适才那所庭院,而是一片青碧色的水面。 水边有人,一人正在垂钓,一人负手立于他身侧,似在观望什么。 秦採桑与江眉妩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出同种想法,既是误打误撞碰上了人,自然不可虚费机会。 两人便向水边行去,刚要开口搭话,江眉妩看清正专心望住水面那人的侧脸,却不禁低唿一声,「班先生?」 秦採桑定睛去看,可不是么?这人赫然竟是在清平山庄曾见过的班先生,据说是谢酩酊请来破解机关的。不过当时江眉妩已经出来,后来他的去向,她就没再留意,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 她心里不觉泛起万千疑问,他是谢酩酊请来的么?可她们得知消息便即刻赶了过来,照理说他不该在她们之先。那么是他自己慕名而来的么?倒也可能。只不知旁边那戴斗笠的垂钓者又是谁?他在看什么呢?水里是有什么东西么? 但班先生只偏过头来看了她们一眼,长白鬍子在风里微微一抖,极吝啬地点了个头,便又回过头去望着水面。 秦採桑不由生出点气来,但被江眉妩轻轻一拉,终究是没有发作,低头随着他去看那水面,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见有几条小鱼在水中来回游动,心中莫名地烦躁不已。 江眉妩恭敬地行了一礼,「晚辈江眉妩,见过班先生,不知班先生来此,可是受谢庄主之託么?」 班先生恍似未闻,依然只看着碧清的水。 江眉妩仍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又待说话,旁边那垂钓者忽然笑呵呵地开了口,声是个苍老的声,「小娘子省省力罢,这位老兄台从不开口的,老朽原来还当他是个哑巴。」说罢又转过头来,皱纹密布的脸上,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小娘子若真想同人说话,倒不如同老朽说上几句。」 秦採桑看了看仍在等班先生说话的江眉妩,自忖没她那样好的耐心,就和那垂钓的老者攀谈起来,「老先生,您来这儿多久啦?」 老者慢吞吞道:「老朽?老朽来了也没几日,不过每天钓钓鱼,看看花,倒是舒心得很。」 说时那鱼竿忽地一沉,老者站起身来,将竿子勐然一提,水面上便应势跃出一尾鱼来。他将那鱼解下来扔进手旁的水桶中,喃喃地道:「小丰收哦,只不知今儿下午可能吃这条鱼咯?」 秦採桑心道那鱼又瘦又小,分明不是作食材的料,养在这里,根本只作观赏之用,顿了一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身后却响起另个声音,「恐怕不能,但就地生个火将它烤了,倒也不错,小老儿这里恰好有些调味。」 秦採桑眉头不禁一沉,转头去看,果然是侯重一大摇大摆地走来,跟江眉妩打了个招唿,便十分不客气地将水桶拎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片刻方道:「嗯,不错,这种鱼虽然没多少肉,但却很是筋道,值得一吃。」 看那神情,竟与在笀炀山上提起烤蛇时一模一样,她不觉打了个寒颤。 侯重一立刻便留意到了,分外关切地看着她道:「怎么啦秦小丫头,这天也不冷啊?莫非是着凉了?」 秦採桑摇了摇头,别过脸去,「没有,多谢侯帮主关心。」 「哦。」侯重一点了个头,将水桶放下,「不过年轻人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啊,免得上了年纪后,满身痼疾,那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秦採桑心说你成日裹着件棉衣,难道就是因为年轻时不注意么?她懒得理他,只默默翻个白眼。 侯重一见她不作声,也不在意,只笑呵呵地望向那垂钓老者,「怎么样,老兄弟?若是觉得还成,咱们就动作起来,小老儿还真是有些饿了。」 老者拴了饵,又将鱼线放下去,回过头来乐淘淘地道:「老朽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怕管家却不愿意。」 侯重一奇道:「他为甚么不愿意?」 「因为……」老者忽地停顿了一下,看了白鬍子老头一眼,仿佛他会接着说下去似的,可白鬍子老头仍然只是无动于衷地望着水面,他便嘆了口气道,「因为……」 「鱼是用来看的。」淡淡漠漠的声音冷清地响起来,秦採桑若不是瞧见那白鬍子轻轻拂动,还真不敢信那话是出自他之口。原来他刚才是在看鱼,可是鱼既是用来看的,那这老者在这里钓鱼,他却又不管?果然又是一个怪人。再瞧了瞧那钓鱼的老者,默默再加一句,人以群分,他恐怕也是个怪人。 第313页 侯重一却像故意要同他作对,「那要是小老儿非要吃呢?」 班先生只缓缓看他一眼,便又别开头去,依旧沉默不语。 垂钓老者笑了一下,「这位老兄弟是不会管的,可管家却不会坐视不理,昨天本想带回去下锅,就被他拦下来。」 侯重一嘟囔道:「那可真是可惜……」 秦採桑终是好奇道:「老先生与班先生是相识?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老朽是个无名之辈,不值一提,不过若说相识,也勉强算吧,其实老朽也是昨日才见到这位老兄弟。」 「管家说过,山庄里有一位喜爱结识朋友的客人。」秦採桑心说这老者自来熟的本事也是了得,「莫非就是老先生您么?」 「可能是罢,老朽见了那么多客人,的确都是些不爱说话的。不过管家竟是这样觉得的?倒是有趣。」老者呵呵地笑了起来,「不过啊,老朽也不算是喜交朋友,只不过是在等人罢了。」 秦採桑不由疑惑,若说是等人,大可跟管家说个明白,得是什么样的等人,才会想要去结识旁的宾客? 许是瞧出她的疑惑,老者忽地轻轻一嘆,「就像姑娘想的那样,老朽也不知会等来什么人。不过啊,好歹是等到了。」 若是夏西洲,应该不可能不晓得会等来什么人。秦採桑此时已觉得这老者大抵与石头教无关,便只敷衍地道:「是么?那么恭喜老先生了。」 说话间又有一鱼上钩,老者边慢斯条理地将鱼解下,边闲闲道:「姑娘就不问问,老朽在等的是什么人?」 秦採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什么人?」 老者微微一笑,忽然抬头看向正注视着他的江眉妩,却是答非所问:「想不到小娘子的心肠恁般狠,差点就令我老人家尸骨无存啊。」 第137章 好狠的心肠?尸骨无存?他是在说眉妩吗?可这和眉妩有什么关系?这老头儿到底是什么人? 秦採桑不由得皱起眉来,看一看江眉妩,再看一看那老者,「先生此言何意?」 老者只微微地笑,浑不理会秦採桑的问题,仍旧瞧着江眉妩道:「怎么,小娘子不认得老朽啦?」 江眉妩声色不动,淡然如水地凝视他,薄唇轻启,「夏先生胸有筹谋,岂能令人忘怀?」 夏先生?秦採桑脑子里把姓夏的名字过了一圈,最终也只想到一个人,不禁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夏西洲?!」同时将手按在荡寇之上,待看那老者微微一点头认了身份,更是随时预备拔剑。 夏西洲伸手抬了抬帽檐,苦兮兮地道:「哎哎,小娘子可别忙着动手,在庄内争斗,可是要被逐的。」 秦採桑将江眉妩和侯重一张望一下,又将全副精神集中在夏西洲身上,不屑道:「逐就逐罢,好像谁稀罕待在这里一样。」 「秦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夏西洲摇了摇头,十分认真地道,「这个逐可不是逐出山庄,而是逐入囚室,非得关上个三日期满,才能出得来的。」 秦採桑嗤之以鼻,「那得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採桑……」江眉妩将她轻轻一拉,微微摇头,「别冲动。」 夏西洲在一旁笑眯眯地附和道:「是嘛,以和为贵。」 秦採桑觉得这话音听来耳熟,但此时也无暇多想,反正算来她们这边人多,总不至于叫他逃了去,她其实也没当真准备动手,毕竟这山庄古怪,形势不明,也还得看看再说,便冷哼一声道:「以和为贵?那么阁下发下请柬,滥书我名,污我声誉,竟不知是何居心?」 「居心自然是有,可却绝非不良。」夏西洲目光落在水桶之中,看着那两尾小鱼游游晃晃,长长一嘆道,「老朽啊,其实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的谈谈条件。」 秦採桑心道你还想谈条件,谈什么条件?凭那些罪过,单独拎出来哪一条都不能放过你,你还有什么资格和脸面谈条件? 她但冷嗤一声,「我等与阁下怕是没甚么可谈的,恕秦某直言,纵算侯帮主应承下来,八大家余下诸人和三十七派倖存的弟子也不会答应。」 「这个老朽也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那也得讲个公平不是么?冤有头债有主啊。」夏西洲分外委屈道,「那些个事都不是老朽做下的,秦姑娘非要老朽偿命,那可不是枉杀无辜么?」 秦採桑呸的一声,她还真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怎么便与阁下无关了?三十七派灭门,八家弟子受戮,难道不是阁下带头做的?」 「这姑娘可真是错怪老朽了。」夏西洲满面诚挚,「老朽虽然图财,却从不害命。」 秦採桑可不会信,更无意与他再多争辩,「阁下的这些话,还是等着回头跟那些枉死的弟子们说罢。若阁下还有一分悔悟之心,便速将阁下所知之事尽皆说出,助我等拿下余舟,也算是做得一件好事。」 「你看么秦姑娘,你这也算是有求于老朽罢?」夏西洲呵呵地笑起来,「所以老朽才说,咱们可以谈谈条件。」 秦採桑冷哼一声,「没什么好谈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阁下若和盘托出,秦某倒可答应给阁下一个痛快。」 「秦姑娘倒真是嫉恶如仇,」夏西洲嘆一口气,「那么江姑娘和侯帮主也这么想么?」 第314页 「难说,难说。」侯重一看着秦採桑笑了笑,「这里可没有小老儿说话的余地。」 秦採桑看他一眼,凉凉道:「又没谁缝住侯帮主的嘴,怎还就说不得话了?」 侯重一干笑两声,摸出菸袋子来,又去掏火,含煳不清地自言自语着,没有接话。 夏西洲似笑非笑,「秦姑娘如此性急直爽,倒颇有教主之风。」 秦採桑听他倒是把她与连云生混作一谈,不觉气恼,同时却再反思起自己适才可有失常。也未必吧……她从前待侯重一也是一般,因为这老头儿实在不太像个长辈…… 思虑及此,秦採桑就再无顾忌,正打算反驳夏西洲,江眉妩却忽然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秦採桑会意,闭了嘴,没再说话。 「其实听听却也无妨。」江眉妩看住夏西洲,「只是不知夏先生凭什么提出条件呢?」 「那得看几位想要什么……」夏西洲的声音里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信手拨弄着鱼竿,倒把游近来的小鱼儿都惊散,「若要说余二当家的下落,老朽也不甚清楚,最多能说说同他的几次来往,老朽无能,瞧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八大家人才辈出,说不定能有所斩获呢。再者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教主歷年来攒下的财宝不计其数,诸位也想要分一杯羹罢?」 不待她们说话,却又自问自答:「瞧老朽,煳涂了不是?若是八大家对这些钱财无一点兴趣,也就不会处处顺着曲丫头的意了,不是么?」 侯重一仍在摆弄他的菸斗,嘴里念念有声,「财宝是个好东西啊,可穷叫花子做惯了,倒不怎么稀罕那些黄的白的。」 秦採桑则看向江眉妩,她心里其实明白,谢酩酊他们不会不想要这笔财宝,只不过这批所谓的财宝真的存在么?就算存在,夏西洲显然也不会知道那批财宝下落,怎就敢这么跟她们提条件? 江眉妩一派平静道:「钱财无关紧要,八大家至关心的仍是余先生下落,夏先生若能襄助,那便又两说了。」 夏西洲重重嘆了口气,话锋却是一转,「这么说来,几位竟都是信曲丫头的话了?」 江眉妩并未否认,但神情之中显是默许。 「这你们可就信错人啦。」夏西洲又嘆了口气,「姓曲的小丫头可是真心狠吶,我老人家与她无冤无仇的,她都能想着来个同归于尽,对自己都这般狠,对旁人又能讲什么情分?若是顺着她的话去做,到头来还不知得落个怎样下场唷。」 语音一嘆三折,边说话边摇头,大有可惜之意。 秦採桑同江眉妩对视一眼,冷冷开口道:「曲六么不可信,阁下便可信么?」 夏西洲将鱼竿按下,悠悠道:「老朽至少很有诚意。」 秦採桑淡淡道:「恕我眼拙,并未看出阁下的诚意。」 「若是没有诚意,老朽何必专程等着各位?」夏西洲望着波动的水面,轻轻嘆息,「曲丫头是怎么知道清平山庄地下密室的,秦姑娘就从没想过吗?」 秦採桑心道你这满嘴胡言能骗得谁去?等在这儿准是又有什么阴谋,至于曲六么,一丘之貉罢了,都不能信,嘴上只道:「这又有何奇怪?当然是花怜月领她去的。」 夏西洲微微歪了下头,「那花怜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秦採桑心道连云生与花怜月虽然不和,但大事上应还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自然是连云生告诉她的。」 夏西洲哦了一声,「那连教主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秦採桑略带不耐,正待开口,却忽地一怔,蓦然发觉,她竟不知该答什么。 夏西洲看她怔住,不觉微微一笑,「秦姑娘,说不上来了?」 秦採桑无暇顾及他那一点挑衅之意,只顾苦思冥想,连云生又是如何知道清平山庄的事情?总不至于是乱闯发现的罢?虽则似乎也有可能,但…… 正自喷云吐雾的侯重一忽然将菸斗在地上重重一磕,「得了,开个价吧。」 夏西洲看他一眼,笑得双眸眯起,「侯帮主是个明白人。」 侯重一但只干干一笑。 秦採桑从沉思中震醒,微微皱眉地看着侯重一,「侯帮主跟他谈什么条件?与虎谋皮,如何能够成事?」 夏西洲望着秦採桑道:「秦姑娘此言差矣,老朽可非什么恶虎,不过只想求一条活路,安度晚年,诸位高抬贵手放我一人,能换得更心狠手辣之徒下落,于道义其实也无亏欠,况又有一批财宝可得,何乐而不为呢?」 「少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不过是避重就轻。」秦採桑冷哼一声,「你既说谈条件,倒先说说看,你有什么条件?」 「若说老朽的条件呢……」夏西洲忽然将水桶拎起,将那鱼同水一道倾入池中,看那游鱼远去,声音里似带了些悠然嚮往之意,「老朽下半辈子只想当个富足田舍翁,养养花,种种草,钓钓鱼,喝喝茶,聊聊天,安安乐乐,了此余生,可不想再打打杀杀,搞得血雨腥风。」 秦採桑正腹诽着他的下半辈子能有多长,偶然偏头看见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白鬍子老者身上,心头忽地一凛,莫非是班家泄露出去? 夏西洲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摇了摇头,「秦姑娘,班家乃是机关世家,焉能为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岂还有人敢用班家工匠?」 秦採桑心道也是,若是班家泄密,谢酩酊也不可能再寻他过来帮忙。 第315页 白鬍子老者却仿佛聋哑,依然只盯住水面,无甚动作。 侯重一吐了口烟,微微眯起眼睛,「听起来倒不甚过分,钓鱼又吃鱼,是个好生活,不过老弟若只想要这般生活,也不必专程在此相待罢?」 「侯帮主说的虽是不错,只是悠闲日子也得要有本钱做底啊……」夏西洲沉沉嘆了声气,拇指与食指并在一处,比个手势,「老朽只求财宝里的一小成,便于愿已足。」 秦採桑闻言恍然,心道他倒真是图财,看来是从曲六么那里问不出什么,便开始打八大家的主意。亏他倒是想得出来,论起与虎谋皮,其实于他而言,也算捨命一搏了。这人还真是不简单。 但余舟的下落,恐怕也只有他能知端倪;没名字庄的事情,更不知他是否知晓,一时之间,确实拿他没有法子。不过孰真孰假,如何定论,还是留给谢酩酊他们头疼去吧。一念及此,她便转而望向侯重一,倒想听听他会怎样说。 「老弟说的事情太大,小老儿一人做不得主,只不过若想其他几位答应……」侯重一的神情在烟雾里瞧不太真切,声音悠悠响起,「是不是应该先拿出点诚意?」 第138章 夏西洲伸手将斗笠扶正,微微笑道:「老朽还指望侯帮主替我说话,可不敢现在就自毁长城,旁的事就更不敢说,还请侯帮主体谅,不过侯帮主放心,事成之后,老朽定然会给侯帮主一个满意答覆。」 侯重一默默看他一剎,忽地笑了起来,「老弟是个爽快人,小老儿信你定然不会叫我失望。」 夏西洲又是微微一笑,「老朽不敢。」收了鱼竿,拎着桶站起来,左右探望一下,便提步欲往小径走。 秦採桑皱起眉头,将他一拦道:「阁下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回去歇息。」夏西洲见她眉峰愈蹙,便再找补一句,「放心罢秦姑娘,三日未过,老朽纵然想走也走不出去啊,何况老朽并无此心,反正老朽只居于大名院内,若几位考虑好了,随时来寻就成。」 秦採桑但嗤一声,「谁知你几时来的?」不过料他所言非虚,若他想走,根本不必来此,终于还是让开身来,待他走入灌丛深里,便转而盯住侯重一,「侯帮主当真要跟他谈条件么?」 侯重一慢悠悠地喷云吐雾,「谈又如何?不谈又如何?」 「都不如何。」秦採桑没好气,「反正决定只在侯帮主,是秦某多言了。」 侯重一瞧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瞧瞧呵瞧瞧,秦小娘子从来听不得半句不顺心的话,以后谁敢……」 「这个可不劳侯老帮主费心。」秦採桑半途就打断他的话,心说刚才就不该多那一句嘴,「老帮主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罢。」 侯重一没再说什么,只是嘆着,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江眉妩道:「侯帮主要回去了么?」 「不回,不回。」侯重一摇头道,「随便转转,看看,不搁这儿碍秦姑娘的眼啦。」 秦採桑哼了一声,「侯帮主倒还有点自知之明。」 「採桑。」江眉妩无可奈何地唤了她的名字,秦採桑略心虚地避开她视线,只作未听闻。侯重一但笑着道了两声无妨,转入灌丛中去了。 他走了才最合秦採桑的心意,立刻改换一副态度,「跟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再说我已经够好脾气了,咱们还是不要理他,眉妩你说,现在咱们去哪儿看看好呢?」 江眉妩瞪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嘆一口气,顺着她的话讲道:「不如先回虚名院罢,夏西洲定然知晓这庄中一些关节,我且给谢庄主修书一封,看他作何想法,而后再做打算罢。」 「好。」秦採桑点了点头,虽然她其实还没有太想回去,不过蒙头瞎转这一番就碰上了夏西洲,若是再转一番又撞上侯重一那个堵心的,她烦也烦死了。 江眉妩得她应许,偏头只见那白鬍子老者仍立在水边,便又再客客气气地道:「班先生还不走么?」 白鬍子老者淡然转过脸来,微微摇了摇头。 江眉妩不解其意,「班先生的意思是?」 秦採桑的耐性却似早消耗殆尽,拉起江眉妩便走。 江眉妩还觉不妥,正要好歹解释两句,一转头却看见那白鬍子老者竟跟了上来,不觉诧异,才欲张口询问,秦採桑却附在她耳畔道:「你别问他,越问越来劲,就是和扫把星一样,只不理他才好。」 江眉妩不觉哭笑不得,但瞧她自信满满,究竟是听了她的话。 秦採桑自忖那样的怪人她见多了,连云生就是其中最典型一个,行事颠倒,时而要顺着时而得逆着,讨他欢心或惹他动怒,是门极大学问。这老者大抵也差不离,不去理他,目前似乎是最好的法子。她干脆就当后面没跟个人,只道:「眉妩你说,侯帮主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本以为他这等人最不爱谈条件,只想图个斩草除根才是,估不到他竟然会答应,还要人表示诚意。」 「你是不是太在意之前那件事了?倒反是失之偏颇。」江眉妩微微一嘆,「侯帮主大多时候其实更似个生意人。」 「是么?」秦採桑摇了摇头,「也可能是吧,反正我……我想起来还是觉得没法接受。」 「你眼里是太容不得沙子了。」江眉妩轻轻一嘆,「不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侯帮主似乎很关心一件事。」 第316页 秦採桑还当真没有注意到,她那时几乎把全部心思放在夏西洲身上,防着他耍什么花招,根本没对侯重一多留意,「什么事?」 「连云生如何知道清平山庄的密室。」江眉妩沉吟着道,「当夏西洲提到清平山庄的时候,侯帮主才第一次表明态度。」 秦採桑想了想道:「可能当时没想通吧,我当时也没回过味来,不过现在想想,能知道的人应该不少,莫非夏西洲是指有内贼么?」 江眉妩摇了摇头道:「知道的人并没你想的那样多。其实在我和阁弟被困密室之前,谢世伯也不知这件事。」 「真的?」秦採桑这次是真正惊讶起来,「那连云生说不准真就是误打误撞呢?」 「那可真是巧合至极了。」江眉妩苦笑道,「不过不太可能,因为那些炸。药……也许并非连云生布置的。」 秦採桑皱起眉来,「这怎么可能?」 「谢庄主说他仔细查过那密室中余下的火。药,依照受潮程度来看,至少已堆了七八年以上,大半都已不能使用。」江眉妩轻轻道来,「所以夏西洲和向副帮主才能活得性命。」 秦採桑更觉得不可思议,「那……那即是说,谢庄主他们明知曲六么的话有假,却还是放她走了?」 江眉妩望着她道:「不然又能如何?难道留下她来,她便会和盘托出?」 「那倒也是。」秦採桑深以为然,不是说夏西洲他们用刑了么,那样都换不来曲六么的真话,谢酩酊他们好声好气地说,肯定更没法知道了,倒不如放她走,倒好顺藤摸瓜。哎,说起来,这好像是八大家的一贯伎俩,不过…… 「如果那炸。药不是连云生布置的……」秦採桑抬眼望定江眉妩,眸中迷惘之色渐浓,「那又会是谁呢?」 江眉妩略略迟疑了一下,「其实……我倒有个想法。」 秦採桑十分期冀地看着她,「嗯?」 江眉妩平声道:「对庄中事知道得最清楚的,自然还是庄里的人。」 「那当然了,丁庄主清醒的时候肯定知道。」秦採桑想起醉醺醺的丁是卯来,便不觉心生慨嘆,「不过他总不至于自己弄下这许多炸。药罢?」 「不错。」江眉妩点了点头,「不过二十年前,山庄中却不止丁庄主一人。」 「二十年前……」秦採桑只觉得有点头疼,把这两天听过的二十年前总起来想了一遍,忽然之间若有所得,「你的意思莫非是……丁庄主的义子?他难道还没死么?」 江眉妩轻轻点头,简短道:「他还活着。」 「还活着?哈,还活着!」秦採桑实在不敢置信,「这也太不可能了吧?都过去这么久了,侯帮主若真有心报仇,就是挖地三尺也早该把人挖出来了。恐怕是前儿看见丁庄主,才突然良心发现做做样子罢?虽然背后议论人非不太好,可我还是真想说一句……」 「薄情寡义。」 淡淡的声音无一丝波澜起伏,却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她们还真忘了有个班先生跟在后头,闻声回头,但见那白鬍子老者仍是一脸平静,淡然与两人对视,仿佛刚才说话的人并非是他。 秦採桑和江眉妩等了片刻,见他无甚说话的意思,便只好再接着走,班先生就亦步亦趋,又跟上来。 是个怪人无疑。 「你这话却是真的失之偏颇了些。」江眉妩学她的模样,附耳过去,声音极低地道,「我也是听谢世伯偶然提过,丁庄主只说因果报应,不必存心追查,若他不再作恶,便就此了之。侯帮主他们亦是不好违背他的心意,但私下里还曾追查许久,但终是一无所获。」 「那丁庄主其实……」秦採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他们已各有选择,她何必做无谓之思?「罢了罢了,侯帮主若真有此心,那也不关咱们的事,你说,咱们怎么才能见这里的庄主一面呢?若说凭藉缘分,怎么才算缘分?」 「缘分自然要待水到渠成。」江眉妩顺着她的意换了话头,「 不过我只想说,这里与咱们来时又不同了。」 秦採桑四下一望,果见那林木又是不同,竟成榴花开满枝桠,美则美矣,只她此时没甚心思欣赏,「罢了,我不想再费劲了,还是喊人吧。」 班先生忽然道:「八卦迷魂阵。」 秦採桑不禁惊喜交加,「您懂阵法?」 班先生不语,只摇头。 秦採桑暗嘆一口气,心道他这说了白说,还不如不说,反而害她空欢喜一场,到头来还是只得喊了人,辗转几番,方才回去虚名院。 甫一进去却就见那小胖子邹怀信守在院里,急急迎过来道:「秦姐姐,江姐姐,你们可算回来了,师叔说有事要同你们商量。侯帮主没有一起回来么?」说着便往两人身后张望,待看见慢悠悠踱过来的白鬍子老者,不由啊了一声,「这位老先生是……」 「这位老先生容后再说,你且说说看,到底怎么了?」秦採桑猜着莫非是永王找他麻烦?还是说永王不想见他? 邹怀信听话地哦了一声,眼光却还是偷摸地往班先生身上瞟,「是谢沉阁谢少侠来了。」 「咦?」秦採桑不觉诧异,谢沉阁此时应该跟谢酩酊一起,怎么这么快就到这里来了?是襄城又出了什么变故么?沈丘北又能跟她们商量什么事?「他们在哪儿呢?」 第317页 邹怀信指了一个方向,秦採桑与江眉妩对看一眼,便提步过去。 班先生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上,邹怀信见两人都没有阻止,于是也摇摇晃晃地跟过去。 秦採桑行几步便停下来,从门外望去,屋中谢沉阁与沈丘北一立一坐,一人举目望窗,一人低头看桌,桌上摆一只小木箱子,箱盖虚虚掩着,不知究里置了何物。 秦採桑心中不由一动,莫非那就是曲六么所说的箱子么? 第139章 依谢沉阁所言,这箱子倒的确是曲六么提过的那个。 原来谢酩酊和温瘦竹等人果真另有打算,暗中派了得力弟子跟上,预备放长线钓大鱼。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曲六么想是早有察觉,竟终是给她逃掉了,万幸谢家人最后在马车上寻到一个木箱,也即是现在秦採桑面前的这一个,总算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循着木箱中给出的线索,谢沉阁和尹白圻急急赶来,但知道了没名字庄的规矩,尹白圻便暂时未曾入内,只在外面照应。而谢酩酊那边还在收场,同时又知会了其他几家,不过谢沉阁他们临行之前,还没得到回音。 那些事秦採桑一听便罢,如今她最感兴趣的还是这箱中的东西,由得目光顺着箱上的繁复花纹一路爬进箱子里去,却未能确切窥见什么,只得抬眼望住谢沉阁,「所以,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谢沉阁并未说话,只将箱盖打开。 秦採桑往里看了一眼,但见箱中除过一沓宣纸便别无他物,于是试探性地伸出手去,看谢沉阁没有反对,便将那一摞宣纸拿出,捏在手里才知仅是薄薄几张,展开来边看边不由得皱眉,「这是什么?」 也无怪乎她惊讶,她原以为那该是寓意明白的书信,可谁知竟是幅简单勾勒的图画。而且还画得没头没尾的,这也算是线索么?同没名字庄又有什么关系? 秦採桑正待把图画放下再行追问,却忽然觉得那画上人面似有几分眼熟,不觉拿在眼前仔细看了许久,才不太敢确信地望向谢沉阁,「这画上的人难道是连云生?」 谢沉阁轻轻颔首,「既然秦姑娘都这样说,那便应是连云生无疑了。」 「我同他也不熟的。」秦採桑瞧他一眼,「就算是连云生吧。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沉阁不答只道:「江姊姊和秦姑娘不妨再仔细看看画中情境,然后沉阁再行解释,或许可以互为佐证。」 「行罢。」秦採桑不同他多说,又把那几张图仔细从头翻起。 江眉妩也凑过来同她一起看,渐渐却也看出一点端倪,「这几张倒好像是有次序,好似是……记录了一件事情?」 秦採桑一面点头,一面将那折皱展平,「似乎是。这应该是第一张罢?」 这张图上,那疑似连云生的人靠坐在椅上,微微仰起头来,嘴唇张开,似在说着什么,寥寥几笔中却也画尽他疯癫神色,如悲如狂,似喜似痴。连云生面前的桌上摆了一个包袱,另有一人站在桌前,正低头俯视着他。此人蒙面,着长袍,遮去脸容和身段,莫辨男女,不知年岁。 秦採桑心道这画倒是惟妙惟肖,连云生平时可不就那副模样,不过既然能够画得这般相像,画者应是连云生身边人罢?莫非就是余舟自己?竟是看不出他还有这份能耐。一面腹诽,一面猜测着道:「这意思是,有人来拜访连云生?」 谢沉阁避而不谈,「秦姑娘且看下去再说。」 秦採桑没说什么,只又翻一页。 下一张竟是风云突变,连云生与那蒙面人居然斗了起来。余下一连几张都是两人比斗模样,你来我往,拳脚相加。 秦採桑心道这也寻常得很,连云生此人,顺不顺心都可能寻人打架,不过这蒙面人不知有何手段,但极可能是要吃亏了。 她再翻一页,便见情势又变。 两人已然分开,想必是胜负已分,连云生又坐到桌边,桌上那包袱却是不见。那无面人则转身而去,背上赫然却挂住一个包袱。 看来这场比斗,倒是那蒙面人赢了。 秦採桑还要再翻,但下一张却竟是一张白纸,再往下,便又是开头一张,原是已看完了。她将这几幅画卷在一处,心中仍是不得其解,又觉可笑又觉离谱,便看向谢沉阁追询道:「小庄主,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个人和连云生打了一架,然后抢走了一个包袱?这就是宝藏线索?你们是怎地推断跟没名字庄有关的?这真是曲六么说的那个箱子?莫不是又被人戏耍了罢?」 她语气不甚客气,谢沉阁却始终是未有动气的意思,「箱子应是不会错,单从这几幅图里,秦姑娘和江姊姊可还看出什么?」 秦採桑心说她刚才岂不是说了许多?微觉不快,是以一时间不再说话。 江眉妩却是揣测道:「既说是宝藏线索,那包袱莫非意有所指?即是说蒙面人从连云生那里取走了宝藏?」 谢沉阁微一点头道:「家兄也是这样猜,但却又不敢确定,财宝毕竟不在少数,连云生再怎样癫狂,也不至就这般拱手送人罢?」 「那可未必。」秦採桑闻言不觉嗤笑一声,将那沓画扔回木箱里去,「连云生那疯子可不能以常理度之,说不准同人打了个赌,愿赌服输,就拱手送上了。」 谢沉阁看她一眼,「话虽如此,但毕竟石头教势众,连云生应也不能全然做主。」 第318页 「得了。」秦採桑心说连云生在石头教内才是真正的一言九鼎,不似你们八家制衡,各有心思,不过她不想与他多争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就算如此,你们为什么觉得是没名字庄?」 江眉妩亦是看着谢沉阁,「我也不太明白,这画中似乎并无暗示。」 谢沉阁忽将那张白纸抽出来在桌上展平,随手拿起茶杯,竟将那茶水悉数泼在白纸之上。 秦採桑才在诧异,定睛细察时,却见那纸面上竟隐隐露出墨迹来,见水而显,这竟与传说中的画中画相差无几。 她还在啧啧称奇,谢沉阁却已淡声道:「江姊姊和秦姑娘一看便知。」 秦採桑凑近一看,只见那又是一幅图画,笔触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这画上蒙面人背着包袱,正走入一座城镇,道旁石碑上分明刻着「双歧」二字。 「这是……」秦採桑不由渐渐瞪大眼睛,抬头望住谢沉阁。 她如今总算知道他们为何觉得没名字庄有问题,原来缘由在此。 没名字庄在双歧,双歧也唯独没名字庄最是可疑,包袱若到双歧,便似没名字庄来到双歧。 「莫非没名字庄的庄主,就是这画上的蒙面人?」 谢沉阁点了点头,「家兄和温庄主他们也是这样猜想,但是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才令沉阁与尹少侠来此,先计较个对策,探探庄主的虚实。」 江眉妩看了秦採桑一眼,「看来夏西洲选择这里不是偶然,他必定是知道点什么。」 秦採桑刚要贊同,转念却又觉得不太对,「可他要是知道,一开始又怎会被曲六么骗到清平山庄?」 江眉妩点头道:「这倒也是。」 谢沉阁略带疑惑地看着她二人,「不知江姊姊口中的夏西洲,却是何人?」 「还能有哪一个?」秦採桑几乎要翻个白眼,「自然是那个没给炸死的夏西洲。」 谢沉阁神情凝重,「他竟果然在没名字庄么?如何竟跟秦姑娘照面?」 「是啊,谁知又有什么阴谋诡计。」秦採桑把撞见夏西洲的事说了一遍。 谢沉阁听说班先生也在,倒是露出些惊奇之色,秦採桑才晓得原来班先生并非是他们请来。不过待他们赶去院子里,却没见着那白鬍子老者,只看见正趴在石桌上唿唿大睡的小胖子,被叫醒来时,脸上已是压起好几道红印。 秦採桑看了不由忍俊不禁,江眉妩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随即问他道:「班先生呢?」 邹怀信揉了揉眼睛,「姐姐是说那位老先生么?他刚刚出去了。我本想跟着他,可他走得太快,我一时没能追上,又见姐姐你们说的正是关头,本想在这里坐一会儿,没想到……是我的错……」 「没事。」江眉妩摇了摇头,温声道,「班先生要走,我们也留不下。」 邹怀信轻轻哦了一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睛忽然睁大,「这位班先生……莫非就是神工鬼斧机关世家班家的人么?」 江眉妩点点头,「正是。」 邹怀信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些,到底是没有忍住,惊嘆出声:「天啊!」 秦採桑对班家没有听闻,对神工鬼斧也不感兴趣,只觉得这小胖子十分可爱,几乎忍不住想上手捏捏那胖乎乎的脸,正要动手时,忽地想起以前包婆婆好像也这样捏过她的脸,难道也是见她可爱么?还有江眉妩,江眉妩之前也这般做过,不过那是因为曲六么……说起来,那晚实在太累,她沐浴后江眉妩早已睡着,所以那回事,其实还是欠着的。她忘了,眉妩大概也忘了吧?忘了就忘了吧……最好不过。 她正想着这些事,不觉走了片刻神,只听江眉妩说道:「邹小友,没名字庄的事,你师叔就没说过别的吗?」 秦採桑便偏头去望着她,看着那少女三分含笑的面颊,忽然也想伸手去捏一捏。她这人想做就做,已成习惯,过后才想起这样会不会提醒江眉妩那回事,深觉后悔。 江眉妩怔了一怔,随即无可奈何地沖她微微一笑。 邹怀信也怔了怔,过了会儿才摇了摇头,「曲师叔他没再说过别的了。」 秦採桑若无其事地背起手来,咳了一声道:「其实依我看啊,就算那笔财宝真是被这儿的庄主拿走了,估计现在也早就不剩什么了,要我说,还不如不要白费功夫,干脆把夏西洲拿下,问出余舟下落,好趁早将石头教一网打尽,顺道也就水落石出了。」 沈丘北不知何时行出屋来,淡淡道:「其实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 谢沉阁回头看他,未说是,也未说否。 邹怀信则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沈师叔」。 秦採桑眨了眨眼,余光窥见侯重一与班先生正先后踏入门来,便道:「不过呢,这也只是秦某一人之见,究竟作何打算,自然还是贵八家决定。总之秦某对财宝没兴趣,这事秦某也不掺和。」 说着只把江眉妩一拽,「走啦,眉妩,既然谢小庄主已来了,这里就没咱们的事了,咱们继续去转圈子。」 江眉妩被秦採桑拉着往外去,半道里跟侯重一他们擦肩而过,那小老头儿咂摸着菸斗向她们笑,江眉妩只来得及同他略点个头,便被秦採桑推出院子,她见惯不怪,也不动怒,只微微含笑,「怎么?真就不管了?」 秦採桑见她没想起那回事来,才略松了一口气,「也不是不管,只是觉得不该这样管。」 第319页 江眉妩颇有兴趣地看着她,「哦?」 「你不觉得咱们一直在兜圈子么?」秦採桑早就觉得不太对劲,「人家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来个曲六么说有箱子,便信了她;再来个夏西洲说能知道余舟下落,就也信了他;现在又来个木头箱子,说其实宝贝给个蒙面人取走了,难道还要信它么?」 「为何不信?」江眉妩微笑着看着她,倒有点存心同她反着说,「你不是总说石头教之人行事叵测,种种行径虽然古怪,却也未必不可信吗?何况若是细察,亦有佐证,没名字庄兴建所需钱银不少,那庄主就算再怎么厉害,短时怕也难凑齐这许多,而如是得之石头教,倒也未尝不合情理。至于曲姑娘,她所说的也非全然是假,倒是我们先违了约定派人相随,再者夏西洲久在教中,或许多少也听闻了一点风声。」 「算了罢,并非全然是假?我看有多半都是假话。」秦採桑不由嗤了一声,「至于夏西洲,若说想提条件做交易,又什么地方选不得,偏偏要来没名字庄?听闻风声?真听闻了也不会如今才来,总之,其中没有阴谋才怪呢。」 江眉妩摇头一嘆,「你啊,总是……」 秦採桑口快追问道:「总是什么?」 江眉妩睨她一眼,微微一嘆,「罢了,不敢说了。」 秦採桑板起脸来,假作威胁,「你说不说?」 「说了你也听不进去,我又何必多费口舌?还不如……」江眉妩说着忽地轻轻一笑,眸光在她面上一流连,「先讨回你欠我的东西。」 第140章 「我、我欠你什么了?」秦採桑假作听不懂,别开脸去哼了一声,「别想扯开话题,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而且我从来都没有不听的,你说的话我都有认真听,就是记性差而已,那你一遍不行就说两遍嘛,怎么能那么容易就放弃,潜移默化、循序渐进,你懂不懂?只要你每天都说,说不准有一日我就依着你说的去做了呀。」 「瞧瞧你这强盗逻辑,竟然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江眉妩真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那照你这么说,是不是我再多说两遍,就能记起你欠我什么了?」 秦採桑装傻装到底,厚着脸皮道:「那不就是你的不是嘛?再、再说了,这个也不是记不记得的问题。」 江眉妩索性顺着她往下问,倒想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那是什么问题?」 秦採桑清了清嗓子,「是到底有没有这回事的问题。」 江眉妩摇头一嘆,「瞧瞧,这还是我们一诺千金的秦大侠吗?」 「当然是了!」秦採桑却还是难免心虚,声音略略低了一点,「总之不是现在……」 「得啦,不是现在。」江眉妩忍不住笑了笑,「那我同你说些正经的,你真能好好记着?」 秦採桑用力点了点头,一转念又摇了摇头,「我尽力。」 「瞧瞧你,我就知这回又是白费口舌。也罢了。」江眉妩轻嘆一声,没容秦採桑分辩什么,便接下去道,「说你嫉恶如仇,似是太过,可先入为主之念总是太固,若是认定一人为恶,就从此不假颜色,只当他处处皆设阴谋;可若信一人为善,又半点不肯设防,譬如说侯帮主……好罢,我知你不爱听,可这是你逼着我说的。其实人无完人,善恶从不绝对,你若一向如此,我怕你……早晚会要吃亏。」 「吃亏又如何?」秦採桑仍然是不以为然的神色,「这样不好么?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岂不是人之常情?」 江眉妩望住她道:「可你当真是那般不顾原则的人?」 「我……」秦採桑微觉躁郁,索性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这道理先贤辩了上千年都还无果,咱们还是别想这回事了。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么。」 江眉妩早在意料之中,毫不生气,「瞧瞧,是不是我又白说了?我以后可再不说了。」 秦採桑干笑一声,「好啦,我以后也再不问了,还不成么?」 江眉妩板住脸看她一时,终还是忍不住一笑,「言归正传,那你打算怎么管?」 「我想去会会那位庄主。」提起这个,秦採桑眼神不由一亮,「要是真有那么一个蒙面人,前辈她当之无愧。」 江眉妩瞧着她道:「为什么这么想?」 秦採桑想着包婆婆,不觉露出笑容,「前辈急公好义,定然是见不义财,取之有道。武功又极高强,才能收拾得了连云生。」 江眉妩看她一时,方才笑道:「那位前辈竟能得你如此推崇,我倒也想见上一见。」 「前辈肯定也会喜欢你的。」秦採桑说着却又有点沮丧,「不过这次若仍不得前辈音讯,恐怕日后也再无缘相见。」 江眉妩拍拍她肩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般费尽心思地寻那位前辈,上苍有知,也定不会令你失望。何况前辈若是未离江湖,定然也会听闻你名字,说不准便是因此才建下没名字庄呢?」 秦採桑神情忽地一凝,转而又摇头道:「不可能的……也许前辈早已忘掉我了。反正是我说定要来找她,前辈若终是未肯相见,那也罢了。」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心里到底还是难过的,虽则那分别的不舍在多年之后已然变淡,可最初促使她往大兴来的源头,便是想见她一面。如今她又要离大兴而去,便不知何日再能得返,说不遗憾,实不可能。 第320页 「未有结果就自暴自弃,这可不是秦大侠的作风呵。」江眉妩望着秦採桑轻声一笑,「如今不该是想个法子一探虚实么?」 「法子?我已想过了。」秦採桑向来振作得快,「自然是直捣黄龙。」 江眉妩认真地看着她道:「愿闻其详。」 秦採桑看她这般,便清咳一声道:「这偌大的山庄,咱们自然不可能一寸寸地去翻他出来,倒不如请他主动出来见咱们。」正说着忽见管家从前面转来,眼珠一转,不觉笑道,「还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江眉妩不解地看向她,秦採桑只叫她拭目以待,二人迎上前去,互相厮见过了,秦採桑便道:「我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 管家的笑脸依旧客气而疏离,「姑娘太客气了,某定当知无不言。」 秦採桑也不同他客气,「若是有人非要出庄,先生会怎么做?」 管家望她一眼,含笑道:「姑娘是想要出庄么?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么?」 秦採桑心道他竟然还直接点明,不禁摇了摇头,「先生不必在意,我只是打个比方。再说出庄也未必就是有什么不满意,或许是有急事在身,若是这等状况,不知该如何处置?」 「纵有急事,亦不能允。」管家还是含着笑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规矩一破,而后人人效之,使得规矩不成规矩,恐怕就难以服众了,姑娘觉得呢?」 「且不说一而概之,未免失之偏颇,」秦採桑望着他道,「只说蜂拥而上,双拳难敌四手,先生就这么自信能拦住所有人吗?」 管家微微笑道:「总须尽力一试。」 秦採桑倒不纠缠,转而又道:「那若是未能闯出去,可是亦要逐入牢室么?」 管家抬眼看了看她,摇头道:「留不住的客人自然是我们招待不周,若是如此,我等只会愈发用心改过;再或者如姑娘所言,急事在身,情有可原,这与破坏规矩却又不同,算不上伤人。其实在庄中,只要不伤人客,不败规矩,余下全随姑娘喜欢,若得宾至如归,才是庄主他老人家所求之乐。」 「好,我明白了。」秦採桑点了点头,而后忽地拔剑。 刃光如雪的长剑快如疾风地架在管家项上,少女神情微微冷冽,管家却不动如山,语调都无一丝一毫变化,依旧客客气气,「姑娘这是何意?」 秦採桑使眼色叫江眉妩莫动,只昂首问他,「照先生适才的话来说,先生不算庄中客人罢?那么伤了先生,是算违了规矩,还是不算呢?」 管家平和道:「不算。」 秦採桑微觉不可思议,「这都不算么?那么若是我杀了先生呢?」 管家仍是微笑着道:「生死有命,若果真如此,那也是某命中劫数。」 秦採桑心中一凛,倒不知那庄主何德何能,竟能令他如此,面上却只冷笑一声,「先生毫不慌忙,是觉得我不敢动手么?」 「姑娘若真要杀,自然杀得。」管家但平和道,「只是姑娘心地良善,某又向来与人无尤,是故非是姑娘不敢,只是不肯罢了。」 「先生倒会说话。」秦採桑盯他半晌,不置可否,终是冷然撤剑,「不知我能不能托先生带一句话?」 管家仍是微微含笑,仿佛刚才危在旦夕的人并非是他一般,「姑娘请说。」 「还请先生转告贵庄主,」秦採桑心里微微一热,「若贵庄主尚记得多年前……千里外梅菜肉包的缘分,就该晓得是故人来到,请赐一见;若贵庄主并无印象,那便是我寻错了人,也求先生明白回话,到时我自出庄,从此再不打扰。」 管家点了点头,「某记得了。」 秦採桑盯住他道:「我信得过先生,也望先生莫要令我失望。」 管家客气道:「姑娘请放心。」 秦採桑略退开一步,「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莫怪。」 管家只笑道:「但遂姑娘心意便好,某自是无碍。」 秦採桑侧身让出路来,料他往这边来决非无缘无故,或许是来传永王的话也未可知,「那便不阻住先生做事了。」 管家欠身作礼,抬头时只见那两少女已牵扯着走远,面上笑容仍是宽和客气,正待回身,灌丛中忽然钻出个人来,低声与他说道了些什么。等他再度抬起头来,早已不见两人身影,便只微微嘆了口气,「罢了,人往人来,迟一步再去接待罢。」言罢转身,向虚名院而去。 那畔两少女浑然不知身后之事,江眉妩只瞧着秦採桑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直捣黄龙?」 「那倒不是。」秦採桑想了想又道,「不完全是。我本想激他和我打一架,谁知他竟不躲不闪,于是只好变了点招数。」 江眉妩看她一脸轻松,仍是忍不住道:「你竟不怕技不如人,反给逐到牢室里?」 「那有什么好怕的?无非是在牢室里度过这三日罢了。」秦採桑不以为意,「其实连云生有一句话我觉得还挺对的,如果本事够大,何必舍易求难?」 「你倒是记他的话记得清楚。」江眉妩哭笑不得,「所以你是觉得你本事够大?」 「没有呀,我好谦虚的。」秦採桑无辜地看着她道,「可是我要是不试,怎么会晓得自己到底有几分本事?」 江眉妩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从来说不过你。」 第321页 秦採桑得意地笑了笑,「那是因为我从来最有道理。」 「那可不是?」江眉妩附和着她取笑,「歪理邪说,也都是一种道理。」 秦採桑睨了她一眼,「你哪里说不过我啦?分明就……」话说半截,忽地止声停步,神情一凛,「前边有人。」 江眉妩神情也微微一凛,随着她停下脚步,四下望去,只见一旁灌丛剧烈晃动,尚未瞧清备细,便闻人声传来:「他娘的,总算是见到人了!」 继而便有一浓眉大眼的少年从中钻出身来,连草叶尘土都不拍一拍,只顾着左右张望一番,手中握剑,将那江湖中礼数行得不三不四,「两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第141章 秦採桑望住那少年,不由啧啧称奇,「你都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就敢进来?」 「谁想进到这鬼地方来啊?」那少年呸了一声,语气里带着老大的不悦,似乎确定过四下安全,终于是抬头看了她们一眼,一看之下,却勐然往后跳了一步,险些又栽回灌木丛里,再开口时舌头竟打起结来,「还请两、两位姑娘告知在下,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秦採桑观他状甚仓皇,态度和言辞又转得极快,哪里猜不出他为何如此,瞧了江眉妩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江眉妩只作未见,温和地瞧着那少年道:「虽不晓得兄台缘何至此,不过我能告诉兄台的是,这里唤作没名字庄。」说罢见少年仍是一脸茫然,她便将三日不得出庄的规矩也一併解释。 「三天?!」那少年立刻就瞪大了眼,「那可不成!我现在就得出去!两位姑娘可知道庄门在哪儿吗?或者告诉我墙在哪儿也行,这山庄真怪,我竟有些分不出方向,怕是不好寻路回去……」他连珠炮似的说完一长串话,整张脸上都是急色,好像若得不到个满意答案,立时就能原地起火一般。 「兄台稍安勿躁。」江眉妩却恰与他相反,温和似流水,只潺潺地道,「这庄中主人是有大本事的,兄台若是硬来,说不准只会适得其反,我倒有个主意,或许可以一试。」 少年眼巴巴地望着她道:「什么主意?」 江眉妩平和道:「兄台既然事前不知道规矩,不如去寻这庄中主事,说明缘由,看他能不能网开一面。」 那少年舒了口气,「多谢姑娘,事、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寻他吧。」 江眉妩不由一怔,她可不曾说过要同他一起去罢? 可见她不动,那少年只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心翼翼道:「姑、姑娘?」 秦採桑拉江眉妩一下,低声笑道:「去罢,反正咱们也没什么事,我倒想看看那位管家到底如何处置,正好也能一探虚实。」 瞧她满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江眉妩莫可奈何地轻轻点头,「那也罢了。我瞧管家适才往咱们院子去了,或许是去同邹小弟回说结果,咱们现在赶过去,也许还能碰见。」 秦採桑立刻道:「事不宜迟,那就走吧?」转头又招唿那少年。 少年结巴着说了句多谢,扑打了下身上的尘土,才提着剑赶上来。 秦採桑把他打量一回,心中实有诧异,「照理说进来之前,管家都会将规矩讲个清楚,不知兄台这是……」 少年开始仿佛没听明白她的话,待反应过来,立刻便愤怒起来,「说来惭愧,我是给人阴了!我今儿刚到镇上,正想找户人家讨杯水喝,哪里知道后脑勺竟会挨了一记,等我醒过来,就已经在这庄子里了。」他说着摸了摸后脑勺,满脸苦大仇深,「我还纳了闷了,这是什么仇什么怨,给我抛到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庄子里。我头到现在还疼得厉害呢,可千万别叫老子逮住那王八犊子!」 秦採桑与江眉妩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事颇为离奇,「这倒是奇怪,兄台难道是碰上劫道的了?」 「那不能是。」少年摇了摇头,「钱没少,东西也在,就马没了。可就算是要抢马,抢就抢了,也不至于把我搬到这山庄来吧?」 他满脸郁闷,秦採桑却真的想笑,勉强忍了下来,「这倒也是。」 「可不是吗?」少年嘆了口气,「总之我是真想不通,但马丢了就丢了吧,我本想赶紧翻墙出去,结果这庄子这真是怪了,半天都找不到不说,连个人也没碰着,幸好遇上两位姑娘。」他说着似乎想到什么,语气忽然小心起来,「对了,两位姑娘不是这山庄里的人吧?」 江眉妩摇头道:「不是,我们也只是路过,借宿几日罢了。」 少年松了口气,「不是就好,我才想到我刚说了不少这山庄的坏话……」 秦採桑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兄台放心罢,我也觉得这山庄的规矩不合情理,而且这山庄的人都还挺好说话的,肯定不会计较这些。」 「那就好那就好。」少年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对啦,听两位姑娘的意思,这山庄主人似乎很好客,会不会是他打晕我……」 「不会的。」秦採桑摇了摇头,「我方才也说过了,进庄之前,这儿的管家都会把规矩讲明白,兴许是谁同你开了个玩笑罢。」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少年又咬牙切齿起来,「若是没误事还好,要是阻了我的正事,我、我非把那王八蛋……非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放完大话,人又一蔫,「算了,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我我……诅咒他走路掉坑!」 第322页 秦採桑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心道这少年也不晓得是哪家弟子,倒是有趣得很。 江眉妩听他口音迥异,倒像西北人士,只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他行止,若说是江湖中人,不太可能未听过她与秦採桑的名头,那么也许是久未入世的隐派弟子,还是根本便并非江湖中人,或者根本就是石头教之人装神弄鬼?她将那少年看了一看,瞧他还在眉飞色舞地抱怨,倒不似有所遮掩,便暗嘲自己大抵又是疑心太多。 秦採桑乐得与他说话,江眉妩倒觉得是理所当然,这少女最初入江湖时,也是这么初遇旁人就滔滔不绝,一点都不寻思人家是何居心。想着二人初见之时,她不觉一笑。 只是他们虽然说的热络,两人却始终没有互报过名姓,秦採桑有时真是记不起来,但那少年却不知是也忘了,还是另有缘故。 江眉妩到底是多留了心,同时又不由得暗笑,她这一世为人,怕是再改不掉这个习惯。秦採桑总觉得世人多善,她却只信人心多变,纵至亲近,竟也做不到毫不设防,或许终有一日,会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罢。思及于此,不由微微摇了摇头,听着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没名字庄,但只暗自唏嘘。 不过三人还未行到虚名院,便半路撞上了管家和邹怀信、沈丘北。 管家依然和气地笑着,沈丘北只淡然地点头致意,邹怀信则是略带诧异地看着她们,「两位姐姐这就回去了?」 秦採桑摇头道:「不是,半路遇上了这位兄台,他有点事想问问管家。」 那少年探出头向邹怀信笑了笑,邹怀信不明所以,但也下意识地向他笑了笑,「那秦姐姐先问罢,我与师叔还不着急。」 秦採桑点了点头,道过个谢字,便把那少年拉给管家看,「管家先生,这位兄台进庄的方式有点特别,非是自愿,且对庄里规矩并不知情,他又有急事在身,所以想问问管家先生,能不能通融一下?」 管家客气地看着那少年道:「小友如何进来?」 少年又把自己经歷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而后又言:「我是真有急事,您看这样行不行?等我办完事回来,您叫我在这住上十天半个月都没有关系。」 管家只是摇了摇头,「对不住,不论小友知不知情,但只要小友人在庄内,便得守这庄里的规矩。」 秦採桑在旁凉凉道:「这就有些强买强卖了罢?」 管家不恼不怒,单只平和地道:「规矩如此,某也无可奈何。小友若真有急事,敝庄或可代劳。」 「此事非我亲至不可!」那少年忽地拔剑,满脸怒意地盯住管家,「什么没名字庄有名字庄,莫不是与贼党勾结,在此算计于我?」 秦採桑倒没料他说拔剑就拔剑,可她乐得看热闹,也就不阻不劝,还将江眉妩一道拦住不让说话。 邹怀信无可奈何,只得做和事佬,挡在前面道:「兄台请息怒,有话好好说,没名字庄的规矩确是如此,有这样规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并非针对兄台。况且我派弟子常在镇上往来,多少也知道根底,这位前辈决非是有意相拦兄台。」 「谁知你们是不是一伙的?」那少年盛怒之下,显然不分好意歹意,只把一柄剑对住管家,「带我出去!」 管家神色分毫不改,反倒是邹怀信仍拦在前头,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气,依然想要好言相劝,「兄台……」 「你让……」那少年不管不顾地喝了一声,但看着他一身白衣,却忽然怔了怔,又看了看同样一身白衣的沈丘北,半晌方迟疑着道,「两位是不是天机门弟子?」 邹怀信略觉诧异,不过仍如实答道:「在下天机门邹怀信,这位是我沈丘北沈师叔,兄台……」话未说完,就被那少年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吓了一跳。 那少年刷地收了剑,说的又快又急,「不知贵派曲千秋曲道长现在何处?我有要事要跟他老人家面禀。」 「曲、曲师叔?」邹怀信一时吞吐起来,怎么这么多人要来见曲师叔? 少年勐地点头,左右张望,「是啊,不知曲道长现在何处?可也在庄里吗?」 秦採桑一旁听着,也颇是好奇,这少年竟是来见曲千秋的? 邹怀信懵着摇了摇头,「曲师叔他……」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这少年……似乎是被人打晕送进没名字庄的?这种事曲师叔似乎……做得出来?他、他这又是算着什么天机了? 少年见他不说话,十分着急地催促道:「邹少侠,他老人家到底在哪里啊?!」 邹怀信想着曲千秋也未说过能不能说他的去向,可毕竟不知这少年来歷,一时间仍是犹豫,「他……他……」 少年急道:「他什么啊?」 邹怀信心中浩然长嘆,正欲先问这少年寻人缘由,却不料竟有人在他之先开口,语气里且带着些许疑惑与不置信,「阿延?」 第142章 那少年蓦然一怔,停了片刻方才转过头去,甫一瞧见不远处含笑而立的青衣少年,登时瞠目结舌,「少、少……」说着被姜沅瞪了一眼,他脑子转得倒也是快,立刻便改了口,「阿涉哥?」 姜涉一面行近前来,一面微微含笑着同旁边的姜沅道:「远远听着声音像是,不想却还真的是,好像是长高了些,是不是?」 姜沅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 第323页 那少年在这片刻间已冲到她面前,上上下下地将她同姜沅打量个遍,语气中犹带不敢置信之意,只自顾自反反覆覆地道:「阿涉哥?阿沅哥?真的是你们?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是不是在做梦?我……」 姜涉含笑不语,对上那旁秦採桑看过来的视线,略略点头,算作招唿。 姜沅则忽地抬手屈指,重重在那少年额上敲了一记。 姜延倒退一步,两眼含泪地控诉:「阿沅哥,你做什么?!」 姜沅仍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疼么?」 姜延重重点头,满脸的委屈,「当然疼了!」 姜沅淡淡道:「那你不是在做梦。」 姜延啊了一声,捂着脑门愣住,「真、真的……」他忽然又伸手在自己手臂掐了一把,疼得倒吸口气,反而却笑了起来,「阿沅哥,真的疼,我真不是在做梦!」 秦採桑只看得煞有意思,情不自禁地乐了起来,看着姜涉走到近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稍微收敛了一些,向她一笑道:「如令兄,咱们又见面了。」 姜涉也是微微一笑,「是啊,又见面了。」 姜延捧着胳膊跟过来,瞧瞧她再瞧瞧姜涉,满眼好奇,「阿涉哥,你们认识的呀?」 「是的呀。」秦採桑又觉得很有意思,他方才独自一人时,语气可是豪横得很,这一时倒是乖乖巧巧起来,就不自觉地也软了声调,「认识的呀。」 姜涉瞧了她一眼,她只冲着她一笑,「对的呀,就是这么巧的,方才我同眉妩在那边散步,就碰上令弟了。」 「是巧得很。」姜涉点点头,又看向自邹怀信身后走出的管家,「方才我都看见了,舍弟性子莽撞,冒犯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又看向姜延,微微厉起声色,「还不快向先生道歉?」 姜延毫不犹豫地向管家行了一礼,「姜延刚才一时冲动,多有得罪,先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与我一般见识。」 秦採桑在一旁听着,又不禁生出点好奇:同是姓姜,这少年究竟是姜涉的亲弟弟呢,还是又如姜沅一样,是义兄义弟?大抵是后者罢,她好像隐约记得姜涉是家里独子,不过这少年就这么轻易把名字道出来了,到底还是天真得可爱。 她这么一边想着,一边不由看了姜涉一眼,暗自忖道:这少年同她和姜沅好似不太一样呢,那两人可是一人深沉一人冷淡,俱都摸不透心思,不如这少年喜怒毕现,赤诚可爱。 「些些小事,杜公子不必放在心上。」管家面上仍然没有一点愠色,只和气地道,「何况此事也怪不得小公子,人之常情罢了。只是规矩如此,老朽亦是爱莫能助。」 「我等既然投宿于此,自然要遵守这里的规矩,舍弟此番鲁莽行事,先生不予计较,是先生大度。」姜涉仍是极客气地叫姜延再三道歉,而后才又看向邹怀信和沈丘北,「两位就是从天机门来的少侠罢?」 「是。」邹怀信还了一礼,「在下邹怀信,这位是我师叔沈丘北。」 沈丘北颇冷淡地点了点头,就算作是招唿。 邹怀信连忙代他解释几句,只道师叔生性如此,并非目中无人。 姜涉也不在意,只是笑笑道:「两位想必也已听说了,林兄有伤在身,不便行动,但又唯恐误了时机,这才叫我先来与两位相见,不成想竟会在半途碰上,更料不到还遇见了舍弟。」说着望向姜延,微微一笑。 姜延神情激动,眼睛一眨不眨地只凝望着姜涉,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 秦採桑心道不过一会儿功夫,哪里能误什么时机?准是那小王爷一会儿一变,又改了主意不想见人罢。但这些究竟与她无干,也不好说甚么,便只默立一旁。只是看着姜延瞧姜涉的模样,又不由想道,看来这小将军威信倒是极足的。 邹怀信连忙道:「不妨事的,只不知林公子的伤势如何了?邹某这里倒有些上好伤药,若是公子需要……」 「多承邹少侠关心,林兄的伤势并无大碍。」姜涉微微摇了摇头,看了看姜延,话锋忽地一转,满是歉疚地道,「只不过舍弟来得突然,我兄弟又是久未相见,恐怕是家中有事,不知二位能否稍待片刻,容某兄弟先说两句可好?委实怠慢之处,还请两位见谅,日后定当登门赔罪。」 「公子言重了。」邹怀信人虽年少,却是生就玲珑心肠,立时应道,「久别重逢,自是应当好好叙旧,公子不必着急邹某这边,稍后邹某与师叔再去拜会两位公子就是。」 姜涉也不多言,只欠身道:「那便多谢两位了。」 邹怀信还了一礼,便连同沈丘北告辞而去。 秦採桑和江眉妩心底亦是雪亮,那少年既说身有急事,又是自家中来,怕是凉州那边出了什么事罢?朝中的事,一来她们江湖中人不好掺和,二来若真事涉军情,也不能掺和,便也就寻个藉口,告辞而去。 于是路上转瞬之间便只剩姜涉三人与管家,那中年人语声仍是一般和气,笑一笑道:「既是重逢喜事,理当寻个清静地方讲话,某倒是想起庄中有个去处正合适,若杜公子愿意,某这便带几位过去。」 姜涉一向直觉这位管家非同一般,倒不诧异他如此,彼此之间仿似心领神会,也不多说,只道个谢字,便随他到他说的那去处。 举目而望,只见水面无边,拥着孤亭一座,四下无人,果然是叙话的好地方。 第324页 姜涉便再道谢,管家只是摇头,「杜公子客气了,既是杜公子满意这地方,某便不多打扰了。」 姜涉并无多挽留,眼看着他离去,再示意姜沅连亭顶都看上一看,确认四周无人后,方才看向姜延,沉下声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冰块,一个呆子,一个菸斗……」秦採桑一路走着一路琢磨,忽然忍不住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 「说什么呢?」江眉妩睨她一眼,「什么冰块呆子的?」 「就是刚才那三兄弟呀。」秦採桑眨了眨眼,「你不觉得他们挺有趣的么?比谢庄主和谢小庄主还有趣。」 江眉妩道:「怎么有趣了?」 「当然有趣啦,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秦採桑认真地解释道,「谢庄主和小庄主还只有两个人,已经是天差地别,他们却是三兄弟,性情也各不相同,怎么会不有趣?」 江眉妩笑了笑道:「但依你这么说,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天差地别的更加不可胜数,该是更加有趣才是。」 「那自然了。」秦採桑倒坦然承认,可却也自有一套道理,「只是我又不曾见着他们,耳听为虚,哪里就能随意评判了?」 「到底是说你不过。」江眉妩笑着摇了摇头,「只不过冰块若说是姜沅公子,倒也合适,呆子……莫不是说姜延公子了?他是当之无愧;只不过杜公子为何却是一个菸斗?这我可不明白了,秦大侠,您给解释解释?」 「也不难解释啊,因为我觉得他呀,有点奇怪。」秦採桑认真地想了想,「你不觉得么?」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奇怪?」 「对啊。」秦採桑点点头,「但不是连云生他们那种奇怪,只是你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忽近忽远的,就好像那老叫花子拿的菸斗似的,成日就罩在烟气里,模模煳煳地看不清楚。所以我就觉得,他像个菸斗。」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倒是也有几分贴切。不过你这话说的……」江眉妩忽而忍不住扑哧一笑,「就好像你能瞧得出旁人在想什么似的。」 「看得出来啊。」秦採桑说着瞧了她一眼,「比如说,我就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江眉妩眸光微微一深,面上却只是笑,「那你倒说说看,我现在在想什么?」 秦採桑十分笃定地看着她道:「你在想,她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江眉妩的笑容微微一凝,旋即摇头轻嘆,「你啊……」 秦採桑得意地笑起来,「其实还是很好猜的,只要我想猜。」 江眉妩顺着她奉承,「是是是,秦姑娘最厉害不过。」 「哼,我才不信你。」秦採桑瞥她一眼,「你现在心里准是在想,这个屡教不听的傢伙,我可不同她胡搅蛮缠了,免得再白费口舌。」 江眉妩不动声色地斜她一眼,「你又知道?」 秦採桑看回她去,「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江眉妩摇头轻笑,「我是在想啊,大名鼎鼎的秦大侠,该当是言而有信的罢?」 秦採桑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眉妩,我同你说,其实我有个想法。」 江眉妩笑着看她,「哦?」 秦採桑肃了肃神色,「我觉得吧,打晕姜延的人,应该就是曲神棍。」 江眉妩瞧她一眼,「嗯?」 秦採桑自觉改口道:「……曲神算。」 江眉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或许罢,曲道长行事一向高深莫测。」 「其实就是装神弄鬼。」秦採桑撇了撇嘴,「说真的,眉妩,你信命理之说么?」 江眉妩的神色微微沉敛下去,「这等事情,信或不信,其实都各有道理罢。」 「这样啊……」秦採桑忽地笑了一下,「那你其实还是相信的。」 江眉妩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秦採桑摇了摇头,「不告诉你。」她说着快走了两步,转过头来沖她眨了眨眼睛,「是秘密哦。」 江眉妩愣了愣,而后不由得笑了笑,「你啊。」 秦採桑也笑了笑,站在原地等她跟上来,一路走又一路接着说:「其实我觉得这些还是不太可信,人这一生所有际遇,无论是好的,坏的,都有变数啊,一个人的命哪能说算定就算定了。」她没得着回应也不介意,只是再看前方时,不由得一怔,拉了拉江眉妩的胳膊,示意她也往那边看,「眉妩你看,是不是有个人趴在那里?」 第143章 听她这么问,姜延却是一点都不意外,就好似早知如此般的点了点头,「阿涉哥果然没收到我的信。」语气里还带着一点不悦,一点愤怒。 「的确是有一阵子不曾收到了。我本来以为是你随军例查,不得空闲,但如今看来,其中竟是另有隐情?」姜涉瞧他神色,很快便想到了其中可能的缘故,不觉心头一凛,「是中途被人扣下了?」 「我不知道是谁。」姜延烦躁地摇了摇头,「但大家都说可能是、可能是……是皇上。」他说完立刻退后一步,双手据地起顶,「我错了少将军,我不该妄议朝政。」 姜涉没有拦他,「为什么这么猜?又都是谁这样猜?」 「是……是我爹和将军说话,我无意间听到的。小隔间,他们没发现我,我、我也没和旁人说。」姜延说起话来不免有些吃力,「况且,敢拦幽州的信,也不会有旁的人了……」 第325页 「你从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涉语气虽然依旧平静,心中却早已掀起骇浪惊涛,昭宁帝为何如何会扣她的信?姜延的信中能有什么东西?且姜延不远千里赶来百状山下,她又偏是此时离京,这其中可有关联? 姜延一时没答,数着够了二十个数,方才卸下身来,大喘了一口气,「是四个多月前,漠北那弟兄两个干了起来……」 姜涉唿吸不禁急促起来,她当然知道姜延口中那弟兄两个是谁。 阿多吉与阿鲁那,俱是瓦什阿之子,一人掌文官至宰相,一人掌武兵权在手,且两人都颇具其父之风,阴险狡狯,诡计屡出,近年来齐心合力,将唿唿尔汗哄得团团转,漠北早已成了他二人囊中之物,纵是姜祁也无法等闲视之。 但他们却都知道,这弟兄两个私底下其实不合。亦是人间常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只不过当年漠北式微,不得已方才携手御敌,而今漠北渐有起色,他二人内讧,亦不过是早晚之事。 他们多年来就在等待这样时机,如今摆在眼前,焉能坐视不顾? 她但觉心中沸腾,迫不及待想回那沙场之上,振长缨,挽雕弓,平漠北,定边疆,只是……只是她能想到的,姜祁自然也能想到,若真能如愿以偿,她也不会在此地与姜延相见了。 姜涉不敢失落,平復了一下心绪,方才看向姜延,听他继续说下去。 「将军才一知道此事,就立刻报至京中,请陛下允准他相机行事。」姜延顿了一顿,话音里俱是不敢置信,「可是……可是陛下不允!陛下只是下旨,让将军有事及时回报,不可擅作主张。」说着说着,他声音中渐渐带上愤慨,「圣命难违,将军只有派人密切监视漠北动向,我们三军将士荷枪披甲、枕戈待旦,可一日日地等下去,等到阿鲁那落败、其部向边界溃逃的消息,却始终等不来出兵的圣旨。我们着急啊,少将军,我们着急,再不打,就来不及了。将军也知道,谁也不比将军清楚,将军十日里连上七道摺子,可……没有用。」 「没有用,你知道吗,少将军?」 那少年又觉悲愤又觉可笑地摇了摇头,「陛下只批下来一道摺子,通篇都在赞赏将军劳苦功高,三军将士英勇无畏,可是就是不提出兵,就是不说出兵。关于漠北的事,最后只有八个字——朕已知悉,尚容再议。少将军,你说陛下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满眼通红地看着她,姜涉也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两年前他分明也是想打,只不过当时国库亏空,胜负难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胜券在握,为何又要作这般批覆?她心中泛冷,疑惑,不解,想沖回宫中,当面向他讨一个说法,但她却只能板起脸来,仿佛无动于衷,「妄揣圣意,该当如何?」 姜延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再度起顶。 姜涉恍若未见,只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姜延深吸了一口气,翻起身来,仍旧立得笔直,「后来将军又上了几道摺子,陛下皆只以回以再议,将军无可奈何,只得一面严令封锁边关,防止阿鲁那偷渡入境,一面转託京中故旧,上书进谏。再后来,听说漠北使者入宫面圣,说阿鲁那挟持大汗,求大兴出兵助阿多吉讨贼。将军便再度上书,求陛下奏准其请,陛下未覆,自那日后,便许久再无京中消息。」 这难道竟就是他遣她出京的缘由么?可他若是意念已决,又何惧于她? 「后来呢?」 「后来才知道,所有送信人一进京城便都被扣下,以各种缘由阻止他们走动。其中有人察觉不对,想方设法将消息送到了庄太傅府上。」姜延红着眼圈,「老太傅原来也一点不知幽州消息,派人多方打听,才知漠北使者居处早就被封,而且……而且……」许是愤恨已极,他连声音都微微发着颤,「少将军,我现在都不敢相信,阿鲁那那厮竟然避开幽州,穿过大漠想闯入并州。老天、老天不长眼啊,还真被他捡了条狗命,摸到了并州城下。」 姜涉亦觉身心颤抖起来,「竟至于此?」 「可不是么?」姜延冷笑一声,「只可恨那守并州司徒攸,我看他就是个棒槌!不过数十人之众,分明手到擒来,结果他非但不杀不绑,还要好生招待,且要派人往京城报信。」 他勐地一拳就要捣在亭柱上,半途却给姜涉轻轻拉住,「有话说话。」 「阿涉哥!」姜延双目通红地盯着她,「我心里难受,真的难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孙子,亏他还是名将之后,他怎就不长半点脑子?说什么阿鲁那才是受了冤屈,说什么阿多吉造反夺权,他们狗咬狗,关咱们什么事,竟还要给他们分出个谁对谁错?咱们就等他们两败俱伤,全扒了狗皮做大衣,难道不好吗?」 「好,自然是好的。」姜涉嘆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阿延,许多事都没那么简单。也许陛下有其他的考量。」 「我不知道什么考量。」姜延抿着唇,委屈地看着她,「我就知道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要是……要是先帝……」 姜涉冷声一喝,「姜延!」 姜延住了嘴,将身一矮又要起顶,却给姜涉抓住胳膊,「行了,且记下了,说罢,后来如何?」 「后来?他这样声势浩大地派人进京,大家倒是都知道了这事。庄老太傅连夜进宫面圣,陛下只道去接阿鲁那的人已走多时了!『不可但听使者片面之词,须得大将当面对证』,呵!」姜延说着便冷笑一声,「老太傅后来才查出些风声来,原来此事全都是那劳什子邓国师一手操办,满朝文武都被瞒得结结实实,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如此人才,分明该派去漠北做间才是。」 第326页 姜涉看了他一眼,终于没再多说什么,「事已至此,父亲又是作何打算?」 「将军他说,劝不得了。」姜延似乎再没了气力,声音平淡而死板,「机不可失,须先斩后奏。」 姜涉心头微微一凛,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姜祁的意思——千里入京,沿途未必太平。可汗与大将折于他国境内,奇耻大辱,和不得,须战;纵然二者只亡其一,但如阿鲁那死,漠北既失一能战之将,又可以唿唿尔汗之名出兵平乱,若唿唿尔汗亡,亦可声讨阿鲁那保护不力之罪;即使漠北无一战之力,阿多吉志在求和,却也可另拟约盟,更伤其元气。和与战皆可在我,千载难逢之机,如若错失,养虎遗患,悔之无及。 「我爹说他去,我说我去。」姜延半哭半笑了一声,「我从那小隔间站出来,被我爹狠狠骂了一顿,还想关我小黑屋。我就躲,说不。后来我还是争赢了。少将军,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我就说阿延都是大人了。」姜涉也笑了一下,心却是不禁沉了下去,若是真的马到功成,姜延他……也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说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其实也没甚么特别的。」姜延语气平平,「寻踪迹,辨方向,我们一路追了上去,可是没想到,护送他的那人有点本事,把他们看得密不透风。我们人手没他们多,也不敢明晃晃用**,便想要来暗的,结果……」他一时嗫嚅起来,竟不往下再说。 姜涉心中发冷,只反覆念着不至于此,半晌才能低声问道:「无功而返?」 姜延点头又摇头,「若能无功而返就好了。」 姜涉几乎不敢再问下去,「那……」 「那些人里有个武功高手,是个胖大和尚,十分厉害,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姜延哽咽着道,「三个人只有一个逃了回来,还被打成重伤,不多久也咽了气。剩下那两名弟兄,被挂上贼匪的名头,斩首于当地示众……少将军!咱们的人就算死,那也该死在战场上啊!这么个死法,算是什么呢?」 少年人双眸含泪,声音发颤,字字句句都叩问在她心上。她这才晓得他为何如此不甘,如此愤怒。她也一样不甘,一样愤怒,一样不知该如何才能灭却这心头熊熊燃起的怒火。 那都是她的英雄儿郎,纵不能斩杀胡虏衣锦还乡,也该浴血之后马革裹尸而归。决不该、万不能,就这么白赔上性命,死后还要受那等屈辱。 为什么呢?明明根本不必如此。 姜延还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兄弟被挂在城门楼上?当然要带他们回家。可那人……那人竟要赶尽杀绝,预先留下风声给那刺史,说定有同党会来作乱,教他埋伏下弓箭手来。」听着姜延把那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报出来,她只觉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来,「若是真的寇匪便也罢了,可……可咱们是兵不是贼啊!」说至此处,实在忍不住堕下泪来,「弟兄们哪曾受过这样委屈,却又不知道该去怪谁……可是少将军,我不相信,我并不相信他一点都不知道……」 姜涉没有作声,她心中亦是明镜也似。 那领兵的不可能不晓得他们不是真正寇匪,他们既是护送,行事必然小心,处处避人耳目,又如何会有寇匪沖他们而去?更别说之前曾有几番刺探,若是军人,就早该心中有数,更何况听他行事缜密,必然早有所感。可他,竟还是选了这样的做法。 她不自觉地攥起拳来,越收越紧,一字一字,冰冷如钩,「知道是什么人么?」 姜延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满面悲愤,「我竟然都不知道,我竟然……」 「这不是你的错。」姜涉轻声打断他,双手握住他双肩,逼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而且你放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早晚有一日,咱们会揪出此人,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姜延勐地抽泣了一下,含着泪重重点头,「等到那一天,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要他血债血偿!」 第144章 姜涉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松开手来,却不想他忽然张开双臂,扑进她怀里,「阿涉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她愣了愣,看了姜沅一眼,到底还是没能将他推开,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背,「没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姜延却还是抽噎着道:「可是我……要是我身手再好些,要是那天去的人是我……」 「你都说了,那人是个武功高手,就算是我与阿沅,只怕都没把握。」姜涉轻声道,「没人会怪你的,但你若自己怪你自己,那么便得擦干眼泪,现在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是!」姜延虽仍声带哽咽,却还是松开手来后退一步,挺身立正,「末将领命!」 姜涉点了点头,勉强绽出一个笑来,「很好,现在说说看,你又如何会到这里?」 姜延抽了抽鼻子,接过姜沅扔来的手帕随便擦了一把,方才说道:「将军叫人带来一封信,要我去百状山找一位曲千秋曲道长。若他不能出手相助,便只得……」他深吸了一口气,「只得走最后一条路。」 原来姜祁始终是晓得的,晓得他身份来歷。也是,他哪里能放任不明之人来去自如,姜涉轻轻点头,「我明白了。」既是江湖高手,只得高手来制,可是天机门真的会掺和此事么?她心中拿不准,也暂时不及不敢往细里琢磨,「那你又怎地到这山庄里来?我方才听着,你似乎并非自愿?」 第327页 「可不是么?我也不知道是谁打晕了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姜延提起此事还有几分怒意,「不过还好,我碰见阿涉哥你了,还正好碰见天机门的人,少将军,咱们快些上百状山去罢。」 他神情踊跃,姜涉却不禁苦笑了一下,「不知阿延有没有想过,打晕你的人会是谁?」 「这谁知道?或许是盗马贼罢?」姜延皱起眉来,「毕竟只有马被偷了。」 姜涉但只摇头,「阿延就不觉得有点巧合么?怎么我同阿沅在这里,天机门的两位也在这里?」 「对啊?」姜延面上重新带出了迷茫之色,「少将军怎么也会在这里?」 「太后寿诞在即,我与永王殿下替陛下来请一尊玉观音。」姜涉嘆了口气,「其实,我们本也是要上百状山的。」 姜延不觉面露喜色,「这么说来,那岂不是咱们早晚都要碰面的?」 姜涉却摇了摇头,「看似如此,其实未必。」 姜延也不禁皱起眉来,「怎么说?」 姜涉轻嘆口气,「一者,我听管家说起,那二位一直在镇上相待,若非因为旁的缘故,我们误入这山庄,只怕阿延未必会在镇上停留,那便是错过了。」顿了顿又道,「二者,陛下始先不知父亲与百状山有些渊源,否则,你我恐怕也不会在此相遇。」 姜延听得有些疑惑,「可咱们现在毕竟是见面了呀……」 姜涉看了他一眼,倒没再往深里细说,「现在虽然碰面,但我却总觉得,此事是曲先生有意为之。」 「啊?」姜延不由惊叫出声,「怎么可能?」 「阿延久在幽凉,可能没听过曲先生的名声。」姜涉微微一嘆,「他实是中原武林的传奇人物,传说他能算尽天下之事,兼能知人一生命数,只不过为人好游嬉山水之间,鲜少置理俗尘之事。父亲此番求他,也实是迫不得已了。」 她嘴上这般说,心里到底不觉怅然,也许先生就是算到她来,才不肯相见罢。如此说来,先生是不肯援手了?可这命数,又算甚么?她不知该信抑或不信,终是只低下头去,轻呵一声,未再多言。 姜延却是听得满眼迷煳,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有这么厉害?」 姜涉若有若无地一笑,「我也不知,但人的名树的影儿,总得有那么三分根据,才能天下尽传罢。」 姜延尚存惊嘆之意,「可、可是若打晕我的真是曲道长,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姜涉轻嘆道:「他能算前因后果,也许是算出甚么妨碍,才不愿相见罢。」 「啊?」姜延大急,「要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姜涉未正面回答这问题,只望着浩荡水面,缓声道:「阿延我问你,按理说陛下态度应是未决,阿鲁那他们进京之后,或许另有变数,为何父亲却一定要在入京之前杀他呢?」 「这、这我倒从没想过……」姜延闻言不觉一怔,随即却又笃定起来,「但将军定有他的道理。」 「是啊,父亲定有他的道理。」姜涉也信这一点,她只是想不明白。能除去他们自然是最好,可除非姜祁知道昭宁帝已决心放过他们,才会不惜这样大动干戈,在进京之前动手罢?可是昭宁帝为何会放过他们?两国血海之仇已深,先帝便是折在瓦什阿手上,纵然昭宁帝肯放过他,太后也不会答应罢? 她想不通,在她看来,昭宁帝放任他们入京倒也未必没有道理,阿鲁那既是劫持唿唿尔汗在手,若他们能顺势将唿唿尔汗留在京里,那么出师漠北,更是师出有名。是以唿唿尔汗其实可留,但是阿鲁那……怎能不除去阿鲁那呢?于情于理,都可光明正大,斩草除根。为什么,就是不肯呢? 姜延此时渐渐琢磨过来,不由忧心忡忡,「若曲道长真的不肯相见,是不是就不肯相助?我不怕走到最后一步,只是我担心那和尚太过厉害,我不想功亏一篑。」 「车到山前必有路。」姜涉从复杂思绪里抽身出来,无论如何,既然那是姜祁最后的决定,她只要确保能够成功便好,「阿延也不必太过担心,曲先生既然这样安排,想必也有他的用意。」 姜延依然是摇着头,显然并未那么信得过曲千秋,「可他都不肯见咱们一面……」 「总之,咱们还是先去听听那两位天机门的少侠怎么说。」姜涉向他安抚地一笑,「也许他们知道曲先生的下落也未可知,总之先与他们谈谈,咱们再作打算,若是实在不成……」 姜延眼巴巴地盯着她,「那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罢。」姜涉终是没再说下去,「这几日你且莫再提起此事,我自会设法。」 「嗯。」姜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还有,如今出门在外,我化名杜龄……」 姜延当即一怔,「那、那我刚刚不是闯祸了么?」 「没事,只当是小名罢。」姜涉向他笑了笑,「只当着旁人,别再叫少将军,等会儿见着王爷,也只称唿他林公子便是。」 「王爷?」 姜涉只觉一时也解释不清,「记着了就行,他说什么都不要往心中去,听着就行。」 姜延便点点头,「好。」 姜涉瞧他虽然应承,眼中泪水犹还未干,不由暗自嘆了口气,「对了,家中一切可都安好?胜叔和胜婶在那边可住得惯么?」 第328页 「好着呢,我爹可高兴了。我之前信上不是写过么?」姜延点了点头,「就是婶子有点担心阿廷哥和珮鸣妹子……」 姜涉嘆了口气,「这几日事情太多,我竟又是忘了,到时问问天机门那两位少侠罢,若他们也不知道,有机会我再去问问方才那位红衣姑娘。」 「那位姑娘知道阿廷哥的消息?婶子到时候肯定高兴坏了。」姜延十分高兴,转瞬却又低落下去,「要是漠北的事也能顺利解决就好了,那就是喜上加喜、好事成双了。」 姜涉拍拍他肩膀,「得了,别总愁眉苦脸的了,那兄弟两个纵使能挨得过初一,也决挨不过十五。」 姜延还是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道:「那可不一定,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像他那种祸害,可不命长吗?」 姜涉再心事重重都不禁被他逗得一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他,只招唿姜沅道:「阿沅,走了。」 姜沅抓住亭顶飞檐,轻巧翻落进来,冷着一张清澈干净的脸,跟上姜涉便走。 姜延愣了一下,连忙叫道:「等等我啊!」赶紧追上去了。 三人一去,四下又是阒寂无人,许是微风拂过,荷叶微摆,湖面上渐次泛起几道涟漪,愈来愈远,终归于无。 江眉妩顺着秦採桑所指的方向望去,仔细看了看,不觉蹙起眉来,「好像是有个人,可这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有个人呢?」 秦採桑倒是不以为意,「说不准又是被哪个扔进来的。」 江眉妩摇了摇头,「这地方根本与院墙不沾边,怎么可能扔得进来?」 秦採桑说着往前行去,「好啦好啦,总之先过去看看。」 江眉妩只将她往后一拽,「我看咱们还是告诉管家,由他来处置更为妥当。」 「那倒不必罢?」秦採桑不以为意地道,「这庄里料来也没甚么危险,说不准那都不是个人呢?再者说就算是人,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呢?总不能袖手不管吧?咱们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好不好?」 江眉妩晓得劝她不住,便放开了她,当先往那边行去。 秦採桑低声嘀咕一句「也忒小心」,面上却是忍不住露出点笑影儿来,快步跟了上去。 行得近了,便见那果真是个人趴在地上,看衣饰打扮,却是个女子。 江眉妩喊了几声,她只没半点反应,她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再往前一步,欲要伸手拍拍她背,孰料那女子却忽地翻过身来,双手一张望她一扑,剎那间竟将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江眉妩纵然早有提防,却无论如何料不到竟是这般情境。又不知她是否有伤人之意,一时只待挣开,那女子双臂却如铁箍一般,急切间脱不开身来,竟被她带着急速退后几步。 秦採桑眼见变故猝起,一面喝声:「你做甚么?」一面跟上前去,晃眼之间却见灌丛里泛起一道亮光,脚步不禁慢得一慢,叫声「眉妩小心」,同时握住了荡寇。 江眉妩早知有异,咬着牙将头向前一撞。 那女子只怪笑一声,放手的同时手中已多出一把长刀,亮光一闪,便向她而来。 江眉妩那肯坐以待毙,双手一振之间流云飞袖已然甩去,直卷那女子手中刀锋,却不料道旁灌丛里忽地同时跃出十数个黑衣蒙面人,十多道亮光分成两片,一半沖她,一半却是直奔秦採桑而去。 秦採桑一面抽出荡寇迎敌,一面忍不住大骂一声:「不是说争斗要逐出的吗?这都算得上杀人了罢,也没见他来管管啊!」 那围住她的几个蒙面人确实招招都是要命的架势,然她自谓不曾与人结下这般大的怨仇,更遑论还是在号称无争斗的没名字庄中。她一面招架,一面不禁将庄主和管家都骂了万遍,更不禁闪出个想法,该不会根本就是管家布的局罢?还是又是石头教捣的鬼? 她与江眉妩被分散两处,无法互为照应,只能倚仗快剑勉强防住要害。无奈那五六人配合默契,躲得过直噼心口的一刀,躲不开往腿上招唿的一下,不多时身上便已挂了彩。 疼痛本使她心情躁烈,再看江眉妩的流云飞袖竟被人截断,更是怒从心头起,一急之下便又使出那套剑法。长剑带着风雪声唿啸而去,映出持剑人微红的眼眸,只一剑便刺倒对面那大汉,鲜血自他胸口喷涌而出,当时仰面便倒。余下几人对视一眼,转瞬再换阵势。 秦採桑却不待他们再合围上来,刷刷又出三剑,硬是撕出条口子,那阵势不成阵势,压力立减,她便藉机抢出身去,直刺那威逼江眉妩最狠的一人,极之强硬地闯进去,一面对付那招唿过来的长刀,一面沖身后的江眉妩道,「你没事罢?」 第145章 江眉妩应声无事,瞧她的眼神却有些微忧虑,但只一瞬之后,便专心应对起围来的黑衣人。 忽然只闻铃铛声连响,管家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 中年人清癯的脸上头次失了和气,望住那先前的女子道:「杨姑娘,尔等破我庄中规矩,敬请停手,受某处置。」 那女子但只冷笑道:「规矩又如何?想要我服你这规矩,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时手中长刀连挥,竟腾身向管家而去。 管家嘆息一声,铃铛声又起,灌丛里忽而钻出数十个灰衣蒙面人来,两人一组,很快便反而围定那十数个黑衣人。 第329页 那女子眼神一变,喝声「撤」,转身几个起落,便是没了影踪。 秦採桑本想追上去,被江眉妩一拉,也只得作罢,没好气地看向管家,「先生就这么放她走了?」 那旁管家蹲下。身子试完那人鼻息,封起他几处穴道,挥手招人抬他下去,闻言抬头看秦採桑一眼,缓缓站起身来,「秦姑娘放心,杨姑娘走不掉的,只是两位姑娘亦坏了我庄中规矩,还请两位……」 秦採桑正没好气,「什么?我们坏了规矩?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不还手,难道还要等死吗?」 管家重又恢復了和气的样子,「对不住秦姑娘,只是规矩如此,无人能免。」 秦採桑但只冷笑,将荡寇一抬,「那就看你本事好了。」 管家微微一嘆,「秦姑娘……」 江眉妩却是看着被抬下去的那人,「敢问先生,那人性命可有妨碍?」 管家摇了摇头,「秦姑娘心地良善,手下留情。」 秦採桑瞧着江眉妩手臂上洇出的血来,不觉皱眉,「早知我就该结果了他。」 江眉妩低声劝她道:「算了採桑,这等时候,倒不如暂且避避风头。」 秦採桑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颇不情愿,「谁知他们是不是合起来演戏?」 江眉妩看她一眼,「你难道还真信不过曲道长么?」 秦採桑嘀咕了一声「信不过」,不过到底还是僵硬地点了个头。 管家带着歉意道:「多谢两位姑娘体谅,时候一到,某便会恭请二位出来。另还派人看顾两位伤势,敝庄有上好的伤药,定然不会留疤。」 秦採桑瞪他一眼,「谁稀罕你们的伤药?」 管家但只唯唯诺诺,抽出两条方巾,客客气气地请她们蒙在眼上。 秦採桑一面由着江眉妩蒙起她的眼睛,一面不悦地嘀咕道:「我觉得你们真和余舟是一伙的。」 管家只是和气微笑,并不言语。 秦採桑虽蒙住视线,双耳却依旧清明,行动之间亦是无碍,随着他直走下去,约摸半盏茶功夫,忽觉迎面扑来一阵潮气。她但闻得头顶仿佛是传来一阵潺潺水声,心中正暗忖着究竟是什么地方,管家已在身旁温和提醒,「姑娘,小心落阶。」说罢,引领她一级级下了台阶。 她才懒得谢他,那湿寒冷意挥散不去,饶是她内力深厚,都有些禁受不住,便不由抱怨道:「也不至于关人到这种地方罢?水牢么?」 「秦姑娘莫要担心,敝庄不会如此委屈姑娘。」管家微微一笑,「姑娘请稍稍忍耐,很快便到地方。」 秦採桑艰难地耐住性子,回了一句,「好罢。」又不知走了许久,忽地听闻开锁之声,蒙目的方巾随之被人去除。她连忙舒展一下手脚,环顾四下,自忖身处之地,许是算作一条走廊。虽则烛火暗沉,却可隐约瞧见墙上镶着几扇铁门,其中倒也温暖,不似适才那般冰凉入骨。 管家指住那几扇铁门,和气道:「秦姑娘可随意挑选。」 秦採桑回过头来盯着他,「那江姑娘呢?」 管家温和一笑道:「江姑娘在另外一处。」 秦採桑哼了一声,「真不知该不该信你。」话锋随即又是一转,「要关多久?」 「待庄中三日一满,即来相释。」管家恭敬一礼,「多有得罪。」 秦採桑又哼的一声,没说甚么,只随便指了一扇门。 管家即过去将门打开,秦採桑没待他说出那个请字,便走进去,回头望住他道:「你说的那杨姑娘又是谁?」 「杨姑娘即是杨姑娘,秦姑娘若问别的,某却也不知。」管家和气一笑,说着话欲将门带上。 秦採桑却拿荡寇一挡,冷眼瞧着他。 管家毫不慌乱,只是微笑,「就如某只晓得姑娘姓秦,江姑娘姓江,是庄中客人,旁的事情,也都一概不知。」 秦採桑终是冷冷撤了剑,听他将门上锁,脚步声渐去,索性是既来之则安之,便打量起这所谓牢室来。其实内里倒还布置得颇为舒适,地上铺起密实地毯,宽床大桌,橱柜藤椅,一应俱全,只是少却些光亮,未免过于晦暗了。 她随便给自己上完药,就在床上躺了,默默先将清心诀拿出来回顾一遍。 其实刚才不是不心惊的,那一瞬她是真想杀了那黑衣人,虽说他们先下杀手,她以牙还牙也无可厚非,可从前她决不至于那般怒火上头,出手分毫不留余地,若不是最后关头竭力克制,那人当时便得殒命剑下。 她无法不想到连云生,只得暗暗发誓再也不用那套剑法。 将清心诀反覆念了三遍,才觉心情终于平静下来,这才寻思起这几天发生的事,只觉想不明白的实在太多,先是襄城那边闹起来,又是夏西洲留封莫名其妙的信,没名字庄她们虽本也要来,可想不到却是会碰着邹怀信,现在又冒出个姓杨的姑娘带人杀她。 姓杨?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的人,若硬要牵扯的话,姓杨又使刀,或许跟江眉妩提起过的那杨威有关罢?其实杨灿倒也姓杨,且也用刀,不过一来他们没有仇怨,二来杨灿是川蜀人,和他们口音也不一样,三来杨灿那个人倒还正气,不至于跟那帮二话不说下杀手的黑衣人扯上关系。 不过,谁晓得呢?知人知面又不知心。 第330页 秦採桑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气,颠来倒去地念着那些个名字:余舟、夏西洲、楼万方、丁是卯、曲千秋、没名字叟…… 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为连云生报仇?她可不信,那该全然冲着她来才对。 找剩下的宝藏?或许罢,可姓杨的来杀她做什么? 最要紧的是,这儿的庄主真的是包婆婆么? 她希望是,却又有点不希望是。那幅图上的双歧,叫她觉着害怕。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得门上有轻微响动。 她当即一跃而起,将荡寇攥在手中,悄悄地往门边走了两步,凝神细察外边动静,倒好似是有人在开锁一般。 怎地?管家难道改了主意,现在就来放她不成? 曲千秋起初要他一起下山时,邹怀信是打心眼里不情愿的。 他从前在家里边也是前唿后拥的小少爷,最晓得被捧到天上去是什么滋味,若不是他娘总三令五申地拘着,他邹怀信定然也不会是如今的邹怀信。金枝玉叶定然更难伺候,何况是庄师兄提起来都说过头疼的那小王爷,再加一个名满京城的少年将军,随便一想都知是能闹上天去的主儿。 邹怀信一颗心早就提到嗓子眼,行也愁坐也愁,可惜师叔的命令不能违,还是只能委屈巴巴地下山来。 不过现在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谁说武将家风就差了?若不是他早知道,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个纵横沙场的铁血将军啊。 温文尔雅的少年将军此时就坐于他对面,面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既未过分热情,却又不至冷淡,「两位既是天机门弟子,又说是在此相候,想必知道我二人的来意,杜某便不多言了,只想确认一下,玉观音此刻可是仍在山上?」 邹怀信点了点头,「杜公子请放心,待三日过后,就由怀信同沈师叔带两位公子上山。」 「那么多劳二位了。」姜涉客气地致谢,旋即却又道,「杜某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邹怀信自然不敢叫他不讲,只得客套地说一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涉微微一笑,「还是为着家弟之事,家中长辈与曲先生曾有一面之缘,今番叫家弟前来,原是想求见曲先生一面,不想舍弟顽劣,却也误入山庄,我便想请教两位,不知曲先生如今也在山上么?」 邹怀信心里不禁打了个突,那叫姜延的少年是来见曲师叔的?那曲师叔还打晕了他?曲师叔到底是几个意思?他视线与姜涉无意间一撞,忽觉这少年将军也一点不好相与,「这……曲师叔他一向行无定所,我也不晓得他如今可在山上,若是小公子有什么要紧事……」 「倒也没那么要紧。」姜涉许是瞧出他的侷促,接上话去,「只是久闻曲先生算术通神,本想当面拜会,看来终归是缘悭一面。不过这么说来,也许他老人家已经算定,咱们能在这山庄中相见呢。」 邹怀信暗自又打了个颤,迎着她含笑的视线,硬着头皮道:「曲师叔他神机妙算,许是能够算到,但究竟如何,怀信也是不知。」 姜涉心中却已有数,「是啊,先生神机妙算,可惜终归是无缘一会。对了邹少侠,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邹怀信只觉自己有点头疼,却仍然只得小心陪笑,「杜公子请说。」 姜涉笑了笑道:「太后寿诞在即,我只怕在这山庄中耽搁三日,不知能否赶得回去。」 邹怀信暗自松了口气,「这个杜公子尽管放心,双歧至百状山只有半日行程,两位公子若是急迫,就只在山上留宿一晚,再来从徽州到京城,若抄近路至多半月。今日方才十七,满打满算,一准是没问题的。」 「邹少侠既这样说,杜某便放心多了。」姜涉点了点头,向着邹怀信感激地一笑,「不过这山庄当真必须待满三日么?杜某倒还无妨,只林公子多少有些不适,想着最好还是早些办完事情回去。」 邹怀信十分理解,但这山庄的规矩他也不知能不能破,毕竟他那一向不守规矩的曲师叔都在这里整整住了三日,因此最好还是守规矩,「依怀信拙见,最好还是待满三日再出庄去,这山庄主人规矩定得虽然有些古怪,但想必并无恶意,曲师叔曾来打探,后来也是住满三日才回山的。不过杜公子尽管放心,这庄中无甚危险,至于林公子的伤势,怀信倒还略懂一点医术,若是公子不放心,等会儿怀信随公子回去看看。」 「那倒不必,林公子已敷了管家先生送的药,无甚大碍,多住两日养伤倒也甚好。」姜涉神情里带上些许嚮往之色,「说起来,这山庄建的气派,管家也是进退有度,真不知庄主会是怎样人物,既然曲先生曾来过此地,不知他可是知道了庄主的来歷么?」 邹怀信摇头苦笑道:「曲师叔他老人家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是说天机不可泄露,关于没名字庄他只说过两句话,怀信至今都参悟不透。」 「哦?」姜涉饶有兴味地问道,「是什么话,不知可方便说么?」 邹怀信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其实师叔常把这两句挂在嘴边,这两句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姜涉不禁一怔,「这两句话……同没名字庄又有什么关系呢?」 邹怀信苦笑道:「所以怀信才说一直都参悟不来,这世上的事自然是这个道理,可是若搁在没名字庄这里,就不知有何联繫了,可惜师叔又不肯细说。」 第331页 姜涉将那句话念了两遍,仍是品不出旁的滋味,索性也不再琢磨,毕竟她那位先生最是肆意放旷,叫人捉摸不透,或许这句话只是随口说来。一念及此,便只看着邹怀信,正寻思着再该怎地探问些消息,房里竟忽然闯进个人来。 那人才一进门,便一叠声地嚷嚷道:「那边刚打起来了,热闹着呢,可恨小老儿才找着路过去,竟就打完了,你们说可气不可气?咦?这位小哥瞧着有几分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第146章 姜涉转头,只见是个别着菸斗的小个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来,认得他是丐帮帮主侯重一,便笑了笑道:「前辈不记得了?晚辈杜龄,前日在襄城时,有幸与前辈有过一面之缘。」 「哎呀,怎么会不记得。」侯重一眯着眼看了看她,忽然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就是同小秦丫头在一块的那个嘛!」 姜延不由好奇地看了姜涉一眼,邹怀信亦是面带疑惑偷偷打量她,姜涉只当不知,仍是微微含笑道:「正是晚辈。」 「瞧罢,我就说我记性还是很好的。」侯重一视线落在她佩剑上,双眼又放出光来,「对啦,趁那小丫头不在,小友快悄悄告诉我,要不要换个更趁手兵器?」 姜涉想不到他竟还记得这茬,「多谢前辈好意,不过晚辈也是用剑更顺手些,所以……」 「可惜啦。」侯重一嘆得一嘆,「小友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姜涉微微摇头,婉言推辞。 侯重一还想再说什么,那边邹怀信却是问他道:「不知侯老帮主刚才说的打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侯重一大马金刀地往桌子上一坐,顺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讲,「小老儿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过去的时候都打完了嘛,只瞧见个残局。不过倒也不奇怪,就秦小丫头那么沖的脾气,要是不闹出点事来,那才叫奇怪呢。」 邹怀信惊道:「是秦姐姐和人动起手来了?」 姜涉亦是看着侯重一,只见他解下菸斗来在手里把玩着,眯缝着眼睛笑呵呵地道:「除了她还能有谁?」 邹怀信关切地道:「那秦姐姐她们没事罢?」 「不知道,不知道……」侯重一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满脸惋惜,「反正依着管家的说法,是给带进什么牢里,关上个三天就送出庄去。」 邹怀信喃喃地道:「这样啊……」 姜涉闻言不觉暗自心惊,连秦採桑都只得守那规矩,看来这庄中实力当真深不可测。他们怕是也只得多留几日,免得节外生枝,可是若是多留些时日,还能赶得及么?或许她该信先生定有算谋,只是…… 邹怀信忽地看向姜涉,「怀信想了想,最好还是随杜公子走一趟,一来相送,再来也看看林公子的伤,总是尽一点心意。」 姜涉知他是怕这庄中也出变故,不过想了想,倒也没有反对。永王那样的性子,若听说必须要等三日,怕是会炸,不如由旁人来说,或许还好一些。 邹怀信看了看犹立在窗边的沈丘北,与姜涉示意后,先过去与他说了两句,才一同告辞侯重一,随着姜家三人出了院子。 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是极会做人,姜涉不觉暗暗称奇,再看四下只有他们几人,便就开口问道:「不知邹少侠可认得九幽派的独孤拓少侠?」 邹怀信点了点头道:「认得的,之前在阜安,还曾见过一面。」 姜延早就竖起耳朵在听,此时忍不住插话道:「那邹少侠可认得姜廷么?他也是九幽弟子。」 邹怀信闻言笑了笑,「姜廷师兄我也曾见过的,那时我方才被师父收入门下,姜廷师兄跟独孤拓师兄,都是那时见到的,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姜珮鸣姜姑娘,如今应该也叫姜师姐了。」 姜延忍不住神情激动,「那他们现在可还好么?」 姜涉轻轻喝道:「阿延。」再歉意看向邹怀信,「其实阿延与那两位沾些亲故,所以才冒失了些,失礼之处,还请邹少侠见谅。」 邹怀信只是摇头说道无妨,话到这个份上,他也猜出点什么,「姜师兄和姜师姐现今应还在锦州,不过谢庄主前日曾写信与独孤老门主,请他到襄城坐镇,老门主若是来时,应会带着他们两位,也许回头还能见上一面。」 「那就太好了。」姜延才欢唿一声,转瞬却又低落,「可惜我们急着赶路。」 邹怀信瞭然道:「公子不必太失望,独孤门主也未必会来,再者之后总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嗯。」姜延怏怏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邹少侠,姜姑娘她……她和独孤少侠可还好么?」 邹怀信愣了一愣,现出些茫然之色来,一时似乎不甚明白姜延的意思,「姜师姐她和独孤师兄很好啊……」 姜涉在心里微微一嘆,心道邹怀信年纪究竟尚幼,哪会看得出那些儿女情长,便道:「阿延,休得多问,既知他们平安,便已很好了。」 姜延哦了一声,听话地不再问及。 邹怀信困惑地眨了眨眼,也没多心,转出院前的小路,看着道旁相似的灌丛,实在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可看姜涉倒是极有把握的模样,他便不好多说什么,便只接着跟着她往前走。 姜涉早觉得这庄中怪异,只是没甚机会试探,此时便想尝试单凭一己之力可能走脱,不过未走许久,前边却忽地传来一声冷哼。她听这声音便不禁眼皮直跳,抬头果见是永王与德元站在那里,只得赶紧上前招唿,「林兄怎地出来了?愚弟正待回去……哦,这位是天机门的邹少侠……」 第332页 邹怀信连忙上前见礼,心里不由咯噔一跳,他可记得这位王爷要比姜涉年纪小罢?怎地反是他为兄?看来难缠的果然还是躲不过去。 永王臂上尚还固执地绑着厚重一圈白纱,邹怀信与他见礼,他也只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不作他言。 「杜公子动作未免也太慢了罢?爷还当是您犯了规矩,给赶出去了呢。」德元是惯常的趾高气昂,瞥了邹怀信同姜延一眼,又露出不悦之色,「这就是天机门派来接爷的人么?」 邹怀信连忙点了个头,「正是……」 才说一句,却就给永王凉凉打断:「既然来了,那就走吧。阿德,回去收拾东西。」说完即就转身,沿路走去。 德元且不忙跟上,只瞪了几人一眼,尖声尖气道:「听见了么?还不赶紧?」 邹怀信颇同情地看了姜涉一眼,姜涉倒似乎不甚在意,只歉疚向他一笑。 姜延倒是满脸不服,低声嘟囔一句,「这谁啊?」 姜沅沖他摇了摇头,「是林公子。」 姜延还没反应过来,「林?」 谁知德元耳尖,竟听得清楚,当即不悦地冷笑一声:「你跟京里打听打听去,就知……嘿,我跟你说话呢,你看什么呢?」 姜延被姜沅制着,无可奈何地压着脾气,左顾右盼但只不将德元放在眼里,忽然却见那灌丛里竟蹿出一道影子,竟是直奔永王而去,不觉惊愕至极地愣住。 等姜涉几人抬头看时,那道影子已将手中长刀架在永王项上,冷冷地看住他们,原是个衣衫狼狈的女子。 第147章 德元还在阴阳怪气地说话,姜涉已顾不得理他,暗暗将青虹扣住,看着那女子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德元先还不明所以,待回头一看,却登时哭丧起脸来,「救驾!救驾!」 那女子一张俏脸上被碎枝划出几道口子,眼角眉梢间尽是冷意,将德元冷冷一瞪,「你再出声,老娘这便结果了他。」 「别……别……」德元立刻把嘴捂了起来,颤巍巍地往前去了一步。 那女子立刻便冷冷喝道,「退回去!」手中刀锋作势往下一压,德元立刻不敢再动,只颤颤地在原地站定。 姜涉道:「姑娘,有话好好说,你且放开……」 那女子冷冷道:「闭嘴。」 姜涉不敢触怒她,只得收声。 那女子一手持刀,一手将永王脉门紧紧扣住。永王一张小白脸上已全是冷汗,不过倒未如姜涉以为的那样惊慌失措,反而仍是狂傲地道:「你若敢伤本公子一分一毫,本公子管叫这天下再无你容身之地。」 那女子只冷笑一声,忽地在他臂上捏了一下,「老娘倒想看看,你如何叫我再无容身之处。」 永王痛唿出声,疼得冷汗直冒,一时之间再无作声。德元叫了一声「爷」,似是情不自禁地往前挪了挪。那女子又将他冷冷一看,德元却毫无所察般,只管乌七八糟地乱骂她。 女子忽地重重再捏一下永王伤处,德元慌了神,终于住口不言,女子左右一望,只冷冷道:「放心罢,老娘暂时还不想要这小子的命。」 姜涉忧心如焚,四下看顾,估摸着那些暗卫何时能至,怎样才能将永王平安救下,兀自焦急不已之时,心中却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沿路大大小小也都经过坎坷,只算那是小打小闹,无人出手也就罢了,可此刻永王身处险境,都无人出头,该不会、总不会,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暗卫罢?! 姜涉只觉心中霎时冰透,越想却越觉得并非不可能之事,也许当初永王提早两日出发,路上又要换车,不单是为了避开秦採桑,还是为了甩脱昭宁帝派下的暗卫罢? 这要命的小祖宗! 那女子警醒之至,她根本就不得近前,姜涉是真不知该要如何收场,可看她又不曾走动,不知究竟有何意图,可她每欲开口试探,那女子即将刀锋往下再压,姜涉无可奈何,也只得暂且僵持。 过不许久,两旁灌丛里忽又钻出十数个人来,将他们围在当中。满脸和气的中年人排众而出,微微一嘆,向那女子道:「某早已说过,三日后定会送姑娘平安出庄,杨姑娘又何必如此呢?」 「老娘凭什么要信你?」那女子但只冷笑,「如今老娘给你两个选择,一,立刻带老娘出庄,二,老娘杀了这小子。老娘只数到十,一、二……」话音方落,身子忽已软倒下去。 德元急匆匆冲到永王身边,含着泪将他上下打量,「爷,您没事罢?」 永王嗤了一声,拍打下自己衣裳,盯着地上那女子,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德元立马泪眼汪汪地跟了上去,经过管家身旁时将他狠狠一瞪,少不得再威胁了几句「若是我家爷有事你们一万个脑袋都赔不起」之类的话,这才重又叫唤着「爷爷爷」地追过去。 姜延张大嘴巴,半晌才不敢置信地说道:「少爷,我没看错吧?那那那个太……那什么阿德,是他?」 姜涉神情莫辨地轻轻点头。 她适才看得清楚,那女子先几句说话时,德元似是无意地动了动身子;一字刚刚落下,德元忽然身子掠起;二字方才脱口,他已屈起双指点在她身上。那女子大半心思都在管家那边,小半心思留意姜涉他们,根本不曾理会涕泗横流的德元,因此大意难免。但休说是她走了眼,姜涉也根本没曾想到,这一向都婆婆妈妈的德元太监,竟会是个武功高手。不过既是如此,倒无怪乎永王不带旁人了。 第333页 这会儿功夫,管家已招唿人把那女子抬走,自己则走至他们面前,深施一礼,道足歉意。 姜涉看了看尚未走远的永王,轻声说句不妨。猜测那女子必然是犯了庄里规矩,幸而不是冲着永王而来,不觉暗自松了口气,但总还是再确定一下,更为稳妥,于是便问起那女子来歷。 管家却是歉疚地摇头,「杨姑娘如何为此,某却也不知,就算……」 「就算是知道,也不好透露客人私隐。」忽地有人轻声笑了起来,「管家先生,是也不是?」 闻听得这个声音,姜涉眉头不禁微微一蹙,抬眸瞧向来人。但见那人一副渔翁打扮,左手拎个水桶,右肩荷着鱼竿,从小路中慢慢转出,声音里带着满满笑意,「不过老朽就没这方面的顾忌,杜公子听讲——这姑娘姓杨名蔓,是大刀会的七当家,同时却也是杨威先生的妹子。」 杨威的妹子? 姜涉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抬头只见夏西洲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口中却是浩嘆一声,「说来其情堪怜,毕竟是杀兄之仇啊,不报不成。」 姜涉还未作言语,夏西洲又是笑了,「不过杜公子倒可放心,杨姑娘并不知密道里尚有旁人。」 姜沅神情一冽,姜延满面茫然,邹怀信提心弔胆,姜涉反倒微笑起来,「多谢夏先生好意,但使江姑娘代某受过,杜某于心不安。」说着又看向管家,「待杨姑娘醒后,还请管家先生转告于她,杀她兄长之人,只是杜某罢了,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但来寻杜某便是,不必牵累旁人。」 管家点头应允,夏西洲瞧着姜涉,摇头又是一嘆,「一人做事一人当,杜公子果真是英雄气概。」 「不敢当。」姜涉心道此人果真是有手段,如此想来,与秦採桑她们动手的,应就也是杨蔓了。只不知他意在何处,是寻仇,还是什么? 永王忽然嗤了一声,德元料想主子等的不耐,正要出声催姜涉他们快走,才清清嗓子,却就被永王踹了一脚,赏了一句「闭嘴」,只得委屈地缩去一旁。 姜涉留意那旁动静,不觉皱眉。虽是不知那小王爷有什么打算,但瞧着他便觉头疼,一时都不想同他言语,略带几分无奈地看向邹怀信,低声道:「邹少侠,此地说话不便,不如且回去再说。」 邹怀信努力定了定神,知姜涉说的不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是走为上策。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夏西洲,又看了看满脸和气的管家,正待辞去,却给一急急慌慌的声音抢了先。 「来晚了,又来晚了!」 人随声至,圆脸的小老儿满脸惋惜地走近前来,不住地摇头嘆息,又埋怨庄里这路曲折难走,忽然看见夏西洲,便惊讶道:「夏老弟不是早已回去了么?怎地也来看热闹?」 姜涉被他那口气与称唿一震,转眼看邹怀信亦是一脸茫然,不觉微微摇了摇头,实是有些不解。就她所知,八大家与石头教本该是死敌,如何这侯重一与夏西洲竟有说有笑? 「说来羞人,老朽竟迷了路。」话虽如此,夏西洲脸上却并无羞惭之色,满面含笑地又瞧向管家,「还得劳烦管家先生指引一条明路哪。」 管家照旧满口谦辞:「这个容易,只是不知夏先生是现在便要回去,还是稍等一等?」 夏西洲还未答言,侯重一已抢着道:「当然是稍等一等啊,夏老弟,咱们不得再谈谈条件?」 夏西洲将一直拎着的水桶搁下,一边腾出手揉了揉肩膀,一边瞧了瞧侯重一,嘴角含着似笑非笑的影儿,「这么说,侯帮主是信得过老朽了?」 「信得过,怎么敢信不过。」侯重一将菸草干嚼了两口,嘿嘿但笑两声,「这一时是姓杨的小姑娘,下一时又不知是冲着谁来了,是不是?夏老弟这样大的本事,怎么能信不过?」 「侯帮主可真是抬举我。」夏西洲的语气极之无辜,「这血亲之仇,报与不报,哪里是老朽说了算的?」 姜涉听他两人语带机锋,只觉事无好事,浑水莫趟为上,终是瞅着空告了声辞。 侯重一嚼着菸草,尚且未说什么,夏西洲倒是笑了,「杜公子这样急着走么?」 「是啊,急什么?」永王竟然意味不明地接了话,「本公子还想听夏先生说说那杨蔓的事呢。」 姜涉心叫一声小祖宗,你不知夏西洲是谁么?听他说事?如何是那么好听的?她劝亦不知得怎么劝,强来如今却顾忌一个德元,真真是又焦又怒,这多事之时,偏得他添几分堵。可恨,可恼,只难奈何。 管家在这当儿却是走至永王面前,客客气气地道:「林公子自是可以随心所欲,不过德先生现在便得随某走一遭了。」 德元皱起眉来,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永王止住德元,冷冷地看向管家,「什么意思?」 管家温和地一笑:「德先生适才动了武,即是破了庄中规矩,便得至牢室里待上一段时辰。」 德元冷笑,尖声尖气地嚷道:「你算甚么东西,也敢同咱提规矩两字?你可知我家公子是甚么人么?」 永王也不制止德元的无礼,只在上下打量管家,忽地抬手重重将管家推了一把,凉凉道:「现在本公子也动武了,你是不是连本公子都要一起关?」 管家未曾动步,语气不卑不亢:「公子动的是某,并非庄中客人,不算坏了规矩,自然不必入牢室。但若公子伤了旁人,那便两说。」说到后来,他竟还微微地笑了,「凭他是谁,只要身在庄中,便得要守庄中的规矩。」 第334页 「你好大的胆子!」德元大睁双眼,怒斥一声,随即禁不住摩拳擦掌起来,「爷,要不要奴才给他点教训?」 第148章 永王却只淡淡道:「阿德,你跟他走吧。」 德元转头看向他,满脸的难以置信,「爷?」 永王微微皱起眉头,「怎么?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 「奴才遵命。」德元不敢置辩,老老实实地认下来,面向管家时转眼却又是横极,「还不带路?」 邹怀信只觉啼笑皆非,但想起自己此行目的,立刻就不敢再笑,看了看姜涉,小心翼翼道:「杜公子,你看这……」 「邹少侠放心。」姜涉说罢望了姜沅一眼,淡淡地道,「阿沅,你去试试他。」 邹怀信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再看她面无异色,想来是习以为常,便把一颗心暂且放下。 其实姜涉心底早是沸腾,这小王爷当真荒唐到了难以置信地步,竟生生把个高手推了出去,此庄诡异,若再有事,谁来相护?半点都不想一想么? 姜沅应了声是,便上前几步。 侯重一与夏西洲两个,一人嚼着菸草,一人拄着鱼竿,俱是一副看戏神色,倒是出奇的相似。 姜涉心底只余无奈。 这种时候,她本应在追袭阿鲁那的路上,就算不能,至少也该设法赶回京城去,而非像如今,受尽别人摆布。 她实是已经不耐。未曾试过,又怎知闯不出去?秦採桑是秦採桑,她姜涉却是她姜涉。 将手按在青虹之上,姜涉无意间偏头,却瞧见夏西洲嘴角浮起的一点笑影,心中不由一动,瞬息之间变了主意:「阿沅,等等。」 窸窸窣窣的开锁声倏忽停了,门被人轻轻推开一线来。 秦採桑屏息凝神,顺势轻悄躲至门后去,正待看清来人是谁,屋里的油灯却忽地灭了。她心上一凛,但觉黑暗里风声扑面而来,不假思索地错身闪过,顺势拔出荡寇。 一剑盪去,便若秋水月明,寒霜初降。 那人在黑暗里却是如影随形,附身而至,双指竟在瞬息间搭上她手腕。 秦採桑不由大骇,左手凝出几分内力,一掌噼下,正待逼开那人,却不料那人竟也变招,将手一抬,与她对了一掌。瞬间她只觉心头勐地一震,紧着再换招时,那人却是已退了开去。她自不肯轻易罢休,虽晓得只怕不是对手,却总要寻机夺门而出,赶着两步跟上,黑暗里却听得那人开了口,是个苍老而带笑意的语声:「好。」 这一声陌生却又熟悉,但究竟并无恶意,慈蔼得仿佛是在闲话家常。 秦採桑不由得一愣,凝势而立,半晌才小心地试探道:「婆婆?」 屋里的油灯忽又被人点起,麻布衣衫包裹着瘦削身子,剪影落在墙上,轻轻地一晃一动。那人回过头来看她,灯火辉映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神情间亦是含着慈蔼的笑意,「小丫头给人骗了,那句话用在这里,可非是原本的意思。」 「才没有呢,我都知道,口耳相传,早失本义。」秦採桑的眼眶忽然便有点湿,收了剑急急向她那旁走了几步,却又迟疑着停下,定定地望着她,「婆婆,您总不来,梅菜肉包,都被召明磊吃了。」 「吃了好,吃了好,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似老婆子我,食得多了反而气闷。」包婆婆无声地笑起来,向她招了招手,「来,叫婆婆好好看看,都是大姑娘了。」 秦採桑终于站到了她面前,低头便瞧见她斑白稀落的发。 包婆婆仰着头看着她笑,从前却是她仰着头张开手要她抱。 「真是大姑娘了,好看得像朵花儿似的。」包婆婆微笑着伸出手来,似是要捏捏她的脸,却又倏忽间想到什么,又将手收了回去,转而从怀里摸了条帕子出来,一面擦手一面低笑,「老煳涂啦!」 秦採桑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小时候的事一件件地浮在眼前。 是这个人告诉她书中自有侠客剑,是这个人抱着她在夜色里飞去飞来,是这个人讲给她江湖上各种各样的奇人怪事,是这个人说着身死技灭却还是费心替她写下一份剑谱,是这个人叫她费尽心思地找了这许多年……现在她终于又见到她,她长大了,她却愈发见老。 不知不觉间眼泪便坠似断珠,一片朦胧里,她竭力忍着喉头的一点呜咽,伸出手去。 「现在可干净了……」 包婆婆笑着抬起头来,却惊见眼前的女孩儿已是泪流满面,她不禁嘆了口气,由着她将她的手紧紧抓住,听她哽咽着道:「婆婆,我很想您。」 姜沅自然是听极了姜涉的话,立时便停下步子。 管家却是听如未闻视若无睹,照旧客气地同夏西洲说过安排人来相送,又和和气气地招唿德元:「德先生,这边请。」 德元哼了一声,看向永王时又委委屈屈,「爷,奴才去了。」 永王闲闲地一挥手,一边随意地答应着,一边走至姜沅身旁,才不管德元如何的一步三回头,只看住夏西洲道:「现在可以讲了罢?那杨蔓究竟是什么来歷?杨威是哪个?大刀会又是什么东西?」 姜涉无可奈何地暗嘆一口气,已无心再委婉谦辞,「林公子,江湖之事,咱们是否还是莫要过问为好?」 永王看了她一眼,冷冷笑了一声:「那么杜公子倒是告诉我,现在咱们还能做些什么?若是现在就能出去,本公子保证二话不问,立刻便走。」 第335页 姜涉一时倒真是无话可辩。她不知管家底细,贸然动手,或许就会趁了夏西洲的意,瞧他适才作壁上观,仿佛乐见其成,叫她不由不起疑心,也许杨蔓本就是他用来试探管家的棋子。若无一定把握,她还不想为人作嫁,终归还是要再多知些根底,才敢动作。 永王见她不言,心底澄明,便再冷笑一声,「那就是了。」遂又瞧向微笑旁观的夏西洲,依然是毫不客气,「说罢,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语气这般沖,叫邹怀信不禁暗自捏了把冷汗,休说这人似是石头教的当家人物,就是寻常人被这么问,也得恼怒。虽晓得这庄中争斗不得,他还是不由得暗运内劲,心道若是有个变故,也好随时解救。 但事实仿佛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夏西洲竟毫无愤懑之色,只腾出手来捏了捏自己肩膀,分外和气地道:「小公子心中好奇,老朽可以理会得来,只是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公子若有兴趣,不妨请至老朽院中一坐,也好清心长谈。」 永王摇了摇头,「本公子倒觉得这地方敞亮,胜过屋中憋闷,有什么话,能说便在这儿说,若不能说,那便痛快些作罢。」 夏西洲被他一噎,虽是未露尴尬之色,但也干笑两声,「如是公子喜欢,这地方自然也很不错。」 永王冷笑道:「喜欢谈不上,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 夏西洲到底默了一默,侯重一却在旁拍起了手,「这位小郎君倒是甚合小老儿心意,不错,不错。」 永王冷冷看他一眼,「你又是谁?」 「谈不上,谈不上,小老儿不是什么人物。」侯重一咂摸一下嘴,吐出嚼烂的菸草,随手丢至一旁,笑呵呵地道,「小郎君用不着知道。」 永王嫌弃地看他一眼,仿佛张口又要说什么戳人心窝的话。 邹怀信心道由着他下去,他是能把人得罪个够的,但看姜涉无甚表示,便只得自己出面打个圆场,「林公子,这位是丐帮帮主,侯重一侯老前辈。」 邹怀信以为凭侯重一声名,永王总会客气一点。可惜他却是低估这小祖宗闹事能力,只见那少年皱起眉来,「丐帮帮主?那不该穿破衣烂衫的么?怎么穿成这样?你不热么?」 侯重一正点菸的手抖了一下,苦笑一声,「若是一定要说……」 「他当然不热。」 这声音干巴巴,紧皱皱,像块拧了又拧的破抹布。 几人循声去望,但见那灌丛中竟是钻出来个人,身量狭小,是个侏儒,干橘子皮似的脸上长着细眉小眼,此时笑得只剩一条缝,见人都来望他,倒是刻意地挺了挺胸,摇头晃脑地重复着道:「若是热,当然就脱下来了,不是么?」 说罢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个有趣笑话,得意地又笑了起来。 诸人默默地望着他,侯重一也不知是不是附和于他,先只点了个头,还未说话,永王却竟忽地尖叫一声:「鬼啊!」 一叫之后,诸般气势登时全无,伸手一把将姜沅抓住,顺势躲到她后边去。 又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姜沅一时竟然扯他不动,也只得皱着眉由了他。 其实无怪乎他惊恐,姜涉骤然看见那人,也不禁倒吸口凉气。原因无他,这人赫然竟是沙破凉,且是那她亲眼见着命丧谢沉阁剑下的沙破凉。 一剑穿心而过,本该绝无生理,可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地上影子分明,她是不信死而復生之说,亦不会似永王错认他为鬼怪,只在心中暗自揣测:莫非是双生兄弟么?可非只五官,神情语气都当真是一模一样,又真是不可思议。 但见那人吐舌翻眼,竟故作厉鬼之相,张牙舞爪地往永王那边去凑。 永王簌簌抖着,缩在姜沅身后,愈发将她抓紧。 姜沅冷冷瞧住那人,横剑而立,岿然不动。 邹怀信是莫名所以,一时拿不准该上前还是不该。 侯重一吸了口烟,连声只道有趣,完全是个看热闹的阵仗。 倒是夏西洲不知什么缘故,忽地嘆了口气,竟站出来说话,「沙兄好大人物,何必同个娃娃过不去呢?瞧你把人家孩子吓得,过分了,过分了呵。」 「夏兄这么一说倒也是。」那小个子终是收了骇人之态,眼光跟姜涉几人身上一转,嘻嘻哈哈地道,「小郎君莫怕,沙某是人非鬼。」 姜涉不觉诧异,这人莫非还真便是沙破凉么? 侯重一终于点起烟来,意味不明地道:「死而復生的功夫,小老儿倒也想学,不知沙老弟可能教我两手么?」 「侯帮主真是太抬举沙某啦!」沙破凉得意非凡昂起头来,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笑纹,「不过这保命的法门,当然是不可说的。」 「有什么不可说,不过是心长得更偏,再使了移骨术罢了。」突然响起的声音又淡又凉,还带着些些嘲讽,却是掩不住动人韵味,透着带几分沧桑的妩媚。 沙破凉闻言便蹦了起来,满脸哀怨地看着那款款而来的女子,「楼娘子,你怎地能揭人的短?给他们知道了去,我下次可就活不成啦!」 那女子冷笑一声,「似你这般丑怪的男人,世上少得一个,算是一个。」 沙破凉照旧哀怨地望着她,口口声声怪她薄情。 那女子但只是冷笑不止,未曾分他一个正眼,唯独是盯住那兀自喷云吐雾的小老头。 第336页 夏西洲忽地嘆了一声,将木桶倒扣在地上,拄着鱼竿,干脆坐了下去。 侯重一缓缓地吐了口烟,恍似不察觉她来到一般,呢喃如自言自语,「这世道啊,也真是怪了,上赶着送死的偏不少见。」 那女子冷笑一声,手中忽地翻出三枚柳叶镖来。 侯重一仍是不拿正眼看她,沙破凉却惊叫起来,「楼娘子,你可莫冲动啊。」 那女子不屑地扫他一眼,又是将柳叶镖收了回去。 姜涉尚记得这个声音,又加着沙破凉的称唿,猜知她便是楼心玉。她还是头一次睹她真容,不得不承认,这的的确确是个出众的美人。 只是她心中不禁纳起闷来,怎地这一个个同石头教有关无关的都来了,那所谓的恶人大会,莫不是真有其事?这浑水若是一蹚,究竟该如何收场? 第149章 那边永王听了半天,确定了沙破凉是人非鬼,终于从姜沅身后出来,冷冷把沙破凉一望,又皱着眉看住楼心玉,「你又是什么人?」 楼心玉竟对他笑了笑,「小郎君听禀,小女子楼心玉,西北人氏,尚未婚配……」 「停停停,谁问你这些了?」永王不耐烦地攒起眉头,却又忽而想到什么,「等等,楼心玉?这名字怎地好像在哪儿听过?」 「小女子竟有如此福气,曾入郎君之耳?」 楼心玉柔声款款,说着往前一步,眼里有万千的风情,好似欲同他更亲近几分。 永王连忙板着脸再退到姜沅身后,一面避开她视线,一面皱着眉仍在苦苦思索。 楼心玉笑了一笑,看住姜沅,笑意愈深,「小郎君怎地不笑一笑?小郎君若肯一笑,不知能要去多少女儿家的芳心。」 姜沅但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手中剑锋半出了鞘。楼心玉却毫不介意她的态度,虽是最终停了步,却仍只是笑着看她,神情妩媚。沙破凉看在眼中,便又在一旁叫屈,说些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之类的话。 永王满脸的不悦,听着沙破凉那抑扬顿挫的调子,却忽地想到什么,勐然指住楼心玉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他说的那十大恶人之一!」 楼心玉终于是瞥了沙破凉一眼,语音忽地一凉,「十大恶人?」 「闲来无事,胡乱排排。」沙破凉打个哈哈,左仰右望,眸光飘忽,「不当真,当不得真的。」 「是么?」楼心玉似笑非笑,「既是随便排排,那么我排第几?」 沙破凉睁着眼说瞎话,「楼娘子当然是排第一啦!」 「说谎!」永王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拆穿于他,「分明是将自己排作第一。」 「是么?」楼心玉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眼角微微地挑起来,三分妩媚七分冷意,直将沙破凉看得如痴似醉,忽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那声响清脆,一掌下去,枯树皮般的脸上竟也多出五道红印,沙破凉却还是讨好地向楼心玉道:「是姓沙的有眼无珠,错排位置。」在场之人霎时都惊住,一剎之后,夏西洲方才悠悠地嘆了口气,侯重一再又低下头去细嗅他那菸斗。 楼心玉但只嗤了一声,便别过头去不再理他,看向永王时,转眼却是好言好语,「多谢小郎君告知,免得小女子受人欺瞒,还被蒙在鼓里。」 「他是恶人,你也是恶人。」永王心头的震惊未散,语调冰冷且生硬,半晌才将眸光从沙破凉那边移开,最终落定在夏西洲身上,「你姓夏,莫不就是那夏西洲吧?」看他点头,便復又冷冷一哼,「如此说来,也是恶人,你们这些所谓的十大恶人聚集此地,到底是想干什么?」 「干什么?」沙破凉嘿嘿一笑,「当然是慕名而来,看看这咱们也曾出了一份力的好地方。」 永王不屑地冷哼道:「这么说来,那这山庄就是贼窝了?」 侯重一忽地笑起来,「哈,贼窝,哈,贼窝!」 他笑个不止,邹怀信微觉尴尬,去看留下的那灰衣人脸色,见他但只站定,不动如山,仿佛未闻一字,才得些许安慰。同时又不禁暗自感嘆,这山庄中规矩确是森严,不过夏西洲他们都来了,这山庄真的和石头教没有一点关系么?若是有关,曲师叔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永王不悦地看向侯重一,「你笑甚么?」 「小郎君这话问的好生奇怪,」侯重一慢斯条理地道,「觉得好笑,小老儿便笑了,这还需问为什么吗?」 永王一时无言以对,便只冷哼一声,不去理他,但望着沙破凉道:「依你的意思,所谓的恶人大会,是不是便开在这里?剩下的那几个恶人,是不是也在?」 沙破凉瞧了夏西洲一眼,打着哈哈,却不言语。 姜涉已是完全煳涂,若沙破凉的话当真,那么夏西洲又何须顾忌管家,杨蔓被缚难道只是做戏?死结一个接着一个,她本无心去解,只想能从这浑水中脱身出去,可若这结不解开,似乎却又无计得脱。 她也只得打起精神,寻思着夏西洲该是几人之首,便望定夏西洲道:「在下与林兄原只是路过此地,无意掺和江湖中事,且现今尚有急事在身,若真如沙先生所言,此庄与几位有关,还望前辈网开一面,放我二人出庄,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夏西洲捻着那微湿鱼线,稍垂着头,笑得似有还无,「杜公子未免太高看老朽,沙兄适才所说,并非杜公子领会之意。」 第337页 「那却又是甚么意思?」姜涉还未说话,侯重一敲着菸斗,忽地懒懒开口,「小老儿也听不明白,夏老弟就不能给解释两句?」 「事到如今,老朽也不求财啦。」夏西洲忽地嘆了口气,抬起头来,瞧住侯重一道,「若是老朽从头道来,侯帮主能不能给个情面,保老朽这一条老命?」 侯重一笑了笑,看他一眼,復又低下头去,「夏老弟的命,自然是夏老弟说了算,小老儿只关心最先说好的条件。」 「有侯帮主这句话,老朽便放心得多了。」夏西洲又是嘆了口气,「也罢,此事全因老朽贪婪心起,图那不当图之财,落得个竹篮打水下场,也是应当。」 楼心玉忽地嗤笑,「若单是夏先生竹篮打水,那只算咎由自取,当然应该。可却偏要扯出旁人性命,罪孽深重,岂是应该便能了得的?」 夏西洲望她一眼,语气诚挚道:「令兄之事,老朽本也未曾料到,实在是心中遗憾。」 楼心玉冷笑不止,「一句遗憾便能抵得过了么?夏先生若真有心,便当以命谢之!」 夏西洲沉默半晌,再嘆了口气,「楼姑娘……」 「小老儿说句公道话罢。」侯重一忽地插言,「令兄之死,也实乃咎由自取,不过楼娘子若想报仇,尽管冲着小老儿来便是。」 楼心玉连连点了点头,忽地扯出一抹讽笑,却未再言语,只忽地转身而去。沙破凉嘆了一声,看了夏西洲一眼,拉上那灰衣人便走。 姜涉目睹二人离去,禁不住又想起楼心玉那句话来,江湖上的同盟,当真是如此,但以利合,易聚易散。不过她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是哪里有些奇怪,却又偏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夏西洲忽地浩嘆一声,「当时只望同发横财,谁知横财果然不易发,最后却是横送性命,老朽惜命,实在不敢再搏。」 侯重一从烟雾里抬起头来看他,语气悠悠地道:「老弟别卖关子啦,究竟是怎么个事情?」 「知侯帮主不耐烦,老朽便不废话了。」夏西洲微微地嘆了口气,「事情却要从年前说起了,那时候,老朽收到余二当家的一封信。」 侯重一抽菸的手势略略一顿,「哦?」 夏西洲但只抚着鱼线,将它拉起又松却,语声平缓,「二当家只在信中提了个问题,他问老朽,可想知道那笔横财的下落。」 永王早已是听得奇怪,此时就更忍不住不问,「你们总说横财,这到底是笔甚么横财?」 「小公子竟不知么?」夏西洲诧异地看他一眼,「连教主曾劫掠许多富商巨贾,那笔横财便由此而来。」 永王皱紧眉头道:「许多富商巨贾?朝廷怎会不知?」 姜涉轻咳一声,「林兄。」 永王惊觉失言,连忙将话往回拉扯,「无论如何,若是真有其事,这笔钱寻到之后,理当归还。」 像是听到甚么好笑的笑话,侯重一忽地笑起来,「归还?往何处归还?」 永王皱眉,「自然交予商者遗孤,厚加抚恤。」 侯重一话音里仍是带着笑意,「小郎君倒是问问这些始作俑者,还曾能剩下一个活口么?」 永王瞪了夏西洲一眼,「那就该把所谓始作俑者全部拿下,再将赃物悉数上交朝廷。」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道:「林兄,侯帮主他们自有决断,却不是咱们无名小辈能管得了的。」 「就知你本性如此。」永王嗤了一声,「可本……公子说得方是正理。」 姜涉看他一眼,不觉再次一嘆。若是能管,昭宁帝早便管了。可朝廷分明只把石头教当作江湖草莽,根本不肯多花力气自降身价去理,至于那些个富商巨贾,虽说财可通神,却是在明不在暗,又如何抵得了夏西洲这帮神出鬼没的武功高手,纵有活口报官,到底也只积压成悬案。 她一时间却又无法把这些尽皆说出,只得暗自嘆息。 侯重一摇了摇头,不再理他,只看向夏西洲道:「老弟既要知道横财下落,定然有个条件罢?」 夏西洲点了点头,「不错。」 永王愤愤还想说话,姜涉只示意姜沅将他拦下,永王莫名对那少年有几分畏意,倒也终是忍下了没再开口。只是姜涉待趁热打铁劝他走时,他却又坚执不肯,就抱着臂盯着侯重一和夏西洲在看。 姜涉心道既已听到此处,走与不走没大区分,干脆就也听之任之,只听侯重一拖着慢悠悠的腔调问道:「什么条件?」 夏西洲微微地笑道:「薪尽火传,群魔乱舞。」 第150章 永王到底忍不住嗤笑一声,「笑话!」转眼看姜沅神色冷清,便又默默收了声。 姜延两下里望望,倒是忽地笑出了声,见姜沅看过来,又连忙掩住了嘴。 邹怀信把一切看在眼里,默默无言,唯只暗暗长嘆。 侯重一自是未理会他们,依然看着夏西洲,从话声里听不出他甚么意思,「连教主好大志向,只是余二当家怎地不亲自出面?」 「二当家定是有他用意,不过老朽无从知道。」夏西洲摇头,「老朽只知道,单凭老朽一人之力,自然是做不成此事。」 侯重一转着菸斗,慢悠悠地道:「不是小老儿不信老弟,只是余二当家毕竟销声匿迹已久,夏老弟又是如何确信那是他所书?」 第338页 夏西洲讳莫如深地笑笑:「老朽自有老朽的法子。」 侯重一没再追问,依旧是玩着菸斗,示意他再说下去。 夏西洲又笑了笑,便继续说道:「老朽既知独自做不成这事,却又实在想得那笔横财,只好去说动杨威杨堂主,后来巧遇沙兄,便由他牵线,识得了楼堡主两兄妹,杨堂主又联繫到傅先生,这便合起来做了一桩事情。」 侯重一没甚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夏老弟还少说了一位罢?」 夏西洲将那鱼线松开来,「侯帮主,人死为大,万事皆空,又何必再扯着不放?」 侯重一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转了转,「若人真是死了,那自然没什么好说。只是夏老弟这么避而不谈,倒叫老朽有些不敢确信了。」 「侯帮主既然这么说,老朽也只得实话实说。」夏西洲嘆了口气,「并非是老朽不愿讲说,实是那位的来歷,名姓,老朽是一概不知,如今的生死老朽亦是不明,可既然丁庄主以命饲蛊,那蛊虫越是厉害,反噬也就越是厉害,这一向也未见那位来寻,所以老朽才话,他是凶多吉少了。」 侯重一看着夏西洲,似乎在掂量着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半晌才终是收了视线,淡淡地道:「夏老弟为那笔财宝花费了这么多心思,还险些搭上性命。」说着微微地一顿,「眼看只差这临门一脚,如何竟会改了主意?」 「实不相瞒。」夏西洲嘆了口气,忽地探手往怀里摸索,「老朽刚刚收到了一个箱子。」 侯重一微眯着眼睛瞧他,永王几个亦是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夏西洲慢悠悠地笑着,从怀里摸出来的却并非是个箱子,而是一摞白纸。 永王不觉皱起眉来,「不是说箱子么?这是什么?」 「小公子莫心急呵。」夏西洲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又瞧向侯重一,「做成那桩事后,老朽收到了第一个箱子。」说着从那一沓里分出几张,递与侯重一,「这便是箱中的东西,请侯帮主过目。」 侯重一将菸斗搁在一旁,慢吞吞将那几张纸展开来看,才见纸上原是作了画。那画上少女纤腰一抹,笑意嫣然,分明是曲六么无疑,画中她手持团扇,姿态婀娜地立于小楼之前,身后牌匾上则书着「如意楼」三字。 姜涉自是熟悉那小楼样貌,心说难怪他们会认为曲六么跟宝藏有关,原来因由在此。 永王看了却不觉吃惊,偏头看了姜沅一眼,征问她意见:「阿沅,这不是那天夜里咱们救下的曲姑娘吗?」 姜沅看了看姜涉,见她无反对之意,便轻轻点头。 侯重一饶有兴味地看了过来,指着画上的人道:「怎么?小郎君见过她?」 永王嗤了一声,「见是见过,又如何了?」 侯重一不以为忤,只笑了笑,「不知是怎么个相见法,小郎君可能仔细说一说么?」 「此事纯是巧合。」姜涉连嘆息的心思都再没有,抢在永王之先开口,将那夜的事一一道来。她不知这位丐帮帮主是因为她同秦採桑的关系才未曾迴避他们,还是另有缘由,可遮掩也无好处,他们如今总算是站在一边,于是便无讳言。 侯重一听罢,偏头看看夏西洲。 夏西洲微微点了点头,「不错,起先我们也不知那如意楼在何方,便辗转寻到了杭、冯两位香主,晓以利害,托他们帮手,谁知后来他们竟起了独吞之意,楼姑娘便从他们那里带回了曲丫头,再后来的事,侯帮主应该也知道了。」说着又是一声嘆息,「谁能晓得,曲丫头竟然那般狠,险些就送了老朽的性命。」 「差得远,还差得远哩。」侯重一摇了摇头,「便是满厅火药都没伤着夏老弟,你这条命可是硬得很吶。」 「那只不过是侥倖罢啦,何况命再硬,也经不起这一连串的折腾啊。」夏西洲嘆了口气,将剩下的几页纸又递给侯重一,「这是老朽适才收到的第二个箱子里的东西,其实确切点说,是从路上捡到的。老朽看这箱子与先前的同出一辙,便冒昧打开看了,结果便发现了这个。」 侯重一随意地翻了翻,便毫不在意地递给一旁的永王,復又抬头看着夏西洲,「这是好事啊,既是就在这山庄之中,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弟为何现在却要放手?」 夏西洲苦笑道:「侯帮主说笑了,老朽自问并无连教主那样的本事,何苦自取其辱?」 永王这一时已把那几幅画看罢,递给邹怀信,皱着眉看向夏西洲,「什么意思?这人是谁?」 侯重一重又捡起菸斗,并不答他,仿佛是正埋头思索,久不说话。 「那画上的人呵,是连教主。」夏西洲慢慢悠悠地道,「至于这画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老朽也不好妄言,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 「连云生?就是那个大魔头连云生?」永王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看起来也不像个奸恶之徒啊。」 姜延亦在一旁点头附和,他虽不知连云生是哪个,但单看面相,确实不像大奸大恶之人,反而是个颇为清俊的少年郎。 姜涉未说什么,只是暗自思量。既然夏西洲说这人是连云生,那么无疑就应是连云生,若包袱暗指宝藏,蒙面人指的难道就是没名字庄的庄主么?这庄主与石头教又有什么关系?是沆瀣一气,还是两相为敌?这箱子若真如夏西洲所说,是摆在他途经的路上,又会是谁放在那里的呢? 第339页 秦採桑心里也有同样疑问,她不是捺得住性子的人,想到便问了,「婆婆,您就是没名字叟吗?」 「没名字叟……」包婆婆闻言低笑了一声,似乎觉得颇为有趣,语意里带一点顽皮,「不错,是我。」 秦採桑只迟疑了一下,便又问道:「那,连云生所劫的那些钱财,是婆婆抢走的么?」 「银子,是老婆子抢的。」包婆婆回过头来看了看她,直截了当地点头认了,「缺钱,又急着用,便只得出此下策。」 说着话,眼角细微的纹路里泛出点笑意来,在油灯柔和的辉映下,颇显得和蔼亲切。 「那,婆婆……」秦採桑说至一半,蓦地顿住。她望着那双眼,竟是莫名地觉得熟悉,仿佛此前曾在别处也见过相似的一双眼,可一时却是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不觉凝眉苦思,大有点想不出便不甚舒服的意味。 见她久不说话,包婆婆不觉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 秦採桑想了一番,终是放弃,想着或许是她从前的记忆在作祟也未可知,便只是看着前头的包婆婆的背影,道:「那婆婆您跟石头教,还有旁的关系么?」 包婆婆的脚步忽地一顿,片刻后低声笑了起来,「小丫头还是和从前一样性子。」 秦採桑略微提着心,生恐她说出不愿听的话来,「婆婆……」 「也罢,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个问题。」包婆婆一挥手打断她,「不过,慢慢来吧,有些能告诉你的,我便立刻就告诉你,有些现在还说不得的,你也不要怪我,日后若有机会,到时再说罢。」说着停顿了下,才又接着道,「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我能说的便是,除过抢了他们的银子,便再无旁的干系了,可满意了?」 这一句话已叫秦採桑安心,她重重点了点头,「放心了。」 包婆婆不必回头,都知她是个什么模样,不觉低声一笑,「你啊,人说三岁看老,真的一点不错,你也不怕老婆子骗你。」又穿过一道低矮拱门,她方直起身来,不再前行,回过头来看着秦採桑笑了笑,「好了,到了。」 秦採桑并不十分在意到了哪里,只一面看着包婆婆触动墙上机关,一面说道:「婆婆若是骗我,也没什么好处啊。」 包婆婆倚着墙回头看她,「你怎知就没有好处?」 「我……」秦採桑才说了一个字,便被那缓缓升起的石门引去了目光,待看清其中光景,更是一时不禁屏住了唿吸,半晌方不敢置信地回头,石门在她身后落下,包婆婆笑容里带了些许得意,「怎么样?」 「太不可思议了。」秦採桑不知该用什么言语去描述她所见所感,那石室偌大,已堪称是座宫殿,甫一唿吸,厚重书卷味便扑鼻而来。二人多高的书架一排接着一排,被殿顶上零星缀着的夜明珠映照出重重叠叠的黑影,纵里不知还有几许深浅,更不知有几多藏书。 包婆婆又是得意地轻声笑笑,拎着灯走在前头,示意秦採桑跟上去。 秦採桑便听话地跟在她身后,一路走一路嗅着那经年书香,仿佛又回到许久之前,包婆婆同她讲说书中道理的时候。 而包婆婆温和的声音当真就在前边不远处响着,「这一片是经部,这边多是些不值什么的摹本,那边就都是原版,还有些失落已久的孤本。说起来,从你们那儿啊,我也不问自取,带了几册过来,丫头你若觉得不妥,这当就完璧归赵了。」 秦採桑连忙摇头,「所谓孤本摹本,反正内里皆是一样,没什么要不得的。」 「你这小丫头啊,读书虽也认真,却偏生带点赌气的意思,终归是没用全心思。」包婆婆笑着嘆一口气,带了她又转至另一处,「其实打心眼里最感兴趣的,到底还是这些玩意儿罢?」 秦採桑顺着她指的那一排书目看去,但见那竟是一本又一本的剑谱,不觉惊嘆不已,几乎忍不住要上手去摸摸。 包婆婆笑了一笑,将灯笼搁下,随手取了一册给她,见她视若珍宝地捧在手里,不觉又是一笑,「可还喜欢这里么?」 秦採桑忙不迭地应声,「喜欢。」 包婆婆笑笑,「那老婆子就把它送给你,怎么样?」 秦採桑略想一想便已点头,捧着那书行了一礼,「明娴多谢婆婆。」 「不单是这本书。」包婆婆看她神情,就知她是误会,在她狐疑目光里微微一笑,视线随着那书嵴一路绵延过去,「老婆子是说,这整间书室,这整座山庄,全部都送与你,你觉得,好不好?」 第151章 秦採桑当即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书都掉下去,定了定神方才小心地看着包婆婆道:「婆婆,您老别开这样的玩笑。」 包婆婆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老婆子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那老人脸上带着浅浅的一抹笑,望着她的眸光却是温暖而坚定的,并无一丝玩笑意味。 秦採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来话,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听着她忽而嘆了口气,悠悠地说下去:「你且听老婆子说完——我这一辈子啊,混到头,也就只剩下这间书室了。若你肯留下来,这一切便全都是你的。」 「你一定是想问,为什么是你。」包婆婆忽地笑了一下,「其实啊,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老婆子我这一生啊,无儿无女,亦无半个弟子,身死技灭,不得传世,倒也没甚么可惜,只是总还是盼望着百年之后,多少留一点念想。」 第340页 「说来也是可笑,明知都是空的。可人就这么奇怪,每每都是自相矛盾。」包婆婆说着,又自嘲一笑,眸光微微地沉下去,「不过老婆子也不要求你别的,只要你留在这里,陪老婆子再耗那么几年,等老婆子走后,这地方便完全随你处置。」 秦採桑默而不言,只瞧着那四下书架。这间书室若要建成,决非一日之功,其中无数藏书,更需多年搜寻,这般费尽心力,耗尽心血,包婆婆却肯交託给她,足见对她的信重,只是,她到底不能轻易应许。 「怎么?」包婆婆似是察觉到她的为难,「不中意么?」 「不是不喜欢……」秦採桑摇了摇头,「婆婆如此信重于我,明娴心中实是感动,只是如婆婆昔时所言,落叶归根,倦鸟知还,明娴,也想家了。」 她将那册子轻轻放回架上,忽地翻身行了大礼,「婆婆虽说武艺不能相授,可婆婆诲我至深,明娴心中早视您如师如母,教养之情,永生难忘。只是父母生养深恩,亦不可负,明娴在外漂泊多年,久未归家,此时还乡,尚不知日后如何,若有万一,也许便不会再踏足中原,因此不敢受婆婆馈赠,还望婆婆见谅。」说罢,重重磕下头去。 「好罢,那时我不能留,今日你不能留,都是天意。」包婆婆沉默片时,忽地浩然长嘆,语气里惋惜之意甚浓。 秦採桑只伏于地上,心中酸涩,半晌未动。 包婆婆嘆罢,便俯身搀她起来,看着她润湿的眼睛,摇了摇头,又忽地低声一笑,「只是你这么一去,咱们两个啊,可真就是再会无期了。」 秦採桑泪盈于睫,「婆婆……我,我可以多陪……」 「多陪老婆子三天,九天,半月?罢了。」包婆婆截断她的话,摇了摇头,掏出帕子递了给她,「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既是要走,迟不如早。」 「可、可是……」秦採桑攥着手帕,却只是泣不成声,「我、我好久都没有见过您了……」 「听你的意思,离开家也很久了罢?你娘定也很是想你。再说不是还有两日么?这两日就也够了,保准让你厌烦起我这唠叨不休的老婆子来。」见她哽咽着只是摇头,包婆婆便拿过她手中绢帕,嘆着气替她擦去眼泪,「都是大姑娘了,怎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鼻子?」 秦採桑拼命摇着头,「我才……才不爱哭鼻子,召、召明磊那小胖子才爱哭呢……」 「好好好。」包婆婆哄孩子似的哄她,「只是哭就哭吧,哭有什么不好?人活一世,就该当笑时笑,当哭时哭,当高歌时高歌,当慷慨时慷慨,要那虚名和薄面来作甚?」 秦採桑仍是摇着头,伸手擦了擦眼,声中尚且带着浓重鼻音,「我晓得,可是我不想哭,见到婆婆,本该是很欢喜的事。」 包婆婆轻轻一笑,「欢喜之时也未必不能哭啊?喜极而泣,不是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你啊……」包婆婆看着这长大成人的小丫头,难得仍是当初一片赤子心肠,可惜是人各有志,她留不下她,许是缘分终究未够罢,「只是既然你不肯留下,那么这庄中之事,就当成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罢。」 「嗯。」秦採桑重重点头,「我不会跟旁人说的。」说罢便举起手来,欲待立誓明证,「若我秦……召……」 「不必如此。」包婆婆但是微笑,拉下她欲起誓的手,「婆婆自是信得过你。」却又伸出小指来,「要不要拉个钩?」 秦採桑终是破涕为笑,「您老还真把我当孩子哄了?」 包婆婆看着她笑道:「怎么?现在不喜欢拉钩了?」 「我……」秦採桑微红了脸,到底还是伸出手去与她勾了一下,同时不禁想起江眉妩来,「对了婆婆,眉妩她怎么样了?」 「你是说穿白衣裳的那个小姑娘?」包婆婆拎起灯笼,语气里带着丝若有若无笑意,「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嗯,很喜欢。」秦採桑一边应声,一边很自觉地起身跟上去,心里想着江眉妩听她说拉钩时带些微笑意的模样,眼中映着灯下包婆婆皱纹细密的眉眼,剎那之间不由心会神通,忽地想起是从哪里还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心到话到,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婆婆,你们的眼睛好像。」 侯重一忽而抬起头来,语气里却似带点漫不经意:「照夏老弟的话来说,既然前一次曲姑娘带你误入歧途,说明那箱中线索未必便对,这一回夏老弟难道还敢尽信么?」 「是真是假,老朽也说不得准。」夏西洲轻轻嘆了口气,「老朽只知这水太深太浑,无论如何是不敢再蹚了。」 「说什么不敢蹚浑水。」永王忽然嗤了一声,「要我说,这山庄和你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故弄玄虚。」 邹怀信听着不觉一凛,心道就算你说的有理,可这样在人家的地盘说人家的坏话,也不太好罢? 姜延却是在一旁贊同点头,低声嘀咕道:「这山庄的人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罢就被姜沅瞪了一眼,立刻向她笑了笑,便没再做声了。 姜涉干脆已是不予置理,单看夏西洲的反应。 那老头儿仍是未有一点动怒意思,语气依旧平和,「小公子想必是有所误会……」 「有什么可误会的?」永王哪里肯耐心听他说什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本公子也不问旁的,就单问你一件事,你倒是解释给本公子听听,其中竟是能有什么误会。」 第341页 夏西洲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小公子请问。」 永王哼了一声,盯住他道:「本公子说那所谓恶人大会就开在此地,主使有你一份,你可有话说?」 夏西洲摇了摇头,「老朽没有话说。」 永王面上浮出些得意之色,「那便是了,事情不是很明显了么?你若不是与这庄主串通一气,为何所谓十大恶人,竟俱都聚在此处?」 「小公子说的不错,主张大家都来没名字庄,是老朽的主意,但这却并非因这庄主同老朽有旧,其中缘由,老朽已与侯帮主讲过。」夏西洲忽地嘆了口气,望了侯重一一眼,没等永王不悦地催他,便又道,「那时老朽还惦着那笔横财,全只为了寻个安静地方,同贵八家谈谈条件。对老朽而言,没名字庄即是首选,规矩虽然古怪,但于老朽,并无妨碍,反是有利。」 「至于林公子口中的恶人大会,也确实算是老朽主使,只不过,」夏西洲说着话,又转而望了姜涉一眼,顿了一顿,方才慢吞吞地道,「恶人大会这个说法,老朽最先还是从杜公子那里听说的。」 姜涉闻言不觉一怔,看向面色平和的夏西洲,一时竟闹不清他脑中究竟是卖的什么药。 永王的脸色却是变得难看,十分不悦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倒才是元兇首恶了?如此混淆是非,未免也太可笑罢?」 「小公子何必激动若此?老朽的话尚未说完,也绝非是有嫁祸之意。」夏西洲但是笑笑,「再者就算老朽意图不轨,放着侯帮主几位慧眼如炬,也着实瞒不过去啊。」 「那好,」永王板起脸来,「你倒是说说看。」 夏西洲看向姜涉,微微一笑道:「杜公子是从曲姑娘那里听说的恶人大会罢?」 姜涉轻轻点头,「不错。」 夏西洲又道:「杜公子后来可是又将此事告诉了秦姑娘?」 姜涉再轻轻颔首,忽地似有所悟。 永王略不耐烦地道:「什么意思?便是告诉了,又能如何?」 「小公子莫心急,老朽这便说到正题。」夏西洲朝他笑了笑,「那日在清平山庄门首,秦姑娘曾问曲姑娘,恶人大会是何事体。老朽无意之中听得二三,一时以为那是余当家号令,细想却觉得不对。若真有此事,老朽怎会从未听闻?但不论真假,总可以先试过一二,那张帖子,其实也有试探的意思在里面。」 侯重一忽地嘆道:「一箭双鵰,一石二鸟,夏老弟真是好心思。」 「侯帮主过奖了,无非是碰碰运气,多手准备,碰上的机会总是更多些。」夏西洲的语气极之谦和,「直到刚才老朽方知二位公子此前曾见过曲姑娘,林公子又知道恶人大会的事,老朽才真正明白,原来这话却要追究到曲姑娘头上。既是如此,老朽便斗胆问二位公子一句,」夏西洲看着永王,「二位怎知曲姑娘说的话,便能当真?」 永王微微一怔,继而呸了一声,「也是,原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你的意思是,所谓恶人大会,原来根本不曾有其事?」 夏西洲轻轻摇摇头,依然是模稜两可,「老朽说不准,小公子若这么想,或许便是如此罢。 」 永王哼了一声,「就算如此,也无法证明你与这山庄并无干系。」 姜涉心说不错,曲六么是花怜月的手下,胡诌出恶人大会一事,或许只为试探她几人往何方去,可也与宝藏有关。她未加深想,只不管有无,给秦採桑提了个醒,没料到反是阴差阳错,倒叫夏西洲利用此事,引侯重一等人至此。 不过,曲六么未必可信,夏西洲就一定可信么?那所谓箱子和箱中物事,难道没可能是夏西洲故弄玄虚?杨蔓呢?对秦採桑和江眉妩动手,其中难道并无夏西洲的挑拨?真真是无法估透。 夏西洲嘆了口气,还未及答言,那边侯重一却忽地将画纸一卷,并菸斗一同揣在怀里,站起身道:「管他甚么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小老儿饿了,咱们先去吃饭,吃了饭再说旁的。」 第152章 「吃饭?」永王忽地冷笑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们竟还有闲心吃饭?怪道连区区一个石头教都收拾不爽利,原来由上到下,都是些酒囊饭……」 「林兄!」 「林公子!」 这话说得委实过分,姜涉与邹怀信几乎是同时出声将他打断,两人对看一眼,姜涉便接下去道:「林兄,你这样说未免过分了些,侯帮主定然也有他的考量,更何况……」 「杜兄——」永王冷嗤着打断她,调子拖长,神情中亦是满含讽刺之意,「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杜兄莫要说话。以我之见,侯帮主既为一帮之主,又是所谓八家之一,难道不该以诛邪卫道为首要之责?鞠躬尽瘁,废寝忘食,才堪担当此任,否则根本便是尸位素餐,不如赶紧让贤。」说罢又望向侯重一,刻意提高声音,清楚咬字道,「侯帮主,你扪心自问,竟不惭愧吗?」 侯重一静静听他说完,依然是摆着那副叫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语气分外的无所谓,「小郎君说的道理太深,小老儿不甚明白,惭不惭愧的,也说不好。小老儿只晓得人是铁饭是钢,肚中空空,口里无食,哪还能去心忧天下?小郎君,你说是不是?」 「你!」永王气得指住他,语声都一起发颤,「当真是无药可救。」 第342页 侯重一转了转菸斗,反是笑了,「小郎君说笑了,小老儿又没得病,要甚么药?」再看向夏西洲和姜涉几个,「夏老弟,几位小兄弟,同去吃饭否?」 夏西洲悠然旁观,如同在看一个笑话,闻言不应承却也不反对,单只笑了一笑,拿眼看着永王道:「诸位若都同去,老朽自当奉陪。」 侯重一长长地「哦」了一声,便又去看姜涉等人,「几位小兄弟的意思呢?」 「尔等要去便去,他,」永王将夏西洲一指,「须得留下。」 姜涉未置可否,但觉心中烦躁。事情乱得一团糟,这小祖宗还偏要来落井下石,难道留下夏西洲他就能问出什么来了?真不怕人家将他算计。石头教如何,八大家如何,又与他们何干?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赶快出去。只是偏不知山庄底细,无人带领,寸步难行;轻举妄动,又怕适得其反。她早已是烦不胜烦,但努力压制着自己脾性,未把火气撒到明面上来。 姜沅是从不作声,只默默看着姜涉。姜延不明形势,左看看右望望,虽好奇永王身份,但想着总归是有姜涉做主,便仅耸了耸肩,就心安理得地站在一旁。 邹怀信还想打个圆场,遂干笑一声,开口道:「林公子,其实就这么干站着,也怪疲累的,不如咱们去饭厅坐下,边吃边谈,也是一样,你看如何?」 「不如何!」永王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一张脸更是阴沉欲雨,「你们天机门不是号称无所不能么?怎地连个石头教都处置不了,莫不是终得要把人抓去官里,再慢慢审问不成?」 邹怀信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其实心里也起了些气怒,奈何不好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 姜涉忽地嘆了口气,「林兄,你累了。」 永王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你说什么?谁累了?」 姜涉只坚持又重复一遍,在永王不解的目光里走至他身旁,忽地出手封了他睡穴。 永王还未来得及将惊诧和怒火转变成言语,眼皮已不受使唤地闭起,身子蓦地一软,便往后倒去。 姜涉伸手将他扶住,语气平和得似什么都没有发生,「果真是累极了,立身都可入睡……」再向跟过来的姜沅道,「阿沅,林公子累了,送他回去休息。」 姜沅淡然应道:「是。」搀住永王,便寻人带路回去。 邹怀信愕然得无以復加,但看那小将军却是若无其事地看向侯重一,「晚辈亦觉得腹中飢饿,前辈如是不弃,便一同前去罢。」 侯重一哈哈笑了起来,「走,走。」 「你们?」 包婆婆偏过头来看她,眉目里映着灯火的影儿,辨不清其中情绪,但将轮廓五官细细地瞧过去,却是越瞧越像。秦採桑情不自禁地点头,「我是说,您与眉妩的眼睛真像……不只是眼睛,额头也像,鼻子也有点像,脸型……」 包婆婆忽地放声笑起来,笑得脸上纹路皱成一朵又一朵的花儿,将那眉啊眼的,都藏得没了。 秦採桑再比不下去,只得不解又困惑地看着她,「婆婆,您笑什么?」 「老婆子觉得开心哪。」包婆婆的笑声半晌方止,话音里却仍是带着点笑意,「那么漂亮的小姑娘,竟拿来同老婆子相比,还蒙你觉着像,老婆子实在是开心哪。」 「可是真的是像……」秦採桑真心实意地道,「再说了,婆婆年轻时定然也是个大美人。」 包婆婆伸手颳了下她的鼻子,「你们也像啊,只是你自己瞧不到。你瞧瞧这眉啊眼的,多俊俏的一个小姑娘。」 「是么?」秦採桑皱起眉来,仔仔细细地再把包婆婆看一遍,这一时眼前江眉妩的影子却是淡了些,好似真的是没有那么像了,不觉嘀咕着,「好像是没有那么像,可是还是有点像……」 「好啦,像便像了,这大千世界,谁像谁,不也是顶顶寻常的事么?」包婆婆微微笑了笑,「你刚才问我,那小姑娘现在如何了。她呀,好着呢,该吃的,该喝的,一样不缺,不敢不好生招待,等三日一满啊,就还你个漂漂亮亮、白白胖胖的小姐妹。」 尽管知道包婆婆这样说来多有夸张,可是想着江眉妩白白胖胖的样子,秦採桑还是不由得扑哧一笑,倒是没再去纠结像不像的问题了,「婆婆说好,那当然是很好的。不过婆婆,明娴有个不情之请,您能去见她一面吗?我与她提过您的,她对您很是景仰,而且她也定能守口如瓶的。」 包婆婆只轻轻摇了摇头,「老婆子明白你的心思,不过那却是不成的。」 「好罢。」秦採桑只稍觉有些失望,却并没有强求,「明娴明白,婆婆自有婆婆的用意,这三日明娴也只在牢室之中,并无去过别处。」 包婆婆轻声一嘆:「难为你了……」 「这有什么好难为的?婆婆本来都不必见我。」秦採桑并未觉得有什么,其实开头也是她一厢情愿来寻包婆婆,能见上这么一面,还欲将此地交託与她,到底是包婆婆尚念旧情,她已是知足了,「对了婆婆,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包婆婆的声音里带了点懒散,「嗯,你问。」 秦採桑是当真好奇,「您为什么会定下三天不出庄的规矩呢?」 「这个规矩……」包婆婆沉吟了一下,「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啊?」 「想啊。」秦採桑点了点头,但看她一时不说话,又连忙补上一句,「但若是婆婆不方便讲,那就算了。」 第343页 「倒没什么不方便讲的,只是这其中的缘由,你或许不会很贊同。」包婆婆微笑着望住她的眼,「如此一来,你还想听么?」 「是么?」秦採桑不觉迟疑了一下,「若是这样的话……您又笑什么?」 「你啊,」包婆婆笑着摇了摇头,「打小就是这个性子,虽说先入为主之事人人皆有,可也无人似你这般固执。若只凭喜恶断人也就罢了,你还偏要跟自己为难,既想要秉公行事,却又耽于情面,情理难是两全,到头来最苦的还不是自己?」 包婆婆挥挥手阻住想说话的秦採桑,「不过呢,你呀,其实却从未真为这个吃过苦头。丫头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眉妩也这么说过我,她老担心我会吃亏。」秦採桑倒不禁笑了起来,「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天下还是好人居多,我自以诚待人,人便以诚待我,所以这一路倒也未碰着什么难以两全的事,也无人特别与我过不去。」 「这话说得可是不对罢?」包婆婆又是摇了摇头,「别急啊,非是说你这道理不对。老婆子虽在这僻壤穷乡,却也不是听不到一点风声,为难你的事,难为你的人,加起来似乎还不少哩。」 「婆婆要是这么说的话……」秦採桑认真再想了想道,「好像也是,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包婆婆忽然道:「对,就是这个。」 秦採桑不解地瞧向她,「婆婆的意思是?」 「你啊,就是从不往心里装事情,就事论事,做过就罢。」包婆婆嘆了口气,「可有些事情,在你那儿是过去了,搁别人那儿,却并不一定就过去了。」 秦採桑觉得她这话意有所指,想了一想才试探着道:「婆婆莫非是说,余舟他们其实真是冲着我来的?」 包婆婆忽地停下步子,转头看她半晌,看得秦採桑都渐生忐忑之时,才突然又嘆了口气,「那些小子是什么心思,老婆子现在并不清楚,可你若想知道,却也不难。」 秦採桑不觉眼前一亮,「真的?」 「瞧瞧,瞧瞧,你啊!」包婆婆摇着头笑了笑,重又顺着路往前走,「我真是一点没说错。」 秦採桑一边跟上去,一边禁不住困惑地道:「婆婆,您这么说,我倒真听不明白了,除了他们,还有什么人同我过不去呢?」 「不是过不去的事……罢了,没什么,不明白便不明白罢。」秦採桑还困惑想追问,却见包婆婆忽地抬手在墙上一碰,不知又触着何处机关,侧边又有一扇石门缓缓开启,她人先走了入内,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刚不是问我三日的规矩么?答案就在这里。」 第153章 石门后边又是一间石室,却较那书殿小了许多,唯只约摸三丈见方的弹丸之地,简单的设了石桌石凳,有两人正相对而坐,执笔写着什么,待她二人进去,也并不抬头。 秦採桑正在纳罕,见包婆婆只吹熄了灯搁在地上,蹒跚地走过去坐着,便也要凑过去看上一看,才弯下腰,却忽地听着一个熟悉声音。 那声音似从头顶上来,盪着一回又一层的余音,因而显得几分缥缈,但字字句句却是极清晰的,她听了又听,确信是姜涉无误,再看那二人笔下记得竟有她适才听的那句话,此前密密麻麻的更是旁人言语,不由惊疑不定地看向包婆婆,「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包婆婆还未及答言,那厢却又有人说话,称赞菜品之丰,其声其人,不是那侯重一那叫花子,又竟是谁?而温声与他对答的,除过管家,再无旁人。 秦採桑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有所猜测,压不住语气里那一点震惊,「婆婆,难道……难道庄里众人一言一语,都会被记录下来?」 包婆婆将食指竖在唇边,等她平静下来,方才笑了笑道:「不错,如你所想。」 秦採桑难以置信,越想越觉得不对,几乎是一连声地道:「旁的地方,也一样如此?上面是饭厅罢?那房间里呢?也是一样?」 「不错。」包婆婆点头,仍是微微笑着,「这个山庄里,没有秘密。」 震惊之情溢于言表,秦採桑一时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婆婆,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来,坐。」包婆婆伸手招唿她坐,继而温温地嘆了口气,「老婆子早就说过,你可能不会喜欢。」 秦採桑仍是一副震惊不解之态,亦步亦趋地过去坐在一旁,犹还去看身边那埋头苦书的两人,「婆婆,究竟是为什么啊?」 「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包婆婆伸手取了一块茶点,才咬了一口,便皱了皱眉,将那小块再搁回去,嘴里嘆了一声,「还是甜啦。」抬头见秦採桑急不可耐地看着她,不觉又是笑了笑,「不必想的那样远,老婆子哪边的人都不是,做这个啊,就同那间书室一样,皆是为了有趣。」 秦採桑给她说中心思,她刚才的确是在想什么人才需要这样的知己知彼,不愿去怀疑包婆婆,却又不得不多想一些,闻言却也并不尴尬,只是看着包婆婆道:「有趣?」 「是啊。」包婆婆点了点头,倒是理所当然地反问于她,「不觉得么?」 「但是这么做,不太应当。」秦採桑想着是不单八大家和夏西洲的事,连她与江眉妩的那些话想来也被听了去,心里到底还是觉得不自在,对着包婆婆却又发不出火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第344页 「所以才不会烦恼。你若不知一举一动都给人看着,也便不会生出什么不妥的想法,是不是?」包婆婆望着她,不待她说什么便又道,「若你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那一个,感觉却又不同,是不是?」 「是。」秦採桑无言可辩,「但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做终归还是不甚妥当。」 包婆婆眸中并无波动,「老婆子就知你会这么想,不过老婆子却不在意那许多,这三日供吃供喝,索取这一些些作为报酬,也算不得过分罢?」 「婆婆误会明娴的意思了。」秦採桑摇了摇头,「山庄是婆婆的山庄,规矩当然也是婆婆的规矩,婆婆愿意怎么定,都出自婆婆心意,本是无可指摘。正如婆婆所言,客人如我等,不知备细,当然无话可说,若是知道了底。」她顿了一顿又道,「便似我现在,虽然觉得不甚妥当,但还是无可厚非,像夏西洲那般的人,用上什么手段对付也不为过,我从中得了好处,若还抨击,就有些伪善了。其实我明白婆婆的意思,我有条件,或许也会这样做。不过……房间里都听,是不是过分了些?」 包婆婆忍不住笑起来,「老婆子懂你的意思了。你呵,该得的好处也绝不少要。」 「对什么人用什么招嘛。」秦採桑笑了笑,「何况婆婆又非是出自坏心,不是么?」 「你这丫头,老婆子到底还是没全看透你。」包婆婆凝视她片刻,终是嘆了口气,秦採桑但也只是望着她笑,并不再言语,包婆婆便又道,「坏心是非坏心,不过是爱看这世间千人千面,存了一分私心,才有了这样暗室。至于三日不能出庄的规矩……呵,总得特别一些,才能引得人来,不然单守着这偌大园子,又算甚么有趣?」 秦採桑笑了笑,「婆婆觉得的有趣,也甚与众不同。」 包婆婆又看了看她,摇一摇头,没再接着说下去,只道:「好啦,这里就这点秘密了。」包婆婆说着站起身来,「你若想知道那姓夏的他们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那确是不难。好啦,随我来吧。」 秦採桑却是摇了摇头,「婆婆,再等一等好不好?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姜涉当真不知道这山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若说与石头教无关,那得是如何的奇人异士,才会定下这诸般稀奇古怪的规矩;若说跟石头教有关,那么闹腾这样一场,贼喊捉贼,意图仍是费人疑猜。 无论是哪一种,她本来是无心顾及,可惜偏生被困在这山庄之中,不愿多思京师之事,就只得盘算如何出庄。盘算来盘算去,就总绕不开那神秘庄主。 适才她与姜延试了试自己寻路,东西南北明明分的清楚,可不知为何,总是转不出那灌丛小道去,最后还是只得叫了人,才辗转来了漱清厅。 这山庄中道路古怪,许是暗合阵法,可她却是不懂这种奇门遁甲之术,若乱撞乱闯,终究只如适才白费功夫,何况德元如今还在管家手里,等不到他,永王不见得肯走,就算肯走,亦是少了一大助力,未免得不偿失。 她心里事多,虽不至愁肠百结,却也丝毫轻松不来。姜延倒是开心,每吃一道菜都要转过头来看她,叫她也尝尝看那美味。 姜涉依着他尝了几口,看着姜延期待的神情,便跟着说好。再听他絮絮叨叨地唠叨营里各人的事,暗道这少年果真是丝毫未变,念及从前在凉州的那些事,心间不觉泛出一丝温暖。偶然瞥见旁边正大口吃喝的侯重一,和一板一眼细嚼慢咽的邹怀信,又是不禁摇了摇头,只觉啼笑皆非。 罢了,也罢了。 横竖只是如此,随之去吧,若终是见不着「师父」,也就罢了。 姜涉虽是这般想着,不过终究没那般容易畅快,只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夹了筷子菜放进嘴里,一面慢慢嚼着,一面不由觉得这山庄饭食确是还不错,偶一抬头,忽见那神出鬼没的管家正踏进厅来,身后竟还跟着两个人。 一人是她曾见过的谢沉阁,今日穿着一件锦袍,眉眼清正,倒带了几分王孙公子的贵气,唯神情仍是淡漠;一人却是个她从未谋面的白鬍子老者,手中还拿着一件木制物事,看那形状,栩栩如生,似是只木鸟。 二人昂然而入,都是目不斜视,随意便要在靠门的一张桌旁坐了,侯重一却忽然站起身,大声招唿起来,「这边,这边。」 谢沉阁和那老者往姜涉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两相对看,似是说了些什么,便又往这边行来。谢沉阁与几人见过礼,便在席上坐定。管家又命人多添两套碗筷,姜涉便顺道请他替姜沅收些饭菜,管家照旧是和气地应下,吩咐人去处置。 那白鬍子老者却并不用饭,只在摆弄手中木鸟,时而折下它双翼,时而又扳起其下颌,夏西洲几人皆是见怪不怪,姜延却是十分好奇地望着他,开口搭讪几句,却未得到一个回应,不觉有点不平。 邹怀信陪着笑了笑,本欲是解释什么,侯重一却在他之先开了口,边给自己倒一碗酒,边嚷嚷着道:「小郎君不鬚生气,班先生就是这个脾性,眼高心大,不愿理人。吃饭,吃饭,管家啊,你们庄中的伙食确是不错。」 管家只和气地笑笑,便告退去应对旁的客人。 姜延把望着老者的视线收回来,有心想多问问侯重一,班先生又是哪个班先生,但当着白鬍子老者的面,到底是觉得不甚恭敬,便咽了口气,再埋头吃起饭来。 第345页 谢沉阁也不动筷,只淡淡地看着夏西洲,夏西洲沖他微微笑了笑,「谢公子。」 谢沉阁仍是没甚表情地瞧着他,淡淡道:「阁下便是夏西洲夏先生么?」 夏西洲轻轻颔首,眼角的细路都笑得略微弯起,「老朽正是。」 谢沉阁专注地望着他的脸,忽而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话来:「曲姑娘曾说过一句话,叫谢某与家兄很是在意。」 夏西洲的笑容分毫未改,一面替自己碗中添上一勺汤,一面带几分漫不经心地道:「不知是什么话,竟能使两位谢公子多留了心?」 谢沉阁盯着他道:「曲姑娘说,眼见不一定为实,耄耋老翁,也未必就是耄耋老翁。」 第154章 夏西洲恍如未闻,只执起汤匙送至嘴边,将汤吹温,浅浅地抿了一口,抬起头来,笑着道:「滋味尚可。」 谢沉阁莫置可否,竟也给自己添了一碗汤,慢慢地喝着,仿佛认同夏西洲的话似的,亦是点了点头。 姜涉听他们二人这几句话,只觉若云山雾罩,扑朔迷离,谢沉阁的意思,莫非是指夏西洲非是个耄耋老者?可现放着此人在眼前,明明便是个老翁,难道他并非夏西洲?可他若不是,冒充夏西洲又有什么好处? 姜延心里也是煳涂,不过看姜涉一眼,看她声色不动,料着不关己事,便只抬头观望。 邹怀信倒是猜知些什么,但混在一起,便成一头雾水,只苦兮兮地埋着头听。 侯重一忽地搁下筷子,望住夏西洲,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老翁啊,老翁好,好,好,好。」 他连道了三声好,语声悠长,意味亦是深长。夏西洲却仍只是一匙一匙地喝着汤,语气悠然地道:「此老翁也许非彼老翁,却未必假老翁作真老翁,谢公子与侯帮主似是有些武断。」 侯重一笑了笑,「小老儿并未下什么断语,倒好像是夏老弟有点心虚似的,是真是假,若老弟肯揭下这张面皮,也很容易分明。」 夏西洲微微摇了摇头道:「真面容不堪看,更与此事无干。」 姜涉恍然明白,原来那句话是指的易容术。只是纵算夏西洲施了易容术,又能如何?怎地侯重一好似认定他是旁的什么人一样? 谢沉阁仍在喝汤,白鬍子老者还在摆弄木鸟,侯重一将他们两人看了一看,又是笑了笑道:「那倒也未必罢。无人知的庄下密室,堆成小山似的一屋炸。药,没声没息地换了个人,原以为只是无心的命大,如今想来,倒好似是有意的做为。解铃还须繫铃人,自家最知自家事,夏老弟,这你又怎么说?」 夏西洲挂着丝若无所有的笑,「世事如此,巧他爹打巧他娘,巧极罢了。」 侯重一盯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那若是小老儿偏要看呢?」 夏西洲但是笑了笑,「侯帮主大可动手,至于后果如何,却并非你我所能预料的了。」 侯重一看了眼在那旁桌间微笑穿梭的管家,那中年人似是听着什么话音,也正往这边张望,侯重一冲他笑了笑,便别过头去,仍然看着夏西洲,「说的是,说的很是,或许有些得不偿失,得不偿失……」话虽如此,却是慢慢地站起身来,晃着不知何时又摸在手上的菸斗,往夏西洲那侧走了几步,「但也没甚么不值得,是不是?」 席间登时便有点剑拔弩张的意味,邹怀信想打个圆场,结果未曾开口,便被谢沉阁给了个不可的暗示,只得提心弔胆地看着,暗自犯着嘀咕:侯帮主真的要动手么?沈师叔又去了哪里? 夏西洲仍是不动如山地坐着,倒终是搁下汤匙,抬头望定侯重一,似是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侯帮主既这样想,老朽焉还能说什么?至多同去牢室里走一回罢了。」 姜延两下里望望,不觉瞪大了眼,这是要打起来的意思么?可是这些人不是一起的么? 姜涉只沉默地看着,有意无意地按了按手边佩剑。这两人若真要动手也好,都该当是高手,无论管家控住或控不住,她都可窥知一二端倪,以便相机行事。 侯重一要笑不笑地眯缝着眼,又往前一步,两人间已是个极近的距离,正是一触即发的关口,风声却是忽起,三枚轻薄的小镖急快向两人而来,被两人齐齐躲过仍去势未止,直钉入后边墙上方休。 那镖的主人随之连声冷笑着行进厅里,「既然都已给人看穿,何必再遮遮掩掩?」说罢冷冷地看住夏西洲,冷冷地再道,「你也做回男人,痛快些罢!」 听得那个声音,秦採桑不觉皱起眉来,偏过头望定包婆婆道:「婆婆,您晓得楼心玉是什么人吗?」 「你是说刚刚说话那姑娘家?」见她点头,包婆婆却是摇了摇头,「老婆子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听起来,倒是个脾气不小的主儿。」 「何止是脾气不小,简直莫名其妙!」秦採桑忍不住哼了一声,「我与眉妩正在路边吃着茶,她便二话不说狠下辣手,竟只是为了眉妩生得好看,诚然可恶至极。」 「那可真真是可恶至极。」包婆婆笑了一笑,「这么见不得旁人好看,莫非她自己是个丑八怪么?」 「那倒不是。」秦採桑皱起眉来,很不情愿地实话实说,「虽然不想承认,不过她长得其实很好看,就……就比眉妩差那么一丢丢吧。」 包婆婆不由放声大笑起来,重又将油灯点上,「走罢。」 第346页 秦採桑不解地道:「去哪儿?」 包婆婆眉目间含着笑意,「经你这么一说,老婆子倒也对她生了兴趣,不如去试试看,能不能弄清楚她是个什么人。」 秦採桑迟疑着不想走,「可是他们似乎要打起来了……楼心玉还好像晓得夏西洲的底细,我觉着她也要说出来了……」 包婆婆笑着摇了摇头,「好罢,那咱们且再听一阵?」 秦採桑忙不迭地点头,「嗯。」 「那咱们就再听一阵。」包婆婆放了灯又过来坐下,秦採桑看那两人仍是埋头苦书,不觉暗自称奇,也不知包婆婆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都如管家一般,任劳任怨。 满厅的人都回头去看她,猜不出这秀美女子同她身旁那矮小男子是何来歷,言辞间又有何意。 姜涉则去看谢沉阁,沙破凉毕竟是已死过一次的人,还是死在他剑下,这等血海之仇,当时相见眼红。 可那少年神情却无分毫波动,只抬眸淡淡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慢斯条理地拾起筷子,竟是不慌不忙地挟着菜吃。同永王相比,当真是处变不惊了。 也不知是早有知悉,还是天性如此。 侯重一挂着意味莫名的笑,瞧了夏西洲一眼,「夏老弟,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待如何?」 「侯帮主又在说笑了。」夏西洲神情中带了些许不解与无奈,转而看向楼心玉,「不知楼姑娘说这话,是甚么意思?」 「姓夏的,你少再装模作样,」楼心玉冷笑一声,「难道定要我说出你别个身份,你才肯撕下那张面具么?」 别个身份?夏西洲又有什么别个身份?姜涉心里不解,看邹怀信却也是一脸茫然,知道他也被蒙在鼓里。可窥谢沉阁与侯重一神色,他二人却应是一清二楚的,不过这时自然不是问的时机,她也只好静观其变。 夏西洲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你是定要逼我死了。」语气甚是平静,竟无疑问之意,唯独满带嘆惋。 「不错!我就是要你死!」楼心玉咬着牙,眉目间溢出一股子疯气,「一命换一命,难道不应该么?!」 沙破凉抱着臂在旁高声附和:「应该,当然应该。」 楼心玉满是煞气地沖他喝道:「闭嘴!」 沙破凉缩了缩脖子,倒真是不再吱声。 侯重一竟是扑哧一乐,菸斗在手心磕了一磕,再看向夏西洲,「此番却又如何?」 「好罢。」夏西洲却未理他,只望住楼心玉许久,终是微微点了下头,浩然长嘆道,「你既信不过我,执意做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也无话可说,揭去这面皮也就是了。」 说罢,伸出手来,往脸颊边上凑去。 楼心玉紧紧地盯着他,身形微微地颤起来,咬着嘴唇,但只闷出几声若有若无的冷哼。 侯重一的菸斗在手里倒了又倒,一双小眼却也是一眨不眨地凝在夏西洲身上,眼见他手往下似是狠狠地一用力,面皮未曾揭下,整个人倒是随着那一扯向下缩去,竟然顺势伏地打了个滚,滚开几步,便极快地蹿起身往厅外冲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短短剎那间事,楼心玉尚在惊怔之中,未及反应,竟被他抢出门去,若待她醒过神再阻拦时,已然是来不及了。 幸是沙破凉袖得双笔在手,迅疾如风地将他挡了一下,迫得夏西洲不得不停步回防。 楼心玉也在这当口醒过神来,手腕一翻,指间已多出三枚镖来,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竟是按镖未动,但只看着沙破凉与夏西洲争斗。 侯重一趋近几步,依旧是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不知楼娘子这却又是唱的一出什么戏?夏老弟的别个身份,又是甚么?」 「何必明知故问?」楼心玉冷眼瞧住他,手中的柳叶镖蓄势待发,「我可不会与你谈什么条件,姓丁的说的话,你也不必在乎,不过是争个你死我活罢了。」 侯重一讨个没趣,耸了耸肩,倒不再说话,也似没动手的意思,只是转而去看沙破凉同夏西洲你来我往,斗得火热。 夏西洲倒确是有些本事的,沙破凉一对判官笔虽用得出神入化,但却是比不得他端着个速战速决架势,掌掌带起杀意,逼得沙破凉只余招架之力,很快露了败相。这短短几剎二人已过了十数招,夏西洲觑得侯重一在侧,本自焦躁,奈何沙破凉却是缠斗不放,愈发是心中躁急,脑中主意转了几个,忽地高声沖管家喊道:「现有争斗,先生竟袖手乎?」 管家和颜悦色地回道:「请二位莫再争斗,随某去到牢室,安度余日。」 沙破凉忽地嗤笑一声,向夏西洲道:「夏兄,有趣,哈?」 夏西洲脸上却殊无笑意,觑着空当,忽而重重一掌拍在沙破凉胸口,直打得他口喷鲜血,再耐不住地倒退半步,他却又虚晃一式,趁机掠身欲走。 楼心玉岂能容他脱身,手里的柳叶镖顿时微动,然侯重一却比她动得更快,口中嗤道:「也叫小老儿看看你这些年有无长进!」 夏西洲神情略略一沉,一边对上侯重一来势兇险的一击,一边高声疾唿:「管家!」 管家却依然是未曾挪动脚步,声音照旧温和:「侯先生,庄中不得争斗,还请您停手。」 姜涉不禁又起思量,看来这管家当真不是夏西洲同伙,不然不至于袖手旁观,但他不插手却是为何?莫不是并无把握么? 第347页 但听侯重一大笑两声,「稍后自当请罪!」手中招式愈发凌厉。 管家不动,楼心玉却是动作。 将发未发之际,她手中扣着的三枚镖蓦然改了方向,齐齐打向侯重一后背。 侯重一头也不回,菸斗看似随意一挥,却竟将那三枚镖打偏了去。在楼心玉又抄起镖的间隙,一步上前,手法疾如电闪,竟生生从夏西洲脸上扯下了一块面皮! 姜涉心道果然是易容术不错,却听身畔竟是发出一声惊唿,偏头去看,但见姜延微微张开了嘴,不敢置信地看向夏西洲,「他……他……」 那人赫然竟变了样子,再不是甚么耄耋老叟,而是个不过三十余岁的瘦削男子,若肯细看,他容貌其实颇为清隽,左颊上却有一块遮之不去的疤,看得出是火灼而成,为其平添几分凶煞之气。且应是侯重一适才的动作太过粗狠,脸边额角因而勾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愈发将那生来好相貌遮掩,只显得似足恶煞凶神。 侯重一将手中轻薄的假面丢于地上,紧紧盯着那眸中现出点茫然的男子,语气里带上点古怪的意味,似喜非喜,如悲非悲,一字一顿,缓缓地道:「果然是你。」言罢,极短促地笑了一下。 夏西洲怔了一霎,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那块疤,忽然间打个激灵,双足骤然发力,掉头便往外冲去。 侯重一但只仰天长啸一声,将菸斗一横,身法怪如鬼影,一转瞬已拦到夏西洲身前,凌厉掌风当头罩下,竟颇有将他立毙于此之意。 姜涉几人看得不禁心潮起伏,眼见夏西洲竟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料来无幸,孰知一直未动的管家却忽然动了。只瞧他几乎是眨眼间便扑至门畔,打下楼心玉又发出的三枚镖,一手搭向侯重一肩头,语声照旧平和而客气:「请两位停手,庄有庄规,不得争斗。」 秦採桑只能从声音中听出夏西洲身份已被揭破,却一时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那边却又不再做声,听着像是动开了手,不由不满地抱怨一声,「就不能先说说是什么人吗?」 包婆婆忽然道:「丁赪。」 秦採桑怔了怔,偏过头去看她:「婆婆,您说什么?」 包婆婆微微嘆了口气,「老婆子说那个人啊,或许是丁赪。」 「丁赪?丁……」秦採桑恍然间似有所悟,「莫非就是丁庄主的义子么?」 包婆婆轻轻点头,「不错。」 「那倒是了,侯帮主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他来的,夏西洲又说能寻着丁赪下落……」秦採桑倒不怀疑包婆婆如何会知这许多,只觉得是理所当然之事,她将此前的一系列事併到一起去想,不由连连点头,「对,这就说得通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怪不得,怪不得。」 包婆婆但只含笑,秦採桑倒是越想越觉得合情合理,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只是…… 「若说夏西洲是易容成老叟模样,那余舟呢?」秦採桑忽然想起另一桩可能来,不觉悚然一惊,急切地看向包婆婆道,「要是余舟也易容了……」 「那倒不会。」包婆婆摇了摇头,打断她道,「易容也不是人人来得的,若是那样,犯过事后,岂非随便就能逍遥法外?」 「那也是。」秦採桑点头,想了想却仍是担心,「可是余舟和夏西洲都是石头教的人啊,若是夏西洲帮他该怎么办?」 「那孩子稜角太过锋锐,怕是不屑做此等事。」包婆婆依旧摇头,说着笑了起来,「何况他是用剑,还没到随心运起剑气的境界,你也用剑,知道总要剑不离手,他还不至敢空手入庄罢。现在这庄中用剑的,一共也未有几人,还都是你们那边的,你倒觉得他们可疑么?」 秦採桑皱着眉,把她知道的那几个都数了一遍,余舟若真大胆去装,沈丘北怕是不行的,因为邹怀信与他相熟;姜涉他们就不至于,那叫姜延的小子也不像;谢沉阁的话,眉妩又是……眉妩,可眉妩现在不在外边! 莫不是……莫不是……秦採桑蓦然攥起拳来,「婆婆,您觉得姓谢的那一个,像不像余舟?」 第155章 包婆婆温温地道:「你说的是哪一位?」 秦採桑才待解释,却又摇头,谢沉阁的那把剑也不易做伪,再说了,余舟会识得班先生么?扮成他们,风险未免太大,余舟应该不会做这么蠢的事,何况他跟夏西洲关系未必就好。余舟这人到底想做什么?更重要的是,这些事当真是余舟谋划的么?若不是余舟的话,夏西洲编出这一些,又想做什么?报仇?可不像。 这些个猜想,好像样样都存道理,却又处处皆有矛盾,真是叫人一头雾水,百思难解。秦採桑不由皱起眉来,夏西洲要是丁赪的话,楼心玉又跟他是什么关系? 「莫再想东想西的了。」包婆婆忽然温言道,「这庄子里有什么人,老婆子心里大致有数。若姓余的小子当真来了,老婆子还不至于两眼昏花,错认了他。」见她仍是蹙着眉头,又笑笑道,「放心罢,他没来的。」 秦採桑摇了摇头,「倒是不单为这个,实在是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哦?」包婆婆极有耐性地看着她,「怎么呢?」 秦採桑将自己的猜测和不解一一道来:「如果是夏西洲,也就是那什么丁赪贼喊捉贼的话,他为什么呢?真是为财?还是为报仇?可他既为丁庄主的义子,便极可能知晓地下密室,那火。药也可能就是他当年布下。可若是如此,他怎地当年不烧,今日又为何会上曲六么的当?若不是他所置,其中又牵扯了谁暂且不管,只说若是曲六么帮忙说了谎,根本这些事都是夏西洲自导自演,圈子未免也兜得太大了些,连婆婆和山庄都牵扯进来,还引起天下人公愤,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 第348页 「我觉得不是他,他不像那种人,可若不是他,幕后主使确是余舟,又还是有些说不通。」秦採桑顿了顿又道,「婆婆,您抢银子的事,石头教有几个人知道?」 「你是想问,夏西洲知不知情?」包婆婆摇了摇头,边想边道,「真知内情的,只有姓连和姓余的小子,还有一个文范的女娃娃。不过后来有没有旁人知道,老婆子就不晓得了。」 秦採桑知道那文范的女娃娃便是谷谷,隔去许久,想起她来,她仍是觉得不寒而慄。若依谷谷的深重心思,怕是不会再告诉第四个人,那么那箱子只可能是余舟给出,可是……秦採桑又不禁摇了摇头,「可余舟到现在都没露面,他闹这么一出,又是想做什么?报仇么?干脆冲着我来才对吧?」 「要报仇,便定会冲着你去么?」包婆婆忽地轻轻笑了,「那也不见得罢。」 秦採桑眸中浮出不解之色,「婆婆是什么意思?」 包婆婆轻轻嘘了一声,那一直提笔写字的两人忽而齐齐起身,竟是出室去了。 秦採桑正自疑惑,待要发问,却见包婆婆眉眼微垂,看着她的荡寇,低声道:「这两年,老婆子也听说了许多事情,丫头你最初的时候,还未有如今这般精深功力罢?却好像是氓阳一夜后,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 她心中不禁一凛,「婆婆……」 「老婆子刚才号过你的脉。」包婆婆打断她道,「那两股内力纠缠一处,相容却又相剋,真真不可思议。」 秦採桑想了想道:「不错,明娴不愿欺瞒婆婆,那内力,是连云生硬要传给我的。」 包婆婆定定看着她,似有些不敢置信,「你就这么说了?也不编个藉口?」 「又有什么藉口?我体内有两股内力,本就是事实,没法遮掩。」秦採桑点头,非常顺理成章地道,「何况,婆婆也不是旁人。」 包婆婆忽地放声笑起来,笑得太甚,最后竟是伏于桌上,肩膊微颤。秦採桑只是看着她,等她平静下来,听着她缓上一口气,又是说道:「你就这样信老婆子么?也许老婆子根本心怀不轨呢?」 秦採桑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婆婆能为什么?」 「为什么?」包婆婆看了她一会儿,「我且不说这个为什么,你既承认是连小子传功给你,那你可有想过,他为何会这样做么?」 「我想过,却想不通。」秦採桑摇头,不觉皱起眉来,「我想不到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明明是两败俱伤的事。我觉得他只是疯了罢,他想害我,那内力那心法,都不是甚么好东西,若不是不能单独废去,我一早就不要了。」 「世上的事,有些不止是为了好处。而有时所谓的好处,也许只是为了有趣。」包婆婆嘆息一声,「你说他疯了,也许他就是疯了,他的有趣,与别人全不一样。」 「或许罢。」秦採桑摇了摇头,未再深想,因她早就猜摸不透连云生的心思,「可这与婆婆的为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没人同你讲过么?」包婆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短时节便能有那般进境,习武之人,哪个会不想要?」 「这个啊,我晓得啊。」秦採桑竟笑了起来,「所以我不曾告诉旁人知道啊。」 「老婆子明白了。」包婆婆嘆息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老婆子但只尽力莫辜负你这番信任罢。」 「明娴相信婆婆一定能的。」秦採桑笑了一下,「不过依婆婆的意思,余舟做这些事,也是为了有趣么?」 包婆婆不答反问:「瞧过傀儡戏么?」 「在京城的时候看过。」秦採桑点头,「婆婆的意思难道是……」 包婆婆道:「不错,有人便爱做那提线傀儡,有人却爱做那幕后推手。他们这样人啊,不讲情义,不论报復,变着花样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其实为着什么,你们早该晓得了,不过是四个字罢了。」 秦採桑皱起眉来,「哪四个字?」 包婆婆断然道:「群魔乱舞!」 「群魔乱舞……不错,是这四个字。」秦採桑点了点头,虽则她从不觉得余舟愿作那牵线之手,可其实她也没有多了解余舟,她连一个谷谷都未曾看透,又何谈余舟?还是莫以己心度人之情了,「我又忘了,他们都是疯子,最爱做的就是给旁人找不痛快。」 说了这许多,这小丫头却好似仍未发觉该提防的人是谁,包婆婆真不知该喜该忧,不觉嘆息,「你总是小心些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人皆有贪念,有些事啊,有些人过得去,有些人,却是无论如何过不去。」 秦採桑忽然又舒展眉头,心说婆婆跟眉妩其实还是很像,不过贪念与否,已和她无甚关系,「我晓得,不过我就要回家去了,这些事情,还是留给八大家头疼罢。」 包婆婆瞧着她不甚以为意的神情,终是欲言又止,「回去罢,回去也好。」 秦採桑笑了笑,还待说话时,却忽听得顶上传来几声惊唿,不觉变色,「怎么回事?谁?谁死了?」 早先管家说庄里规矩的时候,姜涉并未太过在意,可看了他适才露的那手轻功,倒不能不有所忌惮。在她看来,侯重一已是一等一的高手,管家这举动却有些去拿他罩门的意思,竟不知是蚍蜉撼树,又或势在必得。 但侯重一许是自恃甚高,亦或是漫不在乎,唯只暴喝一声,「去他妈的不得争斗!」 第349页 再不復平日里乐呵呵的小老头儿脾性,竟是不顾管家在后,仍是重重一掌望夏西洲拍下。 夏西洲从他眼中窥出那必杀之意,不觉眸光一冽,心知此是你死我活时候,无路可退,也不能再退,便将牙一咬,身子一矮,转瞬间手中已多出一截闪亮刃光,迳自迎向侯重一噼下的肉掌。 侯重一不屑冷哼,「竖子无耻!」 话虽如此,可却也终是不敢托大,左手使起菸斗,铿然撞上那截刃光。 夏西洲右臂登时便震了一震,匕首几乎脱手而出,他死命掌住,虎口处却已挣出血来。侯重一却不罢休,右手变拳,直击夏西洲心窝。夏西洲回护不及,唯只够侧身闪躲,避开要害,却还是避不过别处,硬生生挨了这一记,大力冲撞之下,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管家一声嘆息,手如蛇蜿蜒滑上,去拂侯重一肩井穴。 侯重一极灵巧地侧身躲过这一式,却再不能将管家视若无睹,迫不得已,回手防护。 夏西洲趁这变化之间,耍个虚招,抽身要跑。 侯重一哪肯容他,喝得一声,任凭管家的手顺势搭来,只管把菸斗照夏西洲头上敲去。 夏西洲本就勉力支绌而已,受他一拳后更是气息浮乱,眸中终是迸出凶光,攥紧手中匕首,念着置之死地而后生,整个人捨命往前一撞,本只盼侯重一顾忌回救,不想他仍不顾不管,那匕首竟当真刺入他前胸,而侯重一不退反进,身势未止,足可切金断玉的刀锋便寸进更深。 夏西洲不由瞪大了双眼,眼看那鲜血迅速涌出沾湿他手,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而侯重一似无所觉,菸斗勐地敲落在夏西洲肩头,疼得他低唿一声,醒过神来,发狠将匕首拔。出。 侯重一似是终有所察,身子忽是一颤,低头看了一看,登时破口大骂道:「他妈的!」话音落下未久,身子渐渐软塌下去,瘫倒在地,再也不动。 这下惊变骤起,邹怀信与谢沉阁几乎同时跃起,连叫几声「侯帮主」,边冲过去边从怀里摸出伤药。姜涉与姜延亦是起身,却见那白鬍子老者仍在摆弄木鸟,似是毫无所觉,不免心下又嘆声奇怪,一时却也顾不得去理,只过去探看侯重一情况如何。 夏西洲手上染血,仓促倒退两步,转身便又往外掠去。 其时管家已俯下。身试过侯重一脉搏心跳,向来温和的神情再也不见,语气倒仍是一板一眼,客气之极,「先生犯我庄中大戒,按照规矩,须得以命抵命,得罪了。」 言罢,使个眼色,便有四五个灰衣人掠去夏西洲面前,阻他去路。 夏西洲咬着牙,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杀心已起,可一时却也破不去那进退有度的几人联手,再看管家亦已站起身来,左顾右盼,知是无路可退,竟自个儿将手里匕首丢了,举起双手,苦笑一声,「罢了,估不到这一世为人,竟是这样收场!」 第156章 那四五人立刻便上前要将他制住,管家却道:「都退下罢,夏先生是明事理的人。」 「管家先生可真是抬举夏某。」夏西洲轻呵一声,他声音到此时已是变了,再不是垂暮老朽,而是带几分戏嚯的男子语声,看住几人退开,便又去看地上的侯重一,「侯帮主当真是仙去了么?」 邹怀信面带愤愤之色,抬头盯住他道:「夏先生自己动的手,难道心中竟无分寸么?」 夏西洲竟还笑得出来,「要有分寸,也不至于此了。」 管家客气道:「若夏先生信不过某,可去亲自探查。」 夏西洲点头,「管家先生若不在意,夏某还是想亲自瞧瞧,纵然要死,也得做个明白的鬼,莫受冤枉可是?」 管家莫置可否,但示意他自便。 谢沉阁却是站起身来,持剑挡在侯重一前边。 夏西洲也不说什么,只回头看了管家一眼,分外随意地耸了耸肩。 管家便温声向谢沉阁道:「谢公子,这也是庄里规矩。」 谢沉阁盯着夏西洲,长剑未收,但终于还是缓慢退开。 夏西洲向他笑了一下,又看仍守在一侧的邹怀信。 邹怀信看了看管家,再看了看谢沉阁,却只是不动,「邹某就在此地,并不耽误夏先生什么。」 夏西洲也不强求,蹲下身去,伸了手先试鼻息,又试心跳,如是半天,等得邹怀信略不耐烦,出声去催,他抬头沖那小胖子笑了笑,说句好了,作势起身,手里刃光却又是一闪,竟照着侯重一脖颈砍下。 邹怀信又惊又怒,才要拦阻,谢沉阁长剑早到,架住夏西洲那不知从哪儿又翻出的短刀,冷冷地道:「先生这是做什么?」 夏西洲一脸的理所当然,甚还带点谦卑,「侯帮主人都去了,为策周全,还是妥当些好。」 姜涉在旁看着,深觉此人行事周密,脸皮亦是够厚,以他从前犯下罪过,恐怕死上百次都还有余,倒还能够如此坦荡要求补刀,实在也是个人物。 谢沉阁声色却是不动,「人死为大,先生如此行事,未免太过。」 夏西洲偏头去看管家,管家仍是那和和气气的样子,「这与庄里规矩无干,某做不得主。」 「好罢。」夏西洲收了短刀,谢沉阁却仍是未收剑,觑着他站起身来,但听他道,「那么敢问管家先生,是怎么个以命抵命法?」 第350页 管家平和道:「三日之期一至,先生自可选赴死之法。」 夏西洲环顾诸人,笑道:「这规矩可真有趣,也甚慈厚,夏某有幸做第一个,也是缘分。」 沙破凉嚷道:「有趣,确实有趣。」他被夏西洲打了一掌,这一时才缓过些神来,便立刻又不甘寂寞地插上了嘴。 夏西洲睨他一眼,「沙兄若觉得有趣,不妨同来?」 「那可不必,那可不必。」沙破凉连连摆手,「有夏兄珠玉在前,沙某可不敢献丑。」 楼心玉的指节已捏镖捏得泛白,秀眉蹙得死紧,骤然冷喝一声,「够了!」 夏西洲看向楼心玉,颇为温和地道:「楼姑娘得遂心愿,终于害死夏某,现在该满意才是,如何却似闷闷不乐?」 「我满意,我满意得很。」楼心玉冷笑着点了点头,慢慢向夏西洲走去。 几个灰衣人立时拦住她去路,楼心玉但只不顾不管,依然向前,管家温和地嘆息一声,「楼姑娘莫要一错再错。」 沙破凉赶忙伸手拉了拉楼心玉,「楼娘子,好汉不吃……」 话才说一半,就被楼心玉冷冷的眼光瞪了回去,「放开!」 沙破凉默默松开手去,嘴上却还是念念叨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楼心玉完全不去理他,只看着管家冷笑道:「你当我要做什么?我适才也动了手,算是犯了规矩罢?我也识相,这就跟你们一起去。」 沙破凉顿时又开始嬉皮笑脸,「对对对,沙某也识相,一起去,一起去。」 「既是如此,」管家客气地一侧身,「三位请随我来。」 「请等一等。」邹怀信终于站起身来,又看了看地上无知无觉的侯重一,既悲既伤既恨既怅既愁,万般思绪交加,只感头疼欲裂,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管家前辈,此人干系重大,怕是不能立时便交由贵庄处置,能否宽限几日,待晚辈知会丐帮的几位前辈,等他们商议过后,再处置此人可否?」 管家歉意地笑笑,「夏先生已来两日,今夜一过便到时候,规矩如此,不能更改,还望小友见谅。」 邹怀信与谢沉阁对视一眼,又道:「此事实是干系太大,前辈若实在不肯通融,那么……」 班先生忽然开口道:「礼数已很够了罢?先礼后兵,也不需那许多废话。」 这还是他自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语气里透着极浓的不耐烦。姜涉回头看去,但见那白鬍子老者终于不再摆弄他的木鸟,正皱着花白双眉不悦地看向这边。 邹怀信为难地道:「班前辈……」 管家仍是客客气气,向那白鬍子老者道:「班先生,规矩不可破。」 夏西洲看他们僵持,倒是颇得乐子地笑了起来,「夏某原来还这般荣幸,能得几位如此青睐,罢了,几位想知道什么……」说至此处,带笑的声音却骤然换作不敢置信的语气,夏西洲转头,死死地将楼心玉盯住,「你……」 楼心玉扬了扬手中剩下两枚小镖,冷笑道:「就算要死,你也该死在我手里。」 管家早一步上前封住夏西洲几处大穴,楼心玉被两个灰衣人把住,却只顾自冷笑,「没得救了,镖上淬毒,见血封喉。」 夏西洲果然脸色死灰,七窍都慢慢流出血来,看住楼心玉,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当真是……」声音戛然而止,身子摇摇便坠,被在旁的灰衣人一把扶住,徵询地看向管家。 管家搭在夏西洲脉上的手已然放开,知楼心玉说的不错,神情莫测地看着她道:「既是如此,还请楼姑娘……」 楼心玉嘴角也流出血来,但仍是冷笑不止,「就凭你也想杀我?」语声渐低,却非出自心虚,而是气力再不能继,若非两人把住,怕是身子亦要软倒下去。 管家如出一辙地封住她几处大穴,顺势搭上她脉搏,一试便知已无回天之力,不觉嘆息一声,冲着众人微微摇了摇头。 诸人都想不到这个变故,尚在怔忡之间,却忽见一个影子旋风般地从面前掠过,极快地扑向管家一行,那灰衣人趋前拦阻,影子却是并不恋战,身形一晃越过他们,在管家动弹之前,抬起手来。但闻咔嚓一声响,夏西洲的脑袋便歪向一旁,而那个影子…… 邹怀信不由得瞪大了眼,姜延更是失声惊叫:「你……你是人是鬼?!」 原来那影子不是旁人,竟赫然是早已死绝的侯重一。 「小老儿自然是人了。命太硬,阎王爷不收,只得又给我退回来。」侯重一呵呵地笑,小袄都被鲜血染透了半拉子,照理说决无生还道理,他却还没事人似的,笑眯眯地看着趋近来的管家,「管家兄弟,小老儿动手之前,这夏老弟可就死绝了,你可不能为这个就找小老儿的麻烦罢?」 管家的神情中看不出喜怒,语气依旧客气谦逊,「侯先生,恕某冒犯,适才某曾为先生诊过脉,亦是生机断绝,不知何由竟能起死回生,还望先生做些解释,某才好秉规行事。」 「小老儿有个见血便晕的症状,一晕之后便脉搏气息全无,就似死了一般,恐怕就是如此,才令老弟你误会了。」侯重一低头瞧了瞧袄上污血,忽地踉跄了两步,摇摇晃晃地站定,随之抬眸哀嘆了一声,「刚才发生何事,其实小老儿全不知晓。」 姜涉可不信他,畏血昏晕也不可能似生机断绝,甚至瞒过管家的眼睛,就算真有那种病症,既是全不知晓发生何事,如何一上来便去对付夏西洲了?侯重一摆明了是睁眼说瞎话,她都不信,管家自然亦是不信,仍旧是将侯重一看着,「请侯先生莫令某难做。」 第351页 侯重一摇了摇头,「老弟你怎能不信我呢?小老儿当真是全不知晓。」 「管家前辈,晚辈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邹怀信已经缓过神来,开始打起圆场,得管家允准后便说道,「其实夏先生死于楼姑娘之手,楼姑娘又自尽身亡,他二人之死,其实算不上与侯帮主有关,毕竟他老人家无法自主,不知会有此等结果,古语有云,不知者无罪,姑且不说夏先生与楼姑娘在江湖上的因果,单照贵庄规矩,若定要论侯帮主的罪,最多也就是个无心之失,前辈不至非要他老人家抵命罢?」 姜涉在一旁听着,都不由要拍案叫绝。这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大意便是要管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给个台阶,了结这件事体,虽有诡辩之嫌,但不得不说确是最好结果,只不知管家会作何说辞。 管家喜怒不辨地看了邹怀信一眼,正欲说话,忽有一灰衣人上前一步,附耳同他讲了什么,管家便再抬头看了侯重一一眼,「既是如此,侯先生到底还是受了伤,不如且请医师看过,再随某同至牢室罢。」 侯重一笑了笑道:「老弟真是太客气了,小老儿这点伤不打紧,若要去牢室,这就可以去。」 管家道:「那么……」 话未说罢,忽有一人撕心裂肺地叫嚷起来:「楼家妹子,你死得冤啊!妹子啊,你真真是白死了!」 第157章 几人转头看去,却见是沙破凉坐倒在地,正兀自放声干嚎:「妹子啊,你逞这一时意气,当真是令亲者痛,令仇者快啊!」俟有人瞧,他便越发卖力,干巴的脸愈发皱成一团,「你煳涂啊!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啊,这下可好,留得我孤零零在这世上……」 虽不晓得他有几分真心实意,但那般情状,却还不禁真叫人生出几分恻然。 姜延不禁小声地嘆了口气,「阿涉哥,看来就算是坏人,也多少有点人情味的。」 姜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侯重一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小郎君有所不知了,这叫老虎挂佛珠……」 姜延奇道:「什么意思?」 侯重一只乐呵呵地看着沙破凉,不说话了。 姜延还想再问,那边管家已和颜悦色地走至沙破凉面前,「沙先生适才亦曾动手,违了庄里规矩,如今先生看来已无大碍,还请先生随某走一趟。」 他说话时,已有两名灰衣人无声无息地立在沙破凉身侧,大有他不动便强迫他动的架势。 沙破凉却亦是个审时度势的人,见状嘆了口气,爬起身来,语调倒仍是凄悽惨惨的,「罢了,罢——了!我生待明日——明日俱来报!」跌跌撞撞,随着那两灰衣人走到门边,忽然又回过头来,冲着姜延说道,「小哥儿,老虎挂念珠,是假慈悲。不过这话啊,你觉得衬我,还是衬他?」 姜延瞧了笑呵呵的侯重一一眼,想起他方才那一串作为,一时倒不禁愣怔。 沙破凉笑了笑,转头跟着灰衣人走了。 管家再看一眼侯重一,「侯先生……」 「放心,小老儿最守规矩的。」侯重一摆了摆手,笑呵呵地摸起菸斗,便也跟了过去。 管家照旧客气地请他们好生用餐,随之告辞离去。 邹怀信伸出手去,却又停滞未动。 他一时是真不知该拦还是不拦。管家武功极好,以他之力定然是打不过的,但侯重一的所谓晕血症,必然是有问题,这么放他前去,不知可是险境。正犹豫间,谢沉阁已然收了剑,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邹怀信终是迟疑着将手放下,看向姜涉,歉意地笑了笑,「杜公子,叫你担惊受怕了。」 姜涉摇摇头,说声无妨。她直觉问题是出在那灰衣人身上,只是不知那人到底同管家说了什么话,竟叫他真的不再计较,奇怪,当真奇怪。不过时至现在,她也无心用饭,只想着快些回去罢了。 邹怀信当然不敢阻拦,同谢沉阁说过两句,拿过带给姜沅的饭食,便随她一同出门。 姜涉临去时,回头又看一眼,只见那白鬍子老者仍然抓着他那木鸟,双眉紧蹙,很是不悦地向谢沉阁说着什么。 她收回视线,只在内心暗嘆一声,如今漠北生变,这江湖事又错综复杂,能不管,就还是不管罢。 旁人有畏血之症,秦採桑信,独独侯重一会有,她绝不相信。 骗谁呢?从前杀人时也没见他手软,常把人打得口喷鲜血,那时候怎地不晕,血量不够么?再说要是晕,早怎地不晕?非是那个时辰晕,又是那个时辰醒,摆明是给夏西洲设了个套。 可他如何预料到楼心玉就会动手杀夏西洲?莫非他还打算装更久的死么?他又到底是怎么装死的? 秦採桑心里有这许多疑惑,恨不得出去拎住侯重一的领子问上一问。 包婆婆忽然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看她,「丫头,那姓侯的小子,当真有畏血的病症么?」 秦採桑谨慎地道:「若是他没有,婆婆您会杀他么?」 「当然不会,」包婆婆笑了开来,「杀他作甚?刚才姓邹的小子不是说了么?既然罪不至死,那么为何要杀他?」 秦採桑放下心来,她虽瞧不惯侯重一,到底还是不想他死,得了包婆婆这句话,才摇了摇头道:「就我所见,他应是没有。」 第352页 「我想也是。」包婆婆点了点头,语意里带点看走了眼的嘆息,「不过从前倒是没发觉,这小子竟这样会做局。」 秦採桑心中一动,「婆婆从前认得侯帮主?」 包婆婆微微一怔,继而失笑,「侯帮主?是了,如今已是帮主了。」 秦採桑之前一直忍着没问,一来是小时候她不是不曾问过,但都被包婆婆打着哈哈混过去,二来她觉得包婆婆若是肯说,定然会告诉她,但是现在却是再忍不住,借着这个由头,试探着道:「婆婆,您……」 包婆婆忽地笑起来,秦採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婆婆你怎地又笑?我又做什么好笑的事了么?」 「不是,也是。」包婆婆眉眼里依然是含着笑意,「只是觉得你这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十分有趣。」 秦採桑抗议道:「婆婆!」 包婆婆略略地敛了笑容,倒是并不否认:「老婆子许久前确实是认得他,一二十、不,好似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便再无联繫过。」 又是个二三十年。 秦採桑听者有意,忽然之间福至心灵:三十年前的成名人物,不是有个黑白婆婆么?当时她便有过这样猜测,可尹白圻却说她死于仇家寻衅,但是说死就一定是死了么?说不定像侯重一这样,可能想了个法子矇混过去,而后隐姓埋名了呢? 她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所以包婆婆会认得侯重一,会知道丁赪,而曲千秋若是知道了婆婆的身份,当然不会觉得没名字庄有问题。合理,很合理,一切都非常合理。 秦採桑迫不及待想验证自己猜测,可她又有点纠结,不知是不是该当面问出,毕竟婆婆若真诈死,为的也是隐姓埋名。但正迟疑时,只见包婆婆面露笑影儿,忽而想起她刚才笑她的话来,赌那一口气,好胜心起,便干干脆脆地道:「婆婆,您是不是就是黑白婆婆?」 「黑白婆婆……」包婆婆面上的笑影儿忽地渐渐隐去,沉沉地嘆出一口气,「很久没听人提过这个名字了……」 秦採桑不敢置信地道:「您真的是?」 包婆婆不答反问:「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名字?」 秦採桑心里已有七八分底,老老实实地道:「之前在清平山庄,偶然听人说的……这个却不重要,婆婆,您是不是啊?我觉得像您。」 包婆婆又是嘆了口气,「天意,真是天意。」 秦採桑迎着她的视线,轻声地道:「是您么?」 包婆婆终是轻轻点头,「是我。」 秦採桑不禁喜道:「我就知道婆婆您最厉害不过!是非在我,善恶有报,纵横天下,明论公道,那是何等的气概!」她兀自这样兴奋说着,忽然只见包婆婆似有几分恍惚,神情之中看不出悲喜,不觉一凛,慢慢定下神来,便即将喜色收敛,「可惜……可惜丁庄主已经死了……」 「是啊,可惜了,他先行一步。」包婆婆仿似回过神来,向着她笑了笑,復又嘆道,「罢了,不提这些了。」 秦採桑连忙点头,「不过,侯帮主到底该怎么办?虽不是他动手,却是他造就,这该怎么算?死的那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婆婆您说,关一关是不是就得?」 「这个你不须担心。」包婆婆看透她心思,唤进一人来,同他吩咐了什么,那人应声领命而去。 秦採桑估摸着是说莫再计较,放心不少,果然接着只听管家将这事揭过不提,遂就全然安下心来,笑着看住包婆婆,「婆婆英明。」 包婆婆但只笑了笑,望着她道:「人都散了,丫头,姓楼的那姑娘的来歷,你还想知道吗?」 秦採桑本想说是,但窥她神情中显出些许疲惫来,念着自己虽还是有所好奇,不过却也没那么执着,便摇了摇头道:「算了,她是什么人,我约摸也晓得,只是不晓得她跟夏西洲是甚么关系。不过从刚才的事来看,我觉着大抵是一对怨侣,人都死了,追究那许多也没甚用处,就不去了罢。」 「怨侣。」包婆婆点了点头,「倒是有几分像。那好罢,你可还有旁的事想知道?」 秦採桑想了想,其实有许多事她还存疑,不过也都不是太要紧,看包婆婆的模样,自知别多烦扰她的好,遂又摇了摇头道:「再没什么了,只是不瞒婆婆说,我倒有点累了,今日起来得早,又连着发生这许多事,想回去歇一歇,婆婆同我一起好么?像小时候一样。」说罢,眼巴巴地看住她。 「好,也好,老婆子也觉着有些累了,就便睡一会,咱们起来再说话。」包婆婆说着摸出火折,要把灯点上。 秦採桑立刻拿起灯罩,点燃后又轻巧放好,将灯提着,向包婆婆笑道:「我来就好。」 包婆婆也没拦她,但只是跟在后边指点她路径,望着那少女的背影,听着她生机勃勃的声音,忽而有点出神,「丫头,你真的不愿留下来么?」 秦採桑脚步略略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婆婆,我……」 「行了,不必说了。」包婆婆何用她分说明白,一眼便能看得出她的为难,「离开也好,这个江湖啊,不太适合你。」 「怎就……」秦採桑不服气的劲儿还是占了上风,「不适合我了呢?」 包婆婆无声地笑了笑,并未去答她这个彼此其实心知肚明的问题,「走罢,前边往左。」 第353页 秦採桑也没有追问,她其实大概猜得到包婆婆会说出什么话,无非是她待人心思太浅,易受蒙蔽,可她觉得自己是改不了的,若是遇而改之,岂不是有因噎废食之嫌?何况不改,未必就行不了这江湖路。 再说她其实也并不像她们以为的那样,有许多事,她明明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 但包婆婆现在毕竟疲累,她就没有再多争执,只是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不由兴奋道:「对了,婆婆,咱们能不能住到眉妩旁边的一间去?我可以和她说说话,您也可以看看她……」说至此处,但见包婆婆摇头,兴奋语气便又低落下去,「好罢,晓得了,不能。」 包婆婆瞧着她转过身再小心行路,忽而道:「就这样黏着她么?」 「不算是黏吧?」秦採桑怔了一怔,认真地想了想才又接着说下去,语气里无可避免地带上一小点希冀,「可是眉妩真的特别好,特别特别好。反正您要是见到她,就会知道了。」 「再有机会罢。」包婆婆却仍是没有松口,「前边右拐。」 「哦。」秦採桑虽然失望,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想着还有时间,便又打叠起精神,依着她的指点寻路去了。 第158章 见识过管家的身手,也看过那一众训练有素的灰衣人,姜涉十分清楚,单凭她与姜沅两个,是绝无可能硬闯出去。 然则这山庄中道路错综复杂,无人引领,也绝无可能自由出入,她与姜沅又转着弯子试了几回,终是息了提早出去的心,只在地图上将近路划准,待到出庄,即刻动身赶回京城。 她也费了不少力气,才劝姜延留下,随邹怀信上百状山寻曲千秋。 待到一切完备,那度日如年的三日终于也熬尽,终是等到了庄里来人带他们出去。 姜涉招唿姜沅背起永王,这三天她都没敢叫那小王爷长久清醒,临行更是再来番如法炮制,她也晓得永王得给她记下许多笔帐,只是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 姜延与邹怀信都还差些时辰方能出去,却也跟着到门前相送。 邹怀信含着百般歉意,请她在茶楼中稍坐片刻,等他们师叔侄出去之后,再同上百状山,请下玉观音。 姜涉嘴上尽管答应着,再看一眼眼圈发红的姜延,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气,却也没再敢同他说些什么。只是左右都不见管家的影子,一来形势不明,不敢贸然上前,二来今番出庄,也少不得他助力,晓得那引他们过来之人不会多言,便请他去转告管家,一行人就在原地等待。 此地离大门却也不远,姜涉只见门前竟拥簇着许多人,乍眼看服饰齐整,大刀蒙面,还能被误认成庄中僕役,但再细看装束打扮,却是一黑一灰,与山庄之人泾渭分明,且两下似乎颇有敌意,呈出对峙之势。 过不多时,只闻有熟悉的刺耳声音传来,「谢庄主,徐掌门,咱们小人物闲来无事,多住个十天半月也无妨碍,您可得日理万机,怎能陪咱干耗着呢?不如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您省心,我们也不累,您说是不是?」 这声音抑扬顿挫,拽着长腔短调,姜涉听得真切,是沙破凉无疑。 姜延不禁皱眉,「那姓沙的又搞什么鬼?」 姜涉起初亦是捉摸不定,不过转念一想,那谢庄主和徐掌门定然是为夏西洲而来,夏西洲既死,当然不能放走沙破凉,沙破凉心里亦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可能出了庄却又进来,双方就在此地僵持。 果然沙破凉那番话说过不久,那旁又有人不疾不徐地说道:「徐掌门说他近来无甚要事,谢某更是没甚么要紧事情,此地风清日朗,便是闲坐亦是安适,还得机会向徐掌门讨教,谢某高兴尚且不及,怎会疲累?不过沙兄只干坐条凳,似乎辛苦,闻得庄中招待甚佳,不如沙兄且去歇息,咱们两日后再会不迟,沙兄以为如何?」 这青年语声朗润,含带笑意,一席话颇具使人如沐春风之感,亦表明其主人决不是个深沉脾性。 姜涉不觉暗自称奇,依她来看,这谢庄主就该是谢沉阁的兄长谢酩酊了,做弟弟的那般冷面,做长兄的却是个疏朗性子,果然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她这般想着,不由看了一眼伏在姜沅肩头沉睡的永王。 这兄弟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先帝雄姿英发,昭宁帝却是莫测难定,至于这小王爷……姜涉不觉摇了摇头,忽见管家从那灰黑二色之间急急走来,便迎上去问道:「管家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不妨事。」管家避而不答,只循规蹈矩,客客气气地道,「出庄的几位,请随某过来。邹、姜两位小友,且请回罢。」 姜涉倒也没有太想知道究竟,她自觉已猜的八九不离十,况又归心似箭。 姜延却是不甚高兴,可碍着姜涉在场,又不好发作,只又追了两步,「阿涉哥,阿沅哥,你们保重。」 「放心。」姜涉略略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向他一笑,「很快就能再见了。」 瞧着姜延泛红的眼眶,邹怀信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味起来,不过还不及深思,姜涉和姜沅已是转身而去,没入那灰黑两色之中了。他想了再想,也估不出旁的意外,便只作自己疑神疑鬼,姜延多愁善感,且宽慰起姜延来。 姜涉随着管家走至门首,便见沙破凉果真是掇了条长凳,跷腿坐着,正笑呵呵说话不止。 第354页 庄外却亦是满山满海的人,为首的青袍中年人与白衣青年坐在离庄门不过五步的地方,白衣青年料来便是适才说话的那人,此时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木鸟,正侧头与中年人低声说着什么,举止间自有一种醉人风度。若不是姜涉此时心实难定,倒想去交他这样一个朋友。 她正待招唿姜沅出门,管家却轻轻拉她一把,不带她们往正门去,却是拐进了条小廊,开了侧门,说是马车已经备好,客客气气请她们从此出去,姜涉才要道谢,只听一人尖声尖气地道:「爷,您可来啦!」 姜涉心道该来的总是躲不掉,倒也心态平和,抬眸看向那人,但见那大太监满眼的欢喜在看见永王时慢慢变作疑惑,继而又变成愤怒,极快地欲抢身上前,「爷怎么了?!」 她连忙侧身将他拦住,「先生放心,林兄无碍,只是有些犯困。」 德元攒起眉来,将信将疑地道:「犯困?」 「不错。」姜涉点头道,「德先生,我有件事想同您商量,咱们借一步说话可好?」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吧。」德元不耐烦,只顾着过去看永王,却不防姜涉忽地伸手,将他重重一推。他是全然意想不到的,竟被她推出两步去,迈过门槛方才站定,一顿之后,十分恼怒地又冲进来,「你做什么?!」 姜涉不计较他辞色,只诚恳地道:「德先生,您先等阿沅将林兄送到车上,咱们再说,成么?」 德元看了看永王和姜沅,终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有话快说。」 姜涉看姜沅已背着永王退到门外,便十分自然地踏出门去,做个边走边说的架势,「德先生,是这么回事……」 她向外走,德元自然而然地要跟上,却未想到竟被管家拉住,「德先生,您须得待满三日,方得出庄。」 德元不耐烦地道:「不是早待满了吗?」 管家和颜悦色,「德先生说的是此前三日,可您刚才已经出过庄,现在又进来,便得重新再算。」 德元气急败坏地道:「什么?!」 管家温和地点点头,「规矩确是如此,还请先生见谅。」说着,伸手欲去关门。 德元哪里肯依,当即要闯出门去,那厢姜沅却忽然将永王迳自抛来,德元骇了一跳,口中叫骂,却也不得不冲上前去将他接下。 这一来一回,两人早已割断拉绳,各自翻身上马,扯过鞭子,挥下重重一记,便催得马儿负痛疾奔,眨眼间扬起大片尘土。 德元气得圆睁了眼,待想抱着永王赶上,管家又哪里容他坏了规矩,起手去拦,一来二去,两人斗在一处,一时竟是难解难分了。 那厢姜涉只管催着马儿快跑,也不知走去多远,忽而听得有人在后连声叫道:「杜公子请留步!」 姜涉起先不理,后来听那声音陌生,不像德元,回顾时才见原来是在清平山庄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白圻。她终是叫姜沅勒马,那白衣少年很快赶上前来,也不多话,只递出一个锦囊并一封信,「有人托我转交给杜公子。」 「是谁?」姜涉满心疑惑地接过,不及多问什么。 尹白圻摇了摇头,「公子暂且收下,日后便知究竟。」 姜涉听得心中一动,倒觉像先生所为,便谢过他。 尹白圻只笑了笑,但道是举手之劳,略一抱拳,便转身而去。 姜涉只观他轻功甚是卓着,竟不输于骏马,不过须臾之间,已是去得远了,不由在心中感嘆一回,思量片刻,先将那信拆开,便见正是先生字迹。信并不长,不过寥寥几行,她很快读完,一时却说不清心头百味,只将那锦囊同信往怀里一揣,向一旁关切地看着她的姜沅一笑,且招唿她继续赶路。 秦採桑从未觉得三日有这样短过。 三日里她几乎总是同包婆婆待在一起,跟着她一起看过了这整间山庄,与她指点招式互相切磋,听她讲别后这许多年的经歷,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后怕不已,有时身临其境,却也叫她更加坚定起来,这大千世界,万千风光,总要一一领会。等她回去召国看过娘亲,不论是一年、两年,只要这一息尚存,她总还是要出来的。 她赖在包婆婆身边,只觉怎么也不够,欢喜之时却难免想到即将到来的别离,便忍也忍不住,偷偷地掉上几滴眼泪。这是她幼年时替她推开第一扇门的人啊,告诉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此她心中有了希冀,有了盼愿,有了拼尽全力都要去做的事。也是她第一个教会她离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她只是希望,那一日来得慢些,再慢一些。 然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由夜入昼,从白到黑,三日竟一眨眼就到了尽头。她忍不住想要再多留几日,拉住包婆婆的胳膊念念叨叨,强撑着不愿入睡,但等她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身边早已不见包婆婆的身影。 只有开锁声分外清楚,管家手持布条立在门边,向她客气一笑:「姑娘,三日之期已至,某来接姑娘出去。」 「是么?」秦採桑点了点头,看着他却没动弹。 管家轻声道:「秦姑娘?」 「我晓得的。」秦採桑瞧了瞧床上孤单的一只枕头,一切同她刚住进来时没甚么两样,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既是醒来,那也……不该留恋。她穿好鞋,抓起荡寇,跳下床去,「走罢。」 第355页 第159章 管家仍是带着那张不变的笑脸,将手中的布条递给她,「还请姑娘见谅。」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也未再争辩什么,只接过来缠上,才如来时一般,随着他指引,一步一步行上台阶。但觉湿气渐弱,水声渐远,眼前忽然一亮,阳光刺得她双目微涩,竟是好个晴天。 「採桑。」 秦採桑闻声转过头去,便见是江眉妩正站在几步之外,向她微笑。 她却觉着鼻间一涩,可惜……可惜到了还是没能说服她们见上一面。 「怎么啦?」江眉妩走近前来,轻轻一笑,「眼睛怎么还红了?不会是想我想的罢?」 「是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秦採桑抽了抽鼻子,理直气壮地看向她,「更何况是三个三秋?」 江眉妩倒是稍稍愣了一愣,随即掏出手帕替她拭去眼泪,轻声笑道:「那现在都瞧见我了,怎么还想呢?」 「我高兴。」秦採桑哼了一声,努力把眼泪忍回去,「我喜极而泣,还不成么?」 江眉妩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微笑着看着她,「成的呀,秦姑娘只要高兴,做什么都成。」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算、算你有眼力。」 江眉妩仍是轻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秦採桑点了点头,「嗯。」 江眉妩便看了管家一眼,「还要劳烦先生带路。」 管家微一欠身,「应该的。」这回倒没那许多周折,未过多久,就看见那山庄大门并门前拥挤的人群。 秦採桑不禁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多人?」 管家笑道:「这几日客人比较多,但姑娘尽管放心,不会耽误姑娘的。」 「我倒不是在意这个。」秦採桑看着那黑压压一片,忽然想起是哪里不对,「眉妩,你看那会不会是杨家那帮人?」 江眉妩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有点像。」 秦採桑不禁冷笑道:「那正好,新帐旧帐一併算,管家先生,在庄外动手可不犯规矩罢?」 管家摇了摇头,「自然是不算的,只是姑娘,冤家宜解不宜结……」 「先生无需多言。」秦採桑冷哼一声,「我只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说着便要往那边行去,江眉妩却伸手将她拉住,「算了,咱们也没什么事。」 「怎么没事了?」秦採桑心尚不平,「若没有她……总之她偷袭在先,伤人在后,以后说不准还会来找咱们麻烦……」 江眉妩平静地看着她,「那你又想怎么样?杀了她么?」 秦採桑不禁语塞,顿了顿才道:「我可以把她交给谢小庄主。」 「这的确是个法子。」江眉妩摇了摇头,「可是你也知道,她应是为着她阿兄来的,她阿兄的死,同我多少也有点关系,咱们这么过去,其实也师出无名,更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她若也同石头教有关系,谢兄一定会处置的。」她说着又向她笑了笑,「咱们就早些去你说的地方,不好么?」 「那……」秦採桑听她语气虽然柔和,意态却甚坚定,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好罢。」 江眉妩便看向管家,「敢问先生,庄中可还有别的出路吗?」 管家微微颔首,「两位姑娘这边请。」 秦採桑还有点不甘心,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无意间看见永王从另一条路上走来,本来倒也没太在意,再一瞥时,却见跟在后头的竟不是姜涉和姜沅,不禁生出些诧异,再一转念,又觉这时间也分明不对,便叫住管家道:「不是说多一分都不得么?那林公子他们怎么还没走?」 管家也看了一眼,便又笑道:「林公子已出去过一次,便当重新算起。」 这倒是奇了,那小王爷倒看上这里了不成?这么说来,她也许还能跟姜涉打个招唿,「那杜公子呢?」 管家却道:「杜公子已经离庄。」 「走了?」秦採桑更觉惊讶,她虽然不晓得他们是出京来做什么,但总该是同去同归,姜涉更不该就这么抛下永王独自离庄才是。 江眉妩在旁道:「我倒也没看见邹小弟他们,或许是有什么事情,林公子腿伤不便前去,才在这儿等待罢。」 「也可能。」她说得也有道理,只是秦採桑总觉得说不过去,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不然我过去问问……」 「秦姑娘。」管家却忽然拦到她前面,语气仍然客客气气,「时辰快要到了。」 秦採桑瞧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江眉妩便在旁拉了她一下,她到底还是不情愿地退了一步,「好好好,走就走。」 说是其他出路,两人却是被他带到一面墙前,秦採桑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管家一眼,管家却云淡风轻地道个请字,就好似前头是大门堂皇。 秦採桑才要问扫把星该当如何,他却早有预料一般,又道二人的坐骑可送到茶馆去。 她便嘆了口气,也懒得再同他计较,轻巧地翻出墙去,才再与江眉妩抱怨几句,正待寻路去茶馆,却听得旁边有人说道:「等一等,哎,请等一等……」 那山石后竟钻出一个穿道袍的人来,揉着眼睛打个呵欠,朝两人挥挥手,「两位姑娘,好久不见了。」 「曲神……算?」秦採桑诧异万分,几乎要当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356页 「我怎么在这儿的倒不紧要。」曲千秋打个哈哈,「就是啊,我有件事想要拜託秦姑娘,不晓得秦姑娘有没有时间听我说几句呀?」 道旁尘土飞扬,两骑自远处飞奔而来,几乎眨眼功夫,就冲过了茶寮去,只听得一声哀鸣,前头那骏马显然疲劳已极,骑手才一落马,轰然倒地,口吐白沫。 便有人伸出头去瞧热闹,不禁啧啧两声,而后向那厢喊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啊?竟将马跑成这样。」 那两名骑手却都没有吭声,只迅速地解下马背上的行头,其中一个忽然转头扫来一眼,那人只见他以白布蒙面,晓得是隐秘事情,便连忙捂住了嘴,默默地缩了回去。 姜沅见他退缩,便又转回头来,摸出怀里地图,在圈出的地方一指,「少将军,是这里了。」 姜涉嗯了一声,她二人这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终于赶至约定的地点,只不知是否还能赶得及。她偏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茶寮,又往前走得几步,寻着个僻静角落,方才向姜沅道:「放箭罢。」 姜沅点了点头,将那响箭放出,不多时,就有窸窣声音渐近,紧着便从林中钻出个着粗布麻衣的年轻男子来。 那人起先见着两人,不禁满面讶异,随即神情又变得激动起来,连忙奔向前来,双手呈上一面腰牌,「枭骑校五曲第七队什长胡小八,见过少将军、姜都尉。」 姜沅取过他腰牌,仔细看过,微微点了点头。 姜涉将他扶起,「雀儿可入网了?」 胡小八摇了摇头,「还在路上。」 姜涉总算暂时松了口气,将腰牌递还与他,「带我去见你们头儿罢。」 胡小八稍稍犹豫了一下,「属下刚才听人说跑废了两匹马,这一路又还不近,少将军是不是先歇息片刻……」 姜涉摇了摇头,「不必。」 胡小八挺身立正,很是响亮地应了声是,才转身再度钻入林中。 第160章 胡小八并未虚言,姜涉与姜沅跟着他在林间跋涉许久,方才瞧见前头人影穿梭。胡小八往前说了几句话,才有两人自树上跃下,看清是她,登时满面欢喜,「真是少将军!」 姜涉一眼扫去,认得大半都是熟面孔,心头亦是发热,面上却并不改色,只向着各人微微点头,一路走近,忽有一人风雷也似地奔上前来,扯下面罩,翻身便跪,「枭骑校第五曲军候伍大贵,听凭少将军吩咐!」 「是你来了?」姜涉搀他起身,眼见这身长八尺、气壮山河的汉子竟也红了眼眶,心中不觉亦是酸涩不已。 伍大贵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开口便忍不住哽咽:「少将军,洪丰力他们……」 「我都知道了。」姜涉轻声打断他,「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伍大贵挺身立正,高声应道:「是!」 姜涉点了点头,也半点不耽搁地问起正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雀儿尚未入笼。」伍大贵领着她进到山洞之中,叫人铺展开地图,指给她看,「栖亭村往南二十里,少有人行,路两边都是林子,西边有个小山坡,正合适埋伏弓弩手。」 姜涉听着心中一动,「栖亭村?」 「是。」伍大贵以为是她未听清楚,便又重复了一遍,「在这里,栖亭村,离此地只有十余里。」 姜涉同姜沅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再又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一辆马车,两人同乘,前后护卫各十余人,左右护卫共十人,那校尉在当中调度,配合还算密切,另有并州守兵,约三十人,但这些都可以应付。」伍大贵皱了皱眉,「只是有一胖大和尚压阵,十分棘手。」 「我听姜延说过了,这个你不用管。」姜涉点点头,「咱们有多少人?」 伍大贵沉声道:「少将军放心,现有弩手二十,弓手二十,奇兵三十,跳荡十人,只要解决了那和尚,绰绰有余。」 姜涉心中一凛,姜延同她说时,还不过是十人小队,这一时却竟添出这许多人来,看来姜祁是下定决心要不留活口。但这说到底……是同袍相残。她实是不愿走到这一步,但先生信中的前几条虽然应验,那高手却到如今还未曾露面,到底不能将一切都交给天意。 「他们的伙食如何?」 伍大贵有些不情愿地承认道:「很严。」 姜涉的心不由一沉,他是姜瑞带出来的人,又与她并肩作战四年,连他都这样说,那就是无法下药了。 「少将军,我们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伍大贵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说得十分不甘心,「但那人……的确有一点本事。」 姜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约莫还有多久?」 伍大贵道:「依他们的脚程,大约还有一日。」 「我知道了,我先过去看看。」姜涉点了点头,「回头给我准备一副弓。」 伍大贵应了下来,跟上她的脚步,又不禁迟疑了一下,「少将军,咱们要不……先射马?」 姜涉蓦然停步,转头无声地扫了他一眼。 伍大贵期期艾艾起来,「毕竟是……」 姜涉摇了摇头,「不能留活口。」 伍大贵微微一愣。 姜涉长嘆一声,「方才是我想岔了,你告诉弟兄们,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她盯住伍大贵的眼睛,一字一顿,「走掉一个,军法处置。」 第357页 「是……」伍大贵挺身立正,肃然声色,「是!」 「明日出发之前,先解腰牌,弩箭全部去标。」姜涉看住他,极慢地道,「你是老人了,应该明白。」 「请少将军放心,属下明白!」伍大贵昂首挺胸,「全队八十七个弟兄也都明白!」 「辛苦你了。」姜涉瞧着他,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终于将视线移开,「不必多留人了,明天就叫胡小八跟着我罢。」 伍大贵一愣,随即一乐,「那小子竟交了这般运道。」 姜涉瞥了他一眼,他便立刻收敛正色,「是。」 「那便先忙着罢。」姜涉背过身去,方才露出一点笑意,转瞬便又消逝。待同洞外已集结起的众兵士说过几句,便往明日的阵地看过一回,眼看着众人各自归位演练过了,才怀着重重心事回去伍大贵给她安置的住处。 睡自然是难以入睡,她本也没有入眠的打算,只将地图铺陈开来,在心中反覆推演,才得以安稳些许。 天光如期而至,四下无云,是个澄明如水的好天气。 姜涉一样伏于草丛间,随手将弓再试上几试,而后便瞧着那日光由熹微渐变浓烈,终于等到胡小八摸回近前,压低声道:「少将军,还有一炷香光景。」 她只微微点头,将姜沅递来的面罩戴上,换过胡小八递来的剑,便就屏气凝神,默默望向来路。 未过多久,果见那头扬起一阵尘土,人声马嘶,渐行渐近。 姜涉将手中长剑攥紧,看那两列穿着一样家丁衣裳的军士荷刀而行,步调整齐,目不斜视,若非此时立场迥异,她倒要贊一声治军有方。她且不动,单盯着马车在后迤逦渐至,隐约瞧着前头是有个胖大和尚骑在马上,手心不觉沁出冷汗来。 事到如今,仍无动静,不能再等了。 她双眼一闭再睁,深吸一口气,默无声息地正要比出行动手势,却忽见地上烟尘暴涨,尘土里紧着跃出两个人来,一刀一棍,分头向马上招唿。骏马哀鸣而倒,大和尚但只长笑一声,腾身而起,竟抢了邻边小道的坐骑,稳稳坐定。居中那人把手一招,便有一列兵士回身,大刀齐出,将两人围堵得无路可退,虽有功夫在身,奈何是双拳难敌四手,左支右绌,也只勉强未露败迹罢了。 小道的马受此一惊,却是拔蹄狂奔起来,那和尚呵呵但笑不已,被马带着向前奔去。 路旁却忽又蹿出两人,一人持刀,一人把索,勐然盪出,竟于疾驰之间正正套住马头,骏马应声而倒,大和尚翻身落地,站定之后,双掌合十,竟是念了声佛,「两位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两人不管他说甚么,只对看一眼,便冲上前去,将那和尚逼着,且战且退。 那领头之人见势不对,立时大喝一声,「大师不可远行!」 然那二人以一对二且配合有素,却依然是逼着那和尚渐渐行远,饶是不落下风,一时却也无法脱身了。 「少将军?」胡小八有些焦急地看向姜涉,姜涉只缓缓摇了摇头,放下手来。 弓弩手便仍满弓以待,眼睁睁看着那领头人指定数名军士护牢马车,其他人则架起弓弩,团团将马车围住,蓄势待放。 忽听得金石之声作响,随之有一人身形晃过,手中刃光瞬息闪过,一晃之后,弓弦竟是齐齐迸裂,而金石声已息,人亦无迹无踪。 休说军士惊愕,连姜涉都有一剎失神。 那人身法奇快,阵风般掠过,竟能为此不能为之事,看来江湖中果然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那领头之人到此时终是露出急色,沖至马车旁说了几句什么,马车里的人想来亦是急了,车帘晃了一晃,似要出来。马车旁却又有一人忽然伸手,砰然将车门都一併合上。车里人怕是真正急了,竟高声喊叫起来,言语却非官话,姜涉在凉州听惯,知道是漠北之语,一连串道来,无非是喝骂求恳之词,看来车中人应是唿唿尔汗无疑了。 而车中若是唿唿尔汗,那么…… 她将眸光定在适才关门的人身上,心中不禁一阵激盪。那人身量颇高,勐然将手里长矛戳在车门上,粗鲁地回骂了一句,马车里的声音顿时便消弭。而他则看向那领头之人,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似起争执,车旁几人,竟都拔刀相向。 阿鲁那,一定就是阿鲁那。说来也怪,她其实从未真正见过阿鲁那,两军对阵,总是遥遥相望,虽恨之入骨,欲取其项上人头,惜哉机会难得,每每难偿所愿。 而此时,他背对着她而立,虽有侍卫环伺,对峙之间,却恰好闪出个要害来。 天赐良机不可错失,姜涉强抑住心中澎湃,沉下声气,将手中长弓挽起,慢慢寻准那人。 百步之内,例无虚发,她有十分把握。 胡小八也不敢再言语,只把一颗心提着,望定姜涉,连唿吸都刻意放慢。 将发未发之际,却忽有一道人影闪在箭锋之前,低声喝道:「表兄不可!」 第161章 来人一身飒爽劲装,眉目间满是忧急之色,姜涉要愣得一愣,才认出她竟是许久未曾谋面的晋阳,还未及开口,胡小八在旁却早已是急了,几乎忍不住要拔刀相向。 姜涉低声叫他退开,才再看向晋阳,「公主,事急从权……」 「万万不可!」晋阳神情急迫,语速极快地讲道,「城里收到线报,漠北来使受刺,徐大人正带兵赶来,说话工夫就到,边军无诏入京可是重罪,若有人失手被擒,落人口实,到时表兄该如何自处?何况阿鲁那和唿唿尔汗已受皇命徵召,若是遇京前遇刺,难道朝廷能够坐视不理?被有心人做出文章,表兄又如何自处?有此种种,此人暂还杀不得,况且进城后未必没有转机,晋阳请表兄就此收手,再晚便悔之无及了!」 第358页 她说话之时身子仍未挪开,姜涉抬眼望去,只见那人已被旁边诸人挡在身后,时机倏忽已逝,确是悔之无及,倘若她所言为实,再纠缠不休,或是一误再误。她将手中弓握得死紧,指节攥到发白,终是在晋阳求恳的眸光中嘆了口气,「撤。」 胡小八再不甘愿也只得低声应了声是,起身将旗子招了一招。 晋阳始才舒了口气,「表兄……」 姜涉偏过头来看她,「公主还有何事?」 晋阳却觉得她有些平静过了头,倒反似漠然,心中不由一紧,面上倒是声色未动,「表兄一路赶来,必是辛苦,此地颇近清凉寺,风光既好,又有佛理谆谆,不如且去小憩几日,由空觉大师将那玉观音再行加持,定更能护佑太后如意吉祥,仙龄永昌。」 「既是如此,合该是要去的。」姜涉轻轻点了点头,「但还要请公主在此稍待片刻。」 晋阳颔首,「我在这里等着表兄。」 姜涉道声多谢,眼看着道两旁伏着的众人皆已悄悄撤下,与那和尚缠斗的几人也都卖个破绽,渐次退去,便带着姜沅,再回去那山洞之前。 众人早已列队成阵,齐齐将她望着,伍大贵上得前来,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军礼,「枭骑校第五曲军候伍大贵,谨遵少将军吩咐!」 姜涉微微点头,几乎不忍看他通红的双目,却只能低声道:「带众位兄弟,昼夜兼程,赶返幽州。」 伍大贵挺身立正,响亮应道:「是!」 姜涉在心中微微一嘆,轻轻拍拍他的肩,「走罢。」说罢将弓递与一旁的胡小八,便就转身。 「少将军,您多保重!」伍大贵忽然提高声音吼出一嗓子,众人也跟着他一起喊道,「您多保重!」 姜涉没有再回头,唯只大步向前,「各位兄弟亦多保重,来日凉州再会。」 姜沅看她一眼,也只默默跟随。 晋阳在不远处相待,见此也不多言,只沉默往前引路。 待到把众人全抛在身后,踩着林间松软细土,姜涉方才收拾起心绪,试探打听,「今日多亏公主告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晋阳嘆了口气,顿下脚步,「表兄可是生我的气?」 姜涉一怔,「公主此话怎讲?」 「没什么,只是……」晋阳摇了摇头,目光遥遥地落往她身后,「我晓得,那些都是忠勇之士,为天下大计,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小妹感佩至极,由衷仰慕。表兄放心,今日之事,小妹决不会泄露半字。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立下如此重誓,姜涉阻之不迭,也只得请罪:「公主言重了,微臣自然信得过公主,但此事非只关乎微臣几人……」 晋阳仿佛早有预料地打断她道:「我晓得表兄想问什么,此事除我之外,并无第二人知晓。我原是奉着母后之命,来迎皇叔与姨母回京,前儿瞧见烟火,一时好奇,只未顾得上查看,赶上今日无事,便寻了过来,不想正巧撞见……动手。我只恐劝不住表兄,一时情急,想起当时京中徐大人点兵之事,便尽都抛出,其实是信口编来,还望表兄莫要见怪。」 她说赶巧,姜涉却如何敢尽信,可她把这篇说辞一摆,又立下那般重誓,却也心知恐怕再问不出什么,只得道谢。 晋阳亦不再就此多言,重又向前行去。 从山林中过去,那清凉寺果然相隔不远,晋阳带两人自一落锁的小门进去,沿路但见曲径通幽,花木荫深,是好一座古剎。 只可惜姜涉心思重重,纵在眼中,也不入心底,但听晋阳说起她毕竟该与永王同路,如今骤然来到,不好即刻前往拜见敬王,连姜杜氏也暂时不便去见,便请她和姜沅先居于厢房,等日后再行安排。又道永王那边她也会代为劝解,只叫她且想个藉口出来。 姜涉亦无话可说,但只应着,且住了几日,一时想到伍大贵一行不知可否平安,一时想到晋阳不知可否信赖,端的是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偏又不敢在姜沅面前表现,只强压着若无其事,闲来去翻案上不知谁留下的经书,笑与她打趣佛性空灵。 又过几日,晋阳来说永王已到,请她去见敬王。 姜涉虽忧心惴惴,但也无计可施。 晋阳仿佛瞧出甚么,只道永王那边无须担心,已是同他说好,推去江湖事上。 姜涉算是稍微放下一桩心事,谢过她,再没说什么,跟着她直到一间静室前,看着她抬手将门轻轻一叩,随即转过身来,向她轻轻笑道:「表兄就请进去罢,小公子还请先随我来。」 姜沅有些迟疑,姜涉却无所谓,只示意她照晋阳说的去做,见两人离去,便将门轻轻推开。 室中铺洒入阳辉一片,有人正临案而书,看那身形姿态,倒别有一样潇洒。 姜涉倒不敢过分扰攘,犹豫片刻,方才轻轻唤句王爷,就见那人迴转身来,温和向她一笑,语气竟是极家常的,「来了?」 果是敬王不错,只与从前大殿上相见之时不同,今儿他只穿着一件寻常布衣,将双袖挽起,手里尚握着笔,眉目中却带七分儒雅三分贵气,叫人自知他非池中之物。 只是他能平易近人,姜涉却不敢不以礼相待,口中说着请安的话,便赶忙要行大礼。 敬王搁下笔来,颇是急切,只叫她不必,自家人当随意着些。又跛着那足,要上前来扶。 第359页 姜涉哪敢劳他大驾,谢过恩便忙站起身来。 敬王这才又再笑笑,招唿她坐,又叫人看茶。态度始终轻松随适,竟似只将她当个晚辈,闲话家常。 姜涉偷眼瞧他,虽心事百转,但却还是觉察出这位王爷的亲和与昭宁帝却又不同,后者虽是平易温和,可骨子里总透着有意施恩,这位王爷却是春风化雨,叫人觉得自在适意。 两人又闲话几句,敬王便给她看正在临摹的经帖,语气里带些些笑意,「太后娘娘寿辰将至,本王这经书啊,也要送到第三卷 了。可空觉大师的墨宝不好求,这不,也只好应他所请,闷在这里替他抄法华经,欲求必与,古人倒是诚不我欺。」说着微微一嘆,笑意却仍是温和的,抬眸看着她,仿佛是等她回应。 姜涉不知他说这话是何用意,但只小心地道:「王爷此举,足见用心之诚,太后若知道时,定然欢喜。」 敬王轻轻摇了摇头,「我就是讨个巧罢了,若论用心,还是圣上至诚至孝。」瞧了她一眼,又轻笑一声,「少将军与永王此番不远千里,赶往百状山,请下玉观音,这虽是圣上的一片心意,却也少不得你们的一番苦劳。」 姜涉自然不能接这夸赞,「全是陛下与殿下纯孝,微臣倒未出什么力。」 敬王笑着摇摇头,「这话就过谦啦,同永王一道,只怕没少折腾你罢?」 姜涉哪里敢应,只说永王英明睿智,处事周至。不过心里却又想道,果然他与永王也颇亲近。 敬王只是瞧着她笑,不过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就此揭过这话题去,「百状山倒是个好去处罢?我有个小友也在那里修行,若日后得着机会,还真想去看看。」 姜涉知他多半指的就是庄硕,心里想着能与他平辈论交,足可见这位王爷之心怀性情,不过她没能亲上百状山,目下也不知永王那厢境况,便只稍微含煳过去。 好在敬王倒也不多追问,只向她一笑,又道:「少将军或许也认得的,便是庄太傅的贤孙,庄硕庄子宏。」 姜涉点了点头,「庄公子光风霁月,令人仰慕,只可惜微臣未能多与他相处,诚是可惜。」 「是啊,听他要去求道,我也甚是不舍。奈何他志向坚定,却也勉强不来。」敬王微微一嘆,语气里虽有怅然,但却更携有几分洒脱,「不过我也想通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论他是在家还是出家,信佛还是信道,只要顺心诚意,最终求来的结果,便总是好的。你说是不是?」 姜涉但只应声,「王爷说得极是,万事心诚则灵。」 「是啊,万事心诚则灵,但只是顺心诚意,所得结果必然不错。」敬王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眼外头天光,倒就不多留客,且叫她快去歇息。 姜涉自然应着,才要走时,敬王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添补一句:「听讲莫禅大师的签极灵验,少将军难得来一回,若是有空,不妨叫着永王、晋阳他们,信手一拈,也是一趣。」 抽籤?姜涉倒不甚信这些,但他既然讲了,也只恭敬应下,退出门来,便见姜沅在不远处等着。见她出来,便忙迎过来,低声向她道:「公主方才说,夫人和王爷都在西苑,请咱们一起过去。」 姜杜氏也在么?那可是有得热闹瞧了。不过若然如此,永王也不至于当着长辈的面,来寻她麻烦罢? 姜涉回过神来,向她笑笑,「那咱们也过去罢。」 姜沅点点头,便往前带路。 姜涉跟在她身后,一路走,一路又不由想起敬王适才的话,抽籤?都说清凉寺最灵验的是姻缘签,难道敬王也有撮合她同晋阳的意思么? 晋阳……晋阳瞧见了山中之事,边军无诏入关,是重罪。真如她日前所言,只有她自己留心撞破,还是在她身后另有其人?如今当真放了阿鲁那进京,昭宁帝又究竟是个甚么意思?这些事缠乱如麻,叫她心似悬丝,始终惴惴,偏却又无由查证,真箇是焦灼万分。 再行些时,忽然听见前头院子里有人吵闹,听声音正是永王。 姜涉心中油然生出一点倦意,晓得他必是积了满腹的火气,可也无可奈何,只得暂敛思绪,提步过去。 第162章 姜涉在拱门前又暂止步,听得院中晋阳轻声道:「三哥哥,你小点声,佛前清净地,怎好作喧嚣语?」 永王哼了一声,不过似也自知方才太过,到底是压低了声音,可语气中仍是带着浓重不满,「什么清净地,不过是住着个满嘴胡言的骗子。休扯别的,我还是那句话,赶紧让开,我要去见皇叔。」 「我方才都说了,皇叔现在没功夫见你。」晋阳仍然摇头,看永王满脸不信,索性半是耍赖半是撒娇地拽住他胳膊,放软了语气,「三哥哥,莫非你现在连我都不信了吗?」 永王照旧冷哼,不过到底没再吵嚷,正按捺着性子要压低着声音再说什么,晋阳却似有所察觉,止住了他,转头往门边看了过来。 姜涉情知不好再避,便转过照壁,迎着永王不悦的神情,向二人敛衽为礼,「殿下,公主。」 晋阳连忙还礼,口中笑道:「现下只你我兄妹三人,表兄不必如此拘礼。」 姜涉但向她笑了笑,又看永王一眼,倒不急着改口。 永王板着脸哼了一声,但倒果然没提她抛去他赶路之事,看来是真给晋阳劝住,不过却也并无半点表示,更不肯唤一句表兄出来。 第360页 晋阳奈何他不得,也只得随他去了,一指东厢道:「姨母正与莫禅大师清谈,怕是还要一段时辰,但行装已经打点得差不离,今日便能回城。表兄来得正巧,不如且抽支签罢?」 她也道抽籤。姜涉未动声色,永王却是哼了一声,「抽什么签,都是些坑蒙拐骗的玩意儿。」 听他这话,倒像是早就抽过的。姜涉想起方才那阵吵嚷,倒是瞭然,她却没甚么心思,不过敬王与晋阳既是都说了,入乡随俗,倒也无妨,便问了该往哪里去。 晋阳还不及说话,忽然烨姑持着签筒出来,「少爷既是来了,便请抽枚签罢。」 姜涉微微一愣,看看递到面前的签筹,再看看神情清淡的烨姑,心底苦笑一声,便就伸出手去。 永王在后看着,重重哼的一声。 姜涉充耳不闻,只信手抽了一支签出来,才想瞧瞧,烨姑便径直要去。她早司空见惯,也不觉甚么,不想永王却忽然低声嗤道:「恶僕。」 烨姑盯了永王一眼,她是从来不肯给旁人面子的,可那小王爷也不是消停的主儿,姜涉正待要居中调停,不想晋阳却抢在先头,「还望烨姑莫怪,三哥他有口无心,其实并无此意。」 永王哼道:「你不必这样,我甚么意思,便是甚么意思。」 烨姑又看了他一眼,眉头虽则皱起,却倒没说什么,只冲晋阳微微笑了笑,便转身又进门去。 姜涉当即看得一怔,她何曾见过烨姑对旁人稍假辞色?便是对她,也鲜有一笑。而烨姑的意思,多半便是姜杜氏的意思,难道母亲心中亦属意晋阳么?还是说…… 她的思绪被一声轻嗤打断,转身只见永王正叉住腰,老大不满地道:「叫你抽籤你就抽籤,叫你给她你就给,孤就纳了闷了,你是面团捏成的么?孤家里若有个这么不听话的奴才,早就拖出去打死百次有余了,偏你们倒是还倒当成块宝,也真可笑。」 晋阳三番五次地打断他,却也没能拦住他说完想说的话,只得满脸歉意地叫她当成耳旁风就是。 姜涉早知他歷来出言不逊,何况今番给她抛下,定然更是窝了一肚子火,但却仍是忍不得他说烨姑一句,等他再无话讲,方才说道:「烨姑是老太公府上旧人,自幼陪伴家母长大,后又相随远赴凉州,竭尽心力,途中曾遇险境,若非烨姑一力相护,恐无家母今日,更无微臣今日。是以微臣自感以子侄礼敬之,并无不妥,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永王冷嗤一声,别开头去,「这个且不论,叫你抽籤你就抽了,你知道抽的是什么签吗?」 这小王爷生硬地将话题转开,自知理亏又不肯认,那副别扭样子,姜涉虽有愁绪萦怀,看了也未免觉得好笑,不过知道他其实心地良善,大是大非上还能分得清楚,倒也不多挤兑他,只道:「微臣孤陋寡闻,还请殿下赐教。」 「这等人不知道也好。」永王哼了一声,「号称甚么大兴解签第一人,其实根本是满嘴胡言,孤好心提醒你一句,等会儿无论是什么解词,都别往心里去就是。」 姜涉不置可否地应下,冷不丁地问他道:「殿下也抽过么?」 永王满怀恼怒道:「是啊,不然本王怎地知道不准?」 姜涉忍着笑道:「是,既得殿下提醒,微臣定然不信。」无意间对上晋阳无可奈何的视线,料她亦有所察,不觉向她微微一笑。 晋阳微微一怔,也即展眉笑了。 少女扮作男装,很有点飒爽之气,不过就是眉眼太过秀丽,英姿中亦带三分烂漫,从前还带些腮肥,略有点孩儿气,这两年却已是褪去,笑起时更显甜美,无论如何不会被错认成个少年。同样,若是秦採桑换上男装,也定一眼叫人识穿,江眉妩就更不必提了。 姜涉这么想着,忽而看向在侧的姜沅。 姜沅身形单薄,又长是冷面,叫人不敢细察,倒几可乱真,可她五官细看其实不输精緻,不知若是穿回女装,会是什么模样。 她一时想得出了神,永王却还在絮叨不休,「什么叫巢破林鸟无所宿,须寻深处稳安身,什么好言不言,守旧待时,通篇是胡扯,荒唐之至。无忧你不要笑,你抽的那支就更无稽,什么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拿诗三百来煳弄人么?更离奇是解出来的那是什么?还敢称不讳言,哪来的脸?我倒不是要他一定全说吉祥话,可至少也编得有点谱成么?什么混帐玩意儿,没得坏人兴致!」 晋阳无可奈何地道:「三哥哥,这等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图个新奇来求籤,不信便罢,总不好当着人面诋毁。」 永王的话姜涉泰半是左耳进右耳出,求籤问吉之事,她本就不甚信,也如晋阳所说,半是新奇,半是烨姑所请,不过解出来的签辞竟是不合永王心意,看来那莫禅大师也是耿直之性。 「还有阿沅的……」永王尚在喋喋不止,他自出京后便习惯如此称唿,如今也再未改口,「也是可笑得很,什么不如收拾枉劳心,怎么,难道要人无为等死吗?」 「三哥哥……」晋阳无力地嘆了口气,永王却不以为意,「我说得难道不对么?」 姜涉倒是不觉一奇,由不得看了姜沅一眼,「阿沅也抽了么?」 姜沅点了点头,「是。」 「还不是那恶……那位烨姑叫他抽的。」永王显是不以为然,语气里且大有愤愤之意,「求籤问卦,本来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儿,结果你信他也信,就连皇叔竟也开始信这一套了,实在是……」 第361页 「三哥哥,」晋阳微微提高声音,「浑说什么呢?」 「我是浑说吗?」永王哼了一声,但看着晋阳脸色,终于是吞声回去,「好好好,我不说了就是。」说着抬眼一望,忽又嗤了一声,「出来了。」 姜涉其实亦作此想,所谓命数,她由始至终将信将疑。虽有曲千秋那等神机妙算印证,可终究也是无本之木。何况为君上者岂可笃信天命?本是用以制人,结果反而困己,朝野上下无人敢劝,只知逢迎,佛道之风盛行,连她和永王都千里迢迢被命去求取一尊白玉观音,无怪乎永王愤怒不平。不过她却又觉着敬王话中有话,好像在暗喻姻缘。姻缘,姻缘,她如何能求这姻缘? 正在猜疑琢磨,忽听永王说道「出来了」,便抬头望去,只见房门果然又开,身着圆领青布袍的老妇人挺直如松地立在那处,神情寡淡,候她近前,便将一纸红笺递了过来。 姜涉恭敬接过,待烨姑重又入屋,方才展卷欲观。 永王却也凑了过来,同她一併在看,嘴上又是大不引以为然,「半真半假,正着说一套,反着又能说一套,泛泛之词罢了,假的,都是假的,不如别看。」 姜涉看那字迹秀雅之余,倒也别有风骨,以字观人可略见一斑,这位莫禅大师应不是虚浮之辈,不过话说回来,他既能得姜杜氏青睐,定然是有些道行。不过正统佛门,似乎不甚看重这些签字解言罢,莫非其中另有隐喻? 她便仔细看了又看,斟酌那四句签辞。 水中花月,雾里楼阁,求或得之,舍或失之。 不过只这短短几字,而且并无永王适才话里提到的解词,是要自己参详的意思么?可未免太过空泛。 她想不分明,只听晋阳带着笑问道:「表兄这支签又是写的什么?」 姜涉自觉无甚需要隐瞒,便只坦然答了。 晋阳念了两遍,亦是不解,「这签的意思倒有些费人琢磨,不知解词又是什么?」 「没有解词,也别费那个脑子。」永王冷哼一声,「别说这个,你到底让不让我去见皇叔?」 晋阳再是嘆了口气,「三哥……」 话音未尽,钟声忽起。 第163章 姜涉抬头望望天光,这既早已过了晨起时分,也更不是安歇时候,无缘无故,怎地鸣起钟来?看晋阳时,见她亦面带疑惑,想来并无前例,遂是心中猜疑不定。 但听寺钟响过廿二下,八声长,十四短,不零却又不整,不由愈发疑惑。只还无暇细想,那右厢的门便又开了,姜涉即把这事抛诸脑后,但抬头看去。 只见烨姑陪着姜杜氏缓步出来,一路轻声低语,嘱她小心。 姜杜氏仍是从前模样,简单一袭青袍,佛珠握在手中,从容下阶。 姜涉同晋阳、永王纷纷上前行礼,姜杜氏但只点了个头,倒是多看晋阳一眼,给了个吝啬笑容,「晋阳若不嫌弃,就与老身同坐罢。」 晋阳自是乖巧应着,永王却是惊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可、可马车狭小,能坐下三个人么?还是另有大车……」 烨姑冷冰冰地道:「王爷若不惯骑马,可与老奴同坐。」 永王立时叫嚷起来,「孤不回去了,孤要去见皇叔,孤要……」 姜杜氏眉头一皱,烨姑立刻便道:「王爷回与不回,但凭王爷心意,只是佛前清净地方,请王爷莫要高声喧譁,扰了大师清修。」 永王颇不服气地冷笑一声,「孤……」不待他再说什么不敬的话出来,晋阳便将他一戳,声音极低地道,「三哥哥,你还定要不吃敬酒么?」 永王看她半晌,终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来:「我吃!」 姜涉但只垂头恭敬立在一旁,听几人达成共识,便又相随行走,由始至终,只匆匆瞧过一眼姜杜氏正脸。好在是早已习惯,却也不觉有多苦涩。唯是诧异敬王怎不同行,但想起他那经卷未完,也就释然。 两辆马车,最终一辆坐了姜杜氏和晋阳,一辆坐了烨姑与脸皱成苦瓜的永王。姜涉同姜沅自骑马跟在后头,按辔徐行,举目但见四野俱青,春光已盛,和暖得甚至存了些初夏的苗头。回城路亦熟亦生,惜风光再好,禁不住心事万重。 姜涉始才想起,竟没顾得上问过晋阳,国丈夫人的带髮修行竟如何了。不过去岁太后寿诞时,两人是在前两日才赶回京中,今年这般,看来事情已然告一段落。就这么告一段落,惩治贪腐之事,也果然如庄硕当初所言,未能一以贯之。如今眼看着,国舅爷竟慢慢也又张扬起来。修行修行,倒仿佛有些可笑,纵然她如何诚心地修行,原家那数条性命,终究也已化地下尘埃。 诚心……求佛或是问道,俱都一样,但只要顺心诚意,便就是好的。 敬王方才的言语忽然又在她耳畔响起,姜涉勐然一震,顺心诚意,顺心诚意……若是不顺心,不诚意,那又如何?国丈夫人之修行,是为夫赎罪,晋阳之修行,名为陪伴长辈,实则会否也有迴避婚姻之意?那么太后之求佛,昭宁帝之问道,果然也是真心诚意么? 她忽觉心口发凉,何谓顺心?若求佛问道,也不过是顺其心意而为之,顺我则昌,逆我则亡,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她始终将昭宁帝错看。她的确有这么想过,想他信用邓衮,也是另有深意。可这个深意,真的是为国为民么?忽然之间,她竟不那么确信起来。 第362页 如今想来,令她与永王上百状山求取白玉观音,未必没有引她离京之意。不,也许不只是她,还有永王。 太后……太后当然想为子报仇,可非只先帝,当今圣上亦是她亲生骨肉,若有人劝她逝者已矣,重在生者,以国丈一家的富贵荣华为引,她会怎样选?欲求必与,若太后真是要求兄长一家富贵,又会给出什么?又需给出什么?国丈夫人如今已经回京,也许太后已是改换立场。 永王却不一样,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阿多吉敢打,阿鲁那又如何不敢杀?到时在朝堂上嚷嚷起来,在京城里闹腾起来,想必也不那么容易应付,所以才会藉机遣他出京罢? 可惜千算万算,必然也算不到曲千秋曾与她有过一段师谊,姜祁竟会派姜延上百状山求助,更算不到他们竟会在没名字庄相遇,就此急赶回京,差点便杀得阿鲁那。 事实当真如此么?姜涉一点也不愿相信,可似乎再没有旁的解释。 如果要出兵,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何况大义分明可以掌握在手,无须担负毁约骂名。杀阿鲁那更是顺理成章,是本来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为什么昭宁帝就是不肯? 两年前他虽有苦衷,可两年后,又缘何踌躇不已? 姜涉实在是想不明白,可又不能不想个明白。这些天她其实一直在想,颠来倒去,翻去覆来,也始终未弄明白,因为在她来看,出兵漠北是件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可昭宁帝呢?或许未必。 太后呢?似乎动摇。 百官呢?又真有几人想打? 天下百姓呢?难道不会自忖,征战与我何干? 顺心,如愿…… 姜涉渐次把眉头皱起,两年前国库空虚一事,连徐速、何定都略有耳闻,满朝文武,焉能个个不知?却竟是俱都上书请战,那么这个请战,难道就是真正想打么?也许大多人心中已是断定打不起来,所谓请战,也许不过表个态度。 可是表什么态度呢?为何要表这个态度?对了!何定曾经说过,当时昭宁帝曾在玉游宫求卦,又有邓衮夜观星象,两者都显示不可打。求卦问天示意不可打,即是国师一脉示意不可打,邓衮势大,炙手可热,谁不顾忌?谁敢直言?便无不借题发挥,原是为此。 其实若真开战,也无可能将漠北诸部赶尽杀绝,不过是将他们驱逐,伤其元气,使其不敢来犯。何况漠北荒凉,大漠连天,纵是收服,也难长驻,难道再学幽并,将百姓外迁么?并州守将司徒攸也许就是怀着此等心思,自知漠北荒芜,不过是暂且驱赶他们,终久復来,才暗匿阿鲁那,或许与他暗谈条件罢。 战未必胜,胜未必有益,如他所想之人又岂在少数?这一仗,究竟多少人想打? 也许根本只是他们父女的一厢情愿。 若真如此,边将阳奉阴违,边军无故入京,若有心人借题发难,又当如何?昭宁帝会不会藉此收缴兵权,并治其罪?阿鲁那死与不死,岂又真是他放在心上之事? 有此一念,姜涉不觉惊起一身冷汗,只觉心口所生寒凉之意,渐渐漫遍百骸。 都说帝王心,海般深,原来真是如此么? 功高盖主,兔死狗烹。她念着从前看来的些些故事,只觉浑身都微微发起抖来。 可是漠北纵是难平,先帝之仇他纵不愿报,可是漠北昭昭野心,路人皆见,阿鲁那更是狼子心肠,今日若不趁势除他,日后必反。到时兵戈再起,便不如今日容易了结。昭宁帝难道真不知这些道理?就为忌一句功高盖主,便要埋伏下此等后患吗?就为逞一番天子威权,便要置幽并于水火吗? 若是如此,数万百姓何辜?三军将士何过?他们父女又须怎样剖心沥血,方能明志? 凉意愈深,悲怅之余,姜涉却忽是渐觉荒唐可笑,一时竟是欲嘆难嘆,心头迷雾既散,遂十分冷静地回顾来龙去脉。 两年前那一战,国库亏空,明眼人自知必无可战,所以庄老太傅不表态,父亲也不直言。 可今日这一场事,父亲又如何这等决断? 父亲难道不知昭宁帝心意么?父亲分明应该知道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静观其变,顺势而为,都是他教与她的啊!如何今日竟鲁莽至此?莫非是与她一样,先帝之仇,彻骨难忘,欲图报之后快吗?还是……莫非是幽州出了什么变故? 姜涉不觉悚然一惊,随即又劝慰自己,绝不可能。若真有变故,姜延不可能毫无表示,他决不是那般沉得住气的性子。 可虽如此想,她还是立时便想赶返凉州,再赴幽州。非亲眼所见,心不能安。 但是若无旨意,如何能够回去?晋阳说得不错,若被有心人再做文章,他们根本无力承担,君心已有猜忌,欲加之罪,本就不患无辞。 她不能,不能在此时雪上加霜。 那又该如何是好?到底该如何是好? 身下坐骑仿佛也感应到她心中烦闷,竟尔嘶鸣不已,无论如何喝之不住。前面晋阳忽然探出头来,「表兄,怎么了?」 姜涉摇摇头,示意无事。 那少女也不知是不是信了,但只向她笑了一笑,便又缩头回去。 姜涉终于将马安抚,心里却是渐渐明朗起来。 她是猜不透昭宁帝心事,亦不知敬王那句顺心诚意是偶然言之,还是有意指点。但这也都不要紧了……人心难测,帝心难度,要紧的是,不论真假,都得要安定君王之心。 第363页 如何安定?如若表亲之谊不能,那姻亲便够么?昭宁帝纵然多疑,也总该信得过晋阳,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提及亲事。若能再添多一儿半女,高堂家小俱在,该是再无可疑了罢?虽然子嗣不易为,但……到时再论。说到底,是为安他的心,顺他的意。 可她姜家世代忠义,剖肝沥胆,十死一生,于他帝王眼中,竟尔这般不足一提么? 帝王心,竟是如此可笑又可嘆。 姜涉不知不觉,竟尔冷笑出声。 姜沅一直在旁,看她眉头苦皱,思来想去,终是下了决心,忽然低声道:「适才在寺中所抽之签,少将军和阿沅的并不一样。」 姜涉正想着姻缘签,闻言便抬头看住姜沅,「怎么?阿沅的签纸上有解词么?」 「不是。」姜沅摇了摇头,「阿沅与王爷的签纸都是黄纸,少将军与公主的却都是红笺。阿沅去问过寺中僧人,他们说写在红笺上的签辞,都是主姻缘的。」说着她将揣在怀中的签纸取出,递与姜涉。 姜涉扫过一眼,果见除过颜色之外,倒无相异,可姜沅既如此说,那么只有她与晋阳的签纸是红色,岂会单是巧合? 「红笺是主姻缘……」姜涉不觉沉吟,「莫非王爷真是此意?」 姜沅并未听清她说什么,不觉疑道:「嗯?」 姜涉勉力向她笑了笑,将签纸折过递还于她,「没什么,阿沅做得很好。」 她虽是这样说,姜沅心中却并不安稳,只是并没有多问,默默收起了签纸,没再打扰她,只握鞭的手,却悄悄紧攥。 姜涉此时早是无意旁事,唯独暗自将决心下定。耽搁不得了,待回京她便与姜杜氏禀明,而后立刻进宫求亲。只是她如此行事,註定要对不住晋阳了。 姜涉抬头看了一眼前面摇摇晃晃行进的马车,耳边似乎隐约还能听得晋阳笑语,想着那少女音容,不觉生出满腹愧疚。可费尽思量,一时却又实在无别计可施,也只得暗中起誓,待过得眼前之关,待她有朝一日知悉,若能得她见谅,她便尽此一生,护她安好。 若是不能……姜涉自嘲地一笑,自然是不能的罢?连她设身处地,都觉无可谅解。待真到那一日,无非是将这条命交与她手,任由她来处置,如此……罢了。 第164章 姜涉既已有了决断,便也不愿再去多想,且计量着如何再细去探问消息,与姜沅一路相随马车之后,渐急渐缓,行至城门外时,却见路旁围了一群人,不知在看什么,议论纷纷。还有人在极外边,挤不进去又瞧不清里面,便踮脚或是蹦跳,卯足了劲要看一看。 她不晓得发生什么,本也没甚心思去管,但想着别是与漠北相干,正要叫姜沅过去一问,却就见有一队官兵过来驱散人群。她且驻马观之,待人群疏散后,便看见那被围簇在中间的几个人。 都是江湖客打扮,许是对立仇家,一人半卧于地,给另一人拿剑逼着,其余几人围在一旁,神情忧急,却不敢轻举妄动,想来是投鼠忌器。那占上风的一个见官兵来却也不慌不惧,只把手里长剑一扬,冷声道:「不干你们的事,行开!」 是个少女满带怒气的语声,只是以她这般态度,官兵岂肯干休,正又待喝问,旁边的几人却竟劝开了架,说是自家人闹着玩,很快便走。众官兵大抵也是不愿得罪江湖中人,看他们愿打愿挨,估量着闹不出人命,说了几句,便又带队离去了。 「谁同你们自家人闹着玩?」那少女冷冷地道,手里长剑又逼着地上那人咽喉,「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把眉妩弄到哪里去了?」 姜涉本就觉得那少女声音熟悉,到此时方能完全确定下来,是秦採桑不错。没名字庄一别后,没想到她竟也又到京城来,且未着一向的红衣,不过听她的意思,江眉妩竟是不见了么? 地上的人仰起头来,原是个相貌周正的少年,虽然衣衫狼狈,眉眼沾尘,却是笑得极为开心,「那我也再答你一遍,打晕你的人,就是江眉妩。」 「不可能!」秦採桑手中长剑一抖,迫得那少年只得又平躺下去,「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少年声音里仍然满带快活的笑意,哼了一声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你愣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嘴硬是不是?」秦採桑连连冷笑,忽而将长剑就势往下一落,「别当我不敢杀你!」 旁边那几人立时惊唿起来,「秦姑娘,使不得啊!」 「你有本事,只管杀就是了。」那少年不躲也不闪,「你杀了我也还是那句话,是江眉妩打晕你的,江眉妩江眉妩江眉妩!」他说得飞快,语气显然得意,又像拿准了她不敢真的动手。 「向惊天!」秦採桑果然也没有动手,怒意极盛地怒喝一声,剑尖却停在他身上一寸,到底是没刺下去,忍了又忍,耐着性子,「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少年得意扬扬地接上她的话茬,「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一样,是江……」 原来那少年就是向惊天么?姜涉听至此处,微微摇头,正催马欲走,却听得后边向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但见那几个人围上去大唿小叫,而那少女只抬开脚,不屑地冷笑一声,收剑便走。走不几步,忽然抬头往她这边看来,将信将疑地叫道:「姜兄?」 第364页 既已打了个照面,姜涉也不好视而不见,微微欠身,向她笑了笑,「秦姑娘,又见面了。」 秦採桑仰头瞧着她,却是忽而嘆了口气,「对不住,不过姜兄放心……」 姜涉给她说得摸不着头脑,又听她话说一半,竟又不再说下去,正是莫名其妙,却听得身后有人带着笑意唤道:「表哥,出什么事了么?怎地不走了?」 姜涉微微一怔,回身只见晋阳不知何时下得车来,微微歪着头,看看她,又看秦採桑,笑得狡黠而可爱,「这位姑娘是?」 姜涉最是不敢见她的时候,才迟疑了一下,秦採桑已然抢着先开了口,「在下秦採桑,敢问姑娘是?」 「原来是秦姑娘,久仰大名。」晋阳笑起来,「小女子林锦阳,林永公子便是家兄,早听他提起过秦姑娘,心生仰慕已久,只恨不得相识,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秦採桑听她如此说,心里便已有数,也向她笑了笑,「林姑娘过奖了,那都是江湖上以讹传讹,当不得真的,林公子更是抬爱,忒折煞秦某。」 「秦姑娘才是太谦虚……」晋阳眨了眨眼,还待说什么,永王竟也满脸不悦地跟了过来,「怎还不走?天色可不早了。」 晋阳笑道:「三哥怎地也下车来了?」 永王板着脸道:「我再不来,怕你们都忘记走了。」 姜涉尴尬一笑,未说什么。 晋阳无可奈何地道:「三哥说什么呢?怎会如此?」 秦採桑倒也知觉得快,「几位是方刚回城吧?既有急事,秦某就不打扰了。」 「秦姑娘别急着走啊,」晋阳连忙拦住她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寒舍疏陋,就请与我们一道入城如何?」 永王不敢置信地看着晋阳,「晋阳?!」 「三哥不也一直想请秦姑娘到府上做客么?」晋阳瞪他一眼,迴转过头便又笑了,「三哥向来面皮薄,不肯直言,秦姑娘莫误会,他非是不想……」 「多谢林姑娘一番好意,只是秦某却也有事在身,实是无法领受。」秦採桑打断她的话,那小王爷的心思她怎么会看不明白?若在平时,她还非去不可,可惜是今日确乎不能,「若日后还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说罢不等晋阳再说什么,抱了抱拳,一纵身,几个起落,便已去远。 晋阳只得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望着她行去的方向微微一嘆,「秦姑娘果真是率意而行,令人羡煞。」 「甚么率意?」永王嗤了一声,「明明是江湖野人,毫无规矩。」 晋阳看他一眼,并未说什么,只转头又向姜涉道:「表兄,咱们走罢,莫使姨母等得急了。」 姜涉点了点头,她未错过适才晋阳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这金枝玉叶的小公主,莫非也想要那般率性自在的活着么? 是了,其实休说晋阳,便是她自己,又岂无羡煞之意。可惜身在其位,终究徒然罢了。 姜涉在心中轻轻一嘆,看着晋阳与永王重又上了车,便招唿姜沅,催马再行。 赶过长乐门,踏过沔水桥,行过垂柳荫深的河岸,秦採桑最终在一座小楼前站定,将斗笠抬高一些,仰头看着匾额上的「如意楼」三字。 名字起得倒是好极,可这世上,不如意事却常八九。 譬如她今日。 秦採桑微微一嘆,将斗笠重又压下,大踏步地进楼去。 立刻有个小婢子迎了过来,「贵客可有预约?」 秦採桑略微不耐地道:「我来找你们老闆。」 那小婢听出她是个女子,却也并无惊异之色,仍只不疾不徐地道:「那姑娘这趟是白来了,老闆出门在外,尚未回返。」 秦採桑毫不奇怪她的态度,只暗自一嗤,心说曲六么这生意做得可真是客源广泛,「那也无妨,你只管告诉你们老闆,说是姓秦的来了,然后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一天不回,我等一天,一月不回,我等一月。」 那小婢露了点为难之色,「老闆并不在楼中……」 「我说了无妨,你只去找你们主事的,叫她或写信或不管怎地,总之把话带到。」见她仍是不动,秦採桑终久是不耐烦起来,将剑一横道,「还是你想我在这儿大闹一场,逼得你们生意做不下去,你才肯去寻你们老闆吗?去啊!」 那小婢终于一扭头,噔噔噔地上了楼。 「敬酒不吃吃罚酒。」秦採桑又嗤了一声,抱着剑在楼下等,举目四望,依稀想起前不久她就在那边柳荫下哭了一场,那时她只需回去客栈,就能见着江眉妩。 现在柳色渐浓,小楼依旧,可她四处奔走,仍未寻着那少女的影子,也完全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记得她们昼夜兼程赶了几天路,刚到茶棚歇脚,她忽然见着一支兵马迤逦而来,觉得便是她们要等的那一支,她甚至觉得已经看清,在马上晃晃悠悠的那个便是顶讨人厌的色空和尚。 可是她刚回过头要跟江眉妩说话,就觉得眼前一黑,随之便不省人事。再醒来时竟是身在一张农家小榻上,四处不见江眉妩,也自然没有那些人马,只有半路上新换的那匹马还在悠悠闲闲吃草。 她好不容易找人问过地方,才知道自己竟是在离京城南边数里的青山镇。 可是无端端的,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思来想去,恐怕是一直跟着她们捣乱的向惊天捣的鬼。她又气又恨,觉得谢酩酊当时就不该把向惊天放出来,向少天哪能管教得了他这赖皮哥哥?这种人非得是一只脚迈进棺材,才可能会有点长进。 第365页 她本是愁着引不出向惊天来,姑妄一试,结果这回那混帐玩意儿倒是出来的痛快,不过却只是胡言乱语鬼话连篇,绝对是故意气她,才浑说一气。 眉妩怎么可能打晕她呢?她们可是说好了一起去召国的。这江湖上谁都可能打晕她,眉妩却绝对绝对不会。眉妩她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必须尽快找着她,她也一定能找着她。 秦採桑满腹焦灼,等得几乎出了火,耐不住地想径直上楼。蓦然抬头,却见那小婢终于又噔噔噔地从楼上下来,向她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倚楼姑娘请您进去。」 第165章 那小婢将秦採桑领到楼上去,在屋里相候的却并非是甚么倚楼姑娘,而是海棠花儿般的曲六么。 那女孩儿半倚在美人靠上,正随手玩着一条锦带,极薄的衣衫随随便便地披在身上,似遮却又分明未掩,见着她便微微眯起眼睛,笑得风情毕现,「姐姐进来坐罢,奴便不招待你茶水了,还请姐姐见谅。」 「不必费心。」秦採桑嗤了一声,撇开视线,立在门口犹疑了一下,才踏进屋去,随手搬过椅子在她斜对过坐了,「没想到你还真敢回来,也真敢再见我。」 曲六么仍是懒洋洋地微笑着,「既是姐姐找我,奴家焉有不见之理?」 她一叫姐姐,秦採桑就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少装腔作势,我可攀不起你这样的妹子。」 曲六么倒是改口得快,「秦姑娘既不愿听,那奴家不叫了便是。」 秦採桑心里稍稍吃惊,不过既正合她意,也就没多表态,只道:「如此正好,我这次来,是有事请教,还望曲姑娘如实作答。」 「奴家知道姐……秦姑娘想问什么。」曲六么嫣然一笑,「对不住姐姐,实在是已叫得习惯。」 秦採桑此时懒得与她计较,只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你们做的。究竟是哪个?你,余舟,还是那个沙破凉?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和眉妩没有半点关系……你笑什么?」 曲六么仍是笑得开心,「奴家现在才知向副帮主为何那般开怀,姐姐这般自欺欺人,果然是叫人心起怜爱。」 秦採桑将眉头皱起,荡寇不安分地在手中跃动,冷冷地盯住曲六么道:「你什么意思?」 曲六么却没有立刻说话,只做了个噤声手势,秦採桑莫名其妙得十分恼火,正待逼问,却忽而听得琴声乍起。 那声音似水般清,如玉般润,竟是渐渐抚平她心头的躁郁火气。 秦採桑不禁再度想起那一日来,那一日她也即是被这样的琴声吸引,想看一眼那琴师模样,而后便离了京城。也许……也许她那时就该带江眉妩回去的。若是她们那时就走,不掺和石头教的烂摊子,眉妩会不会就不离开了?会不会…… 她蓦然抬头,看住那似乎陶醉其中的女孩儿,冷冷地道:「说,眉妩现在何处?」 「姐姐怎会想到跟我要人?」曲六么眯着眼,和着那拍子轻轻叩着指尖,语声也是飘飘渺渺地低下去,「兴许……兴许江姑娘是有苦衷呢。」 「你说什么?」秦採桑再耐不住地站起来,「你都知道些什么?」 「奴家并不知道什么,奴家只不过觉得……」曲六么仰着头看她,眸子里分毫没点惧意,倒带着促狭与零星的恶意,故意极慢地将话说下去,「只不过觉得姐姐想听这样的话,呵,看来姐姐是真的在自欺欺人呢……」 秦採桑冰着脸将荡寇一横,「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实话自然是说的。」曲六么不躲也不闪,只分外无辜地看着她,「以姐姐今日造诣,又有谁能自信绕至姐姐身后,还不被觉察?纵然姐姐未曾看见,那江姑娘如何却竟哑了声不作提醒?姐姐心里分明有数,姐姐只是……不肯相信罢了。扪心自问,姐姐你……真的了解江姑娘吗?」 「这些不劳曲姑娘费心,眉妩的为人我比你清楚。」秦採桑冷冷地看着她,「你既说不是,我姑且信你一回,你人在京城,还是莫要惹事,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要走,曲六么却懒洋洋叫住她道:「姐姐,且等一等。」 秦採桑并不回头,「有话快说。」 曲六么悠悠地道:「其实真想害姐姐的,未必是我们。」 秦採桑但只冷嗤一声,「不是你们,难道还有旁人?」 「想害姐姐的人啊……」曲六么不知何时已下了地来,赤着脚轻悄走至她身旁,张开双臂去揽她身子,「多着呢。」 秦採桑早侧身躲开,冷冷地望着她道:「曲姑娘,请自重。」 「姐姐同我说自重,可真真是对牛弹琴了。似奴家这般女子,最要不得的便是自重,心里欢喜什么,便要说出什么。奴家欢喜姐姐,便想亲近姐姐,姐姐且莫恼——」曲六么却也不气,只是笑吟吟地将锦带系起,见她恼怒欲走,并不相劝,自顾自地说下去,「姐姐不待见我,那姐姐可待见江姑娘么?不愿奴家碰姐姐,可若是江姑娘呢?姐姐也不愿意叫她碰你?」 秦採桑将脚步站定,皱起眉来,「我可没你那么多歪心思,你当人人都与你们一样吗?」 「是不是一样,却要试过才知道。」曲六么轻盈地转至秦採桑前面,仰着头一派天真又妩媚地看着她,语声喃喃得勾魂摄魄,「秦姑娘,你成日里跟江姑娘朝夕相对,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旁的心思?譬如说……这样?或者是……这样?」 第366页 她说话的同时整个人都送了上来,身子是柔软的身子,眉眼是勾人的眉眼,红的唇白的脸,唿吸里全是甜而不腻的脂粉香,堪堪欲绽的海棠花儿似的美好,若换了旁人在此,怕是唯恐不能消受。 秦採桑却只伸手冷冷将她一推,「曲六么,你再要得寸进尺,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好罢,看来姐姐同六么当真不是一路人。」曲六么被她推倒在地,也分毫不见恼意,只自个儿慢慢地站起来,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边似是诚心诚意地嘆道,「可惜了。」 秦採桑才不觉得可惜,她是厌烦极了这不分时候只知闹腾的女孩儿,觉得自己真是容忍她太多,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曲六么啜了口茶,望着她气急败坏的背影,只笑了笑,侧耳将源源不断的琴音听了一会儿,忽然提声道:「高山流水,为觅知音,姐姐难得来一次,真就不想见见么?」 秦採桑冷声道:「不见。」 「这次不见,也许再无机会了。」曲六么轻嘆道,「倚楼姐姐她……就要嫁人了。」 秦採桑终于还是折返回去,板着脸道:「何公子么?」 曲六么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难道是我感觉错了么?」秦採桑不禁皱起眉来,「她岂不是……」 「属意何公子?」曲六么接上她的话,却是用了带几分悲戚的语气,「六么也钟意秦姐姐啊,可是单只钟意又有何用?我本将心照明月,却也终究不过一厢情愿。」 秦採桑嗤道:「眉妩可非沟渠。」 曲六么抬眼看了看她,忽然笑起来,玩笑般地说道:「秦姐姐不是不钟意江姑娘么?」 「我是指何公子。」秦採桑面色仍是坦荡,只略带了些不耐烦,「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拿眉妩与沟渠作比。」 曲六么看她半晌,终究是嘆了口气,「真不知日后得是何方豪杰,才能配得上姐姐你。」 「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秦採桑真是烦透她这层若有若无的暧昧,她由始至终都不信她有半点真心,更懒得与她再掰扯,「何公子回城了么?倚楼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可知道?」 「不关心自己,倒关心旁人?」曲六么却仍是避而未答,但只笑道,「姐姐可真是……」 秦採桑忍无可忍,冷冷叫了她的名字,「曲六么。」 她急曲六么可是不急,一点不为所动,仍旧是那般妩媚地笑着,「姐姐又心急了?」 秦採桑索性也静下心来,「你若要说话,就好好说话,难道除了这些姐姐妹妹,真的不会再说旁的话了么?」 曲六么凝睇她一时,终久是又嘆了口气,「何公子回不回城,现在何处,六么一概不知。只是倚楼姐姐嫁人这件事情,他知与不知,又能如何?」 「什么又能如何?」秦採桑不耐烦地道,「倚楼姑娘既是钟意何公子,就不该轻易言弃。」 曲六么懒懒地理了理衣裳,「照秦姐姐的说法,那何公子也不该轻易言弃。」 秦採桑微微一愣后方道:「可那不一样,眉妩她绝不会……眉妩并不钟意何公子,何况他们也不合适。」 「倚楼姐姐和何公子难道便合适了么?」曲六么轻嘆口气,「官宦府第,书香世家,何止是云泥之别?倚楼姐姐从来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也从来不敢奢求,只是何公子从前需要她,她便义不容辞。可如今何公子已然寻到了他的梦中神女,倚楼姐姐也便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甚么梦中神女?甚么功成身退?」秦採桑皱起眉来,「再说我看何公子也不是那等注重门第的人,也许……」 说及此处,那琴音忽断,一曲已终。曲六么将食指搁在嘴边,轻嘘一声,等琴声再次响起,方又说下去道:「看来秦姑娘应该不知道吧?何公子是如何识得江姑娘,又是如何心心念念到如今。」 秦採桑当然是不知道,她只在窗外听了那么云里雾里的几句话,可她才不肯软了声气,只反问道:「你知道?」 曲六么扑哧一乐道:「秦姐姐放心,奴家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的。」 秦採桑只若有若无地哼了声,看着她,并不说话。 曲六么又笑了笑,终是没有再卖关子,「听倚楼姐姐说,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第166章 「十年前?」秦採桑不禁将眉皱起,十年前眉妩方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能做出什么叫何定念念不忘的事来?不禁满是疑惑地看住曲六么,「你接着说。」 曲六么点了点头,又懒懒在美人靠上坐了,却并没有招唿她,只眯着眼睛笑道:「秦姐姐或许也有所耳闻,何公子与姜公子他们皆是朋友,自幼交好,常来常往,小时候有一日天色晚了,索性便在庄公子府上歇了……对了,庄公子,即是庄谐子先生的侄儿,其祖父乃是当今太傅。」 秦採桑不动声色道:「这我知道,然后呢?」 「然后……」曲六么抿了口茶,「何公子认床,夜里睡不踏实,便披衣出去转了转,就见有白色影子在屋檐上跃走。何公子那时年纪还小,不觉惊唿出声,惹得那影子回头一顾,恰好风起,将她面纱吹开,一时之间引以为天人。等他揉目再看,那檐上已是空无一人,天明起身,问过府上夜来无事发生,他便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直至今日。」 第367页 秦採桑浅浅地嗯了声,「然后?」 曲六么却是将茶盏搁在手边小几上,摇了摇头,「没了。」 秦採桑不敢置信:「没了?」 曲六么含着笑点了点头,再重复道:「没了。」 秦採桑嗤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不过如此。」 曲六么微微露出一点惊奇之色,「姐姐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江姑娘那时才多大年纪,又是江湖里人,为何会去太傅府?」 「这你就要去问眉妩了,」秦採桑不以为意道,「而且何公子那时既然年纪还小,说不准是认错人了呢。」 「江姑娘是怎样的人物儿,那又如何能够认错?只是姐姐不在意罢了。」曲六么摇了摇头,忽地低声笑了一笑,「也是,没什么好在意的,不过是惊鸿一瞥,乱我心扉,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不过是这样一件小事,何必在意?自是不必在意。」 秦採桑无端端觉得她语气里带点自哀之意,不禁微微一怔,「你……」 曲六么抬起头来望着她,脸上却殊无哀色,仍旧是明媚得可比春光,「可是另一件事,也许姐姐就不得不在意了呢。」 秦採桑立刻就收了那点垂怜之心,语气无甚波动地道:「什么事?」 曲六么眨了眨眼,向她笑了笑道:「江家故里,原在双歧。」 秦採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蒙了一下,分明是将她每个字听懂,却又分明听不懂她的意思,「你什么意思?」 「姐姐没听懂么?」曲六么托着腮,模样里带了点故作的困惑,「是奴家说的不够明白吗?」 「不可能。」秦採桑定了下神,断然道,「若真像你说的那样,眉妩怎会不知双歧?」 曲六么仿佛变了学舌鹦鹉,满脸皆是真心实意的困惑,「是啊,为什么呢?」 「所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秦採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也休要再说这些废话。」 「好,奴家不说就是了。」曲六么委委屈屈地吞了声音,「那秦姐姐现在可要去见倚楼姐姐吗?」 「倚楼姑娘既已下定决心,所託但是良人便好,这一点曲姑娘定是早有安排。」秦採桑听着那琴声又换一曲,唯只摇了摇头,「我便不去讨这个嫌了。」 「讨嫌倒是姐姐浑说了。」曲六么点了点头,「不过姐姐不去也罢,免得睹人思人,说起来,倚楼姐姐和江姑娘确实是有几分相像呢。」 秦採桑冷冷看她一眼,「你就是想和我说这些么?省些口舌罢,做好媒人才是正经。」 曲六么嘆了一声,「秦姐姐想我也想得太坏,六么适才其实并无虚言。不过也罢,秦姐姐既是厌烦,六么也就知点趣,再不会给姐姐添堵了。」 秦採桑听她话外有因,不觉问道:「怎么,你要走?」 「倚楼姐姐都要嫁人了,六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曲六么轻轻一嘆,倒是真有点落寞的样子,「今日还好只是姐姐,若是改天八大家找来,那可就吃不消了。」 「走了也好,从此改过自新,别再惹事了。」秦採桑其实不知她究竟做过什么,清平山庄的事她似乎真也是受余舟利用,不过她也不是个善茬就是了,「对了,你将傅含笑怎么样了?」 「姐姐真想知道?」曲六么眨了眨眼,一派天真地看着她。 秦採桑摇了摇头,「你不必说得那么仔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没什么好说,但若你欺良害善,八大家纵使不管,我秦採桑却绝不姑息。」 「晓得啦。」曲六么忽而笑了,「姐姐莫再担心你的少将军了,六么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秦採桑真是有些忍无可忍,「你又瞎说什么?」 曲六么颇无辜地看着她道:「茶馆里说书的都传遍了,姐姐难道从未听过?」 秦採桑呸道:「曲六么,他们胡说八道,你也不知就里么?」 曲六么唯唯诺诺地道:「其实六么私心也觉得,郎才女貌,未尝不好。姐姐既不钟意江姑娘……」 秦採桑刷地拔出荡寇,一言不发地冷冷盯着她。 曲六么立刻乖觉地捂住了嘴,佯装惧怕,眼眸里却满还是笑意。 晓得她自来口是心非,秦採桑冷嗤一声,也不与她纠缠,收剑转身,快步下得楼去,琴音在后追上,竟是一曲《悲远别》。 秦採桑不觉一恸。 她在曲六么面前倒是装得坦然,可心里其实早已乱麻一团。尤其是那一句,江家故里,原在双歧。眉妩当真早就知道么?若她知道,为何分毫不提?最关键的是,若是江家故里原在双歧,那么婆婆曾说过叶落归根,婆婆她,莫非也是江家的人么? 秦採桑不敢去想,完全不敢去想。 可江眉妩与包婆婆相似的眉目,却在她眼前渐次重叠。 秦採桑使劲地摇了摇头,命令自己万不可想这些有的没的,万不可信曲六么这些挑拨离间的话,嘴里一边念叨着去寻眉妩要紧,一边匆匆赶路。心神不宁间,不经意撞上一人,抬起头来,却见那人竟是徐速。 徐速显然也没想到是她,本要脱口而出的谩骂在舌尖打了个圈,又转了回去,结结巴巴地唤她道:「秦、秦姑娘,这么巧,你也在京城啊?」 秦採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徐速左右看了看又道:「秦、秦姑娘有事么?不若叫上江姑娘,咱们一道去闹如令罢?听、听说他回来了……」他话说至一半,忽被秦採桑一把抓住,徐速诧异间想挣开,一时却是挣不开身,整张脸极快地从头红到了尾,愈发得嗫嚅起来,「秦、秦姑娘……」 第368页 秦採桑只简短地道:「跟我走。」 徐速不明所以地道:「啊?」 秦採桑道:「陪我喝酒。」 徐速勐然站定脚步,唇齿间蹦出个更大声的「啊」来。 秦採桑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啊什么啊?陪我喝酒去,没听清楚?」 徐速张着嘴,茫茫然地应了一声,都不知道怎么便稀里煳涂地跟秦採桑到了福满楼,看她要酒不要菜,将桌上摆满了酒,扯开一壶说一壶不好喝,杂七杂八地却是喝了很多,从进来落座后,便不曾停过。 徐速看得触目惊心,小心翼翼地问道:「秦姑娘,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秦採桑只把一碗酒推给他,瞪着他道:「废话少说,喝酒。」 徐速其实不太敢喝,可是又不好推辞,一杯酒下去,立刻便上了头,舌头都开始大起来,「虽、虽然徐某没读过多少诗,可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还是听过的,秦姑娘,有什么事你说出来,能帮得上忙的徐某一准帮忙,你、你一个姑娘家,喝、喝什么酒呢。」 秦採桑闻言冷笑,她觉得又苦又辣,肺腑里火烫得几乎快烧起来,真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会喜欢这个玩意儿,「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就不能喝酒了?」 徐速摇了摇头,含含煳煳地道:「也、也不是,我娘也喝酒,比我爹还能喝呢,可我娘是喜欢喝,秦、秦姑娘你不是……」 秦採桑只觉得心中又是一恸,却是笑了起来,「你又知道了?」 徐速接了她递过来的酒,三杯下肚,早就没有东西南北可分,那点羞怯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嗯,我当然知道!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总是喝酒,虽然这酒……呸,真他娘的难喝!」他将那酒罈抓起来看了又看,费力推到一边去,「不喝了,真的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闹笑话了,何定那个孙子,总说老子是一杯倒的量,他是胡说八道,不、不过也真差不离。秦姑娘,你看我倒了没?我都喝三杯了,快了,快了……」 听得何定的名字,秦採桑不禁看他一眼,方要说什么,竟见徐速痛哭起来,「何定那小子不厚道啊!自个儿递了辞呈出京,他倒是快活了,却要我跟他一块背处分,在城防营足足吃了快一个月的土……可他呢?到现在还不见人影,秦姑娘,你可知道他下落吗?告、告诉他,倚楼姑娘都要嫁人了,他再不回来,可就晚了!」 秦採桑顾不得管他哭与不哭,又强忍着喝了口酒,「你也知道啊?」 徐速却似乎没听见她说话,只自己嘟囔个不住:「是,嫁的那个人还不错,本分,厚道,不嫌弃她。可、可……可阿定还没回来呢,她、她怎么能说嫁就嫁了。我本来要找她讨说法去,可是如令又回来了,如令也回来得不是时候,如令他知不知道,皇上要给他……对了,这事不能说……」 秦採桑也没兴趣听,又给自己倒了大杯酒,喝着仍然是又苦又涩,当真是难喝得紧,不过觉着自己还没多少醉意,许是量还不够,便又扯过一壶,拔了塞子,就直接仰着脖子往嘴里灌。 一面喝,一面听着徐速在那边嘟嚷,「当初都说好了的,我们三个,我是武将,他们是文臣,孩子们也一样要做兄弟,结果一个去了百状山,一个现在都不知去向,狼心狗肺,背信弃义,秦姑娘,你说他们是不是很无耻很过分?」 秦採桑觉得肚里火灼火燎得难受,竟隐约有点连云生硬传功给她时候的感觉,可头脑昏沉之余,却又有点飘然与轻松,心情竟是莫名其妙地也简单起来,随便地应着徐速,「无耻,过分……对了,去百状山的是庄公子?」 「除了他还能有谁?」徐速重重地拍着桌子,「修道?去他娘的修道!老子活到一百岁,他还指不定能不能成仙!」 「成仙……庄家……」秦採桑觉得脑子里开始混沌,「那……那何公子有没有跟你说过,小时候碰见神仙的事?」 徐速哈哈地笑起来,「他那是做梦呢,世界上哪会有那么好看的人?」 秦採桑只觉重重一个激灵,忽然之间酒都醒了三分,跳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徐速道:「那神仙长什么样子?像眉妩吗?庄府在哪儿?客房在哪儿?」 她一连问出这许多来,徐速一字未答,只呆呆地看着她,忽然间傻笑起来,「神仙姐姐……好看……」说罢,竟是一头趴倒在桌上。 秦採桑气急攻心,揪住他狠狠晃了几下,见他只是不醒,便决心自己去探个究竟。抓起剑跃起身来,走了几步,才觉得是有些头重脚轻,一时控制不住,出门时正与邻屋客人撞上。 那人登时便嚷嚷开了,是个不依不饶的尖锐语声,倒好像有一点耳熟,不过秦採桑没心思多想,只随口说了声「抱歉」,那人也已被旁边的人拉了回去,没人拦阻,她就又摇摇摆摆地下了楼,问了人,认了认方向,便往庄府去。 外头夜色已落,庄府虽还有人往来,却禁不住她来去自如。 一步,两步,哪里是主室,哪里是客房,哪里是别苑,她来来回回,转了个遍。最后顺着那客房,顺着曲六么的话,走了一遍,又走一遍,终久是停在一座小楼前边。 那门窗都深锁,灯辉皆杳寂,可还能够看得出里面的黑影幢幢,是书架,一排又一排的,书架。 一下子,便全都明白了。 第369页 第167章 她笑起来。 她竟然笑起来。 她今天才知道,原来人在这个时候,是真的会想要笑的。 说好再不骗她的,说好随她一起的,说好彼此相护的,所以那些个说好,那些个拉过的勾,那些个许下的诺,通通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么? 她不知为何,只是忍不住不笑。她就这样无所忌惮地只顾笑着,终究是惊动庄府中人,一时之间灯火喧声俱起,渐行渐近,她知是再不好停留,暂匿身形,寻着机会便翻墙出去。 墙里已起闹声,街上却仍是寂寂落落的,一弯月孤零零挂在天边,宛似少女新眉。她在望月,江眉妩也会在看么?她在想她,她心里可也会有一点记挂么? 秦採桑没声没息地咧了咧嘴,泪水却也在同时漫上眼眶,几乎忍不住便要坠下。她忍着,拼命地忍着,辛酸苦辣之余,忽而听见有脚步声在靠近前来,头脑里虽是混沌一片,她却本能的觉得不妥,这种时分,这样陋巷,何来的行人? 她警惕地抬头看去,见是个作更夫打扮的人物,正提锣打灯而来,口里吆喝着「小心火烛」的号子,似无异状。可她仍是未敢太过放松,定了定神,只欲先离了此处,不料行经那更夫身边时,竟忽然闻得一阵异香。本来她承了连云生内力,一般的迷药都拿她不住,可这点子香气却是离奇得很,叫她眼睑渐沉,忍不住那浓重倦意,想要合眸睡去。 秦採桑心知有诡,狠了心要拿荡寇以痛换醒,抬手之际却不由大惊,那常挂腰间的宝剑竟不知几时被人拿了去,而困意又是愈来愈深,终是盖过了神智,两眼一黑,便再不省人事。 醒过来的时候只听见有人用带点惊奇的声啧啧地嘆,「宫里真是有很多好东西啊……」 另一人笑着回话:「大师看得上就好,若是喜欢,我师父说了,尽可留下。」 那人哈哈笑道:「那贫僧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另一人也跟着他笑起来,狼狈为奸,桀桀作乐。 秦採桑暗暗地呸了一声,努力从混沌的脑子里扒拉着那两把熟悉语声,觉着名字就在嘴边,却愣是叫不出来,整个人皆是睏倦得很,甫一动弹,才发觉自己双手双脚都被铁环扣住,身子却又是被手腕粗细的麻绳绑在一张椅上,椅子似又是给缚在一根柱上,这捆得是叫一个结结实实,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挣开。 荡寇理所当然地不在手边,秦採桑心里是十分的明白,她这又是中了不知哪个乌龟王八蛋的套了。她倒并不怎么惊慌,只环顾这地方,默默地盘算。柜橱桌榻,一应俱全,像是个居所,却不是多么富贵的居所,天色仍是未明,看来她昏睡过去并没多久,应是还在城里。 那么想来想去,专同她过不去的,除过向惊天还能是谁? 不过那小子倒是长了本事,连宫里的人都勾上了。 秦採桑正在心里冷笑,未料起先说话的那人忽然晃过身来看她,慈和的眉目,关切的笑意,倒真似是个普度众生的佛陀,「小娘子醒了?」 秦採桑看得却是直欲作呕,她倒没想到这绑她的竟是色空和尚,她还没上门去寻他晦气,他竟是先一步下手为强,可是话说回来,她又还没动手,他们之间其实算不得大仇大怨,无缘无故的,他绑她做甚? 但无论如何,她是给不出好声气,只冷笑着道:「醒是醒了,只是秦某没太明白,阁下这算是怎么个意思?」 色空散人拈着一串佛珠,笑眯眯地道:「小娘子莫担忧,贫僧不过是有事想要请教,又怕小娘子不肯赏光,这才出此下策。」 秦採桑嗤道:「秦某仿佛记得我同阁下无冤无仇,阁下若诚心诚意来请,秦某似无缘由推拒,纵或不然,也不至于此罢?如此相待,有那不知道的,恐还以为阁下是怕了秦某呢。」 「哎,小娘子言重了。」色空散人打个哈哈,「小娘子神功盖世,贫僧不敢不敬,不敢不惧,不敢,实在是不敢。」 「在阁下面前,秦某岂敢班门弄斧?」秦採桑只是冷笑,再看不下去他惺惺作态,「闲话还是少叙,若阁下只是这般请教,秦某一事不知,无可奉告。」 色空散人干笑两声,「小娘子言重了,这不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嘛。小娘子若不愿意现在说,那咱们就慢慢来。」说着左顾右盼,嘆了声身酸腿软,凌尘子立刻便搬了个板凳过来请他坐下。 秦採桑望着那装模作样的师徒两个,除却冷笑,更不知还作何言语,索性合上眼睛,思及江眉妩,又觉得恸然,但只微扬起头,忍着鼻头那点微酸,莫叫真在这和尚跟前落了泪去。 「大师何必同她客气,这等泼妇刁民,不给她点颜色,决不知味。」却又有一人转到她面前,手中拂尘几乎扫到她脸上,「大师如是菩萨心肠不忍动手,那就由小道代劳好了。」 秦採桑皱着眉睁开眼来,呸了一声,眯着眸子把他看了又看,终究是认出这是谁来。这趾高气扬的小道士不是旁人,不正是月前曾找过她晦气的那个玄易吗?说来也是好笑,伙同向惊天办了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竟还不知悔改,又来寻她麻烦。等等,这么说来,在福满楼撞上的那人仿佛也是他,看来是不早不晚,正撞刀口上了。 秦採桑也真不知是该嘆自己时运不济,还是怪他小肚鸡肠,不过他人在眼前,她断没有服输的理,「我还当是谁呢,原来还是那位了不得的道爷,怎么,又来跟秦某倒骑驴看唱本啦?」 第370页 「你!」玄易冷笑一声,「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爷的厉害!」说罢,将拂尘高高举起,便欲重重挥下。 色空散人也不阻拦,但只阖眸,假惺惺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秦採桑更不惧他,唯是昂然地看着他,带几分嘲意地道:「那道爷可得记得多给几分颜色,不然秦某的染坊也开不起来。」 玄易执拂尘的手抖了抖,随即加倍恼羞成怒地打落下来。那点子疼痛都算不得疼,秦採桑毫不在意地笑看着他,讽刺道:「道爷难道就这么点气力么?」 玄易怒极反笑,随手丢开拂尘,不知从哪儿拣了一条皮鞭出来,在她眼前晃了几晃,「生成这副模样,想必是将这皮相看得很重罢?如是不想被毁,就好好回大师的话。」 秦採桑只觉得好笑,要她回话,其实根本没告诉她回什么话,虽然即使说了,她也未必见得会答;而且纵然答了,难道这睚眦必报的小道士还真会放过她?何况她还真不十分在意自己皮相,反正……又再无人看。 秦採桑懒得搭理他,干脆闭了眼往后一靠,由着他风吹雨打唿来喝去,心里想着的却桩桩是旁的事。 她这会子略冷静一些,便重头思量起江眉妩的事,只觉得有些不对。就算是知人知面难以知心,她却仍是能感觉得出,江眉妩待她绝非假意。因她本无什么可以利用,纵算她会疑她识得包婆婆,可是是不是真情,能做得一时伪,难道还能做足两年吗?再会做戏,细枝末节也会将人出卖。 何况双歧若真是江家故里,怎地会人人不知?起码那些老一辈定有耳闻啊。或者说,江家故里虽在双歧,可那桩事发生时并不在双歧?如果曲六么没有骗她,那么江眉妩究竟知不知道双歧是什么地方? 而且江眉妩变得心事重重,似乎是在她们离开没名字庄之后,莫非她起先也不知包婆婆是谁? 包婆婆真的是江家人吗?如果她是江家人,那么又会是谁呢?以尹白圻的话来论,江家分明只剩眉妩爹爹一脉,若还有旁人,岂非便是弒父杀母又不知下落的江家姑姑了?可若真的是她,那么眉妩怎么会与她一路?可她若早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庄府寻书?且寻书这件事,本也是她猜出来的,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她思前想后,每每是自相矛盾,时而希冀,时而难过。不过只是这般埋头闷想,终是徒劳,也许她该再去一次双歧,至少她该问问清楚,就算她不愿随她回去召国,事情也总要弄个明白,她不愿意这样不清不楚的。一边是江眉妩,一边是包婆婆,她哪个都不想失去,哪个都不愿相信,她们会骗她么?总得要有个说法。 心思既定,她便觉得轻松起来,不过眼前却还有一桩事等着处置。 秦採桑颇觉麻烦地睁开眼来,盘算着到底如何脱身。 这时节,大抵是看她无动于衷,那小道益发愤怒,竟连匕首都掏了出来,秦採桑心说他还真是得寸进尺,再看看笑呵呵的色空散人,主意已改,便不愿空耗,只道:「得了,别拿这些威胁我,说罢,究竟是什么事?秦某知无不言就是。」 那小道终于转怒为喜,得意洋洋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秦採桑懒得理会他,「有话快说。」 色空散人眯着眼睛,还未说话,身后却又有一少年阴阳怪气地开了口:「说正事之前,是不是先请这位道爷出去?大师或许大度,向某却是小气,可不愿再多人来分一杯羹。」 原来向惊天也在,她就说么,作奸犯科,怎能少了那个混蛋。不过她也真是昏了头,竟一直未听出这房间中他的动静,看来杯中物还是少饮为妙,平白叫人煳涂如此。 玄易闻言又变了脸色,他自是与向惊天不对付的,「向少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惊天也转到前边来,荡寇竟就在他手里,「我说的还不明白吗?请道长出去。」 那小道冷笑道:「好啊,过河拆桥不是?大师……」一声才出,向惊天已将荡寇横于他项上,逼得他声音一霎时尖利起来,「你干什么?!」 向惊天喝道:「出去。」 「大师……」玄易还想求助于色空散人,可那大和尚只捏着佛珠,一颗颗地数着,仿佛根本不知一旁都在发生什么。玄易总算看透他是个什么德性,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色空散人攥着那大串佛珠,总算是悠悠地开了金口,「徒儿啊,还不快去把玄易道长请回来。」凌尘子乖觉地应了声是,退出门后却许久没有再回来,自然更是没把那小道一併请回来。 秦採桑就冷眼旁观,她对色空散人那一套没半点置评,只看着向惊天抚着荡寇在她面前嘚瑟,「秦姑娘,别来无恙啊?」 秦採桑反唇相讥:「秦某当然无恙,不过昨天下脚略重,就不知向副帮主是否无恙?」 「秦採桑,识时务者为俊杰。」向惊天阴沉了脸,「你最好看清楚眼下的形势。」 「看得很清楚了啊,倒是向副帮主好像没太明白。」秦採桑冷笑一声,「向副帮主不妨说说看,究竟想要我说什么?」 第168章 「那我现在就给你说个明白。」向惊天冷笑一声,将荡寇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我们也不要旁的,只要秦姑娘你肯交出连云生的内功心法,便能妥当地出了这个门去,若是不然,可就说不好了。」 第371页 「阿弥陀佛,」色空散人点着头应和,「正是如此。」 「我说向副帮主,色空大师,你们二位究竟是记性不好还是眼神不好?」秦採桑颇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二人,真不知他们是不是想秘籍想坏了脑子,「那所谓心法,你们可是亲眼见着的,烧得只剩一把灰了,现在恐怕更是连点灰都没了,无端端地又叫秦某往何处寻去?」 色空散人却竟是笑了,「原来真是有这心法,烧了多可惜啊,秦小娘子,你怎地就下得去手?」 秦採桑心里一凛,面上却不曾露怯,但只嗤笑道:「连云生练了那劳什子玩意儿,最后的下场你们也都见着的,走火入魔,六亲不认,我送了他一程,难道阁下还想步他后尘吗?早些回头是岸罢!」 「阿弥陀佛,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色空散人双掌合十,装出一点肃穆庄严来,「贫僧以为如是。」 向惊天阴沉沉地道:「大师说的不错,那些都不劳秦姑娘担心,秦姑娘只快些将东西交出来才是正经。」 秦採桑几乎要笑出声来,无可奈何地嘆息一声,「都说了烧了,向副帮主莫不是听不懂人话?不是秦某说你,副帮主成日里想这些歪门邪道,实在是捨本逐末。」她从没把向惊天放在眼里,对他的威胁更不在意,「你若是把耍心思的这些时间都拿去练功,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没甚成就,更不至于叫你弟弟为你操碎了心,整日里拆了东墙补西墙,收拾你捅下的娄子。凡事可一不可再,这回清平山庄的事又没与你计较,下一回呢?多行不义必自毙,举头三尺有神明,副帮主,悠着点罢!」 向惊天始终只挂着个意味不明的笑,听她把话说完,方才嗤道:「骂够了?骂够了就赶紧把东西交出来,我不信你没看过。」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秦採桑仰着头看烛火铺在屋顶上的影子,语气颇无所谓地接着道,「二位要的若是这个,那可真是白费心思。」 「白费心思可是未必,秦姑娘又何必装腔作势?」向惊天冷笑道,「你也是有意思,明明深受其利,还能说得出会走火入魔的瞎话来,不过也是,有那上好的秘籍法门,自然是独享为好。」 秦採桑瞥了一眼色空散人,也不同他客气,「你爱信不信,我反正并没看过。」 向惊天显然不信,「那你又如何解释,不过短短时日就有那般大的进境?说你没看,这话说出口有谁会信?秦姑娘自己信吗?」 秦採桑沖他挑衅一笑,「秦某天赋异禀,不行么?」 「行——行得很!」向惊天咬牙切齿地回她一个笑,抓着荡寇在房中急步转着圈子,「看来你是执意要吃罚酒了……」 「阿弥陀佛。」色空散人忽然双掌合十,「向施主,贫僧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向惊天对他倒还算是客气,竟稍稍收敛语气:「大师请讲。」 「贫僧曾经听人说过,」色空散人抚着手里的佛珠,慢慢悠悠地道,「若想叫一个姑娘家对你死心塌地,唯命是从,最好的法子便是将生米煮成熟饭。」 秦採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煮成熟饭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还是中原人与她们召国有不同说法?看色空散人时,见他只一脸微笑地同她对视,甚还点了点头,「这个……所谓三从四德,出嫁从夫,咱们武林中人虽然不甚兴那一套,可夫妇同心总是不假的。向施主,你以为如何?」 向惊天持着荡寇站住,神色起伏不定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一时并未说话。 秦採桑心说向惊天不能也有这样荒唐的想法罢?她可得劝他打消这样危险的念头,「向惊天,你可别乱来,就算你真那般做了,我也决不会由你驱使。」 向惊天仍是未置可否,只忽而冲着她阴沉沉地笑了一下。 秦採桑心里打个咯噔,再看色空散人,只觉怒火愈盛,她早知他不肖,可却也未料到他竟如此荒唐,不由破口骂道:「亏阁下还是六根俱净的出家人,有此一念,在佛祖跟前竟不羞愧吗?」 「小娘子知道贫僧为何起这个法号么?」色空散人自是不曾羞愧,面色分毫未变,笑模笑样地看着她道,「一入空门,万色皆空,贫僧自个儿是早已戒了,可是与人为善,成人之美,佛祖若是知道,也定不会怪罪贫僧。」 「满口胡言。」秦採桑气极,却知跟他讲这些也全没用,这和尚没皮没脸,佛祖在他心里不知能不能抵一文钱,只能威胁向惊天道,「我一早已说了,我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你们做什么都没用的。」 「有用没用,不都得试试才知道么?」色空散人仍是笑嘻嘻地,「向施主意下如何?若是施主不愿,小徒现在外边,倒可代劳。」 秦採桑看住向惊天,正欲说话,却见他蓦然也望过来,忽而一笑道:「请大师暂先出去如何?」 秦採桑凛起眉目,「向惊天,你别作死!」 向惊天不甘示弱,嗤地一笑:「秦姑娘若是翻悔,现在改口,尚来得及。」 「痴人做梦,我说了成千上万次,不知只是不知。」秦採桑呸了一声,「你若够胆,就动我一个试试,只要我不死,便有你的好看。」 「那向某倒还真想试试了。」向惊天仿也动了真怒,回头去看色空散人,略为难地唤了一声,「大师……」 第372页 色空散人又念了声阿弥陀佛,笑呵呵地站起身来,「好,那贫僧就不碍两位的好事了。」 秦採桑只觉满腔的怒火皆烧起来,脏的不脏的骂人的话争先恐后地往嘴边涌,极欲一吐而快。理智上却明知这些是徒费唇舌,忍了又忍,终是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下去,最后想给向惊天来个动之以情,孰料刚叫出他的名字,便不由得怔住,眼睁睁看着向惊天忽而变脸,在色空散人经过他身旁时,将荡寇照那和尚背上便刺。 那一剑去的无声无息,色空散人自是没长后眼,怕也料不到这同谋会在此刻翻脸,毫无防备地生受了这一剑。荡寇本来锋锐,向惊天所袭又是要害,鲜血立刻源源不断涌出,色空散人暴喝一声,竟一手握住那还在寸进的剑锋,尽力一震,震得向惊天把持不住,无奈将长剑脱手,而那大和尚回身便是一掌,直将向惊天拍飞出去。 他低头瞧了瞧仍插于胸口的剑锋,嘴上念了声佛,飞快点了自己几处大穴,伸手往背后探去,似欲将荡寇拔。出,可那一掌想来也耗尽他余力,他手还未触到剑柄,人已轰然倒地,竟是再无动静。 事起突然,秦採桑亦是惊诧。但见向惊天跌跌撞撞地爬起,将荡寇拔。出,跌跌撞撞地行近前来,挥剑斩落。她尚还煳涂,正待喝骂,却见他竟是先削断缚住她手脚的铁环,继而割去捆绑身子的绳索,冷声促她快走。 秦採桑既得解脱,便将荡寇取回手上,擦拭后收归鞘中,对向惊天自无好脸,只嗤地一笑道:「向副帮主总算学会回头是岸,善莫大焉。」 向惊天冷哼一声,刚欲说上什么,气息忽然一乱,双腿一软,几乎栽倒。 秦採桑一惊,急出手将他扶住,往他脉上胸口一探,只觉是气若游丝,隐约竟是个筋脉俱绝的迹象,一时之间真正气恨交加,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口不择言道:「分明是一丘之貉,谁要你多管闲事!他若真敢碰我,我自会动手杀他,用着你来假装好人了?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从来只会耍那些无用的阴谋诡计,活该你去死!」 「谁说我是为了助你?咳咳……少自作多情了……」向惊天扯出来一个嘲讽的笑,想推开她,奈何却使不上力,只能断断续续地说道,「凡、凡事先下手为强,我怎可能叫那和尚得了利去?哪知、哪知他……」 秦採桑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向惊天却并不听她,仍在讥笑着:「就你、你这般丑陋的相貌,难道、难道本帮主还真下得去手?你也太、太抬举自己……」 秦採桑急火攻心,哪里还肯听他说什么,把怀里有用没用的药先逼他吃了,又将人往肩上一扛,便匆促掠出门去。院中不见凌尘子,唯有那小道玄易仰卧在地,不知是死是活,秦採桑自是无暇管他,只一径里奔着药堂而去。 向惊天一路都没甚动静,她便将他骂了又骂,换得他一点微弱的回应,始才略放下心来。晨光未现,家家户户都还门扉紧闭,她也不知方向,折来折去,终于寻着一家药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门踹开,把大夫从后堂揪起,扔下句救不活叫他赔命,逼他立刻看治。 那大夫看着她手里明晃晃的剑锋,不敢违抗,颤巍巍地搭上脉去,触手便是深冷如冰,哪里还有半分活气? 明知是已救不回了,大夫生怕这煞客一怒之下果然要他赔命,半天不敢回话,正斟酌着是不是先编个方子打发着,抬头却见那少女根本未留意他,单只看着那双眸紧闭的少年,不知何时已是堕下两行清泪。 第169章 姜涉先将姜杜氏送至将军府,再送永王并晋阳归去王府,回府后本计量着见姜杜氏商议,没想到却被烨姑拦在门外,言是夫人一日劳顿,早已睡下。她也无可奈何,只得怏怏迴转,睡下后仍未觉踏实,总是辗转反侧,隐隐听着外头更鼓响了四下,心中正在计画,忽而听得一阵异响,仿似有人轻轻推开了门。 纵知将军府上无人敢犯,姜涉仍是握住手畔之剑,未敢轻忽,静待片刻,只觉果然有人行近前来,仿佛正探首望视。她便将眸眯开一线,影绰地见着个黑影,一时不知来者是何意图,但念着先发制人,寒光一掠,便由下而上,直挑那人咽喉。 那人身子向后一仰,退开半步,倒不还手,只低声疾道:「姜兄莫惊,是我!」 姜涉心中大为惊诧,按剑问之,「秦姑娘?」 那人影点了点头,「是我。」 姜涉真不知这少女又耍哪一套把戏,但只收了剑,哭笑不得地道:「秦姑娘如何星夜来访……」她忽然醒觉不妥,想起身上只着单衣,便有意侧过身子,取了件外袍披上,好在秦採桑似有事在心,并未察觉,唯只嘆了口气,「一言难尽。」嘆完又道,「姜兄,求你两件事。」 姜涉心道她竟毫不客气,不过却意外地并无恼意,「秦姑娘请讲,我定当尽力而为。」 秦採桑便笑了笑,从夜色里递过一样东西来。 姜涉接在手里,觉出是一封信,也不多问,只静静等她交代。 但听秦採桑低声说道:「第一件便是这封信,烦请姜兄转交宋子真宋公子。他是召国来的使节,应该住在四方馆。」 姜涉略觉一奇,这少女竟然会给宋子真写信,或许二人别有干系,只是她解释的话并不多说,她便也不多问,唯独是有些好奇以她的性子,怎地不干脆闯一遭四方馆,却是不知其中又有何隐情了,口中只是应着:「姑娘既有託付,我一定将信送到就是。那么第二桩事呢?」 第373页 「第二件事……」秦採桑忽地嘆了口气,「便是我那头不听话的骡子。」 姜涉心里微微一动,「扫把星?」 「对。」秦採桑点了点头,「过段日子,大概就会有人将它和小聪明送到吉星客栈,烦劳姜兄将它带回府上,照看些时日,待我了结手头的事,就来接它。」 她说得是它,而非它们。姜涉心念一转,本想问她这时日几多短长,若是久了,说不准那时她已在凉州。但也无妨,姜勇是个精细的人,她但要吩咐了,便定能照料妥当。只不过究竟是怎样急事,才使她竟将形影不离的坐骑都留在京里,言语之间,仿佛又有点託孤的意味。 不过这些终究是她的私事,姜涉自觉不便也不欲多问,只是应下,「姑娘尽管放心。」 秦採桑舒了口气,一句「多谢」里感慨意味万千,却就没有再说旁的,只道:「那么我这不速无礼之客,就不多作打扰了。」 「打扰是决没有的,秦姑娘愿意信我,本是我的荣幸。」姜涉送她出房,既带点玩笑之心,也有顺水推舟之意,「只是下次再来,可要多留几日。」 秦採桑低声笑了笑,「有姜兄这句话,之后若有机会,纵使赶我,我也是不肯走的。」说话间行至院中,便回身叫她留步,抱拳作别之际,月色辉映下的面容稍带憔悴,不復初见时候那般意气风发。 姜涉终是忍不住道:「秦姑娘,若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 秦採桑笑了一下,打断她道:「如令兄不是已帮我了么?」 姜涉一愕,随即亦是展颜,郑重道:「那么,后会有期。」 秦採桑又笑了笑,「后会有期。」 说罢身形一晃,翻过墙头,即无影踪。 姜涉目视她离去,视线渐是上移,望着那天边残月,终是轻轻嘆出一口气,而后自转回房,只觉睡意皆无,索性点了灯,给姜祁撰信。 余夜无话,天明梳洗后,姜涉又去请见姜杜氏。 烨姑却是依旧将她拒之门外,只以无波无澜的调子说道:「夫人说她早已说过,她如何想并不紧要,要紧的是少爷作何想法。少爷若是喜欢,夫人便无二话,皇上和太后那边,她自会去说。所以还请少爷给个准话,烨姑即去回禀。」 「烦请烨姑转告阿母,」姜涉微微垂头,心里一派冰凉的平静,「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儿子不敢违逆母亲之意,晋阳表妹淑慎明礼,儿心悦之,若母亲亦觉妥当,儿子便求娶归家,同奉高堂,若母亲觉得不妥,那么儿子不敢再提。」 烨姑微微点头,「知道了,老奴这便转告夫人,请少爷且回罢。」 「是。」姜涉莫敢再言,徐徐退身出去,在演武场坐了半晌,看姜沅射了半日的箭,听着姜勇来报夫人进宫去了,心里也不知有几等滋味。想起秦採桑的託付,便在姜沅略惊异的目光里霍然起身,叫了她亲自出门。 四方馆她去过一回,这次再去,或许是因唿唿尔汗的缘故,只觉守备益发森严。所幸持有将军府的令牌,那卫兵倒也不敢怠慢,很快差人传信,等不多时,宋子真便已出来。 那年轻书生眉宇沉沉,神情之中说不清是喜是悲,但只接了信,沉稳又客套地同她道过谢,便顾自作别。 姜涉也不好留他,只去到吉星客栈,同掌柜交代几句,又打听得秦採桑一早就已走了,真不知余生可还再有见期,心底由不得略作一嘆。回来后听得姜杜氏尚未回返,倒是徐速已等了多时,便到厅里去见徐速。 那少年听得人声,立刻便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急沖沖走至她二人面前,「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姜涉微微一笑,招唿他且过去坐下,「多日不见,安达可还大好?」 「可别提了,你们才走两天,我就犯了点小过,而后便给纪大人撵到城防营去了,直到前几日方得回来。」徐速整个是捶胸顿足的架势,「这人啊,还真是倒起霉来,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别说我了,说说你们罢,此行可还顺利?永王没闹什么乱子罢?见着阿硕了没?」 姜涉心道一声果然,但看徐速无知无觉,也就不曾明言,知道他最关心还在最后一句,便简略作答道:「一切都还顺利,只是未能见着子宏。」 徐速失望地嘆了口气,恨恨地道:「这小子,还真就六亲不认了!」 姜涉知他情真,可也无计可施,只得好言安抚道:「虽未见着子宏,不过倒是见着他同门师弟,知他在山上清修,听说很是安好,天资颖悟,颇得掌门青睐。」 「且叫他做他的神仙去罢!」徐速仍是愤懑难平,难免又抱怨一通,方才撇过这个话头去,「算了,不提他了,想起来就生气,一个两个的,惹人心烦。对了,你们走得可真不巧,你决计想不到,漠北出事了!」 姜涉心里虽是明白,面上却还装着不知,「怎么回事?」 「也就是你们走后不久的事吧。」徐速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兴奋有余,「说是漠北那丞相阿多吉造了反,阿鲁那打不过就带着大汗跑了,结果跑来我大兴寻求庇佑,说是想借兵回去平叛。呵,亏他领一国之兵,竟然废物至此,两年前若咱们动手,肯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姜涉未置可否,只啜了口茶,听徐速又接着说道:「他们一行是昨天刚进城的,听说在城外还遇上了山匪,京城外边哪来的山匪啊?准是阿多吉派人来斩草除根,他倒也是猖狂,竟敢在我大兴境内行兇。」 第374页 姜沅忽地将茶杯重重一放。 徐速吃了一惊,诧异地看向她,「阿沅,怎么了?」 姜涉看了姜沅一眼,笑笑道:「没事儿,不小心罢了。安达你且接着说,后来如何?」 徐速哦了一声,倒也拿起杯子来勐灌了一口,方又说道:「后来?后来听说是史将军派人去接应了。哼,倒是有面子。那大汗,叫什么来着?明明半点都没伤着,却给吓得够呛,嘿,那么点的胆子!」他双指间捏出丁点缝隙,语气不无讽刺,「你晓得么?他一开始都不肯住进四方馆去,非说到处都有刺客,吵着立刻要见皇上。可笑至极。」 姜涉眸色不觉微微一沉,「是么?那皇上肯见他么?」 「当然不肯见啦,他算什么东西!」徐速呸了一声,「何况皇上也没得功夫理他,估计现在正头大着呢。」 姜涉抬眸看他一眼,「这话怎么说?」 「还不是打不打的那回事?朝堂上正吵着呢。」徐速将茶杯随手一搁,人往椅背上一靠,皱着两道浓眉,不甚高兴地道,「其实他们弟兄俩刚开始掐架的时候,阿多吉和来朝贺的漠北使臣就上了书,说是阿鲁那意图叛乱,挟天子以令诸侯,要咱们帮忙惩奸吶!好笑得很,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不过朝中打那时候起就开始吵了,有人说,这是大好机会,不如就准其所奏,扣下唿唿尔汗与阿鲁那,再行军漠北;有人说,既然阿鲁那势单力薄,不如绑了他们两人,直接送与阿多吉,以示盟好;还有人说,漠北之事掺和无益,不如作壁上观,以胡制胡。不过皇上哪边都不听,只又卜了一卦,就派人去接应唿唿尔汗他们进京,说是总得问明是非情由,现在人进了京,自然更是在吵。」 姜涉不动声色地握紧茶杯,「人来都来了,想必陛下心中已有决意,不知他们又吵什么?」 「皇上心里怎么想的,咱们如何晓得?一日没下旨意,一日便是有机会。他们说来讲去,其实还是那几套说法。一派还是主张赶紧扣下来送给阿多吉,叫他们自家事自家了,咱们不必掺和。」徐速颇有几分烦躁,「一派说唿唿尔汗他们路上遇刺,可见阿多吉实在猖狂,根本不把大兴和皇上看在眼里,该派兵去打;竟还有一派说盟约才订,我泱泱大国,怎可先毁约盟,况且一旦动兵,苦的唯独是边关百姓,因此绝对不可动兵。 「这话我听着都觉可笑,咱们同漠北是什么?血海深仇啊!这么多年难道他们都没看清楚么?那边根本都是些东郭狼,得志便猖狂,是些个不打便上房揭瓦的主儿!两年前不过是权宜之计,先帝都玉碎在他们手里,不打还是人吗?就算订了约盟,唯恐道义有亏,那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可是能有名正言顺的由头!再说咱们若不先打,等他们回过神来反咬一口,受苦的难道就不是边关百姓了?简直荒唐!简直可笑!说到底根本是怕死贪生,享恋富贵,与那姓邓的一丘之貉,蒙蔽圣听,其罪当诛!」 姜涉听他话音越扯越远,赶紧出声喝止。 徐速也自知过火,即刻颓然下去,「是我失言了,可惜我上不得朝堂,说不得这些言语,还好尚有杜大人,如今唯独他和其他几位大人还在苦苦支撑,坚持一战到底,既雪先仇,又定边关,可前天听说杜大人言辞过激,触怒圣上,都被勒令闭门思过,真不知圣上……圣上究竟作何想法。」 姜涉亦不明白昭宁帝的意思,心底唯有凄哀而已,「那庄老太傅是什么意思?」 徐速摇头嘆道:「老爷子近来根本不曾上朝,听说是卧病在床,不能理事。」 姜涉暗自沉重一嘆,事到如今竟还要沉默么?老臣肱骨尚明哲保身,难道今日又是不了之局? 徐速再又愤然起来,「不止是庄老太傅,敬王爷、我爹和何相爷,还有另外几位大人,都未曾表态。我爹不许我在外乱说,可岂又堵得住悠悠众口?纵是平头百姓死了兄……」 姜涉喝道:「安达!」 「我又失言了……」徐速黯淡一笑,「若是阿定在时,早又该取笑我了,不过如令,我现就把话放在这里,若是最后皇上还不肯打,唯只拿那些占卜之说搪塞,我真要上书参他姓邓的妖孽误国。若是圣上怪罪,我当血溅玉阶,以明吾志。」 姜涉震动地看着他:「事情应不至于到那等地步,安达你切不可如此冲动。」 「但愿罢,真要有那一日……罢了,再说罢。」徐速嘆了口气,不愿多提此事,「对了,说起阿定,那小子还是没有音讯,倚楼姑娘都要嫁人了,如令你改日同我一起去劝劝她罢。」 姜涉尚在沉郁之中,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倚楼姑娘要嫁人了?」 徐速点了点头,「是,如令你有暇便与我一起去劝劝她,总不能叫那小子回来时姻缘两空罢?」 「这如何能劝?」姜涉嘆了口气,想着此事再无可隐瞒,便将何定倾慕江眉妩之事一股脑说了, 「后来镇之留书出走,我虽不知他如今下落,但想来以镇之之心,绝不至束缚了倚楼姑娘去,你我更不好越俎代庖,破人婚姻。」 「话虽如此,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徐速颇烦躁地坐直身来,「这两个混小子,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这些日子竟没有一桩顺意之事!」 他提起顺意二字,姜涉便不觉再想起敬王来,轻嘆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等镇之想通了,定然会回来的。」 第375页 「他最好还记得回来,等他回来,我可要他好看!」徐速勐然灌了两口茶,忽然又起了一点希冀,「不过话说回来,我昨天碰见秦姑娘,她却没和江姑娘在一处,是不是何定那小子最后还是……」 「或许不是罢。」姜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究竟。不过说起来,你既遇上秦姑娘,她……可与你说起什么旁的?」 「旁的?」徐速皱着眉头道,「我也不甚记得了,不过她好像是有心事,问她也不说,就一直在喝酒,还劝我喝,我也不敢多问,后来早上起来就不见她了,问小二,说是半夜就走了,还问了……对,问了庄府在哪儿,奇怪,问庄府做什么呢?我现在也还没想明白。」 姜涉亦不明白,只在心里犯着嘀咕,徐速却勐地拍了下桌子,「对了,帽儿胡同的事不会跟秦姑娘有关吧?」 姜涉微微蹙眉,「怎么?」 「我也是今早上听人说的,说是那边宅子里死了人。」徐速道,「一个道士,好像是那谁的徒孙,一个和尚,是厉督尉请来帮手的江湖客。」 「厉督尉?」姜涉心中忽有所动,「莫不是之前剿灭石头教时,颇有建树的那个厉万成厉督尉?」 「对,就是他。」徐速点头,「不过现在该叫厉校尉了,本来过两天也许还要升赏,不过出了这码子事,就不知道会怎样了。」他声音里带点不屑之意,低低呸道,「也该,没得去与豺狼为伍。」 姜涉略想一想便知就里,心里嘆惋与愤恨俱存,嘆的是那厉万成确有几分本事,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恨的却是他为功名故,黑白不分助纣为虐,伤她害她子弟数人。可此事无论如何她无处说理,也只得强压下百般滋味问道:「那案子现在如何了?」 「京兆府在查呢,」徐速想了想道,「好一点的话最后可能定个江湖仇杀,不了了之。不过若真与秦姑娘相干,那也是他们江湖上的事了,如令不必太过担心。」 姜涉随口应了一声,回过味来又觉有些许不对,徐速为何劝慰她不必太过担心? 可还未能说上什么,徐速忽而又道:「对了如令,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说着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姜沅,「阿沅,能劳你出去望风么?」 姜涉自知这望风其实便是不愿姜沅在场,姜沅当然也是明白,一时却并未动,直待她点头,方才起身出去。 她这才又看向徐速,「现在可以说了罢?怎么回事?」 徐速却还不放心似的,左右又瞧瞧看看,才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要给你说亲呢。」 姜涉倒无太大惊讶,昭宁帝岂非两年前便欲为她说亲?何况姜杜氏如今也进宫去了,想来很快即有结果,纵算是真要对不住晋阳,她也早已认了,便只是含笑着,不以为意地道:「是么?要说给谁?」 「如令你怎地总是这个模样?这可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 徐速看她不温不火,自己倒是急了,「我实话告你罢,李执前儿跟我喝酒的时候说漏了嘴,说是宫里来人要过他妹子的八字,还不许他们声张。」见她仍无触动,更是捶胸顿足,「我的祖宗,你怎地不明白呢?永王早已定过何相爷的千金,你说这个八字,还能合给谁?」 第170章 姜涉闻言不觉皱起眉来,「安达的意思莫非是……陛下有意撮合我与李家娘子?这不大可能罢?」 「其实我也觉得不大可能,」徐速语声中带出些困惑来,「可李执也没必要跟我说谎,他是真替他妹子愁碎了心。如令你也知道的,李执他妹子脾性倒好,本是要说给阿定的,可惜那小子没有福分……话说回来,不耽误人家姑娘也好。可若是为选妃故,皇上三年前可就发下宏愿,攘去膏粱,屏远声色,清心修道,当时着实也闹腾了一阵子呢,年前更是重申此意,理应不会反覆。其他王爷多有妻室,年岁相当者,我思来想去,真是再无旁人了。」 姜涉一样并不明白,但等到姜杜氏回来,应该便有分晓,因此就道:「圣意如何,不是我等可以妄测,还是莫提这些了。」 「我知道,其实我说这些没有旁的意思……」徐速忽而郑重地看住她,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我只是想说,若是如令你属意公主,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姜涉微微一愣,继而只觉一阵暖意涌上心头,看定徐速,诚心地道:「多谢。」 「谢什么谢?别跟我这般客气,咱们可都是兄弟。」徐速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何况现今京城里,也只得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说到这里,他稍一低落,不过又很快振作起来,「我不帮你,还能帮谁?所以万万莫再与我客气。」 「是。」姜涉微一颔首,神情仍是稍肃,「可是仍要多谢,安达虽是好意,其中却担着天大干系,姜涉实是于心有愧。」 徐速露出一副「拿她无法」的模样,「得了得了,你们这些书读得多的,总是颇多事体,随你罢。」说着站起身来,「我得走了,下午轮我的班,说不准还要去一趟京兆府。秦姑娘的事,我也会留意些。」 姜涉送他出门去,正待道谢,徐速却忽而回过头看着她道:「我还是觉得说谢字太生分了,至少在我这里是不愿意听的,所以如令,能省还是省了罢。」 「是。」姜涉忍不住笑道,「今后尽量不说了。」 第376页 徐速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我走了,改日得闲,一起喝酒啊。」 姜涉应道:「好。」本欲送他出府,徐速却摆摆手,自顾自走得飞快,「不必送了,又不是不识路。」 姜涉便当真停步 ,看着他的身影,既是想笑,又觉安慰,眼看着微皱眉头的姜沅走近前来,不觉探出手在她额上一抚,姜沅却似受足惊吓般地后退一步,怔怔地看着她,半天言语不得。 姜涉略诧异地收回手来,失笑道:「怎么了?反应这般大,怕我怎么着你啊?」 「不、不是……」姜沅不禁吞吐起来,「阿沅、阿沅只是……」 「好了,紧张甚么?我只是瞧你皱着眉头,成天担着什么心事呢?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天塌下来尚有高人去顶,听明白了?」姜涉瞧着她侷促地点头,就不觉想逗逗她,「那就笑一笑。」 姜沅应了一声,笑得却是有些勉强。姜涉便不满意,故意刁难她道:「这也算笑么?小将军难道还当自己是闺门娘子,笑不露齿么?」 姜沅又羞又恼,禁不住叫了一声少将军,语气略重,以示抗议。 姜涉不由失笑,看着她不知何时泛红的耳根,忽而想起秦採桑的话来,心中一动,转念却又觉得定不可能。怎可能呢?她们毕竟同为女子,又岂会有其他心意?阿沅不过是跟随她太久,又自幼无怙无恃,渐而不愿在旁人面前展露欢颜,这点情思,也可以理会得来。她自知总是如此这般,似乎不妥,可一时也无计可施,不过近来永王与徐速常来闹腾,也见她有些变化,是桩好事,假以时日,或可就减了这份依恋罢。 她正暗自思量,却见有下人在院门张首,得她示意,便快步走过来禀道:「少爷,夫人回来了,请您过去叙话呢。」 姜涉点头应下,看姜沅时,只见那少女已又是一副无喜无悲的模样,不觉暗地里嘆了口气,未再说什么,但轻拍拍她肩,便往姜杜氏院中去。 姜杜氏的房里总也是青烟缭绕,笼着一点香烛气味。请过安后,烨姑给她搬过一只圆凳,便极端正地在一旁立着。青帘后的人影影绰绰,声音依旧是平淡得无一丝波澜,「刚才那是徐尚书家的小公子罢?怎地不留他吃饭?」 姜涉恭声回禀:「徐公子今日尚有公务,待有遐时,儿子定然邀他来家。」 姜杜氏淡淡地哦了一声,「都是好人家的子弟,年岁又相当,多来往也是好的。」 姜涉自是应着,但听她并不提宫里之事,心中未免有些焦急,却又不敢出言试探,耐着性子唯是候着。 姜杜氏又说过几句,沉默一晌,忽然淡淡地唤了一声烨姑。 烨姑应声是,便不紧不慢地向姜涉道:「知道少爷心急宫里的事,现如今可以安稳了。」 姜涉抬眸看着她,听她说下去道:「太后娘娘已是应了,只说还要问过公主的意思。不过婚姻一事在乎父母之命,此事已是十拿九稳,少爷但安心便是。」 姜涉稍微松一口气,既是太后已应,昭宁帝想无二话,那么徐速所言之事,或许别有隐情,但总之应是与她无关了。 她正是这般想着,忽听姜杜氏又道:「晋阳是个好姑娘,我本视她如女,现今更如亲女,你既……你须得好好待她,切莫相负。」 「儿子明白。」姜涉心中微涩,纵无嘱託,她也定会这样去做,只是这般叮嘱之后,她究竟是略觉辛酸,却又觉得自己心酸得实在毫无道理。明明姜杜氏所思所念之人,分明是她自己,日日夜夜念她不忘,还復有何求? 姜杜氏又是沉默一阵,方才淡淡道:「行了,你去吧。」 「是。」姜涉尽是平静地应得一声,起身纳礼而去。 姜沅早在外头候着她,见她出来便迎上前,眸中带些许担忧。 姜涉自知她想问什么,只轻轻点头,简单地道:「成了。」 姜沅便微微地笑了一笑,低下头去,「那就好。」 「是啊……」姜涉却是未留心到她神色,也只微微含着笑道,「兴许马上就有得忙了。」 姜沅强颜笑道:「是,不过既是喜事,忙也忙得……」 「阿沅。」姜涉实是听不下去,终究忍不住打断她,「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姜沅抬头看了看她,应了一声,便再沉默随她前行。 「是我不好。」姜涉平静下来,终只轻轻一嘆,「求仁得仁,夫復何求。」 姜沅担忧地望着她,「少将军……」 「别说了。」姜涉摇了摇头,嘴角又挂上向来浅淡的笑,「都不要紧。」忽而抬头瞧着前边姜勇急步走来,便示意姜沅莫再多说,但只迎上前去,与姜勇打了个招唿。 姜勇道:「少爷,有一位杜公子想要见您。」 姜涉倒是不觉一怔,「杜公子?」 姜勇点头道:「自个儿来的,说是姓杜名奉。」 姜涉一惊,「杜家表兄?他如何会来?」 姜勇摇头道:「杜公子没说,小人将他安排在前厅,少爷要现在过去吗?」 姜涉点头,「自然。」 她心中疑惑实在不少,杜奉向来对杜国丈退避三尺,与她亦是鲜少来往,怎地今日会突然登门来了? 第171章 其实论起这位表兄,姜涉统共也未见过他几回。 虽是同朝为官,然则昭宁帝御下,早朝隔三岔五才有一回,更兼她是武散官,无须列班,相见之机本就稀缺。而在朝堂之外,杜奉又俨然一副划清界限的架势,国丈府自是从不登门,皇宫除过公事绝不相谒,私家里唯一还会露面的,也便仅有太后和姜杜氏的寿辰了。 第377页 但联想起两年前的事,太后怕是每每看见他都会胆战心惊罢?或许巴不得他再辞官冶游都说不定。姜杜氏又是喜静的性子,最多是留人食餐饭,便要安歇,因此纵使见面,二人也只是草草招唿,交情有限。 不过姜涉倒是常会听徐速与何定提起他来,无非是有「秉笔直书、执圭诤言」的赞誉,圣上有错必谏,百官有过必参,更视贪蠹为仇雠,一经察觉,每每是追根究底,穷追勐打。短短两年时间,百官中未被他参过的竟是寥寥无几,提起此人名字大都头疼,却又真的拿他无法。 盖因这位从前的大理寺正、如今的左谏议大夫实在是持身清正,白璧无瑕,堪称是清流中的清流。若硬要寻些错处,那也唯有拿孝道做文章,可这条路实际上却又是行不通的,因着另有一大名目在上头压着——古来忠孝难两全,为臣死忠,大义灭亲,难道能说他是错?况且人家也已为此降职,因而数来算去,费尽百计千策,都实是动他不得。 无奈之下,那些瞧他不顺眼的,也只好以退为进,纷纷上书请昭宁帝将他升任别职。但却不知昭宁帝是何心意,送上去奏保他的摺子竟一概搁置,不问不理,因此杜奉便是仍是做他的谏议大夫,直言到今日,赢得满朝文武的暗自嚼舌及百姓的交口称赞。 徐速每次提起都觉快意,慨嘆若百官俱都如杜承玄,则何愁大兴不强,何忧民生多艰? 何定倒不就此多说什么,每每但只笑着岔开话去。 姜涉知他其实不甚引以为然,却又不忍磨灭徐速的憧憬,只私下里与她讲过,说杜奉太孤高亦太正直,民意自是称他青天,然水至清则无鱼,他做官不过两载,已得罪人至此,众目眈眈之下,日后若有一点失处,怕难全身而退。可惜依他此心,怕是无由相劝,亦劝他不得。 姜涉虽觉着何定说得有理,可却未免有些消极,倒是更因徐速影响,对杜奉自有一分钦敬之心。此番他来,其实她心里并非没有一点猜测。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登门,那定是有事相求,他又是为公不为私之辈,那么还能为何?无过于漠北之事。 姜涉此时念及漠北,尚觉郁郁,可也不能推拒了去,但强打精神,扯出个笑来,踏进门去。 杜奉见她同姜沅进来,即刻起身相迎。 那青年人穿着件简单无赘饰的布袍,本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只眉心总也凝蹙着,双唇亦是紧抿,似有无穷尽愁事,倒叫人看了亦平添几分心事。 姜涉匆略看过一眼,叫得一句表兄,便含笑上前见礼,礼罢方才入座,杜奉便无一句废话,只迳自开门见山道:「漠北之事,少将军定已听说了罢?」 姜涉闻言不觉暗自苦笑,抬眼看了看他,面上平和道:「略有耳闻。」 杜奉微微点头,「少将军知道便好,杜某今日便是专为此事而来。」 「哦?」姜涉觑着姜勇备上来的清茶,看那小叶片轻轻打着旋儿,整个人作出副不甚在意的姿态,「表兄的意思,如令却是不太明白。」 「少将军若不明白,便容杜某从头解释。」杜奉盯着她,一字一字道, 「近来就因漠北之事,朝野分议,战和两立。有若干同僚,一味贪图太平,劝皇上莫轻易兴起刀兵,名为和气至上,实是畏敌如虎,裹足不前,若听之任之,则我大兴危矣,君上危矣!如此危局,为人臣子,焉能坐视不理?少将军既已归京,又最知边境大事,杜某恳请少将军明晨入宫见驾,陈说利害,促圣上早下决断。」 姜涉心下微嘆,如此脾气,焉得不令人记恨?她但不动声色地道:「国家大事,既有诸公珠玉在前,更有陛下明断在后,姜涉不过一介莽夫,岂敢置喙?」 「少将军此言差矣。」杜奉眸子里隐有怒气,愈说语气便愈愤慨,「漠北之事,事关陛下兄弟恩义,更关乎国计民生,如今正是良机,便当一鼓作气震慑群小,岂可纵虎于山林,徒遗后患?奈何今有小人从中作梗,蒙蔽圣听,杜某心急若焚,每多争论,苦无支撑。少将军既曾守戍边关,颇知备里,又食朝廷之俸,便当为国讨贼,岂可塞耳而充聋,杜口以作哑?若群臣皆若此,则我大兴何望?先帝之灵未远,少将军宁不记乎?」 「旧年之耻,先帝之恩,姜涉自是未敢稍忘。」姜涉持杯的手微微一抖,将茶杯轻放回桌上,「只是时殊势异,不可一概论之。姜涉斗胆问上一句,不知杜大人所谓的主战,究竟却是如何呢?」 杜奉昂然道:「自然是先诛阿鲁那,再擒阿多吉,一平漠北,安定边疆。」 姜涉轻嘆道:「那么不知杜大人可否知道,漠北苦寒之地,本不宜居,其民以游牧生,不事稻谷。纵逐他们入荒漠里,亦难以断其根茎,如野草年年復生,今年赶去,来年又至,并非是长远之法。」 杜奉断然道:「所以才须有大震慑,使知天威,方不敢再犯。」 「杜大人所言自是一番道理,涉本武夫,所见片面,实是不敢妄议朝事,但凭圣断而已。」姜涉微微但笑道,「若圣意欲战,姜涉愿为前部,纵战至余一兵一卒,马革裹尸,未敢退也。」 「道不同不相为谋,少将军既如此说,」杜奉不断摇头,「便当杜某从未来过就是。」 言罢霍然起身,姜涉忙跟着站起,欲要相送,杜奉硬邦邦地甩下一句「不敢劳驾」,拂袖而去。 第378页 姜沅面上有不愤之色,姜涉只微微摇头,略高声道:「姜勇,好生送杜大人出去。」 听得姜勇应声,又缓缓坐下,想着杜奉适才言语,觉得他只差说一句「竖子不足以谋」。其实她不是不想说,而是已不敢说。该说的,该做的,她们父女俩都已说过做过。再进一步,或许就越了雷池,她实是已经不敢试探。 但杜奉说得也不错,岂可塞耳充聋,杜口作哑。漠北之事,谁又比她父女两个清楚?打,是要打,且要打服,又还得刚柔并济,恩威齐施。大正帝的仇须报,百姓的安生亦要保。 念及于此,姜涉缓缓开口道:「阿沅,你去告诉姜勇,叫他送了杜大人后,替我递份帖子到老太傅府上。」顿了顿又道,「听闻他老人家身体欠安,我作为小辈,自该登门探视,叫姜勇问问这几日可方便么,越快越好。」 姜沅应了是,自去传话。 姜涉独自一个在厅里坐着,把桩桩件件事从头细理一遍,想及晋阳,又觉一嘆。她若是知了这消息,又会如何?肯应,抑或不肯?满心里的烦事郁结成愁,她只是无法安定,便至演武场,连射几靶,才终于露出一点欢容,忽又想起那日她本可取了阿鲁那性命,那点笑意便立刻淡去。 姜涉搁了弓箭,重重一嘆,又自嘲一笑,深知她思前想后的顾虑总是太多,可若不绸缪仔细,实是无法安心。漠北一事尚有转圜余地,与晋阳的婚约应已定准,她却总有几分不知何来的不宁之感,仿佛是山雨欲来,疾风满楼。 许是她多心了罢? 下意识地将手抬起,隔着重衣抚上那块玉玦,姜涉不觉微微一嘆。若是阿兄你还在世,该多么好。我便不须骗人,亦不须负人,也不必……总看着母亲难过,却安慰不得。 少女眸子里难得露出一剎柔软,眼睫微湿。姜沅本欲脱口而出的称唿便又咽了回去,唯只立在门边望着她,默默不语,待她醒觉回神,方才踏步上前,将庄府的回话禀告于她。 姜涉神色已是收敛如初,边听边轻轻点头,又吩咐了姜勇置办下表礼,来日一早,便带着姜沅去到庄府。 依然是碧意正浓的时节,清幽院落,细水溪边,庄老太傅仍旧穿着件寻常布袍,又裹住厚长披风,正低头看那桌上棋盘,听她二人问礼之声,便抬头笑了,「无须多礼,今儿啊又得多劳你,来,瞧瞧这盘棋。」 姜涉依言上前,垂眸望去,但见黑红错落,局势正酣。 第172章 这一局眼见红方势更单薄些,唯独剩一兵一马,黑方却是三卒当先,炮为后驱,又有二士一象卫拱,倒似是胜券在握之态。 姜涉于象棋其实并无太大心得,但只粗略能通罢了,不过她却知棋局如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胜败一招翻覆,未曾真正上手厮杀,结果实是难说,又知庄太傅意不在此,便只审慎道:「晚辈浅薄无知,斗胆妄言,看这局势,似乎是红方要败?」 庄太傅屈指轻叩着己方黑将,又似自言自语又似说与她听,「是非成败都在吾彀中,他又无亲卫,又少外援,还能怎地嚣张?是生是死,还不都是我的一句话?」 姜涉听着话外有意,一面琢磨,一面试探着道:「可这边又有一马一卒,炮打隔山,毕竟难用,三卒虽已过河,但有去无回,也未必能策万全。」 庄老太傅抬起头来,狭长的眸子里含着情绪未明的意:「那依你呢?」 姜涉毫不犹豫地道:「迟恐生变,不如快刀斩乱麻,先除去那打头马。」 「除去……咳……」庄老太傅忽地咳嗽了两声,才欲张口却又打个寒颤,将披风紧了一紧,俯低身兀自咳嗽不止。姜涉忙同姜沅过去扶住,以手轻拍他背,待他缓过气来方才退开,听那老者嘆声道,「老啦——人老啦,前些日里不慎淋了一会子雨,便有些头疼脑热,想当初年少时,成日风里来雨里去,也无有此事。老啦,真是老了。」 姜涉觑着他皆白的发须,想着边关的姜祁恐也已是两鬓成霜,不觉既愧且悲,低声道:「是晚辈的不是,晚辈来得冒昧……」 庄太傅摆摆手,打断她道:「哪里有那许多不是?少年人敢做敢想,才是好事,只不过啊,将命如天。」他觑着棋盘上的落子,摇了摇头又道,「万般谋略,不过要护着主上安康,余者,却不可自作主张。」 姜涉微微摇头,轻声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庄太傅又看了她一眼,忽地道:「这局棋有个名字,你可知道?」 姜涉再摇摇头,「晚辈不知,还请太傅赐教。」 「这一局,叫有苦难言。」老者微微眯着眸子,看看那棋盘纵横局势,再看看面带愣怔之色的少年人,忽是沉沉地嘆了口气,「都难啊……只不过令尊本不该如此心急,欲速则不达,他是明白的。」 姜涉忽而重施大礼,「既是不可速行,却也不能置之不理,间中良策,还请太傅教我。」 「起来……你先起来。」庄太傅示意姜沅拉人起来,目光悠悠地放空,「老朽实在是没什么可以教你的,进是错,退也是错,可若换而思之,进也未尝便不是对,退又如何不能是对?」 姜涉听得如在云里雾里,正是疑惑,起身却见那老者似是倦了,双眸将闭未闭,竟是再不开言。姜涉等了半晌,还想再说甚么,先前带路的小童却已迴转来,客气道:「太傅倦了,近来更常常疲惫,医师嘱他莫多思虑,还请贵客先行,改日再来罢。」 第379页 姜涉无法,只得告退,返回去便寻了棋谱出来,同姜沅一本本翻下去,寻了半日,也未寻着那残局名目,正是心绪颇躁之时,忽听人报禀,说是永王来了。 姜涉其实不想见那小王爷,可躲自然躲不过去,也只得拾掇了前去见他。过去时但见永王正一样样地看着架上所列的兵器,德元则鞍前马后地随着,一打眼看见她,登时别过脸去,想来还是记恨没名字庄的那一回。 姜涉不觉想笑,这奴才和他家主子是一样脾性,多少有些无法无天,见着她不行礼也就罢了,还常常要蹬鼻子上脸,也便是她无心计较,若是换了别人,不知该怎么整治。又或许,在别人面前他也不敢如此,所以终究是看永王脸色罢。 只见德元同永王嘀咕了两句,那小王爷转过身来看了看她,二话不说便是先抬腿踹了德元一脚,「能耐了?本事了?见着少将军也不行礼了?非但不行礼,连个招唿也不打?」 德元略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敢辩驳,只跪了下去,口中称错不已。 姜涉不知那小王爷又闹哪一出,但就冷眼瞧着,听他数落完德元,沉默半晌后,忽然道:「晋阳小字无忧,乃是父皇亲取。父皇尝言,若是盼她一生平安喜乐,未免贪心,想是神佛也不敢成全,但求她得一世顺遂无忧,便已尽够,所以……」那少年紧紧盯住了她的眼,极之认真地下了宣言,「你听好了,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既是求母后定了亲事,那么日后,倘若你使她受一点委屈,我第一个饶你不得。」 姜涉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他突然会说出这番话来,但见永王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便只得生生定回心来,肃然了神色,郑重地道:「微臣自当竭尽所能,护公主一世无忧。」 「那就好。」永王嗤了一声,「希望你记着今日的话,否则,莫怪孤来日无情。」说罢,忽然又踹了德元一脚,「还愣着做什么?起来了!」 德元连忙爬起身来,姜涉看他要走,却是微微诧异,不由出声道:「殿下……」 永王咳了一声道:「孤……我还有事,不能久留。」 「是。」姜涉早习惯他做派,但猝不及防之间,也有些恍惚,只道送他出去,未料到永王这遭竟不推辞,由着她送到门口,又说了两句警告的话,才上车离去。 这小王爷来的风火走的突然,姜涉一时实是未缓过来,待他走后,将适才的事琢磨一番,才不觉嘆息一回。原来那少年再如何荒诞不经,却还是念着骨肉情深,真心相护于那少女。 骨肉至亲,便应如此罢。 姜涉默然不语,只将手轻轻按上胸口,再无心思去翻那棋局残谱,其实本来也无必要,庄太傅不过是借事喻人,至于那棋局究竟如何定出输赢,又有何妨?她不过是寻桩事来打发时间,至于有无结果,并不甚是在意。 她便随手挑了张弓,招唿姜沅比箭。姜沅自无二话,两人便比拼起来,照旧引得府里下人围观,才正热闹时,姜勇忽然过来,报说她领回来的那头骡子闹了起来。 索性是百无聊赖,不如且去看看。姜涉即将弓箭一放,随姜勇过去,路上始知那骡子是不肯食草。 姜勇知道这骡子是她牵回,自然不敢怠慢,用的也都是上好草料,昨儿还好,可今天一早上起来,直到现在它都未动草料,也请兽医来看过,说是没什么毛病。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回禀于她。 姜涉看那骡子仍是俯卧于地,一副懒洋洋姿态。其主人在江湖上声名远扬,水涨船高,它也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额上生白,神驹再世,又因托生为骡,所以无妨主之说,反而通灵,能识人语。 姜涉自是不信那些没边没影的流言,每每夸张过度,不过这骡子确是有些古怪。她记得前不久在福满楼时,江眉妩就因这个来寻过秦採桑,后来再没听说不妥,想来是她回去之后,那毛病便自好了。她那时只觉得是江眉妩寻的託辞,如今想来,不管那一回是不是真,骡子不食一事,定是发生过不止一次,所以秦採桑才分毫不以为奇。 可现在她也没法将它主人寻来。姜涉嘆一口气,随便抓了一把草料,蹲下身去与那骡子对视,心下虽颇有荒唐之感,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阁下既通灵性,想必知道身是铁饭是钢的道理,如今贵主人有事在身,暂将阁下託付于我,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折返,阁下若是不食,却是与自己过不去了,此物无毒,滋味应是尚可,不如且看那几位马兄食之如何?」说罢,便叫姜勇先餵食隔壁几匹骏马。 也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见那几匹马吃得极香,那骡子忽而打了个响鼻,慢慢吞吞立起身来,终是张口咬住她手里的草料。 姜涉暗暗松了口气,方站起身,便听得旁边有人拍起掌来,偏头一看,竟是晋阳。 姜涉不觉诧异,「公主……」 那男装打扮的俏丽少女仅微微一笑,将食指竖在唇边,见她会意地未再说话,便看向姜沅和姜勇,轻轻颔首道:「烦劳两位暂时迴避,我想与表兄说会儿话。」 姜沅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姜涉,见她无反对之意,便与姜勇告退离去。 姜涉心中其实忐忑,那少女却一派浑然无事模样,凑近了看那骡子慢吞吞吃草,语气亦是极轻松舒缓的,「事情……母后都跟我说过了。」 第380页 姜涉将心提起来,「是。」 晋阳忽地笑出了声,回过身来看着她,问了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三哥哥刚刚来过了?」 姜涉点头,「是。」 晋阳眨了眨眼道:「不必理他说些什么。」 姜涉浅浅应了一声,「殿下亦是好意。」 「三哥哥总是刀子嘴豆腐心,表兄不见怪就好。」晋阳又侧过身去看那正自吃得津津有味的骡子,姜涉正不知再说什么,便听那少女忽而开口道,「表兄你……属意秦姑娘么?」 姜涉不觉一怔,继而小心翼翼地道:「表妹如何会这么想?」 「街谈巷议,偶然听来的。」晋阳又笑了一下,倒并无介意的样子,「表兄不必紧张,我也知道那些传言真真假假,不可尽信,不过若是真的……其实也无妨的。」她再转过头来,迎着姜涉不明所以写尽疑惑的眸子,轻轻一嘆,「我知道表兄为什么有那等心意,身在皇室,总是有太多不得已,若表兄真正属意秦姑娘,或是旁人,晋阳都不会拘束了你。」她低头瞧了瞧腰上所系玉诀,又抬起头来,沖她微微一笑,「你我名为夫妇,但实可只做兄妹。」 姜涉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表兄可千万莫觉得委屈了我。」晋阳笑笑,「晋阳亦是有求于表兄,他日若得重返凉州,便是晋阳心愿。」少女声音极轻地道,「我想亲眼看看先帝念念不忘的地方,究竟是何模样。」 姜涉心中微微一震,默然半晌,但只应个「好」字。 晋阳又再笑笑,「那么晋阳就先走了,若被母后知道我这时还偷偷出宫,可又得怄气了。」说着抱了抱拳,抢在她头里道,「表兄也不必相送,咱们……改日再会。」 姜涉便只点了点头,看那少女唤出两随人来,却又忍不住叫住她:「晋阳表妹……」 晋阳回身,「表兄还有何事?」 姜涉轻声道:「若你有朝一日……我自也相同。」 她话虽说得含煳,晋阳却显然了悟她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才又转身离去。 姜涉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深觉惭愧。原来终究是她太过拘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失坦荡,这些事情一开始便该是由她说出,而不是直到今日,倒要晋阳来迁就。 她啊,又凭什么觉着委屈。 姜沅慢慢走至她面前,清澈眼眸中满溢着担忧,「少将军?」 「没什么……稍后再与你讲。」姜涉提起精神,向她笑笑,「不过再过两天,大概真是要忙起来了。」 姜沅点了点头,「那就好。」 「是啊,那就好。」姜涉漫不经意地重复一遍,随手又丢些草料与扫把星,眼里看那骡子食得津津有味,心思却早已不在跟前。 既得她体谅如此,岂敢不投桃报李,尽她全力,护她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第173章 昭宁六年,岁在辛酉。 癸巳月,戊戌日。五行属木,金匮值日,是好良辰吉时。 那厚重年历终于撕到今日,姜涉顺着下首的诸般吉凶宜忌一一看去,再度瞧见宜纳采之时,不觉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 宫里早就漏出口风,说昭宁帝属意要在太后寿辰之日,当着百官群臣的面给她和晋阳赐婚,来个喜上加喜,亲上加亲。这消息是杜国丈夫妇亲自登门知会于她,两人赞嘆歆羡之余,又不自禁提起自家的那忤逆孩儿。国丈夫人抹着泪嘆息,说他这回竟执意只以官身拜贺,不肯与他们同席。杜国丈阴沉着脸咬牙切齿,硬声道那孽子本已不是杜家的人,不许国丈夫人再提起他。 这对父子冤家势同水火的几番对峙,在朝野里俱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可若深思细想,杜国丈心中也未必不苦楚。自幼恩养的独子,好容易教养他学有所成,谁知竟不听父母命,不用媒妁言,私定终身,断绝恩义,一去数年,回来后却就在御前狠狠告他一状,累得他罢官深省,散尽家资,如此还不肯相认,三番五次依然针对。姜涉且还听说,杜奉年前又得一女,儿女成双,凑得好字,可却未有一言送与国丈府上。 有亲不得认,有子竟如无,为人父执如此,纵也有咎由自取之处,然人心肉长,宁不泛寒? 不过想是这般想,她却也无计可施。既不能劝杜奉放下清矜「同流合污」,又不能叫杜国丈反去登门赔罪,因此也只得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来劝慰,周旋一番,终是送他夫妇两个归去。 将军府上本也无多来客,姜涉却只觉这几日愈见稀少,但细一对证,才知是她杯弓蛇影,唯是自嘲杞人忧天。可她虽自知这一世只得一次的亲事,当是不能匆促而就,却仍每常忧心如焚,唯恐生变,尤其今日,眼皮不住在跳,也不知是何徵兆,或许只有到大殿上,听昭宁帝金口玉言昭告此事,方能彻底心安罢。 姜涉微微一嘆,由着姜沅为她挽上罗带,披上吉衣,揽镜自照,但见镜中人玉袍冠带,眉眼清飒,在他人眼中,未尝不是个风华正好的英武少年,又有谁会知内里竟是干坤偷换、李代桃僵? 姜涉自嘲一笑,便就撇开眼去,将向来深藏于怀的玉玦佩在腰上,候得姜杜氏收拾妥当,便一併登车入宫。 早已是暖意袭人的时节,又还不至过分灼热,芳菲虽尽,但道旁枝叶点缀,绿意盈然,自有一番盎然生气。今日盛宴在慈寿宫举办,圣意与百官齐贺,君臣同乐,公主命妇随宴,又特许邻邦使者列席,使其得视大兴气象。 第381页 道理自无错处,礼法也有先例,但漠北一事正是吵闹时候,这么做未免会闹出什么事来,姜涉不觉略有担忧。 她便是怀着这份忧心,在殿前与姜杜氏分开,由着执礼太监引进东配殿去。这等朝宴,自然不能如家宴随意,姜沅纵得特许,也只能与徐速等一干官家子弟同席。 她进去时,但见一众王爷国戚已来了不少,正各自低声谈笑。永王独自一个坐在一旁,好似有些觉着乏味,一直屈指在桌面上敲着,偶或抬眼看看正与几人说笑的敬王,再把眼光移开,瞥了瞥被众人拥簇的杜国丈,嘴角微微撇了撇。姜涉瞧着他,倒隐隐觉得好笑,正要过去招唿,谁知那小王爷便恰恰转过头来,一看见她,便抬了抬手,示意她坐过去。 这些天皇贵胄公子王孙,说实在的,姜涉确实不认得几个,也只得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在旁人看过来时微微致意,终是走至永王身边去坐了。旁边立刻便有小太监沏上一杯香茗,姜涉且不去动,只恭恭敬敬地跟永王见了个礼,「王爷。」 永王懒懒地道:「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姜涉的错觉,这小王爷的态度竟是有一点和缓。不过无论真假,她都不敢怠慢,连忙回道:「是。」 永王抬了抬杯盖,依然是用那种懒洋洋拉家常的语气说道:「外头可热闹着呢,听说西羌有份稀奇贺礼来献,等会儿倒可饱饱眼福。」 姜涉其实颇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是。」 永王忽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她,「表兄好像有点怕我?」 姜涉闻言险些将茶杯打了,这小王爷喊她表兄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殿下何出此言?」 永王懒懒地往椅子上一靠,浑然不讲姿态,「那表兄如何只语一字?设若不是骗我,那就一定是不屑与言了。」 姜涉立刻便要请罪:「微臣决无此意。」 「得啦,表兄,别装了。」永王眯着眼看了看周围,「旁人不知,徽州一行之后,难道孤还不知么?心中实未惧我,何必刻意做出那等惺惺之态?免了罢!」 姜涉是摸不着他的心意,一时也不知该讲甚么,只听那少年接下去说道:「再说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表兄以后不必如此客套,就算看不惯我,日后也只得忍着。」 姜涉默然片刻,方又开口:「殿下言重了,那时实是事出无奈,若殿下降罪,微臣但凭处置。」 「我哪里敢处置你?」 永王觑着她所佩玉玦,不觉嗤了一声,「好叫你们夫妇同心,都来欺负我么?」 姜涉垂下头去,「微臣不敢。」 「装模作样。」永王又嗤了一声,不过终是未再纠缠。姜涉更是但只沉默,偶一抬头,忽见殿中又走进两个人来。这一众皇亲本来多近中年,气度自是雍容,新进来的这两人却尚年少,望之不过二十余的岁数,神清气朗,风采正茂。姜涉不觉心中诧异,倒是从未听过有此二人,莫非是从外地赶来的藩王么? 永王察觉她视线,循过去一看,便低声嗤道:「那是睢阳的驸马范文起和信阳的驸马李执。」 姜涉方知是她煳涂了,不过将那名字在心中一过,却是起了些疑惑,「那一位……莫非就是李相家的公子么?」 「对,」永王睨了她一眼,「就是你那损友的好友,李执。」 李巩与何钦原先分为左右两丞,不过李巩是四朝老臣,年岁渐长,多不理事,已半是赋闲在家,李执则是他的孙儿,亦是徐速的好友,但他是驸马这桩事情,她好似从未听徐速提过,也或许是提过,只是她未往心里去,因而全无印象。现听永王的语气显带讥诮,想着他与徐速那不知何来的敌对,姜涉无意去触这个霉头,只干笑一声,未多言语。 不过看着李执,她心里多少有些七上八下,不甚踏实。 徐速之前说的话她从未稍忘,去问人家姑娘生辰八字,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纵然昭宁帝已经答应在此日赐婚,但那疑团尚还萦绕心头,如今更知李执竟是驸马,她眼皮不觉跳得愈发厉害。 永王觑着她,忽然道:「你不必怕。」 姜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回过神来才感惊诧,永王又如何知道她心中不安? 永王却未发觉她的打量,只略有戚戚焉地道:「信阳皇姊脾气是稍大了些,晋阳却是不会,你尽管放心好了。」 原来他所思所想只是如此,姜涉不觉松一口气,但事到如今,她便不再多想,顺着永王的话音随意扯了几句,又等些时候,郑谙即带人过来宣旨,引领他们依次入殿就坐。 慈寿宫本来气派,今日更是富丽非常,桌案一字排开,间中却又错落有致,上首设了帝后位席,面南而坐。小太子略次一阶,接下来即是各位亲王并诸国戚,姜涉恰是邻着李执,再下边即是文武百官,由庄太傅领衔,依序列坐。群臣居于右,贵嫔命妇则居于左,席间相隔一层细帘,端的如花雾影绰。 姜涉寻了片刻,未曾猜出晋阳所在,便轻轻嘆得一口气,终是放弃,却不想忽听得有人在旁低声笑语,「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姜涉不觉一怔,偏头便见李执正含笑看着她,拱了拱手,报上姓名:「在下李执,久闻姜兄大名,更常听安达提起,奈何头先两年奉皇命出巡,今为同命人,姜兄若是不弃,唤某长弛就好。」 第382页 姜涉亦还礼道:「长弛兄见笑了,小弟表字如令,若蒙见垂,直唿便可。」心下却不由想道,果然是与徐速相类的性子,方能同他结交。 李执微微一笑,举目瞧着对过的青纱薄幛,以一等过来人的口吻说道:「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俱乃人之常情也,如令兄不须侷促。」 「是,谢长弛兄指点,小弟受教了。」姜涉一边敷衍应着,一边打量于他,虽有狐疑,自然也不能将徐速出卖,但看李执言谈自若,话里语里倒有打趣的意思,绝不是将她当妹夫看待,想来果然是她多心了。不过看他提起信阳公主的神情,也不像颇受委屈的怨懑之状。夫妻之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又说得清呢?不知她与晋阳又会如何…… 才起了这个念头,她便不由一震,如何竟能想到那里去?既是假的,便俱都是假的,她定是男子扮久,竟起这等煳涂之念。 姜涉惊出一身冷汗,正自警惕慎省,忽闻鼓乐齐奏,听得李执轻念一句「到时候了」,抬眸一看,只见是昭宁帝搀住杜太后,相伴着皇后与太子,姗姗而来。 第174章 杜太后今日盛装着袆,梳三博鬓,戴金凤冠,珠翠摇花迤逦相饰,款步而来,尽显雍容富态。昭宁帝衣衮冕,神情于旒珠下望不分明,但仔细而小心地搀住杜太后,慢行慢走;小太子年齿虽细,姿态倒已森严,一步一步迈得稳当;杜皇后更是一派平静,不急不徐,轻挪莲步。 邓衮道袍俨然,执着拂尘随在最后,候帝后一行坐下,便站至一旁,与郑谙分立左右,少顷之后,那大太监便高声唱道:「日升月恆兮,天行不息;惟圣母之寿,与天无极。渊渟岳峙兮,地道有常;惟圣母之寿,应地无疆。辰维良,月维吉;玉觞陈,金奏列。皇帝奉爵,龙衮以侑。左抚舜琴,右酌尧酒。合薄海臣庶,为圣母寿。盛世人民乐恺,清时景物照融。仰思齐之盛化,咸蹈德而咏仁。祥源福绪,惟圣母之贻;皇帝圣德,惟圣母是承。龙池春丽,凤液祥凝。永介慈福,延亿万龄。」 姜涉等诸臣早已跪伏于地,候他停顿一时,即祝声太后千岁,待他尽皆念罢,更齐声恭祝太后千岁未止,万寿无疆。继而皇后领衔,带诸皇妃命妇再次告贺,如是几番,祷寿既毕,昭宁帝因而笑道:「今日为太后寿,朕亦是儿臣晚辈,当以和乐为上,诸爱卿千万莫要拘束,俱都平身罢。」 群臣自是不敢违拗,口称万岁,谢了恩典,起身落座。不多时,便又有一班装饰齐整的小太监按部就班地布起菜来。 乐音自适才便长奏不止,余音裊裊,尽是欢声,此际又有宫中伶伎作舞,娉婷之貌,尽态极妍,帝后于台上观望,百官在席间看赏,倒果是君臣和乐,一派太平景象。 一曲舞毕,席上果盘俱已撤换作佳肴。于是恩令又下,允许群臣提箸。姜涉看着那精緻菜色,心下微微一嘆,但也执起筷子,挟了一片鹿肉搁进嘴里,细嚼慢咽着。 李执在旁借着乐声低语道:「许久都不曾与宴,倒是真觉不习惯了。」 语气里多少有那么些许抱怨,姜涉不觉失笑,抬眸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微微摇了摇头。 李执摊了摊手,只把眉头作怪地皱了皱,也未再言语。 姜涉噙着三分笑意,搁了筷子,但瞧着杜太后跟昭宁帝说了几句什么,昭宁帝又唤过郑谙讲了两句,那乐声便低下去,群臣皆都停食,看向昭宁帝,听得他道:「母后说了,敬王叔所求的佛经,她老人家甚是喜欢。」 敬王连忙拖着步子起身谢恩,「是娘娘慈心诚意,仁心礼佛,才得大师甘愿着笔以赠,微臣不敢居功,但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昭宁帝与杜太后对视一眼,微微摇头笑道:「皇叔太过谦了。」 敬王连连道着不敢,但言是为臣本分。 昭宁帝叫郑谙去扶他起来,又叫赐美酒一盅,珍果两盘。 敬王少不得再拜谢圣恩,一番推敬后,才始再落座。 邓衮替昭宁帝将杯酒斟满,那青年人眸光扫过诸位王爷,又在姜涉身上略略一定,忽而笑道:「今番还有劳永王与姜家表弟代朕入徽,求回高人箴言,朕有卮酒,欲敬两位同饮,不知可赏面否?」 永王早上前跪言道:「全因陛下孝心庇护,臣弟才侥倖不辱使命,这杯酒本当由臣弟二人来敬陛下,万望陛下勿辞才是。」 姜涉亦是赶紧起身,待永王说罢,立时恭声道:「陛下此言折煞微臣,陛下赐饮,乃臣之福分,然臣之功莫敢当也,臣如永王殿下适才所言,愿以相敬陛下。」 昭宁帝笑了两声,回顾杜太后道:「太后您瞧,本是给他们请功的话,叫他们这么一说,倒好像是朕要抢他们的功劳一般,您老可得明鑑,这非儿子本意。」 杜太后笑得双眼眯起,「都有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得赏,这杯酒,一起喝罢。」 昭宁帝轻笑道:「母亲既这样讲,儿子不敢不饮。」说罢,饮尽杯中酒,微笑着看向永王与姜涉。 永王与姜涉齐声道:「太后圣明。」一人接了一杯郑谙递来的酒,同是微仰头一饮而尽,昭宁帝始才放他二人回座,再叫人赐鲜果美酒。 姜涉其实鲜少饮酒,但自觉酒量尚可,可这一杯尝着虽芳香绵软,却许是喝得太急,起身后竟略觉得头晕起来。她便捻了枚青果含着,微微定下心神,见昭宁帝吩咐着邓衮捧上那只锦囊来,环顾群臣,復又开口道:「这只锦囊里装着的,便是他们二位代朕求来的寿礼,是从天机门曲千秋曲道长那得来的,曲道长乃是当世高人,民间多有『活神仙』之称,不知诸位爱卿可曾与闻?庄老太傅但应是听过他的。」 第383页 群臣窃窃一阵,又齐都把眸光聚到庄太傅身上。姜涉亦是把视线投注过去,心里却是起了些许担忧,不知这老者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但见庄老太傅颤巍巍起身,「老臣曾听犬子提过,曲道长确是位高人雅士,不过卜算之说,老臣未见,不敢妄言。」 「老太傅务实求真,凡事都要有所依凭,自然是好,不过民间传言甚嚣尘上,倒也应非空穴来风。」昭宁帝笑了笑道,「曲道长又向来是云游无迹,这回难得留了片语只言,邓衮啊,你给老太傅和在座的诸位念念,这里面都写了什么。」 邓衮恭声应是,将那锦囊展开,取出其中字纸来,朗声念道:「圣太后乃超出天命之人,贫道不能算,算不得,亦不敢算。」言罢,便又将纸条置回锦囊里,退后一步,极谦恭地照旧立在一旁。 群臣百官见此,不由纷纷对视,似不敢信至此便终,俱都流露出诧异之色。昭宁帝但神情莫辨地微微笑着,回顾杜太后道:「这份箴言,太后以为如何?」 杜太后其时正俯低头仔细看那锦囊,闻言淡淡道:「这位道长,倒是实诚。」 姜涉是想不到曲千秋竟出此言,不过再想却也在情理之中,太后大寿,怎敢出丧言,但竟不出吉言,亦叫人莫测其意,心里一冷,当即转出去伏地跪倒:「微臣惶恐,未尽其力。」 永王亦又出列,口里称罪,「臣弟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你们这又是做什么?何来的罪过?」昭宁帝叫郑谙扶她两个起身,语气平和地道,「母后乃是天选之人,这命数之说自是束缚凡夫,曲道长自承不能,倒也是个坦荡之人。回去坐罢。」见二人不动,便又催道,「坐,坐下。」 两人被催了三番五次,终是回去坐了。姜涉不知永王心中如何,她实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已,由不得端起杯盏,小抿一口,才略定了神,头却是隐隐地发昏起来。 昭宁帝打眼见庄太傅仍跪在原处,便又道:「老太傅也回去坐,今日家宴,不必太过拘礼。」 「谢陛下恩典。」庄太傅颤颤巍巍地起身,话音里还压着咳意,慢慢挪回去坐了。接着便又是几位亲王国戚的贺礼,帝后皆都给了褒赏,群臣中亦念了几篇出挑的贺文,喜得太后眉花眼笑。 姜涉食了些果子,就只是平静看着听着,目光间或扫过轻轻拂动的青幛纱,等那宣布的时候到来。 邓衮忽附耳跟昭宁帝说了几句什么,昭宁帝含笑微微点头,便转头又与太后道:「今有外邦使节来朝,欲要当面献上贺礼,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杜太后轻轻颔首道:「哀家以为甚好。」 姜涉心里却不由得一紧,既是外邦来使,那么漠北必也在列,只万莫要闹出什么乱子的好。 但既是昭宁帝下了旨意,自是无人敢违。那列邦便逐个趁前,各出花样。宋子真竟赫然在来使之列,一袭如意锦上刺绣了飞扬字迹,做了篇上好锦绣文章,另一袭却是纹绘花鸟虫鱼,难得在无不栩栩如生,引得帝后交口称赞不已。他随着使臣退下时,似是往她这面瞧了一眼。 姜涉未动声色,私底下却不由想起那红衣少女来,亦不知她今日如何。徐速说死了的那小道的师父,似乎依依不饶,要京兆府彻查,也不知近日是否有了结果,是不是真与秦採桑有关。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代、邾、越国也已分别进上寿礼,又行出个西羌的使臣,贺词既罢,即将手拍得三拍,便有蒙面舞姬曼步转出,脚下轻旋,口中低唱,词句却是外乡之音,听不明白意思,使臣在旁解释,说是他们西羌贺老人寿的曲子。但见那舞姬身法灵动,三五一行,时凑时分,一时拼出个祥云文图,一时又变作寿桃,最后竟成了「万寿无疆」四个行云般大字,看得太后欣喜不已,连连喝彩。而丝竹管弦之乐盛行,更有笛声相和,渺然空灵,歌舞既绝,音尚婉转。 太后阖眸细听,唇边笑容未敛,昭宁帝忙叫赏赐,西羌使臣满面笑意,才谢过恩,还不及落座,那席间却又站起一个人来。 观他打扮,短褐轻衣,却正是漠北来使,上前几步,跪于殿中,重重叩首道:「卑使有事启奏,伏唯陛下圣听。」 昭宁帝诧异地咦了一声,「阁下岂不是漠北先使么?不知阁下欲言何事?但今日乃是家宴,一概不谈国事。」 使者双手捧上一卷羊皮,「如此则卑使不敢遵旨,陛下,阿鲁那窃国之贼,如何得与吾汗、卑使同席?还请陛下主持公道。」 昭宁帝只是摇头,「此乃卿之家事……」 那使者忽而抬头,眸光直直地往前望去,那处坐着个锦衣男子,看服饰亦是漠北之人,整个人却在瑟瑟发抖,不敢与他对视,被身边人盯着,往后一缩再缩。姜涉虽不认得那锦衣男子,却认得他身旁冷笑不止的大汉,不禁将手攥住,尽力将火气压下。那使者长嘆一声,「可汗,卑使无能,不得救吾汗于水火,唯独一死,以谢天恩!」 言讫,再顿首,竟站起,和身往柱上扑去。一时之间唿声四起,却早有护卫将那使者拦下,他也不挣扎,只盯住阿鲁那,口中大叫不已,很快即被捂住口舌,手里捲轴早落,被人捡起,呈与郑谙。 昭宁帝示意郑谙将那捲轴呈上,展开来看,竟是密密麻麻的血书。 昭宁帝不觉嘆了口气,悠悠看了那使者一眼,又看了看阿鲁那与瑟瑟发抖的唿唿尔汗,示意护卫且莫拖那使者出去,慢慢地道:「今儿乃是太后寿诞,朕本不愿谈及国事,但既漠北使节提起来了,朕也就顺带说一说,还请母后莫怪。」 第384页 杜太后微微摇了摇头,「天下诸事,公大于私,皇上此举,哀家高兴且来不及,又岂会怪罪?」 「母后说得好,天下诸事,公大于私。」昭宁帝看住唿唿尔汗,语气之中忽而见了悲意,「先帝之恨,乃私仇,天下安定,乃公事,朕虽痛心疾首,但却不敢因私废公,先帝英灵未远,亦定不忍见边关再起干戈。且我大兴与漠北早定盟约,为示诚心,朕愿将幼妹晋阳嫁与大汗,结秦晋之好,缔万世之恩,但余者乃卿之家事,朕皆不过问,大汗以为如何?」 此言方落,剎那间满堂笑语皆寂,只余丝竹管弦之声,绕樑未绝。 第175章 阿鲁那暗地里将唿唿尔汗一推,使那抖抖索索的男子勐然震醒,赶紧站起身来,向昭宁帝一揖到底,嘴上说道:「小汗感念陛下盛情,只是……只是内乱未平……」说至此处,被阿鲁那望了一眼,又急急改口道,「小汗愿遵陛下旨意。」 「如此甚好。」昭宁帝含着笑意微微点头,「则我两国永结秦晋之好,止息干戈,善莫大焉。」 唿唿尔汗唯唯诺诺地应着:「陛下所言有理。」 姜涉只觉自己如在雾中,昏昏然不见前路。 适才她都听见了什么?御前赐婚?赐婚却予何人?不应是她与晋阳么?如何闹出来个和亲?昭宁帝怎可能为此儿戏之事? 她举目四顾,但见殿中群臣多恍似沉梦未醒,茫然相视,鸦雀无声;堂上永王不敢置信地看着昭宁帝,李执微微张嘴瞠目,与她视线交汇时,似乎吐出了个徵询的字音;太后神情似是震动,盯着昭宁帝不放,嘴唇翕动,不知怎地,一时却未说出话来;庄太傅等一众老臣面色淡漠,若有所思;敬王低眸望着桌上酒馔,不知在想什么;那被侍卫执住的漠北使者更是满脸震惊,一时连挣扎都忘记;唯独邓衮在侧执拂尘而立,亦是无悲无喜,神色泰然,似是早知此事。 姜涉不禁愈发煳涂,看昭宁帝时,却见那青年一脸安闲之色,正慢悠悠地道:「既是如此,那便着礼部择个吉日良辰……」 「臣反对!」忽有一人高声叫道,「普天之下,焉有是理?」 此一言铿锵之至,倒将众人自混沌中唤醒,朝堂上渐渐有了微声,官员间彼此窃窃言语。姜涉认出那人声音,当是杜奉无疑,循声看去,但见大殿尽头站起个着深绿服色的官吏,三步两步行至中间跪了,语气中尚还满带慨然之意,「此举甚为不妥,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昭宁帝面色淡然,看不出喜怒,只平声道:「怎地,杜卿觉得有何不妥?」 杜奉将嵴背挺直,望定昭宁帝道:「陛下为君,坐拥社稷,家仇亦即国耻,岂有不报之理?此不妥一也。晋阳公主乃昭昭正统,金枝玉叶,自汉武以降,凡昌盛之朝,未尝有以宗室嫡女和亲者,我朝尊贵公主,安能许嫁蛮夷?此不妥二也。再者,民心思定不假,然上君如父,君父横死,日夜切齿,岂愿苟安?违逆民意而行之,宁不使其齿冷心寒?此不妥三也。惟因有此三处不妥,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言罢,再叩首,长跪不起。 又有两三官吏,面面相觑之后,相继起身,拜伏于地,随杜奉言语:「杜大夫言之有理,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昭宁帝一时不语,在旁的杜国丈觑着他脸色,寻思片刻,便起身奏道:「陛下,老臣以为,杜大夫言之大谬。」 「哦?」昭宁帝仿佛兴致勃勃,「不知谬在何处?敢情国丈教朕。」 「老臣拙见,不敢言教,但作引玉之砖,试请圣裁。」杜国丈侃侃而谈,「其一,先时阿多吉丞相来朝,早已将和约缔结,我泱泱大国,焉有出尔反尔之理?再者先帝之仇,本是先大将瓦什阿所为,其人已亡,仇已昭雪,陛下更应顾及两方百姓,莫兴战戈为上,缔结姻亲,更乃太平之保证,老臣以为善哉。」 「国丈想是未解下官适才之言。」昭宁帝还未说话,杜奉已然硬声开口,「和约虽缔,公仇为大,百姓思战,意图雪耻,不图安居,反是诸公,思嫁公主,究竟是盼和耶,是怯战耶?」 「竖子无礼!」杜国丈高声驳斥,「朝堂之上,公然抗命,更辱及命官,你杜奉是何居心?」 杜奉不甘示弱,冷冷道:「下官为民请命,为国殚精,国丈以为,下官是何居心?」 杜国丈冷笑:「黄口小儿,书生之见,何敢谈为国殚精?」转向昭宁帝,拱手为礼道,「陛下,臣请将扰乱朝纲之徒立时逐出。」 昭宁帝挥挥手道:「两位爱卿请先入座,今日乃大喜之日,勿谈国事,只言家事。」 杜国丈应是,蹒跚而起,杜奉却仍长跪不起,冷硬道:「陛下,天家无私事,公主婚约,更牵繫甚广,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说罢,那三五个官员便随他再重复一遍:「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昭宁帝尚且莫置可否,姜涉内心只怅然一嘆,眼见永王跃跃欲试方要起身,却被旁边的王爷轻轻拽了一把,不甘愿间正要强挣,又忽有一人扬声道:「列位大人之见,恕某不敢苟同。」 姜涉默然将杯盏攥紧,心底冷笑。因着说话那人不是旁人,却是漠北大将阿鲁那。 但看他不急不缓地站起,虽为弱邦,气势却不卑不亢,且目中颇有倨傲之色,朗声说道:「某与大汗所以远道而来,盖因诚心敬服贵国,欲与交好。且阿鲁那久闻大兴乃礼仪之邦,凭忠孝信义立国,敝邦虽远,亦知圣人有言,士可杀不可辱,然如今高堂之上,大人却公然唿我为蛮夷,唿来喝去,其心可知也。若贵国上下实以别国为蛮夷,面善心讽,在座的各位来使,又宁不齿冷心寒哉?若陛下本无诚意,何必故意君臣唱和,辱我主上。主辱臣死,我漠北不堪受此屈辱,便请陛下收回成命,另赐阿鲁那一死罢了!」 第385页 一席话说完,各国来使果然窃窃私语,事涉邦交,尊严所在,自然寸言不可丢,便有人看住昭宁帝,请他给出个交代。杜奉不防这眼中蛮夷竟也有理,仓促间无法驳斥。阿鲁那却不见好就收,仍是步步紧逼。 永王终是按捺不住,冷笑出声:「好一巧言令色之徒!好一个主辱臣死!既然如此,臣弟请赐来使金刀,以全其忠义。」 昭宁帝脸色微沉,「胡闹!」 永王被驳斥,亦不退避,反是出列跪倒,「臣弟请陛下三思而行。」 阿鲁那针锋相对,冷笑一声,「何须金刀?」执起桌上杯盏,尽力一握,竟将那玉盏捏碎,锋刃入肉,血流不止,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皱,挟起一碎片便往咽喉割去。 唿唿尔汗在一旁已然吓得傻了,昭宁帝却自然不能见他殒命当场,急叫人将碎片夺下,又遣人去宣太医,阿鲁那却拒不让太医看视,唯只诤然道:「陛下纵拦某一时,拦不得某一世,公主下嫁之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装腔作势。」永王嗤得一声,「若阁下果是护主忠臣,何解颐指气使,拳脚相加?」 阿鲁那眸光一闪,「小王爷此言何来?」 「大将休理他胡言乱语,」昭宁帝怫然不悦,叱退永王,又着人将杜奉几人带下去,方才看向阿鲁那与唿唿尔汗,嘆了口气道,「杜卿适才情急失言,盖因先帝之恩隆重,是故以私忘公,还望大汗与大将稍稍谅之,朕亦当责罚于他。至于和亲一事,君无戏言,成命又岂能收回?诸位来使更可放心,既然盟好,便为友邦,朕定不会言而无信,大兴更不会出尔反尔。」 阿鲁那神色始有缓和,终于落座,「陛下既是诚心如此,阿鲁那不敢多言,但凭陛下旨意行事。」 昭宁帝微微一笑,「如此,便当择良辰吉日,为大汗完婚。」举目环顾,终将视线留及一绯衣官员身上,「王卿,此事便交由你做。」 王宣华暗自掬着一把冷汗,出列叩拜接旨。 姜涉但觉荒唐,却又不敢作声。昭宁帝摆明是逞天子威严,在朝堂上与他争竞,唯独是贻笑别国,且其事更难转圜。可她更觉得不解,先前明明答应许婚,如今却出尔反尔,其中究竟又出了何等波折? 她不觉心事重重,忽觉好似有道视线落在身上,抬眸时只见昭宁帝举起酒樽,微笑着道:「如此则喜上加喜,诸爱卿莫要拘束,当共饮此一杯。大汗,大将,请了。」 唿唿尔汗不敢不饮,阿鲁那更是举樽一饮而尽,尚且直唿:「不够痛快,当换大碗。」 昭宁帝却也不以为忤,只吩咐下去取来大碗,赐予阿鲁那,再斟再饮。 姜涉沉默无声地望着二人,但是举杯。 李执满眼困惑已成同情,倒不言语,只默默饮杯。 群臣或垂头深思,或左顾右盼,各怀心事,除却歌功颂德之语,别无他言。 在此一派虚华之中,忽有一少女盈盈道:「陛下可否听臣妹一言?」 昭宁帝望定那为微风轻拂的帘幕,神情莫辨地道:「晋阳皇妹请讲。」 听得晋阳二字,阿鲁那不觉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去看那一帘青幕,争奈人影模煳,窥不见真形。 姜涉亦是心绪复杂地看住那方,默默搁下酒樽。 「陛下体恤民生之心,臣妹由衷感佩。」那少女平静的声音里偏带一点决然,令人不敢等闲视之,「然臣妹自幼便向天立誓,要嫁则嫁当世英雄,久闻漠北勇士工于骑射,大汗想来更是人中龙凤,臣妹斗胆请大汗赐教,若能胜得臣妹手中刀剑,纵太后陛下不允,亦当效文君红拂随大汗归去;若大汗不能,则陛下亦不能夺我志,若相强时,则如夏侯氏,宁断耳鼻,不改初衷。」 「皇妹既然有誓在先,朕自不能相强。」昭宁帝转着手中金樽,望向唿唿尔汗,仍是神情未辨,「大汗以为如何?」 唿唿尔汗下意识摇头,阿鲁那却是爽朗笑道:「好!吾代大汗应之!」 唿唿尔汗大惊失色:「大、大将?!」然声音实在微细,早又给阿鲁那压盖过去,「吾汗乃当世英雄,定堪匹配公主,还望公主莫忘前言。」 晋阳仍极平静道:「晋阳虽不敢妄比先贤一诺千金,却亦是言而有信。」 「好!」昭宁帝将樽中酒一饮而尽,「王卿,此事仍由你去安排,慎之疾之。」 王宣华恭谨领旨,昭宁帝便再着进献寿诞之礼。筵席之中,阿鲁那眸光几次在那方青幕间停驻,不知想到什么,时不时便发出一声低笑。 姜涉的眉头皱了几回,深恨当时未下狠心,拼着担责除此大患。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唿唿尔汗更分明是傀儡之主,昭宁帝怎能许以亲事? 第176章 从来衣衫鲜亮的少年难得着一身素色,然眉眼间仍旧是戾气满溢,候姜涉甫一进门,便兜头抛过来这么一句大逆不道之言:「你说皇兄他是不是疯了?」 他有胆子说,姜涉却没有胆子答,唯只不动声色地道:「殿下慎言。」 说罢,不由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气。 她好不容易熬过那乌烟瘴气的宴会,才晕眩地回到府上,料不到永王就着人来请她。无可奈何,也只得强打起精神过来见面。这地方极不起眼,隐藏于市井之间,平常路过她都不会多看一眼,却未想到竟是那小王爷的秘密之所。 第386页 只是连这小王爷都开始避忌,事情究竟得到了多么严重的地步? 姜涉不觉忧心忡忡。 昭宁帝既当众匹配婚姻,却又允了晋阳比武之请,真叫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但两年前昭宁帝便有将晋阳许配给她的意思,如何新近却似有了改许李相孙女之事?不过那桩事或许只是巧合,其中别有隐情,毕竟单说几日前昭宁帝分明已许诺赐婚,若无意外,不至翻悔。那么,这几天到底是出了变故,才使得他这样突兀地改了主意? 姜涉思来想去,觉得逃不过是那日偷袭阿鲁那一事事发。 但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她不会说,永王不会说,晋阳不会说,敬王不会说,伍大贵他们更不会说。朱英和卢机等人……此事声张出来才会要了性命,也断不可能主动说。 那又会是那里出的纰漏? 姜涉不禁蹙眉,幽州到京城千里之遥,那样一队人马,极难不落人耳目。可纵算其中出了差错,走漏了边军入关的风声,那也不过只是一罪。就算再不济被人认出是刺杀之属,伍大贵他们也必有分寸,绝不可能将她牵扯进去,更不可能牵涉到晋阳。 但除了这桩事,她是万万想不到旁的因果了。 又或者,有其他什么她不知的事情,在这几日里发生了? 可无论如何,似也不至要将晋阳远嫁罢? 昭宁帝此举,究竟目的何在? 她想得头疼,永王却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勐然留意到她心不在焉,便十分不悦地道:「在殿上就不见你吱声,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说话?难道你就这么盼着亲事不成?」 姜涉不觉苦笑道:「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殿上那情形是容不得臣作声,适才臣却是在想此事何由,一时出神,误了回话,实是臣的过错,还请殿下责罚。」 「驳斥本王倒是一说一个准。」永王嗤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看,皇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姜涉暗嘆道:「微臣鲁钝,未能参透圣心。」 永王再嗤一声,「圣心也不须你参透,当务之急还是参个主意出来。」 姜涉抬眸看了他一眼,「殿下的意思是?」 「晋阳的身手我不担心,就那甚么可汗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打他百十个都绰绰有余了。我唯一担心的便是那奸贼!」 永王将手里摺扇合起,重重在桌子上一砸,十分愤愤地道,「那奸贼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倒好像势在必得似的,难道真有什么扭转干坤之法?」 姜涉自知他口中的奸贼说的是谁,「确实不得不防。」 永王看住她,眸子里带了些期许之意,「如何防?」 姜涉微微摇头,她实也是切齿痛恨,可一时却也实在无计可施,不得不抱憾道:「微臣无能,尚无头绪。」 永王嗤了一声,「果然指望你不得。」忽地站起身来,转过屏风,行过去勐然将房门拉开,问候着的德元道,「敬王叔怎地还不来?你赶紧派人去催。」 姜涉在里头听得清楚,才知这小王爷原来是一併请了敬王。说来也是,敬王爷同这兄妹俩的关系似乎俱都不错,这小王爷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倒好像还会听那位王爷的话。 过了一会儿,但听德元在外边回了几句话,永王忽然提高声音,一迭儿地叫嚷起来:「不来?怎么不来?为什么不来?」 德元支吾了两句,便又出去将回话的小厮带进来,只听那小厮带着哭腔回道:「回爷的话,敬王爷说近日不宜相见,还请爷稍安勿躁,守势待时。」 永王极焦灼地叫道:「火都要烧到眉头上了,叫本王怎地稍安勿躁?怎地守势待时?再去请!请不来,你也无须回来了!」 那小厮扑地跪下,重重磕了个头,便又连滚带爬地去了。 永王转回屋里坐了,仍旧是愤恨难平,「皇叔也是煳涂了,再等下去,连晋阳都要去那不毛之地了。晋阳若真要去,不先打一仗平了那阿多吉能行么?少不得又要靖难,又要出兵,岂不是趁了那奸贼之意?皇兄煳涂也就罢了,皇叔居然也不肯劝的,真真是气煞我也!」 姜涉但在一旁听着,始先莫敢言声,听他说到后来,却不由心中一动,「或许还不至于此。」 永王不甚满意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姜涉斟酌着道:「唿唿尔汗他们只要留在京城,事情便没有到无可转圜的地步。或许,陛下是想以内乱未清的名头,为安全故,留公主与唿唿尔汗在京,以此掣肘阿多吉与阿鲁那,叫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虽则她心里清楚,阿多吉和阿鲁那都不可能顾及那么个名存实亡的大汗,可现在只要留住二人在京,圣旨一日未下,就还有机会劝昭宁帝出兵漠北。 永王起先不耐,渐渐却也沉吟道:「这倒也是个主意,但那奸贼太过嚣张,休且不提国雠,但看他今日形状,落魄时候尚且对我朝不敬,若是放他回去,一朝势大,谁知会成什么样子?」 姜涉点了点头道:「关口就在这里,决不可纵虎归山,最好以婚事之名连阿鲁那一併留住,或和或打,或以靖难之名,总可安定漠北。不过殿下也不必过虑,今日之事歷歷在目,陛下想来应有计较,不至纵虎归山。」 「那可未必。」永王却忽又皱起眉来,「你有没有想过,皇兄纵要留唿唿尔汗在京,那也不必非要出此下策啊?」 第387页 姜涉转念便知确是如此,随便一个名头都可留下唿唿尔汗来,根本没必要许嫁公主。昭宁帝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她还有什么思虑不到的地方? 永王见她沉默,便又高声唤起德元,「皇叔来了么?」 德元略有点迟疑地道:「奴才正要过来回话呢。爷,那个奴才在门口跪着呢,说是王爷他……」 「得了,别说了。」永王霍然起身,「我这就进宫。」 德元和姜涉都是齐齐一惊:「殿下?」 永王冷笑道:「本王等不了了,本王现在就要去问个明白。」 姜涉想着敬王的那两句话,只觉得永王这样冒失不妥,「可是殿下……」 才出一言,已被永王冷冷打断:「你能等得,」那小王爷冷冷地看她一眼,「孤可等不了,晋阳更等不了,孤今日非得要皇兄解释清楚不可。」 姜涉知是劝亦无用,亦无可辩解,便只默默无言,但看那小王爷冷笑着将摺扇一挥,转身便走。德元一熘小跑地跟上他去,主僕两个,很快便没了踪影。 第177章 满室空寂,唯只留下姜涉一人,将适才言语回想一番,才觉是可嘆又可笑。这些日子才改口叫了表哥,一朝夕间就又是君臣生疏,变得何其快哉?看来她终是衬不上那小王爷心中的标杆。 姜涉默默地嘆一口气,视线在桌上那两盏始终无人去碰的香茶上停了片时,终是站起身来,慢慢行了出去。 姜沅在门外边等她,见她出来,也不作声,只满怀担忧地看着她。 姜涉摊了摊手,勉力向她笑了笑,「无甚大事,总不过是被说几句软弱,我都习惯。」 姜沅却自是没有笑,仍然看住她,小心翼翼地道:「那公主的事……」 姜涉的笑容几乎片时便沉下去,但片刻后又扬起嘴角,「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至于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姜沅哦了一声,随着她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道:「不若阿沅去杀了那奸贼。」 姜涉还在琢磨走漏风声的可能性,闻言不由吃了一惊,她自知姜沅从来不开玩笑,便驻足看住她,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万万不可。先前所为,已是僭越,幸或没有证据,但如今那人已在京里,守卫森严,如何能贸然行事,授人以柄?何况此事尚有转圜之机,只需看住了阿鲁那莫使花招,陛下总不能出尔反尔,我等尚还有机会。」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并非不曾做过这等打算,只是若要动手,却也绝不能交由姜沅,念及于此,她便觉自己是说得略多了些。 幸而姜沅似并未听出她话外之音,只低声道:「他出尔反尔的时候岂还少了?」语气里约略带了些不屑之意。 这小少女常是冷面冷言,难得有这般孩儿气的抱怨时候,此际满脸蕴着怒气,竟显得眉眼分外生动。姜涉本想呵责她两句,最后却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在姜沅诧异的眸光里向她微微一笑,「说过几回了?莫再说这样的话了,头先还记着呢,近日又仿佛忘了。总不是这一趟出门回来,倒学殿下多了些?」 「没……怎么会……」姜沅慌乱地低下头去,「阿沅再不敢说了。」 姜涉微微一笑,收回手来,又自向前行去,「走罢。」 姜沅应了一声,走了几步,又有点拿不定主意,终是问道:「去哪儿?」 姜涉好笑地偏头看她一眼,「自然是回家了。」 「嗯。」姜沅点了点头,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止不住地生出点喜悦,跟上姜涉出了院子。 天色已然擦黑,街上热闹仍盛。行着行着,姜涉渐觉有些头晕,心知怕是那酒劲上来。她是宴后问过李执才知,那酒原来是西域果酒,虽则口味清淡,后劲却是十足,她当时不知,喝得又快又急,此时料来是到了时候,竟也觉得眼花头晕,脚步虚浮,抬眼正看着路旁有家酒馆,想想也无须着急回去,便带了姜沅进去,要壶醒茶,三两小菜,且作歇憩。 京里的风言风语传得最快,天家事更从来是佐酒肴,两人坐不多久,已听了诸多关于今日之事的谣谈 。先是吹嘘自家有人在官,见着那大宴是何等气派,贵族王公是如何雍容,又论道起那件件贺礼如何堆满宫仓,那宫廷器乐如何绕樑不绝动人心弦,真假掺半,直将那派奢靡吹嘘得宛若天上仙宫。 姜涉是亲眼见过那等辉煌富丽,心里虽明白皇室须得如此气派,才好是与庶民有别,立住声威,可仍忍不住将那桩桩件件换作兵士口粮手中器刃。若得省下一半钱粮,则何愁漠北不定? 她默不作声饮茶,听那座中人感嘆歆羡既罢,又论起许嫁公主一事。 有人说肯定是太后在寿宴上看见那漠北大汗英武,心生欢喜,于是便乐得同他做儿女亲家。方才说罢,就有一人出言驳斥,说那大汗明明年已过百,哪里可能英武?分明是太后不喜那位公主,才想将她打发远去不在眼前,言之凿凿仿佛有理有据:「诸位难道忘了前几年公主在寿云庵做姑子的事了?年纪早到,还未许人呢,可不是耽误是怎地?」 众人似大以为有理,接着便感嘆起这天下父母心。不敢明说太后不是,只拿自己作比,如也有个女儿,城外十里都嫌远呢,更如何捨得嫁去蛮荒苦地? 旋即却又有人骂前头那人满嘴胡言:「就你们这般眼界,无怪乎只做个贩夫!谁不知道,漠北当今乱着呢,丞相和将军掐起来了,将军打不过,这才带着大汗来咱们这儿求援的。皇上下旨结秦晋之好,那是为了边境太平。」 第388页 「边境太平?」有人不依起来,「要老头儿我说,还是得打!你等年轻后生哪里知道从前苦楚?那帮狼崽子不打不老实!大正四年,漠北和南越一道反了,西羌也在一边等着捡便宜,咱们死了多少人才压下来,老头这只眼就是当年被漠北的狗杂种弄瞎的,兄弟们十去九不还哪!打!当然得打回去,也该他们尝尝这等滋味,要不怎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等到那一日,老头儿第一个参军去!」 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立时便有人叫好,有人喝彩,更有人起身敬他酒。那老儿慨然受了,一饮而尽,倒果真是有军士本色。 先前说为边境和平的那人却不乐意了,忽是冷嗤一声,「老爷子,不是我说您,您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时候变啦!现今这万事不得要以和为贵么?若是真打起来,咱们倒是瞧个热闹,苦得还不是边关上那些个人?实不相瞒,咱就有亲友在凉州呢,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照我说,停兵止戈,开通互市,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才是正理。说句不应当的,您老别生气,人皇上都不记仇了,怎地,您老兄弟的命难道还比皇上金贵不成?」 他这话说完,倒也有人点头贊同,那老儿直气得颤颤巍巍,「你这后生,怎地没点血气?你想和和气气过日子,你当人家也肯跟你和气过日子?若你真有亲友在凉州,你今儿就写信去问,看他们是想打不想!」 那人不甘示弱,又再反唇相讥。酒馆里旁人各有附和,一时之间吵得热火朝天。 姜涉便在满室喧譁之中搁了茶盏与几枚茶钱,默默站起身来,行去酒馆。后头的声息仍未止歇,姜沅觑着她神色,终是忍不住道:「少爷,不如阿沅去教训他们一番。」 「你还真学林兄一般冲动了?」姜涉知她心意如何,便开个玩笑,挥了挥手止住她焦急的辩解,「人各有志,不能相强。罢了。」 姜沅抿了抿唇,便没再说什么,可她未言,旁人却不沉默,「杜公子这句话说得在理,正是人各有志。」 那女儿家的声音又娇又俏,满满的笑意从言语里流淌出来,叫人听了亦想笑上一笑。姜涉却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转过身去,但见暮色天光下,曲六么抱着一样被布匹严实包裹着、几乎赶上她人高的物件盈盈立着,长长幕离影绰地遮去她面容,却遮不去温软美好的身段,那么婉嬿一礼,仍是惹得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姜涉回身的剎那眉头早已舒展,向她走了几步,欠身还礼,「曲姑娘,别来无恙,这是欲往何方?」 「劳公子记挂,尚还过得去。」曲六么伸手将轻纱掀开一角,笑得蜜糖般甜美,「本是去寻杜公子的,不防就在街上撞见了,倒是凑巧。」 姜涉眸光略略沉了沉,「曲姑娘若有事,不如且去寻个地方商谈。」 曲六么抻了抻身子,「那倒不必了,只三两句话,说过就走。」说着话,忽然看着姜沅笑了一笑,「小公子可否搭一把手?一路行来,当真有些疲累呢。」 姜沅看了看姜涉,随即默不作声地走去接过她手里物件。 曲六么仍是甜笑着看着她,「小公子可要小心些,这却是把金贵的古琴。」 姜沅未言,但只小心而慎重地将那被裹着的古琴抱住。 姜涉略警惕地看住曲六么,猜不出她的心思,「曲姑娘这是何意?」 「杜公子怕甚么?是何公子早先送与倚楼姐姐的琴。」曲六么边笑边将幕离放下,「倚楼姐姐托我还给何公子,可何公子目下不在京城,又不敢直接送到府上去,想了又想,还是该亲自走一趟。一来代倚楼姐姐多谢杜公子的贺礼,一来谢杜公子劝住徐公子,三来么……总还想再见杜公子一面。」 「姑娘太客气了。」姜涉听出她弦外之音,「姑娘是要走了么?」 「是呵,京城米贵。」曲六么微微点头,语气里倒听不出几分伤惋,「小本生意,如今走了招牌,自然做不下去。」 姜涉不好置评,但只随附道:「曲姑娘甚重情义。」这倒也不算违心之言,她虽不知曲六么在江湖上究竟是何角色,可单看她对待倚楼一事,确是有诚意在内。 曲六么却是笑道:「公子这话便说错了。我这个人啊,最是记仇不记恩的,情义两字,有若毒。药,可不敢随意沾上。」 第178章 她这话似真非真,意味不明,姜涉不欲答言,但望住她不语。曲六么也不侷促,只又笑了一下,自个儿递了个台阶,下得稳稳噹噹:「罢了,不说这些了。六么倒是听说,秦姑娘将她那宝贝骡子托与公子照料,不知可是真有此事?」 姜涉想着客栈人多眼杂,她牵走扫把星之事定是早给看了去,况且又并无隐瞒必要,便微微点头。 曲六么惊讶地啊了一声,语气里竟是透露出些许担忧来:「六么近日倒是听到些风声,只是未料到竟是真的。秦姐姐这一回呵,怕是惹上大。麻烦了。」 那夜秦採桑匆匆来去,事态之急,姜涉早已料到些许,可一来无意当街与曲六么深谈,二来确知秦採桑自有处置,便仍只是淡漠如水地看着她道:「秦姑娘倒是未曾提过旁的,想来她自是胸有成竹,何况吉人自有天相,想来终会化险为夷。」顿了顿又试探道,「只不知曲姑娘为何要说这些?」 曲六么看了她片刻,摇头笑道:「没什么。」她偏着头看了些会儿往来的行人,在姜涉欲开口告辞前又转过头来,盈然一礼,「既是琴已送到,便多劳公子费心,六么就不打扰了。」 第389页 姜涉自是没有留她,抱拳还了一礼,看她转身翩然离去,便收了眸光,叫姜沅抱了琴,转回府去,安排姜勇连同前些时日秦採桑给的药方等物事一併收拾好了,待何定回来再还与他。处理妥当后,难免还是将那江湖上事想了一番,但一来鞭长莫及,二来更有烦事绕心,只略想了想,便抛诸脑后。 但这一夜来总是没收着宫里的消息,亦不知永王可否闹出了个子丑寅卯,姜涉本自忐忑,到底睡不踏实,索性揽衣而起,将凉州前些时日的回信再看了一遍。 姜祁难得亲自提笔,但书中却只是轻描淡写,半点不提朝中局势,寥寥几笔全是日常琐事,问她姜杜氏可否安好,她自个儿武功可曾落下,且问姜沅是不是还那般常板着脸,对她请婚一事也只未置可否地一带而过,说一句内事由姜杜氏做主,无论何人为媳,他皆祝愿。 姜涉也知或许姜祁顾忌着为避人眼目,不肯明言,可他却也没有用暗语隐记,语气平淡,似乎当真只是寻常家书。她翻来覆去,总是琢磨不透,但今日之事一出,她再看时,却不由得反覆沉吟起来。莫非是姜祁不只是对她假凤虚凰无所置评,而是早已料到亲事难成么? 可是父亲,您若早有所预料,又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阴违君命,遣兵入关,誓杀阿鲁那? 姜涉不禁摇头,她终于是思谋不到,但得了姜祁这一封信,又看了连同自清平山庄折返后的姜延一併陈词,到底还是略微安下心来。只要幽凉无恙,父亲无恙,那么大局尚还稳健,事情便不至于无可转圜。或许父亲只是一时错判,他老人家行军打仗虽是一把好手,为人处世也非鲁莽之辈,但毕竟已离京多年,朝中局势,不可能如庄哲、敬王等人看得仔细。 何况在她父女眼中,阿鲁那虽是隐患,于昭宁帝却是未必。而且今日见了他朝中举措,她自个儿也不由得生出些许疑惑,或许阿鲁那调兵遣将确是能为,但寄人篱下尚还如此跋扈,真正堪为大患么?若说他是假装,却也不该罢? 姜涉真正是百事未明,可也不能就此罢手不再多思,正纠结中,姜勇派人来禀,说是昭宁帝着郑谙前来,宣她觐见。 姜涉不觉吐出一口气来,心道总算是来了,事到临头改口许婚,那位表兄总要给她个交代,到现在想必已给过太后和晋阳说法,也该轮到她,便换过衣裳,随郑谙入宫。 宫中那一派欢愉之态未散,灯盏仍悬,彩绸未撤,姜涉一路走一路思忖着昭宁帝可能要说的话,又想自己该如何应对,同时还不由得忧心那最要命的一件事,遣兵入关,他究竟是知与不知?若是知道,又究竟到什么程度? 郑谙只带她到长信殿便停了步子,将她交给在殿前侍候的邓衮。这满朝想来都惴惴不安的时刻,这位天子近臣却还是一如从前,是个世外高人的模样,拂尘一执,微笑自若,客气而恭敬地见过礼,便只叫她自个儿进去,说是陛下正在相候。 姜涉谢过他,小心而慎重地踏过门槛,那大殿里烛火通明,却仍是透着股未见天光的沉闷,中有一人伏几而卧,看那刺绣盘龙的衣袍,应是昭宁帝无误。 姜涉小声地唤了一声陛下,那人却只是毫无反应,似是好睡正酣。姜涉叫他不醒,也不敢妄动,便只在旁侍立,时断时续地数着更漏,也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待到那青年人伸了个懒腰,口中吟着:「大梦谁先觉……」一眼看见她,顿时露出惊诧之色,站起身来,殷切地道,「来了多久了?怎地不叫醒朕?」 姜涉忙是行礼,「回陛下的话,并没多久。」 「此地又无外人,表弟无须多礼。」昭宁帝却是毫无架子地过来扶她,又自埋怨道,「等了许久罢?那郑谙也是,都不知通传,朕着实也未料到,本是说表弟这就来到,谁承想竟是睡了过去。」他说着话又萌出些倦色,苍白脸上的黑浓眼圈分外明显。 姜涉低声道:「臣弟稍待片刻,并无妨碍,倒是陛下为国操劳之余,也要保重龙体,注意歇憩。」 「朕也想啊,只是昨夜少不得要安抚母后……」昭宁帝说着嘆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盏,送到嘴边却又停了,左右看看,皱了皱眉。 姜涉心中方才一凛,见状却也立刻道:「臣这就去叫郑公公。」 昭宁帝摇了摇头,「罢了。」忽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来,从中取了一粒丹药,咽下后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向她说道,「国师新炼出的一炉,滋味好得多了,功效也更好些,表弟也来一颗?」 姜涉怎肯服这害人东西,心里又难免再闪过一句荒唐,低头沉声道:「臣不敢妄享天物。」 昭宁帝倒也没有强求,将药盒收了回去,忽地嘆了口气,「朕知道,表弟你心中有气。」 姜涉连忙便要下跪,「微臣不敢。」 「你瞧瞧,岂是没有怪朕的样子?」昭宁帝却是将她扶住,苦笑着挥了挥手,「母后怪朕,永王怪朕,晋阳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也在怪朕。你,还有你,罢了……朕也不捨得将晋阳远嫁,可非如此,不足以定边疆。」 姜涉不以为然,但亦不能作声,但只沉默。 昭宁帝似是从她那般态度里看出什么,又沉沉地嘆一口气,「表弟你常驻凉州,当知他们备细,那漠北蛮夷,可是一仗就能打服的么?」 姜涉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可也只得如实作答:「漠北蛮荒之地,屡教不改之徒,难以一役平定。」 第390页 昭宁帝微微点了点头,忽而起身行了几步,「咱们跟漠北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前朝初年还好,那时候北域的风沙厉害,比现在还过,又有个劳什子圣教控着,虽则行事古怪,却与我中原两不干涉,后来教派乱了,散了,那帮子胡蛮又成了气候,跟咱们和和战战,总无太平,打来打去,最苦的仍是幽并百姓。敌我之间,虽有血海深仇,但也终只是私怨,况且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言之谆谆,语声哀哀,似是诚心体恤社稷黎民。 姜涉却只觉得心中泛寒,无端端想起两年前这青年人问她和战之时,也是口口声声字字沥血,说他非是不想打,奈何国力亏空,彼时言行歷歷在目,几乎要声泪俱下,如今却又摇身一变,成了以和为贵不忍见生灵涂炭的仁义之君,想来归根结底,是他根本就不愿打罢?可是为什么呢?这位陛下心中,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 虽作如此想,她自然不能如此说,但只垂下头去,压抑着心中感慨,尽可能淡无情绪地道:「陛下有心爱民,但蛮夷狼子野心,未必同陛下仁心,也不可不妨。」 「是啊。」昭宁帝又重重一嘆,「所以朕思来想去,才终于得了这么一个两全之计。」 两全之计?姜涉不觉抬头看了看他,但见那青年人将双手一举,语速渐快,「晋阳胆识才略俱都过人,若得她同返漠北,一来师出有名,可以平定漠北,二来若能得个一男半女得继正统,血脉之亲既在,岂不亦是我大兴天下?是以朕想来想去,也只有晋阳堪此大任。」 姜涉万万未想到昭宁帝竟是打得这么个主意,这又是甚么两全之计呵?你若要和不要战,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不予理会;若要战时,正当不正当的理由都绝不少。但却偏生想出这么个主意,以嫡亲妹子和亲,以血脉为由牵绊。可是漠北俱都是些虎狼之徒,阿多吉与阿鲁那二人何尝不是骨肉至亲?陛下呵陛下,难道还真以为这样便能高枕无忧了么? 姜涉是真想质问他一句,陛下,万事俱备胜券在握,为何不打?莫非真如杜大夫所言,是怯战乎? 奈何她不敢,她只得死死将嘴唇咬着,低着头,沉默无声地听他讲那滔滔大计。 「朕也知道,你们两情相悦。」昭宁帝忽而又嘆了口气,声音里流露出些许歉疚来,「朕着实犹豫好久,但前日卜卦,卦辞却也是那般最佳,后又得先帝入梦,朕才终是下定决心。兹事体大,也只得委屈表弟同皇妹了。」 第179章 竟又是占卦託梦这等荒诞无稽的事么?姜涉真真想问问他,是真正信这等怪力乱神,还是不过以之为託辞?她努力压制着自己脾气,沉声缓缓地道:「陛下所言甚是,自当以国事为重,微臣岂敢以私情授受。」 「表弟能体谅就好。」昭宁帝长嘆一声,「要将晋阳嫁去那般远地,朕心里实也是捨不得,但奈何朝局如此,帝王之家,总得为民谋事。」 「陛下圣明。」姜涉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终于还想再行一试,「两国邦交,自是以和为上,漠北民众无尤,可丞相阿多吉与大将阿鲁那之争……」 「阿鲁那……此人鲁莽,不足为患。」昭宁帝忽地打断她的话,语气里竟淡淡的带了点笑意,「但说起他,有件事朕本不想再说,不过表弟既然提起,那还是再说道说道。」 姜涉隐隐觉得不安,可言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看着昭宁帝从桌案上翻出一本摺子,又慢慢行来递到她眼前,语气分外平淡地道:「表弟且看看罢。」 姜涉满腹狐疑地接下,越看越觉得心惊,那是一份同州刺史上的密报,说是所擒寇匪竟有人相认,勘察之下,竟系幽州守军。这伙人此前更曾惊扰过漠北可汗并大将,他自觉兹事体大,不敢擅专,便上书请旨。 昭宁帝窥着她神色变化,幽幽地问道:「表弟,你说幽州守军,好端端地,如何会出现在同州,又为何会跟可汗他们为难呢?前些日子永王与表弟方刚回城时,好像也有山匪在城外闹事,此山匪却不知可也是此山匪?」 姜涉早出了一身冷汗,闻言更是立刻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若真是守军为之,微臣父子万死难辞其咎,但怕是其中另有隐情,微臣恳请陛下着人彻查。」 昭宁帝摇了摇头,嘆了口气,伸手欲将她扶起。姜涉只是不动,俯首于地,但称罪不已,昭宁帝却也没有强求,又再嘆道:「其中有何隐情,朕已不想过问,朕唯只知道,姨父和表弟都是一片赤胆忠心,为国谋事决无私念。可是朕虽知道,这满朝文武未必知道,天下百姓未必明白,漠北可汗与他国使臣,更是未必清楚。今日朕能压得下这份摺子,来日却未必拗得过万众之心,若事情闹大,朕纵使有心要保,可也真是保不住了。」 姜涉冷汗涔涔而下,「微臣不得为陛下排忧解难,万死难辞其咎。」 「朕适才已经说过了,表弟何咎之有?」昭宁帝嘆道,「你我本是血脉之亲,自当同心协力,匡扶社稷。晋阳是不成了,不过朕近来思量,李相的孙女温婉贤淑,蕙质兰心,可堪匹配表弟。再者,姨父年纪也不小了,守边多年,功劳甚重,朕想加封他为护国公,就便接回京来,颐养天年罢。」说罢,又殷殷垂问,「表弟以为如何?」 姜涉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可又实在不愿就此应承,「陛下美意,臣本不敢推却,只是幽并要塞,关隘强梁,一时任重,大将军怕是不能轻离……」 第391页 昭宁帝懒散地打断她道:「不是还有司徒攸么?就叫他连幽州一併领了,另外邓衮举荐了个人,朕看着倒还不错,着他作副手,又加之漠北暂无战事,也就够用了。」见她还想说什么,又摆摆手道,「姨父操劳多年,也是时候轻快些了。近来太子日渐长成,朕亦甚觉欣喜,恨不能早有含饴弄孙一日,人心等同,姨父姨母想来也有此意,自然,朕也知是从速了些,李家娘子虽好,总也要姨父姨母点头。不如这样,朕着人去幽州颁旨,顺道问过姨父意思,姨母那边,朕也差郑谙去说说,你看如何?」 言已至此,姜涉再无话可说,只得重重叩首,「微臣谢过陛下隆恩。」 昭宁帝嘆道:「表弟太过拘礼了,是朕有愧表弟在先,如此种种,全为弥偿朕心罢了。」他袍袖摇摆着回去坐下,眸中现了倦色,淡淡地道,「连日忧劳,表弟想必也甚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是,陛下亦请保重龙体。」姜涉行礼既罢,小心翼翼站起,却仍只觉眼前昏花一片,慢慢地退出去之前,但见那青年人懒懒支在桌上,又拈了一枚丸药吃下,眼神似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姜涉收了视线,出得殿来。郑谙还在外头等她,姜涉回绝了他派车相送的好意,独自慢慢行出王城。她实是需要冷静心绪,从头思虑。 如今看来,许嫁之事,已成定局。父亲诸般行事,结果适得其反,阿鲁那,看来是不会杀了。但那等鲁莽,究竟他本性如此,还是刻意为之?若是前者还好,确实不足为虑,若是后者,可见城府之深,必成大患。只是她已经不能再轻举妄动,若再顶风行事,牵累父亲,就决不是明升暗降褫夺兵权那么简单。 为今之计,似乎还只剩一条路可走。 姜涉轻轻嘆息,依昭宁帝的意思,晋阳似乎是应许了婚事。那她又要如何呢?真真地应下来李家姑娘么?那可就是实实在在地害人不浅。何况她再也回不去边关,成婚与不成,又还有何分别? 这门婚事,她只得回绝,不过还需想个法子。 但思来想去,尚还想不出个妥当主意,姜涉不由心乱如麻地唿出一口气来,勐然抬头,却见前头不知为何拥堵起来。 她观望一阵,听说是有人口角,竟至斗殴,已报了官,但吏员尚还未至,一时半会儿看来还散不去。姜涉不欲多事,正打算换路再走,一转身却不防撞上个提菜篮的老婆子。经此一冲,那婆婆的篮子脱手而出,瓜果菜蔬散了一地,却又有人往这边在挤,腿脚不停,急得那婆婆一面哭天抢地,一面弯腰去捡。 起因在她,姜涉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少不得费力一一拾了,将那婆婆送出人群,道过歉意,看她瓜果毁损不少,正说赔钱与她,却不料那婆婆坚执不要,反要塞给她几枚沙果。推脱间那几枚果子滚落在地,姜涉无奈,也只得将荷包收起,将那果子一一拾起,直起身时,忽觉眼前一黑。 初时她只以为是起得太急,不甚在意,过一会儿却竟摇摇欲坠,步子不稳,正惊异间,却见那婆婆一个箭步过来将她搀住,语气关切地问这问那,嘴角却分明露出笑意。 姜涉心道不好,可也无法推开她去,同时亦不由得万分不解,她是何处得罪了这么一个仇家? 第180章 姜涉是给一盆冷水兜头浇醒的,动手的那人是个甚魁梧的大汉,泼完水还不确定似的凑过来扒了扒她的眼皮,方才回过身向人禀告道:「七当家,这小子醒了。」 姜涉其实颇有点煳涂,她只记得被那不知来歷的老人家暗算,而后就无所知觉,直至现在给人泼醒,绑在柱上不得动弹,试用内力,也是不能聚拢,可想而知处境不妙。她顺着那大汉往前看去,但见他口中的七当家被八。九个魁壮大汉众星捧月般拱卫在中间,竟是个眉目十分飒丽清爽的女子,此际闻言,便冷笑一声,拎起手边的长刀,站起身来。 屋室当中火盆烧得正旺,却遮不去此地的森森潮气,虽不知已是什么时辰,但一点光亮不见一点声息不闻,总叫人心生忐忑。 姜涉不觉微微皱眉,她瞧着那位七当家有些眼熟,但一时却未对上姓氏名字,只先在心中忖度着脱身之计,平静地看着那女子行上前来,一把揭去她口中塞布,冷笑着沖她道:「还记得老娘是谁么?」 姜涉本欲摇头,电光火石之间却忽地记起她的身份,这女子不是旁人,却是在没名字庄有过一面之缘的杨蔓,亦是与她有杀兄之仇的大刀会七当家。 姜涉不觉暗自苦笑,这就不是善了局了。当初她认了杀杨威之事,一来不愿受夏西洲可能的威胁,二来不想江眉妩代她受过,三来确实也不觉得杨蔓真能寻她报仇。她本以为合谢酩酊侯重一等人之力,必然能将杨蔓拿住,又兼姜延说他离开时两方还在没名字庄僵持,是故就一直未怎么放在心上;连日来又给阿鲁那的事弄得焦头烂额,更是一早抛诸脑后,可惜她忘得一干二净,人家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不,今日便来找算了。 心中苦归苦,她却仍是没什么表情地道:「记得。」 杨蔓冷笑一声,「记得就好,省得老娘多费口舌。」长刀出鞘,眸光瞬时变得冷冽之至,「死到临头,你还有甚么话说?」 纵她没有这话,姜涉也不准备哑然待死,有这么一句,更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当下嗤笑一声,冷冷道:「七当家如此行事,杜某无话可说。」 第392页 「呵,阴阳怪气,甚么意思?」杨蔓将刀一横,杀气腾腾地道,「说!」 姜涉冷笑不止:「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可说?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杨蔓似是慢慢回过味来,冷笑道:「你不服气?」 「当然不服!」姜涉确信自己的语气里充满讽刺,「令兄总算还是个人物,力战而死,可敬可佩,未想到七当家竟是使些鬼蜮伎俩,骗人入彀,看来终归还是个女流之辈,今日死在你手,当真是天亡我也。事到如今,杜某无话可说,七当家请动手罢!」 杨蔓盯着她看了半晌,眸中怒火愈烧愈盛,忽地长笑一声,「好,倒还是条汉子!」手起刀落,一刀挑开,「老娘就跟你堂堂正正比一次,叫你心服口服。」说罢,高声吩咐道,「给他解药,老娘倒不信斗不过这小白脸!」 那几个汉子面面相觑,继而纷纷摇头道:「七当家的,使不得啊!」 杨蔓厉声喝道:「给他!」 那几个汉子不敢再说,终是慢慢腾腾地掏出了药瓶,被不耐烦的杨蔓冲过去一手夺过。 姜涉也未料到这招真能奏效,登时转怒为喜道:「七当家既能如此,在下纵死不枉了。」 杨蔓攥着那药瓶,却不立时给她,看了她片刻,忽然哂笑道:「你真当老娘是痴的?」喝声接着,反手将药瓶一抛。 那几个汉子连唿英明,大喜着抢上去,却恰是一个都未接得住,反令那瓶子骨碌骨碌地滚到了阴影里。 姜涉心知大势已去,长嘆一声,「罢了。」收却适才种种故作情态,飞快地再将左右打量一番,心下盘算着如何一搏。 杨蔓手中大刀带起雷霆声势,笑容冰冷地道:「阿兄,妹子今日替你报仇了!」 姜涉不敢松懈地盯着她举措,自知胜算极低,怕是今日真要交代在这里,但仍是悄悄攥紧了拳,念着纵是困兽,亦得再斗一斗。不料却忽听到那厢捡瓶子的大汉发出一声悽厉的叫唤,竟原地跳起再跳,同时两手往身上乱抓不止,直似疯癫了一般。 姜涉不觉一惊,杨蔓亦是惊讶万分,当下顾不得先取她小命,急厉喝道:「怎么回事?」 「蛇!」旁边那几个汉子纷纷叫道,「七当家的,有蛇!」一面叫着,一面挥刀乱斩,看那架势,竟似是多得不可胜数。 确实也是不可胜数,借着火光,姜涉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大汉身上盘着数条带子般的长虫,其中一条绕在他颈上,探着圆鼓鼓的蛇头,尖牙落处,便是一声痛唿。其他大汉身上亦是不少,拂落后又有,纵被斩作两段,亦还在地上蜿蜒盘桓,更有数条,逡巡之后,竟是向她们这畔爬来。 姜涉只觉头皮一阵发紧,杨蔓亦是尖利了声音,长刀不断提起落下,将那靠上前来的尽数斩为两段。 可仍有无数的蛇从头顶上掉下来,如落蛇雨。同时只听得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笛声既起,蛇行愈速。 杨蔓腿上已缠上一条碗口粗细的大蛇,吐着信子望她项上缠去,被她一刀斩为两段,冷笑一声道:「原是哪个蟊贼在捣鬼,被老娘抓住,便将你和蛇杂碎混做一起熬粥!」 杨蔓骂声既罢,也无人应和,但那笛声倒是忽地停了。杨蔓才又发出一声冷笑,屋中的火盆忽灭,满室黑暗之中,唯听得唿声四起,那蛇竟是愈发多了。杨蔓重重地喘息着,大骂一声无耻奸贼,挥刀数起数落。 姜涉手中无兵器,不得不一退再退,可仍是禁不住那蛇盘桓而上。她正苦思无计,一咬牙待要徒手撕扯,黑暗中忽有人将她抓住,低声而急快地道:「跟我走。」 是个少女清脆婉转的语声,还带了一丝愉悦和俏皮。说来也奇,这少女才一碰她,姜涉立刻就觉得脚面上那条蛇游开了,她心知有异,但也顾不得多想,便随着那少女行走。 杨蔓却似是听到什么动静,喝一声:「贱人休走!」那语声极近,竟是不知何时已在近前,但见亮光一闪,便有大刀照头噼来。 姜涉手中无物,欲待闪身,却还碍着那少女,无奈之下只得生挨了一记,喉咙里情不自禁地溢出一声闷哼。 杨蔓一刀既中,深仇似海,也管不得砍着的是那个,只顾重重压下。那少女却不知使了个甚么法子,但闻杨蔓一声惊叫,手上失了力,刀锋失了稳,给姜涉咬着牙一把夺过,本要立时补她一刀,却不料头晕眼花之下脚步踉跄,倒是险险扑倒。心惊之下不敢恋战,急听那少女的吩咐,吃力地跟着她爬上晃悠的木梯。 盖板落下,才被那朗朗天日闪着了眼,一时更觉是眩晕无比,定了定神才见身处不知何方的农家小院,中有几个大汉亦在手忙脚乱地对付群蛇。姜涉自知这里决非久留之地,便拉住那少女不敢停歇地先行冲出院子,她又深恐会留下血迹,且寻着个僻静近处,便将外袍脱下,正要请那少女替她草草包扎,却就听得那少女一声低唿。 姜涉料她或是有所误会,或是惊诧于她袍上血迹,转头正要解释,看清她打扮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愣。 响晴之日,那少女全身却裹在一袭斗篷里,风帽紧扣,瞧不清容颜,一双眼睛却是如青空般的碧蓝,此时正盈盈若水地看着她,「我救了你一命,还不多谢我么?」声音略高时,吐字间多少带些生硬,想来确是胡人无疑。 第393页 姜涉晃过神来,连忙道:「在下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只是此际尚未脱险,还是……」一言未尽,仍见那少女眸光一瞬不移地望着她,不觉略有尴尬,低头瞧见那少女一只手里攥着一根笛子,另一只手却仍给她紧紧攥着,恍然回神,连忙将手松开,退后一步才道,「得罪了。」 那外邦少女眨了眨眼,似是困惑地道:「这就完了?」 姜涉不得其解,耐着性子道:「不知姑娘的意思是?」 那少女指了指她脱下的外袍,「你们中原人不都喜欢以身相许么?我救了你,那你就做我的夫郎吧。」 姜涉无言地看着她,一时只觉眼花头晕,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眸一闭,仰头便倒。意识将去未去之际,只听那少女扑在近前,情急地连声唤道:「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第181章 姜涉再睁开眼时,瞧见的仍是瓦蓝的天。那日光未免太烈,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脸上身上,令她双目刺痛不已,她原想抬手略作遮挡,无奈举臂却觉有千钧之重,索性又将眼睛闭起,听着近在咫尺的潺潺水声,心潮起伏。 身子骨似是散了架般,无处不酸无处不疼,背上的痛楚更是鲜明,可想而知那人用了多大气力。她这一生还真未有过这样狼狈时候,纵横沙场多年也不曾吃过此等大亏,杨蔓的这份仇她算是记下……杨蔓! 姜涉心头一凛,勐然醒过神来,再顾不得乏力疼痛,挣扎着将身坐起,还不待打量四周,只听得有人在旁笑道:「你终于醒啦!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知不知道?这下以身相许可都不够啦!」 语声空灵清脆,宛若出谷黄莺,却是那外邦少女无疑。 姜涉已完全想起先前之事,但此时最在意的却还是她口中的三天三夜。她竟已昏睡这么久了么?不至于罢?杨蔓现今又在何处?她抱着满腹疑问循声望去,但见那少女就在相隔不远处,正自笑盈盈地看着她。她已然摘下风帽,高鼻深目的胡人长相一览无遗,显然是方刚洗濯,洁白晶皙的脸上尚还挂着水珠,微弯的金髮不肯服帖,随着微风轻轻摇摆,颇现灵动俏皮,诚应得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 姜涉眸光亦不由得微微一凝,心头却是不知为何掠过另一个影子,定了定神,方才避开她那以身相许的话头说道:「多谢姑娘大恩,只目下怕是还未出险境……」 「你说那些个坏人么?」少女眨了眨眼,截断她的话道,「放心吧,他们要还敢来,我就放毒蛇咬死他们。」 姜涉脑中在转着旁的事,略有几分心不在焉地道:「姑娘既有毒蛇,怎地一开始不用?」 少女也不以为忤,只是笑道:「你忘啦?那时你还在里面啊。」 姜涉说出口的剎那其实已想明白,只微微点头,一时没再说甚别的。但那少女似乎看出她心神未安,便又笑道:「放心罢,没问题的。这是察察找到的地方,安全得很,你看,你这不是都好好地晒了三天太阳了吗?」 姜涉又点了点头,却仍没有答话。她从适才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妥,此时低头一瞧,才终于想通根由在何处,不觉神色一变。在地窖中时她已发觉,杨蔓一行只给她换过外袍,内里仍是她入宫觐见的那一套,可如今却已被人换作布袍。那少女识不识得那服色都不要紧,最要紧的却是…… 她心思极乱地抬眸,还未来得及开口,就正对上那少女的视线,只见她微微一笑,语气甚是轻松地道:「对了,衣服是我给你换了。你衣服上有好多血,伤口也要包扎,我就从隔壁人家里拿了一套,倒还蛮合身的。」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她,琉璃般的眸子中流露出些许惋惜,「不过可惜了,看来不能做夫郎,只能做姐妹了。」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姜涉心跳如擂鼓,根本无法平静,本就失血无力,一急之下,更是昏然欲倒。 「你着什么急啊!」那少女惊唿一声,急上前扶住她,嘴里絮絮叨叨地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的,做什么要死要活的?阿爷总说你们中原哪里好哪里好,我看才不是呢,做你们汉人姑娘也真麻烦,嫁人不由自己做主,连女孩儿家的身份也藏着掖着怕人家知道,到底有什么好了?」 姜涉嘴上不言,心中却是清明,这少女既是救命恩人,总不能恩将仇报。但她又实在放心不下,这少女与江眉妩不同,虽则言辞凿凿,但却真可信么?但她又真无旁计可施,衡量片刻,便缓缓开口道:「我蒙姑娘大恩,无以为报,若得姑娘不弃……」 「得啦得啦,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的,以斯扎巴哈的名义起誓。」那少女也不容她说什么,就自顾自地起了誓,而后又是一派轻松地道,「好啦,别愁眉苦脸的,我问你啊,你多大年纪了?」 姜涉虽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可看她立誓时神态甚重,也就只能暂且信下,何况念及年纪无甚可瞒人的,便如实道:「今岁二十。」 「你都二十了?!」那少女惊唿一声,而后又有点不高兴嘟囔地道,「看你模样,本以为能多个妹妹的。」 姜涉终是不禁一笑。 「算啦,阿姐就阿姐。」那少女却也没有十分在意,「对了,我叫察可布,你叫什么名字?」 自小到大,姜涉从未被人称唿一声姑娘,更从未给人叫过一声阿姐,此际听来,心中不觉泛起一丝异样。但为求稳妥,她还是用了化名,低声道:「杜龄。」 第394页 「杜龄?」察可布的官话咬得颇重,皱着眉头想了想,才忽然惊喜地道,「啊,是百灵鸟的灵么?」 姜涉微微摇头,「不是那个灵字。」 「不是这个字么?那是哪个字?我识得的汉字不多,你写给我看。」察可布说做就做,立刻便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硬是塞到她手里。 质洁本澈,轻妙寒冽,所以为泠。姜涉心之所念,笔下却只落得一个「龄」字,写罢将那小石远远地丢开去,低声道:「是这个了。」 那少女凑过去看,十分困惑地道:「这是哪个字啊?我却不认得。」 姜涉简短道:「年龄的龄。」 「那多怪呵!」察可布瞪大一双清亮的眼,见她神色中并无玩笑之意,不由摇了摇头道,「不管,我记不得,就当是百灵的灵了,以后我就叫你阿灵姐姐,好不好?」 反正皆为同音,姜涉未觉得有何不可,便只道:「姑娘喜欢便好,但还请姑娘莫加姐姐两字,以免给人察觉。」 察可布点了点头,「那你也要叫我察可布,不要再姑娘来姑娘去了。」 姜涉应承下来,当真唤了她一声察可布。察可布十分高兴,亦把阿灵挂在嘴边,姜涉心中滋味莫辨,看着她开怀的样子,却不禁盘算着起如何回去京城,「察可布姑……妹妹,你是如何会到这里来的?」 察可布眨着那双琉璃剔透的眸子,「我是来找察察的。」 她是又一次提起这名字,姜涉到底不能不显出疑惑,「察察?」 「喏,就是察察。」察可布说着伸出手来,须臾只见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从她袖口钻出,盘绕在她指间,探着三角状的蛇头,向她呲着猩红的信子。 姜涉乍见时心头不禁一跳,只凭着多年修养出的秉性堪堪忍住,未曾别开视线。 察可布却是十分高兴地道:「阿灵你看,察察很喜欢你呢。」 姜涉是看不出那蛇的喜欢何在,也难觉得荣幸,只敷衍着夸赞了两句,便又再道:「那察可布是从哪里来找察察的?可是京城么?」 「不是啊,我是……」察可布忽然住了口,「阿伯不让我在外面乱讲,他说中原很乱很不安全,但是……但是阿灵你就不一样了,我知道你一个秘密,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涉看着那少女清澈的眸子,不觉自惭形秽,可多知道些,在此时总是更放心些,便任由察可布揽了她的脖子,在她耳边悄悄地道:「我呀,叫作察可布纳莫库里佳乌克里克,是羌王的女儿。」 姜涉本要脱口的话被察可布竖指封住,她心思转得快,立刻知趣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下到底不由惊奇。虽早就觉那少女来歷不凡,却没料到竟是如此尊贵身份,既是西羌公主,那么定也是随使节来为太后贺寿的了,也不知是否曾在殿上同席,只是此时还不是尽说身份的时候,她便微微垂了眸子,低声道:「察可布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只不过……你可知道如何回去京城么?我家也在京里,得要回去,才好再查访那些恶人,何况你我总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阿灵也是京里人啊,那太好了!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察可布却没有沮丧之意,依然显得十分无忧无虑,松开她来,又捧出那只小蛇,「不过没关系的,察察肯定知道。」 姜涉略有怀疑地看了看那小蛇,但想着世间多有奇法,便也未质疑,只道:「既然……妹妹有法子,那咱们还是早些动身为上,免得那恶人又找上门来,妹妹虽然不惧,但麻烦总是少一桩为好,何况出来日久,想来家人也是担心。」 察可布皱了皱眉道:「可是你的伤还没好,而且我……我可背不了你那么远。」 听着她的担心竟是这个,姜涉不由哭笑不得,「不须妹妹背我,我自己能走。」 察可布将信将疑,「是么?可我看你都没站起来的力气。」 「这点伤算不得什么。」姜涉试着提了提气,心下微凉,回去之心却更坚定,「怕是因为我中了他们的毒。药,才难以为继。但慢些走路,应还是没关系的。」 「毒。药……解药……」察可布嘟囔了几声,忽而想到什么,「对了,是不是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先前那帮坏人掉到地上的,我顺手捡了,阿灵你看看。」 姜涉略一思忖,已想起那日情景来,不由眼前一亮,从察可布手中接过小瓶,倒了一粒在掌心,又凑在鼻端仔细地嗅了嗅。察可布在一旁焦急地道:「怎么样?」 姜涉实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想着当时情景,应该不至有诈。若是不吃,回头又碰上杨蔓一行,或是遇着旁的意外,她总不能毫无防身之力,下了狠心,一仰头便将那药丸吞下。 那药性又干,她吞得又急,一时倒不禁呛咳起来。察可布一面责她莽撞,一面接了水给她喝下,歇息了片刻,方觉气力渐聚。姜涉立刻便站起身来,「事不宜迟,察可布妹妹,咱们这便走罢。」 察可布看她站起身来,也自欢喜,但听说要走,雀跃的神色还是不由黯淡了些许,不过终还是没有反对,「好吧,那就回去,阿伯再找不到我,也该生气了。不过先说好了,等回去之后,阿灵你还要陪我玩的。」 「是,妹妹的恩情,杜龄尚无以为报,但略尽地主之谊了。」姜涉行了几步,脚步却忽然一顿,望着那绵密山林,眉头不禁深深地蹙起来,「且等一等,怕是有人来了。」 第395页 第182章 「又是那帮坏人?」察可布将风帽扣紧,抬手又捧出那条小蛇,漫不在乎地道,「阿灵不怕,我有察察。」 姜涉哭笑不得,「还是小心为上,先看看来了几多人再说。」 察可布眨了眨眼,倒是没有争辩,乖乖地随她一起躲到草丛里,且往溪边张望。只听那人声渐近,间中似有犬吠,姜涉不觉心忧,再凝神一听,却又不禁转忧为喜。盖因那吵杂之中,有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可知来者并非杨蔓一行,等到那群人现出身形,她更是全然放下心来,只是一时想不好如何跟察可布解释,便暂还未动。 察可布却显然看出什么,压低声音道:「阿灵,我看他们好像是你们中原的官兵,要不要出去?」 姜涉还未及说话,那厢猎犬忽作高声,撒腿便要往这边奔来。领头那人眉目一凛,急命军士警戒以待,他则带了四五人向前探来。 察可布望着姜涉,低声道:「阿灵,怎么办?」 姜涉心念电转,亦是低声向她说道:「待会儿小妹若有甚么不解,还请容我日后解释。」说罢,不等察可布眼中的疑惑转为言语,便从草中立起,向那打头之人抱拳一礼,朗声笑道,「安达,多日不见,可叫人甚是想念!」 徐速眼中瞬间迸出喜色,喊得一声「如令」,便大步急匆匆地向她奔来。姜涉亦微笑着迎上前去,稍一迟疑间,徐速已张开双臂拥了过来。姜涉知他情发于衷,并无他意,便终未闪躲,不料察可布却突然伸出脚去,徐速没有防备,勐一踉跄,幸是姜涉眼明手快将他扶住,才不至扑倒于地。然一颗心已是惊得怦怦乱跳,兼且急怒,一时忘形,便冲着察可布厉声道:「你做什么?!」 察可布抱着手臂,也不答话,只浑然不在意地沖他哼了一声,又邀功似的冲着姜涉眨了眨眼。 徐速听得她确是个少女,底气一泄,只「你你你」了半天,便别过头去向姜涉求助。察可布见他如此,倒是扑哧一笑,过去挽着姜涉手臂,十分亲近自然地道:「阿灵,他是谁啊?」 徐速瞪大了眼,见鬼似的盯着二人相挽的手,「你、你又是谁?」 姜涉暗暗地嘆了口气,这少女不知她身份时尚且能说出「以身相许」之语,如今知道,想来更是叫她难以拘泥中原虚礼,不过如此将错就错,也许未必不好。她脑海里霎时已转过多个念头,便没将察可布推开,只向徐速道:「这位小妹是我救命恩人,今番多亏有她援手,我才不至受歹人之害。」 徐速适才惊疑过甚,此时听她说起歹人,方才想起初衷,不由跌足嘆道:「险些忘了正事!如令可是受伤了不曾?」说罢颇急切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她似是无恙,嘴上又说无事,松口气的同时埋怨又起,「没事就好,你是不知道,那地窖中不知何来那许多蛇,我们又在村子里寻着你旧衣,你可不知阿沅急成什么样子,你倒是……你倒是……」说着看了一眼察可布,闭上嘴不再言语,意思却是分明不满。 姜涉闻言自是愧疚,说来此事全因她一时不察而起,若她再多谨慎,莫要托大,也不至生出这些事端,更叫姜沅他们担心受怕,她便无意解释,只急切问道:「那她人现在何处?」 「正分头寻你呢,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却根本不肯回去。」徐速嘆了口气,「说来倒还有几位朋友相助,回头你见了自知。」说罢便吩咐人去知会,而后看了看察可布,欲言又止。 察可布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是看着姜涉道:「阿沅又是谁?」 姜涉心里一嘆,简短道:「是我义弟。」 察可布哦了一声,忽而好似想到什么,又清脆地一笑,「我晓得啦。」 姜涉无可奈何,不觉微微一嘆。 徐速看察可布一眼,犹豫了一下,忽然抬手作礼道:「在下徐速,适才多有失礼,还请姑娘莫怪。姑娘既是如令的救命恩人,亦即是有恩于在下,日后姑娘若有需要,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这一席话虽竭力说得通畅,然则耳根却仍是不由自主地红了,声音也略略有些发颤。 察可布注视着他,忽而脆生生地道:「骗子。」 徐速吃了一惊,立刻便原形毕露,「姑、姑娘何出此言?」 察可布自有一番道理,「说甚么赴汤蹈火,若你真有诚意,怎地都不抬头看我?」 「在、在下……」徐速一时张口结舌,察可布却是爽朗地大笑起来,「阿灵,你这朋友真可爱,能不能做我的夫……唔!」 徐速抬头只见姜涉竟将察可布声音掩住,不觉大为惊诧。他刚才听见说他可爱,已是觉得震惊且羞急,后半句实则根本未听清说了些甚,但想来总也并非是甚么好话,此时抬头更无意对上那少女一双清眸如水,见竟是迥异于汉人的蓝色,不由得愈发吃惊。这荒山野外,是从哪里跑出的外邦少女? 徐速兀自瞠目怔忡纷乱一片,姜涉心中早又起了诸多念头,低声在察可布耳边说句「容后计议」,确保她不至再快言快语,方才放开她去。 察可布既得自由,虽不再提夫郎的话,却仍是眨着一双琉璃眸子看住徐速,直看得他讪讪转过身去,同姜涉讲着话却还觉得那眸光须臾不离,正是又尴尬又无措,忽然瞧见那旁急步行来的一人,不由大是松了口气,赶紧叫上姜涉,率先迎了过去。 第396页 来者自是姜沅无疑,少女仍是板着一张无甚表情的冷面,将姜涉上下打量一番。 姜涉向她笑了一笑,「我没事。」 姜沅微微点了点头,语声依然淡漠得仿无起伏,「公子没事就好。」 姜涉与她相处日久,怎会瞧不出她平静表面下那份关切与隐怒,再看那双原是清澈的双眸中血丝密布,更是心疼不已,只是此际当着徐速与察可布,自是无法分说,便只拍拍她肩膀,不说话了。 「对对对,人没事就好。」徐速总觉得她两个哪里有点不妥,反而是说不出刚才那般责备和打抱不平的话来,又碍于察可布在旁,只好指着一处向姜涉道,「如令,你看那边是谁?」 姜涉漫不经心地往那旁看了一眼,只见除过森严肃立的军士,此时溪边竟还有两个紫衣少年,说话间已是向这边行了几步,姜涉再定睛一看,却见仿佛是久未谋面的姜廷与独孤拓,不觉微微一怔。 姜廷仍皱着那双似从不舒展的眉头,向她抱拳作礼,客气地唤了一声少将军。独孤拓则沖她温和一笑,「怎么,姜贤弟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我师兄弟二人了?」 姜涉开始虽不知他二人何故会出现在这里,但转念一想杨蔓,就觉得也无可称奇,便笑笑道:「独孤兄说笑了,小弟岂敢?忘记谁都不敢忘记独孤兄啊。」 徐速插嘴道:「不忘是应当的,这次可多亏了两位独孤少侠和姜少侠,若不然那妖女还真不好对付。」 两位?姜涉微微一奇,还当是徐速失言,独孤拓却已笑道:「徐兄言重了,这本就是我与家兄理所当为之事,不足挂齿。」 说着似留意到姜涉疑惑的目光,张口正欲解释,姜沅却忽地道:「公子出来时久,夫人亦多记挂,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独孤拓不以为忤,颔首微笑道:「姜小弟说得对,贤弟连日来必定也吃了不少苦,还是回去慢慢再说。」 「小伤而已,不算什么,但几日未归,确是该先回去安母亲的心,咱们路上说话。」姜涉说着转向察可布,「小妹,你与我们一道走罢。」 察可布始终在旁眨着眼睛仔细听着,时而望望这个,时而看看那个,眸光里笑意不减,此时听得姜涉叫她,便甜甜地应了一声,眼珠一转,却又叫住徐速道:「你到底叫徐速,还是叫徐安达?」 「在下姓徐名速,字安达。」徐速想着蛮夷之邦,也不能多求,只避开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瞧见她脚旁竟有条火红的小蛇在蜿蜒爬动,三角状的蛇头一探一探,对上他的视线竟还示威似的吐了吐信子,登时背上一麻,不觉打了个寒颤,「姑娘,你、你脚下有蛇……」说话同时一抡长。枪,硬着头皮去刺那蛇。 独孤拓与姜廷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亦是严阵以待。姜涉心知察可布本就与毒蛇为伍,倒不担心,正待开言代她解释,就见那少女蹲下去一把将那蛇捞在手里,任那寸长的活物在掌心盘桓,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忽然不甚开怀地道:「阿灵,我怕是不能同你一起回去了,阿伯差人来找我,咱们日后再见。」 前车有鉴,姜涉十分泰然地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她转身行去山林深处。 徐速却是杵着长。枪愣怔许久,方才僵硬地转过头去瞧着姜涉,「如令啊,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她、她为甚么又叫你阿灵?什么阿灵?」 「说来话长,」姜涉看着几人狐疑的目光,终只是嘆了口气,「路上讲罢。」 第183章 一路说来,姜涉方才知道,原来独孤拓和姜廷不是为杨蔓而来,却是入京求亲的。只是到将军府上,才知道姜胜与周氏竟早北上,她又下落不明,于是多耽几日,併兼帮手,但如今既然寻到了她,不久后就要告辞,往凉州去了。 独孤拓能有这份心意来求得姜胜夫妇允准,姜涉自是代姜珮鸣高兴,但想及昭宁帝之前所言,又不由得暗嘆一声。不过圣旨一日未下,一日也许就还有转圜机会,她便没说什么,只笑着先祝他心想事成。 却估不到那一向温和有礼的少年竟被她一句话闹得红了脸,姜涉惊奇的同时更觉不解,难道情之一字真是有这般威力,任谁经歷都会不由自主地性情有变? 姜涉不禁微微摇头,在徐速的追问下,又简单说过她连日经歷,她虽自觉未受什么苦,徐速却是听得时而愤慨时而后怕,少不得又将杨蔓大骂了无数次,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告给她这几日之事。 她才知道此地是近郊的一座村子,村人却都给那杨蔓一行灭了口,姜涉听后不觉愈发自悔,若是她慎之又慎,岂能连累无辜受戮?只而今说甚么也都晚了,只能戒之再戒之,万不敢再有所疏忽。她心中自责,对徐速的话便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极久才回应一句。 徐速也不在意,仍只自己絮叨,又连连庆幸,多亏有独孤拓等人援手。 独孤拓闻言笑道:「徐兄实在太过自谦,使得一手好枪,又有连环箭阵,愚兄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徐速却是摇头道:「虽则如此,可是如不是令兄剑术高超,也留不下那妖女来,只可惜到底没有活口。」他心中其实有一些埋怨,只为若有活口,也许早就逼问出姜涉下落,但现在姜涉既已回来,他那点埋怨早就烟消云散,奈何天性爽直,早习惯有甚说甚,只是话一出口,才觉得仿佛不甚妥当。 第397页 独孤拓果然听得他弦外之音,歉疚道:「若能留得活口,想来更为稳妥,只是家兄一向是那般脾气,但遇奸恶之徒,剑下决无活口,明知却没能劝阻,确是在下之过。」 徐速赶忙道:「徐某一时失言,决无责怪令兄弟的意思,还请独孤兄莫要在意。那妖女铁了心跟如令过不去,就算留她性命,肯定也不会说出实话,何况她也根本不知如令下落,咱们若是听她摆布,才是多费周折了。」又赶紧搬出姜涉做救兵,「你说对吧,如令?」 姜涉听得一言半语,不觉暗自感嘆这少年心思仍是颇重,见徐速望来,但只点了点头,「安达有口无心,一时失语,独孤兄不要见怪才好。」 独孤拓笑了笑,「徐兄快人快语,倒是在下拘泥太多,自此不提了,如何?」 「甚好甚好。」徐速从不是纠缠的性子,连忙点了点头,很快心思便又转到另一桩事上去,「对了,独孤兄,你久歷江湖,见识广博,可知有没有什么门派专能控蛇,又收番邦弟子?」 独孤拓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在下识浅,那样的门派从没听说过,不过倒是曾偶然听一位前辈说起,西羌似有控蛇之法。」 「西羌?」徐速将眉皱起,不由嘀咕了一句,「不可能罢?」京中如今倒真有西羌使节,不过可也没见他们带蛇啊?但是说起来,那少女讲话倒真带点口音,好像与那大着舌头般的使节们无甚不同,难道还真是西羌来的? 姜涉不想独孤拓竟知西羌控蛇之事,一时怕徐速胡乱猜疑,误打误撞惹出端倪,便开口道:「江湖上自来多奇人异士,那位姑娘既是不言来歷,咱们若多猜疑,倒是有些小人之心了。」 徐速点了点头,「如令这样说也不错,我只是觉得那位姑娘……没甚么,还是不提她了。」 姜涉不知他想起什么,竟忽然满面通红,只是一时心事重重,却也无意为难他,但笑一笑,就将话题扯了开去。接下的一路中她亦只顾凝神细思,无多插话了。 独孤拓心细,当她疲累,便劝她回车中坐,姜涉只摇头推辞,说是贪睡日久,不如活动开来,才更舒适。 徐速叫一声好,看一眼旁边的姜沅,心思不由活动,倒有些跃跃欲试,欲同她赛马。但看着姜沅淡漠的神色,又念及她这几日奔波劳苦,到底没好意思启齿。就这么一路回城,挨到将军府前,徐速自忖与姜涉相熟,又想着有姜沅并府上人照顾,便先不忙下马,只一拱手道:「好,护送到府,我也该向将军復命去了,托几位的福,这次可是大给京都卫长脸。」看着姜涉,又一停顿,「虽然这等福气我并不想要,好好养伤,回头再来拜望。」 姜涉笑着应一声是,「你徐副卫之心,姜某宁能不知?尽管去,来日喝酒。」 「连同几位少侠,不醉不归!」徐速大笑,方待回马,忽听得旁边姜廷一声惊唿,举目但见姜涉竟跌下马去,不由大惊失色,喊得一声「如令」,滚鞍落马,早见姜沅如风一般卷过去将姜涉抱在怀里,喝开众人,大踏步往府中去了。 事起突兀,徐速怎敢这便离去,只叫属下带人且去交差,自己赶紧拉了太医赶进门去,却不料姜沅仍将人拦着,说府上自有大夫,唯独叫他一人进去。 徐速是真不知这对兄弟搞甚么鬼,看看独孤拓和姜廷,又莫名觉得有些尴尬。独孤拓却只温和一笑,「徐兄快进去罢,我与姜师兄先去瞧瞧兄长可回来了。」 徐速本是念着姜涉安危,经他这么一说,也就跟着面无表情的姜沅进去,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低声埋怨,「都什么时候了,还把你们家大夫当宝贝么?龚太医是真有本事的!」 姜沅沉着脸并不言语,徐速也拿她没法,转过屏风,忽而见姜涉竟自坐于桌旁,不觉一怔,「如令,你这……你好了?」 「姜涉身子本无大碍,刚才是不得已而为之。」姜涉说着话,还不待徐速发火,已起身郑重一礼,「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安达千万允准。」 徐速不觉又气又笑,「你我之间何用求字?有话直说便是,还闹这等虚礼,可是看我不起?」 姜涉立刻摇头道:「决非是看你不起,此事还容我日后解释,安达且先告诉我,我离京的这段日子,公主和亲之事可有动议?」 徐速虽性急少思,却也不是毫无分寸之人,何况晋阳和亲之事重大,当即沉肃声色道:「原是为着这个?王尚书已经排定,就在旬日之内,但如令此前下落不明,朝野俱惊,种种准备便暂且搁置了。」 姜涉舒出一口气来,「那我这一跌不差。」 「如令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徐速不解地看着她,须臾想起一事,不觉失声道,「不论如何,有一事万万不可!你纵心系公主,可当日朝上陛下已有明言,此事未必就成定局。我观那老贼气虚体弱,决不是公主对手,如令若是……」 姜涉不知该笑该嘆,截断他道:「安达莫急,我并非想阻挠比试。你且请坐,听我慢慢说来。」 徐速皱起眉来,终于将身一坐,「那究竟是为什么?」 姜涉轻声道:「我只想在比试之前,再见公主一面。」 徐速困惑地道:「那还不容易么?何必要兜圈子?」 姜涉却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姜氏终究外臣,岂可轻易求见公主?安达莫要问了,只求安达酌情助我。」 第398页 「好罢,大家兄弟。」徐速也非鲁钝之人,知有内情,终是咬牙点了头,「你想我做什么,尽管直说。」 「好!得友如此,夫復何求!」姜涉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缓词句道来,「就请安达回禀纪将军,就说我人虽归来,却身中奇毒,如今发作,寻常药石无医,要寻得下毒人,才能平安无事。」 徐速仍是惊得跳将起来,一时根本控不住声音,「你中奇毒?怎不早说?是甚么毒?那女人已是死了,却去哪里找解药来?」 他这一连串的发问叫姜涉根本插不进话去,心下实是又感又愧,待他终于停下来以焦急的目光望住她,方才道:「安达莫急,只是虚辞,我其实并未中毒。」 「没中毒?真的没有?」徐速反覆确认,方才长舒一口气,重又坐下来,「你可吓死我了!」 姜涉原本以为他误解之下会动怒,却未想到他竟只挂怀自己安危,一时心中千百滋味,生硬强压下去,但开口道:「而后请安达相机转告李执李公子,言说我……思念之心。」 徐速不解道:「李执?」 姜涉点一点头,「我知安达与李公子乃至交好友,李公子又贵为信阳驸马,若得公主出面,或许能得一见。」 徐速听得云里雾里,终是勐地摇了摇头,定下决心看着她道:「我也不问别的了,只有一样,如令你可想过?我纵是这样说了,圣上岂会不派太医登门?别的不说,龚太医现在就在门外,他可决不是浪得虚名,有病无病,一诊便知,如何瞒得过去?」 姜涉道:「那些我自有应对之法,只是安达若要助我,罪小却又罪大,总归担些风险,须得笃定了你并不知我病情究竟才好。」 「怕甚么来的?兄弟有难,岂能不助?」徐速断然道,「什么都别说了,我这便去。」说罢霍然起立,向她拱了拱手,便转身去了。 姜涉虽是有愧,到底却也是松下一口气,忽觉眼前发黑,身子竟往后倒去。姜沅早伸手将她扶住,低声道:「少将军,且到床上歇息片刻罢。」 第184章 姜涉侧过头去瞧了瞧她,那少女分明自个儿已是疲态难掩,却仍事事先顾及于她,她是何德何能,何其有幸,才能得了这样一个妹子?这些年哪里是她在偿恩,根本是她亏欠良多。想及此,心下便不由重重一嘆,嘴里应个好字,任她搀扶着走至床边坐下,却未即刻松手放开她去,只看住她,轻轻地道:「阿沅,别生气。」 姜沅神情一点变化都无,「少将军说笑了,阿沅何曾有气?」 自小到大,一个样子。姜涉摇了摇头,并未即刻拆穿她的口是心非,只是说道:「我受伤确实不重,只中了杨蔓一刀。」 她说得轻描淡写,姜沅却是急道:「何处?」 「别急。」姜涉按下她的手,「察可布已替我包扎过。」 姜沅一怔,终是抬起头来看着她,眉心不知不觉已然锁紧,「少将军是说……」 「对。」姜涉微微点了点头,长嘆一声,「我……你莫急,那姑娘未必利落,阿沅还是再替我看看罢,只几日未曾洗浴,阿沅可莫要嫌我。」 她虽故作玩笑,姜沅却毫无动容,只沉默地看着她。姜涉轻轻一嘆,终是动手解了衣裳,伏在床上,低声道:「我真无意瞒你,也确非什么大伤,他们更不曾折磨于我,虽是不可思议,那位杨蔓姑娘……嘶……却也有几分磊落。」 姜沅并无回应,只小心将绷带剪开,细看她背上刀伤。那刀锋从左肩斜噼下来,足足一尺有余,边口的血肉泛着灰白色,姜沅伸手轻按一下,抬手时指尖微颤,声音却仍是十分平淡,「尚可,并未生腐,已见癒合,但为求稳妥,还是要再用药。」 姜涉没有异议,「好,都听阿沅的。」姜沅未说什么,只起身取了药回来,净手后先以蘸过水的干净细纱与她擦拭过了,才行上药。药膏落于肌肤之上,初时清凉,后渐辣痛,姜涉终是微微蹙了蹙眉,故意稍带不满地埋怨道,「还说不是生我的气?下这般重手。」 姜沅手下不停,语声毫无起伏地道:「重么?记得从前中贼箭矢,少将军也不曾唿痛,犹自追敌百里。」 姜涉不觉一怔,「那时哪里顾得上?只想着多诛胡虏,怎比得如今安闲日久,养成一身松散骨头,连这些些小伤,都挨不住了。」 姜沅心中实也是酸涩,默然片刻方道:「无妨,脾肉復生,尚可再散,钢筋铁骨,亦能重铸。」 姜涉原本是想逗她开怀,却未料提起从前,反是她颇多触动,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唯只淡笑一声,深感疲倦地合上双眸,半晌无言。姜沅听她不言语,便也不作声,只仔细替她上药,手上动作终是放缓。姜涉睁开眼来,怔然地看了一会儿被上精緻的刺绣图样,探手抚上又渐次成拳,忽然之间悲从中来,低低地道:「阿沅,回不去了。」 姜沅手势忽地一顿,「回不去?」 「是。」姜涉索性说得更明白一点,「凉州,回不去了。」 姜沅强压着心中那份震颤:「怎么会?」 「走漏了风声,陛下宽和,不予追究,但……」姜涉缓缓道来,也不知为何,明明心中满是嘲意,语气里却竟是毫无波澜,「为人臣子,岂能厚颜不去?」 姜沅不知如何答对,沉默片刻,起身将药膏搁去一旁,道声「好了」。姜涉便坐起来,接了她递来的新纱,自身前绕过,又反手交与她,心情沉涩中却竟生出几分欣慰,不由得微微笑道:「这些年都劳你做我大夫,每每叫你忧心,今后……想来再也不会了。啊,也说不准,若似今日,又惹个仇家,阿沅还得生着气操劳……」 第399页 姜沅笑不出,打结的手微微一颤,「真就再没法子了么?」 「不紧要。」姜涉扯过床头的衣衫,「只要边关安稳,不打仗才是好事。上兵伐谋,陛下也是用心良苦。」 姜沅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那少将军和公主……」 姜涉三两下系好衣袍,摇头轻嘆:「以公主素日志向,再加陛下那日话中暗示,我猜……公主怕是会故意输阵。」 姜沅一怔,「皇上真要公主和亲?」 「应是八。九不离十了。」姜涉点了点头,「但陛下若想公主应承,必得许下条件;唿唿尔汗也不可能不要靖平漠北,一经婚嫁,更会提及,到时候,公主若真随军出征,未必不能一安漠北。」 姜沅心中仍有忧虑,不觉摇头,「可皇上真会出兵么?」 姜涉眼前闪过那青年人似发于衷的感喟之态,只有嘆惋,「在陛下心中,或和或战,阿鲁那与阿多吉必取其一,既选和亲,天下岂有将骨肉嫁去危邦之理?自得平乱。若不平乱,就得留公主驸马于京师,纵使唿唿尔汗肯留,阿鲁那肯么?公主肯么?公主若在比斗中错手伤人,为之奈何?知道和亲一事,阿多吉又能安心么?焉知不会犯我边境,逼陛下决断?何况漠北生力未绝,总是隐患。」 姜沅愈发煳涂,「若是终要出战,又为何要绕这么大圈子?」 姜涉长嘆一声,「阿沅但去想罢,古往今来,还能为甚?」 姜沅霍然抬头,心上瞬时一凛,四个大字就到嘴边,却又在姜涉的注视下生生地咽了回去,垂眸低声道:「阿沅明白了。」 「我也是刚刚想通,也许陛下不是不战。」姜涉但有苦笑而已,「不紧要了,只要能战,一举毁其生力,震慑漠北诸部,边关便能得大安稳,先帝在天英灵,自可欣慰。」 姜沅沉默良久,方才说道:「可是就算如此,阿多吉虽不常战,但既能逼阿鲁那出逃,应也非善与之辈,若真出兵漠北,舍却老将军,又以何人为将?」 姜涉无一丝犹疑,「以胡制胡,汉将副之。」 姜沅不由失声道:「当真要纵虎归山?」 姜涉却反而面色平静,字字无波无澜,「依阿沅看来,阿鲁那如何?」 姜沅不觉摇了摇头,「不好说,但此前交手,各有胜负,应该不是莽勇之辈。」 「是啊。」姜涉低低一嘆,「我也说不好,说不好才最危险。」 姜沅忽地折膝便跪,「少将军如有意,阿沅甘为前驱。」 「你又来了!」姜涉本待扶她,一弯身却牵扯背上伤口,不觉痛出满头冷汗,「但你说出来好,说出来,我也就放心了。」 姜沅不解道:「阿沅不明白。」 姜涉嘆道:「我之前曾说过,如今动手极难,但若到逼不得已之时,却也要一试,现在却是万万不能了。」 姜沅不挪视线地看住她,眉峰渐渐蹙紧,「少将军本打算自己动手?」 姜涉微微一怔,顾左右而言他,「……只是现在,你我若有动作,一经泄露,陛下纵有心饶恕,怕也难平众口。」 姜沅却仍是看住她不放,「那么现在,少将军又欲将自己置于何等险境?」 「无甚险境。」姜涉略觉心虚,「只是想陛下尽早出征。」 姜沅一字一顿地道:「少将军须顾惜己身,若弃阿沅不顾,刀山火海,碧落黄泉,都当以身随之。姜沅此言,天地共证。」 此誓甚重,此言甚冽,姜涉心头巨震之余,忽觉似有何处不妥,生死相随多是爱侣,这少女对她难道真有别种情由?不由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才唤出她名字,就对上少女一双如水清眸,间中满是对她生死安危的忧惧,并不似儿女情意。姜涉便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战场之上由来生死与共,姜沅不过是担心她太过,才以自己性命相挟,本是好意,更是坦荡,她岂可以别情度之?倒是她听两句风言风语,就成日里胡乱猜摸,却是小人之心了。 可姜沅这样打算,实是万万不可的,她必得叫她没了此念才可。心意一定,便殊无笑意地开口道:「阿沅你听着,我决不会无端置自己于险境,但退一万步讲,若真有那么一日,阿沅必得保全自己,你若轻生,母亲又由何人照顾?我自来视你如亲生姊妹,姜家与漠北由来势不两立,凉州才是你我故乡,若我真有万一,你更该连同阿延,千方百计,保得幽凉太平。我的话,你听清楚了么?」 姜沅默然半晌,微微点头,「听清楚了。」 姜涉道:「可能做到?」 姜沅咬牙,一字一顿:「姜沅,不敢辱命。」 「这才对。」姜涉说着向她笑了笑,「好了,莫哭丧脸,你阿姊的命大,阎王爷轻易收不走,我也真没想要犯险。这事且不提了,烦劳阿沅出去看看,若是太医还在,就说大夫已经看过,但托安达寻药。若他定要看视,就先拖着罢。」 姜沅却仍只是沉默无声地望着她,姜涉不由得嘆了口气,「好,为何要这样做,我解释给你听。」她本就不打算全然隐瞒,所以也说得痛快,「皇上有意要将李相孙女许配与我,我却不能再误一人,又无计推託,不如索性借着这次机会,教圣上与天下知道我有怪疾,能一劳永逸最好,如是不能,也算是个权宜之计。」 姜沅神情终有缓和,只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屋外传来姜勇焦急的声音:「王爷,使不得!」 第400页 随之是少年一声呵斥:「闪开。」 姜涉和姜沅对视一眼,不觉大奇,永王如何来了?还不及多想,门已给人砰然推开,只听得那小王爷冷笑着下令:「德元过去按住他,孤还就不信了,难道连个脉都把不成?」 第185章 姜涉同姜沅再对望一眼,姜沅低声道:「我出去看看。」 姜涉点了点头,随即翻身上床将被子扯开,暂且装起睡来。 永王本是一边催促着德元一边大步往前,不防屏风后忽地转将出一个人,冷冷地甩出一句话:「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永王定睛一看,见是姜沅,登时将声色缓和三分,「是阿沅啊,本王听说少将军已经回来,不知他身子如何了?」 姜沅淡淡看他一眼,「劳王爷记挂,少将军无恙。」 「什么无恙?不都当街坠马了么,岂能无恙?讳疾忌医,如何使得?」永王到底是按捺不住地叫嚷起来,「阿沅你且让开,龚太医当世名医,自有高见。」 姜沅瞥了一眼那少年身后肃立的老太医,仍旧不为所动地道:「府上大夫已经看过,其情早明,但寻得解药即可无忧,王爷若是有心,还请莫阻姜沅寻人。」 永王彻底沉下脸来,「这么说来,阿沅是不肯让了?」 姜沅面无波澜地看着他,只答一字:「是。」 永王嗤了一声,「好。」忽尔扬起声音,吩咐道,「德元,请小将军到一旁休息。」 德元立刻殷勤备至地应了,摩拳擦掌,便行上前来。 姜沅自知她身手比不过这向来深藏不露的大太监,却也并不慌忙,手里长剑铮然出鞘,锋头所向却是自己。 永王见状变色,须臾怪笑一声,咬牙说得一句:「你好!」袍袖一甩,转身便走。 姜沅眼睁睁望着那两支雁翎飘出门去,方是暗自舒了一口气,心道总算应付过今天这一场,见那老太医还立在原地未动,便淡淡道:「龚太医不辞辛劳登门,姜府上下感激不尽,只少将军的病情已是明白,就不多劳动老太医了。姜主管,还请你送老太医出去。」 姜勇心惊胆战,左瞧右看,摸不清原委,只得依着姜沅的意思打起圆场,赔着小心请那老太医出去。 那老太医望了姜沅一眼,也未说什么,只点一点头,拎起药箱,但请姜勇引路。 谁知两人还未行出多远,永王竟是带着德元又转了回来,手里且还攥着不知是从哪里顺来的一把刀,一见姜沅便冷笑一声,当即将明晃晃的刀刃架在颈上,「本王再问一遍,小将军究竟是让,还是不让?」 姜沅料不着他为此,一时不禁怔住。 那老太医倒是目不斜视仍向外去,却被永王叫德元拦下,「龚太医且莫急着走,既然来了,总得看过病情,才好回去向皇兄復命。」说罢又看姜沅,「龚太医乃当朝名医,经他看视过了,本王才能安心,退一步讲,小将军纵然不体谅本王苦心,也不至拿少将军身家性命作赌罢?」 永王心中其实是甚为不解的,照理说太医前来,姜沅只有欢迎,岂会阻挡?结果竟是大相迳庭,实是匪夷所思。惟其如此,他才必要知道其中原委。 姜勇心焦如焚看了姜沅一眼,见她仍不言语,终是小声地唤了一句:「小少爷……」 姜沅终于回过神来,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面无表情地望定那小王爷,眼看着他将刀锋往下压了压,惹起德元一声惊唿和急切催促,却仍只是声色不动地立着,实则亦是心肠百转,苦无定计。 姜涉听到这里,终是掀开被子下得床来,执起青虹,才蹑手蹑脚走至屏风后头,就听外面响起个冷冰冰声音:「若要自尽,便当痛快,似你这等作为,岂非将刀剑视作儿戏?」 姜涉从未听过此人声音,不知来者是谁,脚步不由一顿,但闻话音落时又传来清脆一响,竟似是兵刃断折之声。 德元尖着嗓子厉叱一声「大胆」,语气虽严,却还不敢轻易动手,只去看永王的脸色。 永王瞧了瞧手里只剩秃柄的刀,喜怒不辨地嗤了一声,便将之丢到地上,眯着眼打量来人,「你是何人?」 那人声音清冷且孤傲,极简短地道:「九幽,独孤措。」 姜涉心中一动,来的竟是独孤拓那位兄长么?只他却是所为何来?得罪永王,可非妙事,他等应不至于如此煳涂呵。 「哦,江湖中人,难怪不懂规矩。」永王的声音不冷不热,「阁下断我宝刀,意欲何为?」 独孤措淡淡道:「一斩即断,也算是宝刀么?」 德元呵斥道:「大胆狂徒,可知你面前是何人么?!」 独孤措已是嗤笑一声,「不识刀剑的婆妈之人,我却无意知道。」说罢竟尔转身,迳自离去。 「慢着——」永王登时怒上心头,「孤叫你走了么?你给本王站住!」 独孤措充耳不闻,德元不得号令,也不敢妄动,小心翼翼地道:「爷,可要教训他一回?」 永王叫他不住,恨恨地拉回理智,「罢了,正事要紧。」 姜涉心里亦是惊讶,未想到他竟这样走了,听他话里的意思,莫非真只为永王乱用刀剑?真是怪了。但此时她也顾不上多琢磨,如此态势,料来姜沅已难拦阻,思忖一瞬,便骤然出剑。 永王指令德元拦住姜沅,大步往里走去,却不料眼前忽地一花,似有刃光一闪,那高大屏风竟在他跟前给人噼作两半,轰然倒塌。永王骇然之下,本能地后退两步,一打眼只瞧前头有个人影,心说再不可能是旁人,才叫一声少将军,倏尔看清那少年竟是披髮裸足,手中提着的竟是一把染血的长剑。永王只觉头皮发麻,正欲质问,却见姜涉勐然抬头朝他看来,眸光一扫间,竟有十分杀气。 第401页 永王被那眼神扎得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又退了一步,就见那少年直勾勾地看了他一瞬,忽然高声叫道:「奸贼受死!」剑光一扬,竟是冲着他来了。 永王一时瞠目结舌,早不知现今是如何情境,大惊失措之下竟不知躲闪,被那快剑铮然削去羽冠,剑锋锐利,更兼割落几绺头髮。永王只觉头皮一阵森冷,眼睁睁看着那剑锋迴转,竟望他心口刺来,当时却竟一步迈不得,一身错不开,心头闪过一句「我命休矣」,斜刺里却忽地冲过一个人影,原是德元奋力将他一推,主僕二人瞬时齐齐扑倒在地,虽然磕得极重,却也终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永王经这一下早就痛醒,边骂边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来,刚想叫德元先制住姜涉,那厢龚太医却忽然拱手作礼:「王爷,少将军此病怪异,恕老臣无能,看治不了,就请辞也。」说罢,转身匆忙便行。 永王大睁了双眼,接连高叫几声「龚太医」,都拦不下他着急离去的步子,更兼姜涉一击不中,忽又大唿起来:「阿沅,里头的奸细已给我斩了,外头这几个,你还不速杀?」 说时眸光熠熠发亮,冷冷地扫过永王并姜勇几个。 永王是又煳涂又气愤,向姜沅叫道:「不是无恙么?怎地疯成这模样?」 姜涉这一时却又转身杀向姜沅,「你!你才是奸细!阿沅现在哪边?!」 姜沅亦是大急失色,连声叫着「少将军」,边遮挡那如疾风暴雨的攻势,千难万险中沖永王喊道:「先时并非如此,如今还是寻药要紧,王爷快请回罢!」 永王哪里肯走,奈何姜涉忽然舍了姜沅,又沖他而来。招招皆是拼命架势,纵然德元功夫极高,然心有顾忌,又需护持永王,一时也却是左支右绌,不得已时,被姜沅趁机封了永王穴道,叫他赶紧将人带走。 德元也是心有余悸,急抱起人来便往外去,想着安顿之后再来帮手。姜涉眼看着人去,心力一失,忽觉天旋地转,竟撑持不住地软倒在地。再醒来时夜色已经深沉,烛火微光,飘摇不止。 姜涉侧一侧身,便见姜沅趴在床头,正是酣睡。姜涉不觉一嘆,才替她披一件衣裳,姜沅却就已醒来,双眸中尚有点迷煳地叫道:「少将军?」 姜涉轻轻一嘆,「惭愧,我竟真昏过去了。」 姜沅低声道:「少将军是太累了……」 「太累的是你才是。」姜涉嘆道,「安达说你几日不曾合眼,何必在这儿守着我,该去休息才是。」 姜沅低声道:「少将军如此,阿沅岂能放得下心?何况阿沅不守,又换何人?」 「总是难为了你,」姜涉摇头嘆道,「也罢,终是煳弄过这一场。王爷后来又如何说法?」 姜沅道:「王爷大骂龚太医饭桶,又进宫请人去了。但不知为何,一直未再回来。」 「这样却好。」姜涉点了点头,「龚太医既说看不得,宫里太医应不会再来。疯癫这一桩,毕竟是难辨真假。无论如何,只不能叫太医把脉,应就无碍。」 姜沅看着她,眼神中颇有后怕之色,「但少将军骤然发作,阿沅实也害怕,那一下,却当真像要伤王爷似的。」 姜涉低声一嘆:「本就是真的。」 姜沅微微一怔。 姜涉嘆道:「若非如此,王爷如何能信?」 姜沅沉默。 姜涉也沉默片刻,方才又道:「对了,那位独孤少侠……」 姜沅低声道:「独孤少侠曾来致歉,说他兄长并非故意,只是从来爱武成痴,不容亵渎,又看不得以命相胁之态,只觉懦弱,所以才有那等举动。独孤少侠又说,若王爷有所怪罪,他当登门请罪。」 姜涉禁不住一笑,「倒是个奇人。但王爷怕是暂时顾不得了,且叫他们走罢。」 姜沅轻轻点头。 「你也须歇息了,再硬扛着,能扛到几时?接下来更是要紧关头……」姜涉瞧着她一嘆,「你实在若不放心我,便同床睡罢。」 第186章 护国将军府的少主人患上怪疾的消息不胫而走,数日之间,已是朝野尽知。 谣言四起,有说这少将军是在赴百状山的路上得罪了江湖中人,因此引来报復;有说这是漠北的刺客作祟,要少将军身染沉疴不得领兵;有人说的更是稀奇,说这哪里是甚么奇毒,根本是相思苦疾。这说法倒是新鲜,遭了质问,那人却振振有词,但说看那永王爷态度即知,除过护国将军府,见他登过哪家重臣门?近日传闻公主将要和亲,隔天就出了少将军的事,能说其中没点因果? 众说纷纭,迷雾重重,猜不透这病起的根由,就说道那惨烈的病症。 听说皇上派了许多太医前去看视,但都被少将军打将出来,太医院令龚老太医更是推说诊治不得。倒也不是不想用强制住,但一来是皇亲国戚顾忌着不敢动手,二来少将军成日里宝剑在手,一经靠近,要么伤人,要么伤己,他又身手甚佳,等闲人奈何不了,这么疯癫地胡闹下来,总之是无一个能够近身。皇上束手无策,一面沐浴焚香于玉游宫祈福,一面只得张贴皇榜求医。 而少将军疯状一日胜过一日,不过短短几天,将军府已成无人敢踏足之地,连府中僕役都几乎跑光。遥想当年,那小将军初回京时是何等风光,银面白马,倜傥雕鞍,怎料得竟至如今,形销骨立,怪疾缠身? 第402页 念及于此,京中百姓无不扼腕嘆息。 这一日却有大事,竟有人揭了那皇榜,言说能够一试。守榜的公公问过来歷,却是打西羌来的使者,说是随行中有高明医者,或可一试。那公公心中虽犯着嘀咕,明面上却是不敢慢待,慎重地通传了宫里,后来便有了圣上大笔一挥,叫去将军府看诊之事。 老百姓围观了一路,眼看那车马软轿在府前停住,下来个长袍加身、风帽紧扣不见眉眼之人,被几个神情凛肃的大鬍子拥簇着进府去了,不由得窃窃私语:瞧那通身一派古怪打扮,倒像真是有那么两下子。只是这异邦外臣,圣上能允其出手,想来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不知也,不知也,可能将疯子治得好么? 那传闻中的西羌神医到将军府时,姜涉正被烨姑逼着吃饭。 这几日她身子其实无碍,只是食不下咽,姜沅劝她不住,只得搬出烨姑。姜涉给烨姑看着,无可奈何,纵如嚼蜡,也勉强一口口吃着。此刻听说又有医来,不由得松一口气,向烨姑歉意一笑。烨姑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迳自起身离去。 姜涉先听说是西羌来使,心中已然一动,等姜勇引着那守榜公公与医者进来,看其穿着打扮,更是多了几分计较。面上却无表示,只大剌剌一坐,不言不语,长剑在手,轻将桌面叩着,且看姜勇周旋。 当先那碧眼长须男子生得不怒自威,举止却颇有礼数,若非口口声声的小王,又兼随行太监对他礼敬有加,还真叫人不敢信他竟是西羌的穆都耳亲王。姜涉尚装着疯,不言语亦不还礼,穆都耳却也不恼怒,只与医者言语片刻,又同那公公与姜勇说道,须得寻一静室,单独诊治。 那公公微微一讶, 「敢问王爷,这若要静室,早先怎也没说啊?」 穆都耳笑道:「听说中原诊病要得望闻问切四步,羌人虽略有不同,可也得是先看了气色,才有下一步计较。」 「王爷实是渊博,神医当真神妙。」那公公心悦诚服地点头,「既是如此,还劳姜主管准备了。」 姜勇看了姜涉一眼,却是颇为难地道:「静室自然不难准备,只少将军如今情况,怕是未必听劝。过会儿若是发作起来,伤了大夫,却如何是好?」 穆都耳肃然地笑了笑道:「听闻贵邦还有句俗话,叫作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医令既是这样说了,还麻烦主管准备就是。」 姜勇点了点头,「既然亲王这样讲了,那小人这就着人去准备。」 「我没有病。」姜涉却忽地站起,长剑一抖骤然噼下,将那石桌噼作两半,杯盘狼藉霎时落了一地,而她声音同时高起来,「奸细!都是奸细!阿沅,赶他们出去!」 声势极厉,宫里来的那公公不禁往后退了一步。穆都耳带的那一行人却是无一变色,仍如木雕石刻般端正立着。姜沅一步上前低声劝慰起姜涉,姜勇则忧心忡忡地向穆都耳道:「少将军情绪不定,一时暴躁如斯,若只两人相对,实是说不准会出什么篓子,王爷您看……」 穆都耳回头看了看那始终未动的医者,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神医自有脾气,也有把握,请姜主管尽管去安排罢。」 姜勇便再无话,自去叫人收整了静室出来。那边姜涉得姜沅规劝,似又平静下来,终是肯进了屋子。那医者随之进去,反手便将门关上。 姜涉回过身来看着他,慢慢将青虹扬起,「你是甚人?费尽周折,意欲何为?」 那医者并不躲避,反而径直往前迈了一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小瓶,「阿灵,是我啊。才几天不见,你怎地成了这个样子?可是那日的解药不对么?还是吃的不够?我这里还有……」 声音是清清亮亮的女儿音,语气中带了几分急切,说着话又将风帽解下,露出一张俏丽无匹的脸来。 姜涉见确是察可布,心头陡然一松,面上却是带出几分惊讶,「察可布小妹?」 「对,是我啊。」察可布忙不迭地点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剑刃往下压了压,「你这是……诶,你、你真没病?」 姜涉没错过她神情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心中存起一分疑惑,面上却是带着苦笑摇了摇头,就势收了剑,向她抱拳一礼,「多劳小妹费心,我实是不曾病,其中因由,说来话长,小妹先过来坐。」说着为她拉开椅子。 察可布却没有动,好看的眉略略皱起,忽然道:「你是不是要求我帮忙?」 姜涉实是大大诧异,只沉住气道:「小妹何出此言?」 察可布固执地道:「阿灵只先说是不是。」 姜涉见她仍以阿灵相唿,并无愠怒之色,终是点了点头,「小妹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确是有事相求。」 察可布不大高兴地道:「哼,真叫阿伯说准了。」 姜涉本是忐忑,见她虽是埋怨,却无怒意,方始放下心来,「是外头的穆都耳亲王么?」 察可布点了点头,「对。」 姜涉试探地道:「王爷如何会这么说?」 察可布自个儿在桌边坐了,毫无顾忌地道:「阿伯说你若真是有病,肯定不会认我,无求于我,也不会相认,若是相认,那就一定是有事相求。」 道理虽是简单道理,姜涉听了,却仍不由心中沉重。她这病一装,果真是难取信于人,连那西羌亲王都半信半疑自有定见,昭宁帝向来多疑,又岂能尽信?万幸阴差阳错,叫她识得这小公主,或许有所转折也未必。 第403页 她正在思量,那少女却忽地抬头看她,明眸里满是困惑,「阿灵,有件事,我怎地都想不明白。」 姜涉霍然一惊,沉敛下心思,望着察可布道:「小妹有何事不解?」 「那我可就说了。」察可布不知她别有心思,见她点头,便分外认真地数算起来,「我怎地都想不明白,阿灵明明说自己叫作杜龄,可阿伯却说你叫姜涉,那个徐速又叫你如令,对了,他也奇怪,又叫徐速,又叫字安达,真是好生古怪,哪里比我们羌人的名字简单了?所以、所以阿灵到底叫什么啊?」 说罢,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当真是一副极苦恼的模样。 姜涉还从未见过这样单纯的女孩儿,实是忍俊不禁,察可布却还一脸茫然,「你笑什么?」 「没甚么,只是觉得小妹可爱。」姜涉答话时嘴角尚还噙着点笑意,「我名姜涉,字如令,杜乃是家母姓氏,出门在外,为着方便,所以化名杜龄。另外字安达……同字如令一样,中原男子二十而冠,然后会再起个字号,用于平辈朋友间称唿。」 察可布摇了摇头,「还是很乱,无论如何,像我就只有一个名字,无论是谁,都可以叫我察可布,你们却还要变来变去的,如令是你,杜龄也是你,真是奇怪。」 姜涉只浅浅一笑,「小妹说得颇有道理,只我汉人子弟已习惯如此,兼且各人各有身份罢了。换成贵国习俗,其实察可布是指小妹,羌国公主亦指小妹,再说那长长姓氏,却也难以立刻记得下来。」 「没错。」察可布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小时候也总是记不住,不过没关系呀,平时只叫我名字就好。」 姜涉一笑道:「我们平时也只称字。」 察可布眨了眨眼,须臾又歪着头道:「那你其实是叫作姜涉了?」 姜涉眸光微敛,轻轻颔首,「是。」 察可布将那名字念了几遍,不禁摇头道:「可我还是想叫你阿灵。」 姜涉虽怀满重心事,低头正对上她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却竟是不由微微笑了,「随小妹喜欢。」言罢,恍觉已是离题万里。 第187章 察可布却是无所察觉,只又困惑地眨了眨眼,「男儿二十然后字……可是阿灵也不是真的男儿啊,我真是不明白,阿灵为何一直要装成男儿,现在又要装病。」 姜涉心中一动,迟疑着道:「察可布小妹,这件事……亲王可是知道了?」 「怎么可能?」察可布似有些生气,「那是咱们两个的秘密,我怎么可能说出去?」 姜涉见她动怒,便立即道歉:「是我小人之心了,还请小妹莫要见怪。」 察可布大度地一扬手,那小蛇不知何时从她袖口钻出来,她便将它托在掌上,一边戳着它的小脑袋,一边轻哼着说道:「算啦,阿伯说你们汉人就喜欢疑神疑鬼。总之你放心好了,我是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姜涉沉默片刻才道:「多谢小妹。」 「这有什么好谢?不过是小事一桩。」察可布不以为意,「所以,阿灵到底为什么要装病呢?」 姜涉微微摇头,苦笑着道:「不是姜涉不愿直言,只是其中关节太多,小妹知道得多了,并非好事。」 察可布略有些不耐地皱起眉来,「你是不能说,还是不愿说?」 姜涉略略一怔,还在斟酌字句,察可布已然摆手道:「我知道了,阿伯真是说得一点没错,他叫我不要追问,想帮就帮不帮就算,可我偏是不信,结果却还是被他说中,你们中原人的事,真是复杂。」说着抬头看她一眼,俏脸上颇带点不解不屑之意,摇头打断她欲解释的意图,「罢了,我也不问了,阿灵你直说吧,想我怎么帮你?」 姜涉本以为言行都早被看穿,那少女必然对她失望,却不曾想她竟毫不计较,还主动提起帮忙之事,心中震动之余,更感惭愧。与这少女叔侄的坦诚相比,她是何其鄙薄何其伪善?斤斤计较,处处试探,若是细想,又与昭宁帝有何区别? 这国之君臣尽皆如此,疑神疑鬼,尔虞我诈,尚不如西羌外夷见事明白,长此以往,上行下效,国将不国矣!可她又能如何?功高盖主,君疑臣死,当此世道,若不自保,何以为继?只盼昭宁帝还不是那昏聩之主,尚顾惜老朝肱骨血脉亲缘,感念边关百姓累患苦楚,不至将事做绝罢了。 她有万千言语在胸,奈何成句不得,心神激盪之下,忽然翻身便跪,「小妹之情,姜涉定当铭记于心,日后如有驱使,万死莫辞。纵若此生无由为报,来世亦当结草衔环,为牛做马,以报大恩。」 「你这是做什么?」察可布惊得跳起来,根本顾不得听她说什么,连忙伸手拉她,「赶紧起来。」 姜涉并不理会,只执着地俯身下去。察可布没有法子,灵机一动,便也跪了下去,「怪不得阿伯总说你们中原最多繁文缛节,成日里跪啊跪的,做什么呀?以斯扎巴哈的名义,我已知道你的心了,阿姐有事,小妹当然不能推辞。所以,赶紧起来,不然我可不听你说话,也不帮你的忙。」 姜涉摇头一嘆,「小妹如此高风,姜涉实是惭愧。」 「高风?」察可布又露出不解之色。姜涉微微摇头,终是站起身来,「小妹话已至此,姜涉便厚颜说了。」 「早该如此。」察可布登时点头,不待她搀扶已经蹦跳着站起来,「好啦,快说吧。」 第404页 姜涉心中一嘆,开口道:「小妹既来看诊,回头必要言说病情,就请小妹告诉那位宫里来的公公,说姜涉痼疾已深,纵能医得疯症,也是治标不治本。」 察可布用心听着,时不时打断了问她词字意思,直到她不再言语,方才不敢置信地道:「这就没了?」 姜涉微一点头,「是。」 「就这么几句话而已?」察可布不禁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是何等危险,不过这点小事,还又跪又拜的,说什么今生来世,哪至于啊?」 姜涉摇头道:「在小妹或许是举手之劳,于姜涉却是雪中送炭,不敢不念。」 察可布脸上有点茫然,「雪、雪中送炭?今儿没有下雪,我也没有带炭啊?」 姜涉终是忍不住微笑,「只是典故罢了,雪中送炭,比喻急人所需。」 「又是典故!做你们汉人可真麻烦。」察可布摇了摇头,将小蛇引进袖里,又将风帽重新扣好,「那我走了,阿灵自己多保重,等你哪天不用装病了,我再来找你玩。」 姜涉点头,想得一想,终究再嘱咐道:「只是为求稳妥,小妹还是莫说你我相识,再者,还要小妹受点委屈。」 察可布眨了眨眼,不解道:「什么委屈?」 姜涉点了点头,将她上下略一扫量,道声得罪,说罢将青虹一振,剑风笼过,便在那少女衣上划出许多裂口。 察可布怔了怔,伸手捉住已熘出袖子的小蛇,望着姜涉道:「你们中原人……」说了半句,不知是想不着合适说辞,勐然跺了跺脚,转身拉门出去了。 姜涉瞧在眼里,待笑却又先嘆,终是整饰心绪,换一副咄咄逼人之态,再去扮疯作痴。 察可布这一去便无音讯,姜涉也知道急不得,只却总难平心静气。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择定的比试之期渐至,少将军染疾之事大街小巷疯传,晋阳却也始终未来,只有杜国丈夫妇登门,擦着泪哀嘆不已,所说的却也皆是无关痛痒之言。 姜涉数着时日,面上虽无表示,实则却是一日躁胜一日,只觉若是再挨几日,她便是无病也要真疯。转眼已至比斗前最后一夜,她既不知比试可会如期进行,也不知昭宁帝还有无宣召姜祁回京的意思,便于榻上辗转反侧,总是无法踏实入眠。 朦胧间仿佛听得人声在侧,隐约是「表兄好睡」四字,姜涉初时只觉是梦,不胜疲惫地苦笑一声,不去置理。再过得片刻,忽觉有异,翻身而起,向着那屋中阴影重重之处,试探地道:「公主?」 「表兄无恙,晋阳便心安了。」那少女踏前一步,朦胧的月儿借给她朦胧的影,瞧清姜涉模样时却不觉大惊,「表兄如何竟消瘦至此?」 姜涉请她坐了,低声道:「些些皮相罢了,不曾伤筋动骨,臣自无关紧要,只是公主明日还要比试,今夜本宜养精蓄锐。」 晋阳如何听不出她言辞间已君臣有分,也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但微微嘆道:「表兄可是怪我来得迟么?」 姜涉摇头道:「公主多心了,公主能来,臣心亦安,臣只是……」 晋阳忽地打断她道:「表兄不必为我忧心,明日之事,晋阳已有决断。」 原来明日比试当真不再延误,姜涉不觉暗自一嘆,「臣斗胆妄测,公主可是有意要输给唿唿尔汗?」 晋阳眸光陡然一沉,「表兄此言何来?」 姜涉微微苦笑,「公主心意,不难忖度。漠北大患,昭昭国耻,臣尚不敢稍忘,何况公主乎?」 晋阳忽嗤然一笑,「本宫纵然不忘,又能如何?六军不发,岂能赖一女子?」 姜涉回顾左右,起身将门窗俱掩,回身拜道:「公主既存此心,臣有一言,不敢不进,若公主从之,大事尚或可期。」 晋阳眸光闪动,沉默半晌方道:「少将军请讲。」 姜涉沉声道:「以臣愚见,明日比试,若公主落败,女子出嫁从夫,岂能长久居于母邦?然夫国患难未平,无以为家,陛下感念骨肉情深,必会出兵襄助。」 晋阳神色未变,只淡淡道:「皇兄深谋远虑,顾惜百姓,若要出兵,也决非只全我兄妹之义。」 「是……陛下英明,自是体恤黎民之苦。」姜涉心下不无讥刺,却也如晋阳一般不曾说破,「微臣久居凉州,深知漠北之患在乎两点:一是人患,阿鲁那两兄弟狼子野心,慾壑难填,与我大兴本不两立;二是粮患,漠北苦寒,民生艰难,若不互市,一候荒年,势必劫掠我民。如今既结姻好,粮患已平,只人患未解。」 晋阳起身施行大礼,「究竟如何,还请少将军教我。」 「公主折煞微臣,微臣只有拙见,其情究竟如何,还需公主明断。」姜涉岂敢受她这礼,奈何晋阳并不起身,她便也只能深伏于地,忽而念及察可布早先的话,不觉暗中自嘲一笑。虚礼么?其实也不尽然,昭明一种态度罢了。 二人相对长跪,肺腑之言终得有一人先讲,还是晋阳打破这阵沉默,「表兄所言,亦即晋阳心事。若阿鲁那果真有那般机心,晋阳自当竭力除之。」 「公主既有此心,臣敢不赤诚相对?」姜涉重重叩首,「以臣愚见,阿鲁那大将之才,未必无虎狼之心,若是矫作鲁莽,更可见其城府深矣!纵或不然,其威权实重,扼喉之痛已甚,公主宜不论其心,先发制人,杀阿鲁那以清君侧,继而以靖难名义出兵漠北,擒阿多吉,则漠北可安,大事可成。」 第405页 晋阳默然半晌,再拜道:「表兄高见,无忧深为敬服,若真有出兵一日,定不负今日之语。」 姜涉亦长伏于地,沉声道:「微臣先代幽凉百姓,谢过公主大恩。」 晋阳忽而搀住她双臂,使力往上一带。姜涉讶然抬头,便见她微微一笑,恍惚间又是初见时那天真俏丽的小女儿,「言既至此,表兄还不起身么?」 姜涉略一怔然,心头百般滋味俱泯,亦是一笑,就势起身道:「多劳晋阳表妹。」 「表兄之心,我已尽知。」晋阳却是微微一顿,定定看了她一时,才又笑道,「你我今生註定只有兄妹缘分,小妹便斗胆劝阿兄一言,李家姑娘知书达理,才貌并重,实是良配,阿兄可再思之。」 「以姜涉如今景况,何能再论儿女情长?李家娘子实好,更是不敢误人。」姜涉摇了摇头,那言外之意全不敢深思,只道,「况且姜涉如何并不足惜,表妹更当保重,漠北大局并边关百姓,日后全要倚赖表妹。」 晋阳望着她笑了一笑,「表兄既存如此厚望,晋阳定当全力为之。」偏头看了看窗隙间漏进的黯淡月色,又回身拱手一礼,「表兄保重,晋阳去也。」 姜涉肃之又肃地还了一礼,目送她翩然没入夜色之中。自知此去再无见期,睡意早就全无,索性起剑作中宵舞,不想一步踏错,招式忽乱,正凝神欲图重来时,只觉耳旁一鸣,双目一眇,瞬息之间竟便不知所在。 第188章 姜涉自觉并未昏睡多久,醒过神时却已在床上,朦朦胧胧一瞥间,但见旁边坐着一人,她只当是姜沅,便微微一嘆:「又烦劳阿沅了……」 话音才落,只听那人冷冷地道: 「心浮气躁,难当大事。」 姜涉心间霎时一冰,连忙挣扎着坐起身来,却堪堪只看得一个挺直的青灰色背影,情急之下脱口叫道:「母亲……」 也不知姜杜氏听未听见,终只是并不停步,径直转过屏风去了。而姜沅旋即脚步匆匆地冲进来,「少将军醒了?可要水么?」 姜涉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只低头瞧着自己换过的衣裳,「是母亲?」 姜沅立时摇头,「少将军放心,是阿沅抱少将军进来,夫人天明才过来,一直坐到现在,阿沅也一直在外边守着。」 姜涉始才松了口气,「那便好。」 姜沅却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少将军须得保重身子,夜里天凉,如何竟……」 「我没事。」姜涉苦笑一声,「且不说这个,现在什么时辰了?」 姜沅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巳时六刻,应早开始了。」 姜涉微微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姜沅本要劝她吃饭,但看她满面疲惫,终归不忍,正待悄悄地退下去,却不想姜涉忽又开口道:「睡了这般久,倒是有些饿了,阿沅可能替我置办些饭食?」 姜沅喜不自胜,自是满口应承,很快便将饭菜端将上来。 姜涉虽仍觉食而无味,到底还是强着自己吃喝。姜杜氏说的不错,她确是沉不住气,纵使强撑着表面不乱,心中那根弦却早绷得死紧,昨夜一得晋阳应承,略一松懈,竟便心力交瘁晕了过去,若长此以往,倒是她先垮了。姜涉勉力吃过饭,决心暂时把一切抛诸脑后,且叫姜沅找来一副象棋,按着记忆摆放出庄府的那盘残局。 真正走起后才知,世上果然从无稳操胜券之局,稍有差池,都万劫不復,这她早就明白,所以格外小心谨慎。可她落下的每一步,却也自认都合情合理,稍后推敲,也无别路可行,到最后仍得落败,却又能去怪谁?或许只得怪一起始便给摆到这位置上,从此进也对也错,退也错也对,有苦难言,原来如此。 人事也,天命也,她能想到的,全都做过了,约略也算得上无愧于心罢。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秦採桑来,那少女就是这样罢,立下管尽天下不平事的言论,便仗一把剑走遍江湖,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纵现有麻烦缠身,她也必然不惧,嚷上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往前去。 多好呵……姜涉屈指在棋盘上轻轻叩着,她纵然是不能如她般肆意行事,也该学她凡事随心,罢了罢了,终不过是此生身老京城。 姜涉竟不由得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鼻间酸涩,险些堕下泪来。姜沅在旁瞧着,只觉讶异又惶遽,禁不住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少将军。姜涉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悄然抹去眼角泪痕,微微一笑,「没甚么,只是忽然想起秦姑娘的那头骡子来,最近可还好么?」 姜沅不动声色地道:「先前倒是闹了两日,后来独孤少侠过去看了,就又听话起来。」 「那倒好。」姜涉连连点头,「若是这番顺利,指不定珮鸣小妹倒能在京城成婚,那可就热闹了。」 「是。」姜沅顺着她的话讲,说完便即沉默,眼眶不知不觉间已是红了。 姜涉亦是一时无言,唯只看着纵横棋局,心下几嘆,才要强振欢容,忽然听得院外一阵喧譁,竟似徐速语声。她病着的事本未瞒着徐速,姜涉倒不惊奇,只叫姜沅出去看看,但姜沅才应下,徐速已然闯将进来,看见她便嚷道:「都什么时候了,如令竟还在下棋?」他激愤得语无伦次,比手画脚地道,「败了!败了!公主竟是败了!定是奸贼花招!决不是真的!」 姜涉只抬手把那棋子一一摆回原处,「其中若有隐情,公主想来应不会甘休。」 第406页 「可皇上若是一意孤行……」徐速看着她分外平静的神色,忽地打住话头,心下起了大疑,「如令你可是见过公主了?莫不是你早就……」 「安达多心了,我这几日缠绵病榻,实是未曾见人。」姜涉摇了摇头,语意平和,「事情既已如此,便成定局,公主或许自有主意罢。」 徐速正要说你那病不过只是託辞,低头看清她面容时却不由大惊,才短短几日不见,这一向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竟已憔悴至斯,若说是真曾大病一场,怕也无人不信。徐速忽地后知后觉地想到,公主若要成婚,分明是姜涉最该痛楚,一时终是不忍再高声责备,默了一下才又振作道:「如令,你与我一道去求皇上罢。」 姜涉瞧着他神情变化,已将他心思猜摸地差不离,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尚是带病之躯,如何能去面圣?」 徐速愣了一下又道:「那我就自己去,不,我叫上李执他们一起去。」 「见了陛下,安达要说什么?」姜涉将那黑卒往前一推,嘴角禁不住勾起个似有似无的笑,「求陛下收回成命?还是说比试有假?」 徐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那也得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姜涉嘆气,一子落下,终是抬头对上徐速的眼,「有苦难言,随它去吧。」 徐速本能地就要驳斥,可看着她消瘦的脸,却又说不出话来,脑子里莫名地闪过一个词——心如死灰,他便沉默着,听着她语气平淡地道:「公主若真嫁了,那还有出兵的可能。公主既有此心,我等岂能成她拖累?」 徐速终非是不晓事理,半晌无言,最后只恨恨地砸了一下桌子,震得那棋盘一时纷乱,「皇上到底在想什么?明明……」 姜涉抬头看了他一言,淡淡道:「安达,慎言。」 「憋屈,太憋屈。」徐速把原先的话生硬吞下,连连摇着头,豁然转身,甩下一句「我去找李执喝酒」,便大步走了。 姜涉也未拦他,但只微微一嘆,搁下棋子,正欲去看看那头与她主人一般脾性的骡子,却忽听人报说神医来了,正在静室里等她。 察可布仍是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看见是她才把风帽摘下来,吐了吐舌头道:「我刚刚在门口看见他了。那个徐速,还是徐安达?」 姜涉忍不住笑了一笑,「小妹若是有意,我倒可从中牵线。」 「牵线?」察可布疑惑了一下,却也很快就领会过来,顿时摇了摇头,「算了。」 姜涉倒不由称奇,「怎么改了主意?」 察可布摇头道:「今天知道一件很奇怪的事,真是太奇怪的,我怎地也想不通。对了,阿灵也该知道吧?」说着忽地想起什么,自问自答道,「对了对了,算起来她还是你的表妹。」 姜涉笑容微敛,「今日的比试,小妹去瞧了?」 「对。」察可布点了点头,「那么好看的姑娘家,竟然要嫁给那糟老头子,还搞甚么比武,一看都是有意让的啊……我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们中原人都太奇怪,我还是回去再寻夫郎好了。」 她那等心有余悸模样,叫姜涉不觉啼笑皆非,一直笼在心头那层愁云薄雾似乎都淡了些许,「既然这样,还是回去再找为好。」 察可布重重地点了点头,「阿灵以后也可以去格里奇蒙找我,还有啊……」她将不知何时钻出头来的小蛇又戳回去,「阿灵要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说了,究竟有没有用啊?」 姜涉的心又是微微一沉,不觉自嘲一笑,想不管不顾,却也当真没那般容易啊。这样想着,便摇了摇头道:「还不知道。」 察可布哦了一声,拿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她,不无担忧地道:「阿伯说你的那些话,是说你有心病的意思,阿灵到底有什么心病呢?说出来会不会就好了?」 「我知小妹是为我好。」姜涉不由得嘆了口气,「只是若能讲得出口,那却也不是心事了。」 「好罢。」察可布竟也学着她的样子嘆了口气,「做你们中原姑娘可真麻烦。」 姜涉无言以对,只得一笑,转了话题道:「小妹不是说待病癒再来寻我么,今日如何会过来?」 察可布正和她那小蛇玩得不亦乐乎,闻言抬头,恍然道:「对了,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姜涉神情微微一肃,「这便要走了么?」 「嗯。」察可布点了点头,「太后大寿也贺过了,夫郎也找过了,虽然阿伯说接着还有婚典,可我只要一想到那老头的样子就觉得难受,实在不想再留下来。虽然还有阿灵,可阿灵又不能陪我玩……诶对了,阿灵能不能同我一起出去玩呢?」 姜涉刚想笑她异想天开,心中却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未为不可呢?索性爹爹已经解甲,昭宁帝总不至再拘着她罢? 有此一念,便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有没有消息,左右不过这几日了,小妹若是不急,再等我几天如何?」 「好!」察可布欣然点头,「你们中原的地方我还没看够呢,我也不想就这么走。那就这样说定了,有你陪我,阿伯肯定也不会逼我回去了。」 姜涉看着她兴奋的模样,禁不住笑起来,「那么到时还得神医出马,说病人寻个好山好水休养最好。」 「那还不简单?我现在就去说。」察可布说着就站起身来,慌得姜涉连忙拦她,「现在还不成,过几日……」一言未竟,只见察可布笑软了身子,方知她是在逗她,待要嘆时,却忍不住指着她笑了,「你啊。」 第407页 察可布眨了眨眼,十分地理直气壮,「就是要多笑笑嘛,阿伯说笑一笑十年少,阿灵笑起来的样子更显小啦,真的好想叫你阿妹。」 姜涉忍不住笑,「那可不成,谁叫你晚出来几年?」 「哼,早知就不说真正年纪。」察可布撇了撇嘴,终是恋恋不捨地把风帽系好,「不过我也真是该走了,还要回去跟阿伯讨价还价……」说着扮个鬼脸,「我等阿灵的好消息。」 姜涉噙着笑应了一声:「嗯。」 察可布走至门口,却忽然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指了指自己道:「今天……还委屈我么?」 姜涉要先一怔才想明白她的意思,摇头笑道: 「这病也得见点起色,才能显得神医有用不是?」 「那好吧。」察可布语气里藏着点不高兴,姜涉一问她才和盘托出,原来上回她穿的那件她最喜欢不过,这次却是特意选了件最不钟意的,没想到却又不用。姜涉实是忍不住不笑,看她出门去,仍是笑个不止。 若是能从此携剑走江湖,也未必不好吧,自然还得叫上姜沅,到那时定要将她那不苟言笑的性子扳过来……才想及姜沅,便见姜沅心事重重地推门进来,一时禁不住笑道:「阿沅来得正好,我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她在姜沅讶异的神色里笑得更欢,正要开口,却忽见姜沅手中持着一卷黄轴,神情不由一敛,顷刻间笑意全无,淡声道:「来了?」 「郑公公带来一道圣旨。」姜沅颔首,说着将那捲轴递与她,姜涉却并没有去接,只仍看着她,极平静地道,「甚么旨意?」 姜沅未说什么,只默默将那捲轴一展,随即极轻极平静地念起来:「今幽州刺史、护国大将军、司卫上将军、上柱国、弘农郡公姜氏讳祁,忠亮存心,重累战功,幽并之地,沐浴王化。惟尔先正,尝镇北门,既藉奕叶之旧,又怀任土之观。是用付以封疆,委之军旅,必集王事,无坠家声。念渠勋劳,进封护国公,加食邑三千户,着调领凉州……少将军!」 姜涉不待她上前来扶,已自个儿站定,「好事,是好事,陛下终究是圣明天子。」 姜沅却并不见她有多少欢色,小心地道:「那么少将军说的喜事……」 「我说的喜事?没甚么……不须提了。」姜涉摇了摇头,更不知心中几多悲喜,只将那圣旨接过细看一遍,方才又道,「阿沅,备酒,咱们今日不醉不休。」 姜沅略微迟疑:「可是……」 姜涉已将那圣旨一折扔到桌上,转头向她笑了笑,「去吧,难得高兴。」 姜沅终于是点了头,「是。」 姜涉便又微微一笑,不知想到甚么,忽而道:「喝酒也要带点疯样,叫姜勇多备点草料,咱们与骡兄同饮去。」 第189章 薄酒潺潺倾入杯中,望之便知其色清而味美。 秦採桑将杯子凑近嘴边,眉头却不觉微微皱起。 她一向并不怎么钟意饮酒,不过是觉得既然来了,还该来上一壶。 此酒名为绿姬,秦淮畔的风月才煨得出这样佳酿,细腻又清甜,宛若美人在侧,可使人饮而辄醉,醉而忘忧。 这是第一次来这酒楼时,江眉妩告诉她的。 当时那素衣少女说罢,忽地微微一嘆,「可惜今日绿姬,终究不復昔时佳人矣。」 秦採桑好奇心由来重,听她语气就觉得其中必有故事,当即就问了为什么。 江眉妩笑而不答,单只为她斟上一杯,叫她先尝。她是个急不可耐的性子,不肯饮,只顾问,江眉妩终于拗不过她,便就嘆一口气,娓娓地道来:「传闻最初的绿姬酒,每年也只酿得十壶,以明德镇所制玉壶相贮,一旦饮尽,便当碎去。来年再得十壶,如法炮制,年年岁岁,俱是如此。」 秦採桑引以为咄咄怪事,又觉得大有可议之处,「但若是客人不肯打碎呢?难道还只能在酒楼里喝么?」 江眉妩微微一笑:「能饮得到绿姬的,多是天下英杰王孙公子,自矜身份,如何能破规矩?」 「那也不一定罢?」秦採桑不以为然,「谁知其中有没有个古怪性子的,偏不肯打碎呢?」 「那我倒是不知了,或许主人另有安排也未必。」 江眉妩取笑地瞧了她一眼,「不过那翠香楼问世百年,有这般想法和作为的,却是真不曾听闻。」 「没听说也未必就没有啊。」秦採桑这么嘟囔了一句,终将这篇揭了过去,「不过这老闆又是个有古怪规矩的,也挺有趣就是了。」天下之大,奇人怪事,毕竟是无穷无尽,她觉着有趣,就又追问后来如何。因如今这座酒楼,却不是叫做江眉妩口中的翠香楼,而是唤作留仙楼的。 「后来啊……」那少女清媚的眉眼微微地弯起来,语气里却似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怅惘,「后来就到了最乱的时候,太。祖爷与雍军在金陵决战,雍军败走,临去却焚了金陵。一场大火烧下来,哪管你是百年名门布衣百姓,通通只做了一抔焦土便了。」 秦採桑记得她好像也在雍史上瞧过这一段,当时似乎还气过那守将毫无担当。她又忽然想起数易其名的谢家庄,莫不是也与这争战有关?江眉妩却也说不上很确切,似乎在那之前,又似在那之后。不过秦採桑也没多纠结,毕竟征战一起,万户流离,一个庄子今日烧明日烧,还有谁有心去管?幸而如今是太平盛世,她才能好生端坐,听讲这么一段奇酒来歷。 第408页 「那翠香楼也一样毁在了战火里,随之失传的还有绿姬的方子。后来太。祖靖平天下,这家留仙楼的老闆不知从哪儿找来以前酿酒的伙计,又打出了绿姬的名头,但喝过的人都说,再不是从前的滋味了。」江眉妩轻轻地嘆,「此绿姬终究非彼绿姬,世上事大抵总是如此罢,花无常好,月无常圆,留不住的亦只是留不住。」 她那时又说什么了呢?她只知自己一向不是久耽愁缅的性子,若要劝她振作,或许是只图今朝欢笑,莫管明日是非之类的话罢?好似还举杯邀她同饮,指给她看天上那轮圆月,信誓旦旦讲说月纵有阴晴圆缺,她二人却只有欢聚决无悲离。 这些话如今想来,真正是可笑得很。花既无常好,月既无常圆,人又岂能长久? 秦採桑眸色一沉,抬腕便将那酒悉数送进口中,而后毫无意外地觉着苦。什么细腻清甜,通通只是骗人的。什么拉勾什么说定,也通通只是骗人的。 纵然……纵然你有苦衷,难道真当我不能体谅?就跟我说一句,一句也好啊…… 她心里头烦闷,嘴里苦味又浓,便伸手去拿腌制的梅子,才凑到嘴边,忽然想起这一幕似曾相识。当时她好像也是这般大嫌苦辣难喝,江眉妩便将一小碟梅子递在她手边,轻柔地笑说:「吃一颗就好了。」 秦採桑含着梅子,苦味倒是渐渐淡去,心中却是愈发烦闷。桌上那些个初次尝来觉得好吃的特色风味如今也只觉寡淡,勉强吃了几口,终只是怏怏地搁了筷子,往椅背上一靠,盯着那精緻好看的菜品果盘,思量着现时就走,却又有点捨不得花下的银子。 想了一想,她便决定先坐一阵,过会儿再接着吃,没过一时,便听见小二又带人上楼。那小二一路上殷勤地说这说那,客人却总是没甚声音,秦採桑正心疼那卖力的小二,却不想脚步声竟是停在了包厢门口,下一时那小二便边叩门边叫道:「姑娘,有位公子说是您的朋友,您看……」 秦採桑本是百无聊赖,倒也好奇是谁找她,便道:「进来吧。」 那小二哎了一声,将门推开,道个「请」字,侧身让开。秦採桑抬眼看去,见着那隽秀清朗的白衣少年,便不由得一笑,起身迎道:「真巧啊小庄主,秦某正要去寻贤兄弟呢,不想就在此遇见。小庄主是听人说的么?」 她确是有几分惊喜,好似是还不须踏破铁鞋,就全不费工夫地得了来。 她三日前才将向惊天送回吉星水寨,那位副帮主活着时确实从来给她添乱,可本事不济,从没真伤到她,况且不论如何,他总是救她一命。所以她随着鲸帮的人一同过来,也早就打定主意:若向少天要将怒气撒到她头上,一概坦然受之。没想到向少天却并不见她,只叫人请她离开。 秦採桑先时茫然了一阵,后头便盘算着去谢家庄打听江眉妩消息,若是谢酩酊两兄弟还未回来,就直接去没名字庄寻人。到金陵时却觉腹中飢饿,便来吃饭,没想到就在这里碰上谢沉阁,可谓凑巧。 谢沉阁却是殊无喜色,请那小二离开后,方才说道:「并非巧合,谢某本就是来寻秦姑娘的。」 秦採桑眼神不由得亮了亮,「是么?是不是眉妩有信託你转交?」 谢沉阁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分讶异,「江姊姊岂非一直与秦姑娘同行?」 秦採桑心下一沉,旋即又泛起莫名滋味,「原来她连你们都不曾告诉么?」 谢沉阁环顾左右,终于现出了几分急色,「秦姑娘的意思是,江姊姊行踪不明?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採桑禁不住苦笑:「我若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便不会在这里了。」 谢沉阁眸中神色变幻,忽地道:「秦姑娘难道不知近日江湖上的传闻?」 秦採桑不明所以道:「什么传闻?」去阜安时,她搭的是鲸帮弟子的快船,一路只在水道疾行。离了吉星水寨,这几日吃饭时倒是有人偷偷摸摸地瞧她,但她早已习惯,是以也没往心里去。但谢沉阁既能特意说起,此事必然该与她有关才是,那又会是甚么? 谢沉阁眸光在荡寇上一落,「江湖上都在传,色空大师死于荡寇剑下。」 「是这件事?」秦採桑心中尘埃落定,忍不住嗤了一声,「不错,确实有这么回事,但那老秃驴死有余辜。」 谢沉阁只望住她,眉头皱起,「此事确是秦姑娘所为?」 秦採桑禁不住咬牙切齿,「我倒想亲手杀了他。」 谢沉阁眉峰犹蹙,「这么说来,此事并非姑娘所为?」 秦採桑冷笑一声,「江湖上既连这等传言都有,难道就没人传向副帮主之死么?」 谢沉阁眼角不由重重一跳,瞬息失声:「向副帮主也……」言既至此,意识到自己失态,稳了稳心绪,方才又道,「敢问秦姑娘,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第190章 「也没什么事。」秦採桑颇是怏怏地道,「那老和尚找我麻烦,向副帮主出手助我,一来二去,最后同归于尽。就这么简单。」 谢沉阁却显然不当这是极简单的一回事,仍是蹙眉苦思,面带不解地道:「不知色空大师如何会寻姑娘的麻烦?」 秦採桑抬头看他一眼,恍然想起她与色空和尚之间的恩怨这少年或许并不清楚,只是那可就说来话长,她也无意分说明白,便就打个含煳:「不过是一点小恩怨,现在人都没了,万事皆空,不足道了。」 第409页 谢沉阁却仍不肯罢休,望着她道:「秦姑娘可否说得仔细些?」 秦採桑不耐烦地挑挑眉,「杀都杀了,还管那些做甚?」 谢沉阁摇了摇头,还欲再说,忽见她仰起脸来满带不悦的模样,心中不觉一动,转而说道: 「秦姑娘当真不曾听过近日流言?」 「自然真的没听过。」秦採桑不悦地皱眉,「再说小庄主刚才不也说了,不就是我杀色空老秃驴的事么?难道还有旁的?」 「确乎不止。」谢沉阁摇了摇头,「传言甚多,色空大师之死只是其中一桩。」 秦採桑倒是奇了,怎地,她近来也没做旁的事吧?竟又在江湖上出了一迴风头?「小庄主不妨说来听听,秦某也想长长见识。」 谢沉阁语气毫无起伏地道:「谢某自当言无不尽,只是秦姑娘听了,还请莫要生气。」 「呵,还至于生气?」秦採桑禁不住嗤笑一声,「小庄主尽管直言,气与不气咱们再论。」 谢沉阁神情未变地看了她一眼,说得倒也干脆,「江湖上近日传闻,秦姑娘本就是石头教众,全因叛教出走,才能轻易杀得了连云生,实则与花怜月、夏西洲等辈乃是一丘之貉,如今本性难移,重又图谋奸计,色空大师定是为此而死。」 听过头先几句,秦採桑早就气急攻心,霍然站起,绕住桌子走了几步,再听些时,终究耐不住性子,勐将桌子一拍,愤然道:「我像花怜月?我总得比她强些罢,她是背信弃义,我怎么也算得上是弃暗投明吧?」 谢沉阁仍是声色不动,唯只平和道:「秦姑娘,无根无据之言,不足计较。」 「可算了罢,小庄主不早就叫我莫生气了么?还不是一样觉得过分?」秦採桑只差给他个白眼,她真是气得坐立难安,这等传言究竟能是哪个混帐编来?竟说她跟花怜月一丘之貉,对连云生忘恩负义,还什么本性难移才杀色空和尚灭口,有意思,真有意思!怒火中烧之时,她心头忽地跳出一个名字,余舟!舍他其谁?真真是阴魂不散,她是怎么招惹上的那帮疯子?难道是她情愿的么?根本就是无妄之灾飞来横祸,全然是瞧不得她过得好。 她回味着谢沉阁的话,忽然抬头,「图谋奸计?图谋什么奸计?」 谢沉阁眸光微肃,「有那一等传言……」说了半句,却又沉吟不语。 秦採桑正是着急上火时候,忍不住催他,「小庄主莫吊人胃口,究竟还有什么传言?一併说了就是。」 谢沉阁回顾身后,又转过来望着她,声音低沉道:「有那一等传言,说秦姑娘杀连云生是为得一本武功秘籍,杀色空大师,或许是为了灭口,又或许是为了图霸江湖。」 「荒唐至极!」秦採桑不由怒火中烧,「这些人倒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明摆着便是余舟那一伙来污我清白。」说罢重重地嗤了一声,瞧着谢沉阁无甚波澜的脸,又冷声道,「事已至此,我索性把话说明白,色空和尚去寻我,也就是为了那劳什子的武功秘籍。但当日在氓阳山庄,那玩意儿早就被令兄烧得干干净净,小庄主当时也在场,应是看得仔细。只那老秃驴自己不信,作茧自缚送了命,怪得了谁?」 她得连云生传功一事,究极也只有江眉妩与谢酩酊清楚,商枝子知会得一点半点。江眉妩曾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可漏出口风,否则便证明她与连云生关系匪浅,难以解释。她本来觉得无所谓,不如和盘托出,反正真相就是真相,谎话还得连篇去圆,至于人家信不信,她也没有法子。不过当时八大家都以为她只是中了连云生之计才至受伤,她也就顺水推舟没有多生是非。 江眉妩平日里也要她藏三分拙,她知她是好意,就也应了,只有时打架打得开了心,她真是顾不得那许多,况且心里总是不以为意,一来二去,仍是打出了名声。连云生之后,又除了几个颇棘手的恶徒,她是春风得意,还到处寻人比武切磋,殊不知她不多想,他人有心,将她功力之增进,全都看在眼里。 便如色空和尚,谁知他还念着那害人不浅的秘籍? 当然,她功力大进确是因了连云生,间接也因为那本秘籍,可饶是这些时日并无大碍,那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她会跟连云生一样心性失常。她最知道那秘籍是个隐患,所以当时就毫不犹豫地要谢酩酊烧了它,这都是事实。 可要说她一开始就奔着秘籍去,实在是诬衊了。但余舟那伙人也搞不出什么好来,夏西洲那一拨剩下的不还被堵在没名字庄吗?余舟也不出来真刀真枪地跟她较量,就弄这些膈应人的东西,竟跟向惊天似的讨厌了。 想起向惊天,她又不觉嘆了口气。算了,既说是她为秘籍,她就直说秘籍烧了,反正八大家有头有脸的差不多当时都在场,事实如此,又奈她何? 谢沉阁静静听她说完,却是缓缓摇头,「秦姑娘先说没有秘籍,如今却又说确有秘籍,谢某实在不知何真何假,该信哪句。若是确有秘籍,家兄也的确曾烧过一部书,可并没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既已毁去,又焉知是不是真的秘籍?」 秦採桑料不到他竟能说出这等话来,一时待要辩驳,一时又不屑为之,单只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小庄主是不信秦某了?」 谢沉阁眸光深沉地摇了摇头,「非是谢某不信,而是秦姑娘难以自白,如今色空大师与向副帮主俱亡,堪称是死无对证……」 第410页 秦採桑忽然皱起眉来,「不对,还有一个人。」 谢沉阁徵询地看着她,秦採桑哼了一声道:「是凌尘子。」不过她可不指望那小道能为她作证,蛇鼠一窝,能是甚么好东西了? 谢沉阁眸光沉了沉,「既是凌尘子师兄还在……」 秦採桑抬头看了看他,只等他说出甚么「那就万事大吉」之类的话来,好教他一番何人不足信,却不料那少年竟是话锋一转:「却不知他是纵观全局,还是管中窥豹,更不知他会如何回禀于北少林的诸位师长,若是他所言与秦姑娘所说大相迳庭,秦姑娘又当如何自处?」 秦採桑不防他竟有此语,心中虽是惊奇,面色倒是转缓,「他们师徒理亏在先,未必不会倒打一耙,但色空和尚虽然死在荡寇剑下,向副帮主却也同时受他一掌,以致经脉断绝而亡,一验伤势,其情可知。」 谢沉阁仍是微微摇头,「尝闻秦姑娘与向副帮主有隙,缘何此次向副帮主竟会相助姑娘?」 他这一时一转话风,秦採桑全然摸不清他真正意图,她本因着他兄弟与江眉妩关系匪浅才耐心听到如今,但这时也不觉耐心耗尽,「小庄主到底是甚么意思?」 她语气渐重,谢沉阁却仍是不疾不徐道:「不是谢某针对姑娘,只是纵然证实向副帮主死于色空大师之手,也无法证明当时经过,秘籍一事,姑娘仍难解释清楚。」 「那依小庄主之见,怎样才算得上是解释清楚?」秦採桑烦不胜烦,不等他回话便接着道,「总之秦某并无虚言,若是他们不信,便叫他们说去,反正我清者自清。」 谢沉阁摇头道:「秦姑娘固然坦荡,可未必人同此心。」 「照直说罢。」秦採桑看住他,「小庄主想我如何解释?」 谢沉阁却不直言,只道:「请秦姑娘随谢某回庄,再慢慢计议。」 秦採桑断然拒绝:「那可不成,我还要去寻眉妩。」 谢沉阁神色一沉:「江姊姊下落不明,难道与此事无关么?」 秦採桑微微一怔,旋即又摇了摇头,「应该无关,进京之前她便已……便已离开了。」 谢沉阁眉头皱起,显然将信将疑:「是么?」 秦採桑实也不愿相信,只含煳应了一声,而后又道:「对了小庄主,我想向你打听件事情。」 谢沉阁道:「秦姑娘请讲。」 「我想知道……眉妩的故乡在何处?」秦採桑心中到底还是紧张,怕极了他说出她不想听到的那两字,竟浑然忘了那二字本是她提了出来,又是庄谐子先说知道,谢家兄弟无论是蒙在鼓里还是心知肚明,都决然不会说出双歧才是。 谢沉阁脸上露出一点疑惑,不过并没有多问,只道:「金陵。」 秦採桑大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怕是自己听错,接连追问道:「小庄主确定么?是金陵没错么?」 谢沉阁平静道:「应该是。」 秦採桑真真气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 谢沉阁忽地抬眼瞧了瞧窗外,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谢某曾听先父提起过,江家祖上经商,就在金陵定居,已是百年有余,更早的事我却也不甚清楚,所以只能说一句应该。」 就是说江眉妩未必早就知道双歧!秦採桑不觉振奋,「那么眉妩可曾去过京城?」 谢沉阁神情一凛,定定看住她道:「秦姑娘为何要问这些?」 秦採桑并无耐心与他解释,可又怕他不肯实说,只得草草讲了讲从尹白圻和徐速那里听来的事情,「我也实在是摸不着头绪,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小庄主,你若知道,就请告诉我罢。」 谢沉阁沉默一时,终于开口道:「江姊姊是不是去过京城,我也并不清楚。」在她期盼的眼神中顿了顿又道,「不过江伯母早亡,江伯父将江姊姊託付给家父后,早些年还曾回来过,江姊姊也与他一同出去几次,是近几年才音讯全无。江姊姊后来出庄,也是想寻江伯父的下落。」 秦採桑心道这样便说得通了,江眉妩没有骗她,江眉妩也不知双歧,至于她为何会去京城,也许是因为包婆婆去过京城,而她爹爹……对了,她爹爹许是为了报仇,所以一直在寻找包婆婆下落,所以紧追而去。 但……包婆婆果真就是眉妩的姑姑么?她心又是一沉,正郁郁时,忽而想起一事,不觉悚然一惊。 若是江眉妩发现了包婆婆就是她爹爹一直在找的人,那么,她会怎么办? 第191章 谢沉阁显然留意到她神情变化,「秦姑娘可是有什么线索吗?」 秦採桑心乱如麻地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谢沉阁望着她道:「秦姑娘若是方便,或可直言,谢某虽则不才,也可略作参详。」 秦採桑仍是摇头,「多谢小庄主一番好意,只不过我确实也该走了。」 「秦姑娘是担心江姊姊么?」谢沉阁平和地道,「其实江姊姊行事一向稳妥,不至有失,或许是江伯父归来也未可知。现在反而是姑娘的处境更险,不如至敝庄暂住,谢某也一边打听江姊姊的消息,秦姑娘以为如何?」 秦採桑胡乱地点了个头,「我知道,不过还是……多谢。」可她心里总是不能平静,非得要去亲口问问,亲耳听到,才算是了了一桩心事。遂草草地向谢沉阁抱了个拳,便径直越过他出门。 第411页 谢沉阁并未拦阻,看着她走近门口,忽而又道:「若秦姑娘一定要走,还请姑娘记住谢某这句话。」 秦採桑转过头看着他,「小庄主请讲。」 谢沉阁语声平平地道:「北少林的掌门师伯广和子,性情稍急,若他听说此事,到时不一定会听姑娘解释。」 秦採桑将这话稍一咂摸,再看那少年板正严肃的脸,不禁笑道:「小庄主,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其实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吧?」 谢沉阁轻轻咳了一声,未说什么。秦採桑却早瞭然于心,正色道:「我知道了,我若是见着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谢沉阁嗯了一声,又叫她且等一等,忽然将窗推开,口中唿哨三声,竟就有只羽鸽灵巧地飞来落在他手上。谢沉阁爱惜地抚顺它羽毛,向秦採桑道:「小列最灵性,我叫它一路随着姑娘,姑娘若是有事,便可依法唤它出来。」 秦採桑的重点却在别处,好奇地道:「小列?」 谢沉阁顿了顿才道:「辰宿列张之列。」 秦採桑哦了一声,不觉笑道:「不会还有小辰小宿小张吧?」 谢沉阁:「……有。」 秦採桑本来只随口一问,闻言倒不由得将他上下打量,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小庄主可真会取名字。」 谢沉阁默了一默,方才又道:「并非谢某,而是专司养鸽的郁先生所起。」 「郁先生?怎地我没见过?」秦採桑觉得能拿千字文给鸽子取名,也算是个有趣人物了,「下次我去,小庄主可一定要代为引荐啊。」 谢沉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句「一定」,接着叫她餵过小列东西,又教了唿哨之法,再让她试过一回,才放那鸽子去了。 秦採桑瞧了瞧桌上的饭菜,仍觉得实无胃口,就叫小二打包了她动过的几样,剩下的就留给谢沉阁,又嘱咐他莫要浪费,然后便与他告辞,又借了匹快马,望双歧而去。 她将扫把星留在京城,一来是因船上颠簸,二来是心中不安,总怕那祖宗再给她添点波折,但如今换了骏马,行速快且性温顺,她却又总觉得哪里少些什么,颇不是滋味。可见人心不足,从来如此,秦採桑不觉自嘲一笑。 她一路快马加鞭,不想愈近双歧,却愈踌躇。过了界碑,遥遥望见那福来茶楼的旌旗招展,更生了掉头而去的冲动,惹得一路行人纷纷诧异瞧她。末了狠狠一咬牙,终于还是催马过去。 本是要迳自到没名字庄去,却不料行至那茶楼前边,忽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她定睛一看,见是身着白衣的谢家子弟,便勒马问他有何事情。那少年只说谢酩酊在茶楼中相候已久,请她过去叙话。 秦採桑向来对谢酩酊颇有好感,听说他在,毫不迟疑地翻身下马,不待那少年指引下便大步踏进茶楼去。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客栈虽然改作茶楼,格局却未大变,不过街上人虽多了,楼中却竟并无多少客人,倒是三三两两地坐了谢家子弟。她四下一扫,便瞧见谢酩酊正坐于临窗一桌,望着她微笑。 秦採桑即大步过去,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随意地丢给店里伙计一句「白水」,便看着谢酩酊道:「谢庄主既有闲心在这里品茶,看来那些个石头教余孽是尽入囊中了?」 谢酩酊摇头一嘆,「说来惭愧,却是功亏一篑。」 秦採桑颇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谢酩酊苦笑道:「秦姑娘想必也看到了,这镇上近日来人甚多,都是慕名要进山庄,我们总不能尽数阻拦,沙破凉又精于易容缩骨之术,一个不慎,就叫他浑水摸鱼,连同杨姑娘一道走了。」 「连那姓杨的都走了?」秦採桑想起江眉妩来,不觉既忧且怒。那女子当日在山庄里可是对她们下了死手,她本是要以牙还牙,但想及有谢酩酊等人坐镇,料她肯定走脱不得,却未想到竟又生波折,若来找她麻烦便也罢了,若是去寻眉妩…… 谢酩酊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秦姑娘不必担心,阿眉向来谨慎,定有对策。何况温庄主与丁兄他们也已派人追查下去,不久应有消息。」 秦採桑给他道破心事,本要谢他劝慰,临了却又撇了撇嘴,「秦某并未担心什么。」 「是谢某失言了。」谢酩酊微微一笑,忽而推给她几个小小纸包,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厚着脸皮从庄先生那儿讨了些好茶叶,刚巧看见这茶楼,便进来试试茶,顺道也等等姑娘。」 这会儿那小伙计已涮过了杯,提着水壶在一旁相候。秦採桑便随手挑一包倾在杯中,一边看着那茶叶在水中渐渐舒展,一边稍带惊奇地道:「等我?」 谢酩酊点了点头,「秦姑娘的意思,我已听沉阁说过了,只是眼下却又有一点变故,不知姑娘可曾听说?」 秦採桑抬起头来看着他,不觉微微皱眉,「什么变故?」 谢酩酊呷了口茶,语气中竟带一丝隐约笑意:「京兆府的停尸房走了水,好些未审结案子的尸首都没了,色空大师的尸首也在其中。」 「就说大……大部分的官都不靠谱……」秦採桑在说出大兴两字前生生改口,「不过烧也就烧了罢,不就是个尸骨无存,他也该当。」她对色空散人实是毫无好感,若不是当时急着救向惊天,非得再补几剑才算泄愤。 第412页 谢酩酊并未评判她的刻薄言辞,疏阔的眉眼间仍旧依稀带笑,「但若是起火并非失察所致呢?」 秦採桑不由怔了一怔:「谢庄主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故意为之?」 谢酩酊摇了摇头道:「谢某也不知底细,只是总觉得事有蹊跷,斗胆一猜罢了。」 秦採桑见他如此,知是并无确凿证据,却也不由猜测着道:「不可能罢?烧了他老和尚的尸体有什么好处?不烧岂不是才更能证明是我杀的?」 「秦姑娘说得确有道理。」谢酩酊将茶杯轻轻搁下,仍是如同方才一般,含着笑道,「其实依谢某看来,若真是有人纵火,不过乎两种可能。」 秦採桑望住他道:「愿闻其详。」 谢酩酊手点在桌上,慢慢地画着圈,「其一,为着目前尚还不知的某个原由,也许是另有图谋,也许是自作聪明,也许是池鱼之殃,也许就真只是巧合。」 「其二呢?」 「其二……」谢酩酊眸中漾出一点笑意,「其二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得不为之。」 「不得不为之……」秦採桑沉吟片刻,不觉心中一动,「谢庄主的意思难道是……」 「不错。」谢酩酊看着她微微地嘆了口气,反问道,「秦姑娘真那般确定,受了向副帮主那一剑后,色空大师便已归西了么?」 秦採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根本未顾得上去看他。」 谢酩酊并无讶色,「还有一桩事,也有些蹊跷。」 秦採桑道:「什么?」 谢酩酊悠悠道:「这尸首……如何就会烧了呢?」 秦採桑不明所以,只觉他是煳涂,「这岂非……」言未有尽,忽然大悟,「那尸首本不该在停尸房!」 谢酩酊神情中颇带赞许之意,「不错,为人弟子,无论如何也该将师父带回去才是。」 秦採桑心道眉妩向来信任这位兄长,看来果然是有道理,经他一说,才觉得果真是疑点重重。她亦不是鲁钝之辈,此时略一思索,便即开口猜测道:「谢庄主的意思是,因为他不敢带回去?」 谢酩酊轻轻一颔首,「或许如此。」 理虽如此,但秦採桑仍不敢就信,「但……但还是不可能罢?他们可是师徒,该当情同父子才是。」 谢酩酊摇头嘆道:「这世上至亲骨肉亦能相残,何况师徒之谊?」 秦採桑忽然想起弒父杀母的江家姑姑,不觉默然,半晌方才又道:「既然有此疑点,谢庄主可能代我告知北少林掌门?」 谢酩酊却摇了摇头,「秦姑娘忘了一件事。」 秦採桑看着他道:「什么事?」 谢酩酊嘆道:「尸首一烧,线索全无,秦姑娘已是百口莫辩了。」 秦採桑不觉皱起眉来,「怎么讲?」 谢酩酊轻轻敲着桌面,「凌尘子抛下色空大师,也可有两个不得不。」 秦採桑心中已有了隐约猜测,「一是他不敢,二是他不能,可是如此?」见谢酩酊微微点头,又不觉皱眉,「但是,为何不能?」 谢酩酊摇头嘆道:「秦姑娘是当局者迷了。」 秦採桑略一思索,即刻明白过来,「石头教?」虽是徵询,心中却早已确信无疑。 「如此倒与传言相合,杀人灭口。」谢酩酊颔首,神情语气却并不沉重。 秦採桑冷笑:「真好计谋。可向副帮主的死又如何解释?他可的确是死在色空老和尚掌下,尸身尚在,证据确凿,难道他还能说鲸帮上下也本性不改,要重回魔道?」 谢酩酊不似她那般激动,平和地道:「也说不定,水自然是越浑越好。」 秦採桑断然道:「谁都可能,向少天决不可能,他对石头教可是恨之入骨,岂会同流合污?」 谢酩酊看她一眼,「那么,还可再来一次毁尸灭迹。」 秦採桑摇头道:「尸体我已送回吉星水寨了,这当口,鲸帮上下应该也全知道向惊天死因了,难道还全能灭口么?若真敢那样做,岂不更是做贼心虚?」 「纵然如此……」谢酩酊看了她片刻,忽地轻轻嘆了口气,「秦姑娘,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依你对向帮主的了解,他一定就会说出真相么?」 第192章 秦採桑转念一想,便知谢酩酊忧虑得不无道理,向少天个性其实略有偏激,若不是连云生杀他父亲在先,仇怨不共戴天,他也未必会转向八大家,遂就如实地道:「不一定。」 谢酩酊闻言轻轻一嘆,正要说话,却不想给秦採桑抢在先头,只见那少女勐地摆了摆手,连连说道:「算了算了。」 谢酩酊心中略略一讶,面上却是笑了:「怎么?」 秦採桑满不在乎地道:「管他出不出来做证,那和尚不是我杀的便不是我杀的,他们还能扭黑为白不成?」 「姑娘说的不错,只是人言可畏,不得不防。」谢酩酊轻轻一嘆道,「当然,谢某方才也都是姑妄言之,未必就有那许多周折,凌尘子不带大师回去,或许其中另有原因,无论如何,再过几日,想必就能水落石出了。」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呵,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邪不压正,余舟那小子多行不义,早晚也得作法自毙。」 谢酩酊微微一笑,「姑娘觉得此事与余舟有关?」 第413页 秦採桑不答反问:「谢庄主难道不这么觉得?」 「阜安一役后久无余舟消息,这次襄城之乱,夏西洲言语又模稜两可,谁知他是否真是出于余舟授意?」谢酩酊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无论如何,石头教在暗,秦姑娘在明,总是小心为上。」 秦採桑不置可否,呷了口茶,心里默默将各样念头过了一遍,忽然抬头望住谢酩酊道:「谢庄主就不怀疑我么?」 谢酩酊愣了一愣,随即竟是笑了起来,「谢某为何要怀疑姑娘?」 秦採桑却是神情肃然,冷冷地将话抛出:「秦某来歷不明,其实可疑,何况单只连云生传功给我这一点,便足以证明我与他关系匪浅,任我怎样解释,都无法辩白。再者,就如谢庄主刚才的猜测,也未必不可能真是我杀了色空大师,而后试图杀凌尘子灭口。向副帮主纵然死在色空大师手下,也未必不是误杀,至于放火,也许是毁尸灭迹,只是没想到能逃出个凌尘子去,所以便故意送向惊天回吉星水寨,以混淆视听。」 谢酩酊静静听她说完,面上笑容未改,只道:「若是连云生肯传功于姑娘,姑娘又为何要下手杀他?」 秦採桑摇头道:「我没杀他,自然是他传功后力竭而死。」 谢酩酊微笑道:「可谁都知道,谢某也曾亲眼见过,连云生是死在荡寇剑下。」 秦採桑怔了怔又道:「那也可能是……」 谢酩酊微微一笑,打断她道:「其实这本就是矛盾的,是不是?除非不是连云生主动传功,而是秦姑娘强夺功力。」 秦採桑点头,「是呵,若是我从一开始便说了谎……」 「若是秦姑娘一开始就说了谎,那便是谢某识人不明了。」谢酩酊仍是面带浅笑地打断了她,「秦姑娘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是谢某要说,信者自信,疑者自疑。如今色空大师与向副帮主俱亡,既无法证明秦姑娘无辜,可也同样无法证明秦姑娘有罪,若是凌尘子与姑娘的说法果真不同,两下里各执一词,那么自然会有人信姑娘,也会有人不信,而谢某只是相信秦姑娘,相信自己的感觉罢了。」他呷了口茶,在秦採桑的注视中又微微一笑,「其实世上事阴差阳错,有许多事本来简单,不过是人偏要往复杂处想,结果反倒化简为繁,秦姑娘以为呢?」 秦採桑瞧着那双幽黑带笑的眸子,忽然也忍不住笑了,「秦某果真没有瞧错谢庄主……不错,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是谢庄主也说了,信者自信,对我等习武之人而言,若说有秘籍传世,总是宁可信其有罢?其实我早该明白的,当初那本书一烧,其实结局已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纵然不是今日,不是色空和尚,也可能会有另一天另一人,是不是?」 「实在惭愧,谢某却是瞧错了姑娘。」谢酩酊静静看了她半晌,忽尔沉沉地嘆了口气,「姑娘心里既都明白,当知如今该暂避锋芒,假以时日,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那岂不是要我什么都不做?」秦採桑笑了笑,「谢庄主虽是一片好意,但秦某的清者自清,却不是这么个清者自清。」 谢酩酊正要说话,秦採桑却又接着说道:「再说了,谢庄主想我暂避一时,可是这个一时,究竟得有多久?若我自此销声匿迹,处境倒是安全了,但他们也许会说,我那是畏罪潜逃。」说着她重重摇了摇头,「不成,那绝对不成。不管在背后捣鬼的是不是余舟,我都非要将那厮揪出来,若是凌尘子说了谎,我也定得揭穿他虚伪面目,若谁还想问我要那烧没了的秘籍,呵,对不住,请先自焚再看。」她说着冷笑一声,抬头凝住谢酩酊,神情坚定,「总之这个关口,我是决不可能躲起来的,我也不信真就是栽赃嫁祸,还能留不下任何蛛丝马迹,等我……我会再去一趟京城,我还就不信,真能叫他们指鹿为马,一手遮天!」 「这么说来……」谢酩酊嘆了口气,「谢某终于还是劝不住秦姑娘么?」 秦採桑微微一笑,「贤兄弟的好意,秦某心领了。」 「既然姑娘心意已决,谢某本不该多言。」谢酩酊添一道水,復又抬起头来望着她,「只是秦姑娘若有此心,以谢某之见,到底还是宜早不宜迟。」 秦採桑自知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她还有桩牵挂放不下,谢酩酊看她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思,不觉轻轻一嘆,忽而举目望向窗外,低声道:「阿眉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她若心思已定,亦是决难转圜。谢某只怕秦姑娘一番辛劳,终是白费气力。」 「那也得试过再说。」秦採桑不觉咬牙,「再者说了,也许眉妩并非自愿离开……」 谢酩酊忽然对着她笑了一笑,不待她再辩解什么,只微微摇头道:「姑娘既有主意,谢某也不多言了,姑娘但保重就是,北少林那边,谢某也会尽力周旋。」 秦採桑终于是将那些话吞了回去,起身向他深施一礼:「谢庄主如此深恩厚意,秦某感激不尽。」 谢酩酊连连摆手,亦站起身来,「秦姑娘言重了,阿眉本如我亲生姊妹,说句冒昧的话,谢某心中也早将秦姑娘视作妹妹,妹妹有事,为兄为长,怎能袖手旁观?」 秦採桑闻言,顿觉心上一热,不由抬头冲着他灿然一笑,「既是如此,谢庄主若不嫌弃,我可要厚颜唤一声阿兄了。」 谢酩酊微微一笑道:「求之不得。」 第414页 秦採桑可不含煳,当即张口叫道:「谢兄。」 谢酩酊微微一笑,亦是温声唤道:「秦家小妹。」 秦採桑忽地扑哧一笑。 谢酩酊略带疑惑地看着她,「怎么?」 秦採桑眨了眨眼,「总觉得哪里奇怪,谢兄还是直接喊我採桑罢。」 谢酩酊倒不纠结,从善如流,「採桑。」 秦採桑便也跟着再叫:「谢兄。」 而后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同时一笑。秦採桑将凉到好处的茶举起一饮而尽,「今日仓促,也不拘泥那些虚礼,小妹以茶代酒,敬兄长一杯,尔后如有用着小妹之处,还望兄长莫要吝言。」 谢酩酊含笑喝尽杯中茶,「既是自家人,採桑日后也千万不要客气。」 「谢兄尽管放心,我最会不客气了。」秦採桑眨了眨眼,想及江眉妩,却又是觉得心中一酸。她们义结金兰之时,明明也说过真心以待,可如今却……不,事情还没弄清楚呢,她怎地总是先入为主。眉妩不至于骗她的,眉妩不至于再骗她的……她再将这话默默重复几遍,又看着不知在想什么的谢酩酊,语气重新轻快起来,「好了谢兄,小妹也该告辞了……」 谢酩酊目光忽地一凝,「採桑且先留步。」 秦採桑微微一怔,不解地看着他,「谢兄还有何事?」 谢酩酊不知想了些什么,终只是向她一笑,「没什么,就是再唠叨一句,千万小心。」 秦採桑看得出他本不是要说这个,心存疑惑,一时未动,忽是掠过一个念头,不由喃喃出声:「谢兄在这里等我……谢兄早知我要来……」她目光落在谢酩酊脸上,竟颇有些忐忑,「谢兄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那倒不是。」谢酩酊摇了摇头,「沉阁说你望西而来,我也只是心存侥倖,但你真的来了……没名字庄的事,我在百状山也问过曲先生,他只道天机不可泄露,并未多说什么,可我心中不能不有疑惑:什么人能将财物从连云生和余舟那里抢了来?我与他们交过手,一个连云生已不是易与之辈,更何况两人联手?」 秦採桑虽还不能确定包婆婆是不是江眉妩要寻的姑姑,但她既已答应了将那次会面当作秘密,便自然不可能失信,是以仍只摆出一脸疑惑,「我也觉得这庄子实在诡异,眉妩一向与我一起,只在庄中才分开了几日,所以我觉着其中定有古怪,才想先来看看。谢兄既是这样说,莫非谢兄心中已有人选?」 谢酩酊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所以才有些担心。」 秦採桑也只得道:「谢兄放心,没名字庄既立下不起争端的规矩,我在其中倒更安全。」 「话虽如此……」谢酩酊看她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只笑笑道,「总之要多加小心。」 秦採桑也沖他笑笑,「那小妹就先告辞了。」她见谢酩酊点了点头,没再相留,便就抄起桌上剩的几小包行出门去,这一次却是毫不犹豫地直奔没名字庄。 第193章 没名字庄门前果然聚集了许多人,秦採桑牵马过去时,就有不少人偷摸地指着她跟同伴窃窃私语,最近的一些她甚至听得清清楚楚,「是秦採桑么?看着像。不是吧?那不是骡子吧?」 也不知为何,她听着竟有些想笑。等她走到近前,那些人更是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她也毫不客气,便径直去到门口,仰头望住那阶上和蔼微笑的清矍中年人,「先生别来无恙?秦某不速又至,如有冒昧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管家客气又温和地道:「秦姑娘客气了,姑娘能够再来,实令蓬荜生光。」说着话将秦採桑迎上来,又唤过一旁捧着托盘的小厮,「姑娘既是老客,规矩便不多讲,请先挑间院子罢。」 秦採桑并不去翻那木牌,只盯着他道:「不必那么麻烦,若是方便,上次那间便可。又或者先生觉着我一人未免浪费,自然另当别论。」 「姑娘言重了。」管家笑道,「虚名院尚未待客,敝人这就叫人带姑娘过去。」 「那便多谢了。」两人不过交谈这寥寥数句,人群中已是议论纷纷,落在秦採桑耳中的无非是「真是秦採桑啊」、「她怎地又来这里」之类的言语,她也不甚在意,只似笑非笑地回头扫了一眼,看他们纷纷躲开视线,不觉又是想笑,她也真的笑了一声,方才昂然而入。 那院子与离去时无甚分别,藤叶仍青,葡架犹在,不过此时只她一人,未免便有几分空寂。秦採桑叫那领路的小厮去了,自己将行李拎进屋去,先在床上躺了,原本只是打算略歇一会儿,不知不觉却竟真睡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夜色已降。 秦採桑带几分茫然地在门前站了片刻,又回房取过些干粮吃了,便打算先去寻管家说话。只三转两转,那小厮也说不清管家现在何处,倒是一路上撞见不少生面孔的客人,秦採桑后来索性叫他先离开,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转。她是不怕迷路的,只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事情,再回神时,竟已到了湖边。 水面映着一弯薄薄的月,水边立着一个模煳的影。风起时月晃影动,波光轻摇,袍袖翩翩,竟是似鬼又似仙。 秦採桑虽是惊奇,倒也并不惧怕,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借着那上弦月色瞧清那人侧脸,不觉讶异出声:「先生还没走呢?」 白鬍子老者回过身来看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又转过去看那浩渺水面。 第415页 秦採桑晓得这劳什子鬼斧世家的传人一向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想着他不会再说什么,便告了声辞,正要退走,却不料他忽然又道:「听说姑娘一直在找双歧?」 此事秦採桑曾见人便询问,如今自然无可否认,便点了点头道:「是。」 班先生淡淡嗯了一声,又接着问道:「姑娘是要找这个地方,还是要找什么人?」 秦採桑不得不答道:「寻人。」她生怕他忽然话锋一转,问她要找的是不是这庄中主人,不由提心弔胆起来。 好在那白鬍子老者似只无意一问,接着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瞧这水面可有古怪?」 秦採桑看那水面波光粼粼,莲叶拥簇着初立的小荷,若在白日去看,定然更是一番风雅景象,但此时月光辉映下却也不遑多让,别增一种清幽之态,只是古怪处,她倒是瞧不出来了。她为人向来诚实,便摇了摇头道:「恕晚辈眼拙,还请班先生赐教。」 班先生淡淡地道:「这水中有机关。」 秦採桑微微一怔,她是知道这庄中各处都在包婆婆股掌之间,这水底下有机关其实不足为奇,只是班先生竟能看得出来么?看来那世家却也不是浪得虚名。 她心中正转着念头,却听班先生仍是淡淡地道:「此地机关,与班家同源。」 秦採桑不由一愣,「难道参建这山庄的,竟有先生族中之人么?」 班先生摇了摇头,「班家久不出世,更已多年不曾为外人设过机关。」 秦採桑不由得看他一眼,实不知他知道多少,可有猜测到包婆婆身份,「既是如此,那这庄里的机关,如何会……」她并未将话说完,但意思已很明显。 班先生竟是难得有耐心,全没在意她话中些许冒犯与试探,「班家的机关术虽从来外传,但这百余年中,却也难免有三次例外。一次是百年前为隐匿皇嗣,曾将技艺授予一人,但暗室建成之后,那人便自尽了;一次是四十余年前,有人硬闯我族中禁地,重伤我子弟数人,夺去一部鲁班经,后来便音讯无踪,至今下落不明。」说着他顿了一顿,又低头去看那微光粼粼的水面。 秦採桑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原本不想多问,可转念一想,似乎她全不在意才更显奇怪,于是便压低声音道:「那么先生莫不是怀疑,那部书便在此庄中?」 班先生不置可否。 秦採桑想了想又道:「若是四十余年前的话……晚辈似乎也听说过一个恶人,听说她弒父杀母,丧……心病狂,不知与先生说的可是同一个人么?」 「是。」班先生淡淡地道,「她叫作江浮岳。」 这是秦採桑第一次清楚地听说她的名字,心中不觉起了百般念头,同时却也是警铃大作。她明知道班先生突然提起这个,其中必有缘故,但还是忍不住想多问一点,想多确定一些,遂竭力压制住激颤的情绪,沉下声道:「弒父杀母,当真是天理不容,只是如此忤逆行事,不知其中可有旁的缘故?譬如说,并非亲生骨肉,又比如,自幼苛待,或者……」 她一时想不出更多来,便只抬头看着那白鬍子老者,小心翼翼地藏起心中那一份希冀,班先生却只用一句话便打消她所有期待:「并无缘故,她是个走火入魔的武痴,六亲不认,当时怕是早已疯了。」 秦採桑一时只觉脑中空白一片,喃喃地道:「是这样啊……那可真是……真是罪不容诛……」 班先生的声音中倒听不出什么情绪,「此人确实十分猖狂,一年中连战诸大门派,重伤多人,夺去功籍无数,后来却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直到现在,也无人知她是死是活。」 重伤多人?秦採桑忽地抓住一根浮木,「这么说来,除过生身父母,她倒没有旁的人命官司了?」 班先生淡淡道:「也不尽然,当时的温老庄主受她所累,疗伤时一息岔行,撒手去了。这帐自然也在她头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秦採桑不觉喃喃一嘆,想及那年在陇城听小二说起的温家故事,竟没料到世事兜折,她终是从另一处听到了一点端倪,「那么说来,也许这山庄跟她颇有渊源?看来天网恢恢,终归疏而不漏。」说归说,她声音里仍是不由得带上一丝苦意。 班先生一时没有回应,夜色中唯有虫声二三,断续萦响。秦採桑却是思绪万千,这白鬍子老者到底为何与她说起这个?莫不是在试探她么? 确实有这个可能,他既看出这机关相似,应知此庄多半跟江家有关。而她既心心念念要寻双歧故人,又可知那故人便是昔日的武林公敌?今日又与八大家是敌是友?或许谢酩酊当日的欲言又止,即是想问她立场究竟如何,最后却还是问不出口,所以转而叫班先生来试探。 可是她见过包婆婆的事,连江眉妩都不曾告诉,他们又如何能确定,这山庄主人就是她所追寻的故人? 等等,秦採桑心中忽地一凛,她虽然从没说起,但江眉妩真就看不出吗?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疏忽了什么,提起包婆婆时,她确实刻意装作沮丧,可江眉妩从来心细,未必就不能从她言行中察觉出蛛丝马迹。 若是如此,若是江眉妩知道她父女一直以来追寻的刻骨仇人,就是她一心敬佩仰慕的前辈…… 秦採桑忽然不敢想下去。 第416页 可她却又不得不想下去。 若真是如此,又要江眉妩怎么办?告诉她实情,然后拉着她一起报仇么? 而她又该怎么办?难道劝江眉妩不要报仇吗?可是那是……那是血海深仇啊…… 秦採桑只觉心乱如麻,头痛欲裂,眼前黑了又昏,几乎支持不住,正要先不管不顾地告辞回去,却忽听那白鬍子老者又淡淡说道:「江氏虽作恶多端,但这山庄应与她无关。」 秦採桑的心重重一跳,失声道:「怎么可能?」 班先生扫了她一眼,倒也没在意她的异状,「那鲁班经虽然高明,其中却多是经要之言,并无具体阐述,若只以之为凭,无异于闭门造车,更不可能有如此造诣。」 秦採桑也不知自己听到这话是悲是喜,但只木然地看着他道:「可若与江氏无关,庄中又为何会有这等机关?」 白鬍子老者并未立刻答她,只是仰头看住天上那一钩月,神情在明暗之间瞧不分明,语气平淡,毫无波澜:「百年之中,班家要术,只外传过三次。一次百岁前,一次四十年,最后一次由我所传。」顿得一顿,又淡淡续道,「一别故人二十载,原以为是黄泉人间之别,没想到却是千里共明月,君知我不知。」 秦採桑下意识地随他一起抬头,看他鬓角为月光所染,斑白如霜,听着他淡然无波的言语,心头忽有一念闪过,剎那间竟如醍醐灌顶,一切来龙去脉,俱都通透无比。 他不知道。 班先生也好,曲千秋也罢,他们都只猜到这庄主该是黑白婆婆,可他们却不知道,其实黑白婆婆就是江浮岳,江浮岳就是黑白婆婆。 原来黑是她,白也是她。 原来正是她,邪也是她。 原来是非善恶……皆由她。 第194章 秦採桑又在没名字庄留了三天。 定时起身,定时练剑,定时到漱清厅用饭,定时歇息,余下的时辰就在庄子里随意转转,实在找不着路才唤人出来。这山庄实是别具匠心的,有江南的小桥流水,有塞北的风烟壮阔,富丽的,朴素的,不同格局的民居风景一应俱全,叫她想起从前欲要游遍大兴的愿望。但她并不多想,只是一带而过,偶尔会去湖边跟班先生一起看鱼。 那白鬍子老者倒再没跟她讲过那么多话,仿佛那天晚上的事也不过是她南柯一梦。秦採桑也不问他,就挑块干净的石头坐了,望望天,再望望水,坐到时辰,又去吃饭。饭厅里照旧有人指指点点,她却也在意不起来,心中总是盘桓着太多念头,一直下不了决断。这么晃到第三日,差不多的时候她又到湖边,却未见到那白鬍子老者,找个人出来一问,才知他已经出庄。 她便点点头,又在湖边坐下,望望天,再望望水,那月已经渐渐地满起来,把天与水映得一样明净,湖面虽是静寂无波,她却知道这庄中所有的话都会被记录在册,那夜她与班先生的言语自不例外。可是包婆婆一点反应都无,她真是江浮岳么?若是,如何能完全不理会她?就不怕她说出去么?还是想不到她已知道? 她心里的问题有千千万,然她却也知道,最要紧的并非是那些问题和猜疑,而是她该下的决定。可那决定……秦採桑不觉嘆了口气,她平生从未曾如此犹豫,不知不觉竟坐到夜深,又坐到天明,直到庄中人过来恭敬说已到时辰,她才起身,牵了马,默默地出了庄子。 门前仍然有来有往,有进有出。管家瞧见她依旧客套一笑,说些盼她再来的话。秦採桑随意应付了两句,便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无论如何,要做的事情总得去做,等她查出些眉目,去过甘州,就真的离开大兴罢。 她也知若是存心陷害,证据本来难以留存,何况在没名字庄耽误不少时候,所以一路催马。好在坐下是良驹,加之连日急行,终是赶在那日城门关前进了京,趁夜看了京兆府的卷宗,才知事情大概。原来那院子本是小道玄易所有,当夜庄府进了贼人,惊动京都卫巡视,搜查间觉察那院子动静有异,破门进去才发现两人横尸在地。底下便是一些零散记述,最后以互殴致死结案。 牵扯到江湖中人,草率结案也很正常。不过现场连兇器都无,就能如此断案,也实在是太不尽责。秦採桑这么想着,却又不禁不解,既是如此,那么色空大师由她所杀的言论,到底是谁传出去的?要是人都死了,那院子如何在搜查时又有动静?莫非余舟那伙当时就在旁看着? 她再去被烧毁的停尸房看了看,记录上虽是意外失火,但当不足信,她且发现玄易与色空散人的尸首一併都没了,照理说玄易果真死去,应是死于凌尘子之手,但毁去他的尸体,又是为何?带着一堆疑问,她又去福满楼与那小院转了转,寻到些不知算不算线索的线索,觉得这些大抵已是够了,若那广和子不是蠢材,就该知道其中确有不少疑点,不至纠缠她不放。 折腾了大半夜,天色已然发白,她本想再走一趟护国将军府接回扫把星,转念一想,这一去也未必就准定回得来,何况所乘的马也还得还给谢家,遂就作罢,只独自出了城,一路北上。 她行的是官道,在茶楼酒肆歇脚时听人闲谈,津津乐道的也还是余孽害人之事。但叫她觉得奇怪的是,竟没人能确切说出北少林的态度。这倒是不太应该了,就算凌尘子还未到甘州,可这满天下沸沸扬扬的风声,怎会一点漏不过去?秦採桑也只能推测是好事,也许那掌门还是个明断之人,不会轻易听信谣言。 第417页 这日她终于行到洛阳,城中最大的客栈仍是那间悦来,进城后走不多时便看见旌旗招展。她犹豫了一下,仍是牵马过去,不想店中小二却迎过来,陪着笑说客栈已给人包下。 秦採桑本不甚想住这家客栈,但一听此话,却不由想起这家客栈当年被石头教包下的情形,反倒不肯走了。她正坚执要见那大手笔的客人,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唤道:「秦姊姊?」 秦採桑听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不由心中一动,然她还不及回头,便觉一道杀意瞬息而至。她从非坐以待毙之人,左行半步避开那锐不可当的第一杀招,同时拔剑,反手一挑,时机精准地撞上预想中的兵刃。剑刃交击,金石一颤,秦採桑夺得缓机,立刻换招再进,攻他那一剎出现的破绽,那人应变却也极速,长剑迴转,拦下那当胸一剑,剎那间两人又过数招,那人忽地迅速退步,收剑立定,紫衣犹然翻飞未止。 秦採桑也不追击,漫不经心地还剑入鞘,向那青年及他身后的少年少女抱了抱拳,一笑道:「一别数月,独孤兄尚无恙否?」 独孤措淡淡地道:「多谢姑娘关怀,还过得去。」说罢,自顾自经过她往楼上去,上得几阶却又一顿,「阿拓,腾出间房给秦姑娘。」 独孤拓应了一声,过去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小二说话。而姜珮鸣已跑至秦採桑身旁,满面喜色地道:「秦姊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听说……」说着一顿,左右看了看,脸上带出些不安与困惑,「江姊姊怎么没有和你一起?难道……难道因为色空大师的事么?」 「我们也听说了些事情,但决不信那等可笑谣言。」踱步过来的姜廷将眉皱起,「秦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吧?」 「是有些误会,我这便是要去甘州解释清楚的。至于眉妩……」秦採桑向姜珮鸣笑了笑,「她啊,她没事,只是有点事情要做,所以没同我一起。」看姜珮鸣还要追问似的,便赶紧换了话题,「对了,你们怎么会在洛阳?莫不是……来抓我的?」 姜珮鸣连连摆手,「不是!」 秦採桑不解她何以突然红了脸,「那是?」 姜珮鸣只不肯说,姜廷在一旁却笑了起来,「这时候知道不好意思了?」 姜珮鸣略羞恼地瞪了姜廷一眼,仍不做声。秦採桑看看姜珮鸣,再看独孤拓,忽然间明白什么,压低声笑道:「莫不是好事将近?」 姜珮鸣瞧了她一眼,又听得姜廷在旁只笑,一横心便点了点头,「是啊秦姊姊,这次我们就是去去求爹娘同意的,哥哥你笑甚么?我才不是觉得不好意思,男婚女嫁,本是很寻常的事么。秦姊姊,你说是不是?」 秦採桑忍不住笑起来,「是。」 姜珮鸣见她贊同,愈发得意起来:「反倒是阿兄你,到底几时才能给我寻个嫂子回来?」 「去去去,消遣起你哥来了!」姜廷倒是有了些侷促,咳嗽一声道,「都要做新娘子了,可好好收收你性子罢。」 「拓哥说我不用改的……」姜珮鸣声音不知为何忽然低下去,秦採桑本还有些诧异,但打眼一看,只见独孤拓正往这边行来,便即瞭然,不觉又是一笑,略略高声向他笑道,「独孤兄好福气啊。」 独孤拓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先瞧了姜珮鸣一眼,见她低下头去,也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向着秦採桑客气一笑道:「是,在下也这么觉得。」 姜珮鸣虽不作声,但显然也是欢喜,忽而抬头向着他笑了一笑。独孤拓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却又意识到身旁还有秦採桑这个外人在似的,立刻收敛许多。可秦採桑却仍是在看着他,目露疑惑,这少年从来是温文有礼风姿正好,不过就是太得体,倒仿佛不似真人,但她觉得他这个笑中多了一点东西,即使后来尽力在藏,嘴角抿下,可仍叫人觉得他其实是打从心底欢喜。 这个……便叫作喜欢吧?就好像何定看着江眉妩,姜沅看着姜涉,唯一不同的,是姜珮鸣也一样那么瞧着独孤拓。所以这个是……两情相悦? 秦採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很欢喜。 独孤拓颇给她笑得莫名其妙,终是忍不住轻咳一声道:「秦姑娘?」 秦採桑醒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到自己刚刚好像有些古怪,连忙收敛笑容,「嗯,怎么了?」 独孤拓客气地道:「房间已给姑娘收好,姑娘这就去放下行李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好啊。」她没叫姜廷和独孤拓帮手,只自己拎着包袱往楼上去,一边走一边随意问道,「对了,那么珮鸣你老家就在洛阳么?」 姜珮鸣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道:「不是,在京城,但我爹娘现在大概在凉州。」 秦採桑见她说这话时,两兄妹的神情都微微一沉,便知道其中必然还有隐情,但总是他们私事,他们无意多言,她就也没有追根寻底,「凉州啊?凉州挺好的,我还一直想去凉州看雪呢,可惜没有机会。」 姜珮鸣忽然精神一振,转过头来看着她道:「要不……要不秦姊姊你跟我们一道去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採桑看独孤拓嘴上不说,神情里却流露出几分为难,便摇了摇头道:「我倒也想去,只是还得去甘州解释,以后有机会再说罢。」 第418页 姜珮鸣显然也知此事棘手,瞧了瞧独孤拓,欲言又止。 秦採桑笑笑道:「放心,误会而已,解开便好。对了,我倒也认识一位姓姜的朋友,他现在京城,老家却好像是凉州的,说不准你们祖上倒还有亲……」 独孤拓忽道:「秦姑娘说的人,莫不是姜涉姜贤弟么?」 秦採桑稍吃一惊,「怎地,独孤兄也认识姜兄?」 独孤拓看了看姜珮鸣,忽然一笑:「岂止认识,我与珮鸣这场缘分,也多赖他之力。」说罢将他与姜涉相识的经过及两家渊源从头道来。 秦採桑听后竟也一时无言,想及那相识至今的几次见面,唯只笑道:「这可真是想不到的缘分。」 第195章 独孤拓跟着她一同感嘆不已,秦採桑却留意到,提起姜涉时,姜珮鸣好似又有点担心,独孤拓便如不经意般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安慰。她自己已是琐事缠身,随口问了一句,看他们面带难色无意直言,也就没有追问,只表现出来些许疲累,独孤措便极知趣地拉上姜氏兄妹告辞出去。 待他们一走,秦採桑就立刻仰倒在床上,将自己整个儿地摊开,当真是一动都不愿再动。 说来也巧,这间屋子恰是她被连云生扣留时住过的那间,她还记得清楚,隔壁左手边住着连云生,右手则住杨灿与扫把星,后来杨灿给温落潮弄得下落不明,就只养那头欺软怕硬的白眼骡。她尚还记得连云生那疯子翻窗进来强拉她出去喝酒,疯疯癫癫地讲些谢她搭救谷谷的话,也记得随后花怜月又来故意招惹,甚还给她下春。药,而后余舟过来,兜头浇了她一身井水;也记得她在走廊上听花怜月房中动静,头一次见识到世上真有磨镜之事,后来才知那时的女孩儿便是古怪精灵的曲六么…… 如今这些人,两个做了她剑下鬼,一人成了一把灰,还有个死无葬身地有个活无安定处,又有俩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数来数去,倒只剩个她,独自躺在这空荡荡屋里,竟还能怀想往事。 若是再往后想,也是在这间客栈,她第一次见到江眉妩。 江眉妩……江眉妩…… 她忽然间觉得委屈,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明明眉妩也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包婆婆就要是江浮岳? 秦採桑忽地一跃而起,翻窗出去拎了一串酒罈子回来,又翻上屋顶。月色很淡,不过极轻的一撇,倒是繁星铺了满天,一仰头便能瞧见那晶亮的星星点点。她挑个地方坐了,拔了酒塞却也不喝,只凑到鼻间嗅一嗅,又原封不动地装回去,自己也觉得这等行径有些可笑,但也无妨了,反正也无人会敢取笑她。 她就这般打开又封上,乐此不疲地不知玩了多久,忽而听得有轻轻脚步声在后响起,不觉面色微微一沉,「独孤少主,秦某今夜实是不想再动手,还望你见谅。」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番说辞起了作用,独孤措倒当真没有动剑,只走至她身旁站定,突兀地道: 「秦姑娘有心事?」 「当然有。」秦採桑真是觉得他好笑,一面玩弄着手中的酒封,一面漫不经意地道,「都被说成石头教余孽了,怎会没有心事?」 「误会罢了。」独孤措的语气里一如既往地带一点高高在上,「何况北少林掌门至今都无表态,说明其中定有隐情。」 「那就最好不过。」秦採桑不置可否,忽然抛给他一坛酒。 独孤措虽然讶异,却也并没有不接,「秦姑娘这是何意?」 秦採桑瞧着他紧皱的眉头,也不知打哪里忽地冒出个荒唐念头,「不知怎地,总感觉少主你像一个人。」说着却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过绝对不可能就是了。」 独孤措却没有就此不问,只淡淡道:「谁?」 秦採桑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简短道:「余舟。」 独孤措看她一眼,仍旧长眉紧蹙,似是不悦,「秦姑娘如何有这等念头?」 「少主别生气,秦某瞎说罢了。」秦採桑却是忍不住一笑,「义薄云天除恶务尽的独孤大侠,当然不可能是那等藏头藏尾的宵小鼠辈。」 何况早在洛阳时,她已见过他二人当面对峙。她所以如此,只是因为突然觉得,这两人虽则天差地别,讨人厌的感觉却是一般无二。 见独孤措仍是深沉地看着她,显然并不满意她这等敷衍作答,终于正色道:「秦某一句玩笑而已,少主莫往心里去,若非要秦某说个子丑寅卯,也即是少主与那余舟给秦某的印象都不怎地好。不过话说回来,少主竟肯陪独孤兄一道北上,倒真出乎秦某意料,就此说来,少主为人兄长,也不算全不称职。」 独孤措定然听得出她话中几分褒贬,倒却没有翻脸,只淡淡道:「秦姑娘谬赞了。」 「少主当得呢,只是要再接再厉才是。」秦採桑说罢,丢下句后会有期,便就势站起,纵上邻房屋顶,几起几落,转瞬去远。 独孤措并未移步,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又低头看了看屋顶上一字排开的几只酒罈,忽而拔开酒塞,仰头灌下一大口去,才復又抬头望了望那黯淡月色,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轻声一嘆。 秦採桑一开始其实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她只是突然不想跟独孤措说话,更不想立刻就回房间去,是以初时也许只是想去透一口气,但几个起落后,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路有些熟悉,于是顺着记忆走了几步,而后鬼使神差的,她最终转到了那大树前头。 第419页 当初连云生那疯子便指着这树说他的壮志豪言,时至今日,石头教却早已分崩离析,大抵只剩个余舟还在苟延残喘。 她就说么,这地方风水不好。 连云生却还央她将谷谷葬在这里,也不知安的究竟是什么心。不过也罢了,不利活人,兴许能旺死人也未必。她绕着那树转了一圈,摸索过后,终是寻到了树根下那处稍稍鼓起的小土包,当年她并未敢立下石碑,只在树干上刻过一道不显眼记号,不论那少女生前造过多少罪孽,死后无碑无坟,也终归一抔尘土罢了。 若作此想,百年之后,她又何尝不是?往常想要的百世流芳的名头,她现今却竟也提不起兴趣了。不过她也并没有多灰心丧气,毕竟前辈说过的,心之所向,九死未悔,现在她只是想要试试另一种活法罢了,既是随心,又何必沮丧? 秦採桑仰头看了看那亭亭华盖、繁茂枝叶,忽地将身一纵,跃上树去。那树可当得是城中至高处,不知为何也从无人动念伐它,或许是因还兼有神树之名,此时她居高临下,便可将连云生心心念念的万魔山庄尽收眼底。也不知洛阳知府是不敢还是如何,这盖了一半的庄子竟也未曾拆去,此时虽夜,稍远的民居中却也偶有灯火犬吠,唯有此地一片幢幢黑影,寂静无声。 她静静看了片刻,想起当年连云生的连篇豪言就不觉想笑,将视线收转时,不经意瞧见有个黑影正往这边来,心中不由一动:这深更半夜的,哪个寻常百姓敢来此地? 秦採桑立时觉得不妥,握住荡寇,且屏息不动,只盯住那黑影渐渐走入树下,竟忽然在那小土包旁一坐,开始絮絮叨叨:「对不起啊,今个儿我来晚了,你莫得冒火。那娃子不知咋地,今儿有点闹腾,不过你放心,我刚把他哄睡了才过来的。」 秦採桑一听那声音就觉得熟悉,再听几句就完全确定,夹杂着蜀音的磕绊官话,不是杨灿又是哪个? 但杨灿跟这儿做什么呢?他知道那是谷谷的坟么?他口中的娃娃又是哪一个?她差点都忘了屏息凝神,但听得他一桩桩地念叨下去,心中渐渐起了个不敢置信的念头:听他话里边的意思,这些日子,竟是一直跟萨摩待在一起么?这人到底对谷谷情深几许啊?他不知谷谷姐弟当时都要杀他的么? 她简直震惊得无以復加,几乎忍不住当即冲下去问个明白,但又顾虑他不说实话,好不容易才耐住性子听他唠叨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他起身,忙不迭地悄悄跟上去。 杨灿并未走出太远,便转进一道小巷里,显然熟门熟路地开了最后一间的门。秦採桑讶异不已,他竟是就近寻了一间民居住下,当真是用心良苦。 她跟着他过去,且不忙进屋,只从门缝望进去,见他先径直往东厢去,隔着门看了一会儿,开门进去一时,出来将门掩上,然后忽地嘆了口气,才又往西厢去,将门关上,半晌再无动静。 秦採桑料他差不多睡熟,便轻手轻脚地翻进院子,也学他的样子,往东厢看了一眼。夜色中也只能瞧见那床上窝着一个人影,却无论如何瞧不清模样。 秦採桑想了一想,轻轻推开房门再轻轻带上,蹑手蹑脚走至床边,低头一瞧,哪还认不出这张粗粝面孔?确确实实就是消失许久的萨摩。杨灿竟当真做了这等事……定睛再看,却见他竟是给铁链缚在床上,想来杨灿还不算毫无准备。 这早已是大人身量的孩子一向恶煞凶神,脸上写满生人勿近,但此时在睡梦中倒还算安稳,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好梦,嘴角竟还依稀带了笑意。 秦採桑沉默片刻,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料萨摩竟忽然睁开眼睛,一双蛮牛似的眼直勾勾地盯住她不放,始先茫然无焦,渐渐却竟凝出刻骨的仇恨,举手将铁链拉扯得铮铮作响,喉咙里同时闷出几声悽厉的嘶吼。 这变故猝生,秦採桑不觉一愣,左右一望,瞥见床头有一团布,便立刻抓过来堵住他的嘴,干完才发觉自己本有更好选择,正欲再补一手,却听西屋里起了动静,似是杨灿边唤着边匆忙起身过来。 秦採桑还未想好究竟如何处置,下意识冲出屋子,却与院里的杨灿撞个正着。两相对视,二人同时一怔,杨灿手中的刀紧了又松,哐当堕地,一霎之后,他人也随之屈膝跪了下去。 第196章 秦採桑由最初的愣怔中清醒过来,如何能不知他这是有事相求,登时将神情冷了一冷,「你别这样,这样也没用,赶紧起来跟我老老实实地讲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灿好歹也曾与她相处一段时日,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便也没有歪缠,听话地站起身来,但听着屋中簌簌作响不止的铁链声,脸上不禁浮现现出忧色,小心翼翼地道:「杨某不敢隐瞒,定会一五一十地说明白,但、但秦姑娘,能否先让我……」说着回头望了一眼,「我先叫他安静下来,也免得打扰到邻居。」 他口吻既是商量的,目光又是诚恳的,确确实实是个哀求的样子。秦採桑却记得这大汉从来最要面儿,又还死鸭子嘴硬,纵算心里知错,口头上也鲜少服输,未想到多时不见,竟会为谷谷姐弟做到这等地步,今昔差距之大,令她不由暗自一嘆,面上却仍无表情地道:「管他作甚?闹腾也不可能就这一日,邻居想必心里有数,你且说话。」 第420页 杨灿忙忙摇头,「不是的,他听话得很,很少这么闹的。」 「很少,那就还是有了?得了,少同我废话。」秦採桑冷笑一声,不给他再争辩的机会,「我问你,你还晓得他是哪一个吗?」 杨灿似是想不到她怎会问这样的问题,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才点头道:「当然晓得,是、是萨摩。」 「你看我做甚?我没煳涂,是你煳涂了!」秦採桑一看就知他心里在琢磨什么,没好气地道,「你既晓得他是哪一个,怎地还敢包庇他?你打得是什么主意?脑壳里塞的莫不全是稻草么?」 杨灿完全不敢还嘴,只嗫嚅道:「我晓得,可、可这娃子是无辜的……」 「他无辜?」秦採桑立时便怒了,「这些年因他姐弟而死的人,难道不更无辜?」 听她提及谷谷,杨灿不由神色一黯,但仍小声地分辩道:「可这娃娃心智不全,并不知他自个儿在做什么,俗话说得好,不知者无罪,何况……」他在秦採桑冰冷的视线里打了个哆嗦,却还是坚持着说完,「何况他现在已经改悔了。」 秦採桑抑下就到嘴边的冷笑,暂且未驳斥他,「改悔?怎么个改悔法?」 「他已再不食那些了……」杨灿连忙说道,「有时实在受不住,我就买些猪脑给他吃,他也乖的,从未再害过人。他到底年纪还小,秦姑娘就给他一个机会罢。」 秦採桑莫置可否,看他半晌,忽然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 杨灿才说一个字,就给秦採桑打断:「别给我扯那些无不无辜的废话,是不是为了谷谷?」 杨灿默了默,到底心一横点了头:「是。」 「竟还真是……」秦採桑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说,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你咋啷个傻豁豁?难道没人同你讲过吗?你,同我,都差点死在她手里!她对你可没半点意思,是要挖你心吃的,你晓不晓得?」 杨灿闻言,双手渐是紧攥成拳,青筋尽起,最终却只默默无言地垂下头去。 秦採桑看他那副模样更是来气,将他数落一通,忽而想起桩一直忽略的事来,「对咯,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会被抓去氓阳山庄?」见杨灿只不说话,思前想后,不由不敢置信地猜测道,「你后来不会又去找她了罢?」 杨灿虽仍不答,但秦採桑看他神情,已知自己猜中,简直恨铁不成钢,甩下句:「你可真有出息!」便径直走向东厢。 杨灿大惊失色地追上去,「秦姑娘,你要做什么?」 秦採桑冷冷道:「为民除害。」 杨灿脸色勐然一变,却仍不敢恃强顶撞,「秦姑娘,他还是个娃娃!」 秦採桑一顿步,冷冷地看着他,「娃娃又如何?只要做错了事,一概要付出代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杨灿仍是张开双臂拦住她,满眼恳求地道:「秦姑娘,可他那时并不知他在做什么……不知者无罪,何况这娃子自幼无父无母,身世委实可怜……」 「够了,旁人也身世可怜,旁人也罹患重病,怎不见得都去挖心食脑?」秦採桑本来并无一定将萨摩置之死地的意思,但愈听杨灿急切解释,不觉愈发愤怒,「他姐弟两人杀人之时,可有想过人家亦有父母子女么?既有当初,便知今日。你给我让开!」 「秦姑娘!」杨灿知她若要强来,自己实是无力阻止,可又实在不甘,终于忍不住喝道,「就算是官府治罪,却也有个有心无心之分,如何到了秦姑娘这里,就非要一概同罪?」 秦採桑原已拿定主意,但听得他这话,却仍不由一怔。 她一向认定错了便是错了,无论本心,做错便得付出代价,这世间才可能公正。可那孩子自幼被谷谷教养成人,她教他以善为恶,以恶为善,他的是非本就不同旁人的是非,他都不知对错,难道真能以世上的对错去评判他么? 杀人偿命确实不假,可杨灿说的也没错,律法之中,无心伤人和有意行兇,却也是不同罪罚。 她本来清楚这点,憎恶与惧恨兼而有之,还似乎隐杂着一分莫名的不想承认的怜悯,所以才至于有所迁怒,偏激过甚罢? 再说了,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杨灿?她自己不也逃避了,隐瞒了,包庇了……那个人么? 她根本就算不得大公无私呵……是她太瞧得起自己了罢?秦採桑忍不住自嘲一笑,终是驻步未动。 杨灿见她停下脚步,就又放低声音,喃喃道:「我也晓得她不是好人,我也晓得这娃子是做了错事,不错,杀人偿命,可她也已经拿命还了,但这娃子……他罪不至死啊!是,我也晓得我这话,那些死了爹娘娃娃的决不会认同,可我……我舍不下我这一点私心哪!秦姑娘,我求求你,若真要一命偿一命,你把我的命拿去罢!」他捡起自己的刀走至她面前,双手捧起,復又跪了下去,十分恳切地看着她,「秦姑娘,就拿我的命换他的命,好不好?」 是,一点私心,谁没有那一点私心? 秦採桑低头看着他满是祈求的双眼,忽然轻轻摇了摇头。杨灿立时露出失望神色,正再欲说什么,秦採桑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就这么……这么喜欢她?」 她其实有些不解。她护着包婆婆,盖因自幼教导之恩,委实不忍,是以束手旁观。可谷谷之于杨灿,却又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了。她三番五次欲置他死地,欺他瞒他害他,他又如何还能以命来换她阿弟平安? 第421页 杨灿忽地怔了怔,继而脸上现出一丝迷茫,久久未曾说话。 秦採桑以为他不愿启齿,也无意太过为难,正要说罢了时,杨灿却忽然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不确定,「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那是不是喜欢,但、但是只有她不一样。我说句话,秦姑娘可不要生气,我、我这前半辈子,都不怎么瞧得起女人。」 说完他自知理亏地低下了头,生怕秦採桑发怒,可这句话,却又是不得不说似的,好像不说,便没法完全说明他的心情。 秦採桑果然冷笑一声,「这我知道。」若非如此,那日在紫金山下,她也不会率先出剑针对,「然后呢?难道见了她,便瞧得起了?」 「也不是。」杨灿小心翼翼地道,「我一开始,更是瞧不起她。我与秦姑娘说过的,那时她救了我的命……」秦採桑忍下了一句她后来也想杀你,可杨灿显然看出来了,神情却并无变化,「是,她后来想要杀我,但是说心里话,我不在乎。秦姑娘也许不信,可我真是愿意的,如果她吃了我的心就能活下去,我愿意的。她、她也只是想活,像我……也只是想过得好一点……」 秦採桑沉默了一下,打断他道:「别说这个,她救了你,而后呢?」 杨灿深吸一口气,「秦姑娘也晓得,我怕血,打小就是。」终于将这事亲口承认,他仿佛放下了什么担子一般,再不吞吐,「我也不晓得什么缘故,我爹娘都没这个毛病,我却是见了血就头晕。可我不敢跟我爹说,因为他对我期望很大。秦姑娘莫笑话我,我、我其实也算有些天赋,爹教我的招式,最多三遍,也都能使出来,我爹一心指望着带我回去扬眉吐气,可我还是丢了他的脸。我不敢伤人,因为我怕……我爹很失望,就赶我出来。我也对自己很是失望,越失望,越不肯认,但我仍然做不到。 「起初她救了我,我也对她没有好脸色,还骂她猫哭耗子假慈悲,骂许多难听的话。可她并不生气,每天还悄悄地来给我送吃的,还给我洗衣裳,还跟我说莫担心,她会帮我出去,从没人对我那么好过……」杨灿脸上竟现出点笑意,「我也晓得她不是好人,虽然她有苦衷,那又如何?她就是恶人,虽然我那时,我……以为她无辜。然后是在阜安,我发寒热,她竟会为了我顶撞温落潮,还寸步不离地照顾我,不管我说得如何难听,还对我说,承认害怕也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她会、她会陪着我,直到我能做到……直到她没法子再陪……」 秦採桑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可那都是假的……」 杨灿点了点头,神情似笑似哭,「我也晓得全是假的,但我没法不当成真的,我去找她要一个说法,还是她拦下余舟不要他杀了我。她前前后后救了我那么多回,是真的是假的,真能说得清楚么?看到快要死的她,我还是没办法。」说着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那个笑看得秦採桑心中一颤,竟无端生出不忍来,实是讲不出别的话,「没得错,我是傻,没得救了,可是千错万错,我也想代她赎罪。这娃子……起码这娃子是无辜的,秦姑娘若是不愿亲自动手,我便、我便自尽……」 「自尽?」秦採桑忽地嗤笑一声,「你手够不够快?」 杨灿怔忡了一下,而后咬了咬牙道:「我能……」 「能什么啊你?」秦採桑嘆了口气,取过他手中刀径直插回鞘中,拍了拍他的肩,「再说你若死了,将这麻烦丢给我么?我可没耐心替你带孩子!」 「这么说……这么说……」杨灿不敢置信地瞧着她,然后欲重重磕下头去,「多谢秦姑娘。」 「你别谢我。」秦採桑一把将他扶住,在他错愕的神情中冷冷地道,「今日是我,明日换了别人,可不一定会如何。而且若是他再犯,我连你一起,都不轻饶。」 杨灿连连点头,「省得,我省得。」 此时屋中铁链声息已消,杨灿情不自禁又要往后张望,但才扭了扭头,就又克制住自己。秦採桑瞧出他急着看视萨摩情况,虽是已决意知而不言,却也无心再留,便道:「行了,我走了,你赶紧进去看看吧。」杨灿才迟疑了一下,秦採桑已摆摆手,迳自往外走去,出了门,不禁嘆息一声,才又提步。不想刚走到巷口,却竟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唿。 秦採桑心头一凛,转身沖回院子,只见一道黑影逾墙而去,她本来要追,忽听得屋中传来一声呻。吟,霎时也顾不得别的,疾步走去,瞧见屋中形势,不由一愣——那油灯微光之下,杨灿竟仰面倒在地上,胸口且插着那把大刀。秦採桑沖至近前,探他脉搏已弱,知已无力回天,不觉微微一恸,抬头再看那床上铁链已开,空无一人,不觉咬牙切齿,正待去追他回来,却未料到那向来畏血的汉子却忽然睁开眼来,拉住她袖子,费力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秦採桑要凑得很前才听得清他在讲些什么:「答、答应我……给机会、给他……」 事到如今,秦採桑由不住动怒,也管不得他是不是行将归西,只脱口叱道:「你是不是疯魔了?!伤你的难道不是他么?」 杨灿却仍重复着道:「他好了的,好了的……求、求……」说到最后,实是气力不济,不再言语,手虚虚搭在她袖上,一双眼却仍执着地看住她。 秦採桑知道她只需轻轻一挣便能挣开,可此时心头恻然,竟是无论如何都拂不出手去。 第422页 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也许萨摩本来真是好了,也许萨摩只是装着能骗过他,可是无论如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又能如何?何况设若她不来,设若她未发现他们,也许……也不会发生这等事。 秦採桑心中万千念头闪过,终是点了点头,望住他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地道:「我答应你,留他一条生路。」 得她应承,杨灿似是卸掉心头大石,缓缓地闭起眼睛,嘴角浮出一个微微的笑来,撒开手去。 第197章 秦採桑探得他心跳脉搏全无,不禁黯然一嘆,且将他放在床上,自己则逾墙而出,追了一段,终因耽误时机而失去踪迹,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放弃,趁着夜色将杨灿的尸身搬到树下埋了,又回来将屋中血迹打扫一番,窥得天色已然发亮,心知此事决不可叫独孤措兄弟知觉,便预备着先回趟客栈,假说告辞,而后干脆搬来此地,再慢慢查访。 却不想回到客栈时,店小二却送上一封信来,说那几位客官已经走了。秦採桑拆开信来,见是姜珮鸣所写,无非是叮嘱她一路小心、日后有缘相聚。她匆匆看罢,将信一折收好,倒也觉得省事,这样她就不必再多解释,也不须急着搬走,随意用了些吃食,就出门去打探萨摩下落。 她想着仅凭一己之力,难免有顾不到之处,是以预先去洛阳府走了一趟。幸而那管事的还是左冯源,她都不必多费口舌,他就应承下来帮忙,兼且立刻派出人手去。 只是衙役官差加上她自个儿一连寻了三日,却仍未发现萨摩踪迹,好在也没听说哪里出了可怕的人命官司,她最怕是萨摩又惹下祸来,伤及无辜,那时她纵有心,也无法保他性命,少不得要愧对杨灿了。但是久寻不见,也不知他是真正改悔,还是早已离开洛阳,是以她这几日终是忐忑难安,甘州的事更无意去管,只盘算着再找两天,若是还没消息,就得换地方再找了。 但天大地大,又去哪边相寻? 忧急交加,她火气是一日旺过一日,却无奈平白髮作不得,只得一次又一次压制下去,嘴角都冒起一小串燎泡,吃饭说话都牵扯着发疼。 这日好不容易挨着吃过午饭,正等茶凉下来喝过了再继续去找,偶然抬头一望,却见大堂里正进来一老一少两个道人。说是道人,打扮却又有些不伦不类,手中执着拂尘,脖上却挂了一串佛珠,竟是不僧不道。搁在从前,秦採桑必是要惊奇一番,如今她却已知北少林自来如此,早就见怪不怪,倒觉得这二人来得正好,能代她捎个口信回去。 这几日江湖上的热闹事早换了旁的,沸沸扬扬只传公主和亲,秦採桑偶或听得一耳,心中也是唏嘘,不过自己诸事缠身,实是管不了那许多,甘州虽还顾不上去,但遇上这两道人,自是不能轻易放过。 她再定睛一看,那年少的一个,岂不就是色空散人的徒弟凌尘子么?这可真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凌尘子显然也看到她,同那年长的说了些什么,二人便一齐向这边走来。 那年长道人身材长瘦,脸色稍青,双颊略凹,面相倒还算得上和气,走近前来,拱手一礼,便即双目炯炯地盯住她道:「阁下便是秦採桑秦姑娘了?幸会幸会,贫道乃是北少林广和子,此乃师侄凌尘子,秦姑娘应早知了。」 原来这道人就是谢沉阁口中的掌门广和子了,倒也没他所说的那般不讲道理啊?秦採桑如是想着,看他们还算客气,也就起身还了一礼,「正是秦某。」她说话嘴角扯动,颇觉疼痛,就更不耐烦兜圈子,「道长请坐下说话。」 广和子并不就坐,左右一望,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採桑看他一眼,莫置可否,站起身来,慢慢走入后园中去。悦来客栈向来以宾至如归为信条,后院多建亭台迴廊,倒也算个幽静去处,她走一段就落在后面,凭他伯侄两个挑地方。 广和子也未推辞,这道人行起路来步子颇重,也不知是习惯使然,又或是刻意展示内劲。但秦採桑只由着他去,心中盘算着他二人来意,想着若真动手,该如何脱身。 广和子一直走至那小亭之内方才停步,仍不就坐,回过身来看着她,「姑娘请了。」 秦採桑却不急着坐,一面打量他两人,一面抱臂倚在亭柱上,「秦某适才吃得过饱,还是站些时候来得舒坦,道长请自便。」 广和子闻言并未勉强,却也不坐,只仍目光炯炯地看住她,不知心中在盘算什么。 秦採桑可不管他盘算什么,因了色空散人,她对北少林也连带着没甚好感,看广和子不言语,便开门见山地道:「道长是为令师弟的事来的罢?传言当不得真,其中尚有误会,秦某愿意解释。」 广和子摇了摇头道:「姑娘无需解释,此中因果,贫道都听凌尘子说过了。」 秦採桑不觉诧异地看了凌尘子一眼,原来竟是她与谢酩酊小人之心了么? 不过广和子既然已知真相,缘何又不澄清呢?难道是待到今日亲来道歉之后,再gg天下? 再者如此一来,她杀色空散人的谣言,又是谁传出去的? 莫非……罢了,人就在这里,何必胡思乱想,直接问不就是了?于是她看住广和子道:「既是道长已知真相,还请道长代为澄清,秦某感激不尽。」 第423页 广和子微微点了点头,「自是贫道应做之事,秦姑娘不必担忧。」 秦採桑忽然发觉这道人语气里似并无歉意,再一回想,他竟从始至终根本没提过「抱歉」二字,心中不禁微有火气,不过转念再想,也指望不了色空散人的师兄能讲什么道义,他们不倒打一耙,已是好了,便尽量缓和声气道:「既是如此,那就多劳道长了,秦某尚还有事在身,恕不能奉陪。」 「姑娘请留步,」广和子却叫住她道,「贫道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一定答应。」 秦採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个态度是求人的态度么?不过事情已经清楚明白,还有什么不情之请?莫非就因此才不早宣告天下的么?秦採桑到底是好奇,且还有所提防,不想当先转身,便道:「道长请讲,秦某若能做到,尽力便是。」 「姑娘必是能的。」广和子显得胸有成竹,「前几日小徒从京中传出消息,说是色空师弟的遗骨因官府看顾不力,已尽丧在火场中了。凭他所作所为,得此下场,实乃咎由自取,但这都是他一人之失,却与北少林无干。况且,色空师弟说到底也是受奸人蒙蔽,一时失察,连累姑娘和向副帮主,决非本意,罪魁祸首究竟仍是石头教余孽,还望姑娘看在八大家同气连枝的份上,一齐剿灭该教余孽,为向副帮主与色空师弟报仇。」 他咬字极是清楚,面色又是凛然,若略去话中意思不提,倒真似在宣扬大义。秦採桑一开始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只以为他想她莫迁怒石头教,但听到后来,却愈发觉得不对,不可置信地看住那面色淡然的道人,「道长的意思难道是……令师弟与向副帮主,都是为石头教所害?」 广和子点了点头,「不错,姑娘深明大义,此事盖因石头教而起,只追究他们,便已够了。」 秦採桑还期望是自己会错意,「那么依道长的意思,令师弟失察,究竟是如何个失察法?」 广和子淡淡道:「失之谨慎,误中奸计,连累他人,但最后以命相偿,换得姑娘一线生机。」 秦採桑声色已然渐冷,凌厉地看了凌尘子一眼,「这就是道长所知真相?真相却不尽然如此。」 「不过表象罢了。」广和子也看了看凌尘子,「石头教阴险狡猾,意图挑拨离间,这才是真相。」 秦採桑看那二人情态,心下已是清明,广和子并非不知何为真相,只是为了旁的缘故,不肯承认。 她冷冷道:「那么秘籍呢?」 广和子看了她一眼,「石头教杜撰之物,用以挑拨,岂能中计?」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可向副帮主的尸首我已送去鲸帮,原委也早说明,此时改口,怕不能使鲸帮子弟信服。」 广和子忽而露出一分轻蔑之色,「鲸帮那边姑娘不必担心,贫道自有分数。」 原来尽数做好安排了。秦採桑心头火气翻涌,「道长为何要这么做?」 广和子淡淡道:「贫道方才已然说了,此乃色空师弟一人之失,与北少林无干。」 秦採桑从来颖悟,不由嗤笑一声:「原来是为了颜面么?」 广和子不承认却也不否认,「秦姑娘近日为天下猜忌,流言纷纷,间中滋味,想必并不好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色空虽然做错了事,也当由他一力承担,岂能连累师门受天下耻笑?」 真是本末倒置。秦採桑不屑道:「道长这般做法无异于掩耳盗铃,有朝一日水落石出,岂不更令天下耻笑?」 广和子声色忽厉:「只要秦姑娘深明大义,此事便无人可知。」 秦採桑冷笑道:「若我不答应呢?」 广和子看她一眼,眸光冷厉,「姑娘还是答应得好。」 秦採桑可不惧他,「这倒奇了,我还偏不愿答应,道长又能如何呢?」 广和子看了看凌尘子,「小徒因知真相,一路受人追杀,侥倖未死,才得以告知贫道真相。可幕后主使,究竟何人,岂非只有他最清楚?」 秦採桑怒火上涌,气极反笑:「你威胁我?」 广和子心平气和地道:「贫道不过是想两全其美,那秘籍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杜撰之物,秦姑娘心里想必最是清楚。」 「道长愿意扭黑为白,秦某也无可奈何。」秦採桑生平最受不得旁人威胁,气血上涌,更与他针锋相对,「但秦某只知有一是一,那日发生何事,就是何事,决不可能有一丝隐瞒。」 广和子脸色一沉,「这么说来,姑娘是执意要喝罚酒了?」 秦採桑嗤笑一声:「不好意思,秦某一向不爱喝酒。」 广和子神情愈沉,初见时那点子和气早已消弭无踪,拂尘一盪,竟隐有杀气凛冽。 秦採桑早做好动手准备,眼皮都不抬一下地道:「怎么,道长莫不是想杀人灭口么?」 凌迟之在旁低唿:「掌门师伯!」 秦採桑但不闪不躲,微笑以对,荡寇却蓦然出鞘二分。 广和子瞪她一眼,冷嗤一声,终是拂袖而去。 「道长若要杀人灭口,秦某随时奉陪。」秦採桑瞧他背影,还忍不住挑衅,「哦,错了,是报仇雪恨。」 广和子身形一顿,继而又铿锵而去。 凌尘子满脸忧急色,小声向她道:「秦姑娘多心了,掌门师伯不会那么做的,他老人家只是爱惜门派名声,还请秦姑娘多多体谅。」 第424页 秦採桑没想到凌尘子会将京中事据实以告,此时又小心解释,对他倒改观不少,她由来又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要是广和子跟她好声好气,她也未必不会应承,只事已至此,她也不会迴转,再想到那一併死去的小道士,心中还是存疑,「玄易是你杀的?」 凌尘子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师父只叫我带他出去,或许是石头教的人做的罢。」 秦採桑想了一想,又想再问旁的,广和子在前头却忽地怒喝一声:「还不走?!」 凌尘子向她歉意一笑,便转身小跑着跟了上去。 第198章 秦採桑望着他两个消失在小道尽头,又嗤了一声,偏过头去本是要说什么,恍见身畔并无一人,不觉自嘲一笑,登时又牵扯着嘴角发疼,忽然觉着,或许该去药铺开一剂清热降火的方子。 她默默地坐了下去,联繫起刚才广和子话中之意,估计此事全是石头教从中作梗。她也真是流年不利,出门遇煞星,被扯进这许多事来也就罢了,可如今连云生那疯子都尸骨无存了,余舟还一直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当真是执着得很,难不成这两人真有甚么私情? 但余舟真要是活着,她也未必就是他的对手,直接冤有头债有主,一刀切,来个痛快多好?余舟究竟是跟着连云生一起疯呢,还是有甚么旁的企图? 罢了罢了,她又不疯,才琢磨不透疯子的想法,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余舟顶好是藏严实了,莫落到她手里,不然……哼。 她暗暗咬牙切齿一番,站起身来,又接着出街找人。 说实话她并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连洛阳府的差役都寻不到人,极可能萨摩已经离了洛阳,但凡事毕竟仍有万一,不切切实实地将整座城翻上一遍,她没法踏实。只是今日见了广和子同凌尘子,她不敢直接拿着萨摩画像问人,也就在街上随意行走,暗暗留心。如是转悠了半个下晌,忽而听到有人在吆喝着卖糖葫芦,想着那酸酸甜甜滋味,到底忍不住犯起馋来,便循着那声过去,打算买上一串。 那小贩举着高高的糖葫芦架子,平常在人群中已是显眼,然如今吸引去秦採桑全部视线的,却是他身旁的那一人。那人身量已与大人无异,面庞上却带着几分稚气,眼巴巴地看着那鲜艷欲滴的红果,那小贩在街上停停走走,他便也跟着在街上停停走走,视线须臾不离。 正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採桑也顾不得如何会如此凑巧,当即悄无声息地掩过去,一把扣住他命门。 萨摩受了惊似的全身一颤,转过头看见她,却非如她预想一般满面煞气,而竟是绽出个惊喜的笑容,「姐姐!」 秦採桑却是有惊无喜,惊愕得险些撒开手去,这孩子由来有一股蛮牛般的劲头,脸上便写着世人皆可恶凡人皆可欺,仿佛下一时就要拎起重锤敲破旁人的脑袋。可此时他脸上的欢喜却真真切切的,是孩子般的欢喜,是瞧见亲人的欢喜,是毫不掺假的、得到心爱东西的欢喜。 秦採桑心中讶异颇重,不禁皱起眉来:难道她是认错人了么?可萨摩难道也有个双生兄弟吗?不可能罢?没听说啊? 但慎重起见,她还是开口问道:「你是谁?」 萨摩被她问得一怔,「我?」他忽然皱起眉来,好似是想了又想,却无论如何寻不到答案,因之现出焦急而痛苦的神色来,「我……我是谁?我、我……」 瞧着他困惑又挣扎的模样,秦採桑心中不禁浮出个猜想,打断他费劲的思索,指了指自己道:「先别想了,你且说说看,我是谁?」 萨摩顿时又高兴起来,不假思索地叫道:「姐姐!」 秦採桑不由得皱起眉头,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些作假的痕迹,可这孩子肯开口说这么多话已是稀奇,何况做出这等天真之态,怕是更非他所擅长,再者说,这样做又有甚么意义?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任由他叫她姐姐,是以便即摇头道:「我不是你姐姐。」 萨摩顿时难过起来,却还是固执地念叨着:「你就是我姐姐!」 他那等小心地、期待地看着她,叫秦採桑忽而想起小时与她闹别扭的召明磊。不像后来被她欺负多了也跟她作对,也不像再后来整日死皮赖脸地黏她,那时候的小胖子还摇摇晃晃地走不稳路,脸皮像薄薄的一张纸,她只需讲一句我不是你姐姐,就能成功地叫他哇哇哭着跑去找母后告状。 可是眼前的这个大孩子,这作恶多端的杀人魔,如何能摆出同她弟弟那样的神情,如何能够这般无辜这般天真地叫她姐姐? 秦採桑忽然怒从心头起,声音不由自主地冷冽起来:「不准叫我姐姐!」 萨摩显然是吓了一跳,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秦採桑懒得多言,冷哼一声,抓起他便欲回客栈去。 旁边的小贩看了半天,却忽然抱起不平来,叫住她道:「哎,小娘子你等等,不是我说你,你这做人家姐姐的,怎么回事啊?你这弟弟脑子有点煳涂罢?你怎地也跟着一道煳涂?也不知道看好,放他一个人在街上走,他要真出点事,你难道倒高兴了?还凶,凶什么凶?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人,怎地这么拎不清?来,小兄弟,这糖葫芦白送你,莫哭了,跟你阿姐回家去。」 他这一连串责备又快又急,秦採桑都没来得及反应,反应过来也懒得解释,但心情复杂地看萨摩抬起头来,欢欢喜喜地正要接过那串红艷艷的糖葫芦,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心来看她的脸色。 第425页 那小贩催道:「咋个啦?拿着啊!」又瞪了秦採桑一眼,「怎么着,糖葫芦都不许人吃啦?」 秦採桑瞧了瞧他,也懒得分辨,只道:「拿着吧。」 萨摩欢喜地应了一声,如获至宝地从小贩手里拿过来,用双手紧紧地捏着那根签子。 小贩点了点头道:「对喽!」又再看了秦採桑一眼,念叨了几句,方才转身,吆喝着走了。 秦採桑这当儿平静下来,倒是颇有点啼笑皆非,看萨摩时,见他单只捧着那串糖葫芦,却竟没有下口,此时见她瞧他,忽地往前一递,讨好地道:「姐姐,你吃。」 「不准……算了。」秦採桑盯了他半天,终是嘆了口气,罢了罢了,跟个傻子计较甚么?「你吃吧,我不吃。」 萨摩哦了一声,才终于张大嘴咬下一颗,嚼了几口咽下去,笑得见牙不见眼。 秦採桑眼前晃过的却是他饕餮血肉时的狰狞模样,不由一阵反胃,只觉他笑得甚是刺眼,没好气地甩出一句「跟着」,便赶紧转身大步走去。 萨摩倒也听话,忙不迭地跟了上来。秦採桑每每不放心地回头,都能看见他讨好的笑,看得她心里一紧,赶忙再回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加快脚步。 如是两人一先一后,终于到了客栈,秦採桑管小二要来几根绳索,预备将他绑在房中。萨摩乖得很,不挣扎也不反抗,伸出手任凭她绑。但秦採桑也没有因此就对他多点好感,照旧将他捆得结结实实,再封上他穴道,然后才略感放心地出了门。 她先去洛阳府跟左冯源打了招唿,谢过他相助之义;又去集市上置办些物件,买了辆马车,打算载萨摩去小竹林,瞧瞧他这病是真是假。等办完了事回到客栈,见萨摩还五花大绑地歪在椅子上睡着,才算是真正舒了一口气,扯过把椅子来在旁坐下,把刚顺路买的糕点挑出来吃上两块。 吃着吃着,她视线落到萨摩脸上,顿时又有一点反胃,便暂且将点心收起,托着腮犯起愁来。这孩子身量颇大,又生得壮实,平日里将眼一瞪,便似足个恶煞凶神,凶戾且骇人。此际熟睡之中倒是没有往昔的戾气,可鬓髮糟乱,浓眉粗目,瞧着终归是不像甚么好人。 错了,他确实不是甚么好人。 秦採桑看着他酣睡模样,想起杨灿,不由得嘆了口气。她心中其实一直纠结,不知自己仓促之中应下杨灿,是对是错。以前千般罪孽,若归因于他不知世事,可人非草木,总该有情。杨灿这些时日对他照顾周全,他却恩将仇报,这孩子连情义都不讲,留他性命,又能如何? 但他此时将前尘百般事都忘却,若非作伪,那么放他一马,改过自新,却也未为不可。 若是如此,也算对得住杨灿的一番盲目情深。 秦採桑不觉一嘆,不经意间垂头,见萨摩手中竟还抓着那光秃秃的签子,不由得微微一愣,半晌后,终又是深深地嘆了口气。 隔日天刚发亮,她便将萨摩塞上马车,自己也换过一身装束,以免引起不必要麻烦。她一路都小心留意着广和子二人动静,原以为他们不会罢休,定会再来寻她,那时若他们认得出萨摩,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是以她本打定主意,若是广和子能收敛脾气,她倒也能考虑不开口拆穿, 但想不到这两人却如同人间蒸发,竟再没出现在她面前,也不知是不是凌尘子劝慰有效,或者广和子自己终于想通,悬崖勒马。但他们不来,她也落得个轻松。除过萨摩总还要叫她姐姐外,一路倒还顺心。 这日她带着萨摩在路旁吃茶,偶然听到邻桌的两人提及色空散人的名字,便多留意了一下。他们声音虽压得很低,奈何她有心探听,便分毫瞒不过去,茶水未冷,消息她已尽知:原来色空散人进京的原委,竟是不知给谁捅了出来。 那两人像有什么顾忌,生怕被旁人听了去,言辞也极谨慎。不过也难怪,漠北如今和大兴结亲,骂色空散人是卖国贼,不也相当于拐着弯骂皇上昏聩? 不过色空散人进京的缘故,秦採桑当然是一早就清楚的。 她与江眉妩出了没名字庄没多久,曲千秋就找了过来,请她去帮忙引开色空散人,助姜涉一臂之力。她当时倒也问过他怎不亲自出马,又与姜涉有何渊源,那老头儿只语焉不详,说甚么天机,又说甚么恩义。她一向看色空散人不顺眼,京城又还顺路,姜涉兼是她好友,便最终答应下来走这一趟。 没想到后来又发生种种事情,她最终还是没亲自教训成色空散人,可人既已死,那也罢了。 在那两人之后,路上她又听得不少议论。原来此事一出,色空散人几成过街老鼠。普通百姓瞧不上他,背地里骂他和请他来的厉万成贪慕荣华,是卖国贼;江湖中人更是看他不起,嘲讽他与官府勾结,丢武林的脸,还说他死在秦女侠剑下,实乃大快人心,甚还有人在传,什么秘籍什么和石头教勾结,搞不好也是他们反咬一口。 秦採桑觉着若是广和子听了这番话,非得气煞不可,但那也没法子,毕竟纸里包不住火,天下没不透风的墙。不过说来也怪,此事她没时间去说,余舟与广和子不可能去说,那么,会是谁呢?只是有人无意发觉,还是……会是眉妩么? 第199章 秦採桑不觉轻轻一嗤,是又如何呢?她现今是无颜见她,何必做此无谓之想?她这念头才不过一闪而逝,那厢萨摩又失手打碎一个茶杯。秦採桑当即瞪他一眼,萨摩自知犯错,委委屈屈地往后缩着不敢看她。 第426页 就如一拳打上棉花,完全使不得力,秦採桑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最终也只得赔钱道歉,拉起他走人了事。 再过几日,广和子终于出来说话,说他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凌尘子侥倖逃得石头教追杀前来见他,才知真相。他自责闭关日久,对门下弟子疏于管教,才至出此孽障,使石头教有可乘之机,还连累秦姑娘遭受不白之冤,深感愧疚;又道现今已将色空散人逐出师门,且立誓与石头教不共戴天,唿吁天下共诛残魔余孽。 这言论传到秦採桑耳中,也仅是付诸一笑。 看来那道士还知道堵不如疏,亡羊补牢,没有一蠢到底。虽然还是大抵推到石头教身上,但那也算不得冤枉,反正她的罪名既是洗脱,也就懒得跟他计较细枝末节,这事便算是翻过篇了。 秦採桑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车厢,现在只需弄清楚这小子是真傻假傻,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家去了。她想着就要离开这令她且喜且忧的地方,心头不觉百味杂陈,忽而听得一阵扑棱声响,抬头望时,只见一只灰扑扑的羽鸽。秦採桑忽尔忍不住一笑,摊开手伸出去,那鸽子便轻巧地飞落在她掌中,她解下鸽子腿上绑的小锦囊,抽出字条来看,却是谢酩酊恐有危急,嘱她小心为上。 秦採桑寻思了一阵,实在想不到险从何来,最后灵机一动:或许当时谢酩酊未知广和子态度,怕广和子会迁怒于她罢?这么一来倒就说得通了,看来这小鸽子飞得还是不够快啊。 她本打算给谢酩酊回信,但想想取纸笔也麻烦,再说眼看就到金陵,不如直接过去见他省事。秦採桑这样想着,就戳了一下那鸽子的小脑袋,打发它去后,便带着萨摩继续赶路。但一来她精神奕奕未觉疲惫,二来记混这路上境况,等夜色降下,四野寂寂,才恍悟已错过可投宿的村镇,无可奈何,只得权且在车上凑合一晚。 这时节夜间也不寒冷,不过今儿天总是绵绵的阴着,秦採桑还是叫下萨摩来生了堆火,就着水吃了些干粮,才赶他上车去睡,自己则就靠在车辕上,闭上眼睛,顺了一遍清心诀。似睡非睡地眯了一会儿,秦採桑不知为何心中一悸,勐地睁开眼来,恰看得远天边一道光亮闪过,紧跟着传来闷沉沉的雷声。 秦採桑忽而想起那鸽子灰扑扑的羽毛,触手时软塌塌不同往常,那时不曾留意,此时却觉不妥,越想越觉得好似是沾了水气,飞快地默算过日子,不觉悔嘆不已,连唿倒霉——竟是恰恰赶上了黄梅时候。 若不尽快赶路,到时道上泥泞,马车难行,怕是只能徒步。可被温落潮逼着在山林中跋涉的事,她还记忆犹新,实在不想再经歷一遍。何况车上并没有备雨具,她记路又记得七零八落,万一不甚走错闯进山里……秦採桑不想见到那等局面,立刻跳下车来,重新套马上辕,盘算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若碰上个村子,寄下车马借来雨具就最好不过。她扬鞭一挥,马车就又晃晃悠悠地走动起来。 萨摩仍旧安静得没有声音,也不知是没醒,还是醒了不敢做声,但于秦採桑而言,只要不给她添乱,两者也无甚不同。 她此时听着一声近似一声的闷雷,只盼着能早些见到人家。然而事与愿违,没能走出多久,那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不算大却也决不小,地面不多时已经润湿,看这架势,不须一个时辰,怕就难以行路。兼且虽然无风,可那车篷挡不住她整个身子,到底还是湿了半边臂膀,湿漉漉的贴着难受。 流年不利啊……秦採桑幽然一嘆,竟是咂摸出些许天要亡我的滋味,正说认了命,能走多远便算多远,却忽看见前头泼墨似的夜中竟闯出一点光来。 秦採桑不禁精神一振,忙不迭催马,可料不到看着近却实则远,又在路上足足磨了半个时辰有余,才终于瞧见那光切切实实的在眼前。 可惜不是甚么人家,只是孤零零的一座土地公公庙。 而庙里将那火光生起来的,也不是哪路神仙下了凡,似只是普通的江湖过路客。秦採桑悄没声息地掩近时,正看见其中一人顺手捞起供桌上的果品,往嘴里送了,含煳不清地说道:「三哥,得亏咱们见机快,才寻着这地避雨,这雨下得够骤,你看多乎能停?」 他这口子腔调不知是何地言语,满嘴话里又有些个词她不明其意,但连猜加蒙,倒也能领会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这两人是好是歹,她遂不急着进去,且站在檐下继续听着。 被叫作「三哥」的男子背对着她盘腿坐在地上,正把淋湿的外衣架在火上烘烤,闻言嗤笑一声道:「停?黄梅时节家家雨,解下么?」 先前那人三两下啃完一只桃子,又在供品里翻翻捡捡,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我解不下,三哥你就说罢,到底多乎能停?」 「多乎停?反正不是尔格。」三哥哼了一声,「这梅子雨起开了头,没个十天半月是停不了。」 那人瞪大了眼,满脸不信道:「三哥你莫诓我,咋个能下那么久?不是老话讲,早雨睛一日,晚雨到天明吗?」 「你还解下老话了?」三哥倒是笑了,「但这梅子雨和咱们那儿的可不一样,你要是不信,等着瞧就是。」 「三哥都这样说了,我当然信,但真要是一直不停,」那人愁兮兮地看了看外头的天,「这湿格淋淋的,咱们咋办?难道还要戗风走?」 第427页 三哥冷哼一声,「咋地了?吃不了苦?」 「那可不是,三哥你莫冤枉我。」那人凑到火堆前头,愁眉苦脸地开口道,「我就是觉着,这不是耽误工夫么?那东西谁不想要,要是给人家占了先,咱们不就又白忙活了?」 三哥抬头削他一眼,忽又嗤笑一声:「说你憨,你还真是不聪明。」 「是撒,我不聪明,可我要不憨些,哪能显得出三哥你英明?」那人也不生气,冲着他讨好一笑, 「三哥你要是早有妙计,就快些跟我讲下,也安安我这傻子的心,得不得?」 「好罢。」三哥似是满意他这态度,清清嗓子,终于勉为其难地开了口,「你也说那东西谁都想要,这话上下嘴皮一碰就讲得出,可真弄起来,哪那么容易干得成?单说合你我两个的力,就保准打得过那碎女子么?」 「三哥说的是,那碎女子连姓连的都干得过,」那人耷拉下脑袋,丧气地道,「咱两个,怕不还够人一勺烩。」 秦採桑早就觉得颇不对味,怀疑这两人口中说的那「碎女子」就是她,「那东西」是传得沸沸扬扬的秘籍,现在听到「姓连的」三字,更是确信无疑。不过也当真可笑,休说那秘籍已毁,就是没毁,凭这鬼祟的兄弟两个,也敢妄想从她这里拿去?她倒想听听看,这三哥有甚么锦囊妙计! 「你这也太长他人志气。」三哥摇了摇头,「姓连的本事是大,可我听说那碎女子生得稀样,老话讲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东西到底是咋个得来的,谁说得准?」 那人恍然大悟,满脸敬佩地道:「三哥英明。」 秦採桑当即气煞,忍了再忍,才没有立时冲出去各赏这两人一个窟窿,一面含着怒气听下去,一面不忘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个帐。 只听那三哥得意地笑了一声,又接着道:「当然了,今日不同往日,那碎女子得那东西的日子也不算短了,难说有多大长进,冒进不得,你看色空老贼不就吃了大亏?咱们还是不能轻敌,你方才也说了,要抢这东西的人肯定不少,就叫他们打头阵也使得,咱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那人不解道:「渔翁之利?」 三哥点了点头,慢斯条理地道:「硬的要是不行,就来软的,解下吗?」 「解不下。」那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咱们同那碎女子又没有交情,难道……莫非……」忽然瞪大眼睛,「三哥想使美男计?」说着看了看那三哥,又摇了摇头,「不得不得,做不来做不来。」 「你想到哪里去了!」三哥恨铁不成钢,伸手照他脑门上弹了一记,「我问你,广和子老贼是咱的什么人?」 那人凛然正色:「仇人!」 三哥语气缓和了些,「我再问你,石头教又是咱的什么人?」 「三哥你煳涂了?」那人似是在三哥眼中看出杀气,赶忙正色道,「也是仇人!」 三哥哼道:「最后我再问你,仇人的仇人,是啥?」 那人故态復萌,茫然道:「是啥?」 三哥看他一眼,只甩给他一句「自个儿想」,就又自顾自接着道:「总之,咱们可以先同那碎女子搞好关系,然后……」说至这里,忽地一顿。 那人见他不往下说,颇是着急地追问道:「然后呢?」 秦採桑却知那三哥为何突然住口,她来时顾虑情况不明,就将萨摩留在车上,不知那小子是不是等得心焦,竟在这个关口出来寻她,大声唤着「姐姐」,越行越近,也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里面那两兄弟虽不甚精明,到这等时候,却也都发觉异常,对视过后,一人悄悄起身,一人则按刀喝道:「什么人?」 秦採桑没好气地瞟了眼湿淋淋的萨摩,索性拉住他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在那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冷冷一笑,随之似模似样地学起他们的声调,「……同那碎女子搞好关系,然后呢?」 第200章 那两人听秦採桑将刚才的话接续下去,目光狐疑不定地在她与萨摩之间交替打量,摸不清二人来歷身份,一时倒是不敢轻举妄动。静了片刻,那位三哥方才换了官话,打个哈哈道:「我兄弟两个本是过路,谁想撞着这场大雨,只得在此暂避些时,两位可也是避雨来的么?看二位打扮也像是江湖中人,在下杨序,敢问姑娘如何称唿?」 秦採桑起先还没甚头绪,此时一听他讲话,却觉得那口音与凌尘子他们十分相似,脑子里电光石火地过了几个词,心中已然有数,不禁瞧住他冷冷一笑:「何用甚么称唿?方才不是叫得很顺口么?」 杨序神情一变,试探道:「姑娘莫非就是秦女侠么?」 秦採桑心说这人脑筋转得倒也不慢,只她却自然生不出甚么好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甚么女侠?区区一介碎女子罢了。」 杨序心中暗暗叫苦,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适才放浪狂言,原是杨某冒昧,自知有罪不敢开脱,所幸秦姑娘大人有大量,想来定不会与杨某计较。」 「计不计较的事随后再说。」秦採桑心说厚颜无耻到了这种地步,也算是个人物,「你叫杨序?木字杨?」 杨序点头道:「是。」 秦採桑莫置可否,又看向另一个,「你呢?」 那人手里还攥着个啃了一半的沙果,听他三哥与秦採桑一问一答,早瞠目结舌神游物外,听问到他,愣怔片刻才把魂收回来,忙答道:「杨季。」 第428页 秦採桑点了点头,心说果然不出她所料,又是一对大刀会余孽。她将萨摩推去火堆旁坐了,自己则往供桌旁一靠,抱起双臂,看着那心怀鬼胎的兄弟两个,要笑不笑地道:「那就接着说说罢,同我处好关系,然后呢?」 杨季有些发怔,这姑娘的确是生得稀样,比他那泼辣的七妹还来得好看,似笑非笑、薄嗔带怒都叫人捨不得挪眼,若是正正经经地一笑,怕不得勾魂夺魄?折在这样的美人手里,连云生实在是死得不冤。 杨序却是没那么多歪心思,背地里只不住叫苦,但看杨季一副直眼的样儿,就知指不上他,暗骂一句,而后自个儿硬着头皮道:「秦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杨某实是并无恶意,姑娘试想,这仇人的仇人,岂非好做同盟?」 「那可未必。」秦採桑打从心里瞧不上他,「两位不是大刀会的么?难道不是本就与我有仇?」 「姑娘此言差矣。」杨序摇头道,「杨某兄弟是大刀会的不错,但就跟向少天向帮主兄弟一样,咱们兄弟也早放下屠刀改邪归正了。」 杨季在一旁跟着点头,「对,我们同他们不是一路。」 听杨序提起向家兄弟,秦採桑不觉暗自一嘆,神情倒是缓和三分,「无凭无据就说改邪归正,也太容易些了罢?先别忙解释,我且问你们,既然都是大刀会的,你们应该认得杨蔓罢?」 杨序面上筋肉忽然不自觉拧紧,咬牙道:「当然认得!」 杨季亦是恨恨地补了一句:「化成灰也认得。」 秦採桑本是想打听杨蔓下落,看他们如此反应,倒真觉着有些奇了,「怎么?她姓杨你们也姓杨,又都是大刀会的,难道不是亲戚?哦对了,听说她是七当家的,莫非你们只是会中小卒?」 杨序忽然冷笑道:「杨某宁可同她毫无关系!」 「那便是有关系了。」秦採桑直觉从他那儿怕是暂时问不出话,便转而看向杨季,「怎么?她做了甚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杨蔓那碎女娃本是我们嫡亲妹子,该当是一条心的。」杨季语气里也带着愤慨,只是并无杨序那般强烈,「谁知我兄弟两个拿她当亲妹,她当我们是假哥,倒是一心跟旁人走。要不是她受了蒙蔽,把爹爹卖给杨程那浑人,大刀会哪可能垮得这般快?」 秦採桑默默一忖,看来连云生收罗这些门派的做法倒是大同小异,都是买通叛徒,里应外合。散花宗是花怜月,红莲教应是夏西洲,早灭了的东缪狼不在其列,稀里煳涂的鲸帮说不准,大刀会看来就是杨蔓几个。不过杨家这些人竟连至亲骨肉都出卖,真可谓是狼心狗肺,甚于连云生了。 且慢,说到底这些也都是他们一面之词,说给她听,谁知是不是包藏祸心? 不过既被大雨困在此地,索性问个虚实,听听他们到底有甚图谋,也无伤大雅。 正这般想着,那边杨序缓和下怒气,却是轻蔑地嗤了一声:「认贼做兄,一厢情愿,总归妇人见识就是了。」 秦採桑最听不得这等言语,当即学着他们的腔调冷笑道:「来与仇人结盟,你们两个倒是不憨哈?」 杨序同杨季不知她突然发甚么脾气,面面相觑,一时噤若寒蝉。 秦採桑已是无意与他们啰嗦,但只冷冷问她想知道的:「杨程又是哪一个?」 「最可恶的一个。」杨季答得痛快,「打小就不是甚么好人,暗地里给大哥使绊子,欺负二叔家的……」 秦採桑可没兴趣听他连篇累牍地从小见大,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没要听这些。」 杨季讪讪地哦了一声,果然没再往下说,只拿眼去看杨序,「三哥,还是你来说罢。」 杨序察言观色,并未过分执着于杨程的罪大恶极,力图将杨家关系简单说来:「是这样,家父那一辈兄弟三人,大哥与我、四弟和杨蔓都是同胞骨肉,二叔早年离家,杨程同杨威则是小叔的儿子,杨程也是我们这一辈兄弟中的老二。家父乃大刀会的龙头老大,如无意外,他老人家百年之后,本该由大哥接任他的位子。但四弟说得不错,杨程此人忘恩负义,引狼入室,结果家父与大哥被他逼死,小叔不肯与他合污,拼死护着我二人逃出性命。杨程那小人却要赶尽杀绝,这些年石头教势大,我二人给他逼得隐姓埋名不敢露面,直到秦姑娘除去连贼,他一干人销声匿迹,才敢出来活动。因此秦姑娘的恩德,我兄弟二人……」 秦採桑冷冷地道:「莫废话。」 「是。」杨序立刻打住话头,讲起杨程,又是咬牙切齿,「不论如何,我兄弟两个总是要寻他报仇,秦姑娘定也要除恶务尽,所以……」 话说到这个地步,秦採桑闭着眼睛都猜得出他们是想做什么,没容他冠冕堂皇下去,只干脆道:「所以你们要打秘籍的主意?」 杨序给她反问得一怔,再要辩解,却看秦採桑眸中一片瞭然的讥诮,顿时沉默。 杨季看看自家三哥,又看看那俊丽少女,忽然豁出去道:「想要秘籍的不止我们兄弟两个,秦姑娘,其实你带上我兄弟两个,也是帮手……」 「赶早打消这等念头,管你们信不信,那秘籍是余舟编出来的,根本就子虚乌有的玩意儿,谁信谁憨。还有,我不知你们听了些甚么谣言,总之广和子并非我的仇人,余舟的帐,我也会自个儿一笔一笔地跟他算清楚。」秦採桑冷冷地看着两人,想了想又道,「我再奉劝你们一句,要是真想报仇,那就脚踏实地,习武没有捷径,根基不稳,后患无穷。」 第429页 杨序与杨季对视一眼,一时俱都默然,神情却显然并非服气。 秦採桑也不指望他们能立时回心转意,反正她言已至此,已是仁至义尽,若这兄弟两个冥顽不灵,那也无非是自取灭亡。 风雨声中却忽有人长笑道:「听说秦姑娘向来磊落,如何也有虚言?那秘籍是无是有,有没有用,秦姑娘受益于它,岂不是最最清楚?」 秦採桑神情一凛,那杨氏两兄弟更是蓦然变色,齐齐拔刀,大唿一声:「杨程!」急厉而惊惶地四下张望。 庙门忽地大开,一个人带着风声雨意慢步走入庙里,从容将风灯搁在地上,回手掩了门,又将油伞收起靠在门边,抬头向他们看来,微微一笑:「三弟,四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秦採桑心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杨程了,不禁将他仔细打量一番。 杨家这两兄弟都是魁梧,听江眉妩说杨威也是壮硕,杨蔓她亲眼见过,也比寻常女子来得高挑。这人却是生得纤巧,一副弱不禁风之态,叫人怀疑是否真能举得起他所佩的那把长刀。 秦採桑的视线在他佩刀上落了一瞬,忽然觉得那刀跟杨灿的似乎也有些像,讲起来都是姓杨,不知是不是真有渊源;不过这刀的样式也算不上特别,可能是她多想。她在这边琢磨杨灿的事,那旁杨序与杨季紧紧盯着杨程,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紧张,又或二者兼而有之,手中长刀竟在微微发抖。 但听杨季咬牙道:「果真是祸害遗千年,你个狼心狗肺的孬种,咋还没死毬?」 杨序冷笑道:「没死毬才好,正该由咱们亲自清理门户。」 杨程得他两个噼头盖脸地骂,却是面不改色,忽地嘆了口气,道:「小七没了。」 「什么?!啥叫没了?」杨季勃然变色,「你给老子讲清楚,到底是咋个回事?」 杨序却是冷笑:「跟着你们,能得着甚么好了?啥都莫说了,尔格老子就送你上路。」 秦採桑本是无谓,杨蔓又非好人,她若死了,还能解江眉妩一桩麻烦。只是看他兄弟两个前头虽也怨恨这个妹子,如今却显见那不过是怒其不争,手足之情犹在,心中不觉一动。 杨程并不在意他两人磨刀霍霍,看了看她,忽然摇头,直道:「错了,错了。」 杨序冷冷道:「甚么错了?」 杨程嘆道:「咱们兄弟一场,本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杨序面无表情道:「哪个同你是兄弟?你要还自认是杨家的种,就别拿那些狗腿子来填命,咱们按规矩,堂堂正正地来一场。」 杨程忽地笑了笑,「原来三弟还不动手,是怕了我那些狗腿子?」 杨序还未说什么,杨季却早急了,持刀便要冲上前去,却被杨序一把拉住。秦採桑瞧在眼里,心头也是雪亮,看来他们两个确是有所忌惮。她既鄙弃杨程为人,又知他来这儿所为的怕还是她自己,若是当真动手,她自然还是站在杨家兄弟一边,只是现今还碍着一个萨摩…… 杨序仿佛也看出她的心思一样,眼神在萨摩身上打了个转,忽而又是一笑:「秦姑娘,其实在江湖上走动,多个朋友总是强过多个仇人,咱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和和气气地解决这事?」 第201章 秦採桑可不把他的话当真,气势上不弱半分,但只冷笑道:「得了,少给我来那套先礼后兵,盯着我也挺久了吧?怎么,现在是天时地利人和?那还废什么话,直接动手就是,小心机会转瞬即逝,竹篮打水空忙一场。」 杨程闻言微微一顿,方又笑道:「秦姑娘做事果然痛快……」 他刚讲完这一句,外面蓦然又是雷声大作,不得不暂且打住话头,但只装模作样地微微一笑。 秦採桑自不能放过机会,立刻与杨序兄弟说道:「等会儿我拖住他,你俩带着他跑。」 杨序愣了愣,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杨季却是摇头道:「三哥你走,我留下帮手。」 秦採桑平生最烦人磨叽,可也无时间再催逼他们,只甩下一句看她指示,便握剑在手,冷冷瞧住杨程。她其实不觉得大刀会这几人有甚么本事,连姜涉都能除去杨威,一个杨程,又有什么好惧?不过是怕他设下什么诡计阴谋,才要多留一手防备。 杨程全数看在眼里,也不急不躁,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秦姑娘似乎对在下有些误会……是我这两个弟弟说了甚么罢?」说着眸光似是不经意又往萨摩身上一落,忽作惊讶之态,「那旁的小兄弟瞧着眼熟,莫不是谷氏的兄弟么?秦姑娘如何同他在一起,江湖传言难道都是真的?」 秦採桑给他这几句话弄得竟有些煳涂起来,不由得先看了看杨序杨季,才又回过头盯着杨程,冷冷地问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杨程脸上倏忽闪过个意味不明的笑,尚未言语,杨序已率先回过味来,登时破口大骂:「你这孬种还想跟这儿瞎说熘道,三叔他老人家瞪着眼在天上看哩!下个吼雷便要打死你个龟怂!秦姑娘,你可千万莫上他的当!」 杨季随后也反应过来,立刻重重地呸了一声,将刀一横,气急败坏地叫嚷起来:「你个缺肝少肺的烂货,少打那恶人先告状的主意,尔格就是天不收你,老子也要收你!」 秦採桑并未因他二人如此作态便全然置信,仍是审视地看着他们。 第430页 杨序急出了一脑门冷汗,讲起话都官俚相杂:「秦姑娘你可千万要信我们,千万莫信那烂肝烂肺的孬货,他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们讲的才是真的!」 杨季也情急地看着秦採桑,一有机会便插口,语无伦次地讲上一句。 秦採桑莫置可否,只站直身子,作势向前。杨程分外警觉,立时若不经意般又往后退了半步,是个立时就能夺门而出的架势,面上则是满带哀伤地嘆道:「三弟值熬煎哉?四弟也莫喧天吼地,须知假的真不得,真的假不了,大伯同阿爹他老人家英灵在上,只要你两个回头是岸,我这做哥哥的也一切都好说。」 杨季气得头脸涨红,嘴里咿呀喝了两声,便要冲向杨程。然而半道又给杨序死命拦腰抱住,不让他去,「四弟你莫冲动,秦姑娘明察秋毫,定不会给他骗了。是不是啊,秦姑娘?」 秦採桑并未理他,但只瞧着杨程道:「你还有甚么话,不妨一併说来听听。」 杨程收了打量杨季的视线,对上秦採桑,又好声好气地慢声道:「秦姑娘看来也是受他两个蒙蔽,只要姑娘悬崖勒马,杨某愿替姑娘在天下人面前分说……」他见秦採桑忽地放声大笑起来,不觉皱起眉头,「秦姑娘这是何意?」 杨序亦是不解地看着秦採桑,只杨季一心要挣开,他不敢多分神,赶紧低声叫他静观其变。杨季平素里都听他的话,此时挣扎不动,到底还是消停下来,同样困惑地看向秦採桑。 那少女笑过几声,已是收敛笑意,冷冷地道:「我给你说个锤子,脑壳有包,你龟儿子当我傻的么?少跟我在这儿扯巴子,要打打,不打滚。」 杨程与蜀人打过交道,知她说的不是甚么好话,脸色顿时一变,片刻后勉强挤出个难看的笑来,「看来秦姑娘是一意孤行了……」说罢又看杨序两人,「三弟,四弟,你们也当真是不肯回头了?」 杨季立时又是一呸,破口开骂,杨程听如未闻,便即嘆道:「两位弟弟既然冥顽不灵,二哥也只得大义灭亲了。」 秦採桑冷眼旁观,忽然觉着他这装模作样的架势跟哪个人很像,再一细想,仿佛有点像夏西洲,又有些像温落潮。不过既要学人家喜怒不形于色,更兼又当又立,就该先养张厚比城墙的脸皮,结果他呢,既容易叫人激怒,得意了还翘小尾巴,学了个画虎不成反类犬,比杨序都差点火候,真真是有些可笑。 不过论起来,夏西洲好歹有张面皮打底,温落潮才真正可谓是炉火纯青,心里想些甚么,面上半点不露,在他之前同之后,她是再没见过那等能装的人了。秦採桑这么一想,再看杨程,愈发觉得他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不由愈发想笑。 而杨程见她发笑,直觉就认定同他相干,眼角不由重重一跳,又现出些怒意来,偏还压抑着不肯发作,望着香菸缭绕下的土地神像,故作悠然地道:「杨某小时候听人家讲,说是土地老爷可灵验了,最护着一方水土。不知秦姑娘晓得么,离这儿数里地远近有个村子,村里人热情,又实诚,还信神敬神,这土地庙能有这么旺盛的香火,全赖他们出力,所以啊,土地老爷也肯保佑他们。」 秦採桑本是带着几分嘲笑听他讲话,听到后来却不由得心上一凛,沉下脸色道:「得了,少扯巴子,怎么,想拿村里人的性命威胁我么?」 杨程看她神情凛冽,却反而放松,笑笑道:「秦姑娘误会了,刀剑无眼,在下只不过是想和和气气地解决这事。」 秦採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倒是劳你煞费苦心了。」 杨程稍一欠身,微微一笑。 杨序和杨季都面露急色,「秦姑娘千万不可信他的鬼话,这忘恩负义的杂种啥事都做得出,千万不能……」 秦採桑对他兄弟两个也没大好感,回头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俩也少废话,我心里有数。」 杨序与杨季虽然不甘,但也不敢再说什么,颇不情愿地保持了沉默。秦採桑又看向面带微笑的杨程,真是越看他越觉得装腔作势,似足跳樑小丑,不觉蹙紧眉头。 杨程本是胸有成竹,但见她只盯住自己,一面小心防备,一面却也大不自在,强装镇定道:「怎么,秦姑娘可是改了主意?」 秦採桑摇了摇头,忽然嗤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憨?」 杨程一愣。 秦採桑不待他回应便道:「第一,红口白牙就说有个村子,谁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她抬手打断又要张口的杨程,冷笑道,「第二,就算有,同我有关系么?」她在杨程惊愕的神色里一径说下去,「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会束手就擒?我在你眼里难道就跟神佛似的普度众生?要不要来打个赌?看看是你先死,还是那些村民先死?哦,这么说来,你倒还有点胆量,想学关云长单刀赴会?你也配么?」 杨程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但见秦採桑忽然往前一步,仍是警惕地往后退去,不防却将那大门撞开一半。急风瞬时裹着骤雨扑进庙来,萨摩当即叫得一声冷,杨程也是心神一晃,抬眼见秦採桑竟是向他奔来,大惊之下本能解刀,正要拦下一招再退,却料不到那少女行止迅如闪电,他手才握上刀柄,那长剑已倏忽而至,冰冷地架在他颈上,持剑的少女哂笑着下了断语:「果然不配。」 第431页 杨程脸色惨白,杨序兄弟却是松了一口气,杨季更是有些得意:「你这杂种也有今天。」跃跃欲试要上前来,不过又被杨序拦了一拦,终于只在原地手舞足蹈。 秦採桑瞄他一眼,心说这俩才像同胞兄弟,一样的沉不住气。她正要逼杨程进去,却忽觉背后杀气激盪,似有敌来,不及多想,左手勐然将杨程往前一推,右手持剑划出个弧来,换出一招红炉点雪,便照那察觉到的杀意奔袭而去。 无坚不摧的剑锋却忽地一偏,似为真气所激,微微一震。身后果然有人,秦採桑眉眼一肃,顺势转过身去,却不料那人并不与她缠斗,讨了个巧,凌空翻去,等她再返身追上,来人已稳稳落于火堆旁边,手中拂尘一扫,视线也随着一转,将萨摩和杨氏兄弟一一看过,便即冷冷地道:「果然是石头教余孽,将人命视作儿戏。」 秦採桑听他讲话,再抬眼一望,不由立住脚步,心中浮出一抹惊讶。那瘦长身量的道人亦在看着她,隐隐泛青的一张脸上神情颇为冷峻,却不是旁人,正是北少林掌门广和子。 第202章 秦採桑按剑未动,微微皱眉道:「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广和子淡淡道:「替天行道。」 秦採桑心说他怕真是老煳涂了,不过外头风大雨大,没听清也是可能,遂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道长大概是误会了,你刚刚救下的那位,才是不折不扣的残党余孽。」 广和子低头看了一眼给他扔了个狗啃泥的杨程,未置可否,仍淡淡地道:「是么?」 秦採桑应了声是,也跟着广和子瞥了一眼。那杨程到此时才爬起身来,拍掉衣上的土,抹去些狼狈之相,非但毫不慌忙,隐隐还似有几分志得意满,见她看来,甚还一笑。 秦採桑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心念几闪,不由再望住广和子道:「道长总不至听信谗言,认我为贼罢?令师侄凌尘子早已将事情分说得明明白白……」 听她提及凌尘子,广和子忽地冷嗤一声,截断她道:「休再妄言,那孽徒受尔等指使,背叛师门,哄骗于我,如今真相大白,贫道早已将他正。法了。」 秦採桑微微一怔,继而想通杨程的得意之色从何而来,不由怫然变色,「如此说来,道长是信他不信我了?」 广和子森冷地望她一眼,「师门不幸,出此孽徒,始作俑者,亦决不轻饶。」 秦採桑冷冷道:「可你信错了人,一错再错,当心悔之晚矣。」 广和子亦是冷冷道:「眼见为实,贫道日后如何,不劳邪魔外道费心。」 杨程缓过一口气,竟来劝道:「杨某来说句公道话罢,秦姑娘想也是受人蒙蔽,只要迷途知返……」 「呸,分明是串通一气!」杨序咂摸出点滋味来,忽然大喊道,「秦姑娘,这老贼自来小肚鸡肠,从前……」 他这话没能说得下去,因着广和子脸色忽然一变,拂尘直冲他面门扫去。杨序急急挥刀,却赶不上他先发制人,挨了一记,左脸上登时火辣辣一痛,继而渗出无数血丝。杨季大吼一声,冲去助阵,杨序一面招架,一面却还大笑不已,「你看啊秦姑娘,这是给我揭穿,老羞成怒了!」 杨程在一旁,也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真心相劝:「道长手下留情,总归是我同胞弟兄,一念之差,若能改悔,善莫大焉。」 广和子却仍未即时收手,招式益发凌厉。秦採桑阴沉着脸,一步踏前,长剑挽起剑花,迫得广和子不得不丢下杨氏二人,回身来护。眨眼间二人过了数招,却是广和子不知为何先撤了手。秦採桑一时拉不过杨家兄弟,也并不恋战,只盯着广和子在看,心下狐疑未定。 杨程自然不可信,但广和子究竟是受他欺瞒,还是为虎作伥?她竟一时分不出谁真谁假。可凌尘子先前所说的俱是真话,如今若是改口,那必是被迫改口,他之前既能从石头教手下逃生,说明真相,倒也是个威武不能屈的人物,若是石头教威胁不了他,那又有谁能强迫了他?但他确是改口了……不,也许未必,也许他不肯改口。是了,就因他不肯改口……她神色渐沉,语声亦是冷彻,「日前听道长出面澄清,我还道北少林仍算得上光明正大,未想到原来俱是一丘之貉,只可惜了凌尘子一个,可怜他还口口声声师伯公正,却不知他师伯杀人灭口的手段才最利落。」 杨季始先见她沉默,心中焦急,其实还想再说。是杨序看她神情有异,便将杨季悄悄拦下,此时见她未被欺瞒,不由松出一口气,才觉得头脸剧痛,不由愤恨地盯了广和子一眼。 然而广和子毫无所察,只淡淡地道:「与孽贼混在一起的,可是秦姑娘你。」 秦採桑嗤道:「那道长现在又与何人同谋?」 杨程笑嘻嘻地插嘴道:「秦姑娘此言差矣,杨某乃是大刀会弟子,看不惯自家从前行事,更看不惯石头教欺善逞凶,得道长指点,如今一心向善,早就改邪归正了。」 秦採桑冷笑道:「一心向善?改邪归正?那拿一村百姓性命要挟于我的,又是哪一个?」 广和子眉头一皱,看了杨程一眼,「怎么回事?」 杨程瞧了瞧她,笑了笑,才转向广和子道:「道长请放心,杨某只是想和气解决这事,才出此下策,但纵算秦姑娘不答应,杨某也决不会伤那些村人一根毫毛。」 第432页 广和子冷冷一哼,「是便最好。」 杨程嬉笑道:「自然,自然,道长放心,杨某现在是一心向善。」 秦採桑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倒想擒贼擒王,直接拿下广和子与杨程,可从适才交锋来看,此事难办。她自己要走当然容易,但想带走萨摩与杨氏兄弟,怕是不易,再者她嘴上不说,却仍是心系杨程所说的村人,虽觉风险,但也仍得一赌,所幸她赢了。 看来广和子只是对她有挟恨之心,或者是同色空散人一样觊觎那所谓秘籍,但终不至于戕害无辜,也算还有一点操守。 外头风雨大作,已有雨水泼及她身,竟有几分凉意,心思却反而愈发清明,秦採桑抬起头来,蓦然冷笑一声:「说着改邪归正,却先冲着我来,归根到底,还想要那所谓秘籍罢?广和子道长既然不辞辛劳,应是也想分一杯羹?」 广和子看出她还有后文,不动声色地拦下要张口说话的杨程。秦採桑看在眼里,又冷冷笑了一下,方接着道:「我人现在就在这里,可我想走就走,里头那既然是残党余孽,功劳就给了你这改邪归正的小人又如何?我早说了,当心竹篮打水,你倒真不负人所望。杨程,你难道就这点准备?」 杨季失声叫道:「秦姑娘!」 秦採桑并不理会,但只看着杨程。这小个子给她冷嘲热讽一番,神情却意外的没什么变化,秦採桑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沉,他果真还留有后手么? 杨程到底慢斯条理地开了口,「秦姑娘想的周全,杨某也真不忍心叫秦姑娘失望。当然了,秦姑娘也许不在乎村人性命,不在乎这位小兄弟,也不在乎我这两位弟弟,不过有一个人,秦姑娘真的能全不在乎?」 秦採桑隐隐觉得不安,神情却未有什么变化,只淡淡将他瞧着,「我竟还不晓得有这样一个人,你不妨说说看。」 杨程笑得神秘,嘴唇一张一合,吐露出三个字,「江姑娘。」 秦採桑冷冷地盯住他。 杨程但微笑道:「只要秦姑娘配合,就可皆大欢喜。」 秦採桑不置可否,只看向广和子,「眉妩可与此事无关,道长就这样坐视不理吗?」 广和子淡淡道:「识人识面不识心,贫道也管不得那么多。」 「是么?」秦採桑倒没有多说甚么,只又移开视线,望着杨程,不知在想什么。杨序和杨季分外焦急地看着她,杨程好整以暇地微笑,耐性十足地等了半晌,方才又道,「秦姑娘,考虑得怎么样?」 「考虑得怎么样?」秦採桑强压下百般心绪,忽地嗤笑一声,「我发现你是真当我憨啊!」见杨程微微一怔,她冷冷一笑,眸光扫过广和子,接着再道,「你要和我做交易,这位道长可是要替天行道,给了你我仍是个死,我图什么?是信你这小人真能伤到眉妩?还是信你一诺千金真能履约?」 「秦姑娘顾虑的很是。」杨程竟仍不生气,反是笑了笑,「也是,要做生意,总得先拿出点诚意。」他忽然将刀抵在广和子背上,奇怪的是广和子竟也没有任何反应,杨程笑了一笑又道,「这就是我的诚意。」 休说秦採桑给他这突然的一手搞得晕头转向,杨序和杨季也是吃惊不已,瞪大了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杨程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语气既鄙弃又带点奇异的怜悯,「三弟四弟,你们果然是大伯的儿子,同小七一样的鼠目寸光,不思进取。」 杨季瞬间就怒火中烧,「你说什么?你有什么脸说这种话?小七到底咋个样了?」 杨程摇了摇头,满脸轻蔑与惋惜,并不答他的话,「想我杨家,从前是何等的威名赫赫,大江南北,正邪两道,长刀所向,哪个不闻风丧胆?偏是你爹上位之后,先被那所谓正道名门寸寸紧逼,不说反击只知退缩,又叫那鲸帮趁机夺去便宜,最后偏安在那等贫瘠之地,受尽这等厚颜老贼的欺凌摆布,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昔年威名?大伯既然毫不进取,就该早些退位让贤……」 「你胡说八道!」杨季怒不可遏,「爹爹自有爹爹的打算,你跟着连云生一道草菅人命,根本就不是长久之计!」 杨程冷笑:「甚么长久之计!这天下只有一条长久之计,那就是成王败寇,强者为尊!」 杨季一怒之下便要拔刀起身,不料竟抬不起手臂来,不由大吃一惊,又即破口大骂起来。杨程终于皱了皱眉,「四弟,二哥脾气一向不怎么好,你也解下,若是再这么吵吵,我也不晓得我会做点甚么。」 杨季终于安静下来,杨程似乎很是满意,笑了笑,又看向秦採桑道:「秦姑娘,杨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是真心想和你交个朋友。」杨程又换上了那副温和的假面皮,「你若答应,杨某立刻会告知你江姑娘下落……」他笑着将刀向前顶了一顶,「也可以帮姑娘除掉这无穷后患。」 秦採桑冷眼旁观,只淡淡道:「你先把刀放下。」 杨程笑了笑,竟还真的放下了刀,广和子却仍然一动不动,不言不语。杨程看上去十分得意,「秦姑娘也知道的吧?之前那老贼秃不也用这对付过姑娘么?这迷药浴火才生,无色无味,最难防备,到底是皇家,才有这等东西。」 秦採桑冷着脸没说话,心里却有一点疑惑。她记得那时的迷药是有些微香气,且叫她人事不省,但广和子却只是不能动弹,奇也,怪哉。但她并没有时间再多细想,因忽听见风雨声里多出一阵杂乱声息,待到近时,不由霍然转身,长剑所向,却蓦然是一个传说中早已死去之人。 第433页 ——凌尘子! 第203章 死去的人竟会活转了来,饶是秦採桑一向胆大,此时也禁不住失神色变,转眼间人竟似是已呆痴了,任由凌尘子越过她步入庙中。 杨程显是自得于此情此景,望着秦採桑笑了笑,又瞥了广和子一眼,踌躇志满地道:「没想到罢,道长?您这师侄的命可大着呢,鬼门关都蹓过一圈,看来註定要享那后福……」说着话再回头时,笑容却骤然一僵,神情中多出了几分迷惑不解,「是你?」 原来凌尘子身后竟紧跟着又踏进一个人,此刻那人已解去箬笠蓑衣,露出一张清俊中带三分沉郁的脸,神情固然凝重,细察下却也不过是个风华正好的少年郎。 秦採桑默默地执剑退却一步,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少年。她适才实是有一剎恍惚,却并非为着凌尘子,而是因这肖似另一人的面庞。明明是一样的周正眉眼,一旦少了她见惯的那几分嚣张跋扈,竟会叫她觉得颇是古怪。说来似也不足为奇,她毕竟已很久不曾见过这位昔日的向少庄主,如今他执掌一帮,定然也较从前稳重,只是不知他今日来此,是敌是友? 她专注地打量着向少天,那少年却并未看她一眼,只望着杨程,忽地冷笑道:「怎么?我听刚才话里意思,倒仿佛怪我鲸帮抢了你们杨家风头?」 杨程闻言笑容敛去,看了看向少天,又看了看凌尘子,仿似明白过来什么,往后退去一步,长刀打了个弯的同时左臂一探,便要再将广和子掌在手里。 可那原本伫立不动的人却忽地动了,拂尘一扫荡开刀锋,竟后发先至,一把扣住了他的命门,冰冷的语气里含着几分讥诮:「这份诚意你怕是拿不出了,不知还有无旁的准备?」 向少天淡淡道:「有准备又如何?多一个擒一个,多两个拿一双,我鲸帮儿郎个个好汉,可非那等偏安之辈。」 他这话连带着杨季和杨序骂进去,然广和子虽然行动自如,他二人却是挣扎不起,唯能愤愤地瞪着向少天。然那少年全然不以为意,甚或根本未曾察觉,只是颇为轻蔑地看着杨程,「杨二当家怎么不说话?莫非是被向某说中,觉得惭愧?」 杨程的脸色阵白阵红,额上青筋并起,死死地攥紧了拳,半晌方才从牙关里挤出句话来:「成王败寇,杨某无话可说。」 向少天冷笑一声,「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得他这一句,杨程面上竟尔浮出了一丝得意:「向帮主过奖了,没法子,天要亡我,杨某也只能认栽,难不成还逆天而行么?」杨程说着嘆了口气,此时他已将适才外露的情绪悉数压了下去,语气里竟是带上了几分从容,且还有些嘉许的意味,「何况,二位这齣戏演得实在很好。」 「一个里应外合,一个暗度陈仓。好啊,实在是好!」他目光扫过凌尘子,见那小道只分外平静地与他对视,竟是不禁笑了起来,「可是啊可是……广和子道长,你这位宝贝师侄背着你干过什么事,你都解下吗?」 杨程将这话说罢,见凌尘子果如他所料,眉眼间染上一点惊慌,不觉大为畅快,便故意地不急着讲下去,甚还费劲地想扭头看一看广和子的脸色。却不料手腕处忽地传来一阵剧痛,登时掌持不住长刀,由其堕地,若不是广和子把持,自己也险要摔跌,然他心中的惊惧更胜过疼痛,不由失声叫道:「道长这是做什么?」 「我不知他做过甚么事,却知你做过什么事。」广和子冷冷地道,「识相点就莫再自作聪明,枉费口舌。」 他到此时才松开手去,杨程已是痛得满额大汗,可盯着凌尘子,竟是大笑起来,「好手段!竟是我小瞧了你,料不到……」 他这话又截断在广和子的骤然发力中,那青面道人冷冷地道:「我说过了,不想再听你废话。」 杨程痛得面色惨白,却还是断断续续地笑着,骂着。 广和子皱了皱眉,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叫他从此闭嘴,但还未付诸行动,就听得杨程口中忽然迸出一声尖啸。 那声音悽厉又嘹亮,杨季和杨序脸色顿时一变,无奈作声不得。 秦採桑虽不知这为何意,但听到雨夜中似有逼近的脚步声,不觉神情一冽,正待出声,却不想向少天看了看杨程,忽然冷笑道:「怎么,想叫人来么?」 杨程面色一灰,抬眼只见向少天将手一招,庙门里忽地涌进来十数个湿漉漉的人来,解下箬笠,同向少天禀话,竟俱都是鲸帮子弟。 杨程愣怔片刻,终于将那张装腔作势的脸皮彻底撕破,破口大骂起来。 秦採桑听得不断皱眉,不由看了广和子一眼,正待说他若不动手,就换她来,却忽而听得一声奇异的哨响。 秦採桑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打眼只见火堆旁的萨摩忽然一跃而起,竟是直直扑向广和子。那哨响未止,一长又一短,长的哀绵,短的尖厉,秦採桑打了个激灵,忽地想起什么,急急喊得一声小心,也是纵身冲上前去。 广和子已顺手将杨程往前一推,回身照萨摩便是一掌噼下。秦採桑望在眼中,心里发急,然而被杨程冲撞过来,不得不侧身一躲。就耽搁下这么一会儿,广和子早不顾她手下留情的唿喝,掌势已将及萨摩头顶。秦採桑又急又气,但到底也赶不及,眼看那莽孩子就要命丧当场,却忽有道身影迅如惊雷地一闪,竟在千钧一髮之际抢先将萨摩拉开,又随即点了他穴道,将他安置一旁,方才立身站定,回头向广和子抱拳一礼。 第434页 广和子并未穷追不捨,只看着少年腰畔所悬的一把黑剑,淡淡地道:「谢家人?」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确定无疑的。 那少年微微欠身,「晚辈谢沉阁,见过广和子师伯。」 广和子无甚表情地看了看他,夸赞的话由他说来,似乎也带了点揶揄的损意,「青出于蓝。」 谢沉阁自来少年老成,但只毫无波澜地回了一句:「师伯过誉。」 广和子又看了他一眼,「谢世侄方才在外面,就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么?」 谢沉阁摇了摇头,「那人藏得很深,晚辈失察,哨响之前都未发觉异样,现如今虽然派人去追,但是未必就有结果。」 广和子点了点头,没再说甚么,淡淡地转开视线。 秦採桑此时也早赶到,探得萨摩并无大碍,惊魂始定,起身盯住广和子。就算如今猜到方才都是做戏,她也实在对这道长生不出什么好感,不过庇护萨摩算是她理亏在先,她还是不宜当面冲突,万一愈演愈烈,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于是艰难按下拔剑相向的冲动,草草跟谢沉阁打了个招唿,就欲先带人离开。 广和子却道:「秦姑娘就这样走了么?」 秦採桑心道你们师伯侄两个一唱一和,耍人耍得团团转,的确是了不起,可也该适可为止。但能不翻脸,她还是不想翻脸,强压着性子道:「道长还有何指教?」 广和子淡淡道:「姑娘的同伴……」 秦採桑心道果然他果然把矛头指向萨摩,不觉一阵头大。就算她说杨程满嘴胡言,可是在场的这些人,休说谢沉阁凌尘子,就是向少天都曾见过萨摩,她总不能说他们也一起撒谎罢?她一手将萨摩扶了扶,一手攥紧荡寇,寻思着是不是就此冲出去。 不料谢沉阁代她解释道:「这位小兄弟罹患怪疾,秦姑娘是要带他去小竹林看视。如今看来这怪疾怕是与那人有关,不论如何,等商枝先生看过,应就会水落石出。」 广和子也不知信或不信,淡淡地哦了一声,总算是未多追究此事。 秦採桑暗暗地松了口气,正待再往外走,谢沉阁却又道:「这当儿雨下得正大,外头也还不大太平,秦姑娘固然不惧,这小兄弟情形却不乐观,不如且等一等,稍后同行罢。」 秦採桑其实也晓得外面路难走,不过是怕萨摩身份难办,如今谢沉阁递来台阶,她没有客气的道理,便答应下来,又将萨摩安置好了,跟着坐下,看看谢沉阁去向少天那面理会事情,看看小跑过来寻广和子的凌尘子,再看看被五花大绑起来的杨程,忽然瞥见杨家另兄弟两个的狼狈样子,不禁有点想笑,想了想,便开口叫了广和子一声,「对了道长,地上这两个也是大刀会的,说是要改邪归正,我也不知真不真,但为免伤及无辜,不如姑妄信之,道长觉得我这话有点道理,就先给个解药,反正他们也跑不了。」 「改邪归正?」广和子低头看了她一眼,蓦地嗤笑一声,竟迳自走了开去。 秦採桑给他这阴阳怪气的态度弄得满肚子火,偏又还来不及发作,因着凌尘子在旁已赶紧道开了歉,「秦姑娘放心,这药虽然厉害,却也只是迷药,过后自然会安然无恙。」 秦採桑向来都不愿迁怒于人,看他好声好气,再兼对他有那么两分赏识,到底只默默把火气吞了回去,但说话的语气多少有那么一点僵硬,「多谢。」 凌尘子摇了摇头,「秦姑娘客气了,其实这件事本来就……」他话说到一半,讶异地看着那忽然跳起身的少女,「秦姑娘,怎么了?」 秦採桑赶着去追被架出去的杨程,只仓促回他一字半句,「江姑娘的事。」 凌尘子跟上她道:「秦姑娘莫急,江姑娘无事。」 秦採桑霍然驻步,「你怎么知道?」 凌尘子有点迟疑,欲言又止。 秦採桑情急起来,由不得催促他道:「说啊!」 凌尘子给她催了几次,才终于小声地道:「江姑娘是自己走的。」他觑着秦採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在京城的时候,我跟师父看到了。」 「是么?」秦採桑怔了一下,恍惚想起似乎是可能有这么回事,她昏过去之前,是曾看见一队人马,而凌尘子不可能也没必要骗她。只是这件事一旦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她还是莫名就茫然起来,不知怎地,一时这天大地大,仿佛都空空落落,竟不知该往何方。直到凌尘子轻轻唤了她一声,方才如梦初醒,稍稍扯了扯嘴角,道了句,「那就好。」 她是要高兴呵,眉妩果然是自己走的。不管是因着什么,是猜出了包婆婆身份,还是为着旁的,只要她平安,不是已够了么?她还想要什么呢? 凌尘子看了看她的脸色,终于是不敢多说,小心翼翼地告了辞。 秦採桑也不拦他,只默默地又坐下去。她要做的事还很多,她还得养精蓄锐,她并没有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她只是连日奔波,有一点累,只是一点点。很快,很快就好了,只要坐一小会儿,就能好了。她就在那里坐着,一小会儿,又一小会儿,直到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她也没有动弹,只是伸手拨了一下火堆,开口的瞬间忽然觉得很是疲惫,「向帮主……是要问令兄的事么?」 第204章 「不是。」向少天的声音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京中之事,向某已尽知悉。」 第435页 秦採桑心上微微一凛,抬起头来看住他,「那么,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若真如此,她也并不觉冤枉,无论如何,向惊天总算是因她而死。将心比心,迁怒亦属合情,向少天若要打要骂,她也会尽量挨着。 「秦姑娘误会了。」向少天却是神情平静地摇摇头,看了看火堆旁大眼瞪小眼的杨季兄弟,待有几个鲸帮弟子过来将二人架走,方才又接着道,「家兄都不怪罪,向某又怎敢越俎代庖?只是有件事情,虽则家兄从不愿提起,可向某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姑娘知道。」 秦採桑觉得他这话里颇有点古怪,当真是不明所以,但也不能拦着不让他说,便点了点头道:「向帮主请讲。」 向少天语气平淡地道:「向某不知秦姑娘可否知道,随家兄入京的人曾经提起,那天晚上,家兄并非开始就与色空散人同谋,而是在看见秦姑娘误中埋伏后,才主动上前攀谈。」 这是说向惊天是临时起意?但就像贼盗相逢见者有份,也无甚要紧罢?秦採桑不得其解,仍是困惑地看着他,「向帮主这是甚么意思?纵是如此,又能如何?」 向少天闻言望了她一眼,目光中竟是透着微微的冷意。秦採桑不解之余,又略觉不怿,不由得皱起眉来,还未及再问,向少天却又已自顾自地说下去:「家兄虽是想要秘籍,可他既明知秘籍已毁,便决不会为此多费功夫。何况我帮武功纵然不算精深,也决非泛泛,而且纵横南北,一唿百应,也无须自身独步天下。再者家兄居长,这且不论,以他才干能力,也该坐守寨中,他却甘为副手,日夜相随,秦姑娘竟从未好奇其中缘由么?」 不会为秘籍再费功夫?那可不一定,你那位哥哥打得什么主意,能叫你知道了?秦採桑心中虽是这样想,但念着人死为大,终究并未多言。不过顺着向少天的话再想了想,她倒确实也觉得奇怪。旁的不说,跟着她这么些时日,却总是小打小闹,他是真的黔驴技穷,还是本就志不在此?可他要是不为秘籍,又为何要一直跟着她? 她想不明白,就索性看住向少天,单刀直入:「秦某愚钝,还请向帮主明言。」 向少天忽然笑了笑,笑容中颇带几分讥诮。秦採桑倒觉得这张脸上最合适这样的神情,那是分外讨打的,是嚣张跋扈的,是叫她看了瞬间就气不打一处来的。可是那笑容却也是瞬间便敛去,一剎那即森冷如冰,「既是如此,那也不必再说了。」 秦採桑颇觉突然,不由一愣。 向少天又道:「只是家兄虽不怪罪,向某却是心窄。自此之后,一边阳关一边独木,惟愿江湖不见。」 他扔下这冷淡的一句话,回身便行。 秦採桑却是渐渐萌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想法,不由脱口叫道:「等等!」 向少天竟当真停住脚步,却并未说话,显然是在等她开口。 秦採桑跳起来跟过去,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是……向帮主的意思难道是……向惊天他……向副帮主他、他对我……」那个词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她都始终说不出口。她本不是这样的人,她向来有一说一从不拖泥带水,可这件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她最终还是换过一种说法,「向帮主的意思是,向副帮主的本意,便是为了救我么?他跟着我,也不是为了秘籍,而是……就、就为了我么?这不可能罢?」 向少天轻轻地哼了一声,未置可否,只淡淡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全都已告诉姑娘。」顿了顿又道,「姑娘若是没有旁的事,向某这便告辞了。」 「可是这不可能……」秦採桑仍是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还想拦下他追问,谢沉阁却已行近前来,「向帮主,秦姑娘,都收拾妥当了,随时可得出发。」 「多劳。」向少天同他点了点头,淡淡地又瞥了她一眼,便与谢沉阁错身而过。秦採桑到底没有再跟上去,她其实明白,再问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了。 向少天到底不是向惊天,怎会知他到底为何而做。可他更不至于说谎,骗她又有甚么好处呢?何况兄弟同心,向惊天的脾气秉性,他总要比她了解。那么……难道向惊天真是为救她而死? 那就怪不得了,怪不得到阜安的一路,那些鲸帮弟子都神情古怪,对她无甚好声色,却又硬邦邦地客套着。她当时以为他们是将向惊天的死怪到她头上,所以并未太往心里去,可是当时她也其实曾经诧异,他们竟轻易就信了向惊天是救她而死,并未更多盘问;如今想来,也许真是因为他们知道,向惊天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所以……向惊天真是喜欢她么?可是,怎么可能? 她不敢相信,真正是不敢相信。但也许是她从未往这个方面去想,如今一旦发现,却竟慢慢回忆起更多事来,忽然觉得那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可是她仍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她?他既然是喜欢她,又为何从来不告诉她?他明明是喜欢她,怎地她蠢笨至此,从前竟未看出一点端倪?莫非她真的……当局者迷么?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向少天走入夜色中去,心里乱成一片,忽地很想找个人说话,便也真就脱口而出道:「我是不是真的很自以为是?」 谢沉阁给她问得一怔,「秦姑娘何出此言?」 秦採桑偏头看了看他,这少年从来是一副老成模样,可是这等情。事,她尚不明,他更是不得而知了,终是摇了摇头,打消了念头,回身将萨摩扶起,向他说道:「走吧。」 第436页 谢沉阁瞧了她一眼,最终只默默地跟了上去。 雨势其实并未小去多少,然而事出紧急,路少不得还是要赶。那庙离金陵不过才一日行程,虽给骤雨耽搁,至多两日,也就挨到。秦採桑跟着一路昏睡的萨摩,再被谢家子弟接应上山,只等商枝子赶到看治。 山庄上下皆忙碌之至,独她算是半个闲人;无甚地方可去,就坐在门边看雨。阴雨连绵的时节,白日也似夜晚幽深,天地间浑然一色,乌云浓沉得像块铅石,触目就仿佛要掉下来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就在密密不断的雨声中,却忽然响起啪嗒啪嗒的木屐声。秦採桑抬头望去,只见那小童一手擎着一把大伞,一手挽着药篮,踩着水花儿扑踏踏地走近前,略仰起头,露出一张十分讨喜的脸来——竟是商枝子的小徒弟王留。 秦採桑不觉微微惊喜:「是你?」 「是我。」那小童眨了眨深黑晶亮的眸子,笑嘻嘻地同她道,「秦姑娘,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明见只他一人,秦採桑还是忍不住往后边瞟了两眼,「尊师可也到了么?」 「师父来了,在前边和谢庄主他们说话呢。」王留一本正经地点头,忽也往她身后看了看,「秦姑娘,我听说这次也有哨声,是不是真的?」 「是。」秦採桑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不觉心头微沉,「和之前在襄城时听到的很像,莫不是那人没死么?」 「不应该的呀,子母蛊反噬可厉害啦。」王留的神情有一点凝重,但很快又笑了开来,「不过秦姑娘放心,就算真是中了蛊,师父也肯定会有法子的,而且我们还带了上次的蛊虫。」 他生得本就清灵,笑起来时露出一对小虎牙,更是可爱,秦採桑知他好心安慰,终也忍不住沖他笑了一笑,「嗯,我放心,小竹林可不会砸了自己招牌,是不是?」 王留看着她怔了一下,也就跟着笑起来,收了伞往阶上来。 秦採桑笑了会儿,忽然神情一敛,抬头望向前边,「你师父来了。」 王留跟着去看,果然是谢酩酊带着商枝子过来。几人打过招唿,商枝子便径直往门里去,秦採桑正要跟上,商枝子却伸臂一拦道:「秦姑娘请留步。」 秦採桑微微一怔,「怎地?」 商枝子还未说话,谢酩酊已然笑道:「里面的事,咱们也帮不上忙,为兄又有几句话想同你讲。」 秦採桑瞧了瞧他,自知他说得有理,终是点了点头。商枝子微微点了点头,招唿了一声王留,便先行进门去。那小童应声,进去拉上门,却又忽然探出头来,笑嘻嘻地与谢酩酊道:「对了谢庄主,说好的梅子酒,可要记得给我呀。」 谢酩酊笑了笑,「一定。」 王留笑嘻嘻地说声多谢,才又钻入屋中去了。 秦採桑略微有点奇怪,适才二人交谈的口气竟然如平辈朋友一般,不过也即释然,谢酩酊一向是没甚么架子的人,这小童又十分机灵可爱。她偏头瞧瞧谢酩酊,果见他并无愠色,只是眉眼间却是带了点疲惫,看来这几日实在是忙得很,不过既然他有空来这边……「那边莫不是有头绪了?杨程那小子肯说什么吗?」 她路上已从谢沉阁那里得知,原来广和子果然是演了一齣戏。他使凌尘子诈死,以取信于杨程,没想到杨程却救活了凌尘子,以为能劝得他一伙,却想不到反而被将计就计。不过谢家得知消息时已赶不及,于是谢沉阁便去求了向少天,这才将杨程的人手一网打尽。 她当时听了就想,杨程果然是自作聪明。 她看向谢酩酊,却见他面上并无喜色,但只苦笑道:「也休提他了,无关紧要。採桑有心去想这些,怎不想想自己的处境?」 第205章 他这话完全在秦採桑意料之中,她一早都想清楚,颇有点漫不经心地道:「我想了啊,还想好了。」 「哦?」谢酩酊倒并不显得十分吃惊,温和地看着她道,「可能说来听听么?」 秦採桑嗯了一声,望着檐外的雨帘,又理了理思绪,方才开口道:「谢兄,你不觉得余舟好似一只缩头乌龟么?」 「这种说法倒是第一次听,缩头乌龟……」谢酩酊仿佛觉得好玩似的重复一遍,声音里带上了三分笑意,「採桑怎地会这么想?」 「毕竟没人像我一样,还跟他们处过那么一段时候罢?」秦採桑轻声一嗤,抬眼见谢酩酊神情未变,只专注听着,不觉添多一层好感,「其实我始终觉得,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背后总是有其原因,哪怕是连云生那样的疯子,也会有他自以为是的理由。而余舟,如果我对他的看法没错,他还不像连云生那么疯得彻底,做事也总是有个目的,这些日子的事情,如果他真在后面推了一手,那他还能是为什么呢?」 谢酩酊很像个虚心求教的弟子,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为什么呢?」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缓得一缓,才又说道:「谢兄一定瞧过傀儡戏吧?」 「小时候曾经看过,倒是热闹有趣。」谢酩酊适才并未催她,此际闻言,也如实回答,「採桑如何会提起这个?」 「谢兄不觉得有点像吗?」秦採桑微微冷笑,「牵丝傀儡受人驱使,一举一动不由自主,偏还无知鼓譟,那幕后操纵之人窥见,怕是会暗自得意罢?」 第437页 谢酩酊并非庸才,沉思着缓缓道:「若是如此,或许夏西洲不曾说谎,那所谓书信,确有可能是余舟所出;而秘籍的事,也是余舟知道得最为清楚。」 「是啊,甚么秘籍,甚么宝藏,都是最惹人垂涎的东西。」秦採桑也点点头,抬眼看住他,毫不讳言,「而且不单是旁人想要,谢兄你们其实也想要。」 谢酩酊并未否认,但只苦笑道:「人生在世,多为名利二字,若真能一朝富裕,一夕得道,谁又捨得不弃远求近?」 「就是这样才会被利用啊……可惜无欲无求又不可能。」秦採桑不禁嘆了口气,平心而论,若非如今亲身试到那功夫蹊跷,她就真忍得住不为所动么?一旦有捷径可走,如何等得及脚踏实地?余舟倒也真是绞尽脑汁。想及于此,不觉摇头,「所以说,无论是夏西洲还是杨程,都不过枉费心机,空做棋子。」 「可是天下却真的会乱,」谢酩酊并无喜色地接续道,「不,已经开始乱了。」 秦採桑看了眼昏沉沉的天色,低声道:「是啊,连云生总是念叨着要群魔乱舞,可天下还没乱呢,他自个儿就先死了。谷谷也没了,剩下来的就那么一个余舟,他能自甘寂寞么?不可能的。」她说着摇了摇头,嗤地一笑,「要我是余舟,肯定也会尽力去完成朋友的心愿啊。」 谢酩酊忽地偏过头来看着她,秦採桑自知适才言语颇有几分悖逆,想来他终究难容,于是便笑了笑道:「开个玩笑罢了,谢兄莫要紧张。」 谢酩酊知她误会,摇了摇头道:「虽是玩笑,却也不无道理。」 秦採桑不禁诧异,「何解?」 谢酩酊笑道:「就事论事,连、余二人,又何尝不引以为彼此知己?」 秦採桑难得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禁跟着他笑了笑,「是,还要加多一个谷谷,虽不知他们究竟有何渊源,不过倒真是知己手足一般。」 谢酩酊微微点头,不知有意无意地道:「不错,还有一位谷姑娘。」 秦採桑自觉失言,不过倒并不怎么在意,反正现今诸事缠身,也不少这么一桩,只是到底还有一点在意,便解释道:「眉妩总嘱咐我撇清关系,可我也不知为何,总是不知不觉就叫成谷谷。」 谢酩酊贊同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确有可能引起麻烦。」 「麻烦就麻烦罢,再说了,我纵是小心翼翼,难道如今就没有麻烦了么?」秦採桑微微皱了皱眉,「我也知你们都是为我好,不过谢兄,和疯子其实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这也不错。」谢酩酊仍是带着一丝赞赏的意味,未再就此事多说,但只望着她道,「所以採桑如今是甚么主意?」 秦採桑本就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听他问便直言道:「余舟爱做缩头乌龟,我可不会学他。」 谢酩酊道:「哦?」 「我是不想再拆东墙补西墙地圆谎了,反正我也百口莫辩。」秦採桑早就抱定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他们不是想要秘籍么?好,秘籍是有,但我烧了,我没看过,爱信不信。要是不信,谁有本事,谁就来抢啊。」 她这话也不知在心里想过多少回,说来分外酣畅淋漓,谢酩酊瞧着她愈见激昂的样子,忽地忍不住一笑,不断点着头道:「很是。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但凭本事。」 秦採桑却一时有些震诧,她估不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不由好奇道:「谢兄,你怎地不劝我?」 谢酩酊笑时有双会弯的眼睛,语气倒是学她学得三分相像,「我为什么要劝你?」 秦採桑有点茫然,一时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这……我若是这样做了……」 谢酩酊温和地截断她道:「採桑不是已想得很明白了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断然道:「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不想躲。」 「那就是了。」谢酩酊微微一嘆,「本来呢,我确实想劝你避避风头……别急,先听我说完。」他笑了笑,没容得秦採桑说话,「但是听採桑这么一说,才知我是坐井观天、化简为繁了。採桑说得不错,是真是假,孰是孰非,说不清时,不如凭拳头说话。」 「是罢?」秦採桑眼睛亮了亮,「所以我就觉得余舟是缩头乌龟,他要有本事,就来单挑啊。一个人对上八大家高手就算难了点,那也能一家家上门,一个个去打啊,赢也坦荡输也硬气,那才叫真本事。」 「那确实是了不起。」谢酩酊看着她笑,「只是怎地听起来,好似是採桑有这等想法?」 秦採桑不假思索地道:「嗯,我确实也想这么干。」 谢酩酊眸中略含探究,「也?」 秦採桑料不到他细緻如此,心头一凛,面上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眨了眨眼道:「是啊,我听班先生说过,几十年前就有个人是这么做的,虽是作恶,但就事论事,却也算得上人物。」 谢酩酊似乎并未多想,只是沉沉嘆了口气,「你也知道了?」 秦採桑暗自松了口气,忍不住又道:「她真是眉妩的姑姑么?」 谢酩酊点了点头,「是。」 秦採桑虽早知如此,仍是一默才道:「但这么多年过去,她肯定已经死了吧?」 谢酩酊摇头道:「不知道。」 「但……」秦採桑对上他的视线,莫名有些心绪,强撑着道,「我是想,她会不会为难眉妩,会不会……」 第438页 谢酩酊轻声嘆息,还未及说什么,秦採桑已然道:「罢了,谢兄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眉妩是自己走的,她没事,她好好的,她……」 少女神色颇有几分惨澹,谢酩酊瞭然,却并没有再劝慰什么,只又拾起先前的话头,「其实余舟可以利用秘籍生事,我们也同样可以利用秘籍平事。」 秦採桑知他好意,不觉有点愧疚,但还是就势顺着台阶下了,「怎么说?」 谢酩酊微微笑道:「秘籍既能引出像夏西洲、杨程那样的跗骨之蛆,也同样能引出像色空大师一样的害群之马。」 秦採桑不由眼前一亮,「这倒是一桩好事!」 谢酩酊嘆道:「是,治重病须勐药,这世道乌烟瘴气已是太久,说来惭愧,我辈其实难辞其咎。」 秦採桑听着心中一动,不由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这么说来……其实谢兄你早就想到了是不是?」 谢酩酊微微一怔,「想到什么?」 秦採桑却是笃定道:「你肯定早已想到了,眉妩总说你是算无遗策,果然不假。谢兄是怕我想不开,才要来劝我是不是?谢兄放心好了,我不会躲,你要做什么,我都可帮你。」 「什么算无遗策?也真是羞煞人。」谢酩酊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但採桑若不愿避,帮忙可是真的少不了。」 「那最好了,我最不愿闲着。」秦採桑欣然,她反正暂时是无处可去,能帮得上忙自然是好。应许过了,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不禁有点迟疑地道,「对了,我还有件事,想请教谢兄……」 谢酩酊含着笑耐心等她,然她还不及说下去,便就听得门响,却是商枝子师徒出来。秦採桑只得把话又吞回肚里,赶紧先问萨摩的情况,「商枝先生,情况怎么样?」 第206章 商枝子看她一眼,不答反问:「秦姑娘,你说他早先是将什么都忘了,并不记得你是哪个,是不是?」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他都不晓得自己是哪一个,还硬要唤我姐姐,不过路上倒也听话,直到那声哨响……」 商枝子边听边微微点着头,忽然看向谢酩酊,神情中倒似有些喜意,「谢庄主,这个病症倒还值得收。」 秦採桑却是有些着急,在她看来,萨摩纵是中蛊,那也该如丁是卯一般,寻到下蛊的人就能解决,但依商枝子的话音,竟然不是么?「商枝先生,难道他中的不是那傀儡蛊么?只是为何又连事情都一併忘了……」 「秦姑娘莫要焦急。」商枝子向她温和地笑笑,回身把门掩上,「说来话长,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如何?」 这檐下地方有限,三人排在一处,到底有些拥挤,何况风起雨落,衣不胜寒。秦採桑虽然心焦,却也只能点头答应,好容易耐着性子跟到隔壁屋中,便即迫切地看住商枝子,「商枝先生,他这病可要紧么?」 商枝子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是个颇有意思的症状。」 秦採桑听得一知半解,可见商枝子似乎胸有成竹,便试探道:「那就是有得救了?」 「或可一试。」商枝子微微点头,「只是……」 秦採桑心又一紧,「只是什么?」 商枝子道:「只是纵然医得好了,从前的事,他也未必全能记得。」 「那没甚么,从前的事,岂非忘了更好?」秦採桑不由松了口气,「倒不知究竟是甚么因由,若真有用,我都想一试。」 商枝子摇头道:「秦姑娘还是莫要尝试为好,那应是一种极罕见的蛊虫,顺金针刺入脑中,渐渐便会蚕食心智,若不设法祛尽,终将与行尸走肉无异。」 秦採桑心生异样之感,又把商枝子的话过了一遍,不禁皱起眉来,「所以他是给人下了两样蛊么?若是蚕食心智,终至脑中空空,岂非如他之前行径一般?」 商枝子微一颔首,「也可这样认为。」 秦採桑满心疑惑,谁会做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他说起来总是谷谷的弟弟,一个傀儡蛊可解也就罢了,怎地还……余舟不可能会这样做;可若不是余舟授意,谁又能做这种事?那下蛊者远在湘州,又与萨摩、与她有何恩怨?若不是为了宝藏秘籍,怎会与夏西洲、杨程同行?如就是襄城那人,或是有亲有旧,也不该报应到萨摩身上。 她实是不解,不由得看了谢酩酊一眼,但当着商枝子,终是欲言又止,「既能医治,总之还要多劳先生费心,若日后有用着秦某之处,还请先生千万言语。」 「秦姑娘不必客气,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某也是收了诊金的,何况这蛊,某也很感兴趣。」商枝子说着看了看谢酩酊,微微一笑,「不过这小兄弟情况特殊,怕是要带回去看诊,不过姑娘放心,一有起色,某便会设法告知姑娘。」 秦採桑点头,「多谢先生。」 商枝子摇了摇头道:「姑娘先不必谢某,那蛊虫厉害,某也只能姑且一试,最多七成把握罢了。若是不成,解铃还须繫铃人,仍需姑娘费心。」 他既能说出七成把握,秦採桑已是极为放心,闻言仍旧道声多谢,商枝子只微微一笑,言说先去看视萨摩,便先出门去了。 秦採桑看向谢酩酊,她知这些事全是谢酩酊一手安排,细想来真是叨扰谢家良多,但空口说谢未免太轻,只有默默先记在心里,容图后报,因此一时倒是无话可讲。 第439页 谢酩酊倒先向她笑了笑,「採桑方才想问我什么?」 秦採桑闻言怔了怔,便将她适才的疑惑和盘托出。 谢酩酊听了亦是不解,两人参谋一番,终是无果,只得暂先放弃,但秦採桑仍念着要想法寻出下蛊那人,一时出神,不想谢酩酊忽而又是一笑,「其实为兄方才指的不是这个,商枝先生未来之前,採桑是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啊……啊,是了。」秦採桑想起她本是要说向惊天的事,但如今话到嘴边,忽又觉得不妥,向惊天是不愿旁人晓得的,是向少天自作主张说给她听,她是否也不该再转问旁人?纵是她假託名姓,可谢酩酊心细如髮,未必猜不出前因后果。还是算了罢,一念及此,便改口道,「我只是在想,咱们该怎么引蛇出洞。」 「这个呵……也无需太过刻意。」谢酩酊微微一笑,忽而行去将窗推开,任那雨水扑了他满头满脸,「虽是他们在暗,不过凡有所求,必露行迹,咱们只需稍加留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秦採桑听得颇合心意,她其实也就是这样打算,若是反而要拘束行径,倒是不喜。她正要说些什么,却不料谢酩酊回过身来,忽然又道:「有一桩事,为兄本不该问,但今日终是忍不住不问,若是採桑不愿回答,也千万莫要为难,不答便是。」 「谢兄这是说的什么话?」秦採桑觉得他未免见外,「谢兄有问,小妹定然知无不答。」 「话也不要说得太满,」谢酩酊微微地笑了笑,「譬如我问秘籍的事,採桑也会知无不答么?」 秦採桑毫不迟疑地点头,「会。」 谢酩酊笑容一敛,道:「为什么?」 秦採桑望着他的眼睛,「我信谢兄事出有因,决非私慾。」 谢酩酊苦笑道:「採桑真是太抬举我。」 秦採桑靠坐在桌子上,漫不在乎地道:「谢兄不也同样如此?」 谢酩酊微微一怔,继而失笑,「是。」 秦採桑道:「所以啊,谢兄有话就直说罢。」 谢酩酊看了看她,神情微肃,「我确是要问秘籍的事。」 秦採桑轻轻地嗯了一声,谢酩酊接着道:「我不知採桑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才出火场,你便晕了过去,我与阿眉不敢声张,只道你是受了暗算,连夜带你赶去小竹林。一路上你要么高烧不退,要么就冷得像冰,我给你号脉,结果试出两股内息,一种强横霸道,另一种相较起来虽是微乎其微,却也不甘示弱,一併在你体内横行冲撞,使得你脉象紊乱,甚至已出现了真气岔行的状况,我那时只以为是回天乏术……」他顿了顿又道,「真料不到后来,二者虽未归于一处,却可相安无事。」 秦採桑笑道:「大概是我命硬,阎王爷想收也收不去。」 「但二者并存,到底是个隐患。」谢酩酊神情却仍凝肃,「採桑,我想你给我一句实话,这些时日以来,真就全然无恙么?」 秦採桑完全明了他的担忧与好意,迟疑了一下,终于坦言:「我说不上来。」她想了想,又慢慢地道,「似乎的确是心法的问题,可若不与剑法同使,也就无甚大碍。」 谢酩酊听得很是认真,「若是同用呢?」 「我不晓得。」秦採桑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狂躁,可我也说不上是不是因为那个,但是……但若真有那么一日……」她忽而定定看住谢酩酊,「谢兄,若我还有一分神智,当会自绝,但若……」 谢酩酊打断她道:「不至于。」 在秦採桑要说什么之前,却紧接着又道:「但我应承你。」 秦採桑不觉笑了笑,「那我便完全放心了。」 谢酩酊也随着她笑了笑,跟着又轻轻一嘆:「我但愿永不会有那一天。」 秦採桑莫名觉得他嘆声里带了些旁的意味,神情中也晃过一分古怪,好似自嘲,又好似自负,但还不及深究,就有个白衣少年忽然闯了进来,急慌慌道:「不好了庄主,夫人她晕倒了!」 第207章 秦採桑和谢酩酊赶到时,谢夫人已经醒来,看见他们,便温和地嗔说那少年是大惊小怪,她实是无恙。谢酩酊不听她说,只伸手过去为她把脉,探清时却一瞬愣住,任凭谢夫人怎样问他也不言语,绷着脸叫那少年去请商枝子过来。 那少年吓得脸色发青,赶紧一熘烟地蹿出门去。秦採桑也以为是甚么要紧病症,一时小心翼翼不敢多话,待到商枝子赶来探过脉象,却展颜道贺,说是喜脉,已有月余,又嘱些须当心的事。秦採桑才见谢酩酊舒出一口气来,脸上露出笑容,握着谢夫人的手,连连谢过商枝子。 谢夫人也是面上带笑,却又横了他一眼,「是好事情,你又不说,可真真要吓坏我们。」 谢酩酊只是在笑,秦採桑连忙说些无妨的话,又道过喜,就跟着商枝子和那少年一道告辞,不打扰他夫妇叙话。但心中却是有些不解,按理说喜脉是很好断定的事,怎地谢酩酊竟迟疑至此?真不似他的性子,出门问过那少年,才知谢家夫妇成亲多年,不知为何一直无子,没想到能有今日。他解释时都笑个不住,而后喜滋滋地跟她道别,想来是急着去说给别人知道。 秦採桑暗暗道声怪不得,却是她疏忽了,又想着方才两人笑貌情状,一向的举案齐眉,也由衷代他们欢喜,只觉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她接着想到姜珮鸣与独孤拓,同是两心相悦,现在或许已是成婚了,日后定也是这样默契相得、白头偕老罢;望见旁人琴瑟静好,她也觉得欢喜,可是随之却又想起向惊天来,不由微微一嘆。 第440页 这世上的情。事当真说不分明,一厢情愿如何总多过两心相许,是否该怪天公常不作美? 而她呢?她有朝一日是不是也会碰上意中人,会心甘情愿地为他洗手作羹汤,和他结髮为夫妇,同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么? 还是她从来也不会遇上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一生一世,与包婆婆似的,到了也没有一儿半女,若是那样,若总是一个人,会不会觉得有些寂寞?包婆婆尚且还有满室的书作伴,她或许就只剩那头不听话的骡子。 想及此处,秦採桑不觉心上一凛,随即又嗤笑自己想得太多,她又不是包婆婆,怎知包婆婆寂不寂寞?或许她便是偏爱这般活着。再者说了,现下她都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好活,如何竟能多费心思在这无谓之地。 何况,现在的她,还是孤身一人最为妥当。 虽然和谢酩酊定下了主意,她也显得胸有成竹,可她其实知道其中藏着多少兇险。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鬼迷心窍的那些人会使出什么卑鄙手段?她未必全都能够躲得过去。因此她谁也不能多结交,谁也不能太接近。若余舟真是为着她来,那她一人做事一人当,能收拾得一个也算一个。 不过这些事,她想过便罢。继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跟谢家上下一道开开心心地盼着谢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等雨季过了,听说广和子与向少天都已离庄,她同谢沉阁送了商枝子回山,便就寻了个机会,独自离开,望京城而去。 她本不愿行水路,但一无车马代步,且梅雨才停,道上还多泥泞,不易行走;二来又被养得刁钻,不愿再同人挤一辆驿车,因此终是硬着头皮到码头一看,幸而却是见着她所想的那等大船,便包了单舱,一路驶去倒是平稳,总算没再晕得人事不知。 就这么乘船到七渡,再问过路独行去京城,一番折腾后,好歹是又赶在闭关前进了城。她还特意多等片刻,待天色彻底暗下,方才翻墙入府。不想将军府守备竟较往日森严,巡视地方也有所不同,秦採桑不敢轻举妄动,便挑个高处意图先摸清情况,不想看着看着,也不知是疲累还是无聊,竟伏在树上睡了过去。后来听得隐约人声才醒过神来,一睁眼便见天光大亮,不觉大吃一惊。 她本想趁夜再见姜涉一面,道个谢字,但此时一转念又觉得不见也罢,免得再给人添多麻烦;候着那两个婢子行过,觑见四下无人,便即跳下树去,心想着只要一寻到那小犟种,就偷开门走掉。却不想待她摸到马厩,竟见姜涉和姜沅正在那里,姜涉拿住一把干草,极有耐心地等扫把星曼斯条理地吃下,又顺了顺它额前那几撮白毛,一人一骡,竟相处得甚好。 秦採桑心道姜涉简直比她更像扫把星的主人,那畜生对上她就是软硬不吃,牵着不走赶着倒退,活脱脱一个大爷,也真不知这算是甚么孽缘。她本来不打算特意再见姜涉,但既然看见,也没有躲着的道理,遂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出声招唿道:「姜兄,别来无恙?」 姜涉转过身来看见是她,眸中的讶色一闪而逝,就即笑道:「秦姑娘的事情完了?」 「算是罢。」秦採桑不欲多说,只向她笑了笑,伸手就去揪扫把星的耳朵,扫把星不肯就范,可秦採桑哪里能容它躲,到底是揪在手里,心满意足地扯了扯,「看这小畜生满身的膘,就知这阵子真是多扰姜兄。」 姜涉微微笑了笑,「没甚么紧要,骡兄确实深通人性,倒叫姜某长了见识。」 「甚么通人性,看碟下菜才真。」秦採桑终于松开手去,扫把星从鼻子里哼出重重几声,好似十分不满。秦採桑只扑哧一笑,「又长本事了啊?生气了?生气也没法子,我今个儿就要带你走了。」说着话,忽见扫把星脖子上的锦囊似乎变了样子,不觉微微一讶,还不及发问,姜涉便已注意到甚么,开口解释道,「前些日骡兄喝水时挂绳忽地断了,锦囊便掉到了水槽里,后来虽是洗过,却已是不能再用,姜某遂就自作主张地换了个新的,秦姑娘看看,可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实是对不住了。」 那小锦囊里也就搁了她的生辰锁并几样迷药,此时一拎那锁还在,也就没甚么要紧。秦採桑向姜涉一笑, 「确实也早该换个新的,多谢姜兄了。」 姜涉面上还含着点歉意,「秦姑娘不见怪就好。」 「姜兄实在太客气了。」秦採桑并不喜欢这般客套,「其实都是我在麻烦姜兄啊,姜兄不见怪就好,怎地反而还给我道歉?这么说来,我也该一直道谢才是。」 姜涉微微一愣,而后忽地一笑:「道谢却也不必,既是如此……」她话音一顿,忽然拔剑。 秦採桑真是怔住,待那剑锋迫近面前,方才本能拔剑回护。她已有两年多未与姜涉动手,但过去那场比试却还记忆犹新,甫一交锋,便知这少将军功夫并未落下。自谷底得来的那套剑法她是不敢再用,却也不想再用包婆婆所教那套剑法,只一招一式自然拆去,但仗着身法快捷,倒也分毫不落下风。起始还心藏不解,越拆却越兴起,便是将一切抛去脑后,最终还是姜涉率先收剑,向她抱了抱拳,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姜某实是班门弄斧,从今起都甘拜下风了。」 秦採桑一向不甚懂得自谦,嘴上虽说不敢,脸上却还是浮出些小小得意。只是方才这一架虽然尽兴,她还是觉得有点古怪,毕竟招唿不打就动手这件事,不像姜涉能做得出的。 第441页 她待要问,又忽然想起路上听说的闲言碎语。上个月晋阳公主许嫁漠北可汗,婚事匆促而就,如今已然随夫北上了。朝野都纷纷议论这太草率,寻常人家嫁女尚需提前许久筹备,年余半载都是常事,更何况一朝公主、金枝玉叶?皇上和太后倒仿佛是迫不及待将她嫁出去一般,非但嫁了,且还立刻送人离京,真不知是闹的哪一出。 她又听说姜涉好似是因之受了刺激,人竟疯癫,后来得了西羌神医看视,才渐渐好转。如今看来仿佛传言也有些影子,毕竟搁在往日,这稳重少年也不会当先出手。看来不管是什么人,都可能会为情所困呵。 她在心里嘆息一声,欲要解劝,却又自觉不好开口,正在踌躇,忽而听得姜涉道:「秦姑娘远道而来,一定已经累了,阿沅你且叫姜勇收间屋子出来,送秦姑娘过去休息罢。」 一旁始终沉默的姜沅闻言应声是,便转身而去。 秦採桑却又是一愣,「姜兄这是什么意思?」 姜涉温和地笑道:「上次不是说好了么,这次来,要多留几日。」 秦採桑恍惚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啊,是,但是……」 姜涉仿佛想到什么,十分解意地道:「怎么,姑娘还有行李在客栈么?若是有,我叫人去取一趟便是。」 「没有,只是……」秦採桑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应承下来,「算了,那就打扰了。」 她想着这一路换过装束,未必就有人认得出她,再说就算真有人认出来,应也不敢在将军府上闹事,只是……总觉得有点古怪。 姜涉向她微微一笑,「谈何打扰,还要请秦姑娘多多指教。」 秦採桑眨了眨眼,还是觉得古怪。姜涉似乎不应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她这么想着,忽然心里一凛:姜涉不会也对秘籍感兴趣吧? 第208章 一念及此,秦採桑的神情不由凝重起来,停住步子道:「姜兄,且等一等。」 姜涉闻声回头,见她站定不动,神情中倒也染上几分疑惑,「怎么了?」 秦採桑清了清嗓子,望定她道:「江湖上说我的那些话,姜兄也听说了罢?」 姜涉瞧了瞧她,语气中带出些若有若无的笑意,「略有耳闻。」 秦採桑却是神情颇肃,顿了顿又道:「那么秘籍的事,姜兄一定是也听过的了?不知姜兄作何看法?」 她话说到这等地步,姜涉又如何猜不到她心中怀疑,索性也明白点破,「秦姑娘是担心我有所谋求?」 秦採桑给她说中心事,却也并不侷促,但只打量她片刻,便很坦然地认了,「是我小人之心,但那本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我实不愿为它冒失去朋友的风险,好在只是我多心。」说着展颜一笑。 姜涉虽不知她是因而得出的结论,却是忽尔忍不住想逗逗她,便将神色收敛,淡淡道:「若我有呢?」 秦採桑怔了怔,但看她神情,一时竟分不清她是不是玩笑,不觉生出几分茫然,「姜兄是认真的么?但……」 姜涉终是忍不住笑了,「姜某只是开玩笑罢了,秦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实在话,一步登天固然好,但那般轻易,总是叫人觉得不安,好像空中楼阁一般,再说姜某自知根基尚浅,天分不及,实是不敢多求。」说着想及江湖上多少事因之而起,不由轻轻一嘆,忽见秦採桑还有点茫然似的,倒是有些惊奇,「秦姑娘?」 秦採桑只觉方才那情景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出究竟,不过这种事并不少见,听见姜涉唤她,也就收回心思,很是贊同地道:「姜兄既是这样想,可见我真是小人之心。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这么想,大多偏要本末倒置,最后反是欲速则不达,终究空费力气。」 姜涉笑笑道:「习武毕竟还需天分,并非人人都似姑娘天赋异禀,有图谋捷径之念,也是人之常情。就如登山,若被迫于半山腰止步,多数还是会觉得遗憾罢,一路不通,转寻他计,或许就入歧途。」 「姜兄说的也是。」秦採桑点了点头,「毕竟一览众山小的滋味,我也想要。」她说着又笑了笑,倒是松一口气的模样,「不过只要姜兄不是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他们爱怎样就怎样罢,无非是各凭本事。」 她会说出这种话,姜涉并没有太过惊奇,只是心下仍有一点感慨,这少女自来坦荡,若是换作她有这等怀疑,也只会不动声色地暗中试探,绝不会似她这般直白地说清楚,又或许,是因为她真正不想失去自己这个朋友。若是如此,也真不知她是如何阴差阳错,竟能得她青眼。 她虽是这么想着,面上并不露分毫,只领着秦採桑穿过拱门,正待往后院转去,却忽见有两人迎面过来,不由微微一怔。盖因那两个不是旁人,正是姜杜氏与形影不离的烨姑;烨姑手中尚还拎着包袱,看来是又要去清凉寺进香。 姜涉是真料不到会在此时此地撞见姜杜氏,平日里她母女二人难得见上一回,但姜杜氏若要离城,总也会提前知会她一声,今次却竟毫无预兆,真是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又抬手往胸前按了一按,方才恭恭敬敬地迎过去见了礼,「母亲。」 姜杜氏颇冷淡地点了点头,眸光在秦採桑身上停留一剎,便即移了开去,但却并不看姜涉,亦并不开口,等了片刻,仍是烨姑代为说道:「夫人夜来有梦,要去请教莫禅大师。在这里碰见少爷,倒是正好。」顿了顿又道,「莫怪老奴唠叨,少爷定要留神三餐饮食,操练有度,老奴已与姜勇说过,若回头少爷再见清减,决轻饶他不得。」 第442页 姜涉心中苦笑,面上仍是一派恭谨,但只应声道是。 烨姑目光又往秦採桑身上一落,「这位姑娘是……」 秦採桑正好奇地打量那神色清淡的老妇人,听闻论及自己,忙笑笑,主动说过自己身份,又讲说叨扰有愧。 姜杜氏轻轻地嗯了一声,竟是开了金口:「既是朋友,自是应当,阿涉,尽好地主之谊。」 姜涉略感诧异,低声应是。姜杜氏又看了看秦採桑,叫她尽可随心,秦採桑自是道谢不止,姜杜氏便没再说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就与她二人擦身而过。烨姑又看秦採桑一眼,也随之跟了过去。 两人离去片刻之后,姜涉才又招唿秦採桑行路。秦採桑忍不住回头张望她二人背影,心中其实颇觉古怪。姜涉虽然神情无异,谈笑如初,可她却仍觉得,自打见过姜杜氏后,他的情绪似乎便不怎么高,这两母子的关系,好似是不怎么亲近的。只不过既是姜涉的家事,姜涉若是不愿说,她就也不会贸然追问,在这方面,她一向分得很是清楚。 但她还是不禁有些唏嘘,她自己的娘亲远在千里之外,她明明思她念她,却不敢回去,不敢相见,就当自己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而姜涉母子却是对面不相亲,真叫她有点恨其不争,嘆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这么一想,心情也未免低落下去,两人一路同行,倒多少都有点强颜欢笑的意味,待终于到了地方,眼见姜沅迎了过来,姜涉才勉力振作,回顾秦採桑道:「秦姑娘觉得这地方还成么?」 「好啊,太好了。」秦採桑也打起精神,看那屋子布置得干净,便很是满意,将包袱往桌上一搁,差点又要打个呵欠,「说实在的,这些日子都没敢放心睡,正该多谢姜兄款待。」 姜涉微微颔首道:「仓促间收拾出来,秦姑娘不嫌简慢便好。」她退至门边,却并不急着走,瞧着秦採桑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忽然又道,「信我已送到了,幸不辱命。」 秦採桑不由一怔,「什么信?」 姜涉但只看着她,笑而不言。 秦採桑困惑地眨了眨眼,要再想了想才记起来,「哦,姜兄做事,我放心的。对了,宋公子如今也该离京了吧?」 「目下还未。」姜涉却是摇了摇头,「但公主婚典已过,各国使节陆续离京,宋公子想来也不会久留。」 秦採桑哦了一声,将杯子搁下,默了片刻,忽又发觉姜涉语气并无波澜,仍是那么平静,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她也不记得是从哪曾听来一句大悲无泪,总之只觉得姜涉是太过压抑,正所谓物极必反,闷在心里总没什么好处,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口:「对了姜兄,公主的事,我也听说了些,你也别太难过……」看了眼门口的姜沅,又压低声快速说了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 姜涉心里想的本是另一件事,可看她小心翼翼又无比真诚的模样,仍是不由啼笑皆非。这少女还惦记着姜沅的事么?怎不知京城沸沸扬扬的传闻里也有她的一份?且明面上来看,分明是她们更为相配。若不是她知她素来行事,倒还真由不得要生些误会,只她虽不至多想,一瞬却也不禁生了些捉弄的念头,几乎就要问出那么一句:真要怜取眼前人,怜取秦姑娘又如何? 但她终于还是弃了这登徒浪子的玩笑话,「我看宋公子倒是真心关怀姑娘,后来还曾来问,秦姑娘既然回来,可要再见他一面?」 秦採桑留书与宋子真,本是想他先行回召,她后来自然赶上,却料不到又有公主婚事,宋子真因而盘桓至今,代召王贺喜是其一,其二怕也是想等她消息。若是她已平安无事,能跟他一起回去当然是好,但现在却是万万不成,谁知能出甚么麻烦?不过那些事传得厉害,姜涉都听说过,宋子真不可能一点不知,要是执意帮她,也不知会不会反而惹祸上身。或许走之前应该偷着再去见他一面,说服他先回去,她心中这么盘算,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承他好意记挂,但还是算了罢,姜兄你也知我现在麻烦缠身,实是不想再连累旁人。」 姜涉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秦採桑却又觉得不妥,忙解释道:「我也不是想连累姜兄,我只是……我是晚上来的,应该没人看见,而且……」 姜涉打断她道:「我若怕连累,也就不会留你了。」又向着她微微一笑,「何况看在缘分二字面上,秦姑娘也不必同我客气。」 说起缘分两字,秦採桑也是不由微笑,只是目光触及姜涉的佩剑之时,忽然想起什么,心头即是一凛:她竟忘了这件大事! 谢酩酊曾道共有七把宝剑,姜涉的佩剑应是与她同出一处,那么心法自然也该同源,姜涉的那份心法可也失却了么?如是并未失却,而修习的又是其中之法……那姜涉曾经发疯,可是与此有关? 第209章 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虽则信得过姜涉人品,却又知此事牵扯甚广,因而到底有些犹疑,但此刻也容不得她犹豫太久,姜涉是她朋友,她总不能够袖手旁观,决心一经下定,便瞧了姜沅一眼,又收回视线来看住姜涉,语气断然道:「姜兄,我想单独跟你说点事,可能请小兄弟迴避一会儿么?」 姜涉虽觉讶异,不过还是示意姜沅离开,眼见着姜沅离去时将房门一齐带上,方才转向秦採桑,故作轻快地笑了笑道:「究竟是什么事?姜某倒真是十分好奇,现下秦姑娘总可以说了罢?」 第443页 「姜兄曾经说过,你的这把青虹剑是从石匣中取出来的。」秦採桑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看她的那把剑,方才抬起头来,压低声音道,「我想问问姜兄,除剑之外,那石匣中还有什么旁的东西么?」 「旁的东西?」姜涉顺着她的话瞧了一眼腰上佩剑,又抬起眼来看住那一脸凝重的少女,心下隐隐地有了一些猜测,「比如什么?」 秦採桑望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比如……剑谱之类的。」 姜涉听着心中微微一动,不由生出些许警惕,「秦姑娘为何会问这个?」 见她不答反问,秦採桑不禁有些焦急,她纵要解释,却更要先知一个答案,便执着地道:「姜兄,不是我有意瞒你,只是其中经过说来话长,这桩事又要紧得很,你先答我,稍后我定然与你解释明白。」 姜涉与她对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没有。」 秦採桑仍不十分放心,再确认道:「没有剑谱,没有功法,只有一把剑是么?」 姜涉点头,「是。」 秦採桑吁出一口气,「那就好了。」停了停,见姜涉只是有所探究地看着她,终知是不能不解释,遂开口说道,「其实这件事……」 不料她才说这么一句,姜涉却忽地打断她:「既是说来话长,倒也不必急在一时。」说着又笑了笑,「秦姑娘一路奔波,想来劳苦,不知可曾用过早膳?若是不曾,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边吃边谈,秦姑娘意下如何?」 她若不提这茬,秦採桑还不觉怎样;她这么一提,秦採桑却真觉是饿得很了,于是用力点头,「求之不得。」 姜涉微微一笑,想了想道:「那么就去上次的酒楼如何?」 秦採桑神情却是不由一黯,摇头道:「姜兄太客气了,用不着出门,随便来点能够充飢的就好。」 姜涉稍稍一怔,继而也想起什么,徐速仿佛说过,上次便是和秦採桑在福满楼喝酒,席间还说起庄府的事,后来秦採桑却不告而别,隔天便出了帽儿胡同的事。那和尚听说是咎由自取,小道应该是池鱼之殃,徐速说过,那道士的师父不肯轻易罢休,还曾去京兆府闹过几回,但现在大抵是真相已白,自知石头教余党难寻,就也没了动静。但向惊天却实在是为她而死,看来这少女心中还是介怀。倒是该怪她,适才竟未想起这一层。 她便也顺着说酒楼人多眼杂,不去也罢,出门叫姜沅去备些吃的,自己则带秦採桑往静室去。她其实一直对青虹的来歷有所好奇,也曾亲自去发现石匣的地方看过,但却一无所获。后来她觉得曲千秋似乎知道点甚么,但最终也没能套出话来,直到今日,秦採桑又问起这件事来,她竟隐隐觉得能解开这个一直以来盘桓在心底的疑惑。因此她虽是有点着急,却也没有催促,到底是不差那一时片刻。 果真不出所料,秦採桑吃下一碟糕点又喝完两盏茶后,终于清了清嗓子,讲给她一个关于七剑的故事。 姜涉虽早有猜测,却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渊源,终是不觉感嘆:「若照此说,这本都是诛邪卫道的宝剑,如何这些前辈却竟要销去心法,隐去前事,甚还藏剑于野?」 「连云生说七剑与他所习心法有关,还扯什么几个人又几个人的故事,或许是真的有关罢。」事到如今,秦採桑已不得不相信这样的解释,「若是不然,那心法与剑法都极高妙,诸位前辈也不至如此藏匿,以致几乎失传。」 姜涉并未就此多说什么,只话锋忽地一转:「秦姑娘真的确信,修习那心法会使人丧失神智?」 秦採桑直觉姜涉大概猜到些甚么,但她不准备承认,只含含煳煳地道:「看连云生的样子,应该是这么回事。」 幸得姜涉也没继续追问, 「但既然是有七把剑,如今已知下落的不过四把,还有三把现在何处?而连云生又如何知道其中渊源……对了,余舟似也是用剑的,莫不是连云生那里得了一柄,转赠于他?」 「也许罢,不过我没仔细看过余舟的剑。」秦採桑虽觉得这个解释最是合理,只是总有点不愿相信,「但是我总觉得,那七位前辈既然知道心法有问题,应该都会将它毁去才是。」 姜涉未置可否,她知人心难测,未必都会似秦採桑这般有一是一,「或许其中又有什么变故,可惜事情毕竟过去太久,想来已无从稽考。」 连曲千秋都好似并不确知内情,也许有人曾刻意隐瞒此事罢。就算是一直在用剑的谢家庄主和小竹林的歷代传人,若非机缘巧合,不也不知备细么?真相究竟如何,怕是永不能知了。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确实是无从稽考。只可惜……」秦採桑指尖轻轻拂过剑柄上的「浣雪」二字,怅然嘆道,「只可惜我没能早生几百年。」 她是真真觉得可惜,不管那其他六位前辈如何,这位前辈的武功、人品她是深为敬佩,只恨君埋泉下,我寄人间,斯人已逝,无缘一见。 姜涉少见她有这等神情,默了一默,不由探手过去在她面前桌上轻轻一叩,在她茫然抬头之时,轻轻笑道:「不如怜取眼前人。」 秦採桑始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继而却又展颜一笑,「是,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自来生得妩媚,容色仿如三春枝头最娇艷的桃花,眉眼间本就少却几分英气,此时望着她一笑,更是英华尽敛,远不似那江湖闻名的翻云覆雨之辈,而只是个最娇憨不过的少女,在同情郎呢喃软语。 第444页 姜涉忽觉心尖微微一颤,暗道这最难过的果然是美人关,还亏得她不是真正的男儿郎,遂只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轻咳一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方才说道:「秦姑娘,还有一事,姜某要预先向你请罪。」 「请罪?」秦採桑仍是那样懒懒地看着她,显然根本没往心里去,「姜兄又说笑了。」 姜涉心中微微嘆息一声,摇头道:「确是要向姑娘请罪,姜某自作主张,请了一位朋友来。」 「朋友?」秦採桑虽是有点惊讶,但仍没有太在意,「是徐公子么?」 姜涉又是摇了摇头,「秦姑娘见了便知道了。」 秦採桑看了她片刻,终是笑了笑,「好罢,那就见见好了,姜兄总是不会害我。」 姜涉含着歉疚向她一笑,方才起身,片刻后即带进两个人来。 秦採桑瞧见那面色平淡的年轻书生,神情终是微微一变,剎那间将因果想通,不由脱口而出道:「原来如此。」 姜涉正要开口,宋子真却抢在她先头,「秦姑娘千万莫怪少将军,一切都是子真……」 「行了,我没有生气。」秦採桑打断他的话,「来就来了,也不是不好。」 她确实也没有生气,因着若是异地而处,她肯定也会想尽办法,遂就转向姜涉,带着些歉意笑道:「姜兄真是言重了,何来请罪一说?只是若姜兄不介意,我想跟宋公子单独谈谈。」 「秦姑娘不怪罪就好,」姜涉轻轻一笑,「这里倒也清静,若有什么事情,我就在门外。」 秦採桑感激地道句多谢,眼看姜涉出得门去,又等了片刻,却不见随宋子真进来的那人一併出去,不由得微微皱眉,「这位……」 一语未尽,那人霍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住她不放,神情中竟既是含着怒意,又仿佛带了委屈。 秦採桑话到嘴边又不禁打了个弯,「……兄台看着好生眼熟,咱们莫不是之前见过?」 第210章 那人从鼻子里哼出重重一声,「没见过,从来不曾见过!」说罢将头扭开,微微冷笑,「我就是一介草民,哪能见过您呢?」 「不对,咱们肯定见过。」秦採桑听他话音不对,便跟着他转过去,细细端详他的脸庞。那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甚是清朗,被她打量,似是不悦,又似含羞带怒,一直闪躲,却总躲不开她的视线,索性狠狠地看回来。那神情那模样,落在秦採桑眼里,只觉是无比熟悉,有个名字已是唿之欲出,却又实在不敢置信,恍惚中生怕自己是在做梦,便直直地盯着他,迫切想要一个确实的答案,「你到底是哪一个?」 「我是哪一个?」那少年瞪着她,不答反问,「你说我是哪一个?」 召国哪有人还敢这样跟她说话,秦採桑心里的石头终是落了地,忽然有点想笑,努力克制了一下,才能绷着脸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小胖子?」 那少年眼角跳了跳,颇有点咬牙切齿地道:「你……你就是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真的是你啊?」秦採桑故作惊讶地笑起来,「小胖子,对不住啊,刚刚是真没认出来。」 「我才不是小胖子。」召明磊十分不满地瞪她一眼,挺起背来,「我现在一点也不胖!」 秦採桑先是一愣,继而乐不可支,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心中却是不由一动。她离开时召明磊还是个半大孩子,虽没小时候那般软乎乎肉团团,脸上却还是胖嘟嘟的,叫她总忍不住去揉揉捏捏,只是当时碍着做姐姐的威严,她从未付诸行动,多是爱赏他几个脑瓜崩;现在他却已长成稜角锋锐的挺拔少年,甚还已高过她半个头去,这么望着他,竟是又熟悉,却又陌生。她没来由地生了一点怅惘,忽地伸过手去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微微嘆道:「好吧好吧,现在不是小胖子,是大胖子了。」 「你……你就欺负我罢!」召明磊捂着脸又瞪她一眼,气急交加,兼且委屈,欲要数落,却是先红了眼圈,「反正从小到大,你就只会欺负我。」 他这神情语气与幼时一模一样,秦採桑忍不住笑的同时,鼻子却也是一酸, 「谁叫你那么好欺负?」 召明磊红着眼睛看着她,却惊觉消瘦的其实是她。他这姐姐自小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何曾吃过这许多苦?性子又自来倔,此番受人冤枉,还不知多么气愤委屈,想及这些,心里那点埋怨早已没了,软下语气道:「姐,跟我回去吧,你还能接着欺负我,一辈子都行。」 这一声唤得秦採桑微微一怔,眼中竟是盈出泪来,赶紧佯作不经意地飞快抬手抹去,才又笑道:「谁要一辈子欺负你?又不有趣,又是个小胖子……」 召明磊却只是静静看着她,秦採桑末了终于是说不下去,嘆一口气道:「好啦,不逗你了,我会回去,但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现在回去?」召明磊立时就又急了,「姐,你知道你走了多久了吗?快五年了!五年了你都没回来一次,你知道、你知道我们都以为你……当初不是说好的,只是出去躲躲,等父皇消气了就回来的吗?父皇早就不怪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回来?姐,父皇和母后都很想你,我也、我也很想你,姐,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姐?」 「都五年了么?」秦採桑心中也是一惊,避开他乞求的目光,「可我真的不能走。你也知道我现在是谁,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肯定也听说了罢?你该明白才是,我不能现在跟你回去。」 第445页 「我都知道,」召明磊焦急地道,「所以你才更要跟我回去啊,让他们找不到你,不就好了么?」 「我能躲得一时,难道还能躲得一世?」秦採桑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也不是不曾这样想过,只是深知那是行不通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风险,我不敢冒。」 召明磊急道:「那你想怎么样啊?难道还一辈子不回去么?」 秦採桑笑道:「那也不会,等过两年风头弱了,我就回去看看。」 「那好。」召明磊神情几变,走至桌边坐下,摆出个不肯罢休的架势,「你不走我也不走。」 秦採桑不觉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姐,你别欺我不知事。」召明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都是些什么人啊?你自己一个,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们?我答应过母后,要把你平安接回去,一年也好,两年也罢,我等着你就是。」 「真是孩子气……」秦採桑不觉嘆气,召明磊却流露些得意,秦採桑当真无奈,苦思半晌,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所以你留下来,是打算帮我么?」 「是啊。」召明磊理所当然地点头,「我也是跟着吴统领学过的。」 「是么?」秦採桑忽地向前一步,如若不经意般将手搭上他的肩,下一刻却倏忽变招,顺势而下,去把他右手脉门。召明磊哪料到她会猝然出手,本就养尊处优日久,急切间如何想得出怎样招架?只一迟疑的空当,命门就已被她扣住,动弹不得。秦採桑却只没事人一样,笑吟吟道,「现在还大言不惭,想要帮我?」 召明磊涨红了脸,仗定秦採桑不会伤他,左手变掌,凝力便照她手臂噼下。秦採桑只当他小孩儿玩耍,并不放在眼里,等他掌到,方才倏忽撒了手,反将他左手把住,又迅即无比地掰过他右手,反剪在身后,右膝再往前一顶,即将他按在桌上。召明磊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却竟分毫逃不出钳制去,倒是那几盏茶晃动不已,甚还洒上桌面。 秦採桑今日才知什么叫作天差地别,忽然想起当初在洛阳初遇连云生之事,不觉心下一嘆,低头看住仍在挣扎的召明磊,竟生不出甚么得意之情,只平平地道:「现在还要帮我?」 召明磊仍不肯干休,只叫嚷道:「我刚刚没得准备,你放开我,咱们重来!」 「重来?你倒是会想!」秦採桑却只扭住他不动,微微冷下声音,「今儿是我,明天换了别个,你当也能重来么?召明磊,他们什么招都使得出来,若是被他们知道你我的关系,拿住了你逼我就范,就算我打得过他,难道还能不束手就擒?你自己想想看,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害我?」 召明磊给她问得哑口无言,却又实在不甘心情愿,「就算我不成,我大召难道还没有身手出众的侍卫?」 秦採桑轻轻嘆息,放开他去,「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比起跟着我,他们更应该留在你们身边。」 「那不成!」召明磊只是摇头,「你一个人,绝对不行!」 「明磊,你信我,这种情况,我一个人反而方便行事。」秦採桑嘆口气,只觉自己难得这么耐心, 「你姐我现在好歹也是数得上名的人物了,哪有可能出什么事?」 「不行,绝对不行。」召明磊心里虽也明白过来,却还是不愿接受,只是固执地摇头,又转向宋子真求救,「子真哥,你也说句话啊。」 宋子真自进来后便一直沉默,此刻见召明磊问他,方才淡淡应道:「微臣以为,公主所言有理。」 召明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万万想不到他竟会临阵倒戈:「子真哥 ,你……」 秦採桑却是笑道:「还是宋家哥哥明白事理,不像这小子,只知胡搅蛮缠。」 「可、可是……」召明磊仍是震惊地看着宋子真,明明最想姐姐回去的人就是他啊,他怎么能突然这样?若是姐姐再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宋子真却只是神情淡淡地道:「请殿下恕臣无礼,微臣以为,殿下与臣,确是只会成为公主的拖累。」 「咳……拖累倒也不至于……」秦採桑看召明磊似是倍受打击,还是有些不忍,「但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我一个人目标小些。」 召明磊仍是皱着眉看着宋子真,终于忍不住要说什么,但才叫出一声「子真哥」,却见宋子真向他微微摇了摇头,神情里竟是有点乞求之意,他不由怔住,终于在秦採桑疑惑地看过来时改了口:「子真哥和我可以不跟着你,但是,姐你身边一定得留几个暗卫。」 他能乖乖地回召国去,秦採桑已觉得心满意足,留不留人,那倒也无所谓了,「你一定要派人跟的话,那就跟吧,只要他们能跟得上我。」 召明磊脸色一变:「姐……」 秦採桑分毫不为所动,「你还得答应我,若是他们跟不住我,便叫他们回去,也不许再另派人寻我。」 召明磊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这才乖。」秦採桑终于劝得动他,只觉了却一桩心事,坐下来喝了口茶,又道,「回去知道怎么说吧?」 召明磊闷闷地道:「知道。」 秦採桑道:「那说来听听?」 召明磊瞪她一眼,秦採桑忙不再得寸进尺,「好啦,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不跟着我,我就没甚么好挂心的,那些个伎俩还难不住我,再说我现在还有朋友。等过两年,风声不紧了,我就立刻回去看你。」 第446页 召明磊本只闷闷地应着,闻言忽然抬起头来,「外面那个姓姜的,也是你朋友吗?」 秦採桑啼笑皆非,「甚么姓姜的?你也不懂礼了?你该叫少将军,至少也叫声姜公子吧?」 召明磊收着宋子真的眼色,终于怏怏地道:「反正,他们大兴的人……姐你还是多留个心眼吧。」 「得,我心里有数。」秦採桑心里觉得好笑,只随便应着,「好了,没什么事,你们就先回去吧。」 召明磊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姐,你赶我走?」 秦採桑其实也不想现在就叫他走,只是她实在不敢赌,于是只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小心为上。」 「可是……可是……」召明磊一时不愿接受,秦採桑却已将他拉了起来,往门口推,「一路小心。」 召明磊还在去看宋子真,宋子真已自觉地跟了上来,神情仍旧平静,无甚波澜地道:「公主所言有理,微臣毕竟乃外使身份,也不宜久留。」 召明磊看看他再看看秦採桑,又觉困惑,又觉委屈,终是恶狠狠地道:「罢了,我不管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罢了!可是!可是我两年后大婚,你一定得回来,要不,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姐姐!」 秦採桑还想打趣他,可看召明磊涨红脸气鼓鼓的样子,到底作罢,无意中对上宋子真的视线,沖他无可奈何地一笑,方才向召明磊说道:「那是一定。」想了想又伸出手来,「拉钩啊。」 第211章 召明磊愣了愣,才待伸出手去,秦採桑却又把手缩回来,摇摇头道:「算了。」 召明磊先是一怔,继而想到什么,不禁着急起来,「姐,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啊?」 「当然有啊!」秦採桑不假思索地点头,只是出尔反尔的理由却不那么好说出口,因而有点期期艾艾,「我就是觉着拉钩有点……有点孩子气。对,孩子气。我肯定说到做到的。不如咱们……对,击掌好了。」说着匆匆忙忙伸出手来,看召明磊不动,还紧着催他,「来啊,快点。」 召明磊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一面不放心地嘱咐,一面终于也慢慢腾腾地抬起手来,「姐,你可一定要……」 「行了,少啰唆了,一言为定。」秦採桑飞快地与他击了一下掌,干脆利落地下起逐客令,「好了,现在你可以安心走了。」 召明磊满面愁容地看着她,显然是压根便安不了心,但被她推着催着,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宋子真走了。秦採桑落在后面,稍迟一会儿才行出门去,她有点发愁该怎么跟姜涉解释,不过想到最后也想不出什么託词,不禁后悔刚刚没跟宋子真探讨一二。但她走出来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多虑,姜涉并没有问她这些,只问她可要回去休息。 秦採桑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再说谢又自觉太生分,便只默默地记下一笔,就跟着姜涉回房休息。她这些时日确是没有睡好,总也得提防有人认出她来,刚刚劝说召明磊又费了不少气力,真真是觉得疲惫,是以等不得热水烧好,竟就倒头睡着。 这一觉睡得黑甜,连梦都不曾做过一个,醒来后颇觉神清气爽。下人早就备好热水,她沐浴后顺便换了身衣裳,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里待了会儿,想起召明磊和召国,心里更是空空落落,坐不住地便行出门去,一路问人,一路找到演武场去。不想那拱门边上竟是围了一圈小丫头,正偷摸摸地往里瞧,又笑嘻嘻地交头接耳。 秦採桑看得好玩,刚行过去问了一句,「在看什么?」那小丫头们扭过头来看见她,却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一闹而散。秦採桑莫名所以,便自己走至门边往里张望,却见是姜涉正在练箭,不禁觉得有趣,又见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张排凳,便悄悄过去坐了,只看姜涉技艺。 天色已然蒙蒙发黑,箭靶离人有数十步远近,秦採桑对射箭虽是一知半解,但以己度人,也觉应是极难的。可姜涉往那边一站,一举一动却又显得胸有成竹,从容有度,只是被那长弓一衬,身形才显得过分单薄,倒叫秦採桑莫名生出些担心;然而旋即便证明是她多虑,只见那少年不疾不徐地挽弓搭箭,接连射出三箭,脚下却也未有移动半步,收弓站定,身形依旧挺拔,向立在靶边的姜沅点头致意。 姜沅前去看过,声淡如水地道:「一箭红心,两发近中。」 姜涉微微点了点头,搁下弓箭,「今天就到这儿罢了。」转身却见秦採桑就在不远处,正走过来向她笑道,「姜兄好箭法。」 「雕虫小技而已,叫秦姑娘见笑了。」姜涉也向她笑了笑,看她一直只去打量架上弓箭,便道,「秦姑娘可是亦通射艺?姜某倒要讨教了。」 「这我是真不曾试过。」秦採桑连忙摇头,「是我该向姜兄讨教才真。」 姜涉仍微微含笑:「那姑娘可要试试?」 秦採桑瞧瞧箭再瞧瞧姜涉,欣然点头,「好!」 她是真正从没碰过弓箭,可觉得好玩,就试了试,一连射了几箭,也都没有准头,才知果然是不容易的,将弓递给姜涉时,她连连摇头笑道:「我这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姜涉接过弓,只是微微含笑,言辞温和,说些初次握弓皆是如此,多练几次便会好很多。秦採桑认真应着,倒真有心学上一二,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姜沅收拾出来,又如影子般随在姜涉身后,神情虽淡,又目不斜视,秦採桑却总觉得对她有些莫名敌意。莫非是真的误会她了?她想了想,便提议道:「姜兄待会儿可还有事?若是无事,不如一起喝酒?」 第447页 姜涉微微一愣,倒也应了:「好啊。」 秦採桑又去看姜沅,「小兄弟也一起罢?」 姜沅终于正眼看了看她,惜字如金地应个「好」字。 将军府里自然不少藏酒,为着培养酒量,姜涉平时也会跟姜沅喝上几杯,但她向来自制,从不会像秦採桑这般,挑也不挑地便拎上几坛,拿不过来,便塞给她和姜沅,三个人到最后竟是抱着拎着十余坛酒,偷偷摸摸地翻上自家房顶。 姜涉一向少做这样的事,虽知出格,却觉有趣,倒也不曾拦她,眼睁睁看那少女扯开酒塞,豪气干云地沖她一举酒罈,竟是由不得无声大笑。 秦採桑跟着她笑,她笑起来却是从不拘束,惹得院中行过的卫士警惕看来,又被姜沅冷言冷语地劝走。秦採桑又是忍不住笑,笑过一阵方才说道:「说起来,将军府的守备倒是严密不少,昨儿夜里我等啊等都没等到空隙,到后来竟趴在树上睡着了。」 姜涉笑道:「秦姑娘过谦了,不过是为防些宵小蟊贼,似秦姑娘身手才智,避开他们,自是不在话下。」 秦採桑眯着眼睛看着她笑了笑,「姜兄实在太会说话,明明似在贬我,却又好像夸我,真叫人不知该羞愧还是该自满。」 姜涉微微含笑:「我只真心实意佩服姑娘身手,并无他意。」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我就当是这样好了。」说罢又举酒相邀。 姜涉一一奉陪,瞧她喝得毫无戒备,也不知是该嘆她太坦荡,还是该惭愧自己多心,若她真有不轨之念,该当如何?她在心底轻轻嘆息,不动声色地将烈酒换来自己这边,「秦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啊,或许去湘州走一走吧。」秦採桑将酒罈搁在一旁,仰头望着漫天繁星,脸上带些神往之色,「天大地大,都想去看一看,只可惜……」 姜涉见她久久没有下文,不由发问:「怎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道:「没甚么。」说罢,又叫喝酒。 姜涉没有追问,喝过口酒,看着暮色下的深深庭院,微醺中只听秦採桑在一旁道:「姜兄呢?」 「我么?」姜涉轻轻一笑,「秦姑娘怎地会问这个?」 秦採桑不禁皱了皱眉,「姜兄又开始避而不谈。」姜涉给她说得一怔,还未及说甚么,她却又自顾自嘆道,「我啊,是觉得这京城再好,也是囚笼。」 姜涉心中微微一动,牵扯起万千滋味,一时并未答言,但只静静地瞧着她。 那少女面上带些晕红,似已喝醉,嘴上只在碎碎地念叨着:「不过姜兄的身份摆在这儿,要走总是不会容易。可若是有机会,我真想看看,真正的姜兄是什么样子。」 姜涉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秦採桑似是觉察到甚么,便仰起头向她笑了笑,「不过啊,这样也不是不好,其实我有时候还挺羡慕姜兄的。」 姜涉望着她道:「为甚么?」 「姜兄能藏得住事呵,也沉得住气,就像谢庄主一样,考虑周全,未雨绸缪,说话行事,总叫人觉得妥帖。」秦採桑笑了笑,「我也知道那些温和待人的道理,也想做个叫人如沐春风的人,可惜却总是做不到,我总是忍不住会讲出来,也总是忍不住会发脾气,所以就觉得姜兄这样的人很厉害,很了不起。」 姜涉心中沉沉,其实她才是羡慕她的坦荡,有一是一,爱憎分明,她却只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下意识去藏,难得说得一两句真话,规规矩矩,框定在四方之内,「秦姑娘实是抬举了我,我却是最羡慕秦姑娘的坦荡。」 「坦荡啊?好骗才是真的。我啊,是最煳涂的一个人。」秦採桑摆了摆手,「罢了,不提这个,我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上次我来时,曾听曲六么提过,倚楼姑娘可是成婚了么?」 姜涉点了点头,「是。」 秦採桑道:「那何公子呢?应该回来了吧?」 姜涉摇头,「还未曾回来。」 「没回来啊?」秦採桑看了看姜沅,「他倒也是用情极深了,可惜世上多得是一厢情愿,没得办法。」 姜涉点一点头,想起传言里向惊天为秦採桑而死,宋子真对她一往情深,可这少女却当局者迷,不觉微微一嘆,继而想起独孤拓与姜珮鸣来,便道:「或许正因如此,所以两情相悦才更难能可贵罢。」 「是啊……」秦採桑当她是有感而发,眨了眨眼,转头又去招唿姜沅,「小兄弟呢?想做什么呢?一定是姜兄去哪儿,你便跟去哪儿吧?」 姜涉觉得秦採桑应是意有所指,想着她向来的误会,便看向姜沅,但见她仍是一贯的未动声色,只淡淡道:「少将军于我有再造之恩,阿沅自当生死相随。」 姜涉便愈发确信这只是误会,笑笑道:「阿沅到底小孩子脾气,又是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姜沅摇了摇头,低声道:「阿沅没有,阿沅只是……」 「小孩子脾气……」秦採桑忽地笑了一下,「眉妩也总说我小孩子脾气,说我当局者迷,我从前总不信她,现在才知我真正夜郎自大。」她视线始终落在姜沅身上,「其实感情的事,也许当局者迷,也许冷暖自知,外人未必看得明白,自己更未必看得清楚,我虽没资格多说什么,可我仍是觉得,若真有意,无论如何都该试一试,免得有后悔那一日。」 第448页 姜涉隐约觉得这些话似有说给姜沅听的意思,虽知秦採桑是误会,但想她心中定然难受,便也只是应和。 姜沅向来沉默,但未避开秦採桑的注视,只默默举起酒罈,却又默默放下。 秦採桑瞧在眼里,不觉微微摇头,但料想听者有心,她也说得够明白,便又道:「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今天喝酒,只该不醉不归。」说罢将酒罈整个拎起,依次与她们清脆一撞,「干杯!」 第212章 一场酒喝到最后,姜涉终于还是不堪应对,看秦採桑却仿佛仍是泰然自若,不由深深纳罕,再到后来便似是迷煳了一会儿,全不记得是如何回到房里,只知睁眼后天光已明。 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把昨夜的事再过一遍,方才起身。出门却见姜沅比她还早起来,正在院中练剑,看见她便停手迎过来,「少将军,秦姑娘已经走了。」 姜涉一时转不过弯来:「走了?」 姜沅点头,递来一封信。 姜涉且不忙看,只困惑地看着她道:「昨天晚上,我好像喝醉了,秦姑娘是那时候走的么?」 「不是。」姜沅摇了摇头,「少将军醉后,秦姑娘便要送少将军回房休息,并未提要走的事,这封信是今早下人发现后送过来的。」 「原是这样。」姜涉点了点头,看着她一丝不苟的脸,想起秦採桑昨夜所言,到底还是说道,「对了阿沅,秦姑娘昨晚说的那些话……」 姜沅抬眸看了看她,面色无甚变化,「少将军是指什么?」 「说来阿沅也许不信,」姜涉说出口时虽觉有些好笑,但还是仔细留意着姜沅神情,「其实秦姑娘一直有些误会,以为你我有分桃断袖之谊。」 姜沅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姜涉知她是不悦,便笑笑道:「阿沅莫往心里去,所以我说秦姑娘是误会了,若是她知你我其实俱为女儿身,便不会有此等想法了。」 姜沅嗯了一声,忽地偏头去看在门口张望的小厮,「什么事?」 那小厮回禀道:「少爷,小少爷,徐公子来了。」 「看来是终于得闲了。」姜涉不觉一笑,见姜沅也跟着微微点头,神情并无甚么波澜,想来根本不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终于断定是自己多心,便向那小厮道,「徐公子现在哪边?请他略等一等,我这便过去。」 那小厮应声要去,姜沅却叫住他,向姜涉道:「徐公子向来性急,若不现在过去,说不准就要生闯进来。」 「那倒也是。」姜涉点了点头,她本还想与姜沅再说两句,不过再一想其实也不必,跟那小厮行去演武场,就见徐速正来回踱步,勐一抬头看见她,立时便迎上来嚷道,「如令,秦姑娘来了,你怎地也不告诉我?」 姜涉不禁微微一讶,竟不知他这消息从何得来,正要解释,徐速却忽然皱起眉,向她凑了过来。姜涉不明所以,略略侧身闪避:「安达这是做什么?」 徐速站直身子,极是不满地看着她道:「喝酒也不叫我,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姜涉微微一怔,抬袖闻了闻,才知果是酒气逼人,她这一宿初起,究竟是疏忽了,不禁苦笑道:「秦姑娘来得突然,走得也是突然,她又说行踪不欲旁人知道,所以才未曾告诉安达,是我之过。」 徐速满脸困惑地道:「不欲旁人知道么?但现在满城的人都应该知道了。」 姜涉委实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你真是又不知道。」徐速白了她一眼,但接着却又瞬间眉飞色舞,「我跟你讲,秦姑娘干了件特别大快人心的事!」 姜涉并不觉得惊奇,那少女从来就是安分不得的性子,註定要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不禁含笑道:「那又是件什么事?」 徐速想了想道:「邓鹤童,你知道吧?」 姜涉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徐速嘆了口气,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邓鹤童你不知道,但他师父你肯定知道,就那些人,你自个儿想去。」 姜涉把邓鹤童三字在心里过了一遍,「我知道了。可他又为何会找秦姑娘麻烦?」 「为什么?要为他徒弟报仇呗。」徐速满脸鄙夷,「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帽儿胡同死了的那小道士,就是他的徒弟。」 「原来如此。」姜涉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头,「可那件事不是与秦姑娘无关?他何必要找秦姑娘麻烦?」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或者是欺软怕硬吧。」徐速满脸厌恶,随即又幸灾乐祸地笑了,「可惜这次却是打错了算盘,碰上了个硬茬子。」 姜涉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但确如徐速所说,邓衮一脉在京里横行惯了,连一小道都无理霸道,更何况这般有名姓的弟子?可能只是认定秦採桑乃罪魁祸首罢了。她不禁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近来是有些太多心了,竟至杯弓蛇影。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速兴致勃勃地道:「听他们说,秦姑娘好像是要出城去,估计是冤家路窄吧,结果就在万年街碰上邓鹤童和他徒弟了,那老道士要秦姑娘跟他回去说个明白,秦姑娘只说急着赶路,不肯理他,邓鹤童当她怕了,就招唿动手。秦姑娘也不跟他们废话,要动手就奉陪,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些个天仙半仙平日里倒是了不得,今天仙术却是不显灵了,一个个倒在地上哎哟来哎哟去,可别提有多痛快了。」 第449页 姜涉听着也觉有趣,只是仍想提醒他莫出言不逊,但才看他一眼,徐速竟猜到她想说什么,抢先开口道:「知道知道,这不是没旁人么?」 姜涉啼笑皆非,倒也不言语了。 徐速说完又嘆:「可惜我能没亲眼看见,前几日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其实如令若真找我喝酒,我怕是也没时间奉陪。」说至这里,忽又想起什么,「啊,对了,同如令也有点关系。」 姜涉倒是疑惑,「嗯?」 徐速嘆道:「李执他妹子,如令就是现在想娶,也已娶不到了。」 姜涉倒不觉得这是憾事,「怎么?」 「还怎么?你果真是一点不急。」徐速瞧她这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道,「你道我这几日忙什么?罢了,你决计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我同你讲,不过你可切莫告诉旁人。」 姜涉道:「其实若是安达为难,也就不必讲了。」 徐速摇了摇头,「其实这事也瞒不了多久了,再说如令又不是那等口风不严的人,除了阿沅,你也没旁的人去说。」 姜涉不禁哭笑不得,「好罢,那我便洗耳恭听了。」 徐速瞧了她一眼,再说起的却又是另一桩似是无关的事了,「永王定的是何相的千金,也就是何定那小子的胞妹,这个如令你总知道吧?」 姜涉颔首道:「听你提过。」 「前些天公主大婚的时候,永王不是又闹事来着么?」说及公主二字,徐速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姜涉的脸色,见她轻轻点头,貌如无事,才略微放心,「后来不就被皇上罚了禁足一月,可他虽然不出来闹,但听说尽日在府里边荒唐。太后和皇上前两天就跟何相爷提,说永王爷岁数也快到了,也是时候该准备婚事了。这早就定好的事,何相爷自然不能不应,于是皇上就命交给礼部去办。」 「结果这事传出来,永王还没怎么呢,何定他妹子却坐不住了,跟着她那混帐哥哥有样学样,居然伙着李姑娘一道跑了。」徐速满脸想不通,「其实何家那小妮子跑就跑了,我也能理解,就永王那……」他极是不屑地嗤了一声,「但是李执他妹子也跟着跑,我却不怎地明白了。我想来想去,估摸着这是她不想嫁,一个人又不敢走,才拉上了个伴。不过李执死活不肯告诉我因由,就一味地长吁短嘆,求我赶紧帮忙把人找回来。我就带着他两家的人去找人,一开始还觉得这俩小娘子跑不到什么地方去,但这都好几天了还找不着,我只好叫李执派人去京郊找,若再寻不着,这事也真就瞒不下去。我倒想再跟他去,但京都卫也有事忙,又不能总叫周烈顶着,只好先行回来,路上听了这桩事,顺便就来问你一声,等会儿却也要去交班了。」 姜涉亦觉得不妥,「这两位姑娘可有功夫防身?」 「哪会什么功夫啊?」徐速连连摇头,「何定那妹子我见过,就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我估摸着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她们要是跑不出城去还好点,我就怕她们万一碰着什么歹人。」徐速越说便越生气,「若是有秦姑娘和江姑娘那样的本事也就罢了,跑多远都无所谓……你怎地这样看我?我是认真的,不成器便是不成器,一辈子都不成器,何用个妻子来收收心?也都是我们男子汉大丈夫没用,才得叫自己的姐妹受苦。其实我真的很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劝你带公主走……」 姜涉神情不由一变,「安达!」 徐速忽然红了眼眶,「我是真的受不了啊!明明就无需如此,明明就无需如此,为什么偏偏……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攥起拳来,却又无处着力,最终痛悔地打在自己身上,再欲发力时,手腕却被姜涉攥住。 他抬眸去看,但见那少年神情平静得出奇,却偏偏叫他心里添多一层无形的苍凉,「公主心有江山,决不会独善其身。既在其位,便得如此,你我皆然。」 一字一句说得他无可辩驳,徐速的手颓然落下,「是啊,公主不会走,只不知……不知那边如今怎样了……」 「安达无须忧心。」姜涉松开手去,仰头看着天上浮云悠悠而过,眼前却又掠过血火间的吶喊厮杀,不觉闭目一瞬,方才低声道,「公主之才不让鬚眉,定然能平漠北,定边疆,一匡幽并,长治久安。」 第213章 殿外夜色兀自沉沉,宫内却给数百只火烛映照得恍若白日,那烛火依序而列,由上而下看去,便宛然一黑白鱼交汇而成的干坤八卦图。七七四十九个小道童绕其闭目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身侧香炉燃处,青烟裊裊盘桓,便朦胧起一层似真似虚的雾障。 于这香火拥簇间,姜涉手执白圭跪坐于东北一隅,勉力维持着神智清醒,将视线凝注在居于干位的昭宁帝身上。 那青年人此刻着一件宽大道袍,散发无冠,双手交握举过头顶,将身匍匐于地,任更漏响过数次,始终岿然不动。 姜涉不觉在心底微微一嘆。 以此虔诚之态,托诸缥缈诸神,当真能为太子祈得半缕福缘么? 她神思一晃,又不禁回想起此事因由。 今年夏末,杜皇后玉体欠安,时有咳嗽,起先只以为是偶感风寒,不久即能痊癒,便没放在心上,只开些清热的药吃着;未曾想却渐渐沉重,到得九月更是缠绵病榻,十天里倒有九天不得清醒,又还时时咯血,这时再请太医看诊,才知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少见痨疾,盖因从前身子康健,未曾显露,这一时发作,始是如山之崩。 第450页 皇上和太后固是震怒,惩戒那先时误诊的医者;国丈夫妇固是痛心,再行寻医问诊;小太子固是孝心有嘉,床前寸步不离;可皇后究竟是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只凭着一口不甘的气堪堪吊着,挣扎了数日,终于还是去了。 姜涉虽与杜皇后无甚交情,但怜她韶华正好,猝然夭折,未免也感到惋惜。而昭宁帝也不知是不是有伤于夫妇早别,近来一发不理政事,但颁道旨意叫太子监国,便成日只在玉游宫盘桓久住,听讲是与邓衮论经炼丹。朝里早一片怨声载道,一是太子尚还年幼,二又不合规制,劝谏的摺子雪片似的往宫中送,尤以杜奉为首的几人上的最多,然凡是涉及于此,一概没有回音,唯一一个不知算不算得回应的,便是杜奉给从左谏议大夫的位子上撤了去,升任了工部侍郎。 他想来应是不甘,却也不能抗旨,只得去工部报到,自那之后,群臣的抗议声便渐渐少了,终有一日全都停了上书。原来太子年纪虽小,行事倒是周全,又有何丞相在旁提点,范司徒、王司空辅政,倒比昭宁帝临朝时更井然有序。 然太子到底年幼,况又新近丧母,敏感多思,骤然被压上这样一副担子,开始虽勉力为之,但时日一久,难以为继,终于也跟着倒下了。这一倒下,却就诊治出亦患有痨疾,太医且道,若是细心调养,少思少虑,还可保得性命无忧,但为人君父,如何能少思少虑?一时之间,朝野譁然。昭宁帝终于又颁出一道旨意,要在玉游宫为太子祈福祈寿,而姜涉做为八字相合属相相宜的「如意人」,也被召入宫来,自天明待到如今,她都已不知昼夜。 若是真正有用倒也罢了,只是她太怀疑这个法子,太觉得荒唐,然君心不可违,又不得不为之。 她正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辰,忽听身旁传来一声狂喊,紧着便见昭宁帝霍然跳起,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眼闪闪发亮,那神情简直可以称作狂喜:「朕看见了!邓卿,朕看见了!」 正持拂尘踏过兑位的邓衮蓦然停步,面上浮出一层淡淡的笑意,合掌执礼道:「陛下诚心感动上天,是太子之福,亦是我大兴万民之福。」 昭宁帝连连点了点头,喜悦之情一览无遗,姜涉与他视线一对,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盘算起是不是亦该说些恭贺的话,但还不容她开口,就见昭宁帝倏忽便又迫切地转开去,高声嚷道:「笔!取笔墨来!」 邓衮吩咐下去,顷刻间宫人便送来笔墨,呈至昭宁帝面前。 那青年人几乎是夺一般的抓过笔来,泼墨淋漓,须臾画就,已是满头大汗。宫人递上手帕,他却只是烦躁地把手一推,将那画纸交予邓衮,低声却急快地道:「去,就照这个式样,叫各州府即刻去造,七七四十九座,务必在一个月内建成。」 邓衮只平静应个是字,便接过那纸,转身而去。 昭宁帝便似完成一桩大事般,骤然长笑三声,忽而向后便倒。 姜涉当即便上前将他扶住,昭宁帝仍然大笑不止,姜涉只觉煳涂之至。她适才眼尖看得那好似是四方高台,却又完全摸不着头脑,昭宁帝适才看见了甚么?便是这高台么?可她决不信这是神明开示,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小心开口道:「陛下诚心动天,太子必定无事,但臣恳请陛下,亦要为万民保重龙体……」 「表弟放心,」昭宁帝哈哈笑着打断她的话,自怀中摸出一只锦盒,「朕有这仙人赐的灵丹妙药,自然神康体健。」说罢,倒得几粒在手,看她一眼,又笑笑,「朕不劝你。」便往嘴里送去。 姜涉欲言又止,沉吟一晌,终于打算直言想劝,却听得宫外小太监传唱道:「郑公公有急事要报,皇上可要宣见?」 昭宁帝微微颔首,便有隐在暗处的宫人悄无声息地前去接引,不多时郑谙就已进来,口称万岁,恭谨行礼。 姜涉看他手捧一只金盘,盘中却只一封文书,封口处又还别了两根尾翎,心中不由一动,歷来需是紧急军情,方才如此,而如今军情,又能出自何方? 昭宁帝心情颇好地叫郑谙起身,目光落于他手上金盘之时,神情却又一敛,信手取过,拆罢读完,即往姜涉面前一递,「表弟今次可该放心了。」 他语调说不上是喜是怒,姜涉只觉忐忑,却不得不谢恩接下,粗略一读,只见果然是漠北来信,讲说已生擒阿多吉,收服其余部,但即时不得回返,又当教化部众,云云。 姜涉不由得喜上眉梢,这三年来她始终担着这份心事,大小之战或成或败都同喜同悲,到今日总算是完美收场,虽不得亲身以赴,仍觉与有荣焉;何况有晋阳在彼,定能保得边境多年太平。只是不知为何,她直觉昭宁帝似乎并非十分喜悦,便不敢太过现形,只得强自收敛,向他道贺。 「朕早就知道晋阳能干,今日可证朕眼光不错。」昭宁帝看她半晌,忽然嘆道,「只是可惜……是朕亏欠你二人良多。」 姜涉连道不敢,同时一颗心不由得微微提起,昭宁帝莫非又要旧事重提,为她许亲么? 她心中忐忑,但昭宁帝只是不知望着何处,沉默片刻,终未提起此事,「表弟一夜辛劳,不如就在宫中歇息些时,朕再与你说话。」 姜涉忙道:「陛下此言实在折煞微臣,但要殿下早日康復,便是微臣之幸。」 第451页 「表弟的心,朕明白。」昭宁帝向她笑笑,神情中又浮出一贯的倦怠,「郑谙,你且带少将军去歇着。」 姜涉不敢多推辞,只得谢恩,跟着郑谙一道退出宫去,才见天光已明。这一宿未眠,纵然是她,也觉得稍有些头晕眼花,可还未随郑谙走出多远,迎面即行来两个宫娥,言说太后有请。姜涉无可奈何,也只能强打精神,辞了郑谙,随之前去。 第214章 姜涉随着女侍踏入宫门时,内心着实有几分倦怠,其实她约略猜得到杜太后想问什么,只是一夜下来,到底是疲于应对。这永宁宫她只来过几次,还都是同姜杜氏一起,记得最深的便是宫室的堂皇富丽,相较之下,就连昭宁帝日夜盘桓的玉游宫都黯然失色。 今日这宫殿仍是气派绝伦,但她行礼毕,谢恩起身时,却见杜太后打扮得与往日迥异,只着一袭素色衣裳,兼且不施粉黛不服钗饰,纵是微微笑着,神态中的疲惫却也尽显无遗,见她起身,便向她招手道:「来,阿涉,到姨母身边来。」 姜涉迟疑了一下,到底依言上前,忍着不惯,任凭杜太后极亲热地拉过她的手,微微嘆道:「瞧这黑眼圈重的,昨儿累坏了吧?」 姜涉被这话说得心中一动,正待回话,一瞥间瞧清杜太后的模样,不觉更是一怔。虽早知姜杜氏与杜太后乃同胞姊妹,她却是第一次发觉二人的相像,许是杜太后头一回如此不加掩饰,只是虽显老态,却也更现亲近。尤其此刻,她这般慈蔼地看着她,这般关切地问长问短,好像她二人只是一对寻常人家的姨甥,正在闲话家常。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软,回话时语气也更轻柔三分,「回娘娘的话,微臣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实在称不上累,陛下才是真正辛苦。」 杜太后忽地变了脸色,呸道:「他辛苦甚么?就算辛苦,也是该当。」 姜涉哪里敢接这样的话,好在杜太后应也知她为难,只骂得一句算作解气,便又开始拉着她诉苦:「哀家也知,皇上许是有他的难处,但哀家真就是……真就是受不住。阿涉,你也都瞧见了,你这外甥着实是命苦,这么小就没了亲娘,偏又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爹,你说就是寻常人家,也没得这样把家事甩手扔给自家儿子的,皓儿他才十岁啊!」说着话即垂下泪来,「我那苦命的外甥女儿就留了这点骨血,哀家若是保不住他,当真也没甚么颜面苟活于世了,可若是去到下面,哀家也实在无颜见她,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只盼着这一回神仙保佑,叫皓儿当真能好起来才是。」 姜涉看她悲痛,却也只得拿些不痛不痒的话来安慰,「娘娘请放宽心,殿下洪福齐天,又有陛下精诚所至,定会转危为安。」 「但愿如此,要不……」杜太后接了旁边女官的帕子,拭起泪来,「要不可叫哀家怎么活啊!」 姜涉手足无措,也只能唯唯应声,好不容易才候得杜太后平静下来,抹了一把泪,强撑着向她笑道:「姨母失态了,叫你见笑了吧?」 姜涉自然连道不敢,杜太后又只苦笑一下,倒也没再追问,而是望着她,忽然说道:「哀家且还听说,漠北那边来了消息?」 姜涉迟疑了一下,想着昭宁帝并未叫她隐瞒,何况这定然是瞒不过的事,于是便道:「是,公主传信,说是已擒住阿多吉,并已剿清余孽,漠北大局已定。」 「当真?」杜太后眼前一亮,却仍不敢就信,得她确认,方才欣慰地点头,「这一年到头,总算得件喜事。」倏忽儿又红了眼圈,「先皇在天有灵,总算能够安息。」 姜涉想起那壮志未酬的青年人,也不觉心头一黯,却也不能太过显露,只把些话来劝杜太后莫太伤神。 杜太后嘴上应是,却仍感伤了好一阵子,方才嘆了口气,又道:「其实把晋阳嫁过去,哀家当时也不同意,但是为着大局,实在没有法子。现今看来,皇上倒是先见之明,只可惜苦了你和晋阳,原本哀家想着,能看你们好好地在哀家眼前成亲生子,没成想不但不成,还累得你重病一场。」她苦笑着摸了摸心口,「哀家这心里啊,一直有愧。」 姜涉虽知当年并不必得如此,可如今收场,她也觉不差,连忙道:「娘娘言重了,微臣之病盖由奸人而起,与娘娘无干,若是娘娘为此挂心,那都可是为臣的不是了。」 「话是这样说,但哀家总觉着是自个儿的过错,尤其是眼瞅着同你差不多年纪的也都陆续成了家,哀家就实在是不安心,更不甘心,明明哀家的外甥是这样优秀出众的儿郎,怎能不挑个最好的姑娘做媳妇?」杜太后仍只摇头,「哀家觉着不甘心,若是不能给你说一门好亲,那不单是愧对阿涉你,更是愧对大姊和姊夫,只是哀家始终没留意到合适的姑娘家,所以也就一直没与你提这个事。 「但好在上个月,王家大郎带家眷回京述职,王家夫人带王三娘子进宫给哀家请安,这三娘子啊,谈吐相貌样样来得,恰能跟阿涉配得一对,哀家看着满意,本想得了空先与大姊提,却不想后来太子发病,也就耽搁了下来。今日难得见你进宫,哀家想着,这日子到底还是要你们来过,要不就先问问你的意思,若还觉得中意,哀家再去与大姊说。 「也是赶巧,皇上今年终于消了气,许那孽障回京过年。哀家想着,等太子身子再好些,待到明年开春,就把你们的事一道办了,不也是一件好事?阿涉觉得如何?」 第452页 姜涉耐着性子等杜太后说完,自知她所说的王家大郎便是王宣盛,也即是礼部尚书王宣华的哥哥,依王家的身份地位,若要相配,自是绰绰有余,但她又如何能够应承?便小心翼翼回道:「多谢娘娘厚爱,只是微臣恶疾时有反覆,实在不能耽误人家姑娘。」 「这个事哀家也跟王夫人提过了,」杜太后微微一笑,「她家三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只要她看得上眼,便不会顾那么多。」 姜涉却是料不到这个,微微一怔,仍然摇头道:「纵是如此……」 「阿涉,姨母与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与晋阳,是真真不可能了。」 杜太后打断她,仍是起先那等温和态度,语重心长地谆谆道,「你还年轻,总不能记挂着她一辈子,你总也得顾及你姜家的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忍心你父母偌大年纪,都还不得儿孙承欢膝下?」见姜涉发怔,她心下有了些计较,便更有把握地道,「你就听姨母一句劝,等过些时日与王家姑娘见上一见,若觉得还可,就趁早定下这事,也安安你姨母和爹娘的心。你觉着姨母说的可有道理?若你觉得姨母说得还有那么几分道理,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成不成?」 姜涉但只沉默,心头五味杂陈。 看着杜太后苦口婆心的模样,却又蓦地生出一丝可笑之感。她姜家的香火,依杜太后的意思,早已是断了。愧对姜杜氏又如何,这条路已是踏上,便没有再回头的机会。 她暗自苦笑了一声,仍旧婉言相辞。 杜太后本以为她立时就该松口,却料不到说到最后,只是说她不动,也不禁又气又笑地道:「从前觉着阿涉是像姊夫多些,如今看来还是肖似大姊,一般的固执起来不听人言。也罢,哀家再想做月老,也不能乱点鸳鸯谱,终归还得看你的意思。但哀家刚才说的话,阿涉回去还是仔细想想,若是改了主意,可千万早来告诉哀家。」 姜涉垂首道:「是。」 杜太后又看了她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阿涉辛苦一夜,定然十分累了,哀家不多留你了,早些回去休息。记得代哀家跟大姊问声好,也叫她有空儿便进宫来走走,这半年连阿嫂也不常来,哀家都没个说话的人,委实是寂寞。」 姜涉看她面上疲态尽露,心中也不禁唏嘘,点头应了,便告退出去。临出门时最后一眼,只见杜太后被女侍搀扶着躺倒下去,动作慢而僵硬,她不觉心中一震,暗暗嘆了口气,方才转身而去。 郑谙还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却说昭宁帝又改了主意,要他送她回府。 昭宁帝自来是这等脾气,姜涉也只能遵命,坐于宽敞暖和的马车里,回想起杜太后方刚说的话,不禁连连苦笑。 今年确实是愁云惨雾的一年,一干老臣相继辞世,其中就包括庄哲庄太傅和歷经四朝的老相李巩,后来又出皇后与太子之事,京中谣言四起,纷纷讲说是大凶之兆,更有人暗中传说是妖孽祸国,圣躬不明,乃至天降惩戒。百官中持此等见地的想来也有不少,但只无人直承其事,连向以刚直着称的杜奉都竟不曾就此上书,大家得过且过地过日子,不顾朝中已是一片乌烟瘴气。 姜涉仍是守着姜祁最初的箴言,冷眼旁观,静看其变,但心中究竟也犹疑过千百次,如此江山,如此王朝,究竟该如何收场?难道她当真便只这般袖手,候山穷水尽抑或柳暗花明? 所幸将到年末,终于传来了漠北的捷报,正如杜太后所言,算是唯一的一点喜事。如今也只盼着这个年关过后,能有一番新气象。 只是……姜涉不觉又轻轻一嘆,她虽不知昭宁帝又要建的是什么,若是以往的小打小闹尚好,可若是大兴土木,百官当真还能容忍?杜奉当真还能容忍?若是太子仍旧病势沉沦,又无其他皇子,昭宁帝虽在壮年,却无意女色,到时又当如何?听杜太后所言,昭宁帝要召回永王,莫非亦有兄终弟及之想?这个年,真的过得安分么? 而她,又能以怪疾为由,将婚事推却多久? 第215章 姜涉心中固然嗟嘆,却也一时无计可施,回到将军府后,先去与姜杜氏提了太后所说的事,姜杜氏仍只是如前一般,叫她自己做主。姜涉诺诺应着,出得门来,不觉微微一嘆,待看见院外相候的姜沅,又只得振作精神,向她一笑。 说起漠北捷报,姜沅也不由展颜。姜家屡世驻守北关,都在与漠北较量,旨在还边境一个太平安宁,如今虽非姜家亲自出手,但晋阳公主有此功绩,日后在漠北必有一席之地,边关安定,料来不远,况且少将军心意得遂,如何能叫她不欢喜? 姜涉乐得见她欢欣,便不与她多提另一桩隐忧,只私下里琢磨主意。 漠北的捷报传开,又有太子病情转缓的消息,这京中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喜气,人人一扫愁容,纷纷只说日子向好。到了腊月,更是顺应民意似的,下了一场瑞雪。 京中罕有这样的大雪,往年纵然有雪,却也多是盐粒似的,积不多时,更下不几场,今年的雪却是纷纷扬扬,落地不化,渐积渐深,一连下了数日,都不见晴。姜涉看那红砖碧瓦皆为白雪所覆,天地渐渐苍茫一色,倒恍惚有种回到凉州的感觉。但她虽挨得住寒,府里的大大小小却都嚷「耐不得」,一个个裹厚衣着厚袄,行动间总带一点滑稽的笨重。 第453页 姜涉瞧着虽觉有趣,但却不免亦有些忧心,这雪若再下个不住,倒要成灾了。 所幸将到年关,这雪终是停了,只是天气仍是颇冷,姜涉在暖意洋洋的房中窝得习惯,也就不怎么愿意出门去。但这日徐速却派人过来,约她去醉客来喝酒。徐速如今调领羽林营,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姜涉难得见他,他既有约,她便也不好推辞,收拾了出门,只是却不想竟是她和姜沅先到。 包间里的炭火烧得尤为旺盛,姜涉竟有些耐不得热,便行去将窗推开。举目一望,但见满街多挂红灯,映衬白雪,显得格外热闹喜气。过得一会儿,她便听得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不多时便到门前,却是徐速随着伙计一道进来,嘴里一径嚷着:「这见鬼的天气,真箇是太冷了!」进得包间,正待将大氅解下,忽然只觉一阵冷风吹过,不由打了个喷嚏,再一抬眼望见窗户大开,登时惊叫起来,「这大冷的天,如令你开窗做甚?」说着冲过来即要关窗。 姜涉也无意拦他,笑着正待退到一旁,余光一瞥间,却见长街上一先一后行来两人。前头那人一袭火也似的红衣,苍茫天地里,唯其是一抹鲜亮,逼得道旁灯盏都黯然失色。她心头剎那间掠过一个人的名字,但进而想起那人近年来都独往独行,便觉得是自己太过多心,遂只摇头一笑,不再多想。 正要关窗的徐速却也瞧见那抹红色,登时都不记得寒冷,一指那踱步而来的人道:「如令,你猜那是谁?」 姜涉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声色不改,抬眼瞧向徐速,「我猜不到,是谁?」 徐速也不指望她配合,很痛快便给出答案:「是秦姑娘呀。」 姜涉心道果真不错,又看了一眼那渐行渐近的红衣人,「安达你,如何遇着秦姑娘?」 「啊,是前天偶然碰见的。」徐速随口解释了几句,看着那两人,却又有点不解道,「不过……后头那是独孤少侠么?他们九幽一向不都只穿紫的么?总不成是入了京城也学着避忌?不对吧,前天还不是……」 他疑惑地嘟囔着,姜涉却并未理会他,只在心里盘算着:独孤少侠,是独孤拓么?还是那位独孤少主? 徐速想了想,觉得这等时间过来的应无旁人,便是认错也没甚么妨碍,索性就向着那越走越近的两人喊道:「秦姑娘,独孤少侠,就在这儿了!」 他喊声方落,那人却也恰恰走到楼下,闻声抬起头来,视线交汇之时,姜涉和徐速不由得齐齐一愣。 那人虽也朱唇皓齿,眉眼如画,配得上一身红衣锦绣,可却决非是秦採桑,而是个少年,且还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阔别两年的永王。 永王举目望来,定也是认出他们,先时微微一怔,继而嘴角忽地一勾,随之没入窗台之下,再看不见了,想是已经进得店来。 徐速惊得连窗都忘记要关,不敢置信地看向姜涉,一时期期艾艾地确认道:「如、如令,刚刚那是……永王么?」 姜涉满含同情地点了点头,「是。」 徐速更是震惊:「他、他怎地会在这里?」 自从三年前永王为娶亲的事大闹一场,就被昭宁帝下旨赶去封地,无诏不得入京,但姜涉已从杜太后那里听说永王要回来的事,所以并不如徐速吃惊,只颔首道:「年关将至,陛下应是顾念骨肉团圆,才召王爷回京罢。」 徐速此时也已回过味来,但脸色终究是不大好看,「回来也就罢了,只是……只是他也来这里吃饭么?」他是生怕方才那一声唤惹着了这小祖宗,再给他上演一场祸从口出,那可真真就是喜事成悲。 可惜怕什么却偏偏就来什么,他话音方落,便听得门口人声,有伙计极客气恭谨地问道:「徐公子,有位客人说跟您是故交,想与您一晤,您看这……」 徐速脸色当即一变,却也不能不硬着头皮答道:「我知道了,请他过来罢。」 他这话才说完,房门便给人打开,永王似笑非笑地立在门口,「三年未曾回京,早就挂念几位,今日赶巧,相请不如偶遇,可否赏本王个面子,就由本王做东便了。」 说着话,十分自然而然地踏进门来。 德元捧着大氅跟在他后边,亦与三年前一般目中无人,虽给姜涉和徐速见礼,但却尽是些表面文章。 永王也不管他,挑了主位坐下,又抬头瞧着僵立不动的徐速一笑:「怎么?瞧徐副卫的模样,是不欢迎孤么?」 徐速心中纵是这般想,但哪里真能说个不字,强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殿下误会了,殿下既然回京,自当由微臣接风洗尘,怎敢劳殿下破费?」 「这样?」永王似是认真地想了一想,又看姜涉,「表兄如何觉得?」 但姜涉还不及回话,永王却又欣然点头道:「既是盛情难却,改日本王再回请徐副卫便是。」他似觉得自己这主意极好,笑吟吟看着徐速道,「徐副卫以为如何?」 他一口一个徐副卫,听得徐速满脸僵硬,却也实在不想指正,只暗道这小王爷如何变得这般阴阳怪气,有心拒绝,但又没甚理由,要答应,却不那么心甘情愿,便只僵立着沉默。 姜涉在一旁看着,不觉微微嘆气,代他应道:「如此,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永王倒没计较是她开言,只还是看着徐速,「徐副卫与表兄既是至交好友,想来定是同气连枝,徐副卫也是一般想法罢?孤便当你是应下了。」 第454页 徐速干笑两声:「微臣谢过王爷。」 「徐副卫太客气了。」永王靠在椅上,忽地想起什么,又笑着招唿道,「坐,都坐啊。」 姜涉与徐速都觉得永王十分反常,但也只能怀着忐忑入座。永王倒是如鱼得水,十分自然,唤过伙计问他这里菜品,自说自话叫了一只整羊,姜涉和徐速自都不会出言拦他,默默绷直身子坐在一旁,永王忽而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徐副卫适才好像并非是叫本王,莫非还在等人么?」 徐速虽觉他是明知故问,但无可奈何,只得如实相告。 「是秦姑娘啊……那孤倒是自作主张了,这菜本该迟点叫。」永王毫无歉意地笑了笑,「说起来,孤从前也想请她去舍下一叙,可惜秦姑娘却瞧不上孤,不肯光临,不想今日有幸借花献佛,倒是沾了徐副卫的光了。」 徐速冷汗直下,「殿、殿下言重了,微、微臣……」 永王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极处,以手拍桌不止。姜沅固然面无表情,姜涉和徐速也只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直待他笑得够了,又将身往后一靠,嘴上说的虽是玩笑之语,话音里却不带一点笑意,「开个玩笑罢了,徐副卫不必在意。」 他虽去了红色大氅,内里却仍是华丽衣饰,眉目既是如画,本应是个鲜衣怒马的俊俏少年郎,可偏生不带笑时,神情中却有三分阴郁七分乖戾,平白叫人觉着背后生寒。 但徐速却觉得这才最正常不过,暗道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前的轻视之心便一併回来,登时兢惧全无,坦坦然然地道:「既是为王爷接风洗尘,宴席之上,又如何少得美酒?这里的烧刀子是出名的正宗,醇香厚烈,回味无穷,王爷既然来了,不可不试。」 他心中暗补一句,也是出了名的易醉人,到时候你喝醉了再闹笑话,可是好看。 姜涉瞧徐速一眼,就知他是什么主意,可惜他竟忘了自己酒量也浅,倒别是反而误了自己,正想劝说不必,永王却早眼前一亮,高声道:「好啊!小德子,叫酒去,孤倒要尝尝看这正宗的烧刀子,到底是甚么滋味!」 他这话一出,姜涉也只得默默将话吞回去。不多时伙计便过来温上一壶酒,永王掀起壶盖看了一看,才又坐回去,微微含笑:「如此,便只等秦姑娘来了。」 看他神情,姜涉倒有些希望秦採桑今日莫来,可惜心愿未成,没过多少时辰,便又有人推门进来,爽朗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 第216章 那少女带进满身风雪,璀璨眉眼间自有一种坦荡气度,进门便极是自然地挑了位子坐下,打量一圈,笑着招唿过姜涉与徐速,待看见永王,却是露出疑惑之色,「这位兄台,啊不,这位公子是新朋友么?徐兄不介绍一下么?」 永王脸色不太好看,冷冷地道:「秦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 秦採桑又打量他几眼,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姜涉倒忽然觉得她不过只是故意,因着她语音里隐约透出一点笑意:「啊,我想起来了,只不知该称唿您林公子,还是该称唿……永王殿下?」尾音故意拖了个长腔,带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永王定也听得出她有意调侃,满是不悦地盯住她。秦採桑分外无所谓地回看,甚还冲着他微微一笑。 永王冷冷哼了一声,德元见主子不言,便理所当然以为该自己出马,当即昂起头来:「无知小民,自然是该……」 不想永王却忽然打断他道:「林永。」 「是,林公子。」秦採桑笑意更浓,「说起来能在这里见到林公子,秦某实是受宠若惊,本还以为林公子曲高和寡,又要事缠身,无暇也不会与秦某这等闲人相交呢。」 永王脸色当即一变,徐速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便被永王狠狠剜了一眼,赶紧以手掩口,佯作咳嗽。 姜涉瞧着情形,无可奈何,只能打起圆场:「秦姑娘,听安达说,你与独孤少侠同行,怎地他没有一起来?」 「他啊,不肯来,怎么劝都不听。」秦採桑满不在乎地拿开水涮着杯子,「当然我也没怎么劝他。」 「那倒真是可惜。」永王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只不知是两兄弟中的哪一位?是独孤措独孤少侠么?」 他说出这话,姜涉才想起他跟独孤措是见过的,且还闹过些不愉快。依永王那记仇的小性子,必是不曾忘的,她提起这个,却是弄巧成拙了。 奈何木已成舟,秦採桑不假思索地点头,「是他。」俄而又笑了笑,看着永王道,「怎么?林公子识得他?」 「算是识得,」永王矜持地点了点头,「有过几面之缘。」 秦採桑暗道只看你那神情,纵有见过,也必不是甚么好的交情,微微一笑道:「秦某斗胆一猜,二位是有些过节吧?」 永王嗤了一声,「是又如何?」 姜涉不知秦採桑如何说起这个,但也不想这两人当真对立,正待说话,却见秦採桑递来一个眼色。她微微讶异,但也一时闭口不言,只听秦採桑笑道:「林公子别误会,若是真有过节,秦某愿助林公子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永王皱起眉来,只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与那独孤措难道不是朋友?如何会要助他?其中莫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徐速也满脸不可思议,「秦、秦姑娘?」 第455页 「都这么看着我作甚?」秦採桑将水倒进桌下的小桶,直起身来时,见满桌人仍是神情各异地盯着她,不觉奇道,「我是一直瞧他不顺眼啊,姜兄可以作证。」 徐速与永王又一起看向姜涉,姜涉却是毫无印象,兀自疑惑不已地瞧向秦採桑。秦採桑看她神情迷茫,便笑笑道:「姜兄不记得了?」 姜涉摇了摇头 ,秦採桑想了想又道:「咱们第一回 见面时,我曾说过的。」 姜涉仍然微微皱眉,秦採桑正要再说话时,她却忽地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秦姑娘曾说要去寻一人算帐,那人莫非就是独孤少侠么?」 「对对,」秦採桑重重点头,「姜兄想起来了?」 姜涉轻轻颔首,想起当时少女切齿神情,不觉一笑。只是她也想不到,原来独孤措与这少女渊源如许之深,早在当时竟就相识。 她二人一问一答,徐速早听得瞠目结舌,永王神情晦暗不明,忽然开口道:「常听茶馆戏说纷纭,但一来名姓偷换,二来也必多有夸大,表兄与秦姑娘到底如何相识,我倒有些好奇,不知可能说一说么?」 徐速难得附和他的意见,在一旁不住点头道:「是啊,如令你也一直没有告诉我们。」 姜涉不知永王如何突然提起这个,不由先看秦採桑一眼,却见那少女仍是满不在乎地道:「其实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混帐话,剩下的倒也差不多是真的。」 姜涉没料到她也听过那些戏说,一时心中滋味莫名,但也轻轻点了点头道:「当时确是一场误会,秦姑娘以为我欺侮王侍郎……是如今的王尚书了,算是不打不相识。」 「对,就是这样。」秦採桑说着沖她眨了眨眼,「不打不相识。」 姜涉也不由得向她微微一笑,「是,不打不相识。」 「除却那些混帐话……」永王却没有甘休的意思,仍只审视地望定秦採桑,「可那些所谓的混帐话,当真就全都不当真么?」 姜涉心中微微一凛,连徐速都觉得不大对味,只才叫了一声「王爷」试图打岔,就给永王冷冷地喝止:「不关徐公子的事。」他仍是看住秦採桑,「秦姑娘,当真就全不当真么?」 秦採桑始才收敛笑意,先看了姜沅一眼,才又收回视线,无甚情绪地看着永王,「当真如何?不当真又如何?倘若当真,我与姜兄或两情相悦,或一厢情愿,反正并未婚嫁,又与林公子何干?」 「好一副伶牙俐齿,可有一点你说错了,表兄并非旁人,他是护国大将军之子,是皇亲国戚,是孤之表兄,他的婚事,岂会与孤无干?」永王冷冷地道,说罢并不容秦採桑再申辩,便直直地看向姜涉,「孤问你,王三娘子岁数许是大了一些,但人物门第,确实无可挑剔,你为何不应?」 徐速和姜沅俱是才知此事,全都惊诧地看向姜涉。姜涉只垂头不语,暗自苦笑,永王呵永王,你这却又要做甚?是为晋阳不平,还是来为太后做说客? 永王见她不答,便再一字一字重复一遍,「你为何不应?」 姜涉微微嘆息,无可奈何:「微臣……」 秦採桑忽然笑了起来,「林公子不也始终不曾婚娶?五十步问百步,是何新说?」 永王看了她一眼,神情显然不悦,但也实实理亏,沉默片刻,忽而咬牙道:「孤偏要问,你奈孤何!」 秦採桑给他逗乐,忍不住扑哧一笑,「请王爷息怒,恕小民失言,王爷自然问得。」 永王冷冷地看着她,也不管她话中讽刺之意,但只说道:「孤也有话要问你,你……」 「王爷且慢。」秦採桑举手打断他,眼珠一转,忽又笑道,「林公子想问我是么?那可不能白问。」 永王警惕地看着她道:「你待如何?」 「喝酒啊。」秦採桑看着炉上温的酒,十分顺理成章地道,「一杯换一问。」 永王盯了她片刻,忽地起身拎过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又望定她道:「一言为定。」 秦採桑笑着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徐速深知这酒性之烈,但有意看永王笑话,遂只在暗中叫好,并不拦阻。姜涉有些犹豫,一时并未说话。德元却是焦急道:「爷,咱犯不着跟她……」 永王厉声喝道:「闭嘴!」德元给他一叱,虽不甘愿,也只得收声;永王遂将酒杯举起,望定秦採桑道,「说好了,一杯一问,不得虚言。」 秦採桑笑道:「那是自然。」 永王点了点头,将那杯酒仰头喝尽,再将杯口重重向下一扣。 徐速望在眼里,也禁不住生起一丝不情愿的钦佩,心说这小王爷难道还有了不得的酒量? 秦採桑叫个好字,永王不理不睬,双手撑在桌上,只望住她道:「孤听说,倾慕秦姑娘的人其实不少,世家子弟,江湖侠客,绿林豪杰,前些日子,还有一位甚么少寨主,但是……」永王顿了一顿,忽地抓过手边的茶喝了一口,才又说道,「但是,秦姑娘一概不曾答应。为什么?那些也都算我大兴了不得的青年才俊,秦姑娘难道当真一个都看不上眼?秦姑娘究竟想要怎样的人?」 他提起的那个人叫秦採桑头疼不已,一时便不乐意就答他,「林公子问我这样的问题,真是由不得秦某怀疑,林公子莫不是对我别有所图。」 第456页 永王冷冷地看着她,「秦姑娘,说好的。」 「好好好。」秦採桑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答案简单得很,就是看不上眼,对,一个都看不上眼,至于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自然是我钟意、也钟意我的人了。林公子可还满意?」 永王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那么,第二个问题……」 「不对吧?」秦採桑对上他稍显愠怒的脸,好整以暇地道,「林公子刚才可是问了三个问题,我也答了三个,一杯换一问,林公子若要再问,可得先补上才成。」 德元怒道:「你……」 秦採桑并不理他,只看着永王,「王爷,一言为定?」 永王默不作声地闷下一杯,又再去倒酒。 姜涉心中微微一嘆,大略猜着秦採桑便是存心要灌他醉,终于是没有阻拦。 这烧刀子本来烈性,就算再好酒量,也撑不得接连饮下三杯,永王的动作已有些虚晃,握着杯子的手也发起抖来,却还是推开过来搀扶的德元,指住姜涉道:「孤问你,你对他,到底有没有……」言尚未讫,整个人终于支持不住,往后倒去。 「我还以为第一个就会问这个,没想到拖到现在。」秦採桑竟为他惋惜似的摇了摇头,张口唤道,「小德子……」 德元扶着永王,向她怒目而视。 秦採桑不禁疑惑道:「你不叫这个名字么?难道是我记错了?罢了,不管怎样,还是先送你家主子回去歇着罢,记着了,糖水解酒最好。」 德元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将永王扶在椅上,请姜沅照看着些,自个儿出去教人备轿。永王昏昏沉沉中还不肯服醉,时而叫嚷,又试图站起身来,却一个不稳又瘫坐在地。所幸地上铺了厚重毡毯,他倒也不曾摔痛,只顾自含混地喋喋不休。姜沅试图将他扶起,却不想反而被他拉住,险些一同跌倒在地,须得姜涉同她合力,才终于封住他睡穴,使他安静下来。 徐速看得目瞪口呆,待德元进来将人扶走,才心有余悸地惊嘆出声:「原来喝醉是这么个模样,我以后可再不敢喝酒了。」看了看姜涉又道,「不过王爷也真是怪,明知如令喜欢的是……」他忽然想起秦採桑就在近旁,顿觉不妥,及时住了嘴,「对、对了秦姑娘,你可别往心里去。」 秦採桑刚才都未动手,只顾围着烤架左看右看,跃跃欲试。她早就迫不及待动手想吃,可惜永王总在打岔,有他在场她觉得不甚痛快,这才设计灌醉了他。此时终于如愿以偿地撕得一只羊腿,颇觉心满意足,端着盘子回来坐下,听了徐速的话便笑道:「当然不会。」 徐速刚才觉得永王荒唐,但再想了想,又不禁生出些疑惑,吞吞吐吐地道:「秦姑娘,其实我……其实王爷……刚才……你若是不介意……」 「刚才那个问题?」秦採桑一听即明,看徐速点头,遂就笑了笑,「啊,我只能说,从前没有。」 第217章 徐速不由一惊:「那现在?」 姜涉与姜沅亦是看住她,一个神情中稍显紧张,一个仍是淡漠漠的没甚表情。秦採桑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一时没有说话,包间中唯有炭火在噼啪作响,明明也未过多少时辰,姜涉却只觉如年光漫长,直到那少女终于是眨了眨眼,笑笑道:「现在也没有。」 姜涉始才松下一口气,秦採桑话锋却又一转,「不过将来就说不定。」她抬眼望着姜涉,并无一丝一毫闪躲,说话的口气极之轻松,「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姜兄又还不曾婚娶,我定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你。」 她转着手中杯子,又在徐速惊异的眸光中微微一笑,「我可不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我只觉得,钟意一个人实在太难,这么些年我都从没碰上一人叫我觉得那般特别,特别到想要与他共度一生一世。若是日后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我想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言弃罢。当然了,人各有志,委曲求全虽无不可,我偏愿随心所欲,旁人若见我不惯,我也没甚法子。」 徐速早被她这一番话说得瞠目结舌,他自也听说过这江湖侠女的我行我素,听说她行事之邪,可这一席话听下来,虽隐隐觉得不合世俗,可他这一向看多隐忍之事,她说话时那一份傲然与自信直叫他热血沸腾,只觉痛快无比。徐速深吸一口气,起身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向秦採桑道:「秦、秦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我、我敬姑娘一杯。」 秦採桑只看住他笑道:「徐兄不是不再饮酒了么?」 徐速不禁怔了一怔,端着酒杯僵在那边,进退不得。秦採桑却哈哈笑起来,举杯与他轻轻一碰,「开玩笑的,若是遇着志向相合的朋友,自当不醉不归。」 徐速连忙点头,「是、是……」 秦採桑微微一笑,又看向姜涉同姜沅,「姜兄,小兄弟,一起啊。」 姜沅默不作声地给姜涉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姜涉一直在旁望着,方才看她这般泰然地否认,放松之余,心头竟还生出一分连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失落,对上秦採桑坦荡的神色,她更是为自己这一点杂念而惭愧,接了姜沅递来的酒杯,努力将那杂念俱都摈弃,向着秦採桑微微一笑,「重逢岂能无酒,饮杯。」 秦採桑眨了眨眼,起身将杯子往前一递,「饮杯。」 四只酒杯齐齐一碰,秦採桑喝得最快,徐速也是不甘示弱,搁下酒杯,左看看右望望,见姜涉和姜沅也将酒喝完,忽地忍不住笑起来,「真是像在、像在梦里,上次有这等机会,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我总记得咱们在这里喝酒,聊天,秦姑娘说那些了不起的事,我、我也想去……」 第457页 他酒量向来不好,一杯饮下,就已开始胡言乱语,话说一半,就又跳到另一处去,「但阿定那小子,一去好几年,都没个音讯。他也罢了,庄硕那厮最过分,祖父过世,竟都不肯回来看上一看,简直是狼心狗肺,悟的算是什么道?修的算是甚么仙?秦姑娘,你、你说他是不是江湖败类?」 秦採桑点头附和道:「这个道确实是不近人情。」 「是不是?我也觉得这压根就是骗人的道,偏偏阿定与如令都说人各有志,还说天外有天,说我不懂那些。是我不懂么?明明是他们煳涂了才是。」见她贊同,徐速更来了劲,又给自己倒一杯酒,「算了,不提他们,太扫兴。过秦姑娘,来,咱们喝酒。」 秦採桑来者不拒,也跟他一起举杯。 姜涉知徐速酒量不济,再喝怕要闹出笑话,恐他后来想起难堪,又恐他醉倒失了邀秦採桑来的本意,早给姜沅使个眼色,叫她将酒壶收起。 徐速遍寻不着,恼怒起来,跌跌撞撞出门喊人要酒,被姜沅一手拉了回来,却又不敢跟姜沅呛声,只敢嘟嘟囔囔地怪姜涉做人不甚地道,说好是不醉不归,这样又算什么? 姜涉不觉暗自失笑,低声向秦採桑道:「秦姑娘,安达他酒量甚浅,实是多喝不得。」 秦採桑却是半点诧异都无,正十分专注地吃着羊肉,听她说话才停了下来,也是压低声音道:「姜兄放心,我晓得的。」她向徐速笑了笑,「徐兄,这酒实是烈了些,我有些禁受不住,不如咱们以茶相代,你意下如何?」 「是、是,这酒是有些上头。」听她这样说,徐速倒也如释重负,连忙附和,「对、对了,秦姑娘,我前天就想问你,你、你现在没事了罢?那秘籍……」 「安达……」姜涉想着秦採桑应不愿提起此事,便开口打断徐速,但那少女却仍没分毫介意的样子,向她微微一笑,「没事的,姜兄。」 「一开始倒是有许多不长眼的过来惹事,但现在也都不敢再跟我为难。」她语气很是轻松,「江湖么,不过是比谁剑快。」 姜涉却知那必然不会轻松,她闲时其实去听过茶馆说书,虽然那说书人为吸引看官而多有夸大,可那挑事者既非无名之辈,手下也必有本事,何况欲夺秘籍之人,未必都会与秦採桑一般光明正大,能在明枪暗箭下全身而退,岂会那般简单? 徐速却与她不同,一日比一日忙碌,并没机会得知更多,此时听秦採桑说没事,也就松了口气,听她说些路上趣闻,听着听着,不胜酒力又疲惫有余,终是睡了过去。他是独自一人过来,姜涉实在不放心,便叫姜沅送他回去,她则与秦採桑并立檐下,看着车马远去,不知怎地又想起方才永王所言,心中到底是觉得有些许尴尬,可又觉着她该与秦採桑一般坦荡,遂就开口道:「秦姑娘可有下榻的地方?不若叫了独孤少侠,同去寒舍如何?」 秦採桑本正抬头看着因风而落的雪花,闻言偏过头来看她,眼中不知为何带了三分迷茫,一晃之后方才笑道:「姜兄适才说甚么?」 她稍稍仰着头,双颊许是因酒而绯红,眸光里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慵懒,唇边含笑地看着她,似是专心等她回答。姜涉却忽地便忘记自己要说甚么,脑子里无端端便浮出一个词来——秀色可餐。其实永王说的话似也有那么几分道理,若她当真是个小郎君,或许……她惊觉自己的荒唐,赶紧拉扯回偏离的思绪,刚要将适才的话再重复一遍,秦採桑却已慢半拍地回过神来,「啊,快过年了,就不打扰了。」 「秦姑娘总说我太过客气,今日怎地却是姑娘拘泥?」姜涉自觉是扮作男儿日久,才致一时意乱,并非真有那般念头,深吸一口气,方才又笑道,「有朋自远方来,自是不亦乐乎,何来打扰之说?还是姑娘顾虑王爷适才所言?若是如此,请秦姑娘放心,姜涉绝无此意。」 「不是,不是为这个。」秦採桑摇了摇头,微觉讶异地看着她,印象里这小将军总是泰然自若,不疾不徐,今日倒是有些反常,「林公子是个妙人,他有他的看法,不过我知姜兄光风霁月,并不将儿女私情萦系在心,今日不去叨扰,实是因我还有些事情未完,又有个倔脾气的独孤少主在客栈等着,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姜兄千万不必觉得有什么,须知我向来是不会客气的人,之后定然还会去打扰。」 她见姜涉点头,便又笑了,「不过真是太久不见,我也不捨得就走,将军府倒是不远,且还顺路,我与姜兄一道过去如何?」 姜涉自不反对,二人并肩而行,寒冬的天黑得早,又近年关,街上行人见少,开门做生意的亦少,走一路也望不见什么人,只有风起时带下屋檐积雪,纷纷扬扬。秦採桑显然是欢喜下雪的,左瞧右望,步履轻松,还团了一只雪球,捧在手里来回扑打,浑不惧冷。 姜涉看在眼里,不由微笑。她适才曾经觉得,三年不见,这少女好似变了许多,现在却又觉得好像一点没变,行为举止里仍带着些许孩子气。 秦採桑见她看她,也不在意,只是玩着雪笑道:「总听他们说,瑞雪兆丰年,希望明年是个好年。」 姜涉心情稍稍一沉,随即却也点了点头,「一定会,总是一年好过一年。」 「那就好了。」秦採桑忽地想起什么来,「对了,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姜兄。」 第458页 姜涉道:「嗯?」 秦採桑眨了眨眼,从怀里摸出封信来递与她,「珮鸣妹妹有身孕了。」 姜涉不由得惊喜,一时竟有些不敢置信,接过信来,倒是有些愣怔。秦採桑许是瞧出什么,于是笑道:「是真的,姜兄一看信就知。」 姜涉回过神来,当即道谢不已,秦採桑只瞧她一眼,便又说起她途经锦州的一些事。姜涉不由想起那时初至京城的光景,所幸姜珮鸣最终得偿所愿,心中极是感慨,不想秦採桑忽然站住步子,向她笑道:「好啦,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吧,日后有缘再会。」 姜涉驻步看去,才见不知不觉已行到护国将军府。门前姜勇张罗挂起的大红灯笼在将暮的天色分外显亮,这个时分,应是晚膳才设,饭厅里暖意如春。年关将至,是该阖家团圆,但就算除夕守岁,却也始终只得她与姜沅两人,这几年来,都是如此。她一向劝自己不该在意,但此时此际立于门前,却倏忽对府中的一切生出抗拒,竟宁肯再多徘徊在这冰天雪地。 她生出此念也不过一瞬,正待同秦採桑告别,却不料那少女忽地将雪球掷在她身上,她兀自惊诧,秦採桑却又伸出手来将她肩膀轻轻一拍:「发什么呆?过年要高高兴兴的才是。好了,快回去吧。」 姜涉微微一怔,而后点了点头,走到门前回头再看,只见秦採桑站在阶下,向她挥了挥手,便转身自去。 姜涉却并未立刻叩响边门,而只是隐在一侧,看着那少女又捡了雪球晃晃悠悠地走去,不觉微微一笑,又微微一嘆,正待转身,却忽见一道影子从后向秦採桑掠去,似非善意。她正待出声提醒,却见那少女似有所察,随手拔剑出鞘,与那影子交错之间,兵刃相交,一触即分,那道影子亦即迎风立定,紫衣猎猎作响,长剑流光斐然,想是独孤措无疑。她只听得少女嗤笑一声,与那少年说了几句话,便即一併离去,眼望着两人身影消失在苍茫之中,姜涉无声地笑了一笑,方才转去边门,叩响铁环。 第218章 这年却终究没能安生地过去。 腊月廿六,杜奉入宫觐见,君臣间不知说起什么,惹得昭宁帝龙颜大怒,竟下旨将杜奉拘入天牢,又命刑部择期问斩。 杜奉平日刚直过甚,此番下狱,替他求情的官员自然寥寥无几,何况那仅有的两个为他上疏的同僚,也被一併投入大牢,百官更是一时噤言。刑部尚书宋元龙与大理寺卿范文卓以无审无判便定其罚、不合法度为由,上疏请问杜奉之罪,结果非但不得答覆,反而受了一场呵斥,责令闭门思过。消息一经流出,朝中顿时譁然。 姜涉听闻风声,倒也并不太过吃惊,只猜起因又是那祈天台之事。 那日昭宁帝自称得上天降示,绘出所见高台图影,立时传旨,命各州府于一月内依样建成七七四十九座,以为太子祈福祷寿。杜奉调任工部,正合分管此事,他着工匠依照昭宁帝画出的图影,细緻勾勒出祈天台图样,註明各项尺寸长短,又一一列算出共需多少工匠,多少物料,筹备须得多少光景,筑基又得多少时候,有些州府相隔甚远、旨意传到也需数日,况且目下天寒地冻,更难破土动工。而后又将这种种写成奏章,断言一月之内实是无法建成。 昭宁帝虽不情愿,但看杜奉所书有理有据、翔实之至,也只得勉强答应,将时限多宽限出十日。 不想天公不作美,腊月初竟下起雪来。 一场瑞雪能预兆丰年,可这雪却一连下了十数日,便物极而反,转喜为悲。京中情形尚可,梁州、湘州等地却陆续递来加急摺子,言说大雪成灾,致令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因寒因饿死伤无数,又兼南地少有此等大寒天气,农田受冻,明年收成必然有损,如今便要预备开仓赈济事宜。提及祈天台之时,却不敢明言,只道虽然艰难,但为太子祈福乃头等大事,定当竭尽所能,如期完工。 昭宁帝倒是嘉奖其行,敕命户部拨银赈灾。但这几日海、福二州又有消息传来,言说虽无暴雪,却有冻雨狂风,自家存粮不济,请朝廷赈款救民。这两州临海,素少产粮,平常年份都需得从江淮一带购粮,这等灾劫更难自圜,求京里拨粮也是常事。奈何上年江淮收成便不算大好,年底浙北、扬淮也一併遭灾,此际便是纷纷告穷;南越近来新皇登基,闻报有兵马异动,少不得也得相应增加军备;京中前一月又为皇后建福禄坛,还重修昭阳殿,增建玉游宫,三桩都是不小的花费,国库里一时再拿不出这许多银子。 户部尚书周敬言因而领衔上疏请罪,杜奉趁机再进摺子,言说国库亏空,不如暂缓工程。 昭宁帝自然不肯,言说国之根本,在乎太子,太子的福泽乃一等一紧要之事,若祈天台不得及时完工,触怒上神,该当如何?他话说到这种地步,谁再反对,岂非便成欲对太子不利? 群臣一时只敢婉转相劝,道是太子仁德,定不忍见黎民受苦,上神怜陛下苦心,也定然通融不会降怒;唯独杜奉依旧针锋相对,言辞咄咄,寸步不让。君臣就此事纠缠多时,争至最后,连卧病在床的太子都挣扎起身,劝昭宁帝顾惜百姓,奈何昭宁帝命郑谙架走了人,仍是一意孤行,定要十天之内见祈天台完工。 如今杜奉再又进宫,无非还是为此,他向来性子刚烈言辞锋锐,此次也不知是如何触怒昭宁帝,竟被打入大牢。只不过生气归生气,昭宁帝终究不是那等妄杀忠臣的昏庸之主,想来过阵子消了气就会放人,所以最初听闻消息,姜涉也没怎地往心里去。 第459页 谁知又过几日,徐速却带着一纸文章过来找她。听他说这文章在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如今京兆府与京都卫已派人四处收缴,但仍不知还有多少流传在外,他收到消息,便设法从旧部下那里要来一份,给她过目。 姜涉接下看去,但见那文字好生慷慨激昂,起手先道天灾酷厉,仍不足惧,祸在人为,最是堪忧;继而由今日雪灾说起,歷数昭宁帝之过,又讥讽百官杜口塞耳,有负深恩,更直指邓衮乃祸国之尤,蒙蔽圣听,自来长生便是虚妄,歷朝沉迷此道之辈,难有以善终者;字字句句,痛陈利害,振聋发聩之余,却也令她冷汗涔涔,待看见那最后执笔为杜奉,更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终是瞭然昭宁帝因何震怒至此,原来根由竟在邓衮。 其实邓衮其人其事,姜涉曾特意问过何定,何定却也说不上他究竟是甚么来歷,只知昭宁帝还是皇子之时,邓衮就已随侍在侧,后来大正帝殒命漠北,身后无子,群臣便迎昭宁帝即位。起初邓衮倒也安分,但在一年后,昭宁帝忽然下旨,要在宫中建起一座玉游观,并招募数十小道奉香服侍,以供邓衮修道炼丹之用。 纵观前朝后世,自来从无此例,百官震惊之余,纷纷上疏劝谏,但昭宁帝哪里肯听,一气之下便就罢朝多日,不理政事;百官无可奈何之下,辗转寻了太后、国丈从中斡旋,最终君臣各让一步,将玉游观改作玉游宫,另选一址建道观供邓衮起居,邓衮虽不能久留于宫,但可随意出入,长伴君前。 经此一事,百官已对邓衮有所忌惮,便有人设法劝谏。不料没过多久,昭宁帝再次下诏,欲封邓衮为大国师,群臣虽知只是虚衔,但因心存戒备,仍是上疏反对。昭宁帝这次倒没有十分坚持,暂且作罢,可两月之后,旧事重提,群臣再次上疏,昭宁帝又再作罢,如此反覆几次,想是终于有人觉得无伤大局,不再反对,邓衮又不知如何讨得太后与国丈欢心,最终百官也都妥协。 帝王子嗣单薄,向来是心腹大患,大正帝无子而终,前车之鑑未远,在选妃一事上,百官再三请命。可昭宁帝只得一子,偏却又发下宏愿,要摒弃声色,清心修道,这诏令一下,朝野譁然。百官接连上奏,太后亦是着急,奈何昭宁帝就是铁了心肠,又罢早朝,又闹失踪,叫百官焦头烂额地找了多日,他却自悠然地在京郊一座道观里打坐。 这下言官不肯甘休,纷纷上疏,痛斥君王有失法度,不顾社稷,更有人将矛头指向邓衮,责他祸国乱主。 谁知昭宁帝却也施起雷霆手段,将那上疏者或贬谪或流放,还有一位御史言辞最是激烈,竟叫人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那文官利在口舌,岂能禁受得住?就此一命呜唿。 昭宁帝命人收敛其尸,重责行刑宫人,厚恤其家。群臣看在眼中,以为他存了悔念,就要回心转意,谁知再上疏仍是一般。向来文臣死谏,青史留名,百官计议之下,倒有数人相约至宫门前,长跪不起,以死相逼。 谁知昭宁帝竟叫人依数抬来几口棺材,传喻道:诸卿死志既坚,朕难相强,但得厚殓卿尸,聊表朕心。有那性烈者羞极怒极,真要赴死,却也有迟疑不决者进退维谷,将人拦下,最终悻悻而返,这场风波演到最后,竟成不了了之。 此一事后,封官挂印者无数,连李相也都上书请辞,由此赋闲在家。但凡奏摺中提及邓衮之尤,便会被或贬或流,只要不提,君臣间则可相安无事,直到如今,已成默契。 祈天台之事,自然与邓衮脱不了干系,但无人敢言,无人敢提。这层窗户纸,今日却终于被杜奉捅破,又焉能无祸? 第219章 而徐速既然带书来此,想必有所筹谋,只这事却不是她能够管得,更非徐速所能掺和。况且真如徐速所言,这篇文章在昨夜便传遍京城,如何她竟分毫不知?虽则她这几日不曾出外,可既有这等事,姜勇也理当来报,除非是……姜杜氏拦下了他。那这便表明姜杜氏的意思,是不予置理么? 再者昭宁帝对杜奉态度向来模煳,曾容忍过他一次次的御前顶撞,从未真把他怎么样,想来他也知杜奉一心为公,并无私慾;间中究竟又有太后的关系,无论如何,不至于就下杀手罢? 姜涉心念几转,瞧了瞧那兀自义愤咄咄的少年,便将纸页一折,就往灯上凑去。 徐速打眼瞥见,不禁惊唿失声,即刻伸手去夺,奈何那纸质本柔,触着火星,瞬时便卷烧着没了,直令他痛心疾首,吁嘆不已,好一会儿才略微缓过神来,犹带愤愤地瞪住姜涉,「如令,你这是做甚?」 姜涉轻轻一嘆,「安达既道这文章被勒令收缴,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徐速盯着那团纸灰,仍是十分痛心地喃喃着:「那也不能就这么烧了啊……」 姜涉任他埋怨,并不回驳,徐速又嘟嚷了几句,终究奈何她不得,悻悻道:「罢了罢了,这也不甚紧要,当务之急还是要救杜大人出来。如令,皇上总还听得进你的话,你就随我们一起进宫面圣罢!」 姜涉闻言并不意外,但只在心底微微苦笑。昭宁帝哪里是能听得进她的话?不过是恰逢其会,顺他心意罢了,暗中虽作此想,她却也仅是温声道:「安达且莫着急,事情毕竟还没到那个地步,陛下现今虽是拘着杜侍郎,可并未明期问斩,想来也只是在气头上,等过几日消了气,太后与国丈一劝,定就无事。」 第460页 「往日都道我是煳涂,今天如令你怎地反倒煳涂起来?」徐速却是不住摇头,指着桌上灰烬道,「这东西没出来的时候,还一切好说,可现在就为这个,已经抓了不少人进去……」 「等等……」姜涉不禁皱眉,「如何却又抓人了?」 「原来你不知道?」徐速比她更惊讶,「我以为这事你总该知道。」 姜涉实是不知,只是看着他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抓的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徐速深吸口气,强压下喷薄欲出的火气,匆匆地道,「杜大人给关在牢里,这文章总得有人替他付印,杜夫人倒是坚持是她一人所为,可区区一介弱女子,如何可能在一夜内发散那许多?必是有人相助。如今城中书局的老闆伙计被抓了无数,凡与杜家有过往来者都被抓的抓、审的审,杜夫人和一双儿女也都被软禁,肯为他求情的更是一个都无了,杜国丈倒是赶紧上疏,声明此事与他无关。」他说着冷笑一声,「无情无义,跟庄硕有得一比。」 姜涉心中不禁掀起轩然大波,不过短短一日,事情竟至如此地步?可纵已如此,姜杜氏也不曾知会于她,看来仍欲置身事外。但既是如此,她如何能置身事外?只是她又能如何?当真如徐速所言入宫面圣? 她一面苦苦思索,一面听徐速怒气激昂地说下去道:「而且邓鹤童早不没晚不没,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他这一失踪可好,又给了邓衮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的机会,皇上现在认定杜大人是妖言惑众,戕害国师,那问斩的旨意岂是没发?不过是被宋大人压了下来,又进言求问罪名究竟是甚,结果皇上非但不批覆,反倒连他都打入大牢。南地的百姓还在忍飢挨冻,直言的臣子被限期问斩,天子却要起那劳什子祈天台,世道已然荒唐若此,你还觉得这事能善了吗?皇上早就彻底忠奸不分了!」 姜涉听他说出这等话,仍不由心里一颤,禁不住微微提高声音:「徐安达!」 「我难道说错了吗?杜大人说得对,你,我,我们都是,一直都在装聋作哑。这些年来,我忍了一回又一回,忍到公主都离京北上,忍到遍地起了大大小小的道士庙,我真的再也忍不了了,大不了就是一死,重于泰山,死又何憾?」徐速分毫不肯退让,望着她的眼神中却有一分哀求,「如令,你就跟我们一道进宫罢!」 姜涉望着他的眼,心绪复杂之至,面上却仍是无甚表情,只缓缓沉吟道:「我随你去,也并非不可。」 徐速大喜,立时就一跃而起,「那还等什么?」 「求见不难,」姜涉却并未动作,「只是安达你有没有想过,皇上未必肯见我们。」 「我早就想到了。」徐速丝毫不见沮丧,「皇上一日不肯召见,咱们便一日在宫门口等着,我已与几个同僚计议定了,若是皇上又赏下几口棺材,我们便躺进去再等,从前他们做不成的事,今日你我偏能做成。」 这倒真也是无赖的法子,只是昭宁帝若始终不见,又能奈何?姜涉心中微微一嘆,「安达所言固然有理,可也并非万全之策。如此大事,当需谨慎,不知令尊是何看法?」 「我爹?」徐速嗤了一声,「我爹他老了,这关口竟然称病在家,哼,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一有事就称病称病,都是从前李相和庄老太傅带的好头!杜大人说得不错,就因为他们这些所谓的老臣肱骨都装聋作哑,才令邓衮那小人猖狂至今。」 徐速说得义愤填膺,姜涉却是不由沉默。她从前也是不解,庄太傅为何一再暗示她明哲保身,姜祁为何只叫她静观其变,她只道朝堂中虽有趋炎附势的阿谀之辈,可也不乏真心为政的贤臣良官;她只道若是人人持正直言,邓衮之流必定无处安身;她只道寻仙求道乃荒唐事,昭宁帝决不至真正笃信。可这些年把事情陆续看在眼里,始知何谓乌烟瘴气,始知何谓恨铁不成钢,始知何谓得过且过,如此家国,如此帝王,如何令人不心灰意冷?但到底,还有个太子。 虽是大逆不道,可姜涉自觉此一念,朝中定有多人想过。昭宁帝身子从来算不得大好,甚至可说是有些孱弱,又成日服食那所谓金丹,近年来更现衰颓。更何况他虽荒唐懒理政事,却也不是那等暴戾恣睢之主,大兴在他治下,虽算不得河清海晏,但更不至水深火热,若有朝一日龙驭宾天,太子即位,未必不能再创盛世。 但如今,太子染疾,病入膏肓,若终是回天乏术…… 姜涉悚然一惊,到如今竟才隐约觉出,昭宁帝近来种种异常之举,莫非正是与此有关?到底是血浓于水,又关乎社稷江山,可既是真心关切,为何不延医用药,反作此南辕北辙之举?看来当真是迷信已深,积重难返。如此,又该当如何? 她正愁眉不展,不想徐速自顾自说了半天,忽见她似乎根本不曾往心里去,气怒交加之下,勐然将桌子一拍,大声喝道:「姜如令!你一直推三阻四做甚?给个痛快话又如何?」 姜涉回过神来,心绪仍是纷乱,只搪塞道:「我非推三阻四,只是此事难为,须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又是从长计议!」徐速瞪了她一眼,起身烦躁地在屋中踱步,「这话我真得听了不下千百遍,我爹说,李执说,庄硕那白眼狼嘴上不说,却还唆使着何定说,我看就是因为都信了你们这套从长计议,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都还不如我娘爽利,看不惯就是干,干他娘的!反正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做不到!」 第461页 「好!徐兄果然是个爽快人!」 门外忽地响起喝彩声,徐速霎时一惊,守在门边的姜沅手中剑更已出鞘,清声叱道:「什么人?」 第220章 有人轻轻推开房门,毫未惧于姜沅手中明晃晃的剑锋,但只从容笑道:「小兄弟莫惊,是我。」 姜沅将剑收了退去一旁,神情依然微冷。 徐速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不禁疑惑,「秦、秦姑娘,怎地是你?」他下意识回头去看姜涉,但见姜涉并无意外之色,只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什么。他忽地想到前几日酒楼中的言语,不觉出神,他是一向认定姜涉属意晋阳,可公主到底已远去漠北,他也总不能就这么挂牵着一辈子,若是、若是真能跟秦姑娘成了,那不也是一桩好事?虽则秦姑娘目下并未有那样心意,可如令少年英杰,谁不见爱?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就,这也是一对璧人呵…… 他一时胡思乱想,自不言语,秦採桑看在眼里,只当他又是期艾,不过一笑置之,走进来将门带上,又招唿二人且坐,方才说道:「深夜来访,实是冒昧,方才更又失矩,还请两位见谅。其实那位杜大人的事,我也听说了,文章写的是真好,胆量也委实叫人佩服。徐兄性情中人,自是行事爽利,不过依某愚见,徐兄的法子痛快归痛快,但或玉石俱焚,未免不值。」 听她提起邓衮,徐速立刻瞪圆眼睛,早把方才那点儿女之念抛去九霄云外,不觉咬牙切齿道:「莫非秦姑娘另有高见?」他虽这样问,心中却是不以为然,纵是他深深敬佩秦採桑为人坦荡,可也决不信她一介江湖草莽能有甚么朝堂之见,只是他没法像驳斥姜涉一样驳斥回去罢了。 姜涉倒不这么想,这少女向来不拘一格,未必没有独到见解,她实是有心听她作何答覆。 秦採桑觑出徐速的不以为然,却也并不动怒,只微微一笑,「兵法有云,上兵伐谋,依我愚见,倒不如揭穿那人的真面目,使其不攻自破。」 徐速大是不解,不免悲愤:「秦姑娘可是在说邓衮么?那贼种种作为,杜大人早就尽数说明,奈何圣上不闻,我等除却一死,又能如何?」 「徐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採桑敛去笑意,正色道,「不知徐兄有没有想过,或许杜大人与天下所见,也未必便是邓衮真正面目?」 徐速愈发不解,「秦姑娘究竟何意?」 姜涉却隐隐听出点苗头,看住秦採桑道:「秦姑娘不妨清心直言。」 秦採桑向她微微一笑,「其实我本是来求姜兄帮忙,但听了那么一阵,倒觉我或许也可略作回报。」她看徐速神情急切,倒也没再推託,「言归正传,徐兄也知道,我来京城,是为了追一个对头。」 姜涉看向徐速,徐速虽是焦急,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也、也叫从前的兄弟帮着找过,但现今还没找到。」 「不管怎样,还是得多谢徐兄。」秦採桑向他笑了笑,又看了看姜涉,继续道,「总之我一路追他到京城,却丢了他的行踪,但道上朋友告诉我,决未见他出城,可这些日子以来,我多方查访也没得结果,那对头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若是放任他,实在为祸不浅,可我又实在一筹莫展,不过最近我发现,或许我要找的人,跟你们那位国师大人也有点干系。」 徐速大吃一惊,几乎拍案而起,「什么?!」 「安达——」姜涉轻声道,「且听秦姑娘说完不迟。」 「姜兄说的很是,徐兄先别激动,」秦採桑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徐速好不容易才稍稍平静下来,仍是忍不住追问:「秦、秦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那对头擅长用蛊。」秦採桑说着嘆了口气,但看徐速一脸惊诧,便又简单解释道,「我很敬佩的一位前辈因蛊而死,又因肩负朋友所託,自从听说湘州多蛊物,便想去那里揪出罪魁祸首。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在湘州遇到一位隐世前辈,他老人家便是用蛊的高手,可惜他品性高洁严于律己,座下却出了一不肖逆徒,非但戮伤同门,且还盗去他费心饲育的若干蛊虫。这其中就有一种惑心蛊,最能迷人心智,使人言听计从,说起来,我倒觉得你们的陛下是有点这样的症兆。」 「怪不得,怪不得……」徐速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这么一说,皇上是像中了降头。」 姜涉倒不觉得昭宁帝是为人所控,不过近来他实在失常,若如此解释,确实也说得过去。只是……「如此说来,不知秦姑娘星夜前来,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是这样……」秦採桑略略停顿了一下,「我听说姜兄曾经进过玉游宫,所以想来问问,那玉游宫是何式样,大致方位,姜兄又可曾见过甚么可疑的人么?」 她还没说完,徐速想到那个可能,早不由惊道:「秦姑娘,你难道想闯皇宫?」 秦採桑含含煳煳地道:「或许罢……」 徐速立时震惊道:「秦、秦姑娘,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如令,你快告诉秦姑娘,那万万使不得啊!」 「纵然邓国师与姑娘所寻之人确有干系,」姜涉未置可否,只看着秦採桑道,「可秦姑娘又如何确信那人就在宫里?」 「实不相瞒。」秦採桑忽尔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邓鹤童是我绑的。」 第462页 姜涉神情未变,甚还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徐速却不由得惊唿失声,「秦姑娘,你、你为何……」 「他总是寻我麻烦,我耐心实在有限,本想着离京时再放他,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给杜大人添罪。」秦採桑嘆了口气,「这几日他一开头倒是硬气,后来就贪生怕死,都还没他徒儿出息,说是知道我在找人,只求我饶他一命。我本也没打算杀他,当然就答允了,结果他就说曾在玉游宫见过那人。」 「我当然不信他了,可是后来转念一想,倒也不是不可能。」秦採桑看徐速目瞪口呆的样子,倒是不由得笑了笑,「只是邓衮是自愿包庇,还是也不知情,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刚才听你们一讲,我倒觉得说不定他们早就沆瀣一气,一切也便说得通了。」 徐速兀自瞠目结舌,把宫中守备情况说了又说,结结巴巴劝她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姜涉唯只沉默,暗暗思量。 「徐兄,姜兄,你们放心吧。」秦採桑诚恳地道,「其实我也不是要硬闯,况且纵然真的失手被擒,我也决不会连累你们。」 第221章 「秦姑娘这是说的甚么话?我徐速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徐速立刻涨红了脸,「姑娘若定要入宫,徐速奉陪就是!」 秦採桑瞧出他动了真怒,连忙道歉,「是我小人之心,一时失言,还望徐兄海涵。」顿了顿又是满面愁容,「只是我追寻那人多时,如今总算有了些许眉目,若平白放过机会,实在不能甘心。」 徐速面色稍稍缓和,但语气仍是有些僵硬,「我也知道秦姑娘着急,休说秦姑娘,我也着急,但说什么都不能硬闯皇宫啊,若被当作刺客,被擒尚是小事,我只怕……」 姜涉忽地打断他道:「其实秦姑娘要寻那人,也未必就在皇宫。」 秦採桑摇了摇头,「邓鹤童应该不敢骗我。」 「他或许确实不敢欺瞒姑娘,但他也只说是曾经见过。」姜涉看着她道,「将人藏在宫中固然能避开姑娘,可也并非能策万全,皇上成日在玉游宫盘桓,就算中蛊,那蛊毒也未必就万无一失,若是不慎走漏风声,更是麻烦。」 「这倒也是。」秦採桑并未如她所想一般不悦反驳,反而是思索着缓缓点头,「那依姜兄之见,那人现在何处?这城中大小地方,我都托朋友帮忙留意过了,并未发现那人行踪。」 「就是,我还叫周烈帮着找了呢,也没有消息。」徐速同样疑惑併兼期待地看住她,「他总不能是插上翅膀飞了罢?」 姜涉饶是千头万绪难理难分,闻言仍是不由笑了一下,继而轻嘆着道:「插翅倒是未必,但邓衮座下弟子无数,私宅无数,城里还有陛下为他建的一座玄澄观,若是那人改模换样,随处藏匿,秦姑娘的朋友一时不察,也是可能。」 秦採桑仿佛恍然大悟,「不错,先时我只叫他们留意独身的疤面人,若是他躲进那甚么观去,夹在道士堆里,那还当真难找。」她骂过一句,又有点迟疑,「不过……那道观倒是容易去探,只是一群小牛鼻子分散得很,我那些朋友也不好一一打探……」 徐速看出她的为难,立刻拍胸脯保证道:「秦姑娘莫急,我再去跟周烈说一声,叫他想法子。」 秦採桑立刻感激地道:「那就多谢徐兄了。」 徐速对上她的视线,登时又结巴起来,「秦、秦姑娘千万别这么说,明明是秦姑娘帮了大忙,只、只要抓住那人,就能顺藤摸瓜抓着邓衮的狐狸尾巴,这样一来,杜大人就、就有救了,南地百姓也都有救了……我明天一早就去找周烈,不、不……」他说着突然又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找他。」 姜涉素来知道他这急躁性子,正欲婉言相劝,却不料秦採桑竟先开了口,「徐兄且慢,我想为免打草惊蛇,此事还是不宜操之过急,徐兄最好一如往常,打听也要尽量隐匿,到时证据在握,咱们才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徐速也非鲁钝之辈,一点即透,连连点头道:「秦姑娘说得有道理,我叫周烈挑几个仔细人去办。」 秦採桑微微一笑,「那便静候徐兄佳音了。」 徐速愣愣点头,「啊……是、是……」 姜涉向窗外望了一眼,忽然道:「时候也不早了,安达明日还要当值罢?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那有甚么要紧的?我本也不打算当值,只打算去宫门外请命。」徐速摇了摇头,又是想起一事,「啊,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我得快去知会他们几个,情况有变……」 姜涉叫住他道:「不必有变。」 徐速不禁一怔,然后反应过来,「不错,是不该有变。」 姜涉微微一笑:「所以你现在该走了。」 徐速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看了秦採桑一眼,「为什么?」 姜涉给出的解释十分合情合理:「你是劝我不成,拂袖而去,怎能待得太久?」 「原是这样……」徐速喃喃自语了一句,竟不知适才是失望还是高兴,正待告辞,却忽又想到什么,不由瞪住姜涉道,「等等,我且问你,要是没有秦姑娘,这事你是不是还真就不管了?」 姜涉不料他突然问起这个,才一迟疑,徐速便仿佛已从她脸上看出答案,冷哼一声,只同秦採桑道过别辞,便大步推门去了。姜涉但只苦笑一声,瞧向一旁的姜沅,「阿沅,你跟着他去,看着劝两句。」 第463页 姜沅应声而去,秦採桑却忽地笑了起来,「看着劝两句?」 「是啊。」姜涉嘆了口气,「安达正在气头上,如何听得人劝?但也不好不劝,只得聊表心意。」 秦採桑乐不可支,「姜兄原来也有这许多促狭心思,真是失敬失敬。」 「秦姑娘过奖过奖,」姜涉也随着她笑了一笑,话锋却是忽地一转, 「那么秦姑娘究竟是为何而来,现在可以说了么?」 「没瞒过姜兄?真是可惜。」秦採桑抬起头来,神情中却并无惊讶懊恼,仿佛早也有所预料,「能问问姜兄怎么瞧出来的么?我有些好奇。」 姜涉神情未变,「秦姑娘若真想潜入宫里,知道玉游宫所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又何必捨近求远,前来问我?如有万一,不想连累却也连累了。」 「那也未必。」秦採桑眨了眨眼,话里仿佛带了几分挑衅,「或许我就是想连累姜兄呢?」 姜涉但只微笑着看着她,「秦姑娘若真想连累我,也不会用这般理由,不是么?」 秦採桑终于嘆了口气,「好罢,承蒙姜兄看得起我,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她将长出的灯芯剪去一截,「鬼目辛的确不在宫里。」 姜涉微微一讶,「鬼目辛?」 「哦,那个人的名字。」秦採桑语气里有几分漫不经心,「听起来有点奇怪是罢?但他是哈芦族的人,不知姜兄有没有听说过,他们都差不多是泡在蛊里长大的。」 那个隐藏在迷瘴中的不驯族群,姜涉也有所耳闻,不过既是那人不在宫里,秦採桑方才却那样说,「那……」 「我方才为什么那么说?姜兄早就猜到了吧?」秦採桑笑笑,「其实我本来也想徐兄帮忙的,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嘛,不过看姜兄的意思,是不想他牵扯进来吧?」 姜涉一怔。她一向以为这少女粗枝大叶,不想她也有这样观察入微的一面。如此说来,她在那时进来,果然是为了帮她劝走徐速,给徐速一个能够置身事外的理由。 秦採桑没留心她在想什么,仍然继续道:「不过也是,徐兄或许是冲动了些,就像杜大人,说实在话,杜大人是个好人,却未必是个好官,虽然我确实很佩服他,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宁为玉碎……姜兄?」 姜涉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内心实是惊讶万分,这少女从来都叫她出乎意料,她以为她懵懂天真不知世事,其实她只是不拘小节,她以为就算她侠义心肠纵横江湖,却也终究难懂这波谲云诡的官场,其实或许她比谁都看得透彻……这少女究竟是何等来歷?她又为何要这么做? 秦採桑十分专注地看着她,又唤了一句,「姜兄?」 姜涉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对过那神情无忧无虑的少女,心下的猜疑无数,慢慢斟酌着道:「秦姑娘虽说是为求助而来,其实却是助我,江湖人素来不涉朝中事……」 「碰巧撞上罢了,路见不平事,当然要拔剑;何况我刚才也说了,我很佩服杜大人。」秦採桑很快道,「再说我也有私心在其中,姜兄觉得我是助你,其实我也得你相助,既是两全其美,那么何乐不为?」 姜涉知道,她确实能做出这样的事,这些年来她也听过不少她行侠的故事,若是不知也罢,既是知道,自是不能置之不理,如她所说,路见不平,当要拔剑相助。她只是觉得惭愧,沉默片刻方道:「不知秦姑娘有何打算?」 秦採桑瞧着她,忽地笑了,「和姜兄的打算一样啊。姜兄可别告诉我,你原本真的打算袖手不理。」 「那也未必。」姜涉静静地道,「或许我就是害怕惹祸上身。」 秦採桑望了她一眼,忽地将身子往后一靠,抱起臂来,虽刻意将脸一板,眉眼里还是透出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好呗,姜兄既然这么怕惹麻烦,我还偏要给姜兄送个麻烦,姜兄以为如何?」 姜涉忍不住唇角一勾,「那得看秦姑娘这麻烦够不够大。」 「那我想想看……」她倒真好像仔细认真地想过,方才又道,「抗旨不尊,算不算大?」 「算大。」姜涉微微点头,「只不知要如何抗旨不尊?」 秦採桑一本正经地道:「皇帝要建祈天台,姜兄拦住不让建,可不是抗旨不尊么?」 姜涉顺着她的话道:「此事势在必行,杜大人都因而落狱,如何能够拦住不让?」 秦採桑不急不徐:「若是这祈天台本就无用,皇帝又何必劳民伤财?」 这道理自然也不新鲜,姜涉却仍是顺着她的话道:「愿闻其详。」 秦採桑看着她笑了笑,「听说皇帝要建祈天台,是为了同太子祈福,若是太子病癒,自然便用不到。」 姜涉眼前微微一亮,继而却又黯淡下去,「太医都束手无策,此计怕是难为。」 「也许江湖野郎中会有法子?」秦採桑微微笑道,「我倒认识个古怪郎中,这等怪疾,他最有兴趣。」 「秦姑娘说的可是小竹林么?」姜涉心中终于生出一分希冀,她其实也曾想过走她「师父」的门路,可惜书信寄去百状山,庄谐子却道小竹林他们亦无渊源得见, 「药神谷的大夫也曾提过小竹林,但可惜陛下派人去寻,最后却无功而返。」 「就那么漫山去找,自然是寻不着的。」秦採桑悠然道,「不过好在,就要过年了。」 第464页 「怎么?」 「姜兄既曾闻小竹林之名,自然也该知道,小竹林收治病人,每年不过三个。」秦採桑比划出个手势,「今年的人数已满,明年却还未来。那位郎中欠我人情,我已与他说好,明年过来看看,至于能不能收治,那就不一定了。」 姜涉是真正惊喜,若真得太子无恙,则朝局安矣,她实是不知说甚么好,最终也只得郑重其事地起身一礼:「多谢秦姑娘。」 「能否救治还不一定,姜兄现在不必谢我。」秦採桑同她还了一礼,方又说下去道,「而且我觉得,这也治标不治本,就算没有祈天台,以后还可能有祈地台、祈年台……最好呢,就是皇帝终于认清这牛鼻子道士,再不信他的话,这也就是杜大人想的法子,可惜他有的没的证据摆在眼前,皇帝只是不信。」 姜涉知道问题就在这里,昭宁帝究竟是被邓衮所迷,还是当真不肯相信,若是前者,除去邓衮并那鬼目辛便万事大吉;若是后者,当事实证据俱在,也不由他再自欺欺人,但这其中最要紧的就在……她抬眼望住秦採桑,「纵是秦姑娘见怪,但事关重大,我也不得不问……敢问邓衮下蛊一事,秦姑娘有几成把握?」 「七八成吧……不过管他有没有下蛊,只要皇帝信他做了,那他便是做了。」秦採桑眨了眨眼,语气中颇有几分随意,「这也不算太难,欲加之罪不患无辞,何况咱们还有邓鹤童这个人证……姜兄为何这样看我?」 她轻描淡写地道来,姜涉却是不由怔住,半晌仍是不敢置信地道:「我只是没料到秦姑娘会这样想,我还以为……」 「我明白姜兄的意思。」秦採桑忽地笑了,「其实我不是很在乎手段,说真的,姜兄,我是尽量想以直报怨,但也不介意以牙还牙。」 姜涉一时无言,「秦姑娘果真是……」 「嗯?」 姜涉摇了摇头,「没甚么。」 秦採桑眨了眨眼,倒也没有追问,「那我就当没甚么罢。」 姜涉看着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笑,「那么,秦姑娘究竟是如何打算?」 她其实已是第二遍问这句话,秦採桑这次却没有立刻答她,而是望着将及燃尽的烛火,轻轻地嘆了口气。 第222章 甫一嘆完那口气,那少女便仿佛陷入什么思绪里面去了,许久都没再作声。 姜涉也不扰她,只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待她恍觉自己又已动起那些荒唐念头,方才移开视线待要唤她,秦採桑却也早醒过神来,向她歉意一笑:「刚刚想起一些事情,不过都不紧要,姜兄只千万记得我接下来的话,明年,不,明天……」 她压低声音从头道来,姜涉亦收敛心思认真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问题,秦採桑都一一解答,待到计议已定,天色也将及明,那少女望了眼窗外,不由得掩口打了个哈欠,「竟都这个时辰了……」 姜涉望着她,感激之余偏又不知为何想笑,好容易才能表现得体:「多劳秦姑娘费心,不如我叫人收拾房间出来,姑娘先去休息片刻……」 「用不着。」秦採桑摇了摇头,「姜兄记得我的话就好,我先走了,还得回去……嗯,安排一下。」边说边站起身来,姜涉连忙跟着要送出门去,秦採桑只摆摆手叫她留步,走到门口,忽又回头,「明日不晓得还能不能见到,就预先说一句罢。」她拱手为礼,微微偏过头去,笑容俏皮,「姜兄,新春大吉。」 姜涉微微一愣,继而也笑着回道:「秦姑娘亦是,四季如意,岁岁有余。」 秦採桑歪着头看了她片刻,不知为何又摇摇头,道句再会,便迳自翻上墙头,寻路去了。这夜色虽是未尽,人影却已清晰可辨,但那少女来去仍是自如,看来将军府的守备,终是防她不得。若真以这般身手去闯皇宫……姜涉不觉摇了摇头,大内高手如云,森严戒备,远非将军府可比,但愿她真无这等念头才好。 她在院中站了一时方才回房,眼瞅着那蜡烛还在挣扎着发散余热,索性行过去将它吹灭,就便在桌边坐下,想着秦採桑所言计划,又将接下来如何行事再理顺一遍。她总是忍不住会去想那些万一,万一小竹林的医者徒有虚名,万一太子真有不测,万一昭宁帝定要问斩杜奉,万一秦採桑猜测有误……万一,太多个万一,太多个百密一疏功败垂成。她心里其实极乱,只是不得不强迫自己沉下心思,如每一回出兵之前,便已把诸多可能预先设想过一遍又一遍,事先能做的准备,她必定要准备周全。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多生意外,她怕意外,但也不怕意外,凡事总得尽力而为……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这样罢。 她将一切又算演一遍,确信应无遗漏,才算是略松了口气,只是究竟疲惫已极,便趴在桌上闭眼小憩,及至听见轻轻的推门声音,方才正襟坐起,收敛神色道:「怎么样?」 行进来的正是她叫去打探消息的姜沅,此际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语气淡然地平铺直叙:「那篇文章牵连甚广,确有不少书商被羁押在京兆府和刑部大牢,街上现在很乱,还有……」 姜涉不知她如何会这般一顿,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还有什么?」 姜沅似乎迟疑了一下,「少将军,你一宿没睡,是不是先去歇一会儿?」 倒真是风水轮流转,姜涉由不得失笑,「我不累,你且说下去,到底怎么回事?」 第465页 姜沅自是知道她的脾气,便没有再多说,只道:「永王爷方才去京兆府自首了。」 「什么?」姜涉一时没明白过来,「自首?因甚?」 「印书。」姜沅言简意赅,「王爷说那些书匠受他指使,要皇上莫冤枉好人,先去到刑部,后去京兆府,又去到京兆尹府第,叫崔府尹出来主事,且因着人一路从王府喊过去,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了。」 「竟是王爷暗中所为……」姜涉听清事情经过,始先震惊不已,但再一细思,却不由颔首,「不过,倒也说得通了。」 那小王爷一向是不管青红皂白,任性而为,在外三年,想来也无甚改变,如不是他,杜奉一介书生两袖清风,未必能寻得人相助,事情也不至闹得像如今,满城风雨。只不知杜奉是否早知这相助之人,若是不知,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而永王如此举措,更不知是福是祸,这个变数,该如何计议? 她不禁思绪纷纷,起身在房中踱步,终是停在悬挂的盔甲前面,阖眸想起曾经血海中的厮杀,再睁开眼时已下过决断,心思清明,「还有什么消息?」 姜沅淡声回道:「徐公子连同几个侍从武官,在延化门外求见陛下,至今未得旨意。」 「果然……」姜涉轻声一嘆,将挂在架上的面具取在手里,端详片刻,「看来,也该是时候了。」 姜沅没有作声,默默看着她将面具戴好,而后忽地拔剑,反手将桌子连同烛台一噼两半,人也即飞掠出门。她却并无诧色,只跟在姜涉之后掠了出去,同时口中高唿,叫府中人避让,二人一先一后,很快便到得街上。 正是旧岁到头的最后一日,街上行人却仍络绎。虽有南地雪灾、书商受难之种种苦事,但到底也是事不关己,嘆过便罢;京中百姓结彩张灯,休工归家,言谈之间,依然一派热闹喜气,待到望见先后而来的两人,却立时纷纷退避至一旁,让开路来。这银面小将军患有怪疾,病根未除,这些年三不五时发作一回,京里百姓早已是见怪不怪,但也自然不想惹祸上身,眼看着二人飞也似地过去,有那多思善感的,就由不得嘆出一口气:「造孽啊,本是多好的儿郎……」 这些话随风散去,自是入不了正主之耳,那人也更不会晓得,此时的姜涉正一把揭开悦来客栈厚实的门帘,闯入众目睽睽之下。 大年将至,京中门店多已歇业,客栈却是四时迎客,生意正隆。这悦来客栈更是大兴第一金字招牌,从前朝开至如今,仍旧长盛不衰,在此停留的多是南来北往的江湖客,性情中人,多数豪爽,相逢不问曾相识,便可举杯共饮,大谈近事;此时正是酒酣耳热之际,聚在一处,使得大堂里闹闹哄哄,更是一派红火气象,但不防寒风骤来,众人抬头望见那蓦然闯进的银面少年,吃酒的、交谈的也都不由一时止了动作,面露戒备之色。 店小二却逢人都是笑脸,径直迎上前来,刚唤得一声「杜公子」,却就被一道亮晃晃的光闪了眼,等他回过神来,姜涉手中的剑几乎已逼到他脸上,嘴里冷冷地撇出两个字来,「少侠。」 有人诧异看着这旁,似有不平,意图站起,却被小伙计悄悄拦下。店小二不慌不忙,仿似根本没瞧见那冰冷的剑刃,仍旧笑面迎人:「杜少侠,今日是打尖呢,还是住店?」 姜涉没有作声,只一迳往里面走,反是跟上来的姜沅代答道:「劳驾,打尖。」 店小二会意地点点头,一边引着二人坐下,一边面不改色地闲话家常,待跑堂的小伙计拿来热茶,爽利地涮完了杯,又很是流利地报出一串菜名。 姜涉却通通充耳不闻,只是站在桌前,眉头紧皱地盯着那裊裊而起的热气,店小二也不急不躁,挂着笑容,只在一旁相随。半晌,姜涉才收回视线,缓缓地道:「竹叶青。」 店小二立刻便应声而去,不多时便送来已温好的酒。玉杯清润精緻,酒波轻轻荡漾,似有香气扑来,姜涉看了片刻,举杯一气饮尽,方才终于坐了下去,将长剑向桌上重重一拍,唿出一口长气,仿佛之前寒风中的一路奔走,都只为此刻的一杯热酒。 第223章 店小二见状即悄悄地退了开去,料想着若再无变故,她二人所引起的这场小小骚动,也便会悄无声息地落了幕。 可惜天不遂人意,偏偏有人在此刻冷笑一声:「常听人讲说甚么银面将军,甚么名门贵子,我还道是什么天神下凡般的人物,原来也不过仗势欺人之辈。唉,人言不足信,不足信哪……」 喧嚣的大堂剎那间再度安静下来,店小二心里一紧,忙不迭地去看姜涉的脸色,但见那小将军已抓着剑起身,神情不善地将四下里扫量一遍,视线终是定在一处。 明明店中仍有几张空桌,那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却偏生坐在地上,一腿伸直,一腿蜷起,一手抓着一只鸡,一手拿住一坛酒,倒是好个惬意模样。此时大堂中人的视线大半落于他身上,他也毫无所察一般,顾自将嘴里塞满鸡肉,含煳煳地自言自语。 姜涉冷嗤一声,便携剑欲往那边行去。 店小二心里叫苦,却还是堆着笑欲劝上一二,「杜少侠……」 姜涉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大踏步走至那花子面前,盯住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花子似要搭腔,但想必是口中塞食太多,一时竟就噎住,咳嗽数声,才将那一团已变色的肉糜吐在手上,大喘了一口长气,继而紧盯着手中物道:「可惜,可惜。」 第466页 姜涉忍住了未曾撇开视线,正再要问他,却忽见他竟将手中那一团又送到嘴边,脸色不禁一滞。 此事自然不单她瞧见,周遭有人还大叫晦气,可那花子却旁若无人,随意在衣服上抹了几把,又喝了一大口酒,这才终于顺平了气似的,拖着腔调道:「爷爷我凡事只说一遍,过时不候,既然耳背,便该去瞧大夫,却来问我做甚?无端端累得爷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你说气也不气?」 姜涉默默无言,只打量着他,心中犯疑。 真不知这花子可是丐帮中人,可是受秦採桑所託,不过要是秦採桑在此,见了此等情景,怕是早就翻脸。这么想着,不禁微微摇了摇头,面上却带出一两分笑意。 那花子说话时却未看姜涉,只在四下里张望,甚还徵询地看了店小二一眼,倒像要求得他们贊同一般。 然而他这等行径,其实并不占理。但座中虽也有人看不过眼,却又不想与官家扯上关系,以是终究无人回应。 店小二的一颗心更早已提到嗓子眼,这小将军平日里虽是极好说话,可现在却是六亲不认的时候,若是由着这花子闹下去,不知会怎地收场,便一面示意小伙计去叫掌柜,一面尽力想打个圆场。 可惜他虽有想法,那花子却全不听他主张,仍是阴阳怪气,明嘲暗讽。 店小二心知不好,但见姜涉手中的剑已是扬起,看来今日一场械斗不可避免,也只得认命。不料姜涉却是收剑回鞘,望着那花子,语气平淡地道:「兄台说的不错,此事是我不对,还望兄台见谅。」接着又看向店小二,「这位兄台的酒钱,请一併算在我帐上,权当赔罪了。今日又给小二哥添了麻烦,实在过意不去,阿沅。」 姜沅会意地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递与店小二。 店小二一怔,继而转喜,知她是已恢復,便自一一答应下来,却不肯收下银子,只说是应尽之责。 姜涉也没有相强,只再三道过歉意,看那花子似乎并无他言,便欲带着姜沅回座。 那花子看来也想不到她这样好说话,一时只呵呵干笑着,但看她二人慾走,却忽然张口叫道:「且慢。」 姜涉心中微微一动,「不知兄台还有何指教?」 「爷爷我一向无功不受禄,白吃你的酒肉,心里可过意不去。」那花子的语气极是傲慢无礼,「这样罢,既然你病得不轻,爷爷倒可给你指点一条明路。不过那明路难得,一顿酒肉可是不够。」 姜沅面露不豫,姜涉却仍只微笑:「兄台待要如何?」 「这把剑倒还过得去。」那花子抬起油乎乎的手指,颇是傲慢地道:「你把它给我,我便给你指一条明路。」 座中终于有人看不下去,高声叫道:「你这花子也忒不讲理,小郎君莫要理他,我瞧他不过只是招摇撞骗罢了。」 「一群有眼不识泰山的傢伙,管甚闲事!」那花子呸了一声,不等那人回骂,便即抬头看住她, 「爷爷赶时间,给个痛快话,行还是不行?」 他虽满脸污秽,倒有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态度虽则无礼,姜涉却不动怒,反是笑了,「宝剑赠英雄,兄台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说完略为迟疑了一下,便向腰间解了剑鞘,一同递至那花子手边。 「好心当作驴肝肺。」开头替她说话的那人悻悻然骂了一声,也不再说话,心道这小将军看来真是有点神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能如何?倒平白地受一场闲气。 那花子拿一双圆熘熘的眼睛盯了她片刻,并未伸手去接,语气倒是正经了些许,「你倒算有诚意。」 姜涉微微欠身。 「把剑收起来罢!」那花子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能给你指的明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姜涉对上他的视线,心中不禁微微一讶,那小竹林的圣手名医,总不会便是这叫花子本人吧? 那花子也不知是不是瞧出她在想什么,忽地摇头大笑,把手往后一指,「来也来也!」 满堂人都忍不住回头去看,但见那厚帘被人掀起,钻进个衣着朴素头戴箬笠的少年来。众人正讶异不已,却见那少年并不立刻进门,而是将门帘拉起,恭立一旁,似是在待谁进来。 众人好奇之至,一时都忘记催他快些闭帘,寒风打着旋钻进屋来,炉火微微一颤,众人身子被烘得正暖,也不禁打个喷嚏。再一抬头,但见门帘已给放下,有个与少年打扮相类的男子正搓着手,在门前的毯子上用力地踩了几下,想是终于除去了鞋上泥渍,二人方才一先一后穿过大堂,应是要往楼上去。 众人的视线一直追着这二人,也就没人再留意那花子。那花子也不计较,又看了姜涉一眼,沖她笑了一笑,便拿起酒罈与烧鸡,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第224章 姜涉却未错失那花子的笑容,略一思量便踏步上前,拦下那二人,「先生请留步。」 当先那人抬起头来,原是个相貌文雅的中年男子,被她叫住也面无惊诧,只客客气气地问:「不知公子有何贵干?」 姜涉拱手作礼,开门见山地道:「听闻先生有妙手回春之能,还请先生救我。」 那男子微微一怔,视线在她面上一掠而过,继而轻轻摇了摇头。 姜涉虽不知他是否便是秦採桑所说那人,但早料到会有一番推诿,也并不诧异,打算着表些诚意,和颜再说就是。只她还未开口,一旁的店小二已回过神来,认得是住在二楼的师徒两个,成日谈些药草之事,或许是有本事也未可知。此时见他摇头拒绝,本欲将姜涉身份告诉他们,再从旁略加劝说,免得他惹下无端之祸,却不想那中年男子沉吟片刻,竟兀自说道:「既是如此,便请公子先随我回房,再行看视,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第467页 休说店小二一愣,姜涉亦是颇觉意外。这样看来,应是寻对人了。但她虽知秦採桑已预先做了安排,却也料不到会有这般容易,那少女的朋友,果真与她一般自有脾气。 她一面想着,一面与姜沅随他二人去到楼上,进门只觉屋中有一股清香,继而才见桌上、地上无不摆着堆着药材,看来确是医者不错。那中年男子似留意到她视线,只道是贻笑大方,接着叫他徒儿将药篓抱出了门。 姜涉但言无妨,中年男子看她一眼,不知为何又轻轻摇了摇头,开口先请姜沅出去,方才请她落座。 姜涉心中微有讶异,但也未露声色,仍恭谨地道:「小子姜涉,贸然来访,还望先生见谅,敢问先生名讳?」 「公子客气了,」中年男子仍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某乃一介布衣,贱号商枝子,不值一提。」 姜涉试探道:「听先生口音,仿佛云州人氏,尝闻零陵山水冠绝天下,小子慕名已久,可惜至今无缘踏足,实是一大憾事。」 商枝子微笑着道:「零陵山水确乃天下独绝,但某并非云州人氏,而是出自淮州,只日前曾带劣徒去云州採药,盘桓半岁有余,想来耳濡目染,口音难免有所变化,才致公子误会。」 「原是如此。」姜涉点了点头,见暗语俱都对上,遂放下心来,起身向他深施一礼,「此番有劳先生。」 「姜公子客气了。」商枝子十分自若地还了礼,又抬眼望着她,「听闻公子曾染宿疾,我观公子气色……」 姜涉听出他的意思,连忙寻机打断他,「不瞒先生,小子此来,实是为家人求诊,至于那所谓宿疾,不过区区小患,若劳先生妙手,实在大材小用,倒成小子的罪过了。」 她同秦採桑早有议定,自然要说是先医得她好,方才会去宫中引荐。当时秦採桑虽未明言,但如此一来也自可试出他医术深浅,使她放心。可她并未真有这等打算,一来她毕竟还是信得过秦採桑;二来这样机会难得,用在她这样其实无病的人身上,未免可惜;三来,她其实不敢叫人看诊,就算眼前人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坐堂大夫,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拆穿她身份。 是以她本打算含煳过此事,可料不到她推辞之后,商枝子仍是摇头道:「公子染疾缘由,某也曾听得一二,只若是奇毒作怪,公子气色却并无异状,想来是先前那西羌神医,已将毒素祛尽。」姜涉心中带些诧异,正欲说话,商枝子却未给她机会,目中顾自流露出一点疑惑,「但痼疾仍存,想来是心结未了,久必成患,公子不可不虑。」 心结么……姜涉忽地微微一愣,这大夫言语之间,倒似已看出她本无恙。只是如此想来,秦採桑除过借她之手送这大夫入宫,是否也有意为她看治?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那场装疯卖傻的怪病,是谈柄也是笑话,开始昭宁帝仍在寻医者为她看诊,但小将军平日里与常人无异,见着大夫却又莫名发作,那些个医者无一不被扫地出门,日復一日,终是无人再敢问津。她硬生生打出个「讳疾忌医」的名头,慢慢地,似乎也就这样了。 疯的时候其实很好,她平日有太多不想而不能不做的事情,一旦借诸怪疾,却仿佛得以推脱的顺理成章。而疯就该疯得彻底,就该与平常截然不同,于是她能装成各种样子,易躁易怒的富家大少,文质彬彬的酸腐书生,仗势欺人的纨绔公子,又或是热衷拔剑的江湖少侠……这所谓怪疾总是突然而然地发作,突然而然地平息,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禁生出些许困惑,她是在佯装,还是当真便是此种性情? 只是这些无一相同的形容,她从未在秦採桑面前展露。 她总是以为,秦採桑就算知道她曾染病,也决不曾往心里去,只以为不过又是众人夸大其词,怎抵得她眼见为实?甚至她提起此事之时,都曾说过她可以演得夸张一些,边说边还笑了,仿佛是觉得有趣。 可是她若真这般以为,那么所谓染疾缘由,那么所谓心结未解,这个远在小竹林的圣手名医,又是从何知晓? 或许是……连她都信了罢? 信她是讳疾忌医,信她是勉力支绌,所以小心翼翼地,借着机会,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姜涉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抬眼望住那温文尔雅的男子,「先生既然看破,想必亦有医法,还请先生赐教。」 商枝子看着她的笑容,微微一诧后,又是摇了摇头,「心疾有内外之分,一者乃天生异变,为有形之疾,相较而言,容易痊癒,或养以汤药,或加以针灸,至于更严重者,还可剖胸探心,施以疏导;还有一者乃外因所致,而心腑无恙,是故药石常是无用,此种心疾,不是某所专长。」 姜涉听他言外之意,倒不禁一讶,「既是如此,先生亦不能医?」 商枝子点了点头,但接着又道:「某虽不能,愚师弟苍朮却醉心于此,小有造诣,公子若是有意,某可代为引荐。」 醉心于外因所致心疾,岂非便是醉心于疯疾么?小竹林果是与众不同,天下疑难杂症……原来如此。姜涉不觉一哂,「那么小子预先谢过先生。」 商枝子仍是文雅地道:「公子大可不必客气,反倒某与师弟该当相谢。」 姜涉给他这话说得纳闷起来,总觉得何处古怪,但她心中更有一事不解,迟疑了一下,终究说道:「先生,小子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第468页 商枝子和气地道:「公子但问无妨。」 姜涉是当真心存不解,「以先生之能,合小竹林之力,天下之疑难杂症自可迎刃而解,为何却隐于尘世,又定下年不过三的规矩?岂非是埋没大才?」 非只埋没大才,更兼是病患之失。既为医者,理当悬壶济世,如何好避居一隅,不问世事?只是她终究不好说出这层意思。 商枝子却仿佛心领神会,眸中闪过一分讶异,继而缓缓笑了,「个中缘由,某倒可解释,只是恐为公子不喜。」 姜涉心中微微一凛,却仍是坚持道:「小子实是好奇,还请先生赐教。」 商枝子轻轻一嘆,语气仍是温和客气,「小竹林非为悬壶济世,门内弟子虽性喜钻研,但也只是如此罢了。」 姜涉不觉微微皱起眉来,这倒是一说,只是似有矛盾,「若如先生所言,贵门既是不喜与世外相扰,那又为何要有这年不过三?」 商枝子微微一愣,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个……却是先人定下的规矩,其中因由,某也不知。」 姜涉轻轻点头,未再追问。 商枝子察言观色,瞭然道:「某知在公子看来,我等行径有违医者本分,只是先人遗训,再者门中弟子性多恬淡,实是不欲涉世过深。幸而药神谷尚存,世上圣手又非独我门,以此便一向偷闲,实是惭愧。」 「先生不必抱愧。」姜涉却是摇了摇头,「适才是小子想得太过简单,世上医者本多,凡有恶疾,也不须都是先生出手,何况先辈既然有此规矩,其中必有深意,小子经验尚浅,若就妄自揣度,那便实是不自量力。现在想来,小子还曾听说,其实药神谷最初亦是每年放出十块令牌,得者方能得医,与贵门倒是不谋而同,近年一改是举,反而能医渐少,福也祸也,当真不好定断。」 商枝子颇是讶异地看着她,半晌后忽而说道:「原来如此。」 姜涉以为他是想通什么,便谦逊求问。 不料商枝子却是摇头笑道:「某非是说先人深意,某只是刚刚才想明白,秦姑娘如何会与公子相交。」 姜涉不禁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商枝子笑道:「姜公子与秦姑娘一样通情达理。」 姜涉万万想不到他竟会以通情达理来形容她与秦採桑,不由失笑,「先生谬赞,秦姑娘自然当得,小子却实是愧不敢当。」 商枝子摇了摇头,似乎还欲再解释什么,却忽地传来敲门声,只听姜沅在外说道:「公子,姜总管寻过来了。」 姜涉回声知道,便站起身来,「此事多劳先生费心,小子感激不尽。」 「公子放心,但凡有一分医治可能,某便会尽力而为。」商枝子起身相送,「只是须得带上小徒同行,有他助我,方能成事。」 姜涉毫不犹豫地答应。 秦採桑始先便曾与她说过,商枝子出行总带徒儿王留,是他得力助手。其实说来她与王留也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还是个不足五尺的小小孩童,这么几年过去,倒是长得挺快。 只是她心里究竟还是有着一层隐隐的不安,但凡有一分可能……若是毫无可能,又当如何? 第225章 然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光景,姜涉终究是把那万一的心思收了,下楼见过姜勇,又将商枝子同他徒儿一道请去将军府,待把二人安置妥当,便立时动身赶往皇宫。 昭宁帝为示荣宠,曾许她随意进出,但这番入宫,在延化门前却就被守卫拦下。姜涉也不十分意外,只说有要紧事情禀报,当真十万火急,万万不得耽搁。守卫认得她,知道这护国将军府的小将军等闲不会入宫,终是也怕延误事情,便请她在外头稍待,派人进去通传。 姜涉谢过他们,环顾左右却不见徐速的影子,心里不禁微有诧异——难道竟是知难而退?这倒不太像他的性子。不过也好,立身请命这等事情,终究还是有欠周全。 她等了片刻,没等到奉旨入宫的消息,却等到郑谙亲来。 这位昭宁帝身旁的大红人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稳妥周到地打点一切,颇是游刃有余,今日脸上却透出些力不能支的疲惫,眼中亦是血丝密布。却也难怪,本是除夕的吉利日子,忙碌也应是欢喜,可连天来的桩桩件件都叫人无法安心,就连今天,都有永王和徐速来平添乱子。郑谙不着急冒火,又怎可能? 但纵是如此,他也把语声压得和缓,「少将军,皇上今儿个谁都不见,您有甚么话,便先与老奴讲罢。」 姜涉早有预料,只在心里微微一嘆,便把她「偶遇」神医一事原原本本地道来。 郑谙听说是小竹林来人,脸上登时尽显喜色,竟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真?」说完即知失言,「瞧老奴说的什么混帐话,该打!」紧着便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姜涉拦他亦拦不住,也只得说些好话,接着又道:「郑公公,其实我原本也不敢相信这样好事,后来才知他师徒是往云州採药,日前方归,或许便是如此,派去的人才未能寻着他。」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郑谙不住地点头,狭长的眼中满是精光,「老奴这便去禀报皇上,只是……」 他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姜涉便顺着他话音道:「公公有话请讲。」 郑谙带着一分迟疑,「还请少将军明鑑,老奴说这话,并非信不过少将军,只是太子殿下毕竟是千金贵体,差池不得……」 第469页 「郑公公言之成理。」姜涉知他顾虑,「其实那先生今日也不看诊,公公也知,小竹林有年不过三的规矩。虽则如此,我想与同道谈医论药,却应无碍,或许公公能请得几位太医,彼此探讨,都有进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郑谙连连点头,直夸她想得周到,便一面随她先往将军府,一面吩咐人分头去请太医。 姜涉到底不放心,又叮嘱说商枝子自有怪癖,郑谙都道省得,必挑那等脾性稳重的过来。 虽是除夕,但事关国本,无人敢辞,不多时将军府几乎变作太医院,大厅中坐满一帮老学究,少不得一番寒暄客套过后,姜涉方去请商枝子出来。 郑谙虽是讲说请的都是稳重之辈,但既然得入太医院,到底医术都有过人之处,难免心高气傲。幸而商枝子脾气温和,甚好说话,又将医理说得头头是道,且多讲出些不载于典籍的偏方,一众太医始先不以为然,纷纷驳斥,但一经细思,却又当真得用,不觉都心悦诚服。 郑谙在一旁坐观,虽是不通医道,但听得太医们交口称赞,神色亦是渐喜。末了将众位太医一一送出门去,又再三再四地谢过姜涉,便匆匆告辞,急着赶回去道喜。 姜涉亦是心头一松,太医院那干老者是何等脾气,她也不是不曾见识。若是连他们都心悦诚服,可见商枝子果然有独到之处。 这一番奔波过去,天色不觉已晚。听姜沅回话,才知徐速和他那干同僚不过待了半个多时辰,就被卫将军程尧以擅离职守之名带了回去,可谓是出师不利。至于永王,仍旧赖在刑部不走,敲锣打鼓,当街叫冤,只没人敢擅自动他。 如此看来,这个年过得倒是别开生面。 姜涉不由嘆一口气,其实她甚至都感觉不到今天便是除夕;虽无宵禁,却也只有零星的爆竹声,大抵是京里百姓终究虑着天家心意,不敢太过放肆。但府前打亮的红灯,比往日丰盛的晚膳,下人脸上藏不住的一点笑容,都还是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今天到底是不同的。 又许是席间多了一个商枝子,姜杜氏比平日较为热络,两人谈起些许药事,倒也宾主尽欢。姜涉将商枝子请回府来,本也有请他为姜杜氏看视的意思,但碍于姜杜氏冷淡,这层意思本不敢明言,此时看两人相谈甚欢,商枝子又不吝于多说些疗养之法,也实是了去一桩心事,且对他存下许多感激。 吃罢饭,姜杜氏仍推託疲累,由烨姑相伴着回去院子;商枝子也道须为明日做些准备,与她告辞;姜涉早就习以为常,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又听姜沅说起凉州的信今日已到,更是急不可耐要一览为快。 她在路上便把信匆匆拆看,先看得头里「一切平安」四字,方才卸下一口气,又大略瞥了两眼,就将信再度折好,打算回去再行细看,进门却想不到院中竟有一不速来客。 那少女红衣红裳,又披一件火红大氅,也浑不怕冷,盘腿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将酒罈支在桌面上转着,许是听着声响,抬头看来,忽地嫣然一笑,「早晨的话终究是说的急了,世事难料,想不到今年能跟二位一起度过,不如再饮两杯如何?」 姜涉始先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笑了一下,「秦姑娘真真是神出鬼没。」 「也只得这点一技之长。」秦採桑满不在乎地跳下地来,一扬手中的酒罈,眸中却似带一点挑衅之意,「二位还未答我,竟是如何?」 姜涉微微含笑:「自是盛情难却。」她便叫人将小厅里炉火烧起,又备下小食佐酒。 秦採桑自来是从不推辞,毫不客气地据案而食,听她问起要做的事可已安排妥当,便只一点头,但却有些语焉不详。 姜涉也没多追问,她心里始终有另一个疑惑,几乎忍不住想开口问上一问:叫她去请商枝子入宫,可是存了连她一併看诊的心思? 其实她知这或许算不上什么,在秦採桑也许就是举手之劳,只要她开口,秦採桑定然便会爽快答了,可她却始终有三分犹豫,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最终只举杯沉默。 秦採桑许是察觉到什么异样,便带几分困惑地看住她:「姜兄,怎么了?」 姜涉心道这少女果真比她以为的更加敏感,只笑了笑,将杯子一抬道:「我敬秦姑娘一杯,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秦採桑眨了眨眼睛,略带几分无奈地一笑,也把酒杯举起,「姜兄怎么又这样讲?咱们是朋友么,再说了,昨天不也说过了吗?这也不是全为姜兄。何况商枝先生那个人……我说句话,姜兄别在意,若是太子殿下所患当真是怪疾,他巴不得有此机会。」 姜涉轻轻颔首,「商枝先生早间也曾这样讲过。」 「那就是了。」秦採桑点了点头,「所以姜兄大可不必挂怀。」 「可我只是多谢姑娘。」姜涉忽地一笑,「姑娘本也受之无愧。」 秦採桑稍稍一怔,继而也是笑了,举杯与她轻轻一碰,「那也不需多说了。」 姜涉含笑将酒饮了,忽觉明天纵算如何艰难,左右不过一一处之,便不再去想那诸多烦心之事,却说起在客栈所见的那花子来。 「姜兄是说那叫花子?」秦採桑微微皱了皱眉,继而笑了开来,「他也是个奇人,姜兄肯定想不到,就他那样,本来也是出身豪富之家……不,不是家道中落,是他自个儿散尽家财,专一往乞丐堆里凑,我可是想不通,他也不肯说缘由……姜兄觉得古怪吧?我也觉得是,其实他们那些武林名门都很有几分古怪。」她说着忽又笑了,「说不准姜兄也觉得我很古怪,是也不是?」 第470页 她抬眸看来,姜涉只觉自己莫名地乱了一乱,慌忙将视线撇开,「秦姑娘说笑了……」 秦採桑显然不信,仍在瞧着她,语声带笑:「是吗?」 姜涉对上她三分带笑的眸光,终是点头承认:「是。」 秦採桑瞪了她一会儿,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姜涉默了默,也不由随着她一併笑起来。两人顺此便谈些江湖趣闻,但多是秦採桑在讲,姜涉在听,姜沅有时被秦採桑问到,不得不答上一两句,后来却也能偶或主动地插上几句嘴,三人谈性正酣,毫不知觉时光流逝,但闻得宫城中大钟响过一十二下,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一年已是过去了。 「一连几日叨扰,真是过意不去……啊,我也客气了是不是?真可谓近墨者黑,是也不是?」秦採桑含着笑站起身来,将大氅拿过披上,「对了,姜兄放心好了,这次定然万无一失。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打扰。」 她自说自话,姜涉虽是有些疑惑那一个「这次」,却始终插不进嘴去,只能也跟着她站起来,秦採桑摆摆手不要她相送出门,道句再会,便自行去了。 姜涉回身,与姜沅无言相对,才忽觉小厅中竟是如斯静默,不觉微微一嘆,「又是一岁过了。」她将怀里的信取出来,递与姜沅,「阿延的信上说,今年凉州的雪,比往年更大。」 姜沅默然无声地接过信来,却并没有立刻打开,只仍望着姜涉。姜涉微微摇了摇头,「阿沅,咱们在京中待了多久了?」 姜沅道:「五年。」 「现在是六年了。」姜涉轻笑一声,「原以为很快就得回去,没想到却是一年拖过一年。」 姜沅忧心唤道:「少将军……」 「担心甚么?」姜涉向她笑了笑,「我没事,我只是在想,漠北大局已定,待这件事一了,便去求陛下恩准,许我接父亲回京。」 姜沅眸中忧色未减,小心翼翼地道:「怕只怕……老将军不愿回来。」 姜涉瞧了她一眼,姜沅立刻又想说些甚么,姜涉却只摇了摇头,「阿沅说的不错,父亲怎肯回来?」 凉州是他们的骨和血,是见惯的大漠风沙和八月飞雪,是在除夕此夜、星河俱寂,唯一想起的那个能唤作「家」的地方。她曾生于斯长于斯,也愿能丧于斯葬于斯,而这处细雨绵绵春风肆意的繁华乡……非她故城。 「便是换作我……呵。」她又轻轻地笑了一下,抬手止住欲要说话的姜沅,「可我至少也得试上一试,这一次,我不想再顺其自然。」 第226章 姜沅定定地望住她,「那么阿沅与少将军一起。」 「少了谁也少不得你。」姜涉仍是忍不住笑了笑,便又柔下声音,「好了,不早了,快去睡一会儿罢。」 姜沅听话地离去,姜涉却不急着回房,只又回去坐下,看着桌上空空的三只酒杯,无声地笑了笑,就着烛火将姜延与姜祁的信细细地看了一遍,才唿出一口气,终是披衣回房躺下。一宿多梦,却无好眠,清晨起身未久,便听姜沅过来讲说,郑谙已和邓衮一道在前厅恭候。 姜涉便即去见过二人,少不得一番寒暄,而后便同去相请商枝子师徒。 他师徒两个可见是早已收拾周全,商枝子翩然而出,向众人拱手作礼;王留怀抱一只药篮紧随其后,仍旧是低着头,做出一副恭谨之态。 郑谙忙不迭还礼,邓衮似将二人略一打量,方才抬手作揖,而后便如先安静地站在一旁,唯只郑谙介绍他身份时才又微微颔首。姜涉瞧他面无异色,心中委实称奇,这一向祸事频出,连郑谙都微显躁急,偏他若无其事,若不明就里的人见了,怕是真以之为仙家风度。 她暗暗一嘆,且不多关注他,只想此番能治得太子,暂渡眼下难关。这片刻郑谙已将该尽的礼数尽皆行毕,恭请他师徒入宫。商枝子也不含煳,说行便行,王留却是一步落在后头,姜涉想了一想,也落后半步,才想劝慰他两句莫须紧张,不料那少年忽地抬头看来,且向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姜涉登时便是一愣,也不由得她不愣——那又岂是甚么医家弟子、爱徒王留,分明便是昨夜里同她把酒谈天的秦採桑! 她从前就曾想过,秦採桑若扮男装,那将会是什么样子。今日虽非她所愿,却也总算是见识到,只这易容手段虽然高明,颊边点痣,又将面容稍稍抹黑,掩去了她过于明艷的五官,可仍遮不去那妩媚眉眼与飞扬神采,识得她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 这一惊实是不小,她尚在怔忡之间,秦採桑已又低下头去。前边邓衮忽而回头一望,姜涉怕他瞧出甚么破绽,忙收敛神情,即便快行两步赶上,心中却实是讶异:秦採桑乔装进宫,竟是为何?难道她当真确信鬼目辛就在玉游宫么?那她前夜所说,难道俱是虚言,其实另有打算? 可到此时她也已不能说破,只得寄望于这少女尚有分寸,暗中担着心事,一路行到宫里。 太后早等在太子寝殿之前,见着他们,便甩开随行女侍搀扶的手,疾步赶上前来,视线略略一扫,即定在商枝子身上,「这位便是商先生了罢?」 商枝子已从郑谙那里听知这老妇人身份,闻言微一颔首,正欲作礼,却被太后双手搀住,「先生不必多礼,哀家那苦命孩儿的性命,我大兴的江山社稷,如今全繫于先生之手,还望先生全力施为。」 第471页 商枝子颔首道:「草民定当尽力。」 太后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否欣慰,视线扫过姜涉几人又道:「太子病重,不宜见太多生人,阿涉,国师,你们随哀家进去,郑谙,你就在外边候着。」 姜涉几人纷纷应是,商枝子随着太后踏入殿中,秦採桑也很自然地抱住药篮跟进。太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叫声慢着,等郑谙附耳过去与她解释几句,方才微微点头,未再阻拦。 姜涉一进门便闻到极浓郁的药气,其中却还杂了一种熟悉的香味,她起先想不出那是什么,待再前行几步,听到有人低低诵经之声,又看见屏风后人影晃动,方才恍然,一时真不知该气该笑,难道直至如今地步,太后都也深信邓衮不疑么? 她忍不住看了邓衮一眼,这清秀得近乎阴柔的青年人仍是面上带笑,窥不出心底的一点波动,城府可谓极深。姜涉暗自一嘆,又抬眼看了看秦採桑的背影,不知她究竟如何打算,不觉再是暗暗一嘆。忽听得有细弱问礼之声,连忙抬头看去,但见太子半靠在床壁之上,正挡开宫人搀扶,挣扎着欲要向太后行礼。 太后赶上前去,一把将他按住,叫得一声「我的儿餵」,已是双眸通红。姜涉与商枝子几人纷纷向前行礼,太子又欲还礼,却只被太后拦住,「这都什么时候了,先生如何会计较这个?你表舅便更不会计较,是也不是?」 姜涉微一欠身,「太后说的不错,殿下宜以身体为重,不必拘泥虚礼。」 「表舅一片苦心,为旼皓之疾奔走。」太子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形容虽仍显稚幼,仪态却甚有度,带着不疏不近的笑容,谆谆而道,「先生又是远道而来为旼皓诊治,旼皓实是不敢失礼。」说罢,又望住商枝子道,「只可惜残躯无力,实是挣扎不起,还望表舅与先生莫怪。」 姜涉自然只道不会,商枝子从进来便瞧着他的气色脸容,此时微微摇头,「殿下爱重之心,草民已尽知悉,只殿下之礼,草民万万不敢相受。」忽然回顾秦採桑一眼,才又转头来,向太后道,「太后娘娘,不知可否暂移贵步?」 太后慌忙起身,在一旁眼也不眨地望着,神情中忧急毕现。 商枝子却只坦然上前,请太子伸出手来,道声得罪,便搭上指去,过得片刻,神色渐渐凝重。 姜涉亦是屏息凝神地看着,须臾诊毕,太后觑着商枝子面色,开言相问,商枝子只道莫急,又问过种种症状,最终站起身来,请几人移步说话。 太子却只笑笑,出声说道:「先生不必避我,还请先生当面告知,旼皓也好心里有数。」 他讲话其实已很吃力,一句话要拆成三四句来讲,间中还夹着数声咳嗽,说到最后,更是呛咳起来。宫人忙忙地将痰盂捧上,商枝子却叫退他们,向秦採桑拿来针袋,下手如飞,扎在太子几处要穴上,咳嗽声立止。太后面上现出喜色,「先生果然大能。」 商枝子却是退后一步,神情依然凝重地摇了摇头。 姜涉心头顿时一沉,再看太后脸色亦是一僵,唯独太子神情无甚变化,仍旧坚持叫商枝子当面说出病情。 太后面色几变,终究让步道:「既是太子坚持,就请先生照直说罢。」 商枝子微微点头,看着太子,神情中有些许赞赏之意,语气温和地道:「草民不敢妄言,殿下之疾确属怪异,乃草民平生所未见,如今已深入骨髓,草民无能,不得根治,最多只能延缓时日。」 他这番话无异于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连姜涉都只觉心间霎时冰凉,太后更是脸色大变,颤声问道:「能延缓多久?」 商枝子毫不拖泥带水地道:「多则一载,少则数月。」 太后身子登时一歪,太子惊叫一声,下意识挣扎欲起,但早有宫人将太后扶住。姜涉亦觉得茫然,不敢就信,但只看着商枝子,「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商枝子嘆息一声:「死生有命,还请各位节哀顺变。」 太后摇摇晃晃地站定,不断摇头,「哀家不信,哀家不信!」 「皇祖母……」太子勉强地笑了一笑,又轻微咳嗽几声,「如先生所言,生死有命,皇祖母万须保重自己,莫为旼皓挂怀。」 太后心疼不已,上前把他揽在怀里,眼泪直掉,「说甚么傻话?哀家宁可躺在这儿是我!甚么怪疾,哀家不信,哀家从无这等病状,你外祖家也无此等恶症,怎地偏就是你们娘俩受这等罪过?哀家不信,哀家不信!」她眸中带泪,忽而又灼灼地看住商枝子,「先生,你是神医,你是一定有法子的,是也不是?」 商枝子依旧摇头,「恕草民无能。」 太后眼中的光倏忽破碎,登时就要发作,只声色才厉,便被太子轻轻扯住衣袖,「皇祖母,先生既也说这是怪疾,可见果真不能依常理断之,但先生既有法子可以延缓发作,假以时日,也未必没有转机。」 太后终于面色缓和些许,「既是如此,还请先生用药。」 商枝子颔首应许,见太子神色虚倦,又道他须多休息静养。 太后因而便要叫诸人出去,太子却又瞧了瞧姜涉,拉着太后低声说道:「皇祖母,皓儿想跟表舅单独说两句话。」 太后看了姜涉一眼,又回过头看了看苍白的太子,终于狠狠地嘆了口气,起身出去。邓衮向太子行了一礼,便跟了出去;商枝子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走出;秦採桑把药篮拎起,也出去了。 第472页 太子又叫宫人退远,于是殿内便只剩低低如无的诵经声,若隐若现地飘近飘远,而他却并未立即开口,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渺然,一时无话。 姜涉亦想不到连商枝子都束手无策,看着这苍白瘦弱的少年,心头实是百味杂陈,低低声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仿似才回过神来,示意姜涉靠他近些,姜涉站近床边却还不够,直待她在床边坐了,方才开口说道:「表舅,让你费心了。」 姜涉低声道:「是微臣无能……」 太子摇了摇头,打断她道:「表舅不须说这个,生死有命,何能强求?旼皓只求表舅一事,还望表舅千万应许。」 姜涉对上他诚挚的视线,低声回道:「但凭殿下吩咐。」 太子喘了一口气,示意她贴近身来,凑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几乎全是气声,「小姑姑虽然远嫁漠北,但胡人野性,未必长久……北关大防,终究要靠表舅,我会设法,求父皇答应表舅离京还幽。若此事能成,请表舅记得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论将来京中如何,概不牵涉,表舅可能应我?」说完他似是力竭,急促地喘了一口气,一双晶亮的眸子却仍然是望住姜涉不放。 姜涉听得心头巨震,愕然地看住眼前这年方十一的孩子,一瞬间完全把持不住神情。这席话等同于将幽并交在她父女手上,该是何等的信任与寄望,她一时心中激盪,「臣不敢不尽心竭力,若得如此,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终于收了视线,语气极轻地道:「有表舅这句话,旼皓便放心了。」他仿佛是疲倦得很了,往后靠在软枕上,微微闭起双眼,姜涉当他劳累,正待辞去,却不想他忽然又开口说道,「听说凉州城外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漠长天,也有看不到头的吹角连营,傍晚生起火来有孤烟直上,七八月份便有大如席的雪片落下,凉州城民风淳朴人人尚武,迎将士归来时喊声足可震落飞雁……表舅,这些都是真的么?」 姜涉不知他怎地说起这个,但静静地听他极慢极慢地说完,自未错过他语气中那些些遗憾和羡慕,心头不由恻然,「是,凉州城的儿郎最勇武好战,凉州城的姑娘也率性敢为,每到将士归城,便夹道相迎,欢唿雀跃,花红手帕,掷之不绝。」 太子忽地笑了笑,「真好。」 这一笑方带出些这年纪该有的孩子气儿,不似刚刚由始至终如成人冷静。姜涉愈是恻然,太子却即刻便又睁开眼来,笑容如初稳重,「本想多跟表舅讨教,但实是乏力,怠慢之处,还请表舅见谅。」 姜涉不敢多扰,也只能说些无谓之语,告辞后缓缓地倒退出去,终是再瞧不见那孱弱的人影儿,心情却仍是沉重至极。太子少年英才,若假以时日,定成大器,可恨天不假年,竟至于此,但若是太子真是不幸早夭,昭宁帝百年之后,这皇位又将归于谁手?兄终弟及,莫不是永王么?若是那般……她禁不住嘆一口气,回想适才言语,又有些忐忑,那么匆促便应下,可是过急?但既已至此,还是别太多虑。 她出得殿来,太后仍在殿外,正与商枝子说着甚么,见着她便道:「阿涉,还烦你送先生出宫。」她脸上再无一点笑意,想是实在作不出悦色,只撇下这么一句,便又拉住邓衮,回身匆匆赶入殿中去了。 姜涉根本不及出声,也只得暗自一嘆,看秦採桑仍安安静静地抱着药篮立在一旁,而觑众人情形,应该无事发生,方才略松一口气,请商枝子随她出宫。 第227章 商枝子却道无功不受禄,不肯再去将军府,姜涉只得连同郑谙将他送至客栈,一路上也没个机会发问,待到地方,本欲找藉口多留一时,可看秦採桑眼色,最终没有作声,只就直接回府。 但她心里总不踏实,反覆想着太子之言,倒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须知若太子真有不测,昭宁帝毕竟正当盛壮之年,不论如何,总该顾及江山社稷,再生皇子;可听太子的意思,却好像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关口,这次入宫兼且未曾见得昭宁帝一面,莫非他日食夜食那所谓仙药灵丹,如今身体已是残烛之末? 若他父子真就猝然离世,永王即位,当此乱时,漠北纵有晋阳约束,也未必能策万全,何况又有南越、西羌在侧,无不虎视眈眈,希图分一杯羹,若是趁虚而入,该当奈何? 何况皇权一朝倾覆,宗室其他子弟未必便容得永王,若有忤逆之举,乱又岂在一时。如是则内忧外患,社稷将如何周全? 她真是不敢细想,细想也未能分得出头绪,总是难,难,难。她懂不得这尔虞我诈的算计,亦看不清这波谲云诡的形势,纵算她能将这一切俱都摆弄分明,却也终不过是身在漩涡中不由自己的浮萍飞絮,也只得寄希望于太子,若他能虑及漠北,那么其余诸事,料来应亦有安排。若真到那时,她也唯有拼力守住北关,阻住胡人南下,方不负太子今日殷殷之请,亦不负她累世名门边将家风。 但,不论如何,太子既有所请,必有所能,也许归程之期,指日可待。 纵是满腹心事,想及此处,姜涉也不由得微微笑起。她是念极了那大漠长天之下的任意驰骋,甚至盼极了往日颇觉可恶的肆虐狂风,还有此刻或许正在飘扬而下的深可没人的大雪……大雪呵,她忽地想起,秦採桑好似曾经说过,一直想去凉州看雪。对了,还有她说,珮鸣已身怀六甲,这件喜事,她该当立刻去信才是。 第473页 姜涉便立时往桌边行去,正研墨润笔,心里却又不觉生起一点担忧:不知那少女乔装入宫,究竟是有什么打算? 秦採桑其实有不少打算,只是没想到第一条就出了纰漏。 她本想来个一劳永逸,思量着只要能见到昭宁帝,就一语道破他中蛊之事,而后和邓衮当面对质,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她原料着以商枝子的医术,看视太子之疾,应该不在话下,何况她其实觉得太子也是中了蛊,但没想到竟然真的是病,且还无药可救。 而昭宁帝更是从头至尾也不曾露面,那个太后则颇有几分神神叨叨,怀疑她却不怀疑邓衮,与她挑明,恐怕只是费力不讨好,就算侥倖能说服她,也许反倒打草惊蛇、得不偿失。没有办法,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从邓鹤童那儿寻来的玉如意,悄悄地给了邓衮。 此一举在乎引蛇出洞,以图有的放矢。 她其实相信鬼目辛不在宫里,连邓鹤童都不过只偶然撞见一回,可见邓衮再手眼通天,也不敢正大光明将他久留。只可惜邓鹤童送上门的时机太晚,已是无从得知他究竟给邓衮藏去哪里。她只能赌,赌邓衮心里有鬼,必要杀人灭口;赌邓衮做贼心虚,不敢假手他人。 所幸她运气没差到底,回来客栈不久,就听说邓衮果然出了宫。而他是绝对想不到,这一来便被缀上了一条甩不开的尾巴。 秦採桑很快便收到了老叫花的徒子徒孙传来的消息,说是邓衮最终进了玄澄观,老叫花本人连同独孤措已悄悄潜入,此番绝对万无一失。 秦採桑听完后,便挥挥手把人赶走,回来往床上一歪,总算是松了口气。 就为这满天下乱跑的乌龟王八蛋,她都没顾得上去瞧她弟的大婚,也不知那小胖子是不是气她气得要死。等这回的事了了,她可真该回去瞧瞧,何况这三年辗转奔波,她也确是有点疲惫。 这是最不曾停歇的三年,她几乎从不在一处停留过一月,由湘州下海州,过云州,经明州北上,往川蜀走过一圈,辗转又到京城。 这三年间,她也杀过人,也救过人,也被人追杀,也为人所救;有人因秘籍与她结怨,她也曾多事而同人成仇,歷过几番奇遇,识得二三好友,南来北往,春去秋来,在江湖上的名声倒比从前更响,却是毁誉参半。 有人说她是立心虽正、行事偏邪的侠者,亦有人说她根本是恃强凌弱的余孽妖女,这些她都不是很在意,而且是越来越不怎么在意。因着她越来越明白,若想要随心所欲,总得要付出些代价,而一些口舌上的纷争,那是最没甚么要紧的小事。 虽说一开始听见这样的话,她非得要冲上去与人打一架,直到将人打得口服方才罢休。 当然,如今也是。听着不爽,那就动手。 她从不在意甚么以大欺小,只要给她听见有人说她坏话,她便得上前讨教一二。那些人偏又不是她对手,面上纵然认输,背后少不得还要嚼舌根,一来二去,说她的话便越发难听。她却依然如故,背后怎样她虽不管,可只要叫她听见,一定要追究到底。 她总信奉手底下见真章,自问世上没有打一架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一架解决不了,那就两架,打不成朋友,那就变仇人,左右都能得个痛快。 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独孤措,两人打了已数不清的架,那位少主却还是那副孤高倨傲的鬼样子。 说是朋友,却又何来这般冷脸?说是仇敌,分明又有同舟共济之时,因此似敌似友,却又非敌非友,实在叫人头疼。她只能自认这人是天生讨厌,幸得天大地大,有趣的人多得很,不理他也就是了。而如今他与侯重一再加在一起,便是双份的讨厌,所以这次她没亲自去,只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想着接下来的打算。 直接回召国去么?可是原路折返,似乎有点可惜,不如绕道北上,而后从西羌过去?还能长点见闻,似乎极妙。不不,老蛊王说的控蛇术……还是算了罢。但是被一条蛇阻住去路,传出去岂不叫人小觑?一条蛇是不打紧,但若遍地是蛇…… 秦採桑当即打了个哆嗦,决定还是莫要逞强。 又或者从明州去南越,再从南越回去?但想起明州,她剎那又想起一个人来,不觉打了个更厉害的寒噤,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 罢了,回头再想这件事。 秦採桑翻身而起,打算给自己倒杯水喝,才见不知不觉暮色已至。正想着那两人动作怎地如此之慢,却忽然听得隔壁传过一声极轻的啪嗒响,分明是拨开插销之声。 秦採桑神情不觉一凛,隔壁商枝子师徒从来畏寒,大冷天如何会开窗子?怕是情况生变。她立时握得荡寇在手,极轻极快地掠出门去,推开隔壁门时,只见两个黑衣蒙面人,一人扛着商枝子,一人抱着王留,正欲从窗子跃出。见她闯进,也只回头看了一眼,并未有停留打算。可头先一人将将跃起,不知为何又砰然落地,连怀抱的王留都跌下地来。他眸中显见讶异,当即发出一声唿哨,似是招唿同伴快走。 那同伴反应却也极速,将商枝子掷于地上,夺步上前,便背起他欲跳出窗去。可秦採桑哪里容得他走,只方才那一耽搁已足够她冲到近前,接连挥出三剑。 两人无声无息间已过了数招,那人背上既负一人,身手本就受限,很快便落了下风,被秦採桑一指点在膻中穴上,登时气息一滞,再也动弹不得。 第474页 秦採桑收剑回鞘,过去将商枝子被封的穴道解开,回头看王留已经自己爬起身来,眨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向她一笑道:「秦姐姐。」 「别介,我可不敢当。」秦採桑摆了摆手,走去瞧了瞧另一人情状,仿佛是很为他们可惜地嘆了一口气,「你说你们啊,为难谁不好,怎么偏要为难一个用毒的高手?」顺手便把他面罩揭开,「怎么样呀,现在说说看呗,为何要自投罗网?」 第228章 那两人却都不言语,连神情都不曾变得一变,仿佛天生聋哑。 秦採桑见状也只呵得一声,在房中踱了两步,正盘算着是威逼还是利诱,偶然对上与她交手那人的眼睛,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 她记招式向来灵通,适才与他交手便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此时终是想起当时经过,不由饶有兴味地将二人来回打量。那两人却不现慌张,想来并不信她,倒是王留很捧场地发问,秦採桑本要答他,一想却又踌躇。 皇家暗卫现身此处,所为者何?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帝是终于要弄点动静了么? 她是来者不拒,盯着那两人瞧,正打算出言试探一二,却忽听得王留叫道:「秦姑娘,是侯老帮主的信号。」 秦採桑闻声抬眼望去,正看见那支响箭在空中划出最后一道光火,确是早先商定过的信号不错。只可惜此际姗姗来迟,不是马到功成,而是身陷敌营。 秦採桑险些就叫骂出声,一双眉皱得死紧,甚是瞧那两人不起。一个九幽少主,一个丐帮之首,如何连个只会装神弄鬼的道士都拿捏不住?就算旁边带上个善使阴招的用蛊高手,他们也该早有防备,怎么还能再中暗算?不管怎样,都是丢人,实在丢人。 她一边想着等会儿定要好生奚落他们一番,一边向商枝子师徒说道:「商枝先生,王留兄,我过去瞧瞧,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商枝子点头,「秦姑娘多加小心。」 秦採桑答应着,将那两人的穴道重新封过一遍,又叫王留拿绳子给五花大绑了,方才跃出窗去,穿过悄无声息的客栈后院,翻墙而出。转出那条鲜见人踪的小巷,她便听得人声鼎沸,原来那支响箭惊动的不只是她,街上如今竟已多出许多全副武装的兵士,正驱逐百姓归家,且越往玄澄观那方去,荷枪带甲的兵士便越多。 秦採桑神情不觉渐渐凝重,心头亦是疑窦丛生,纵然邓衮再炙手可热,只为他一人,真能闹出这许大动静么? 何况侯老头儿再不济也是一帮之主,单看平日里显露的一招半式便不该在她之下,又加一个佛挡杀佛的独孤措,寻常高手决计奈何他们不得,再想想被她绑了的那两个暗卫,莫非…… 若她设想成真,这还真是一场大乱子。 秦採桑忍不住啧啧一嘆,觑着那灯火通明、兵卫逡巡的道门大观,心中非但毫无半点惧意,反倒是跃跃欲试起来。 姜涉搁下笔时,夜色已上。 厨房送来的晚膳仍是温热,她就也没再唤人,正随意吃着,恰好姜沅也赶回来,便招唿她一起。 姜沅倒是极听话地坐了,只才匆匆几口扒下饭去,便停了筷子,将日间打听到的事一一说来。 姜涉莫可奈何地一笑,也只得随她。 原来永王仍在刑部赖着不走,连累刑部的一众大小官与京兆尹崔道梅都不能脱身,但昭宁帝却依然没有旨意。 杜奉也仍然关押在刑部大牢,不过听说同被关押的那帮书商已不再哭天抢地,许是也知永王认罪,又或是已然认命。 姜沅去到徐家,但却只知他执勤未归,看来宫门前闹事那一场已被揭过不提。 宫里的事她打听得并不仔细,但听说后晌邓衮出了宫,是往玄澄观去。 姜涉听到玄澄观三字之时,眉心不由一跳。 姜沅几乎是立刻便察觉了,停下来望着她道:「少将军可是想到什么?」 姜涉缓缓摇了摇头,她直觉是秦採桑做了什么,才致如此,只是她没有根据,但听姜沅适才语气,仿佛还有下文,便又说道:「阿沅既然这样问,可是还听说了什么?」 「少将军明鑑,就在方才……」姜沅点了点头,语气里忽地略带上几分迟疑,「玄澄观恐怕闹了刺客。」 姜涉失声道:「什么?」 姜沅又恢復淡然神情,道:「阿沅也只是猜测。」 姜涉定了定神,搁下筷子,「阿沅且从头道来。」 姜沅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说道:「邓国师久不出宫,此番却出来的突然,阿沅心觉有异,便想前去探看,不料却见着昨日客栈的那位丐帮前辈,只他脚程极快,我不曾追上,但看身形却应是他无疑。我便向附近住家打听,才知这些日玄澄观不受香火,但常能见着乞丐,我更觉疑惑,正想进一步查问,却就来了几队京都卫官兵,叫闲杂人等退避。 「我未敢就表明身份,只随着人流慢慢行开,还未走出几步,观中却就放出一支响箭,兵士催得越急,我也只得暂且离开。后来在路上遇到周副卫,他却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说此事已由程将军接手,京都卫只管巡察街面。 「我一路回来,又见羽林郎行迹,知是周副卫所言不虚。既是已由南军接管,料来决非小事,便不敢耽误,赶紧回来告诉少将军。」 第475页 她话音到此便止,抬眸看向姜涉。二人视线相对,姜涉便知她心中所想与自己一般无二,遂低声接下去道:「南军主管宫中禁卫,羽林、期门二营更专策陛下万全,若说有什么事能惊动程将军亲自过去,那只能是……」她微微顿了一下,只觉这个意料中的答案十分沉重,「陛下在玄澄观。」 姜沅没有出声,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以示附和。 姜涉只觉唇干舌燥,忍不住浩嘆一声。依种种迹象看来,昭宁帝出宫必不止一日,但能连程尧都瞒了过去,可见他所行隐秘。再联繫从前也曾有类似之举,或许……不,不是或许,皇宫里必有密道,也许便能直通玄澄观。可既有密道,邓衮是知也不知?若是知道,如何今日却捨近求远?可若不知,昭宁帝在玄澄观数日,又岂能不令他随侍? 若再想去,今日商枝子入宫,本是太子大事,昭宁帝却不露面,是出于自愿,又或是被逼无奈?若玄澄观真有刺客,那刺客又是何人?是秦採桑那一干武林豪侠,还是邓衮终于图穷匕见? 而昭宁帝既在玄澄观,邓衮在玄澄观,丐帮的人在玄澄观,所谓的刺客在玄澄观,那么秦採桑呢?秦採桑所寻的那鬼目辛,是否也在玄澄观? 姜涉再也不能安坐,起身便往外行去。 姜沅没有问,只默默地跟上她。两人出府,没走多时就给一队兵士拦下,看穿着打扮,便是徐速从前所属的京都卫。姜涉把腰牌一亮,那兵卫却也不敢拦她,二人一路过了几道关卡,等到玄澄观前,但见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姜涉上前亮明身份,那门将却仍不肯放行,只道卫将军有令,非他允准,闲人一概免入,言辞铿锵,浑然未将她看在眼里。 姜涉倒不恼怒,反而很是钦佩,但今日她却非得进去不可,正犹豫着是否再发病一回,忽而听得前边有一人沉声说道:「是护国将军府的小公子么?」 姜涉应声是,抬眼但见一个身量颇长的壮汉,自陈是卫将军手下副将,请她随他进去。姜涉自不拒绝,随他匆匆行走,一路听他三言两语道出经过,果然是昭宁帝悄自出宫,一向在玄澄观诵经问道,却也无碍。谁知今日刺客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竟来冒犯,幸喜不识陛下,只将国师挟去。但刺客却有同党,发出信号,不久便至,这贼胆大包天……刚讲到此节,两人也已穿过纷繁复杂的前院,到得正殿之前。 副将的声音戛然而止,示意她自行去看。 饶是姜涉一向镇定过人,看得那副场景,也险些失声惊唿。 被众人团团围在中间的昭宁帝,项上竟架了一柄刃如秋水的宝剑! 第229章 顺着那剑刃再往上去,是一只骨节分明纤巧细秀的手,稳稳地将剑握着,连一丝一毫的颤动也不曾有,可那手的主人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似乎毫未意识到自己翻覆间即可夺人性命,甚至还颇轻松地同她打了个招唿,「啊,姜兄都来了。」 再看昭宁帝竟着一身道袍,盘膝闭目坐于蒲团之上,神情安闲,毫无惧色,仿佛立时就要毙命剑下的人并非是他一般。兵士将二人团团围在中间,拈弓搭箭,颇现紧张,又有几个小道立在一边,亦是满脸凝重,更休提面色阴沉的程尧与他手下副将,偏那漩涡中人却毫无所察,仿佛事不关己。 姜涉忽生出一点滑稽之感,她是真不晓得该以何等言辞何等神色面对此情此景,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好沉默,只得苦笑道:「我虽不知秦姑娘有何苦衷,但行此大逆之事,实是罪不容诛,趁大错尚未铸成,还请姑娘即刻收手,再将隐衷道来,陛下生性仁厚,必会从轻发落。」 「姜兄不必多言,我晓得后果,但没得法子。」那少女微微仰起头来,瞧着她摇了摇头,嘆息般地说道,「我这也算逼上梁山啦,现在回头,怕是已经无岸可上。」 姜涉还未及再言语,昭宁帝忽然开口说道:「你就是秦採桑么?」 秦採桑低头看了他一眼,声音里不知为何带上些许笑意,「对,如假包换。」 昭宁帝淡淡道:「你若果有苦衷,便当立刻收手,朕看在表弟份上,尚可听你一言,但你若伤朕分毫,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你若是聪明人,便该细细思量。」 「是,七珠连弩,高手环伺,姜兄……嗯,这位大人想来也不是善与之辈,」秦採桑环顾左右,很是贊同地连连点头,但语气中却仍无一分惧意,让人觉得她下一时便会说出个「但是」来,果然,待她再将视线挪回昭宁帝身上,忽而便又是一笑,「不过我自来不信邪,陛下说我不能全身而退,我还偏想试试,最多不过是搭上性命。而且说句实话,想杀我的人多了,诸位呵,且得往后排呢。」 那神情固然带几分嚣张,可却全无玩笑之意。姜涉由不得在心底微微一嘆,秦採桑的言出必行,在江湖上亦是有名,何况她一向争强好胜,许不准真能做出这种事。她本欲设词相劝,但想起近日种种,又觉这少女应不会逞一时意气,便暂只沉默观望。 「你若自觉高明,大可一试。」昭宁帝也无甚惧色,仍只淡淡地道,「不过纵然你不畏死,想来也不愿死的无谓。」 「陛下倒还不算全然煳涂。」秦採桑全不理周遭呵斥之声,但只笑道,「是,这么个死法,颇有点轻如鸿毛,不大划算。」 第476页 她微微一顿,昭宁帝却没有接话,应是瞧出她还有下文。姜涉观他行止,不似被外物迷失心智,倒是不由暗自生出几分担忧。 只听秦採桑接着又道:「其实我等本无心冒犯陛下,盖因知晓一直苦追的贼人便藏匿于这玄澄观中,才不得不暗夜来访,不意陛下竟在此地。我那两位朋友有眼不识泰山,被困于此,既是同道,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苦思无计,只好行此险招。话说回来,陛下难道就不觉奇怪?玄澄观守卫如此森严,我等苦寻不着的贼人,又是如何会藏于此地?」 「这有何奇?」昭宁帝淡然道,「如此壁垒森严,姑娘不也进来了么?」 秦採桑微微一讶,继而点头笑道:「陛下当真并未全然煳涂。」她看昭宁帝无意再言,便接着说道,「但那贼人却与我不同,他乃是暗度陈仓,受人收留,至于那人是谁,陛下只需派人请我那几位被困的朋友过来,事情便会水落石出。」 昭宁帝静静听她说完,方才道:「朕若不肯呢?」 「陛下为何不肯?」秦採桑十分惊奇,「此事于陛下只有好处,陛下不妨仔细考虑。」 昭宁帝不答只道:「你这是在跟朕谈条件么?」 秦採桑想了一想,点头道:「算是罢。」 昭宁帝淡淡道:「从没人能跟朕谈条件。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束手就擒,要么立毙于此。」 姜涉听得此言,不觉颇是震诧。 她从来只当这青年人无甚骨气,既要求仙问道,自是畏死贪生,却不料他竟与永王一般有股子不惧死的浑劲儿,而他神情此时平静非常,更叫她记忆中的影像愈发鲜活。先帝便是如此呵,由始至终骄傲,似九天翱翔的雄鹰,哪怕是箭矢当胸而过,亦笑不改色。 也许……也许是她瞧错了人么?也许他真的还不至于无药可救。 秦採桑似乎也很诧异,沉默片刻,忽然就嘆了口气,「陛下不肯让步,这就很难办了……好罢!」话音方落,忽地抬起左手,重重噼下,似真是选了同归于尽一路,惹得殿中人人俱惊。可那手落下去,却只在昭宁帝胸前一抚而过,接着便收剑归鞘,将他一把拽起,挡在身前,「陛下这两条路,我都不想选,幸好我也不需选。」视线扫过一圈,微微笑道,「陛下纵然真是不惜此身,可在场诸位又岂能不惜陛下?」 那几个道士适才本已往前掠出数步,后来却给人点了穴似的齐齐一停,紧接着又齐齐往后退了回去,想也看出她并无杀意。 姜涉立足原地未动,虽隐隐猜着秦採桑要做些什么,知她不会轻举妄动,可还是到此时才全然放下心来,不由暗自称奇不已。她方才目不转睛,却也只知她定是疾快如风地封了昭宁帝穴道,却未能看清她究竟如何动手。不过三年未见,这少女的武功,竟已至如斯神妙,当真可敬可嘆可畏。 昭宁帝没有言语,想来已是不能言语。 秦採桑看向程尧,语气颇是轻快地道:「好了,这下大人能做主了。」说罢,又向姜涉嫣然一笑,「姜兄放心,只要陛下配合,我不会伤他分毫。」 姜涉只得摆出一副苦脸,「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秦採桑应声自然,微微一笑,仍是看着程尧,「大人以为如何?」 程尧收回已半出鞘的长刀,沉着脸向身边的副将吩咐了几句,那副将随即领命而去。 秦採桑又笑了一笑,「这就好了么,我就喜欢爽利的人。」 第230章 程尧的属下未去多久,便很快将人带回。姜涉打眼一看,却都算是熟人。 只看穿皮袄的小老儿将邓衮推在前头,一路走一路从从容容地喷云吐雾,毫无半点置身险地的自觉;在他之后,眉目冷冽的紫衣青年肩扛一人行走,步伐却仍旧轻快,手中长剑犹然滴血,一步一落,渗出几分骇人的杀意;又有十余黑衣蒙面者随在他二人身侧亦步亦趋,无不身形矫健,绷成蓄势待发之态。 姜涉心知那便应是长随昭宁帝左右的麒麟卫了,能将这一帮之主连那江湖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困住,也果真是名不虚传。她此时已大约猜到原委,想来是秦採桑等人尾随邓衮而来,本想拿下鬼目辛再图后计,却想不到昭宁帝竟也在观中,是以被麒麟卫察觉端倪,失手被围,才不得不发信求助,惹出这一段故事。 如此看来,秦採桑应是要当面与邓衮对质,也不知昭宁帝会否相信。 姜涉只觉一颗心跳得厉害,掌心已满是冷汗,眼睁睁看着秦採桑推搡着昭宁帝往前迎来。 她自是不敢阻拦,往侧边退上一步,程尧也早已叫兵士让出一条路来。秦採桑向她微微笑了一笑,带着昭宁帝行出大殿,那边侯重一才瞧见二人,便立刻叫嚷起来:「小秦丫头,你抓着个臭牛鼻子做甚?」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却并不答他,显见无奈地嘆了口气,与昭宁帝说道:「秦某虽有些爱管闲事,但一向不喜理朝堂之事,也不喜说教,但是陛下做事实在是太不着调,连我都看不过眼去。」说着也不管众人都是甚么脸色,只把手往那边一指,「那位想必无需我介绍,在座的各位都应晓得,就是……咱们大兴赫赫有名的国师大人。秦某虽是一介草莽,却也曾听说国师乃半仙之体,有通天彻地之能,得长生不老之道,是上天派来辅佐咱们陛下,以助他成就千古帝业。听着真是厉害之至,然而事实究竟如何?」 第477页 她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嘲讽之意,院中诸人俱都面色沉重、缄默不语,唯独侯重一还在悠然自得地往烟筒里填着菸草,邓衮被他半挡在身后,瞧不清究竟是甚么情状,程尧目光灼灼地盯住秦採桑,但也不发一言。 秦採桑对上他的视线,轻嗤一声,「怎么,都不肯说么?好罢,那就由我来说,反正挟持皇上是死,诽谤国师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妨先说个痛快。」 侯重一嚼着菸叶,拍手贊道:「不错,不错,至少先图个痛快。」 秦採桑睨他一眼,还未说什么,邓衮忽然细细碎碎地开了口,「陛下万金之躯,岂可久处此等苦寒之地,若有差池,谁能担待得起?」 院中众人心中霎时咯噔一下,神情当即一变,程尧亦才晃过神来,这一番变故,竟是不曾记起这位陛下体质羸弱,倘有差池,真是如何使得?忙便与秦採桑打个商量。 昭宁帝抬眼向那方投去一瞥,神情倒是无甚变化,秦採桑看他果然穿得单薄,倒也许人扔来一件大氅,给他披上,望了重又低下头去的邓衮一眼,冷哼一声,才又自顾自说道:「想那秦皇汉武,可谓一代英主,年少神勇,生就雄才,谁知晚年却也信起这长生之道,徐福出海,可见归来?汉武炼丹,更间而酿成巫蛊之祸,汉室几至倾颓;唐太宗创下贞观治世,当年何等英明,后来却也因丹药送了性命,至于哀帝穆宗泰昌之流,迷信黄老终至暴毙,又岂能归因于不得其方?陛下,这世上自来便不存长生之道,炼丹服药,更是缘木求鱼。纵或举头三尺真有神明,见百姓受难,流离失所,也必不欲陛下再兴土木;若上苍有灵,也定不愿见诤臣蒙冤,要是有人声称天意要万民受苦,方肯赐下福分,那必定是妄自矫诏,欺天欺君,实是罪大恶极。」 她声音清澈明亮,如珠如玉,却又铿锵有力,振聋发聩。言罢一一扫量众人,良久,满院亦皆寂寂无声,诸人俱都垂头不语,默然自省。 姜涉直听得心头澎拜不已,这少女其实并不莽撞,亦非无理之人,上天若真有好生之德,当不忍见无辜百姓受苦。这一席话说得人无法反驳,若要反驳,难道去论我大兴气数已尽?可是纵然如此,怕也无济于事。 这一桩桩一条条的道理,百官群臣从前也不知变着花样说了多少次,杜奉这回更是撕破脸直叱仙神为荒谬之言,昭宁帝若是听得进去,早已改悔了不知多少次。 今次若无切实证据,怕也终是一场徒劳,更严重的是这劫持之罪,她当如何全身而退? 姜涉不由得看向秦採桑,却见她仿佛胸有成竹,全然不当自己身处险境,「我听说陛下曾亲至瑶台,也曾亲闻仙人开示。」秦採桑顿了顿又道,「但日有所思,尚会夜有所梦,何况陛下既要挂念太子之疾,又需惦记家国之殇,日思夜想,又岂会不萦系在心,因而成梦?也正因如此,才会被不轨之徒乘隙而入。」 她抬眼看了看邓衮,意有所指地道:「陛下或许不知,这世上有颇多为人不齿的下作手段,足可惑人心智,如蒙汗药、迷心术,还如……」 邓衮忽然挣扎了一下,但随即被侯重一牢牢扣住手腕,再动弹不得。 秦採桑笑了笑,「国师看来真是着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又或者,也怪你杀人灭口的动作太慢。」她似乎想到什么,忽而又去瞧一旁的昭宁帝,「对了陛下,我倒还有一事请教,被派去为难商枝先生师徒的,是陛下的人么?功夫甚好,与这几位不相上下。」她眸光在那几个黑衣蒙面人上掠过一周,「哎?打扮似也相类。」 昭宁帝闭目不言,其实他纵要言语,却也不能言语。秦採桑似乎亦没想要他的答案,问过便打算继续再说下去,程尧却是忽地沉声道:「不知姑娘此言何意?」 秦採桑咦了一声,「我说的难道不清楚么?便是有人去客栈为难商枝先生和他徒弟,可惜料不到人家非只擅医,更会用毒,一不小心便被五花大绑,现今应还在悦来客栈躺着罢?」 邓衮脸色微微一变,身形一晃,就又被侯重一扶正,兼被他嘟囔一句:「年纪轻轻的,怎地便站不稳了呢?」 姜涉却不禁暗自心惊,昭宁帝应没理由叫人为难商枝先生,倒是邓衮做贼心虚更有可能。但他竟使唤得动麒麟卫么?昭宁帝竟对他荣宠至此? 秦採桑顾自扑哧一笑,程尧望了她片刻,唤过一人吩咐几句,再又说道:「姑娘适才说,这世上有许多惑人心智的下作手段,不知除过那两种,还有什么?」 「还有……」秦採桑眨了眨眼,忽地一指独孤措,「那个人。」 剎那间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落到那边,姜涉自知秦採桑的意思是他背上那人,可旁人想来不那么觉得,只见那紫衣青年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悦。 「……背着的那个。」秦採桑却仿佛有些开怀,语气颇有几分轻松地把方才的话补全,「他叫作鬼目辛,是个用蛊的高手。看这位大人的样子,好像有所耳闻?此人曾伤我道中前辈,但行踪诡秘,一直难辨真容,后来我在湘州偶遇一位老前辈,才知他身份来歷,又知他面上有块青色胎记,方能一路追他入京,不想却又丢了踪迹,这些时日遍寻不着,谁知会是被邓国师藏在这里。」 她接着又将邓鹤童如何寻她麻烦,又如何自述曾撞见鬼目辛,她如何设计使邓衮得知邓鹤童在她手里、侯重一等人又如何一路相随至此,她如何收到消息再赶来,所有种种,悉数道来,并说连姜涉都曾受她利用,并不知她改换装扮入宫的真正因由。 第478页 姜涉边听边暗自点头,只听得她提及一件玉如意时,心中不觉微微一动。 难道邓鹤童死了的徒儿,便是从前那个与秦採桑有过节的小道玄易么? 她隐隐觉得何处不妥,仿佛忘了关键一环,但又觉得仿佛没甚么紧要。便是同一人又能如何?结局总是一样结下仇来。 不过她也没有时间多想,只看程尧听秦採桑说罢,面色忽变,「这么说来,陛下也许……」 「或许是中了蛊罢。」秦採桑续下去道,「我听那位前辈讲,有一种惑心蛊,能迷人神智,使他对下蛊者言听计从。我本以为陛下所中的蛊定然是这种,但看陛下如今神志清明,想来应不是这个。不过还有种,倒有几分相像,」她到此时才解去昭宁帝穴道,「陛下,您自觉如何?」 昭宁帝仍是闭着眼睛,淡淡地道:「这一切也只是你口说无凭。」 「人证不是在此么?弄醒了一问便知。」秦採桑不以为忤,「我想他大概比不得圣人,到这个份上,还要庇护杀身仇人。」 见他没有反对,秦採桑便叫了一声「独孤兄」。独孤措即将那人扔下,面无表情地在他胸腹几处点了几下,过得片刻,那人方始悠悠醒转,抬起头来,脸上果然有一块碗底大小的疤。他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茫然四顾,待看见邓衮之时,眼神忽然发亮,「是你!」 声音沙哑而僵硬,听来颇有几分奇特。 程尧早示意手下兵士合围过去,看了看昭宁帝神色,又冷冷地看向那人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何至此?与邓国师是何等关系?可曾入宫?可曾……」 他接连抛出一串问题,那人却充耳不闻,只盯着邓衮,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道:「你虽收留我,我也曾替你做事,一报还一报,本是两不相欠。我自问无愧于你,可你却欲杀我,我哈芦族的汉子从来恩怨分明,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程尧并无太过意外,也未动怒,倒是微微点了点头。 姜涉知他必已信了七八分,哈芦族之人多居湘州,擅长制蛊,这汉子一口南音,名字又且奇特,来歷应是毫无疑问了。 「恩怨分明?」秦採桑却忽地冷嗤一声,话音里颇具讥讽之意,「那么老蛊王如何得罪了你?丁庄主与你有何恩怨?萨摩又因甚同你结仇?你可敢一五一十地道来么!」 鬼目辛听见声音方才转过头去,看见是她,只缓缓地点了点头,「怪不得你认得我……我不欠他,他不欠我,没甚好说。至于那两个,是我欠了别人两条命,自然当还。」 「为了报恩便草菅人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秦採桑仍是冷哼一声,也不管他再要争辩,只冷冷地道,「我问你,那人可是余舟?」 鬼目辛倒也有问必答:「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秦採桑不想与他多言,「那他现在何处?」 鬼目辛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秦採桑又再嗤了一声,还欲再言,那边程尧忽地咳嗽一声,秦採桑会意,一指邓衮道:「好罢,那你都替他做了什么?这你总该知道罢?」 昭宁帝亦道:「你与国师有何往来,现今都可说个明白,尚能从宽发落。」 鬼目辛望了他一眼,视线又移回邓衮身上,忽地重重啐了一口,「哪个稀罕你的从宽发落?我同他也没甚交情,他留了我,要我给你下蛊,我也就做了,再没别个。」说罢又拿眼看向邓衮,嘿然冷笑。邓衮只垂首立着,看不清神色,鬼目辛復再冷笑一声,忽地将身一矮,竟如鬼魅般挣脱独孤措辖制,直扑上前去,侯重一反应却也不慢,当即扯着邓衮往边上一退,又有几个黑衣蒙面人冲上前去,立意将鬼目辛擒住。 就当此时,独孤措长剑在手,觑个空当,便如惊雷突现,直照鬼目辛后背刺下。 秦採桑连叫几声停手,独孤措却都充耳不闻。眼见鬼目辛就要殒命剑下,真真是气急攻心,禁不住大叫一声:「独孤措!」 然则已无济于事。 独孤措那一剑没有任何犹疑,直直自他后背刺入,穿心而过。但见鬼目辛身子剧烈一抖,双手犹然作抛出之态,顺着独孤措拔剑的动作前仆于地。正有两人慾上前探视,秦採桑急忙制止,众人只见他双手忽而蔓延上一层黑色,黑色过处,血肉伶仃,须臾竟化为一具枯骨。 第231章 人死后哪能立时便化作这样一具枯骨,众人直看得胆战心惊犹有余悸,多是已信了那毒蛊之说,听秦採桑急叫放火烧之,也便立即去动手。 秦採桑见那枯骨在火中渐化成灰,方才有暇将视线落去独孤措身上,只瞧一眼,那怒火便不由自主地蹿上心头,语气无论如何算不得客气,「独孤少主适才莫非不曾听到秦某叫你?」 独孤措微微地一颔首,淡淡地道:「听到了。」 秦採桑虽对这答案毫不意外,但真正听到未免仍是动怒,竭力把火气往下压得一压,说道:「那少主如何还要动手?」 独孤措淡然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秦採桑实在忍不住冷笑,「但少主本可预先封他穴道,便不至到如今地步,少主此举,倒叫我有些疑心,竟像是故意而为了。」 姜涉心中微微一凛,秦採桑此言何意?竟是暗指独孤措与鬼目辛有旧么?这又如何可能?抬眼看去,却见侯重一毫不惊讶,独孤措亦是神情不变,只淡淡道:「秦姑娘若要这般想,我亦无话可说。」 第479页 秦採桑其时早已气煞,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独孤措,接着又盯着他,一字一字、没甚好气地质问道:「你就那么眼里容不得沙子?晚杀一时又能如何?」 独孤措眼皮也不带抬一下,单只将那长剑上血迹拭去,淡淡道:「是。」 他竟这样轻轻巧巧地应下,秦採桑不禁气结,一时间再也不肯言语。二人这一番对答过去,场中却也仍旧鸦雀无声,许是都未从适才震颤中醒回神来。而姜涉已知是她误会,想起独孤措确乎有个除恶务尽的习惯,便即释然,看了一眼昭宁帝,又望了望程尧,继而出言劝道:「不论如何,现在事情已经分明,秦姑娘不如先放了陛下,咱们再作计较。」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虽神情中显见不甘,倒也微微点头,「好罢,人都死了,我还能如何?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想必都听清楚了?若陛下仍是不信,我这儿还有国师弟子写下的证词,他们这些仗势欺人的无耻之徒,这些年里外里也为您这位国师大人做了不少的事,若是照直去说,可能说上一大阵呢。如今事实俱在,不知陛下您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昭宁帝从适才便一直望着低头不语的邓衮,神情中似是很有几分失望,此时听秦採桑问他,方才把视线收回,语气中不无痛心:「是朕治下不严,误信小人,险些误己误国,如今真相既已水落石出,自当将有罪之人依法论处,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秦採桑睨了邓衮一眼,道:「那不如就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便将这罪魁祸首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昭宁帝摇了摇头道:「这却不妥,任凭是谁犯下罪过,都理当有国法处置,若加诸私刑,岂非儿戏,又如何服众?不过姑娘放心,来日朕定当命人细数其罪,与其党羽一併处置,方可上正国法,下服人心。」 秦採桑自然不是蛮不讲理之徒,听他说得在理,便就点头,「这倒也是,还是陛下思虑周全,秦某徒恃莽勇,实是贻笑大方了。」 昭宁帝终究是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姑娘过谦了,今日若非姑娘,朕仍被奸人蒙在鼓里,来日九泉之下,亦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姑娘立此大功,朕当重赏,不知姑娘可有期许?」 「陛下不计较我这欺君罔上之罪,已是秦某之大幸,岂敢厚颜再要赏赐?」秦採桑笑着摇了摇头,她这一时觉得这青年人其实并非煳涂到底,兼还宽和大度,能直承己过,若是换了旁人,不定会如何相待,因此倒对他生出几分好感,语气也和缓不少,「但望陛下今后能以社稷为重,亲贤臣远小人,即是我等百姓之福了。」 昭宁帝望了邓衮一眼,嘆了口气道:「秦姑娘说的不错,朕一时鬼迷心窍,从今往后定当改悔。来人,传朕谕旨,即刻释放杜大人及宋大人并一干涉案百姓,再请杜大人过来相见。」 即就有人应声去了,秦採桑便嫣然一笑,「陛下既有此心,秦某也就无需多言。」瞧了瞧一旁面色虽是平静、却频频看她的程尧,又微微一笑,「不过,还要劳烦陛下相送一程。」 昭宁帝道:「姑娘是信不过朕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道:「对。」 昭宁帝不由得一愣,他当真未想到她竟会直接承认。在他的设想里,一旦被他言中,她定会花言巧语地搪塞过去,说些「并非信不过,只是……」之类的套话,可他却想不到,她竟就这样干干脆脆地认了。他由不得看了姜涉一眼,京里边鲜与人相交的小将军偏与这位鼎鼎有名的秦女侠过从甚密,难道就是为此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么,陛下。」秦採桑瞧他神色,倒也把他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只笑笑道,「就请陛下再委屈一时,叫这各位大人暂且退开,待秦某与这两位一旦得脱,便即放过陛下。」 昭宁帝还未说话,程尧嘴唇方动了动,秦採桑又道:「我知,陛下和这位大人或许也信不得我,不过你们总信得过姜兄吧?就劳姜兄也一起移步,待到地方,便将陛下交与你如何?」 程尧看了看姜涉,还未及说得出话来,昭宁帝已道:「就依姑娘所言。」 秦採桑笑了一笑,「好,陛下是个爽快人。」说罢这句,她便招唿侯重一和独孤措赶路,一直行去,自然无人敢拦。 姜涉与程尧说过两句,便也带了姜沅随后跟上。才出观门,独孤措却就径直扬长而去,侯重一凑过来把昭宁帝打量一番,笑呵呵地道:「不亏,不亏,小老儿这辈子竟还能亲眼见到皇帝。」 姜涉怕他举止无礼,反倒触怒昭宁帝埋下祸根,急忙朝他使个眼色,见他若无所察,才要劝时,昭宁帝却毫无怒意,只淡淡一笑:「现今既见了,才觉都是一样的五官面貌,也并不如何高贵可是?」 侯重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向他比了比大拇指,而后转身而去,百步之外,笑声犹存。 秦採桑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他们都疯魔惯了,还望陛下莫要见怪。」 昭宁帝面无怒色,倒反而不时回顾,似对侯重一极有兴趣,听她此言,便摇了摇头,「江湖异客,别有一番洒脱。」 秦採桑笑了笑,「陛下亦别有襟怀,而今远此小人,定可做得一代明君。」 昭宁帝但只嘆得一口气,「只盼为时未晚。」 「定然不晚。」秦採桑的语气十分斩钉截铁,说罢忽而停步,「还烦陛下在此稍待片刻,我有几句话想跟姜兄说。」 第480页 昭宁帝看了姜涉一眼,点了点头。秦採桑道声多谢,便叫姜涉跟她过去。姜涉环顾左右,程尧果然没派人跟来,街上已是人烟稀少,以秦採桑之本事,也早可以脱身自如,如此看来,却是有话要说与她知。她随她走出几步,见她停步回身,便叫道:「秦姑娘?」 「这方子还请姜兄收好。」秦採桑从怀里摸出一张折起的信笺,在她疑惑的目光里解释道,「是商枝先生斟酌后开给太子的。」 姜涉立时瞭然,心情由不得一沉,微微点了点头,接过方子,道声多谢。 秦採桑看她神色,迟疑了一下又道:「姜兄可是怪我瞒你?」 姜涉摇了摇头,「秦姑娘言重了。」 秦採桑嘆道:「总是我瞒你在先,姜兄生气也是应当,只是我没想到,商枝先生竟也救不得……其后种种,我也未能料到,只怕又给姜兄添了麻烦,实是过意不去。」 姜涉仍只是摇了摇头,「许是真的命数在天,秦姑娘不必过责。今日之事,也非姑娘之错,何况……」她看着那少女赔着小心的神情,想着这几天来桩桩件件,心中真无一丝埋怨,忽然张口说道,「谢谢你。」 「谢我?」秦採桑始先万分惊奇,随即小心翼翼地道,「姜兄莫不是气煳涂了……」 姜涉摇了摇头,「我并无怪疾。」 秦採桑好似并不领会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只满眼困惑地看着她。姜涉自觉她冰雪聪明,也不多说,只静静看着她渐渐恍悟过来,忽而却就语无伦次,「没有,姜兄,其实我开始真没想起来……而且那也只是举手之劳,何况你没事……你没事自然最好……用不着谢,你突然谢我,我……这……真的不需要……总之,我不会说出去的!」 姜涉忽而有些想笑,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地道:「多谢。」 秦採桑干咳了一声,「对了,还有一件事。」 姜涉觉得她难得有这样的慌张时候,但也没有再说下去,顺着她道:「嗯?」 秦採桑正色道:「商枝先生跟我说,太后私下里问了他一句话。」 见她如此,姜涉的神情也不由微微凛肃起来,「甚么话?」 秦採桑抬头四顾了一下,忽而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凑近前来。姜涉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附耳过去,只觉那少女的气息就在近前,压低了声音,「她问——真的不是中毒?」 姜涉适才生出的那点绮念登时便消弭无踪,瞬间如堕冰窖,只觉心头冷煞。莫非太后也怀疑过邓衮吗?不,若是怀疑邓衮,便不会让他随侍,那么,太后又会怀疑谁?她脑子里飞速地过去许多名字,忽而便有那么一个跃到眼前,一时只觉脑中混乱不已,半晌才听得自己声音干涩地道:「那么,商枝先生如何作答?」 秦採桑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姜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是她煳涂了,商枝子明明早说得清楚,是怪疾无疑。但若太后有此怀疑,那么昭宁帝呢?太子又如何? 秦採桑看她神情百变,不觉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此事……姜兄自己多留心罢,我也不会再说给别人知道,姜兄放心。那咱们就……后会有期了。」 第232章 姜涉抬手与秦採桑作别,口中虽道「后会有期」,心中却知此番不似从前,真不知可会再有相见之日,一时不觉起了几分莫名情绪。看那少女身手敏捷地没入夜色之中,復又默立片刻,方才独自一人走回原处。 远远地只见昭宁帝双手扯着大氅的系带,神情蒙昧在夜色里,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姜沅在他身后半步站定,听见脚步声近,便立时警觉望来,看见是她,方才收了戒备。 姜涉早把大概说辞想好,此际便快步行过去,轻唿一声:「陛下。」 昭宁帝一瞬便醒过神来,仿似浑然不曾深思般地向她一笑,语气是亲切且温和的:「回来了?」 姜涉却不敢大意,恭谨地应了一声,随即折膝便跪,重重顿首,「还请陛下治臣死罪。」 姜沅见她如此,也跟着在后头跪下。 「表弟这是做什么?」虽则发问,昭宁帝的声音里却实无多少讶异,「天寒地冻,快快起来说话。」 姜涉自然不敢就即起身,只连连称罪:「是臣接引商枝先生师徒入宫,明见不妥,却未说破秦採桑身份,乃至今日辱及陛下,微臣实是万死难辞其咎。」 「此事也非表弟所能预料,表弟又何必苛责于己?」昭宁帝微微地嘆了口气,「表弟本是为着太子,秦姑娘更是一片赤胆忠心,并无相害之意,说到底,总是朕平日里行事太过煳涂,才会有今日报应。」 姜涉听得心中七上八下,愈发摸不准他这话是真心实意,又或者暗含讽怨。她更觉她真是从未看透了他,不知他是贪生畏死,又或是根本凛然取义;不知他是受人蒙蔽,还是根本一昏到底;不知他是豁达大度,还是根本睚眦必报;不知他是重重算计,还是根本漫不经心。她最终只能以最坏的可能来忖度君心,愈发谦卑地伏下身去,一径请罪,示威示宠,是恕是索,都交由他断。 昭宁帝似是又嘆了口气,终是伸手将她扶住。 姜涉也不敢不起,只得低头肃立,听得他慢慢又道:「朕从前或许是做错了些事,但朕也并非那等偏狭恣睢之君,表弟放心罢,朕不会怪罪你,也不会为难秦姑娘。」 第481页 姜涉其实想要的便是他这样一句确定无疑的话,此时方才松了口气,连忙再拜谢恩。 昭宁帝叫她起身,三人即先后往原路折返。沉默了片刻,昭宁帝忽而轻轻笑了一下,「表弟与秦姑娘,果真很是要好。」 姜涉心头一跳,便又称罪要跪,却早被昭宁帝扶住,但听他轻笑着道:「这又是做什么呢?朕没旁的意思,只是随便一说。」 姜涉急道:「微臣万万不敢。」 「这又有何不敢?表弟若真有意,却也未为不可。」昭宁帝语气里带着一两分笑意,「回头啊,也好叫母后收了那份操劳的心。」 姜涉心道这是何等时候,怎能又道此等言语。可她却也不能明白反驳,也只含煳几句秦採桑心中另有其人,防着昭宁帝再说,又赶紧将秦採桑予她的那纸单方呈了上去。 昭宁帝并无接手的意思,仅是半眯着眼睛微笑,「这是?」 姜涉说起时心中仍有几分心酸,「小竹林的医者为太子开下的药方,可延缓病情。」 昭宁帝微微点了点头,语气淡然得无悲无喜,「表弟辛苦了,回头交给郑谙便是。」 他仍是没有接下的意思,姜涉禁不住想抬头看看他,看看他此时究竟是怎样的神情。他到底是否在意太子的死活?若是在意,如何此时此刻,都还不肯回宫看看?若不在意,又为何虔诚祈福,再要一意孤行建那祈天之台?而且……他又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会处置邓衮么? 她不知怎地,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 也许是因为他适才许诺的太过容易,而从前那许多人死谏,却都未有结果。可当时她也不能再做什么,毕竟他已当着那许多人说得明明白白,君无戏言,不可能出尔反尔。 她只能强压下心里的那一分莫名不安,说服自己这次是因邓衮真正做下错事,将单方收回,答应下来。 昭宁帝便又微微一笑,也不再说甚么,三人没走出多远时候,便听得车马喧譁,抬头但见程尧已带人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郑谙并一干宫人,恭恭敬敬地请昭宁帝上车。 姜涉便将药方交予郑谙,却见昭宁帝又命人挑起帘子,探身同她说了一句:「折腾了一宿,回去歇着罢。」姜涉自是谢恩不迭。 那边程尧沖她抱一抱拳,亦紧跟着拍马去远。她便立于原地,看车马扬尘而去,听得姜沅轻声在旁道:「少将军,回去罢?」 姜涉点了点头,紧了紧领子。这一会儿夜深,也不知是几时起来大风,直把身心都吹得冷彻。 「今年这天气也真古怪,开春了都还冷得紧。」这一路行来都未见多少春色,枝头柳梢都还是空荡荡孤零零,秦採桑只觉得连真气周转都抵不得这料峭寒意,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一句,「早不好晚不好,也偏是这个时候。」 自那夜她挟持昭宁帝过后,又在京城秘密盘桓多日,见着杜奉等人果被释放、邓鹤童一众都被收监、上边降了开仓赈济的诏书,才算放下心来,又为着热闹,多留几天,直待过了元宵方才离去。本要从川中回召,谁知路上收着谢家消息,说是萨摩已经无恙,已被王留送去庄上。若非见信,她都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可也不能置之不理,只得改道赶来金陵。 谢酩酊依旧是微微含笑,闻言偏过头来瞧她一眼,温和道:「谁叫事情便是这样巧?小竹林毕竟是有规矩,不收留无病之人。」 「我晓得的。」秦採桑赶忙解释,「我也不是埋怨,就是……一时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安置,想到他,心里边就总是犯堵。」 「若真是为难,不如就叫他留在庄里罢了。」谢酩酊笑道,「我看阿恣也挺喜欢他,就做个伴也好。」 「那怎么成?」秦採桑立时摇了摇头,想着那少年的阴沉模样和躁烈性子,哪里敢把这烫手山芋就丢出去,「事儿是我揽下来的,当然得有始有终,丢给谢兄算什么呢?」 「你呵,总是这个性子。」谢酩酊只是一笑,也不多言,「得啦,这件事回头再讲。不过也就是你,才能做成旁人做不来的大事,南地百姓这回可是全托你之福。」 秦採桑知他是指京中之事,不由得嘆了口气:「什么大事呀,就是形势所迫罢了,我本来也不想闹得那么大,好在结果是个好的,要不我可真真是误人误己。」 谢酩酊笑道:「有惊无险,岂非最好不过?」 「也就谢兄会这样讲。」秦採桑不由得随着他笑,她确乎也觉得那颇有趣,但路上碰着旁人,多少还是收着炫耀心思,只今日面对谢酩酊,不知为何竟也顺口就谦虚了几句。准定是在京中待得久了,也沾上了一点拘谨的习气,不好,不妥,该改。 她还在那边默默反思,谢酩酊已是将话锋一转,「只是好像没怎么听着那位国师大人的事儿,最后究竟是怎地处置了?」 秦採桑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似乎就没有处置,反正是没有一点消息。」她迟疑了一下,又道,「我想……大概是皇帝捨不得罢,毕竟那么多年的情分。其实留他一命倒也无妨,反正经此一事,皇帝以后也不可能再信他了。」 「那可真是好大面子。」谢酩酊也真是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来歷?」 「我还是不晓得。」秦採桑摊了摊手,虽然她也知就算留得鬼目辛一命,也未必就能知道更多,但提起来仍是觉得心头窝火,由不得冷笑几声,有板有眼地拖起腔调道,「谁叫人家那么嫉恶如仇,出手又是那么干净利落,那一剑使得好啊,疾似惊雷,迅如闪电,一剑下去,便即断魂追命。所以我什么都不晓得,不晓得他们是不是早有交情,不晓得邓衮和余舟是不是也有关系,更不晓得余舟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第482页 谢酩酊看她那么义愤填膺,明知该作宽慰,心里却是由不得想笑,只怕笑出来得叫她恼羞成怒,才努力忍了忍道:「独孤兄是稍稍孤直了些。」 秦採桑愤怒不已地更正道:「哪里是稍稍了?分明是……」一抬眼看见他那分明在竭力忍笑的模样,当即发作起来,「谢兄!」 谢酩酊见势不好,忙不迭要将祸水东引,当即一指前头:「到了。」 秦採桑嗤了一声,却也抬头去看,就见谢沉阁侧身站在门边,视线不知落于何处,眉眼间竟也含着三分笑意。 秦採桑微微一讶,还不及打趣一二,却又听得有人正在喊数,往内一瞥,但看那院中向墙站着一人,身量颇高,骨架颀长,说话间已数到了十,忽而回过身来。 她登时便是一怔,盖因虽阔别有年,那人身形虽见消瘦,相貌却无多变化,一双牛眼,两道浓眉,正是萨摩无疑。只他此刻却是笑容可掬,那一等眯眼咧嘴的灿烂模样,竟比他啃食人脑的形象还叫她震惊。她真是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看向谢酩酊时仍是心绪混乱,「不是说治好了么?怎么看起来反倒更痴傻几分?」 第233章 谢酩酊见状却是笑了一下,开口解释道:「他平素也不这样,便是好了,性子总未大改,不过许是被阿恣缠得久了,倒也肯冲着他笑。」 「阿恣也在这儿么?」秦採桑闻言倒是向院中张望了一眼,只见萨摩已数完了数,正在四下寻找,她虽没看见那孩子,却是想起一件大事,「对了谢兄,他那古怪毛病可是也一併没了?」 谢酩酊闻言神情一沉,摇了摇头。 秦採桑不觉一讶,「怎么?我还以为捎带着便一起完了。那,他总不会还当我是他阿姐罢?」 谢酩酊嘆了口气:「这些稍迟再讲罢。」 「好罢。」秦採桑应了一声,便就没再说什么。 这一时谢沉阁也迎上前来,同二人分别见了礼,「兄长,秦姑娘。」 谢酩酊向他点了点头,又喊了萨摩一声,向他说道:「这位就是秦姑娘,便是她将你送去小竹林诊治。」 秦採桑早收了适才的促狭之心,只随意跟谢沉阁打了个招唿,便又去看闻声回过头来的萨摩。见着她那刻他果真是不再笑了,两道粗眉蹙起,圆瞪的两眼中满是敌意,看那架势,似乎随时便会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听了谢酩酊的说法,才亦步亦趋地过来,面上敌意稍缓,双眼却仍是直勾勾地瞪着她,忽而干哑着嗓子嘀咕了一句什么。 秦採桑暗暗地打了个激灵,一时间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倒是谢酩酊代为重述道:「他说谢谢。」 「嗯?」秦採桑反应过来,直是讶异不已,不由得看向萨摩。萨摩却立时把头扭开,不肯看她,秦採桑愣了一愣,仍是用视线追随着他,忽见树后不知几时冒出一只小小的脑袋,眼睛一眨一眨地瞧着她,似乎很是好奇。她很快猜着他的身份,便冲着他笑了笑,那小娃也向她一笑,随即又缩回头去。 谢酩酊看在眼里,在一旁笑道:「恣儿,还不快来见过你秦姑姑。」 那小小的人果真便跑过来,脆生生地跟她问了个好,大大方方,全不露怯。 秦採桑见他生得粉雕玉琢,眸子里洋溢着一股子聪明劲儿,倒是越瞧越觉得可爱,想着身上还带了些京里买的小玩意儿,便就寻出来给他,想了想,又叫萨摩也挑一件。 阿恣毫不拘谨,道了谢,仍是大大方方地接过来,笑嘻嘻地拿在手中把玩。 萨摩梗着脖子看了她许久,只是不动,经了阿恣催促,才忽地伸出手去,随便抓了一样塞进怀里。 谢酩酊便叫他们接着玩闹,要秦採桑且随他出去。秦採桑想着刚才所闻所见,少不得开几句阿恣的玩笑,接着想到萨摩,却又不由心情一沉,「谢兄且说说罢,他现在究竟算是甚么情况?是真的全都想不起来了么?」 谢酩酊神情已是凝重起来,「应是记不得了,但也说不准。」 秦採桑心想他不是这等吞吐犹豫之人,只觉此事定然棘手,不觉苦笑一声,「就请谢兄说得更明白些,他还记得多少?」 谢酩酊斟酌着道:「记得的不多,但就是仍有那个古怪毛病。我从头讲起罢,那一种蛊断断续续地治了三年,体内的余毒,直到前些日子商枝先生从京城回来,用上最后一副药,方才全数除尽。但是若问他还记得什么,他只知自己名字,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其余的就一问三不知,再多问便要恼怒,开始时真如一只小兽,当真会咬人抓人。不过这些也还不难,只可惜这蛊虽然没了,那怪病却还是隔几日便要发作一回。苍朮先生……也便是商枝先生的师弟,他最精通此道,只说他身体目下已经无恙,应是心瘾难灭,他也只能猜想,怕是从小便被人以言语教唆,时至今日,已是根深蒂固,万难祛除。」 秦採桑一向知道萨摩是谷谷教出来,但其实心中存疑,单凭言语便能致人疾病,这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但她也一直没个地方去问,此时也只能看住谢酩酊,不解道:「教唆?」 谢酩酊点了点头,「苍朮先生道,应是从极小的时候开始,便骗他身有恶疾,须得服食人脑,否则便会全身瘙痒难耐,最终全身溃烂而死。这样经年累月地说教下来,间中也许还曾给他用些药物,如此他只要没有按时服食人脑,便当真会觉得周身奇痒无比,受那百爪挠心之苦。」 第483页 秦採桑霍然停步,几乎将银牙咬碎,「简直岂有此理!」 「谁说不是?」谢酩酊嘆了口气,「何况他那时年岁既幼,本就不分善恶,如此教养成人,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做错,反以为损人利己乃是是天经地义。其实也难怪了他,谁又会怀疑去至亲至近的阿姊?」 「这我晓得,杨灿也是这样说,但我那时并不全然信他……我总觉得她不至如此。」秦採桑不住地摇着头,虎毒尚不食子,血脉至亲总该多存一分怜爱,虽则萨摩似非她同胞骨肉,可也是由小相处起来,到底是生就怎样一副心肠,才下得了这等狠手,「如今看来,他将那些都忘了,倒是更好。」 谢酩酊亦是嘆道:「是啊,前事尽忘,心无挂碍,才好重活一场。」 秦採桑一时没有应答,二人都沉默了许久,方才再又说道:「照此看来,倒也许真是余舟所为。」 谢酩酊道:「那倒未必,这蛊毒险恶,稍有差池,也不是今日结果。」 秦採桑默然片刻,时至今日,那青年种种音容,她其实已不能记得很是分明,再不能像从前笃定,也只能道:「罢了,这也不紧要,或许他确实早就死了;至于萨摩,既然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咱们也不必替他多生苦恼。」她说着又笑了笑,「不过小竹林也真是惯会打得好算盘,能医的才收,不能的便拒之门外,无论如何也不会堕了名头。」见谢酩酊看她,「好啦好啦,谢兄莫要这般看我,我晓得我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也真是心里感激的。」 谢酩酊笑了笑,「我知道。」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秦採桑眨了眨眼,「谢兄就直说吧,有什么难处?」 谢酩酊微微嘆气道:「就如採桑适才所言,小竹林收诊,总有个条件。苍朮先生虽对他的病症极感兴趣,但却不能保证一定医得他好,因此若想尝试医治,那么须得拜他为师。但是小竹林弟子等闲不能轻易下山,而以他的心智来歷,一旦入门,恐怕从此便得终老山上。」看秦採桑的眼睛忽地亮起,他又不觉嘆了口气,「我知道採桑肯定觉得这最好不过,不过……他不愿意。」 秦採桑是当真不解,「为什么?」 谢酩酊道:「我刚才也说过,他所记得的事不多,除过这戒不掉的病症,还有一样……便是他的姊姊。」 「可他姊姊已经死了……」秦採桑不由眉头一皱,抬眼看着谢酩酊道,「谢兄,你没有告诉他么?」 谢酩酊苦笑道:「只简单说过一两句,也就是从前议定的,是他阿姊临终託付,他没再多提这事,但也没说愿意上山,只问你还会不会来看他。可你也晓得,那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我想,他大概总还想见她一见,何况人之常情,总也想知道自己从前之事。」看她脸色变幻不定,顿了顿又道,「而我又想,以他现在的情况,其实若是不去小竹林,就留在这里也无妨,便把那些猪牛羊的脑给他,却也还过得去。阿恣与他处得也好,权当是多个忘年的朋友,那些事,你也说了,不如忘了。」 秦採桑斟酌着他话中之意,慢慢地点着头,「所以,若要根治,或许还会想起从前之事?」 谢酩酊道:「说不准,苍朮先生只道有这种可能。」 秦採桑看着他道:「可若不治,以猪羊牛应付,谢兄以为可能长久?」 谢酩酊嘆了口气,「也总能缓解一二。」 秦採桑追根究底道:「即是说,仍有苦痛?」 谢酩酊默然颔首。 「好罢,我明白了。」秦採桑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才好,「谢兄,你且让我想一想。」 「你慢慢想就是。」谢酩酊点了点头,又笑道,「此事不急,好容易来了一回,可得多住些时日。」 「那是自然。」秦採桑不假思索地应承,促狭心起,又望着他粲然一笑,「怕只怕谢兄到时后悔,赶我且赶不走呢。」 第234章 「那更求之不得。」谢酩酊微微一笑,「阿恣想必也欢喜得很,他可是成日里念叨着神通广大的秦姑姑。」说着眸光往后一睨,略略提高声音,「这下子有机会亲近,总算是遂了你的意,对不对?」 秦採桑自然早听到动静,但谢酩酊一直不曾点破,她也就没有言语,此时回过头去,便见阿恣和萨摩一先一后地从假山后边转出来,萨摩低着头不看她,阿恣却仍是笑嘻嘻的:「到底是爹爹最晓得孩儿的心。」又转向她道,「秦姑姑一定要多住些日子,阿恣和萨摩哥哥都可盼着你来啦。」说话时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模样乖巧又恳切。 秦採桑不由得一乐,她对小娃娃从来没甚特别感情,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但眼看着这孩子不声不响地就把要紧处混了过去,倒是颇觉有趣,心道无怪乎人谓生子肖父,这孩子长大后必也是一代怪杰。 她一面含笑应着,一面拿眼瞧着谢酩酊待要如何。 谢酩酊管孩子却也是别有一套,似乎并无甚么做父亲「应有的」威严,可也未容他轻易矇混过关,一般笑呵呵地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待他答了,还不罢休,仍是一句句地盘问下去。 阿恣到底还小,开头还很是流利,对答了五六句后,便开始支吾,最终还是不得不认了错,承认是故意跟随过来,而后便给谢酩酊罚去写功课。虽看得出甚不甘愿,却也只得拉着萨摩,苦着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484页 秦採桑险些当着他的面便笑出声来,但倏尔想起小时习书做功课的事来,又不禁心头一黯。 该回去看看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回去瞧瞧。 她不是个久萦愁绪的人,既下定了决心,便重又开怀起来,与谢酩酊说笑几句,又同去见了谢夫人,寒暄叙旧之间,时辰过去得太快,她也无暇多斟酌萨摩的事,直到晚间躺在床上,才有暇仔细考虑,但她也并没有考虑太久。 这到底不算件太难的事。 从前萨摩不辨是非,不分善恶,才会误入歧途,可若是现在教会他何为对错,纵然有朝一日他真的记起前事,也不至重蹈覆辙。就像方才,他还晓得该要谢她,岂非便是其性本善? 再说了,能想起来的可能性毕竟微乎其微,倒是这种怪病若治不好,更不是个长久之计,难道还当真食一辈子猪脑么?何况那也不过只能缓解,终究是扬汤止沸。就看他一开始那个眼神和架势,万一冲动上来又去杀了人,该当如何? 而且她也真的不好安置他,直接甩手给谢酩酊,总还有点过意不去,何况谢家庄也不是与世隔绝,难免能听到些武林之事,若是刺激他想起什么,那更不妥。因此,送去小竹林,在她看来是最好的安排。 当然了,她虽是这样想,也总要萨摩心甘情愿,若他不肯配合,在小竹林再生出些不快,那便实在不妥了。 所以或许她最好带他走一遭洛阳,去看看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姐姐,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再觑着情形跟他说些石头教所做恶事,看他是如何反应,才好真正定下。 她做事向来干脆,一旦打定主意,便即刻着手实行。她在谢家庄住了几日,把萨摩如今的脾气摸透了七八分,便觉他虽然脾气暴躁,不爱近人,却也不是完全听不进话,对他认定的人,譬如阿恣,便是言听计从,全然信任,就像……当初对谷谷。 这么一看,她倒觉得他确实似足一只小兽,行为全出自本能,张着算不得锋利的爪牙,谁待他好,他便去亲近谁,谁若触犯到他,他便不死不休。 她亦越发觉得谷谷可惧可恶,竟是养人为兽,一点天良也无。而他受尽欺瞒利用,最后还被弃若敝履,若不是杨灿怀着那一片私心,而今怕不也早白骨成灰。 如是她倒隐隐有几分可怜起他来,而他也真有几分小兽的本能,许是察觉出她言行间的善意,对着她时,也再没那样满是敌意的眼神。 这样处了些时日,萨摩也已肯听她的话,秦採桑觉得时机成熟,便问过他意思,带他去往洛阳。 她已是习惯了独来独往,一路上走马观花,且行且乐,如今多带了一个萨摩,也无意急着赶路,只慢慢催着扫把星行走。 萨摩却也没有异议,很乖顺地跟在她身旁,一路上左顾右盼,似乎对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充满好奇。只不过他虽是个孩子心智,身形却比一般人高出许多,再加着生就一张凶煞的脸,所到之处,行人多是退避。常人不敢看他,连带着也不敢偷偷看她,倒叫她乐得自在。 这日两人正在行路,忽听得一阵喧譁鼓譟之声,却见大路那头尘土飞扬,竟是来了一队人马。秦採桑便拉着萨摩暂避在一侧,只瞧那当先的汉子赤袒上身,手里执着一面大锣,一路走一路放声吆喝,在他之后也是清一色壮年儿郎,俱都赤。裸上身,只着一条白裤,或手捧铜盘高过头顶,上置着红布遮起的物什;或扛住大旗,昂首阔步;又有数人抬着一顶大轿行在中间,应和着那打头大汉的号子。队伍极长,足有上百人之众,迤逦拉开一里有余。 她虽在这边待过一段时间,却没太听懂那大汉吆喝的意思,只看那架势盛大,虽有大轿,却又不似迎亲,待要拉个人问时,那人却只连连摆手,并不开口,一连数个都是如此。她也无可奈何,只能收起好奇,候着人龙过去,再同萨摩继续赶路,直到午后寻了个茶棚坐下,听茶博士说起,方知那群人是在祈雨,因着忌讳,才不答她。 原来此处乃是申城地界,隶属豫州,到现在已是小旱三年,百姓勉强度日,今年若再没个大丰收,日子怕是难过,然开春至今都仍无雨,才只得向天求祈。 秦採桑虽对这些神鬼之事不以为然,但遇着了却还是要问个明白,直把那种种仪式打听仔细才肯罢休。这一时心里却也有些感慨,又想起年初南边大雪成灾,只觉这开年不大顺利,怕是难遂了她同姜涉说的四季如意,或许真像这茶博士不敢提及的言外之音,是天子失德,才引得上天降罪? 她才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不禁摇了摇头,打眼看萨摩面带疑惑,遂就向他笑了笑,方要道声无事,却听到外面有人拖着腔调叫道:「算命了——十文钱一卦,不准不要钱——哎,算命了——」 他这声音清亮,咬字清楚,在座诸人听得都甚清楚,便有那爱凑热闹的将他叫了进来,起闹道:「道长,就算算几时有雨罢?」 「这有雨无雨,也不是不能算,只是……」那人拐了个弯子,又道,「客官,这天干物燥烈日如火,贫道也是嘴上冒烟腹中灼灼,不如凉上碗茶,咱们且慢慢说来……」视线转到秦採桑那桌,忽地话音一顿,随之才又开口招唿,「里座的那位姑娘,贫道看你面相大贵,不知可愿结个善缘?」 秦採桑早听着那声音耳熟,此刻抬眼一看,却见果然便是曲千秋那神棍,只不知他如何招摇撞骗到这里,但既然碰上,也不好视而不见,便招唿他过来。她这身打扮,一望而知便是江湖中人,是以她一叫,倒没人再缠着曲千秋发问,由得他大摇大摆地过来坐下。 第485页 曲千秋把他那算命的旗子靠在桌边,拿眼瞥了瞥显然对他有敌意的萨摩,又向秦採桑咧嘴一笑,装模作样地道了声谢。 秦採桑替他斟了一杯茶,递与他道:「有日子不见前辈了,前辈这一向可好?怎地到豫州来了,不知有甚公干?可有晚辈能帮上忙的地方?」 曲千秋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顺过了气,「有日子不见秦姑娘,姑娘怎么竟变得这般客气?真叫贫道……咳咳,受宠若惊。」 「晚辈岂非一向如此?」秦採桑心中发笑,面上倒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气,「前辈还没有说起,如何竟又到豫州来了?」 曲千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终于把那不可思议的神情一收,小声道:「贫道是去找徒儿的。」 「嗯?」秦採桑顿时生出几分兴趣,她可知道,这神棍一直说他命里只能有一个正经八百的徒弟,这几年不见,竟然找着了那个命中注定?「不知令徒现在何地?可方便一晤?」 曲千秋摇头道:「贫道不知。」 秦採桑心道这看来是个喜欢乱跑的徒弟,「想来令徒率性自由,不知却是个怎样的人物?与前辈是何等机缘?」 曲千秋仍旧摇头:「贫道也不知。」 秦採桑微微皱眉,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那前辈方才说去找徒儿?」 曲千秋郑重其事地道:「是这样,贫道前些日子卜了一卦,说是今年便能见着我那徒儿,就在西北几州,所以贫道便赶紧下山来了。」 ……好罢,换汤不换药。 秦採桑喝了口茶,默默压了一下火气,正要祝他马到成功,却不想一抬头却见他正直直地看着她,见她抬头,忽而指了指靠在桌边的旗杆,「秦姑娘要不要算上一卦?」 「嗯?」 曲千秋正色道:「我观姑娘印堂泛红,眉梢带彩,怕是红鸾星动……」 秦採桑一口茶差点全喷出去,手忙脚乱地掏帕子不出,直闹了个面红耳赤,最后还是萨摩把手帕递给她,她擦了擦脸上的水迹,心说自己的晚辈礼数怕是尽得太过周全,才使得这位没架子的前辈更加得意忘形,于是决意有错必改,不再那么客气,「承前辈吉言,不过晚辈暂时没有这个心思……」 「差矣差矣,姑娘此言差矣。」曲千秋连连摇着头,「这命里有时终须有,缘分若至,那就如水到渠成……」 秦採桑嘆了口气,「前辈是缺钱么?」 曲千秋摆摆手,一副很是讶异不悦的模样,「秦姑娘这是说的甚么话?贫道岂是那等汲营之辈?」 秦採桑再嘆了口气,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曲千秋咳了一声,「确实是囊中羞涩。」 秦採桑从包袱里捡出几块碎银,推到他面前去。 曲千秋摇头道:「贫道行端坐正,十文钱一卦,不准不……」 秦採桑打断他道:「预付的,前辈辛苦些,多算几卦。」 「罢了罢了。」曲千秋张手把那银子都划过来装进口袋,不知从哪里变出三枚铜钱,一面合在掌心起卦,一面唠叨个不休,「贫道生意虽小,可也概不拖欠,姑娘既然这么仁义,贫道也就破例给姑娘起个大卦……姑娘休看这只是一枚小小铜钱,其中可有着天地阴阳的大道理……这起卦啊也有讲究,全卦须摇六次,凑成一卦,你瞧这两阴一阳,是为少阴;如若是一阴二阳,便是少阳,若似这样……哎?」 周易她曾随手翻过,这些东西她其实多少也知道,不过因为懒得打断,开头就只一味应着,后来见他突然不言语,还道是卜卦已完,倒也想知他能说出个甚么道理来,于是便开口问道:「前辈,算完了?」 曲千秋点了点头。 秦採桑看他面色不对,心中直道稀罕,便接着问:「是吉是凶?」 曲千秋忽地将三枚铜钱都拢到手里,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等她追问半天,才挤出六个字来:「天机不可泄露。」 秦採桑的耐心当即告罄,只还来不及发作,曲千秋已是站了起来,「他日应验之时,秦姑娘可要请贫道喝杯喜酒。」话音撂下,随即抄起卦旗,一下子便熘出茶棚。 秦採桑:「……」 你都天机不可泄露了,我还能知道准不准? 第235章 她真真是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万幸是一开始就不曾认真,所以现在倒也不稀得太计较,再看萨摩却是摩拳擦掌,仿佛只待她一声令下,便要追去为她出气。她心头到底微热,不觉一笑道:「罢了,没甚么,一个神棍而已,不必理他。你且喝口水,歇息够了,咱们还要再接着赶路。」 萨摩听话地松开拳头,端起茶杯,停了停却又张口问道:「什么是神棍?」 「就是……」秦採桑正斟酌着该用什么词句解释,一抬头却见那道袍人竟又风风火火地闯了回来,低头望着她,大喘了一口气,「对了,方才忘了说了,秦姑娘这桩姻缘,是旧人也非旧人,当得上天造地设一对;可惜这好事多磨,若能成就,便是美满佳话,一步踏错,或许就万劫不復,是以务要慎之又慎,才能守得苦尽甘来、云开月明。」 秦採桑被他这突兀的去而復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才张口叫一声「前辈」,那边曲千秋说完了话,却又是半点磕绊不打的转身而去。秦採桑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只觉啼笑皆非,转向萨摩说道:「瞧见了么?就是这般,将一件事说得似是而非,听起来似乎玄妙之至,其实什么也不是,日后不论发生何事,他总能自圆其说,左右逢源见风使舵,这就是神棍。」 第486页 说着瞧了萨摩一眼,见他双目茫然,显然并未听懂,便又笑了一笑,「反正你只记得,像他这样说能算你吉凶命途的人,不管他讲什么,通通别信就好,可记下了?」 萨摩这次很快便点了点头。 秦採桑笑了笑,「那便喝茶罢,喝完了还要赶路。」 萨摩仍是点头,一仰脖子把整碗茶倒进嘴里,却又有不少水珠顺着脸颊躺下。秦採桑正要递给他自己的手帕,他却已拿双手胡乱抹去,秦採桑瞧在眼里,不禁想道:其实他这模样,寻常的算命先生也不敢凑上前来,何况她哪里会叫他独自在外面走动,这些话倒算是白说。因此也只是付之一笑,叫过茶博士来结帐,继续赶路,至于曲千秋那所谓算辞,更是一早就抛诸脑后。 这一路行去,却又遇上几场求雨的法事。她跟萨摩也混在其中看了一回热闹,不由啧嘆不已。起初只觉这乃无用之举,天气确实颇燥,她都觉得面上发干,若是无雨,果然难活,然以如此声势祈天祷告,诉诸神佛,又岂真能求下雨来?根本是井中求火,海里捞月。 不过这倒也真是上行下效,昭宁帝带了好头……大兴呵,也不知那位皇帝从此远小人亲贤臣了未?若豫州今年仍是无雨,怕是又须得开仓赈济,只是库里可还有余粮么? 她起先冷眼观之,默默嘆了一回,后来却又觉得这其实是无解之题。这求与不求,在她看来其实别无二致,毕竟天不下雨,又岂是人力可以左右?但或许在求雨的这些人看来,若是求了,似乎总算不是坐以待毙,倒还可聊以自。慰。 这么一想她竟也不觉得全无用处,只不过这些到底跟她没大关系。她与萨摩停停走走,总算在一日晌午前进了洛阳城。 她在朝华门前立了片刻,想起从前光景,只觉恍然如梦。 再一细想,上次离开,在她身旁的人却也是萨摩。而在更久之前,她在这里遇上了那许多人,这些人如今或是各在天涯,或是长眠地下,而这座城却仍旧如此繁华熙攘,热闹如织,仿佛再过上几十年、数百年,也都不会变化。 而人呢……人却早已是面目全非。 但这些感慨不过只在一剎之间,她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她仍然记得那些事,但从那往后,她又遇到了不少人,经过了许多事,喜怒哀乐辛酸苦辣再都重新尝遍,当初种种,终归是时过境迁,风过无痕。 她本要再投宿悦来客栈,却不想客房已都被一个从西域来的富商包下,掌柜的荐她去另处客栈,她带着萨摩沿着长街行去,却忽然想起那间深藏在巷弄里的客栈。当年有一回她即是给谷谷带去那里,不知那客栈是否还在,又可会与石头教有何关联? 索性都需投宿,她便想去走一遭,只是接连问了几家商铺,也无人晓得那客栈在哪儿。她只好循着记忆,好难寻到那客栈附近,又问了许多人家,才终于打听到地方,最终当那客栈真出现在她眼前时,就仿佛山重水复间突如其来的柳暗花明,她都几乎要喜极而泣。 破旧的牌楼,歪斜的匾额,连那趴在柜檯上打瞌睡的伙计,都好像还是几年前的那一个。 但是秦採桑瞅着他头巾和肩膀上不明的污渍,并不想动手推醒他,只是重重地咳了一声。 然而那伙计并没有醒转,仍是一声长一声短地打着唿噜。 无奈之下,秦採桑只好去瞧萨摩,叫他出马。 萨摩立刻便伸手将他一推,那小伙计猝不及防地摔了个趔趄,哎哟了一声,揉着眼睛,爬起身来,但看到二人,却是并不动怒,反而喜上眉梢,「两位客官是要住店?」 秦採桑点了点头,「对。」 「好咧!咱们这儿有三等客房,一等天字号,收拾齐全,热水随叫随到……啊,不过今年少雨,只能在晚上供上一回,还有包早晚二餐,一天只需一两银子;二等地字号,整治得也很齐全,但不如一等气派,重在舒适,同样一日二餐,一天只需半锭银子;三等人字号……」小伙计本是异常流利地报着家底,不知为何却忽地打住话头,望着萨摩道,「这位小哥是天乙房的客人吧?」 他打量萨摩,萨摩也瞪着他,神情不善,兇恶蛮狠,换了旁人想必早已兢惧,那小伙计却还是咧着嘴笑着,语气肯定道:「没错儿!高了点也瘦了些,不过确确实实还是以前的模样嘛!客官姓谷可是?」 萨摩没有说话,只转过头去看秦採桑。 秦採桑皱着眉打量那笑模笑样的小伙计,心说就方才的报价约略等于抢钱,难怪少人问津,只是他既认得萨摩,却不记得自己,想来见过萨摩不止一次,略一思忖便道:「是又如何?」 小伙计这会儿看来已经清醒过来,瞧着她忽然瞪大眼睛,「这位姑娘看着也有几分面善,啊,我晓得了,姑娘不是谷姑娘的朋友么?是这样的,谷姑娘,还有这位小哥,已经包下了天甲和天乙两间房,只要小店在一日,便随时都能来住。」 秦採桑粗略地把那数字一估算,不禁瞠目咋舌,缓了缓才又道:「是谷姑娘亲自付的房钱么?你可还记得,是从几时开始租住的?」 小伙计摇头道:「是位先生。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也有七八年了罢。」 七八年啊……秦採桑道:「那位先生长得什么模样?」 第487页 「这个……」小伙计想了又想,才约略给出了个大概模样。 秦採桑听他的描述,倒似乎是温落潮。她想起那狐狸般的小个子,眼前便浮现出他最后那副模样,一点若有如无的,嘲讽的笑意。 她不禁轻轻地嘆了口气,「一次花下这样大手笔,你们难道不曾问过,那位先生为何如此?」 「这个么,客人的事,咱们怎好过问?」小伙计笑了笑,「东家那时倒是顺嘴问了一句,那先生却也只是笑笑就过了。话说回来,姑娘应该与那位先生相识罢?何不直接去问他?」 秦採桑心道那可不怎么容易,也只是笑笑作罢,「这样说起来,我倒也有些好奇,凡做生意,莫不希望财源广进,如何贵店却要开在这僻静角落?其中是何缘故,不知可方便说么?」 「方便方便,没甚么不方便的。这个啊,是老东家的意思。」小伙计眉飞色舞地道,「老东家常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客栈也是一样,能来的客人都是有缘人,不在多少,东家还说,其实越少越好。」 秦採桑心道就算有人来此,看这模样,怕也是望而却步,更别提这高得离谱的店钱,果然根本不是为了生意,真是有趣呵,「令东家真是个妙人,不知可能有缘一见?」 她这话音一落,便觉小伙计脸上似乎浮出一点怨念,「东家他去游山玩水了,不知几时能归。」 秦採桑点了点头,「好罢,可惜了。」 她适才从旁打听,才知这家店开了也有几十年了,那邻家老伯只道他小时便有此店,既是如此,当然不会和石头教扯上关系,可这样的做生意法甚是稀奇,能数十年不倒,想必主家也不以此为生。这样一来,她倒真是有心结识。话说回来,要是这店真与石头教有何瓜葛,当年江眉妩也不会置之不理,毕竟她那样心细的人……她那样心细的人。她忽然间笑了一下,是呵,她那样心细的人,也那样干脆的人。说消失便消失,真的就从此再无一点音信。 小伙计茫然地看着她,「姑娘?」 秦採桑被他唤回神来,自觉绕在心头的也不过只有一丝惆怅,一拂即逝,重又粲然笑道:「最后一个问题。」 小伙计殷勤地道:「姑娘请问。」 「那两间房……」秦採桑看向那老旧的破楼梯,「我们现在还能不能住?」 第236章 「当然当然。」小伙计忙不迭点头,接着想到什么,又有几分为难,「不过楼上房间有段日子没人居住,总得先打扫一番……姑娘可能稍等一会儿?实在是对不住了。」 秦採桑倒也不觉意外,想了想道:「也好,我们先出去逛逛,你且收拾着罢。对了,还有牲口在外边,麻烦你给备些草料。」 小伙计一一答应下来,秦採桑便就叫了萨摩随她出门,两人拐过几道巷子,她只觑着萨摩的脸色,佯装漫不经意地发问:「刚才那地方,你还有印象么?」 萨摩摇头,「完全不记得了……刚才他说的那个人,你也认得吗?」 秦採桑轻轻点头,「算是罢。」 萨摩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秦採桑想起被谷谷算计、最终丧于她剑下的温落潮,不由嘆了一口气,「他也已不在人世了。」 萨摩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道:「那咱们现在去看姐姐吗?」 秦採桑摇了摇头,「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其他的等晚上再说。」 萨摩似乎有些失望,但仍没说什么,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秦採桑虽是瞧出他的心思,但一来忙着找路,二来又觉得晚上一併说也不迟,遂就没有解释,费了半天劲儿寻到街上,回头看萨摩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正想跟他说上两句,却恰瞧见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往这边走来,就叫住他买了一串。眼瞅着萨默的脸色由阴转晴,由不得暗自发笑——孩子的心思到底单纯。 安抚好闹小别扭的萨摩的同时,她顺便向小贩打听了醉晚楼的位置。 她于食宿上从来不肯亏待自己,特别是近年来奔波辗转数地,路途上免不得要将一切从简,她便更加不捨得在吃住上委屈自己,从来要住最好房间,吃当地最特色的美食,而洛阳最好的酒楼便是醉晚楼。她还记得他们家有道牡丹燕菜,酸辣鲜香,甚是可口。又还有炸紫酥肉、酸浆面条等一应豫菜名吃,单是想想,都叫她口舌生津。 她领着萨摩要了一个单间,知他饭量甚大,便很没顾忌地点了几道招牌,又加几样小吃,这才打发小二去了。她觉得屋里颇有几分气闷,便过去将窗户打开,一边涮洗杯子,一边却听到隔壁传来影影绰绰的乐声。她这一向内力精进不少,耳目愈发灵敏,对旁人动静察于毫末之中,几乎做得到收放自如。 她对丝竹管弦之流也颇有好感,此时便仔细听去,不多时即听出那是琵琶曲调,乃是一曲塞上秋月。此曲听闻是行人思乡之作,哀怨凄切,颇寄哀思,不过此人所奏乐律虽准,那等哀切之情却是差了些许,显然是重工巧多于意趣,太过浮于表面。她摇摇头,本不欲再多听,却又忽闻一个男声开口唱和,那声音算不得浑厚,甚至还有一点单薄,也未能将那拍子完完全全地合上,可却就偏从平淡之中带出几分苍凉,叫人立时如见长天大漠,明月无乡。 她亦随之生出些许怅惘,但那歌者显然并不只有离愁别绪、满腹惆怅,他在那愁苦之间还有几分自得的乐趣,亦还有几分天教疏狂的豪情远志。她听得兴味盎然,极想与这歌者一晤,等那一曲终了,就立刻将小二叫进来,问他是何人所奏。 第488页 小二出去打听过后,方才恭恭敬敬地回来禀道:「回姑娘的话,是酒楼延请的乐师。」 秦採桑只道果真是市井之中出奇人,「既是酒楼延请的,那么也可以请他们来这里了?」 小二毕恭毕敬地道:「那是当然,只是乐师如今正在待客,姑娘怕得稍待一会儿,若是姑娘等不得,小的这就叫人去请城中的名家。」 秦採桑摇了摇头,「那倒不必,左右我今日无事,就在这里相待。」 小二答应着退下,不多时又迴转来备菜。秦採桑招唿着萨摩吃喝,同时再用心去听,却只听得琵琶声断断续续,又有人在低声交谈,无非是些风土人情的闲话,她便没再深听。直到饭菜都吃尽,她才等到小二敲门,将那乐师引了进来。 那乐师怀抱琵琶,屈身向她盈盈一礼,举目但见衣袂轻飘,纤腰一束,秦採桑便知小二是会错了意。也是她说得不够清楚,那乐师显然与歌者非是一人,既然乐师只得一位,那歌者恐怕就是隔壁的客人,只是既到如今,那客人必然早已离去,终归是缘悭一面。 也罢。秦採桑暗自嘆息一声,正要叫小二再带她离去,谁知那乐师忽尔抬起头来沖她一笑,她将那一张艷丽若海棠花儿的脸瞧得清清楚楚,瞬即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她终是压下那份冲动,先赏过小二叫他出去,又看了看对这位乐师毫不感兴趣的萨摩,走近前去,压低声音向她道,「怎么是你?」 曲六么也学着她将声音压得低低,可掩不掉那其中的灿烂笑意,「是我呀姐姐,许久不见,姐姐愈发好看了。」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瞪着她道:「你跟踪我?」 曲六么颇是委屈地看着她,「姐姐,这次可仍是你先来的。」 秦採桑还真是无话可说,一时之间哑了口。 曲六么却立时又眉开眼笑,「可见我和姐姐是真的有缘。」 秦採桑满心嫌弃,冷着脸道:「那也是孽缘。」 曲六么幽幽地道:「孽缘就孽缘罢,总算我跟姐姐有些干系。」 秦採桑干脆把她这话当耳旁风,越想却越是生气,「你倒总能碰上些高人雅士。」 曲六么先是露出不解的神色,而后便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是听到了,真与上次……」她笑了一笑,在秦採桑不悦的眼神里终于没说下去,「要我为姐姐引荐么?」 「免了。」秦採桑此时早没那个闲情逸緻,「我……」 「姐姐不想知道么?」曲六么却是笑眯眯地打断她,「我却想告诉姐姐他是谁呢。」 秦採桑瞥了专注吃糖葫芦的萨摩一眼,又盯着曲六么看了片刻,嗤笑道:「总不成是余舟罢?」 「那自是不会。」曲六么又露出三分哀伤之色,「余先生贵人事忙,我哪里记得,也是久不见他了。」 秦採桑懒得去猜她说的是真是假,不再刻意掩饰声音,「既然不是,乐师就请便罢。」 「姐姐真的不想知道么?」曲六么却不肯动作,只是哀哀地看着她,「那先生指定要弹的曲子都是胡曲,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改写之作……」 「西域?」秦採桑不觉皱起眉来,她总觉得今儿好像还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过,「你是说西羌么?」 曲六么摇了摇头,「还要往西呢,那边的人物可与我们不同,连眼睛都有好些种颜色。」 「那有甚么稀奇,还不是同西羌一样?」秦採桑心道她依旧是信口开河,颇是不以为然,仍是想着赶紧叫她走开,却忽然间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方刚说的那句话,不,那个词,那个字,「等等,你刚才说甚么,江先生?」 她确信曲六么是故意而为,因着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很有那么一点诡计得逞的狡黠,「是呀,江先生,三点水的江字。」 秦採桑的神情不禁沉下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曲六么眨了眨眼,缓缓笑道:「姐姐别急呀,我也只是猜测。江先生说他去西域做生意几年未归,此番是要回家乡去,家乡偏却是金陵,姐姐你说,会不会……」说着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眸光流转,「会不会与江姑娘有什么关系?」 秦採桑静静听她说完,冷冷地看着她道:「可你说过,江家故里,在双歧。」 曲六么满脸无辜地反问道:「姐姐不是不信我么?」 秦採桑望了萨摩一眼,丢下一句叫他等着的话,便拉着曲六么走出单间,直把她拽去走廊尽头的小小角落,再看向她时,脸色已是彻底沉下去,「你说实话,你究竟是谁的人?」 第237章 曲六么在她冰冷的注视下,神情却依旧显得轻松,仿佛笃定她不会将她怎么样,抬头望了她片刻,忽然间低声一笑,「姐姐应当知道的,六么只想做姐姐的人。」 她这一笑便如海棠初绽,春意袭人,竟叫秦採桑都有一瞬恍惚。而两人挨得极近,唿吸相间,她更能够嗅到她身上那股子清甜的脂粉味,不觉微微蹙眉。她自然是承认她的好看,三年前她眉眼稍稚之时便已可勾人心魂,如今长成后的那一等明艷,更委实叫人捨不得移开眼睛。可也只是如此罢了,那一剎的惊艷过后,她心里已再无一点波澜。许是因为她心里明白,这样的艷丽与轻佻不过表象,正如她嘴里说着的话,全然当不得真。 她没有生气,她甚至开始变得心平气和,她放开了她的手,向后退去一步,看着她淡淡地道:「你知道,我不是跟你说这个。」她也不理会那一瞬间她露出的惊诧,只自顾自说下去,「今天这件事,我不信是巧合。」 第489页 曲六么的眼中仿佛蒙上一层雾气,神情忽然变得不甚真切起来,「若不是巧合,那姐姐以为是什么呢?」 秦採桑十分坦诚地道:「我不晓得。」她是真的不晓得,也想不通,江家在这整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傀儡身上的细线,究竟繫于谁手?曲六么与她说这些话,接近她,是出于谁的授意,又有甚么好处?她不晓得,什么都不晓得。 曲六么低声笑了起来,「既然姐姐不晓得,那么为何不去当面问问呢?」 秦採桑反问道:「问他什么?」 曲六么道:「自然是问姐姐想知道的事,譬如说……江姑娘的下落。」 说这话时她眼睛眨了一眨,忽而又笑了起来,仍是那种狡黠的笑。 秦採桑默了一默,终于只摇了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我不晓得,是我并不想晓得,更没有必要晓得,不管你,还有你背后的人,是余舟也好,是旁人也罢,我都希望你们弄清楚一件事,我秦採桑这辈子最瞧不起便是这等藏头露尾的行径,你们喜欢使这等手段,便尽情去用,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总有一日,我会瞧清楚你们的真正面目,那时是好是歹,一併清算,我决不会手下留情。」 曲六么神情晦明不定地听她说完,不觉嘆了口气道:「三年未见,姐姐竟是一点没变。」 「呵,那倒未必。」秦採桑懒得与她多说,「听清楚了么?若清楚了,就请自便罢。」 曲六么点了点头,听了后半句,却又露出委屈之色,「姐姐这就要赶我走了么?」 秦採桑嗤了一声,没再理她,只迳自往包间走,眼角余光瞥见曲六么追上来,仍是那副带着委屈的神情,「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是真真没想到今日便会见着姐姐……好罢,姐姐看来是不信我,只是……」她刻意地顿了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却也刻意加重,「方才那位小哥,我若没看错的话,是萨摩罢?」 秦採桑蓦然停步,回头冷冷地扫她一眼:「你少打他的主意。」她当然没指望她认不出萨摩来,但若她这遭是冲着萨摩来的……她审视她,曲六么忽然却又笑得很甜,「姐姐错了,只怕要为难姐姐的,可不是我们这些邪魔外道。」 想及余舟与谷谷的情谊,秦採桑姑且信她这句,神色稍有缓和,「总之不关你的事。」 「那倒也未必。」曲六么笑了笑,「杨程杨先生,姐姐还记得他罢?」 秦採桑微微皱了皱眉,姓杨的人她是认得几个,只一时不知曲六么指的哪个,但却也想听听曲六么还能说甚么挑拨离间的话,便道:「你接着说。」 曲六么忽然又流露出些关切之色,「杨先生前些日子离开甘州了,我听说他与姐姐从前有些小过节,怕是会来寻姐姐的麻烦,姐姐可要当心才好。」 秦採桑现在知道她说的是谁了,大刀会的余孽,那个装腔作势的小个子,后来被广和子带回北少林严加看管,说是要从他口中打听余舟的消息,但似乎一直也没有挖出什么要紧的来。怎么现在竟还给他逃了?就说广和子没甚头脑,这下子还不是失了颜面?只是杨程要来找她麻烦么?那也没什么可惧。 曲六么窥她神色,便知她毫不放在心上,「姐姐可是不以为意?但姐姐千万莫小觑了他,杨先生其人睚眦必报,一向有些……不择手段,说不定便会拿此事做文章,也许……」 「多谢你的好意。」秦採桑打断她道,「虽不知到底是好是歹……少给我摆出这副表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多少也知道一点。若说睚眦必报,他未必能及得上你。」 曲六么神情微微一滞,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幽幽道:「但不管姐姐怎样想,我方才那句话,是当真的。」 秦採桑嗤道:「你方才说的话多了去了,我不知是哪一句。」 曲六么抬起头来,眉眼里竟真似有几分认真,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字一字小心翼翼地道:「我方才所说的……想做姐姐的人,是当真的。」 秦採桑瞧了她一会儿,终只是摇了摇头。 「我便知姐姐不信我。」曲六么的声音又低落下去,哀哀地看了她一眼,那神色当真悽然可怜,仿佛心肠俱断,「也罢了,六么这便离开,再也不会碍着姐姐的眼。」 「你别装了。」秦採桑却仍是缓缓摇了摇头,「你对我,根本不是那种心思。」 曲六么哀怨地看着她,眼里已薄薄地蒙了一层泪,「是与不是,姐姐又不是我,凭什么这样讲?」 秦採桑终是瞧不得她这般形容,别过头去,低声道:「我就是晓得,那不一样。」 曲六么却仍是不依不饶地追着她道:「姐姐又懂得了?姐姐又不曾对谁动过心思,还是说这三年……」 「不曾有过,还不曾见过么?」秦採桑并不想与她说太多,她已有些不耐烦,「也许每个人表现出的不大一样,但是总之……我看得出来。」 曲六么瞧着她许久,慢慢收敛了那一等悽然之色,再开口时,声音里却也带上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冷意,「姐姐还是变了。」 「彼此彼此。」秦採桑反而觉得她这样更顺眼些,「我记得你从前对我说话,总是奴家长奴家短,可不像现在……」她瞧着她,却也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言辞,便见她忽然之间笑了,不由得皱起眉来,「你又笑甚么?」 第490页 「原来姐姐也这样关注我。」曲六么仰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笑容里竟似带上几分挑衅,「我竟从不曾留意到。」 秦採桑呵了一声,倒也不以为忤,只盯着她道:「你不演了?」 曲六么怔了一怔,继而又笑起来,「姐姐既然这样说……那也罢了。」她敛去了笑容,「姐姐你……好自为之。」 「谢了,虽说不必。」秦採桑迳自推开房间门进去,将她关在外面,看着抬头望来的萨摩,声音温和了些许,「怎么,吃饱了么?」 萨摩点点头,「嗯。」 秦採桑道:「那好,咱们走罢。」 萨摩听话地站起身,两人再出门时,曲六么已经不在。小二殷勤地迎过来送他们下楼,又问她对乐师可否满意,秦採桑随口敷衍着,心里却一直在盘算旁的事。出得楼来,在街上走得几步,忽地想起她从哪里听说过西域二字。 那个包下悦来客栈的客商! 第238章 这么说来,或许客商确有其事?但也未必,谁知那客商是真是假?是姓江还是姓余?是打西域来还是只是幌子?也许从头到尾不过是曲六么编的谎话,想引她去客栈自投罗网。 不过这也说不通,若是石头教一直跟踪着她,上午就该叫她入住客栈,又何必多费这一番功夫?难道还当真如曲六么所说,是凑巧了? 又或者曲六么并非与石头教是一路,那她究竟受命于谁?那客商到底是何来歷?若真姓江,难道是江眉妩那个久无音讯的爹爹么? 这些个困惑全靠空想,当然是毫无所得,要想晓得底细,终归还是亲身查探最好,可惜她偏偏分。身乏术。若是只她一人,自然无惧,龙潭虎穴也要前去一探究竟,可如今带着萨摩,就不得不多做考虑。 她想了一路,最终无甚定计,只又归于见机行事。萨摩当然没敢打扰她,一直默默地随她回到有福客栈,小二早把房间都收拾好,殷勤地引两人上楼。 这外面虽甚破旧,屋子里却是别有洞天,秦採桑叫萨摩回去歇着,自己则吩咐小二去买猪脑,又问他要了笔墨,给谢酩酊写了封信,交与小列带走,而后在床上躺了片刻,只觉身心俱疲。 她也不曾睡着,只一面回顾心法,一面听着隔壁萨摩动静,等小二来送二人晚饭,用罢餐后,又等到月上三更,才去敲了萨摩的门,带他从窗户出来,一路轻踏屋檐,望那大树而去。 其实她自问也不必做到如此,只是打三年前开始,那里便已成了一处禁地,白天过去,总是惹人耳目,还是晚上更加清净。此时她寻觅到那两个小小土包,便指给萨摩去看,「这便是你姐姐,还有她的一个……朋友,也曾照看过你,便是他临终时将你託付给我。」 萨摩本自望着那树发呆,闻言才如梦方醒一般,行过去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久久伏地不肯起身。 秦採桑再三劝他,他才肯起来,声音粗涩中透出几分沙哑,显然是已哭过,「她是不是个坏人?」 秦採桑并非没有听清,只是不敢置信,是以确认道:「你说什么?」 萨摩望着那平得几乎难以看出的小土包,真的再重复一遍,「我姐姐是不是个坏人?」 秦採桑本打算委婉地跟他提这件事,未想到他竟自己直接说了出来,实是令她惊诧不已,「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就是这样觉得。」萨摩转过头来看着她,声音中透出几分执拗,「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 秦採桑摇了摇头,「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 萨摩与她对视片刻,终于还是率先妥协:「我虽然都不记得,可我知道姐姐不会不管我,但是我……要治我的病,是要拿别人的命来换,否则,我早就死了。但我的性命和别人的性命一样重要,姐姐要留下我的命,自然就不能留下别人的命,所以她是个坏人,对不对?」 秦採桑料不到他竟能想到这个地步,如今才知谢酩酊说的不错,他心智无损,唯只记不得从前之事,看来在小竹林和谢家庄,他也已重学了一回对错是非。如此,总算她不曾辜负杨灿所託,她暗自嘆了口气,沉默片刻,方才再开口说道:「你明白这个,很好。她对别人来说,当然是个坏人,但那错不在你,你既还活着,便应当代那些已没机会的人好好活下去,这样才算是对得起他们。」 萨摩默然良久,终于低声说道:「我想留下来陪她。」 秦採桑看了眼天色,「可以,不过天亮之前咱们就得走。」 萨摩摇了摇头,「我想一直在这里陪她。」 秦採桑不由愣了一下,接着立刻道:「那不成的,你的病……」 萨摩打断她道:「我活该如此。」 「我说过了,那不是你的错,若真有什么罪孽,你姐姐也以一死抵过了。」秦採桑试图劝说,「再说你既被託付给我,我便得有始有终,等将你的病完全治好,那时你想做甚么,都由你自己。」 萨摩摇了摇头,「你别骗我,我都知道,我去了小竹林,便不能再下山了。」 秦採桑一时无言,「……却也不是那样,日后待你痊癒,仍然有机会出山。」 萨摩只是坚持道:「我要在这里陪她。你就由着我吧,是死是活,我都认了。」 秦採桑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直是头疼不已,一时间甚至都想叫他挖出骨灰来带去小竹林。但她打从之前就跟他解释过谷谷为何葬在洛阳,此时改口也实属无益,饶她费尽唇舌,萨摩也只是决心不改,咬定了不肯离开。她若硬要打晕他带回去,偏偏这病又是心疾,须得病人配合。 第491页 她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得如此苦口佛心,还是对着从前她厌之入骨的萨摩,可惜百宝出尽,仍旧无济于事。 她是身心俱疲,深吸一口气,才终于强忍下揍他的冲动,纵身跃上树去。极目望去,但看这天漠漠一片昏黄,竟不见半颗星点,秦採桑只觉憋屈极甚,低头瞧着下面黑乎乎的一团影子,禁不住嘆出一口气。她是算来算去,算不到他竟想留在洛阳。 纵使他不肯去小竹林,她也想着将他带去谢家庄或是别处,留在洛阳算怎么回事?看看那荒废的劳什子万魔山庄,岂不是一头撞进石头教大本营里? 再说若曲六么不曾说谎,杨程要是真的贼心不死,以他那点三脚猫功夫,还能想到怎么对付她?无非是拿萨摩做文章,说她本来就是石头教余孽,这下可好,在洛阳被碰个正着,还有甚话好说? 只不过……似乎也没甚可惧。 秦採桑望着那黑黢黢一片,心头的火气忽地沉寂下去。 她如今在天下人心中岂非早已和妖女无异?多添个「不折不扣」也无伤大雅。何况谁又真敢当面挑衅?或许她畏畏缩缩,投鼠忌器,才更合了杨程心意。 说到底,有什么呢,还不是拳头底下见真章? 当然也会有点麻烦,独孤老头儿一向看她不顺眼,这就不提了,八大家里觊觎秘籍的人也不会少,只不过之前没有证据,谢酩酊护着她,广和子又没提萨默的事,他们到底师出无名。这一回她将萨摩带来洛阳,到时千夫所指,根本百口莫辩。 可那又能如何? 让他们来。 始于洛阳终于洛阳,能做个了结也好。多年来石头教就像一缕幽魂,总是时隐时现缠着她不放,但这一回幕后那人费心弄出杨程,看来也真是再无人可用。既是如此,一次解决了也好,否则就算回了召国,恐怕也不得安宁。 不走就不走罢。 萨摩如今虽然决心坚定,但时日一久,也未必就会一辈子不改。就算他不肯离开,可那时解决了石头教,她也可以带他回去一趟;再说心疾这样的东西,未必就要求助那个并不靠谱的小竹林,指不定他如今认识到了,自己也就能慢慢好了,总之,这些都可以再慢慢计较。 她越想就越觉得此前不过是庸人自扰,于是便跳下树去,看着坐于树下的萨摩道:「当真是不走了?」 萨摩抬起头来,神情在树影笼罩之下看不分明,「是。」 「那好罢。」秦採桑到他身旁蹲下,抬头瞧着他道,「你不走,我也不走了,别急,你总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你的病是一方面,还有就是……我在洛阳也有些事。总之,都先别急,咱们先一起在洛阳待一段时间,如何?」 第239章 虽是一句询问,可实际上她若打定主意,便不容旁人再多分辩。而萨摩本就不擅言辞,更非她的对手,最后也只得乖乖点头。 于是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二人一住就是许多时候,风平浪静,镇日无事。 只是她终归闲不住,仍是若无其事地去悦来客栈打听过,才知那客商早在前两日就已离开洛阳,且竟还真的姓江。她兼又带着萨摩去了几次醉晚楼,不过曲六么却是又不知去向,她所说的杨程同样毫无消息,也不知可是她胡诌。 终于小列带回谢酩酊的信,先问她萨摩可好,后说起江家的生意他也不甚清楚,但会留心近日来金陵的客商,再又应承着向北少林问问杨程的近况。 谢酩酊做事她自然放心,只回信说一切都好,再提起要在洛阳多住一段日子。这封信寄出却是久无回讯,后来竟是等到谢沉阁亲至,说是谢酩酊不能容她孤身犯险,便叫他来,凡事也好有个商量。 多个帮手自然很好,有人商量也可集思广益,只是……偏偏谢沉阁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与她说的话比萨摩也多不了几句,平日里有他无他,实在没甚区别。 刚开始她望着谢沉阁,便由不得暗自嘆息,但后来却发觉有他仍是一大幸事。她不是极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平生最钟意新鲜热闹,可因着应承了萨摩去陪谷谷,便没机会去凑其他热闹。既然谢沉阁来了,他又不爱走动,她就经常把萨摩甩给他看顾,自己则在洛阳城中闲逛,倒也落得自在快活。 后来谢家子弟带来消息,说广和子并未承认杨程失踪,但看北少林上下戒备森严,怕是确有其事。 秦採桑也不觉得稀奇,就那爱面子几乎重过一切的老道,必定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怎可能承认自己失察? 不过她也不觉担心,左右谢沉阁现在此地,杨程纵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将他一併打为余孽。是以她放心得很,把近来日子过得闲适无比,倒比过去数年都来的轻松。 只是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连日响晴,竟始终都不曾见过一点雨星儿,连她这样最乐意折腾的人都懒得动弹,但困在屋里却又无聊至极,于是就换装打扮去茶馆听人说书。 她惯常是要雅座,选个不近不远的位子,叫一壶热茶并两三样点心,便能从大清早待到太阳落山。这两日先生在说杨家将,她此前只知大略,偶然一听,倒也觉得有趣,只是今天讲到一出宗保遇神授兵书,她听到那怪力之处,着实无甚兴味,便索性趴在桌上假寐。 不想邻座瞧见这小后生忽然趴下去,仿佛触动心事,竟是嘆了一口气道:「要我说,这都老掉牙的故事了,确实没大意思,怎地都不说点江湖上的新鲜事?」 第492页 他同伴闻言讶异地看着他,「怎么,你不知道?」 邻座比他更是讶异:「知道什么?」 同伴环顾左右,见无人注意他们,方才低声道:「哎哟,你不知道吗?前些日子京里出了大事!」 「什么事?」那人一下来了兴致,急忙忙道,「快快说来听听。」 同伴只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道:「这事闹得那样大,你竟都不知道?」 「近来还有什么事?我真不曾听说。」邻座思来想去也摸不到个头绪,便一径里催他,「休要吊人胃口了,快些说罢。」 「皇上都给人拿住了,你竟还能不知道?」同伴恨铁不成钢地嘆了口气,「就是那秦採桑做的,要说那小女子啊,还真是了不得,要不是她,谁能知道,原来国师还真是个妖孽!我同你讲,国师那同党就被她当场刺死,这死也罢了,竟然立刻就化成了一滩脓血,你说可不可怕?」 「你就说这事啊?这我当然知道,都好多日子前的事了吧?不过我听人说得真真切切,那贼人是化成了一把灰。」两人就此事争执了片刻,最终也没个定论,仍是邻座先说道,「罢了,先别管这个,你且说说,这与说书又有什么关系?」 「如何会没有关系?你没发觉么?就是打那以后,休说是近来江湖上的故事,连那三侠五义、隋唐英雄的本子也不见说了。」同伴压低声音道,「你还问为什么?还能为什么?皇上的脸面岂是能丢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邻座终于恍然大悟,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不过说到秦採桑,我倒还听说,前些天好像有人见着她到洛阳来了。」 「当真?」 「那人说看穿着打扮和那骡子,都像她。」邻座摇了摇头,「不过就是还带了个面相很兇的男人,没听说秦採桑身边还有男人啊?所以他又觉得不是。」 同伴看看周围,小心翼翼地道:「那也未必呢,她年纪也不小了罢?前阵子不是有个什么少主么?九幽独孤措对她情有独钟,谢家兄弟也对她青眼有加,还有……连那护国将军府的小公子和当今永王爷,一直未娶,听说也是为了她。啧啧,红颜祸水呵。」 邻座不以为然道:「你这就瞎扯了吧?旁人我不知道,可我听说那小将军早先是和晋阳公主许定婚约,后来公主出塞和亲,他害了相思一病不起,到如今还有些疯疯癫癫,才没人肯嫁给他。」 「是么?」同伴半信半疑,「可我怎么记得他两个另有一段情缘?我还记得真真切切的,就是在咱洛阳见了第一回 。」 「哪有这么回事唷?」邻座嗤了一声,「若真是有,还不早闹翻天去了。你瞧那秦採桑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么?」 「那倒也是。」同伴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话说回来,最近还有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闹鬼了。」那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三个字来。 邻座先是愣了愣,随之立刻追问,「怎么回事?」 「就老歪树那边,石头教以前的那地方,现在不是都荒了吗?」同伴道,「前几天晚上,有个更夫瞧见那边有火光,他愣是没敢过去看个分明,等天亮了才叫上人过去看了,就见一地纸灰,还有些个没烧尽的纸钱……」 邻座倒吸一口凉气,「啊呀呀,莫不是连云生做了鬼回来了么」 「什么跟什么!」同伴给他一个白眼,「鬼还能给自个儿烧钱么?你又说秦採桑好像也来了洛阳,依我看,怕不是那干残党余孽要捲土重来了。」说着又嘆了口气,「话说回来,最近也真箇是不太平,说书也没甚意思,倒是不出门为好。」 邻座那人呷了口茶,却是摇头道:「不出门?你想得倒好!依我看过段日子,你还巴不得赶早出门呢!」 同伴一讶,「这话怎么说?」 邻座呸了一声道:「你也不瞅瞅这鬼天气,眼看着今年又是没收成了……」 「这鬼天气确实难熬,」同伴笑道,「不过再怎么收成差,也难为不到你老兄罢?」 「那可未必,打一开春,我这心里就总是七上八下,不踏实得很。」邻座仍旧是嘆了口气,「你想想罢,前阵子丰安江决口,淹了七八个县;刚开年南方大雪,都冻成了什么模样?偏咱们这里没一点水珠子,我只要一想,心里就更不踏实,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七灾八难的,莫不真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你说甚呢?!」他同伴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四处看了看,见众人都抬头看着台上说书先生,才小小地松口气,「快休再提,这等事也是你能说得的?」 「天高皇帝远的,怕甚么?」说归说,邻座那人还是更压低了声音,「我还听说,年前搁下的那祈天台,似乎还要接着盖起来,我只怕……只怕这才开了个头……」 同伴大睁着眼睛看向他,半晌无话,忽而那说书到了关键时候,满堂掌声雷动,他也随着贺过几句彩,才提起茶壶给那人倒了一杯茶,压低声急急道:「可好好洗洗你那张嘴,都说的甚么混帐话!你当你也像曲大师一样能掐会算么?半瓶子醋可莫晃荡了!」 「是,你老兄教训的对。」那人连连点头,「咱不说这些晦气话了,听书,听书!」 第240章 他二人这你一言我一语一字不漏地落在秦採桑耳朵里,听过头先那些不客气的话,她本是打算小惩大戒,但后来却是没了心思计较。 第493页 眼瞅到这时候还不曾有雨,看来豫州今儿个又是荒年,兼之各地大灾小灾的不断,苦呵苦呵,百姓何辜?不过话说回来,昭宁帝又真是那等出尔反尔、不容人闲话的君王么?连说书都要干涉,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吧?也罢,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而萨摩,被当成了鬼的萨摩,有趣是有趣,只是这么多日过去,他也没见有离开的意思,搁在往年倒无甚相干,但这一切若当真只是个开头…… 她觉得心里发闷,禁不住暗暗地嘆了口气,结了钱行出茶馆,恰逢最热时候,街上杳无人迹,她抬手尽量遮住酷烈的阳光,一路怏怏地疾步走回客栈,才进门便见那小二在柜上摆了一盘果子,笑呵呵招唿她选。那果子在深井里凉过,吃起来既冰又甜,一扫夏日的闷气,她心情也跟着舒爽起来,再想起方才的事,便觉得自己可笑。 不过是听了那几句捕风捉影的话,怎么还真就挂心了?日子最多是难过一点,也不至再差到哪里去,又何必要杞人忧天? 她多要了几个果子上楼带给谢沉阁和萨摩,很快即把这事抛诸脑后。只是天气渐热,说书也无甚意趣,她便懒怠出门,夜里有时还会带萨摩出去,白天则托小二买来话本,随便消磨时间。 日復一日,无论是余舟还是杨程,都毫不见动静。她着实闲得发慌,但又说萨摩不动,也只得苦挨。 这天晌午,她忽而挂念起醉晚楼的冰玉糕,便下楼去托小二买一份来,却不料小二摊了摊手,竟道醉晚楼歇了业,问起缘由,才知真被那人一语成谶。 ——洛阳城外不远的几处村落,竟都害了飞虫。 她始先并不明白,听小二一说才知飞虫即是飞蝗,立刻便晓得了事情之严重。她记得曾在书里读过,大旱每每生蝗,成群而行,蔽空如云翳日,所过处草木食尽,百里如霜,更甚者食尽禾谷,百姓没半点所得,可谓一年辛苦俱成空。此番却又是重上加重,洛阳三年小旱,存粮本就寥寥,如何还能支持得住?听说城外各村的里正已陆续赶进城来,求知府开仓赈济,不过至今仍然没个回音。 而洛阳还不是最先遭灾的,豫州之大,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正陷于水深火热。 小二看她神情慌乱,连忙好言劝慰:「姑娘放心,出了这样大事,朝廷不会不管,现放着涵嘉仓在此,过不了多少日子,定会来人开仓放粮,到时自然恢復如初。现今不过是那干人听风就是雨,倒当成了甚么大事。」 秦採桑却是越想越觉得坐不住,便上街去,萨摩见状也想跟着,却被她硬赶回去。她这一向少出门,才见街上竟大变了样子,非只行人见稀,两旁店铺也多休业,分明是烈日炎炎下,却颇有些萧条之意。 她不觉嘆了口气,实则也不知自己能帮上甚么忙,既是看了这情境,虽大有唏嘘,却也无能为力,嘆息着正待迴转,却忽听得某处传来唿之声,展目望去,却是官兵正在驱赶一群人往这边走来。 那些人皆着破衣烂衫,面黄肌瘦,抽噎着拉扯着,被朴刀指着往前走,看着身无武功,并非是丐帮子弟,竟不知是犯了什么罪过。间中一人走着走着,忽然仆地,挣扎了数下,又有人来搀扶,却仍起不了身。那官兵却只管拿脚踹他起身,口中骂骂咧咧,甚是难听。 秦採桑终究看不过眼,过去干涉。那为首的瞧她腰佩长剑,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立刻翻脸,以硬邦邦的口气说道:「官兵办差,无关人等速速让开。」 「纵是办差,也不当有这等行径。」秦採桑拿眼将那群人一扫,「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 为首那人有些恼怒道:「他们犯了何罪与你无关,若你再不让开,我却要告你一个阻挠公务之罪。」 「那你倒尽可以试试看。」秦採桑冷笑一声,「只不过若要拿人问罪,理应入公堂才是,你们这前去方向,却分明是要出城。那便不该是极大罪过,更没有这等草菅人命的道理。」 「你算什么东西?」那人显然已是恼羞成怒,也忘了顾忌,伸手便去拔刀,「速速让开,否则……」 「否则什么?」秦採桑冷笑一声,她出剑的速度胜过他许多,此时早后发制人,那兵士脸色大变,望着她只说不出话来。 内中却忽有一人向她大喊:「您是秦女侠吧?您是秦採桑秦女侠吧?」 声调颇为古怪,秦採桑不由得微微一怔,听他说了几遍,才终是猜出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我是。」 那人忽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口中哭喊道:「秦女侠,我们无罪!我们无罪啊!」 秦採桑扫了眼与他一併跪下去的众人及那些个神情大变的官兵,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你们先起来再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一干人七嘴八舌,又夹着浓重乡音,费了半天功夫,才总算把事情说了个差不多清楚。原来他们是赶豫北逃荒到此的难民,想求一个活路,知府却下了命令,不许他们在城中逗留。那起官兵也是战战兢兢,只说全都是知府大人的主意,求她饶了性命。她看他们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也问不出更多,便叫他们走了,又给了银子由着灾民千恩万谢后离开,便迳自奔着洛阳府而去。 她将一柄剑执在手里,迳自闯进府里,却竟压根无人拦她,倒是她叫住人问清知府下落。她虽有数年未来,但还是对此地有模煳印象,一路闯到后堂去,便见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侧躺在一个婢女大腿上,那婢女正仔细小心地替他掏耳,又有数名婢女围着他坐,一人替他扇风,又有两人为他捶腿,瞧见她气势汹汹地进来,那几名婢女当即愣住,手上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停了。 第494页 那知府便啐道:「小蹄子,做甚么呢?」 秦採桑冷笑一声,「出去。」 那几名婢女面面相觑,终于没敢违逆她,噤若寒蝉地站了起来,只剩那名婢女动弹不得,发抖不止。那知府早发了怒,推她一把,自己坐起身来,一看见她却忽然没了声音,「秦女侠,有、有何贵干啊?」 他竟是认得她,赶了那婢女离开,一面说话,一面战战兢兢地瞥着她。 秦採桑也看他有几分面熟,到此时才想起来,此人正是左冯源从前的师爷,似乎姓池,却不知是几时讨得功名,竟做了这一府之长。 她大剌剌往桌子上一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阁下荣升知府,还未恭贺,倒是秦某之过。」 「不敢,不敢。」池师爷——现在是池知府抹了把额上的汗,「不知秦姑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秦採桑看他那一等飘忽的眼光便心生不屑,他前任好歹还做个样子,此人却鬼鬼祟祟,一看便心术不正,她没甚心情与他攀扯,只冷冷地道:「阁下既为洛阳的父母官,那么理当知道,洛阳有好几处地方都遭了蝗灾。」 「知道,本官当然知道……」 秦採桑冷笑一声,「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池知府小心翼翼地道:「秦姑娘何出此言哪?」 秦採桑懒得跟他兜圈子,「你既知道,又为何要驱逐百姓?」 池知府愣了愣,然后道:「秦姑娘有所不知,这也是为了安定民心哪。」 秦採桑倒真是一怔,「是么?」 池知府觑着她神情似非不善,便也渐渐大了胆子,「这原来就不是多大灾情,本官已经向知州上了摺子,也跟他们好言相劝过了,只需回去静静等着,若是真的颗粒无收,天恩浩荡,自然会拨下银两粮食。可他们却就是不听,只一味传些谣言,闹得城中民心惶惶,本官也没有办法,只能请他们出城……」 秦採桑还以为他当真有甚高明之见,后来听他倒叫起屈来,只觉可笑又可气,益发不愿与他多言,「几时写的?」 「什、什么?」 秦採桑不耐烦地道:「摺子,几时写的?」 池知府道:「几天前……」 秦採桑看他吞吐,神情不禁一冽,「几天前?」 池知府立刻改口道:「四天……不,三天……是三天!」 秦採桑冷冷地看着他,将剑往前一递,「到底是哪天?!」 池知府唬了一跳,「昨天!昨天!」 荡寇忽地扬起,直逼他面上。池知府闭了眼往后一缩,秦採桑却是收剑回鞘,气极反笑,「嗯,真好,真是爱民如子。」 池知府好半晌才睁开眼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心翼翼地还想解释甚么,秦採桑却只冷冷道:「穿好衣服,跟我走。」 池知府吓破了胆子,只以为她是要寻个僻静地方了解自己,死活不肯动弹,「秦女侠,本官这就再写一道摺子,本官这就把那些灾民请回来,本官……」 「怕甚么?我若要杀你,现时便可杀了。」秦採桑要笑不笑地打断他,「送走就送走吧,只是灾民远道而来,总不好空手而归,你同我去打开仓库,拿出些粮食来……」 池知府吓了一跳,「秦女侠,本官不明白……」 「不明白?我看你明白得很。」秦採桑冷冷地道,「起来,叫人去涵嘉仓,放粮!」 「使不得,使不得啊!」池知府连滚带爬地跌下床来,「秦女侠,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秦採桑轻轻抚着荡寇,轻描淡写地道:「嗯,不去也是要掉脑袋的。」 池知府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忽然之间灵机一动,「秦女侠有所不知,这、这涵嘉仓自成一系,纵然本府想开府库,也做不到啊!那库门加了数重大锁,本官也只有其中一重,还有一重在知州大人手里,他也得接了圣上旨意才能开仓,本官知道秦女侠是心疼那些刁……灾民,可那真是不可能啊!」 秦採桑半信半疑道:「不就是一把锁么,我这剑勉强算得上削铁如泥,大可一试。」 池知府摇头道:「秦女侠手中的自然是宝剑,可那锁是用特殊技艺淬鍊而成,任你刀砍斧噼,也无济于事的。」 秦採桑才不听这些,动手之前全是废话,只道:「你到底带不带路?」 池知府无计可施,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带她去到涵嘉仓。那仓库半建在地下,门上果然挂了数道锁链,秦採桑挥剑斩下,断了头先两道,最后一道却是无论如何都纹丝不动,她再回头去看池知府,晓得他确实没有说谎,便问他知州现在何处。 池知府哭丧着一张脸道:「女侠,洛阳虽是州府所在之地,可早就形同虚设,知州府衙十年前已迁去汝中了。」 「汝中?」 「是是。」池知府点头如捣蒜,「就是汝中,河洛仓也在那处,定然还有余粮。」 秦採桑没有作声,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罢,姑且便信你一遭。」 第241章 池知府自是赌天赌地又千恩万谢地立誓,秦採桑颇是不耐地叫他住嘴,又管他要了官驿的邮符,方才匆匆赶回客栈。 她心中自有计较,单看今日那干难民的模样,就知他们怕是等不及京中旨意,灾情如火,人命关天,岂能墨守成规?再者歷朝都有大灾之时,法理之外尚存人情,也不会治守官重罪,何况那池知府根本不堪为官,正该受些教训。不论如何,这事既然撞到她跟前,她便不能不管,由是她打算去一趟汝中,取回锁匙,先缓这燃眉之急。 第495页 她将主意交代给谢沉阁,顺带把萨摩託付与他,便即快马加鞭,望汝中而去。 这一出城才知情势究竟严重到何等地步,路旁竟满是衣衫褴褛的难民,男女参半扶老携幼,沿着官道迤逦而行,不时有人走着走着便会突然倒地,同伴却视若无睹,仍旧拖着步子向前。骄阳炽烈,又有乌鸦在人头顶盘桓,试探着下落,而那些人只一动不动地躺着,仿若身死。 她平生从未见过此等光景,直看得胆战心惊,几次欲要驻马,却都见那人一跌之后,不吭不响地慢慢爬起身来,又混入人群之中,才略略把心放下。但如此几次三番,终有一人再挣扎不起,有个女娃伏于他身上大哭不止,她实是不忍,过去一探,见那人尚有脉搏,便将身上干粮取出,和水给他餵下,余下的则给了女娃。半晌那人方才有了知觉,茫然片刻,一把将女娃抱住,放声大哭。 秦採桑看他清醒过来,本想再与他些吃食再行离开,却见近旁不知几时竟已围了许多人,直着眼睛默默看着这厢,而不远处亦有些人止步不行,向她望来。 她料知无法再管更多,只得狠下心催马离去。 她赶路心切,途中也只在驿站换过两次马,星夜兼程,终在后日天亮前赶到汝中。四野仍漆黑一片,想必未到开门时候,但她心急如焚,一味催马上前,本要叫开城门,待到近前却蓦然发觉,城门竟是大开。 前后一片死寂,唯有夏夜微寒的风自她身畔穿过,唿啸地闯进城去。蒙昧的天色中,那门内幽深,宛若鬼蜮。坐下骏马忽作哀鸣,竟止步不肯前行,她不得不振作精神,持剑在手,拉扯着那马进了城。城中亦是死寂一片,道旁铺子却多是店门大开,街上竟还有几具穿着官服的尸体,伤口狼藉,显然是死于非命。 秦採桑愈发骇然,待寻到知州府去,只见亦是大门洞开,院中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具尸体,看衣着打扮,都是公家官吏。她这么一路进去,也不见半个活人身影,后堂中情形亦大致相同,有间房里案牍上摆着一份公文,墨色与血迹掺在一处,却不知可是那位知州已经遇害。 四下里血腥气味仍浓,她禁不住深深皱起眉头,看此情形,像是曾有一场譁变,只是不知因甚而起,那罪魁祸首现在何方。 她一时疲惫,就在那桌前立了片刻,无意间将那文书扫了一眼,不觉心上一凛,忙点上灯,待到读罢,更是不由怒火中烧。 那是要递到京里的摺子,字字泣血,请昭宁帝下旨开仓,赈济难民。原来这知州已不是第一次上书,但京中却总无回音,反而命他修建祭天坛,他只言不能遵命,备述百姓之灾苦,又道决心已定,不得不抗旨云云。文字到此处即止,却显然未完,也许那知州是听到动静,搁笔出去看视,不,这里既有血迹,也许他才起身,就受人袭击。 他倒是个好官,可惜遇不着明主。想及昭宁帝,秦採桑不禁发出一声冷笑。他虽是不再建那祈天台,却是换汤不换药,旧瓶装新酒,改作了祭天坛,原来他竟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当初她实是走了眼,早知还不如一刀两断,也免得今日害这许多百姓受苦。 可惜后悔无益,而她不须多思量,便已猜着这知州要做什么,当此之际,自然是开仓放粮。可他如今人却下落不明……她叫声不好,奔出门去,但因着无人可问,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到河洛仓,果然如她所料,粮库已空。 这一时天光已亮,她在仓里徘徊半晌方才出来,心中其实仍有纳闷:河洛仓可算是江北第一大仓,听闻极盛时能储粮千万石,虽则雍亡后日渐衰微,现今至少也应有百万余石,得有多少人力,才能将粮食俱都运走?这其中必有不寻常之处,不过事已至此,她多留也无益,还是且回洛阳,再想主意。想及此处,正待牵马离开,却忽然听到一点动静。 她最是耳聪目明,循声而去,最终从柜里揪出一个人来。那人抖抖索索,一味求饶,她盘问半天,才知他是河洛仓的一名书吏。 他也不知究竟发生甚么事,听见喊「杀人」便躲了起来,到外面没有动静才敢出来,没想到却碰上她,慌忙再想躲回去,但为时已晚。 秦採桑反覆问他多次,他也只说是昨天的事,可她却觉得不对,这若干粮草,哪是一夜之间便能搬得完的? 那书吏听她这样讲,便直叫冤枉,连说河洛仓里本就没有多少存粮,见她不信,又忙忙解释: 「咱们河洛仓虽然是天下第一大仓,可自打太。祖爷定都阳夏之后,早就没了先头的风光,这大大小小三千一百窖,倒有半数空闲。女侠一定也知道,去年南边大雪,朝廷下旨赈济,但是拿甚么赈济?可不得要银子和粮食么?往常还能从江浙买,但去年哪哪儿的收成都不好,可不就得从仓里调吗?咱们豫州更是连着几年没正经下过雨,要我说就库里那些粮食,留着给咱们自己老百姓还不定够呢。知州大人就是念着这儿不肯给,数次上书陈情,但又岂是他做得了主的?还是拉走了几十船。前些日子丰安江决口,没地方找粮,可不得又担在咱们身上?往远了说,前些年与漠北打仗那会儿,军粮可不也是咱们分摊着呢?这还只是几项大头,其他小打小闹,林林总总的,只出不进,可不就剩不下甚么了么? 他虽是叫苦,秦採桑听着也知有理,一时真不知该怨不作为的朝廷,还是该怪这降灾不断的苍天。她嘆了口气,终是放过了他。 第496页 天光既明,那些躲藏起的百姓终也偷偷摸摸地露了头。她总算是寻到人打听,才知原来是一伙寇匪,打进府里,逼着知州大人开了河洛仓,再后来出了西门,不知去向哪边了。但又有老人道那不是甚么盗匪,定也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怕是饿疯了才铤而走险,单看他们不曾伤害百姓便可知道。 秦採桑并不意外,既是朝廷毫无赈济,落草为寇也不足为奇。但他们既是为粮而来,河洛仓不能称意,那么还能去哪儿?显而易见,便是洛阳。 她虽然对大兴和昭宁帝不以为然,可任由这起子暴民又或匪寇横行,也决非好事,若涵嘉仓被他们强占,罪过可不止杀头那般简单,一时饱腹之后,难道他们便甘愿引颈就戮?若他们就此揭竿而起,天下大乱,苦的仍是百姓。她总不能袖手不理,于是又连夜赶回洛阳,先冲去洛阳府把池知府找到,要他赶紧会合州司马布防,将一切安置妥当,才去到有福客栈,打算叫谢沉阁赶紧带着萨摩离开豫州。 街上各处都闹哄哄乱糟糟,有福客栈偏还清净,小二坐在柜檯后不紧不慢地剔着牙,见了她照旧笑嘻嘻地打招唿。秦採桑顾不上理他,只匆匆应了一声,便踩着吱嘎作响的步梯上了楼,毫不犹豫地推门闯进去,「小庄主,快收拾东西……」 然后她便戛然而止。 屋里并没有一丝不苟的谢沉阁和死气沉沉的萨摩,窗边站着个素衣人,看身量应是女子。而桌前那不过六七岁模样的孩子抬起头来看了看她,遂就又低下头去——眉目清秀里带着一点木然,分明也不是萨摩。 秦採桑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大抵是进错房间,赶紧一面道歉一面往后退去,正待顺道把门掩上,那窗边的女子却忽然开了口,「姑娘请留步。」 声音清凌凌的,像幽谷里的泉水叮咚,又像春日里的风光和煦。 而她也同时转过身来,抬手摘下了掩面薄纱。 于是她得以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看清那双温柔的眼,看清那抹温柔的笑,看清那从未陌生却也从未熟悉过的清媚容颜,以及那个就在嘴边、唿之欲出的名字。 她倒退了两步,紧紧地抓着门框,说不出一句话。 第242章 她却是微微一笑,唤出她的名字:「採桑,好久不见。」说着话将面纱重新繫上,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眼,含着笑意将她望着,一如从前亲切自然,一如间中从未有过别离。 「你……」秦採桑将手移向耳畔,学着她做了个提拉的动作,「为什么?」 江眉妩似乎晃了晃神,不答反问:「我不曾与你说过么?」 秦採桑望着她摇了摇头,「从未说过。」 「是么?」江眉妩轻轻地嘆了口气,「那就迟些再讲罢。」 秦採桑也无甚异议,只低低应了一声,便再去看那个孩子。他仿佛根本不曾听到两人说话,一直低着头悄无声息,双手藏在桌下,隐隐可见肩头颤动,不知是在摆弄什么东西。她心里面其实有些许好奇,江眉妩是从哪儿寻来这么个孩子? 江眉妩很快留意到她的视线,就如以往一般温言解释:「这孩子是我在路上碰见的,他孤身一人,我实是放心不下,就带着一道过来。」她说着看向那孩子,诚恳的语气中又含着一点歉意,「阿诀,这位姊姊一路辛苦,想必一定很渴,可否烦劳你下楼去要壶开水?」 阿诀点了点头,默默地起身,出去后还分外妥帖地掩上了门。 秦採桑的视线也追着他去,瞧着他起身时将手里物什往袖中一笼,晃过一抹黄色,不觉越发地疑惑,「他叫阿诀?」 「嗯,是我同他取的名字。」江眉妩忽地嘆了口气,声音也低沉些许,「其实我前不久才碰上他,就在城外的一个村子,我遇见他时,整个村里只剩了他一个。」 秦採桑心头一跳,不禁又生出几许愤怒,连声音都一併带上些火气,「是因为饥荒?」 「是,也不是。」江眉妩看了她一眼,眸光中竟透着些许古怪,「採桑,我不想瞒你。」她欲言又止,在她注视下斟酌片刻方道,「这件事,我想与阿诀脱不了关系。」 秦採桑一时如堕云雾,「什么意思?」 「你也该知道,虽则今年大旱生蝗,粮食短缺,但洛阳的形势却还没那么糟,总不至于就到饿死人的地步。」江眉妩轻轻一嘆,「可那个村子无一活口,且死状骇异,不像是饿毙,也不像招了山匪,倒是有些像中毒而亡。只是我察看过水井及其他可能下毒之处,也实在寻不出甚么异样,或许是我见识不够……」 「你是说他下了毒?」秦採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她实是无法相信那看起来文弱的孩子竟做得出这种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眉妩摇了摇头,「我问过他,他不肯说。」 秦採桑再一思索,不由微微皱起眉来,「其实纵是如此,也不一定便是他做的,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江眉妩仍是摇了摇头,「我遇见他时,他正要喝下一碗水,那碗水中有毒,而他是村中唯一的活人,我实在想不到旁的可能。或许确有隐情,只是他甚么都不肯说。」 「那你为何要把他带在身边?」秦採桑不由自主地看着她,「若真是他所为……」 「不至于此。他本是想要自绝的,若非是我,他现在也……」江眉妩轻轻嘆了口气,顿了顿又道,「我想他小小年纪,若非受了天大委屈,也万万做不出这等事来。一时之间我虽没法知道其中原委,却也实在无法袖手不理。你或许觉得我这想法很可笑罢?不论如何,若真是他所为,那总是犯下过错,须得承担后果。而杀人偿命,更是天经地义。」 第497页 秦採桑看住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你该知道,我现在已不再那么想了……」 江眉妩微微一怔,一时竟是无言,两人沉默对视片刻,还是秦採桑先移开视线去,低声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一直带着他么?」 江眉妩也即恢復如初,「不论真相如何,他对草药总是颇有研究,小小年纪,毕竟难得,我想小竹林或许能收留他。」 「小竹林倒确实是个好去处。」秦採桑总算是想起萨摩来,接着一併想起现时处境,「刚巧谢小庄主要回金陵,多带个孩子也不成问题。」 江眉妩却是摇头道:「沉阁一早已经走了,这孩子是我后来碰到的。我本想去汝中寻你,但后来又怕会错过去……我想你总还是会回来的。」 秦採桑沉默一剎后道:「那或许你可以自己……」 江眉妩很快打断她道:「我不能。」 这答案并不出乎她意料,可真正听到,仍是有说不出感受,她摇头道:「但他也不能跟着我……我并非是怕他,我只是……」 江眉妩也似乎并不意外,十分平静地接下去道:「你不打算回去是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江眉妩并未多说什么,「但他也许帮得上你,大旱之后每有疫病,你又不通医理……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没甚么。」秦採桑收回视线,慢慢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晓得……但若你一定要他留下,我会尽力照料他,等事情了结,便送他去小竹林。」 江眉妩似乎是松了口气,「多谢你。」 「你何须……」秦採桑这句话却没有说下去,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辗转、试探着发问,「那么……」 江眉妩却也几乎在同时开口,「你……」 两人同时一怔,又都同时住了口。沉默了一阵,秦採桑方才勉力一笑,「你先说。」 江眉妩望了她片刻,然后缓缓道:「我听说你见过了我爹爹……」 「我没有见过他,我只是听曲六么那样说。」秦採桑拉过椅子坐了下去,仰起头看着江眉妩,虽是无言,却用目光在邀她入座。江眉妩似是迟疑了一下,才缓缓走上前来,也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仍是用那样迟疑的、不确定的眼神望着她,却也没有说甚么。 秦採桑真不晓得自己此时是甚么心情,曲六么前些日子才说起江氏,而她——消失了那么久的她,现在竟然真就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想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也不想理会究竟江家扮演了甚么角色,更加不想拐弯抹角。她几乎是屏住唿吸,一字一顿地道:「所以,那真的是他吗?」 江眉妩并未躲避地迎着她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这几年他一直在西域,那么你……」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停顿这么一下,她还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江眉妩已是很沉静地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无波无澜,「我并未与他一起。」 「那你……」 江眉妩很快地道:「你该小心他。」 秦採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她也真的笑了一笑,将身往后一靠,语气带上了几分漫不经意,「小心谁?你爹吗?为什么?」 江眉妩话中却没有一点玩笑意味,几乎可算得上郑重其事,「他也许与石头教有些干系。」 「你在说什么呀?」秦採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只觉要么是她煳涂了,要么便是江眉妩疯了。她摇摇头,再摇摇头,「我不明白。」 江眉妩仍是沉静地看着她,「我想,你也许听说过,双歧……才是江家故地。」 「我也许听说过?」秦採桑曼斯条理地将她的话重复一遍,心一点点地沉下去,语气却不知为何竟很是平静,她直起身子,盯住她的眼睛,妄图将她看透,「所以你想告诉我,我过去全都错了,我又上当受骗了,是不是?你跟连云生,你跟余舟,本来就是一伙,是不是?还是你想告诉我,石头教也不过是你们手中操弄的傀儡,你们江家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不是。」江眉妩微微垂下头,「不是那样。」 秦採桑不依不饶地道:「那是哪样?」 江眉妩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也许……」 「不要说也许!」秦採桑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无法忍受,骤然提高声音,随即又低下去,「别说也许。」 江眉妩很听话地轻轻应个好字,「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说来话长……但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们江家从前朝开始便歷代为商,双歧的故宅后来毁于战乱,先祖便迁居金陵,不知甚么缘故,也再无人提起双歧,所以我起先也真不知。后来先祖偶然得一古剑,又意外与谢家先辈相识,二人志趣相投,引为知交。有一日谢家前辈认出那剑似出同源,拿出沧云比对,二人都觉是一桩奇事。我们江家从不习武,先祖便将剑赠与他,相约要寻出其中故事,但其后一直无甚线索,不过二人都未太放在心上。后来,先祖往西域行商,无意中得到一部手札,其来处已不可考,但笔者应是前朝初年人物,手札中记载世上有卷奇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兵法医术武功杂谈,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得之更可知前后五百年之事,雍太。祖便是凭藉此书才无往不胜,最终夺得天下。」 秦採桑忍不住嗤了一声,「一部书竟有这样大能为,倒像曲老……前辈,号称天机尽知,实则……呵,前朝开国全仗寇氏两兄弟,与那劳什子书有何关系?」 第498页 江眉妩看她一眼,「传说或许言过其实,但寇大郎得高人赐书却应是事实,他所知甚多,堪称是无所不晓,况且医术超绝,而又神机妙算,料敌机先,远非常人能及。立朝后他又下落不明,当时多有人传他乃杳然仙去。」 秦採桑不以为然道:「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他既有如此能为,怎会不晓得鸟尽弓藏的道理?或许是为避祸,你也知寇家后来是甚么下场。」 江眉妩没有反驳她,语气依然平淡道:「或许如此,但信则有。」 秦採桑很快便悟出她话外之意,「所以令祖信了,他想寻出那部所谓奇书。」 江眉妩点了点头,「是。」 「但他自然不得其法。所以呢?所以便流传下来,成了子孙训示?」秦採桑难以置信,只觉啼笑皆非,「所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她挑战各大门派,你爹远赴西域,都是为了这个?那所谓的弒父杀母,所谓姐弟成仇,莫非通通都是幌子?」 江眉妩摇了摇头,「不是。」 秦採桑实在受不得她这样平淡语气,「那究竟是什么?」 江眉妩轻声道:「採桑,你且听我说。」 秦採桑深吸一口气,重又坐下去道:「好,你说。」 「不是江家所有人醉心于此,只是我爹他发现手札后有所执着。至于姑姑那件事,我也不知因果。」江眉妩一面看着她一面慢慢道,「但这些年我与爹……追寻姑姑下落,的确不全是为了当年之仇。」 秦採桑盯着她道:「你叫她姑姑。」 江眉妩迎着她的视线,没有否认:「是。」 秦採桑沉默了一阵,拿起一个杯子在手里转着,「你说只是你爹有所执着,你说他或许跟石头教有干系,可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是为了这个?」 「正如你心中所想,」江眉妩看着她,语气分外平静,「这三年,我在双歧。」 秦採桑微一晃神,茶杯便已脱手而出,在将落地前却被江眉妩抄在手里,又安然无恙地倒扣回托盘中。秦採桑望着她做这一切,心知她这一承认,所有的事便都逼到眼前,再没有藉口,「我说过,没有第二次。」 江眉妩低头瞧着她,「我明白,我不敢求你见谅。」 秦採桑勉强地笑了笑,「那你……江姑娘,你可以走了。」 江眉妩道:「我会走,我只是想告诉你,莫轻易信他。」 「你是担心我么?」秦採桑笑起来,「我不会的,你当我还是从前么?也是,或许在你眼里,我还是一般好骗。」 「采……秦姑娘,」江眉妩在她的注视下终究还是换了称唿,「姑姑说过,那手札中也曾提及七剑之事,她去见过连云生,爹爹一定也见过连云生,或许他们之间有甚么交易。」 秦採桑静静听她说完,不知为何仍然在笑,「曲六么也说,要害我的未必是他们那些邪魔歪道。你不必担心,我并不信她。」她顿了顿,「但我既不信她,为何偏要信你?」 江眉妩似是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方才又道:「无论你信不信,姑姑她只是观者。」 秦採桑皱了皱眉,「什么?」 江眉妩缓缓道:「既有操弄傀儡之手,自然也有观戏之人。」 秦採桑呵了一声,「是么?倒真是超然物外。」 「你或许不信。」江眉妩仿佛笑了一笑,语气中颇有自嘲之意,「其实不信也好,也许更好。我告辞了。」 她说罢等了片刻,见秦採桑只低着头默然不语,便施了一礼,向门口走去。 「慢着。」 她如言立住步子,但并未回头,她也听得出她未曾追过来,声音依然遥遥在身后,「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江眉妩看着那一扇雕花木门,由上及下数着格子,「我适才说过,我爹他……」 「除过这个呢?」秦採桑打断她,看着窗帘被风吹拂,轻轻晃动,心中竟是无知无觉,「你本来不必告诉我这些,你是想利用我做甚么吗?」 江眉妩默了默,道:「你若要这么想……」 秦採桑再度打断她,「对不住,我问错了话。」她笑了一下,「换一个问题罢,你说她是观者,那么你呢?也要作壁上观么?」 「我和她不同,姑姑后来再无意涉足江湖,她本也无意选我,你不应怪她。」江眉妩顿了一顿,「至于我爹,他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我想要的。」 秦採桑料想自己语气里应是带上了几分讥诮,「也许你不会告诉我那是什么,是不是?」 江眉妩低声道:「对不住。」 「你无需同我说对不住,我这些年至少也明白了一件事。」秦採桑只觉那灰白窗帘变得模煳而遥远,「花无常好月无常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不怪你,你该知道的。好了……最后一个问题,无论是答或不答,你都可以走了。」 江眉妩轻轻点了点头,一剎之后又想起她看不见,便说道:「你问。」 秦採桑等到她这句话,努力笑了一笑,「你为什么要戴面纱?」 江眉妩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许,「姑姑她……过世了。」 「是么?」秦採桑只觉心中空白了一瞬,不知过去多久,方才喃喃地道,「人生百年,总有这一日。江姑娘,节哀顺变。」 江眉妩但只沉默,等了片刻,见她再无言语,便行出门去,轻轻将门关上。 第499页 秦採桑听到关门声,才终于任由眼泪堕下来,不知过去几时,又听得房门轻轻一响,她便赶紧将泪水拭去,正襟危坐,却见是阿诀提着一只铜壶进来,一声不吭地替她倒水。 秦採桑默然看着他将杯子先涮过一遍,自知定是江眉妩先时嘱咐过甚么,跟他道个谢字,却忽然觉出哪里不对。明明开始时她说的是:不曾与她说过么?那么事由总该在三年之前,而决非是……决非是包婆婆……她一想及那个词那个字,就觉得无法接受,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莫再去想此事,也罢了也罢了,纵是再问又如何?她不愿意说的事,她终究无能为力。 她遂把注意又放在那孩子身上,「你怎地不说话?」 阿诀已经寻了个角落坐下去,手中仍在摆弄着什么,闻言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秦採桑反是生出几分好奇,「你莫不是个小哑巴么?」 阿诀却仍不讲话。 秦採桑嘆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近前,试探着叫了一声,「阿诀?」 阿诀抬起头来,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她,仿佛是在问她做甚么。 秦採桑忽然就觉得自己问不出什么来,虽听了江眉妩的那些话,可她不知为何却对这孩子生不出厌恶来,也许是她心里觉得,这孩子做不出那样的事。可她的眼光一向都差得很,不是么? 但她终于还是暂时放弃,不论他曾经做过什么,他总是打算以死相谢,在未弄清楚真正原由之前,她无法对他横眉怒目。何况若是一个人做过一件错事,真就该十恶不赦么?她已经越来越分辨不清楚,但在此刻,她只是看着他手中的麦秆,以极大的耐心问道:「你在做什么?」 阿诀仍未说话,只将手里的东西举到她面前,那是几根麦秆编出来的一只蚂蚱,已经颇具成形。 秦採桑先是一怔,继而不禁嘆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再没多问什么。 第243章 在永王闯来之前,姜涉正看徐速与李执下棋。 这世间棋局如战场,双方若是势均力敌,一步错便能引出千错万错,稍不留神,满盘皆输,由是累带得观者亦要提心弔胆,屏息凝神,不肯轻易错过了去。 但眼前这一局却无甚悬念,一个游刃有余且滴水不漏,一个冥思苦想而漏洞百出,其实早在落子一刻,胜负已有定论。 终于徐速又再撞入李执设下的死局里去,执着那四处碰壁、无路可走的老将,输红了眼反倒不肯罢休,嚷嚷着再来一盘。李执取笑他两句,但终于还是在他信誓旦旦最后一次的保证中答应下来,重申了最后一局,便还了他被吃的棋子。 姜涉也在一旁跟着笑,看两人归置棋盘重起争锋,格局却大体与先前无异,心绪不知不觉地便离远了些,落到那真正流血厮杀的战事上去。 自从年前太子许诺为她设法,她便按捺下心思等待,太子也果真未负所期,三个月前,昭宁帝终于答应让她返凉。旨意下来,她自是欢喜至甚,可惜还未成行,豫州州司马汪荟便递来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摺子。 她是后来才听徐速说起,那信使是大半夜进城来的,叫开城门即堕于马下,只挣扎着摸出怀中那封粘了三根尾翎的急奏。当中字字泣血,言有暴民造反,洗劫两仓,各地流寇并起,陷民于水火。 在她有生之年,从未想到竟是内乱先起。虽则京中早有传言,说豫州大旱,飢疫横行,但她总觉其言太过,若真有饥荒,豫州守官不会不知轻重,早该上本启奏;而昭宁帝再如何荒唐,邓衮之鑑在前,也不至视人命如儿戏;更兼当今即位后,各州武事虽有荒疏,可也不该无能到如此地步,堂堂一州司马,竟约束不了军心,难道单单只怪粮草尽绝? 但不论真相为何,叛乱已然发生,也只能先解这燃眉之急。昭宁帝连夜召何相、范司空等人入宫,计议之后,便是令史文度为将,集结大军,北上靖乱。 史文度亦是开国名将之后,其祖史茂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传到他这一辈,长兄袭爵为怀化大将军,他则是武举出身,步步升迁,而今已任京畿大司马。在昭宁帝和众臣看来,派去剿匪平乱,想必是大材小用。 姜涉却有些隐隐担忧,只觉史文度纵是出自名门,奈何太平日长,一来本身从未领军,二来麾下终非久战之兵,于是自请随军北上。 昭宁帝却只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说是区区流寇,不足为患,无需她费心;既不能随行,她又恐此事被漠北知悉,边境不宁,便转求借道青州北上,谁知隔日又有青、晋二州奏报,也有乱民。昭宁帝和太后遂都不许她动身,只道等道路扫净,再派人送她回凉州。 凉州到底有姜祁坐镇,对幽、并二州稍加提点,想来无须过虑,只豫州战事她仍难以放下,可惜求了几次,皆没能如愿。那时太子已然病重,终日昏迷,也无法替她说话,无奈之下她只得作罢,但心中便总有些不安。 不过近来捷报频传,已证实她不过是杞人忧天。兵书她也曾过目,并无甚么太大疏漏,想来府兵再少歷练,到底也整然有肃,对付一帮乌合之众绰绰有余,更兼前天又有奏报,言说大军已至洛阳城下,不日可擒贼首。 照说这进展极快,她本该释怀才是,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起身却总觉心神不宁。洛阳据山川之险,本就易守难攻,何况粮草充裕,民心在彼,急切攻之,未必能下。以她的意思,倒该围而不发,适度施恩,使其自乱阵脚,更有不战而和的机会。 第500页 她倒也就此上过摺子,只仍未得昭宁帝并兵部诸大臣首肯,反道她太过小心。国有国法,叛上作乱罪无可恕,等拿下洛阳倒可重惩贼首宽赦余党,此时怀柔却算甚么?的确,史文度一路势如破竹,叛军再是同仇敌忾,终究士气大伤,一鼓作气未必不能乘势而下,予敌缓机也可能弄巧成拙。或许又是她多心罢,听闻那叛军首脑薛星虎不过区区一村夫,纵然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短短时日便全然聚拢军心,还能反过头来设下诡计。就如这面前局势,徐速眼看又要落进圈套,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一个不知棋路的新手,只往近处着眼,殊不知全局早失,如何能有获胜机会? 她正这般想,下一时徐速果然便跳进了那个陷阱,继而就到无路可退的境界。李执笑着说出「将军」二字,他却还茫然不明,直到两三个回合走过,方知真是山穷水尽,直愣愣地低头盯了片刻,忽地把棋盘往前一推,终于气馁道:「罢罢罢,说好是最后一局,看来我还是不适合这等消遣,你们两个要下就接着下。」说着起身招唿姜沅,「走走走,咱们还是比箭去,唉,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奈何我不在征战之列,也只能过过干瘾……」见李执和姜涉都抬头看他,立刻又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说打仗好,只是既然开打了……」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地听见一声冷笑,脸色不禁变得有些难看,低声咕哝了一句,「难得休沐,偏他又来捣乱,真真扫兴。」 姜涉被他打断,这才恍然回神,总归她并非亲临其境,形势判断作不得太准,在心里微微嘆了一声,便收却方才思绪,与李执一併起身,敛容垂首,欲向来人行礼。 那人却只冷冷地道声「免了」,快步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急急说道:「你随孤来。」 姜涉吃了一惊,几乎就要将他一把推开,幸得及时按捺下来,抬眸一看,只见那小王爷神情是一贯的不耐,而姜勇在德元身后露出一张苦脸来,姜涉即明白他的意思,是他自愧这次没能拦住这主僕二人,亦没能提前通报。她微微摇头示意无碍,姜勇会意地自行退去,而那厢永王拉她不动,仍在促她快走,姜涉真真拿不准这又要唱哪一出,心中颇是哭笑不得,想了一想便陪着笑开口:「不知殿下……」 「路上再说。」永王没甚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本王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路上再说?姜涉不觉心头微沉,徐速则颇是不以为然,偏偏他这神情被永王一眼瞥到,登时又动了怒。徐速几乎忍不住要顶嘴,李执连忙悄悄将他拽了一下,试探着想打个圆场,但才叫了声王爷却就被他冷冷叱断:「本王没空多跟他计较,姜如令,你跟不跟本王走?」 这小王爷歷来不给人面子,他都指名道姓,李执也只得很识时务地闭嘴不语。 姜涉无可奈何,也只能道:「殿下纵然不肯明言,但若要外出,也总得容臣换身衣裳。」 永王沉下脸来,「本王说了耽误不得,你可别执意想吃罚酒。」 姜涉跟着他看了德元一眼,她当然知道那白净的太监其实很不好惹,心中长嘆一声,到底还是妥协:「微臣遵命就是。」 永王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手,大步向前行去。 姜涉递给徐速和李执一个无奈的眼神,这才赶在永王再度催促之前跟了上去。姜沅十分自然地拾步跟上,永王却回头道:「阿沅,你不必来。」 姜沅并未即刻止步,待姜涉向她点了点头,方才从容站定。 永王又再冷哼一声,方才甩袖去了。 待他一走,徐速立刻吐出一口长气,一边盯着门一边低声抱怨:「甚么没空与我计较,头先挑衅的岂非还是他么?这人简直白长年岁,竟是没有一点长进。」 李执习以为常,也不去劝他,耳朵里听着他嘀嘀咕咕的各样猜测,也暗自琢磨着那小王爷又能闹出甚么鬼主意,忽而瞥见一旁不动如山的姜沅,心中不由得生出感慨:这性子恐怕真是天生註定,再要长进可真不易。 第244章 非只徐速和李执猜疑不定,姜涉心中亦有几分忐忑。 她自是知道这小王爷向来荒唐,未必真有甚么要紧事寻她,但如今形势毕竟不比往常,姑不论豫青两州战局,单只看京中情态,亦早已是黑云压顶风雨欲来。 玄澄观那件事过后,昭宁帝开始时倒的确如他所诺,一面令户部筹措赈灾抚恤事宜,一面叫大理寺彻查邓衮一案,该杀该办的毫不手软,对杜奉等人则只是批驳几句就轻轻放过,宫廷内外一时间气象为之一新,朝臣颇有赞誉,姜涉也甚觉欣慰。 可惜好景不长,或大或小的涉案之人都已处置,但昭宁帝偏偏久未定下邓衮之罪,这节骨眼上太后又忽然染疾,百般试药无益,一日却忽然自愈,言说夜来有梦,上神告知她这次遇着命中大劫,全亏有人甘愿换以自身福寿才侥倖躲过,后来去查这大忠之人,不出意外,便查到了邓衮头上。传闻邓衮在狱中毫不自辩,只终日为皇家祈福,见到郑谙也不肯居功,只道罪有应得。太后感念他这拳拳之心,不信他是始作俑者,再着范文卓细查,这一次邓鹤童并那几个大徒弟方才招认,许多事都是他们瞒着邓衮所为,这次东窗事发,邓衮自认教徒无方,所以也不肯申辩。太后与皇上得知后都唏嘘不已,念在他多年忠心耿耿,最后只治了他监察不力之罪。 第501页 姜涉听到消息时,竟再无愤怒之意,反而是发笑不已。 明明事实俱在,昭宁帝仍如此费尽心机要将邓衮保下,怎能不令人心灰意冷?可他偏要掩耳盗铃,又能如何逼他? 果然,这一回除过杜奉,再无人上书。而他虽是上书,也只被昭宁帝温言搪塞,转头又丢给他赈灾差事,杜奉再气不平,想来也终究以百姓为重,接了差事便再抽不出身。于是这首要案犯,竟得以平安无事。 尔后东宫病势沉沦,生死只在旦夕之间,更无人顾得上管他,直到近来昭宁帝又要兴建祭天坛,才再有人上书弹劾。但昭宁帝一口咬定只为祈祷风调雨顺,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众臣挑不出错,又找不出邓衮挑唆的证据,最后也只得由他去了。只不过这边要建祭天坛的旨意方下,那边豫州不久就传来叛乱消息,因此才又暂且搁置,齐心调兵遣将起来。 姜涉是不知昭宁帝如何铁了心要保邓衮,也没兴趣再揣度他是否真信不老长生,她实在已经失望透顶。 豫州早晚可定,她只想尽快赶返凉州,假以时日,最好连幽并都可归于麾下,能够守住北关,即是对大兴、对先帝和太子最好的交代。至于那些朝中风雨,无论是昭宁帝对邓衮的偏信,太后对宗室的猜疑,还是太子亡故后空悬的嗣位,各怀算盘的诸多大臣,这一切一切,她掺和不了,也不想掺和。 只私下里每每想起,还是难免感嘆这朝局竟至于此,终辜负先帝一番壮志与晋阳的毅然远嫁,亦寒却如杜奉这般的赤胆忠心。 不过虽是想了成百上千,但她向来耐得住性子,并不急着发问,静静跟着永王到了王府,看着他将德元也打发出去,仍是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毫无率先开口的意思。 永王仿佛也没有太在意,神情中带些焦灼,几番欲言又止,才终于道:「如今洛阳眼看收復,史将军不日班师,战事既定,少将军想必也要走了。」 姜涉稍稍一讶,她其实还不敢笃定。史文度虽已兵临洛阳,但困兽犹斗,这最后一战未必容易,但真正令她惊讶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永王几番犹豫,若只为这片语只言,实在不合他的性子。 果然他轻咳一声,接着又道:「……孤想要阿沅留下。」 姜涉不自觉地怔了一下,她虽料到永王未必有什么正事,可也想不到永王竟是为了向她要人,诚然永王向来对姜沅青眼有加,但应也不至于赏识到想要将她留下,何况他心中该当明白,姜沅没有任何肯留下的理由。又或者这个留下,非她以为之意?她一时猜不透,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微臣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似乎是最难开口的已经说出来,永王又恢復了始先跋扈的语气,不耐烦地一摇头道:「这有甚不明白的?就是本王瞧着他甚好,想留他做个亲随,不知少将军可愿割爱?」 ……还真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姜涉沉默了一剎,方才起身作礼,「微臣代阿沅谢过殿下赏识……」 永王根本未容她说完,急不可耐地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王爷能够瞧上阿沅,自是她的福分,只是臣与阿沅虽名为主从,实则既有袍泽之谊,又有手足情分,此等关乎她前程之事,纵是殿下好意,也实是不能立即代她应许,还请殿下容微臣回府后转告于她,再来回话。」 「你倒是会替他着想。」永王静静听她说完,忽而冷笑,「可孤不要你去问他,孤知道,阿沅定然是不肯的。」 姜涉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既然殿下已经问过……」 永王烦躁地一摆手道:「孤不需问。」 姜涉只得沉默。 「孤只想他做孤的亲随,少将军身边能人颇多,想来也不会缺他一个。」永王站起身来,在房中踱步,忽而又在她身后站定,微微俯下。身来,语气中矛盾地交错着一点热切和莫名的冷意,「现下没有旁人,孤只要你一句话,你只需说一句话,阿沅便会留下。」 姜涉长跪于地,在心中浩嘆一声,嘴上却依然淡淡道:「微臣不能。」 永王声调一下子沉了下去,「为何不能?你放心,孤绝不会亏待了他。」 「微臣岂敢质疑王爷……」这几年间她也不是不曾见姜沅与他的相处,分明是他吃瘪的时候更多,但京城虎狼之地,纵使姜沅真肯留下,她也不愿如此,「只是微臣与阿沅同在凉州长大,情同骨肉,实是不能相强。」 永王已转至她身前,声音依然冷彻,「是不能,还是不想?」 姜涉讶异地抬头看向他,「微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永王冷笑道:「少再装模作样,你不要说不记得去年孤问你的话。」 姜涉还真不记得,「殿下这话说的,微臣越发不解了。」 永王冷哼一声,「别装蒜,孤知道你记得。」 姜涉委实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得沉默。 永王盯了她半晌,冷笑着吐出一个名字来:「秦採桑。」 姜涉皱眉苦思片刻,终于想起什么,真真是啼笑皆非,这小王爷竟然还记得那回事?她也只得分辩:「微臣与秦姑娘只是君子之交……」 「不是这个。」永王冷冷地道,「你既装你不记得,那本王就再问一次,这京中名门贵女,窈窕者有之,娇丽者有之,你为何都不肯娶?」 第502页 姜涉现下忽然都记起来了,他确实是问过这句话,当时她是怎么回答来着?她怎么都记不起来,也许没有回答,不然他也不会再问一遍,只是她那时还以为永王是为太后当说客,但无论如何,纵她回答,也定然只是搪塞,其中隐情,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宣之于口。 不过此时他忽然旧事重提,再联想到他自己也至今未娶,他想要姜沅留下,该不会…… 姜涉由不得怔住。 而永王还在一旁催促:「你说话啊。」 第245章 姜涉不觉抬头望了他一眼,却见那少年人眸光虽满含不耐,却又甚为清明坦荡,显是未与她想到一处,心头遂不由得掠过一丝哂意。素来都说这小王爷行事乖张任性跋扈,可真要道起荒唐,她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一般的以歹意度人。 「殿下既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微臣也不敢欺瞒殿下,只是微臣亦绝无冒犯殿下之意,实是臣与阿沅自幼相伴长大,若然离分,心中不舍,但此事既关乎阿沅前程,微臣万万不能代她做主,还望殿下见谅,容臣问过阿沅意思,再行回话。」 她说完半晌,永王也不言语,瞧他脸色,不辨喜怒。姜涉正斟酌着再欲解释两句,那小王爷却忽地冷笑一声,「得了,莫再作态,这里只有你同孤两个,还要做戏给谁看?」 姜涉暗自苦笑,她当然是从来不惧他,但自问一向都掩饰得住,可惜大抵是那年出京时露了马脚,后来再怎么转圜,也都无济于事,永王时而便会讽刺两声,嫌弃她惺惺作态,不过她早便打定心思装聋作哑,仍只谦恭以待,因此永王也拿她没有办法,反倒常是气到自己拂袖而去。 她又想辩解,可惜永王仍不给她说话机会,「休要摆出那副无辜模样,孤还不知道你么?瞧着倒是温良恭俭让,待谁都一团和气,骨子里就不知到底把谁真正看在眼里。呵,不过你放心,孤不会强人所难。」 姜涉本就觉得他不至强求,但闻言也仍立刻谢恩,却不知这一来又触到他哪片逆鳞,只闻那小王爷冷笑数声,「也罢,孤早知道,孤在你心里不值一提。」 姜涉在心中长嘆一声,「微臣不敢。」 「不敢?你若不敢,孤还真不知道谁敢。」永王但只冷笑,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姜涉瞧出他动了大怒,虽不知因何而起,却也任他发作,只怕反驳一句倒会火上浇油,谁知他竟越来越气,「孤就晓得,这京城里上上下下就没人瞧得起孤!」 少年人眼中也似蹿出了两道火,声调越来越高,愈发慷慨激昂,「从小到大,就没人会真心待孤,谁都敬着孤,捧着孤,远着孤。也罢,称孤道寡啊,可不就该是孤家寡人么?君臣有别,呵,怕唐突我,怕冒犯我,怕一不小心便人头落地,怕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提着心吊着胆,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相待,防备和疏远却在骨子里边,孤究竟是哪里做错?怎么?就为一个君臣有别么?那为何先帝做太子时,他们就肯陪个笑脸?为何从前诸位皇叔在时,也不见他们战战兢兢?怎么,难道孤当真就那么不讲道理?难道孤看着便似食人勐兽?」 他圆瞪着一双眼,眸子里明晃晃写着愤怒,姜涉迎着这样注视,到底也不好不言:「殿下言重了……」 谁知永王即刻瞪她一眼,「孤让你说话了么?」 姜涉默默地嘆了口气,只得又闭口不语。 「哪个稀罕做这个王爷!若有得选,孤早就去边关从军,未必做不得强过你的将军!」 永王怒犹未止,说着又将手勐向桌上一拍,但许是盛怒之下失了准数,袍袖扫过时恰带倒那一碗茶水,沾染得一身淋漓,所幸那茶搁了多时,早已凉透。只他手忙脚乱里接了姜涉递来的手帕,擦了一擦,勐然间看她好整以暇地正襟危坐,却是恼羞成怒,瞪住她嚷道,「你这个人好没意思,孤同你说体己话,你只管搪塞敷衍!」 姜涉真真是啼笑皆非,但也只埋下头去叠声认罪,「殿下教训的是,都是微臣之过,微臣方才走神,未能听明殿下心意,还请殿下责罚。」 她其实早该打岔。她知这些话永王不该说,她更不该听,说了听了,于她于永王皆无好处,可刚才有一瞬就是忽然觉得,原来永王好似也只是个孩子。种种作态,变着花样惹事,不过只因自以为受了委屈,想要得人关注。 她兼且想起晋阳来,想起她说过的永王嘴硬心软,可嘆这许多年,想来也只有她看出他真正性情,能与他说两句肺腑之言。而她纵是略有所感,又何尝不是为着独善其身,敷衍待他,但求无过。 或许是一时不忍,她未曾打断,只是他越说越放肆,她实在不能再听之任之。这些话,终归不是能摆上檯面。 「怎么,你不想听?」永王却很有点挑衅地看她,「还是不敢听?」 姜涉摇头:「臣只怕隔墙有耳,有损于殿下清誉。」 「隔墙有耳?休说没有,就是真有,孤也不怕。」永王不屑地冷哼一声,「你是不想听也好,不敢听也罢,孤今日非要叫你听个明白,有本事你便再打晕孤一回,瞧瞧是不是还能全身而退!」 他这模样分明更像个赌气的孩童,姜涉终于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气,「殿下言重了,有甚么话,微臣听着就是。」 「这还总算是句人话。」永王语气终于缓和了一点,「孤不知你晓不晓得,前夜太子又发作一次,太医说是真的不好,怕是难拖不过月尾。国无储君,乃是大忌,可皇兄那样子,孤实在劝不了他,若是晋阳还在……」他沉默了一下,「也许谁都劝不了他。邓衮那厮也不知给他灌下甚么迷魂汤,可恨的是母后和舅舅也都信他不疑,反而要去疑心皇……呵,孤早就看出来了,那天晚上要是孤在,当时就要将他正。法……孤不是怪你和那位秦姑娘,你们终究是不晓得的。但也罢了,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皇兄自己,也不定能有多少日子了,就他那日日……」 第503页 「殿下!」姜涉惊出一身冷汗,饶是她已料到会有些大不敬之言,却也想不到他竟能如此出格,「微臣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也盼殿下再也不要提起。」 永王深深看了她一眼,「孤说过了,这里没有别人,孤信你总还不至四处宣扬,再说了,就算你真的说出去,又能如何?」 姜涉轻轻摇头,「殿下,这等话,总是不宜宣之于口。」 永王却刻意问道:「这等话?哪等话?」 姜涉也不恼怒,只温声道:「殿下方才说臣心知肚明,殿下此刻又何尝不是明知故问?」 永王冷冷地看着她,姜涉平静地回望,只见那少年眉眼中的冷意和不耐逐次消解,忽地笑了起来,「孤还是喜欢你这样说话。」 姜涉微微一讶,道:「微臣……」 「得了,孤才夸你一句,就要现原形么?」永王挥挥手打断她,语气一瞬间又变得不耐起来,「孤其实就想跟你说一句话,若果然有那么一日,孤也信你。」 姜涉只觉心头剎那晃过诸多情绪,一时语塞,「臣……」 「得了,赶紧走罢。」永王也没让她再说下去,冷哼一声便站起身来,就不容置疑地走出门去。姜涉只得跟上,由着德元把她送出府去,一路上听着他絮絮叨叨,竟是态度变化不少。但她还是谢绝了德元送她回府的好意,听过那般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她实在需要先缓一些时候。 其实仔细想想,永王做皇帝也未必不好。那少年平日行事虽然荒唐,但其实也只是太过我行我素,到底是本心善良,且大节上并不有亏,若是真能听人解劝,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可塑之才。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浮躁的君主,到底难担社稷之重。 况且真能有人管得住他么?晋阳能算一个,太后勉强为之,可如今晋阳远走,太后……有不如无。那么,是方才永王差点脱口而出的敬王么?他倒仿佛很听他的话。只是太后……太后又仿佛疑心敬王,对她颇有忌惮。可敬王到底腿脚有疾,且辈分有别,本非帝位之选。 要是如此说来,姜沅……或许也堪堪算得上其中之一。姜涉只觉棘手,禁不住重重嘆了口气,快步转上大街,再抬头时,忽而看见姜沅在街角等她。 姜涉心头一时百味杂陈,几乎忍不住想问她可愿留下,但又深知街上人多眼杂,终究是不得不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及至回到府里,徐速与李执已然自去,两人回房时正好撞上姜勇捧着包袱从旁经过,看情形是从姜杜氏院中出来。问他时,说是夫人为珮鸣姑娘准备的东西,回头托人带去。 姜涉点了点头,任他自去。 姜廷前些日子上京报信,说是姜珮鸣已经生下一女。姜杜氏很是欢喜,她自然也代珮鸣高兴,只是私心里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按她的年纪,若非阴差阳错,也早该成亲生子。她倒不甚在意这个,可这些年太后和杜国丈给她张罗过不少婚事,甚至连永王都会问起,偏偏是姜杜氏,绝口不提只字未语。 她自知自己早该习惯这样的忽视,不过是心中仍有那么一点说不出的委屈。只是今日除却那点酸涩,却又第一次生出个不大不小的困惑:国无储君自是大忌,将门无后又岂是理所应当?她父女两人虽早没那个念想,可母亲向来重视,纵然对她不甚上心,可也不该不发一言罢?这念头在她心中一晃而逝,还来不及深想,便听见姜沅要告退回去。 她不及多想,便将她一把拉进屋子,将又门掩上,「阿沅,你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第246章 姜沅向来有问必答,闻言不假思索便道:「殿下虽然冲动,却未必心怀恶意。」顿了顿又道,「阿沅觉得,倒与阿延有几分相像。」 经她一说,姜涉倒也觉得的确如此。急躁、鲁莽、却又绝无坏心,岂非正是姜延的写照?这样说来,姜沅对永王并无多偏见,举止间亦待他如待旁人,无怪乎永王高看她一眼。 她本就存了几分犹豫,此时更拿不定主意,这份迟疑想必也在神情中显露,使得鲜少发问的姜沅察言观色,却又多说一句:「少将军缘何这样问我?」 「也不是大事,只是忽有所感,王爷似乎并无那般荒唐。」姜涉微微一嘆,「还有……王爷想留你做他亲随。」 姜沅默了一默,不知不觉将嵴背挺直,眸光却微微撇开不去看她,「阿沅全凭少将军吩咐。」 她声音平静,仿佛已料到她这句问话里头包含着甚么心思。这当然也不难猜到,以她们多年默契,若是她一口回绝,便不会是这样试探语气。 姜涉深觉惭愧。她自知只要她要她留下,她便绝无二话。可是这乌烟瘴气的京城她尚且急着逃离,又如何能忍心单单撇下她?她可以为这江山委屈,但有她在一日,却如何能令姜沅委屈? 那小王爷眼高于顶,晋阳也不是时时能劝得他住,更未必就会听得进她说话,就算真肯听,姜沅又岂懂得那些尔虞我诈?再者,若她真是男儿也就罢了,可偏偏为女儿身,年深日久,又叫她如何立足?何况帝王心思,纵然此时欣赏,日后也未必容许比肩。人心易变,真能始终如一么? 到底是她想得太过轻易,这江山若註定倾颓,岂是一人之力便能独挽狂澜?于是她最终摇头,以轻描淡写语气道:「那么我便代你回绝了,漠北的风沙,咱们还得一起去受。」 第504页 姜沅低低地应了一声,抬头向她笑了一笑,「是,全凭少将军吩咐。」 姜涉也沖她微微一笑,却又不禁在心中轻轻一嘆。 隔天她照旧带了姜沅去兵部等候,前线的战况向来是三日一传五日一报,上次的通传已是大军围城指日可破,若有捷音,也就在这几日之间。她实在心急,尤为想要第一时间知晓,只是那日直到晚上也没等到,未免愈发心焦。不过兵荒马乱路途坎坷,贻误个一日实算寻常,她也只得暂压下那丝不安,同了姜沅回去,但来日又早起候足一天,却仍是毫无消息。 那兵部书吏还在劝她安心,说是必然大捷后琐事繁多,史将军一时还来不及具表。 姜涉却无法全然信服,不动声色地谢过他的好意,回到府上又翻出往日军报并豫州舆图,就于烛光下细细研判。只翻来覆去比对多时也未看出有大不妥,终以为是自己多疑,才略放松些许,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一处,一念闪过,忽而打个激灵,急急又找出先前几份来印证,越看心情便越沉重。 姜沅在旁看出她面色不佳,也停了翻看,徵询地唤了一声少将军。 姜涉将那几份兵书推给她看,姜沅匆匆浏览过,却仍不得其解,便抬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姜涉深吸一口气,指点与她看道:「自开战伊始,我军屡胜,士气无双,若要一鼓作气攻下洛阳,并非不可为之。但若强攻,攻城器械却多不能用,要从别地调来还费时日,便只得诱他出城为上。若能诱他出城,那便好了,怕只怕他坚壁高垒不与我战,反以轻骑袭我后路,断我粮道,阵久卒飢,军心一散,便有可乘之机。」 姜沅慎重道:「可这才过了几日,情况不明,城中又终归是一帮乌合之众,情急之下,未必会有那等主意,少将军也无需太过担忧。」 「的确未必,但凡事只怕万一。我最怕是器械失修并非巧合,若是那边有高人指点……阿沅你也知道,史将军统领的可是几州之兵,本也不是铁板一块,久胜之后,又难免有轻敌之心,那边却是同仇敌忾背水一战,若真吃了一次败仗,此消彼长之下,胜负不可预料。」此前她所有推演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那便是纵然其中有诈,一帮乌合之众也不可能轻易反败为胜,可若是有能人异士呢?她越想越觉不安,豁然起立,「不成,我需得立刻进宫,请陛下颁下急诏。」 姜沅同时起身,「少将军,恐怕不妥。」 姜涉微微蹙眉:「怎么?」 姜沅道:「如今已过戌时,宫门早闭,少将军未必能见到陛下,此是其一;纵算陛下肯见,只凭这一点,未必能说动陛下立颁旨意,此是其二;豫州远在千里之外,半日之隔,不至太过延误,此是其三。因此阿沅以为,明早入宫也是一样。」 姜涉瞧了她片刻,不觉嘆息一声。她自是明白她说得有理,那在旁人眼里不过只是小小破绽,她却如此大动干戈,深夜惊扰宫禁,若日后证实不过杞人之忧,难免惹人非议。这且无关紧要,她更知她言外之意,战局早开,军报迟滞,若真有妨碍,恐怕为时已晚。可她实是无法不去赌那个万一, 「无妨,反正我早已是怪疾缠身,做出这等行径也不稀奇。」微微一嘆,「但愿还来得及。」 姜沅便不再说话,只帮着她将衣袍换过,又默默将宫牌寻来递与她。 姜涉沖她一笑,接过了揣在怀里,便匆匆向外行去。 自豫州战事一起,京中便有了宵禁,往昔的喧嚣热闹早一去不返,空荡荡的街上唯有她一骑独行,未过多时便给巡查的京都卫拦住。幸而为首之人是徐速从前的同僚周烈,很快便放她过关,又着人相送,只是到得宫门仍是被禁卫拦下,验过腰牌,通报之后,反倒是程尧亲自迎出。 那将军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黑面,举止间却无法掩饰地显出倦意,向她行个见礼,匆促说道:「陛下已有明旨,今夜谁都不见,少将军请回罢。」 姜涉虽觉有异,但岂能就即退让,仍是坚持道:「事关豫州战局,还请程将军代为通禀。」 程尧摇头道:「纵是天塌下来,陛下此刻也不会见你的……」声音渐低,最后又是一声嘆息,「少将军还是请回罢。」 姜涉心头重重一凛,抬眸望见他神情凝重,剎那间即确知是宫中有变。 而天塌地陷,又能因甚? 她的表情也渐渐沉凝,再不能多说什么,道过声谢,便回身自去。 天明宫中果真传来旨意,本月十八日戌时,皇太子薨,废朝十三日,百官群臣,不报祭、不还愿、着素服,为天下哀。 其实太子恶疾缠身多时,群医束手无策,到了连小竹林的方子都再不顶用,也便是将些不痛不痒的补药来吊着性命,眼见得一日赖过一日,谁都知晓不过只在早晚,如今一旦病逝,自有礼部按部就班地筹措置办。 不过太后授意杜国丈要求个风光热闹,昭宁帝却一反常态地要照着太子意愿从简,各不相让之下,太后竟都掀帘而出,当着礼部几位首官吵了个人仰马翻,最后还着郑谙来请姜杜氏过去说理。尔后因着诵经修坛诸事又争过几回,无不成百姓暗中笑柄,甚还有如「昏不昏,地里眠;两眼盲,坐明堂」之类的童谣在私下传唱,一时下旨叱拿,追寻出处,亦惹出许多公案。 只这一出出荒唐闹剧都于姜涉无多意义,她诚然为太子惋伤,但却更为战局忧心。 第505页 距豫州消息全无,已是整整十二天。 她那忧虑虽最终经了兵部传文,但毕竟拖延了几日,何况她始终觉得,为时已晚,纵然心急如火,到底也不能亲临其境,唯有将空余时间全用来钻研洛阳情况,将那歷年兵报与文书都一一过目。这天她仍是在翻检书报,忽有姜勇着人来报,说是九幽来人,有大急事求见。 既是千里而来,她也不能不顾,只得暂且放下手头之事,出门见客,等她瞧见那厅中一坐一立俱带疲色的两少年,心头不由突突一跳。她认得他们是随着姜廷一起北上报喜的九幽弟子,一名石瞻,一名耿易,二人此刻明明该在凉州,如何会独自折返京城? 那耿易本在焦灼踱步,一见她便迎上前来,先唤一声姜大哥,竟就没有下文。他原是快言快语的性子,此时却是张口几次,也未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来,只翻来覆去,念着大事不好。 姜涉心下越发不安,便去看更老成持重的石瞻。 石瞻亦已放了茶盏起身,趋前相见既罢,便开口说道:「姜兄,是凉州出事。这月十八,漠北突然发兵围了凉州城,扬言已攻下幽并两州,要我们开门投降。姜延兄说领兵的叫做阿鲁那,是漠北人,还有一个唤作厉万成,倒是朝廷军尉,不知如何竟狼狈为奸,打着晋阳公主的名号,说要除奸佞清君侧。姜师兄叫我二人速来京报信,另有两路往涿州、枞阳求援,师兄还要少将军放心,他定会与姜延兄一道坚守待援。」 姜涉边听边微微点头,心下飞快盘算的同时,忽然发觉他通篇说来,竟未有只言片语提及姜祁,一时莫名意乱,不由打断他道:「多劳两位,事情我已知悉,想必老将军也有本奏,我会从速代呈于陛前……」 石瞻闻言看了她一眼,两道长眉紧蹙未开,眸中忽而现出同情之意,声音亦是放慢:「还请姜兄节哀,老将军……老将军,已于十六日辞世了。」 第247章 她开始时其实并未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对漠北她向来怀着几分忌惮,深知布若耶一门皆是虎狼之辈,只是因着过去两年的内耗,又有晋阳在彼,总觉能暂讨数载安宁。不过豫青大乱,漠北想要浑水摸鱼,倒不稀奇,只是阿鲁那岂非早已丧命,如何竟能死而復生?厉万成深受国恩,又如何反成领军之人?阿鲁那既是未死,晋阳此时又该置身何等危局?幽并两州怎会丢的那般快?再者兵马调动非同小可,事先岂能得不到一点消息? 但事已至此,凉州被围,也只得且顾眼下,好在尚有姜祁坐镇大局,只需援兵及时赶到……但,方才石瞻说了什么?辞世?谁辞世了?姜祁……辞世? 她勐地打了个激灵,周身霎时一冷。是呵,辞世,是这清清楚楚的两个字,可她一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所以大抵是她听错了罢?也许是因为太子方刚过世,她又成日看那些战报伤亡,才会误把辞世与姜祁扯在一起。怎么可能呢?姜祁身子从来康健,精神亦甚矍铄,先前的书信里也从未提过片语只言,哪能如此突然便辞世?若是阵中负伤或受人暗算便更不可能,姜祁那般好身手,又早过了冲锋陷阵的年岁,从来是稳坐中军,何况凉州只是围城,岂有对阵机会?所以定然是她听错了。 她不禁暗中自嘲,无意间瞥见姜沅满脸担忧,甚至还向她安抚地笑了一下,而后才再度望向石瞻,问起他仍存不明之处。 石瞻小心地瞧着她的表情,却未看出什么端倪,一时也不好再多言语,只听她又问起更多细节,便一一作答。 他话里话外难免会提起姜祁,虽已尽量委婉,可「发病」、「不支」、「临终」这些个字眼仍是格外刺耳。姜涉只觉有什么人正拿针一下一下扎着她的心口,叫她无法再自欺下去。她下意识地欲要抬手,最终却还是硬生生克制住,凭着不知是何来的气力,竟能支撑着与石瞻一问一答,又分外平静地看过姜延所写的书信,这才叫姜沅安顿好石瞻两人,自己则收拾了进宫面圣。 可她虽自觉清醒无比,行止却到底还是煳涂了,直到宫门前才发现自己本不该佩剑。她竭力定了定神,方才把那别着三根尾羽的摺子往前一递,在守卫要接过去时却不肯撒手,只咬定了事态紧急要亲自觐见。等回信的时间仿佛很长,又似乎不过是短短一瞬,她只立在门前把那该做的事该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着,却全然不去想若是昭宁帝依旧不肯见她该当如何。 幸得最终如她所愿,郑谙亲来接引她往内廷去,一路上依旧是谨慎不敢轻易言语,只余光几次去瞟她手里那封奏摺。 姜涉毫无所察,唯独念着该如何行事,可等她被引进殿中,仍是不由得怔了一怔。天光正明,这里却是一片昏沉,还晕着一股子奇怪的药味,她不禁皱了皱眉,要稍稍想了想才回忆起这该是硫磺丹砂的气味,心中便又生出一层凛意,转眼间只见一身道袍的邓衮自大殿深处转出,从容地向她行了一礼,便与郑谙一道退了出去。 她对他自是毫无好感,此时更无意稍假辞色,但叫她更失望的却非昭宁帝莫属。自从他赦了邓衮死罪,她便已完全死心,知他并非胸怀远志,更非贤君明主,甚至或许都比不上人皆道荒唐的永王。可今日她却仍要从他那里求得一个恩旨,各州府若无君命,未必便肯出兵,豫州便是前车之鑑,而凉州等不得,尤其是……没了姜祁的凉州。她实在不敢想像,她不知道姜延还能撑多久,而就算援兵及时赶到,若无良将,恐怕也不是厉万成与阿鲁那对手。 第506页 她只盼昭宁帝再怎么荒唐,也不能将江山弃之不顾,许她持节北上,守定凉州,再收拾豫州乱局。 她隐隐觉得把握极大,他毕竟是肯见她,他毕竟在大事上还不算煳涂,他毕竟不可能坐视江山倾颓,毕竟……现在的情况还不至太坏,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她有太多句话想讲,她一刻也等不下去,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着昭宁帝出现。她将那半块玉玦捏得死紧,也将牙关死死咬住,把要说的话又想了一遍又一遍,都不知过去多少时辰,才终于看见那屏风上忽地映出一个坐起的人影。 她看着那人影披衣起身,连忙跪低行礼,口称万岁,听着他一步一步渐渐走到她面前来,看着面前伸来一双纤瘦的手,要拉她起身。 她谢恩而起,一瞥之间不由被他骇了一跳,几乎便要往后退去。 那青年人面上竟没半点血色,眼中满是红丝,望着她却又似并非望着她,低头时未冠未束的黑髮披散下来,几乎遮住视线,他只抬手随便一拨,那本该合身的道袍如今也显得过分宽大,袍下只踏着一双赤足,立在那里竟是有形无神,似足野鬼孤魂。 「能令表弟急着见朕,不知是何要事?」 声音幽幽地在大殿里飘荡着,盪出几圈回音。 姜涉倏地一震,清醒过来,双手把那奏摺递上,「启禀陛下,凉州告急。」 昭宁帝并不去接,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俄而嘴角竟微微弯起,仿佛听着了一个笑话,「表弟休要欺朕,凉州有姨父在,幽并还有司徒攸,岂会有告急一说?」 姜涉只觉心口一痛,曾几何时,她又何尝不是这样以为?然而终究是她错了,姜祁不是永远的铜墙铁壁,而昭宁帝寄予厚望的司徒攸,则根本不堪其用。 「微臣不敢欺君,漠北趁我境内不宁,出兵连下幽并,凉州今已被围,危在旦夕。倘使凉州失守,则我涿、冀危矣,还请陛下下旨,调涿、冀两州兵马驰援凉州,并许臣权领三军,即日北上。」 「表弟的意思,朕不明白。」昭宁帝满面困惑地看着她,「有姨夫在,凉州岂会失守?」 他的疑问是那样真挚,姜涉悲愤之余,忽而又觉得他可恨可怜且可笑,他既是如此信得过姜祁,当初执意将姜祁调离幽州的却也是他,恶果今日食之,到底怪得了谁? 「陛下……」姜涉沉默良久,终于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护国大将军姜祁,过世了。」 昭宁帝仍是满脸困惑地看着她,仿佛根本就没听懂她的意思。 姜涉却知他听得清清楚楚,也不做声,只等他自己反应过来。 两人沉默对视,殿中一时寂寂无声,不知过去多久,昭宁帝终于渐渐有了表情,颤着手拿过奏疏,拆开时十指仍在发抖,那三根尾羽纷纷坠地,他也没有去理,只是专注地一行一行读下去。 姜涉仍旧没有作声,她完全猜得到那奏摺中所言何事,姜延一向粗枝大叶不爱文字,写出来的东西定是同出一辙。 ……将军年初抱恙,始待少将军来凉,后豫州祸起,忧漠北虎视,未敢上报,不想消息终是走漏……凉州上下必固守待援,城在身在,城亡人亡…… 她的心一时冷一时热,恨不得此时便得插翅飞回凉州,可她实则却无能为力,只能徒劳站在此地,将拳越攥越紧,感觉那玉玦锲入掌心的疼痛。 忽而一声闷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是昭宁帝倏忽松了手,任那奏摺落地,竟回身慢慢走到长案边去,不知在摸索着什么,嘴里边一叠声地碎碎念着:「先是洛阳,现在又是凉州……史文度是个废物,他连那帮莽夫草匪都斗不过……可他们还想劝朕出兵,他们想来见朕,可是朕不想见他们。可是姨夫……怎么会呢?幽并丢了?幽并怎会丢了?朕明白了,是晋阳,一定是晋阳,是她来找朕算帐了……」 他语音含煳得很,姜涉却也大半顾不得去仔细听懂,只震动于他最先说起的洛阳。怎么,史文度已经败了么?豫州究竟是何局势?为何没有一点风声?昭宁帝是什么打算?若是豫州不保,乱军接着南下,眼看便到京畿啊! 不成,不成,那她去不得凉州了。 姜涉霍然抬头,「陛下,臣请带兵北上……」 「哈!」昭宁帝似乎被她这勐然一声吓到,顿了顿才道,「表弟,你回去罢,不用再理会这些。」说着挥了挥手,语气中充满不耐,「叫他们去吵,叫他们去闹,叫他们去争去抢,若是人生无百岁,这富贵荣华还能几时?就不如爽性丢开手去,才落得个万事无忧。哈……无忧,万事无忧!」他终于从案上寻到一个葫芦,倾在手上一粒,便往嘴里去送。 姜涉岂会认不得那是什么?她一时几乎不敢相信,留下邓衮便也罢了,他怎能仍食这样害人玩意儿?她根本没有多想,回过神来时已是抓住他细瘦的手腕,「陛下,不可!」 昭宁帝竟也无甚恼意,反是面有喜色,「表弟终于想通了么?来服了这仙丹,咱们同登极乐。」说着要将手里药丸递给她。 他面色苍白,眼神却是亮得骇人,姜涉只看得心头巨震,惶惑不已,怎地他这般胡言乱语,倒好像疯魔了似的? 她正是还未能定下心神再行劝说,便忽而听闻一声尖利传来:「皇上!」 第507页 第248章 姜涉抬眼望去,但见一身素服的杜太后满面惊恐地推开郑谙欲要搀扶的手,跌跌撞撞走近前来。她鲜少作这样朴素打扮,没了敷粉描红珠钗点缀,疲态尽显格外憔悴,一张口时心内的惊慌也都表露无遗:「哀家怎地听不明白,豫州怎么了?不是就要拿下贼首了么?史将军呢?凉州又是怎么回事?」 她来得突然,姜涉不禁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才就势撒开手去,行过见礼,便默不作声地退在一旁。 昭宁帝神情中仿佛带着些许不解,「母后怎么来了?」 他说着扫了郑谙一眼,郑谙低着头未曾言语,反倒是杜太后急匆匆道:「你休怪他,是哀家听说阿涉在这儿,自己要来的。」又殷殷看向姜涉,「阿涉,你是个好孩子,你说话呀,你告诉哀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涉看昭宁帝并无阻拦之意,便把事情经过简单道来。 「南下!叛军南下!」杜太后惊恐地瞪大双眼,勐然上前一步,几乎要伸手将她抓住摇晃,不料脚下却打个趔趄,若非郑谙眼疾手快想必已是坐倒在地,她受此一惊,倒是回过些神来,大声急道,「愣着做甚?你都听见了?还不快去请王大人,何大人进宫?还有兵部的徐大人!还不快去?!」 郑谙觑着昭宁帝脸色,只立定如松,纹丝不动。 杜太后似乎也已意识到什么,将视线盯在昭宁帝身上,「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昭宁帝面上无甚情绪,叫退郑谙,亲自过去扶她,「母后无须着急……」 「无需着急?」杜太后躲开他的手,紧紧地盯着他,「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哀家怎么能不着急?这洛阳都丢了,接下来岂不就是京城了?还是快些找王大人他们来商量才是正理……皇上?」 昭宁帝淡淡道:「朕不想见他们。」 杜太后本在滔滔不绝,闻言不由得一愣,「……皇上说什么?」 昭宁帝绕到案后坐下,语气中添多几分烦躁,「朕现在没有心情见他们。」 「那怎么成?!」杜太后紧跟着他走过去,捂着胸口一副惊悸模样,「皇上,你总得顾虑大局,祖宗的基业无论如何不能断送在你手里,皓儿虽然没了,可你阿弟……」 「母后!」昭宁帝霍然抬头,杜太后似被骇了一跳,虽一时再无声音,嘴唇却仍翕动不止,昭宁帝忽地嘆了口气,「母后放心就是,区区小贼,成不了气候,朕心里有数。」 「皇上心里有数,哀家当然知道。」杜太后的口气终于也温和了些,「只是这等大事,总是快些下决断为好。」她视线跟着昭宁帝转,忽而往姜涉身上一落,面上忽地掠过几分尴尬,仿佛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兵贵神速,阿涉,你说对不对?」 姜涉只管把自己站成无识无想的一截孤木,闻言也只微微颔首,「太后所言甚是。」 杜太后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似无不满,才偷偷地松了口气,又向昭宁帝道:「连阿涉都这般说,那定是没错了。皇上,还是快些召王大人他们入宫罢。」 昭宁帝抬眸看了姜涉一眼,终于缓缓点头。 杜太后大喜,忙不迭催着郑谙去唤人,又叫姜涉也莫要离去。 姜涉本就没有告退之意,顺水推舟便留了下来,等那几位大人来到,原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才能达到目的,却想不到竟是意外的顺利,或许是因着朝中实在再无领军之人——毕竟安稳已过百年,边关守将更是抽不开身。 她本是要随着一起告退,但才出门却又被杜太后叫住,拉着她几番殷殷叮咛,又将她多次夸赞,倒颇似推心置腹,「阿涉,此番全靠你了。」 姜涉心底毫无波澜,「臣定当竭尽所能。」 「姨母自然信你,只是……」杜太后嘆了口气,瞧着她欲语还休,姜涉实是无意与她缠磨,只以诸多事情要理出个头绪为由告退,结果便毫不意外地被杜太后拦住,「凉州的事,到底是委屈你了。」 姜涉平静地望着她,「太后言重了,此是为臣本分,自当以大局为重,至于凉州之围,臣信他们能守到援军赶到。」 「到底还是阿涉明理。」杜太后伸手抹了抹眼角,忽又重重嘆了口气,声中带上哽咽,「唉,姊夫一向康健,谁能想到……你代我好生劝劝你娘,阿姊她嘴上未必肯说,可心里……唉,只是她也上了年纪,再一路跋涉,哀家实在不能放心,还是留在京中更安妥些,阿涉你千万劝住了她……」 姜涉只一一应着,行了礼告退回去,一路只觉心头空荡,仿佛有冷风间中穿过。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失望透顶,今日才知那根本算不得什么。 昭宁帝并无甚么深谋远虑,心中更绝非有数,如今竟连此等大事都不闻不问,将谋臣拦在宫外,却放任奸人随侍在侧。 杜太后一心只想着京城安危,只记挂着她要坐定这太后之位,对凉州根本就视若无睹,仿佛浑然忘了还有晋阳在彼生死未明,从前要为先帝报仇的说法一早抛诸千里之外,如今更是绝口不提。 其实她不意外,她真的毫不意外。她反覆这样对自己说,凉州毕竟是她的凉州,不是他们的凉州,而他们也别无选择,凉州之困毕竟不是燃眉之急,连她也很清楚豫州形势更不容乐观,更是她自请带兵解洛阳之危。 第508页 可她不知为何仍是分外心寒。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抬眼便见姜沅守在门口,满脸担忧之色。她又向她笑了一下,走上前去,姜沅也已迎了过来,并没有开口便问她事成与否,只道:「少将军,石瞻他们想走,说姜廷师兄还在凉州,他们不能不回去。」 「既是如此,也不必拦着,你随他们一起走,越快越好。」姜涉不待她开口,飞快地说了入宫那一番交涉结果, 「阿鲁那既能死而復生,此番汹汹而来,恐怕志不在小,又还有个厉万成,此人不知深浅,但确有几分才干,若是一旦……阿延性子太急,我怕他沉不住气,你带着陛下旨意赶去涿州,一定要尽快把兵借到,凉州决不能失守。阿沅,我再信不过旁人了。」 姜沅定定地看着她,听罢没有再争辩,只点了点头,「我这便去告诉石瞻他们,马上收拾启程。」 「我与你一起去。」姜涉终于是略轻松了些,勉力向她笑了一笑,想起另一事,心中却又是一沉,「母亲那边……」 姜沅心领神会地接上去道:「按你说的,还没有告诉夫人。」 「好,我过后亲自去见母亲。」姜涉嗯了一声,便没再言语,与姜沅一道见了石瞻二人,他二人却也不愿再多等一刻,一听说求到旨意,立刻就要张罗动身。姜涉相送他们出门去,已是落霞满天,她望着远天边的那火烧也似的云层,望了一阵,不觉微微一嘆,将手里的玉玦一攥,便毅然决然地往姜杜氏的院子行去。 第249章 她站在小院里等烨姑回话,无意间瞧见院里的两株海棠都已枝叶渐稀,在她印象里却是一片花团锦簇,这么一想,才恍然与姜杜氏竟又是许久不见。 其实她在这儿停留的时候真真屈指可数,姜杜氏长年在清凉寺礼佛,纵然在府,也每每不肯见她,只有烨姑以各种理由将她打发。有时她觉得这样也好,她实在也早不知该如何同姜杜氏相处,如今更不知该怎么开口告诉她凉州的消息,以及……姜祁的死讯。 ……死讯么? 她一想到此处就不由恍惚,就觉得自己必定是在梦里。姜祁怎么可能过世呢?他还正当盛年,身手比她都毫不逊色;他是凉州城的主心骨,是算无遗策决胜制敌的大将军;他是屹立不倒的北关长城,令胡人勒马莫敢南下;他是记忆里有力的臂膀,他……她狠狠地掐了下手心,疼痛的感觉分明,噩梦却仍是未醒。她只觉心口冰凉,却又深知不可放任自己再想下去,便勉强把心思再转到眼前,但却还是面对一个无解的死结——该当如何开口? 她茫茫然地立在原处,只觉远天和庭院都开始模煳,混沌中勐然听见有脚步声响起,心知是烨姑出来回话,迅速地理了理表情抬起头,却没想到面前的人居然便是姜杜氏,不觉微微一怔。 姜杜氏也显然知晓她看见自己,才下了两级台阶便停住,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地近乎漠然,仿佛她根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人物。 姜涉缓过神来,只觉心中发涩。她告诫自己这没什么,她早早地就已经习惯,可今日却仍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委屈。很久之前并不是这样的啊,那时候的娘亲纵然少言寡语,却还是会对着她笑,会偏帮着她与阿兄比斗,会在被缠磨不过的时候皱着眉头给她编故事,她拉着娘亲的手,总是会睡得格外香甜……可眼前的她却是冷冰冰的她,叫她觉得记忆里那个温和可亲的娘亲根本就不曾存在。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或者是不愿去深思细想,她们……她们究竟是如何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一声娘亲就那么梗在喉咙里,她甚至也只能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反倒是姜杜氏先开口,语气依然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是凉州的事?」 是呵……她肯定早已猜到了,否则又如何会出来见她。只是娘……只是母亲……除却这些,我们之间真的已无话可说了么?姜涉抬头瞧着姜杜氏无甚表情的脸,几乎都忍不住要问出口,但最终却还是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是。」 姜杜氏并无意外之色,「什么事?」 「回母亲的话,豫州情况有变,孩儿受命北上,这些日子不得侍奉母亲,特来请罪。」姜涉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心绪一併压下,也以一般平淡的口气答道,「还有……凉州来了消息,父亲病逝,只眼下朝局动盪,陛下的意思,还是暂时不要举哀,孩儿……孩儿莫能行人子之责,也请母亲恕罪。」 姜杜氏微微颔首,「知道了。」 姜涉虽有所期,却仍未敢就信,只怔怔地望着她,许是见她迟迟不语,姜杜氏又道:「还有什么事吗?」 姜涉欲要张口,但又语塞,只觉应有万语千言,到头来却难置一词,她能说什么呢?劝慰她节哀顺变?可即使明知姜杜氏心中定起波澜,可她面上并无悲色,她又如何开口?终究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了。」 姜杜氏看了她一眼,「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大义在先,去做便是,但须谨记,休要辱没姜氏门楣。」 姜涉应个是字,眼睁睁看着姜杜氏迳自进屋去了,却还没有即刻便走,只是望着颇见空落的枝头,恍惚中想起那年也该是这样的时节,不,也许还要更晚一些。 凉州的冬天总是来得太早,雪下得急,天寒地冻,那年尤其的冷,城里许多人都染上寒热,她和阿兄也未能倖免。开始时谁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他兄妹两个平日里生龙活虎壮健如牛,没一刻不在折腾,得个小病倒能安静两天,也不是坏事。谁也想不到后来竟会愈发沉重,再怎么用药都不见起色,随军大夫束手无策,只得往远地去慕名求医。姜杜氏没日没夜地守着他们,可她身子骨本就不好,自个儿却先倒了下去。但这些事都是后来才听人说起,那些日子在她记忆里全然是一团乱麻,她好像是接连不断地做着梦,往冰山火海里依次挨过,先时还有阿兄陪伴,到后来却变了她独自一人,等她最终挣扎着醒来,也只记得吵着闹着要见阿兄和母亲。可没人理睬。 第509页 照顾她的婢女只管哄她,叫她乖乖听话好好喝药,不久便可以再见阿兄和母亲。可她那时候任性惯了,怎么肯多等一时半刻,等她才出门便蹑手蹑脚下地,却听见她背地里长嘆一口气,自语道哪里还能再见,若是知道少爷没了,夫人怕也挺不过去。 虽是年纪尚小,她却也明白什么叫作不能再见。那一剎便如五雷轰顶,竟生生地急晕过去,再醒来便是姜祁坐在她旁边,她问了再问,才相信阿兄真的再也回不来,而娘亲……她也许也再见不到了。姜祁依然不许她去见姜杜氏,如今她自然知道是怕她会復发,可那时她怎能管那么多,她要去见娘亲,还要哄她开心,要她好起来……她心里这样想着,也不知是哪来的灵机一动,想起过去常听人说他们兄妹相像,便穿了阿兄的衣裳要偷偷熘去看姜杜氏,可惜却被姜祁逮个正着。 她那时其实心底对姜祁有着隐隐的畏惧,怕他责备,又怕再见不着姜杜氏,怕极了就只晓得哭,说不想再也见不到娘亲。姜祁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怒,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等她哭累了,才低声问她可愿帮他做一件事。 她不知自己是几时回到房里,案上摆着石瞻给她的一封信,是姜祁手书。他信里照旧没什么要紧东西,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问她何日启程,上次胜负未分,他还等着与她较量,末了又道:这些年,是委屈了你。 只字未提病情,但若是细看,笔力可见虚浮。 这些年凉州的情况不好过,她其实心里有数。姜延藏不住话,信里虽不敢明言,但苦水却没少吐,从他那些抱怨里边她也能猜到一二。当年姜祁被调任凉州,麾下精兵强将大都仍留在幽州,因知主上猜忌,且众兵将未必肯服他管辖,司徒攸当然要分而化之,如今幽并全丢,便可见一斑。姜瑞隐退多年,姜延年轻尚轻,姜祁身边实是无人可用,虽则眼下太平,但如有万一,难道能将北关全託付于司徒攸么?她信不过他,姜祁定也信不过。 就如他从前所言,北关是他们姜家的,唯有他们姜家才会将北关当作家来守卫。 那天姜祁曾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很多话,她当时其实并没有用心听,过后更是记不得几句,但也大概能想到他说了些什么。无非便是说他们姜家歷代为将驻守幽凉,就是为了守出北关的安宁,这是他们姜家的荣耀,也是姜家的使命,现在没了阿兄,若是姜杜氏也挺不过去,就只剩他们父女相依为命,若是老天垂怜,能留姜杜氏一条性命,他也无心再要孩儿,有她一个就已足够。 她只清楚地记得他叫了她的名字,用她看不懂的眼神瞧着她,问她可愿自此顶替了阿兄活下去。 她那时并不很明白他的意思,她只想见阿兄,只想要见娘亲,她只想要这个。她问他可能答应,他应许了她,她便与他击掌为盟一言为定,后来他换了她和阿兄的玉玦,亲手为她戴上;再后来,她便也渐渐习惯了被人唤作少爷,习惯了一日严格过一日的学武习书,习惯了哄她入睡的人变成偷偷潜来的姜祁,甚至慢慢地习惯了病癒之后对她不冷不热的姜杜氏。 委屈么?也不是没有委屈过。后悔么?却是从未后悔。 她早已明白凉州之于她、之于他们姜家的意义,纵算阿兄还在,她也不可能将凉州抛诸脑后,更何况如今,凉州已是她的根与魂。只是她总以为姜祁无往不胜,纵算是平日总有人老将军老将军地将他称唿,她却从未真正觉得他老。可其实如他岁数的徐致、杜国丈鬓边也都早见白髮,她竟从未想过,他也已经年过半百。 她是何其鲁钝,何其愚蠢,何其不肖! 若不是她忌惮昭宁帝的猜疑,若不是她并未北上,若不是她这些年都装聋作哑不敢出头,她今日本可以守在他的床前,本可以亲口告诉他,她不委屈,亦决不后悔。 可她不能再想下去,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将手中玉玦攥得越来越紧,死命地把所有想法都压下去。她此时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不能去想这些,她还有太多事要做,太多事,太多事。 只是……爹,您为何不能再等孩儿一等? 第250章 姜涉终于还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取了叫兵部送来的文书细细研读。她必得重新过目一遍,不能再有一丝一毫差错,而后等到兵将一齐,检视过了,便即动身北上。 夜色渐浓,她却分毫不觉疲倦,只在舒展身子时忽而听见屋外传来轻悄脚步声,不觉心上一凛,屏住心神,望了一眼就在手边的荡寇。片刻后只听有人轻叩门扉,是姜勇的声音轻轻说道:「少爷,有位公子想要见你。」 姜涉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不禁诧异,「现在?」 姜勇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 姜涉不觉蹙眉,这等时候还要来访,纵是要事,她也无心情亦无工夫,便只道:「不见。」 姜勇却没有就此退下,语气里有一分犹疑,「小人觉着,少爷最好还是见上一见。」 姜勇行事周到,甚少会如此坚持,姜涉想了一想,到底扣下书卷站起身来,只见姜勇拎着一盏落了罩的灯笼,躬身立在一侧,「是什么人?」 姜勇低着头,仍是恭敬且不疾不徐的语气:「少爷见了便知。」 姜涉知他审慎,也没再追问,只道:「他现在何处?」 第510页 姜勇道:「少爷请随我来。」说罢将灯帘挑起,请她行走。 姜涉掩了房门,随他一路绕到前院见客的小厅去。那厅里正有一人端坐,手边的案几上搁着一杯茶,听见门响便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之时,两人仿佛都有一瞬惊诧,那人随之起身相迎,步态倒甚轻快,眉眼亦更清晰,姜涉不禁脱口而出:「镇之?」 那人轻轻颔首,含笑道:「如令,好久不见。」 姜涉到此时反而不敢相认,毕竟是已多年未见,「真的是你?」 那人再一颔首,面上仍旧带笑,「是我。」 姜勇已是悄悄地退了出去,留他们二人自在叙话。姜涉邀他入座,装着不经意地将他打量,一时竟有些不解方才如何认得出他来。她犹还记得他离京时模样,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翩翩年少,锦衣长衫相配摺扇舒展,便是好一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今日他却穿着一身最寻常的粗布麻衣,糙糙地挽着头巾,顶着一张遮掩不去疲惫的面容,端起茶盏的手亦多了不少粗糙纹路,眸中神色且叫她看不太分明,完全不像是她曾相知相识的那个人。 何定抿了一口茶便又放下,嘆出一口气来,「到底还是如令家里常备好茶。」说着想必留意到她的错愕,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笑容里有些自嘲,又有些无所谓,「这些年我无一技之长,混得不成样子,叫如令见笑了。」 「我并无此意,只是多时不见,有些吃惊罢了。」姜涉移开视线,也向他笑了笑,「镇之几时回来的?安达记挂你多日,若非他今日执勤,我便遣人去叫了,不然明日又来怪我。」 「我今日才到京城。」何定不由得露出笑容,「安达倒还是从前脾气,只是少不得仍要瞒他一瞒,我今天造访之事,还请如令莫要告诉别人。」 姜涉笑容一敛,「怎么,镇之仍不打算回来么?」 何定眸光暗了暗,苦笑道:「哪里就敢回来?小妹都学我榜样,离家出走,至今也不知去向,我又岂敢回来?」 姜涉微微摇了摇头,垂下视线道:「那也总要先报个平安,亲生骨肉之间,哪有解不开的结。」 「我也晓得,只是……」何定沉沉地嘆一口气,「罢了,且不提这些。」 两人沉默片刻,姜涉也勉强提起笑意,「是了,镇之一路辛苦,想必累了,且叫姜勇收拾房间出来,等休息足了,咱们再谈别的。」 何定连忙拦她,「不须麻烦了,我等会儿便走。」 「怎么?」姜涉注视着他的眼睛,心中异样的陌生感愈发强烈,他既深夜来访,不为投宿,又是为何? 何定亦望着她的眼睛,并无迴避,低声道:「我有几句话,想私下跟如令说。」 姜涉眸光微微一沉,「此处便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镇之直说就是。」 何定摇了摇头,「此处尚不稳妥,须防隔墙有耳。」 姜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一点头,起身往屏风后行去。姜勇为人仔细,想来已料到何定深夜来访所求非小,才带他到这间小厅。这小厅本就隐秘,其中还藏有一间暗室,她到底引何定进去,将灯点起,回身看着他,「镇之有什么话,现在尽可以说了。」 何定却不忙开口,往四下里转过一圈,方才回来桌前坐定,先致过歉意,才又说道:「这些年朝中变故,我人虽处江湖,却也听说了不少。今日进城时更被盘问许久,这京中的天,恐怕是真要变了。」 姜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战事正炽,是要查得严些。」她把性子耐下,未急着发问,只先顺着何定的话往下聊,要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何定注视她良久,忽然摇头失笑,嘆道:「如令始终这么沉得住气,若换了安达在此,非得揪着我的领子,叫我莫再故弄玄虚。」 姜涉不置可否,只在心底苦笑。她却不觉这值得称嘆,若她不是这么沉得住气,也许当年早已杀了阿鲁那,那么何来今日凉州之患?若她更加果决,也许年前亦已杀了邓衮,不再由他逍遥法外蛊惑君心。 她不答话,何定也不多言,只道:「如令既不发问,那我便开门见山,豫青祸起,如令以为其罪在谁?」 姜涉心中微微一惊,何定从来最是冷眼旁观,言辞从不犀利,今日这话里隐隐却有直指昭宁帝之意,难道当真是经过一番游歷,已彻底变了个人么? 平心而论,她深知根结仍在昭宁帝身上。若不是他对邓衮偏听偏信,催逼各州府敕建祭天坛,豫州知州也不会好大喜功,不及时上报灾情;若不是前些年杜国丈独大,近年又有邓衮一党猖獗,朝中也不至于贤者缄默阿谀者在位,闹得一派乌烟瘴气;若不是朝纲不振,地方上官员又如何会肆无忌惮疏于练兵,叫区区农民起义就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若是这大树果然将朽,其初溃烂在根,昭宁帝,才是最大的贪蠹。可她现在说不到昭宁帝身上,纵然她心底对他再多怨愤,终究是君臣有分。 她淡淡道:「是知州玩忽职守之过。」 何定忽然冷笑,「难道连如令都这样认为么?」 姜涉默然不语。 何定忽地长嘆一声,「是我失言了,如令身在京中,当然不知豫州之事。只是我自豫州来,最是清楚,非是豫州不曾上书,根本是皇上弃豫州于不顾。」 第511页 「什么?」饶是姜涉也震惊过甚,「镇之此言何意?」 何定嘆道:「如令以为皇上当真不知豫州饥荒么?皇上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可他就一心念着他的长生不老,只催着建造祭天坛,将豫州的摺子留中不发。」 「岂会如此?」昭宁帝再多荒唐,也不至将人命视作儿戏,她实在是不能信,「镇之休要妄言。」 「我倒也盼望是我妄言。」何定但只冷笑,「其实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这些年在外行走,方知这朝纲已败坏到何等地步,民不聊生,难怪杜承玄如斯愤懑。且就算如令你不信我,也请试想一想,豫州大大小小多少府郡,凭他知州一人就能只手遮天么?就算他知州压下摺子,可难道豫州上下皆沆瀣一气,当真流不出一点风声吗?再有,年初南地大雪成灾,若非秦姑娘揭露出邓衮嘴脸,皇上可曾想要赈济?」 姜涉道:「那时终究是太子病重,陛下忧急心切……」 「这话如令自个儿信吗?」何定看着她的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就算真是如此,后来明知邓衮有罪,又如何还能任由他苟延至今?」 姜涉忍不住要迴避他的视线,「但事到如今,孰是孰非也已不紧要,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平了豫州之乱。」 何定却咄咄逼人:「不错,往者不可追,但以后呢?今日是豫州不得已反了,明日便能是湘州不堪搜刮揭竿而起,难道我辈终日便只得亡羊补牢么?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如令难道就眼看着我大兴社稷毁于一旦?」 姜涉霍然起身,「为人臣者,自有人臣本分。镇之,你莫再多言,否则我便要送客了。」 她不愿猜度何定这些话后的用心,无论如何,昭宁帝恐怕当真时日无多了。今天所见的那青年人形容尚还歷歷在目,已宛若行尸骷髅,一旦王御殡天,将来,总是好过今日。 何定亦随着她站起身来,竟说出她的心声:「陛下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太医说了,怕是熬不过年底……」 姜涉心里一冷,急道:「镇之慎言。」 何定却并不听她,仍在侃侃而谈:「而今太子薨逝,请如令试想,陛下百年以后,何以为继?」 「此事非是为臣者可以妄议。」姜涉隐隐已猜着了他的意思,手已按在机关之上,将要把暗室打开,「镇之,恕我失礼,不能留客。」 何定没有动,声音十分平静:「如令,我从前也信了家父的话,总想着虽则陛下任性妄为,但也未至荒唐亡国,等到太子即位,定能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我觉得杜承玄那般做无异于以卵击石白费力气,但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是我错了,我根本就没有资格瞧不起他,纵然他的做法或许是偏激了些,可他总算曾尽过全力,日后九泉之下,也无愧于我大兴歷代主君。反观我等,个个袖手旁观,吞声不敢言,还以为自己寻着了上上良策,终致贪蠹不能除,奸佞势益大,养虎为患,积重难返。 「其实陛下本非昏聩之君,都是我等纵容,才令小人得志,令这江山积弊已久,如今豫州殷鑑在前,若再一味放任下去,纵有贤君英主恐怕也难以力挽,如令,我求你扪心自省,永王殿下,当真能当此大任么?」 姜涉虽则沉默不言,但迟迟未将机关按下。 何定只觉有一丝机会,说下去道:「不错,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但该忠于君,又还是该忠于我大兴的江山社稷?如令,我求你再好好想想,若你觉得我说得没有半分道理,我立即便走,再不会来。」 姜涉沉默良久,方才道:「是谁?」 何定勐然抬起头来,声音中难以遏制地带了一点喜意,「是敬王殿下。」 第251章 听见何定说出那个名字,姜涉到底还是有些意外。她早知太后对敬王一直有所防备,却不知原来敬王真有野心,且连何定竟也为他做事,都不知还有多少人甘愿凭他驱使。 不过这京里的风雨她并不想管,她只要能带兵北上,定豫州,平漠北,便于愿已足。 但何定既然会来找她,并说出这一番话,那么不论他们所图在甚,恐怕她都难以全身而退。也是,身在朝中,又如何能不染尘埃。 且,难道她真要由始至终,就这么束手旁观么? 她松开手转过身去,望着何定,淡淡道:「想让我做什么?」 何定露出一个酷似从前的笑容,口气轻松不少,「只希望如令能劝劝陛下,慎重思虑身后之事。」 姜涉并不相信便是这样简单要求,依旧审视着他,「只是如此么?」 「是。」何定点头,「如今朝局动盪,若有大变,实在不妥,王爷的意思,还是尽量安稳地解决此事。」 那倒确然如是,当今朝廷再容不得一点错失,姜涉看着何定眼中隐隐的期待之情,语气依然无波无澜,「只是……你同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我不肯答应,反而走漏风声?」 何定摇了摇头,竟尔笑了,「我方才也已说了,设若如令不肯应许,我等自然不敢强求。至于说与不说,王爷也说了,都听凭如令主张。」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十分诚挚,「如令,王爷很相信你。」 信她么?她却是不敢信。她见敬王的时候不多,只记得他是个最温和好相处的性子,连永王都敬他爱他,深信他不疑,可谁知他能将心意藏得半点不露,背地里却是要夺他皇位,无论是有着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终归是一种背叛。她敢信么?她岂敢信,她情愿去信永王,纵使口不留情,心中总是坦荡。可是这江山……这她们姜家歷代为之奋战的江山,真能託付于他么? 第512页 只不过……听罢这些话,她心里竟也有了动摇,要恩义又要声名,如此迟疑不决,又有何资格去看低他人? 她暗中自嘲一笑,面上仍是半点声色不露,「就算信我不会透露,但我若真对陛下提起,难道陛下不会心生警觉?王爷就不怕反而弄巧成拙么?」 何定微微笑了笑,还未及言语,姜涉看在眼里,却也霎时瞭然,「是我失言了。」 何定含着歉意道:「并非是信不过如令,只是……」 「镇之你无须解释,我明白。」姜涉打断他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计划周全,又何必来寻我?再说我的话,陛下也未必肯听。」 「如令难道还未发觉?」何定摇了摇头,神情中带出些诧异来,「陛下他只信你。」 姜涉只觉荒谬,昭宁帝最提防的恐怕从来就是他们父女。若说昭宁帝真的还能相信什么人,那也非邓衮莫属;若说亲近,永王岂非更加亲近;纵使皇家不敢信骨肉兄弟,那么杜国丈、杜奉,哪个不更为他尽心尽力? 何定似是看出她的质疑,很平静地道:「三省六部都被拒之门外,陛下若是不信如令,又岂会单独见你?」 姜涉蓦然抬眼盯住他,语气却仍然竭力压得平静,「王爷消息既是如此灵通,想必也该清楚,那是因着军情要务……」 何定却也摇了摇头,「陛下性情多疑且善变,若真为军情要务,一早请进诸位大人。其实我亦不能确信,但王爷既如此说,那想必不会错。」 如此看来,凉州一事,何定到底并不知晓。姜涉又看了他片刻,方才移开视线,听着烛芯燃起噼啪响声,几不可察地嘆了口气,终于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何定道:「如令请讲。」 姜涉抬头望进他的眼睛,「太子的病,其因为何?」 何定面上瞬间闪现出惊诧之色,身子亦不敢置信地发起颤来,「如令难道怀疑王爷?王爷一心只为我大兴的江山社稷,决不是为一己尊荣!」 他显然动怒,姜涉仔细看过他的反应,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嘆道:「镇之息怒,我亦并非有意疑心,只不敢不做确认,既是如此,那就是上天薄我大兴。」 何定怒气犹似未平,但听她说罢,却也不禁嘆息一声,「若是太子尚在,我也不敢行这等乱臣之事。」 两人都沉默了一剎,姜涉方才又道:「离京之前,我会进宫一趟。」见何定目中透出来欢喜来,又在他开口前摆了摆手,泼多一盆冷水,「但镇之莫要抱太大希望,我未必会说什么。」 「我也不敢多求,全凭如令心意。」何定肃然一躬,平身后望了眼烧去一半的蜡烛,「天色已晚,我也不多作打扰,这便告辞了。」 姜涉亦没有留他,「我送你出去。」 何定没有推辞,跟在她身后出了暗室,行了几步,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了想,或许先说与如令知道也好。」 姜涉回身将机关扣下,「镇之请讲。」 何定神情中似带了些喜色,「子宏他回来了。」 姜涉一时却未想起他所指是谁,不由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何定瞧她满面茫然,却也没再多言,只笑着摇了摇头,「那也罢了,不是甚么要紧的事。」 姜涉微微点头,也未追问,两人转过屏风,却见姜勇已候在外面,见她出来,便上前与她耳语几句。姜涉瞧着案上摆置的一长一小两只包裹,方才想起曲六么日前所託,「是了,这架琴……既然镇之回来,也当物归原主,总算我不辱使命。」 何定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神情微微一怔,继而慢慢地行了过去,伸手将要触及之时,却又收回手来,「她过得可还好么?」 姜涉看着他的一举一措,「倚楼姑娘嫁了位陶工,家里小有积蓄,夫妇和乐,去年才添了一位千金。」 何定瞧着那古琴笑了笑,「那就好。」 「还有……」姜涉指了指一边的小包袱,「当年秦姑娘和江姑娘托我带给你的药茶与方子,还有些食补的偏方,家母也曾试过,还极有用,不过现在就只剩着药方,镇之可一併带走。」 「难为如令竟还记得,不过瞧我现在这副模样,却也用不着了。」何定又笑了一笑,视线仍是须臾不离那长琴,「至于这琴,带去也不方便,还是请如令替我保管,日后再来讨还。」 姜涉没有多说甚么,只轻轻颔首,「那么,我送镇之出去。」 何定看了她一眼,却叫她留步,只道有姜勇便足够,姜涉也未太过坚持,立在门边,看姜勇带着他转出迴廊,不觉轻轻地嘆了口气。 但觑方才情形,也不知他究竟是情根已除,还是痴心仍旧。 不过这些终究算不上紧要。 她想着何定与她说的话,想着敬王,想着昭宁帝,想着永王,甚至想起先帝与晋阳,只觉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是拖着步子往回走,打算且放下一时片刻,先看那豫州战事。但终归是不能完全抛诸脑后,行着行着,她蓦然想起一事,不由得站定脚步,心中大异。 子宏么? 怎地那修道求仙的清净门人,都要再入这俗世纷争? 第252章 是了,她竟是全然忘了,何定和敬王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既是如此…… 姜涉不自觉地嘆了口气,却也终于在心底做了个决定。 第513页 尔后几日,她只怕徐速和永王又来多生事端,便吩咐了姜勇用心拦住概不见客,不过她其实也未能再安坐于府。史文度战败的消息终于传了开来,她一时要与兵部议战核查军备,一时要与户部周旋催发粮草,一时还要记挂着誓军立志,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不敢有一点马虎,着实也没在府里待多少时候,更无暇去管何定嘱託。 在这诸事之余她偶尔思及凉州,心中更是难定。她不知瞒下凉州消息,究竟是好是坏,若能顺利解围还好,如若不然……是以她必得从速平定豫州。时不我待,可偏又急不得,事情总得桩桩件件理明白,等终于筹措妥当大军集结,也已是七日之后。 她才得出空闲,入宫与昭宁帝辞行。 郑谙一路引她到了地方便悄悄告退,这大大小小的宫殿在她眼中原本都是一般模样,只是看这殿中摆设,却好像是有几分不同,没有古铜丹炉亦没有缭绕不散的香火青烟,往日常放下来的厚重帘幔今日也都拉起,不过因着并未点灯,天色太过昏沉,显得殿中仍有几分灰暗。 「表弟来了?」 昭宁帝坐于案前,正将一卷黄轴展开了举过头顶,抬头专注地瞧着。她进去时他也仍未动弹,只漫不经心地招唿了一声,要她平身,倒是站在一旁的邓衮向她颔首致意,而后悄然退了出去。 昭宁帝似乎看完一遍,终于垂下那细瘦的手来,将捲轴在案上铺平,又取了大印仔细地盖上,低头去唿地一吹,才拍了拍手,向她说道:「朕已拟好了旨意,等退了胡虏,定了豫州,就追封姨父为护国公,这次可不能再推辞不受了罢?」 姜涉心头一哂,这死后哀荣,她与姜祁都不在乎,何况现在岂是提这个的时候?「陛下隆恩,微臣父子感戴不已,只是……」 昭宁帝打断她道:「朕知你心中顾虑,但朕信得过你,凉州定会平安无事,豫州也终究翻不起风浪,朕只是怕没有机会,亲自与你庆功。」 姜涉听得心头一跳,即刻跪下去,「陛下何来此言?陛下洪福齐天,定能长命百岁……」 「这等违心话就不要说了,朕的身子,朕自个儿清楚。」昭宁帝却是笑了笑,「快起来罢,朕有些倦,便不过去扶你了,坐近些,咱们兄弟两个好好儿说会儿话。」 他今日的语气倒是平静清和,不似先时胡言乱语,姜涉听得心中微震,忍不住偷偷瞧了他一眼。这一将长发束起,便将他的精气神暴露无遗,原本肖似先帝的五官早已瘦脱了形,更无一丝一毫活气,似足暂寄人间的行尸走肉。只这一眼她便晓得,何定没有骗她,昭宁帝,怕是真的再无多少时日了。 「怎么?不肯过来么?」昭宁帝的语气里生出了一些倦意,「也罢,还是朕诚意不够。」说着就要站起来扶。 姜涉到底没敢叫他起身,赶紧站起来挪步过去,在他示意的空处坐下。 昭宁帝亦摇摇晃晃地又坐下去,脸上苍白得无一分血色,喘了口气才道:「表弟心中是在怪朕罢?朕知道,这些年,朕大概是做了不少煳涂事。」 姜涉心中本有微澜,可听了他这一句,却反而平静下来。她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忽然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到这儿来,她也始终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初她接到进京旨意,以为他是猜忌心重的君王,只想着装聋作哑躲个安稳,有朝一日得以重回凉州;初见他时,只觉好像也并非一个阴郁君王,不过服食丹药委实荒谬,叫她心存些许轻蔑;但后来他亲来将军府问她是和是战,她不禁对他有所改观,以为他是能屈能伸心中自有韬略;他虽则偏信邓衮,可也任用杜奉,罚了杜国丈,又惩治贪腐,她以为他到底不误大事,可之后他偏又和谈,不肯出征,还执意将晋阳远嫁,如今漠北又反,她实是猜不出当初他是作何打算;后来太子病重,他却不理朝政,又要各州修建祈天台,她本以为他是爱子心切一时煳涂,且在玄澄观被挟持时毫无惧色,兼要严惩邓衮,她总算欣慰他并未不可救药,此时仍能亡羊补牢重整朝纲;但后来他却又言而无信包庇邓衮,换个说法要建祭天坛,尔后凉豫失利,江山疮痍,他还能躲进宫中袖手不管,又说些成仙得道的疯话;经此种种,她实是对他心灰意冷,再不存一丝一毫冀望。 直到如今,他就坐在她身侧,以一等平静的语气说着自己的过错,她却根本不觉他有丝毫忏悔之意。她只是觉得奇怪,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明明是一母同胞,父子血缘,怎就会有云泥之别至此?他怎么能够把这江山和他自己,都折腾到这等地步? 「朕也很清楚,谁叫朕并非人君之选。」他说着话咳嗽了两声,「等朕死那一日,恐怕真得披髮覆面,无颜再见列祖列宗。」 姜涉没有言语,她心里亦这般觉得,她只是在斟酌考虑,若是她真的提出皇位后继人选,他是会恼羞成怒,还是…… 「表弟可是有话要说?」 姜涉微微一震,险些便要抬眼看他是什么表情,但终于还是忍住,听他用仍然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表弟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今日我们并非君臣,只是普通兄弟,说些寻常家话。」 姜涉想了一想,终于说道:「陛下如许宽和,微臣便斗胆妄进一言,如今豫州之乱未平,朝野人心惶惶,臣知陛下哀思深重,但当此之时,仍应以家国为先,微臣斗胆,请陛下重设明堂,再理政事,若陛下果然不能,臣亦恳请陛下另许一人暂理朝政。」 第514页 昭宁帝良久未言,半晌方道:「那依表弟之见,这个人选,该当是谁?」 姜涉手心里已出了汗,仍是咬牙说道:「微臣以为,敬王殿下忠信仁笃,可当此任。」 昭宁帝听罢竟轻轻地笑了一下,口气依然不辨喜怒,「连表弟也这样觉得么?」 「微臣罪该万死。」姜涉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心中没有实底,翻身欲跪,却被他伸手搀住,「朕说过了,今日你我只是普通兄弟,寄语家常,何来罪该万死之说?至于这最后一件煳涂事……」 「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朕。」 姜涉出得殿来,耳边仍迴响着昭宁帝适才语声,心中微觉不安。举目只见天色愈沉,浓云如染,风起时带来一阵潮意,她伸出手去,竟有水滴沾于指腹。她出神地看着那小小水珠,不觉又生起一股担忧,只盼这雨莫要下得太久,盼着豫州是风清日朗的好天气,一转念却又想起豫州之灾本在干旱,不觉又是一嘆。 站了片时,郑谙已将雨具取来,她道个谢字,最后回望一眼那幽深宫殿,便大步走去。 昭宁帝仍坐于案前,视线不知落去何方,许久未动。 邓衮不知从何处端着烛台转出来,将它轻轻放于案上,轻声道:「陛下,落雨了。」 昭宁帝半晌未言,许久才忽然开口:「一层秋雨,多一层寒凉。」 语声极轻,恍若喃喃自语。 邓衮也未回应,只立于一侧,目光平视,面色无异。 唯殿外雨声,连绵不绝。 第253章 推开窗的一瞬,秦採桑心中油然而生一阵烦躁。 举目但见万里无云,一碧如洗,太阳虽还只露着一点微光,可还是看得出有作接着向上爬的努力,摆明了又将是个响晴的天。要不是气候渐冷,她都以为这仍是酷暑时节,而非小雪方过。 她不自禁地嘆了口气,有风无雨,日復一日,也不知这灾荒可还有个尽头? 收了视线往院中一扫,便见阿诀把手里书册又翻一页,依然以平平淡淡的语声念道:「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她听的更想嘆气,将窗砰地合了,转身回去漱洗。那毫无顿挫的声音却还是追着她走,一来二去,听得她既有些无奈,却又有几分想笑。 这孩子平日里沉默寡言,人人都要以为他是个哑巴。她叫他每日清晨起来读书,还能多听他出点声音。 前些日子她也帮不上什么忙,闲来无事就窝在书房,知府衙门藏书倒是不少,包罗万象,且还有不知是哪任守官遗留下来的话本画册,藏在最隐匿暗格,无意被她寻到,看得倒是津津有味。有一日瞧见阿诀望着她发呆,便问了一句他可想看,这才知他竟不识字。 左右无事,她便提议教他读书。本以为要费一番气力,却没想到这孩子甚是聪慧,才短短数月,已经有模有样,能看得懂大概文字,叫她颇是感嘆。遥想当年,召明磊那小胖子朽木难雕,要她重复几遍也还是瞪着眼睛,傻乎乎摇头说不明白,这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还真有云泥之分。 唉,召明磊。 那小胖子还不知得怎么怨她,说不准已经派人来寻她,只他千万莫自个儿搅进这摊浑水,不过应该不会,他到底是召国唯一的继位者,总要以大局为重。其实她也很想回去,只是真的不得抽身,谁能想到这战事竟起的如此突然?再想想这些年,也是阴差阳错,她总是错失归家机会,只希望等这一回事了,当真能回去瞧瞧才好。 思及于此,她又是不禁嘆了口气,稍微振作了一下,而后擦净了脸,对着镜子挽起长发,又整了整衣衫,方才出得门去。阿诀早已把书册收拾起来,又将早饭端了给她,才吃到一半,只听院外响起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匆匆急急,如若雷奔,一听就知该是薛星虎身边的好兄弟郝大龙。 这样一大早,不知是有什么要事,不过以他的性子,估计按捺不住见面才说。 果然他人还未进门,已经嚷嚷开来,「秦姑娘,不、不得了……」 他是个身材粗壮的汉子,身长足有九尺,平日里同薛星虎站在一处,不是亲兄弟亦胜似亲兄弟,且他声音亦是雄浑粗壮,讲起话来就像在人头顶打个闷雷,也就阿诀并非寻常孩子,否则见了他这雷公相貌,怕是一早吓得啼哭战慄。 秦採桑自然不会惧他,虽则起先也觉得他颇有些聒噪,但后来相处久了,就知他平时还是有意收敛,只是激动起来无法自控,这也是人之本性,总归无法勉强,于是早就释然,此时瞧他闯进门来,也只笑吟吟招唿他,「郝兄弟别急,是什么事?慢慢说就是。」 郝大龙进得门来才见她正在用饭,赶紧道了声歉,才自个儿拉过张凳子坐了,喘匀了气说道:「秦姑娘,前儿失踪的几个兄弟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那边的……说是什么枝果校尉的,那小子还要见薛大哥。我看朝廷的兵马恐怕马上又要来了,秦姑娘,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致果校尉啊……这个节骨眼上过来,不知是有何说法。劝降么?或是请战?也不知领军之人是谁,会如严询所言,是姜涉么? 郝大龙兀自忧心忡忡,秦採桑倒是精神一振,三两口喝完了粥,站起身来,「来得正好,人在哪里?我去见见他。」 郝大龙连忙道:「绑了关在柴房里呢。」 第515页 秦採桑脚步由不得一顿,轻咳一声道:「嗯……很好。」 姜涉在大营中独坐,整理过数日来探马回报,心头仍有疑云密布。 她带兵入豫州已有多日,一路见多荒村空城,饿殍满道,昔年繁华锦绣,而今满目疮痍,江山如许,叫她义愤填膺,肺腑生寒,争奈满腔恚怒无处发泄,只落个日夜辗转反侧,心中熬煎。 全因这一路行来,竟是顺利异常,虽曾剿除几窝山匪,却不曾见到半个薛星虎人马,就是偶尔碰着一二留驻的属官百姓,也都说只知史文度兵败,不知洛阳境况。这一切反倒叫她愈发不安,遍观歷朝歷代,但凡有人起义,又得此大胜,总不能甘心就此收手,就算他薛星虎起先只为粮仓,但他身旁应有人指点,该当知道朝廷不可能纵容他安稳度日,况且他应对朝廷积怨已久,得此良机,本该一鼓作气、趁势南下才是。 以是她原料该在浮丘一带碰上敌兵,不想却始终风平浪静。派出的多路探马日日回报,却无一路发现敌兵踪迹,她忧心益甚,为稳军心,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得将回报一看再看,多加审慎,步步小心,唯恐再有错漏。 她自问应当无甚破绽,但就这么一路推进,沿途仍无风波,竟几乎要疑神疑鬼起来;直到将近洛阳,才终于叫她抓住了几名踪迹可疑之人,细审下来,确定是敌方探子,才始是略松一口气。 从他们嘴里未问出什么,倒也在她意料之中,思忖之后,终于没用大刑,仍是驻扎当地,只派人随他们一道入城,传书送信。 今日过了晌午便听人回报,说是那校尉返来,且还带回敌方的使者。 姜涉倒不甚意外,洛阳此举,若是不战,确有可能讲和。只是这终归与她对薛星虎的看法相左,她总觉若一人被逼无奈到要起身造反,那应是个烈火般的性子,开弓便不肯回头,如今有此局面,只能是他身边那人看清形势,见好就收,寻个谈判机会。 但她心底还是带有疑惑,若那人真能审时度势,也该会晓得凉州今日情况,怎么都不该轻易放手,是他为人太过小心谨慎,还是其中又有何变故? 罢了,她如今多方揣测,也终归难窥堂奥,既洛阳有人来,或许很快便能见分晓。 她吩咐下去升帐,等诸将聚齐,才命兵士带人进来。 只是纵她想过多般可能,却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跟那校尉一起进来的,竟然会是秦採桑。 她着男装也不像个少年郎,抱拳作礼的同时还向她眨了眨眼,眉目带笑,「将军,小人有几句要紧话,希望能单独禀告。」 列将或面露迟疑之色,或嗤笑不已,亦有人当场叱责,姜涉却并不见恼意,只瞧着她淡淡道:「若真事关紧要,倒也无妨。」 「小子当然不敢欺瞒将军。」秦採桑那诚惶诚恐的模样终归过不得关,姜涉在心底微微一嘆,瞧她又转头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发觉,她身边竟还跟着个孩子。 第254章 她也未动声色,只等着秦採桑安置了那孩子,便请她入了别帐,不急着开口,且亲手给她端一杯茶,「是干净杯子,不曾动过。」 秦採桑道了声谢,接过来抿过一口,转手又搁在桌上,望着她几番欲言又止,眉头微锁,竟是一副愁容。她生平怕是少有这等迟疑时候,至少姜涉从未见她如此,如今看在眼里,只觉甚是不安,一时间愈是不想发问,更无寒暄心思。 秦採桑似乎有同样想法,与她视线几度交汇又错开,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姜兄不是别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有两个消息,一个说不上好,一个算是很坏,不知姜兄想先听哪一个?」 她讲得很快,仿佛生怕被她打断,只是既然祸不单行,谁先谁后,又有甚么分别?姜涉微微苦笑,「照姑娘说法,看来是祸不单行,既是如此,也不拘先后,烦请姑娘一一告知。」 秦採桑点了点头,仍是没有立刻开口,又斟酌了一下才望着她道:「是凉州的事,不知姜兄可有耳闻?」 姜涉不由微微一讶,凉州的事,照理不该传到豫州这边,她正迟疑,秦採桑就似从她神情中瞧出了些什么,忽然嘆了口气,「罢了,我还是从头说起好了。」 姜涉自无异议,「如此,则多劳姑娘。」 秦採桑又看了她一眼,想了一想,这才徐徐道来。 原来她自那年离京,辗转又到洛阳,赶巧就撞上豫州大旱,百姓逃荒。她实在看不得这样情形,便逼知府开仓放粮,但凭她一己之力,却是开不了仓门,只得赶去汝中,寻知州取锁匙,不成想正赶上了薛星虎起义。 兵戈一起,苦的总是百姓,秦採桑无法坐视不理,便赶回洛阳叫池知府预作准备,又要他知会了州司马汪荟,叫他趁早发兵,亡羊补牢,才好消弭这场风波,以免铸成大患。可嘆那汪荟刚愎自用,原来根本未信汝中有失,也不派人打听,只当是无稽之谈,直到那边薛星虎一众逼到眼皮底下,始才着急忙慌地张罗守城。嘴上犹且说着不足为虑,转头就被人里应外合,打了个落花流水,洛阳既破,他倒是趁夜遁走,从此杳无踪迹。 事已至此,她虽把那汪荟骂了成百上千遍,也究竟是无力回天。但涵嘉仓毕竟是开了,她便带着阿诀隐在城中,且看那薛星虎是怎样人物,要是他是那等强盗恶霸,便擒贼先擒王,顺手除掉这个祸患。结果瞧了几日,却见他非但不扰民,且还发放粮食,为人又粗豪爽直,颇有侠风,看来的确是被逼上梁山。不过他先劫河洛再劫涵嘉,又杀官兵强取洛阳,走到这一步,想必早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怕是难以善了,要想活命,只得一反到底。 第516页 其实倒也没什么不好,江山更迭,改朝换代,都属常事,大兴的朝廷更是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早晚不能善终,不是薛星虎,也会是别人。只是战乱一起,难免会牵累无辜百姓,远在天边无能为力也就罢了,此事偏又撞到她眼前来,既有机会阻止,总不能袖手旁观。 她想了又想,少不得要尽力一试,于是去劝薛星虎急流勇退,她可帮他寻一避世地方躲藏。但薛星虎反要劝她入伙,只道皇帝昏庸,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他宁肯堂堂正正地死,也不要夹着尾巴做人。她好言相劝无果,不是不曾动念打晕他了事,只是再一寻思就知不妥,人各有志,何能相强?再者仍旧是那句话,纵不是他,也有旁人。 她很快便听说其他地方也纷纷有人响应,事情已不是劝走一个薛星虎就能了结,这一点星星之火,终归已成燎原之势。 接下来,就是朝廷大军压境。一边不肯降,一边不能纵,一边是群情激奋,一边却是所谓正义之师,大兴虽是千疮百孔,奈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冷眼旁观,看着起义兵被一步步逼退到洛阳,心里明镜也似——薛星虎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她其实颇觉可惜,又去劝薛星虎逃命或是归降,却再度被他回绝,也只得暂且离去,留在洛阳等事情收场。 可她没想到,这最后一战,竟是薛星虎胜了。 朝廷那将军兵败被擒,亦不肯服软,终自尽谢罪,各为其主,都是身不由己。洛阳城里欢声雷动,她看了也只嘆息一声,知道薛星虎再无可能回头,正要带着阿诀离开,没想到却被人找上门来,求她帮忙。 姜涉听及此处,虽也隐约晓得此人应是关键,可仍捺不住问她可知洛阳兵败究竟,秦採桑却只摇了摇头,示意她接着听下去。 「他自称严询,不是旁人,便是豫州知州。」 姜涉一惊,旋即只觉一头雾水,「秦姑娘说他是……豫州知州?」 秦採桑笑了笑,「姜兄一定不敢相信罢?我起初也是如此,听他自报家门,只以为自己听错。」 姜涉惊疑不定地点了点头,「的确……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不知其中又有什么缘故?」她虽然明白豫州之祸不能推在严询头上,可也觉得他未尽其职,后来朝中始终没得他消息,只以为他早死在兵荒马乱之中,但严询又是以什么立场来寻秦採桑,难道……他竟与薛星虎是一道么?她不禁悚然。 果然秦採桑道:「始才姜兄问我洛阳之战,那便是严先生出的主意,他说也是事出侥倖,阴差阳错断了官军粮道,又兼这边士气高涨,这才险胜。」 与她所料倒也无甚出入,姜涉一时实是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方道:「不知他又是如何与薛氏一路?」 秦採桑微微一嘆:「我知姜兄立场殊异,只是说句冒昧的话,姜兄一路行来,想必也瞧见豫州如今的样子,委实令人心寒。严先生却也不是起始便和薛星虎同道,只是在汝中被一併掳走,一路上瞧了太多,才终是下定决心,不破不立。」 姜涉实是无言以对,也不愿当着她的面说些冠冕堂皇的空话,便只揭过这篇去,「秦姑娘方才说,他是去求你帮忙,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秦採桑倒也顺着她的意思,只是神情又黯淡下去,「他同我说,北关出了事,幽并失守,凉州被围,问我该怎么办。」 姜涉早不是初次听闻此事,只是仍有种恍然如梦之感,定了定神才道:「严先生怎知北关事?消息当真可靠么?」 「他说他一直在留意北边动静,」秦採桑瞧着她的神情小心道,「严先生为人细緻,我想消息应当可靠。」 姜涉默了默又道:「那么姑娘如何回答?」 秦採桑毫不迟疑道:「我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知道。」 姜涉心中微动,抬头看向她。 秦採桑接着道:「他又问我,如果我是他,会怎么做。」 姜涉不动声色道:「姑娘又是如何作答?」 秦採桑道:「我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姑娘说得在理。」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想,可仍不敢确定,这个严询,究竟是何等人物? 「还未完呢。」秦採桑嘆了口气,「他最后又问我,如果我是你,会怎么做。」 姜涉不禁一怔,「我?」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啊,我正想跟他说我不知道,谁知他却自问自答起来。」 姜涉瞧见她那一闪而逝的无奈神色,终是禁不住露了些微笑意,「不知严先生都说了什么?」 秦採桑道:「严先生说,凉州之危,洛阳之患,二者不可得兼,若姜兄知道消息,一定会来洛阳。」 姜涉不觉一默,其实她根本没得选择,「那么严先生又作何选择?」 秦採桑抬头看住她道:「姜兄也看见了。」 姜涉想及一路所见,不禁蹙眉,「莫非……」 秦採桑道:「是,他劝了薛星虎,带兵北上。」 姜涉一时无言,她真是不知该作何感想,北关生变,朝中只想瞒天过海,竟是反贼却要北上平乱,岂不荒唐?岂不可笑?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有时想起这件事,真不知他是为了什么。」秦採桑沉默片刻,「想来想去,我觉得他啊,又可敬又可笑。」 姜涉琢磨着这两个词,却也不禁颔首,但她终归略略放下心来,「若这算是很坏的消息,那么说不上好的消息……」 第517页 「不是。」秦採桑却摇了摇头,「这是说不上好的消息。」 姜涉的心不禁一沉,几乎是屏住唿吸地望着她,她大概……是要说姜祁……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秦採桑笑了一下,但笑得十分勉强,「我方才没说,其实在做出决定前,严先生还是犹豫了很久,直到那天他来告诉我凉州……」 姜涉心头一凛,她这样的语气,倒不像要说姜祁,倒仿佛……仿佛凉州已经失守。 她突然害怕听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四目相对,她只觉秦採桑也看了出来,语气忽然放得很轻,「姜兄已经猜到了吧?他说,凉州已经失守。」 第255章 姜涉并非从未预料,但真正听到,仍是有剎那失神,顿了顿才又问道:「不知是几时的事?」 秦採桑怔了一下,尔后答道:「九月廿一。」 姜涉心中忽地一振,断然摇头道:「绝不可能。」见秦採桑面露讶异之色,遂又补充道,「凉州城高池阔,本就易守难攻,况且民风悍勇,可谓满城皆兵,纵是家父……过世,但上下一心,也绝不可能陷落得如此之快。」 秦採桑闻言瞭然,凉州不过三日即陷,在她而言确乎不能置信,然这却已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不觉大有不忍,压低声音道:「我知姜兄心意,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但凉州……此事千真万确,想来过不多时,朝廷亦有消息,还请姜兄节哀,早做打算。」 姜涉确也知道她不可能就此事骗她,不过是心里仍存着那么几分冀望,但终是晓得毋能自欺,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是一早占城,不知敌军现在何处?莫非是仍在凉州城中么?」 算算日子,便邮路再是不通,道途再是不宁,京中此时也该收到风声,只不知是还未来得及传到这里,又或……她原不敢深想,但随即又觉可笑,这么个千疮百孔的朝廷,岂还值得失望? 秦採桑瞧她神情顷刻间恢復如初,不禁小有诧异,顿了顿方才说道:「不是,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留驻,一路连下观平、镐府数地,前天刚得到消息,连枞阳都已丢了,严先生怀疑他们下一个目标是戢城,便想先去提醒守军,现在应在路上。」 姜涉听着点头,厉万成果真志不在小,严询所料应也无差,而今看来,恐怕他是要据冀州以争天下。只不过……她心头忽地一凛,冀州再是不济,事先也该听到凉州风声,一旦有所操练,也不该如此狼狈,究竟是漠北今番战力大增,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她将这个疑惑问出口,秦採桑神情便黯了一黯,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这便是那桩极坏的消息。」她还是面露迟疑,瞧着姜涉专注的目光,到了终于把心一横,「凉州城破,屠城三日。」 宛若晴空中响起霹雳,姜涉但觉眼前一黑,所幸她此时端坐桌前,有个依凭,才不至于支持不住,强打起精神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漠北与我世代深仇,阿鲁那做出这等事,倒也不在意料之外。只是此举一出,想必人人自危,望风而走,的确也在情理之中。」 秦採桑本怕她乍听消息支持不住,犹自忐忑不安,深悔自己冒失,却不料竟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抬头望她一眼,虽知她向来不动声色,可也未免实在太过冷静,敬佩之余,到底稍觉凉薄,「是,此举太伤人和,可谓天怒人怨,但也足以震慑人心,冀州守兵多不战而走,想必也是因此之故。也便是薛大哥听闻后不惧反怒,立刻便要带军北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姜涉听她言辞,神情依然不显,心中却竟不知怎地生出了一点若有如无的笑意。她恍过神随即大生讶异,一时忍不住数落指责竟有这般想法的自己,转念却又觉得荒唐无谓,仿佛一人分去两半,一半在冷眼旁观,仿佛无关己事,一半却是满腔怨怒,恨不得就将阿鲁那碎尸万段,两下里撕扯不定,心中时冷时热,最终也只不痛不痒地随上一句,「薛大郎确是个颇具侠义的好汉。」 秦採桑睨了她一眼,见她神情依然平静,竟然拿不准她是大悲之下反倒麻木,还是真正未往心中去,不觉嘆了口气,「谁说不是?可惜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手底下到底都是些散兵游勇,若是戢城守军无心应战,也不好与之抗衡,更何况那厉万成算是有几分本事,所以姜兄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厉万成那名字叫姜涉霍然一凛,不由得收敛心神,「秦姑娘也知厉万成么?」 秦採桑面露奇异之色,「是,说来惭愧,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姜涉此时回过味来,心中实实在在地一凛,已是完全清醒,正为自己方才所想而惊惶,不觉起了满身冷汗,闻言尚是未曾平静,只顺着她道:「秦姑娘竟见过他?」 「是,不过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秦採桑忽地嘆了口气,「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姜兄。」 姜涉呷了口茶,已是尽力平静下来,闻言大奇,「姑娘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姑娘对我多有相帮……」 「姜兄有所不知。」秦採桑却是摇了摇头,「若不是那年我……唉,也就无今日之患。」 她语焉不详,姜涉不得其解,暂只沉默地听她接下去道:「年初在京城,若我执意当时就除了邓衮,想来也不会有今日之患。」 姜涉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并非姑娘的过错,姑娘已是担了天大风险……」 第518页 秦採桑仍在摇头,打断她道:「但我本可以做得更好,百密一疏致令功败垂成,尚不如不做。」 姜涉待要解劝,她那话却也说在她心里,如是她更加果决,岂非有许多事都可阻止?虽则也曾劝慰自己,祸患之根由并不在邓衮,纵然做了怕也无济于事,然而积少成多,或许果然就因着一事忍了,两事忍了,才至于今日,若是从一开始就不曾让步呢?她一时沉默,秦採桑却也同样无言,就在这样静寂之中她回顾方才言语,忽然间察觉出些许不对来,不由抬头看住秦採桑道:「那年自双歧一别,我与殿下是为太后寿诞兼程赶路,可秦姑娘如何竟还在我等之先?」 秦採桑避开她的视线,「姜兄如何突然说起这个?那是我与色空和尚本就有隙,好不容易听到他的消息,只是想寻他出气,才会着急赶了过去,后来也是因为他,才使石头教有机可乘,害得……罢了,都是些过去之事,也不必再提。」 「确是些陈年旧事,我也不愿提起,只是心中实有疑惑,若有得罪,姑娘大可不言。不过那位色空师父,当年被厉万成请去为唿唿尔汗保驾,行踪当极隐秘,姑娘怎么偏是此时收到风声?」姜涉仍然看着她,越想便觉其中另有隐情,「我不知姑娘是否受人欺瞒……只是年初在京中,姑娘曾与我说过一句话,那时姑娘说,这次便一定万无一失,姑娘于我从来只有恩义,何曾出过什么差错?我实愚钝,还望姑娘替我解惑。」 「我曾这样说过么?」秦採桑作出一脸茫然,「怕是姜兄记错了。」 「纵然是我记错,可方才姑娘还曾提及那年,不知那年又是何年?」姜涉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姑娘仍不肯明言相告么?」 秦採桑嘆了口气,「姜兄何必为难我?实在是没甚可说。」 姜涉自顾自道:「姑娘既不肯明言,那我便斗胆一猜,我想姑娘无缘无故,也不会理这些朝中之事,莫非是有人拜託姑娘的么?」 秦採桑仍是摇头,但姜涉看她神情中闪过一丝错愕,已知自己所料不错,嘆了口气又道:「我想那人……是曲千秋曲先生罢?」 秦採桑终于未再躲开她的视线,倏忽间又嘆了口气,「姜兄啊……」 她不必再答,一切都已不言而喻。 姜涉百感交集,原来这便是当初他为她做的安排。江湖人人都说他能算尽四方事,解尽干坤意,那么成也败也,乃至今时今日的一切,是否都在他意料之中? 若是命途当真已定,他请秦採桑帮手,又能如何? 只是……「师父」当年应当不会将内情悉数告知才是,那么,秦採桑又是如何得知?是猜测么?还是……她心中起疑,却不敢多问,「师父」,竟这样信得过她么? 秦採桑却像是瞧出什么端倪,「姜兄放心,他倒不曾提过什么,这其中的缘故,我起先不知,后来……猜到几分。其实是……有些冲动了。」她说得隐晦,当年漠北之事闹得风风雨雨,又曾有刺客之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色空和尚与厉万成为伍,却是千真万确之事,若要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缠住色空和尚,还能是为着什么?只是不论他们所谋为何,依现在看来,终究是未能如愿。她虽不知姜涉与曲千秋之间是何渊源,但到底是她言语有失将曲千秋出卖,又没做成他所求之事,间接酿就凉州之祸,心中总归是怀着歉疚,「总之姜兄不必理会那样多,总归是我有负所託,必当将功折罪,至于其余捕风捉影之事,不过无中生有,我一概不知。」 她说得坦坦荡荡,眸光清明无一分可疑处,姜涉不觉自惭形秽起来,「秦姑娘言重了。姑娘本是好意相助,事既不成,也是天数使然,姑娘不必挂在心上。」 其实时至今日她也仍然不解,姜祁从不是冒进之人,为何当年会有那般决断?能除去阿鲁那固然好,若除不去,能将他困在京中,也算妥当,可姜祁偏偏一意孤行,要派精锐立地除之。她想不通,姜祁怎能肯定,昭宁帝一定会放过阿鲁那?莫非真是天数么?是「师父」预先算到这一切,而父亲非要逆天改命? 「天数使然倒也未必,不过是诸多意外成就,若真能掐算到世事命途,那岂非干脆阖眼待生死一日便罢?我是不信的。」秦採桑却不爱听这样的话,「总之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姜兄尽管说话,我必尽我所能。」 姜涉待要劝她毋再理会此事,但看她神情不忿,想来终是劝她不住,索性也不再虚言,终究向她笑了笑,「便先谢过姑娘了。」 秦採桑见她没提劝她离去之话,才始少去几分不知何由的恼意,道:「姜兄客气了……」她还想再说几句,却有人在外头求见,言是阿诀有事寻她。她也只好打住话头,与姜涉告辞,出得帐去,却忽又想起一事,急回身时,却见姜涉伏于案上,埋头双臂之间,肩头微微颤动。她脚步不由一顿,始知他不是不在意,只是仍是全力掩饰,不肯露出分毫,不觉暗自一嘆,悄然转身。再出帐时,那帐前的卫兵反应过来才要作声,却被她拦住,随着一旁那通传的兵士离去。 第256章 姜涉好不容易撑住等秦採桑出门,一口气泄去,只觉疲惫非常,在案上伏了片刻,才唤人去寻来北郡地图并严询、厉万成的履歷。 非是她不信秦採桑言语,实是兹事体大,说起来又简直荒谬绝伦——那一干起兵造反的悍匪,眼看能打到京城赢个皇位,结果却竟转头不顾后路地去迎击外寇,就不怕有那心狠手辣的,拿他们一併做了功劳么? 第519页 如此匪夷所思,真想知京中那诸位听说后,会是何等神情。 呵,或许都见怪不怪。姜涉轻嗤一声,先翻开那捲北郡地图,依着秦採桑所说的几处州府一一走过,便知她先时所料不错,厉万成果然是存了列土封疆的心思。 望戢城而去…… 她将身子向后一靠,望着图上连成一片的山形地势险关要道,不觉轻声一嘆。 冀州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唯独戢城乃前朝旧都,水陆连横,四通八达,坐拥地利人和,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给厉万成拿下戢城,前有豫青两州阻隔消息,后有霹雳手段震慑民心,他只需再拿下几个重镇,遣人截断一渡、绥阳,便等同于掐住冀州命脉,那么分。身乏术的朝廷也只得望洋兴嘆。纵然其事不成,但要拿下戢城,他亦是进可攻,退可守,数载后一旦民心归附,遂是朝廷大患。 乘虚而入,攻其不备,他实在是选了个好时机。 只是为成此事,他竟勾结外夷,蛰伏数载,其心计之深重,心性之坚忍,可见一斑。最可笑是当年朝中几乎人人都取笑于他,话他白献殷勤,如此讨好邓衮又有何用?还不是不得重视,被人过河拆桥,遣去漠北苦寒之地。 如今想来,或许当年他与阿鲁那早在路上就有勾结,以他为人心性,若与阿鲁那同道,那么晋阳独自一人,又毫无戒备,如何斗得他过?指不定便是被他欺瞒,以为他是真心要建功立业,奏报中还有许多好话。 也是她识人不明,当年对他尚存可惜之心,若她能多提醒晋阳一句,今日也不会是这样收场。晋阳……晋阳,也不知她如今可还安好,厉万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应该不会容她有失,但如有万一……她不敢深想,此时也顾不得深想,将地图推在一侧,又伸手去拿厉万成的履歷。 其实她在京时已与姜沅看过一遍,不过后来又叫人去暗访他平生之事,只是今日再看,却也不曾添多几何。他原是永兴七年生人,京城人氏,大正元年募军入伍,戍边西羌,后被徵调援凉,累有战功,升任队率,加轻车督尉衔。昭宁二年平调城防营,昭宁四年后奉旨协助缉拿花怜月,又因破获常山镇兇案,升昭武副尉,迁并州四部军候,后因护送唿唿尔汗入京有功,升昭武校尉衔,另有赐赏。 半生载于纸上,也不过寥寥数行,却是瞧不出其为人心性,但功赏未均,或许是祸患之始。 她又去看严询,虽是更为精简,但却叫她吃惊不小。 少负才名,弱冠取仕,被道元帝钦点作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三年后放任吏部主事,本该自此前程无虞,一年后却因父丧丁忧,期满后起復工部主事,然不过半载,生母过世,又三年后外放桐庐知县,任满迁任申城刺史,后连任六年南平知府,昭宁九年擢升豫州知州,这一路虽有波折,但任上政绩斐然,将来前途仍不可限量,可他偏又封印挂冠与反贼为伍。 姜涉不觉嘆息,看他任内举措,确是想为百姓做些实事,奈何国将不国,君将不君,灰心失望下干脆不破不立,却也与何定所为有几分相似,而今因凉州变故而生出反覆,大概可信罢。 只是信与不信,如今却也左右不了大局,无非多加一层小心便是。 她微微一嘆,颇有些自嘲之意,视线又落去地图之上。 厉万成想吞下冀州,他就必得抢在朝廷动作之前拿下戢城,可他又不能逐城而走,若后方不稳,纵然得了戢城,他也未必能守住,是以他行军再快,也总有极限。算算时日,姜沅早该到冀州地界,她向来稳妥,又善机变,若知形势,必能立断。只要她能抢先一步守住戢城,号令冀州各郡来援,等她北上会合,上下一心,假以时日,冀州可定。 若她赶不及…… 她心中微冷,戢城若再有失,无异于陷去半壁江山,那时人心惶惶,只怕无心思战。 更有甚者,烽烟四起,天下大乱。 不,决不能至此! 她勐地摇了摇头,扯过地图,一边快速思量着如何行事,一边瞧着图上要塞关口,不意间瞥见那一个「凉」字,顿觉胸口一痛,血气上涌,那桩桩件件浮上心头,竟是再无法迴避。 秦採桑虽是轻描淡写,只以屠城三日草草带过,可漠北手段向来暴戾,她岂会不知那该是何等惨烈?她只是不敢细想,不敢想姜延如何,瑞叔如何,姜廷父子如何,全军将士满城百姓如何,不敢想姜祁死后亦不得安稳,不敢想鲜活的一条条性命如何变成遍体鳞伤的尸首,她不敢想,可惨唿声却就在她耳畔迴旋。她满身冷汗,将双拳紧攥银牙紧咬,把阿鲁那与厉万成的名字翻来覆去地念了许多遍,只盼他二人千万莫要短命。 但纵能活拆其骨,生啖其肉,怕是亦难消她心头之恨。 她恨极他们,更恨极自己。若当初不管那甚么皇命猜疑,拼着担起罪过也要斩草除根,凉州也不至遭此大劫。 许久后她终是松开手去,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慄,掌心已被指甲戳出几道深深红痕,可她反而觉出一种痛楚着的清醒。 凉州……已然如此了。 失了凉州,紧接着便是观平,镐府,枞阳……秦採桑说这几地已失,只不知又是如何境况,她适才实是心神失守,独独念着凉州之失,一时再难顾及其他,不过秦採桑未提,想来应无大碍。 第520页 她的视线自图上滑过,心中渐成一派清明。 凉州丢不得,可凉州却已失守;戢城丢不得,但戢城亦未必能守住。无论如何,她只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当务之急,总归还是尽快将军北上。 她将书简收拢了推去一侧,先起了个草稿出来,想了想,本要叫人去请秦採桑过来,谁知她却自己先至,进来笑道:「近来总是煳涂,竟把最要紧的事忘了。」她递过一封信并一份奏摺,「这是严先生托我转交给姜兄的,还请姜兄先过目。」 姜涉谢过她,将那奏摺搁到一边,拆开信看,只见果然是一笔好字满腹文采,把所有事都一一言明,竟无分毫隐瞒。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秦採桑,秦採桑正低头把玩剑佩,若有所感,忽也抬头望来,「姜兄看完了?」 姜涉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姜兄有甚么话,尽管直言。」 姜涉道:「其实严先生……本不必以实相告。」问出口的瞬间又顿时后悔,或许她并不该问。 谋逆终归是大罪,纵算一时无事,日后也总是个隐患。而严询本来分明可以将一切隐去,只说他劝得薛星虎归降,岂非大功一件,况且更易取信于人。纵然不愿隐瞒,又或是怕瞒不过人,纸面上的文章也不必如此坦诚,白纸黑字地落了实处,谁知将来会否被有心人利用。 或许这便是君子坦荡罢……她不禁自嘲,严询如此,秦採桑亦如此,而她纵有千般理由,也到底是小人之心了。 秦採桑竟然嘆了口气,「也就是姜兄我才说的……其实如不是坦诚相告,我可真没把握能瞒得过姜兄,若是被姜兄查出来,那时候先失了诚意,反而误事。至于严先生,我猜他应该也是这样想,既然决意和盘托出,若是不写个清楚明白,岂不是还要姜兄代为隐瞒?其实,我倒觉着他就是算准了姜兄你会心有不忍,反而会多为他美言。」 姜涉不禁失笑,竟是这样缘故么?倒也不是说不过去。「若果然如此,秦姑娘这般,岂不是将严先生卖了个干净?」 「我都只是瞎猜。」秦採桑也笑了笑,「再说姜兄心中自有定断,也都不会徇私偏颇。」 姜涉不禁一嘆,「秦姑娘倒是看得起我。」 「姜兄又何必妄自菲薄?」秦採桑眨了眨眼,「其实说起来,我本不打算把信交给姜兄的。」 姜涉真正愕然,「为何?」 秦採桑笑了笑,「因为我知姜兄一定会信我,我也想给严先生留条退路。」 姜涉神情不明地审视她,「秦姑娘这样说,是当真太看得起我了。」 秦採桑嘆了口气,语声中含着几分煞有介事的苦恼,「我也不晓得为何会这样想,但姜兄不就是信我了么?」 她语声本已略带了几分冰冷,却忽看她眉眼带着狡黠笑意,绚丽如三春烂漫,不由心中一动,忽而也没了那等猜忌之意,终是禁不住笑了一下,带些无奈,却也带些不明所以的释然,「既是如此,秦姑娘缘何又会改变心意?」 或许她说的对,她确实是信她,不知所起,但自当初洛阳相见,一至如斯。 秦採桑笑容微敛,「其实也没甚么,再一想,就知道还是不能如此,这么做,好似把你们两个都得罪了。」 姜涉未动声色地瞧着她,也没再到底没再追问。 沉默片刻,秦採桑忽然又道:「对了,阿诀说,他瞧见营里有些将士面白色虚中气不振,怕是水土不服,再者饥荒未已,也该防着时疫,他有说给我几个土方,姜兄回头叫郎中去记一下罢。」 姜涉道过谢才反应过来,「阿诀……就是与姑娘同来的那孩子么?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医术,真真不可小觑,莫非也是小竹林弟子么?」 「那倒不是,他有心拜入小竹林,但能不能成,还要看缘分。」说着话,秦採桑眉头微微皱起,「说起来……就算是路上捡的罢。」 姜涉闻言一默,知这孩子怕是豫州灾民,就也未再多问,两人又随便说了两句,她便差人去请齐诸将,传阅过严询的信,问他们有何见解。 便看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好半晌才有人出列道:「将军,怕是不妥罢?贼人狡狯,想必其中有诈。」 一言既出,就有人纷纷附和,都道不妥,待问起他们筹谋计画,却又都支支吾吾起来。 姜涉暗嘆一声,视线在帐中扫过一圈,正要开口,只见列中却又行出一个人来,拱手作礼道:「将军,末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涉瞧他一眼,「今日本就是为着大家参详,史校尉有话直说就是。」 那史校尉便道:「多谢将军,那末将便斗胆了。」他始终垂着头,说话不卑不亢却掷地有声,「诸位大人所虑固然极是,但依某愚见,以贼人之狡狯,若其中果然有诈,又何必自曝其短,只言说服之事,岂非更易诱咱们入彀?」 他话音落地,另一侧就又走出一人,姜涉看时,却是梁州来的云麾将军张图,「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史校尉又怎知这不是贼人故弄玄虚的伎俩?」言罢又看向姜涉,告罪道,「某将僭越了,还请将军莫怪。」 「无妨。」姜涉微微摇了摇头,「两位所言都有道理,只是你我担负朝中大任,终究得小心为上,史校尉,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第521页 「将军,」史校尉上前一步,「末将愿带所部先入洛阳,若果然无伏,再恭迎将军入城。」 姜涉终是等到她想要的言语,点了点头,环顾一周道:「诸位以为如何?」 张图拱一拱手道:「有史校尉出马,自然万无一失。」 众人又纷纷附和,姜涉看在眼里,心中透亮。她知这些位大人不过是都心有顾忌,不愿作那打头的先锋,如今史钦既站了出来,又主动揽事上身,谁又会「想不开」与他去争?也罢,左右无甚风险,他见识倒有,不如且去歷练着,其他的,再看罢。遂就应他所求,等到他遣人来通报无事,才始拔营起寨,望洛阳城而去。 第257章 洛阳城果然是今非昔比,姜涉虽只在多年前经过一回,印象里却是好个繁华乡,宏大富丽之处未必不及京城。当时街巷人流如织,热闹非凡,而今却行人见稀,颇见寥落。 但,又仿佛与她连日行经之地有所不同。 她再观望片刻,终于恍然明悟,是了,是这城中仍有一股之前别处不曾见到的生气。 两旁商铺虽未全开,可仍有些在照常做生意,行人固然也迴避军兵,神情中却带着泰然,举止也仍自若,不似其他地方,或是根本不见人迹,或是每逢一个都惴惴不安如惊弓之鸟。 姜涉不禁回过头瞥了一眼半步开外的洛阳知府池百识,看他于手忙脚乱里还留意到她眸光回报一笑,只不动声色地微一颔首致意,便即收回视线,心中无甚波澜地想道:严询终归是把洛阳看顾得不错。 她安排人接管城中防务,先往涵嘉仓看过余粮,见城北的豫州四营几乎已空,便拨了一队人过去,另着人在仓城左近扎营,将薛星虎留下的人马暂归入右后军去,且与那郝大龙一个都统之职,便又带人去巡察军仓草场,检点军械草料,等一趟全转下来返还营中,早已时近日落。 她此时心中已大致有数,便叫众人各自回去,又谢过秦採桑与池知府几人相陪带路,转眼看郝大龙站定不动,似还有话要说,便笑道:「郝都统,本拟时间若足,就今日一起办了,但现在看是来不及,还累你明日叫齐手下兄弟,去寻曹录事登记造册,等到试炼过了,再定各人兵种。」 郝大龙脸色蓦地一沉,满心不怿道:「晓得了。不过我只是不明白,咱们在洛阳也不待多久,何必这么麻烦,生出许多事来?」 他早已不满多时,当初听说官军还要入城,就觉万般不好,依着他时,就该立刻拔营起寨北上冀州;一见着人是这样一个白面后生,不觉想起曾听着的那些传言,更是心中不喜;后来听他问东问西,又看这仓那仓,就知道他等官军根本信不过他们,不由越发不满;再之后又给他封了个劳什子都统,以为这般就能笼络住他,还将他们兄弟併入甚么后军不叫他们做前锋,愈发觉得他煞是瞧不起人,心里早窝了好大火,若不是给秦採桑拉住,当时就要叫嚷起来。好不容易忍到现在,却仍不见他提北上的任何事,实是再也忍不下去,当即发作出来。 池知府吓得连忙去拽他袖子,却被他毫不客气地推了个趔趄,他看这阿谀奉承的便宜官不顺眼也都好久了,此时性子一发上来,干脆直直地瞪着姜涉道:「还有,薛大哥和严军师都走了半月有余,此时也不知是好是歹,将军你就给我个准话,咱们到底几时北上?」 他一把嗓子响若惊雷,直能传出大帐之外,更遑论本就未行出多远的好些个大小将领。众人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努力将自己缩之再缩。这一路行来,他们早知这新上任的主将瞧着虽甚和气,行事却不好应付,若他心中主张早定,那是万万不敢违逆。毕竟是金枝玉叶一般尊贵的人物,又领着皇差,真箇要得罪了,休说前程,怕是身家性命都要断送。 姜涉仍是殊无异色,语气平静得不辨喜怒,「郝兄如此说话,不知是为公事,还是以私心?」 郝大龙不耐烦道:「甚么公呀私的,不过是要你给个准话,又何必推三阻四?」 秦採桑本欲说两句好话就拉他走开,听他又问出这话来,不觉暗中嘆了口气,望了姜涉一眼,便不再作声。 姜涉仿似未听到他言语,仍不疾不徐道:「不知郝兄是以自己为民,为兵,抑或仍为匪?」 郝大龙皱了皱眉,声音僵硬道:「自然是兵,你问这个做甚?」 「郝都统既然自认为兵,则当以服从军令为要旨,而今当众大唿小喝,逼问主将军情,我以为并不妥当。」姜涉神情淡淡,「邢军正,如此行径,依军法,该如何处置?」 被她点名的邢军正本也在不远处装作泥偶木雕,闻言只得赶紧快行了两步上前,恭敬回道:「启禀将军,依我大兴军律第一百单八条,出言不逊、不敬上官者,当杖一十;屡教不改、忤逆上官者,当杖二十;郝都统适才出言不逊,目无上官,一应行事,大不妥当,应杖……」他被郝大龙瞪了一眼,瞧他凶神恶煞状如勐虎,不觉微微地哆嗦了一下,「应杖二十。」 「你不答也罢,竟要罚我,甚么道理!」郝大龙反应过来,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我叫你一声将军,全看在秦先生的面子上,你别当是我怕了你……」 池知府吓得腿软,看秦採桑无意言语,只得硬着头皮抢话:「郝都统这是煳涂了,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第522页 姜涉扫了他一眼,仍是面无喜怒,池知府却是打了个哆嗦,一时间竟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便再去瞧邢军正,邢军正会意,缓了口气又道:「当众出言无状,辱及上官,是大不敬,按律可……可斩。」 郝大龙愤然道:「怎么?这才一入城,就要卸磨杀驴了吗?」 姜涉摇头道:「郝都统误会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该赏该罚,都依律例。」 郝大龙冷笑一声,正待嚷出个凭什么来,已被秦採桑暗地里扯了一把,抢先开口道:「将军说的是,军令如山,有过当罚,不必容情。」 郝大龙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秦先生!」 秦採桑也不理他,看向姜涉道:「只是郝兄弟初初入军,不晓军令,一时冲撞,虽则有错,还望将军从轻发落。」 「秦先生请见谅,」姜涉摇了摇头,「虽是不知者无罪,但军法无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杖三十罢。邢军正,就由你督刑。」 邢军正应是。 「多谢将军,如此已是格外开恩了。」秦採桑一推郝大龙,「还不快快谢过将军?」 郝大龙不情不愿,终于还是拱了拱手,铁塔似的杵在一旁,不再吭气。 姜涉停了片刻又道:「邢军正,待明日造册后,便再着人宣讲军律,务使军中人人熟记,今日尚可徇情,来日战阵之前,决无不知者从轻之理。另,再有因之求情者,并与论罪。」 她声音不大,但却隐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决断,四下一片寂然,只得邢军正恭声应是,又请郝大龙跟着他去。 郝大龙也不言语,昂首阔步地往前,倒把邢军正甩到身后。 秦採桑看了姜涉一眼,也没说什么,转身跟了郝大龙过去。 众人似才醒过神来,纷纷上前贊她英明,又道必定依法行之,约束各军。姜涉少不得板起脸来敷衍一二,看他们散去,深觉疲惫地将身往后一靠,须臾又直起身来,寻了各处军报来看。等邢军正前来復命,看秦採桑并未一同过来,不觉微微一嘆,也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便打发他离去,继续看起文书来。 夜半只觉冷风入帐,一抬眼便见帐中已是多了一人,她反应过来时那点笑意已经爬上嘴角,心中一讶的同时忙收敛了,不动声色地道:「看来任凭怎样巡防,总是拦不住姑娘。」 秦採桑似未留心,只很自然地拉了把交椅坐下,「此处本就不及将军府严密……何况,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在江湖行走多年,似州府重镇要寨,武林世家名门,王公贵人宅邸,大抵都能来去自如,便是皇宫,也未必不能闯一闯。」 「秦姑娘仍然如从前自信。」姜涉不觉苦笑,「所幸姑娘与我为友,不然……」 秦採桑面上含笑,「不然怎么?」 「没甚么。」姜涉摇了摇头,「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姑娘。」 「这个啊……」秦採桑忽然嘆了口气,「郝大龙无甚机心,只是脾气直冲,又向来跟在薛大哥身边,得众人高看,时日一久,难免心高气傲,今日姜兄小惩大诫,其实对他并无坏处。」 姜涉道:「但杖责三十,其实还是过重了,他可还好么?」 秦採桑面上浮出一丝笑意,「好,尚有气力大骂姜兄,怎么不好。」 姜涉也不觉失笑,「确乎是个性情中人,只是军有军规……还劳秦姑娘解劝一二。」 「我晓得的。」不过……秦採桑想起郝大龙咬牙切齿地跟她埋怨,姜家说是好了不得,凉州城不还是丢了么? 他越说越气,「我还听人讲,他为那儿女情就曾发了疯症,也不知真治好未,皇帝就叫他领兵,薛大哥说的不错,这朝廷果然是没救了。」 她便不禁嘆了口气,「我尽力罢。」 姜涉笑笑,「多谢。」 秦採桑迟疑道:「其实……」 姜涉抬头看她一眼,「秦姑娘有话,尽管直言。」 秦採桑应了一声,「其实他问的那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 姜涉瞧着她清澈坦荡的眸子,不觉嘆了声气,张口却是难言。 在京中她只草草练兵三日,勉强做得到个令行无阻,根本算不得周转如意,要对付薛星虎尚且未必十拿九稳,何况是应对漠北,应对阿鲁那,应对从未交手的厉万成。 再兼涵嘉仓粮草所余无多,贸然行军,未必堪行。 更有一条,她得等京中诏令。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如今毕竟未见敌军,何况她此行只有调度豫、青两州兵马的权力,纵使能齐聚二州军马,也未必堪用。 再者,若姜沅都赶不及守住戢城,那么她更赶不及,匆忙北上,福祸难料。 秦採桑看她迟疑,立刻便道:「姜兄若是为难,也不必讲,我只不过随口一问。」 姜涉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说不得的,不过是这等军马调动,都需京中旨意罢了。」 秦採桑嘆了一声,「倒是我煳涂了。」 姜涉只轻轻笑了笑,将案上文书整了整,言语间便无甚紧要,倒仿佛有些送客的意思。 秦採桑却是未动,「姜兄,时候不早了,还不歇息么?」 姜涉微微一讶,随即一笑,「是,看完这篇便去睡,累了一日,秦姑娘也早些回去歇着罢。」 秦採桑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有迈动脚步,反是看着她,眉头渐渐蹙起,「姜兄,你同我说句实话,你这些时日,是不是都熬到现在?」 第523页 姜涉抬起头来,「倒也不是……」对上她的视线,终于实话实说,「这些日子事情多些,实是睡得晚了。」 「虽是为了正事,可你总这样……总是不好。」秦採桑不禁嘆了口气,她如今瞧着她,只觉她心事重重,忧思过甚,终会劳损体肤,可她又不知该如何开解,说什么都觉太轻,思来想去,终是不觉再嘆了口气。 姜涉反倒笑了,「秦姑娘不必挂心,我早已习惯了,没甚妨碍的。」 秦採桑忽而想到什么,「姜兄,你给我句实话,你只是这段时日如此,还是镇日如此?」 姜涉知是失言,却再不好瞒她,「有一段日子了。」 秦採桑大有刨根问底之意,「究竟从何时起?」 姜涉只得道:「也没有多久,定还不到半年,实是没甚么大碍,不过是入睡晚些,倒还比旁人多赚些时辰。」 秦採桑却还不甘休,「是入睡晚些,还是根本没法入睡?」 姜涉不觉沉默片刻,秦採桑立时瞭然,脸色不禁一沉,这若是换了旁人在前,她便要开口责备,但一对上姜涉沉静的眸光,又讲不出来那些满是火气的话,「姜兄,夜夜难以入眠,可不是小事,纵你此时无恙,可天长日久,难免伤身,到时悔之无及。不管怎样,你明日一定要召军医。」 姜涉暗自苦笑,且敷衍她道:「我省得。」 秦採桑看她神情,只觉她根本未放在心上,「姜兄,你若是怕扰乱军心,又或是有甚么旁的难言之隐,我就带阿诀过来。他年纪虽小,医术却还算得上高明。」 姜涉连忙道:「不必了,不过是区区小疾,我明日召军医就是,多累姑娘挂心了。」 秦採桑看了她一时,不知想到什么,未再坚持,「好罢,那我不打扰了,姜兄也莫再看了,早些歇息。」 姜涉点头应声,瞧着她翩然而去,不觉微微一嘆,心中到底生出些许暖意,再拿起文书,想了想,终于搁到一边,起身漱洗过了,便即歇下。 第258章 可她到底是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多次,终究弃了安睡的心思,索性又琢磨起这大小诸事来。 说起来这个症候不长不短,确是已有了一定时日,可她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不过是夜不能寐,根本算不得甚么。只是在京之时她也不想叫姜沅担心,所以每夜若难以入睡,也就睁眼到天明,思量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有时到最后也迷迷煳煳地睡了去,翌日起来也是精神未敛,她既觉无甚妨碍,就一日再復一日,却就这样过来了。 但如今行军在外,她心中实是熬煎,更不舍把一丝光阴分给睡眠,因此不得入睡,于她反倒是一桩好事,至于撑不撑得住……她瞧着黑夜中朦胧的帐顶,想起那少女一脸关切的模样,不觉轻轻嘆了口气。 若是姜沅在时,恐怕也会如她一般,这样将一件小事大做,为她张罗起来罢?也不知她如今人在何处,可能及时将阿鲁那拦下。 若细论起,其实自相识以来,她实是从未与姜沅分开这样久。 姜沅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旁,少言寡语,却细緻周到,什么事都可以放手交给她做。 但遥想当年,她是真的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那个又瘦又小的倔强小女孩,后来会是她这样得力的倚靠。 初初带她回府之时,她总是执拗地随在她身旁,像道影子,无所不至,夜里也要守在她门边,不肯行开半步,她以为她是惊惧犹深,可每每送她回去千哄万哄,一转头她又已站在门外,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每夜都瞧着她睡去,但每回要走时便又会惊醒了她,久而久之,干脆就与她歇在一处。姜祁似乎想她有个同伴,所以也都默许,就这样同榻同眠,却也渐成了习惯。 后来说起当日情状,她就总忍不住取笑两句,姜延每回听了都很愤愤不平,说他当日也想少将军陪他,却被他爹抄起棍子狠揍了一顿。 「真正是世道不公!我不就比阿沅哥话多了些么?」那少年委屈又不服的神情宛然在目,她不觉失笑,随即却又长声一嘆。 其实她心里边明白,当年若没有姜沅,最先撑不下去的那个或许是她。 而这些年若没有姜沅,她一个人留在京城,恐怕也早已真正疯魔。 昔日天子挂帅,士气高涨,一路凯歌高奏,凉州城里一片喜气,人人都道,幽并指日可復。可谁能料到,就是这样胜券在握的大好局面,居然亦会一朝翻覆。 那瓦什阿当真是心狠手辣,竟以大部为饵,他则带数千精锐,占地势之利,打出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伏击。先帝亲冒矢石,终于带军杀出重围,可却因身中当胸一箭,终至重伤不治,消息传回凉州,她呆怔半晌,而后再伸手取一支箭。 长弓满引,箭箭红心,只是纵习得睥睨沙场术,又将以报谁? 后来她奉旨离开凉州,面上虽无表示,心中却时时沉重,姜杜氏遣散人众,缓行慢进,其实颇合她心意。她不想去京城,更不想面对那高高在上的一朝天子,仿佛这样就仍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那高坐龙椅的,依然是那意气勃发的英年帝王。 她犹记得幼时与阿兄去看先帝誓军,只见那青年人登高临风而立,指点之间,引得数万众齐唿千岁,直叫二人都热血沸腾,恨不得即日长成,立效犬马。过后她和阿兄一有机会便偷偷跟随,终是有一回不小心撞倒布菜的下人,闹出好一番动静。 第524页 姜祁严厉地叱责了他们,先帝却只瞧着阿兄微笑,说将门虎子不必过责,将来亦是我国之栋樑。她那时总是不服,偏要争先,说还有她呢?先帝却也不恼,神色郑重地问了她名字,说好极,姜泠,你便来做我大兴的花木兰,日后也博个十二转军功,我亲自为你向皇上讨封赏。 昔时言犹在耳,可来日她披坚执锐转战千里,荣归之时,功名财帛,都不是他赐赏。 她心中一片冰凉,若说生来就亲缘凉薄,造化弄人,又何止庄硕一个? 父在时,相去千里;母在侧,如隔山海;虽兄妹亲爱,却半途失散;欲报答皇恩,惜君王早逝;待孝敬师长,奈何无名无分,不告而辞之后,至今不肯相见;欲守江山,护故里,却见城破遭戮,山河破碎,只得在这样夜色里徒然自弃。 若说叱咤战场,一别六载,银面尚能为否? 她心底里委实无半点把握,不过是不得不。 她忽然又想起她那位师父,想起她十二岁的生辰,他从背后摸出个盒子递给她,打开来便见那一副光彩熠熠的银面。 她不明所以,客客气气地道谢,又恭恭敬敬地请教。 他笑得腰间的铜钱都叮噹作响,故意是夸张说道:「小郎君生得这样斯文秀气,将来上了战场,可不能有任何差池,要不得伤多少小娘子的心。」 满座人都跟着笑起来,他独向她眨了眨眼。她心中满是无奈,虽知这是他的一番好意,可容貌于她,能算得上什么?至于说甚么为她伤心的小娘子…… 「姜兄?」 声音不远,姜涉不禁吃了一惊,伸手将要去握剑,旋即又想起这是谁来,正待回应,可那侧却又悄无声息,她不觉自嘲一笑,正说自己莫不果然是思虑过甚,却又听得有极细微一响,似是火折点燃之声,紧着就见有亮光一闪,随即灭去,而后再无声音。 她心中一凛,本待起身察看,但也不知怎地,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困意渐重,终是没了意识。 这一回却是睡得踏实,翌日她要等到人来通报方才醒转。她披衣静静坐了片刻,拦下那要换香的小厮,行过去掀起那香炉顶看了一眼,只见炉中只烧剩些细细的灰烬,拨了拨才觉中有一些与香灰相异,好似是草木菸灰。她微微一嘆,再将香炉顶扣上,心中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这日与往日无异,漱洗披挂过后,她便到营中巡看一圈,顺道去瞧了郝大龙一眼。 那三十军棍不曾放水,饶是他那般高壮的汉子,都一样撑不起身。他眉眼间尚有不服之色,但显然是被劝过,言辞已是尽可能的客气。 她也没有点明,只说了几句话,便就退出来,又在营中四处转了转。 各营都照着在京中时的定法操练,但仍数细柳营最为规整庄肃,她过去时正赶上史钦在与尚文烈说话,寒暄之后她出得营来,不觉轻声嘆一口气,却就听人在后笑道:「那位是前日先入城的小将军罢?我瞧他年纪不大,竟已是校尉了,当真是后生可畏。」说着又仿佛想到什么,找补一句,「当然了,姜兄更是年少有为。」 姜涉转过头去,便见秦採桑正含笑走近。她今日作书生打扮,着一袭长衫,清清爽爽地将头髮挽起,还戴上一顶缎帽,若非是笑容太过明媚,还真像个意气激扬的年轻士子。 她瞧瞧左右,微微地嘆一口气,「姑娘莫取笑我了,史校尉倒诚然是后生可畏,他是自己请战来的,陛下感念他拳拳之心,方才破格擢升他做校尉。他的父亲,便是史文度史将军。」 她说着想起当时情形,又不觉暗自一嘆。豫州失利消息传来,史钦戴孝入宫,磕头磕到前额血肉模煳,求昭宁帝允准他随军出征。 谁都知晓他不过是少年冲动,孰料昭宁帝非但允了,且还直接拨了细柳营一校与他,这下朝中便是霎时炸开了锅,他乃是史文度幼子,今年尚未及冠,纵是将门之后,也未能独领一校,何况是与建章同为帝都拱卫的细柳营。 当初史文度领京畿大司马,直辖建章、细柳二营,出征时也未能动用一兵一卒,不然或许也不至功败垂成。偏今日昭宁帝固执劲儿又起来,便是拿她做例,说她十四便能上战场枭敌首,社稷危时,何轻年少?终于是下了旨意。 尚文烈本是校尉,如今也只得充作副手,临阵换将,全校军兵暗地里不知得有几多抱怨,更兼史文度实是败军之将,众州府兵心中亦颇有微词,昭宁帝这岂是擢升,分明是将他架上火堆。 秦採桑听她言语,一点即明,也不觉嘆了口气,「如此说来,史小公子实是不易。」 姜涉但只苦笑,未再多说什么,「不知姑娘从哪里来?」 秦採桑也没多言,只道:「与池知府一道过来的,他说是有事,虽我瞧着也不怎么要紧,不过见姜兄不在,我便想先去看看郝兄弟,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姜兄。」 姜涉点了点头,既然她这样说了,那池百识怕是果然没有甚么要紧事,只是……军营中本不该放她随意走动,想必是卫兵看她与她相熟,是以才未拦她,过后还需…… 「怎么了,姜兄?」许是发现她失神,秦採桑出声唤道。 姜涉向她笑笑,「没什么,只是昨夜……是秦姑娘罢?」 秦採桑笑道:「姜兄发觉了?」 姜涉点了点头,「起来觉着有些不一样的香气。」 第525页 「姜兄果真心细如髮。」秦採桑笑道,「其实昨夜我回去,瞧那小子还没有睡,就跟他提了一提,他说知道一个方子,且药草都容易寻,我便叫他配了一味出来,试着倒还有用,于是索性多走一趟。其实……今天也是来给姜兄送方子的。」 姜涉心中确是感激,「姑娘有心了,昨夜我确是睡得踏实多了,多谢姑娘,也请姑娘代我多谢阿诀小友。」 「些些小事罢了,姜兄不必客气。」秦採桑只随意地摇摇头,「姜兄现在要去见池知府么?若是如此,我便先去瞧瞧郝兄弟。」 姜涉听她语气,倒仿佛还有他事,「既然姑娘说池知府的事似不紧要,倒也不急在一时。姑娘可是还有事么?倒好叫我投桃报李。」 秦採桑有点惊奇地瞧了她一眼,忽然又笑起来,「既然姜兄这样讲……若姜兄无甚紧要事情,可愿先同我去一个地方?」 第259章 姜涉不曾想到,秦採桑竟是带她去了一家酒楼。 楼名醉晚,立在最繁华地段,装饰可见用心,这若是搁在从前太平时节,迎来送往,定然都是高客。今日却是门庭若市,楼前搭起粥棚,排出一条长长人龙,里面大堂亦是坐的满满当当,甚至还有说书先生在慷慨激昂地讲杨家将。 她们进去时许是讲到精彩处,满场欢声雷动,店小二好难才从人群里开出一条道来,引她们到楼上雅间坐定。瞧得出秦採桑必是常客,那小二替她们将窗帘拉开,还甚是殷勤地替二人涮过杯子,又问可还是如往日一样。 秦採桑要他把菜名报了一遍,问她有什么想吃,姜涉只说客随主便,秦採桑便说了几样,就叫那小二下去。她则一边擦着筷子,一边说道:「总说要回请姜兄,一直也没个机会,今天总算是做得半个东道,洛阳城里数得上名号的便是这家,是很道地的豫菜。东家甚有魄力,选聘新人,重新开张,还拿出银粮布施,算是个义商,不过就是厨子跑了,味道比从前稍逊,但这种时候,也不好要求太多,等回头太平了,我再请姜兄吃顿好的。」 姜涉笑笑道:「承姑娘的情,我可是记下了。」 秦採桑也跟着她笑了笑,只心里似乎挂着什么事情,目光有些飘浮不定。 姜涉自知她带她来此不可能只为了吃食,此时见她如此,便笑道:「秦姑娘若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其实也没甚么……」秦採桑却有些吞吐,只是扯了几句不打紧的含煳过去,便赶上小二将菜送到,就开始招唿她尝。 那几道菜都是小小一碟,瞧着甚是精緻味美,秦採桑一条条说着好处,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并不曾去动筷子。 姜涉只得自己在吃,于她而言诸多滋味本来无甚差别,不过作饱腹之用,但听她那种种描述,倒恍惚觉得确是人间美味。菜量本就不多,未过多久,也将见底,她给自己再添一杯茶,正想着今日约摸是就如此罢了,却忽然听得秦採桑道:「我头一次到这里来,还是与温落潮一起。」 这个开场白颇有点突兀,姜涉没有搭腔,只抬眼望向她,作出个认真在听的模样。 秦採桑却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抬手将帘子放下一半,才又回来坐下,「说起来,他算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姜涉微微动容。 江湖上关于她的传说太多,最为人所乐道的便是氓阳山庄一战,是役她手刃连云生,从此声名大噪。在此之前,有关她种种,知晓的人却不多,只相传除过连云生,石头教许多人也命丧她手,后来更有人传她根本亦是魔头,闹出的许多动静乃是内讧。虽则她知那等传言无稽,但秦採桑纵横江湖这许多年,剑下亡魂又岂在少数?温落潮这段她就曾听她亲自讲过,但也只是轻描淡写那般一提,于她而言,那不过是一条贼人性命,她以为她亦是如此。 她从未想到,在此之前,她双手竟未曾沾血。 秦採桑却没有看她,只略略侧过头去,似乎是一边回想一边慢慢道来:「刚开始那阵子,我总是做噩梦,梦见他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向我索命,梦见他嘲笑我下不去手,有一回还梦见他也是旁人的至亲之人……其实我很晓得他那是咎由自取,我晓得就算重来一次我也只能这样做,我对自己这样讲,对别人也这样讲,可是有些事情,晓得归晓得,心里总是不那么容易过得去。不过日子久了,我还是终于不再做那样的梦,温落潮也好,连云生也好,甚至是谷谷……我想起他们时,就如想起很平常的人和事,我以为自己已经放得下,其实却没有,那个结其实还是在我心里,但……我那时候不明白。」 她好似想什么想得出了神,一时未言,姜涉却已隐约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原是想安慰她。 她自认她已掩饰得很好,至少该是已瞒过她,可为什么…… 她没能再想下去,秦採桑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时现地,「我跟姜兄说过吧,那个心法。其实,我是出过问题的。我也不晓得那天为什么又会梦见他们,我梦见那个被他们血洗的镇子,可那个刽子手却是我自己。我手起刀落,杀一人,再杀一人,他们都是血淋淋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在哭,在求我,但我没有停手,我就那样,一刀,又一刀。」她面无表情地将手抬起,又将手放下,声音平淡,姜涉却觉着心惊,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这样在意这些事情,「我醒来时觉得害怕,那是个梦,可是哪怕在梦里,我都不该是那个样子。我才晓得原来我一直在怕,我怕,我很怕我会真的变成连云生那样的人,只是,我从来没敢对自己承认过。」 第526页 「我……有个很尊敬的长辈,她以前常常跟我说,怕就是怕,受不住就是受不住,没甚么要紧的,更没甚么丢人的,人生在世,谁还碰不上几个坎呢?若一味自欺欺人,虚张声势,才最惹人耻笑。我其实也晓得,但或许真是当局者迷,总还是多亏她将我点醒,就算真会有走火入魔那一日,至少在那之前,我却不能活在他的阴影下。」 姜涉心头百味杂陈。 她太明白她说出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更明白这些事她原不该晓得。那心法之事,她虽也猜到几分,但却未敢多问,只因她知晓这堪称她的软肋,甚至关系到她的身家性命。 可她竟如此信她,愿意这样来劝她,就算为着多年前她无意惹下的过错,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何况那事原就怪不得她。 「秦姑娘……」 「姜兄,你且听我说完。」秦採桑打断她,「我知你有大勇,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一向都很佩服你,我也晓得姜兄有自己的分寸,可能这些话只是我一厢情愿,或许还平白地惹人嫌,但……我只是希望姜兄你,能待自己好一些,莫要太为难自己,若真的熬不住,也能同旁人说上几句,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晓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当然,那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不必是我。还有,最最俗套那一句,人是铁,饭是钢,若像姜兄这般无法入眠,那必须得延医问药啊,真的逞强不得。我便是在这方面吃过不少亏,虽然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她瞧见姜涉忽然笑了一下,赶忙剎住话头,「方才那句话姜兄没有听见,我重新讲过。姜兄须得爱重自己,才能……姜兄,你莫再笑了。」 姜涉却只是笑起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听了这些话,她本该肃然,本该由衷感激,本该心疼她独自煎熬,本该沉下脸色说几句得体的话。可是瞧见她最后忽然着恼的模样,她就真的忍俊不禁。 这是秦採桑么?那个天老大她老二目空一切的骄傲侠女,竟连安慰人都要费尽心思地绕这样一个圈子,还生怕触及她痛处又恐惹她嫌恼。 但却又似乎理所当然。 她说着自己的事,难过是真的,关怀是真的,一转眼来去如风地换了心思,也是真的。 她怎地这般可爱。这般好。 秦採桑始先皱着眉头看她,后来心里边却又生出一点欢喜,至少她总是笑了,她瞧出她这回是真心实意,认识她这许久,她还当真不曾见她笑得这般开怀。而且……她微微眯起眼睛瞧着她,感觉自己忽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其实姜兄这么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秦姑娘。」姜涉不知几时收敛了笑意,秦採桑便也立刻正襟危坐地望向她,「谢谢你。」 秦採桑都不太想去纠正她,「姜兄你又……」 「最后一次。」 「啊?」秦採桑好似愣了一愣,一时未反应过来。 姜涉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自己心里已经明白,便就不再多言,只道:「秦姑娘,我想烦你一件事。」 秦採桑心思果然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便道:「姜兄请说。」 姜涉在心里微微笑了一下,「我记得姑娘曾经说过,洛阳城中本有守备,是被人里应外合才至于城破,不知过后可有追查到那内奸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那时实是局面混乱,后来严先生也有遣人去查,但也没有什么结果,只道或许是谁心中不平罢,后来也无动静,应不碍事。怎么,姜兄觉得不妥?」 姜涉却也不意外这样结果,「我只是有些担忧,秦姑娘若是方便,不知可能留心一二?」 其实这件事她早记挂多时,只是身边始终无人可用,才一直耽搁至今。 秦採桑望了窗户一眼,「可以是可以,只不过……」 姜涉觉出她语气中似有一点迟疑,「秦姑娘若是不便……」 秦採桑摇了摇头,「倒不是不便,老……侯帮主好多徒子徒孙,若是托他们去打听,倒也未必寻不着蛛丝马迹。只是……」她看着姜涉,「姜兄好像还不知道?」 姜涉心中实有疑惑,「姑娘是指什么?」 「原来姜兄真是不知。」秦採桑打量她片刻,随即低声说了几句话。 姜涉始知她方才为何几度望向窗外,她倒不觉意外,只想不到,时至今日,昭宁帝还会令麒麟卫相随保护,她可真真是……受宠若惊。 「不知……有几人?」 「不多,就两个。」秦採桑道,「我只是想着他们常年隐在暗处,或许独有一套打听消息的本事,但既姜兄不知,那也罢了。」 姜涉摇了摇头,「那倒也未必,只是要托秦姑娘带个口信。」 「姜兄的意思是……」秦採桑想了一想,随即会意,「我晓得了。」 第260章 姜涉见她明白,也无多言语,就向她笑笑,搁了筷子,「承秦姑娘盛情,豫菜果然滋味甚好,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秦採桑笑了笑,望她一眼,仿佛还想再说什么,终于只是收拾起身。 姜涉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做声,两人沉默着出得楼去,就觉寒风凛冽。 秦採桑把衣领向上拉了一拉,不由微微一嘆:「倒是一天天见冷,偏是仍旧无雨,若再拖上一年,还不知得花多少时候才得恢復元气,可怜了豫州百姓。」 第527页 姜涉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对衣衫褴褛的男女正相携往粥棚去,亦是心头恻然。四人擦肩而过,秦採桑忽然掉转头,快步行去往那女子手中塞了一把铜钱,又疾步回来,招唿她快走。 姜涉默默跟上,稍稍落后秦採桑半步,只听那少女声音压得低沉:「想想当日在京中,以为时节总不至于再坏,谁知……究竟是我想得好了。」 姜涉只轻轻应着,心中倒有些迟疑不决起来,眼看着行到洛阳府前,才终于是唤道:「秦姑娘。」 「嗯?」 姜涉视线在她佩剑上一掠,「不知可否借剑一观?」 秦採桑愣了一愣,一时却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姜涉指了指她腰上佩剑,方才恍然,她虽不知她用意,却也应了个好字,解剑递了给她。 姜涉心中一嘆,接过剑来,动手解了剑坠,却将自己的与她挂上,抬眼望着她,低声道:「愿借一池天光,照满怀冰雪,此世当无憾。」倒转剑柄,双手将剑奉还,「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秦採桑眼睛一亮,「姜兄你……」她真是惊喜,全然未想到姜涉会如此,先前那少许郁郁早就一扫而空,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将剑接过手去,又只是瞧着她,寻思了半天,才终于郑重道,「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 见她这等显然惊喜的模样,姜涉不由笑了起来,先时的犹疑终是尽释,连自己都不知不觉已将语气放柔,「那是自然,不过这天寒地冻,姑娘还是快先进去罢,免得回头受了寒气,倒妨碍姑娘一诺千金的名声。」 「那决不会,休说我一向少疾,就算真真染上,里头还有个小神医坐镇呢,可耽误不了姜兄的事。」说是说,她却也笑起来,道过别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嘱咐,「姜兄可得记得早睡。」晃了晃手里长剑,「我还等机会与姜兄切磋。」 姜涉自然应着,瞧她脚步轻快地进了府去,方才转身自回营中,一路想起来还是不由自主地微笑,直到在案前坐定,见着池百识既惊且喜又不敢置信的脸,她才终于发觉自己在笑,不由心中一震。 她即刻敛了笑意,问他来意。那池百识便又有些战战兢兢,到底是一五一十禀了,只果然如秦採桑所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她敲打他几句,便打发他出去,独自一个靠在椅上,想起那少女一瞬间点亮的面庞,还是由不得微微笑了起来。 是了,也没甚么,她那般尽心尽力,怎会不想要一点回应。 她那么尽心尽力,她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感君区区怀,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 只不过是这样罢了。 她又轻轻地笑了一下,方才翻开往来文书,依次过目。余下光景,便与寻常无异。 再几日,终于等来京中旨意。 昭宁帝任命她为定北大将军,总督漠北之战,一概事情,皆可相机应变,不必先报朝中知晓。并有一应粮草物料,已责太仓署与户部督办;又拨细柳营余下人马,即日开发;建章营两万儿郎,亦整装待命。 她听旨时几乎疑心自己果真心神不定,头两条她还算有所预期,但听到最后,是实实在在一惊。 细柳、建章二营专司京城守卫,只听皇帝一人调命,可算皇家亲军。想当初调派细柳营时,满朝文武已闹成一团,连杜奉都不贊成,太后更叫她主动请辞,她也知其中忌讳,虽甚可惜,亦只得坚辞不肯,但无奈拗昭宁帝不过。如今他竟是大笔一挥都给了来,这无异于交与她半壁江山,那朝中热闹,更是可想而知。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又或是,此时已由不得他? 这念头只在她脑中一晃而过,她早已不再费心思量昭宁帝所想,至于京中变数,也非她所能为。 她当初只怕朝廷再要忍气吞声议和,顾虑纵然允战也无粮草后继,但如今既得如此,可谓是雪中送炭。细柳营军备齐整,战力决非府兵可比,有此助力,她才总算有三分把握。她可不管背地里再如何波涛汹涌,她此时唯一要做的,只是将漠北军一个不剩地赶回大漠里去。 另有旨意嘉勉严询与薛星虎,果然对严询叛乱事只字不提,单道严询教化有功,薛星虎善心未泯,待日后凯旋,再论功行赏。 那宣旨官员还与她点拨几句京中局势,言是姜沅已送信回京,宣了一级调令,命冀州各府限期赴戢城支援,冀州知州亦已接旨从旁协助;又道细柳营果真已经进发,圣上恩典,只莫辜负就是;且劝她忍悲节哀,当此之时,漠北事乃重中之重……桩桩件件,虽话不多,却都一针见血。 她听他言谈之间大见诚恳,却又似有暗喻,未免多试探几句,倒觉他似是敬王授意,兼且暗示她无须多虑,纵是改朝换代,也不会有亏于她。 将人请走,她不觉暗自苦笑。 朝中风云,若是一日变幻,凭她那三言两语,当真就有此恩典么?无非还是借重姜家昔日的一唿百应。可如今……北关已失,姜家精锐已丧。也许……细柳营真是昭宁帝给予她的筹码。 她未再深想,只派人去叫姜府来人。可那人尚未来,便有另一人求见,却是永王府中的太监总管——德元。 他带来永王口信,要她务必将晋阳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第528页 「德元就暂交由你使唤,呵,孤要不着你的人,倒要贴人给你,将军毕竟更有本事。」 他尖声尖气地学永王语气道来,姜涉只听得一阵头大。休说使唤,实是威胁罢?可那小王爷知不知晓京中形势莫测,把这么个忠心耿耿的高手送了来,他身边可还有得用之人?她有心要叫德元回去,但德元却昂起头来,根本只充耳不闻,她话却又不能点得太明,终于只是暗嘆一声,未再生事。 等到德元告退出去,府中人才敢进来。姜勇做事细緻,带来的话虽不多,可也已够她知晓大概情形——老将军之事,举国皆哀,老夫人如今闭门不出,终日只抄佛经,国丈爷几次上门,也未得一见。他还特别提了一提,庄硕以客卿入朝,何定经已离京。 她也不敢多想,嘱咐了那人几句,便叫人带他安顿,接着又请徐府家人。 徐速写了足有几张大纸,然几乎通篇都在述说不能前来的遗憾,直到后来方才提及庄、何二人,道庄硕总算还有几分良心,是他力排众议阻止迁都,也是他应下筹措粮草之事;但也不知这两人发什么神经,他回来了,何定却又走了,何相直被气得不能理事。 不过何相确实是难,近来太后又张罗永王婚事,永王从前只是大闹,这次却忽然回心转意,说是愿娶。太后自是大喜,但他偏说他自有钟意之人,太后许是见他松口不易,仿佛愿意应承,可谁知转头永王就道:他实是倾慕何家娘子已久,非卿不娶。何定那妹子还不知在天涯海角,太后气得不轻,何相夹在其间,更是难做。他连写三个「嗟唿」,直嘆人生实难。 她嘆息之余,却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及至最后,又见他一笔带过,说他妻子有孕,母虎终于能收起爪牙,真是万幸。只草草写那么一句,好像毫不在意,可她却能仿佛瞧见他那名为抱怨实则骄傲的模样。 徐速结亲的亦是军旅世家,将门虎女,性情泼辣爽利,一有不快,对他加以拳脚,他竟还抵敌不过,常来找她诉苦,只道定是从前取笑他人太狠,才致今日全报应到自己身上。 姜涉知他口里的那个他人是谁,不觉轻轻一嘆。她早知当日事,只徐速一直不知,难为他一个向来大大咧咧之人,尚能记着这些细末枝节,这数年她在京中,又岂是毫无所得? 只不过,她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永王又是为何牴触如斯? 她想及此时,忽觉微微一冷,似是何处有凉风拂过,不由心生诧异,抬头却见竟是德元端着饭盘过来,「将军,该用饭了。」 姜涉嗯了一声,将书信一折装好。 这是个她不能管束的人,同他主子一般的自行其是,这一忽儿不见,竟自说自话地真开始服侍。 「还请将军用餐。」她嘴上应着,叫他且去休息,手里又拿起另一份文书,不想德元却只是站着不动,「奴才才疏学浅,却也读过悯农,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如今到处都是灾民,将军为全军统帅,岂能不以身作则?」 在从前她是绝想不到,德元竟还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不觉略带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当然,」德元又道,「将军一心体国,不及用餐,奴才也不敢多言,只当侍奉在侧罢了。」 姜涉自是不能叫他长久侍候在旁,他自不自在且不提,她却是决计受不住,只得将吃过,德元方才收拾了出去。她瞧在眼里,实是心中复杂,从前她单是拗不过烨姑,不想德元竟也有这样本事,实是不可小觑。 秦採桑显然有同感,她与德元前后脚进出门,许是在外头听见什么,也是大有惊奇之色,与他擦肩犹还要回头张望,「真真是海水不可斗量。」 第261章 姜涉不由得一笑,「秦姑娘怎地来了?」 秦採桑眨了眨眼,「听姜兄的意思,倒好似不欢迎我?」 姜涉起身,「岂会。」 「那便是最好不过,好教姜兄晓得,欢不欢迎我都来了,断没有就走的道理。」秦採桑笑起来,也不须她招唿,很自然地拉过张椅子坐下,方才表明来意,「其实是听说京里来了人,郝兄弟坐不住,自己又抹不开面子,便缠着我来问。」 姜涉微一晃神,随即笑道:「原来姑娘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似有惊奇之色,姜涉才觉自己失矩,在她面前,不知何时竟也开起玩笑,忙便说道:「其实北上的事……」 「姜兄不用同我讲,」秦採桑倒也没有追究,但只摆了摆手,「军令如山,该几时开拔便是几时,我也只是被郝兄弟缠得太紧,要给他个交代罢了。」 姜涉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便不多扰姑娘了。」 「姜兄还是要赶我呀?」秦採桑仿佛很委屈地瞧了她一眼,「其实我这几日也没躲清闲,有一点小麻烦,但好算是解决了。」 「并非如此,我只怕耽误姑娘正事。」姜涉摇头笑道,「若依我本心,自然希望姑娘多留些时候。」 秦採桑笑道:「既然姜兄这样讲,我便厚颜当真了,就容我稍坐片刻如何?我不会妨着姜兄做事。」 姜涉话已出口,如何还能说个不字,忽然看她竟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来,不觉微微一诧,便见她抬起头来,笑着叫她莫要理会,只管做事。她终也未说什么,回去继续看起文书,听着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响声,竟觉心中安稳。 第529页 都不知过去几许时候,她却忽觉声息全消,抬起头来一望,才见那少女竟是歪在椅上睡了过去。 她微微一讶,想了想终是起身,拿了件披风,正待走到近前给她披上,她却就自个儿醒了,顺手把书搁到一旁小几上,揉着眼睛,语声还带些含煳:「这本有些无趣,翻着翻着,竟不小心睡着了,叫姜兄见笑了。」 她显然未全清醒,仰着头半闭着眼睛瞧了她半天,竟是一副少见的懵懂模样,姜涉不觉微笑,随即又肃了肃神色,随手将披风搭到旁边椅上去,本要劝她回去休息,她却仿佛才留意到她手里的披风,又道:「多谢姜兄美意。」 姜涉只笑笑,「秦姑娘虽则为事奔忙,也须先顾好自己。」 「姜兄倒来说我,知易行难可是?」秦採桑也笑了起来,可声音里仍带着些些睡意,那点玩笑的意思便微微含煳成了一点娇憨的抱怨,「姜兄近日可还好么?」 姜涉情不自禁地应个好字,接着才道:「赖姑娘之力,夜夜好眠。」 「那便好了,姜兄可要继续保持,我也自当加勉。」她说着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姜涉不觉跟着她走了两步,「姑娘要走了么?方刚醒转,外头风大,还是且歇一歇罢。」 秦採桑摆了摆手,「时候也差不多啦,我再不去,怕是郝兄弟即刻要闯进这大营来。」 姜涉便没再多说什么,只将披风递过去,「那么姑娘且穿上这个。」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笑着道声多谢,终于是接过披在身上,说声回见,人便已掠出了大帐。 姜涉无声笑笑,方要回身,余光却忽瞥见那小几上搁着的一册书——她竟是忘记带走。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伸手拿起,入眼是「太平灯」几个烫金字,极常见的话本名目,她翻了几页,便知确是极无趣的故事,开头便可预料结尾,且笔触浮于表面,通篇里文字冶艷,且……她目光把那几行扫过,忽觉有些不对。 那秀才偶然走到一个去处,却是人少音稀,灯火阑珊,独架上挂着一盏琉璃八宝灯,倒是精巧非俗,秀才心里喜欢,待要买下,一问价时,却银钱不够,奈何委实不舍,便不由徘徊不定,只把眼在那灯上逡巡。却不想何处又转来一个家童,径直将那灯买去,秀才望在眼里,心中愈发不舍起来,竟是不由自主地跟了去,远远瞧见那家童将灯交给一个少年。他快走几步,回首望去,但见那少年生得仪容俊雅,倜傥风流,真乃是天上谪仙,人间玉树,神魂颠倒,不觉若狂,一路相随家去,伫立中宵,犹未肯还。 她再向后翻过几页,心中的猜测更被证实。 ……只听那少年笑道:「君若见怜,何惜此身?」……两个便于灯下解带宽衣,做得好事。更有一词为证…… 这个话本……怕是真言断袖分桃之事…… 莫怪乎她昔日会认她与阿沅作一对,原是如此么? 她正不知该作何感想,忽听得一声咳嗽,转头便与秦採桑四目相对,只觉她眸中百般意味,一时心中作烧,忙把书合上,竭力装作从容地递了过去,「秦姑娘定是忘记这个。」 秦採桑嗯了一声,终于是把眼神移了开去,只拿了书并未立即转身,忽而说道:「其实这类也有佳作,姜兄若是感兴趣,我明天再带几本,得闲时也可换换心情。」 她却是丝毫不见羞恼,也不知从几时起修得这样坦荡态度,倒反是姜涉一时颇觉无地自容,只能道:「却也不错。」 秦採桑笑了一笑,「那便这般定了,我就先走了。」 姜涉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叫住她,「其实,我与阿沅之间,的确并非如姑娘所想。」 秦採桑微微怔了一怔,方才说道:「姜兄不必担心,我早就晓得的,各人有各人缘法……我没有那个意思,不会再乱点鸳鸯谱的。我只是觉得,有几本确实有些意思,若姜兄不喜,那也罢了。」 「嗯……」姜涉忽地后悔起她又何必多此一言,京里边多少传闻,她不也从来清者自清么? 「那,姜兄看是不看?」 姜涉待要摇头,却又不知为何,最终点了点头。 秦採桑便又笑了笑,一转身已出得帐去。 姜涉不觉嘆了口气,坐回去又再拾起文书,却不知为何总也定不下心神。定是因着徐速罢,倒也开始与她暗示婚姻,早知当日连他也一道瞒了去,今日才好推说病情怕有反覆。 可秦採桑……那秀才喜不自胜,灯下见他丰容俊美,皎皎如璧,早如雪狮子见火,身子已是软了半边,登时一把将他搂将住了,便上手抚摩不够…… 她手上不知不觉地一用力,文书竟给她撕开极长一段。她默然望了片刻,终是不由得嘆了口气,站起身来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第二日秦採桑再来时,她未免稍稍提心,只觉不甚自在,见她两手空空,才始略松口气,但随即瞧她脸色沉重,心中不禁又是一沉,但大抵却也有些分数,「冀州有新消息?」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 姜涉一颗心不由愈沉,「是不好的消息?」 秦採桑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是算不得好。」她取出一封信,推到她面前,「姜兄还是自己看罢。」 姜涉展开,是意料中最坏的结果。 戢城失守。 第530页 如此确定,她反而平静下来,将信仔细地读了一遍。 严询写得很详细,绥阳何日接朝廷严令,何日整军待发,何日得戢城之信……这一条条列下来,算起光景,却有不妥之处。厉万成十三日才接管枞阳,姜沅十二日就到冀州,他纵是日夜未歇加急行军,也不应快过姜沅轻装简从,而姜沅如能及时赶至戢城,无论如何都能稳住军心与之一战。这中间,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心中一紧,不自觉便攥起拳来。 秦採桑立刻发觉,语声中带上担忧之意,「姜兄?」 「没甚么,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姜涉松开手来,「我只是……有些担心阿沅。」 秦採桑轻声道:「姜兄莫太担心,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但愿如此。」她实也是鞭长莫及,再往下看,却不禁皱起眉来,「不应该……」 「怎么了?」 姜涉指给她看,「他们一路急行军,攻下戢城,就算还要南下,至少该休整几日,怎地隔日就有大军出城?」 秦採桑只能猜测,「也许是想乘胜追击?」 姜涉摇了摇头,「冀州兵马有动作,厉万成不可能不知,他会加急行军,恐怕也正是知道时日无多,如今能抢先拿下戢城已是不易,此时他根基未稳,若贸然行进,一味图大,只会得不偿失。」 秦採桑觉得亦有道理,不由也皱起眉来,「对了,不是还有阿鲁那么?许是他沉不住气也未可知。」 姜涉仍然摇了摇头,「也不该,我与他交过几次手,于用军上,他亦非鲁莽之辈。」 秦採桑这下是真想不出了,「那便奇怪了,万余骑兵,总不能是一同来南边玩罢?」 姜涉忽地想到什么,只是还未及铺开地图,就有帐外卫卒进来通禀,惶惶然道:「将军,出事了。」 第262章 便是祸事不单行。 姜涉看一眼鼻青脸肿却仍满面不服的郝大龙,再看一眼满身尘灰犹带悲愤的史钦,只欲深深嘆息,就此撂手不理。 她方才重申军纪未有几日,这两人便搞出这样一出闹剧,却叫她如何处置? 她与秦採桑赶到时,但见两人正抱做一堆在地上翻滚,郝大龙倒也罢了,史钦竟也毫无章法地与他死磕,非得要德元动手,才将他们撕扯开来。 两个都浑无斯文之气,姜涉瞧着只觉头痛无比,「说说罢,何故斗殴?」 「谁知道?我好端端地走我的路……」郝大龙没好气,给秦採桑瞪了一眼,方才吞回那些个牢骚,老老实实地道,「是这样子的,我听说严先生送来消息,怕将军不知误了正事,所以才赶紧带这位送信的兄弟过来。」他一指缩在一旁的一个士兵,「哪晓得刚进营没多久,就碰上他,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我也咽不下这口气……」他说着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已经肿起的嘴角,瞪了史钦一眼。 秦採桑不觉啧地一声,她瞧见那士兵时便已晓得了七八分,不过没想到郝大龙竟也学了几分聪明,还晓得要一推二五六的。 姜涉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那兵士,再去看沉默不语的史钦,「这么说来,是史校尉先动的手?」 史钦跪在地上,嵴背挺直,毫不迴避她的视线,「确是末将先动手,末将自知有罪,但凭将军处置。」 尚文烈忍不住向前一步,「将军,史校尉是因……」 「尚副尉!」史钦高声喝止他,「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史钦犯了错,甘愿受罚。」 姜涉瞧着他不闪不避的倔强模样,不觉暗地里嘆了口气。其中根由,其实不必人说,只需扫一眼他通红的双目,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史钦人虽年少,却颇能沉得住气,能激得他如此变色,那定是郝大龙言语中冒犯了史文度。 果然,一旁的郝大龙忽然瞪圆了那双青紫的眼,蓦然转过头去看着他道:「你姓史?你是史文度的小子?」 史钦恍如未闻,目不斜视。 郝大龙便不耐起来,「喂,问你话呢!」若非众人看着,倒大有冲起来揪住他寻根问底的架势。 秦採桑掩口咳嗽一声,他才有所收敛,可仍还是盯着史钦在瞧,嘴里一直小声地嘀咕着甚么「不早说」,直等她暗地里扯了枚扣子打在他身上,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姜涉虽是满怀心事,瞧在眼里却也不觉想笑,轻咳一声,方才厉起声色,「依战时律,当众斗殴,扰乱军心者,当如何处置?」 那掌事书吏还未及言语,史钦已然斩钉截铁地道:「启禀将军,按律当斩!」 姜涉望了他一眼,「既是知法犯法,那也毋须多言,就便如此罢。」 尚文烈大惊失色,「将军……」 他的声音立刻被郝大龙盖过:「弄啥咧?不过打个架,都没闹出人命,凭啥说斩就斩?」他忽然间被姜涉瞧了一眼,竟不由得打个哆嗦,但随即又挺起胸膛,「看啥子看,我说的不对吗?将军若要斩他,当先斩我,是我先……」 史钦截断他道:「将军明鑑,此事由末将一人而起,无关旁人事。」 姜涉未去理他,只看着郝大龙道:「是你先如何?」 史钦待要再言语,郝大龙却早已吐口而出:「是我先说他爷们儿在先,怨不得他生气,既如此,我俩扯个直,也毋须多计较了。」 第531页 一旁众将也都缓过神来,纷纷来劝,「是啊将军,史校尉动手固然不对,但辱及先考,为人亲子,岂能视若无睹?如此说来,两人皆有过错,大敌当前,来日还有用着二人之地,不如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姜涉环顾左右,只淡淡道:「依诸位之意,此二人不当斩?」 众将猜摸不透她的心思,面面相觑之后,只觉终究得是个顺水推舟的形势,便纷纷点头。 姜涉扫视一周,却将脸色一沉,「诸位也知大敌当前,岂不知今日减刑事小,来日阵前人人仿效事大?我曾三令五申,目无军纪者依重罪论处,若治法不严,号令不行,何以成军?诸位毋须多言,再有求情者,俱罚十鞭。」她见众人面露诧色,却又俱是一副欲言不敢的模样,便只冷冷吩咐下去,「来人,将这二人看管起来,明日午时,帐前问斩。」 说罢她也不理郝大龙口中叫嚷,向秦採桑点了点头,便迳自回身,众将莫敢拦她,唯独尚文烈又向前追了几步,她只叫德元将他拦住,一路快步行回帐中,才始嘆出一口气来。 很快德元却也带了那兵士过来,姜涉盘问过他北边光景,又问了几句两人动手的情况,方才打发他出去,再去细看沙盘,独自默默推演北上途径,却也做到大致有数,只仍觉放不下那一支出城轻骑。 她盯着那红旗招展处的「戢城」二字,不由皱起眉来,忽觉有风过境,抬头便见是秦採桑进来。她心中不觉轻轻一嘆,却看那少女倒没甚么不自在模样,只凑过来与她同看那沙盘,忽然说道:「我方才去看过郝兄弟了。」 姜涉瞧她一眼,「秦姑娘也是来求情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我只怕他手下的弟兄们不服管束,再生出事来。」说着看了她一眼,忽地又笑了,「我并不想挨那十下鞭子。」 姜涉不觉苦笑,「秦姑娘又非我军中人,律法如何会拘着姑娘?姑娘可是觉得我此举过严么?」 「那决不是。」秦採桑又摇了摇头,「军中自有法度,姜兄定有安排,我何苦要越俎代庖?」 姜涉却有些不知她的来意,「那姑娘就不怕我当真斩了他二人?」 秦採桑也瞧着她,「姜兄会么?」 姜涉并未直言,只道:「秦姑娘方才也说,军中自有法度。」 秦採桑点头应道:「是呀,那就斩呀。」 她瞧着好生理所当然,姜涉不知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故作讽刺,但只暗自嘆了口气。 若要斩时,却岂有那么容易?休说史钦是累世簪缨功臣之后,其父为朝捐躯新丧未久,就说郝大龙为降军领袖,杀之恐寒严询、薛星虎之心,亦难平其部属之意。可若不斩,又何以儆效尤?军心本就不齐,部将亦各怀心思,如不施重法,则军威不立,遇着阿鲁那手下的虎狼之师,怕是一触即溃。 她默然不语,秦採桑却像从这沉默中看出什么端倪,忽然笑道:「我便知姜兄还是不舍埋没人才。」 「自然不舍,只是话已出口,当不能食言而肥。」姜涉忽觉她话音里有未尽之意,「姑娘既知我是骑虎难下,想必定有良方,还请姑娘教我。」 「姜兄可不要拿我取笑。」秦採桑但只摇头,「我又何来高见?姜兄既要明日问斩,当然是一早胸有成竹。」 姜涉嘆一口气,「我实无甚办法,逼得狠了,也只当挥泪斩马谡。」 秦採桑仍只是点了点头,「那便斩呀。斩马谡是斩,斩孟德岂非亦是斩么?」 姜涉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由摇头轻嘆,「我只怕法令不严,难以服众。」 秦採桑点头笑道:「姜兄还说没主意呢。」 姜涉却笑不出,轻轻嘆道:「实是狐疑不决。」 秦採桑想了想道:「其实不论姜兄作何决定,都能说得过去。」 姜涉又岂是不知这样的道理?然则终是无法定断,不觉嘆道:「却无双全之法么?」 秦採桑静了一静,忽也轻轻一嘆,「世间事大多如此罢了。」 她微微低下头去,声音里竟少见的带了几分伤感,姜涉忽然忍不住问道:「若是秦姑娘呢?又会如何决断?」 秦採桑未即时答她,只低头去看那沙盘,「姜兄可想到答案了么?」 「不曾。」姜涉竟也立刻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摇了摇头道,「若说他是去截断关口,可眼下冀州虽乱,朝廷却已有所举措,他单只在戢城立稳脚跟,怕是已经不易,若再孤军深入,恐怕得不偿失。」这些话在她心中早已想过多次,说来几乎是不假思索,但瞧她听得专注,仿佛已浑然未闻方才言语,便也决心只作未曾发问。她也知凡事不能强求,再如何交心如何知己,终归不能无所不谈,谁人都各有天地,想及此处,不觉心上一凛,灵机乍现,「除非……」 「除非?」 姜涉目光从沙盘上几处关口掠过,只觉心中所想八。九不离十,「除非……他就是要孤军深入。」 秦採桑不解,「嗯?」 姜涉便将那一支代表厉万成所部的红旗执起,沿着冀州急行而下,直插京城,「秦姑娘你看,从戢城到京中,沿官路行去,足有大大小小五十七城,其中重镇要塞不在少数,若要逐个拔起,耗时甚久,但若逐城而走,只需短短数日,便可兵临城下。」 第532页 秦採桑虽觉她说得有理,但仍存着疑虑,「可他不该如此……」她也曾读过史书,知此等事从前曾有,但孤军深入根基不牢,纵是占据京城,总归也不长久,而厉万成此人蛰伏良久,所谋乃大,不至于贪这一时之快。 「他是可以如此。」姜涉明白她的意思,她原来也正是作如此之想,可……她不觉微微摇了摇头,「他并非厉万成。」 她只点到即止,秦採桑却已是懂了,「姜兄是说他二人亦有龃龉?」 「或许如此。」姜涉轻轻一嘆,「机关算尽,驱狼逐虎,真不知得也失也。」 秦採桑点头,「倒也是,这两人所求未必相同。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的确不足为奇。」她说着又忽然向着她一笑,「但我与姜兄所求却是一样。」 姜涉料不到她忽然说这些,不禁一怔,「我……」 秦採桑眨了眨眼,轻轻嘘了一声,又再笑道:「其实我不是来为他们求情,也没得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啊,」她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了几本书,「其实是给姜兄送书来的。」 第263章 她瞧她忽然怔住,片刻后耳根竟都泛起红色,不觉便笑意更深,眨了眨眼,将书往前一递。 姜涉始才回过神来,瞧着那烫金字的封皮,只觉自己应当恼怒。这是什么样的时节,如何还顾得上这个?可等她对上那少女明媚的笑颜,心中却又实实地生不出一点怒气,竟是真的将书接过,「多感姑娘盛情,容后我当拜读。」 「闲时做个耍子罢了,姜兄也不用放在心上。」秦採桑看她接下,还是不禁一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把眼又去看那沙盘,「不过姜兄既已猜出他等意图,总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我晓得。纵他骑兵勇悍,也于攻城无益。」姜涉将那几册书收束背后,目光在沙盘间逡巡,心中已有定数,「这一关,他休想过。」 秦採桑点了点头,「姜兄既是胸有成竹,那我也就不班门弄斧了,我先走了,至于郝兄弟和史校尉的事,姜兄只管做定断就是。军令如山,严先生和薛大哥都会明白,我也会看住他们,定不会再生出是非。」 「嗯。」姜涉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信姑娘。」 秦採桑再向她笑了笑,便翩然而去。 她始才低头瞧了瞧手上的书册,一时也不知当笑当气,只将那几册书都妥善地置于架上,再将地图铺展开来,琢磨起阿鲁那南下的可能路径。这一次,决不能再有任何疏失,若叫他自她眼皮底下闯了路过去,她不如自裁谢罪罢了。 也不知过去多久,忽又闻得一点响动,抬头见是德元又端着饭盘进来,才晓得这一日又已到晚。 她是不欲再与德元讲甚道理,只自乖觉地将饭菜吃尽,看他却又不走,道是外头尚文烈仍然候着,寒冬腊月,确实也不容易。她瞧了他一眼,看他那等神情态度,似乎对她颇有不满。 她只作未见,说既是如此,便劳他请人回去,德元把一双眼睁得老大,似乎分外想再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只应了声是,甩袖去了。 当真是仆随主性,姜涉不觉摇头苦笑,她这一日虽是概不见客,但听帐兵回禀,也知那大小将领都曾来过,郝大龙的手下也曾来闹过,尤其是尚文烈不肯离去。但她话早说出,若不兑现,军纪何存?时不我待,即日就得进发,若她都背信弃言,呵……双全之法,世上终是并无双全之法。 她轻轻一嘆,未再多思此事,又瞧了一阵文书,起身绕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帐前不远仍是立着一个人影,不由轻轻一嘆,便回身吹熄灯烛,转过屏风,和衣而卧,却在心中反覆思量,终是辗转再过一夜。 翌日叫众人齐聚宣台,她自坐于主位,命人将史钦与郝大龙押上。 二人始一露面,台下便起了一阵攘扰,姜涉却也并不在意,只看秦採桑与尚文烈都不在近侧,但就暗自一嘆,叫人拿去他二人口塞,淡淡道:「你二人违反军令,当众殴斗,如今事实俱在,依大兴战时军律,当受斩刑,你二人可还有话要说?」 史钦神情毫无变动,「末将无话可说,只愿将军驱逐胡虏,復我河山,则史钦虽死无憾。」 姜涉在心中轻轻嘆息,点了点头,再去看郝大龙。 郝大龙扭了扭脖颈,一把嗓子仍旧响若惊雷,「我倒也没啥不服,孙子治军都要斩吴王爱妾呢,诸葛亮逼急了也得挥泪斩马谡,行军打仗么,是得杀鸡儆猴。只不过将军要斩就斩我一个罢,同他没甚关系,咱们就事论事,总也是我这个挑事的人罪过更大些。」 他应是给秦採桑劝过了,竟还叫手下弟兄莫要不忿,仍要听秦先生与将军的话。 史钦不觉偏头看他一眼,待要说话,姜涉却忽然道:「你二人可知何谓军中同袍?」 郝大龙瞪大了眼:「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史钦低声道,「军中袍泽,当同生死,共进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郝大龙也忙忙应道:「对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是自家弟兄嘛。」 「是了,有福同享,有罪同担。」姜涉点了点头,「你二人一个出言不逊,另一个率先动手,本是同样罪过,并无轻重之分。」 郝大龙不理那许多弯弯绕,「总之是得一起死了?」 第533页 姜涉点头,「法理如此。」 郝大龙看了史钦一眼,「那是我连累了你……」 史钦并没有看他,「亦是我不够冷静。」 郝大龙重重摇头,「不不不,若哪个敢骂我老子,我早就抄傢伙干他了,怪就怪咱们运气不好……」 「咳。」姜涉觉他越说却越没谱,看了一眼将要燃尽的三支香,打断他道,「时辰已至,若无他言,便行刑罢。」 郝大龙连忙摇头:「将军,还有个话我得跟他说清楚。」说着去看史钦,「史……史……」 史钦干巴巴道:「史钦。」 郝大龙点头道:「是咯,史钦兄弟,你老子其实真没那么差劲,我还是挺佩服他的,怪就怪朝……」 姜涉忽觉无奈,只得示意人将他嘴堵上,郝大龙连忙叫道:「慢着!」 「怎么?」 郝大龙吞咽了一下口水,「老子要喝酒!」 姜涉看了他一眼,道:「倒酒。」 那刽子手便将壮胆酒倒了满满一碗,姜涉接了亲自端与他,郝大龙仰头咕噜噜喝了,却又直着眼睛看她,「将军,我、我其实不服!」 姜涉不动声色,「有何不服?」 郝大龙满脸虎气,「我不信你,你这样一个小白脸……」 他可谓是语出惊人,霎时在场诸将都骇得面色一变,德元更是叫道:「放肆!」 「无妨。」姜涉摇了摇头,「你接着说。」 郝大龙哼了一声,起先还低声絮絮,后头却是越说越顺熘起来,「……就你这样一个小白脸,还害着那疯疯癫癫的病,我不信你能打赢我们,我不信你真能打退漠北那帮蛮子。可严先生信你,薛大哥信你,秦姑……秦先生也信你,那我也只好拿我这条命赌了。你一定得打跑那些蛮子,一定得保住薛大哥和严先生平安,你若做出过河拆桥的事,老子……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姜涉拦住忿愤上前的德元,但只看着郝大龙,平声道:「若事不成,咱们九泉之下再计较罢了。」 郝大龙瞪圆了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涉直起身来,只将手中大碗往下一掼,当得是金石碎时,掷地有声,她环顾台下一片黑茫茫人海,「我今挂帅出征,惟愿驱逐胡虏,收復冀州,若事不偕,当如此碗!」 郝大龙愣了半晌,忽然大笑,「好!好!好!如此,我也死而无憾了!」 刽子手便行将上前,各饮一碗酒,但听姜涉号令。 「我非愿斩你二人,只军威不立,其令不行,霍乱之时,必行重法。」姜涉一一将他二人看过,「来日黄泉九原,披髮负荆,与汝请罪。」 史钦声带泣音,「末将明白!」 郝大龙高声道:「斩就斩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姜涉背过身去,将令牌掷下,「行刑!」 那刽子手便摩拳擦掌,将大刀举起,不防远处却忽有人高声叫道:「将军,刀下留人!」 然那快刀如风,早已向两人斩落,竟眼看是来不及了。 第264章 说时迟那时快,姜涉听见唿声,忽地将身一矮,抄起地上令牌向前掷去,但见那令牌接连在刀锋上一撞,待长刀落下之时,竟只各斩去二人一绺头髮。 满场阒然,人皆呆立,片刻后,忽然掌声雷动。 姜涉却是面色未变,望着那男子翻身落马,只吩咐下去让开路来,待他冲到近前,才瞧出这人是尚文烈。显然他这一路是疾奔而来,犹自气喘吁吁:「将军……不必、不必斩……」他回头张望,「邢……邢……」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只叫他慢慢道来,忽闻马蹄声再起,又有一人赶到,这人却显然不是惯将,跌跌撞撞,几乎是滚下马鞍,被人拥簇着上前来。 尚文烈见了他便眼睛一亮,他如今已喘匀了气,「惊扰将军,末将罪该万死,只末将不能眼看将军做下悔事,这二人虽触犯军法,但罪不至死,其中经过,还请邢军正细说。」 邢军正犹在喘息,期艾半天,也说不分明,最终双手呈上一本发黄的册子。 姜涉接来一瞧,见是一册军法,翻过几页,也不觉有异,虽晓得尚文烈一心为史钦脱罪,却不知这有何用处,「邢军正,你且莫着急,慢慢地分说明白。」 邢军正点了点头,「将军,这册是太。祖爷征讨胡芳煦时的法典,依第八十一条例,军中斗殴,其罪当诛。」 「确是如此。」姜涉轻轻点头,不由看了史钦一眼,看他仍是嵴背挺直,仿佛并不在意尚文烈为他费这番心力,只认自己必死。再看郝大龙,却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倒觉得有些稀奇——总不会是被吓得傻了? 邢军正喘了一声,忽又呈上另一本册子来,「但、但世宗时增补法度,这一条中罪罚却又分了几等,依情形而定,史校尉与郝都统该罚四十军棍。」 尚文烈在旁点了点头,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姜涉没有作声,只翻到邢军正所指出的法令处,又递与一旁的张图几人,「依诸位看,该当如何?」 张图几人自是不想闹到此等地步,如今见法令竟也有转圜之处,当即顺势说道:「太。祖爷昔日征胡芳煦时,全因胡贼狡狯,多行反间,因此治法极严,而后世道太平,世宗仁厚,重修法例,今日虽有北患,但未可算即在阵前,且史校尉与郝都统虽有违军令,也到底未曾铸成大错,末将等以为,当依后法。」 第534页 姜涉环顾一周,终是点了点头,「虽则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过贼寇当前,正是用人之际,那四十军棍权且记下,容后一併清算。」 尚文烈终于长出一口气,诸将也各有轻松之色,史钦叩首谢恩,旁边郝大龙瞧着他的动作,仿佛如梦初醒,也叫声谢,嗑下头去。 姜涉面无表情地道:「休要谢我,当谢世宗爷恩典,你二人今后当慎思慎行,若再有失,从重治罪。」 史钦断然应是,郝大龙也未再顶嘴,但只诺诺。 姜涉望了他二人一眼,便撇开视线,上前再说过几句,叫众人散去,才又看一眼尚文烈等人,「半个时辰后,请各位到帐中来,有要事商议。」说罢背过身去,折阶而下,面上才始露出一点笑意。 这军律自打太。祖爷命庄祜制订以来,累代君王一直因袭,从未有大变动,她从姜祁那里受教,一向也只记太。祖之法,真待论罪时却要再问过军正。只这一次……却是她疏忽了,史钦累世将门之后,自然与她无二,两人都只记着严令,却不想这条竟曾改动。这个倒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只不知尚文烈是自己想到,还是…… 她不觉偏头一望,但想及从头至尾都未曾看见秦採桑的身影,又即刻收回视线,且去再将漠北之事在心中默过一遍,待诸将齐聚帐中,便把严询消息知会众人,又将先前推论都说过,再道:「阿鲁那若要南下,必寻捷路,依我之见,望柳是其必经之地,我意带领细柳营五千轻骑,明日北上,定要将其阻于望柳。」 「好!」郝大龙第一个站起身来,「要去打仗,哪能少得了我?将军,也算我一个。」 史钦紧跟着站起,道:「将军身肩重担,岂能以身犯险?史钦愿为前锋,将功折罪。」 「是啊,」张图也道,「蛮子悍勇,将军只带五千人去,太过危险,不如等京中援兵到了,再出战未迟。」 「来不及了!」姜涉断然摇头,「诸位请看,贼军出城已有十余日,算他脚程,此刻怕已入了豫州境内,我今星夜兼程,尚未必能及时赶至,若再候援军,到时追他不及,万一叫他深入腹地,惊扰圣驾,掳掠百姓,则我等有何面目苟存于世?」 满场寂然,无人敢担起这等罪名。默然良久,又有一人忽然站起,「将军,末将斗胆妄言,就算要阻截蛮贼,望柳也不是可守之地。」 姜涉不由有些意外,瞧他是淮州来的校尉于澄,便道:「于校尉有何见解,但请直言。」 于澄指了指地图道:「将军,看地标,此处似乎只是个小城,此等小城城池不高城墙不厚,更有甚者未有城墙,非但不利守备,且多不富足,譬如鸡肋,蛮贼未必肯入城徘徊,若他逾城而走,岂非辜负将军一番苦心?」 「于校尉先坐。」姜涉点了点头,「于校尉所言在理,只不过于校尉或许忘了一点,阿鲁那千里奔袭孤军深入,本就意在京城,若是城高池阔难以立下,他恐怕未必愿意耽搁。」 史钦仿佛想到什么,霍然站起,「将军万万不可!」 众人皆不知他何以遽然变色,纷纷骇了一跳,尚文烈更想解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姜涉向他摇了摇头,瞧了史钦一眼,仍只淡淡道:「我必要走着一趟,我走之后,军中须擢一人为守,代我行令。此人须带领余下部众,往望柳合围,最迟于十五日,必要完备,此事至关重要,如哪部有片刻迟延,此人及该部上下大小将领,立斩不误。」说着把视线往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敢问在场诸位,谁愿担当此任?」 她语气虽轻,可众人都晓得她是怎样的言出必行,今日若非尚文烈寻来早前法令,那史钦也给说斩就斩了,若说听从派遣及时行军,总算还有几分把握,可若要自己去调度全局,那小命定然不保。是以诸将面面相觑,终无一人敢于言语。 郝大龙嘿了一声,道:「诸位将军平日不是很能指点,怎地这会儿倒没人说话了?我郝大龙是没那个金刚钻,不揽这瓷器活,我是要跟着将军去的。」 许多人向他怒目而视,可到底吞声,未肯言语。 尚文烈左右张望,忽然起身,上前一步,「末将不才,愿勉力为之。」 众人才舒了一口气,却见姜涉只是摇头:「尚都统久在细柳,人望甚高,今次须随我北上。」 她又再环顾众人,却见他们只是低下头去,连张图都目光摇摆,未肯看她,郝大龙望着四下,满脸鄙夷,她再瞧史钦,史钦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却也没有言语。姜涉不由暗自嘆了口气,肃容再道:「诸位将军,此战关系重大,若得功成,既可破蛮夷之奸计,又可护百姓于危巢,事迹载于史册,声名传于千秋,我等深受皇恩,自当奋勇当先,纵死不退。各位许是不愿争功,既是如此,那我便……」 「将军!」史钦仍戳在原地站着,此时忽然踏前一步,向她深深一躬,「末将愿往!」 尚文烈慌得忙去扯他,然他却只昂起头来,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小子自知年幼,德才不配,然报国之心,与诸位将军无异,将军若肯给小子机会,小子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期,若辱使命,甘当军法!」 姜涉仍然摇了摇头,道:「史校尉之心昭昭,本将军知道,然此事不容有失,你终是经歷太浅,如有变故,恐怕不能胜任。」 第535页 史钦却并不退却,只道:「末将并非单凭一腔莽勇,来时末将曾研究过豫中各地,望柳亦在其中。其地城池虽小,城墙却高,东面有林,城西二十里外兖水流经,如今三年小旱,应已断流,但河堤深阔,仍可伏人;北面数里有一小丘,地势平坦,可以屯兵,应是对方扎营首选之处,末将到时引一军自后袭之,便可乱其心神,断其后路。」 姜涉静静听他说完,起身离座,忽而将沙盘上蓝旗一移,「合围圈大,兵力必然分散,我以铁骑当先,撕开一条口子,你当如何?」说罢,抬眼看他。 史钦抬手将三面红旗推向前去,不假思索道:「城东南有二谷,宜先设伏兵,待三面伏军推进到位,城中守军可佯败诱敌,退入谷中,再行交锋。」 姜涉又将蓝旗一挪,「穷寇奔走,我何必追击?但入城休整,择日南下即是。」 史钦摇头,「西南多山,道险难行,山谷是必经之地,若你不追来,我只需以逸待劳,依然可获全胜。」 姜涉望他一眼,面色仍是沉沉,不辨喜怒,单又将蓝旗挑起,再问下去。 如此一问一答,史钦始终未露怯意,对答如流,众人皆是震惊不已,郝大龙更是瞪圆了眼,叫声:「我的乖乖!」被姜涉眼锋一扫,方才收了声。 姜涉终于将手中蓝旗掷下,归于案桌前,扫视一周,提高声音道:「史校尉自明日起代我行令,他言即我言,他意即我意,诸位若有异见,请现时提出,日后若有违背,当依军法处置。」 众人纷纷起立,「我等愿听史校尉调遣。」 「好!」姜涉点了点头,便将令牌取出,正待交託于史钦,那厢郝大龙却忽然抬起头来,「将军,我有一个问题。」 众人纷纷只去瞪他,史钦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郝大龙连忙摆手道:「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要抢你的差事。」 史钦没有理会,姜涉暗自嘆了口气,道:「郝都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郝大龙点了点头,「将军,我郝大龙是个粗人,也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兵分几路,但我就想不通一件事,要是他不打那儿过,咱们该咋办?」 第265章 他话虽糙,理却不错。 设伏诱敌,四面合围,安顿得倒是井井有条,但若人家选了别路,这么着孤注一掷,岂非是竹篮打水? 在场诸将也并非想不到此处,只是都无一个肯言语,究竟是他定的主意,想来另有打算罢了。但此时郝大龙既已问出口来,众人却也都屏息凝神,待看姜涉如何回应。 「他会的。」那少年将军手中尚持着令牌,神情无波无澜,只淡淡地扫了郝大龙一眼,「这是最快的一条路。」 他语气亦是淡淡的,可不知为何却叫人好生信服,郝大龙怔怔地哦了一声,而后才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又道:「可万一……」 姜涉不容置疑地打断他,「没有万一。」 郝大龙还想再说,却被史钦轻轻拽了一下,终于吞回了就在嘴边的言语,抱拳作礼,退回原位。 姜涉看在眼里,也不置评,只再环顾一周,淡淡道:「诸位还有什么问题么?」 众人纷纷摇头,皆道听凭差遣。 姜涉便将令牌交到史钦手中,就着众人退下,整点行装,各自行事。只单独叫尚文烈留下,再又嘱咐几句,待他去了,才听人通报,史钦一直在外相候,她便让带他进来。 那少年一进帐便折膝跪下,「今日之事,多谢将军。」 姜涉阻止不迭,只得起身相扶,「今日之事,非我本意,史校尉不必谢我。」 史钦摇了摇头道:「末将心中明白,那条法令……」 姜涉温声打断他:「史校尉毋须多想,法令即是法令。」 史钦顿了一顿,「是。」 姜涉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史校尉,你委实不必谢我,我知你渴战之心,但我走后,军中必得有个坐镇之人,但,你都看到了……」她轻轻苦笑一声,「我将这摊乱子全留给你,日后若有差池,恐怕尚不如今日一时痛快。」 史钦倏地抬起头来,「将军尚能以身犯险,末将又何惜此身?将军放心,末将决不辱命,如有万一,甘当军令。」 少年人一双眼光华灼灼,锐气终是再难遮掩。一雪前耻的渴求、建功立业的渴望、孤注一掷的决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隐在深处的意气焕发的自信……以及,或许他自以为压抑下去的怀疑和不安。也许当时他殿前求旨时,落在昭宁帝眼中的,也是这样一张脸。 他信自己做得到,再难也能做得到,因为他没有时间去想——若是不能,该当如何。 姜涉忽然开始有点明白昭宁帝为何要成全他,而此时她其实也别无选择,她肃起面容,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你错了。」 史钦面上浮出一丝愕然,她未等他发问,就已盯住他的眼睛,继续说下去,「你可以赔上性命,但援军必须及时赶到……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没有万一,决不能有万一。」 史钦心中一凛,神情亦不知不觉肃然起来,「是!末将纵然百死,亦决不辱命!」 姜涉点了点头,「好,我在望柳等你。」 是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史钦却只觉心潮澎湃,「将军……」 姜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且起来说话。」 第536页 史钦犹豫了一下,终于站起身来。 姜涉瞧着他仿佛欲言又止,便道:「你可还有什么想问我?」 史钦点了点头,「关于望柳的事,末将有个大概想法,但不知是否可行,想请将军指点。」 姜涉叫他说来,听着不觉轻轻颔首,「你瞧得很仔细,就这样做罢。」 史钦应了声是,姜涉看他再无别话,也就放他去了,独自回去案前坐下,瞧着摊开的地图,终是不由嘆了口气。 说实在话,史钦当然不是最合适人选,他威望不够,根基不稳,可只有他,敢担起来,或许……也能担起来。 却不知谁听见她内心声音一般,忽地深深地嘆了口气。姜涉不由抬头望去,「秦姑娘?」 可帐中并无旁人,唯有烛火摇曳,风声唿啸。她不觉苦笑,近日是有些恍惚了,非只未亲自过问法令条案,都还…… 「到底被姜兄发觉了……」 她霍然抬起头,便见秦採桑不知几时已现身帐中,方行到沙盘前,神情中倒是有些不大振作。 姜涉纳闷一会儿便即明白过来,不由得笑了笑,「一日未见秦姑娘……」 「如隔三秋么?」秦採桑正低头瞧那沙盘,闻言想也不想,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 姜涉却不禁一怔,一时失语。 秦採桑本来倒也不觉什么,见她沉默,也知自己失言,正待胡乱扯开去,却忽然听她低声说道:「是啊,想知今日之事,是否还是仰仗姑娘?」 「那个……」秦採桑咳了一声,悄悄地移开视线去,「倒也不是,我就帮着翻了翻,想不到洛阳府案牍甚多,最后能寻到,还是多亏尚大人。」 「尚都统一片诚心,着实难得。」姜涉点了点头,「只是……姑娘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这个……」秦採桑多少有些心虚,「我也不是有心要瞒姜兄,就是……只是……」 「只是什么?」 秦採桑也不知她怎地就要追根究底了,但依她的性子,到底还是实话实说,「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郝兄弟其实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吓吓他也好。」 原是如此么?姜涉忍不住笑起来,「是,郝都统今番稳重许多。」 「他是真真吓着了,若非有人扶着,几乎站不起身来。」秦採桑也笑了笑,忽又探究地看向她,「所以姜兄,若不是另有法令,你当真要斩他们么?」 姜涉收敛了笑意,「姑娘该是瞧见了。」 「那真的好险啊。」秦採桑点了点头,「幸好……最后是皆大欢喜。」 她说话时仍然在看着她,仿佛意有所指。 姜涉没说什么,只在心里轻轻地嘆了口气。她当时是并未察觉,但转念一想就知,其实若真有这样疏漏,邢军正本该立刻便提醒她,是以她回来后又问过他,才知世宗虽然命人草诏,但实际还未颁行,这份法令,说是当真也可,说是从未存在过……也可。而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寻来这份法令,她也不欲再追究。 「时候不早了,秦姑娘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 秦採桑很自然地接了口:「明日我自然要跟姜兄一起的。」 姜涉摇了摇头,「秦姑娘,乱军之中,纵是武艺高强,也未必能策万全。」 秦採桑点了点头,「我晓得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决不拖姜兄后腿。」 姜涉连忙摇头道:「秦姑娘,我并非这个意思……」 「我晓得的。」秦採桑眨了眨眼,轻松地笑起来,「可姜兄你也晓得,你拦不住我的。」 姜涉终究只嘆了口气,「是啊,拦不住,那么……」 秦採桑伸出手来,做个击掌的架势,「同去同归?」 姜涉不自禁地又有些想笑,终于还是忍下,伸出手去,与她击了三下,「同去同归。」 第266章 「曰归曰归,岂不思归?」金符嘆息一声,将书信折拢,看向满眼希冀的梁讫,终于只是摇了摇头,「继升,我还走不得。」 「姐夫!」梁讫登时便急了,「上次说得好好的,你怎就又变卦了!」 金符多少有点心虚,但还是扯出个笑来,用温和的语气谆谆善诱:「继升,话不能这么说,我自然是想回去,只是你看这城里老弱病残一千余口,身为一方父母,我怎能擅离职守弃之不顾?何况如今局势向好,朝廷大军不日北上,那时粮有了,药有了,多耽几日,也没甚危险的。你啊,就家去与你阿姐好生说说,等熬过了这一阵子,我即刻告假回去。」 「朝廷大军?」梁讫瞪大了眼,气得几乎要拍案而起,「姐夫,我怕你先等来漠北胡蛮!戢城已经丢了,你知不知道?蛮子眼看就要打到豫州来了,你知不知道?」 「也不一定来。」金符干咳了两声,「谁都晓得豫州不久前在打仗,蛮子想来还这么以为……」 梁讫恨其不争地瞪他一眼,「姐夫,他们鼻子灵着呢!连姜老将军的死讯都没瞒过去,何况是停战讲和这么大个事!再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他们不知道,但万一他们觉着这儿打着仗,正合适他们暗度陈仓呢?望柳就在官道上,大路朝天,四方无险,若他们果真南下,那还不是首当其冲?姐夫,就凭你手下这四五个衙役,你挡得住人家千军万马?」 「继升,」金符摸了摸鼻子,「你这便有些危言耸听了,望柳与戢城少说也隔着几百里远,间中多少个大城重镇,他们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来不成?何况知州大人已经北上,就算没来得及守住戢城,那也容不得贼人再度南下,等朝廷大军一到,前后夹击里应外合,」他将双掌一拍,「大获全胜!」 第537页 「知州大人,呵!」梁讫瞟着他,忍不住冷笑一声,「姐夫说的是那个造了反又归降的严询严大人?就凭他……」 「继升!」金符听他语气里大是不以为然,不觉有些不悦,沉下声音道,「继升,别这么说,严大人一心为着百姓,是个真正敢做敢为的好官。」 「姐夫,我、我有时候真的弄不懂你。」梁讫看了他一阵,忽而摇了摇头,「那位严大人造反的时候,兵戈四起,各郡的长官都在逃命,偏偏你不肯走,你说你要和满城百姓共存亡;后来好不容易不打了,我又劝你走,你还是不走,你说你要等朝廷赈灾。可是姐夫,你明明知道,你等不到的。」 他说着说着,不禁激动起来,「那位陛下,那位皇城里的陛下,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百姓的生死,也不会在乎你是不是恪尽职守,他都不管他的江山社稷,你又何苦白白搭上自己性命?就算、就算漠北蛮子不来,这一城的人饿的饿,病的病,没有粮食,没有水,没有药,他们能撑多久?你又能撑多久?姐夫,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带不走他们所有人,也救不了他们所有人,姐夫,算我求你,咱别做圣人,成不成?你就算不顾惜自己,也好歹想想我姐和两个外甥,宝儿才三岁啊!你真忍心叫他年幼失怙?」 金符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而后才道:「是我对不起他们,可是……我没办法。继升,你快走罢。」 梁讫失望地摇了摇头,勐然跌坐下去,「姐夫,你……」 金符心中亦是恻然,正要好言再说几句,却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喊声,细听下竟是凌师爷的声音:「大人,来了!来了!」 一向稳妥的凌师爷竟然也会大唿小叫,可真是不同寻常,只不过……来了?什么来了? 金符霍然站起,也顾不得梁讫,便急急过去拉开了门,就看见凌师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连忙大声问道:「师爷,什么来了?」 「军队!」凌师爷还喘着气,但眼睛却在闪闪发光,「是军队!」 金符几乎不敢相信,「打哪边来的?」 「南边!」凌师爷显然也明白他的心情,「南边来的!」 金符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他万万想不到真有今日,一时不觉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 梁讫此时也已追了出来,闻言亦是惊讶不已,但面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不知怎地,他总觉着,这或许并非什么好事。 他这不安的念头未过多久便得到证实,那给金符千欣万喜迎进城来的,原来只是一支才千余人的队伍,且还带来一个最可怕不过的消息——漠北大军,不日临城。 梁讫眼睁睁看着金符的脸色刷地变白,张口却几度无言,知他心情定然已是跌至谷底,便代他说道:「将军,城中尚有千余百姓,多是老弱病患,卧床难行,若是战祸起来,实是无处可逃,还求将军着人送他们出城……」 说着他只看那少年将军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心也不禁沉下去,一时也再说不下去。在他眼中,那将军也实是太年轻太单薄了,如何能担得起主将的担子?纵他的声名在过去几年常常叫响,冲锋陷阵的勇气不小,可只凭这数千人,这缺粮少药的军队,这小而难守的城池,真能抵御人家兵强马壮士气正足的大军么?连凉州都已失守了呵……姜家还能信得过么?他姐夫这下可能看清局势,死了心肯与他回去? 他但见那少年将军面上浮现出些许歉意,「金刺史,梁先生,我知你们苦心,若还有时间,我自会派人护送百姓出城,可是现在……恐怕来不及了。探马回报,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一早,漠北军就到城下,我手上只有这千余人,实在分身乏术。还请金刺史散出消息,凡是还能行走的,便请尽快离去,我也会叫军医……」 「将军。」一直沉默的金符忽然抬起头来,「下官有一事请教。」 梁讫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姐夫哪来的胆子竟敢打断这金枝玉叶、手握生杀大权的小将军?然而他拦却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将军微微点头,「金刺史请讲。」 金符直勾勾地看着他道:「将军事前并未遣人通报……」 梁讫不禁打个激灵,失声叫道:「姐夫!」 那将军却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兵上神密,谋泄者事无功,金刺史应当……明白。」 金符点了点头,「是……下官明白,可是将军……他们走不了了,若是他们能走,早就都走了。不,将军,他们走不了,我也不会走……将军,只要守住了城,那么……就没关系了,不是么?将军能守住的,是不是?」 「姐夫……」梁讫看他神情恍惚,心中老大不忍,再看那将军默默无言,终于还是忍不住再说出声,「将军,草民不懂什么兵法战术,草民只知道一件事,凉州的百姓是百姓,望柳的百姓也是百姓,而将士从军,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既是百姓,便要尽心护佑,一个都不能丢,一个也不能少。将军今日有将军之虑,将军所为乃将军当为之事,草民不敢多言,只当做草民当做之事,今日草民与金大人愿与望柳共存亡,若将军所令于望柳有益,于百姓有益,我等皆愿从之。」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胆子,竟敢这样说话,许是他心中也为金符鸣不平,许是因他莫名觉得这位将军不会为难他们。 第538页 但不论如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他也顾不上去看金符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只能盯着那少年将军,大气也不敢喘地等一个回答。他只瞧他神情变得严峻,冷冷的眸光叫他欲要迴避,却又不敢迴避,只觉头皮发麻不能动弹,「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声音亦是冷淡,「本将军当尽全力,以保此城不失,但事有万一,二位理应知悉。梁先生高风亮节,为所当为之愿,固然令人感佩,但亦当作绸缪。」 「是……」梁讫冷汗涔涔,张口结舌,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将军见他无言,便又看向金符,「还劳烦金刺史暂移尊步,望柳一应事宜,本将军还想请教。」 金符木着脸点了点头,梁讫只能眼睁睁目送他们离去。倒是他身旁那位秦先生似要开口,但还是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随之转身而去。 第267章 天色已经沉了下去。 城头上旌旗随风招展,远地里的灯火未尽,依稀似有人喊马嘶,仍于耳畔聒噪不休。 两个时辰前,漠北的第一支轻骑在官道现身,叫他们以逸待劳,于城外打了个最漂亮不过的伏击。如今那一众人已在十余里外安营扎寨,战书亦下,是真真切切的,就在眼前了。 秦採桑轻悄地与巡视的兵士擦身而过,终于在城楼一角寻着姜涉。这一切都给她料个正着,星夜兼程,他们也终于及时赶到,虽则人手比起城下似还差了些去,但借着地利,想来总能挨到史钦来援。可她觉着姜涉似乎并不开怀,诚然是胜负未定前途未卜,但或许……也会与这满城百姓有关么? 姜涉没有回头,却像也感觉到她的来到,「秦姑娘来了?」 「嗯,阿诀四处去看了,也开了些药,他说多数人只要有粮,就还能撑得住。」秦採桑应了一声,想了想终于还是说道,「不过……金刺史还是没打算走。」 姜涉轻轻点了点头,「金刺史忠于职守,就由着他罢。」 秦採桑倒也没有多言,只走至她身旁,望向茫茫寒夜里那帐中灯火,「姜兄你说,他们明日会攻城吗?」 「也许吧。」姜涉道,「不过也未必,今日那使者甚是狂妄,倒好像故意要激怒我一般,难说不是阿鲁那骄兵之计。」 「是啊,那小子确实很狂妄,我都不想拦着小德子动手。」秦採桑想起那使者一副颐指气使模样,也不由得点了点头,「不过姜兄这样一说,我倒也觉得他有些做作,明明才吃了败仗,却还要挑衅,是奇怪得紧。会不会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少人,不敢轻易动手?」 「他们人手不少。」姜涉摇了摇头,「漠北铁骑,探风先行,百人成队。今天这一支先手便得有五百余人,后来赶到扎营的亦足有千人,后续大部恐怕真有万人。咱们是占了地利,攻其不备,才能取胜,但他若真要硬攻……」她偏头看了看城头飘荡的大旗,轻轻嘆了口气,「尚副尉后日就算及时赶到,凭细柳营这几千兵将,我也……不过阿鲁那一向诡谲多端,恐怕还是想先探清咱们虚实。」 「是哦,知己知彼,才好百战不殆。」秦採桑恍然地点了点头,「姜兄这么一说,我倒觉得那厮还真是狡猾。诶……姜兄笑什么?」 「没什么。」姜涉回过头来看着她,作了副凛然之态,仿佛方才根本未曾发笑,「不过不论如何,他手头上应没多少攻城器具,若要强攻,其实也不容易。」 「嗯,看来他明天就算真来,应该主要也是试探。」秦採桑觉着十分合理,不觉舒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啦。」 姜涉不觉微微一愕,「秦姑娘……」 秦採桑迎着她的视线,坦然地点了点头,「对,我有点紧张。」 姜涉不觉一怔,「姑娘……」 「没有很紧张啦。」秦採桑摆了摆手,到底觉着有一点不好意思,「其实洛阳那时候,我也没有亲眼瞧见,只晓得就那么突然打赢了,不过明日我得站在这城楼上,看着他们……或许……前仆后继,我只是……就是有那么一点……姜兄别劝我待在别处,我一定要在这儿守着。不退,虽死不退。」她眼瞧着姜涉嘴唇微动,又赶紧道,「姜兄,我不是有意说些不吉利的话,我就是……」 「我晓得。」姜涉轻声打断她,「是不能退了,再退就放他们进京城了。」 秦採桑点了点头,「其实姜兄……我还有个想法……」 「姑娘请讲。」 秦採桑道:「都说擒贼先擒王,其实我可以……」 「不可!」姜涉不假思索地道,看她面色一变,又立刻缓和了语气,「并非是我小瞧姑娘,只是依我之见,阿鲁那此人疑心极重,急切间未必能寻着他落榻之处,况且营中定有提防,且不知可有其他高手,姑娘已帮我良多,我决不能令姑娘再以身犯险。再者,即使姑娘得手,望柳之围虽解,也难免厉万成有何后手能定军心,那时他兵力未失,恐为后患。有此几点,还请姑娘莫要……莫要……」 她一时忽然不知该如何说法,若道冲动,总觉太过苛责;若说插手,她又本是好意;若再言犯险,仿佛还有几分虚伪。便就这么突然地顿住,只是看着她,面上不自觉地带出歉意来。 秦採桑却是笑了起来,「我晓得啦,我不会自作主张给姜兄添乱的,姜兄也不用那么小心,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就好。我就怕所有事都藏在心里,总要人猜,那反而才会疏远呢。我……我……不再想交那样的朋友了……」她忽然又沉默了一下,然后举了举手中的剑,「既然姜兄说过……那我就当姜兄是讲真的,姜兄真的无须太过拘谨。」 第539页 「我……」姜涉望着她点了点头,「我晓得的……其实……」 「将军。」德元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一旁,怀中且还着一件大氅,「城头风大,您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奴才在这里盯着,有什么消息,一定立刻告诉将军。」 姜涉便再没有说下去,只向她笑了笑,「是了,我得去瞧瞧各处可都准备好了,秦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恐怕不太容易。」 秦採桑应了一声,目送她远去,却见德元也跟着就要转身,不觉笑了一笑,叫住他道:「小德子,你不是要在这儿盯着的么?怎么这便要走了?」 德元睨了她一眼,哼道:「这等小事,自有别人盯着。」说罢便再往前行去。 「哦。」秦採桑却一个闪身拦在他面前,仍然含着笑意,歪着头打量他,「小德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德元哼了一声,「姑娘多心了。」 「哈,口是心非。」秦採桑瞧他神情一变,不觉笑意更深,「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怎么啦,你们家小王爷担心我么?」 「你……」德元不敢置信地瞪了她一眼,一时间气怒交加,「你胡说什么!」 秦採桑颇无所谓地笑了笑,撇过头去看远处的营火,「好啦,消消气噻,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你你你!」德元忍不住伸手指住她,「简直满口胡言!」 「他真的那么担心呀?」秦採桑听他那般气急败坏的语气,倒不禁觉得有趣起来,「好啦,我晓得他不是担心我,他是担心姜兄嘛。可我现在觉得,姜兄真的挺好的,我俩这样有缘有份,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相濡以沫,日久生情,也未必不是一对佳侣,小王爷当真就不能成全么?诶,别动手呀!」 德元却仿佛动了急怒,一招一式不曾留情。秦採桑不由稍感讶异,他身手倒还真的不错,也是,要不然也成不了是那小王爷的倚仗。她倒也不迎上,只瞅个空隙脱身开去,连忙叫停:「好啦,且留些力气明天再用。」 她看德元仍怒气未息地瞪着她,也不指望他能答话,便欲自行离去,没走几步,却忽然听他说道:「将军与公主早有婚约,他二人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你……你莫要痴心妄想!」 秦採桑脚步一顿,「哦,我晓得了。」 德元冷笑道:「哼,你明白就好。」 「不过……」秦採桑只觉瞧不惯他那副嘴脸,偏是忍不住又道,「娥皇女英,也是美谈。」 德元重重地呸了一声,「不知廉耻!」 她生平从来受不得辱骂,这般当面羞辱,她更是会立时出手教训,遇上德元这般身手的对家,她更会跃跃欲试,然则今日她转身瞪了他一眼,却忽然失去了动手的兴致。 也罢,她方才说的那句话着实有些过了。她本来是极不喜这样的事和这样言语,定是前几日瞧话本子瞧得太多,甚么娥皇女英,甚么齐人之福?太无趣了,太…… 算了。 她未再理会德元,只迳自没入夜色中去。 明日确实不容小觑,还是应当养精蓄锐,之后再教训他便是。 第268章 秦採桑这么想着,也就没有久耽,独自转回下榻之处,却见阿诀屋中灯火仍然亮着,不由得皱起眉来。推门进去,果然见他还不曾睡下,只坐在桌边翻着一册书。 她便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瞧他从始至终不曾抬头一下,不由得重重嘆了口气,「啷个还没去睡?我还真就管不得你了?你总这个样子,等到了小竹林,也不知交不交得到朋友?说一句话嘛?抬头瞧我一眼?算啦,还是留给王留去操心……我真不管你啦?」 她作势起身,他却仍未给她半点反应,她也只得再嘆一口气,「你还真真是个小哑巴。算啦……也好,言多必失。今天在看什么?十全纲目?昨儿那本百草经看完了?很不错呀,只是可都真记住了?好罢,应该是记下了,几个军医都说你的方子很不错,不过还是不能太骄傲啊,晓得嘛?嗯,你该是晓得。」 她其实晓得他鲜少搭理她,这些时日倒也早习惯了,只还是总忍不住想再试试,此时见他不答,自然也没有生气,又瞧着他翻了一会儿书,只觉自己似乎也没有困意,不如也去寻册话本瞧瞧,这么一想,便忽然想起她送给姜涉的那几本书,也不知他有没有真的去看。 不过……大抵没有罢? 他与她可不一样,这些时日多少事情,桩桩件件全压在他身上,兵马调动,急行赶路,生怕会出一点差错。可惜她真的什么忙都帮不上,说要查那洛阳城破的隐情,结果也是杳无头绪。 也许该去催催那两个人,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明天……小德子方才说……怎么突然想起小德子来了? 她禁不住伸手敲了下自己的脑袋,抬眼见阿诀仍然岿然不动,到底还是忍不住又嘆了口气,「都像你就好了,小小年纪偏偏八风不动六欲全无,若你不是她交给我的……」她瞧他忽然抬起头来,不由笑了一下,「原来你还是能听到我说什么?」 阿诀默不作声地重又低下头去。 秦採桑瞧着他,只觉一半想笑,却又一半心酸,「你……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阿诀抬起头来,仍是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却似有希冀的亮光闪动。 第540页 秦採桑瞧在眼里,不觉摇了摇头,苦笑道:「可惜我并不晓得。」 而且这一生一世,都未必会有再见之期。 阿诀忽然摇了摇头。 秦採桑嘆了口气,「好啦,别这么不开心,等你到小竹林以后,她一定会去看你的。」 阿诀却仍然摇着头。 秦採桑只当他不信,「放心吧,我晓得她……我相信她不会忘了你的,你可是个小神童呢。她一定会去看你的。」 阿诀却只是摇头。 她终于不耐起来,「好啦,我可瞧不见你心里在想什么,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好么?小小年纪,倒学得跟姜兄一样,以为旁人都是你们腹中蛔虫?你说还是不说?不说算了。」 她紧紧地盯着他,他默默地看着她,过了半晌,她终于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罢了罢了,赢不过你们。我晓得,我都晓得,算你们心中有数,我只是……算了,姜兄他有他的主意,再说我其实也算不上他什么人。可是我们总是朋友,还是比普通朋友更要好一些的朋友。更何况他还说过,以后都不瞒着我了,总不能没几天就不作数了吧?同她一样,好像也不一样……其实我……也许当初我……嗐,真是拿你们没有办法。」 她只觉脑子里混乱一片,整个人也迫不及待想到冷风里去清醒一番,正站起来要走,却忽听见对面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姐姐,我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什么?」秦採桑反应过来,不觉大为诧异,「你不想知道?」 阿诀点了点头,可无论她再怎么问,他却又不肯说了。她真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默默地盯了他片刻,终于还是放弃,「算了,我不逼你,小孩子么,总也得有点自己的秘密。」 说完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果然是没有再开金口的意思,只好全然放弃,「那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好了。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不过好像同你说不是太好,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是个不会大惊小怪的孩子。」 她瞥了他一眼,看他只若无其事地翻着书册,知他是真真没有一点好奇心,由衷的敬佩之余,还是再一次油然生出想瞧瞧他脑袋里有什么的冲动,这若是有人敢这样跟她说话,她怕是早把那人五花大绑,逼她开口。 不过这样也好,讲给他听,他也不会说给别人。 「我在想,姜兄是不是真喜欢那位公主。」秦採桑嘆了口气,「其实也不能怪我多事,都怪小德子和他主子,一天到晚防贼似的防我,害得我有时候都怀疑,我是不是真有那种想法。 「讲真的,我现在也有点弄不清楚,我总觉得……姜兄他好像变了。以前他不会跟我说那种话……哪怕是玩笑,也可能是他爹爹过世,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吧……我都不敢想,这次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当然,要先把你送到小竹林去。 「……我好像扯远了,谁叫你也不晓得提醒我,算了。我之前去京城的时候,听了好些稀奇古怪的传言,其实我一直在想,那小王爷到底是中意姜沅小兄弟呢,还是中意徐速?嗯,我确实怀疑他是个断袖,还是个少见的一往情深的断袖。和那些话本子没有关系,不过能看那些话本子的……我怀疑姓左的也是半个断袖,如果那些书都是他的话,但我觉得他不像个爱看书的,虽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好罢,这些也不紧要,要紧的是,我在想姜兄他是不是。大概不是吧,因为姜沅小兄弟说,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不为。我想姜兄若是真的喜欢什么人,大抵也会一往情深吧?」她想着姜涉,禁不住皱了皱眉,「我记得曾经听谁说过,他爹爹也是这辈子都只有他娘亲一个,所以……若是他真喜欢那位公主,作为朋友,我肯定是要帮他的。」 「你晓得,厉万成出兵,是打着她的旗号,我也是刚刚才想到,也许,她就在城外。」 「虽然姜兄说,这样很危险,而且可能适得其反……不过我觉得他没有全说实话。」她有些苦恼,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对面那不苟言笑的孩子,「我还是觉得,我可以去瞧瞧。」 「你觉得呢?」 第269章 虽然是在问他,其实她更多的是在问自己,并没有指望他真会回答什么,却不料他忽然也抬起头来,看着她道:「素冠。」 秦採桑不觉一怔,而后不由笑起来,「你啊,真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好啦,别再瞧了,早点睡吧,可别逼我……」她夺去他手中书册,正要威吓两句,却忽然听得外头响动,神情不禁一凛,站起身来,扑地吹熄了桌上的灯,「你到床上躺好,千万不要出去。」 阿诀低低应了一声,果然听话地摸去床上。 秦採桑待他安顿好了,方才反身出得房来,只闻城中号角一声响过一声,似是从北边传来,旁边屋中灯火早已大亮,穿戴齐整的兵士纷纷荷枪持盾奔出,经一军候唿喝,迅速成队,便快跑着往城北而去。 她略一思忖,便飞檐走壁地绕到前边,与那军候并肩行走,问他出了什么变故。 那军候却也认得她,先告声罪,又道他也不知底细,只知号角声急,怕是有敌来袭,故而速去支援。 秦採桑不觉一惊,夜袭?漠北人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才刚吃了败仗,竟然还敢来犯?不过……她转念一想,倒也未必不是好时机。先不论尚文烈所带领的三千兵将最早也得明日午后才能赶到,此时城中空虚,就说守军一路风尘,又刚打了胜仗,难免会有轻敌之心,此时发难,出其不意,胜算不小。好好好,此人果然是有几分本事。 第541页 但她都能想到的事情,姜涉一定也能想到,必定早就有所防备,就看众人不曾解甲,便可见一斑。因此她倒也不怎生着急,不过纵是如此,仍是脚下生风,越过那一队兵士,不多时奔到北城门下,便见那刺史金符与他小舅子梁讫二人正在拉扯。 她趋近前去,才知事发时金符才从北城一户人家出来,听到响动便往北门跑,然而梁讫执意不肯让他到城楼上去。她又问了几句如今境况,二人都只说不甚清楚,说话间梁讫仍然牢牢将金符拽着,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似乎怕一松手他就会逃之夭夭。 秦採桑都不知该笑该嘆,索性也没多理会,丢下他二人,独自往城楼上去,途中碰见抬着伤兵下来的队伍,才知果然是敌军趁夜偷袭,但如今已被打退。 她放下心来,三步两步拐过墙弯,但见城上火把通明,守城兵士仍旧各司其位,地上却并排摆了两具穿着不同服色盔甲的尸体,正有兵士在那尸身上翻检,姜涉便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凌师爷与德元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两人神情都不甚好。 秦採桑走上前去,这一众兵士都识得她,也无人拦阻,姜涉却好似没有注意,还是凌师爷先留意到她,低声提醒了一句,姜涉才抬起头来,向她微一颔首,「秦先生来了?」 秦採桑倒不觉得有什么,应了一声,也过去站在她身旁,却被德元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她心中觉得好笑,倒也没去理他,这一时那几名兵士已翻检完了尸体,起身回禀,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零散物件,不过中有两块刻字木牌,但也无甚机关,想必是身份标识。 姜涉点了点头,却将那两块木牌拢在手里,叫抬了尸体下去,又让刚赶到的兵将换下原先守军,吩咐众人多加谨慎,小心巡防,再唤过一个军候嘱咐了几句,方才与凌师爷说上几句,请他代为安抚百姓。 凌师爷连连应承,见已无事,也就趁机告了辞,匆匆离去,想来要去将情况报给金符。 秦採桑只装作瞧不见德元眼色,「姜兄,你来的真快,没有怎么样罢?」 姜涉还未及开口,德元已然冷哼一声,抢先道:「自然不曾怎么样,不过是几个胡蛮贼子,轻易就能拿下,根本不需将军亲自过来。」 秦採桑瞧他一眼,不想当着姜涉的面与他抬扛,便也探头顺着城墙往下望,便见有火光在不远处闪烁着退却,知是漠北撤兵未久,「这城门楼虽不太高,也得两三丈有余,那两人能悄没声息地摸进来,也算身手不凡。」 德元又哼了一声,「身手不凡?且差得远呢。就这等歪瓜裂枣,就算上来百八十个,我也管叫他有来无回。」 秦採桑倒不怀疑他有这个本事,可要是百八十人一拥而上,他纵然拦得住十个八个,还能拦下全部么?不过转眼看姜涉正低头瞧着那块从尸身上搜来的令牌,也不知是不是瞧出什么端倪,但觉他视线虽落在木牌上,心神却似不知往向何方,她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姜兄,不论如何,今晚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不然你还是回去歇一会儿,养足精神,咱们才好兵来将挡嘛。」 姜涉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谢姑娘美意,不过……这仍只是个试探,我有些担心。」 秦採桑不解,「嗯?」 德元睁大了眼,不悦道:「担心什么?将军别长他人志气,我瞧他们没什么能耐。」 姜涉早就习惯他这样态度,也不恼怒,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便叫两人回去休息。 哪知德元忽然瞟见她手中令牌,神情不禁一变,倏忽间上手夺过,翻来覆去瞧了几遍,声音便即抖颤起来,「这……这是公主身边暗卫的腰牌!将军为何隐而不发?」 秦採桑也是一愣,她早就觉得姜涉有些异常,如今见这令牌能叫德元变色,又口唿公主,便知须得是与晋阳有关。难道晋阳果然就在城外? 姜涉嘆了口气,「并非是我有意隐瞒,只是不敢确定,才未曾声张,本也要之后向德总管请教。」 「这就是公主的令牌!」德元也不知信去几分,只牢牢将那牌子抓着,眼睛也只顾盯着外头茫茫黑夜,「将军,公主就在城外!」 「这……却也未必。」姜涉有些犹疑,说话间字斟句酌,「德总管方才也在场,想必看得明明白白,那两名兵士俱是漠北人,只怕其中有诈。」 「若果然有诈,好不容易进了城,为何又要自尽?」德元显然不信,「不正该想方设法取信于人,才好里应外合么?」 秦採桑也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再又去看姜涉。 姜涉仍是神情淡淡,叫人瞧不出心思,「或许正为无法取信,是以才故布疑阵。」 德元望着她,好似有些恼怒,但终于还是未曾发作起来,只道:「不论如何,我去一探便知。」 姜涉却是摇了摇头,「如今城中形势未宁,正要总管再多照拂。」 德元不悦道:「可是公主她……」 姜涉淡淡打断他道:「不知德总管今日在此,是王府家臣,又或是军中随扈?」 德元明了她话中之意,狠狠地看她一眼,终是愤愤地甩袖而去。 第270章 秦採桑眼睁睁看着德元离去,方才看向姜涉,「姜兄,若真的是……」 姜涉偏过头来向她笑了一下,眉目间隐有疲惫,「秦姑娘以为当如何?」 第542页 秦採桑小心翼翼道:「或许当如小德子方才所说,前去一探究竟,姜兄若不放心他时,我也愿走这一趟。」 姜涉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晓得秦姑娘是好意,但我想不必如此。叛军出师,虽是以清君侧之名,但千里奔袭,却无需公主亲自临阵,否则路上千难万险,只怕有所闪失,厉万成同阿鲁那皆是狡狯之徒,不会做这等打算,至多是虚晃一枪,扰我军心罢了。」 秦採桑思量一番,也觉有理,「既是如此,姜兄为何不干脆与他直说?」 姜涉低声一嘲,「索性都是薄情寡义,又何必多言?」 秦採桑不禁微微一愣。 姜涉却不再多说,只向她微微欠身,「今日初来乍到,布防尚有缺漏,我还是得再去瞧瞧,才能放得下心。秦姑娘早些回去歇息罢,日后还要多仰仗姑娘之力。」 秦採桑尚有些茫然,也没有留她,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她转身而去,一时却未走动,经夜风一凛,心里才慢慢回过味来。 晋阳诚然未必就在城外,但凡事总有万一,只是若她真的在,那么看守必然严密,纵然是她,也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可饶是如此,不管不问,置若罔闻,终归是……凉薄人心。 她晓得了那句话的意思,是没什么好解释的,无论多么有道理,在德元听来,终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藉口。 不过是不值得。 不过是利害得失权衡之后,甚至不值得一试。 可能够计算得这样明明白白,姜涉他,当真对晋阳公主有情么? 她又转头看了眼影影绰绰的营火,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是为将者便应无私情,顾大局么?也不知这世上可会有一人,能令他不復冷静。 她不由得摇了摇头,未去再多深思,默默地转回下处,但见阿诀果然听话地还在床上卧着,只是许是等待太久,竟然已经睡了过去,倒也是心大得很。她替他掖了掖被子,也就自回去躺下。不过一夜翻覆,倒醒了好些次,迷迷煳煳间当是号角已响,便要起身冲锋,几回睁眼,却是空茫黑沉一片,只得又躺倒回去,最后一番惊醒,终见天光初亮,忙不迭地洗漱过了,叮嘱阿诀莫乱走动,就动身赶往城头上去。 不想没走几步却就撞到满脸郁卒的郝大龙,见他正带着一队扛着麻袋的兵士往城北走,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倒觉得有些好笑,便叫住他道:「这是去哪儿?」 郝大龙抬眼看见是她,立刻就眉花眼笑,将肩上的麻袋往上一提,「将军说了,要加固城防。」 秦採桑点了点头,「外面有什么动静么?」 郝大龙晓得她意思,「倒没什么,就是吵嚷得很,叫人心烦。」 秦採桑心道这该是在外头骂战起来,「都吵什么了?」 「说什么皇帝无道,奸人作祟,要咱们一起打回去呢。」郝大龙重重呸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真是可笑。」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挺好笑,不去理就是了。」 「将军也不让我们理会,但听着还真烦人。」郝大龙抱怨几声,拿空着的手挠了挠头,眼光往左右一瞟,忽然流露出些犹豫的神气,「对啦秦先生,有件事情,不知你晓不晓得?」 秦採桑倒难得见他这样扭捏,只觉好笑,「什么事?」 郝大龙却不就问,且打发着手下兵士去了,这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就是……说是那位公主,和咱们将军,曾经是有婚约的。」 秦採桑眼瞧着路旁有数人投来一瞥,心道他这声音再怎么压低,也犹如闷雷,却也懒得提醒他,只拉着他往道旁一避,「无端端地说这个做什么?」 郝大龙满脸好奇,「就在外头喊起的呀,说什么公主就在军营里头。那姓德的娘娘腔当场脸色就变了,我听老铁说,那公主从前跟咱们将军有一段,眼看都要定下亲了,想不到又给嫁到漠北去。」 秦採桑横了他一眼,「你倒会操闲心。」 「不是啊,我这不是想给咱们将军出气吗?」郝大龙嘿嘿笑了两声,「秦姑娘,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啊?要是真的,我说那皇帝老儿也真荒唐……」 「我看你是嫌脑袋顶着太重吧?」秦採桑嗤了一声,「我告诉你,这话别叫军正听见,否则回头问你一个惑乱军心之罪,看谁还保得住你。」 「那哪儿能啊?」郝大龙一边嘟囔着,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但真有这么回事?」 「我怎么晓得?」秦採桑懒得再多与他分说,「京里的风言风语多了去,还有人讲我跟将军有情呢,你觉着可信?」 郝大龙显然是大吃一惊,直勾勾地盯着她,「……真的?」 秦採桑给他噎得一口气缓不过来,只板着脸将他一瞪,「快去做事。」 郝大龙倒也没敢再多废话,麻利地扛起麻袋一熘烟地跑去赶上队伍。 秦採桑瞧着他的背影,心道果然是孺子不可教,摇摇头也就不再多想,转眼却见德元冷冰冰地站在街对面,也不知听去多少。她不禁愣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但他已经转身走掉,便也只好作罢,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由得笑了笑,正待再往城楼去,却见又有一人满头大汗地迎上前来,「秦先生,小神医在家么?」 她打眼一看,见是刺史金符,晓得他是个有良心的官儿,便也和气地道:「在呢,怎么了,没什么事罢?昨儿不是说不太要紧的么?」 第543页 金符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不是疫病,是有个婆婆厥过去了,迷了三五个时辰都未醒,她儿媳也不敢惊动旁人,还是我今早上撞见了才肯说出来。」 秦採桑沉吟了一下,「那我同你一起去罢。」 金符吓了一跳,忙不迭回绝道:「哪里要劳烦秦先生……」 秦採桑笑了笑道:「阿诀有点怕生,还是我跟着好些,金刺史莫推辞了,人命关天,随我来吧。」 金符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千恩万谢,跟着她回去,带了阿诀一道赶去那婆媳二人的住处。 所幸并非什么恶疾,原是饥寒交迫,身子素弱,灌了热汤又施了几针,便就醒了。那媳妇再三拜谢,眼含热泪,只道来生做牛做马回报,秦採桑实是看不得,好难才推辞了出得门来,只觉心口发闷。 金符重重地嘆了口气,「她男人本是衙门里的书吏,前阵子死在乱军里了。便是他们家这个模样,还是好的呢,早先将军没来时,这城里一千余口,休说是热汤饭,总是一口干饼,也得掰碎了做四份吃。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感激将军,可是……」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失言了,还望先生莫怪。」 「金刺史一片爱民之心,秦某十分感佩,只是这等话,究竟是莫要再说才好。」他有何顾虑,秦採桑心里明镜也似,「我相信将军,金刺史也大可安心。其实来此之前,也曾有人质疑,望柳不是大城,也非南下必经之地,胡人未必就来,但将军却力排众议,屯兵于此,结果如何,金刺史也看见了。」 金符不知还有这等内情,眼前顿时一亮,「那将军如何就能晓得……」 「我也不晓得呀。」秦採桑摇了摇头,「若是连我都晓得,那岂非连我都能做将军了么?」 金符点了点头,随即又迟疑了一下,仿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双眼中却显然多了几分振奋。 秦採桑也不在意,只笑笑道:「我想将军心中总有定夺,咱们只做好分内之事,便是最好的助益了,你说呢,金刺史?」 第271章 金符回过神来,忙忙地点头应道:「是,是。」 秦採桑瞧他仿佛尚有不安,便再向他笑了一下,本想再多劝抚几句,余光却瞥见前头街上有人影一闪,想了片刻,到底还是找个藉口辞了金符,独自转入小巷中去,于那满地狼藉里挑了个干净地方落脚,抱着手盯住在风中摇晃的破门,「朱大人这是查到什么了?」 「兵荒马乱,人都四散而亡,寻那见证者就好似大海捞针。」门后忽地闪出个拄拐的老丈,张口却是青年人不急不缓的声线,「实在惭愧,我等一无所获。」 秦採桑虽不意外,但也没甚好气,「既然如此,又来寻我做甚?」 「的确不该来打扰姑娘。」那人抬起头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只是昨晚那两名敌兵行止有些蹊跷,我等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当知会姑娘。」 「蹊跷么?」秦採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哪里蹊跷了?」 那人倒也不兜圈子,直接挑明道:「二人似与晋阳公主有关。」 秦採桑盯着他,不置可否。 那人继续道:「我等未敢近前,只是见将军手持令牌,德公公拂袖而去,今日又听城外叫嚷,说道公主就在营中,是以才妄加猜测。」 他抬眼平静地看着她,秦採桑禁不住笑了一下,「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是也不是的,我没那么大胆量。」她抿起掉下的一缕碎发,「而且你也不必试探我,更不必取信于我,朱大人要知究竟,亲自往营里走上一圈,不就都晓得了么?」 那人欠了欠身,语气仍是不急不缓,「朱某此言非是长他人志气,但不瞒姑娘,漠北的确军容整肃,我等一来不识胡人言语,二来难知各营口令,实是未敢轻举妄动。」 原来他们还真想过一探究竟。秦採桑倒不觉得十分稀奇,她也有过这样打算,不过是还未付诸行动,只是术业有专攻,连他们都畏难,这么说来,那漠北大营是真不容易混入,「那,朱大人来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人极快地扫了四下一眼,再又看向她,低而快地说道:「城西有一商户,家中有一密道,可通城外。」 秦採桑给这一句惊得几乎失声,强强压下情绪再道:「如何发觉的?」 那人顿了顿才道:「有位同僚,喜欢枯井。」 秦採桑原还沉浸在焦灼与惊骇之中,只道姜涉虽叫人排查,可也未必想到会有百姓私挖暗道,正不知该否庆幸,一听他这句解释,倒忽觉有些微妙,「喜欢枯井?怎么个喜欢法?」 那人轻咳一声,避而不答:「这大概算是无伤大雅的小喜好……」 秦採桑更觉好奇,「不方便讲?」 那人倒很诚实,「不大敢讲。」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不觉嗤了一声,「那又何必起头?」 那人忽然嘆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委屈,「实是没想到姑娘会追问。」 「……算了。」秦採桑心道左不过那几个,赶明儿她总能揪出来问个明白,此时倒是验明真假、告知姜涉才最为重要,便就咳了一声,「先带我去瞧瞧。」 城外的叫骂声始终未曾平息,阿鲁那像是卯足了劲儿,一拨吼过了便换上另一拨,后来的汉话都说得生硬,却还扯着嗓子在喊,把那自幽凉而起的战火一路烧将过来,直将姜涉的心也烧得沸腾起来。 第544页 她很是清楚,从开头的劝降,到此刻的骂阵,无非都是想激她出城一战。 他远道而来,一路疾驰,当无攻城打算,似云梯、冲车一应的攻城器械自然也不会预备,最好的打算,自是于平地上铺开骑兵,便就一马平川。可他当然也不会寄希望于此,便就坐以待毙,困守城下。他更挨不住,等不得,非得要速战速决才好。 那就更不能趁他的意。 然则饶是清楚,她却仍是不禁怒火翻腾,恨不得飞身扑入敌阵取他首级,不知费尽多少气力,才能勉强压抑住自己不在众人面前显露。 此时他在做什么?派人去城外伐木作梯,还是暗掘地道偷渡入城?其实漠北军队数倍于己,又无守城利器,若明日真大军压阵,城破不过眨眼间事。 所幸他向来多疑,未知虚实,不敢就下狠手。 可也拖不了多久,能不能拖到尚文烈赶到,她心中便无十分把握,更遑论史钦手下那一盘散沙。 她当然也晓得,尚文烈带着辎重粮草大队赶路,总比不得她一路急行军至此,然而仍难免有少许失望。 打发走了报信的卫兵,姜涉便将身子往后一仰,望着纵横相连的屋樑,忍不住轻轻嘆出一口气。 尚文烈应能如约赶到,到时真要死守不退,不难。可若不予阿鲁那些许破绽,他决不会倾力而至,若不能一步步诱他入彀,她决拦不住他带兵南下;可若真要予他破绽,这满城老弱,又当真能弃之不顾么? 战场之上,难免伤亡;流血牺牲,只为大局。她本不该有所犹豫的,她本是没有犹豫的,可是……眼前忽然浮现出金符的脸,看得出,他本是极欢喜的,以为等来的是救命良药。她忍不住无声地笑了笑,能走却不肯走、誓要与望柳共存亡的刺史,为姐夫不平、整个人明明在发抖却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的梁讫,奔波在百姓间送汤送药的几名差役,甚至是昨夜里要孤身深入敌营的德元,他们都还有颗滚烫的良心。 可以开脱么?也没甚么好说的。她视线无意间掠过桌角堆着的几本书,倒是不禁稍稍一怔,书皮是《尉缭子》、《武经总略》之类的,非常不引人注目,内里却是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许生许死,家国天下又或是江湖浪迹,都只为分桃断袖之谊。她也不晓得当初自己为何会应承下来,不过的确如她所说,也有一点意趣。 昨夜她没有点香,久未成眠,又不愿再想那些扰心之事,便就掌起灯来,随手翻起了一册。 记得是两家少年,共死同生,终是冤家成眷侣,偏是父母深仇,家世殊异,逼迫间该有一战。话他是情义难全,不能决断;他却当是看错了人,心意错许,眼看就将天成佳偶,火拼作一双怨侣,。 「道是剖衷肠,原来一念真一念假,尘泥本来各异势。」 她不自觉地低声喃喃起那一唱段,忽而又忍不住笑了一笑。可她没甚么好犹豫的,不是么?自始至终,从头到尾。 「终究是两心殊途,该当陌路。」 第272章 「哎,姜兄我同你讲,你怎么也想不到……」 姜涉勐然坐直身子,双手扶案,抬头看向推门而入的少女。 见她如此,秦採桑倒是生出些疑惑,不由得住了口,低头打量着自己,「怎么啦?是还有哪里没洗干净么?」 「没有……」姜涉回过神,忙摇了摇头,悄悄收回手来,「姑娘今日……是去甚么特别的地方了么?」 「对啦,姜兄决计猜不到的。」秦採桑也没有多想,只先往椅子上坐了,眉眼间依然洋溢着未褪去的兴奋劲儿,「我啊……」她稍稍放低了声音,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刚才出城转了一圈。」 姜涉一时倒不知她是玩笑还是认真,「出城?」 「对。」秦採桑重重地点了点头,也故意加重了字音,「出城。」说罢,她仔细观察着姜涉的神情,却不由得有点失望,「姜兄不生气么?」 「生气?」姜涉替她倒下一杯茶,与她视线相对之时,忽然忍不住笑了一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都说过不让我去,可我还是自作主张了……哎,小心。」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抄住倒下来的一堆案文,姜涉也已把茶盏又端在手里,但动作稍急,茶水倒晃出大半在她手上,叫她禁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秦採桑瞧在眼里,忙要去拿过茶盏。 姜涉也未再给她,只转手搁在一旁,摇了摇头道:「没事,是温的。」 秦採桑看那茶水不曾冒出热气,也晓得无碍,便就掏出手帕递与她,看着她慢慢地擦拭着手上水迹,又转头看了眼那乱作一堆的公文,忽然觉得好笑,「姜兄这又是看了多久的文书,竟攒起这许多来。」 「没多久。」姜涉的动作轻轻一顿,方才又接下去道,「大半都还没曾瞧过……秦姑娘怎地突然出城去了?」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倒没有再追问下去,一面随手将公文再一份份堆回去,一面说道:「是那几位,今天早上来寻我,说是发现了一条地道。对,姜兄没听错,就是地道。」 「倒是不长,就到城根。」她又来了劲头,也不再去整那文书,只瞧着姜涉道,「都说商人心思活泛,我今日算是见识了,那入口在井里,平日应当埋在水下,如今虽是干涸,但不进到井里,也还发现不了。班先生说不准有兴趣收这样的徒弟,如果能收的话。」 第545页 「是我疏忽了。」姜涉微微颔首,「料不到竟有百姓犯禁。」 「实在是那入口藏得隐秘,闲来无事,谁都不会多留心活井不是?」秦採桑摇了摇头,嘴角仍是噙着笑意,「也就是那位喜好特殊,不过姜兄放心,我已经请他们再去把全城瞧上一遍了,不会再有遗漏,且那出口也决难发觉的。」 既然已经发觉,那便可防患未然,姜涉虽还尚有余悸,却也没再多言,也没多问是怎样的特殊喜好,只想着回头再派人仔细探查一遍。忽然想起那井底原该最多污泥,纵是已然干涸,也难免有灰尘雾土,她那般爱洁,可不知得几多委屈,但听她方才问法,好似只是拍去灰尘便赶过来,一时不禁百感交集,竟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秦採桑倒也没有觉察,仍是双眸熠熠地道:「不过有了这条密道,我觉得也算好事,好像也不必急着封住。朱英同我说,他想去诈降,诱漠北军入城,再好予他迎头痛击,不知姜兄意下如何?这条计策可还成么?」 「是好计策。」姜涉轻轻点头,她一直在想要如何顺理成章地败出城去,这倒是现成的法子,但……城中百姓,罢了,日后再论,「不过不用诈降,也不着急,等到合围之势已成,连攻多日不克,其心必躁,那时再叫人佯装百姓逃出城去,才能去其疑虑。」 「是了,这样更好。」秦採桑拍手笑道,「而且这个他们能扮得天衣无缝,他们个个都精通易容功夫。只不过……」她忽然又流露出些许迟疑之色,「我有点拿不准,能不能相信他们。」 「这一点秦姑娘倒尽可放心。」姜涉虽知他们多半为监视而来,可也晓得其忠心无贰,「麒麟卫毕生只忠于陛下一人,如今陛下既令他们相随于我,回京之前,便不会背主离心。」 「这我也晓得,只是有件事,还是要先告诉姜兄晓得。」秦採桑神情微微肃然起来,身子稍稍前倾,压低声音道,「当初在京城,想取商枝先生师徒性命的人,就是朱英与卢机。」 「竟是他们?」昭宁帝果然是深信邓衮,竟连性命攸关的麒麟卫都允他调动,可若如此说来,邓衮之所作所为,难道他早就晓得么?不过……那也罢了,姜涉如今早已心若死灰,「陛下他……许是另有决断,但这也无碍于二人之心。」 「姜兄这么说也没错,杀人者非兵,他们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秦採桑仍是摇了摇头,「只是我总觉得,那日他们所为,并非是出自皇帝授意。」 姜涉不禁一怔,「秦姑娘为何会这么想?」 「我其实也没甚么证据。」秦採桑看她警惕,倒不由笑了笑,「就是当日我说出此事时,皇帝他脸色不大好看,不像早就晓得的样子。不过再想想,就晓得不太可能,要真是邓衮僭越,纵然不捨得罚他,那也容不得朱英他们,所以应该只是我多心罢。」她说着又自己点了点头,「嗯,是这样的,他们应该还是可信的,总没理由去帮胡人不是?」 姜涉亦是点了点头,「麒麟卫护主之心,应当不假。」 「对,且不用白不用嘛。」秦採桑又接着收整起桌上的文书,「但就是总还要防着他们一手。」 「我晓得的。」姜涉随口应着,望着桌边露出一角的书册,心中有些犹豫。 下一刻秦採桑果然注意到了,将覆压其上的文书拿开,随手翻了一翻,便惊讶地看向她,「姜兄还当真看了?」 充作书籤的信纸还明晃晃地夹在书里,姜涉也不好矢口否认,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是。」 秦採桑瞧着她笑了笑,顺着又往下看了两行,「是到这里呀?绝死崖侠客横刀,天心阁燕侣断义。我记得接下来就该萧飒选了。他选了……我是不是不该说?」 姜涉却没有笑,「若是秦姑娘,会怎么选?」 「嗯?」秦採桑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仿佛没明白她的意思。 姜涉看着她道:「秦姑娘觉得,是该救心上一人,还是该救天下苍生?」 「我呀?」秦採桑漫不经心地笑笑,「我有点贪心,我都想要。」 姜涉轻轻摇头,「但不是凡事都可兼美。」 「可有些选择,其实没有对错。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要自己落进这两难境地里。」秦採桑一面说着一面合拢了书,又将余下几本都归置整齐,才又抬眼望向她,「姜兄觉得呢?」 姜涉一时沉默,但只是看着她。少女的眸光清澈却又凛冽,仿佛已将她瞧得清清楚楚,晓得她是问己不问人,晓得她是敢做未敢当,晓得她其实是空苞苞的稻米壳儿。可就这么看着她,她才突然发觉她髮髻稍斜,发上竟还沾了些枯草败丝,是真的就急急赶了来啊…… 她忽而有点茫然,竟不晓得自己方才问了些甚么,又期待她答些甚么,只不知为何觉着口中发干,抿了抿唇,却终究说不出甚么来——不晓得该不该说,不晓得能说甚么,却又觉着不能如此,总该要说些甚么,总该得有些声音…… 帐外忽然有人通报:「将军,斥候传信,再有一个时辰,尚都统就到城下。」 秦採桑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了。」 「嗯。」她也一瞬间如释重负,不禁点了点头,却又应得一声,「嗯。」 第273章 秦採桑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姜涉回过神来,忙提高声音向外头道:「去请宋军候接应他自东门入城,我很快就过去。」 第546页 那人领命去了,她才转过脸来,「秦姑娘……」 秦採桑忽然打断她道:「姜兄是真的想知道,是不是?」 「嗯?」姜涉愣了片刻,方才明白她在说甚么,忙摇了摇头道,「姑娘别往心里去,我也只不过随口一问……」 「我选天下。」秦採桑却再次打断了她,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微微一笑,「其实陈剑湖也会是一样的选择,他瞧着虽是个放浪不羁的小魔头,骨子里却是同萧飒一样,见不得弱质受苦。所以他们到最后,也是不会断的。」 她虽给了答案,姜涉亦晓得她所言有理,但却不知怎地,仍隐隐觉得不够。为什么呢?仿佛是一样的事,又好像是不一样的道理。 秦採桑见她不语,却也接下去说道:「所以其实我觉得,这不算选择,更像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 「是……」姜涉慢慢地点了点头,「的确不算选择。」 「所以我想,大概总得就事论事。」秦採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才又转头看着她道,「姜兄,你是不是在担心城中的百姓?」 她果然是瞧出什么来了,还是问得这样干脆明白。姜涉也同样看着她,是了,她当然该是在担心城中的百姓,如若不然,晓得了那样好的计策,那样顺理成章的佯败,她又在迟疑什么呢?可不知为何,她悬着的那口气,始终如鲠在喉。 秦採桑却只当自己说中,她也晓得金符那般执着那般爱民如子,姜涉看在眼里,纵然嘴上不说,心中定也迟疑,「其实我觉得姜兄也不必太过担心,就算放他们入城,那时他们也顾不及旁的,必然只顾追着咱们出城,等到咱们功成之后,更就万无一失。所以我想,是可以兼顾的。」 是了,这些她当然也不是不曾想过,纵然当真要到更惨烈地步,其实她也并不会动摇与迟疑,只是既然如此,她又在顾虑什么呢?难道真是因着太久不曾亲临战场,也太久未曾见着流血厮杀?好像也并非如此。她一时想不通透,却又隐约明白自己是在担心什么,只是不敢深想下去,便只轻轻点了点头,「是,就像秦姑娘所说,这也算不得选择。」 「我晓得的,这样的事,总是叫人心里不舒坦。」秦採桑见她眉间仍存悒郁,不觉嘆了口气,「其实我有阵子也想不透,只觉得都是性命,分明一般无二,那么舍一而救百,真就理所当然么?人命岂能有价,又岂能以多少来定断。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其实一味执着于对错,反而寸步难行,人命的确不该度量,但却并非不可度量。一无所知之时,百条人命,总要比一条来得重些。若我们拦不下他,不单只是望柳百姓,豫州、乃至天下百姓,都将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 「我明白。」姜涉忽觉无法再听她说下去,「让姑娘见笑了,我原不该犹豫,既已做出选择,便不合再多反覆。」心头却不知何时变得轻松起来,还能有余力向她笑笑,「万幸有姑娘。」 秦採桑微微一讶,随即也笑了起来,「万幸有姜兄才是真的,姜兄只是……当局者迷了。不过,我相信咱们一定会赢的。」 姜涉点点头,「是,咱们不会输。」 「那咱们去东门罢?」秦採桑瞧了一眼漏刻,「我出城的时候看见漠北军已经在四下扎营,只怕尚都统进城,或许没那么容易。」 「倒不至于。」姜涉对此却是心里有数,「阿鲁那疑心极重,此时尚不知我们兵力,不会贸然动作,趁他犹疑之际,进城不难。只是今日过后,他当也制备出些攻城器具,想必明日就会试探攻城。」 「那我们还要守五天。」秦採桑算了算日子,「五天而已,没问题的。」 姜涉却晓得没有那般轻巧,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秦採桑瞧她双眉紧锁,自然也晓得不易,却也只作未曾察觉,佯装轻松地问道:「那到时候……我能做些什么?」 姜涉看了她一眼,也未与她客气,「北门城墙最矮,西边还有缺口,是最薄弱之处,容易上人,想必阿鲁那也不会漏过。姑娘身手不凡,到时还请姑娘领一小队,专取突入之贼。」 「明白。」秦採桑重重点了点头,挺身立正,右手攥拳,望左肩轻轻一拍,「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动作姜涉从前倒也见过,好似在明州多代以军礼,只不过瞧着总觉有三分傻气,但由她做来,却竟另有三分洒脱,可见凡事都要分人。她不由一笑,却不知眉眼舒展开来,便是极动人模样。 秦採桑当时看得一怔,禁不得脱口而出道:「好看的。」 「嗯?」 「我是说……」秦採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姜兄笑起来很好看。」 姜涉不禁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在她印象里,似乎还从没有人会这么……这么直白地说她……笑起来好看? 秦採桑见她脸上写满震惊,却不禁觉着有趣,「姜兄平日里正是该多笑笑的,不过也不对,笑起来就没得威严了噻。是了,姜兄从前临阵才都要戴面具的,是为这个么?」 「嗯。」其实不是,但姜涉只觉那个理由说出来似乎不妥,尤其是在此时。 「还是挺有道理的。」秦採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诶,要不然我也戴一个吧?」 姜涉忽然不太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便只是徵询地看着她。 第547页 「我觉得戴面具也挺方便的。」秦採桑嘆了口气,「前些天郝大龙还跟我说,听见有人议论,说我不像男人,早晓得就在洛阳城里找一个了,免得同姜兄添麻烦。」 她的确不像,纵使做少年郎打扮,又以煤灰抹黑许多,可那张脸实在生得太过明丽娇艷,还是难免叫人生疑,只不过她从来跟在她身旁,是以才无人敢言罢了。其实就是她自己,若非有兄长名声在前,又有永王在旁打样,这些年来京城上下也渐都习以为常,亦是难以遮掩过去。 但说起面具……姜涉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她且等一等,便去架上取下一个匣子,就中拿出一个面具递与她,「早前曾备下几个,还不曾戴过,姑娘若是喜欢,便拿去罢。」 「咦?都是一样的么?」秦採桑往匣子里瞧了一眼,听她答是,便就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把玩,「这是纯银么?重量好像不对。」 「是精钢。」姜涉摇了摇头,「银子质地毕竟偏软,不太合适。」 「嗯,说的也是,且还很贵。」秦採桑瞧那面具精緻,倒着实有几分喜欢,「那我就收下了。」又琢磨了一下,便就戴到脸上,要她来看,「怎么样?」 「很好……」姜涉点了点头,「很合适。」 「真的?」秦採桑倒想找面镜子,不过环视一圈没瞧到,也就作罢,回过身来又招唿她,「那我就先戴着了,咱们走罢?」 「嗯。」 第274章 正如姜涉所言,迎尚文烈入城并未花费太大气力,反而是她戴着面具在城门楼上转了一圈,倒惹得许多人悄悄注目,郝大龙还将她拉到一旁,问她可是真的同姜涉有情。 秦採桑给了他个白眼,心里只道他是榆木脑袋转不来弯,但等到晚上,她独自一个躺在床上,把那面具举在眼前瞧了再瞧,竟也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是不是不该要这个面具? 倒显得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好像是有些令人误会。 不过误会了其实也没什么,这些年她给人误会得多了,倒也没有多在意,她还曾瞧过写她同姜涉的话本呢,就是写得不怎么样,远比不得写姜涉与姜沅的那份更活灵活现、细緻入微。只是转过头来想想,话本里瞎编硬凑的天作之合固然生硬,然则她和姜涉却当真算得上有些缘分。 最初在洛阳相遇,那是不打不相识;以京城之大,偏那一日却能够重逢;后来在襄城再见,虽也勉强算得上是同路,可只要有一点差池,也难就碰上;再后来她承曲千秋之託,却未能终人之事,兜兜转转,阴差阳错,这才又在洛阳重遇,直到如今,同仇敌忾,为战而战,数来算去,竟真是缘分不浅。 对了,那时在申城,曲神棍还给她算了一卦,说什么红鸾星动,是旧人又非旧人,当时她听着奇怪,就记下了这么一句,但现今想来,姜涉倒还真能对应得上。 她虽从来对这些算命卜卦的把戏不屑一顾,但此时也不免犯起嘀咕,就算他是误打误撞的碰上,但这么一巧合,还真像是天赐的姻缘。 说起天赐,他们两个的佩剑,不是也有同出一炉的渊源么?对了,他还换了两人的剑佩,好像也勉强算得上是……信物?那时她倒没多想,只觉得姜涉是真的信了她,也肯将她当作知心的朋友,但现在回头再想想,姜涉对她,会不会也有一点旁的意思? 她心里一凛,忍不住坐起身来,抓过枕边的荡寇,将那剑佩看了又看,是块温润的好玉,成色甚佳,且稜角磨圆,可见得是长久带在身旁。这样的东西都给了她……她心头一时五味杂陈,竟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实在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情意。 特别是她晓得,姜涉对姜沅的确并无那般心思,而他也从未承认过对晋阳钟情,只是永王与徐速一直如此言语,大街小巷里也有传闻,说是太后要做亲上加亲的喜事,不过后来晋阳远嫁,此事就不了了之。她上次去京城时,听着说是他因有疯疾,未敢耽误别家姑娘,她当然晓得他并无病症,可若不是为着晋阳而推託,那这么些年,他又是为何要回绝亲事呢? 她当然不至于以为就是为着自己,不过其中委实是透着些古怪。 他毕竟是大将军独子,纵算他自己不急,将军与将军夫人却也从不催逼么? 奇怪,的确是奇怪。 要是她直接开口去问,会不会有些太失礼?可若是不问,她也没法子再进一步。 是了,她这么从头想来,觉得姜涉也没甚么不好,若将这误会变作真的,似乎也不是不成。 第一,他人长得还蛮好看的,而且最近好像还越瞧越好看。 第二呢,他做事很有魄力,有决断,颇公正,武功也不差,人还冷静,便是那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物,虽然因此显得有些绝情,但其实就她瞧来,心底其实还是颇为柔软。就像今天,纵然决心为所应当之事,还是难免有所犹豫。 第三……第三,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发觉他也不像从前想的那么难以捉摸,常常能跟她想到一处去,若是以后真的在一起,也不至于无话可说。 只不过……仿佛还是缺了点什么。 她摸着自己心口,想起他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跳得特别快;再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好像也没有怎么烫;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下床点了灯,寻来镜子瞧了一眼,撩起头髮,也不见自己面红耳赤。 第548页 不过话本子里写的也未必是真事,不是有句话,叫作平平淡淡才是真么?她自觉还蛮中意姜涉的,若不然也不会把温落潮的事都跟他讲,当年也不会将扫把星留给他照顾,只是……这样是算爱慕呢,还是就是单纯的知己? 她有点苦恼,也许当年该多问问谢夫人,问问姜珮鸣和独孤拓也好,甚至是眉……不过或许在旁人眼中,其实她也很像喜欢姜涉呢?要不郝大龙也不会那么问。不不,他是个空有个子的榆木脑袋,不足一信。 她皱着眉想了半天,忽然禁不住一乐。 大战当前,她不养精蓄锐,怎么还琢磨起这许多有的没的起来?是或不是,又不用急在一时。便又翻身上床,拉过被子才要躺下,却忽听得窗外有脚步声渐近,便即再一跃而起,拉开门道:「出什么事了?」 阿诀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外,看着她摇了摇头,「秦姐姐一直没睡,我想是不是要点支香?」 「不点不点,我睡得好好的。」秦採桑也不知怎地忽然生出点恼怒,忙挥手赶他回去,一时还口不择言地埋怨了一句,「你不来我也不会醒。」 阿诀平静地应了一声,便就转身去了。 秦採桑关上门,回过头来又觉得好笑,怎么还红口白牙地抵赖起来? 不过说起点香,姜涉那少眠的症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了。他也太能藏事,回头倒是要再留心,对了,没想到他还真的看了那几本书……不对,他什么时候看的? 白天她总是同他在一起的,没见他有功夫看。就算今天出去了一上午,可案上还堆着那许多公文,想来她也没什么时间,是不是又晚上不肯睡了? 这个人,真的是,她忍不住动气,一点都不顾惜自己。她一把拉开门,往外走了两步,却又蓦地站定,顿了一顿,便转身回去床边坐下。 其实也不能怪他,肩上压着那许多事,只怕他根本就不敢安心入眠。算了算了,等赢下这一仗,到时她再盯着他,非要他好好睡上一觉。 只是再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数次,她才发觉自己已然毫无睡意。也不愿意去寻阿诀要香,索性就又掌起灯,摸出一册话本来看。 这几册都无甚情节,通篇是些情情爱爱滚滚天雷,向来是助眠良药。只是平素里看那冶艷文字时她从来波澜不惊、一扫而过,今天也不知怎地,或许是动了心思的缘故,忽然竟生出点好奇来。 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双唇相接,宽衣解带,婉转承欢,云情雨意。若是姜涉的话……秦採桑用力地摇了摇头,做不到,果然还是做不到。 算了,先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而且姜涉应该也不热衷,这么些年,也没见他有什么红颜知己,难道是他……她忽而想到一个可能,倒觉得有点高兴起来,其实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鱼水之欢,最多不过是一时之快,有或没有,真不紧要,最要紧是心意相通,他能明白我之所想。她忽而不自禁地一怔,只觉得这想法好似有几分熟悉,像是从前曾听谁说过似的,不过想了一会儿,也未曾想到,也就丢到脑后。 又往后翻了几页,她但觉兴致缺缺,也不想再看下去,便随手往桌上一丢,干脆就和衣躺在床上,到后来却也迷迷煳煳地睡着了,不意梦里忽然听得一声巨响,只觉地面都重重一震。 她蓦然惊醒,一面着履拿剑,一面又听着几声同样响动,晓得只怕是阿鲁那开始攻城,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过面具扣在脸上,出去又叮嘱了阿诀几句,这才忙不迭往北门赶去。 第275章 全城也早已沸腾起来,那震雷似的声响亦未曾止息,直敲得她心里也砰砰打起鼓来。 满大街上都是来来往往、满面焦色的兵丁将士,以及满面惊惶的老弱百姓,又见着凌师爷带着两个人敲锣打鼓,扯着嗓子叫喊,让百姓各自躲回家中。秦採桑此刻也顾不得招唿,急匆匆赶到北边,三步五步蹿上城楼,只闻得杀声震天。 躲着四面八方飞来的石块,她将昨儿姜涉调配的一小队士兵召齐,且叫他们在一旁待着,自个儿摸出去寻着守北门的宋军候,想要向他讨点差事。 到跟前时但见他正同手下争竞,道是没有人手再去搬运石弹,现下有的也当够用。那手下给他训得不敢抬头,却还支支吾吾,只说怕是不够。 秦採桑便干脆领了这差事,问了地方,赶着那一小队人手去了,方才得着机会由垛口向外一望,只见不远处乌泱泱的人头漫天漫地铺开,飞石箭矢坠落如雨,也未拦得住其向前奔赴的势头,一时亦觉头皮发麻。 城下吶喊声不绝如缕,耳边的叫喊声更是此起彼伏: 「装石弹!快!」 「在西头上!在西头上!」 「中了!」 「瞄准了!瞄准了再打!」 「别愣着啊!快装!」 「……」 一个又一个的石弹唿啸着飞出去,一声又一声「中了」抑或是「没中」的唿喝盘旋萦绕,城下也有石弹箭矢擦着头皮飞来,有人不幸中招,痛唿声不绝于耳。 那宋军候已是焦头烂额,扯起嗓子不停地下着命令,瞧见她过去便就苦笑。 秦採桑记起姜涉的说法,但看一时也上不得人来,便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且叫人帮着赶紧将伤兵抬下门楼,才去了两趟回来,忽然听人大喊起放箭,往外一看,就见敌军已冲到城脚下,乌泱泱地将长梯压上城楼。 第549页 宋军候连声大喊弓弩手预备,又督促着换下投石的人手速速支援,一时间烧红的铁汁连着大石俱都泼下去砸下去,她只听得底下传来阵阵惨唿,直是毛骨悚然,倒未忍往下张望,转头却见她那一小队人手脸上多透着茫然,也只得咬咬牙,忙赶着催着众人一起搬起石头向下砸去。 正不知过去多少时候,忽又听得有人大叫:「上来了!」 一扭头果见东头跳上两个漠北士兵,那垛口的守军猝不及防,才一愣神的功夫,已给他接连砍翻,一旦无人守备,便露出个缺口来,不过瞬息之间,便又跳将上来十数个敌兵。 宋军候急红了眼,连声叫喊催人支援,便有几名守军从旁冲上前去,当时白刃相接,乓啷作响。 秦採桑晓得该是她的活计,也顾不得旁的,唿的将石头交给身后一人,叫声其他人跟着,急急赶上前去,一剑赶着一剑递上。那漠北士兵再是训练有素,也毕竟敌不得她身手绝世,当时所向披靡。只是一人之力到底顾及不周,这厢才放倒两个,转头忽见一个守军已举起刀来,却又不知为何突然停手,那漠北士兵觑着机会,忙一个侧翻跃起,眼看又是一刀噼下。 她忙抽身赶上,一剑将那漠北士兵捅了个透心凉,扯开那名守军,转眼见他满脸茫然,不觉心头火起,沖他吼道:「愣着做什么?不想活啦?!」 那人才大梦初醒一般,望着她嘴唇翕动,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起来,却说不出话。 秦採桑也顾不得理他,只将他往后一推,「不行就搬石头去!」一转身又冲上前去。 始先心中尚还有些许不忍,只道这等算是以大欺小未算英豪,到后来却也渐渐麻木,但晓得出剑挥剑,待城上肃清,便再冲去帮忙守备。 如此退去一波,再来一波,唯只听着杀声震天,眼见着鲜血飞溅,鼻间满溢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再顾不得甚么恃强凌弱的江湖道义,顾不得衣上沾染多少鲜血,甚至也顾不得始终不见姜涉的人影,只管打退一波,再来一波,百忙里唯一生出的念头只是:如何会有这般源源不断的兵力和劲头? 也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又听人叫道:「退了!退了!」 她探头一望,果见城下敌军潮水一般退去,心中悬着的那一口气始才松懈,再转身四顾之时,守军已是纷纷扔了武器,筋疲力尽地坐倒下去,这时方有那受伤的哀吟声传来。 眼看着宋军候又连骂带请地喊起人来,一面叫查看伤兵伤势,一面叫点检石弹及羽箭数目。 秦採桑振作了一下,同他打了个招唿,便就走下城楼,见有几家烟囱里冒出烟来,这才恍然已是过了晌午——竟是一点都未曾察觉。 沿路问了几个人,方才晓得早上是同时攻了三个城门,其中东门动静最大,说是抬了根足有十数人合抱的木头冲撞,好在东门已预先用层层麻袋堵死,一时也未能冲撞开来。她也才猜得早晨听着的动静从何而来,心道漠北毕竟是下了大力气,这若是这般连攻五日,还真未必能煎熬得住。他们的人手不够,死一个便是一个,伤一个便无顶补,且还有些个常常走神,而城下的却是一直生龙活虎、如狼似虎;纵然人能勉强撑着,石弹同羽箭也毕竟不足,怨不得当时她说守上五日不难,姜涉的脸色却并不轻松。 她心事也不禁沉重起来,又问了几个人,最后才在东门城楼上寻到姜涉,走近时见她正同一个兵士说话,「还没有消息?」 那兵士头埋得很低,语气里也难免失望,「尚无。」 姜涉点了点头,倒是一如既往平静,「去吧。」 那兵士应下,转过身来见着她,面上便浮出些讶异,正要行礼,却被她止住,示意他自行离去,才行到姜涉身旁,轻轻一喊:「姜兄。」 姜涉偏过头来看着她,倒不见惊讶,「方才辛苦姑娘了。」 秦採桑忙摇了摇头,「我不辛苦的。」 姜涉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向外面。 秦採桑也跟着她看出去,眼见得城下有人影攒动,倒不禁着急起来,「姜兄,城下有人!」 「没事,是过来收尸的。」姜涉语气平静,「有斥候盯着,若有什么异动,会发现的。」 「哦,是我大惊小怪了。」秦採桑松了口气,但瞧着城下那横七竖八的尸体,却又不禁嘆了口气。 姜涉徵询地看了她一眼。 「我就是有点想不通。」秦採桑又是嘆了口气,「这边还少些……北门死的更多,损人不利己,又是何苦呢?」 姜涉望着她沉默许久,眸光虽是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可这反教她心里更觉得没底,忙忙地道:「是我又庸人自扰了,姜兄不必管我。只是一早上起来挨到现在,姜兄不去吃点东西么?我看小德子在那边站了一会儿了。」 姜涉摇了摇头,偏过头去,声音很轻地道:「我从前也不晓得,父亲让我从城楼上往外看,和这里不一样,凉州城外是一片大漠,大漠之后,才是漠北草原,一岁一枯荣……他们不事农桑,素无蓄粮,一旦遇着风雪灾年,便要往来劫掠。我那时想,也是情有可原,既然如此,我大兴乃天。朝上国,德润万邦,为何不能帮帮他们?如此化敌为友,岂不是很好?」 她说时忽然看向她,仿佛在徵求她的意见,秦採桑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便见她又笑了一下,「父亲听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秦姑娘大概也听过的,升米恩,斗米仇,总不长久,一拍两散。我说,可以互市啊,前朝不也是这样做的么?父亲只是笑笑,让我自己回去再想,这么多年,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晓得了答案。」她沉默片刻,才又接着说道,「秦姑娘,你看这城中男女老少,其实大多并不好战,只想能过好自己和美的小日子,如有一天自家受灾,还可向邻家借一升米渡过难关,日后再归还也就是了。」 第550页 秦採桑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漠北人,他们一开始就选择了抢夺。」 「是啊,」姜涉点了点头,「偏就有人不以邻家为人,只想将余粮占为己有,一国有此一人尚且无妨,可若尽都如此,那便不成了。人想要的总是越来越多,梁子也总是越结越大,既是已到如今地步,孰是孰非也早分不清楚,只酿成血海深仇,只要杀不尽,就只能无休无止地斗下去。」 她说话时仍是眺望着远方,神情与语气一般平淡,秦採桑却无端端地觉着她心中其实颇为难过,搜肠刮肚地想要说点什么,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却是走了神,忽然想到不知在哪个话本上曾瞧过这么一句——恨不得将身代过,怎忍他眉梢见半点哀愁。她好似真是见不得她忧心犯愁的,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淹留,但这是只对她,还是旁人也一般无二的? 姜涉忽然转过身来,她一惊回神,连忙收敛神色将身立正,方才清清嗓子要说几句,却见姜涉并非是在看她,而是瞧着她身后的某处。 秦採桑便也顺着她视线看去,就见一人气喘吁吁地冲到近前,连行礼亦顾不得,只管又急又快地说道:「将军,西门告急!」 第276章 他话音才落,郝大龙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手揣着吃了一半的面馍,一手仓促狼狈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自告奋勇道:「将军,我带人去!」 姜涉看了他一眼,却也点点头道:「嗯,带上你的人,去北门。」 郝大龙才应声是,忽然又一顿步,生生转过身来,情不自禁地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耳朵,「北、北门?」 姜涉仍是微微点头。 郝大龙愣了一下,「可、可是……是!」他经姜涉一望,心中不知不觉地打起哆嗦,忙回身招唿起一帮兄弟,趁人整顿的功夫,赶紧先三口两口吞掉那块面馍。 姜涉倒不管他,吩咐罢了,便又看向那报信的兵士,「速去城中营寻尚都统,叫他调一小队往西门协防,再调一小队往北门。」 等那人也领命去了,她才看向秦採桑,歉意地笑了一笑,「秦姑娘,只怕下午还需你再往北门坐镇,转告宋军候,要他多加注意。」 秦採桑从头至尾看在眼里,虽同郝大龙一样不甚明白,但总晓得姜涉定有自己道理,便也并不多问,干脆利落地应了个好,看郝大龙那边也收拾妥当,便跟着他一道去了。 一路上也不知听他多少唠叨,好容易到得城楼,她把人领给宋军候,便赶紧一熘而去。看四下里已经打扫干净,三五人分做一堆,正各自埋头吃饭,几乎无人说话。她就也要了块干粮,坐到一边,咬了几口,总感觉血腥味未曾散尽,实在也无甚胃口,便也就包起来暂先揣在怀里。一低头才见着自己果然是浑身血污,此时却也顾不得去理,索性不去多看,一面听着大抵是从西头传来的响动,一面瞧那头郝大龙不肯安分,非得要人演给他投石机如何使用。 他毕竟是叛军里归降的人物,又算得姜涉看重,宋军候也敬他三分,着人给他拿废石碎料摆布好了方向,便请他自个儿放上一发。 郝大龙也不推辞,过去瞄了半天,才松开手去,眼看着那石头未飞出去多远,不觉失望地摇摇头,回过身正要跟宋军候浑说几句,却突然听见城下传出一声惨唿。 他还当是错觉,转头却见宋军候亦是神情一变,登时晓得事情不对,两人当即急急奔向垛口,往下瞧之际,同时听得哨楼上鼓角齐鸣,却是敌袭。 宋军候忙不迭叫起众人,一时间乱石如雨,再都向城下倾泻而去。 秦採桑也是一惊,方才她也瞧得清楚,那漠北士兵竟已经摸到西头城边,显然是奔着那缺口而来。众人都是一身土色,若不动弹,根本察觉不到,这如是无郝大龙那阴差阳错的一弹,还真能叫他们无声无息地摸上城来。 如今既已暴露,他们也不再遮掩,纷纷发力狂奔,赶在石雨落下之前,有那身手矫健的几个已然将长梯钩索架上,翻进城来。 这一场攻势比上午更强,那漠北兵卒仿佛不知疲惫,发了狠似的只管咬住他们守军不放。又因着发现时候到底偏晚,等到将赶上的敌兵悉数杀死,却也贻误了投石的良机,以至于上来城楼的一波多过一波,逼迫得宋军候也不得不叫人速去求援。 万幸是或许经了上午的歷练,她手底下那一小队兵士出手也不再那般僵硬缓慢,三人一组,配合无间,一人倒下,另一人便冲上前去补上,因此倒也屡屡得胜,叫她放心不少。 后来尚文烈亲自带着援军赶到,又经歷一番激烈厮杀,直到日光沉没夜色初临,敌军方才终于退去。 一整日几乎都未曾有喘息时候,休说是守军支撑不住,连秦採桑亦是觉得颇为疲惫,但还是振作起来鼓励了手下几句,只是实在不想再听郝大龙以雷鸣般的嗓门在那厢喋喋不已,时而称赞姜涉料事如神,时而表扬自己误打误撞,便就抽身出来,独自去寻姜涉。 只是不想如今充作中军的府衙前头竟聚满了人,她摘了面具隐到一旁,听人说了几句,才晓得是百姓感激将军英明决断,给粮给药,又守下城来,既救得他们性命,又免了他们刀兵之苦,如今无以为报,只捨出一身力气,就算上不得战场,烧火做饭、照顾伤患却也使得。 第551页 众人皆是一副诚心诚意、感激涕零之状,她听着看着都觉脸上发烫,可想而知姜涉得多么煎熬。 见李军候带着金符好声好气地劝人回去,她也不多问,只悄悄地摸入后堂,便见姜涉正独自一个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什么,双眉微敛,神情沉沉。她才想要出声喊她,心中却突然一动,竟又想起那个上午的那个问题来。 是对每个人都这么担心挂怀,还是独独对她会有所不同? 若说相同,却又好似也没对谁这么上心过;若真要说不同,她又分明对每个朋友都肯尽己所能。想了半天仍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她不觉烦躁起来,索性不再去想——罢了罢了,也用不着分得太清楚。 正想要出去之际,却忽然听得门外脚步响动,倒是个熟悉之人,便又顿了一顿,听那人就在门边停住,轻轻敲门,得了姜涉一个进字,方才轻轻推门进来。 未出乎她意料,来人原是尚文烈,见礼过后,便低声禀报导:「一应人手辎重皆已点检完毕,伤者一千零七十五,死者三百八十一,长羽箭四万余,短箭五千余,弩箭两千副,石弹廿十车,其余种种,皆在册中,按今日战损,将够三日之数。」 姜涉翻着他呈上的册子,低低嗯了一声。 尚文烈迟疑了一下又道:「将军,史校尉那边仍无音讯,倘若真不能如期赶到……」 姜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先做死守准备。」 尚文烈道:「……是。」 姜涉听出他语气里那几分迟疑,搁下册子,抬眸望着他道:「尚都统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尚文烈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开口说道:「末将看城外安营扎寨,旌旗排布,俨然有序,今日又能分兵同时攻打不见疲势,且短短几日就已造出许多架投石机来,末将只怕……」他顿了一顿,「只怕城外兵力……不只一万。」 他声音极低,吐字缓慢,最后那一句更是说得十分艰难,说完之后,整个人浑身僵直,甚是不安。 秦採桑听着也觉心头勐跳,果真不止一万么?他们这厢就算加上尚文烈带来的人手也不过四千出头,要都如今日,那……她简直不敢细想下去。 姜涉没有作声,仍只是静静地看着尚文烈,仿佛等他接着说下去。 尚文烈鼓起勇气又道:「且末将派出斥候查探,似是还有增兵迹象,若史校尉不能尽早赶到,纵然合围之势可成,只怕也会反客为主。」 他说完之后,室中又是一阵沉默,直等得秦採桑几乎都忍不住要冲出去,姜涉方才开了口:「那依都统之见,却当为之奈何?」 尚文烈张了张嘴,却是未有言语。 姜涉瞧出他心怀顾忌,道:「尚都统一片赤心,只管说来就是。」 尚文烈默了片刻,忽然屈膝跪下,重重叩首,「还请将军恕末将死罪!」 姜涉也未叫他起身,依旧淡淡道:「我知尚都统用心良苦,何来死罪?此间再无旁人,有甚么话,都统尽管直言,今日出去此门,本将军只当你不曾来过就是。」 「多谢将军。」尚文烈方才直起身来,缓缓说道,「末将非是长他人志气,但将军想必也都看在眼里,我军战力实是……稍显薄弱,纵是细柳一校,往日也从未真临战场,今日表现,并不尽如人意,终须再多歷练。他日史校尉来到,虽兵力或可略多于贼,但毕竟是久疲之师,胜算虽大,亦未免有伤实力,或会影响他日北上。因此以末将愚见,或许……不如暂且弃城,待与细柳余部、建章二营会合之后,再挥军北上,想必更加稳操胜券。」 姜涉静静听他说罢,又是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都统以为,阿鲁那所图在甚?」 她这好似是答非所问,尚文烈愣了一愣,才又说道:「末将愚昧,委实不知,还请将军赐教。」 姜涉仍然不答,復又问道:「那都统以为,赢下一战,最重要的是甚么?」 尚文烈对上她的视线,终究不能再虚言以对,满怀忐忑地道:「末将愚见,若要胜时,只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姜涉未置可否,站起身走至他身旁,低头看着他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我今日与你交个实底罢。」 尚文烈正要答话,却被她挥挥手制止,「阿鲁那为人如何,我不清楚,可我知道,于用兵一道,他绝非庸才。」 「上兵伐谋,最下攻城,他以数万兵力攻一小城,纵然成事,似乎也得不偿失,这笔帐他不会算不明白,那又为何非要如此?」 她既问到,视线且又投来,尚文烈不敢不言,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许是将军在此。」 「是,也不是。」姜涉转过身去,忽然轻轻笑了一下,这笑容一闪而逝,却好似带点自嘲之意,又好似有点成竹在胸的自信和傲气。 落在秦採桑眼中,倒好似是只冲着她一人而笑,若非是她晓得以她内力还察觉不到她在此,几乎疑心她是故意为之。 她忍不住伸手覆住心口,快了么?好像有点,又好像没得,忽左忽右拿不准之际,就只听着她低声说下去道:「民心如水,军心亦然,或是大浪排空,或是一溃千里。尚都统方才所言弃城之策,实为上策,可当此之时,却万万不能。」 她俯下身去,双手搀住尚文烈双臂,望着他双眼,语气沉稳又坚定,字字都掷地有声,「尚都统,咱们这一仗,不能输,也不会输。」 第552页 尚文烈愣怔片刻,忽然明了她所有深意,纵有重重顾虑,可当此之时,心头仍是不觉激盪起来,只觉便是万难千险,若非迎头而上,怎堪这金枝玉叶都捐躯赴国难,若真全力以赴,粉身碎骨似也无所足惜。 他未肯起身,反是行了大礼,便把那军令状甘心递上,「末将领命,不辞万死。」 第277章 一直等到尚文烈告退离去,秦採桑也仍留在原处,未曾现身,只以一等掺和了新奇和讶异的目光打量着姜涉——原来他同旁人单独相处起来,是这个模样。 瞧不出半点犹疑,分明是成竹在胸,又能谆谆善诱,恩威并施。其实在她心里他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不知从几时开始,怎地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总是觉得哪怕他面上再泰然自若,心底却总也是有千万犹疑,是以她老是放心不下,忍不住就想多多劝慰几句。其实或许不必罢,他是一军主帅,何尝轮得到她班门弄斧了?也真是奇怪了,怎么就会生出这般印象? 不过尚文烈的意思她倒是听明白了,是不放心,不敢硬碰硬,想留得青山在。姜涉的意思她也听明白了,是不能退,退不得,退一步就是一溃千里,军心不稳。 是很难啊,非只是人数上的差异,更是实力上的差距,若一个不慎,只怕就成了以卵击石。她站了片刻,终究还是悄悄地退出来,只觉自己不可这般束手旁观,想了想,便以暗号叫了朱英出来。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还请朱大人易容改装,代我到北门守一日城。」 朱英也不问她缘由,也不说应下,只将她扫量一眼道:「若说扮作姑娘不露破绽,虽然不易,倒也不难,但姑娘手中宝剑实非凡品,仓促间恐怕无法尽善尽美。」 秦採桑眯起眼睛看他,「你是什么意思?想我连剑一同给你?」 朱英摇头道:「不敢。」 秦採桑禁不住冷笑一声,「我瞧你是敢得很。」 朱英仍是不温不火地微笑着,微微垂着头,并不言语。 「罢了。」秦採桑嘆了口气,「伸出手来我看看。」 朱英依言伸出手来。 秦採桑瞥了一眼,又道:「掌心向上。」 朱英仍然照做。 秦採桑瞧他双手虽还干净,却总还是不能全然放心,正犹豫间,忽然灵机一动,摸出块手帕包在剑柄上,才肯递出去。 朱英忽然道:「姑娘若要出去,最好还是先换过一身衣衫。」 秦採桑经他提醒,这才恍然,是了,她怎么还忘了这事,而且当真要出去,这么个模样,只怕也是不成。而且要是出去的话……她忽然一怔,方才她一门心思想做些什么,但现在想想,究竟要做点什么呢? 刺杀主将是不成的,休说能不能奏效,就算成了,若是就此溃散还好,若是有人能带头有条不紊地退军回去,那姜涉费尽心思布下陷阱,岂不是功亏一篑? 点清人数以便知己知彼?可怎么才能估算出大军人数,要一个个去数么?明明记得好似有其他法子,奈何此时一个也想不出来。而且纵然数的清楚明白,人数不多固然好,但要真像尚文烈所说的,那到底是退还是不退呢? 那去接应史钦吗?但这四野茫茫,她还真不晓得该往何方。 可她也实在不甘心就此作罢,或者,至少去查查晋阳下落? 她脑中转了这许多个想法,递剑的动作就未免迟疑,忽然听得近旁一点风吹草动,不禁霍然转头喝道:「谁在那里?」 话声才落,就见有人慢慢自树后走出,却是德元。 秦採桑不知怎地倒是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缩回手来,看了朱英一眼,「你先回去罢,等我想好了再找你。」 朱英答应下来,一闪身便没入黑夜里。 德元瞧在眼里,不禁冷笑一声:「秦姑娘真是好大排场,竟对麒麟卫都是唿来喝去。」 秦採桑眨了眨眼,「这也不算什么罢?我还曾对皇帝刀斧加身呢。」 德元给她噎了一下,旋即恼怒道:「你这大……」 「大逆不道?大胆狂徒?这话听着倒是不新鲜了。」秦採桑禁不住笑了,「我还当是小德子你转了性,原来还是一点没变。」 德元冷哼一声,倒是没再争竞起来,只道:「你要出城?去做什么?」 他一张口虽是问句,但却像是早知答案。秦採桑也不觉得多么诧异,晓得他与他主子向来一心,对她总有疑虑,不过既然他看出端倪,倒也没必要叫他误会,遂就解释几句:「只是一点小事。不过德公公尽管放心,我同望柳是一条心,不会做出有损大局之事。」 德元睨了她一眼,復又冷哼一声:「你纵是有甚异心,也无甚可惧。」 秦採桑自觉如今脾气已磨平许多,闻言竟也懒得同他计较,但看他仿佛再无说话意思,便道:「那公公若没有旁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说罢转身走出几步,才忽又听得德元在后叫道:「等等。」 秦採桑嘆了口气,到底还是站住脚步,转回头去看他,「还有什么事?」 德元抿紧了唇,瞧得出是颇有挣扎,半天才道:「你不如走罢。」 秦採桑倒是一奇:「走?」 「对。」德元点了点头,干巴巴地道,「你走罢。」 秦採桑只觉他这不能是凭空来的一句,想了一圈,似乎也只能是为着晋阳,那倒正好,「德公公,我有一事请教。」 第553页 德元愣了一愣,「你说。」 「若将军与晋阳公主果然有过婚约……」秦採桑才说这么一句,就见德元仿佛给人扎了一刀也似,眼看就要炸毛,只怕他叫嚷起来惊动旁人,忙又说道,「公公别急,且听我说完。」 德元绷着脸点了点头。 「公公也晓得,此事到底没成,若是果然有过婚约……」秦採桑才不理他脸色有多难看,「究竟是父母之命,还是两情相悦?」 德元冷哼一声:「自然是……同你何干?」他警惕地看她一眼,「总之公主与将军乃九天明月,人间英秀,本是天造地设一对,可不是甚么阿猫阿狗都能肖想的。」 「是么?」他口中那阿猫阿狗所指是谁,直是昭然若揭,不过秦採桑晓得他是一心为主,倒也没太恼怒,只是听他话音,心里已有定断,「看来你也不晓得。」 德元本还疑惑,但见她提步欲走,分明向着中军而去,也顾不得多想,忙不迭拦到前头,「你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秦採桑瞥了他一眼,「只不过情爱之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与其请教公公,倒不如直接去问将军。」 德元当即噎了一噎,「你……简直不知廉耻!」 秦採桑不禁嘆了口气,「何谓不知廉耻?男欢女爱,本是天经地义。」 「胡说八道!」德元气得提高了声音,愈发显得尖厉,「好女子怎可私定终身?婚姻大事,自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见他气急,秦採桑倒忍不住冷笑一声,「公公既然明白这番道理,怎地不去说给你家王爷?」 德元又是一噎。 秦採桑不禁再嗤笑一声,只是瞥了眼烛火煌然的一排屋室,却忽又失了上去一问究竟的兴致,罢了罢了,正是要紧关头,哪里好去理会这些儿女情长?便把德元撇在一旁,也不多言,转身就走。 第278章 只是她走到大街上去,到底还是不甚甘心,不禁重又琢磨起如何再担些事情,还未等想出个子丑寅卯,忽然听见金鼓齐鸣,晓得城楼上又出了事,由不得将那漠北鞑子骂上几声,同时却也不觉一喜——总算是有些事做。她便一径奔赴到北门楼上,配合着宋军候,竟守了一夜的城。 饶是秦採桑素来精力充沛,兼怀一身武艺,但这么一日接着一宿下来,却也未免有些打熬不住,原指望着天明后能喘上口气,谁知那漠北军竟不知疲惫似的,仍是一波又一波唿啸着冲杀上来。 她这才晓得尚文烈为何说城外兵力怕是多过一万,一拨疲累,便换上另一拨,永远是精力正盛,如此放眼望去,真是不尽不绝,而他们却正相反,少一个便再无处补足,况且不曾得片刻歇憩,真正是人困马乏,补给短缺。 可还不能不硬顶上,若有半点松懈,只怕便是灭顶之灾。 又是一日到夜,晚霞点燃成灰烬,城下大军方才终于退去,他们才得了机会赶紧扒几口饭,便就再度回岗,防备着不知几时就要捲土重来的敌袭。 是夜虽无大规模攻城,却有小股骚扰不断。秦採桑是最警醒的,一丁点风吹草动也瞒她不过,遂此整夜几乎不曾合眼,等到天亮,便又迎来新的一轮冲杀,更是毫无喘息机会。 她不知是几座城门都受此等攻势,还是只此一处最为激烈,不过无论如何,也实在没有余力打听,单是看顾着手下小队,就真已是心力交瘁。 冲杀,投石,放箭,挥剑,血刃…… 一波敌兵退却,便紧着再迎一波,投石机未知疲倦,弓弦声声作响,人活着仿佛也成了兵械,再有敌军跃上城来,也不再有大惊小怪,唯只是沉默着扑杀过去。 一刀,再一刀。 一剑,再一剑。 秦採桑只觉自己心里仿佛扯起了一根弦,如是再这般下去,不知到几时便会崩断开来。 她匆忙咽下半块面馍,闭起眼睛,却恍惚仍只见血色一片,但觉一股躁气在血脉之间游走着,沸腾着,不受控地要夺去丹田清明。忙是又念了两遍清心诀,才勉强地按捺下去,转头听战鼓又响,只得咬咬牙再冲上去,把那隐忧都抛去脑后。 火烧眉毛,怎还能不顾眼下? 好在那把火总算是没有烧到尽头,在数不清如此这般地过了几日之后,在她心中那根弦眼看就要崩断之际,漠北的攻势忽然毫无徵兆地停了。 一旦少了飞舞的箭雨石风,少了似无止休的厮杀吶喊,城门内外忽然再无半点声息,竟叫人感到彻骨的寂静。 城下尸身已是堆积如海,远远近近铺满一片。秦採桑只扫了一眼,就觉一股燥火直冲脑门,心间瞬时一乱,真气几乎逆流,只觉喉头一甜,险些要呕出血来。她哪敢再看,赶忙收回目光,都不及同宋军候告声假,便逃也似地转身离开。 一路晕乎乎地下了城楼,一时间却不知是该回去瞧瞧阿诀,叫他拿出个方子,还是去问问姜涉可已有了史钦的消息,岔开思路也好换个心境。 不等她想个明白,就发觉自己人已站在府衙前头,只见金符撸起袖子,手执一把大锤,正发狠地敲着府门前一尊石狮。他身后也有人正乒桌球乓地砸着那仪门同院墙,一锤下去火星四溅,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儿那些不成模样的石砖,都是从这里来的。 她又不禁嘆了一声,是真的都不够,石头不够,还能拆墙,可若人手不够呢?再坚持,还能坚持多久? 第554页 一念至此,但觉那股躁气变本加厉,正在血脉中四处造乱,叫嚣着要冲破丹田,连带着将那根心弦扯直绷紧,再多耽搁一会儿,只怕就要走火入魔。 她深怕自己真箇失去神智,做出甚么不可挽回之事,忙转身去了个僻静地方,把清心诀又翻来覆去地念上不知几遍,这才渐渐地将那股躁气消弭殆尽。 再睁开眼时,却见朱英就在对面不远不近地站着,见她看来,也仍是恍如无事的模样,「将军派了人四下在寻姑娘,许是有急事。」 秦採桑不晓得他看去多少,但也并不怎么在乎,问过姜涉的下落及如今战况,便就打发了他,独自往东门去。 原来漠北真是多管齐下,且攻势尤以东门最甚,今日城门几乎都要被撞破。她过去时姜涉正在看着兵士加补麻袋,可依她看来,那也禁不得再三冲撞。她不由暗自恼恨,只道阿鲁那确实也奸猾得紧,其他几门早已封实,唯有这东门本是佯败走脱之处,虽加以麻袋堵塞,相较起来毕竟还是薄弱,谁知就能被他抓住。 她走至姜涉身边,见她虽还是神情平淡,举止之间难免也带出些疲惫来,心里便不由更把阿鲁那骂了一番,「不知将军寻我何事?」 姜涉环顾左右,带她避开人众,方才递过一封信来,「此事本不该劳烦姑娘,只是如今四面围城,等闲难以避开胡蛮耳目,便只得请姑娘走一趟,将此信送与史校尉,此后才好里应外合。」 秦採桑闻言不禁一喜,「史校尉有消息了?」 姜涉轻轻点头。 「太好了!不知几时动手?是我失言了。」她见姜涉面露迟疑,后知后觉地想到那原是机密,立刻打住话头,拿过信来,欣喜之余,又不禁松了口气,「不过这若是再多熬几日,我还真是够呛。」 姜涉笑了一笑,「这几日辛苦姑娘了,等这一仗……赢下,我请姑娘喝酒。」 「我哪有姜兄辛苦?不过酒倒是一定要喝的。」秦採桑只觉此时神清气爽,又站正向她行了个军礼,「放心罢,必定不辱使命。」 「姑娘做事,我自是放心的。」姜涉笑容里却仍带着几分沉重,「但城外毕竟敌军环伺,姑娘还要多加小心。」 秦採桑自是点头应承,待要走时,却又想起一事,「对了,我刚才还看见朱英,早知先与他说上一声。」 姜涉微微一愣,而后说道:「倒也无妨,我再同他们说罢。」 秦採桑却不禁起了疑心,易容改扮,假意出城,这纵不是其中最要紧的一环,也决计轻慢不得,怎么姜涉倒好像浑然忘却此事一般? 「姜兄不要瞒我,莫非出了什么变故么?」 姜涉被她追问再三,方才说道:「姑娘多心了,并没有甚么变故,只是阿鲁那生性多疑,若是发觉百姓结伴出逃,可能也只会留下一人带路,其他人……」 秦採桑心头不禁一冷,「不留活口?」 许是见她神情太过惊讶,姜涉又缓和了些语气,「也未必,只是可能有去无回。」 「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秦採桑心道难怪她方才不愿吐口,「他们都是皇家精锐,未必肯坐以待毙……」 若换作她,难道肯束手就擒?然而寻常百姓若是身手不俗,岂非当即便被拆穿。只是……难道真就没有双全之法? 姜涉低声道:「此仗事关重大,委实不敢有丝毫差错,是以……我已叫尚副尉招罗几名敢死兵士,予以重赏,日后亦会厚恤其家。」 秦採桑晓得她是在同她解释,想说其实没有必要,无非是权衡利弊,她哪里会不明白呢?既是九死一生之路,相较起来,当然是如此最好,总不能赌那万一,将心血都付诸东流,「鞠躬尽瘁,捨生取义,本是军士之责,自是应当如此。」 可她心里虽然明白,却难免仍是有些磕绊。就像此前她虽能言之凿凿地要选天下,到底也不是身临其境。不过也没关系,该做的事总要去做,下了决断,就得要承担后果。 姜涉似乎也瞧出她的不痛快,沉默片刻,才又说道:「姑娘从城南出去,再折向西罢。史校尉已在河谷中设下伏兵,姑娘只要沿河而上,定能寻见他的。」 秦採桑应下一声:「好。」她从来很能振作,片刻间也已同自己开解了几句,向姜涉再一抱拳,便就转身而去。 第279章 姜涉一直看着她转过拐角,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踱步出去,吩咐兵士去请都统以上的将领半炷香后到中军议事,又再嘱咐了那守北门的军候几句,便就带着几名亲兵先行回返。 行路过半,迎头看见朱英过来,便也与他并肩行了几步,听他低声回禀道:「将军,秦先生已经出城了。」 姜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放下一桩心事,再瞥他一眼,又道:「卢机呢?」 朱英垂下头去:「尚无消息。」 倒也在意料之中。姜涉面上并无喜怒,「我晓得了。」 朱英动了动唇,终于是没再作声,但不得吩咐,又不敢就走,正打量着寻个由头辞去,忽听得前头传来唿声: 「将军——将军——」 雷鸣似的声音越来越近,姜涉抬眼只见郝大龙正在前头不远处,瞧她看来,拼命地挥了两下手,回头同手下说了几句,便小跑着过来。 她仍未动声色,只看了朱英一眼,他便极知情识趣地告了退。 第555页 方才行开几步,郝大龙就已冲到姜涉面前来,嗓子一开便炸如惊雷,「将军,我方才瞧见秦姑……秦先生往南边去了,叫她也不答应,别是要出啥子事罢?」 朱英忍不住耸了耸肩,脚下加快了些许,一转身便没入巷弄中不见。 姜涉看在眼里,心底失笑之余,其实也有些想要掩耳,不过面上仍是没有半点波澜,「郝都统放心,是我有些事请秦先生去做。」 「哦哦。」郝大龙瞭然地点头,「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干巴巴地说完,却并无离去之意,只站在原地挠头,满面纠结,显然是还有话要说。 姜涉此刻也没耐性等他自己来和盘托出,便递个台阶过去,「郝都统可是还有甚么事么?」 「其实也没甚么……」郝大龙打着哈哈,使劲把声音压了又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道,「就是今儿不是十五了么?当初在洛阳不是说过,今儿是最后期限,可是直到现在也没个信……」 他说到这里,小心地偷偷看了姜涉一眼,却正撞上她不含情绪的一瞥,那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顷刻间就泄了个干干净净,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憷这么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后生,可舌头就是不由自主地打起结来,「将、将军,要是到晚上还没……」 姜涉终于挪开视线,打断他道:「正要请几位商议此事,既然碰上了,不如都统就随我一道过去罢。」 郝大龙不禁一喜:「这是有消息了?」 他一喜形于色,未免就忘却控制声量,顿时惹来许多探究的视线。姜涉在心底嘆了口气,只得回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郝都统还请慎言,军机要事,岂可当街谈论?」 「是,是我不好,我再不说了。」郝大龙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随即闭上嘴巴,只是听着那话音有几分耳熟,不禁一直思量着。又走了几步,才忽然想起那砚台似的文官日日夜夜讲的军律里仿佛是有那么一条,好像是什么泄露军情,当处极刑。 这会儿他才忽然后怕起来,唯恐真给谁听去了什么军机要事,回头再给绑了来一遭人头落地,那滋味他委实不想再受一次,方一回想,登时就浑身僵直,几乎走成同手同脚,一直到议事的正厅里坐下,都没再敢说半个字。 秦採桑寻到河边时,天刚擦着点薄暮。 干涸的河床蜿蜒而上,枯草连着斜阳,风影摇动之间,并不曾见着一兵一卒。 她也未太在意,想着姜涉言语,只沿着河道行去,渐渐暮色四合,仍是四野安谧。她多少有些焦躁起来,站定了四下打量,无意间抬头瞥见那一轮圆月,不禁打了个激灵——今儿莫非就是十五了么? 在心头把日子默算一番,只觉拿不准,蓦然回身,便见望柳方向竟是一片赤红。 她心中霎时一惊,那日在军帐之中,分明是讲四面藏兵,这河堤深阔,可以伏人。若说是如期举事,可眼下分明不见士卒半个,莫非……史钦根本还不曾赶到?既无援兵,如何里应外合?如此想来,今日漠北突然停战,若不是意在偷袭,莫非就是要强攻入城,此刻城中火光沖天,莫非是已然得手?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忙自怀中摸出那封信,只犹豫了片刻便撕开来,其中却另有一个信封并一纸信笺。信笺一展,是姜涉字迹,言辞恳切,叫她往南寻到援军统领,代送一信,而后便可往洛阳去见阿诀。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将那信纸团成一团,当时弃置于地,呆立片刻,又俯身拾起,展平折好,再度揣入怀里,便望着那团火光飞奔而去。 既已讲过同来同归,便断无先行一步的道理。不过姜涉不可能有事,他身边又有德元,又有朱英几个,除非是他铁了心不肯先走。倘若真是城破无幸……她摇了摇头,那还管顾甚么请君入瓮的大计,当先斩杀阿鲁那,一雪前耻。 她一路疾行,仍觉太缓,深恨自己不曾生出两翼,待到摸回城边,早见漠北寨中十营九空,心下更凉了几分。 等到那暗道边上,却见脚印杂乱,又不禁生出几分希望。心知此地隐蔽,漠北未必能独自寻到,如此看来,也许仍是依计行事么? 她怀揣着几分侥倖,从枯井摸出,见有两个漠北士兵守在一旁,当即悄无声息地了结其性命,正要走时,却见屋中又走出一人,一看见她,登时大唿出声。 院外屋中顿时又蹿出十数个漠北士卒,张弓搭箭,唿和着逼上前来。 她不愿耽搁,跃进邻家院落,连着穿过几条巷子,只闻哭声震耳,翻进院子,见是一队漠北兵正在搜罗人家财物,将那主人家掼在一侧,家中小孩儿被拎起举在空中,吓得哇哇直哭。她心中又是一凉,原来百姓并未集聚起来,仍是散居在各自家中。 出手将那小孩儿救下,一试主人家已是没了气息,也只得且带他在身边,再走几家,终是于那地窖深处寻出人来。当中有个娘子一见那孩子便哭出声来,那孩子也伸手要抱,她见彼此认得,便把孩子交给他们,待问起城中情况,却都摇头只道不知,反而问她外头如何。 秦採桑心里晓得不好,但也没多透露,只叫他们躲好,出得地窖,一路寻去,见着几对捉对厮杀的兵士,也救下几个抱头逃命的百姓,逢人便问,终于有一人说道:「将军带人从东门突围了!」 第556页 是了,东南有二谷! 她不由暗骂自己煳涂,忙是赶到东门去,果见城门已是大开,还有士卒把守,看那装束,却是漠北之人。她觑空夺了匹马,胡乱套了盔甲,大声唿喝着从姜涉那里学来的一句胡语,打马疾走,倒也矇混出城去。 一路快马加鞭,沿途又见着不少士卒尸首,粗看之下毕竟兴军更多,不由愈发急躁,忽见前头火光又起,烈焰沖天,一颗心简直就要破膛而出,恨不得眨眼便至近前。 可那路却偏偏没有尽头,愈来愈长,愈来愈长,直将她耐性渐渐耗尽,前头才终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山林。 最是急切时候,她忙不迭再加一鞭,那知奔出不过几步,骏马忽作哀鸣,人立而起,竟生生将她掀了下去。一晃之间,又是弓弦声响,她就地打了个滚,躲过接连射来的羽箭,闪入树丛之中,才见那地上原来拉起一条绊马索,竟是早有埋伏。 她心下发冷,眼看有人持枪往丛中扫来,便一边躲闪,一边四下扫量,忽然瞧见一人手持令旗,口中唿喝,似是指挥,遂就默无声息地摸了过去。剑已架上那人咽喉,才忽然发觉他穿的原是兴军服色,一念之间不由千迴百转,见他欲要挣扎,便急声道:「我是中军帐下秦昭!」 一手将他放开,另一手翻出雕花腰牌,与他看过,再对过口令,那人这才慌忙告罪。 秦採桑此时哪有心情计较,弃了漠北盔甲,站起身来,「将军何在?」 那人伸手往后一指,语气中不无敬意,「将军亲自带兵,已将胡贼围困谷中,等到火势稍弱,再行清点。」 他没事。 秦採桑初时只得这一个念头,缓了一缓,才有心盘问起他来。原来他是张图帐下一名军候,两日前便奉命在此设伏。 她闻言心中不禁一凛,再细问时,才晓得因了四下围城,守备严密,史钦又怕打草惊蛇,是以还未能传递消息,直到昨日才有一人从城中过来,应是带来了将军口信,今日这才配合起来。 他说时眉飞色舞,喜形于色,「亏得将军想到,竟用火攻,都是枯木干草,岂不是一点就着?那山谷我也瞧过,两头窄中间宽,一下夹死,便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秦採桑心里自然也是欢喜,但未免也有疑惑,既是如此,却又何必将她支开?竟似是抱着必死之心。 一念转开,又即释然,想必姜涉也并无十足把握,是以不肯要她一同犯险。 可是城中百姓……她此时想起姜涉当时神情,才恍然明白过来,是啊,不要一点差池。诱敌入城尚且用敢死之士,若见城中百姓早被军兵护佑,阿鲁那会不起一点疑心么? 不要她留在城里,可也会有这个缘由?哎,做下这等决定,他心里一定很是难过罢。 她忍不住嘆了口气,管那军候要了马,便往他所指方向赶去。一路依稀还可听得喊杀声,却也都是小队落单的漠北骑兵,势孤力薄,不多时便纷纷被缴械。 夜色已是渐渐稀薄,那火光似乎也不再炽热,被黑压压站成一片的兴军围在其间,眼看将灭。 秦採桑亮出令牌,便一路通行无阻,远远就瞧着那小山坡上有三五骑并辔而立,中有一人,白马银鞍,雪衣长剑,当是姜涉无疑。 她只觉心中一喜,便即策马向前,将到近旁,却被亲军拦着不肯放行,她掰扯不清,也懒得多言,索性张口喊道:「将军!」 便见那人身形一顿,继而回过身来,眉眼宛然如画,确是姜涉不错,只神情间却满是肃杀冷意。她瞧得微微一怔,却见他似乎也瞧见了她,面上忽而现出错愕,仿佛未敢置信,微微低下头去,沉默片刻,而后忽然一笑,同旁边那人说了几句,便有个兵士往这边奔来,叫人放行。 秦採桑一时却没有动作,但只是站在原地,忍不住抬手抚上自己心口。 有点奇怪,心突然跳得好快。就是这样的感觉么?像萧飒第一次见着小魔头,像水六爷每回碰上文三娘,想看她又怕她发觉,像…… 还没等她想出下一对是谁,就忽然听人叫道:「有人突围!」 抬眼一看,果然见谷中冲出数十骑来,皆是蒙起头脸,埋头俯身,刺马直奔。当先一骑更是兇悍无比,甫一出谷,就将长刀扬起,勐然砍翻两人,便往林中蹿去。 众人皆惊唿呵呵,醒过神来,也已拦他不迭。秦採桑正待催马去追,却忽听身后弓弦声响,但见姜涉不慌不忙挽起弓来,一箭取长刀,一箭取骏马,便见那人应声而落,四下里兵士立刻一拥而上,将他牢牢压住。 第280章 有几骑见状飞也似的前去搭救,皆被姜涉射于马下,却见仍有人不断奔去,她心里已然有数,便将声音提高,暗运内力传出颇远:「众将士听令,凡此突围诸贼,每活捉一个,赏钱三千!击杀一人,赏钱一千!」 话音落处,当时全军沸腾,争先恐后,不多时便将那数十骑悉数拿下,俱都捆了个结结实实,扭送至她面前。 姜涉一一看过去,只见个个都灰头土脸,狼狈非常,纷纷迴避她的视线,尤有一人面色黧黑,眼神乱瞟,虽是弓腰驼背,然身形在诸人之中却最为高大。 她心中当即一动,竭力按捺住拔剑的冲动,牢牢地将他盯住,略微提高声音道:「大将既是千里而来,何苦藏头露尾,正该提前知会,好叫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第557页 史钦双眼登时一亮,张图几个也都齐刷刷地盯住那人,按刀的按刀,拔剑的拔剑,俱是严阵以待。 秦採桑也早摸到一旁,听说这人就是那该挨千刀的阿鲁那,一时也是惊讶不已。却还先瞧了一眼姜涉,见她面色无异,这才去默默将他打量,但见他被揭穿身份,便一改先前萎靡之色,神情甚是倨傲,眼神一扫间亦是凌厉无比,仿佛毫不自知身为阶下之囚,只可惜鬍子被火燎去一半,瞧来颇有一点滑稽。 「连日承蒙盛情,已是受之有愧。」他亦是牢牢盯住姜涉,嘴角扯动,扬着一个冷酷又轻蔑的笑容,出口俱是胡语,「不过将军放心,我大漠男儿最是重情重义,来日定当再献上厚礼,才不负各位馈赠凉州、冀州这等深情厚谊。」 那一众骑兵也都点头附和,交头接耳,哈哈大笑。 那凉州二字刺的姜涉心口发疼,冷冷扫他一眼,直恨不得当场就将他千刀万剐,可她眼下偏偏还不能够。留住这个人,她还有得用,且忍一忍,不差这一时半刻,且笑一笑,怎能叫他窥出半分破绽。她不断对自己重复,可心头那火气却不曾捺下半分,只怕一开口,便要是冷嘲热讽,也只得暂先沉默。 她不作声,一旁的秦採桑却没顾忌,单听语气就晓得不是甚么好话,心里不禁更烧起几分恼火,便就冷笑一声:「我今儿才是见识到了,兵败被擒还能有这般威风,难怪往火海里滚过一圈,都不见半点损伤,就这张面皮,只怕一刀下去也见不得血罢?」 姜涉心里忽地一松,竟还莫名地生出几分笑意。这曲里拐弯的骂法,若非她晓得阿鲁那汉话造诣颇高,就算换个寻常汉人,只怕都听不明白。她这般想着,忍不住瞧了一圈,果然看见好几个兵士面露迷茫之色,过得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扑哧笑出声来,又与同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皆瞧着阿鲁那哂笑不休。 阿鲁那脸色本是黑如锅底,倒瞧不出变化,只浓眉紧拧,显然已是动怒,但转头将秦採桑上下一扫量,却是不怒反笑,「将军原是个多情种子。」 一言既出,又引得那面色本已古怪的漠北骑兵闹笑起来。 饶是不解其意,但瞧他那不怀好意的神情,再瞧那些人的轻蔑模样,也能猜出七分。秦採桑心里愈发恼怒,但得了姜涉示意,总归是尽力按捺下去,转眼见她面色仍未变得一变,只叫将人都押下去,也还是忍不住暗自惊嘆。若是她也有个血海仇人在此,就算他跪地求饶,亦怕是恨不得立时将他剥皮抽筋,更遑论他几次三番挑衅。 真真是沉得住气。她不觉摇了摇头,只是这会儿再去瞧她,却又觉得心跳平和与往常无异,难道方才都是错觉么? 姜涉此时心绪已然平静,倒真是再没半分怒意,不欲与他争这一番口舌之利,看那一众骑兵都被拉下去,只叫史钦好生安顿大将。 史钦心领神会,一挥手时,便又有一名兵士上前。 见人来堵他的嘴,阿鲁那连忙以汉话叫道:「慢着!」 史钦去看姜涉,见她无反对意思,便轻轻沖那兵士摇头。 阿鲁那看在眼里,哼了一声,又以胡语道:「今日的确是我大意,但还不算我输,望柳有托牙斤驻守,更有铁骑万余,个个勇勐,可非你手下这些歪瓜裂枣能比。他又一向忠心,晓得我在此,必来救我,你拘着我也无甚好处,只怕反而要折兵损将。」 姜涉不动声色,「莫非大将有更好办法?」 阿鲁那道:「不如你我二人再比一场,你若赢了,我便叫他退出望柳,你看如何?」 姜涉忍不住嗤笑一声:「原来大将才换得一座城池?」又示意史钦动手。 阿鲁那忙又叫道:「添多幽凉二州,便是厉万成,也要听我的。」 姜涉心底冷笑,一字不答,只看史钦。 阿鲁那恼火起来:「你莫不是不敢罢?」 姜涉淡淡道:「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阿鲁那只是挣扎,他身形本来高壮,力气亦甚强大,一时那两名兵士竟险些按他不住,更遑论要堵起他的嘴来,但听他高声叫道:「晋阳已是我的人了。」 这一句却是明明白白的汉话,任是谁也错听不了,剎那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张图几个全是满脸苦涩,恨不得自己未生双耳。 史钦早已一步上前,抢过那六神无主的兵士手中的麻布,扼住阿鲁那下巴,强硬塞进他嘴里。 秦採桑心中亦是一惊,不由得看向姜涉,只见她面色终于一沉,冷冷斥道:「亏你亦曾读过诗书,如今瞧来,狼子野心,果然不识半点礼义!叛上作乱,祸及主母,忘恩负义,简直枉做人臣;妄动刀兵,为祸友邦,造致生灵涂炭,更与禽兽无异。且带下去严加看管,待我禀明陛下,定当处以极刑,告慰我家国百姓,亦为邻邦除此孽障。」 张图忙道:「将军说的是,番邦胡蛮,何曾识得礼义?」 众将也俱都附和。 阿鲁那口不能言,却一径闷声狂笑,全身发抖着被人拉下去。 姜涉面色略微缓和,才再看向史钦,「史校尉,这里就交给你了。」 史钦点头应下,她又与张图几人各自嘱咐几句,待诸将纷纷领命而去,却不知为何未曾放松,反而更觉心头沉重,叫左右亲兵离得远些,才行去秦採桑身边,叫得一声「秦姑娘」,却又没有下文。 第558页 城中的事,到底是瞒了她许多,当时虽知是军情要务,可此刻却不知为何,颇有几分忐忑,一时竟不晓得当说什么。 倒是秦採桑先开了口,「恭喜啊,我看着是要大获全胜了。」她方才虽自觉站远了些,但其实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只觉再拿下望柳不过是手到擒来,心中就不禁生出几分得意。 姜涉微微一愣,随即也就点了点头,「是,但以后还说不准,要真正大获全胜,还有许多场仗要打。」 「迟早的事,主将都做了阶下囚,他们还能蹦跶到几时?」秦採桑笑笑,「不过姜兄刚才不理他是对的,都一败涂地了,让他占些口舌便宜也没甚么。」 姜涉再点了点头,「是。」 秦採桑本想顺便问起晋阳,她方才也一直想着心跳的事,虽然后来平稳如常,但那总归是独一无二的一回,须得慎重对待。只是瞧她并未怎生开怀,就又有些犹豫,那贼子说的不管是真是假,总归叫人心中膈应,想来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不过话说回来,总归是场大胜,庆功宴是少不了的罢?等咱们回到城里……」 姜涉忽然打断她道:「秦姑娘,生辰快乐。」 秦採桑当即愣住,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也似,虽然晓得她说了什么,却怎么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啷个回事?啷个就生辰快乐了噻?啥子生辰快乐嘛? 就满头雾水地看着她不知打哪儿摸出一串手珠来,「头先在洛阳时瞧见,只觉刻的还颇有趣,就一直带在身边,今日匆促,权且与姑娘做个耍物,待日后再补过罢。」 第281章 姜涉见她不接,只怔怔看着自己,脸上的笑意不由微微一僵,心中亦不由生出悔意,晓得是太冒失荒唐,欲待缩回手来,再寻思如何寻得一个台阶,却不防被她一把抢去,正在愣怔之间,但瞧她双眸一亮,满脸喜色地道:「今儿是冬月十六?」 「……是。」姜涉背过手去,悄悄地松了口气。 「日子过得真快,姜兄若是不提,我竟都忘了。」秦採桑倒没留意,只顾着瞧那串核雕手串,难得是大小合宜,雕工又十分精细,人物栩栩如生,晓得是出自能工巧匠;再一颗颗地看下去,倒不是常见的罗汉财神,却好像是神话故事,便更觉有趣,心里颇是喜欢,就不禁抬头向她一笑,「多谢姜兄啦,我很喜欢。」 姜涉便也垂眸笑笑,「姑娘喜欢就好。」 当日在洛阳时,池百识曾送来许多东西,她原不打算收,但他再三再四地进献,为着安他的心,她到底还是挑了几样,这便是其中一件。既是瞧着新奇,又因着其中一颗上的少女颇有几分像她,一念间想到她生辰将至,就鬼使神差地收了下来,一直揣在身上,还不曾想好要不要给。 后来她诓她出城,本以为就此别过,没想到还有再见之日,方才听她说起城里,手指刚巧触到珠子,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所幸是不曾记错,所幸她还……真的喜欢。 「这般趣致,当然喜欢,而且我好久没收着生日礼物了。」秦採桑双眼都在闪闪发亮,顺手就套在手上,冲着她摇了摇,正想问好不好看,却见她神情恍惚,似是心不在焉,这才勐然省起战事未定,晋阳下落未明,她定是没这许多心思的,只怪自己一时得意忘了形。正好瞥见张图在几步之外往这边看,便就指给她道,「姜兄,张将军过来了。」 姜涉顺着她指出的方向看去,不禁微微敛眉,歉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肃起神色,迎上前去,听张图说起一切收拾停当,就即下令出发。 秦採桑自然也跟上去,眼见得先头一队已都换过漠北服色,举手投足间颇是模样,再想着方才听来的周密安排,心里只道万无一失,便放松地骑在马上,顺遂而行,间或瞟不远处的姜涉一眼,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刚才真是太过震惊,以至于措手不及,其实她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 要问问郝大龙的下落,要问问这一战的经过,要问问接下来的打算,要把信还给她,本来还想顺便骂她一顿,但现在……她瞧了瞧腕上的核雕手串,骤然一惊。 送她礼物,不会就是怕她生气罢? 哼,她可没那么不讲道理,晓得人家是好意,还要冲人家发作。她忍不住瞪她一眼,转念又还是自认大度地嘆了口气,罢了罢了,瞧在她还记得她生日的份上,不跟她计较了。 慢着,她啷个就晓得她生日了? 秦採桑一个激灵坐直身子,**马蓦然一惊,长嘶一声,她忙拉住缰绳连连安抚,见众人看来,只道没事,静了片刻,又偷偷瞧向姜涉。 思来想去,也不记得曾经告诉过她,可是越想不到,越觉着挠心挠肝的痒,很想上前去问个明白。 姜涉就仿佛听着她心声似的,忽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先是一愣,而后又沖她微微一笑,便就回过头去。 秦採桑当时只觉一颗心又开始不听使唤地怦怦直跳,这下子是没得错了,就是这样的感觉,就是小魔头中意陈少侠,望他一眼,便心跳作速,唿吸发急,又惧他发现,只肯背过身去。 可是为什么时有时无,又为什么从前从未有过?莫非这个就是日久生情么? 她十分纳闷,只是琢磨了半天也未琢能磨出个满意答案,便不耐烦起来,像对待平日里许多掰扯不清的事一样,索性全都抛去脑后。 第559页 不紧要,都不紧要。要紧的是有过这种感觉,姜涉又的确不错,还可以慢慢再看。 一路只寻思些有的没的,待大军驻步,她跟着勒马,抬头看去,已可遥遥望见城池,想起昨夜那般忧急心境,只觉恍如隔世。 前锋已到城下,本拟赚开城门,但却意外生出些变故,那门楼上守将似也警醒,只叫阿鲁那答话。探马飞快来报,秦採桑还有些心忧,姜涉却仍不见急迫,只要瞭望镜看去,忽见那守将身子一歪,人头竟骨碌碌滚下城来,当时杀声四起,接着城门忽然大开,她便将令旗一挥,喝令前锋入城。 秦採桑才知她在城中也埋下伏兵,一计未成便再来一计,回过头去想倒也简单,当时却无论如何不能如此周到,心中不禁更添几分敬佩。 那城中守将既死,群龙无首,又听得城下一叠声皆道阿鲁那被擒,当时战意全无,四溃而逃,不多会儿便将城池让了出来,城头伪旗坠下,又换作兴军旗帜。 她精神一振,不自觉地合掌叫好,再看身边那几名牙将幕僚,虽自不言,却也神情振奋,隐有惭意,一时只觉扬眉吐气,霎那间极想策马往各军中跑过一圈,再冲到阿鲁那面前,也叫他看一眼这城池如何失而復得,他大军如何全数覆没。 不过看得姜涉一眼,她也不禁安静下来,要稳得住,现还不过是一场小胜,将来还有收復幽凉的时候。她忽然又不禁一喜,这回,她是真的能去看雪了罢? 姜涉面色未改,只叫部众慢慢前行,眼看一人引着十数骑飞奔而至,将到近前,才翻身落马,甲冑在身,却也一揖到底,高昂声道:「末将尚文烈,恭迎将军入城!」 原来是他留在城里。秦採桑暗自点头,倒也合适。 姜涉叫他起身,看了一眼城头飘扬的大旗,却是摇了摇头,「尚副尉辛苦了,如今望柳初定,还劳你整顿前军,安抚百姓。只是敌军未必远遁,我便不再入城,且在城外驻扎,以为掎角之势。」 秦採桑心里不禁一动,她怎地不愿入城?望柳失陷不过一夜,这等阵势,只要说成援军及时赶到,立时夺回城来,就算不然,大捷之下,百姓也只会感激。 尚文烈不知是否也想到什么,但只动了动唇,随即挺身立正,高声应了声是,便又翻身上马,带人飞驰而去。 姜涉又回顾左右,向信兵道:「传我号令,请张、于二位将军各领左右后军,待搜剿敌寨之后,同往城北就地扎营。」 信兵亦各自领命而去。 秦採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只策马跟着大军往漠北扎营处行去,眸光扫过腕上手串,心中忽又一动。 原来她不愿入城。那方才她送她东西,是不是只是不想她继续说下去?到底还是面硬心软罢,过不得自己那关。罢了,不爱提就不提,就当没这回事。 第282章 但她想到这里,又不禁生出几分恼意。这个人真的是有够不坦荡,如此看来,送她礼物,到底有几分是为了她的生辰? 啷个回事,为啥子她要想这些?人家东西都送咯,就是心意一片,她一个收礼的啷个还要计较那么多噻? 话说回来,当时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总不好就直接说心里话,姜涉同她又不一样,面皮恁个薄的。 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东西,也不是她平日里做得出的事罢? 都不是,她想太多了,这就是一份平平常常的贺礼,啷个会送不出来? 可她啷个会想这么多?她到底为啥子忽然送她嘛?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终于忍不住闷出一声,扯开被子决心出去问个明白。这事情憋在心里,直叫她从城外一路想到营中,沐浴完更过衣,扑在床铺上打了好几个滚,也仍是烦躁得不能自已,再憋下去,只怕就要真箇走火入魔了。 掀开门,却见一个信兵正站在门口,颇有些错愕地看向她,「秦、秦先生?」 秦採桑忙收敛了一下表情,「找我吗?什么事?」 那信兵点了点头,「将军今晚设宴犒赏三军,酒席就要开始,小人来请先生过去。」 秦採桑不禁一喜,「将军也在么?」 信兵却是带着疑惑看向她,但仍是恭恭敬敬地道:「将军在的。」 秦採桑也意识到自己这个问法好生愚蠢,但无奈话已出口,便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各位将军也都到了?」 信兵点点头:「都已经派人去请了。」 秦採桑本想迳自过去寻姜涉,此时念头一转,却道:「好,辛苦你,我等会儿自己过去就好。」 信兵有点犹豫,但到底也不敢违了她的意思,行了个礼,便告退离去。 经他这一打断,秦採桑倒觉得心情平静许多,没有方才那般迫切,又想着那开场总是要许多场面话,便不太愿意过去枯等。反正她也不过是个幕僚般的人物,再得将军青眼,座次也得排在末席,待开餐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熘进去岂非更好。 她这般想,也这般做了,只是才坐下就看见郝大龙站起身来,「我原还以为将军真是个小白脸……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先自罚三杯!」他说喝就喝,都不等人阻拦,就眼也不眨地灌下三杯去,在众人的起闹声中,又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姜涉,「我这辈子都没瞧过那么厉害的玩意儿……霹雳火,兄弟!你晓得什么叫霹雳火吗?就这么细的一根线,点上火,啪,真的是地动山摇。地动山摇!」 第560页 他扯着旁边不知是哪一队的都统,连比带划,喋喋不休,听得出是有了几分醉意,连这等话都嚷嚷了出来,但是见他没事,秦採桑倒也安了心,不过……她不禁看了姜涉一眼,心道怪不得不曾见着半点火。药影子,原来全是留给史钦。 姜涉似有所察,忽然也往这边看来。 秦採桑骤然间对上她的视线,不禁沖她笑了一笑,笑完忽又觉得有些气恼,然而见她也微微一笑,怒气又莫名泄了大半。忽见姜涉伸指点了点席上,她狐疑地低下头,掀开面前的碗盖,才见竟是一碗热腾腾的滷面,上头还浮着一个完完整整的荷包蛋。再四下里瞧过一周,见这原是单独的一份,心情倒又好了许多,拿筷子挑起一绺,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厢郝大龙饮完了三杯,却不算完,举着杯子离开席面,敬向姜涉:「将军,我再敬你一杯,从今而后,将军叫我往西,我便往西,将军叫我往东,我便往东。我干了,将军随意。」 他这一杯仰头饮尽,杯底朝天,果然半滴不剩,四下顿时都喝起彩来。 姜涉无声地嘆了口气,也举起杯来,正要饮时,尚文烈忽然从旁闪出,「郝都统,这重情重义,也不全在酒里,将军今日已饮了许多……」 他迟疑着看向姜涉,姜涉只在心底苦笑,摇摇头道:「没事,今天高兴。」 举杯,亦是一气饮尽。 四下里喝彩声更隆,最数郝大龙叫得响亮,忙不迭又斟起一杯,去敬尚文烈。 尚文烈愣了一愣,到底是却他不过,连着又饮两杯。 郝大龙又嚷出个「三阳开泰」,再敬姜涉,一旁坐着的张图几个也都纷纷起身,全来敬酒。 秦採桑晓得这所谓宴席规矩,也懒得作声,一边自顾自地吃着面,一边听着旁边两个文书议论,才晓得她来之前原是已经喝过一轮,还是郝大龙带头,几名将军也都纷纷上前敬酒,于是都统往上,竟一人饮过一杯,姜涉却也都一一陪过。 怪不得见她脸色发红,起先还当是火光映照所致,想不到原来却是因着这个。她从前也是与她喝过酒的,晓得她酒量虽不算差,却也并没有多好,决计顶不过这许多人一齐来灌。 郝大龙也真是,自己是个酒桶,便当别个也是一样,丝毫没点分寸,倒带得旁人也一般失了进退。 她心中愤懑,搁下筷子,径直上前将他扯起回来,口中只道:「俗话说得好,小酒怡情,大酒伤身,郝都统今儿虽然高兴,但也要量力而行,当心三杯两盏下去,把从前那点子糗事再都抖落出来。」 郝大龙先还不满,待看清是她,当即不敢反抗,由着她将他按回坐席。 众人先是一怔,再看姜涉双眸微眯,已是惺忪迷离,这才恍然她是再喝不得,忙都劝她先去休息。 她还只道无妨,欲要举杯再饮,然则起身时脚步都已踉跄,哪个还敢叫她再喝?忙不迭地连哄带骗将她送回帐中,叫人替她温水宽衣,安顿妥当,这才应着她连声说着的「与众同乐,不醉不归」,该去饮的接着去饮,该散的亦都各自散了。 秦採桑也一路跟了去,默默地瞧着榻上她饮醉酒却仍然绷直的身子,待要骂上几句,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气。 醉成这个样子,眼见得是什么话都问不得了,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罢了,来日方长。 便抬手给她将被子拉下些许,露出口鼻,又在炉里点起一支安神香,这才转身去了。 浑不知在她走后,那本该烂醉如泥的小将军忽然睁开眼睛,一跃起身,屏着唿吸将那点火星按灭,折成几段塞进枕下,这才重又安稳躺好,偏头望了帐门一眼,却也轻轻嘆了口气。 第283章 秦採桑出得营帐,就见四下仍灯火煌然,欢声笑语,融融不断,想来没了主将约束,反倒更是自在。她却无甚心思,迳自回到自己的帐篷,却就发现与她离去时不同,桌上竟然多了一只鸟笼,笼中那灰白色的鸽子更是颇有点眼熟。 她把笼子拎起来,凑近了又仔细瞧了瞧,方才试探喊道:「小列?」 那鸽子扑棱了两下翅膀,拿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无辜地瞅着她,可不果然是谢家豢养的信鸽么? 秦採桑只道是谢家有信来,军中有谁见了怕它乱跑,这才弄了个笼子关着,便连忙打开笼门,从它腿上解下信筒,展开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却不禁皱起眉头。 一来这纸上并非谢家兄弟笔迹,二来因其言语近乎荒唐——「谢二肥瘦得宜,萨摩筋骨奇佳,隆冬飘雪,可堪一脍,如君有意,当携一剑酒来,神树之下,日日恭候。」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大是不敢置信。 这是什么?勒索信么?想从她这儿换到的东西,无非还是那本越传越离谱的秘籍,不过这两年该消停的也都消停了,想不到时至今日,竟还有这等送上门来寻死的。 她倒是毫不惧怕,只不过怀疑此事的真假。谢沉阁行走江湖也不是一日两日,真会这么轻易就着了道?瞧这意思,还是与萨摩一起?那只得是离开洛阳返去金陵的时候了,那一阵子兵荒马乱,她的确是好久未收着谢家消息,但她倒从没放在心上。 她一向晓得谢沉阁行事小心,况且又还有谢家子弟在侧,那身衣袍一出名头一报,也不会有哪个敢找他们麻烦,本以为他们已经顺利回去,怎么竟至于沦落人手? 第561页 她又低头瞧了一眼,那纸上的字迹可是明明白白,谢家兄弟总不会拿这种事同她开玩笑,况且这鸟笼……正想出去问问是谁几时拿来,就听得身后风声一动。 秦採桑霍然回身,便见是一身黑的朱英熘进帐内,草草一拱手道:「姑娘可算回来了。」 她只把纸条一团,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怎么?有事找我?」 朱英点了点头,指了指桌上的鸟笼,又瞟了一眼落在她肩头的小列,「不想姑娘已经将鸽子放出来了……这鸟笼原是朱某拿来的,今日有人才在城中叫卖,卖家是个行脚商,刚从洛阳过来,指名道姓,说是要卖给姓秦的公子。」 这话秦採桑是半点不信,当即冷嗤一声,「行脚商?这时节?」 朱英不疾不徐地道:「姑娘也觉得古怪罢?我也只怕是甚么敌军探子,因此便上前攀谈,这才查问明白,原是有人支付百金,叫他往这里来的。」 秦採桑晓得他口中的查问,只怕能把人祖宗八代都揭起底来,区区几句话,也不至于难辨真假,但因这事儿实是透着颇多古怪,是以不得不谨慎确认:「他说的都是真话?」 朱英无声地笑了一下,「这个姑娘只管放心。」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那还真是财可通神。」 心里却犹有些狐疑: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么?捉了鸽子,换过信囊,再放飞罢了。 朱英贴心地道:「姑娘可要见见那行脚商么?」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倒是摇了摇头,「不用见了,不过朱大人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叫一剑的酒么?」 「一剑酒?」朱英摇了摇头,「从来不曾听说过,不过也许是哪里的土方酿造,秦姑娘是想找这种酒么?」 「没有,随便一问罢了。」秦採桑只觉没有才是理所当然,恐怕确是代指秘籍罢了,不过问都问了,索性多问一点也无妨,「那朱大人瞧着,近日会下雪么?」 朱英仿佛有点诧异,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了,「豫州已是连年干旱,如若有雪,那实是好事,但依朱某看来,今日天高气朗,不似雨雪徵兆。」 「我也这么觉着。」秦採桑瞧了他一眼,「那你说要有人约着隆冬飘雪之时相会,该是何解?」 「隆冬……冬至已过,飘雪应也是气候极寒之意。」朱英埋头思索一阵,「莫非是指数九寒天么?」 秦採桑瞧他似有思路,倒也心中一喜,「怎么说?」 「俗话说夏至三庚入伏,冬至逢壬数九,依历法算来,今年的头九……」朱英默算片刻,抬起头来,「正是后天。」 秦採桑:「……」 许是瞧她脸色不善,朱英也没敢多话,只安静站着,等她再开口时,却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从这儿赶到洛阳,你觉得需要多久?」 朱英隐约晓得她在问什么,「若是姑娘一人,中间不停,两日一夜,应当能够。」 「真是好啊。」秦採桑瞧了他一眼,禁不住微微冷笑,「时间掐算的这么准,我几乎都要疑心是朱大人你了。」 朱英满脸无辜道:「朱某不懂,更加不敢。」 秦採桑当然也晓得不能是他,一个好端端的皇家暗卫,怎么都不至于觊觎那虚无缥缈的武林秘籍。 朱英又道那商人还曾说过,出钱的曾让他每九日出门叫卖,今儿正是第一次,跟那数九寒天连在一起,倒俨然板上钉钉。 再问了几句,直到她确信从他那再打探不出更多消息,再又问了几句,见是从他那打探不出更多消息,便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转头却就垮下脸来。 要说真有其事,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若是小列不来寻她,而是直接往谢家去了,也许对那幕后主使来说,倒是个麻烦,僱人送鸽,或许只是图个万无一失罢了。 这倒还无妨,最怕是这人当真有些道行,既晓得她身份,又晓得她现在身在望柳,颇有余钱,并且还不怕得罪谢家……莫非是捲土重来的余舟么?她头些时候可是在洛阳等了又等,都不见他有动静,啷个她前脚刚走,后脚就都翻腾上来了?有这本事,啷个不晓得共抗胡贼呢? 秦採桑心头有气,但又晓得这趟洛阳不能不去,否则只怕谢沉阁同萨摩当真兇多吉少。 饶是如此,她还是又念了两遍清心诀,才能稍稍心平气和地将事情经过写下,塞进小列腿上的信筒里,放它去寻谢酩酊。 眼看着它扑棱着翅膀飞去,秦採桑也未有多么放心,只盼这回能别再出差错。再转回帐中,纵然晓得朱英解得未必真切,却哪里还能有一点睡意? 连夜打包起行李,又给姜涉写下一封信,欲待要一走了之,却又总觉得不甚甘心,终于是把信撕了个粉碎,索性径直往姜涉帐中行去。 姜涉只觉自个儿辗转反侧了许久,也不知道到几时才迷迷煳煳有了点睡意,却又忽于梦中一凛,仿佛有人在暗中窥伺,她一惊而醒,睁眼只见床边当真坐着个模煳人影,剎那间汗毛倒竖,将要拔剑之际,却被连人带被一起按住。 「姜兄就别起身了,我说一两句话就走。」 「秦、秦姑娘?」姜涉最后一点睡意也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见那人影沉着地点了点头,只怕她说出什么惊天骇地的话来,连忙试探着阻止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成么?」 第562页 「不行。」秦採桑摇了摇头,语气很是坚决,「我就一个问题,答案你可以下次再告诉我。」她说着忽然嘆了口气,「其实我本来有好多问题,但是来不及了。」 姜涉恍惚间不知自己是犹在梦中亦或是身在醉乡,竟是跟不上她的思路,「来不及了?」 「嗯,我有个朋友,遇上了些麻烦。」秦採桑又嘆了口气,「我需要去一趟洛阳,但我会尽快赶回来。」 姜涉顿了一顿,「秦姑娘若有要事在身,便不必挂念……」 还不及说完,却就给秦採桑打断,「那不成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姜兄的生辰是几时?我定在那之前赶回来的。」 姜涉听着她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一时愈发恍惚起来,但还是晓得推拒:「不必了……」 不过到底是拗不过她,最后还是把自己生辰八字报了个清楚,只听得她认认真真地道:「我记下了,那姜兄,你也要记住我说的话。」 说着便俯过身来,就在她耳畔低声说了那么一句,而后就起身退去,向她摆了摆手,「下次见面,再告诉我罢。」 风吹影动,身形一晃间已然不见。 姜涉却仍浑身僵直地躺在床上,手不自觉地将锦被越攥越紧,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迴响着她方才那句话——「姜兄,我发现我好像有点喜欢你,是男女之间的喜欢,那你呢?」 髮丝飘下来,拂过她脸颊,清清淡淡,若有似无。不是脂粉香,是新皂角,又好似带点奶糖气儿。好想尝一尝,是不是那般甜。 她给这不知从何而起的念头骇了一跳,蓦然坐起身来,周遭的寒意一霎之间将她心头的旖旎驱散得干干净净,只两颊还残有余温,心跳犹如擂鼓。 小心地环顾四下,并无一人,她方深喘了两口气,是梦罢了,不当真的。 第284章 秦採桑把话说完,只觉一身轻松,连脚步都不由得更加轻快,一路走去牵了马,还不忘多叮嘱郝大龙一句,叫他多多听话。不过瞧他那醉醺醺模样,也不知听进去多少,但想来有姜涉看着,总不至于行差踏错。 她摆摆头,不再去想,策马扬鞭,将大营甩在身后,抬头只见月华如练,澄明如洗,但觉便是天公都来作美,正合她此时心意。 一点不错,这句话问得正是时候,等她从洛阳回来还得要一段时日,姜涉总该也能思虑清楚。若是姜涉亦对她有意,便可成就好事;若是另有所爱,那便干脆作罢,也免得她直接去问晋阳之事,倒还有几分尴尬。 她越想越觉得真是几全齐美,甚至都有些感激起那背后作乱之人,一边赶路,一边忍不住哼了几句小调,思绪越飘越远,一直想到若真箇成了,可要去拜见父母高堂,剎那间心神一凛,不禁勒住马来,连声痛骂起自己。 她莫不是个憨憨吧?姜涉还在孝期,啷个能拿这种事去打搅他噻? 她本该记着这件事的,但、但就怪当时,也是喝了几盏酒,也是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脑子不太清楚,姜涉睡眼朦胧的样子又跟平时不一样,甚至有点、不是有点,是太、太柔软可欺……不不,啷个还怪起别个来?就是她个人不好,满心里都只顾着琢磨这份儿女情长。 可是如今话都出口,木已成舟,又该啷个办嘛?总不好现在折返回去,同人家说只是玩笑。 不对噻,她明明记得临走时是点了香的,啷个还睡得这么不踏实?看来那方子是不管用了,得叫阿诀再整一个。是了,还得送阿诀去小竹林,但要是先送他去小竹林,那还赶得及么? 打住!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休要扯开话题。 现在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谢沉阁和萨摩还下落不明呢,折回去是不可能的。 但是若不回去,若是姜涉为此分神呢,该如何是好? 仿佛有无数个小人在脑海里打架,她在原地哀嘆一声,朝前看看,朝后看看,只是迟疑不决,听得旷野里风声唿啸,倒也好似在嘲笑她一般,她握紧拳来,忽然忍不住气哼哼地唾了一口。 算逑!想东想西的干啥子?儿女情长咋个啦?生老病死、吃喝拉撒都是人之常情,老将军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姜涉早点成家,有人陪伴。别那么犹犹豫豫的,说都说了,难道还能咽回去不成?敢做就要敢当,她还被传成无恶不作的妖女了,这点子事还担不住么?大不了就是到坟前多磕几个头噻! 再说了人家姜涉才不会在意这些个,说不准都没把她的话放到心里去,没瞧着他哪怕晋阳可能在城外都没眨得一眨眼睛嘛?可用不着她操心。 还是去一气把那作怪的龟儿揪出来最好,省得以后他都要藏头露尾给她找不痛快。 好,就这么办吧。 她思及于此,便勐地一挥鞭,还是奔着洛阳而去。 余下一路再都心无旁骛,又是独个赶路,自是顺风顺水,但见沿途倒比来时太平许多,不再是遍地饿殍山匪横行,也不禁生出几分欢喜。 如朱英所言,她赶在后日傍晚入了城,本来还想多盘桓几日,但思及那人安排有度,恐怕弄巧成拙,还是未敢冒险。只寻着个乞丐交代了几句,问过亦不晓得一剑酒,便就随意提了一坛酒,迳自往那树下行去。 此时夜里再无一人在街,家家掩门,户户闭牖,那高树原就临着万魔山庄,早有闹鬼传说,如今更已成了禁地,风动枝桠之间,似极鬼哭神嚎。 第563页 饶是她艺高人大胆,也觉后背上蹿起丝丝冷意,行到近前,只见四下并无一人,凝神听得唿吸声在耳,方才心头一松,稍提高些声音喝道:「出来。」 树后当真转出一个人来,手提一盏风灯,脚步微跛,声音嘶哑,「秦姑娘,好久不见。」 秦採桑倒是不禁一怔,她可不记得有哪个旧识是这番形容,「阁下是?」 「你不记得了?你竟不记得了?」那人呵呵地笑起来,语气颇有些癫狂,将那灯提起凑在脸庞,「你好好瞧瞧,我是谁?」 「不管你是谁……」秦採桑扫了一眼,只觉对那张脸的确没甚么印象,就算见过,怕也是没甚么交情,不过若非晓得连云生已是死得透彻,就这副癫样,她还真以为是他去而復返,「总之我人已经来了,谢小庄主和萨摩呢?」 「你没认出来?」那人却颇恼怒,「你再看仔细些!」 秦採桑不禁嘆了口气,「你这人怎么这般有趣,是怕我记不住你,以后没地寻仇是么?」 那人干笑一声,「秦姑娘真会说笑。」 「不是噻,黑灯瞎火,真是看不清楚。」秦採桑委实想不出来,可看他这般架势,竟有点不肯干休的意思,也只得敷衍他,抬头瞧那树影摇动,忽地灵机一闪,「对了,阁下莫不是古树成精?」 那人咬牙切齿地低喝道:「秦採桑!」 「好嘛好嘛,不是便不是噻,生啥子气嘛?」秦採桑只觉这般脾气哄起来最为顺手,「你是余舟派了来的,还是自己猪油蒙了心想找不痛快?」 那人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同自己说过数遍莫要计较,这才又道:「想不起来是罢?那我给你点提示。」他一把嗓子好似给火炭烫过般,沙哑刺耳,「破庙,暴雨,大刀,想起来了吗?」 秦採桑心中一动,倒是有了些头绪,不过嘴上只道:「我记性不好。」 那人冷笑一声,「秦姑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姑娘可以忘得干干净净,杨某却不能够。」 「哦,原来是杨程杨堂主。」秦採桑做出恍然之状,随即又疑惑道,「早就听说杨堂主要来,秦某一直恭候大驾,想不到竟然拖到如今。堂主这嗓子怎地了?」 「还不是拜姑娘所赐?」杨程阴恻恻地冷笑,「怎么,姑娘如何这般瞧着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秦採桑嘆了口气,以一副想不通的语气说道,「当年杨堂主就沉不住气,人家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你竟没半点长进?」 杨程冷笑两声,「杨某深陷囹圄,自不及姑娘肆意快活。」 秦採桑摇了摇头,递过酒去,「得啦,反正我是罪魁祸首,我都来了,那就冲着我来罢。一剑酒,尝尝看?」 杨程提灯的手一抖,不肯去接,「实话实说罢,姑娘晓得我是为何而来。」 「果然不是想喝酒?可惜了我的银子。」秦採桑嘆了口气,随手将酒塞一扯,「既然杨堂主想挑明了说,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休说我手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就算是有,你也该晓得,威胁我,算计我,那都不成。」 「前有连云生,后有温落潮,色空和尚之后,更是数不胜数,他们的下场都不怎么好,杨堂主可想清楚了?」酒水淅淅沥沥地滴到地上,直到空了,她才将酒罈一丢,「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不也威胁过我么?看来广和子道长毕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 「出家人?」杨程一张脸已阴沉如雨,「他当然是好个出家人,养的好徒子徒孙!」 秦採桑忍不住道:「其实你这样顺眼多了。」 杨程一怔。 秦採桑也无所谓与他多说几句,「你啊,就不是那种能装腔作势的,画虎不成反类犬,没得意思。」 杨程顿时又咬牙切齿起来,「秦採桑……」 秦採桑打断他道:「行啦,我不同你计较这些,你乖乖把谢小庄主他们还回来,我不送你回甘州也就是了。」 「我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你指望我束手就擒?」杨程冷笑起来,「别动!」他退后一步,仍是连声冷笑,「我知道我不是你对手,其实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得罪谢家,我所怨所恨的,也只北少林一个罢了!你将东西交给我,我保证将谢二他们毫髮无损地还给你,但若我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左右不过一死,死在谁手上,又有何分别?」 秦採桑早听得周围再无他人动静,晓得他是将人藏在别处,或许约准了同伴也未可知,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安抚他道:「可我这里真没你想要的东西。」 「若真如此……」杨程显然不信,目光忽然一转,盯上她手中长剑,「你这剑又是从何而来?」 秦採桑心里一惊,这小子莫非是从哪里听来了什么?嘴上却只否认,「自然是炉里铸出来的。」 杨程又呵呵冷笑两声,「你别想瞒我,若你不肯交出秘籍,那就告诉我这剑是何来歷。」 其实剑的来歷告诉他倒也无妨,但她却偏不喜被人逼迫,只再往前一步,「话说回来,杨堂主口口声声说他二人在贵处做客,不知可还有什么凭证?」 杨程冷笑一声,不言不语,只凌空抛来一物。 秦採桑听声辨位,一把捞在手里,解开那缠绕其上的包裹。 杨程竟就站近了些,将风灯举到眼前。 第564页 她也不怕他耍甚花样,就着那光焰一看,先瞧那剑身黢黑,柄上刻起两个篆字,心里已是一沉。反手拔出荡寇,交错一击,但瞧着火星一闪而没,当下更是确信无疑,就不由暗自深沉地嘆了口气。 谢沉阁啊谢沉阁,你说我该说你什么好。 再看向杨程,「说句实话,这把剑的来歷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杨程占了上风,语气听得出得意许多,「杨某愿洗耳恭听。」 「这把剑啊……」秦採桑嘆了口气,「其实是捡来的。」 第285章 她说完本以为杨程要勃然大怒,谁知他竟语气平静,「不知是从哪里捡的?」 也不晓得已经是麻木,还是另有缘故。秦採桑探究地瞧了他一眼,只闲闲道:「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咯,哪里还想得起来。」 杨程冷笑一声,「那就请秦姑娘好好想想。」 他话里隐藏之意也不必说得明白,秦採桑自然理会得来,「好好想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连夜赶来,真是又飢又渴,头晕脑胀……」 杨程倒也接了话茬,「倒有美酒佳肴,只怕你不敢用。」 秦採桑其实当真无所畏惧,打从连云生传过功来,又经了南疆一番造化,虽不能说是百毒不侵,但寻常毒素却真箇奈何她不得,只要小心留意着那宫中异香,想来便可万无一失,不过杨程应当也没那么大本事,「有啥子不敢的嘛?做什么也不能做饿死的鬼。」 杨程瞥了她一眼,嗤了一声,「那就来罢。」说罢迳自转身,向着那黑胧胧的院墙去了。 他走动间果然一脚微跛,且唿吸粗重,显然内力十去其九,秦採桑心道广和子真是下了黑手,若她也给人如此对待,那实是千方百计都要报復。可杨程此人作孽在先,父母兄弟都不肯放过,有此下场,才是罪有应得。 只不知背后指点他那人,究竟是不是余舟? 她还挺希望就是余舟的,正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不过她也没抱太多希望,毕竟就算收拾了他,总归还是会麻烦不断,路漫漫其修远兮,谁叫她要做天下第一。 杨程提灯在前,她便跟随在后,一路穿过那些成形的和未成形的屋舍,最终停在一座小院前头,瞧着他抬手叩了三声门。 两长一短。秦採桑默默记下,只听得院内脚步奔来,等不片刻,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她还没瞧清开门的是谁,就见杨程已是骇了一跳,连嗓音都尖了起来,「你是谁?」 那开门的人只一闪就熘到了一旁去,秦採桑跟着气急败坏的杨程进去时,只来得及瞧见西厢一扇门砰然合起,与此同时主厅里传来男子声音,「少爷回来了?」便有一人迎出门来,声音中不无欢喜。 杨程却毫无喜意,指着西厢那扇门,一副震惊无比的模样,「年叔,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小女子?」 被唤作年叔的男子也瞟了一眼西厢,压低了些声音,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这是今儿我出门在街上捡着的,独身一个,怪可怜的。」 杨程气道:「年叔,你是不是老煳涂了?咱们做的是什么勾当,现在又是什么光景,你咋个能从外头领人呢?」 秦採桑也很震惊,这年叔是何许人物?叫杨程少爷,那得是他们石头教或大刀会的一丘之貉罢,怎么倒很烂好心的样子? 杨程直将那年叔数落得抬不起头来,才似稍稍消了气,「我这便去结果了她!」噼手要来拿她手里的剑。 秦採桑哪里肯叫他取去,只一侧身,便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 杨程一愣,随即又阴恻恻一笑,也不纠缠,刷地冲出腰间一把匕首,便向西厢行去。 秦採桑自不会坐视不理,但却没立刻去拦,只是瞧了年叔一眼,果然见他已经追了上去,一叠声地说着软话,「少爷,咱们明天就走了,她一个胡女,碍不着什么事的。」 杨程脚步一顿,「胡女?」 年叔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个胡女,汉话还说不利索哩。」 秦採桑也是心中一动,是胡女么?要做戏总不必特意寻个胡女,躲藏起来都不好避人耳目,再说,似乎也没得做戏的必要? 她且冷眼旁观,但见杨程声气亦是缓和了一点,「不懂汉话?打哪儿来的?」 年叔摇了摇头,「不晓得,她说不清,但不像是人家的逃奴,好像是要找什么人。」见杨程沉吟,忙又说道,「少爷,外头冷,先进屋里坐罢。」 杨程略略点了点头,由着他伺候着到主厅坐定。 秦採桑自然也跟着进去,毫不客气地挑了个离炉火近的地方坐下。 杨程瞟了她一眼,也未说甚么,只向年叔道:「年叔,还得劳烦你去给咱们这位贵客置办些酒菜,再把那小胡儿叫过来瞧瞧。」 他声音本来也像炭火烫过似的沙哑难听,不过说起那「贵客」二字,却更添了一番刺耳,秦採桑不由微微皱起眉来,「美酒佳肴。」 杨程冷嗤一声,「听见了罢?」 年叔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少爷。」出去一趟回来,先端上壶茶,只道是权且润口,这便再去准备酒菜。那胡女则藏在他后头,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梭子袄,加一件连帽的小披风,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 杨程不耐烦道:「摘了帽子。」 第565页 那胡女有些迟疑,得了年叔一个鼓励的眼神,方才抬手摘掉风帽,露出满头金髮,但见她高鼻深目,雪肤花貌,原是个正当妙龄的少女。只是不敢抬头,怯怯地在一旁站着,双手绞在一起。 秦採桑不禁瞧得一怔,心道若那年叔所言是真,这般相貌气度怎会流落街头巷尾,莫不是与家人失散了么? 杨程冷笑一声,「也好,且带着罢,回头要是不景气,便卖到窑子里去。」 秦採桑听着就来气,扫了他一眼,亦是冷冷道:「杨堂主可给自己积点德罢,虽说你如今资质差些,但一朝发卖了去,说不准正得人偏爱。」 杨程恼得一张脸通红,「你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真是禁不得逗。秦採桑嘆了口气,「我是夸杨堂主呢,怎地就不识好人心。对了年叔,我实是有些饿了,可能劳烦您快些么?也不必甚么美酒佳肴,但能饱腹就好。」 年叔听着,却不敢应,只把眼去瞅杨程。 杨程自顾自恼了一会儿,到底把手一挥,「照做!」 年叔连忙应下,走出两步,看那少女还站在原地,便小声招唿她道:「察察,走罢。」 杨程眸光一转,忽然道:「她就留下吧。」 年叔有些迟疑,但终究没敢逆他的意思,安抚了那少女几句,便犹犹豫豫地走了。 杨程叫人留下,却竟并不理她,只把眼睛合上,自顾自往椅背上一靠。 秦採桑还当自己又得救美一回,见状不禁一时转不过弯来。怎么回事?总不会是美人计噻?可她又不喜欢女子,而且已有心上之人,话说回来,此时姜涉在做什么呢? 她走了片刻神,就见那少女已自顾自寻了个角落一缩,埋下头去,分明也没甚么套近乎的意思。 或许这一切只是凑巧? 炉火融融,灯光温软,衬得她一头金髮愈加流光溢彩。秦採桑瞧在眼里,竟有些许恍惚,只觉此情此景荒唐又不可思议,这同她设想里全不相同。 非要形容的话,就感觉自己像是登门拜访一个坏脾气的朋友,结果发现他家管家背着他领回来一只流浪狗,朋友勃然大怒,小狗楚楚可怜。 不,杨程啷个能算她朋友。这少女……也不能比作小狗。 她忍不住又将探究的目光投注过去,就见那少女仿佛也察觉到甚么似的,忽然抬起头来,湖水蓝的眸子带点困惑地微微一眨,继而竟然沖她一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她心里剎那间只浮出这一句话。诗家妙笔诚不我欺,她今日信了。 第286章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回以笑容,就见那少女已经又埋下头去,双手间忽然闪过一点碧色。 她不禁纳罕,待要看得真切些,年叔已经推门进来,将热好的饭菜在她与杨程面前各摆一份。 她的确有些飢饿,便也不客气,迳自动起筷子,边吃边打量那少女双手,却也没再发现什么异常,或许是眼花么? 她且将这点疑惑压在心里,吃过饭等年叔都收拾下去,又过来听着差遣,便起身道:「吃得有些多了,我出去转转,消消食。」 「转转倒也罢了。」杨程不冷不热地开了口,「要想做点别的,杨某奉劝姑娘,还是莫要白费力气。」 秦採桑但只装傻,「杨堂主也太多疑了,这黑天黑地,我又能做点什么?」 杨程冷笑道:「姑娘不必装煳涂,我只明白说了,他们不在这里,这里也没有旁人。」 秦採桑倒果真又坐下来,瞧了他一眼,再瞧瞧年叔,「你说我要是将你二人擒住,上十二道大刑,你会说出来吗?」 杨程冷笑一声,便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往前一亮,只见除过拇指,其余四指皆给从指节上齐根削去。 年叔别过头去,那少女见了却不禁惊唿一声,将双手都缩进袖中。 杨程瞥她一眼,但嘿然冷笑:「那老牛鼻子逼我至此,也未能得我半句真话。」 秦採桑虽晓得他罪有应得,却也不禁嘆了口气,「他都问了你什么?」 杨程冷哼一声,「这个同你无关。」 「是同我无关。」秦採桑语气闲闲,「我不过有些好奇,难道他问你是男是女,你都答不出么?」 杨程果然又是恼了,年叔担心地叫了一声少爷,他双眼一闭又睁,深吸了口气才道:「随你怎么说罢,我只告诉你,倘若三日内他们不得亲眼见我,那就先斩那谢二一双手,再折萨摩一对招子,秦姑娘以为如何?」 秦採桑也不管他是否在虚张声势,但如他所愿地流露些许无奈,「我现在有些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在为余舟做事。」 杨程哼了一声,「怎么说?」 秦採桑嘆了口气,「谢小庄主倒也罢了,萨摩毕竟是谷谷的弟弟,他真能不念旧情至此?」 杨程微微一笑,「我为谁做事,为不为谁做事,这不重要。如今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秦姑娘总该想起来了。」 既如此说,幕后还真不似是余舟。秦採桑摇了摇头,「没想起来。」 杨程面色又是一冷,「姑娘最好想清楚些,拖得久了可没好处。」说着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又是一变,「你是不是想拖上三天,再随着我去寻到他们?」 这却正是她的心思,不过被他点破,倒也没太失望,「也许吧。」 第566页 杨程嗤地一笑,「那你可打错了算盘,我们有我们的联繫法子。」 秦採桑瞧他神色得意,又试探几句,却也没打探出那联络之法,倒也不再执着,「那看来我是别无他法了?」 杨程颇是自信,「姑娘若是不信,也尽可以试试。」 秦採桑思忖片刻,只作妥协道:「那好罢,我告诉你。」 杨程却道:「那倒不必。」 听他如此言语,她倒当真有些奇了,「怎么?」 杨程自有道理,「纵是你说给我,那也未必是真,不如姑娘带路,亲自去一验真假。」 秦採桑不禁摇了摇头,「纵然我带你去,那也未必是真。」 杨程冷笑一声,「怎么,这剑难不成还真是大街上捡来的么?」 秦採桑听他语气,心中不禁一动,「你好像知道得还不少。」 杨程笑容里颇有些自得,「总之,我只要知道一个地点,便会放了他二人,这也很公平。」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姑娘最好不要想着弄虚作假,我现在脾气不好,姑娘也晓得。」 秦採桑还是觉着不妥,「那似乎也不必我带你去,若你发觉不对,迟些放人不也成么?」 杨程不耐烦道:「这个同你无关,你只要答去,还是不去?」 秦採桑仍不置可否,「我只是觉着杨堂主未免多此一举,似不如将我药倒,严刑拷打,来得更快些。」 她注意瞧他神情,就见他颇是不耐地道:「我一早说过,我不想同谢家为难,自然也不想同姑娘为难。」 秦採桑摇了摇头,「杨堂主才是贵人多忘事罢?分明方才还曾说过,如今落得这个下场,都是拜我所赐。」 杨程沉下脸来,「姑娘管得未免也太多了。」 秦採桑瞧他模样,又想着他那六亲不认的脾性,一句不敢得罪,说服力始终不够,何况当日他被擒其实同谢家也脱不开关系,总不会当真不记恨,难道是幕后之人更多谋划?但今日眼见得不能再刺激下去,便也见好就收,「好罢,那咱们几时动身?」 听她如此说,杨程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些许,「明日城门一开,便就出城。」 秦採桑也不意外,「那我先去睡了。」 其实带他们去倒也无妨,如真依他所言,定也会一路相随。她也留下记认,叫谢酩酊一路追寻,或可发现踪迹。就算一路上寻觅不着,那里山多路少,带着两个活人,也不好藏匿,叫谢酩酊提前埋伏,还不是一网打尽。 若他所言不尽不实,倒也可慢慢再行计较。 杨程闻言只看年叔一眼,年叔立刻便道:「我带姑娘去。」 秦採桑又瞧了瞧那角落里的少女,「这小丫头今晚就跟着我罢。」 杨程看了她一眼,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继而笑道:「好啊。」 年叔犹疑地看了那少女一眼,「这……」 那少女倒是点了点头,杨程见状满意道:「不过明天,你也要跟我们走。」 年叔惊道:「少爷……」 秦採桑本是怕杨程再为难她,但如今瞧来仿佛适得其反,便又说道:「怎么,杨堂主是怕我藉机传出消息?那你倒不如真将我药倒,否则有她没她,皆是一样。」 杨程瞧她一眼,阴恻恻笑道:「秦姑娘太多心了,我不过想着得个人照应罢了。」 秦採桑可不信他有这般好心,正待再说什么,那少女却忽然道:「我愿意。」 声调虽然古怪,咬字倒还清楚。 杨程立刻就道:「既然她都愿意,秦姑娘就更不必担心了。何况如今这世道,她就算不跟着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这话说得倒也没错,秦採桑又看了那少女一眼,不过实在没瞧出来是不是在合伙演戏。罢了,走一步再看一步,遂就说道:「那走吧,我也困了。」 年叔看得出还是担心,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只领着她们到了西厢,将油灯点上,添多些柴火,临走又看了那少女一眼,不无担心地嘱咐道:「察察,你要听话。」 那少女点了点头,他才满怀担忧地走了。 秦採桑看桌面还算干净,就把谢沉阁那剑同包袱一齐搁下,拉出椅子来坐了,回头看那少女还站在门边,便招唿她道:「过来啊。」 那少女便听话地挪步过来,听见叫她坐,便也小心地坐下,却把那一双湖蓝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 秦採桑不禁嘆了口气,心道这样子瞧起来真不似别有居心,「你叫察察?」 那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懂了?」 察察犹豫了一下,又轻轻点了点头。 秦採桑瞧着她道:「那你还敢留下来?」 察察道:「外面,好多坏人。」 秦採桑心道她倒还不傻,「可那个人,或许比他们加起来还坏。」 察察的身子便往后缩了一下,瞧得出似是有些怕了。 秦採桑倒忍不住笑了,「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有我在,他就伤不着你。」 察察终于笑了一下,「嗯。」 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秦採桑暗自忖道,就跟姜涉一样,虽然不笑的时候也不是不好看,但一笑起来,怎么说呢,就更好看了?她不禁给自己逗乐了,但接着就又忍不住嘆了口气,要真把他们带到蜀中去,她得几时才能赶回去再见姜涉?她真的很想很想听他的答案。 第567页 察察听她嘆气,倒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道:「姑、姑娘……」 秦採桑回过神来,忙道:「对不住,我想起些旁的事。不过你不必叫我姑娘,就叫我姐姐罢。」 「可……」察察犹豫了一下,在她的注视下,到底还是叫道,「姐、姐姐。」 秦採桑可太喜欢她这个模样了,心情一好,只觉她真是同杨程沆瀣一气也不打紧,「年叔是怎么……遇着你的?」 察察想起来,脸上便露出后怕之色,「年叔,好人,没吃的,有人,打我。」 秦採桑猜道:「有人打你,被他拦住了?」见察察点头,只道若是真的,年叔还真是好人,「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 听她一问,察察便骤然红了眼睛,眼看就要掉泪珠子。 秦採桑是真看不得这般模样,连忙劝道:「别哭呀,不想说就算了。」 察察摇了摇头,还是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出来,找夫郎。」 秦採桑真是诧异,还当是自己听错,「夫郎?你成婚了?」真是瞧不出,看起来都还没长成呢。 「嗯。」察察答应着,眼睛眨巴眨巴,就又要掉泪。 秦採桑只得递给她一张手帕,「别哭,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察察含泪点头:「嗯。」 秦採桑忍不住嘆了口气,「但你一个人出来,也实在太危险了,等这件事了了,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说不准他早就已经回去了。」 察察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秦採桑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但还是说道:「怎么会?他找不见你,肯定也很着急。」 察察依然摇着头,泪汪汪地道:「他,生气。怪我。」 啥子?怪她?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小可爱,哪个会忍心叫她难过? 秦採桑忍不住义愤填膺,但瞧她泪眼朦胧的样子,还只是温声劝道:「你放心,他肯定不会的,若是他真箇没回去,我会帮你找他的,我朋友多,这天下间就不会有我找不着的人。」 她说完这话,自己倒先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个寻了多年也始终没半点下落的人,而今是已黄泉相隔,眼眶忽然一热,忙就低下头去掩饰。 察察却没察觉,但只破涕为笑,「你真好。」 她便也打起精神沖她笑了一下,「所以不要东想西想了,你一定会再见到他的,现在就先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她站起身来,瞧那床倒是不小,便问她道,「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察察也跟了过来,「都行。」 秦採桑便道:「那你睡里面吧。」 察察也无意见,便把披风脱了,接着脱去夹袄,还要脱外裤时,就被她拦下,「好了,这样就行了,出门在外,总得要多几分小心。」 察察好奇地看着她,「为什么?」 秦採桑在心里一嘆,「如今这世道啊,说不准会遇上什么,也许下一时就要逃命,出门在外,还是穿得齐整些。」 察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一直这样?」 「差不多罢。」秦採桑点了点头,「不过也不是总这样,只是若是一个人在外行走,当然要加倍注意。」 察察由衷道:「好辛苦。」 秦採桑瞧她一脸敬畏,倒是忍不住笑了,「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也将外衣脱去搭在床头,又将荡寇搁在床边,这才翻身上去,隔空弹灭了灯。 只听察察惊唿道:「好,好厉害。」 纵然晓得未必是真,她还是忍不住又笑了笑,「好了,睡吧。」 第287章 她真是很久都没与人同榻而眠,原以为会不习惯,不想睡得倒还不错,直到年叔在外头敲门,方才惊醒过来。 便就叫起察察,起身洗漱过了,直到用完饭后,才被杨程问起该往何方。 她报出「蜀中」二字,杨程竟不见有几多意外,只淡然地点了点头,便就吩咐年叔套马赶路。 秦採桑晓得其中必有古怪,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未必要到蜀中,谢酩酊便能带人赶上,凭他有甚算计,总不会落进他的圈套。 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迟迟未曾收着谢家兄弟消息,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兵荒马乱,从金陵过来都没那般轻易。 她倒也想过再叫丐帮帮手,只是前番在洛阳已算欠下人情,如非必要,委实不愿再同侯重一有许多牵扯。又想着反正只要多加小心,料来区区杨程,总归奈何她不得,便也就放下一颗心来,未再轻举妄动。 不过望南而行,沿路虽不似前番难民遍地,却也颇是荒凉,百里难见人烟,且多山匪横行,直到出了豫州,方才渐渐有了人气,各地客舍、茶寮聚会之处,都有在传望柳那一场大捷。 她不觉与有荣焉,又见察察在旁也听得专注,听到那险要动人之处,还以那磕磕绊绊的汉话惊嘆,便忍不住也将姜涉大加夸赞一番,说起那守城是何等艰难,说起那银袍将军如何神机妙算,说起他一箭将阿鲁那射于马下,许是太绘声绘色,倒把相邻几桌客人都吸引了来,末了连那说书人都要请她上台去讲几句,纷纷赞嘆她似是亲临其境一般。 她心道那可不是身临其境么,若非是杨程从中作梗,她如今也该仍在他身旁,或许都已经互剖衷肠。越想便越是恼怒,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第568页 不过她纵想速战速决,可这小跛子虽然脾气愈发喜怒无常,警惕心却一点不减,竟是把谢沉阁藏得滴水不漏,凭她怎生试探,也没得着半点破绽。 秦採桑真箇气苦,有时恨不得套麻袋将他狠揍一番,但有时冷静下来,又觉得也不在朝朝暮暮,或许时间稍长些,才好叫姜涉想得更清楚些。 倒是杨程这么个如今一点就燃的火。药桶,真能将桩桩件件都安排得如此周密? 她冷眼旁观,已是断定察察并不与他同路,心中疑惑不禁更浓,实是想不出他能打甚么主意。 若说是预先布下天罗地网,但行了这个多月,却都不见他发作。 若说真想要秘籍心法,他怎么又能断定,追着荡寇就能追到踪迹? 他就真的鬼迷心窍,认准了真有秘籍,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有甚者,偷鸡不成蚀把米? 其实她也不想琢磨,不过闲来无事,也只得随便琢磨,可惜直到入了蜀境,也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且也仍未得着谢家消息,倒是帮着杨程躲开了几回北少林的追踪。 回想起来秦採桑就忍不住发笑,此事要给广和子得知了去,她岂不是真箇落实了助纣为虐的罪名。 不过虽是情势所迫,但给北少林添些麻烦,她也甚是乐意。 只是时隔多年,她还真记不得那山谷在何处,就晓得是在才从锦官出来的路上。 她把这话一说,杨程只当是她推诿,阴阳怪气道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威胁着要取谢沉阁一根小指做个见证。 她不想打击他,但实话是他就算真把那小指搁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是谁的。 这话一说,杨程便愈发气急败坏,更不肯叫她安歇,非逼着她带路,在山间转了几日。 可她只觉那山全都长得一个模样,路也都一般陡峭,况且心里晓得纵然真箇寻到地方,总不能说叫他跳下去就是。 他信不信还是两说,若真解释起来,她那坠崖故事却实在丢脸。 不得行啊不得行。 但就这般在山中空转,始终不是办法,不过经着杨程连番威胁,她倒也终于在记忆深处翻出来一个地名——老家沟。 只是她一来还想再等等谢酩酊,二来也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少耐心,便就一直拖着,未肯就告诉他。可惜又过几日,仍未等来谢酩酊,却是发现了几路可疑人马。 她并不意外,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心道这或许就是杨程的杀招。 但这隆冬腊月,露宿野外,她倒不妨,察察却是受了凉,发起热来。 杨程只不肯带她去看大夫,并道再说不出个确切去处,便要豁出去一刀两断。 秦採桑瞧出他此番是认了真,也只得先松了口,但却道那是个久已无人居住的村落,她也一时寻不到地方。 年叔也在一旁劝说,杨程才终于答应暂且到锦官去,一面送察察养病,一面也寻人打听老家沟。 好在大夫说察察只是偶感风寒,算不得多么惊险,将养几日也就是了。不过老家沟的消息倒没那么容易打听,杨程一连几天都是黑着脸。 秦採桑自不在意他心情如何,说来也怪,不知为何,她总觉着杨程更多是在虚张声势,其实不会真做出什么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切实在太儿戏,叫人生不起紧张之感;又或许是因为年关将至,满城皆是一派欢闹喜乐,叫她也不自禁地放松起来。 她晓得不该如此,但就是无法太过警惕,不过她也并未走远到哪里去,只坐在客栈大堂,听人议论新近的北边战事,忽喜忽悲。 姜涉已经带兵北上,沿途收復了大大小小的城镇,人人欢喜鼓舞,只道或许不多时日就能将漠北人都赶回草原去。 不过也有坏消息,十月底时,招安的豫州起义军在同州城外撞上了阿鲁那大军,激战之后,严询身死,薛星虎至今下落不明。 朝廷追封他为宁远伯,厚赏其家人;民间对其为人,则是毁誉参半,有人道他是个了不起人物,真正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也有人道他是个最煳涂不过的倒霉鬼,不够狠又不够准,一事无成反而赔上性命,更连累他人。但无论如何,终究是逝者已矣。 她虽未必会如他所为,但却对他自有一份钦敬,听了这个消息,实在是心情不振,正待起身上楼,忽见那门里走进几人,不觉一怔。 第288章 那几人皆身着紫衣,腰佩长剑,当先那青年冷着一张脸,不是别个,正是她的老对头独孤措。 秦採桑不觉嘆了口气,心道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欲待要避开他去,一时又不禁有些犹豫。眼见着谢酩酊仍无消息,不如请他帮手? 正迟疑间,就见他们一行已经走到柜前,同那掌柜的说起话来,听那话里意思,却是在打听一人的下落。 她听那形容,越听越觉着像极了曲六么,不觉大是讶异:她竟也到这里来了? 掌柜的摇了摇头,道是不曾见着那般模样的姑娘。 问话的少年徵询地看了独孤措一眼,看他已经转身往外走去,便连忙跟掌柜的道了谢,也就追随上去。 秦採桑也看着他,既有些犹豫又有些好奇,直到他临出门时,仍未下定决心,却不想他忽然回过头来,视线在大堂中一扫而过,不期然间便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他便转身向这边行来。 第569页 她情知躲不过去,也就当作天意,干脆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同他打个招唿,「独孤少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独孤措冷淡地点了点头,「多谢姑娘挂怀,不知姑娘如何在此?」 年叔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秦採桑只作未见,含煳过去,「我有点事,倒是少主你,这眼看就要过年,怎地还在外奔波?」 独孤措也未追根究底,「在找人。」 秦採桑明知故问,「哦?不知是什么人,竟还惊动了少主你?」 独孤措竟也没有隐瞒,淡淡道:「曲六么。」 「她?」秦採桑装得讶异至极,「她竟然到蜀中来了?」 独孤措嗯了一声,「姑娘最近可曾见过她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那倒不曾,上次见她,总也在半年前了。怎么,她这次又做了什么?」 她是真有点好奇,那小丫头口蜜腹剑,没得一句实话,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独孤措淡然道:「她偷了门中一样东西。」 「真是胆大包天。」秦採桑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感嘆,心道曲六么果然是出息得很。不过九幽有甚么东西,竟然要她来偷?也不知她究竟是为谁做事,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嘆了一回,本也没有太在意,但忽然瞥见年叔在旁满面焦急,却不由心中一动。对了,话说回来,杨程与曲六么,会否是为同一人效力? 当日眉妩曾经说过,她爹爹同石头教有些干系,关于七剑之事,他也有所了解。他一心追寻的那本奇书,更是与七剑关系匪浅。那么杨程找上门来,确有可能出自他授意。 而且若是如此,或许倒能解释,谢沉阁怎地也会轻易落入圈套。 如此说来,两人同到蜀中,或许也不是巧合? 独孤措仍是面色平静,只道若她再见曲六么,还望能告诉他们,说罢便即告辞。 「等等。」秦採桑无视年叔的眼色,叫住他道,「少主可否告诉我,她偷走的是什么东西?」 独孤措看着她,默然不语。 秦採桑也晓得自己唐突,嘆了口气道:「好罢,是我不该问,你放心,若我还能再见到她,一定会留下她来。」 独孤措点了点头,道声多谢,正要带人走时,却忽有一人拦在前头,微笑着说道:「少主莫要急着走么,常言道多一个多一分力量,说不准我们还能帮上忙。」 声音似给火炭烫过,自是杨程无疑。 独孤措微微皱起眉来,「你是……」 杨程忙自报家门,「在下杨小乙,是桑桑的表哥。」 秦採桑心说你倒是会攀亲故,也不怕被人逮个正着,不过给他这么一叫,她只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也没拆他的台,只是瞪了他一眼。 独孤措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信了未信,但经杨程一番花言巧语的劝说,倒也跟着他到了房内坐定,「其实倒没什么好瞒人的,她偷走的那件,原是散花宗的东西。」 杨程讶异道:「散花宗?这门派不是早已被人灭了么?」 秦採桑心道可不是么,眼前这位兄台可没少出力。 独孤措倒仍一脸淡然,「是以我们也想不明白,她偷来作甚,那也只不过是一支普通的金钗。」 「金钗,金钗……」杨程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我倒有个想法,既是跟散花宗有关,会不会是那门派里有甚密室,那金钗正是钥匙?」 独孤措看了他一眼,「的确有可能,所以正想请教姑娘,不知姑娘可晓得,这曲六么与散花宗可有渊源?」 秦採桑也瞧着杨程,心里却有许多疑惑,他说得当真有几分道理,不过这反倒更为可疑,「她跟散花宗有没有关系我不晓得,可她同花怜月一定是有关系的,且大概还……关系匪浅。」 独孤措皱起眉来,「花怜月……」 杨程道:「莫非是那个投奔石头教的花怜月?」 秦採桑心说他倒也会演,那花怜月同他可是一丘之貉,她不信他不曾见过,「可不是么,正是那个卖主求荣的花怜月。不过话说回来,她都死了那么些年,就算真有什么东西,也不该现在才来取罢?」 杨程瞪了她一眼,「或许那曲六么也是新近得知,少主,我觉得去散花宗故地,应该能有收穫。」 独孤措未置可否,但显然也不欲再多言,「或许罢,我们会派人过去,今日多谢二位。」 「少主太客气了。」杨程满脸假笑,「若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是罢,桑桑?」 秦採桑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勉强压下火气,「那是自然。」 独孤措看了她一眼,「那便不打扰了,我们也还要在城里再查探一番。」 杨程一直送他出去,迴转过身,一张脸才又拉得老长,勐然将茶水喝尽,重重地拍在桌上。 秦採桑虽晓得他定然有所图谋,不过还是忍不住讽刺他道:「想不到杨堂主竟生就一副古道热肠。」 杨程冷笑道:「那小妮子害死我五弟,我自然同她不共戴天。」 「你五弟?」 杨程冷冷道:「杨威。」 秦採桑虽然一时还未将人名对号入座,但还是忍不住鼓起掌来。 杨程莫名所以地看向她,「你做什么?」 秦採桑嘆了口气,「真看不出来,竟是兄弟情深。」 第570页 杨程冷笑道:「那是自然,桑桑妹子。」 秦採桑不禁寒下脸来,「你若再这般叫我……」 杨程呵了一声,满脸挑衅地道:「你待如何?」 「我不如何,我就是好奇。」秦採桑心道此时也不必与他计较,「你这份兄弟情深骗别个还好,但要骗我?只怕不成。」 杨程冷冷道:「是么?」 秦採桑瞧着他道:「好罢,倒也不是不成,只是你没有骗我的必要。」 杨程又再冷笑一声,「是么?」 秦採桑嘆了口气,索性挑明道:「你要真想从中渔利,总归绕不开我,今日不说,日后也瞒不过去,所以何苦如此?」 杨程不置可否,但只看着她发笑。 秦採桑只觉那笑声扎耳,「罢了罢了,不说算了,我先走了。」 杨程叫住她道:「等等。」 「嗯?」 杨程示意她坐,等她坐定之后,方才慢悠悠道:「其实秦姑娘该晓得的,连教主死后,留下了一笔钱。我怀疑这钱,就藏在散花宗。」 钱?秦採桑心说不是都给抢去了么,难道还剩着许多? 面上却不动声色,「杨堂主对钱也感兴趣?」 杨程反问:「我瞧着难道安贫乐道?」 秦採桑摇了摇头,「哪个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 杨程冷笑道:「有钱使得鬼推磨。若你能帮我拿到钱,我也可以放了他们两个。」 秦採桑瞧他如此,又好像不是编的,难道他和曲六么真不是一路?不过有没有钱,那可真是鬼才晓得,当年夏西洲不也闹腾一出,终究是一无所得。当然这也不关她的事,「就算钱真箇藏在那里,这么些年过去,也早该给取走了。」 杨程嗤了一声,「你懂什么,她要拿钱,还就得等这么些年过去。」 秦採桑还真好奇,「为什么?」 杨程冷笑,「不告诉你。」 秦採桑只作不信,「故弄玄虚,我瞧是你也不晓得。」 杨程又嗤了一声,「告诉你也无妨,这些年,在找她的也不止我一个。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想要全身而退,可没那么容易。」 秦採桑不以为然,心道你可未必心狠手辣得过曲六么,不过这个同她无关,若真能两败俱伤,那可是好极,「杨堂主可是已有计策?」 杨程诡秘地笑了一下,「没什么计策,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 秦採桑又试探了几回,见他始终不肯透漏口风,也就作罢,只是瞧他那得意模样,倒不禁起了一点疑心。 总不会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为此而来罢? 那也不对,他如何晓得会是蜀中。不对,倒也不是不可能,当初晓得要来蜀中之时,他的确也没多意外,可他有必要多此一举么?但要是他临时起意,莫非……他身后竟没有旁人么? 第289章 秦採桑禁不住又多看了杨程一眼,见他那等踌躇满志的模样,心道未免得意得太早,还不晓得谁会做了最后的黄雀。不过管他到底有何打算,只管见招拆招便是。 思及于此,她也懒得同他多耽,便站起身来,只是才走两步,杨程却就抬眼看来,不冷不热地道:「你上哪儿去?」 秦採桑理所当然地道:「回去呀。」 「回去?」杨程忽又冷笑一声,「我看是去瞧那小胡女罢?你对她倒是上心。」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杨堂主这话说的,我不对她上心,难道还对你上心?」 杨程脸色一沉,随即却又笑了起来,「去看看也好,毕竟看一眼便少上一眼。」 秦採桑听他话音奇怪,「怎么?这次不带上她?」 杨程冷笑道:「带着做甚?好教她拖后腿么?」 秦採桑瞟他一眼,佯装无奈地嘆了口气,「果然是知人易,知己难。」 杨程立时又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秦採桑再嘆了口气,「杨堂主冰雪聪明,倒也不必明知故问罢?」 杨程点点头,挤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好啊,那我不如就带着她罢,若是死在深山老林里,也是她的造化。」 秦採桑只当耳旁风吹过就算,「听杨堂主的意思,倒是晓得散花宗的老巢在哪儿了?」 杨程瞥了她一眼,倒也没再接着纠缠,只哼得一声,权作回答。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见他如此,秦採桑便晓得他是当真知道,「好罢,那几时动身?」 杨程如看傻子般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越快越好,总得赶到他们前头。」 秦採桑不禁有些惊奇,「那杨堂主方才还要提点他们?」 杨程哼了一声,「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不说,他们还就真想不到么?」 秦採桑禁不住点了点头,「想不到。」 杨程微微一愣,似是想不到她竟然贊同。 秦採桑顿了顿,又忍着笑意道:「真是想不到,我还以为杨堂主总把别人当傻子。」 杨程气结,重重将杯子往桌上一拍,「我还当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赶快去收拾东西,一刻钟后,立刻出发。」 秦採桑瞧他气急败坏眼看就要爆发,虽还对他那话有点恼怒,不过到底还是忍了一忍,一言不发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与察察的房间并不太远,也只几步便到,一路走去听得人声嘈杂,她也未太在意,只当是其他房间响动,但走到门前,却还隐约听得有人说话,便不觉生出一点疑心。 第571页 推门进去,房中却只有察察一个,正披着被子在看画册,闻声抬起头来,向她甜甜一笑,「姐姐,你回来了。」声音还带点闷闷的沙哑,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天真却又明媚,实在叫人心折。 真的是太好看了,秦採桑忍不住嘆了口气,也不知是第几次疑惑起她那个夫郎,若真是真的,啷个忍心舍她而去?视线一扫间却忽然瞥见窗户竟未关严,心里不禁又是一动,「怎么开了窗子?」 察察眨了眨眼睛,「有些闷。」 秦採桑走过去,顺手将窗子关上,瞧着街上人来人往,并无异样,莫非是她多疑了么?她转过身,忍不住探询地瞧着察察。 那少女便有点不安似的缩了缩身子,「姐姐,怎么啦?」 「没什么。」秦採桑移开视线,「就是天有点冷,你病还没大好,最好还是先忍一忍。」 察察立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我再不开了。」 瞧她那副怯怯的样子,秦採桑又有些不忍,「偶尔出去透透气也好,不过记得穿得厚一些,我回头叫小燕过来陪你。」 察察始先点头,后来却抬起头来,怯怯又期待地看着她,「姐姐,你不能,陪我吗?」 「我啊?」秦採桑摇了摇头,「我要出去几天。」 察察惶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收拾起行李,要拦却又不敢,只愣愣地坐在那里,瞧着似足一只将要被人离弃的小哈八犬。 秦採桑无意中瞥见她这等神情,虽也晓得或许是佯装出来,心却还是不由得一软,柔声劝慰道:「放心,我会回来的。只是因为你生着病,我们要去的又不是什么太远的地方,很快就能回来,所以啊,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察察犹疑着点了点头,「嗯。」 秦採桑到底忍不住过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髮,这才又拎起包袱,转身走下楼去。 杨程已同年叔等在大堂里,还有四个打扮成僕役的男子随侍在旁,瞧那神华内敛,听其唿吸绵长,功夫倒还俱都不弱。 见她下来,杨程便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 年叔同那四人紧着跟上,她自然也并不肯落后,一面追上他的步子,一面往后扫了一眼,「就这么几位,抢得过么?」 杨程冷笑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更何况有姑娘在,岂不是以一敌十么?」 这话听着倒是顺耳,只是多半违心,秦採桑瞥了他一眼,「也是啊,说不准还能以一敌百,杨堂主果然是打得好算盘。」 杨程冷哼一声,未肯再搭理她。 她倒也没再说什么,出得客栈,但见外头已备好马匹,杨程由人搀扶着上去,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她,「请吧。」 秦採桑便也翻身上马,听那马儿温顺地打了个响鼻,倒不禁怀念起那总不听话的骡子来。当年也是这一条街,她拽着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骡子,想给它起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从那时到如今,竟不知不觉过了许多年月。 杨程已经催着动身,她才扬起鞭来,却又忽有所感,蓦然抬头,就见二楼房间的窗后好似站着一人,眸光隐隐地落在他们身上。 是察察那小丫头么?可惜仍未瞧出她的底细,不过……倒不像是有甚么敌意。 好罢,也无关紧要,总归有所图谋,便得有露出马脚那一日,她只拭目以待就是。 便一挥鞭,跟上杨程,扬长而去。 第290章 杨程此番倒没说谎,那散花宗的老巢果真是在深山老林里,山深林密之处,非但无马道可行,更兼杳无人迹,唯有禽鸟相和,他们只得弃了马步行,秦採桑心道若是再下场雨,那还真与多年前温落潮逼她横穿山林时无异。 幸而她已非当年的她,如此行进也并不多费力气,杨程给人轮流背着,倒也没拖后腿,如此跋涉几日,才终于到得地方。 那废墟也隐在林木之中,还可看得出烈火焚过的痕迹。藏得如此隐秘,难怪当年九幽费尽心力也未能尽数剿灭,若无内应,当真不能功成。 只不过说是抢先一步,实在也是抢先得太多了些。 秦採桑环顾四下,免不得嘆了一口气。 这满地衰草,断壁残垣,蛛网密结,显然不止是荒废多时,近日亦无人踏足。休说是独孤家未至,就是那可能的正主曲六么也未见踪影。 她不禁深深怀疑起杨程的决断,莫不还真是心血来潮? 但怀疑归怀疑,他们仍是找了一处未全坍塌的屋宇,权且栖身。白日也不敢点明火,只得吃冷食,夜里更是寒风唿啸,凛冽如冰窟。这也罢了,尚能忍耐,只是不得洗浴,实在难熬,不过她虽有颇多怨念,但却也暗自庆幸,没带察察来,的确是对的。 这样的鬼地方,她是不相信能藏下什么宝。杨程却不让人翻找,也不肯离去,硬是又等了两日。 在她心里,他虽不甚聪明,可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傻子。既然他如此笃定,想必消息该是准确,她便也强自又忍了下来,只道最多再有两日,若再等不来,便不再忍耐,最多不过是同杨程翻脸,她还真不信他有胆量动谢沉阁半分。 不过许是杨程有幸,这天夜里,林子里终于有了鸟兽之外的动静。 那一行人俱着黑衣,提着纱罩几乎拉到最底的黑罩灯,近乎悄无声息地在断壁间游走,眼看着是往这边方向转来。 第572页 秦採桑不禁握住手中长剑,却见他们忽在前方二十步远近停住,影影绰绰之间她瞧得真切,被拥簇在当中的人确是曲六么不假,接着便见众人便转过半面断墙,再无踪迹,脚步声同唿吸声也渐渐消弭。 她倒是还有听得一点声音,但也不甚确定,直到杨程手下绕过去一瞧,才晓得的确还有两人留守,于是便瞧了杨程一眼,低声道:「动手么?」 杨程摇了摇头,「不急,等宝物都搬出来,才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秦採桑心道他是真打着好算盘,毕其功于一役,的确省时省力,不过等了一会儿,她却听得山林间又有窸窣动静,兼有鸟雀惊起,虽不乐见他心想事成,却也还是提醒了一句,「杨堂主还是多留点心,我瞧盯上他们的,可不止你一个。」 杨程瞥了她一眼,「独孤家的来了?」 秦採桑摇了摇头,「不像。」 杨程将信将疑,最终却还是道:「那也没甚可怕,一併收拾了就是。」 他执意还要再等,秦採桑也无所谓,心说反正最多只这一夜。 果然半个时辰后,林中又再钻出一行人来,约摸有二十余个,个个也穿着夜行黑衣,打头的两个,一个秃头独眼,蒙着脸面,另一个身量矮小,倒有几分眼熟,只她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倒是杨程冷笑一声,「原来是他。」 秦採桑心道正巧,「他是哪个?」 杨程瞥了她一眼,目光凉凉,「秦姑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秦採桑逮着机会自然还是要气他,便假作无奈地嘆了口气,「实在是手下败将太多,要一一记着也不容易。」 杨程冷哼一声,但看他们走近,却也不再说话。 秦採桑也只得暂且作罢,苦思冥想是在哪里曾经见过,等几人走远了些,復又问了一遍,不过也许是方才又把他得罪了一回,杨程总不肯答她。 她多少有些烦躁,便只盯着那小个子看,可惜还是对不起姓名来,忍不住背过身去悄悄地嘆了口气,心说再忍片刻,一併手到擒来,再好问个清楚。 不过想不到那小个子和蒙面人似乎是一样的主意,也寻了个不远的地方落脚。 秦採桑心道还都不是傻子,的确,饶是密室里真有再多财宝,下去那许多人,最多一昼夜,总得能搬上来,谁晓得就这么又熬了三日,竟都还无人出来。 却是那蒙面人先耐不住,带了两三个人转过墙壁,就听得两声闷响,应是灭了那两人的口。接着小个子追去同他争竞了几句,便自己摇头晃脑地嘆息着转出墙来,那蒙面人却再没动静,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进了密室。 杨程见状只是冷笑。 他不说动,秦採桑也暂且忍着,心里却晓得她真箇是要濒临极限,到那时天王老子也休想拦得她住。 可惜又过了一日夜,那墙后还是别无动静,小个子却好像也沉不住气,带着人转过了那面墙去。 秦採桑但瞧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不由得再去看杨程,「杨堂主,还要等么?」 杨程眉头紧皱,显然也颇挣扎,不过最后还是只憋出一个字来,「等。」 秦採桑大失所望,她是真的再煎熬不住,又艰难忍了两个时辰,约摸着小个子带的人也该走出很远,便再度开口道:「但若是另有出口,该如何是好?」 杨程摇头道:「那入口处留了两人,不可能不回来的。」 「只怕杨堂主并不了解她。」秦採桑越说越觉得没错,「那蒙面人之前也说了,曲六么最是心狠手辣,留下两人作障眼法,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听他那般切齿痛恨,也不知曲六么究竟对他做下了什么刻骨铭心之事。 杨程脸色也很难看,「那小女子若真如此心狠手辣,里面还不知布下何等陷阱,我们人少,贸然进去,也不是妙计。」 当初还说在精不在多,事到临头,果然还是贪生怕死,秦採桑忍不住嗤笑一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杨程看了她一眼,蓦然冷笑一声,「听这意思,秦姑娘倒好像一心为我考虑似的。」 这话秦採桑自己也不相信,不过也不想再和他多废话,「好罢,那杨堂主就尽管守株待兔罢。」 她说着站起身来,杨程双眉立时一皱,「你上哪儿去?」 秦採桑低头瞧他一眼,真箇是用起自己所有的耐心,才得以压低声音,「我没杨堂主那般好的耐心,现在便要去一探究竟。」 「你站住。」杨程见她不停,直是气白了脸,「你敢不听我的?」 秦採桑嘆了口气,「倒也不是,只不过脚毕竟长在我自己身上。」 「秦採桑!」杨程忍不住低声喝道,「你莫忘了谢二他们……」 「说起这个……」秦採桑终于停步转身,「我还真想请问杨堂主一句,他们当真在你手里么?」 其实早在路上她就有些奇怪,只道她已是十分留心,不至于瞧不出分毫端倪,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也不见他同旁人联繫,更是疑心又起。 但若谢沉阁真是未曾堕入罗网,这把剑又作何解释? 若真是杨程不知从哪儿冒牌造出的一把假货,却将她耍得团团转,那他就等着罢,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盯着他瞧,就见他眼中似是闪过一分惊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573页 秦採桑心中更多几分把握,「这已不知过去几个三日,始先我还真当你们联络隐秘,但自从来到此地,我确信你没机会同他们三日一会,这倒叫我真箇疑心起自己来,我真有那般不济么?」 杨程冷笑一声,「秦姑娘若是疑心,那倒不妨一试。」 虚张声势么?信他,还是不信?秦採桑瞧了他片刻,又扫了一眼那严阵以待的四人和满脸紧张的年叔,终是摇了摇头,「试与不试,其实没甚区别,你也该晓得,你们不是我对手。且你只是想要财宝,我如今便是想去瞧瞧,也不会有甚么妨碍吧?」 事到如今,她的好奇心却也被勾了起来,是无论如何都要过去一探究竟的,可她又不能忍着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上不知几日,是以究竟是速战速决为妙。 杨程盯着她瞧了半天,忽地点着头笑了起来,「好啊,既然秦姑娘甘为前驱,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年叔,你跟她去。」 这笑声并未刻意收敛,几乎是立刻便惊动了留守的两人,一人转过来查看情况,很快就给他手下迎上去,两面夹击一刀毙命。另一人自然也没能跑得开去,不过片刻之间,地上便又多了两具尸体。 秦採桑倒没有太在乎,但也没有多分一点目光过去,她前些日子实在已见过太多尸体,险些要走火入魔,此时委实不想乱了心神,只管过去瞧那所谓入口。 那洞穴竖直向下,黢黑深沉,难以见底,用火把照去,只能瞧见一根手腕粗细的绳索往下缀去,却瞧不清究竟有几何深浅。俯身听了听,并无人声,却也验证了她的猜想——恐怕下面不单只是一间密室,更有可能是清平山庄同没名字庄那般的地下庄园。 不过再瞧瞧那绳子,她还真犹豫了一下,看了年叔一眼,见他也满面犹豫,迟疑唤道:「少爷……」 杨程但只摆摆手,瞧着她冷笑,「怎么,秦姑娘,不敢了?」 这不敢二字一下便扎到秦採桑心里,她哪里能忍得这般挑衅,又想着曲六么总不能全不给自己留旁的退路,当时便扯过那绳子,轻巧地跃了进去。 一路攀着四墙借力,不时摸到冰冷的石壁,再算着下落距离同时间,竟足有十丈有余,她心里也不觉打起鼓来。 这得是什么密室,竟要建在如此之深的地下,且并无攀援器具,分明是叫人有来无回的架势,要说这里是藏宝之所,还不如说是个墓穴。 她落到实地,便打起火折,闪了几闪,就觉绳子一沉,年叔却也慢慢地缀了下来。 秦採桑多少也松了口气,心道杨程毕竟没打算这就弃了她这步棋。她拿火折略微一照,便见四下只有一条去路,不过亦是深长黢黑,瞧不见头,只怕有火光惊动旁人,待年叔下来,便与他一路摸索着行去。 沿途一片死寂,除过二人脚步,竟再无半点声音,二人沉默地走了不知多久,年叔忽然不安地开了口,「秦姑娘,你有没有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秦採桑低声喝止他,「别作声。」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发毛,不过倒不是怕鬼,而是此地着实太过安静,先前进来那些人也不晓得都去了哪里,叫她愈发觉着这是个陷阱。 只是来都来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退就是了。 年叔经她一斥,也未敢再说话。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不知多久,秦採桑瞧着前头黑影横立,依稀似是扇门,脚步不由一顿,将那火折擦了几下,却没能点起火来,不觉暗骂一声,顺手且揣进怀里,转头向年叔道:「年叔,点火。」 年叔应了一声,掏出火折,颤兮兮地点起来,然后便忍不住惊唿了一声。 眼前的确是一扇雕花石门,只是门边却横躺着两具满身羽箭的尸体,一旁又还扔弃着不少火把。 年叔冷静了一下,方才探手过去,只道身体尚温,算算时辰,该是最迟下来的那批人。 秦採桑点点头,只扫了一眼便挪开视线,掏出块手帕包住门环,试着拉了几下,见是浑然不动,就叫年叔一起去找机关。 此处几乎是徒然两壁,地面也只是一样大小的石板铺就,仓促间看不出分别,倒是旁边两盏壁灯似乎可疑。 秦採桑瞧了一会儿,还不肯动手,年叔在另一边却已探手过去一摸,脸上便即一喜,低声叫她道:「姑娘,应是这里了。」 说着也不等她答应,用力往下一扣,便听得轰隆一响,那门便即向两侧分开。 秦採桑心中一凛,待要骂他急躁,也早无济于事,只能一把拉过他来,往门侧一躲。 但见门中有光亮透照出来,又闻得一声悠长嘆息,「阁下既然来了,又何必吝惜一见?」 这声音她可太记得了,一度叫她恨得牙痒痒,却最终也没能奈何得了。又见那大门往内敞开,晓得无处可藏,索性就也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待瞧清门内景象,倒是不禁一惊,心道此地原还真是个坟茔。 那俏丽若海棠花儿的少女竟是坐在一具棺椁之上,披起一件红袍,脚下却踩着一团黑色的踏垫,许是瞧清是她,语气里顿时多出几分不知真假的惊讶:「诶,怎么是姐姐你呀?」 第291章 「你以为是谁?」秦採桑视线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才又抬起头来望着她,虽则好似没有帮手,却也未敢掉以轻心,「或者说,你在等谁?」 第574页 「既然姐姐来了,我等的人自然就是姐姐。」曲六么还是那副模样,笑意盈然,忽地将那踏垫踢了一脚,「姐姐快些上前来,我有份礼物,正好送给姐姐。」 那踏垫翻滚下台阶,竟然蠕动着又爬到她脚边。秦採桑这才看出那原是个人形,且正是外面那带队的秃子,心中忽然生出不祥之感,忍不住退了两步。 曲六么却很开心地笑起来,勾勾手指,而后抚着那人凑上来的脑袋,渐渐摸上他的独眼,声音轻柔而甜蜜,「这只狗儿不乖,总想着要反咬主人一口,真是叫人伤心得很。」 那人身子抖得厉害,却竟半点没有反抗,也不晓得是不能,还是不敢。仰起的那一张脸,刀疤纵横,糜烂得不成样子,独是唇边和眼角各有两道,深可见骨,远远望去,倒仿佛是一张狰狞笑脸。 秦採桑忽然便找到了那不祥之感的源头,这人仿佛是叫作……傅含笑,当年不知怎地得罪过曲六么,倒叫她生生挖出了一只眼,还试过要送给她。想不到他竟还没有死,而是被折磨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虽属罪有应得,可也着实令人侧目。不,这样也不准确,他似乎本已是半人半鬼了…… 但送她礼物……她心道曲六么怕是要故技重施,果然只听她笑盈盈地接着道:「不过他的眼睛生得却很好看,姐姐真的不喜欢么?」 秦採桑心有余悸,自是摇了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觉得好看,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这样啊……姐姐若不喜欢,我便送姐姐些别的。」曲六么幽幽嘆了口气,随手将傅含笑的头按了下去,「不知姐姐想要什么呢?」 「想请你同我走一趟。」这话倒是很好接上,秦採桑看了年叔一眼,心说这里看不出有没有财宝,反正将曲六么交给杨程也是一样。 「那可是求之不得。」曲六么笑起来,「原来我千求万盼,总算能得姐姐一点青睐。」 秦採桑只觉自己手臂上已然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忙上避开她的视线,「那就走吧。」 曲六么却摇了摇头,「现在不成。」 秦採桑倒不意外,只道她果然是鬼话连篇,视线在地上徘徊,忽觉那黑衣人中好像没有那小个子,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 「姐姐别不高兴,我也很想立刻就跟姐姐走的。」曲六么竟还满是委屈,「这里又冷又黑,好生吓人。」 秦採桑:「……」 曲六么仍然可怜兮兮地道:「只是姐姐也晓得的,我在等人。」 秦採桑倒想问她何故前是而后非,不过最终还是没问,实在不想听她再娇娇弱弱地扯上一堆有的没的,「那要等多久?」 「姐姐你过来呀,过来我就同你讲。」曲六么向她招了招手,「什么都告诉你哟。」 秦採桑心道我信你个鬼,「其实你也不晓得罢?否则方才也不会以为我是别个。」 曲六么先是一愣,继而嘆了口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可别,你骗了我不知多少次。」秦採桑敬谢不敏,忽然突发奇想试着模仿她口气,可惜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如意,只是一一回敬过去,「你要等人,我当然也不会拦着,只是这里又黑,又冷,好生吓人,倒不如咱们一起上去,我陪你等如何?」 「姐姐啷个也学得花言巧语?」曲六么笑得花枝乱颤,连着脚底的傅含笑也在瑟瑟发抖,「不过我倒想问一下,是只得姐姐陪我,还是还有别个?」 秦採桑道:「有区别么?」 「当然有的呀。」曲六么仍然带着笑意,目光忽然落在年叔身上,「譬如这位老伯,到底是哪位的手下,姐姐能告诉我嘛?」 秦採桑不晓得她同杨程有何恩怨,因而只道:「这个你之后自然会晓得。」 「那好罢。」曲六么倒不纠结,只是专注地望着她,「姐姐总不会害我的,是不是?」 秦採桑虽晓得她多半又在装腔作势,却还是不禁心虚了一下,「……那得瞧你自己,你若不曾枉杀无辜,我也不会叫人伤你性命。」 曲六么眨了眨眼,「我说没得,姐姐便信么?」 秦採桑无声地嘆了口气,心说这答案她也不晓得,不过嘴上只道:「你连他都留得一条性命,又何苦去伤无仇无怨之人。」 曲六么也低头瞧了傅含笑一眼,轻笑道:「也许我只是不想他死得太痛快。」 傅含笑勐地抖了一下,忽然扬起头来沖她叫道:「她杀人如麻,连娃娃都不放过,心如蛇蝎,狠毒至极,秦姑娘,你千万莫要信她!」 声音嘶哑,仿佛已用尽全身力气。 曲六么竟未拦他,由得他一气说完,才望着她笑道:「你听见了么秦姐姐,他说我心如蛇蝎。」 秦採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重复了一句,「娃娃都不肯放过?」 傅含笑立刻高声叫道:「是!」 秦採桑只瞥了他一眼,便又去看曲六么,但见她摇头笑笑,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甜腻,「不过是做中间人罢了,姐姐你也晓得的,我那是小本生意,总得养家餬口,其实瞧着他们那般模样,我着实也心疼得很。」 不承认也未否认,那便是真有其事了。秦採桑没有说话,既然如此,将她交给杨程,也就到此为止罢。 曲六么忽又哀伤道:「姐姐,你生气啦?」 第575页 秦採桑当然晓得她嘴中没几句实话,「你承认了?」 曲六么幽幽嘆了口气,「可那毕竟是我的生意,何况就算不是我,也总会有旁人,莫如是我,还可叫他们好过一点。」 「或许罢,但更可能人人都似你这般自欺欺人,恶瘤才总是除之不尽。」秦採桑的心肠已然冷下去,「你究竟想要什么?钱?」 曲六么轻轻嘆了口气,「或许罢。」 秦採桑盯着她,「或许什么?」 曲六么便又笑了,「或许是想要姐姐你罢。」 「你也该适可而止,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秦採桑忽然有些厌烦,「这里是有许多钱么?」 「钱?」曲六么微微瞪大了眼,神情中透出几分不知真假的惊讶,「原来姐姐晓得呀?那怎么没有同他们一起?还是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这位老伯难道就是独孤老门主么?」 年叔不禁愣了愣,不敢答话,只去看秦採桑的意思。 秦採桑却没有在看他,而是转头瞧向门外。她原本就一直用余光盯着那门,只道若是要关,便立刻冲出去,此刻却是听着风声唿啸,才眼疾手快地将年叔一推,便见外头摔进一个人来。她还未瞧出是谁,年叔已然惊唿一声,扑上前去,又惊又忧地叫道:「少爷!」 紧着门外又走进一人,紫衣长剑,傲然而立。 少年郎多知好色而慕少艾,然他风华虽好,看住棺上那含笑多情的少女,面容偏却平静而冷淡,「你就是曲六么?」 秦採桑却不禁微微一惊,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上次客栈人多嘈杂,竟没发觉,倒不知他的功力何时竟增长许多,她得在百步之内,才能听到动静。 曲六么抚着傅含笑光秃秃的头顶,依旧是嫣然而笑:「阁下便是独孤少主么?」 独孤措未肯搭她的话茬,只是淡淡道:「散花宗已然覆灭,你虽是花怜月手下,却未曾掀起风浪,那金钗物归原主,原也不必追回。」 曲六么眨了眨眼,「但是?」 独孤措淡淡道:「你心中明白。」 长剑扬起,光华流转,便是好一刃潋滟。 秦採桑心道又是这样,本是懒得劝说,但念及下落未明的谢沉阁,到底还是想要拦上一拦。才往前冲去几步,便见曲六么忽地笑了笑,也不知扣住何处机关,只听得轰隆一响,她整个人忽地往下一沉,不过剎那之间,已然不见影踪。 独孤措早持剑冲到近前,她反倒不急,正待驻步,忽然听得脚下咔嚓一响,心知不妙,欲待撤步,便觉足底一空,身子登时往下堕去。 秦採桑也不慌忙,双手扳住边沿,正要翻身而上,不想当头竟又砸过一人,将她勐地扑落,手上气劲一泄,已然落下数尺,再想施为之际,那机关却早已合上。也只得是望洋兴嘆,且把那人抓住,一同下落未久,那甬道便成斜坡,二人一路滑下,最终先后陷进一团稻草之中。 第292章 她将那人拽开,听他声音,早已晓得是年叔,一时疑心大起,才要质问他几句,却听得前头不远处有人说话,便低声警告他莫要言语,拉着他悄悄地循着声音过去,一路却也把那说话声听得明明白白。 「小娘子很惊讶么?」是先前那小个子黑衣人的声音,沙哑里带着浓重的笑意,「好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接着是曲六么的声音,听起来倒还平静,「有一点罢。」 听着这两句,秦採桑好生起疑,看来曲六么并非想留他活命,但却不知怎地失了算,反而被他将了一军。 只听那小个子又笑道:「不过小娘子放心,我并非傅含笑那等不识怜香惜玉的莽夫,只要小娘子乖乖听话,我总不会伤到你的。」 曲六么沉默片刻,忽然嘆了口气,语气里似有懊恼之意,「是我想岔了,我早该想到的,既然沙堡主能死而復生,防着一点小小机关,自然也不在话下。」 死而復生?什么玩意儿?秦採桑不禁一愣,不过……沙堡主?石头教那帮人里,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姓沙的。沙什么来着?是了,沙,沙破凉!不过他几时成了堡主了? 但曲六么那份懊恼显然叫沙破凉很是高兴,声音里顿时也带起了几分得意,「小娘子也太瞧得起我了,哪里谈得上死而復生,不过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曲六么轻笑着道:「沙堡主何必谦虚,小女子是真心敬佩,也是真心请教,但如牵涉着堡主身家性命,小女子也不敢强人所难。」 「小娘子这么可人心意,就是叫人掏心掏肺都心甘情愿,哪里有什么说不得的?」沙破凉竟然也还是笑嘻嘻的,「只是这里又黑又冷,又还吓人,不如等咱们出去之后,再好好聊聊?」 秦採桑听这话头熟悉,真箇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曲六么却依然旗鼓相当地娇笑道:「我倒觉得这里很好,四下无人,不是正合适说些秘密?」 「那也好呀。」沙破凉也一样欢喜鼓舞,「不如小娘子就快快告诉我,宝贝到底藏在哪里?」 曲六么嘆了一口气,「沙堡主只怕是信错了人,你瞧这里徒有四壁,倒是何来的宝贝?」 沙破凉也嘆了一声,「哎呀呀,我可不喜欢动粗,尤其是对着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显然是不信她。 秦採桑心道不信是对的,不过这两人倒是旗鼓相当,一个赛一个地笑里藏刀、虚情假意。 第576页 曲六么果然不为所动,只颇为遗憾似的说道:「我倒喜欢沙堡主粗鲁些。」 沙破凉又嘆了口气,「都说美人关难过,原来是一点不错。」 曲六么也嘆息着道:「是啊,最难得一往情深,谁能想到呢……沙堡主竟还是个情种。」 「可不是么?偏谁都以貌取人,瞧不起我这其貌不扬之辈。」沙破凉深深嘆息,「难得小娘子慧眼识珠,我倒也想好好同你说道说道,不过只怕咱们没多少时间了,那小后生说不准真有几分本事,恐怕就快追下来了。」 曲六么亦是贊同,「是啊,也许还真难不住他。」 秦採桑心道那小后生,莫非指的是独孤措么? 只听沙破凉又道:「既是如此,小娘子还是痛快些,对咱们大家都好。」 曲六么沉沉嘆息一声,仿佛极为伤心,「沙堡主怎么就是不肯信我。」 沙破凉亦是装模作样地感嘆道:「我还当小娘子是实在人,就算小娘子当真不晓得,难道你后头那人也不晓得?」 秦採桑不觉精神一振,也很想听听这个幕后之人,虽然晓得曲六么未必有真话,但许是沙破凉真知道些什么也未可知。 她竖起耳朵,却不想年叔不知为何身子忽然一歪,虽及时以手撑墙,怀里的火摺子却是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秦採桑狠狠瞪他一眼,晓得这年叔八。九不离十是个内应,但此时却拿他毫无办法。 两人本已走得极近,这一下立刻就被沙破凉发觉,声音里亦多出几分警惕,「原来小娘子还有帮手,既然来了,又何不出来一见?」 曲六么却嘆了口气,「那也未必。」 秦採桑瞧了年叔一眼,有心只把他推出去,可惜他那不知有意无意的回头的动作实在太明显,被沙破凉一眼识破,她也只好挪步出去。 瞧见是她,沙破凉倒是讶异,「秦姑娘?」 「你识得我?」秦採桑也在打量着他,这里当然也并不黑,夜明珠做缀,长明灯不灭,把那石棺、圆形的穹顶同四壁上的图影都映照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叫他的脸容一览无遗——身形枯小,皱似核桃,的确是没曾见过的。 是了,当时在襄城,她也只是听杜千觞说过一嘴他的死信,后来虽在没名字庄里听了一场情仇爱恨,却到底也没亲眼看见过他。 不过这副尊容,难怪人家瞧不上他。对了,楼心玉,楼家堡,还有……死而復生?他好像是会……龟息功? 她突然觉得不妙起来,莫不是上面有机关能放出毒气?若真如此,独孤措还能全身而退么? 大概能罢?她一面听着沙破凉说那些如雷贯耳的废话,一面想着他都能顺利脱身,独孤措定然也能安然无恙,这偌大个地方,必然还有其他机关暗道,同散花宗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他知道得肯定比她多得多,如今她还是先得顾好自己。 视线飘在那被他挟持却还嫣然浅笑的少女身上,又不由再疑惑起来,她到底要干什么?得罪了独孤家,对她有甚么好处?她又不真是散花宗的人……吧? 沙破凉的目光仍然围着她打转,面上虽带笑意,眼神却很警觉,「只不知姑娘竟对财宝也有兴趣。」 「一般吧,我其实对她背后的人更感兴趣。」秦採桑倒不急着做什么,「你不如接着问。」 沙破凉有些讶异,瞧了曲六么一眼,忽然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 曲六么哀哀地嘆了口气,「姐姐真是一点情分不讲。」 秦採桑懒得理她,「我同你没什么情分。」 沙破凉倒似乎有些高兴,「小娘子,你怎么说?」 「这可如何是好。」曲六么像真是觉着为难,可那漂亮的眸子眨了一眨,忽然又笑起来,「不如这样罢,姐姐你帮我杀了他,我就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秦採桑瞥了沙破凉一眼,见他脸色一变,倒不禁冷笑一声。 杀他自非难事,这人没少伤天害理,当初那三十多个门派的灭门惨案就也有他一份,如今是他自己送上门来,顺手了结了却也不错。 许是瞧出她眼神变冷,沙破凉禁不住往后倾了倾身子,「秦姑娘,我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雠,咱们也犯不着刀兵相见。」 秦採桑禁不住冷笑一声,踏前一步,「那你同那三十多个门派倒都有仇了?」 沙破凉不禁一惊,「这……那都是夏西洲的主意,我也并未动手。」 秦採桑半句不信,摇了摇头,但只冷笑,「一丘之貉罢了。」 「秦姑娘请留步,若你一意孤行,只怕谁先谁后,还说不准。」他手里的刀逼近一点,曲六么的脖颈上立刻见了血色。她倒还一声不吭,只是垂下眼睛,幽幽地嘆了口气。沙破凉再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若是死了,只怕姑娘也不好办罢。」 秦採桑冷眼瞧着,并不作声。 沙破凉拿不准她的意思,却也试着放软了语气,「其实,都还好商……」 他未能说完这句话,忽觉心口一痛,低头只见那黑色剑刃已然当胸穿过,鲜血立刻如泉涌出。他不禁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这剑……」 说时只觉长剑一转,疼痛得整张脸已然扭曲,再说不出话来,手上力气亦是泄尽,短刀应声坠地,整个人顺着那拔剑的一带之力往前倒去,却将曲六么一同扑在地上。 第577页 秦採桑却仍未收手,长剑如刀,削铁如泥,瞬间割去他头颅,飞溅的血便洒了曲六么一脸,倒将她素来含笑的面庞都震得一僵。 她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少女艰难地爬起身来,见她颈上仍在流血,便丢给她一条手帕,静静看着她把那伤处缠起来,心中却未免波翻浪涌。 她忽然有点怕,杀他杀透自然是对的,可出手那一刻才突然想起,当年余舟……也是这样一剑。握剑的手忽然有点发抖,连忙悄悄背到身后,一遍接着一遍地在心底默念,不一样的,我同他不一样的。 曲六么仍是坐在地上,仰起头来看她,脸上血迹已大半擦尽,眼角却还染着一点,直是触目惊心,「姐姐真是……艺高人大胆。」 秦採桑僵着一张脸,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在乎。」怕她听不明白,又再补上一句,「你是死是活,我都并不在乎。」 她方才的确是这样想的,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罢了。 曲六么倒也并不意外,「可我若是死了,姐姐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都一样。」秦採桑漫不经心地擦掉剑身血迹,只觉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方才又道,「就算你不开口,你那背后之人如有所求,还是会找上我。」 曲六么默了一默,才又道:「姐姐就不怕出不去么?」 秦採桑却不禁有了一点笑意,「像你这样的人,总会给自己留退路的。」 曲六么看了她半晌,终于嘆了一声,「姐姐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所以,说么?」秦採桑收剑归鞘,瞥了一旁久无声息的年叔一眼,见他并无异动,才又看向曲六么,「不说我就走了。」 「说的呀。」曲六么仿佛惊醒一般地眨了眨眼睛,「姐姐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秦採桑不置可否,「你先说来听听。」 「姐姐放心,不是什么难事。」曲六么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拎着裙摆转了一圈,又笑意嫣然地望向她,「姐姐瞧我跳完这支舞,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秦採桑不禁皱起眉来,「这么简单?」 曲六么笑意盈盈,「是呀。」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又轻轻嘆息,「好在本就是条红色的裙子,如若不然,倒不……」她震惊地看着她伸过手来,在她眼角一捺即走,半句话迟了片刻方才接上,「好了。」 秦採桑倒是若无其事,收回手来,在衣上随意擦了一下,才又道:「你跳吧。」 曲六么也很快回过神,轻轻地一点头,后退半步,向她深深一躬,长袖流云似的一卷,便裊娜轻盈地舞起来。 秦採桑无声地注视着她,看她轻盈地绕开横尸的沙破凉,也绕过似是看得呆了的年叔,轻轻巧巧地跃上那石棺,红裙飞扬开来,露出一双翠绿的绣鞋,明珠的光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一动一静,美得惊人。 那是一曲绿腰。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服色虽然不同,可舞姿却无异态,当年跟在花怜月身边的,果然是她。 只是一支舞将到尾声,人却不知怎地一脚踩空,忽然仰面倒了下去。 秦採桑错愕了一瞬,终究还是下意识地冲过去抱住了她。 曲六么在她怀里仰起头来,深深喘着气,笑容却还明媚动人,「姐姐终于也肯抱我一回。」 「你适可而止。」秦採桑待要扶她站起,却觉她整个人柔若无骨地攀附着她,低头又见她嘴角竟然流出血来,不禁一愣,「你搞什么鬼?」 曲六么却不理她,只是抬眼瞧着那缀满明珠的穹顶,微微笑着,「姐姐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秦採桑一时不知该否推开她去,只听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里是瑶妃墓。」 「她是前齐的妃子,传说是青楼出身,却生得如花似玉,叫人一见倾心。齐愍宗为她散尽后宫佳丽,还费尽心思求那延命之法,后来天人永隔,又重金求得高人选下陵墓,以求来世再续缘分。 「不过也很可笑罢,人都死了,何来的再续前缘?多好的皮囊,也是一副枯骨。都说天家无情,原来还有那等痴心的帝王,可惜这陵墓还是为人所盗,何苦呵……姐姐说你不信,我其实也不相信,是情情爱爱,真箇能叫人生死相许么?」 秦採桑听她说起这离奇的长篇大论,不觉堕入云雾之中,半天才能问出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嘘……不重要了。」曲六么轻轻地笑了,费力地扬手指了一下前方,「棺材旁有个牛首石像,姐姐只要按下机关,就能打开密道出去。可是姐姐一定要快些,不然流沙埋下,就出不去了。」 秦採桑一时领会不来她的意思,「你这是……」 曲六么答非所问,只是微笑着道:「至少姐姐说错了一件事,我也不总是给自己留退路的。」 秦採桑将信将疑地盯住她,一时无言,可她的气息的确是微弱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亦是微不可闻,「我不会再缠着姐姐了。」 她说罢这一句,便就闭上眼睛,手臂亦随之垂落下去,嘴角却还依稀带着笑意,仿佛已极为满足。 秦採桑蓦然一震,探手摸着那唿吸脉搏俱无,倒不禁怔在当场。 死了?不可能罢?她为什么? 「秦姑娘,快点走罢。」 秦採桑勐然抬头,见是年叔已然寻到那石像旁边,伸手用力按下机关,即有沙沙的声音渐行渐近,他招唿得她一句,便已率先跑向那显现出来的密道。 第578页 她又低头瞧了一眼怀里的人,见那海棠花儿似的少女面容竟是前所未有的安详,虽还疑虑未消,但穹顶已都纷纷扬扬地落下沙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她打横抱起,跟着冲进了密道。 一路蜿蜒,只能远远瞧着年叔手中一点微光,听着身后轰隆响动,不知奔出多久,才终得以窥见闪着白光的出口,一鼓作气沖得出去,但见暖阳透过树荫散落下来,林中禽鸟相和,生机盎然。 原来天光已然大亮。 第293章 「姑娘果然是个多情之人。」秦採桑循声望去,便见年叔正在不远处,看着她同怀里的曲六么,露出一个浅浅的、和蔼的微笑来,「这孩子就交给我罢,好歹一场相识,也该给她个好的归宿。」 「你到底是谁?」她却未肯放手,只盯着那他同他身后的十数个灰衣人,余光扫到一人走近前来,便满心警惕地退后一步。 年叔摆了摆手,示意那人退到一旁,才又微笑着向她道:「我姓江,水工江。」 「你,你是……」秦採桑不禁皱起眉来,半是不信,半是觉着并不意外,可一时却是不晓得当如何称唿他。 「我是。」年叔倒仿佛晓得她的意思,仍然笑着,只是已没了先前那等怯怯之态,整个人从容不迫,却偏又温和可亲,「此前小女多蒙姑娘照拂,我一直想当面答谢姑娘,可惜总没得着机会。」 那语意间自带一点亲昵,听起来却与江眉妩的说法似乎不同。秦採桑不晓得他两父女的话能信哪些,心中亦是颇觉烦乱,索性不再去想,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曲六么,「她是为你做事的?」 年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也不算。」 秦採桑最不耐烦的便是这种模稜两可的言语,只觉是故弄玄虚,可此刻她许是累了,又许是他到底身份不同,是以才提不起那许多精神计较,「那她的死,也是你算好的么?」 年叔却是答非所问:「不知姑娘可曾有过毕生追求的愿望?如是一生所求得偿所愿,未免便会觉着了无趣味。」 他轻轻地嘆息一声,仿佛深有所感,视线在曲六么身上一落,显然是意在言外。 秦採桑将信将疑,「那她的愿望是什么?」 年叔摇了摇头,「我不晓得。」 秦採桑心头不觉微微一冷,「我不相信。」 「这也是自然的。」年叔也不恼怒,只微微点了点头,仍然是挂着那般亲和的笑容,「不过,或许我晓得的终究比姑娘多一些,所以……还是将她交给我罢。」 秦採桑沉默半晌,感觉怀里的少女身子似乎也渐渐冷了下去,却不禁仍有些不敢置信,「那她真的死了么?」 年叔望着她轻轻一笑,最终又给了一个模稜两可的答案,「或许罢。」 秦採桑瞧了他一眼,仍未言语,却到底将曲六么轻轻放下,那不远处观望的灰衣人很快便过来将她抱起离开,她也未曾制止,只是依然望着年叔,「那你的愿望呢?」 年叔笑笑,语气平和得仿佛在闲话家常,「小女或许同姑娘提过罢?」 秦採桑没有否认,但却不禁皱着眉摇了摇头,「可你不太像。」 他是很不像,不像是暗里搅动风云的野心家,也不像是江眉妩口中为本虚无缥缈的天书费尽毕生心血的狂热者,他甚至都不像个商人,身上没有半点市侩之气,眼里也瞧不出一丝精明,但也不像饱读诗书的学问大家,他太温和了,没有半分锋棱,没有半根傲骨,仿佛就是个、只是个最亲和不过的长辈,懂得几分道理,却从不自以为是,端方却又圆融——但让人无法看透。 他只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谁晓得呢?都说大奸似忠。」 秦採桑在心底嘆了口气,晓得似他这般人物,若自己不愿说,恐怕她是问不出什么的,可虽则如此,却总不能放过这难得的机会,「那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事里,可都有你的手笔么?氓阳山庄、散花宗、襄城、双歧、鬼目辛、杨程,在洛阳,还有察察……」 她一个个地数下去,算到洛阳之际,忽地心中一震,竟是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洛阳兵变时,他真的已经离城了么?但很快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不至于罢,他只是个商人,只想要那册传说中的天书,可这些话,也都是她告诉她的……而她,还能够相信么? 年叔仍旧是和蔼可亲地笑着,「这些就说来话长了,或许以后有机会,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 秦採桑紧紧地盯着他,「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罢。」 年叔抬眸瞧了瞧天色,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来日方长,总是有机会的。」 秦採桑不知他还另有什么谋划,但却晓得不能就此放过他去,一步踏前,本要先将他拉到身旁,可那几个灰衣人却也倏忽动了起来,将他护在身后。 年叔仍是从容又和蔼地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秦姑娘,后会有期。」 秦採桑手中长剑一振,欲待赶上前去,奈何那几人虽武功逊于她,偏却配合得默契无间,留不出一点破绽。她眼看着他上了一把藤椅,被两个身高力壮的灰衣人抬起,只得高声喊道:「至少也该告诉我,谢小庄主呢?」 年叔回过头来,不知为何忽地轻声一嘆,「沉阁他自小稳重,不至于有甚万一,秦姑娘放心便是。」 第579页 说罢这句,便打了个手势,那两名灰衣人就即抬起他来,脚步如飞,很快便消失在林木深处。 留下的几人又拖延了有一炷香时辰,亦是卖个破绽,飞快地脱开战局,隐入山林之中。 秦採桑如若有意,总也能留得一个下来,但晓得他们不过也是受僱于人,料来说不出甚么因果,便终究没有去追,只在原地默立片刻,琢磨了一下他最后那话里的意思,但觉疑云重重。 怎么听起来,倒好像他也不清楚似的?难道谢沉阁还当真落在杨程手里?不,不会如此,她先前试探之时,杨程分明也曾心虚慌张。那又究竟是什么缘故? 罢了,她摇了摇头,在此地盘桓也是无益,还是先回锦官再做打算,或许谢家已来了消息也未可知。于是辨明方向,自往来处行去。 来时杨程虽然命人将马驱赶,约定着几日后再来接应,不过方才独孤措既是独自带着杨程下墓,想必九幽还有人马等在外头。果然她在原来的宿营处见着十来个紫衣长剑的少年,看见她便围上来,问起独孤措的下落。 她这才晓得他竟还没脱身,不过料想那流沙封墓也不是剎那间事,兴许他是寻着旁的机关暗道,只是一时还未找回来罢了。 俗话总道祸害遗千年,秦採桑并不担心他,于是大概说明了情况,只叫他们且放宽心,便跟着去报信的人出了林子,借了匹马,也就告辞而去。只是却不急着往锦官赶,而是先去了一趟老家沟。 路上她也想了许多,年叔同曲六么、杨程或许都只是合作关系,散花宗与九幽可谓世仇,曲六么或许是想报復九幽;至于杨程,那利火薰心,仇迷心窍,受人利用也太容易。不过那都是他们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要将她牵扯进来,只怕还是年叔的意思。 他对天书感兴趣这件事,应当不是假的。七剑与天书之间,似乎又存在着不浅的渊源,那么杨程问老家沟,只怕就是为着他了。 那谷中其实并没什么要紧东西,不过时日久了,她也不确定前辈的手记里可曾提过七剑故事,但不管怎样,总不好叫他抢在前头。 秦採桑是怕他急着离开,便是直奔老家沟而去,因此也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但许是她独自一人,终究快过他们一行,到时但觉那山谷恍然间还是从前模样。 只是之前谷外还有村落,她还曾蒙那热情的樵夫一家招待,如今屋舍却都空了,屋中落满尘埃,墙角蛛网密结,已是多时无人居住。物是人非,大抵便是如此。 她未多停留,也未肯多感嘆,很快便挖出当年埋起的木箱,取出那几本泛黄的书册,一样样地瞧过,又一样样的付之一炬,最后将那本手记来来回回地凑近火苗数次,究竟还是缩回手来。 捨不得,真箇捨不得,前辈留下的东西,只剩下这么一点,不过是昔日游歷的一点见闻,同清心诀不一样,留下却也无妨。她就这么劝着自己,终于还是揣在怀里,看着那几本册子慢慢烧作灰烬,才将火灭去,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就算年叔日后当真来到此处,也该晓得她同七剑实在没甚旁的渊源。 她做完这件事,又在谷中洗了个澡,像从前那般歇了一夜,这才赶往锦官去。她既然应承了察察,无论如此总得要回去看看,是真的,便送她回家,是假的,那便再论不迟。 这一路却也未曾见着年叔的人,不晓得他是早已派人去过,还是他原本就对老家沟不感兴趣。但她自问该做的都已做过,便就不再多想。 进城之后,见着一片花红柳绿、热闹欢庆,算算日子,这才晓得大年已过。那客栈掌柜见她回来,倒是一如既往笑面迎人,她却有些心不在焉,只点了点头,问过察察仍在房中,便就上楼去了。 敲了敲房门,没得着回应,她也不多等,就推门进去,却见察察竟是双手都被绑在床头,嘴里还被严实得塞了一块布。 秦採桑不禁怔了怔,心道这是在唱哪出,不过却也上前去把她解开,没成想她便整个人扑将上来,她原本想避,可听她抽抽噎噎地哭诉着,到底没下得了手,只听她道:「姐姐,我想去帮你的,可是小燕她打晕了我,她还绑着我不让我说话,幸好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她说出这一长串话,竟是一点都不结巴,虽语调还有些高低不平,但显然不是短短几日便能进步至此。 秦採桑只觉颇有几分头疼,正想安抚她两句叫她好好说话,无意中却瞥见床头攀援着一团碧绿,登时想起在洛阳时也曾瞧见这么抹颜色,原来还真不是她眼花。正想着再瞧仔细些,忽见那绿色动了一动,忽地展成长长一条,昂起头来冲着她,嘶的吐出一条猩红的信子,原来竟是一条小蛇。 她当时便吃了一惊,勐地跳起身来,退后三五步,到底克制着没用剑指住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察察一怔,红着眼圈抬起头来,见她目光只盯着床头,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瞧去,立时缩了一缩,将那蛇护在手里,才又怯怯地瞧着她,「我……」 话未说完,却听见门口传来叩门声响,两短一长,继而有一年青男子略微高声道:「江老闆在吗?我姓纪,您要的东西,今儿都准备好了。」 秦採桑觉着那声音有几分耳熟,正犯愁不会又是哪个冤家对头,却见察察眼睛一亮,突然跳起身扑过去开了门。 第580页 见她连鞋都没顾上穿,秦採桑真是讶异至极,回过头又见门外那人竟然甩开察察的手撒腿就跑,更是惊奇不已。 察察拽他不住,急得双眼通红,转身哀求地沖她喊道:「姐姐,帮帮我!」 秦採桑心说我倒要看看你搞什么鬼,点了点头,却不急着追上去,只瞧着那人三五步冲下楼梯冲进大堂,方才转回房去,直接翻出窗子,没用多久,便在大门口将他拦了个正着。 那人显然是急着离开,然则几次都绕不开她去,嘴中说着「求个方便」,一边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待两人打个照面,却不禁都是一愣,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第294章 最初的惊诧过后,秦採桑便立刻生出一股掉头就跑的冲动。 面前这人姓纪名珧,曾一度是她的噩梦,令她至今都对明州二字心有戚戚,恨不能退避三舍,此生再不復相见,谁晓得今天竟会迎头撞上。 只是她还未付诸行动,那厢察察已经连唿带喘地跑了过来,拽着他的手,又将他半条胳膊死死抱住,脱口叫道:「阿珧哥哥!」 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秦採桑当即又是一愣,这是什么情况?看纪珧时,只见他表情甚是精彩,酸甜苦辣咸一併俱全,那张惯会花言巧语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最终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反倒是察察欢天喜地的拉紧他,神采飞扬地向她笑道:「秦姑娘,太谢谢你啦。」说完拽着纪珧的手,竟是想要带着他离开。 纪珧显然并不情愿,但在看见察察袖口钻出的小蛇时还是停止了挣扎,乖乖地由她拉着走了几步。 秦採桑回过神来,哪里容许他们这么轻易离开,连忙拦在前面,「等等,要走也得先把话说清楚。」 「是了,是我太欢喜了。」察察点了点头,眼角眉梢仍然带喜,同那灰心丧气的纪珧直是天壤之别,「秦姑娘,他就是我的夫郎。」 纪珧终于开口说了话,「我不是!」 察察的眼圈立刻红了,非常委屈地道:「怎么不是啦?咱们可是在斯扎巴哈面前起过誓的。」 「那怎么能算数?」纪珧小心翼翼地瞥着那呲出红色信子的小蛇,「我们中原人讲究三媒六聘,没有父母之命,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察察双眼顿时亮了亮,道:「那、那就带我去见你阿爸阿妈……」 「我爹娘不会答应的。」纪珧还是摇头,「而且,我也已经有心上人了。」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就是……」 秦採桑正半是震惊半是好奇地听得津津有味,勐然见他要拖她下水,连忙打断道:「你都有心上人了,还同人家对着那什么起誓,真箇是禽兽不如。」 这一会儿旁边早也围起群看热闹的,见状也纷纷点头,都道纪珧负心薄倖。察察已是双目通红,满脸写满震惊与不信,喃喃地道:「你说过你没有的……」 纪珧倒不在乎,只是冷哼一声,「我当时中着蛇毒,在人檐下,怎敢说个不字。」 他说着低头瞧了那小蛇一眼,便见它弓起身来,冲着他吐起信子,嘶嘶有声。 纪珧霍地退后一步,可是却仍未能甩开察察,眼看着那小蛇呲出尖牙要往他腕上咬去,到底忍不住低唿一声。 秦採桑心里一嗤,只道他真是胆小如鼠,浑然不记得方才她也有过失态。 还是察察温柔地解劝道:「察察,乖,没事的。」 秦採桑在旁听得真切,不觉瞧了她一眼,「察察?」 察察自知失言,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又是泪眼盈盈地望着纪珧,「可是当初我问过你的,你若是不愿意,我会让你走的。」 纪珧也别开头去,并不看她,「你是说过,但我可没得选。」 秦採桑听他两个各执一词,说来说去还是那番儿女情长,分不出谁对谁错,倒是围观的人越发多起来,便不等察察再泫然欲泣地讲出几句,只动手将两人分别一拉,「行了你们两个,都先跟我回去。」 她不怕他们不答应,反正加在一块都打不过她。果然二人也都点头同意,乖乖跟着她回了客栈,只是察察一直不肯放手,始终抱着纪珧不放。 秦採桑也不管纪珧那难看的脸色,心底反倒有点快意,叫他两个并排在床上坐着,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在前头,居高临下瞧着二人,「行了,你俩的事,我差不多也听明白了,不过这同我没甚么关系……」 「怎么会呢?」纪珧双眉一挑,一瞧就是吐不出甚么象牙来,秦採桑连忙打断他,「我不管你们是两情相悦,还是强扭的瓜,总之这与我无关,我只有几句话,问完之后,就请自便吧。」 纪珧瞥了她一眼,摆出个似笑又非笑的表情,不过倒没再作声。 察察则是抬起头来看着她,「秦、秦姑娘,我……」仿佛是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秦採桑其实本来也没有多么恼怒,因着一早晓得她来歷未明,始终有几分戒备,此时瞧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便不自觉地软了语气,「你应该不叫察察吧?」 纪珧冷笑一声,「当然不叫。」 秦採桑不耐烦地瞧他一眼,「没让你说。」 「秦姑娘,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察察见她如此,自己也不安起来,「阿叔跟我说过,在外面不能轻易说出自己的身份,我那时候不晓得年叔他是不是好人,所以才没有说真的名字。」 第581页 这倒也是,身在江湖,还是独自一人,总得多留几分心眼。只不过……秦採桑微微眯起眼睛,「你为何不叫我姐姐了?」 察察愣了愣,才以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嘟囔道:「我觉得你不比我大。」 秦採桑料不到竟是这个答案,不禁怔了一下,继而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我晓得,你是该叫她姐姐。」纪珧忽然又插了一句嘴。 察察有些失望地叫出声来,「真的么?」 她没有想到这其中的不妥,秦採桑却听了出来,不由瞪了纪珧一眼。 纪珧讨好地笑笑,但显然并无诚意。 秦採桑心说不能再由着他胡言乱语,便伸过手去,要封他的穴道。 他忙摇头如捣蒜,口中告饶:「秦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罢!」 察察不晓得内情,还道是她要下甚狠手,当时便着急起来,立刻挡在纪珧身前,「你别伤他!」 秦採桑忍不住剜了他一眼,不过最终还是默然坐下,又看向犹还满脸担心为他求情的察察,心道这才是真正的痴心错付,也不想多解释,只道:「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嗯。」察察立刻点了点头,「我真名叫察可布乌克里克,姐姐叫我察可布就好。」说话间还在看着纪珧,双手又将他抓紧,似是怕一个不小心,便又会叫他走脱。 秦採桑看她紧张纪珧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气,也晓得多半她再没有甚么隐瞒,不过事关江家,还是要多问几句,「你是怎么碰上年叔的?」 纪珧到底不肯安分,「年叔是谁?」 秦採桑嗤地一笑,「你不知道?」 见她神情不善,察可布慌忙去捂纪珧的嘴,「秦姐姐,你别生气,除了名字,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找到洛阳的时候,盘缠都给人抢去了,他们还要打我,中原人好坏的,我不是说你们!总之,总之是年叔收留了我,给我吃的,还给我衣服。对了姐姐,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看她的样子,的确不像说谎,只是这么说来,年叔还真有那么好心么?还是因为他晓得察察与纪珧的渊源,才要卖个人情给他?秦採桑心中颇多困惑,不过倒不打算跟她说太多,但只简单地道:「他走了,不过以后见着他,你也要小心些,不是看起来和善的便会是好人了。」 察可布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你也这样说?」 秦採桑心中一动,「还有谁说过了?」 察可布眨了眨眼,「阿爸,阿叔,还有阿哥阿姐,他们总是跟我说,skurke ikke er skrevet deres ansigter, nadie supiera que, nogen rod i zhuzhu操.」 原来只是家人。秦採桑不禁有些失望,不过还是问道:「什么意思?」 察可布认认真真地又用汉话解释了一遍,「意思是,恶人不是写在脸上的,就像没人知道茱茱草没有根。」 「哦。」秦採桑点了点头,「总之你记着就是。」说着看了纪珧一眼,禁不住又冷笑一声,「就比如你这位瞧着文质彬彬的夫郎,说不准背地里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头子。」 「文质彬彬?」察可布显然不太明白,双目中满是迷茫之色,但还是为他辩解道,「阿珧哥哥不是强盗头子,他很好的。」 「是么?」秦採桑瞥了纪珧一眼,见他挤眉弄眼,笑呵呵地向她点头,就忍不住手心发痒,竭力克制了一会儿,咬着牙慢慢说道,「也许罢,我就是打个比方。」 察可布这才又高兴起来,「哦哦,举一反三,这就是举一反三,对不对?」 「差不多罢。」秦採桑瞧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也是疑惑得紧,这小丫头到底看上纪珧哪一点了,竟对他这般死心塌地?轻咳一声,「察可布,你先出去待一会儿,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 察可布立刻怔住,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打转,「可是……」 「放心,他跑不了,我也不会伤他,我就是有点事想问问他,不会太久。」秦採桑安抚她道,「你就在门外等一会儿,好不好?我也顺便劝劝他,叫他跟你走。」 察可布的眼神立刻又亮了,「真的么?」 秦採桑点头,「真的。」 天晓得她多乐见其成,这可谓是天道好轮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可太想跟纪珧说上一句,你也有今天。 纪珧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气,「桑妹,你这样就太绝情了罢?」 他说的太快,秦採桑根本阻止不迭,只能深深懊悔——方才手软是她的错。 第295章 察可布瞪大了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而后仿佛终于明白过来什么,怔怔地看着纪珧,「阿珧哥哥的心上人,莫非就是秦姐姐吗?」 纪珧若有如无地哼了一声,「是啊,我对桑妹之心,日月可鑑。」 秦採桑瞪了纪珧一眼,再瞧瞧满面震惊的察可布,一时还真不知该说点什么。 其实她是真拿他没有办法,当初在明州遇上这人下山劫道,她也只是顺手小惩大诫,哪晓得就此给人缠上,被他一路追到丰州,大言不惭要娶她做压寨夫人。 此人面皮堪比城墙,功夫虽不怎样,轻功却着实一流,真想捉来揍上一顿也难,且她那阵子正追着鬼目辛,也实在无暇分身;若说能干脆一剑攘死也罢了,偏他不知怎地在明州那边很有点关系,黑白两道竟还都敬他三分,本人也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真正是打打不到,杀杀不得。想要敬而远之,他消息又甚是灵通,常能摸到她的下落。 第582页 她真箇是不胜其烦,正琢磨着抽出功夫给他绑了扔去个穷乡僻壤里关上一阵,不成想他自个儿竟忽然销声匿迹了。始先还当他是终于知难而退,今日才晓得原来是不知怎地给人捉去当了上门女婿,可惜瞧他这样子,好像也没悟出何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是该劝察可布回心转意,还是由着她一条道走到黑? 秦採桑正在纠结,忽然只听察可布说道: 「那不成的,秦姐姐不会喜欢你的。」 纪珧又哼了一声,甚是不以为然地道:「她怎么不会喜欢我?她只是面皮薄罢了,早晚有一天,她会答应我的。」 秦採桑只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才要将他骂上两句,却听察可布笃定地道:「秦姐姐是阿灵的,他们都说就是因为姐姐,阿灵才不肯成亲的。」 纪珧忽然恼了,「当然不是!分明是因为那个长随!」 什么阿灵?秦採桑直听得满头雾水,她怎么就凭空成了别人的?而且听起来……她瞧了恼羞成怒的纪珧一眼,他也知道这个阿灵? 察可布忽然扭过头来看着她,眸光殷切温软,几乎要滴出水来,「对吧姐姐,你是喜欢阿灵的,对不对?」 「……这个阿灵,我……」秦採桑给她问得一愣,正要说她不认得,忽然之间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你说的阿灵,莫非是定北将军姜涉?」 察可布面上一喜,勐地点头,「是啊是啊,姐姐你喜欢她的罢?」 这……秦採桑在她期许的目光中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心道那事八字还无一撇,如今还只是她同姜涉之间的秘密,若是说给了第三人知,最后却未成事,岂非是有些难堪么? 不过转念一想,喜欢便是喜欢,倒也没甚么好遮掩的,她为人向来坦荡,感情。事也一样光风霁月,况且直言之后,也能叫纪珧死一死心。于是正要点头承认,不想那厢纪珧早嗤地一笑,「没可能的,桑妹她自然是中意我的。」 秦採桑暗自嘆了口气,这话她都不知反驳了几次,到如今甚至都懒得理会。 然则察可布却显然听不得这样言语,用力地摇了摇头,「不会的。秦姐姐,阿灵她很喜欢你的,你也很喜欢她的,对不对?」 秦採桑没有立时回答,她现在的确有点喜欢姜涉,不过……姜涉也喜欢她么?「你怎么晓得?还有,你为什么叫他阿灵?」 这话其实她刚才就想问了,不晓得阿灵便是姜涉时还好,一旦晓得,再听她口口声声地叫着,不知为何,只觉着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 察可布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是……是表字,而且大家都那样说,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哦,这倒是,街头巷尾确实有过这般议论,但就像纪珧说得一样,议论姜沅和晋阳公主的故事也不少。比起这个,她还是更为在意阿灵两字。 表字么?大概是她咬字不清,但这么叫姜涉的,只怕也独她一个。秦採桑盯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还是觉得不太高兴,不禁暗暗想道:若是她们日后在一起了,也要有个与众不同的称唿。叫什么呢?如令?阿涉?阿姜?阿如?还是像察可布一样,在后面再加起一个……阿涉哥哥?她整个人勐地一抖,忽然觉得脸上微微发热,不禁用力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罢,姜兄就挺好的。 她想得出神,一时就没注意到纪珧的神情发冷, 「呵,连表字都叫上了,你怎么不干脆找他做夫郎呢?」 秦採桑清醒过来,倒觉着他颇有些阴阳怪气,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想晓得,便也看向察可布,就见她没半点慌张,也没有半点委屈和愤怒,只是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原来以为不可以的,而且我现在已经有阿珧哥哥了,我们大羌儿女,一生一世,只会心许一人,所以阿珧哥哥,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纪珧冷笑了一声,别开头去,不肯说话。 察可布见状,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起转来,「阿珧哥哥,你若是不喜欢大羌,我也可以陪你在中原的。你,你……」话未说完,眼泪终于是掉了下来。 秦採桑真箇是看不得她这样,忙递给她一条手帕,摸了摸她的头,「好了,没甚么大不了的,察可布,你先出去,我跟他谈谈,他不会走的。」 「真的么?」察可布含泪望着她。 纪珧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却被她眼疾手快先封住哑穴,又放软了声音,向察可布道:「放心。」 察可布又看了纪珧一眼,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她才把门带上,秦採桑立刻就变了脸色,「行啊纪少寨主,几日不见,你竟改头换面,一心一意地去做负心汉啦?」 顺手解去他的穴道。 纪珧立刻叫起屈来,「我是被逼的!桑……秦姑娘你是不晓得,她那些伯伯叔叔是多么可怕!」 秦採桑哼笑一声,「我看不见得罢?你纪少寨主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是你不晓得她的来歷。」纪珧愁眉苦脸地嘆了口气,抱怨连天,「她是羌王的女儿,一家子都是玩蛇的。我他妈一个不字还没说完呢,她那大伯就放蛇咬我了,小银环!不用两个时辰,我这条小命就没得了……我能啷个办?只好说我非常乐意。这能怪我嘛?」 怪不得,寻常的富贵人家只怕也困不住这成百上千个心眼的盗徒。秦採桑微微点头,且既是如此,她识得姜涉也就并不奇怪了。不过姜涉从来没提起过……罢了,以他的性子,哪里会说这些?「这些我不感兴趣,我只问你,你们真的已经成婚了?」 第583页 纪珧叫苦连天,「没得没得,我对秦姑娘的心……不是,我方才也说了,根本没有拜天地,他们那个神我又不信。」 秦採桑没有理他,「入乡随俗,典礼皆成,那就是真箇成婚了。何况同你过日子的又不是她大伯,察……可布配你是绰绰有余,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纪珧切了一声,「我又不是许仙。」 秦採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纪珧清了清嗓子,「没胆量跟蛇同床共枕啊。」 秦採桑忽然想起这一路上她与察可布同寝同宿,心里也是有点发毛,不过面上是半分都不肯展现,「早知如此,我也养起一条,现在应该也不晚罢?」 纪珧颤了一颤,「秦姑娘,那真不是闹着玩的。你晓得嘛?就她那条小蛇,一口下去,回天乏术。」 秦採桑不知怎地只是想笑,「所以我奉劝你,还是好好同人家过日子,否则纵使她不捨得,人家的阿爸阿伯也不会放过你去。」 「我晓得啊,可是我就是不中意她嘛。」纪珧嘴上虽是抱怨,可神情中却并无太多恼意,反而有一丝隐约的、她说不上来的情绪,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虽然烦恼,却也乐在其中? 秦採桑忽然觉得他也不是对察可布毫无情意,「行吧,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原本也只答应帮她找你,现在既然找到了,也算告一段落。我呢,不像你,晓得强扭的瓜不甜,所以也不会逼你甚么。」 纪珧嘆了口气,「姑娘是不晓得相思之苦。」 「我现在晓得了。没错,我已有了心上人。」秦採桑还是承认了,「我记得你当初说过的罢?君子成人之美。」 纪珧瞪大了眼,半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秦姑娘,你以前不骗人的。」 「我现在也不骗人。」秦採桑都不等他再问出是谁来,便直接说道,「察可布没说错,是姜涉。」 「……这不可能。」 纪珧难以置信。 秦採桑不禁有些不悦,「啷个不可能噻?」 纪珧立刻滔滔不绝起来,「他不是喜欢长随的嘛?我还瞧过他两个的话本噻。桑……秦姑娘,你也好好想想呀,他若是喜欢女儿家,那满京城的权贵千金哪个挑不得,怎么会蹉跎至今的?」 听起来竟还有理有据,不过也全是道听途说罢了。秦採桑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以为意,「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咱们现在来谈谈江老闆。」 纪珧却犹自不甘心道:「秦姑娘,你不能这么儿戏……」 秦採桑有些不耐起来,「若照你这么说,我也独身至今,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或许我喜欢的也是女儿家?」 纪珧怔了一下,「真的么?」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秦採桑真想递一剑过去,强忍着不耐道,「我都说了,我喜欢姜涉。」 「可是……」 秦採桑仅剩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别跟我可是了,说江老闆!」 纪珧眼神闪了闪,「江老闆怎么了?你要找他么?只要我能帮得上的……」 「纪珧,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很好说话?」秦採桑实在不想再多跟他废话,「说重点,你要同他做什么生意?」 「这个……毕竟是生意。」纪珧作出为难之色,「不过秦姑娘既然问了,我肯定会告诉你,只不过啊,桑妹你一定得帮帮我。」 秦採桑阴沉了脸,「你再叫一声试试?」 「静山先生!」纪珧从善如流,见她又坐回去,才接着说道,「是静山先生的话本,我也是经人介绍,知道江老闆那里藏了一套静山先生的孤本,便想要买来做收藏。只是他一直在西边做生意,最近中间人才告诉我他回了中原,好难约上了时间,我就过来谈谈,哪里晓得竟……」他深深地嘆了口气。 秦採桑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 纪珧忙不迭点头,「就这么简单。」 「那中间人呢?」 纪珧一愣,「他是做丝绸生意的,就在本地,秦姑娘若要见他,我倒可代为引荐。」 秦採桑瞥他一眼,「见不见面,之后再说。我只是觉得奇怪,你若真同江老闆是第一次见面,怎地不经过中间人?」 纪珧竟也面露疑惑,「这我哪里晓得?他只道今日有事,就告诉我时辰同地方,叫我自己过来。」他脸色忽然一沉,「坏了,他们不会是一伙的罢?是了,姓江的常年往来西域,肯定同他们通过气,这是冲着我来的啊!完了完了,他们肯定到锦官来了!」 他越想越觉得便是如此,脸色骤然惨白,霍地站起身来,「秦姑娘,你放我走罢!我保证日后再不会去烦你了,你就放我走罢!」 秦採桑只是淡淡望着他,未置一词。 其实他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江家生意肯定不小,且常在西域往来,怕是同那王公贵族都打过交道,晓得羌国公主成婚之事也不足为奇。起先她当纪珧与他是一丘之貉,如今看来倒是不像,也许当初在洛阳他就认出察可布来,想着做一桩顺水人情。纵然开始时未曾认出,但他那老狐狸似的人,也定然瞧出察可布出身不俗,说不准暗地里早把话套得七七八八。 可是,如果她不是今日回来呢?纪珧见了察可布,难道会不掉头就跑?他竟把时间掐算得如此之准……还是纪珧所言不尽不实? 第584页 那厢纪珧还在求她高抬贵手,做了许多保证,看来真是对察可布身后那一家子畏惧至极,委实不似作假。她还是更倾向于相信他真不识得年叔,但到底又试探了一句,「别装了,你也是为天书而来罢?」 「天书?」纪珧满脸茫然,「甚么天书?天书奇谈录?天书伏魔传?」 「……罢了。」秦採桑嘆了口气,站起身来,「你好自为之。」 纪珧几乎是立刻精神一振,「我能走了?」 秦採桑瞥他一眼,本是懒得作声,但念着察可布一片痴心,还是又道:「察察是个好姑娘,你想清楚再做决定。」 说时忽然听得门外动静,不觉神情一凛,叫张口想说什么的纪珧噤了声,扭过头去,便见察可布慌慌张张闯了进来,「秦姐姐,楼下来了好些人,说要找你。」 第296章 「找我?」秦採桑瞧了她一眼,「你怎么晓得是找我的?」 「有、有几个穿紫衣服的。」察可布明显犹豫了一下,「和之前来过的人一样。」 其实秦採桑本来不过只随口一问,但瞧她这副模样,倒是生起几分怀疑,「你晓得他们之前来过?」 察可布登时语塞:「我……」 「行了,我晓得了。」秦採桑已是瞭然 ,也懒得听她吞吞吐吐搬出一套说辞,干脆便打断了她,「我还有事,你们自便罢。」 察可布愣愣地看她走出几步,忽而不知怎地冒出一个念头,问道:「秦姐姐,你要走了吗?」 秦採桑未置可否,只再回头看了她一眼,瞧她那琉璃似的眸子里满是彷徨无助,纵然晓得未必是真,心肠却到底还是硬不起来,只得暗嘆一声,「人都找着了,就早些回去罢。别让家里人担心。」 察可布闻言不自觉地看向纪珧,眼神先是一亮,但见他如临大敌、满脸戒备,神情不禁又是一黯。 纪珧只作未见,清了清嗓子,避开她的视线,「那我就也……」 秦採桑不禁眨了眨眼,倒觉着他的确有三分情意,只打断他道:「记着我说的话。」 纪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是。」 秦採桑便不再作声,只微微点了点头,再将两人略一扫量,便就走出房间,顺手将门带上,往隔壁屋中取过行李,也就行下楼去。 这对小儿女甭管是一对冤家,还是一双怨偶,总之想从他们身上找到年叔的突破口,只怕是不能,是以她不愿再多浪费时间。这么一想,她才恍觉自己其实变了不少。 从前她也心急,尤其是初初对上石头教,真恨不得立时就将连云生擒来处置,后来他命丧她剑下,又恨不得立时肃清余孽,再后来为着秘籍,她又想快快杀鸡儆猴,攘恶锄奸,好还一个太平清净的世道。 可是经歷得多了,才晓得世上果然有百种千般人。有人盲目自大,有人心存侥倖,有人贪尽便宜,有人明知故犯,有人直来直去,有人九曲迴肠,至于像年叔这等人,每走一步不知提前看去多远,若只管盯着他不放,追着每一点蛛丝马迹,抽丝剥茧费尽心力,或许也未必能摸得准他打算。有这样功夫,倒不如多管一件不平事,多帮一个可怜人。 所以她只做好要做的事,其他的,无非是见招拆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不过……的确是知易行难。方才她提醒察可布快些回家,却也触动自己一桩心事。 其实她如今人在锦官,可谓是多年来离召国极近的一次,若不回去,还真有些可惜;但若是回去,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月余。 休说这回露面不知要被怎么埋怨,就说如今大兴时局动盪,恐怕她娘亲不肯轻易放她离开。 诚然她也能不告而别,只是当年便是不欢而散,如今若再一次违逆父母之意,她其实当真不忍。 何况谢沉阁还下落不明,谢酩酊那边也没有消息,她也不好置之不顾。再有一个年叔虎视眈眈,说不准还会另起什么连累。 就,算了罢。 索性都是担着心,干脆还是等她把一切都了结干净,再回去多住一段时日。 而且等姜涉这仗打赢了,说不准还能一起回去。 秦採桑想到此处,又不觉摇头一笑。这自然不大可能,就算是赢了,也还得稳定军心,从头整顿,只怕没个三年五载,脱不开身。到那时她还是自己回去一趟,总算是个交代。 不过……姜涉的生辰,要送什么好呢? 她不自觉地瞧了一眼手腕上的核桃串,忽然想起姜涉那时的神情,便忍不住笑了笑,就莫名觉得一切都能够很顺利。话说回来,那让他叫她什么呢?桑妹是不成的……罢?桑桑也算了,至于採桑,听起来没有很亲切,且谢酩酊总是这么叫她。对了,这样说起来,他平日里都叫她……秦姑娘?嗐,这个人真的是。 秦採桑有点恼怒,却又不知为何有点想笑,边琢磨着边下了楼,便见靠门边的位置坐了两桌人,一桌还真是紫衣长剑,不过都是些生面孔;另一桌则算是老熟人,是广和子师伯侄带了四五个小道童。 这两桌人显然不是来打尖或投宿,桌面上都只摆着一壶茶,每人面前的杯子都还甚满,尤其是九幽那一桌,座中人眼神四处乱瞟,神情中多有急躁,是以她才下得楼,便已被人瞧见,指指点点起来。 凌尘子亦是视线转来,咧了咧嘴,给了她一个友善的笑容,接着便附耳过去,同他师伯说了些什么,广和子便站起身,迎着她走了过来。 第585页 九幽那一桌亦是纷纷起身,紧随其后。 原来察可布竟并未说谎,这些人还可能真是来找她的。是又出什么事了?难道年叔已经搞出动静来了? 秦採桑微微眯起眼睛,她对这两家人虽都没甚么好印象,但却也迎了上去,尽量客气地打了声招唿,「我还当是我眼花……道长怎地到锦官来了?」 广和子也卖她个面子,淡淡地笑了一下,话里却像有话,「我看秦姑娘倒好像不是很惊讶。」 难不成帮杨程那几回被他发觉了?秦採桑心里微微一凛,倒不怕他误会,只是不想多事,便想着装傻含混过去:「我这人一向如此,可能是出乎意料的事见得多了,也就见惯不怪。不知这位是?」 这会儿功夫她早把那几人又扫量一遍,见最前头那人领口镶着金边,便晓得九幽里颇有名望的长一辈,就算看在谢家份上,多少也得给几分薄面,于是就没有视若无睹。 那人微微一颔首,「九幽门下,章笠秋。」 语气有些许生硬,像是在暗自忍耐着什么一般。 秦採桑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学不得谢酩酊那等对谁都春风拂面的态度,见他如此,便也微微冷了声色,「倒是第一次见,日后还请多指教。」 章笠秋道:「不敢当。」语气依然客气而疏离。 ……行吧,没什么好计较的。秦採桑在心里劝慰自己,九幽就是这些货色,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看来确实只独孤拓一个还正常些,也不晓得他平日里如何忍受下来。 她便不想再假意寒暄,「两位既然相聚于此,想必是有要紧事商议,我便不多打扰了,这就告辞。」 「还请姑娘留步。」章笠秋却一步挡到前头,「我等今日前来,是有要事,恳请姑娘帮忙。」 秦採桑甚至动不起怒,忍不住嘆了口气,这也是求人的态度么?怨不得他两家能聚在一处。 「章……大侠,贵派能人辈出,且有广和子掌门相助,又何愁事不成?我还是不献丑了。」 她说罢脚步轻挪,便即避开他去。 章笠秋望着她的背影,面色发白,嘴唇翕动不止,却终无声息,被凌尘子拉了一把,才终于豁出去似的提高声音:「此事、此事非姑娘不可!」 秦採桑脚步倒是一顿,转过头来,兴致缺缺地看着他。 章笠秋咬着唇却并不言语,又被凌尘子看了一眼,终于低声说道:「我们少主如今生死未卜,还请姑娘加以援手。」 第297章 加以援手?秦採桑第一个念头便是年叔动手了,接着就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对了,当年独孤父子为连云生所擒,也是找她帮忙来着。不对,不一样,当时他们九幽都没露面,是侯重一那乞丐头子来的,还被江眉妩敲走了一块令牌。 江眉妩呵……她眼神微微一晃,便即不再多思,「他又怎么啦?」 章笠秋神情中透着几分焦急,但左右望了一望,还是不肯开口,直等她不甚耐烦地皱了皱眉,方才在凌尘子的示意下低声说道:「少主自从那日下洞后,至今未曾出来,我等实在担心……」 「什么?他还没出来?」秦採桑大是讶异,不待他说完就忍不住插嘴,「这不可能罢?」她还当是年叔又提出什么交易,着实想不到竟是如此。 章笠秋脸色十分难看,「在外等候的师弟说,多时以来只见秦姑娘一人出来,是以掌门才让我来请教姑娘,还请姑娘看在往日情分上,千万施以援手。」 要真看往日情分……好罢,她自然是能帮则帮,独孤措虽然讨厌,好歹也算个正人君子。只是……她回忆起曲六么的话,却不禁摇了摇头,「只怕我也是爱莫能助,那原是座古墓,机关启动之后,便有流沙封穴,如今又过去了几日……实在是不好说。」 章笠秋脸色勐然一变。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看那古墓是双层结构,封起的应该只是主墓,当时你们少主在顶上一层,倒也不会受殃及。」不过上面也有机关就是了,但依曲六么的说法,应该也拦不住独孤措。秦採桑说完,却见他神情仍甚沉重,自忖善解人意,便又多说一句,「何况你们少主一向机敏,且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早已另觅出路。」 章笠秋默然半晌,才道:「姑娘所说,章某皆已明白,但少主至今未归,如有万一,只怕还得掘地三尺,挖开出路。那地下情况,姑娘最是清楚,还请姑娘与我等同去,九幽上下,必定感念姑娘恩德。」 「你们从那地洞下去就是。」秦採桑倒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那地洞莫非也已封死了么?」 章笠秋微微摇了摇头。 秦採桑顿时松了口气,「那你们少主肯定没事,只要顺着那通道……」 「秦姑娘。」章笠秋忽然一揖到底,「还请姑娘与我同往。」 秦採桑忍不住嘆了口气,「不是我不愿去,实在是我去了也没用,还不如寻个擅倒斗的。」 章笠秋沉默了一瞬,但似乎未肯放弃,只是他还未再度开口,那厢广和子忽然道:「姑娘说得不无道理,不过贫道有一事不解,不知姑娘可能为我解惑?」 「道长请问。」秦採桑总不能不让他说,「我若晓得,自然言无不尽。」 广和子当真毫不客气,「姑娘怎么知道那是座古墓?」 第586页 秦採桑心道她不光晓得这个,还晓得那棺木里躺的究竟是什么人,「道长若是亲眼瞧过,便不会这样问了。」 广和子微微点了点头,「贫道还是不太明白,那既是个古墓,又在深山之中,秦姑娘怎会想到过去呢?」 这话音却有些刺耳了,「道长倒不如问独孤少主为何要去。」 广和子瞧了章笠秋一眼,章笠秋答道:「少主是追着石头教余孽而去。」 「那巧了。」秦採桑微微一笑,「我也是。」 章笠秋顿了顿,道:「少主是因为那妖女盗去本门宝物,不知姑娘又是因为什么?」 秦採桑心道那本就是人家的东西,算是物归原主,你倒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究竟比独孤措更讨厌些,「你们少主动身之前,我曾见过他的,也听他说起了一些情况,过后我想了想,瞧在咱们这些年的情分上,还是该去助他一臂之力,」 章笠秋没有作声,只看了广和子一眼。 广和子语气淡淡地道:「既然如此,姑娘本该在九幽之后抵达才是。」 秦採桑瞧着他们打眉眼官司,禁不得暗自冷笑一声,「怎地多日不见,道长竟还扭捏起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还请道长有话直说罢。」 「既然如此,贫道也就直说了。」广和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那里原是散花宗旧址,秦姑娘可知道么?」 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秦採桑一时还真给他问住。 广和子却不等她回答,接着又道:「听说当时秦姑娘并非独身一人,还有表哥在旁,不知令表哥如今何在?可能引荐么?」 秦採桑:「……」 糟糕,她还真忘了这一茬。当时见独孤措扔杨程过来,还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回想起来,才知大是不妥。独孤措是识破了他,还是另有缘故? 只听得广和子不疾不徐地道:「说起来,秦姑娘这位表哥,似是与我派前阵子一直追寻之人,有些相像。」 好了,来者不善。秦採桑蓦然望向他,倒是不想再装傻。她算是看清楚了,这是又想给她强加罪名,一点新意都无。 「道长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那所谓的表哥,的确就是杨程。」 广和子倒是微微一怔。 「怎么?」秦採桑忍不住讥诮一笑,「道长指的难道不是他么?」 广和子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秦姑娘该当有个解释罢?」 「简单得很。」秦採桑解下背在身后的箭囊,扯开露出漆黑的剑身,递到几人眼前去,「受制于人。」 凌尘子登时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广和子亦是眼神一凛,章笠秋见状神情也不禁一变,「怎么?」 凌尘子低声解释道:「这是谢二公子的佩剑。」 「谢二公子?他的佩剑又怎会……」章笠秋愕然,「难道说……」 「是了,他现在也是下落不明,我还得去找他。」秦採桑收起剑来, 「而且我晓得的也都告诉你们了,实在再帮不上什么。」 广和子皱起眉来,好像一时也不知再该说什么,只目光沉沉地盯着剑囊。 章笠秋道:「虽说如此,但……」却也说不下去。 凌尘子眼珠一转,忽然恍然大悟似的道:「如此说来,秦姑娘更该跟我们一起去才是。」 见几人都来看他,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低头,小声道:「谢二公子的事,定然跟杨程脱不了干系,而他现在应该也还在墓中……」 他说着看了章笠秋一眼,章笠秋点了点头,「是,这些时日并无一人出入。」 秦採桑心道那是因着还有旁的出路,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封住了,话说回来,狡兔三窟,或许还另有生路也未可知。不过独孤措能赚得一命,杨程那孱弱的身子骨,只怕就难了。 凌尘子自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只又看向她,像是在说:秦姑娘,你看,还是跟我们一起去罢。 真是无声胜有声。 秦採桑对他倒还有几分好感,便也好声好气地道:「我先前也曾有过试探,恐怕幕后主使另有其人,杨程或许只是一枚棋子,所以……」 广和子忽然道:「既是如此,秦姑娘倒不如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也好集思广益,大家打个商量。」 秦採桑心道你们连个杨程都看不住,还想去对付年叔呢?只怕是拖人后腿。便更是不耐烦起来,才想随便推託两句,赶紧一走了之,却忽听一人道:「人家不去便不去罢,非要事事求着,叫人看了,还当是八大家徒有虚名呢。」 第298章 这话秦採桑听着倒是颇为顺耳,其实要不是看谢家面子,她一早也要怼得他们哑口无言。此时既是纪珧说了,她且装聋作哑,不急着去打圆场,只眼光一瞥,就见章笠秋同广和子皆是神情大变,「你是甚么人,竟在这里胡言乱语?」 纪珧吊儿郎当地靠在扶栏上,「且别管我是什么人,阁下既是那赫赫有名的八大家一份子,总不见得听人一句话,就要恼羞成怒罢?」 察可布躲在他身后,也跟着附和:「对,小气。」 广和子眉头忽然一皱,「胡人?」 章笠秋脸色白了又青,已极恼怒,听他一说,才留意到那少女生着一双蓝眸,便也不禁怔了怔,「漠北的?」 第587页 「胡人怎么了?」纪珧嗤了一声,「而且漠北人可不是这个模样。」 「阿珧哥哥……」察可布闻言双眸亮晶晶地看向他。 纪珧咳嗽一声,「别误会,我可不是为着你,我是……」 章笠秋早忍不住打断道:「是什么都不紧要,你究竟是什么人?」 纪珧嗤地一笑,正待再度开口,秦採桑却不想再多纠缠,抢在他前头道:「实在对不住,这两位都是我朋友,口无遮拦惯了,不过却是有口无心的,还望见谅。」她自觉已尽量表现得有诚意,只当瞧不见章笠秋难看的脸色,「其实倒不是我不愿讲,只不过说来话长,形势不等人,当务之急还是救少主出来,两位以为呢?」 章笠秋神色稍稍和缓了些,微微点了点头。 广和子瞧着她,也轻轻颔首,「不错,人命关天,自是重中之重。」 「那是自然,不过我想少主他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秦採桑便接着又道,「至于那幕后主使,我如今的确不晓得更多,也只有个模煳猜想,说出来或许适得其反,倒不如咱们兵分两路,等我寻着谢小庄主,定能得着更多消息,到那时再集思广益,或许事半功倍,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话道理自然是有的,且腿长在她身上,她也不信这两人非得要撕破脸去,强人所难。没这个必要嘛,她也不能帮着去挖人不是? 果然广和子也松了口,「秦姑娘说的没错,若只一个杨程那也无妨,就怕是石头教死灰復燃,可惜如今线索着实太少,的确是无从下手。」 章笠秋听着他话音,脸色不禁一变,「道长……」 广和子微微摇头,嘴上只道:「既是如此,我等就先告辞了,姑娘若是有了其他线索,咱们到时再一起打算。」 秦採桑自是满口应承,「那是自然。」 广和子的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章笠秋便也没再说什么,跟着告辞离去。 不过目送着他们走出客栈,秦採桑倒不急着跟出去,她可不想再恰巧同路一段,便坐下来给自己要了杯茶,边慢慢饮着,边回想着方才情景,不禁微微蹙起眉来。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纪珧也下楼来,毫不客气地坐到她旁边,本想赶着察可布到另一旁去,却最终还是屈服于那小蛇的淫威之下,面上极不情愿地跟她挨在一处,眼光不肯稍分她一点。 察可布却是高高兴兴坐下,但接着又有些疑惑地看向她,「秦姐姐,那个少主不是你朋友么?」 秦採桑仍在想方才的事,只随口道:「算是罢。」 察可布愈发疑惑起来,「那他有危险,你真的不去帮忙么?」 秦採桑终于瞧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去。」在察可布再度发问前又多解释几句,「他不是非我不可。比我在意他死活的多了去了,少我一个不少。」 「这就对啦!」纪珧忽然鼓起掌来,「独孤措我见过,挺讨厌一人,管他去死呢。」 秦採桑白他一眼,「我觉得没你讨厌。」 纪珧委屈道:「秦姑娘怎么能这么说呢……」 察可布也委屈,「阿珧哥哥……」 「……得了,我走了,你们俩也该走就走罢。」 秦採桑不知怎地只觉有些瞧不下去,才要起身时,纪珧却忽然叫她等一等。 「虽说他的死活我不在意……」他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竟然显得有些正经可靠,「但不知秦姑娘有没有想过,倘若他真的死了呢?」 「那……应该不会罢?」秦採桑不由得摇了摇头,「我虽然不怎么喜欢他,可也得承认,他是有几分本事。」 纪珧却不知怎地非得纠缠下去,「可他若就是死了呢?」 「那也是他技不如人。」且慢,秦採桑脸色不禁一沉。 这些时日没人出入,如何知晓散花宗旧址,为何多了一个从未听说的表哥……最要紧的是,她说独孤措是跟着曲六么进去,但九幽却是隔了几日后才来。而且……九幽当真是跟着曲六么而来么?还是亦是冲着散花宗故地,碰碰运气? 若是前者也罢,若是后者,他们方才却是没有说实话。 他们有理由不说实话么?有,独孤横山似乎一向看她不怎么顺眼,她还听侯重一提过一嘴,说他一直觉得她与连云生本就是同伙,只是苦无证据。 这次若独孤措真的死在墓中,她好像还真的……百口莫辩?若说一切是曲六么的算计,可曲六么人呢?从头至尾,只见她与杨程一行。 死无对证呵,她不禁冷笑,原来跟这儿等着她呢。 她原先只当章笠秋那是九幽本色,这么说来,他态度恶劣,莫非也是因为,以为是她害死了独孤措? 说不准杨程也说过些什么,他该是年叔搭救出来,帮他做事,也是理所应当。否则独孤措又不曾见过他,怎会就轻易识破他身份?且还不带旁人,只孤身一个下墓。但这也没道理,要是杨程真说了什么不利于她的话,他也没必要独自下来。 总不能是他也喜欢她罢?是以才想先单独问个明白,以便劝她悬崖勒马? 不不,不太可能。 不不,也不是不可能。当年她瞧向惊天也没瞧准,何况是独孤措此人寡言少语,心深如海,更是难以窥探。 不过那也不会,以他那个除恶务尽的性子,就算真对她有意,也绝不会手软。 第588页 罢了罢了,莫再瞎猜了,都是些没有根据的猜测,说不准过几日他又生龙活虎地来找她试剑了呢。 而且年叔的谋划也不能就是如此吧?冤枉她又没什么好处,而且她自认不曾得罪过他,何况他若同连云生关系匪浅,要报仇怎地早不动手? 可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却竟挥之不去。独孤措,不会真的死了罢? 纪珧见她脸色时阴时晴,语气里倒带点得意,「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不大对?」 「我觉得是你多心了。」秦採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而且就算他真的运气不好,说到底那也与我无关。」 纪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是,你没听出来么?那根本就是在怀疑你啊。他们就是想诓你过去,然后设鸿门宴罢?」 秦採桑无所谓地道:「清者自清。」这些年来,她哪天不给人怀疑了?只要独孤措没有死……唉,他不能真的死了罢?上回还没来得及打一架呢。 纪珧恨铁不成钢:「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倒还一套一套的。」秦採桑也晓得他是好意,只是瞧着他,心里还是不由得起了几分猜疑, 「你不会是欲擒故纵罢?」 纪珧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秦採桑摇头笑笑,暗自轻嘆口气,她几时竟也这么信不过旁人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什么,我也没有办法。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大不了下次见面,挨个揍他们一顿出气。 纪珧眼睁睁瞧着她起身走掉,忽地一把抄起桌上的茶盏,勐地灌下几口去,才恨恨地道:「真是……不晓得是怎么活下来的!」 察可布忽然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你快去追她呀!」 纪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察可布认真道:「我觉得你说得对,我看他们不像好人。」 纪珧仍是愣愣的,「啊?」 「所以你要去追她啊!」察可布很是着急,「好好跟她说,不要信他们。」 纪珧却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面上忽然浮出很奇异的神色,「连你都觉得……哼,既然连你都听懂了,那她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走吧。」 察可布欢喜地跟着他站起来,「咱们一起去么?」 「去什么去,她是老江湖了。快去收拾东西。」纪珧重重地哼了一声,「事先说好,我只送你到京城,咱们就两清了。」 第299章 秦採桑最终还是决定先去金陵一趟。 谢家始终没有半点消息,这叫她心中委实不安,虽然谢、江两家世代交好,但人心总是易变,况且她看不穿年叔,自然也估不到他能做出什么事,不免更是难以安心。 往北这一路,便不如蜀中安宁,流民眼见得多了起来,亦有盗匪占山为王,虽也陆续传来大军北上的消息,但人心仍多惶惶,犹还是奔着南边而去,尤其到得江淮一带,便更是哀荒满地。她这才想起,原来暴雪同发大水也不过是去年的事。 这大兴的天下呵,还真是一副烂摊子,纵然驱逐了漠北骑兵,也将是元气大伤,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原来这同她也不相干,可现在她站在姜涉立场上,就不由得忧心起来。 如此江山,疮痍满目,若要中兴,单是守成之君怕是不够,得来个贤君明主,而那小王爷……只怕不能。但又能有什么人选呢?昭宁帝无子,他是最名正言顺的继位者。 算了算了,她在这里想来想去,其实也只是徒劳。究竟是何打算,还得看姜涉自己,他心里也不可能没半点想法,等见面之后再问问好了。 无论是什么想法,她总会尽力帮忙达成。 话虽如此,她这一路的心情,也终于似这寒冬的天色,始终灰暗沉重。待到昼夜兼程赶到小钟山脚下时,也已过了元宵。山门外的弟子识得她,笑着同她打了招唿,只道庄主与二公子都在。 这消息大是出乎秦採桑所料,顾不及同他多讲几句,便匆匆上山,一路问将过去,才知两人还正巧待在一处。她推开门,便见两人正对坐弈棋,炉火融融,茶水初烹,直是如春暖意。 窥见这一幕,她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顿了一会儿才走进去,顺手关上门,将剑丢给谢沉阁,「小庄主几时回来的?」 谢沉阁道声谢,将佩剑搁在一旁,「送过萨摩回来,已有一段日子了。」 「……剑在我这儿,你们好像都不意外?」见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点头,秦採桑心中渐渐浮出个猜想,「谢兄,你是不是没收着我的信?」 谢酩酊眨了眨眼,有些纳闷地道:「收到了呀。」 秦採桑瞧他这神情,只道多半那信已是给人掉包,「信上写了什么?」 果然谢酩酊道:「说是有事在身,但过阵子便会到金陵来,到时将剑也一起带回,大概就是这样。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没有即刻答他,只是看向谢沉阁,「所以这把剑……是小庄主你自己借出去的?」 谢沉阁点了点头,「是。」 秦採桑追问道:「借给谁了?」 谢沉阁稍稍皱了皱眉,却是看着谢酩酊道:「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江伯伯,说要借剑一用。这剑本就是江家的东西,我没有不给之理。」 第589页 ……是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不是已经送人了么?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好再要回去?秦採桑颇觉得气,原来她这一阵子,真是给人耍得团团转,最终只是白忙一场。 谢酩酊也意识到不对,笑意微微敛去,神情凝重起来,「採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倒也没什么大事。」秦採桑平復了一下心绪,「只是这么说来,丐帮的弟子一定也没来过了?」见他点头,她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气,便把年叔的所作所为简单地讲了一遍。 不过听完之后,谢家兄弟倒似乎并没有多么意外,只是谢沉阁不知为何忽然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出门去。 秦採桑不禁讶异地看向他,才待问他到哪里去,就听谢酩酊忽然嘆了口气,「原来江叔还没有放弃。」 也对,他们晓得也很正常,秦採桑只微微一讶便就反应过来,「其实我觉得,人有所求,本来无可非议,但就怕是执迷过甚,反倒会入了歧途。比如这次,江……先生好像同时跟杨程和曲六么联了手,他们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谢酩酊似是亦深有所感,微微一嘆,「但江叔毕竟是长辈,且我也许久未曾见过他了,不知他近年行踪,更不知他所谋所求,身为晚辈,实是不该。」 说完沉默一瞬,秦採桑亦是不知该当说什么,长者已去,故旧行远,江家所谋所求,哪里还肯同他们商量半分? 此时茶水恰是烹开,谢酩酊便起身执过茶壶,替她先过起一道水,「对了,沉阁说,曾在洛阳见到阿眉……」说着透过水汽,瞧了她一眼。 「嗯。」秦採桑只觉得心口勐地一跳,「我见过她了。」 谢酩酊默然看了她一会儿,方才微微地点了点头,「别怪她。」声音虽然平淡,却又带着几分怅惘,「无论怎么样,她都不会害你的。」 「我当然晓得,我没有怪过她的,是她……」秦採桑也说不出自己是不是委屈,可突然就是忍不住想说出一些话,一些藏在她心里许久的话,「是她,不再想同我做朋友了。她明明晓得她只要说一句不是,我们就能和以前一样,但她不肯再骗我了。她有她要做的事,不肯告诉我,也不肯要我帮她,我……算了。」她突然说不下去,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说这些了,谢兄,我觉得年叔那边,还是要多留意一下。」 「嗯,我会留意的。」谢酩酊温和地笑了笑,也当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一面替她换水,一面轻声道,「这次来,是不是能多住一阵子?可惜上元刚过,不过今年的花灯也没什么好看,倒是阿恣挺想你,还做了盏灯,要送给你,不过不肯给我们看,也不知究竟是做成了没得。」 「是嘛?」秦採桑本想笑笑,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索性也没勉强,只点了点头,「那真是多谢他了。不过我还有点别的事,这次就是过来看看,你们没事我也就放心了。」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咬咬牙道,「其实……我看中了一个人,我想去给他过生辰。」 谢酩酊惊讶了一下,继而便笑起来,「原来咱们秦大侠也有开窍的时候。」 「你这叫啥子话嘛?说得怎么好似我是木头桩子?不过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秦採桑皱起眉来,「所以还想请教一下谢兄,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喜欢一个人啊……」谢酩酊嘴角慢慢噙起一抹微笑,「大抵是瞧见她便心生欢喜,不见她便心中不安,总想多亲近她一些,想替她实现所有的心愿,想一生一世同她在一处,若是能有下辈子,也想同她在一起。」 「这样啊……」秦採桑原来还当他神仙眷侣会有什么不同,闻言倒是有点失望,忍不住嘟囔道,「听起来跟话本上的差不多嘛。」 谢酩酊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地看着她,「你既然都晓得,那又何必问我?」 秦採桑也有点心虚,「问了才晓得差不多嘛。」她又忍不住嘆了口气,「可是又不一样,我不是每次瞧见他,心都会跳得很快……这好笑么?」 「是有点好笑。」谢酩酊见她脸色一变,忙强忍着笑意再找补道,「今日才晓得我们採桑也是有些痴怔,这世间既有千万种人,那么爱侣自然也有千万种模样,未必都是干柴烈火,燃尽方休;也未必要条条对证,才是人间情爱。不过如此说来,我倒有些好奇了,你又为何觉得自己喜欢他呢?」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说不准。」秦採桑嘆了口气,「就是这段日子待在一起久了,觉得他好像跟我以前想的不一样。」她努力试图描述着,「以前我觉得他可厉害了,永远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最要紧是喜怒不形于色,待谁都一团和气,进退有度,从容自若,看起来就很可靠。」 「现在?」 「现在……」秦採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他在逞强,就觉得叫人挺放心不下的。」 谢酩酊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又想要笑,却怕惹恼了她,便只低头啜了一口茶,压下那泛滥的笑意,方才又道:「是了,你这段日子,却是往哪里去了?」 秦採桑抬眼看他,「谢兄是想问是谁罢?」 谢酩酊也不否认,微微点头。 秦採桑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隐瞒,「……是姜涉。」 谢酩酊恍然大悟,「哦,是那个菸斗。」 第590页 秦採桑倒是一怔,「菸斗?」 「是啊……」谢酩酊面上笑意稍稍一敛,随即又毫无波澜地说下去,「是阿眉同我讲的,你说他们几兄弟,各不相同,他呢,便像个菸斗,总是影影绰绰,叫人瞧不清楚。怎么,如今是瞧清楚了?」 提及江眉妩,秦採桑的心绪也微微一沉,但紧接着也只作若无其事,隐约记得自己似乎真说过这样的话,便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也没得。」 谢酩酊仍是轻轻笑着,「那也没什么,以后相处起来还可以慢慢再看,一点一点地瞧,也很有趣。」 「我是想了解他多一点……」秦採桑确有此意,「不过还不晓得他愿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谢酩酊目光在她腕上停留一瞬,「你从前不喜欢戴这些的,这个,是他送的罢?」 「嗯,生日礼物。」秦採桑抬起手来,也瞧了一眼,「不过也是因为这个真的挺别致呀,不是花花绿绿的,不招人眼,还难得有这么小巧的珠子。」 谢酩酊微微笑着,「也是?」 「当然也因为是他送的嘛,我当时正在想我是不是喜欢他,顺手就戴上了。」秦採桑眨了眨眼,倒是坦然认了,「但我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朋友之间,投桃报李,不是很正常的么?而且有人说他喜欢别人,还有人说他是断袖。」 「这样啊……」谢酩酊沉吟片刻,「那倒也无妨,不如再从旁观察一段时间。」 「可我已经说了……」秦採桑这时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冲动,非只挑了个不该的时候,且还断了所有的退路。若是他非但不喜欢她,且还就此同她疏远,那该如何是好? 谢酩酊微微一讶,接着便也释然,这的确是她的性子,「说了就说了,他既没有当场拒绝,那便是亦有心思。」 「那是我没给他机会……」秦採桑忽然有点烦躁,「哎算了算了,反正木已成舟,也无所谓杞人忧天,到时候再说罢。倒是如今还有一件事,想请谢兄帮我参谋参谋。」 「嗯?」谢酩酊也跟着她转了话题,「採桑尽管直说。」 秦採桑清了清嗓子,「我也想建个门派。」 第300章 虽晓得她行事素来跳脱,可乍闻此事,谢酩酊还是不由得惊讶了一下,「建门派?」 「对。」秦採桑点了点头,「地方我想好了,就在洛阳,现成的。不过名字我还没想好,得再斟酌斟酌,谢兄也帮我出出主意。」 谢酩酊瞧她胸有成竹地娓娓道来,倒是极认真的模样,便也正色道:「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也不算是突然罢,以前也曾想过的,不过没有太仔细想就是了。」秦採桑却也不懒怠同他解释,「至于这回,我方才不是说我到藏剑的地方去了么?本来都想烧掉的,但最后还是没捨得,便带回来了前辈的手记。路上闲来无事,就又翻了几遍,倒觉有新的感悟。」 谢酩酊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秦採桑沉默了一瞬,忽然坐正了身子,望着他的眼睛道:「我想先请教谢兄,什么才是公道?」 谢酩酊思索片刻,不禁微微摇了摇头,「这你倒是问住我了,公道两字,听来容易,真要解释,却又好像没那么容易说通透。」 秦採桑却没有甘休,「若是一定要说呢?」 「一定要说的话……」谢酩酊沉吟片刻,「大概便是人心所向罢?」 「谢兄果然还是谢兄。」秦採桑忽地笑了,「我这一路上想了许久,始才参透一点端倪,谁知就叫谢兄一语道破了。」 「可别取笑我,你那一点端倪,一定比我想得通透。」谢酩酊摇头笑道,「不知可有幸请咱们秦大侠赐教么?」 「那我可就大言不惭了。」秦採桑晓得他不会恼怒,也只是玩笑着说了一句,接着又话锋一转,「我觉得谢兄说的没错,公道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只是我又想人心难测,既然世上有百种千般人,那自然也该有百种千般公道了?」 尾音微微上扬,是个疑问的语气。 谢酩酊便瞧了她一眼,「或许也不是,既是公道,便是大多数人心所向。那总归是向着好的方向,如世道清平,安居乐业,想必谁也不愿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还有便是善恶有报,图一个公平公正。」 「但也有人不是罢?若是善恶颠倒,教化养育,那么如此的人心所向,公道又是什么呢?」秦採桑摇了摇头,「好像说是公道,其实终究还在人心,如是人人都以恶为善,那么所谓公道,只怕也是弱肉强食,互相残杀。」 谢酩酊看着她,「话虽如此,可毕竟人心大都向善。」 秦採桑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嗯,人心大都向善,但不是人人都有得选,就像萨摩,他生下来便没有机会,最终误入歧途,害人害己。诚然这算不得是他的错,可被他伤害的那些却是实实在在的性命,就这么饶他性命,或是简单地杀人偿命,我觉得都不是公道。」 这些她的确已想了很长时间,当年杨灿便问过她,她也承认不该取他性命,但纵是如此,死罪可免,活罪却能逃么?还有侯重一的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要人为不曾犯下的罪过付出代价,分明是以偏概全,毫无公道可言。 可究竟什么才是公道? 「前辈的做法是,一个人害过多少人,便要他去救多少人,等他生出改悔之心,方才放他自由。当初我很不解,只道有这功夫,不知能帮多少人,何必浪费在这等恶徒身上?但现在想想,杀人偿命是很容易,可他杀了那许多人,最后却只偿了一条命,这又真的就是公道么?」 第591页 她并不等谢酩酊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这也不是。」 「但公道既是人心所向,那也该是我心所向,便无谓再庸人自扰,钻那等牛角尖了。」她就又笑了笑,语气轻快地道,「所以,我想通了。 「我虽然没有前辈那样好的脾气,也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但我也想要做点什么,我想要有我的公道。 「我想要这天下,善恶有报,各得其所,我想要人人随心所欲,却不逾矩。」 谢酩酊微微点头,「大同之道,天下为公,倒是大宏愿了。」 「不是的……不完全一样。天下大同那当然好,但是人就存有私心,趋利避害,只怕没那么轻易就能成就。不过能多做一点,也许就能多靠近一点。 「所以我才想建一个门派,收罗这些所谓的恶人做门徒。」秦採桑瞧了谢酩酊一眼,见他认真在听,方才又接着道,「不是要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要他们为自己过去所犯下的恶孽赎罪,要他们去救人,也要他们去对付同他们一样的恶人。」 「以邪治邪,以恶制恶,倒是个新奇的主意。」谢酩酊点了点头,「不过只怕这些人本性难移,如有万一……」 「如有万一,那自然是我的责任。」秦採桑不是不曾想过后果,「但我觉得我该担起这责任,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也不能白得了这功力不是?他想要我堕入魔道,我偏要带他那些邪子魔孙归入正途,你说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不对噻,他都已经粉身碎骨了,那得是气得灰飞烟灭?」 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画面想想就很痛快,叫她甚至都忍不住冀望起死后有灵来。 谢酩酊却难得没有附和她,神情反倒凝重起来,「你这阵子,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他问得不算直接,但秦採桑心里却很明白,「我也不瞒你,是有一点问题。之前在望柳,可能是见的死人多了,有过一回,但很快便压下去了。这次在蜀中……我不该砍他头的,砍完之后,想起点不愉快的事,就有一阵失常,但也很快就没事了。」她着实有几分懊悔,「不过也没有那么糟,我还是晓得我在做什么,也很快能控制住自己。」 谢酩酊却仍是神情凝重,「採桑还是多留几日,请商枝先生看看罢。」 「不了,他若有法子,一准早就说了,这种事大概还是心魔作祟罢,求人不若求己。」秦採桑摇了摇头,忽然忍不住笑了笑,「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可能本来便没有这么一回事,都是谷谷和连云生几次三番地重复,才弄得咱们疑神疑鬼,信以为真。」 「只怕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确有这等邪门功法。」谢酩酊忽地嘆了口气,「便是弄假成真,却也为时已晚了。」 秦採桑瞧他神情有些古怪,只当他仍是担心,「就算有,也没有那么可怕,这几次我都不至于不能自控,且清心诀真的管用,念上几遍便能恢復清明,总之谢兄放心,我有分寸的。」 「虽然如此……」谢酩酊嘴唇微动,最终却是欲言又止,直到她要他尽管直言,才再说道,「但战阵中总归多着流血厮杀,不然还是迟一阵子再去见他罢?」 原来就是这件事么?秦採桑倒不觉得这能叫他如此踟躇,不过也没再多问,「可我都答应过了,要去给他过生辰的。」 「是,秦大侠一诺千金。」谢酩酊微微一嘆,「我也不是说拦着你,只是……对了,不如叫沉阁陪你一起去罢?」 「不成!」秦採桑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我可不想扮独角戏。」 谢酩酊不由得笑了,「不至于此罢?」 秦採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棋盘,心道这又不是对坐弈棋还能相顾无言,同行的若是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字,那还真不如一个人来得清净,况且没他那张冷脸迎人,说不准还能多认得几个新朋友,「真不用,我一个人都习惯了。要不我多带几只鸽子嘛,走一路报一路信,如何?」 谢酩酊忍笑道:「老郁若是答应,我自无不可。」 秦採桑也自觉没有把握,「好的吧,我托丐帮带信总成罢?」 「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谢酩酊到底没再多劝,又转回先前的话题上去,「不过门派的事还是要再想想,你也晓得,独孤门主他们可能一直有些想法,我虽晓得你不在意这些,但……」 秦採桑不用听都晓得他要说什么,心道也不知是不是有了阿恣的缘故,谢酩酊是越来越啰嗦了,便抢着敷衍道:「放心,不会叫谢兄为难的。」 谢酩酊只看着她,无声地嘆了口气。 「晓得晓得,谢兄怎么会在意这个,当然是在意我的安危嘛。」秦採桑忙讨好地朝他笑笑,「但说实在的,要是一个一个来,他们真还不够我打的,若是想一起上,那也得看谢兄的面子啊,再说名门大派,有头有脸,怎么也不能自降身价罢?」 谢酩酊微微一笑,「他们看不看我的面子倒不好说,你若是愿意给我几分薄面,还是当场莫要动手,过后再蒙起脸行事罢。」 秦採桑立刻点头,「好的,明白了。」 谢酩酊睨了她一眼,但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怕要凉了,且喝着罢,只怕今年未必有新茶了。」 秦採桑闻言不由得嘆了口气,「这阵子是不大太平,但肯定总能好起来的。至于门派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肯定做不起来,我会再好好想想的,谢兄也帮我参谋着,若是真有我想要的公道,那以后或许还能再开间学堂。」 第592页 谢酩酊这回是实实在在地讶异了,「学堂?」 「是啊,只收女娃娃的那种。」秦採桑听着有脚步声渐近,便也没再深说下去,「嗐,都还没想好呢,以后再说罢,阿恣好像过来了?我去瞧瞧他给我的灯笼,不过话说在前头,要是不好看,我可不会哄他。」 第301章 她说着站起身来将门拉开,就瞧那蹑手蹑脚走近的小人儿身形忽地一顿,仰起头来看了看她,眼睛眨了几眨,接着便就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笑嘻嘻地同她问好,「秦姑姑好。」 大半年不见,他又长高了些许,但立于阶下,却也只得她小腿般高,如此居高临下地望下去,只见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溢着灵动又狡黠的气息。可两颊却偏偏是肉乎乎水嫩嫩的,仿佛是刚刚出炉的白玉豆腐,直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上一捏。 ……行罢,能哄。秦採桑心道若是他真箇送她一盏难看的花灯,她也能昧着良心讲一句好看。不过到底还是按捺住了揉他脸的冲动,只是冷淡地一点头,当自己是个不苟言笑的长辈,招唿道:「进来吧,外面冷。」 阿恣却不动,微微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她,忽然张出手来,「要秦姑姑抱。」 秦採桑愣在当场,低头同他大眼瞪小眼,脑中不知掠过几多字句:一时是,你是个大孩子了,该学会自力更生;一时又是,这么个小不点,是怎么个抱法?抓住领子拎起来提进来,就成了罢? 「扑哧。」 她醒过神来,闻声看去,才见原是谢酩酊不知几时已行到她身旁,含笑瞧她一眼,才又看向阿恣道:「阿爹抱好不好?」 阿恣眨了眨眼,「当然好呀,可是阿恣更想秦姑姑抱。」 谢酩酊随着他的调子,「为什么呀?」 「因为阿爹平时都会抱我,可秦姑姑很难得才来一次,而且上次来也没有抱我。」阿恣说着说着,便仿佛有些委屈,黑汪汪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阿妈说,我小时候秦姑姑都没抱过我的,为什么呀?秦姑姑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谢酩酊也看着她,「是呀,为什么呀?」 秦採桑咳嗽一声:「我不太会,怕摔着你。」且你现在也是个小娃娃呀。 阿恣眼睛立刻亮了亮,「我不怕呀,我不怕疼。」 秦採桑被他一句噎得说不出话,谢酩酊瞧她为难,到底还是出来解围:「阿恣虽然不怕,可是秦姑姑怕伤着阿恣呀,既然如此,阿恣是不是也该体谅她?」 「哦,孩儿晓得了。」阿恣乖乖地点了点头,果然迈起小短腿,踏一级台阶,却是全身都在用力,摇着两条手臂,仿佛如此便能更容易似的。冬天穿得多,瞧起来愈发像个圆滚滚的肉娃娃,这若是不慎跌倒,只怕能轱辘轱辘滚出很远。 秦採桑看了谢酩酊一眼,见他只笑着瞧阿恣艰难地往上挪,不禁嘆了口气,三两步过去,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在阿恣轻轻的惊唿声里,学着从前瞧见的动作,把他抱到怀里。 「……」 抱起来是软乎乎、暖和和的,戳起来也是软乎乎的……她还是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他的脸蛋,阿恣就咯咯地笑起来,双手非常自然地搂住她的脖子,「阿恣好喜欢秦姑姑哦。」 ……这小娃娃以前也这么多话么?秦採桑瞥了他一眼,没作声,心里倒是不自觉地琢磨起来,喜欢才会想要抱一抱的么? 这么说来,她好像还没抱过姜涉?不过话说回来,没抱过才是正常的罢……其实她好似也没抱过谁。或许该去试一试,不知他抱起来会是软乎乎的么?大概不会罢,瞧着还蛮单薄的…… 她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抱着阿恣进了屋,同他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一会子的话,谢夫人便也来了。阿恣却仍缠着她不肯撒手,她只得抱着他在一旁,瞧他夫妻两个下过一局棋,才等到谢沉阁过来喊他们开饭。用过饭后,又给他软磨硬泡着,不知怎地就稀里煳涂地应承下来,一路抱着他去了他房间。 这小小的娃娃独自住着从夫妇二人院子里隔出的一间小院,进了屋子才肯自己下地,乐颠颠地跑去床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踮起脚,双手捧着递给她。 秦採桑接过来打开看了,料不到竟还当真是一盏灯。倒是不丑,样式虽然简单,却有一种质朴的美感,纸煳的灯面上绘着几枝梅花,笔触虽还稚嫩,意趣却已初显,叫她颇是惊讶,「这是你自己做的?」 阿恣便带着得意点头,「都是我自己做的,没让萨摩哥哥动手,虽然我还是没他做的好看……可是爹爹说了,更要紧的还是心意,对不对?」 「是,心意是无价的。」秦採桑瞧着他黑汪汪的眸子,心情却有点复杂,「你,很喜欢萨摩么?」 阿恣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喜欢啊。」随即却又沉沉地嘆了口气,嘴角瘪下去,「可是他生病了,还是很难治好的病,爹爹说,也许我以后都不能再见到他了。」 秦採桑倒想不到谢酩酊会同他说这些,「那你会不会很难过?」 「会啊,但是爹爹说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真正的朋友,比起互相陪伴,更希望对方过得好。」阿恣说得一板一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秦姑姑,我记得对不对?」 秦採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甚至都叫她有点怀疑,是不是谢酩酊故意要借着他的口,告诉她这些话。 第593页 但想想这孩子其实除了非要她抱之外,言行举止其实颇为有度,很晓得如何用那一点小聪明达成目的,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意外。而且这些谢酩酊又不是不能直接同她讲,所以大抵还真是他自己的想法。 不过虽然晓得他有故意仗着自己年纪小、长相可爱的嫌疑,到最后她却还是答应了等他睡着再走。好在他到底是个孩子,精力究竟有限,拉着她说着说着,便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她听他唿吸声渐渐绵长,便悄悄抽出手来,出了门,才松了口气,抬眼却见谢夫人站在不远处,见她出来,就指了指她身后的门,轻声道:「睡着了?」 秦採桑点点头,「睡着了。」 谢夫人无声地笑笑,「他难得见你一回,平时倒也不这么任性。辛苦了。」 「没有,还是挺听话的。」她这话倒也不算昧着良心,毕竟阿恣不似有些孩子,突然便能哭闹起来,他讲起话来甚有条理,想必长大之后,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就好,本想着你一路奔波必是累了,只怕再恼起来打他一顿。」谢夫人微微弯起眼睛,倒好像还很乐意再同她聊上几句,「我听缜哥说,採桑终于有了心上人么?」 「我脾气哪里那样差啦?」再说,终于这两个字……秦採桑不由嘆了口气,「绵姐姐,我还以为这些年你一直不提,是真的毫不在意呢。」 「怎么会?我可是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进我们採桑的法眼。」谢夫人笑意温柔,「有机会便带回来瞧瞧,我也帮你掌掌眼,其实旁的都在其次,最紧要是人品好。」 「人品么?」秦採桑想了想,「大概是过得去的。」 谢夫人却是欲言又止,末了终还是笑笑道:「倒不是信不过你的眼光,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得多相处看看。」 秦採桑晓得她是真心为她好,自然没有生气,「就像姐姐跟谢兄么?」 谢夫人神情微妙地一变,顿了顿才道:「是啊。」随即又摇头笑了笑,「不过就算我同他有这么多年情分,有时候也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真的么?」秦採桑不敢置信,「你们不是心意相通,看一眼就能明白对方想要什么吗?」 谢夫人失笑道:「怎么可能?最多不过是比旁人猜的准一些。人心到底是隔肚皮的。」 「是这样么?」秦採桑不禁皱起眉来,「那戏里唱的都是骗人的了?我还奇怪呢,怎么一眼之间就能懂得千言万语。」 谢夫人瞧着她,终于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别笑啦!」秦採桑便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会晓得嘛?我又没得情投意合的心上人的。」 「说什么呢?」谢酩酊人随声至,「笑得这样开心?」 「没什么,在讲採桑的心上人呢。」谢夫人睨了他一眼,「我在劝她留心,旁的都不紧要,最要紧是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谢酩酊哦了一声,随即摇头笑道:「那只怕是不大容易。忘了?我同你说过的,是位将军。」 谢夫人惊讶地道:「将军啊?」 瞧她面上似乎流露出些担忧来,秦採桑忙道:「好啦,你们可别取笑我了,人家还未必看得上我,现在说这些太早了。」 「哪个会瞧不上我们採桑咯?」谢夫人立刻摇头,「从来只有我们採桑挑别人的份。」 「好啦。」谢酩酊一面附和着,一面将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外头太冷了,有什么话,咱们去屋里说。」 秦採桑哪里还肯听他们夫妇左右盘问,忙借着这机会推辞,「不了,时候不早了,我也回去睡了,明天还得赶路。」 谢夫人惊讶道:「这么着急?」 谢酩酊亦是惊讶,「是啊,不是还有些事要考虑的么?」 「那个也不急在一时,等我再想想。」秦採桑摇摇头,「我也想多住两天,就是再不走,路上要是有点意外,只怕不能如期赶到,我不想失信。」 谢夫人双眉浅浅一挑,「失信?」 谢酩酊立时笑了笑,露出瞭然神色。 秦採桑不等他再说出些似是而非的玩笑话,便就忙熘了开去,却还听得他夫妇在身后发笑,心里倒不知怎地生出些恼意。回房洗漱过了,躺在床上,却又忍不住琢磨起来。 有个像阿恣一样的娃娃倒是挺省心的,不过要教成这样,大概也不容易。但如能随她或姜涉半分品性,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但那就得行敦伦之礼……姜涉,能成么?她勐地翻了个身,只道这可真是要走火入魔,先别想人家成不成了,便是她自己……罢了罢了,睡觉,明个还要赶路! 第302章 夜来无话,翌日起身,秦採桑还是不顾谢家夫妇的挽留,也没看阿恣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眼睛,坚辞离去,孤身北上。 只是往北的官船此时大都停了,私家的又多与鲸帮有关,她不欲再同他们有牵扯,便只得行陆路。所幸她脚程快,又一个人无牵无挂,只要无甚意外,想必定能如期而至。 可惜世上的事大抵都不经念,这天她才收拾了出门,就见久未谋面的侯重一靠在对面墙上,正兀自喷云吐雾,听见她出门的动静,便自烟雾里抬起头来,笑得露出一口微黄的齿,「秦姑娘,咱们聊聊?」 秦採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退了两步,伸手就要将门关起。 第594页 侯重一亦是动得迅疾,横插过一只脚来,「哎哎哎,别这样嘛,咱们好久不见,总该……好好好,是独孤小子的事!」 秦採桑神情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些许,手上气力亦是放松,没再执意将他拦着,只虚掩了门行进屋中坐下,「他怎么了?」 侯重一打蛇随棍上,立刻动手推门进来,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不过倒也不等她再催促,便就和盘托出:「那小子死啦!」 秦採桑勐地皱起眉来,「死了?」 「是啊,很难相信罢?可惜了,真是天妒英才!」侯重一重重地嘆了口气,语气却带着几分玩味,倒是听不出他有多么可惜。 他一向这么半真半假,叫秦採桑也不敢轻易相信,冷下脸来, 「侯帮主,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我当然知道。」侯重一瞪起了眼,像是有些恼怒似的,「我哪能拿这个开玩笑?」 秦採桑当然晓得他没那么不靠谱,只是不知为何,虽然之前也曾有过推断,此时却还是不敢置信,「怎么死的?」 侯重一随手磕了两下菸斗,摇了摇头,嗤地一笑:「还能怎么死的?给沙子活活憋死的!挖了八天八夜,说是扒出来的时候人都硬了。嗐,真是可惜啊,可惜。」 「真是他么?」 侯重一嘆了口气,瞧傻子似的瞧了她一眼,「人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爷俩,若是这都能认错,只怕世上再没第二个敢认了。」 他语气不甚客气,叫秦採桑不禁生出些恼怒,不过最终却没有发作起来。 这件事不知怎地,还是沉甸甸地压在了她心里。其实,这些年也不是无人故去,之前南少林的东严大师突然坐化,前年东华那师兄弟里的方白壁也不幸罹难,她还记得那是个爱笑的少年郎,当时听闻消息,也是愣怔许久。还有许多故人,有敌有友,亦是突然便会传来死讯。 江湖风波恶,谁也不知何时便会遭逢大劫。如此说来,今日轮到独孤措,却也并不稀奇。 可是她不知怎地,总觉得不太真实。 这些年来,好好坏坏,总归是个故人,亦算半个切磋武艺的同道。上次见面未及动手,还不知他又有几多进步,至此之后,是再无机会了么? 但就像侯重一说的,人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亲父子,独孤横山又从来将他看得如珠似宝,哪里还会错认了去?想必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会拼命追查到底罢? 那看来,是真的无幸。 人世间得一友朋不难,得一敌手不难,可唯独是似他这般,好恶参半,亦敌亦友,却当真难得。也许此生,再不会有。 她这才晓得那一点惆怅所为何来,原来在她心里,到底也有他一席之地。 那么或许在他心中,她亦是有所不同,是以他独自下墓,也许当真有她的缘故。若是如此,她担起这样罪名,却也不算毫无道理。 何况当初若是杨程不说,他还当真未必会循散花宗故地而去。说来数去,年叔总归不是沖他而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行罢,我晓得了。」秦採桑只觉什么也不想再说,站起身来,拎起包袱便往外走,「还有事,先走了。」 侯重一惊讶地一跃起身,忙拦在前面,「别急啊。」 秦採桑冷淡地瞥他一眼,「还有谁死了?」 侯重一给她噎了一下,「倒不是谁死了,就是……」他一双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秦姑娘一点都不知道么?」 秦採桑没心思同他打哑谜,「知道什么?」 侯重一却又拖起他那慢悠悠的长腔,「听说只有你们两位一前一后下墓……」 秦採桑一听即明,禁不住冷笑,「哦,怀疑我啊?」 侯重一摇了摇头,「倒不是小老儿疑心……」 「只怕数侯帮主疑心病最重。」秦採桑懒得听他掰扯,「我已同广和子道长他们说得清清楚楚,所以如此,事出有因。不过既然今天见了侯帮主,有一事倒要说明。当初在洛阳时,我还曾转託贵帮弟子送信,但听谢兄说不曾得着消息,只怕帮主还得稍为留心。」 「这事啊?我知道的,知道的。」侯重一立刻点了点头,「那小孩儿是给人打晕了绑去,前几日才回来,可惜他年纪小,脑子笨,倒没得着一点线索。是了,谢小郎君怎么样啦?没事罢?」 秦採桑敷衍道:「已经没事了,多谢侯帮主关心。」 此事她与谢酩酊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只道是佩剑失窃,不把年叔再扯进去,如若不然,只怕谢家都难以撇清。不过,倒没必要同侯重一仔细解释。 侯重一仿佛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秦採桑向来不太把他的话往心里去,「我可以走了罢?」 侯重一却不曾让开,只是为难地看着她,好似有些难以启齿。 秦採桑颇觉一言难尽,这些年来大家不是不曾打过交道,谁不晓得谁啊?偏还要在这里装模作样。 她一言不发地只要绕过他去,侯重一立刻便就开了口,「……说是在洛阳,见着秦姑娘和那小娘子的弟弟在一处?」 又拿萨摩说事?秦採桑忍不住嘆了口气,「他脑子有病,侯帮主不会不晓得吧?」 侯重一仿佛给她难住,张了张嘴,一时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第595页 秦採桑瞧他一眼,也懒得多说,「我真赶时间,先告辞了。」 「哎,秦小娘子——」侯重一见她要走,忙伸手欲拦,才要拍上她的肩时,早被她侧身闪过,脚下一错,已滑开几步,同时自然而然地拔。出剑来,指向他咽喉要害。 侯重一愣得一愣,忽然笑了一声,将菸斗挂回腰间,便挪步上前,空手却也不惧白刃,直迎上来,绕着那尺长的剑身打转,屈指在那宽刃上一弹,便引得剑身一阵震颤,他那手像粘住了似的,就势一压又一勾,竟要夺剑。 秦採桑只觉剑身一沉,虎口微震,却也不放在心上,左手并起二指在剑上一敲,灌注几分真气,就瞧那小老儿脸色忽地一变,骤然撤开手去。她乘胜而往,就势往上一挑,剑尖不偏不倚,仍是正指住他喉咙,忽然想到当年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剑去,如今急切间却已奈何她不得,就忍不住冒出一点得意,便将他那贸然动手的恼火消减去几分,神情倒是缓和了些许,收起剑来,道声得罪。 侯重一退后两步,倒没有再度动手,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小老儿一直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秦採桑哼了一声,这些陈词滥调她听得实在腻了,否认起来亦是不假思索,「不过是我天赋异禀罢了,同那所谓秘籍没半点相干。」 侯重一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是么?」 秦採桑也不管他信不信,「侯帮主若还有事,就请快讲罢,若是无事,我这便告辞了。」 侯重一微微摇了摇头,倒不再管她走不走,又大剌剌地回去坐下,翘起二郎腿来,「我实话同你说吧,独孤啊,想请星火令。你知道什么叫星火令罢?」他瞧着她,「那不知是多少年传下来的玩意儿了,若是成了,只怕黑白两道,都要缠着小娘子你不放,那可要永无宁日了。所以小老儿想着,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去当面说个明白,独孤也不是……虽不讲理,但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 秦採桑当然也听说过星火令,好似是前朝盟主所创,逢有大难,召天下英豪共谋之,如有大恶,召天下英豪共诛之。不过创立以来,好像一共也没动用过几次,不想她竟有此殊荣,真不知该说独孤横山以公谋私,还是该说她真箇已成大患,「这算威胁么?」 「谈不上,谈不上。」侯重一忙不迭地摇了摇头,「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好早点解决这件事,也好揪出真正的兇手嘛。」 真正的兇手。秦採桑忍不住嗤笑一声,恐怕不是已经尸毁迹灭,就是早已埋名远遁,如此说来,当初她不生那一份恻隐之心就好了。不过若年叔真有心陷害,肯定也不会留着这样明晃晃的证据。罢了,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 「能说的我早就说了,当真再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明白独孤门主的心情,可惜爱莫能助。」她终于只是摇了摇头,「还请侯帮主代为转告,请他节哀顺变,也莫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倒叫真兇逍遥法外。」 侯重一徐徐吐出一口烟,微微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劝你啦,也是,独孤他固执得很,就算你去了,也未必听得进去。」 这话倒是不错,独孤横山一向看她不大顺眼,不过如今他白髮人送给黑髮人,秦採桑自问也肯多忍让他几分,「对了,倒有一件事要拜託侯帮主,此事之后,便就将那令牌归还罢了。」 侯重一倒是微微一奇,「怎么,终于想要兑现啦?」 「是啊。」秦採桑轻轻地嘆了口气,目光在荡寇上流连着,「侯帮主不总说这剑的杀气重,想要帮我打制个更趁手的兵器,不知现在还有兴趣么?」 侯重一早已双眸发亮,连声应道:「有的有的,自然有的。」 他一跃起身,伸出手就要去碰她手中长剑,倒像浑然忘却方才的剑拔弩张。 秦採桑哪里许他如此,早就闪避开去,口中只道:「那就烦请侯帮主先出个样子罢,等有空时我去找你。」 侯重一也只得悻悻收手,「好说,好说。不知小娘子想要什么兵器呢?」 秦採桑沉默了一晌,没有立刻答他。 自打从谷里出来,这一路上她想了许多,入魔之说真假未定,然七剑究竟已成过去,诸位前辈俱费心抹去其存在痕迹,她又如何不能助之一臂之力?神兵庸器,本无区分,无外乎所属之人,既是如此,又何必拘泥于宝剑之形? 「我要把刀。」她终于低低吐字,将剑柄握紧,微一垂眸,便泛出几许凛冽,「从今往后,我不求君子之道,也不再是甚么秦大侠,而是魔教教主,从心所欲,为所当为。」 「便以此刀,屠尽狼心狗肺之辈,斩尽忘恩负义之徒。」 第303章 「刀好啊,刀好。」侯重一兀自点了点头,神情中倒少见的带了几分茫然,像是给她震得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到头来只翻来覆去把这话念叨了几遍,才勐然醒过神来似的一蹦三尺高,「魔教教主?」 秦採桑倒是不动声色地反问,「是啊,斩妖除魔的魔,有什么问题么?」 侯重一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没问题,没问题,就是斩妖除魔的魔……没问题,没问题,小娘子这是要建个教派?」 秦採桑点了点头,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所谓遮掩,正好叫他去宣扬起来,「天底下帮派那么多,多我一个也不多罢?是了,也不怕告诉侯帮主,我还真就要招那些所谓石头教余孽做弟子。」 第596页 侯重一愣了愣,随即嘆了口气,「小老儿晓得,小娘子你是个有主意的,只是你纵是好意,如此一来,也怕是会引起误会……」 「误会?我还怕甚么误会?」秦採桑嗤笑一声,「不是都要请星火令了么?放心,我还觉得受宠若惊呢,多少年来,也没几人有此殊荣。我今儿就将话说明白了,若真当我是魔头,那也无所谓,若是另有所图,我也不在乎。说我同他们沆瀣一气,那便如你们所愿,我偏要护着他们,叫他们改邪归正,再世为人。便是一块顽石,我也要点其成金。」 侯重一愁眉苦脸地看着她,「小娘子啊……」 秦採桑却不想再与他多言,「侯帮主只把这话带去就是了,以后寻我,就往洛阳去罢。」 抛出这一句,她就草草一抱拳,掠过他走出门去。 侯重一也没拦,不知是未反应过来,还是晓得留不住。 但这也同她无关,她如今只急着出发,毕竟是耽误了一些时间,得要快些赶路,才好找补回来。 只不过待她策马奔腾在官道之上,却还是不禁生出些许悔意。 真是一时冲动,就把那名字给嚷了出来,这下经了侯重一的口,只怕立刻就要天下皆知。剑的事也是,剑的事就算了罢,不过魔教啊……听起来响亮么?好像是响亮的。但好像确实有点叫人误会?唉,她本来还想再斟酌一下的,奈何却总管不住自己的嘴。 算啦,回头给庄子起个好听的名字,就算折中了。 话说回来,其实也挺值得,她还从没见侯重一有过那么精彩的脸色,他往日行止里总带上三分装腔作势,常是一惊一乍,夸张得似在做戏,今天却显然是真的震惊,连那须臾不离的菸斗都失手磕在桌上。 太难得。 上次瞧他真情流露,好像还是为着丁是卯。 或许最牵动心弦者,终归是故人罢。她不也因着独孤措,格外生出一分不真实感来? 一时便走神到从前时节,等被唿啸的寒风拉回思绪之际,却见天色不知不觉中已是暗沉下来。 她才出门没多久,自不是时值日暮,眼看那彤云密布,黑沉欲坠,分明是雨雪之兆。 秦採桑不由嘆了口气,心道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时间不多,要再遇场大雪,道上结冰,那可更是难行。 她催马加鞭,意欲在这雪下来之前多赶些路,也好在可能下大之前寻到个躲避的去处,不想这一路却是荒无人烟,等她终于在灰沉沉的天色里瞥见一点温暖的微光,那雪已是下了一大阵子,地面都积起了埋没马蹄的厚厚一层。 那马虽然神骏,但也终究受不得连番的奔驰,艰难地撑到门前,周身都唿哈出一层冰冷的白气。 秦採桑瞧着亦有几分心疼,顺了顺它被风吹乱的鬃毛,忽而又想起若是换了那爱吃懒做的骡子,只怕宁肯就此埋没在冰天雪地里,也绝不愿多行一步。 真是靠不住。不过倒也怪了,越是这么靠不住,竟却越叫人挂心。 她轻轻地嘆了口气,上前扣响柴扉,透过不高的栅栏,看那屋里的炊烟裊裊升起,不过一会儿,诱人的饭香和女子扯开嗓子叫人开门的声音便一併飘来,忽然之间,她只觉自己又冷又饿。 这是头一户,沿着蜿蜒的小路而去,还有不知几多人家,只是就在官道边上,但这个村子,她却没有半点印象。 大概是在风雪之中迷了方向罢,倒也没事,等回头问问,再折返回去便好。所幸她早预料到会有意外,提前留出时间,大概……总是赶得及的罢? 寒风带过狗吠与缥缈的人语,吹得新贴不久的桃符簌簌作响,那原就明媚的红在雪中愈发显得鲜亮。在此种种之间,近旁门开的声音最清晰可闻,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半大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问都不问便唿地将门拉开,脸上的笑容却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凝固,掉头就又跑进了院子,扯开声音大喊:「娘,来外人了!」 屋子里便走出个扎着兜裙的妇人,双手沾着水,熏红的脸上原还带着几点黑灰,但迅速就被寒风吹得苍白,她将双手缩进衣袖,狐疑的目光在她和马之间来回打量,「你是?」 秦採桑忙报上名号,抱拳行个见礼,「小妹秦採桑,乃是过路人,雪大路滑,赶路不便,如是方便,想在娘子家借宿一晚。」她说着拎出一串晃荡的铜钱,「也不好白白打扰,这算是一点心意。」 那妇人神情便缓和了些,收下钱,侧过身让她进门,喊那小孩子帮忙烧水餵马,转头又和颜悦色地问她道:「妹儿吃饭了么?刚做出饭,若不嫌弃,也一起吃点罢?正好暖暖身子。」 秦採桑也不客气,同她娘俩一起就坐,那饭餚虽是家常,滋味却胜过她的干粮不知多少,再饮一碗热汤下肚,身上便立刻热了起来。 她禁不住舒服地喟嘆一声,搁下碗来,这才有余心同那妇人打听这村子情况。 原来还当真是她迷了路,风雪之中难辨方向,追着光便走偏了几十里地。但只要这雪能停,寻回正路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说话时,那孩子一直不断地瞟她,但等她发觉了向他笑一笑,却就立刻撇过头去。 秦採桑倒不在意,这些年来她见过的小娃娃也不在少数,大多都羞怯怕生,似阿恣那么自来熟的少之又少。 第597页 不过许是孩子心性,又少见外人颇觉新奇,等那妇人去替她收拾房间之时,他还是鼓起勇气,指着她腰上悬剑,小声地道:「姐姐,这是真的剑么?」 秦採桑忍不住觉得好笑,「难道还有假的剑不成?」 那孩子的脸立刻红了,嗫嚅了一会儿,才又道:「那,我能摸一摸么?」 秦採桑看着他满是渴求之意的眼睛,想了想,才点头道:「可以,不过要先洗一洗手。」 那孩子便欢唿一声,飞快地跑去门外又跑回来,冲到她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她,双手间的雪都还未化尽,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下滴水。 见他这心急样子,秦採桑倒忍不住笑了,解下剑来,递到他手边,「说好了,只是摸一摸。」 他忙不迭点了点头,凑过来,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剑鞘,双眼立刻又闪亮几分,接着抬起头来看着她,犹犹豫豫地道:「姐姐,我还能再看看么?我想知道,是不是和二棋说的一样……剑是亮闪闪的,真的么?」 二棋?大概是哪个小玩伴罢,说起来,伙伴间总有那么一个好似无所不知的。 秦採桑看了他一眼,心道给他瞧瞧倒也没什么,左不过是个五六岁大的娃娃,「看看倒也可以,不过你不能碰,很危险。」 「我晓得的,晓得的!」他连连点头,「菜刀我都从来不碰的。」为表决心,甚至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去。 秦採桑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就给你瞧一眼,不过别跟菜刀比,这剑可要锋利多了,吹毛即断,晓得是什么意思么?」见他摇头,便又少不得解释了几句,这才在他的惊嘆声中拔。出剑来,见那刃光如一湾能映得出人影的寒溪,不禁又是骄傲又是怅惘,骄傲是此世间绝无仅有,怅惘却是不久后便要绝迹江湖。 虽是月缺月圆,各生辉丽,但到底此剑伴她多载,亦是传世经年,连前辈都不曾为着心法蹊跷便毁剑灭迹,她定要变剑为刀,是不是也是拘泥于形? 唉,枉她向来自诩行事果决,原来亦有拖泥带水之时。 罢了,总归不是顷刻间事,在交与侯重一之前,说反悔也便反悔了,最多不过被他嘲笑两句。 她便不再多想,只听那孩子又哇了一声,盯着那剑刃看了许久,仿佛到底还是觉得不够,于是弯腰凑近了来看。 秦採桑顿时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来,半是怕伤着他,半是为着连自己也不晓得从何而起的几分不安,正要收剑,却不想许是他双手后背,身子经那倏忽而至的寒风一吹,足下不稳,竟是勐地撞上前来。 那剑刃原就离着他咽喉未远,剎那之间血光飞溅,小小的身子就已软了下去。事起仓促,她还回不过神来,便听门边传来一声尖叫。 抬头看去,却是那妇人跌跌撞撞地转头又冲进寒风里,嚎出破了音的一嗓子,「杀人了!」 第304章 秦採桑喉咙里只短暂地个「哎」字,勐然惊回神来,急忙把那瘫软的小身体抱上桌子,快速封起他几处要穴,又从包袱里摸出那金疮药、止血膏,便毫不吝啬地一股脑往他伤口上撒抹。 可那鲜血偏却流之不尽,他的脸色亦是迅速变白,气息渐弱,说不成一字半句,只把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流露出数不清的哀求和恐惧,最终凝固成一张不肯瞑目的脸,深深地刻进她脑海里去。 眼见他胸口再未有看得出的起伏,秦採桑停下了动作,退后一步,茫然四顾,但觉心中一片混乱。 其实看见伤口的第一眼,她就晓得他活不成了。颈项本就是血脉汇集之地,脆弱至极,而他撞上剑刃的,偏偏便是那条至关重要的主血脉。 她这双手下曾取过无数性命,却从未似今日这般害怕,以至于全身都不自觉的发起抖来。 年方七八岁的稚童,纯白如雪,无辜至极,本不该得着这样下场。 她如何能那般轻易地应承下来,明明该晓得稚童顽皮之心,在他凑近剎那便该收剑……不,根本不该应许这般要求。 大错特错。 百死难赎。 何谓屠刀,何谓正道,何谓惩恶扬善,何谓锄强扶弱,何谓滥杀无辜,何谓草菅人命。 「其实你也一样的……」 有谁的声音,带着笑意,忽然在她耳边炸开。 「不一样的,不一样,不一样……」可她竟不能再否认下去,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心头亦是越来越冰,越来越冷,可身子偏却越来越烫,越来越热,仿佛浑身血液一齐沸腾着流过经络,流遍四肢百骸,烧得她经受不住,眼前发黑,迫切得想要一点沁凉。 不是真的。 就是真的。 你也一样,一样满身鲜血,一样手刃无辜。 秦採桑勐然握紧了剑,站起身时才知脚步跌撞,但也不及理会,只迫不及待地扑进那漫天白雪里,方觉身上终于有了些许痛快的凉意。 可转瞬之后,那炽热的痛楚便又捲土重来,再度烧遍周身,愈演愈烈。 她埋头在雪中,一动未动,疼得连清心诀都懒怠念起,只任凭那把火将她整个人席捲。也许这次真的会死罢?也许…… 还没待她迟钝地想出下一个也许来,忽觉背上给谁重重地敲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习惯成自然地将荡寇横扫而去,就听得有纷杂的脚步声倒退离开。 第598页 但这一下倒也换回她灵台一点清明,还不能就这么死,更不能就这么走火入魔,起码要离开这个村子…… 她咬着牙坐起身来,只觉眼前灰茫茫一片,便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见那晶莹中又混着几抹红色,方晓得原来自己脸上也溅上了血。 血,哪来的血?是那孩子……她方才,杀了人的。是一条最无辜的性命。 心口如针扎般,传来密密麻麻、接连不断的疼痛,等她强忍着再度抬起头时,才发觉院中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一群人,有人拎着粗大木棍,有人提着厚实菜刀,有人扯着一圈麻绳,那妇人混在其中,指着她大哭,便有人气势汹汹地挥舞起大棍,叫嚣着杀人偿命,然而见她看来,却又齐刷刷地退了一步。 「什么?江湖人?」 她似乎听见有人这样说。 「报官,快报官!」 「你没看见么?是个江湖人,官府哪里管得了哦,要找八大家的。」 「但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快别说了,她看过来了!听说他们武林中人,耳朵特别好用。」 秦採桑但觉无数个声音在吵吵嚷嚷,令她头痛至极,不自觉地皱起眉,迫切地想得到片刻安宁。 雪纷纷在下,她却觉不出半分冷冽,低下头去,盯着剑尖那一点犹未干涸的血迹,往外走得一步,众人便齐刷刷退后几步,且不由自主地往两旁让出一条窄道。却有一人左顾右盼之后,忽然冲上前来,瑟瑟发抖着用菜刀指住她,「我、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偿命是么?那就是要取我性命了。」秦採桑反而平静下来,看着那妇人,轻轻点了点头,「一命还一命,是很应该,你来动手么?」 那妇人反而一愣,「你、你是当真的?」 「是啊。」秦採桑只觉那痛楚好似奔流在血液中,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想像着一剑之后的痛快,反而深感解脱,「用这个罢,容易些。」 她瞥着那双沾满柴灰的手,却忽然迟疑了一下,转念就觉自己可笑,便也真的嗤笑一声,才将荡寇倒转递向她。 那妇人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终于在旁人小声的催促里一面紧握着菜刀,一面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 秦採桑仍是一动不动,眼看她终于握住剑柄,正待松开手去,却忽然听得一声大喊:「不是……」 戛然而止,竟不知是人群中的哪个。 不是什么? 她头疼得厉害,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却瞧不出什么端倪,只觉也不想再追根究底。 就这样罢。 ……就这样么? 究竟是人命无贵贱,还是杀一而救百……她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是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没做过天下第一,还没建成魔教叫人改邪归正,还没变剑为刀终了七剑传说,还没开办学堂启蒙世上女娃,还没……还没等到姜涉一个答案。 她忽然收剑,跌跌撞撞地退后一步,「对不住,我不能。」 原来她不捨得,即使疼痛入骨,也不想割捨。 那妇人先是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大步,待听清她的话,不知为何竟哈哈大笑起来,接着眼中堕下两行泪来,「一句对不住就是了么?对不住能还我孩儿命来么?」 她的质问声声叩在她心里,叫她的歉疚愈来愈重,但此时却也无暇理会,只怕多停留下去真箇走火入魔,错上加错,便忙闪过那妇人噼来的毫无章法的一刀,径直行出门去。 天地间仍是苍茫一片,不远处却不知何时堆起一个白乎乎的雪人,有两三个乌油油的脑袋自后面探出来,见被她发觉,即你追我赶地跑得远了。 同那孩子差不多的年纪……秦採桑心中一动,她既如此不舍,又怎能亲手将他人的不舍断送? 这是公道么?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公道? 她不禁紧紧地皱起眉来,只觉心中一团乱麻也似,无论如何也解不清楚,而那缠缚已久的灼痛,倒仿佛稍稍消解了些,重又耳聪目明起来,因而听到那风雪中渐渐行近的马蹄声。 是谁在这大雪的天气里,仍在赶路?她极目远眺,只觉那白茫茫之间,好像刺出两点鲜亮的紫色。 九幽。素来与她不和的九幽,认定她杀害门中少主的九幽。 若是见着这一幕……若是听说这一幕…… 「秦採桑,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 「我这便回报掌门,请出星火令,好叫世人都看清你的真面目!」 「让大家都晓得?」秦採桑不禁摇了摇头,「那不行。」 「那就杀了罢。」是一把很轻,又带着笑意的声音,「只要全都杀掉,就不会有人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是你,还是随心所欲的秦大侠。」 「动手罢,好简单的。」 那声音的主人该是有着一张孩子气的面孔,偏偏心底却不存有一点人世间的温度,是非全凭好恶,众生视若蝼蚁。可那声音的主人,也早已做了一堆碎骨烂肉,埋于泉下,尸毁神销。 秦採桑勐然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环顾起四周。 可除过纷纷落下的雪,矮旧的篱笆院墙,胖乎乎的白雪人,天地之间,一无所有。 「杀掉他们么?」她低低重复一句,收回视线,感受着血脉里犹存的那一丝痛灼,却是轻声笑了,「倒是个好主意,反正我瞧九幽不顺眼,也已经很久了。」 第599页 第305章 她扬起剑,遥遥指向那方从马背下来的两名紫衣男子,瞧着几名村人跌跌撞撞地奔向两人,再瞧着他们满脸错愕地望来,继而神情凝重、满怀戒备地步步走近,反倒是肆无忌惮地笑了,「想听我这么说吗?」 那年纪稍长的男子面上浮出几分惊讶,「秦姑娘……」 「我应该再同你们唱一会儿的,但我不想奉陪了。」秦採桑并不去听他说什么,只是瞧着剑尖那一点血渍,深深嘆了口气,「我好累呀,衣服也很脏了,咱们不如就痛痛快快的,开门见山好不好?」 那人皱起眉,还是作出一脸茫然:「秦姑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那孩子,真是你杀……」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秦採桑终于冷起脸来,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刚说了,我不再想陪你们唱戏,快叫你背后的人出来,如若不然……」她抬眼冷冷地瞥了瞥他,「我也不介意真箇送你下黄泉。」 那人顿时浑身一震,错愕地退后两步,还想再说什么,却给一个温和的声音阻拦住了,「就到这里罢,辛苦你们了。」 他便即刻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向着她的方向深施一礼,便与同伴一道去了。那聚集起来的村人也几乎是在剎那间消弭动静,纷纷四散离去。 秦採桑迴转过身,望着与那胖乎乎的白雪人并肩而立的锦袍男子,心中并无半分意外,只禁不住讥诮地弯起嘴角,「看来现在是时候了,江先生?」 年叔随手给那雪人扣上一顶帽子,才抬头望来,微微一笑,「屋里说罢,外头冷。」语气随和而又亲近,说着微微侧过身去,目光落在近处的院门上,是个请的姿态。 秦採桑却不动,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个孩子,是真的死了么?」 年叔仍是微笑着,「真就如何,假又如何?总归姑娘也不打算偿命了,不是么?」 秦採桑冷冷道:「那倒未必,得看要偿谁的命。」 年叔瞧了她片刻,忽然嘆了声气,仿佛是妥协了,张口唤道:「一书。」 便有人影一闪,应声而出,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待到抬起头来,但见他五官分明,赫然便是那倒在血泊中的孩童。他还穿着方才的衣裳,脸上颈间仍有血痕,但神情却已迥异,再无半点稚诚,瞧她的眼神亦是冰冰冷冷,客套而疏离。 秦採桑却没有被骗的恼怒,反而是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倒是没什么表示, 「这么看来,曲六么也没死罢?」 年叔挥手叫一书下去,脸上仍是带着亲切的笑意,「姑娘很在意么?其实是生是死,倒也皆在人心,若是情之所至,则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如无一人惦念,那么是生是死,又有几多不同呢?」 秦採桑此时周身犹在隐隐作痛,听他打这些机锋,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罢了,反正她的生死也同我无关。不过江先生今日既肯露面,可是愿与我解惑?」 「那是自然,只是这话说来便长了,不如进去再慢慢谈罢?」年叔搓了搓手,露出一点不知真假的窘迫,「这人一旦上了年纪,总是火气不足,在外头待着一阵子,竟是冷得很了,嗐,毕竟是老了,不中用啦。」 觉得冷么?秦採桑心道那她还真想多耽一会儿,不过瞧这情况,一直拖着,只怕他还真不肯说什么,最终仍是微微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大步走进门去,经他指点,一路进了南边的正屋。 屋子虽然不大,却收拾得很齐整干净,靠窗摆着一张长榻,榻上有小几,搁着一壶两盏,闻来不见酒气,只得一点清香,大抵是茶。 她回头看他一眼,倒也迳自上去坐了,只觉身下甚是暖和,不禁伸手摸了摸,有些讶异。 年叔在她之后进来,顺手关起了门,许是瞧出什么,微笑着解释道:「姑娘或许没见过,这种榻在沧州那一带多些,当地人叫它作炕,是砖坯砌起来的,下头烧火,可以取暖。」 秦採桑还真没有见过,但也不怎么想给他回应,只敷衍地「哦」了一声。 年叔亦不生气,亲自拿起壶来,烫过一遍杯,将污水倒进脚边小桶,这才又再替她倒满一杯,「雪顶竹青,旗岭产的,大多绿茶都要那一点新味儿,只有它是越陈越香,尝尝看。」 秦採桑瞧着那盏中清透微黄的茶水,却没有动手,只轻声哼笑,「不敢。」 年叔倒也并不劝,自己端起来喝了一口,仿佛回味了片刻,方才又笑道:「到底是没瞒过你。」 「没瞒到底罢了。」秦採桑嗤地一笑,「是我自视太高,疏于戒备。」 那般疼痛的感觉真的很像当初连云生传她功力之时,她也一度以为自己真是走火入魔,直到那一声「不是」传来。其实不是什么倒不紧要,要紧的是说话的那个人,在她混沌的知觉里,总算还残存着对这声音的深深无奈。将发生的事情再串起来,便觉得一切挨在一起,实在是太巧了。 她诚然是因那意外而心神大乱,可也不至于就此方寸全失,否则这些年风雨飘摇,只怕也早做了旁人刀下之鬼。 便就追本溯源,从头回想,然后她记起来,坐下之后,她曾喝了一碗水。 虽则世上已无多少毒物能伤到她,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不是百毒不侵。是她轻忽大意,又一时错杀无辜,以至于心神失守,才给人可乘之机。 第600页 「那水中毒物究竟是何来歷,不知能否赐教?」 她也只是顺口一问,并没指望他如实作答,不想他却真箇说道:「取自西域一种小虫,晒干后研磨成粉,能叫人浑身发痒作痛,不过药效也只得半个时辰。」 秦採桑但觉自己不想知道更多,换了个话题道:「这么说来,你晓得的,是不是?」 年叔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晓得什么?」 秦採桑不知他是真假不懂,耐着性子,盯着他的眼睛道:「晓得发作起来,是个什么滋味,晓得……我会发作。」 年叔仍是满眼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不太明白……」 「这就没意思了。」秦採桑冷冷一笑,「我以为江先生既然愿意坐下来,那便是肯开诚布公地一谈,若是如此,那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作势起身,倒不是真想一走了之,然则年叔却没有半点阻拦之意,她骑虎难下,也只得往外行了两步,便听在她身后,年叔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秦採桑不声不响地又回来坐下,也不喝茶,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年叔终于渐渐收敛了笑意,微微一嘆,「姑娘这性子,倒不好去做生意的。」 「我也没想和你谈生意。」秦採桑自然也晓得不该透出自个儿底线,但她此刻尤其做不到。且也当真没什么好谈的,他要真箇不肯说,她难道还能严刑逼供不成?「不过就算是谈生意,那也总该先显示诚意罢?」 年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是答非所问,「秦姑娘是常常出人意料啊……怪不得阿姊很喜欢你。」 秦採桑更不想同他谈论包婆婆,「那谈么?不谈我真走了。」 「谈的呀。」年叔倒显得很配合,「姑娘想知道什么?」 秦採桑亦不绕弯子,「那就请先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方才的问题?」年叔作出思考的模样,秦採桑心道他若再语焉不详,就当真要到此为止,好在他最终还是说道,「我是晓得一点,不过姑娘放心,真的没有多少,而且这些啊,都是谷谷告诉我的。」 「……」秦採桑心里不觉一凛,他瞧出来了。她问这个,便是因着心中到底还有怀疑,尚有惧怕。其实也许她不该问的,是或不是,又哪里还重要呢? 「这小阿囡啊,心思太重。」年叔若有若无地瞧了她一眼,倒好像真的毫无保留,打开了话匣子,便就娓娓道来,「认识那帮娃娃,也算是机缘巧合。」 他幼时虽寄居谢家庄,但自来晓得身世,于武学一道又实无天分,却对行商颇感兴趣,长成后便就承继家业,从此奔走四方。 少年人走南闯北,一为见识天地,二来晓得那位阿姊所作所为,终究想当面问个清楚,三者却也存着对那天书的几分好奇。只是许多年来,但得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印证着祖上传下来的手记,叫他确信那天书存在,却始终不得一窥全貌,直到那年云州一游,结识得三个少男少女。 秦採桑此时才知,原来他们三个果然是极早相识。 「那小阿囡,最会扮猪吃虎。」年叔似乎想到有趣之处,嘴角含笑,「倒是套去我许多话。」 但他也看了出来,这三个少年实有奇遇。相处过一段时日,他从三人言行举止中推断出来,他们当年误入之地,极有可能便是他们江氏这许多年来日夜求索的藏书之处。 生意人么,喜欢互利互惠。这三个少年想为谷谷续命,要从天书里找其他秘方,亦有着各自心愿,他则想知晓天书的下落,那既是祖上未竟之志,亦是他平生所愿。 如此一拍即合,便彼此约定,分享线索。可惜谷谷到底没挨到那一日,临去之时,只来得及拼着气力讲完最后心愿。 「这天下乱起来的样子,才最好看。人食人,多好啊,再没那等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年叔忽地嘆了口气,「她便是这样说的,说来也是可怜,这一生她都未有得偿所愿之时,临去这一点心愿,怎么也当尽一份薄力。」 秦採桑听来只觉可笑至极,「不太对罢,你管这叫一点心愿?而且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怎地听起来江老闆倒好似无私至极?」 年叔也不恼,语气依然温和,「姑娘说的没错,我确实是答应了帮她做点事,她也答应我会叫人送来线索,可惜我等到今日也未能等到,或许是,还不够乱罢。」说着轻轻一嘆。 「还不够么?」秦採桑冷笑不止,「三十七个门派灭门,多少江湖子弟死难,多少商贾遭劫,多少无辜百姓遇难,还有这些年来,为争夺所谓秘籍,死伤无数。还有漠北兵乱……洛阳城破,这些都是你的手笔罢?」 年叔嘆了口气,「姑娘这可是真冤枉我了,自那小阿囡过世之后,我便前往西域,今年才回中原,哪里晓得竟然发生这许多事。」 「不晓得么?只怕是少不了推波助澜罢?」傀儡之线,繫于谁手。秦採桑此时才恍然明白过来,谁晓得所谓宝藏所在之地,谁的话连夏西洲都会相信,那便只有他罢,纵然未曾亲自动手,可却决少不了暗中挑拨,一时真是激愤之至,「只为一己之私,便要生灵涂炭,这么多年,你心中当真就无一点愧疚么?」 年叔倒没再度否认,只是嘆了口气,「愧疚么?倒也……」 第601页 「行了,不必说了。」秦採桑方才发问也只是一时冲动,此时多少镇静一些,便着实不想再听他那些半真半假的话,惺惺作态,不外如是,「既要天下大乱,那又为何非找到我头上来?」 「姑娘不晓得么?」年叔笑了笑,「那小阿囡对姑娘倒有点执念,她很想瞧瞧,你若也走火入魔,会是什么光景。」 「她还真是抬举我。」秦採桑冷冷地皱起眉来,原来还真是因为这个,可她至今也弄不明白,何解谷谷会这般憎她怨她,细想起来,从来是她对不起她才是。但也罢了,反正人已是一抔黄土,无处追问,「不过,只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失望倒谈不上,只是稍微觉得可惜。」年叔摇了摇头,「不过倒要感激姑娘,若是方才未曾说破,叫我得了这场空欢喜,那时只怕当真承受不住。」 「……你也未必非要露面的。」秦採桑此时才有几分后怕,她这是打草惊蛇,完全可能纵虎归山。 年叔瞧她一眼,忽然又是笑了,「上次答应过姑娘的,怎好食言?再者说了,姑娘道心坚定,实非心魔能惑,今日既然不成,往后便更无机会,我是生意人么。」他微微地笑起来,「生意人不愿做亏本的买卖,此路不通,自然另求他法。」 「我谨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咱们……就此别过罢。」将那杯中茶悉数饮尽,竟然站起身来。 秦採桑冷眼瞧他,只道他如此猖狂,孤身一个也敢说走就走,「你想就这么走吗?」 「是啊,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只这些罢了,聊为姑娘解惑,日后大抵见面的机会不多啦。」年叔点了点头,语气轻快地道,「对了,那洛阳的宅子荒废着却也可惜,既然姑娘有意建立魔教,不如就熟不就生,就当是我的一点补偿。」 「你该补偿的是天下百姓!」秦採桑直被他气得笑了,看他不肯止步,忙不迭起身拦他。 长剑冷如冰霜地直指他咽喉要害,年叔却半点都不慌忙,只是含笑看着她,「姑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若无万无一失的把握,总不会轻易伤人的可是?」 秦採桑冷冷道:「那也要看对谁。」 年叔微微一笑,「方才那个是谁,姑娘当真没听出来么?」 秦採桑眸光微寒,面色却不变,「我管他是哪个,既肯出声提醒,想必古道热肠,总不愿眼睁睁见着始作俑者走脱。」 年叔温和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若姑娘当真狠得下心,一早便已狠下心来。一个人固然可以捨生取义、赴汤蹈火,却强求不得旁人,不是么?」 秦採桑冷冷地望着他,长剑一抖,往前寸进,便在他项上抹出一道血痕,「那不妨便试一试。」 她提高声音,才喝声外头的人听着,年叔便又微笑了,不过也不拦着,任她将交换的意思说过,方才道:「我来时已跟他们交代过了,要么是见着我的人,要么是见着我的尸,否则再不会归还那两位小友的。」 顿了顿,仍是温温和和地一笑,「还得要告诉姑娘一句,我这些小朋友,同旁人家的不太一样,最是听我的话,却不那么看重我的性命。」 他话里隐含的意思她听得明白,如无他之约束,不知手下要如何作乱。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更叫她怒火中烧,可又偏偏便刺不下那一剑。 年叔仿佛瞧出她的动摇似的,轻轻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拨开了剑尖,「放心罢,我只是个生意人,既然已晓得是不成的,便得要及时止损。天下大乱……哪里比得上和气生财呢?」 他说的话,秦採桑半句也不信,但却终于是收了剑。日后她尚且有再擒住他的机会,可今日,她赌不得,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句话真真是戳着了她死穴——一个人固然可以捨生取义,却如何去强求旁人呢? 年叔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按在伤处,瞧着她,忽然又笑了笑,「其实我也有点好奇,若真有那么一日,姑娘会是什么模样。不过……大概是不成的罢?」 秦採桑咬牙切齿,「自然是不成的。」 「是啊,不成的,可惜她没瞧透。」年叔不以为忤,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中依然带着笑意,「姑娘你呀,不是峣峣易缺,至刚易折,而是百鍊成钢,韧不可摧,今日受教多矣。我原还想就此作罢,如今倒想要另闢蹊径,以有涯逐无涯,纵使无益,总也无憾,姑娘日后亦要多保重,魔教二字,只怕不是人人听得。」 秦採桑只觉他话里话外尽是讽刺,忍不住冷笑道:「事不过三,先生才得多保重。」 年叔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对了,秦姑娘既是有心帮人改过,这附近倒是就有一个。」 秦採桑给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不劳费心。」 「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挂怀。」迎着她刀削也似的目光,年叔仍然笑着,「那人名叫齐怅天,青州龙墰人,这些年来死在他刀下的正道高手,也足有十数个了,至于其他无名之辈,更是不计其数。近来有人在乌洹发现了他的行踪,姑娘若有兴趣,倒可前去一探。」 江湖上还有这号人么?但这名字听来是有几分熟悉,不过……秦採桑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多谢。」她把话说得咬牙切齿,「还请江老闆务必多加保重,咱们早些再会。」 第602页 「承姑娘盛情,愧不敢当。」年叔只是笑笑,「惟有祈愿天公作美,后会无期。」 「那只怕天公是不开眼了。」秦採桑冷笑道,「罢了,先别忙着走,他们两个呢?」 年叔脚步一顿,「只怕还得请姑娘稍候片刻。」 「倒也不必罢?」秦採桑又再冷笑一声,「方才话都说到那个地步,江老闆莫非还怕我不成?」 年叔只是微笑,侧过身去,便有那两小童迎进门来,拦她去路。 秦採桑倒不十分惧他出尔反尔,只实在咽不下一口气。 可恨这屋中狭窄,竟还暗布机关,待看那小童且战且退,使个花哨虚招欲退,她怎肯干休,正待追上前去,忽然听得风声唿啸,眸光一凛,便见空中抛进两个缠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来,脸面露在外边,正是察可布与纪珧。 秦採桑哪里顾得上他们,将两人往边上一拨,跳起身来冲去门去,但见四野茫茫,天地同色,只留隐约一点灰色背影,晓得追之无及,恨恨地一跺足,方才有余心再看向二人,「你们怎么在这儿?」 纪珧抢道:「当然是不放心你啊。」 察可布哼了一声,「阿珧哥哥说谎,你分明……」 「别胡说八道。」纪珧一下捂住她的嘴,但看到她袖口忽地窜出的小蛇时,立刻又倒退两步,呵呵笑了笑,作出一脸真挚,「秦姑娘,别听她胡说,我最关心你了。」 「那倒不必。」秦採桑瞥了他一眼,「不过,谢了。」 「诶?」纪珧倒很是吃了一惊,随即也就打蛇随棍上,「不用客气,应该的嘛,不过他也真奇怪哈……」 秦採桑只漫不经心地敷衍几声,在村子又转了一圈,自然是人去屋空,但屋中本也没什么器具,灶台新搭,也无饲养家畜的迹象,有几处栅栏还有新噼砍的刀痕,只是被雪一盖,便没那么明显。但她还是应该瞧出来的,这些年来,她是愈发怠懒了。 察可布跟在后面,却是不时惊嘆,终于忍不住道:「年叔他,是坏人么?」 秦採桑毫不犹豫道:「是。」 听她这样斩钉截铁,察可布却是愈发疑惑,「但他对我挺好的,而且路上还常去餵猫猫狗狗……」 「不矛盾。」秦採桑扔下石磨上搁着的簇新水瓢,转头瞧了察可布一眼,但见她满面茫然,不觉心中长嘆,「坏人也会做好事,就像好人也会做坏事。」 说起来她倒要感激他,让她彻底想通了一些事,似乎也从此不再畏「走火入魔」四字如虎。但此人心机颇深,心术不正,最可笑竟还向她引荐人选,分明自个儿就该先放下屠刀,日后若再遇着,绝不会再容他肆意逍遥。 对了,她想起来了,齐怅天,不就是那个独行刀客么?她当年还爱听侯重一说故事之时,记得其中就有这么一号人物,极为心狠手辣,凡是见过他出手的人,俱都做了他刀下亡魂,但据说已有十余年不闻音讯,这是……重出江湖了? 若是真的,管是不管? 第306章 管不得了,事到如今。 姜涉霍地抬头,倒把那不耐烦催她接旨的钦差吓了一跳,一时目定口呆,但不等他回过神再发作,她便已站起身来,回顾左右,语气淡淡地道:「钦差大人远道而来,定然疲惫至极,不能尽职,尔等还不快带大人去休息?」 那卫兵早给她训导得只唯她一人是从,闻言立刻便动作起来,分别挟住钦差左右两臂,就毫不留情地往帐外拖去。 那钦差到这时才恍然大悟,立刻挣扎不已:「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造反么?」 嚷不得几句,嘴中便被强塞进一团布,声音立刻就哑了,含着不甘和恨意给人「请」出了大帐。 满帐亦无人为此发声,个个敛眉低首,噤若寒蝉。唯独郝大龙面上绽出笑意,但才脱口叫个好字,就被她一眼扫过,忙不迭自觉收声,肃然坐正,目不斜视。 姜涉始才若无其事地回到位上坐定,示意那主管军械的校官接着往下说。 那校官才硬着头皮再上前来,抹了一把汗,从磕磕绊绊到后来终于流畅如初,却也总算将情况汇报了个清楚,等她再无疑问,方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退下去,站在一边等其他同僚继续陈情。 姜涉始终不动声色地认真听着,等众人一一呈报完了,也就叫他们各自散去。 尚文烈却不知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最后,等人都走尽,方才靠上前来,躬身一礼,口称将军,道是有事禀奏。 姜涉瞥了他一眼,倒没有心思再打哑谜,「尚副尉若是为着方才的事,那就不必说了。」 尚文烈被她说中,一时嘴唇翕动,倒似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方才应了个「是」字,告退出去。 姜涉看着他不无担忧地拖着步子离开,却终是没有挽留。她自然也知道他是为她好,抗旨不尊是何等的罪过,遑论近日谣言四起,如此作为,更是落人口实。 但她半点都不后悔,甚至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在说早该如此。这么年来,她隐忍得难道还不够么? 退后三舍,暂缓攻势……是谁想出这样主意?下一步莫不就是要握手言和、南北共治了罢?此等旨意,又有甚么遵从的必要? 真真可笑。人心易变,由来不足,更何况冀州怎同凉州,若真划地而治,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待厉万成羽翼丰足,待到人心思定忘仇,京中那些唯唯诺诺未肯睁眼的大官小官们,难道仍以为戢城能拿得回来么? 第603页 枉她还以为今日终于等到特赦圣旨,便可许那城中投降将士一个恩典,哪知竟会换得如今这等局面。 早知如此,她也不会许那钦差当众宣旨。 但前几个月分明还一切顺利,粮与人京中都肯配合,由她自主,使她得以收復望柳,接连平定绥阳、同州,一路北上,合围戢城。 虽则厉万成高壁深垒,拒不出战,急切间还奈何不得,但她倒也不急,一来深知他手下本就无多死战之士,漠北胡兵只怕早与他离心,新收败军更未必与他同德;二来又与姜沅搭上线来,知她在城中活动,已整起不大不小的一支奇兵,将来里应外合,更是如虎添翼。 似此围而不攻,假以时日,其心必乱,届时大军乘势而动,一鼓拿下不难。 她沉得住气,厉万成却也不傻,恐怕亦知自己处境,屡番派人前来和谈,但言天子无道,有德者居之,愿与她平分天下。 她自然义正辞严地回绝,心里却也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无非是要她君臣相疑,生出嫌隙,好乘虚而入,浑水摸鱼。 姜涉怎肯给他这等机会?但她却也并未有过多担忧,只道立心为公,持身既正,便不惧此等流言,何况昭宁帝过去虽屡次出尔反尔,对她父女却终归信任,否则也不会拨来细柳、建章二营。因此她原以为这离间之计必定不攻自破,谁能想到,居然还真箇奏效。 到底是她天真了,天子威权,皇室威严,如何能任人冒渎僭越?不过……或许也未必是昭宁帝。 那钦差走急驿,除却圣旨一卷,赏赐若干,不曾带来京中的只言片语。但先前朱英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道是圣上病重,已然不能理事,龙驭宾天,恐怕只在旦夕之间。 她虽不知他用心,却知这消息该是可靠,只是究竟是昭宁帝病煳涂了方才失策,还是突然之间反悔翻覆,于她而言,其实也无关紧要。最怕是大权已然旁落,而那做主之人却不愿意再信她重她,当此非常之际,不肯予她机会、令她自专,若真如此,那又岂是帝王人选? 不论如何,这兵权她决不放手,再有逼迫,便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她自然不愿做到这等地步,既背离祖训,又有辱门楣,更对不起姜祁厚望。可那圣旨毕竟已经下了,如此拘禁起那钦差特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然则为之奈何? 弯弯绕绕,竟又是两难境地。 姜涉不觉抬头看了一眼,但见厚厚毡布缀起的帐门仍是纹丝未动,禁不住轻轻地嘆了口气。 细算起来,距她的生日过去,似乎也快有一个月了。 或许那夜真的是个梦罢,她醒来之后,初时只肯这样以为。虽则第二日秦採桑真的不告而别,朱英也道她似是有事往洛阳而去。一切好像都在互相印证,她心慌了许久,惴惴不安许久,不知那若是真的,当要以何等的理由拒绝她——但是她没有来。 是应当如此的,等她从朱英那里得知,秦採桑又到洛阳去了,便晓得定然是她听错了些什么,才会有这样离谱的误会。 是不该喝酒的,贪杯误事。姜涉不自觉又嘆了口气,才将思绪扯回到眼前的难题上来。 拖罢……事到如今,也只好权且拖着,或许还能得一个转机。但是,恐怕得尽快攻城了,越早早日将戢城握在手里,她才能越添多一分安心,可惜如此一来,便得多冒几分风险。她本不愿,但两害相权,只得如此罢了。 心思既定,她便摸过纸墨,思量许久,方才动笔,正埋头疾书,忽觉一阵冷风吹过,她抬起头来,见是德元端着茶盘进来。 姜涉也不作声,只暂停下笔,瞧着他面无表情地替她换上热水,却见他竟不急着走,忽然咳嗽一声,道:「王爷说得不错,将军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些时日过去,他偶尔还会冒出这等阴阳怪气的口吻,姜涉亦疲以为忤,权当不知他言外之意:「总管仍不回京么?」 他若能甘心返京,至少总能护得永王周全。可惜不能点透……不过事到如今,她还要再顾忌些什么? 德元却霍地来了精神,张口就是质问的语气,即刻打断了她思路,「公主明明就在城中,将军还要瞒我多久?」 第307章 姜涉暗自嘆了口气,晋阳在城里这件事,的确是她授意瞒着他的,若非如此,只怕就真要吵开了锅。 当此关头,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但被他质问起来,她倒也并不心虚,「本将军记得早已问过,不知公公此来,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地?」 德元蓦地一怔,随即又涨红了脸,低声怒道:「将军休拿这个压我……」 姜涉淡淡打断他道:「我并无此意,不过想提醒公公,如今圣体欠安,只恐朝中生变,公公既怀耿耿忠心,不如及早归去。」 德元蓦地变色,「将军怎可出此妄言?」 姜涉但觉心中疲惫,也不愿再兜圈子,「陛下的身体状况,公公该比我更清楚。况且陛下无子,假使龙驭宾天,储位空悬,只怕要有一番……」她一时却未寻出个合适词句,便不禁沉吟片刻,但德元自然也是懂了她言外之意。 「将军过虑了,陛下不过偶感风疾,得天人护佑,自当转危为安。假使……假使真有不幸,王爷昭昭正统,自当承继大典。」德元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好似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将军只管放心,王爷心胸开阔……」 第604页 他还当她是怕挟私针对,姜涉几乎气极失笑,「昭昭正统?只怕玄武门鲜血未干。」 德元悚然色变,「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姜涉心底微微冷笑,「公公真要我说得再明白些么?」 德元直直盯着她,「将军不妨说得再明白些。」 姜涉轻轻嘆了口气,倾倒杯盏,以手点茶,在桌面上写出个「敬」字。 德元一见便连连摇头,「不可能,决不可能……敬王爷最是疼爱我们家主子的。」 姜涉也晓得他不会轻易相信,却也实是无心多言,摇了摇头,只道:「德总管,你回去罢。」 德元不动,仍只是盯着她,一张白净面皮此刻已是涨得通红,声音于发颤中扯得更是尖利,「将军可有什么证据?」 姜涉平静地看着他,「我没有实在的证据,只能说,昔日在京,王爷似有延揽之意。」 德元神情大变,嘶声道:「那时就已……你为什么不早说?」 姜涉一时未答,但只无言地望着他。 德元却仿佛已全都明白过来,「你也觉得主子不成,是不是?好,好,好!枉主子那般看重……」他言未有尽,忽然扬起一掌,急厉朝她噼下。 姜涉倒不料他为此,当时也不禁骇了一跳,好在身比心快,将将躲闪之间,德元已然收回掌去,勐地转身,似阵风般卷出帐门去了。 她看着那重重摆回的帐门,慢慢坐回原处,也未叫人去拦阻,只心道果然如此,他到底还是将自家主子看得最终。 取捨之间,不过如此。 正如万般疼爱,终抵不过龙椅一张。 她静坐片刻,就又拿过戢城的城防地图,细细钻研起来,时候不多,得尽快拿下,免得辗转间再予厉万成转折之机。只是晋阳……她总有自保之力。这理由真箇是苍白啊,倒不如不辩解,几时面对自己,她都不敢坦诚了呢? 姜涉微微摇头,讥嘲一笑,便强着自己再不去置理,放下地图,又起身在沙盘前端详许久,忽听帐兵在外通报,西小营有人求见。 西小营向来是关押俘虏之地,恐怕是阿鲁那有甚动静,姜涉略一沉吟,就叫进来。 那校官行过见礼,平静的语气里含着几分无奈,「启禀将军,那头目今次已绝食七日,依将军的吩咐,隔三日给他灌下小米粥,但他仍不肯安分,口口声声要见将军,还……提了公主的名字。」 「由他去罢。」姜涉面色无半分变化,败军之将随他如何,也翻不起甚么波澜,倒是她不敢再去见他,只怕克制不住,要他血溅当场。 那校官犹豫了一下,终是应着,道过告退,人却仍站在原处,迟迟未动。 姜涉瞧他神情不对,想了一想,还是叫住了他,「你且将他原话说给我听听。」 校官面带犹豫,几番欲言又止。 姜涉看着他,「怎么,到了这儿倒不敢说了?」 校官连忙道:「属下不敢,不是……」 冲口而出后便知不妥,急待转圜,便见那少年将军轻轻摇了摇头,「说罢。」 他心一横,终于将目光一垂,飞快地道:「他说公主与厉万成有私。」 说罢只觉帐中寂静无比,他连唿吸都不自觉屏住,却也不敢抬头,等过不知几多时辰,才等来一句:「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他忙应声,行过礼便低着头急急退出几步,转身快步出了营帐,方才悄没声地松了口气。 姜涉倒其实并未如他所想那般方寸大乱、恼羞成怒,倘若他能抬头看上一眼,便可见那少年神情仍是平淡非常,唯独眼眸中隐隐透出几分戒备与困惑。 真假且不论,他这么说的意图何在? 暗示晋阳亦是主谋么?搁在从前她定然半点不信,可如今竟也拿不准起来,这世上人人各有私心,都可变得面目全非,若果然如此,不过也只是多添一层失望罢了。还是……单纯地想要激怒她?就像那日大庭广众之下出言挑衅,是别无可恃只能一逞口舌之利。 然而无论如何,只怕都要让他失望了。她不会造反,却也不会轻易从命,时至今日,她忆起太子病榻前的言语,才知他年纪虽小,见识却是深远。当初虽不知事将至此,但既然已应承了他概不牵涉,那么皇权究竟落于谁手,她不在乎,可若是谁想轻易割去这三州两郡,却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不过她最后还是去瞧了阿鲁那一面,但看他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拴住,蒙着双目,塞起口耳,高大的身子被迫蜷成一团,浑然没了此前的半点骄奢横气,心头到底有几分快意。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待她收回所有沦丧的国土,生擒厉万成,那时才要在众人面前,一刀一刀凌迟去他们所有的尊严、骄傲与性命,告慰无辜丧命的凉州子弟,告慰死战浴血的三军将士,告慰背井离乡、千里流亡的天下百姓。 可是这样还不够,这样又如何足够。她盯着他的眼神愈来愈冷,右手不自觉地往佩剑摸去,却在将触及之际勐然惊醒,连忙克制着自己移开视线,转身离开。 阿鲁那却仿佛从那不同寻常的安静中意识到什么,勐然摇晃起身子。 校官立刻斥责起来,他却仍未肯安静,口中嘶然有声,将脚链踢得哗啦作响。 姜涉没有停步,仍是不缓不急地行出营帐,抬头看了一眼微暮的天色中巍然的城楼,再没有丝毫犹豫,唤过身边跟随的信兵,「杀三头羊,依惯例各营分食,再去请史钦校尉半个时辰后到大帐见我。」 第605页 第308章 那信兵领命去了,姜涉便自回到帐中,一本奏摺尚未拟完,便有卫兵通报张图等几个州郡的将领求见。 她倒不觉意外,先时虽则扣下钦差,到底还有转圜余地,如今真要动手,那抗旨不尊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他们各有盘算,又岂肯真正冒险。 但她本就不打算倚仗这些人,是以也无甚失望,只平静地叫把人请进来,彼此见礼过,瞧他们面面相觑,互用眼神推託,晓得自己若不开口,不知还得等到几时,便就干脆请他们直言。那张图遂就告罪一声,上前说道:「将军命人烹羊宰牛,各营分食,莫不是要强攻么?」 「是有此意。」姜涉不动声色地道,「我想城中百姓煎熬,望眼欲穿,实是于心不忍,不愿容贼猖狂,遂拟明日攻城,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将军如此体恤,实是百姓之福。」张图脱口先是赞许,另几个将领亦是纷纷点头,「我等自然也想早些收復此城,但戢城城高池阔,广有积粮,若是厉贼据城死守,只怕急切难下,倒是不免伤亡。依属下愚见,或可再等上一等,待城中民心思定,厉贼众叛亲离,定然出城归降,那时兵不血刃,岂不两全其美?」 姜涉心底微微冷笑,她岂是不想再等一等?「张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以我之意,如今已围城月余,正是人心浮动之时,此时下一书招降,限之以时,想必可令其大乱,或许亦会逼迫得有人开门投诚。」 「将军所言自是有理,只是……」张图面露迟疑,「只是兹事体大,只怕明日却来不及。」 「张将军的意思我省得,只是事缓则变,事急从权。」姜涉瞧了一眼炉中已燃过半的薰香,无意再多兜圈子,「不过此番虽是志在必得,但中军不可无人,不知各位可有合适人选举荐?」 几人几乎是立刻精神一振,左右望望,纷纷道:「末将所部忠信有余,悍勇不及,只恐误事,还请留守大营,以备不测。」 姜涉看在眼里,心道他们果然为此而来,但也不动声色,只一一许诺,看他们告退辞去,面色始才沉敛,看了看案上的奏疏,拿起团成一团,扔去一旁,再又捡起,展平铺开,思量片刻,再又下笔,此番方是一气呵成,看着发了会儿呆,便就听人报说,史钦到了。 她忙叫请进,抬眼便看那一身戎装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躬身一礼,「将军。」一如既往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整个人却又好像带了点与平日不同的、蠢蠢欲动的锐气。 姜涉忍不住微微一笑,叫他起身,却先问他道:「史校尉可知,我为何要请你来?」 史钦眼睛望着她,分明跃跃欲试,但偏又面沉如水,极谨慎地道:「末将蒙昧,不敢妄揣将军之意。」 真是有几分相似。姜涉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气,「行军之策,亦要集思广益,你只管说来听听。」 「末将失礼了。」 史钦默然片刻,终于昂起头来,语气中隐隐显出几许振奋,一字一字咬得清楚,「烹羊宰牛,犒赏三军,将军莫不是意欲攻城么?」 姜涉点了点头,「不错。」 史钦默默看了她片刻,忽然不顾甲冑在身,屈膝便跪,「末将愿从将军驱使,万死不辞。」 「起来罢。」姜涉嘆了口气,心中却有欣慰,「你若晓得我要你做什么,便该知此事陷你于不忠不义,却又何必拜我?」 「忠义有大有小,有真有假,但决非临阵脱逃。大丈夫生于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岂可惧刀斧而甘作懦夫也!」史钦避开她相搀的手,眸光灼灼,字字铿锵, 「将军放心,末将心之所向,虽九死其犹未悔,细柳、建章,亦无半个孬儿!」 「有史校尉这句话便够了。」姜涉始终提着的心,至此才放下一半,拍了拍他的肩,终是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但请诸位兄弟放心,来日若有万一,俱是我一人担当。」 史钦急道:「将军!末将并非……」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姜涉轻轻打断:「史校尉之心我已尽知,但众袍泽俱有妻儿老小,倘有雷霆之怒,未必担待得起,且也不该担待。校尉既道世间有大小之忠义,便当知万一之时,如何取捨。」 史钦不自觉摇头道:「可是……」 「无甚可是。」姜涉再度打断他,「三军之灾,莫过狐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史钦咬唇不语,然则眸光闪烁,长眉时蹙,心中之巨浪澎湃,可见一斑。 姜涉见他如此,却也和缓了声气,「况且既是万一,便是轻易不至于此,不过是未雨绸缪,以防不测罢了。」 史钦的神情终于平和了些许,「末将领命。」 姜涉便就笑了笑,扶他起身,「如此我就放心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只怕非史校尉不可。」 史钦立时眼神又是一亮,挺直身子道:「但请将军吩咐。」 姜涉瞧他如此,心里一嘆,面上只声色不动,从头道来。 史钦闻言先是眉头紧皱,微微摇头,只是不肯,后来却终是在她的劝说下应承下来,但不由仍是紧抿着唇不甚高兴地告辞而去。 姜涉望着他的背影,却忍不住笑了笑,封了信搁在一旁,就听人通传郝大龙求见。这两个冤家倒是前后脚,她略一感慨,向进来通报的卫兵点了点头,那卫兵才唱声请进,郝大龙便就急匆匆地冲进来,等不及那卫兵放下帐帘,已然嚷道:「将军,什么时候攻城?我做先锋!」 第606页 他这闷雷似的响动何时来听,都如当头棒喝。姜涉几乎忍不住蹙眉,「这个倒还未定,只不过郝都统去做先锋,实在是大材小用。」 郝大龙才捂住了嘴退后两步,闻言倒是颇显疑惑,「嗯?」 姜涉见状又不禁有些想笑, 「听秦姑娘说,郝都统喜欢三国?」 郝大龙重重点头,「不错,我听了好些遍哪,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唯恐她不信似的,又强调道,「不信将军问我,哪一折哪一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可见是十分喜欢了。」姜涉到底忍住了没叫他来倒背一篇,「曹孟德败走华容道,听过么?」 「当然了!」郝大龙点头,不知不觉中声音又高起来,「三笑一哭嘛,我当时还恨铁不成钢,谁晓得孔明样样料到,先生真乃神人也!」 姜涉顺着他的话茬, 「是了,火烧赤壁虽然紧要,但华容道却也是重中之重,遍观诸位将军,我想只得都统一人,能当此大任。」 「真的么?」郝大龙喜出望外,「将军真是这样想的?」 「军机要事,岂容儿戏?」 姜涉脸色却是一沉,「若是郝都统自觉不能,那也罢了,我另觅他人便是。」 郝大龙见她变色,当时忍不住又缩了一缩,后来却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那好,此事就交给我!」他咽了口唾沫,拍拍胸脯道,「将军放心,我一准不会像关云长似的,纵虎归山。」 姜涉微笑,「若不放心,也不会将此事交给都统。」 郝大龙立时喜上眉梢,伸手挠了挠头,反覆只道:「这、这……将军这样抬举我,我一定不会让将军失望。」 姜涉心知由着他下去,恐怕便是没完没了,遂就寻个空当,温和地打断他,只道厉万成多疑,要有奇效,须得早些埋伏。 郝大龙立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唱个喏,转身要走,忽又站定,「对了将军,秦姑娘还回来么?」 姜涉一时不防,倒给他问得怔了怔,「秦姑娘有事在身,待事情办完,想必也就回来了。」她嘴上这样说,心中却只觉作不得准。 郝大龙将信将疑地道:「是么?」 姜涉本该只作未闻,便由着他自行退去,可不知怎地却鬼使神差地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啊,就是刚才听将军说三国,想起秦姑娘以前还给我们讲水浒,突然怪想她的。」郝大龙嘆了口气,「而且这么久都没有个信,我也不知怎地,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姜涉眉心微微一蹙,「秦姑娘武艺高强,定然不会有事。」 郝大龙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话虽这样说,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秦姑娘她总是一个人,也双拳难敌四手的。」 他说完看着姜涉,等了半天,也没等她再说出点什么,只得悻悻地告退走了。 姜涉等那冷风霍然吹来,方才惊醒回神,一时不禁起了叫朱英去查查的念头,但犹疑片刻,终于还是放下手来,只叫信兵速去射书入城,叫限时来降。待羊肉煮烂,再邀来各营将领,率先将三碗酒饮尽,道是来日大胜而归,再论功行赏,犒慰三军,不醉不回。 烛火煌煌之间,但见众人面上皆一片慷慨,举杯交错,竟是豪气陡生,仿佛生死同许、肝胆自照,只却不知内中究竟几许真情了。 第309章 姜涉暗自微微一嘆,心底五味俱全,轻轻将大碗放下,又说过几句勉励士气,便叫众人分散回营,人饱食,马上鞍,时辰一到,便得攻城。 众将领命而去,虽是各怀心事,但等到约期已过,天边露出第一丝曙光,仍不闻城中动静,便也在她一声令下之后,奋勇争先,攻上前去。 城中守军虽有抵抗,但相较起来,堪称软绵无力,又禁不住姜沅得着机会,打开城门率人杀将出来,里应外合之间,守军心志大乱,或弃械投降,或溃散而走,因此这一座高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被一鼓拿下。 可惜点检诸部之后,却并不见厉万成与晋阳踪迹。 姜涉倒不意外,自知厉万成料来也颇识时务,不敢以卵击石,一早要行那金蝉脱壳之计。 她也不慌不忙,且拥大军入城,接管了城中防务,安抚好一应降官并大家士绅,再勉励全军论功行赏,由晌午忙至夜深,才得以单独见过姜沅,便见她上来就长跪不起,重重叩首,「阿沅有负将军所託,还请将军责罚。」 姜涉看着她,知她自责尤甚于己,一时不觉无言。 其实她在众人面前已然跪过一次,那时是立法严明,杀一儆百,她也只得言之铿锵,道是功过相抵,免去死罪,罚俸降阶,权且记下二十军杖,容后发落。 但如今二人相对孤灯之下,幽幽烛火更显她身影孤长,弱不胜衣,又念她入目时双颊瘦凹,满眼血丝,虽是大半年间音信隔绝,忧心有之,遗恨有之,却何忍再有半句苛责? 沉默片刻,但只喟然长嘆,「天有不测风云,人又岂能料乎?既生于世,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快起来罢,再陪我吃些东西。」又轻轻一笑,「瞧这衣带渐宽,不知别来清减几多?」 姜沅无声抬头,双眸已然发红,「将军才是消瘦颇多。」 姜涉摇头笑笑,「这却是阿沅看差了,这些时日我反而增重不少。」 说着伸手待将她搀起,不想姜沅却勐地一颤,身子微微后倾,但只将双眼瞧着她,仿佛含有千言万语,然则终久却一字未发。 第607页 姜涉不由一愣,当时僵在原处。 二人默然对视许久,姜沅才似回过神来,蓦地垂下眼帘,「将军,阿沅只是、只是曾以为,也许今生不復得见。以阿沅武人之私心,已是不敢深思,更何况冀豫两州寻常百姓!若非是我贻误军机,今日之戢城,本无易主之患,戢城之南,更不必受此兵灾。阿沅每念及此,便、便……」 姜涉静静听她说来,心中亦是隐隐作痛,然却知此事定有隐情,不可全然怪她,但毕竟何等劝慰都嫌太轻,便改搀为抚,轻轻地替她理开纷乱的鬓髮。 不想姜沅忽然站起身来,扑进她怀里,双手环上她的腰,「阿姊,阿沅好怕!」声音里已带着泣意。 姜涉先是一怔,继而便也用手去轻抚她后背,感觉她双手紧紧地将她箍着,竟至隐隐生出些痛楚,不禁长长一嘆,「痴儿!」 姜沅没有言语,只是埋头在她怀里,低低啜泣。 这些年来,她从未如此示弱。哪怕是相识之初,也都只是用那双倔强的眸子直直地看住她,而决不会如此直白地道出心中所思。 话说回来,这真便是她心中所思么? 姜涉不知为何忽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且怎地都按捺不住,方才她瞧她的那个眼神,实是太过依恋,竟尔似乎有几分那话本中所书的……缠绵意味?她心底因这可怕的念头而勐地一寒,便不禁想起那夜里她荒唐的想法,继而想起秦採桑从前那或明或暗的惋嘆,是真的旁观者迷,乱点鸳鸯谱,还是她一直以来,都在自欺欺人? 她一时只觉连唿吸都艰难起来,可却也不能就此将她推开,只是心烦意乱之间,安抚她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已然停了。 姜沅忽地松开手,退后一步站定,眉眼间已无异色,唯只声音还带了些许喑哑,「属下一时失态,叫将军见笑了。」 姜涉未敢再去瞧她眼睛,勉强扯动嘴角,「你我姊妹之间,何须如此生分?倒是……回头记得替我浣衣,也就是了。」 姜沅自没有笑,仍是一板一眼地说道:「启禀将军,属下并非为自己开脱,但其中确有蹊跷,许是有人从中作梗。」 姜涉听她谈及正事,倒也肃了神情,「何谓许是?」 姜沅声音平平地道:「属下与石兄两人分道后,带人直奔戢城,一路上先是坐骑失蹄,后来遇着山匪,之后阴符遍寻不着,却又在行囊中找见,桩桩件件,如说是巧合,却未免太巧。」 姜涉眉头一皱,「莫非是厉万成?」 但他若有如此势力,又何须步步为营至此? 姜沅摇了摇头道:「属下不知,但觉将军应当留心。」 姜涉微微点了点头,「我晓得了。」心中却还狐疑万分,先时洛阳亦曾献门,不知可是同一人么?朱英至今未有半点回报,亦不知是有所隐瞒,还是当真毫无线索。罢了,这且并非当务之急,如今还有一个人至关紧要……想到此处,便即抬头,「阿沅久在城中,不知可闻公主下落?」 姜沅垂眸道:「属下不曾亲眼见过公主,只是听说,厉军之中,有一女子始终随行,军中上下皆礼敬有加,听其形容,似是公主。」 姜涉微微蹙眉,如此却也暗合阿鲁那之意,但说是厉万成另有所谋,亦说得过去。 她正沉吟,忽然哨兵在外通报,说是西小营又有人来。 姜沅便退过一步,低眉敛首,侍立在侧。 姜涉瞧了她一眼,遂叫进来,只听那校官禀道:「将军,方刚有人劫囚,现今已被击退,我部伤二人,死一人,击毙八人,擒后自尽者三人,都是胡人。」顿了一顿,又小心翼翼道,「那贼首仍未肯进食,只道要见将军。」 姜涉嗤笑一声,「他倒还有些威望,去会会也罢。」想得一想,便看向姜沅,「阿沅同我一起罢。」 第310章 姜沅微微欠身,「全凭将军吩咐。」 姜涉在心底轻轻地嘆了一口气,就叫那校官在前引路。阿鲁那毕竟是一朝大将,先时行营之中,常以重兵看守,如今既已攻进城来,便也权且寻一偏院关押,但岗哨兵力乍看来不及从前森严,想是其部下以为有可乘之机,方才大胆劫狱,如此一败涂地,却也不冤。 校官引她二人至门前,即依吩咐止步。姜涉自推门进去,看阿鲁那仍是双手双脚带着铁链,仰面靠墙坐于阴影之中,听见门响,钝钝抬起头来,喉咙间唿喝有声,一时挣扎欲起,便叫姜沅去了他眼罩口塞,「大将一向可好?」 阿鲁那一双眼锥子似的钉死了她,脸上表情说不清是哭是笑,「这么多日子,你终于捨得露面了?」 他此番说的倒不是胡语,而是干巴巴的汉话,嗓音又沙又哑,想来真似那校官回禀的一般,多时不肯进食饮水。 只是姜涉心中虽仍恨不得顷刻间将他碎尸万段,神色却犹是淡淡,「前阵子忙,实是不及招待,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大将见谅。」 阿鲁那闻言勐然大笑起来,笑得满身锁链都哗啦作响,半晌方才边笑边喘息着道:「你知道,我最瞧不上你们中原人哪点吗?」 姜涉不急不恼,但只静静地看着他。 阿鲁那好像也不指望她作答,挑衅地瞟了她一眼,「你囚我于此,心中分明想将我大卸八块,当面见了,却偏还要假惺惺以礼相待,岂不可笑至极?别装了姜涉,何不解开我的锁链,好叫咱们堂堂正正地战一场?倒也叫我见识一下,人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小将军,是不是真有百步穿杨的神威?」 第608页 姜涉给了姜沅一个不可妄动的眼色,仍以平静得无波无澜的声音说道:「大将此言差矣,卿虽兵败,然贵国与我朝本有约盟,而今留得大将,也当交由新主处置。至于骑射之术,也不过雕虫小技,日前大将也当见识过了。」 阿鲁那冷笑一声,「倒是堂皇冠冕,我却不信!我看只是你不敢罢?倒也难怪,满朝文武俱是孱弱之辈,难怪我挥师南下,无人能当,只得施以诡计。」 姜沅面露愠色,姜涉只轻轻摇头,「大将所言但是匹夫之勇,非将才也。若大将不是自恃勇武,轻忽冒进,今日亦未必沦为阶下囚。」 「哼,是我大意,不比也罢。」阿鲁那依旧冷笑,「不过真真可笑,那一门懦夫我都斩杀尽了,便如在凉州一般,不知你还想将我交予何人?莫不是那两面三刀的小贱人么?」 姜涉脸色一沉,「大将杀主自立,妄起刀兵,罔顾人伦礼义,如今竟还不知悔改,迟早自取灭亡。」 「哼,国主懦弱无能,常被小人左右,自古帝位有能者居之,我父子居功至伟,取而代之,有何不可?」阿鲁那满脸理所当然,「甚么礼义道德,不过自欺欺人,你等中原人,便是作茧自缚!说起来我倒当真不解,在京时便听说你与那小贱人早有婚约,怎地夺妻之辱,倒能无动于衷?我还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他那挑衅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姜沅面色顿时勐地一变,禁不住往前一步。 姜涉倒不以为忤,只是才晓得他口中那小贱人原来竟指晋阳,话她两面三刀,言辞间多有憎恶,那么费心尽力、不惜自辱亦要见她一面,原是真与此有关么? 她正暗自忖度,阿鲁那却又眼珠一转,目光往她两人身上一熘,忽地讥诮笑道:「还是说,断袖分桃,真有其事?」 姜沅霍然抽剑,向前一步。 阿鲁那但只讥笑着,并无一丝惧色,「怎么,这是被我说中了?」 姜涉瞧出他眼底的冷意,心道他这般激怒,却是错了方向,不觉嘆了口气,「大将为此一面,不惜自辱,若只是想说这些,那也罢了。阿沅,咱们走罢。」 姜沅闻言便收剑,只最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也便随她转身。 阿鲁那眼看两人将要踏出门去,到底还是忍不住叫道:「等等。」 姜涉回过身来,仍是静静看着他。 阿鲁那终是冷叱一声,自暴自弃道:「罢了罢了,我且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姜涉淡淡道:「大将心中应当有数。」 阿鲁那两眼一瞪,不由冷笑道:「好一句心中有数!」 「我本以为大将不单勇武,于行军一道亦颇有心得。」姜涉仍是淡淡地瞧着他,「不想原来运筹帷幄,终逊一筹,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好得很啊,舌灿莲花,原来非只文臣所长。」阿鲁那连连点头,却也终是咬牙说道,「冀州平原千里,重镇不过那么几个,能叫你等多日围而不攻,想必是戢城了。既然如今已经破城,看来我也不必多言了。」 「的确如此。」姜涉颔首,倒不惮于给他说知情势,「厉贼虽暂脱逃,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难逃去。」 阿鲁那闻言霍然抬头,看了她半晌,再开口时,语气中的挑衅之意竟是去了大半,「将军既然已有决断,又何必留我性命到如今?」 姜涉耳听得他客气许多,倒是有些惊奇,面上却仍未动声色,「国有国法……」 「哼,一派虚言。」阿鲁那嗤笑一声,「我先屠你凉州子弟,后戮你父之尸,我便不信,你不想亲手杀我。」 话音未落,姜沅已然将剑横于他颈前。 森冷的锋刃即刻割出一道血痕,他眉头先是疼得一蹙,继而便哈哈大笑起来,「看啊,连这面团似的小郎君都有血性。」 姜涉瞥了他一眼,仍是声色不改,只是淡淡道:「阿沅,把剑放下。」 姜沅却没有动,仍是冷冷地盯着大笑未止的阿鲁那。 姜涉便只得再唤一声,「阿沅。」语气稍稍严厉些许。 姜沅终于收剑退后半步,垂眸敛首。 姜涉心中轻轻一嘆,才又说道:「我见大将颇知我朝中典故,当知千古艰难,唯是一死。」 阿鲁那沉默良久,「也罢,我总不想放过那对贱人。」 姜涉面色一沉,「我朝素重礼节,为尊长讳,还请大将入乡随俗。」 阿鲁那哼笑一声,「左右不过一死,没甚分别。」见她未语,终是妥协地一点头道,「好罢,我知道了,你且附耳过来。」 姜沅神情一敛,抬起头来。 姜涉却只抛给他一卷羊皮,「大将有心了,只是口述再是详尽,终究不如图影传神。」 阿鲁那面上挂着嘲讽的笑意,徐徐伸手展开,低头瞟了一眼,顿时一愣,「你竟……」后知后觉地住了口,但眼中愕然之色未曾敛尽,许久才铁青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好,好,不过如今戢城已破,那贱……那人诡计多端,未必会行此路。」 姜涉未置可否,但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有劳。」 第311章 阿鲁那面色沉郁,但终于未再说甚么旁的,只管在那地图上指点起来。 姜涉边听边微微点头,倒觉他说的十有八九不曾作假,此番目的既已达到,便少不得好言几句,也就叫着姜沅离去。 第609页 二人一先一后走在大街之上,此时已是入夜,城中却灯火未息,不时便有巡逻兵将成列行过,客气而恭敬地同她见礼。 她一一应着,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是否该再同姜沅谈上几句,忽然姜沅却叫住她道:「将军若无旁的吩咐,属下就先告退了。」 姜涉当即一讶,「你不同我一起么?」 「将军容禀。」姜沅垂眸,「属下带来那几位同袍,虽怀忠肝义胆,然性子颇有些急躁,且不识军纪,只怕属下不在要闹将起来,到时反而不美。」 「这样啊……」姜涉轻扯嘴角笑了笑,本想换起轻快语气,稍稍打趣她两句,但眼见她那一本正经的恭肃态度,却也不自禁地收敛笑意,「那阿沅且去罢,还有……叫他们放心,此番皆是有功,日后必当嘉奖。」 姜沅道:「如此,属下先代他们谢过将军。」 她分明还是恭敬而顺从,像以往那般不肯逾矩。可姜涉还是觉得有甚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几乎忍不住要问问她,你生气了么?气她方才纵容阿鲁那嚣张,气她反而喝止她手刃仇敌,还是气她自己失却先机致使戢城沦落?她很想解释两句,也很想问个明白,可是将开口前,却不知为何忽地想起她的拥抱,以及那个炽热的眼神,心中便不自禁地打了个颤,一时竟不知是该就此生分些好,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像从前那般哄着她开心起来。 就这么一迟疑间,姜沅已经转身走远。 姜涉回过神来,却也没有再叫住她,只是不由得嘆了口气,再转过头,便见前头巷陌似有人影闪动,疑心才起,还未来得及叱喝,便见那黑影一动,竟是走上前来,拱手作揖道:「小人见过将军。」 不是别人,正是先一步入城探听消息的朱英。 姜涉念及那尚被她软禁的钦差,不觉戒备心起,「朱都尉如何在此?」 朱英倒不见异状,一如既往恭敬地道:「小人听说将军进城,只是早先不及相迎,如今方才脱开身来,却有要事向将军禀报,听闻将军往俘虏营去,便也忙赶了过来,所幸不曾错过。」 姜涉回顾左右,「只怕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 朱英却是笑笑,「小人却以为此地坦荡,既无隔墙之耳,亦无窗外之忧。」 姜涉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思量片刻,终是淡淡道:「既是如此,朱都尉不妨说来听听。」 朱英告声谢,而后便道:「小人听说新来的钦差不服水土,乃至卧病在床,不能宣旨,长此以往,总非所宜。小人这里倒有个偏方,或可一试。」 他说得诚恳,姜涉心底却不禁冷笑,只道果然如秦採桑所言,这位朱大人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他岂非不晓得其中究竟,此时出言试探,倒不知有何意图,但面上亦是半点不露,「本将军近来亦颇愁恼,朱都尉若有妙方,实是再好不过,还请都尉赐教。」 朱英忙道:「将军这样说便是折煞小人了,那偏方若是不堪一用,还望将军莫怪。」 姜涉瞧了他一眼,「朱都尉本是一番好意,纵然不成,也是天意,又何来见怪之说?」 「既是如此,小人便斗胆直说了。」朱英倒没有再同她打哑谜下去,「小人听说,这位钦差大人,似与国丈府过从甚密。」 姜涉登时眸光一凛,「都尉此言何意?」 朱英无声地笑笑,却是答非所问:「此番出京之前,陛下曾召我等入宫,面授机宜,令我等唯将军之命是从。」 姜涉没有言语,但只冷冷地看着他。 朱英仍是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条方盒,双手递来,「陛下亲手书此旨意,还请将军过目。」 姜涉盯了他一眼,终于一撩长袍,缓缓屈膝。 朱英忙道:「将军不必如此……」 姜涉摇了摇头,仍是屈膝跪地,双手揭过那捲黄轴,就着灯笼的光火看过,方才起身,心内五味杂陈。昭宁帝竟真箇令他六人听命于她,哪怕是……有朝一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既然如此,那又为何有前番旨意?与国丈府过从甚密……她不禁悚然一惊,莫非杜国丈竟敢矫诏么? 朱英从旁低声道:「麒麟卫一生独奉陛下为主,有令必从,主死则殉,然陛下恩慈,已将我六人自簿中除名,从今往后,我等便以将军为主,将军令行之处,必当全力以赴,至死方休。」 言罢折膝便跪,重重叩首,便有声音此起彼伏地应和。 姜涉神色却岿然不动,但只侧过身,瞥了一眼巷中不知几时冒出的五个黑影,便又把视线移在朱英身上,「为何直至今日,方肯明言?」 朱英垂眸道:「将军明鑑,陛下待将军之心,亲重非常,是以我等以为,钦差所言或有蹊跷,恐怕不可尽信。」 原来是为着她此番违逆旨意么?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姜涉沉默片刻,倒未再一径追究,「那以都尉之见,我当如何?」 朱英仍然恭肃道:「小人鲁钝,未敢妄言,但若将军有意,也可令钦差自陈病重。」 这是要他一併欺君了,姜涉也曾如此想过,但最终仍觉不妥,不论那旨意是真是假,她有不敬是真,「纵令他一人改口,只怕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若本将军率先上表请罪,不知都尉以为可否?」 朱英微微一顿,似乎有意去瞧他同僚,但最终仍未抬起头来,只是以恭谨的口吻说道:「将军忠义为国,上表陈述,自是应当。陛下仁厚,若知其中是非究竟,必不降罪,但此举或也落人口实,怕是于将军清名有损。」 第610页 他言谈之间仍是谨慎,但言外之意却也隐约显露,姜涉忽地轻嗤一声,「做且做了,还怕人说么?」 朱英仿佛一愣,一时未知该如何接话,便有片刻沉默。 姜涉摇了摇头,「罢了,此事再议。几位都尉请起罢。」 几人却都未起身,朱英更是洋洋洒洒又说出一番话来,话里话外,却是要一个名分。 姜涉未置可否,只含煳过去,便将羊皮卷给他,「还烦都尉将此物交与史钦校尉。」 朱英眼见得不着准话,倒也未再纠缠,低声应是,接过来仔细收好。 姜涉再说过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话,便就同他们分别而去。这一时走出两条街去,冷风扫过,才觉背后生寒,竟不知不觉已是汗湿内袍。待到回府躺于榻上,虽则闭目阖眸,心中却犹是翻江倒海,时而念及昭宁帝这反覆举措,时而思及凉州腥风血雨之惨状,时而想起若即若离的姜沅,便忍不住辗转反侧。 一夜未得好睡,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各部将次前来回报,这才得以将夜来诸事抛去脑后,且专心琢磨如何行军。在戢城休整几日之后,虽张图等人仍有异议,却也未能拦住她再度北上。 这一日方安营扎寨,却有锣鼓喧譁,帐兵报说是郝大龙归来,且道是带了个要紧的俘虏。 姜涉倒未指望他真擒住甚么要紧人物,当初要他埋伏,本是不想要他担起抗旨之名,却不想他一去多日杳无音讯,不过此时既然归营,便也欣然叫他进来。 只见他下一时便冲进门来,以那闷雷似的声音乐滋滋地道:「将军,这胡女狡猾至极,擒她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被我拿下!」说着将那女子往前一推,邀功似的宣布她的身份,「将军,这可是那厉王八最喜欢的小妾,虽是个女的,但听说可出了不少坏主意。」 听他振振有词,姜涉却忽觉眼皮一跳,抬眸看去,便见那胡女抬起头来,脸上似是挂着一个无奈的笑,「表兄,好久不见。」 第312章 姜涉一怔之后,立刻起身相迎,叱开郝大龙,亲自解去她的束缚,请她上座,口中只是请罪:「微臣救驾不力,放走贼首,致令公主受苦,还请公主降罪。」 这一来惊得郝大龙几乎倒仰,嘴张的能吞进鸡蛋,但看姜沅亦屈膝见礼,便也跟着跪了,伸手就扇给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依样画葫芦地嚷嚷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还对公主无礼,实在罪该万死,请公主治罪。」 晋阳并未就坐,只是摇了摇头,嘆息一声,请他们起身,「将军何罪之有?厉贼狼子野心,连我与之相处年余,亦未曾看穿,又何况将军远在京中,更是鞭长莫及。至于郝都统……」她瞧了郝大龙一眼,轻轻一笑,「若非都统勇毅,只怕本宫如今仍深陷贼手,不能脱身,更兼俗话说不知者无罪,何况先前种种,更可见都统赤胆忠心,嫉恶如仇。将军知人善用,麾下有勐将若斯,真是国家之幸。」 姜涉眸色微暗,「公主宽宏,微臣愧不敢当。」 郝大龙听来听去虽只是半懂不懂,但见她言谈之间甚是温和,胆子却又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将军当然英明啦,有诸葛之智。不过路上公主为什么不说呢?而且,为什么他们说……」 姜涉听他似要抛出疑问,只怕又是方才那些出谋划策的说法,唯恐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些难以转圜的话,便轻咳一声,「郝都统不必过谦,此番迎回公主,实是居功至伟。」 郝大龙这回却总算开了点窍,忙不迭摆手道:「不不,我都是照您的吩咐。但是……」 他还是心中纳闷,正要旧话重提,不想晋阳忽地重重咳嗽起来,当时又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姜涉一眼,见她方从姜沅手中接过茶盏,关切地看着晋阳,忽然想起秦採桑曾说起的那些议论,不禁眼珠乱转,正琢磨之际,只听晋阳又道:「不妨事的,这是才开春,气候干燥所致,老毛病了。」 姜涉摇了摇头,仍是满怀忧切地看着她,「公主当保重身体,否则叫陛下与太后见了,岂能心宽?郝都统,还请你去叫人收拾一处行营出来,供公主歇息。」 郝大龙原在心猿意马,当即一愣,「啊?」 姜涉才要言语,晋阳却先嘆了口气,开口道:「还是将军想得周到,本宫这会儿还当真有些乏了,便有劳郝都统了。」 「原是微臣分内之事,公主如此,便折煞微臣了。」姜涉欠了欠身,「不过行军途中,百般简陋,只能暂且委屈公主。」 「无妨。」晋阳微微含笑,「大厦千顷,亦不过眠七尺之躯,只要不以天地为庐,本宫便已知足。」 姜涉心中微微一动,面色却仍不改,只打趣似的附和几句,一眼瞥见郝大龙仍站着不动,不禁暗自嘆了口气,「郝都统?」 郝大龙方才勐地回过神来,忙忙地应了一声,便冲出门去。 瞧他风风火火地跑开,晋阳倒是笑了一下,「郝都统性情率直,一往无前,着实是一员勐将,不知将军从哪里寻来这般有趣人物,真是羡煞我也。」 姜涉不动声色道:「郝都统原是薛星虎手下降将,忠肝义胆,杀贼奋勇,常作先锋,多有战功。」 晋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喔,怪不得。」 姜涉没有问她何谓怪不得,她此时心中其实颇乱,摸不准她如今究竟是甚么立场,甚么来意,便只敷衍着应和几句。 第611页 晋阳倒没有再说什么,目光扫过营帐中的几个低头肃立的文书,多在姜沅身上停留片刻,唇边染起一抹笑意,不过却也什么都没有再提。 郝大龙去去回回倒是很快,不多时便差人来说已营帐收拾好,但他本人却不知何故未再露面。 姜涉问那兵士,也没问出什么所以然,但转念又道他不来也好,便亲自作陪,带着姜沅将晋阳送至帐中,才要告退,不想却被她叫住。 那少女眉目间依稀带着一点笑意,微微垂眸,显得文雅而恬静,「不知可能再跟将军说几句话么?」 姜涉心中一凛,心道该来的总归会来,便看了姜沅一眼。 姜沅点了点头,便默默转身走出营帐。帐中另几个晋阳带来的婢女亦是福了福身,纷纷离去。 晋阳见人都走尽,始才招唿她坐,沏一盏茶,递了给她,但笑道借花献佛。 姜涉摸不准她的意思,只是谢恩,仍旧立身不动。 晋阳也不勉强她,自己浅浅地啜了一口,便是喟嘆一声,沉默半晌,方才又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道:「表兄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姜涉亦是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不知公主有什么要吩咐臣的?」 晋阳笑了一笑,「表兄还跟从前一样。」 一样么?倒是未必。姜涉只在心里苦笑,「目下兵戈未止,一应置备确实粗陋,不过请公主放心,微臣定会尽快安排人手,送公主返京。」 晋阳搁下茶杯,低眸浅笑,「表兄觉得我还回得去?」 姜涉心头一跳,但仍不动声色道:「陛下与太后都很挂念公主。」 晋阳不置可否,忽然站起身来,拎着裙角在营中转了一圈,「表兄,你抬起头来看看我——你看看我,你觉得,我还同从前一样么?」 姜涉也只得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她当然晓得她变得不一样了,胡人男女皆擅骑射,窄袖短衣,长髮结辫,她也作同样打扮,又想是因被郝大龙绑时吃了不少苦头,肘侧膝前多处磨损,颇显得狼狈,已全无昔日活泼娇俏之感,更不见京中贵女那等矜贵气度。一张脸许是经过风吹日晒,亦是黝黑许多,唯独一双眼睛,似乎更是莹亮。 可方才若她没有叫出那声表兄,若是战场上就如此相见,只怕她真箇认不出,只怕真会以为,便是仇敌。 但她垂下头去,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水,无波无澜:「公主与昔年离京时,一般无二。」 「我以为表兄不会骗人的。」晋阳忽地笑了起来,「原来独是我看不透么?」 姜涉亦知她不曾坦言相告,可此刻却亦不能应和,唯有沉默。 「罢了,我晓得表兄有苦衷。」晋阳轻轻一嘆,话锋却又陡然一转,「但当年表兄所言,晋阳未敢稍忘。」 她说着一步踏上前来,惊得姜涉微微一愣,后退一步抬起头来,便对上她那双灼灼发亮的眸子,「表兄可信我么?」 第313章 姜涉却没有回答,只看着她干干净净、毫无坠饰的耳垂,一时间不知不觉地走了神。 犹还记得当年初见时,那细小的红珠串衬着明艷而俏丽的脸庞,也辉映得那双眼愈加熠熠,而今却空落落的,全无点缀——仍然是很好看的,或者可以说其实比从前更显生动,也许是因着那眸中多添的几分机警,也许是因着唇角那抹始终从容的笑意,可是……还是不一样了,正如她方才所言,是真的不一样了。 晋阳见她半晌无言,却也不见得恼,只是似笑非笑地嘆息了一声,自己递出台阶来,「是我煳涂了……」 姜涉扯回思绪,瞧着她嘴角噙着的一点微笑和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思量片刻,终究还是未再去兜圈子,「公主可是不愿回京?」 晋阳眼神一亮,继而垂下视线,低低嘆了口气,婉转答道:「出嫁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表兄几时见过覆水再收?」 姜涉自然晓得这并非只是抱怨,可却也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此次漠北出兵,原是以公主之名,以清君侧为号令。」话音里带一点疑惑的意味,眼睛亦是看住她,等她给出一个答覆。 晋阳神色中便显出哀戚,「此事全怪我大意,以为同是汉臣,理应齐心,错信厉贼,不想他二人暗中勾结,乃至为贼所趁。」 「公主无需自责。」姜涉心里微微一松,「势单力孤,暗箭难防,又岂是公主之过。」 晋阳摇头嘆道:「总归是我无识人之明,可嘆如今酿成大错,悔之无及,也唯有尽力设法弥补。」 姜涉眼看她满面悔色,不似作假,耳听她所道来的因果,亦与先前所推演的相差无几,但此刻不知为何,却忽然不那么确定起来,这真的就是真相吗?顺理成章,却又仿佛太简单了些,不过是否是真相,似乎也没有那般重要。 她终是收敛了思绪,紧盯着她,抛出已在心头盘旋许久的问题,「公主若不愿回京,又不肯留在戢城,莫非想要重返大漠吗?」 晋阳瞧她一眼,忽地笑了起来,「到底是表兄,一猜就中。」 这自是不难猜的,但姜涉却有些想不通,「漠北统一未久,只怕各部口服心不服,经此一役,必定四分五裂,公主此时前往,可谓燕巢于幕,恐怕不妥。」 以她所见,晋阳并非鲁莽之人,若此时犹肯冒险深入漠北,只怕另有所恃。 第612页 晋阳也不知听未听出她的试探,不答反问:「表兄言外之意,莫非是要从此北上,收復幽并,平定漠北么?」 姜涉默然片刻才道:「微臣并无此意,况且此乃国事,当从圣断。」 她诚然也想踏平漠北,但却自知不可。连年大灾,十室九空,粮草未济,何以行军?更休提京中不知几多人闻风丧胆,只怕都听不得一个「战」字,还唯恐她拥兵自重,竟要平白将大半个冀州割让与人。每每思及于此,她便怒愤填膺,恨不能真就挥师南下,一扫朝中乌瘴。 「此是国事不假,可国事也多倚赖将军。细柳、建章驻守王畿,专司护卫天子,从未远调,如今却在将军麾下,可见陛下之信重。」晋阳却是摇了摇头,「将军之见,举足轻重。」 姜涉听得她变了称唿,心中不觉一动。只是细柳二营目下虽由她调度,但也是借着史钦先考余荫,真若是到水火难容地步,全军上下怕是还不肯为她抛生赴死,背井离乡。至于「信重」两字,亦可谓轻如鸿毛,转瞬即逝。 她不由得暗自一哂,语气倒未有波动,淡淡地道:「陛下之信重,微臣感激涕零,必肝脑涂地以报。但微臣才疏学浅,确实不敢轻言,不知依公主之见,又当如何?」 晋阳却也不讳言,「去年大旱生蝗,继而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如今内乱虽定,只怕国中尚且乏力,难以支撑北伐。」 她话里话外,的确是想要和的。姜涉并不意外,也承认她所言有理,但还是不禁生出一股荒唐之感,恍惚间竟不知当年是谁咄咄逼人,质问她何不一鼓作气,趁势而下,便不自觉又暗暗一嘆,「公主所言,自是句句在理,臣定会悉数呈奏陛下,陈明利害,以待圣裁。」 晋阳扫了她一眼,仿佛恨铁不成钢,「那表兄之意,又待如何?」 姜涉避过她的视线,「臣乃汉将,军令如山,不敢自专。」 晋阳连连摇头,跌足嘆道:「时至今日,表兄犹还吝啬一言乎?」言语中失望之意尽显。 听她此言,倒好似不知阵前抗旨之举,姜涉也不知自己是否松了口气,只看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公主既然深知其中利害,又还想听臣说些什么呢?」 晋阳沉默地同她对视片刻,忽地轻轻笑了一下,「算啦,是我的错。」说罢,不等她辩解什么,就又再道,「表兄纵是信不过我,我却信得过表兄。」 她摆一摆手,止住又欲开口的姜涉,低声说道:「可汗有一幼子,年方三岁,叛乱中侥倖躲过屠刀,后被厉贼收养。」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姜涉却不由蓦然一惊,原来这才是她的依凭么?「此子现在何处?」 晋阳苦笑着摇头,「城破后为厉贼所挟,不知何往。」 如此说来,倒也合乎情理,姜涉缓缓道:「公主出城,莫非便为此子?」 晋阳点了点头,继而无奈笑道:「厉贼狡狯,先一步遁逃,我等好不容易追到些踪迹,不想郝都统锲而不捨……到底是技不如人。」 「郝都统亦是受命于臣,却不想此番竟是弄巧成拙。」姜涉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其实并不觉得太过可惜,「只是微臣斗胆,敢问公主,若是迎回可汗幼子,不知意欲如何处置?」 晋阳意味深长地笑道:「表兄当真不知么?」 姜涉心知肚明,她之所图,无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一仅凭三岁稚子,又如何能令漠北诸部甘心臣服,「微臣以为,纵虎归山,一次亦嫌太多。」 晋阳也不知可听出她言外之意,但只摇头道:「稚子无辜,纯白心性,当可慢慢教化。」 「公主此言差矣。」姜涉就也不挑明,只顺着她的话意说道,「胡人狼子野心,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此乃天性,实非教化能改。」 「表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晋阳长嘆一声,「论起狼子野心,又岂独漠北胡人?不过有人擅作礼义文章,聊以遮丑而已。」 姜涉摇了摇头,「那是千百人中,总有道德败坏之辈。然则漠北杂胡,十之八九薄恩寡义,又岂可同日而语?」 「纵然千中得一,那也足证并非天性使然。」晋阳忽而微微冷笑,「人心同是肉长,如何两异?歷朝歷代史书只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却从不肯溯本追源,探究其心为何不同。胡人逐水草而居,既无定所,又何来家国,岂有长性。仓廪实而后知礼节,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倘使你我异地而处,自小耳闻目睹生杀予夺,及至长成,亦未必能守几分礼义。」 姜涉不意她骤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剎那间但觉不可置信,虽再三自诫务须自持,却还是不由怒意上涌,只得深深吸了口气,右手攥拳,一握即松,竭力压抑住心口澎湃的怒火,一字一字缓缓说道:「诚如公主所言,那我凉州百姓惨遭屠戮,竟是咎由自取么?」 晋阳一愣,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便即一敛,「我并无此意……」 姜涉却不肯给她解释的机会,「微臣明白,只是公主连日奔波,还需好生歇息,余下诸事,倒也不急在一时。」 晋阳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表兄……」 「公主好生歇息,无须多思。」姜涉却只打断她,「至于彼等背主之贼,臣信天网恢恢,总不空张。」 第314章 第613页 说罢,她草草行了一礼,不等晋阳再说什么,便就转身走出营帐。犹是怒气未消之际,忽然一眼瞥见姜沅在帐前徘徊,心底终不禁冒出一丝暖意,迎上去轻声道:「陪我走走罢。」 姜沅应一声是,便跟在她身后,一路穿过尚未完备的营寨,两人往马厩里牵出马来,一前一后催鞭跑去很远,姜涉方觉喉咙里那口浊气渐渐消散,始才放开缰绳,由着骏马信步慢行,抬眼忽见夕阳正在落幕,火烧似的云沿着远天缓缓流动,不禁微微一愣。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由着料峭寒风吹动衣袍,也吹过发烫的脸颊,心里沸腾的火终于也慢慢平静下来,忽然之间但觉疲惫至极,「阿沅……」 姜沅立刻应道:「属下在。」 姜涉回头看了她一眼,「此刻四下无人,为何不叫我阿姊?」 姜沅沉默片刻,「将军是将军,亦是阿姊,属下是属下,亦是细妹,既然同是一人,又何必计较称唿?」 姜涉明晓得她是强词夺理,偏却一时给她问住,好笑之后,又不禁轻嘆一声,「从来讲不过你。」 姜沅脸上也终于有了微微的笑意,「将军只是不拘小节。」 姜涉轻轻摇头,不再言语,转过头又去看着那苍茫落日。 姜沅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将军可是为公主的事烦心?」 姜涉仍然看着那渐渐西沉的红日,仿佛答非所问:「阿沅你看,日升日落,千古未改,若人心也这般始终如故,那就好了。」 姜沅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道:「寒来昼短,酷暑日长,可见日升日落,亦有变时。」 姜涉心头一震,嘴角却挂起一抹浅笑,「如此说来,世间果然不存亘古不变之法?」也不等姜沅作声,就又自己接口道,「是没有罢。假以时日,沧海亦得化为桑田,更遑论人心一粟。」 「那也未必。」姜沅声音虽轻,却字字截然,「纵然天意时常弄人,千万众知难而返,阿沅却相信,总会有人矢志不移,九死未悔。」 姜涉转头瞧了她一眼,瞧她眸光决然而又坚定,忽然想起曾经她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地说,会永远陪在她身边。如今她虽不再像往日那般直言不讳,却仿佛也在隐隐表明心志,便不禁忽生恻然,她是何德何能,得她相待如此? 但……事情真就如她所想么?毕竟,她早就晓得她们同为女儿身,怎么也不该同秦採桑一样,动起旁的心思。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未再深想下去,「是,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可惜未必人心同我心。」 她未再看姜沅的眼睛, 「咱们都知胡人狼子野心,道是天性如此,非得斩尽杀绝,才好不留后患。今日公主却说,如是异地而处,未必会有不同。我初时愤懑不已,但现在细想起来,却竟有些煳涂了。 「都说女子天性柔弱,讲起来便是『妇人之仁』、『贤妻良母』、『三从四德』,不能自主,总要依凭外人而生,但你我少年从军,同样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又有什么真是只有男子做得到,而我们做不到的?」 「都说胡人唯利是图,父子相杀,兄弟火併,屠其老迈,父死则妻其从母,兄弟死则收其妻。的确是寡恩少义,寡廉鲜耻,令人深恶痛绝,可究其原因,却又真是简单的一句『天性使然』么? 「所以阿沅你说,什么才是天性?人之初,究竟是善是恶?如无礼义,茹毛饮血,也许我等亦与胡人无异;纵有礼义,背地里血雨腥风,亦不曾真正消弭。」姜涉忍不住自嘲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也许只这一句,才是世人天性罢。」 「所以我也没什么不同,当初我一心想要扫平漠北,夺回幽并,如今细想起来,倒不知是真为百姓多些,还是为着……先帝多些。」她又轻笑一声,抬眼但见夕阳已尽数没于云海之中,极目望去,山野之间一片苍茫,远远近近,不见人烟,「不是所有州府都是凉州,纵然是凉州子弟,也并非人人好战。其实若有得选,又有几个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朝不保夕?」 姜沅忍不住低声道:「将军……」语意踟蹰,欲言又止。 姜涉回头沖她一笑,「我是不是真箇煳涂了?」 姜沅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将军只是……仁厚。」 姜涉忍不住笑起来,「仁厚?」 姜沅郑重点头,「将军若非心存仁厚,又如何会反求诸己?不过阿沅以为,将军适才所言固然有理,但世代所积仇怨却也不假,非是我肯化干戈,便能成玉帛,既然事已至此,这团乱麻若不能从头解开,倒不如索性丢开手去,且做好分所应当之事。」 ……分所应当之事。 姜涉将这话琢磨了一会儿,不觉微微点头。其实她也心知肚明,不可能因此便真的止步不前,也不可能因简单的一句『人心无异、皆是肉长』便不再挥起屠刀。一念想通,遂就笑道:「还是阿沅想得透彻,令我豁然开朗。」 姜沅摇了摇头,「就算没有属下,将军迟早也会想清楚的。」 姜涉沉默片刻,到底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道:「都说胡人不沐王道,不堪教化,但其实也没谁真去做过。若真有人肯以身犯险,阿沅觉得,此事能成么?」 姜沅亦是默然片刻,方才又开口道:「世间无事不可为,不过在为与不为,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第614页 姜涉闻言不禁心中一动,「倒是我又煳涂了,愚公立志移山,山亦有尽时。」又忽然走了神,「不过阿沅适才的口气,倒有点像秦姑娘。」 姜沅竟很平静地应道:「的确是秦姑娘说过的话,属下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姜涉倒是怔了怔,「秦姑娘还说过这话么?我竟不记得了。」 姜沅默了一默才道:「这话秦姑娘只同属下说过,少将军那时……喝醉了。」 「还有这样的事么?」姜涉却有些不敢再问下去,本想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再岔开去,谁知姜沅却仿佛立定心思要说些什么,「是,秦姑娘那时还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为人处世,更不必太拘泥于教条,如是心之所系,更当素履以往。至于世俗偏见,倒不必十分放在心上,须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若太过顾忌旁人眼光,只怕日后终有一悔。」 她说得字字清楚,仿佛这话早在她心中迴荡多时,以至于滚瓜烂熟,不假思索便可脱口而出。 姜涉听得却是暗暗心惊,这样的一席话,秦採桑对她说来,却是为着什么呢?此刻她忽然对她说起,又是为着什么呢? 她忽然想狠狠挥起一鞭,或者假作骏马失蹄,心底同时冒出深深的悔意——方才不该多此一言的。 姜沅却先她一步,忽然翻身下马,再拜道:「今日听将军说起天性,其实属下也有一事挂心许久,实是不吐不快。」 姜涉扯着缰绳,十指渐渐收紧,低头望向暮色她决然的神色,终归是欲言又止。 姜沅却仿佛等定了,不言不语地望住她。 姜涉只得嘆息一声,翻身下马,伸手去搀她起来,「不管有什么话,都先起来再说。」 「不,请将军先听我说完。」姜沅却不肯起身,「姜沅曾经立誓长随将军左右,此是我心甘情愿,九死无悔,不只是因为将军曾救我性命……更是因为从将军身上,我学到了太多太多,此生都报答不尽。」 姜涉忍不住一嘆,「阿沅,我并非……」 姜沅极快地接口道:「我知道,将军救我这一命,不是指望我什么,而是想我能好好地过这一辈子。其实若能长随将军左右,已是我的福分,本不该再……奢求更多,但与少将军分开的这些时日,我也想了许多……」 她说着抬头,语气重又坚定起来,「就如将军方才所说,若真有所谓天性,那么姜沅虽为女儿身,却也有报国志,杀敌心,也渴求建功立业,护佑一方安危,纵此生终不能封侯拜相,但也决不甘于碌碌无名,日后不管能走到哪一步,我都无怨无悔。」 重重一拜到底,声音在晚夜间清冽如风,「还请将军成全。」 第315章 姜涉不由沉默。 她不是没想过,姜沅总有一日要成家立业,离她而去。但等到这一日真的来临,心中却还是不禁打了个突。 而且这些,又都是她的真心话么? 在她起了那样的疑心之后,竟是忍不住要多想,莫不是她先时的抗拒太过明显,因此才刺伤了她么? 诚然她不愿她入了歧途,可更不愿两人从此就这么冷冰冰的疏远了去。 她忍不住看了姜沅一眼,但见她神情淡漠至极,浑然瞧不出心中悲喜,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再同她说深了去,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我晓得了,不过眼下还得多倚赖你,这事……以后再说吧。」 姜沅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低低应了声是。 姜涉的心不禁又是一沉,姜沅虽不喜言语,可在她面前,总还是肯多争辩几句,如今却竟都……但看着她轻盈起身,也终于没敢多说什么,只招唿声回去,勐地一拉缰绳,转过头来,便向营地奔去。 姜沅沉默着跟上她去,一路也是无多言语,只听着马蹄声踢踏,不多时回到营地,即就託言告退。 姜涉心中尚无定计,也没阻她,将马交由马僮,便独自返回大帐,看了一会儿文书,就听人报说晋阳公主驾到。 这她倒毫不意外,一面叫快请进来,一面也起身相迎,未走几步,便见晋阳已然进帐,上来先打个揖,接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抽出一根藤条,双手捧上,「方才是我失言,如今特来请罪,还望表兄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声音又清又亮,拖起一点腔调,倒仿佛是把戏台搬在了眼前。 姜涉微微一愣,待到反应过来,实是啼笑皆非,只在心底嘆一口气道:「公主如此实在折煞微臣,原是臣进退无据,冒犯无礼,还请公主降罪。」说着折膝便跪。 晋阳哪里肯受这一拜,将那藤条袖在手里,便忙伸手来搀,「表兄快莫要如此,今日原无君臣的,小妹自知混帐,说错了话,原就该来负荆请罪,表兄若还一味如此拘泥虚礼,那我只当是表兄怨我怪我,不肯见谅。」 「……表妹言重了。」姜涉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改了口,「我也知表妹并非有心,方才是我太过冲动,原该我去向表妹赔罪才是。」 晋阳笑了一笑,方才退后半步,「到底还是我失言在先,不过表兄向来大度,我也就厚颜讨个饶,咱们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姜涉点了点头,但见这一时她已经梳洗罢,换过男装,倒依稀比当年在京时多了几分飒爽,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当年,两人也是为什么事吵翻,竟与此际颇有几分相似,一时心中不禁生了感慨,「揭过不提。」 第615页 「那就好了。」晋阳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藤条,折了两折挽在腕上,忽然又笑了笑,「总还是我口无遮拦,表兄这样好脾气,竟也叫我惹得动了气。记得当年在京中,也常是如此,想来实在惭愧。」 她却也记得那些,可是过去与如今,到底是不同了。姜涉避开她的视线,「是臣多年来毫无长进,叫公主见笑了。」 晋阳深深看她一眼,不觉摇了摇头,「方才倒是我说错了,多年未见,其实表兄也变了一些。」 她话音里似多带些深长的意味,姜涉只作未曾察觉,平和回应,就将话题扯开,讲起家常,心底却不由轻嘆。她方才自然是出离愤怒的,但还不至于就要甩袖而去,这许多年来,至少也学得了忍耐,原也能留下来听她再作解释。 可她如今毕竟是三军之首,凉州是她心魂所系之处,无论如何,总得要示明态度。此外也再留给晋阳一点查探的时间,要她晓得,她已与昔日在京之时两异。 如今瞧来,目的总是已经达到。可是……她又忍不住在心底摇头,要得如此,本也不必轻身出寨,三军主帅,原不该如此任性。 姜涉未敢多想自己为何如此,但是请她入座。 晋阳却只道不必,很快就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几句,话题忽地一转,说是欲要见上阿鲁那一面。 姜涉心里想着阿鲁那先前言辞,不由多看晋阳一眼,「叛臣贼子身处之地,只怕腌臜,不堪污辱表妹耳目。」 「表兄也把我想得太娇贵。」晋阳哂笑着摇了摇头,「同是父母生养,生骨血肉做的身子,又有什么地方真是我去不得的?」 姜涉本也只把那当做託词,仍是说道:「表妹虽不在意,但一来牢狱之所,委实腌臜,二来他野性难驯,污言秽语亦不堪细听,倒还是等过几日一併得了厉贼,同堂问审之时,再见不迟。」自觉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依她之心思玲珑,想必自也知趣。 「好罢。」晋阳果然不再强求,只又话锋一转,不知怎地扯到秦採桑身上去,「听说严询军中有位秦先生,人材出众,颇得将军信重,常在左右,怎么这一时倒没见着?」 姜涉虽则略有诧异,但仍是答道:「秦先生前些日子已经离开了,她本也非是军中部将,只是看在严大人面上,前来相助,我也不好挽留。」 「如此,倒是可惜了。」晋阳嘆息一回,竟又突兀地来了一句,「秦先生可就是秦姑娘么?」 姜涉不禁一讶, 「表妹怎会这样想?」 「那看来是了。」晋阳笑笑,「秦之一姓倒也少见,能叫表兄刮目相看之人,更是寥寥,我思来想去,也只得她一个罢了。」 姜涉默然片刻,思及倒也没有瞒她的必要,正待应了,不想听她忽然又笑道:「其实说起来,表兄与秦姑娘珠联璧合,倒真是一对佳偶。」 「表妹此言何来?」姜涉心头勐地一跳,「国事犹然未定,况且家父新丧,实在无心……」 晋阳笑意微微地打断她,「热孝成婚,服内嫁娶,本就是有些地方风俗,在中原也不是没有先例。」 「晋阳表妹,我也晓得,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姜涉沉默片刻,到底是字斟句酌地开了口,「只是……纵然礼义有时稍显虚妄,但若完全不顾礼义,恐怕也不能长远。」 晋阳凝望她许久,忽地又笑起来,「我晓得表兄关心我,到底还是表兄关心我。只可惜……可惜……」她微微摇了摇头,侧头看了一眼桌上漏刻,「时候也不早了,就不打扰表兄了。」 她这话来的突然,但姜涉却也没有留她,更不敢问那可惜之后究竟要接起什么,只略作寒暄,便就相送她出去,方才转身走回座前。偶然瞥见书案一角摞起的两三本书,又不禁嘆了口气,很快地移开视线去,抬手执起旁边的玉狮子镇纸敲了三下,很快就听得风声响动,再抬眼时,帐中已多得一个黑衣蒙面的来客。 她瞧着那人解下面罩,露出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先问过那头史钦的消息,又听他讲了营中些许故事,方才不动声色地道:「今日我听郝都统说起一些事,倒仿佛是从前未曾听过的,不知朱大人可有耳闻?」 「小人愚钝,竟不晓得。」朱英仍是恭恭敬敬的,「可见是小人失职,还请将军责罚。」 声音里倒不见有半点疑惑和惶恐,竟是藏也不藏了。 姜涉微微地点了点头,扫了他一眼,蓦地轻轻冷笑一声,「这便是朱大人的诚意么?」 第316章 朱英声音里终于带起一点讶异,「小人不明……」 「大人真的不明白吗?」姜涉截断他的话,「由南到北数月光景,怎地我却一点不知,厉万成身旁还有个备受宠爱的胡姬?」 朱英仿佛恍悟,扑地跪倒,「将军若指此事,那却全是小人疏忽,当时未曾细察,虽知他隔三岔五留宿营帐,但也只道是寻常姬妾,由此才误了……才使得公主受多折辱。」 姜涉静待他说完,并未立即言语。 厉万成独身在彼,夜宿胡姬帐,的确也属寻常。何况依他从前所言,城中另还有一守备严密之所,曾窥见晋阳身影,不过无从上前攀谈,还在设法之际,大军已然入城,可惜一时未能盯住,走失了人。 这些串在一起,确无可疑之处,不过她本来也不曾为此疑他,只是有一些事,还是要确认明白。 第616页 因此她沉默片刻,便就上前伸手扶他,「大人不必如此自责,此事原也不能怪大人,快请起来说话。」 朱英连忙迴避,「此事自然都怪……」 姜涉再度打断他道:「若是公主有意迴避,如何能怪得大人?」 朱英双肩微微一颤,低着头嗫嚅半晌,却是一个字都未能吐出来。 姜涉也没紧着逼问,只叫他起来回话,待他站起,方才又缓声道:「今日种种,想必大人也看去一些。方才公主曾对我说,此番不愿回京,我倒有些煳涂起来,且又听说胡姬一事,更是不知当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大人久在宫中,想必对公主的性子更有几分了解,是以方才想请教大人,我当如何才是。」 「将军折煞小人了……」朱英沉默颇久,方才低声开口,「将军愿把此事来问小人,小人便知将军信重之心,只恨小人并非智囊,难能谋事。小人不过三尺锋刃,依凭将军指使,赴汤蹈火,皆甘愿也。」 「小人也知将军心存顾虑,今日也不讳言。不错,麒麟卫终身只认一主,只唯一人是从,纵使陛下已除去我等名籍,但于我等而言,亦不过奉命行事,倘有一日,陛下另有旨意……」 他忽然抬起头来,「我等定奉新命而行。」 姜涉心头微微一震,然而不等她说些什么,朱英又道:「但是……」顿了一顿,抬眼望向她,「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怕陛下此生,再不会降下新旨意了。」 说这话时,他神情平静,无波无澜。 姜涉却莫名从其中品出了些许悲凉,也不知为何,眼前忽而浮出姜沅那张倔强而淡漠的脸,一时竟有些心灰气丧,「你是真的不怕,我现在就具表上奏,治你个不臣之罪?」 朱英微微摇头, 「将军若真有此意,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只要将军一句话,小人便立刻自行了断。」 姜涉略有些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半晌,忽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摇了摇头。 朱英坦然回望,见她摇头,忽然眨了眨眼睛,翻身一拜,「多谢主上恩典。」 姜涉听出他声音里隐隐的笑意,嘆了一声,倒也没有再去纠正他,只道:「厉贼尚未就擒,军情多有反覆,这大营中亦不见得安生,前儿还有人劫囚,公主的安危,还要你多费心。」 朱英应是,等了片刻,见她再无吩咐,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姜涉随手剪去烛花,端详着刃上折出的微光,倒不觉想起他方才那句话来,帝王家死士,忠诚本不必怀疑。可那帝王本就反覆无常,又怎知究竟是怎样一旨授命?她已经……什么都不太敢相信。 但信与不信,倒不紧要,无论是锋刃,还是刀兵,只要能为她所用,也便是了。至于如何取用,能用多久,且行一步,再看一步罢。 她轻轻地嘆口气,叫进文书,且叫他去拟一份公主归来的摺子,又吩咐下去,暂停行军。她虽归心似箭,但到底也不能全然不顾皇家颜面,今番得遇晋阳,若还一声不响就带着她一路北上,便更是说不过去。 好在此番京中的旨意来得倒快,未过旬日,连她先前请罪的奏疏都一併回復。不怪罪她贸然出兵一事,也分毫未提公然抗命之举,只说事急从权,本当如此,又嘉许她当机立断,破城有功,全军上下皆有封赏,来日平復幽并,更有恩赐。 姜涉始先有三分意外,继而却也释然。于她而言,又何须去管这旨意出自谁手,只要兵权在握,假以时日,她便能一举收回凉州,再慢慢将幽并打牢成铜墙铁壁。到那时,管教胡人莫敢南下。 胡人…… 她又不禁轻轻一嘆,对于晋阳,京中却是语焉不详。太后的家书倒是写得情真意切,读来直叫人潸然泪下,晋阳当面亦是颇为动情,几番泣不能言。只是就也到此为止,通篇思念,却分毫未提接人回去之事。 那来宣旨的钦差也算得是半个熟人,上次曾点拨她许多事体,今番对此事却也讳莫如深,只肯道太后和圣上都诚心挂念,再不肯多发一言。 晋阳倒很平静,转头便拭干眼泪,若无其事地同她说笑。又提过见阿鲁那的意思,被她再度婉拒后,亦不纠缠,成日里只在帐中看书作画,竟仿佛毫不关切自己的后路。 姜涉晓得她当另有筹谋,思来想去,终究未多言语,送去钦差,再又拔营起寨,一路向北。沿途几乎未遇着抵抗,不过月余,就到凉州城下。 她攥紧缰绳,远远看着暮色里的城池,眼眶不禁一热,几乎想要勒马,驻扎一夜,再行攻城。 但她嘴唇微动,还未发出号令,便听得一阵喧譁,只见紧闭的城门骤然大开,让出一行数十骑,飞也似地奔上前来。 两翼弓箭手立时满弓以待,盾手一字排开挡去,斥候才探摸上前,唿喝警告声未止,姜涉遥遥看着那马背上旗帜飘扬,心头却是重重一跳,蓦地一扬手,叫放人进来。 便看那几骑排众驰来,将到近前,赤手空拳地纷纷滚鞍下马,跪倒大唿:「末将宣武校胡小八,率部恭迎将军入城。」 第317章 姜涉见着这久违的旗帜,心头早是澎湃不已,又听他回报城中贼兵已退,更是暗自长舒一口气,然左右不见姜延兄弟两个,总还是心中不宁,面上却不显露,只管下得马来,亲自搀他起身,「昔时见你,记得还是什长,不知如今到了什么品阶?」 第617页 胡小八倏地一震,抬头瞧她,眼圈已然泛红,「将军竟还记得……卑职不才,如今暂代军候一职。」 姜涉点了点头,「不错,可见得本领高强。」 胡小八忙不迭摇头,「卑职哪有什么本事,都是老将军、都是各位将军肯给机会。对了将军,姜校尉现在城中坐镇,未能亲自出迎,但千叮万嘱,要卑职代他告罪。此前城里也曾派出信马,但许是错失了,没能先将城中消息禀告将军,实是卑职失职。」 姜涉听着姜延无恙,心里顿时一松,接着听他坐镇凉州,又不禁暗自一嘆,只道经此一役,他竟也稳重起来,换作往日,岂能按捺住不来相迎。继而又是一凛,那得是何等的变故,才能叫他性子大改?正自忽悲忽喜,勐然听胡小八道先时曾有探马,又见他眼光闪烁,登时察知不妥,却也按下不表,轻轻揭过话头,且叫三军依序入城。 前锋迤逦而行,探马悄然回报并无异状,她但见那城池越来越近,忽在眼前,竟觉得一时熟悉,一时陌生。方才远远望着,这城楼同记忆中并无两样,然而此时近在眼前,才见那城楼缺去一角,墙砖上更添多些斑斑污渍,显然又经过一场恶战。 又才发觉,那城门两边聚起的原来俱是百姓,放眼望去,多为老弱,彼此搀扶,捧住花红表礼,眼巴巴张望。骤然间只觉时光回溯,还是当年她每每出战归来,赢得欢唿震天,连着姑娘家抛来的绣绢荷包,都堆了满身。 便如此际,当先那老者,白须颤巍巍飘在风里,忽然起了高腔,「老朽高粱,今日携凉州全城百姓,来迎少将军归家!」 霎时鼓声雷动,号角齐鸣,成百上千人同时随附着他,「凉州全城百姓,欢迎少将军回家!」 姜涉把牢缰绳的手不禁微微一颤,眼光扫过那模样各异、却同样满含热望与泪水的男女老少,只觉心中一热,忙将双眸稍稍一闭,逼回去那点唿之欲出的酸意,下马亲自将那老人家搀起。 回头才斥责了胡小八两句,怪他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胡小八只唯唯,那老者连忙道:「少将军别怪胡将军,是咱们自己要来的。少将军回来,咱们都高兴。」一面叫人把节礼捧上,「不是甚么值当的东西,但少将军回家,咱们凉州百姓,怎么也得有点表示!」 人群中也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少将军回来了,大傢伙都高兴得很。」 姜涉微微摇了摇头,还不及说话,只听戎装在侧的晋阳忽然笑道:「既是一片拳拳民心,依小妹之见,倒也不好拂却。」 老者忙不迭称是,胡小八才跟着点点头,忽然一眼扫见她的面容,神情却就一变,「你……」 姜涉只怕他忽地叫出当年京外之事,生起不必要的枝节 ,忙半途截断他,「诚如公主所言,诸位父老乡亲此番厚爱,已重逾泰山,再收受其他,那便是受之有愧了。」 由此将话扯开去,再稍稍说上几句,也便领军入城。 这一进城,更是惊觉不同。街还是那条街,长而方正的大砖铺就,马蹄踏之有声,她犹还记得当年何处是酒楼货寨,成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何处是最旺的商铺,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然而如今一眼扫过,街两旁却俱是残垣断壁,烟燻火燎,哪里还有旧时模样? 相较起来,当初长街冷落的洛阳,根本称不上一句物是人非。 她早知凉州遭逢浩劫,不过从不敢深想,全推说战事吃紧,且顾眼下,尚且时不时有零星的念头闪过,叫她又恨又怕。更何况如今一切都撞在眼前,再由不得她退避,便若沸火浇油,真箇是烧得心扉痛彻,但觉将那始作俑者碎尸万段,都嫌便宜。 虽明晓得张望不见,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心底净是冷意,想必面目间也带出了些许端倪,旁边的晋阳忽然轻声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姜涉闻言,不禁偏头看了看她。但见她眉眼沉肃而又凝重,忽而想起那时她也该在这城里,却未发一言,纵使明白或许她亦是无能为力,但心里到底有些许阴霾,便只微微点了点头,叫人将她好生安顿,且顾着去见胡小八口中坐镇城中的姜延。 她早晓得有哪里不对劲,胡小八说来讲去,却不把将军府上情形说个明白。绕着圈子从九幽兜来,也只问出门派有事,石、耿两人已然赶返;直接逼问,他只苦着脸讳莫如深,逼得急了就是说生说死。 姜涉也不是全然无法令他开口,只是不知怎地,终于是没有追逼到底。 她依着胡小八的意思,带着姜沅,一步踏进久违的将军府邸。 从右转过围猎照壁,穿过前庭,走上那条菱花地砖铺成的小路,一步,两步,三步,踩过那块据姜延说是他老古板爹爹弄碎的砖,再过去那排绿竹,左手边是议事厅,右手边是姜祁常待的书房,书房里最惹人注目的自然是那张行军图…… 但胡小八说,姜校尉在议事厅。 她勐地拉回思绪,迈出的腿在半空里转了个向,也不多几步,就到厅前。回头看了一眼落后两步的姜沅,方才深吸一口气,伸手将门推开。 入目是个大大奠字。 接着就见一人,背对着门,跪在厅中央。 许是听见门响,徐徐站起,理理衣襟,转过身来。 她便看见一条长而蜿蜒的疤,狰狞着从左眼上方一路滑下。 第618页 剎那间由不得往后退却半步,死死地盯着那似曾相识的五官轮廓,半是惊怒半是存着侥倖,「阿延?!」 一时竟不知是盼他答应,还是盼他不应。 第318章 「这就认不得我了?」却只见那人冷笑一声,「将军当真是贵人多忘事。」 嘴角讥讽地勾起,眸光里亦含着满满的讥诮,直看得姜涉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由小到大,姜延在她面前,何曾有过这般作态?纵然也有或吵或闹的时候,却也总是鲜活的、直白的,如何会像现在这样,竟仿佛活脱脱换了个人般。 但那眉眼,虽有伤痕遮掩,又分明是他。 来的路上她想过许多可能,却独独未曾想过,他竟会生她的气。 倒也应该。又如何不该呢?这些时日来吃过的苦,岂非拜她所赐? 她低声一嘆,「是我不好。」 姜延眉峰一抖,那长长刀疤便勐地一跳,「是你不好?」 姜涉的心也跟着跳了跳,声音沉沉地呢喃,「怪我,不曾早些回来。」 怪她,当时那一箭未曾射出。 怪她,轻信大意,又未肯据理相争。 怪她,不能势如破竹,一路北上。 怪她,又有什么不怪她? 姜延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是啊,怪你,怎么不怪你?」 姜涉的心不禁又是一沉,他有这等表现,可见得不是为此,「你若怪我,也是应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她踏前一步,姜延却退后一步,面上的笑意仍是冷冷的,「哪里,不及将军日夜操劳。」 姜涉给他那拒人千里的模样一刺,但觉心口发痛,只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姜沅忽然道:「够了,阿延!将军亦有将军的难处,她比你……」 「难处?什么难处?」姜延蓦地出声,仿佛现在才看见她似的,忽然笑起来,指着自己的脸,「阿沅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瞧瞧我,你再瞧瞧外头那起子父老乡亲,纵是有天大的难处……我倒不信,当真有天大的难处!」 姜沅面色一冷,「你这话是当真的?」 姜延冷笑着别开头去,不语。 姜沅又欲说些什么,姜涉却摇了摇头,道:「没事,阿沅,让他说罢。」 姜沅便没再说话,可仍警告地盯了姜延一眼。 「倒也没甚么好说的。」姜延视若无睹,哼了一声,到底又直勾勾地看住她,忽然撇出一句话来,「你知不知道,阿娘死了,阿爹也死了。」 虽是尽力忍耐了,但他声音仍是微微发着颤,勾的姜涉心里也隐隐作痛,可她却不能对他说谎,「我……大概猜到了。」 姜延又道:「那你知不知道,城破之后,叔叔婶娘,也没能躲过一劫?」 姜涉只觉字字句句都艰难:「也大概知道。」 「大概知道?」姜延呵了一声,「那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知之为知之,记得当年还是将军教我,总不能将军自己先忘了罢?」 姜涉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 姜延再冷笑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将军过世没几日,贼军便攻进城来。那贼杀才……」他勐地吸了口气,「你可知那贼杀才做了什么?」 姜沅低声喝道:「姜延!」 姜涉摆摆手,「我知道。」 「你知道?」姜延勐地挥起拳来,「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我一件件地告诉你!」 姜沅忍不住又道:「姜延!」 姜涉道:「让他说,没关系。」 这些事她早该知道,这些事她如何不知道。不过是装作从没听过那只言片语,从未追根究底地一件件分问明白。可她早晚要晓得的,一桩桩一件件,堆在眼前,逃不掉的。躲不过去。 姜延又在冷笑了,「将军尸骨未寒,那贼杀才便拖着他老人家,当街……当街……」 却是他自己先说不下去。 姜涉轻声道:「阿延,别勉强自己。」 「我……」姜延意欲瞪她一眼,可泛红的眼眶却叫他一瞬间软了下去,倒是个马上就要号啕大哭的模样,他拼命压制着,别开头去,「那贼杀才,真该千刀万剐!他做尽那……伤天害理的恶事,偏逼着满城父老在看,哪个敢偏过头去,就要一刀挖去人眼睛;小娃娃哭得一声,就要一刀割去舌头。」 姜涉听在耳里,只觉字字剜心,句句刺骨,偏还只能一动不动地听着,不能捂住他的嘴,封住他的舌。 「可你忍得住的吧?我一直……一直那么佩服你。什么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什么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大概是这一辈子,都学不会了。」 姜延忽然抬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姜涉勐然一惊,「你做什么?」 姜延抬起眼睛,看着她,笑了,眼圈却是红的,「你知不知道,我忍不下去?你知不知道,为了护我,骁卫死了多少?你知不知道,那杀才着人满城抓我,阿廷哥他、他装作我,将人引开,就再没能回来?你知不知道,为了护我出城,金叔也没能……他本是要安享晚年的,同阿娘阿爹,叔叔婶娘一样,还有阿廷哥,你知不知道,他们本是、本是要一同去看珮鸣的小闺女的啊。」 「我守不住这座城。是我没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烧杀抢掠。我没有你那样的本事……」 第619页 姜涉瞧着他,但觉心痛难抑,「这不怪你……」 她当然已经晓得,漠北有数十倍于他的兵力,外无强援,内有反臣,主将新丧,军心惶惶,哪里能守得住呢? 「不怪我么?」姜延瞧她一眼,「可我怪我自己!」 「我知道……」她又何尝不怪自己?但那实在是她的错,却并非姜延的错。要他去担起这一城之兴亡,实是太强人所难,「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 「你真的知道吗?」姜延沉默了片刻,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话来。 姜涉微微一怔。 便见他又抬起头来,冷冷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若当真知道,为什么还不将那畜生千刀万剐?」 姜涉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忽然全明白过来,「那是因为……厉万成还未落网。」 姜延冷笑着打断她,「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忽然拍了两下手,便有人快步进来,双手捧着托盘,被他一下掀开覆于其上的红布,露出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 姜涉大惊之下,几乎失色,「这是……」 姜延讥讽地一笑,「如何?乱臣贼子已经正法。」 姜涉瞧着那人头,着实无法分辨他是也不是,可姜延却也没有理由说谎,再出声时但觉嗓子干涩,「阿延,此事容不得玩笑。」 「你不信?」姜延又一拍手。便再有一人捧来托盘,呈上印信,兵符,还有一摞按过手印的供证。 姜沅上前看过,微微向她点头。 姜涉仍觉不可置信,又看了一眼那人头,只觉面目十分模煳。她追了这些日子的仇人,夜夜辗转反侧只想着将其除之后快的仇敌,真的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姜延手里了么?她忍不住看了姜延一眼。 「还不信么?我没你那么有难处,杀人,有什么难?」姜延脸上还是挂着讥讽的笑容,「不过手起刀落。其实我也真想折磨他久些,可我忍不住。他想活命,我凭什么成全他?他也真的奇怪,求饶,认罪,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原以为他至少还算个人物,却没想到,竟是栽在这等人手里。」 姜沅双眉紧皱,神情几变,「姜延,你煳涂!」 「煳涂?我可不煳涂,煳涂的是你们!」姜延扬起声来,「你当年明明亲口说过,不会放过他的!」 姜沅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私自处置朝廷要犯,可知会给将军带来多大麻烦?」 姜延冷冷一笑,「什么麻烦?不能加官进爵,迎娶公主么?」 姜沅微怒道:「你胡说什么?」 姜延但只冷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明白。」 姜涉忽然道:「既然如此,就杀了吧。」 姜沅一时却未明白她的意思,「将军?」 「这点事,我还做得了主。」姜涉但觉疲惫至极,「传令下去,明日午时,东门菜市,将阿鲁那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姜延肩膀一僵。 姜沅一震,「将军?!」 姜涉摇摇头,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第319章 姜沅冰着脸,又瞧了姜延一眼,也不理他那震惊之后的欲言又止、欲语还休,只转身几步追上姜涉,「还请将军三思,那人头是真是假,且还两说。」 厉万成也就罢了,阿鲁那却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生擒活捉,若是不经上奏便当众处死,于朝廷面上,总过不去。何况将来当家做主的人,究竟是如何心性,谁都不晓得,更拿不准会否对此心存芥蒂。 姜家,到底是大兴的忠臣良将,又怎好真正拥兵自立? 姜涉却只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还劳阿沅去探问清楚,老将军他……如今葬在何处。」 姜沅脚步扎了根似的不动,表情掺着凝重,「将军,凉州的事,阿沅先前也听说了些,也着人打探过,也曾拷问过漠北军士,也曾去见过阿鲁那,但……但……」她迎着姜涉的视线,嗫嚅着,吞吐着,「都只是说下落不明。或许姜延知道,我这便去问他。」 「是么?」姜涉勐地一颤,这些细微枝节,她从来不敢去听,虽然姜沅只道是下落不明,可只怕真相不止如此,「……怪不得阿延那般怨我,到底是我的错。」 姜沅摇摇头,「这怎能是将军的错……」话说出口,也晓得苍白,便顿住不语。 不是她的错,那又算谁的过错呢?姜涉在心中轻轻摇了摇头,嘴上却没就此再多说什么。再说什么,于今也毫无益处。 「我晓得的,我有分寸。」她只瞧了她一眼,柔声道,「倒是这几日,你抽空多去陪陪阿延,别叫他钻了牛角尖才好。别生他的气,啊?」 姜沅沉默片刻,方才点了点头,「阿沅明白。」 「那便好了。」姜涉向着她笑了笑,「你去忙罢,我倒想歇一会儿,有什么事,只叫他们晚些时候来报。」 姜沅应了一声,转身很快地又走回大厅离去。 姜涉默默站了一会儿,听那厅中传来一阵嚎啕,才转过身去,顺着那破碎的小路,转到竹林后去,轻轻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尘灰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知有几多时候无人来过,但里面的摆设却变了样,墙上的行军图已不见踪迹,宽而长的书案亦不知去向,原本七零八落的书册都给规规矩矩地摆上书架,连那原来红木的窗框竟都换去,正不知是遭过怎样的一番洗劫。 第620页 姜涉在门外站了片刻,方才踏步进去。推开长窗,倚上台子坐了,从怀里摸出揣了许久的锦囊,慢慢拆开,取出一沓信来。 朱英是个体贴的人,关于凉州的线报,总是分门别类地放好,她全收在一处,临到城前,也始终未敢细看。说实话,其实不该。 只初时是怕自己忍不住,后来是越攒越多越发厚重,可心里却也清楚,总归是要晓得的。 她一张张地翻过去,只觉心一点点地浸进寒潭,偏还再翻了一遍又一遍,就那么迎着风坐了一下午,等到再推门出来时,已是做了决定。 姜沅同姜延一同站在外头,见她出来,姜延便冷冷道:「将军该不会言而无信罢?」 姜涉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不会。」 「甚好。」姜延点了点头,像是咬牙切齿又像是舒了口气,「如此,便打发了那女人去罢。」 姜涉倒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是姜沅提醒道:「将军,公主来了,已等了半个时辰。」 姜涉不禁嘆了口气,转眼瞧着姜延。 姜延也不甘示弱,亦是瞪着眼瞧她。 那眇去的一目空空荡荡,叫她心口一痛,实是讲不出什么斥责的话。只道:「你既杀了厉万成,那也罢了。我本也想将他二人一道正法,以儆效尤。」顿了顿,还是没能再说出个「但是」同「以后」来。 姜延神情却是一喜,嘴上却哼了一声,「将军不会是看木已成舟,方才这样讲罢?」 「阿延……」姜涉轻轻一嘆,「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了么?」 姜延别开头去,「不敢。」 「也罢,总归你能瞧得见的。」姜涉倒不逼他,「如今我只有一事问你,还希望你能如实答我。」 姜延声音也稍微软和了些,「什么事?你说说看。」 姜涉道:「你既擒着了厉万成,可曾见着他身旁有个孩子?」 姜延脸色蓦地一变,急忙摇头道:「什么孩子,我不知道。」 还是藏不住事。姜涉心里轻轻一嘆,却不点破他,「那孩子约摸三四岁,是唿唿尔汗的小儿子,也是如今漠北王庭唯一血脉。」 姜延梗着脖子道:「呵,那又与我何干?」 姜涉道:「我大兴与阿鲁那虽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毕竟曾与可汗定下和约,又结过秦晋之好,如今追根究底,毕竟是阿鲁那叛主求荣。我大兴若善待可汗幼子,以其号令诛杀叛臣,更是名正言顺。」 姜延摇头道:「我不理那些,我只知道他是败军之将,自然该由我们处置。」 「话虽如此,可阿延也当晓得,经此一役,咱们毕竟元气大伤。」姜涉视线微垂,「须得休养生息,才能徐图后报。」 姜延的语气便又软了一下,「那我也不知道。」 姜涉无声地笑了笑,「阿延不晓得也不紧要,我已经叫人去找,只是想告诉阿延这件事,希望阿延也能稍微留意。」 「知道了。」姜延别开头去,轻轻哼了一声,「现在快去打发她走。」 姜涉答应着,见他不耐烦挑眉,许是放松下来,若无那疤痕抖动,展露出的性情和过去一般无二,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辛酸。但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且依他所讲,先去见晋阳。 那少女正瞧着厅里一副八骏图,听见响动回过身来,眉眼带笑,「先帝曾多称誉将门风骨,气韵凛然,先时鸠占鹊巢,还觉名实难副,今日归璧于赵,才知他所言不虚。」 「公主过誉了,亦不过是一所宅邸罢了。」姜涉却不想再与她左右试探,「只是公主今日过来,怕不是为了说这个的罢?」 晋阳也不兜圈子,「听说表兄意欲三日后当街问斩阿鲁那,晋阳以为,似乎不妥。」 姜涉不动声色,「总得给父老乡亲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晋阳也不反驳,「不过小妹以为,或许不必急在一时,待京中来了旨意,岂非更加名正言顺?」 姜涉沉默片刻,索性挑的更明白些,「先时已是任性而为,倒也不差再多一件。」 晋阳微微一愣,再启口时倒也锋棱俱现,「恕小妹直言,临到悬崖,还不及时勒马,只恐有淮阴之患。」 她说的自然不错,一次尚算事急从权,一而再再而三,终归是落人口实,添多嫌隙。但于目下而言,她实在是想任性一回。姜涉牵回思绪,再抛出一记重招,「公主至今还没寻着小可汗么?」 「尚未。」晋阳眉眼一肃,「表兄莫非得着什么消息了?」 「算是有了着落。」姜涉只把话说的含煳,「其实我这些天也反覆在想公主先前说的话,百姓的确无辜,教化亦非一时之功。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想现在于公主而言,阿鲁那已不足为惧。」 晋阳脸色未变,半晌方才将信将疑道:「表兄的意思是……」 姜涉点了点头,「我可以将他二人交给公主,但是,希望公主帮个忙。」 第320章 听她这样讲,晋阳倒是沉默了,脸上的笑意亦即一同敛去,「还恕小妹鲁钝,实是听不懂表兄的意思,既要同父老交代,三日后便要弃斩阿鲁那于市,却又从哪里变得另一个人出来?」 她视线灼灼,满带探究之意。姜涉面色却不变,只淡然道:「公主见多识广,应当知道替死囚罢?」 第621页 「是有听过一二,但其实那不过是说书人口中故事罢了。行刑之前,都得要验明正身,有一点纰漏,由上至下,不知要牵连几多人。」晋阳摇了摇头,瞥了她一眼,又道,「纵然表兄暗中应许,寻的替身却也要面貌身材相似,休说短时间难找那么一个人出来,就说凉州满城父老,又有哪个认不得他真身,表兄真要如此,万一有失,只怕反倒要叫人寒心了。小妹虽有私心,却万万不能陷表兄于不义。」 言辞恳切,似是真心实意替她着想。 姜涉微垂视线,心底却不知是信也不信。不知从几时起,她便已经很难信得过旁人了,尤其是眼前这与昔日迥然不同的少女,所思所想,所图所谋,似乎也早与她大相迳庭。但她面上仍然只是淡淡的,「这个公主不必担心,我认得一人,最善易容,保管天衣无缝。」 「善易容啊……」晋阳若有若无地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想起什么来,微微点了点头,「是江湖上的朋友么?」 姜涉本待应是,却不知怎地摇了摇头。 晋阳也没有很讶异,只是笑道:「表兄莫要多心,我晓得你认得的定是真正高手,只是这事毕竟非同小可,其实我也常听人传易容术是如何出神入化,但始终未曾亲眼见过,心中还是没底。」 姜涉知她毕竟还信不过,便道:「公主若是放不下心,到时亲眼瞧着也就是了。」 「表兄莫多心,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想长长见识。」晋阳忙不迭辩解,「我倒是想起从前在京里听人说过,麒麟卫是个个易容手段了得,从不以真正面目示人,那时还缠着皇兄要他们演来我看,反倒给数落了一顿,最终没能如愿。」说着语气中隐约多出点不知真假的怅然意味,「对啦,不知表兄还记得么?有一回太后生辰,你和三哥往百状山庄请白玉观音,那时倒有麒麟卫跟着去了,不知表兄可曾见着他们?」 姜涉怎么可能不记得,便是那一回错失良机,纵虎归山,叫她至今悔恨。她不信晋阳于此毫无芥蒂,现下突然提起,却是意欲如何?是仍信不过易容手段,还是要特地点出麒麟卫?难道她已猜到她指的就是麒麟卫么?但就算她身边有麒麟卫跟随,那也算不得什么,正如她方才所言,当年……当年,竟也有麒麟卫随侍左右么? 她勐地一震,忽然发觉自己竟遗漏了这般紧要的事。她以为永王是不曾带着暗卫的,毕竟哪怕他危在旦夕,都见未有人现身来救,何况德元身手极佳,后来她就当真以为,再无随护。 可现在晋阳不论有意无意,总是说出,当年亦有麒麟卫相随。若果然如此,只怕山间刺杀,早已歷歷在目,就算没有同州递来奏摺,也是无可迴避。 姜涉初时心惊,而后却也释然,反正当年之事,昭宁帝总是早已知悉。只是如此看来,世间总无万分周全,不知何时便能落入旁人眼目,今后行事,还得是慎之又慎。 但念及麒麟卫,她忽又想起一事,不由皱起眉头。 秦採桑曾经说过,朱英意图刺杀商枝子师徒,而昭宁帝似乎并不知情。 朱英此人身上,确实繫着不少谜团,留在左右,始终是个隐患。 她一时思绪万千,面上却仍淡淡地道:「倒是无缘相会,想必一路安平无事,所以才未劳他们出手。但公主既然提及麒麟卫,微臣便也实话实说,其实,此番离京,蒙陛下恩赐,亦有几位大人相随。」 「是么?」晋阳倒也未见多么讶异,「如此说来,表兄说的易容高手,莫非就是指他们么?」 「正是。」姜涉点了点头,瞧了她一眼,试探着道,「其实方才公主所言,不无道理。或许……与其纵虎归山,不若李代桃僵。」 晋阳抬眸看着她,没甚么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李代桃僵?」 「是。」姜涉道,「阿鲁那再是如何,毕竟非我族类,比不得麒麟卫忠心护主。」 「倒是很周全呵。」晋阳微微颔首,沉吟片刻,也不说应不应承,忽然望着她道,「只是表兄尽为我考虑,难道便不曾想过自己么?」 姜涉不觉一怔,一时倒未摸清她话中意思,不知如何作答。 晋阳亦不给她说话机会,玩着腕上一串碧珠,语气平和地接着道:「当众问斩,昭告天下,那么这个人,纵然没死,也是死了。若是后来再在别处出现,又算是甚么呢?」 姜涉给她问得一愣,心中终是一虚,话里便觉失了底气,「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晋阳定定地瞧着她,「是真的没想到么?」 姜涉摇了摇头,「微臣愚钝……」 「不紧要的,现在想到了就好。」晋阳忽又笑了一下,「其实这个人,我也不是非要不可。既然表兄已下定决心,那杀便杀了罢。」 姜涉心底一震,到底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晋阳倒不在意,说下去道:「说到底,各部族野性难驯,如无兵革之利,终归难以服人。我想要他,也不过想多一个筹码,却算不得多么紧要。所以,表兄倒不必顾及我。」 姜涉沉默许久,不自觉地握指成拳,几番欲言又止。她实是不知,是自己小人之心,还是……她另有所图。 晋阳只是笑笑,「不知表兄想问我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却是将话又扯回先前去了。 第622页 姜涉终是摇了摇头,「既是帮不到公主,那也不必再提了。」 「表兄这话便生分了。」晋阳笑了笑,「表兄照应我多日,又替我留意小可汗消息,如今不过是想问我几句话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呢?何况今日不说,以后……或许真就没有机会了。」 姜涉沉默片刻,到底说道:「倒也没什么,公主方才提起当年迎奉白玉观音一事,还恕微臣冒昧,那年林中相遇,当真是偶然么?」 「是这件事啊……」晋阳双眸放空一瞬,再开口时却是答非所问,「表兄信不信命?」 姜涉微微皱眉,「公主此言何意?」 「不知表兄还记得么?那年在清凉寺中,咱们人人都抽了支签。」晋阳语气里透出一点渺远的怅然来,「三哥说都是信口胡柴,我其实也没放在心上。但许是毕竟刺心,是以也记住了,近来忽又想起,细一琢磨,不想字字句句,竟然一一印证,这才觉得,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姜涉勐然间却想不起那时的签词,只隐约记得她的也不是甚么好话,一时不晓得她的意思,只能道:「天意使然倒也未必,抽籤卜卦总是留着一线,何况月有阴晴圆缺,公主不必太过挂怀。」 晋阳微微点了点头,「那么表兄是不信了。」 其实她不知自己信不信,若说不信,当年曲先生那一卦算来,确是准之又准,后来她多方打探,也没查出其余蛛丝马迹。可若要说信,总还是有那么一分不甘不愿,天命若早註定,又何论事在人为?姜涉最终只道:「却也不是,世上的确颇多机缘巧合,难以分说,但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乃俗子,更不敢多置喙。」 「机缘巧合。」晋阳轻轻地念了一念,顿了顿又道,「其实表兄心里也早有定断了,不是么?」 姜涉道:「谈不上,只是猜测罢了,所以还望公主解惑。」 晋阳瞧了她一眼,把玩腕珠的动作忽地一停,「这样瞧来,表兄是不记得三哥那解词了。」 姜涉的确记不得了,当时她心思既乱,愁绪缠身,哪里顾得上那卜卦求籤呢? 晋阳听她道不记得,也只笑笑,把那解词念上一遍:「行人跘曰气难吞,忽有灾事勿近前。巢破林鸟无所宿,可寻深处稳安身。」 姜涉这才恍然,心道怪不得她提那抽籤,原来当真有一点机缘,「若依此看,到底还是能逢凶化吉,柳暗花明。」 晋阳摇了摇头,笑意中带起一丝讽刺,「三哥那性子,赢不了的。这朝中的天,总是要换的,这一点,表兄心里也很清楚,不是么?」 姜涉没有否认,「微臣只是不知,若真到那一日,该当如何自处。」 晋阳端详她片刻,忽地长长嘆出一口气, 「我想表兄大可放心,当年的事,的确并非巧合,我也是得了皇叔提点。今日瞧来,也许这样,才是最好安排。」 果然当初是有敬王的手笔么?那么他当日言语,当真是话里有话。姜涉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如此谋篇布局,他会是个好皇帝么? 「母后总是提防皇叔,但先帝却同我说过,皇叔为人清透坦荡,从无争储之意。」晋阳沉默片刻,又开口道,「但事到如今,我其实也瞧不透了。人心,总是善变的,不是么?有时身在其位,也是无可奈何。所以问斩一事,还望表兄三思。」 她其实也不是非得知道答案,不过是做个引子,此时听她这般说来,姜涉心中滋味诸般,「多谢公主提点,但……」 晋阳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不要紧的,诚如表兄所言,祸兮福所依,未来如何,倒也说不准的。」 姜涉欲言又止。 「不过有一样东西,却是要完璧归赵的。」晋阳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 「其实早该归还的,只是当时……」话至此处,却没再说下去,只拆出一汪碧色,捧在手中,递奉与她。 姜涉自然认得,那原是一对成双的玉玦,她那一块,至今戴在身上,「这原是舍妹之物,后由家母赠与表妹,哪有归还之理呢?」 「当年接下它,本是要侍奉姨母的,如今却……」晋阳顿了一顿,将那玉玦往前推了一推,「还请表兄代我向姨母请罪。」 姜涉哪里肯接,垂下双眸,「微臣不敢替家母做主,何况纵然不能长侍左右,却也仍是血脉至亲,赠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 晋阳笑笑,「那我可就真的留下了。」 姜涉颔首,「理应如此。」 「那么我就收着了,天色不早,我也不多打扰了。」晋阳看着她笑笑,站起身来,「表兄,多保重。」 第321章 姜涉情知已再无话可说,一路送她出门,目送她车马转过长街,方才迴转身来,便见姜延与姜沅站在一处。 姜延不甚满意地哼了一声,姜沅的目光中却隐隐有些担心。 「没事。」姜涉宽慰她道,「或许是我一直想得太多了,也想得太少了。」 姜沅摇头道:「将军重任在肩,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姜延却不解,「那到底是想得多,还是想得少?」 「也多,也少。」姜涉听他开口说话,到底还是松了口气,「不知阿延何时能将小可汗交与我?」 姜延一愣,立刻摇头,欲盖弥彰道:「我还在找。」 姜涉只是笑笑,也不揭破他,「那便敬候佳音了。」 第623页 姜延哼了一声,但隔天还是着人送来了唿唿尔汗幼子。 两日之后,那年方三四岁的幼童,便在晋阳的鼓励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颤颤巍巍地往阿鲁那身上割下了第一刀。 而后便有刽子手接过,即是一道一道割下去,初时尚有血流寸许,再动刀则无血,唯只落得满头满身大汗,把一双眼死死盯着姜涉,洋溢出滔天恨意。 姜涉哪里还在意,只视若无睹,冷眼瞧着,站到黄昏,等他咽尽最后一口气,听着满街百姓拍手叫好,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痛快么?也不算痛快。千刀万剐,也变不回凉州从前荣光,换不回所有弟兄性命。更不提往日血海深仇,这些年冲突不断。 但终究是了却了一件事。 姜延才肯松口,带她见过姜祁尸骨,待来日择吉下葬。 说是从乱军之中抢出来的头颅,可人都化作白骨,再瞧不出什么。她盯着看了许久,满眼里还是当年他笑的模样,不怒自威的、无可奈何的、跃跃欲试的、装傻耍赖的…… 那么样的一个人,也会化成一堆白骨么?尸骨尚不完全,是她为人子女,失责失职,九泉之下,怎有颜面再见。 可瞧着那冷森森白骨,她才发现她心里面总不愿承认,好像没有亲眼见着他断气,没有亲眼见着他下葬,他就总还是活生生的,在这府上的某个角落,有哪个时刻便会忽然推门进来。 然而风吹起竹影,摇动门窗,每每抬头去看,都只得一捧失望。 日子却还要一样的过。阿鲁那既是已经斩了,京里的回信不多久也来了,仍然是并无片语怪罪,只有大加褒奖。 又道叛贼业已伏诛,愿与小可汗再结约盟,派兵护送他母子返漠北。 晋阳听得消息,表情并无什么变化,嘴里只道甚好,接了旨意,就叫人收整起行李,择个良辰吉日,便要出关。 但自然还是被劝住,一等便也等了月余,等那京里来了钦差,签下约盟,才真正成行。 姜涉一路相送至关口,远看那车队迤逦而去,心知此一去想来再无相见之期,却也盼她能真正得偿所愿,于大兴、于漠北,都有裨益。 相较起来,倒是京中人心变幻,更难以捉摸。此番来的钦差不是旁人,却正是当年迎她入京的王宣华。此日已是尚书,官阶品级当是担得起使命,只是眉眼间倒不似从前常肯含笑,背过人时神情总是沉郁,身形亦消瘦不少。 他也讲起京中之事,讲起姜杜氏一切安康,讲起庄硕如今颇得圣上器重,讲起杜奉还是一如既往秉笔直言,讲起许多官员家长里短,言谈风趣,但是说来说去,却不提起帝位后半点暗藏的风起云涌,也避开了所有会引得她猜疑不快的话题,仿佛京城依然是那个桃红柳绿、和风温软的富贵乡。 可其实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如今帝王龙体欠安,储位空悬,京中定已是一摊乱麻,勾丝剥茧,缠骨缚身,一着不慎,只怕就得血流成河。连凉州城里各地勤王的将领都在观望,徘徊未去,更休说他近水楼台,瞧得定当更是一清二楚。 但他不提,她就也不点破,就等那何定口里的贤君明主,真正能定稳河山,瞧这种种迹象,想必那一天,也不会太久。 等送走晋阳,没几日他也告辞,临行之前欲言又止,回望城门,嘆了口气,又转过头来看她,犹犹豫豫,最后也只憋出一句,「将军好生保重,将来京中再见。」 姜涉就只应下,客客气气地送他走。 等他转身,姜延立刻便冷哼一声,低声道:「哪个还要到京城去?」 说时斜睨着她,神情不善,仿佛听她说个「不」字,立刻就能发作起来。 若有得选,姜涉自然也不愿入京,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终归不是乱臣逆党,岂有久不应召之理。但此时倒也不必同姜延说这些,一时半会儿,北关还离不得她。且若敬王当真英明,亦该有容人雅量。 她就只作未曾听见,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 许是送走了晋阳和王宣华,姜延的心情亦好了许多,倒也没追着再问下去,转头又去同姜沅说话。 姜涉瞧他又恢復了些往日的活气,心里到底还是宽慰。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永王来,那小王爷如今身在京中,为人所叛,还不知是如何的恼恨气怒。 巢破林鸟无所宿,可寻深处稳安身。 那清凉寺的签书,倒也果真有几分古怪,只盼他终能保得性命。 凉州的春夏素来很短,天气渐渐转凉时,京中忽然传来消息,山陵崩。 紧着便是邓衮随殉,从前种种跋扈嚣张之举,一併清算。 姜涉本不觉意外,只是风声传来,仿佛是大殿之中当场被诛,这才叫她为之一怔。那其中的隐情,还是朱英亲自来讲:「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妖孽祸国,接着便是一拥而上,等客卿赶到劝散各位大人,再去看国师,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能叫那帮文官舞拳弄脚相向,可见得是何等痛恨。但当年无一人敢言,等到今日,却也见不得有什么威风。 那帝位却自然非是兄终弟及,而是着落到了敬王身上。 旧历唿啦啦地翻过去,很快新帝登基,改元泰宣,大赦天下,封赏功臣,也未忘了远在凉州的她。一旨诰命,着她袭爵护国公,领幽并凉三州。 第624页 以她之年岁,殊荣似此,自立朝以来,从未有过。她推却再三,也未能如愿,再要推辞,未免作态,于是接下。 但身外浮名,总归与她无干,姜涉也不多在意,只一心一意整治凉州。如今京中亦定,三军将士多思归心切,她也无意强留,细柳、建章二营并收拢来的各州残兵愿走便走,愿留则留。那各州郡勤王的将领大都带兵辞去,只史钦一连收着多封家信,却也不肯回去,凭谁相劝都不管用。 郝大龙倒是欢喜,他虽得了封赏,却也晓得了薛星虎和严询消息,闷闷不乐许久,听说史钦不走,倒把他夸赞一顿,也不知怎地把姜延拖上,非嚷嚷要来个桃园结义。 她眼看着姜延被他带动,渐渐多了欢容,自然也是高兴。又瞧他三个时好时闹,倒仿佛回去从前,那一伙儿也是嬉笑玩闹不止,不禁亦有嘆息。但总归是事情堆杂,顾不得伤春悲秋,日日忙碌,夜里点起药香,倒也渐得安眠。 时间一晃,便是三年。又是一岁将了,依旧例当往京中述职,往常都是副将前去,今年她却想要亲自走一遭。 自新帝登基,岁岁有封赏,时时有慰问,从来没有半点不妥,信重之意,纵是心如铁石,也当有三分感念。 况且她早知人心似海,风翻浪涌,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从来偏袒不得。如今凉州已定,北关安稳,虽那位并不主动召命,可她也心知肚明,该是时候该入京,安定君王之心。 第322章 她思谋既定,便先同姜延讲明利害,而后一本奏章递上去,不多时日,京里便有了回应。 皇恩浩荡,本不欲劳她千里奔波,但念她母子亲恩,连年未见,又且北关安定,居功至伟,便允准所请,召命入京,共度一个团圆佳节。 姜涉听得旨意,全在预料之中,毫不惊诧,但只叩谢恩典。 前来接引的大臣仍是那位老熟人,旁人都是到中年发福,他反而是渐次消瘦,一打照面,不提名姓,竟是险些认不出。但性子却仿佛较从前更爽朗些,也无三年前那般愁容偶现,许是如今新帝临朝,当真政事清平。 若果然如此,姜涉自然也是欢喜,但她也不忙着多问,三年来京中变化她也听了许多,总要亲眼见见,到时才好分断,而其实眼见尚且未必为准,真亦或假,总也得等盖棺定论。 如是也只寻常寒暄,将王宣华接进城里,只道还要稍作准备。其实她早有计较,诸事已尽都安排妥当,如今亦不过再多交代史钦几句。 只是定起随从时,本想叫姜沅留下看顾,却想不到她执意跟着入京,劝过两回无用,那般执着倒叫她恍惚想起多年前,一时也就答应下来。又还多问姜延一句,听他不肯,便也作罢,再带上一早嚷嚷着要去见识造孽京城的郝大龙,就随王宣华启程。 这回不碍着姜杜氏,凡事由她做主,于是客随主便,一应交由王宣华安排,晓行夜宿,都是妥当。 姜涉原并不打算过问,只这夜宿在鹤丘,记得本当再往洛阳,经雁安向东,谁知听王宣华说来,却是要再折往柳州,不再行经洛阳,便不禁晃了一下神,问道是何缘故。 王宣华眼中流过一分迟疑,但到底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国公有所不知,近年来有个魔教崭露头角,便在洛阳栖身,下官只恐惊扰国公,是以才想要避开。」 「魔教?莫非是石头教余孽?」 「那倒不是,若真如此,官府自当助力剷除。却是先前……」王宣华顿了一顿,想起早年间传闻,话锋终究是拐了个弯子,「这魔教倒也不算歪门邪派,只是自它占了洛阳一隅,来来往往的三教九流颇多,人多眼杂,到底不甚周全。」 「既是如此,倒也不必绕路。」姜涉自是晓得出不来第二个石头教,「还是照直走罢,也好早些进京。」 说罢,但觉王宣华望来的那一眼十分微妙,倒不觉生出一点心虚,可他很快就垂下视线,若无其事地答应下来,又再说了些事,便告退出去。 姜涉自然也不多留他,不过看着他慢慢退出,忽然生出一分犹豫,但眼瞧着他轻轻掩上门来,还是作罢。 出尔反尔,倒也不必。 翌日听说要在洛阳安歇,郝大龙顿时精神抖擞,一路上与王宣华说了好一通他当年丰功伟绩,说来讲去,忽然扯起上断头台的事来,忽捂着胸口一顿后怕,道当日真以为要命丧于此。 然后他说起秦採桑,又嘆息起来,「都不知这几年秦先生做什么去了,说扔下我也就扔下。」 王宣华听得耳朵一动,把眼往后一瞟。 姜涉只作瞧不见,却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气。 她当然是晓得的,那名满江湖的秦大侠这几年过得算不上好,起先是给安上勾结石头教余孽的罪名,经九幽一番声讨,却拿不出实在证据,终是在谢家调停下无疾而终。 后来也不知怎地就在洛阳开山立派,偏要号作魔教,却不是打家劫舍为祸一方,而是要给天下恶人一次放下屠刀的机会。 她那时听闻,但觉与晋阳所思所为竟颇有相似之处。只是愿景虽是好的,人心却始终难以善恶定论,莫测之处,平地亦起波澜。 而后果真出了事,有个恶人虚与委蛇,不知以什么法子逃脱她的监视,一夜之间杀尽仇家上下,后来虽在她剑下正法,但也到底枉害了无辜性命。 第625页 那时江湖上又有颇多正道不平,联合着诸多恶人从前仇家前来生事,虽被她一一摆平,但想来终究不算容易,听说连谢家似乎与她走动得都渐渐少了,如今江湖中再提起她来,唤她妖女的声音不知几时多起来,称她大侠的则日渐稀少。 妖么?她犹还记得当年月色之下,少女双眼熠熠发亮,只道要管尽天下不平事,那一腔沸腾热血,直叫她都心嚮往之。原来到今日却成为恶贯满盈之徒的避风港,遭人唾骂,惹人不解,令人痛心。 可她倒没有觉得多么意外,也觉得秦採桑未必有多么在乎,她哪是肯在意旁人眼光的人啊。她想她大抵是不会变的,想必永远是意气风发的红衣剑客,认准了的事就不回头,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是她呀。不论如何,今生有幸相识,便已是一场福气。 这么一想,洛阳城竟也显得可亲起来。 当年在战乱中此城便仍有着活劲人气,一别几年,更是重又焕发生机,街头之熙攘热闹,甚至更甚从前,只是诚如王宣华所言,多了许多江湖异客。 新上任的洛阳知府亲自将他们迎入客驿,问及池百识,道是贪污受赂,任人唯亲,已然革职。 姜涉想起当日那重重好礼,知他并不无辜,不过是当时无暇多顾及,方才只加以训诫,如今严惩也是应当。 但记起他来,难免又要想起秦採桑,于是当天夜里,总是点不起安神香,翻来覆去,就又恍恍惚惚想起那一夜,她的神色那般认真,一字一字地许下承诺,认真得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个梦。 可那怎能不是个梦?若当真不是个梦,却也这么多时日过去,便只能是个玩笑,做不得真,也不该做真。她勐地翻了个身,听得窗外风声簌簌,吹着竹影萧萧,便又扯过被子,闭起眼睛。忽然脚步声轻整地停在门外,却是姜沅的声音:「国公,该起身了。」 姜涉略一怔忪,便就回神,应着一声,和衣起身,抄起枕边的青虹时,只听得环珮清鸣,不禁又一恍惚。 原来,总也没有等到。 第323章 可人间诸事,本也不能强求。清早起来,姜涉便已不再挂念,只顾动身赶路。 洛阳那位新知府还是殷勤,一直要相送到城外。车马都早备好,门帘亦有人打起,她也知晓如今身份,到底是盛情难却,但在上车的剎那,却不禁微微一顿,视线往铺垫了厚毯的长凳下一扫,片刻后才神情如常地安然入坐,由着门帘放下,车马辘辘,一路驶出城去。 直至辞别新知府,将夜时下榻客栈,她才叫过姜沅吩咐几句,等宴饮罢同王宣华分开,始才转去马厩,隐在一侧,使给姜沅手势。 姜沅会意,打发走了马夫,自己亦放重足音转去。 姜涉目送她转过月门,仍是无声等着,又过一阵,方才听得轻轻动静,只看那车中悄无声息地滑出个瘦小的影子,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虽早晓得多半不是故人,她心中还是不由微微一动,「朋友这就急着走么?」 瘦小的影子闻言僵了一僵,旋即头也不回地往前窜去。 可姜沅早折回隐在一旁,将其去路封死。 那影子意欲夺路而出,可手上功夫着实算不上了得,很快被姜沅反剪双手绑到她面前,挣扎倒不再挣扎,仰起头来,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眼。那面容稚气得不像话,最多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原来还真是个孩子。姜涉不觉微微一怔,只将他从头到尾审视,一时没有作声。 也不知是不是感到不安,那孩子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对、对不住,但在下真的不是坏人,只是、只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这话说来却也不像作假,他显然是经了一番磨难,一身短打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脸颊上也有几处擦伤,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 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近于无,也不敢抬头望她。 瞧这孩子一身打扮,又有些武艺,应当是个江湖中人,如此便无非是恩怨仇杀,但姜涉却也不尽信,只不动声色道:「实在没有办法?」 那孩子勐地点了点头,「是,在下、在下实是遇着了难处,此日蒙兄台搭救,来日必结草衔环以报。」 姜涉又瞧了他一眼,看他满面急切,只差要赌咒发誓,却也仍不置可否,「也罢,且随我来。」 姜沅松开手,淡淡然然退开一步。 那孩子揉了揉胳膊,迟疑地跟上她,一直到房间里,局促不安地站着,听她叫坐,也就坐了,等姜沅端来茶水点心,也只道谢,并不去动,眼睛却一直忍不住在瞟。 困在车里至少也有一整日,哪里会不飢不渴,还能如此克制,已称得上是颇有教养,又或许是江湖经验不浅。然他这模样,却实在不似那等心有城府之徒,更像是哪家名门走失的小弟子。姜涉瞧在眼里,便自己摸了一块,咬上一口,方劝他道:「虽不知小友缘何在此,到底来者是客,且用些茶水,也算是一点心意。」 那孩子面色腾地红了,道了声谢,方才抓起来,三口两口吞下一只饼子,犹豫了一下,擦了擦手,又拿过茶杯喝了一口,便把双手背在身后,只拿眼瞧着她,嘴唇翕动半晌,却吐不出什么字来。 姜涉只微微一笑,「吃饱了?」 那孩子点点头,又好像觉得不妥,旋即补充道:「吃、吃饱了。」 第626页 姜涉在心里嘆了口气,「那就好。天色已晚,论理倒该将歇一宿,只是我看小友似有要事在身,便不久留了。」说罢就叫姜沅带路,相送出去。 那孩子想不到她会如此轻轻放过,一时愣怔,站起身来,却不走动,挣扎半天,末了好像下定了决心,忽然高声叫一句恩公,而后纳头就拜,倒把姜涉惊得一震,一面伸手拦住,一面说道不必如此,好容易安抚住了,才听他把来龙去脉从头说来。 原来他名林青乌,乃是太行温氏的外门弟子。此番随师兄们下山歷练,行至洛阳,因一事口角,被魔教追杀,死伤殆尽。独他一个,得师兄掩护,拼死逃生,回去报信。当时实在走投无路,方才藏身于车座之下,寄望出城。所幸遇着贵人,有此一线生机。 魔教追杀,走投无路,听起来倒是煞有介事。诚然,她没错过途经城门时那渐渐急促的唿吸声,曾撩起一线窗帘,便瞧见不远处缀着三两个黑衣人,袖口同领口各绣着一道金边,这她也听人说起过——是魔教教众的标志。 可她说什么也不会信,哪怕林青乌如今就在她眼前,可怜楚楚,受尽磋磨。 「我虽不问江湖事,却也曾听说,魔教虽名为魔教,行的却非邪魔外道之事。那魔教教主秦採桑当年剑斩魔头连云生,后来又行走江湖仗义行侠,死在她手底下的恶霸狂徒不知多少,端的是个光明磊落的侠者。或许这其中有甚么误会?」 「误会?甚么误会?」林青乌满面愤慨,「恩公你有所不知,从前我家庄主也敬她信她,还一力为她在独孤门主面前辩解,可如今你看看,分明是恩将仇报。她、她就是走火入了魔了,我想独孤门主说得一点不错,本来她与连云生就是发了内讧……」 「林小友可有确凿证据?」 林青乌一怔,「大家都这样说……」 姜涉温和地道:「那便是没有证据了?」 林青乌期期艾艾道:「可、可大家都这样说,我看着也像……」 姜涉轻轻摇头,「小友可知三人成虎?若非眼见耳闻,这等中伤之语,还是莫要多说为好。」 「是……」林青乌嗫嚅了一下,「但……就算她没有跟连云生串通一气,她也不是甚么好人,由着魔教壮大,总会伤着越来越多的无辜之人。」 他越说声音越响,仿佛是越来越有底气,「魔教魔教,教众都是些狂徒恶霸,本就是该死的人,非要多此一举,给他们改过自新机会。甚么改过自新?哪里可能呢,恶就是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恩公知道齐怅天么?便是她纵容,方才害了褚家十多条性命。今日纵使不是她主使,也是她手下猖狂,我师兄弟又有何辜,凭什么要遭此横祸?」 他眼光灼灼,声势咄咄,问得姜涉都是一怔。 是啊,他师兄弟又凭什么遭此劫难?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 然则目光在他面上一扫而过,她语气却依然沉静,「你晓得我是谁么?」 林青乌一愣,像料不到她突然抛出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片刻后方才支吾着道:「恩公是……朝中贵人。」 「那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姜涉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你当晓得,侠以武犯禁,朝中瞧不惯江湖风气的,大有人在。」 林青乌往后一缩,「但恩公你不会……」语气里却已带了迟疑,双手撑在凳上,身子将起。 姜涉瞧着他的眼睛,此时方才发觉,这是一双黑亮得有些不寻常的眸子,映着一点茫然又无措的慌乱,仿佛是给迫入困境的小兽,竟叫人颇有些不忍心。她坐正身子,语气便也柔和了些,「听说八大家同气连枝,共襄清平,想必你若要报信,也不用非往太行去罢?」 「是……」林青乌显然还没拐过弯来,眼中仍带着茫然。 姜涉也不紧不慢,「我等此去原要途经株洲,听说那正是丐帮总舵所在之地,小友如若不弃,不妨同行一段。」 「多谢恩公!」林青乌终于明白过来,料不到这峰迴路转,整个人喜不自胜,「多谢恩公!」 姜涉只微微一笑,「小友若要同路,还请先改个口罢,若不然入旁人耳中,倒不好分说,我虚长小友几岁,唤一声阿兄也可。」 「在下岂敢!」林青乌把头摇得拨浪鼓似,「那、那便称公子吧,可以么?」 被他那双眼睛含羞带怯似的一瞧,姜涉只觉像怎么欺负了他一般,一个称唿罢了,倒也无谓再难为人,便点了点头,但叫姜沅且将人安顿好了,归去房里坐在窗边,始才沉敛神情。 第324章 行伍里忽地多了这么一个孩子,倒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事,王尚书惯会做人,半句不曾过问,一应安排妥帖入微。 郝大龙就不一样,当天新奇得跟什么似的,只苦于没地方打探。姜沅不是肯理人的性子,他也莫名惧她,但对于姜涉,却竟有几分拿捏的心得,晓得在这等小事上最好说话,因此当夜下榻驿站后,他便寻了个机会,大着胆子来打探那孩子来歷。 姜涉也想看他反应,便就多少漏了些风出去。 郝大龙果然立刻就怒愤填膺,「瞎了他的狗眼了,秦姑娘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还想要立刻回洛阳去,把那造谣生事的小子交由秦採桑处置。 姜涉给他嚷得有点头疼,叫他收声。 第627页 郝大龙也会察言观色,立刻便老实了,等了片刻,又不大甘心,小心翼翼地道:「国公,你总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吧?」 「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不信。」姜涉视线在方才合起的书册上一扫,语气平淡,毫无起伏。 郝大龙就又急了眼,「你怎么能信哪?」被瞥了一眼,他竭力压低声音,「国公,秦姑娘不是那样的人,旁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吗?」 这话却有些意思了。姜涉未动声色,只端起搁在一旁的茶盏,听他继续说道:「再说咱们前天在城里,不也听那知府说来着?魔教哪里就是魔教了,我看洛阳不是蛮太平的?那八成就是个小骗子,国公这般英明,总不能上当可是?」 说着说着,又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瞪圆了眼,「国公,你该不会是由爱生恨吧?」 噗。 姜涉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有被茶水呛到的一日,咳了一会儿方才平復,瞪着郝大龙,颇是哭笑不得,「这话是从何说起?」 郝大龙也心虚,未能抢上来替她顺背理气,只得缩了缩身子,扭捏道:「就、就那天晚上……」 姜涉微微蹙眉,「哪天晚上?」 郝大龙觑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就秦姑娘走的那天晚上……我是喝了点酒,但我可没醉,眼也没花,我看着秦姑娘进你大帐了。国公,你就跟我说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他凑近了些,「你是不是跟秦姑娘告白啦?」 他提起那天晚上,姜涉就是一阵恍惚,正讶异于秦採桑当真进过她营帐,紧着就被他那句震得耳鸣眼花,险些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下意识地将脸一板,微微冷笑:「你好大的胆子,倒是议论起上官来了。」 郝大龙又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嘟嘟囔囔地为自己辩起白来:「国公你别生气啊,我就那么随便一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姜涉啼笑皆非,哪里由得他就这般一走了之,「站住。」 郝大龙听话地站定,满脸苦相,「属下知错,还请国公责罚。」 姜涉瞧他忽然蔫如霜打的茄子,搁往常本当觉着好笑,今日却有些索然,只在心底嘆了口气,「自去领二十鞭罢,下不为例。」 郝大龙立马答应着,熘出门去。因步子太急,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但却不等她出声,已经麻利地爬起来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姜涉不禁又无声地嘆了口气。他的意思,她如今也拐过弯来了,怎地,倒是她求爱不成,以致不欢而散,至今怀怨在心,乃至要袖手旁观么? 真真是好气又好笑,难为他如何想得出来,倒比话本故事都不遑多让。她目光瞄过书皮上的工整名目,那几册断袖龙阳故事里,竟还夹杂了这么一段……一段,当真是搜幽猎奇,无所不容。她也曾瞧过这段么? 砰砰。 姜涉蓦地回神,沉敛眉目,道声请进,便见门给人轻轻推开一线,紧接着闪进个瘦瘦小小的影子,不是旁人,正是方才郝大龙深恶痛绝的小骗子林青乌。 「公子……」 姜涉淡淡地瞧着他,「怎么,有事?」 林青乌脸腾地就红了,看着她,眨巴了眨巴眼睛,道:「没、没什么事……」 见他如此,姜涉反倒有些纳闷,忽然想到他同郝大龙前后脚进来,或许是听见了甚么,不过她也无意挑明,才待要说三两闲话点拨他去,不想林青乌犹豫着开口道:「公子,我不是有意的,但刚才不小心听见……听见,是真的么?」 姜涉不动声色地瞧着他:「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若是真的……」林青乌仍是涨红着脸,「若是真的,那、那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这就告辞了。」 姜涉扫了他一眼,淡然道:「小友如若心意已定,某也不便强留,这就叫人送小友出去。」 林青乌满面震惊,「公子当真跟那妖女沆瀣一气?」继而又放软了声气,「公子,我不是在怀疑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上当受骗……」 他言行之间再恳切不过,姜涉却禁不住笑了。 林青乌给她笑得一愣,「公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姜涉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小友到底是谁,所为何来。」 林青乌眨眨眼睛,「为什么?」 姜涉倒有些惊讶,她本意亦不过试探一二,并不指望他就此承认,「为什么?」 林青乌眉眼弯起,「大概是因为用不着了罢?」 姜涉心中微微一肃,没想到他竟然猜着了她的意思。 林青乌十分乖巧地道:「公子还未答我的问题。」 姜涉轻轻一嘆,「或许也是没必要罢。」 「原来公子也是个性急的人。」林青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公子放心,我真的没什么恶意呀。」他往前走了几步,走至案边,低头笑盈盈地看着她,「就想同公子借样东西,不日归还。」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便微微地弯起来,极是可怜可爱。只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却真箇是猖狂无比,也不知是甚么来歷,就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莫不还真当她没有脾气么? 「原是我瞧走了眼。」姜涉语气仍然平淡,「不知小友想借什么?」 「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那双眸子又微微弯起来,「在下想借的,便是公子的佩剑青虹。」 第628页 姜涉几乎怒极失笑,也顺着他的视线转头一瞥,只见那剑坠轻轻摇晃,心中不觉一动,「此剑也不过凡铁铸就,并无特殊之处,不知怎会入了小友法眼?」 林青乌嘆了口气,「公子这么说就太……违心了些罢?」 言未尽时,身形骤然一晃,伸手就要取下那剑。 姜涉比他还快,蓦然起身,横掌噼去。 林青乌笑了笑,亦是赤手空拳来挡。 几招往来,姜涉便已然晓得,这小子的拳脚功夫的确没他嘴上的功夫过硬。寻机卖他个破绽,待他伸过手来才将剑柄握住,她已屈起两指打在他右臂上,再借势一拉一拽,带得他足下失稳,便反扭了双手顶在桌上,「以小友之心计,似不当如此?」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林青乌眨了眨眼,虽处下风,却竟仍笑盈盈地不见慌张,侧头瞧着方才争斗时散落于地的本册,忽以一等不知真假的疑惑语气念道,「为探蔷薇颜色媚,赚来试折后庭花?」 第325章 姜涉倒觉得是她自己失了手,虽不晓得这么大点孩子究竟知道多少,却也只能佯作毫不在意,「此剑着实无甚异处,小友还是请回罢。」说罢便松开他去。 林青乌抻了抻皱起的衣衫,从容站定,嘴边依然挂着一缕笑,「公子就这么放我走?」 姜涉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禁再又泛起几丝狐疑,如此处变不惊,这当真是个孩子么?还是像那有缩骨之术的沙破凉,其实早不知混迹江湖几多年岁?「不然则如何?」 「不然……」林青乌眨了眨眼,「将我捉起来严刑逼供?」 姜涉不动声色道:「逼什么呢?」 「什么都行的呀,只要是公子能想到的。」林青乌还像真的认真思考了一番,「比如我的名字,我的身世来歷,还有……我为什么偏要借这把剑。」 姜涉低头瞧着他的眼睛,淡淡道:「若是如此,小友便会说么?」 「大概会吧?」林青乌又弯起眼睛笑了,「我是个很怕疼的人呢。」 姜涉轻轻嘆了口气,「那倒也不必勉强。」 林青乌凝望她的眼睛,片刻后嘆息一声,忽然探过身来。姜涉心中一动,却见他只是弯腰去捡起那散落的书册,一本本摞在一起,规规整整地放回桌上,手指擦过封皮,嘴边带起笑容,「公子真是个妙人。」 姜涉自觉说多说错,索性沉默。 林青乌笑得便更开心些,双手撑在桌边,微微歪着头瞧她,「那公子真没别的想问了么?」 姜涉暗暗嘆了口气,道:「小友再没什么想说了?」 林青乌扑哧一声笑了,「好罢好罢,既是如此,便不打扰公子了。」低眉又甚委屈,「只可怜我鎩羽而归,还不知要受怎样责罚。」 姜涉自不会为他所动,但却也觉着有几分有趣,「那不若不回也罢。」 林青乌双眸一亮,「倒也是个主意。」 姜涉几乎失笑,却也顺着他说道:「是了,小友这般聪慧,留下帮我如何?」 「蒙公子瞧得起,不过还是算啦。」林青乌颇遗憾似的摇了摇头,「我家主子脾气不好,我只怕她没公子这么好说话,不肯好聚好散的。」 「那实是可惜了。」姜涉也学着他轻轻一嘆,「不过小友若有朝一日改了主意,我倒随时欢迎。」 「好呀。」林青乌拍了拍手,兴奋的劲头儿倒真像个六月天会变脸的孩子,「那就一言为定?」 姜涉说出「一言为定」之时几乎有些茫然,也不知是怎么三绕五绕地便至于此,但瞧着那双晶亮的眸子,又似乎顺理成章,回过神来只觉啼笑皆非,「既然如此,若小友不急着走,我倒真有一事请教。」 「公子千万别客气呀,有什么尽管问就是。」林青乌很是配合,「能说的我都会说的。」 姜涉暗自嘆息一声,也不同他客气,「小友既非太行弟子,想来魔教逞凶,也是假的了?」 「那个呀,那个倒是真的。」林青乌的语气轻轻缓缓,「魔教哪里能走正道呢,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没有一点迴避,也没有一点破绽,姜涉竟瞧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若然如此,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既然放下屠刀,那也当是回归本性。」 林青乌拍了拍手,叫个好字,「原来还有此解!」忽又凑近了些,话锋一转,「公子是不是真的中意那位秦教主呀?」 姜涉轻轻摇头,「只是故交罢了。」 林青乌似乎不信,「真的只是故交么?」 姜涉心中微微一动,「小友何出此言?」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林青乌竟也有一套说法,「这人世间,兄弟反目,父子成仇,都不少见,又何况区区一故交呢?而且公子很久都没见过她了罢?如此都还信她不疑,倒像是一叶障目、当局者迷了。」 姜涉不动声色道:「小友小小年纪,倒是见识广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瞧得多了,便多少晓得一点。」林青乌笑了笑,「公子别瞧我年纪小……诶?」他忽然抬起头来,露出懊丧的表情,「我还当真是哪里露了破绽,原来公子是在诈我,究竟是我沉不住气。」 姜涉心道她可半点没瞧出他沉不住气来,「小友过谦了。」 「公子才是不声不响,决胜千里之外。」林青乌嘆了口气,「如此说来,其实公子说放我走,也是想叫人跟着我罢?」 第629页 本是心照不宣之事,他就这般点破了,姜涉也不否认,「或许罢。」 「那倒不必绕圈子啦。」林青乌拍手笑道,「不如直接请君入瓮好了。」 姜涉微微皱起眉来,「不知小友此言何意?」 「其实呢,我家主人最是信不过别人,又没什么耐心的。」林青乌说得很是爽快,「若是没有得着我的消息,必是要亲自走一趟的。那时公子等在一旁,自可相见。」 「倒是个好主意。」姜涉实不知该如何定断,心情复杂地瞧了他一眼,「只是小友这般作为,便不怕陷贵主人于水火么?」 「公子不用担心。」林青乌眨了眨眼,笑得粲然,「我家主人武功倒还不错,总能全身而退的。而且若真是不敌,那也罢了。正好我便能跟着公子啦。」 姜涉倒也不是没见过这般油盐不进的人物,说得再难听一些,堪称厚颜无耻,只是无一个似他这般丁点年纪,便能练得这般铜牙铁齿——倘若真箇只有这么丁点年纪,行了邪路,将来怕还真是个祸害。 她眸光微沉,盯在那张粲然笑面之上。 真是为着青虹而来么?心法惑人,有走火入魔之患,晓得此事的,除过秦採桑,又还有谁?销声匿迹多年的石头教余孽? 林青乌似给她看得有些疑惑,「怎么啦,公子?」 「没什么。」姜涉回过神来,淡淡地道,「就依小友之言罢。」 林青乌便笑得更灿烂些,才想要再说点什么,却给旁人抢了先,「可别胡说八道了!」 声在屋外,砰地推开门来,似阵风忽地卷上前,一把拍在林青乌头上,「小兔崽子,净他……给我惹事。」转过脸来,又是歉然,又是惭愧,「管教无方,叫姜兄见笑了。」 姜涉始先惊诧不已,继而便觉得甚是理所当然。 原是如此呀……不知从哪儿收容来的小孩子,就仿佛几年前那个医术不凡的阿诀一般。她当真是半点没变。 不,还是有些不同的。她瞧着那不速来客,不再着张扬而热烈的红袍,也不再佩那冰雪般凛冽的快剑,换作一把长而微弯的刀,黑衣勾勒得身形更加窈窕,唯独容光仍似桃李灼艷、朝日明耀,逼得人不敢凝视。 姜涉忽然间只觉嗓子眼里漾出几分干渴,稍稍侧过视线,才想起那茶杯早也已滚翻在地,如今都被林青乌齐齐整整地摆在一处。花间事,月下逢,不知怎地这些年里几番相遇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该与不该的、分明越了线却总给有意无意地避让开去,于这时一併聚沙成塔,剎那间灵台透亮,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原来恁时相见早留心。 心乱如麻,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还能再开了口,「原是秦姑娘的……朋友,无怪乎如此敏慧机变。」 「姜兄可别这么说,我都……我晓得她最淘气不过,定是给姜兄添麻烦了,姜兄放心,我这就带走了。」秦採桑却仿佛很是着急,都不曾多望她一眼,说时立刻就转过身去,都不容林青乌说话,便推着人往前走。 姜涉的心微微一沉,自知不当留她,脚下却不知为何踏出一步,「秦姑娘……」 秦採桑顿住脚步,回过头来,「嗯?」 「没什么。」姜涉看着她,「秦姑娘若没什么急事,留下来小酌几杯如何?咱们也……许久未见了。」 秦採桑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好啊。」 第326章 林青乌闻言颇是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秦採桑权当瞧不见,只将人往门外赶,「你先回去吧。」 「为什么?」林青乌不肯动,眨巴着眼睛,颇有些委屈,「我也有些饿了,一起不成么?」 这话里得掺了不少水分,毕竟前不久才将晚饭送去他房里。不过此时姜涉正自觉有些后悔,也不欲揭穿,只道:「那便一起罢。」 秦採桑却是摇头,「不用,她不饿。」 林青乌又瞧了她一眼,嘆了口气,「好嘛,我走就是了。」 姜涉倒挺想他留下来,但林青乌嘴上虽不情愿,走得却很干脆,不等她再劝一劝,已是干脆利落地关门出去。她也只得清清嗓子,「那秦姑娘且等一等,我去叫厨房做两个菜。」 「不用那么麻烦啦。」秦採桑却摇了摇头,「我晓得姜兄用过饭的。我也一点不饿,只是想同姜兄说会儿话。」 姜涉心里一动,是这样么?可方才分明是一刻不愿多待的模样。「那便要些茶点罢,秦姑娘中意就用一些,不中意便罢了。」 秦採桑大抵是也不愿太拂人意,便道:「好呀,那就随便拿一点就好,不用太麻烦的。」 姜涉答应着,吩咐过人回来,就见她很是自然地站在桌边,信手翻着那几册话本,衣袖上卷,隐约露出一串核雕手鍊。姜涉心中不禁一动,却将视线避开去,轻声道:「当日承蒙惠赐,实是获益良多。」 「姜兄喜欢就好,获益倒谈不上,不过能得些意趣也算不枉。」秦採桑转过头来,双眼发亮地望着她,「姜兄都瞧过了么?不知姜兄最中意哪个呢?」 姜涉迎着她视线,背过手去,悄悄攥指成拳,「这几个故事各有千秋,都甚有趣,不过若真要论起来……倒是那本纸上苍生,最叫我觉着特别。」 「是罢?」秦採桑蓦地笑了,双眸益发闪亮,「说起来这位不名居士委实没甚么名气,文辞也算不得华美,可这故事我倒很喜欢。大概就像姜兄说的,是特别罢?一人一剑浪迹江湖,不曾遇着甚么大风大浪,也未有过不死不休的恩怨情仇,但遇上的人碰上的事,在他眼里都挺有趣。」 第630页 「是啊。」姜涉轻轻点头,「遇一中意之所,便停一时自在,不为红尘俗世所扰,不为儿女情长牵绊,如此着笔,委实罕见。」 秦採桑忽地沉默了一下,合上书册,面上好似闪过几分犹豫。 姜涉悉数看在眼里,心中未免七上八下。 秦採桑终于开口道:「的确少见,这也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否则若都是一色的恩怨情仇、爱恨难消,岂非无趣得很?不过……一人行路固然潇洒,但我以为,不名居士也非有意为之,只是顺势而为。若此生不曾因一人动情,那便不必强求,可若真能遇着一人另眼相待,那也是极难得的缘分,亦不必过分推拒,姜兄以为呢?」 「秦姑娘言之有理。」姜涉字斟句酌,小心地道,「只要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两情相悦,自是一桩美谈。」 秦採桑忽地笑了笑,「是呀,只要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姜涉给她看得心头重重一跳,幸而忽听得有人敲门,晓得是茶点到了,忙叫请进,顺势又邀秦採桑入座,「秦姑娘,喝茶。」 秦採桑便不再提那话本故事,抿了一口茶,吃了两块点心,贊了几声好味,忽然又道:「姜兄相信一见倾心么?」 姜涉端茶的手几乎一抖,「戏曲话本里常有这样桥段,或许是有的罢。」 秦採桑却又追问道:「那姜兄是信也不信?」 姜涉不好再含煳过去,只得道:「不太信。」 秦採桑点了点头,「我也不太信。那姜兄相信日久生情么?」 「说不好。」姜涉勉强笑笑,「秦姑娘怎地想起问这个?」 秦採桑直直地盯着她,「姜兄真的不晓得么?」 姜涉冷不丁给她这样一问,心中端地慌乱不已,一时语塞。 秦採桑却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语气轻快无甚异样,「就是方才说起话本,突然有点好奇姜兄的想法罢了。」 姜涉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秦採桑復又问道:「所以姜兄信嘛?我也听过看过一些,父母做主成就姻缘,后来日久生情,倒是也甚美满,可却又不禁好奇,这等情意,真可算得上倾慕么?」 姜涉却也不是不曾想过这些,当日她在京中,亦是看过听过不少,连同徐速在内,那些贵族子弟其实都不甚在意,娶妻娶贤,不过是父母之命,不外乎相敬如宾,至于少年情热,那也算不得甚么,枕边人又何须定是心上人了?连她都不是不曾想过假凤虚凰,掩人口舌耳目,倾慕二字,当时又何曾萦绕心间?「我也不知……或许时日一久,总是会有怜惜。」 秦採桑喃喃重复道:「怜惜……」 姜涉连忙摇头,「也不能说是怜惜,夫妇之间相互扶持,自然情深意重。」 「情深意重……」秦採桑再重复了一遍,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道,「我有个问题,或许冒昧了些。」 姜涉的心又勐地跳了跳,「秦姑娘……」 「嗯?」秦採桑端着茶杯,疑惑地看向她。 姜涉顿了顿,「茶凉了……还是添些热水再饮的好。」 「啊,这个不紧要。」秦採桑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早练得铜肠铁胃。」说着喝下一口,搁了杯子,再度抬眼看她,似是有话要讲。 姜涉只怕她再说出什么叫人招架不住的话来,抢着道:「其实我也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姜兄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呀。」秦採桑眨了眨眼,笑意嫣然,「同我也不需见外的。」 「那我便不揣冒昧了。」姜涉垂下视线,又立刻抬起头来,面色不觉凝肃,「方才林小友提到七剑,秦姑娘当日不告而别,可也与此事有关?朱英曾道,姑娘当日提过一剑酒……」她瞧着秦採桑面上掠过一丝讶然,接着绽出一点笑容,可继而又敛去,竟仿佛流露出失望之意,倒是不由自主地一顿,「我并非妄图揣测姑娘,只是……」 「我晓得。」秦採桑突兀地打断了她,「姜兄其实是想问那心法罢?」 姜涉终究轻轻点头。林青乌一提起七剑,她便几乎立刻想起了当日秦採桑所讲故事,一个能令人功力大进却可能会迷人心智的心法,那时她其实是动摇了的。秦採桑自然不会做下他口中恶事,事实表明她的确也不曾做下,可……可若真有走火入魔那一日呢? 「我虽不晓得那小崽子都胡说了些什么,不过姜兄放心罢,早便无碍了。所谓走火入魔,也终归是心魔作祟,我么,一向问心无愧。」秦採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佩刀,「且世上早就没有七剑了……」 姜涉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那刀柄上所悬的白玉环珮,心也跟着轻轻一晃,道:「姑娘如何竟捨得荡寇?」 「不捨得的呀,不瞒姜兄,至今还时时后悔。」秦採桑嘆了口气,面上大有悔意,「且那小……侯帮主吹得便天花乱坠,可也不知从哪里惹的仇家,偏在铸刀时寻上门来,竟就血溅当场,把我这刀上也染了血锈。我可恨极了,偏他不肯再回炉重造,哼,其实我也放心不下。」 此事姜涉也曾听闻,兼有人传那刀甚是奇特,每染血后,锈迹即隐。她倒也好奇,是不是真。 听她一问,秦採桑便抽出刀来,果然满身斑斑锈迹,「倒是真有那么回事,我也不晓得那小……侯帮主做了什么手脚,不得行,想起来还是想再去揍他一顿。」 第631页 她那恨恼得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是不由得逗乐了姜涉,但在她面前,又不敢笑,只忍着笑意,「既是如此,秦姑娘又缘何……起了这个主意?」 秦採桑先是冷笑一声,再又重重地嘆了口气,「可不是总有人同我过不去么?有个对头甚是难缠,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盯准了七剑这个名头,频频生事。是了,当年洛阳失陷,好像也有他的手笔,可惜我至今没得证据……总之人在暗处,我在明里,不胜其烦,心道不如索性断了他的念想。本来也还是不捨得,恰好侯老……侯帮主又来问我,我想着前辈那句不拘其形但在其心,一时脑热,便把心一横,交由他去了。对啦姜兄,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姜涉正听得心绪起伏,不知那是个怎样的人物,忽然听她要保密,不由一愣,「什么?」 「就是我其实有点后悔这件事……」秦採桑好似有些不好意思,「我只告诉过姜兄一个。」 姜涉又是一愣,对上她的视线,说不清是何情绪,「自当不负姑娘信重之意。」 「倒也不必……」秦採桑见她如此郑重,却也一怔,「算了且不提这个,日后我还得去跟侯帮主算算这笔帐……倒是还未同姜兄告罪。」 她话锋忽然一转,姜涉几乎转不过弯,「这是从何说起?」 「当年我……不告而别。」秦採桑说话时始终瞧着她,「和七剑的确勉强搭点关系,可说到底,还是食言而肥了,前儿姜兄从洛阳过,本来当尽地主之谊,再兼负荆请罪。但我自觉无颜,若非是那小兔崽子闹这一场,只怕也还是不敢再来见姜兄一面。」 她也道是不告而别,姜涉心中不禁微微一动,「秦姑娘言重了,当年姑娘本就是仗义相助,骤逢意外,自当以之为先。倒是我不曾帮得姑娘半点,今番又是奉诏入京,行路匆忙未及拜会,原该惭愧才是。」 「好啦,晓得姜兄不怪我啦。」秦採桑瞥了她一眼,似嗔似喜,「只是姜兄说话也不必总是这样客气。」 「我……」姜涉才想否认,一字未绝,秦採桑就忽地站起身来,「啊,是那傻小子。我且先不见他了,姜兄,来日再见。」 姜涉都不及留别,她已悄然掩门而逝,一愣过后,不禁又是啼笑皆非,正道她还是这般来去匆匆,就听院中脚步声铿锵而至,停在门外,声音闷雷也似,「国公,末将已受军法,特来復命。」 第327章 秦採桑将郝大龙那响遏行云的唿喝抛在身后,踏着月色而行,不过几息之间已离了驿馆,没费多少力气,便在小巷的阴影里寻见正瞧两只蟋蟀打架的林青乌。 听见她来,那孩子头也不抬,只是笑道:「还以为你不会回来的,不是重逢当把盏,陪君醉笑三万场?」 「我也以为你早该回去了。」秦採桑在心底嘆了口气,同她讲起话来,她倒也不会避忌太多。这孩子身上有种超脱年纪的成熟,若不是几年来她也曾长高些许,她都要以为是同王留一样患着怪疾,「又来自作主张,都不怕我生气的?」 「怕的呀。」语气温软又乖巧,「可我更怕你错失良缘,抱憾终身嘛。」 「行啦,少哄人了。」秦採桑虽晓得她多半只是顺口说来,听着却还是不由得笑了笑,「起来了,我有事同你商量。」 「哦。」林青乌乖乖应着,丢了拨弄的草根,拍拍手站起身来,懒洋洋地往墙上一靠,「什么事呀?」 「别随便乱靠,不然回头自个儿洗衣裳。」秦採桑将她扯起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我这段时间先不回去了,家里面还要你多照应。」 林青乌由着她扯动,却还是懒散地歪歪站着,「那我也不回去。」 秦採桑倒是讶异起来,「为什么?人你也见了。」 林青乌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我留下来帮你呀。」 「帮我?」 「是呀。」林青乌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黑而亮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辉,「省得哪天姐姐忽然又不敢了……」 「我几时不敢过?」秦採桑嗤了一声,「我只是没想好罢了。」 林青乌也不同她争辩,「就算如此,可姐姐晓得怎么追人嘛?」 秦採桑瞟了她一眼,不觉笑笑,「我不晓得,你就晓得啦?」 「我晓得呀,我从前看得多了,可不是姐姐那等纸上谈兵。」林青乌的眼睛眨啊眨,「不过……我今儿瞧着他在看讲断袖的话本呢。若他真是个断袖,那该如何是好?」 「那便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了。」秦採桑语气虽淡,心中却莫名地怅然了一下,「没甚法子,只得罢了。」不过,应当不至于此吧? 林青乌却是笑道:「那也未必没得法子。」 秦採桑纳闷道:「嗯?」 「姐姐这便不懂了吧?其实人间情事,也不过一时情热,哪能凭此就白头到老。恩爱夫妻,倒不若相敬如宾,少些计较,才好百年作伴。」声音清稚,语气却老气横秋。 秦採桑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那照你说来,恩爱的倒不如不恩爱了?」 林青乌一本正经道:「正是如此,若是情深意浓,难免期许更多,既要人又要心,得陇望蜀,那些反目的恩爱夫妻,何曾少了?」 「你呀。」秦採桑收敛笑意,瞧着她满脸的无所谓,轻轻嘆了口气,「你可能还是年纪太小,或者……这世上本就有百种千般人,有人从不稀罕这份恩爱,有人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非他不可。」 第632页 林青乌眨了眨眼,「那他是你的非他不可么?」 「是罢。」秦採桑说罢又认真想了想,毕竟从小到大,她也从未有过那日一般的心动,想到与他相伴到老亦决不排斥,反而会有些雀跃,仿佛离他再近些,便能瞧见他更多的好处和趣处。的的确确是想多了解他一些,是他的话,鱼水之欢、含饴之乐也可以尽力去尝试,至少就如今而言,不是别人,只能是他罢了,「现在是。」 林青乌两眼便微微地弯起来,「那我有个法子呀,就算他真是断袖,都不紧要的。」 秦採桑倒不信她真有什么好法子,但还是好奇地问道:「什么法子?」 「我瞧他该是个肯负责的,姐姐又如此出众,长久相处,便是石人也忍不住要动心的。」林青乌笑意盈然,「因此不如就把生米煮成熟饭,那就……」 秦採桑越听越觉荒唐,实在听不下去,伸手在她前额上弹了一下,「小小年纪,竟不学好。」 林青乌委屈兮兮地道:「怎么了嘛?姐姐又不是那等拘泥虚礼的老迂腐,既然钟情,共效于飞,岂非理所当然?」 秦採桑倒是反驳她不得,只她才这般年纪,就把世俗礼义都视若无物,却不知是好是坏,沉默片刻方道:「你也说是共效于飞,那须得两厢情愿,若只我一意孤行,强把生米煮作熟饭,那同强抢民女的恶棍有何区别?」 「好似是没有区别。」林青乌眼珠转了转,「可是管用呀。」语气仍然轻巧,一派天真地望着她,「而且也未必一定要煮成熟饭呀。」 若只是试探,并未弄假成真……秦採桑顺着她的说法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那都是下下策了。收回思绪,便只将脸一板,「行了,总之以后你若瞧上哪个小郎君,不许这般勉强人家。」 林青乌眨了眨眼,「可他若也中意我呢?」 秦採桑又是一梗,「那就更用不着了罢?」 林青乌却道:「未必呀,总有人口是心非的。」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只觉再说下去又是没完没了,「行啦,你到底回不回去?」 林青乌立刻答道:「不回去呀。」 秦採桑再瞧了她一眼。 林青乌不等她再说话,又接着道:「也用不着我的呀,我出门之前,阿诀就说他也要出门,现在都不晓得浪去哪里。而且我已经将扫把星託付给有福客栈了,再没后顾之忧的。」 「阿诀出门了?」秦採桑一怔,倒不是不放心,只是有些惊讶,「我怎么不晓得?」 林青乌哼了一声,「你只顾着教里的事,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秦採桑多少有些心虚,「行吧,你想跟就跟着罢,只是不许随便捉弄人。」 林青乌不平道:「我哪里会捉弄人啦?」 秦採桑忍不住呵了一声,「行了行了,见好就收罢你。」也不等她再胡搅蛮缠,就摆摆手,「我先走了,明天自己跟过来。」 林青乌哦了一声,倒果然不再多说,又蹲回去,拨开那两只斗成一团的蟋蟀。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话,转身再没入夜色里。 她须得自己一个人,再好好想上一想。 不过或许也没必要,毕竟之前她也不是不曾想过,只是到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那还是在洛阳的时候,她在想到底要不要去见姜涉一面。其实她一向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刻,何况护国公要进京述职的事,她一早就晓得了。 刚听到消息时她想,似洛阳这般地方,姜涉总不会过而不入,她便正好趁夜色去敲他的窗,该是久别重逢,这回不比剑,只叙旧。可临了临了,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踌躇了。 她拎着酒在屋顶上坐了半夜,总是下不定决心。月色很好,清明温润,叫人想起那天她冲动之下的告白,一时只觉脸上烧得滚烫,有羞有愧,但更多的却是悔不当初。 实在是太过冲动了,诚然没料到竟会一别经年,乃至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整整三年呀,不是三天,甚至不是三个月。初时她有多么想立刻见到他,而今就有多么不敢去见。对,是不敢。一开始是顾不得,后来等她终于从那堆繁琐事儿中脱身出来,却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怎么想起他了,纵然想起,也不再有那般迫不及待的心情,至于被她错过的生辰,似乎剩下的也只是失信的愧疚。 所以那小崽子说的也不是半点道理也无,又或许是她的情意本就不够浓重,以至于朝暮之间,不曾见异,已然思迁。她以为自己既已心如止水,便不合再引那乍起春风,是以纠结到最后,终于不曾露面。 可偏还捨不得这样一位故友。 且今日又瞧见他,心底那一点点火星好像也还是活泛起来。怎么才叫一见倾心、白首不离?怎么又是日久生情、举案齐眉?诚然不是一定要有良人相伴,她一人独行,也有趣味,也见大千世界万种风情,可她向来对自己诚实,便知终究心存不甘,意有难平。 或许也是太贪得,人世间所有滋味,都日渐希冀一一体会。而且……连她都已经成婚了呀。便再试试看罢,何况她总是觉得,姜涉未必对她无意。总归是能成的,哪怕是得用上那荒唐一计呢。 这要给谁晓得,又当说她是毫无廉耻的妖女了罢?也罢,也罢,人活一世,颜面又不能当饭吃。 第633页 秦採桑自嘲地微微一笑,罢了罢了,且先想想从何着手才是正经。瞧今日光景,姜涉却似有意无意在婉拒了,若再像那日一样直白,只怕得不着满意答覆;但也不能死缠烂打,像纪珧那般不识人言,便毫无意思,不过有些招式,倒还是可以化用。不如明日……且试上一试?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去见一个人。 第328章 驿馆里守备自然算不得松懈,不过在秦採桑眼中便满是破绽。她轻而易举就避过巡夜的兵士,轻轻叩响姜沅的房门。 门开得很快,那一向面无表情的小将军擎着盏灯,淡淡地看向她,「秦姑娘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衣饰仍旧整齐,瞧得出还没有入睡。可她叩门之前,房间偏又笼罩在黑暗里。 秦採桑讲不清心里是个甚么滋味,深吸口气,还是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当年在京里我曾说过,若有朝一日起了心思,必不会藏头露尾,是以今日特来与你说上一声。」 姜沅神情没有半点变化,「此是姑娘私事,与我无关。」 秦採桑瞧了她一会儿,到底欲言又止,「好罢,就是这件事,那我先走了。」 姜沅轻轻颔首,「恕不远送。」 秦採桑不禁又瞧了她一眼,见她仍是面色淡漠,忍不住摇了摇头,才转过身去,忽听姜沅在身后叫道:「秦姑娘。」 「嗯?」 姜沅却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国公……甚是珍重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儿戏。」 「我很认真呀。」秦採桑忍不住哼了一声,「不过珍重二字,又是何以见得?」 姜沅不答,视线越过她,凝着深沉的夜色,嘴角忽地噙起淡淡的一抹笑,「姑娘何尝不是当局者迷?」说罢忽然往后退去一步,又道声恕不远送,便将门砰然合拢,咔哒上锁。 秦採桑眼睁睁瞧着屋里灯光扑灭,真箇抓心挠肺,恨不得揪人出来问个清楚明白。只是踏前一步,攥指成拳,却又蓦地停住——当局者迷。即是姜沅从旁观来,姜涉待她……甚是珍重?举起的手到底还是拍了下去,她小声叫:「你倒是出来说明白呀!」 姜沅没有应声,屋中亦没有半点动静,可显然她不可能如此之快便即入睡。 秦採桑不禁有些生气,「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进去了。」第一切金断玉,要破这小小门锁,自然不在话下。但她抽出刀来,照着门缝稍一比划,终究还是作罢,哼,她从不强人所难。何况也没什么好逼问的,那句话已是尽够。 她转头又往姜涉那院里转了一圈,见灯火早没,才去到林青乌的住处,毫不客气地翻身躺下,直待天色破晓,方才收拾整齐,大大方方地去寻姜涉一同用早饭。 姜涉看见她显然有点讶异,不过也没说什么,只邀她一道入席。 王尚书自要作陪,眼见这夜过去竟又多出一人,且还是可称是个传奇的魔星,心底不知叫了几多苦,嘴上却照旧没有半句异议,单是眼神凝滞了一下,便就神色如常地打起招唿。 秦採桑同他玩笑,他也跟着插科打诨,倒是一派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驿站主官见状自然也不敢多言,忙命人多加碗筷,好生招待。 姜沅亦没什么反应,默不作声地坐在后桌,低头用饭。 秦採桑睨了她一眼,禁不住皱了皱眉,心情有些复杂——似乎既是怒其不争,又幸其不争。不过她也不能当着姜涉的面再问些什么,便只说想到京城探个朋友,既然遇上,不如顺路同行。 姜涉听得心头一颤,面上却只作出欣喜之状,道是幸甚至哉。 秦採桑便又嫣然一笑,再又低头吃得津津有味。 一餐饭倒也不消多少时候,食罢小憩片刻,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地启程。 安排车马的时候王宣华难得地犹豫了一下,转眼看秦採桑已很自然地登上国公的车驾,姜涉亦没说什么,他便也不肯多言,单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了。 姜涉提着七上八下的心,左右四顾,暗自长嘆,却也只得上了车。 国公车驾,自然宽敞,往日还可携婢子四名,如今容纳她二人,更是绰绰有余。可她不知为何,只是觉着侷促。 秦採桑已是规规矩矩地坐好,膝上摊开一本书,笑着抬头看她,「这一路就叨扰姜兄啦。」 姜涉勉力回以一笑,「姑娘言重了,只是姑娘就这么离开洛阳,可还妥当么?」 秦採桑毫不在意地道:「没事呀。近来教里来了个小崽子,行事甚是周全,有他瞧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姜涉只得道:「那便好。」 秦採桑侧头瞧她一眼,「说起来他也可有意思啦,除去那些真是走投无路的恶徒,旁人都对魔教避之唯恐不及,独他一个,竟是主动来投。」 「姑娘不必太在意。」姜涉垂眸,「世人大多只是未曾了解底细罢了,如若与己无关,便更爱当作谈资。」 秦採桑心中一动,忍不住笑了笑,「姜兄放心,我不在意的……我觉着这样反而更好,既能叫寻常人退避,又能引恶徒来投,还能令我瞧清一些虚伪嘴脸,可谓是一举数得。实不相瞒,有时候我真顶顶佩服自己的。」 听她这么说,姜涉也忍不住笑了,「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秦採桑摇头道:「才不是,姜兄是……关心则乱。」 第634页 她会反驳,姜涉倒不以为奇,可她用的这个词却是叫她不知该作何感想,偏还拿那双明耀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来望她,更是叫她手足俱都无措,一时不禁疑心这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话里有话。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秦採桑忽然啊的一声,一拍脑袋道:「这个词好似不大妥当……我不是说你关心我……啊,不对,姜兄的确是在关心我……不过姜兄不会轻易乱的,对不对?」 姜涉暗自长嘆,真箇是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秦採桑倒是若无其事,「瞧我多煳涂,姜兄当然是如此啦,我还是说回刚才那小崽子,他呀,可是有意思极了……」 姜涉听她从那姓商的少年讲起,滔滔不绝地说到魔教中那些各有脾性的恶徒,虽时不时地点头应声,心思却实则早已飘远。 她实在是看不透。 要说秦採桑另有用心,可依她的性子,早就要直白地有一说一,成则成,不成便一拍两散,不至于如此迂迴婉转,别有深意地试探。 就像那天夜里……可是那天夜里,难道真的有过什么吗? 连秦採桑自己都道,她曾不告而别。 其实细想想,她岂非一向是这般脾性,百无禁忌,或许总是她心中有鬼,方才疑心重重。 那天夜里,大概真是个梦罢。 姜涉自嘲一笑,人家当她是至交好友,坦诚相待,偏她却起了那等见不得人的心思…… 「姜兄想什么呢?」 姜涉惊觉回神,才见秦採桑不知几时已不再讲话,凑上前来,双手撑在小几上,抬头瞧她,那姣容玉貌,竟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第329章 姜涉只觉心口怦怦直跳,唯恐被她听出什么端倪,可身子偏却僵硬得半点动弹不得,艰之又艰地从唇舌间挤出几句话来,「我是在想,姑娘方才说的这些人虽各有脾性,但也各有本事,就像当年的阿诀小友一般,想来非是池中之物,便总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可不是么,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秦採桑颇是认同地点了点头,又坐回原处,「但姜兄有一句话却是说错了,其实他们连我在内,大多都是自恃卓尔不群罢了。」 姜涉始才往后挪了挪身子,「姑娘过谦了……」 「没有呀。」秦採桑摇了摇头,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拨弄书页,「在我瞧来,若把世上的人聚起来,大抵都是差不离的。总是有些作为同一些人相似,又有些心思同另一些人无异,所以倒不要把自己看得太特别才好。」 姜涉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虽听到她讲话,可连词成句,一时却没能明白过来。 好在秦採桑似乎也不曾说完,「可当然还是不一样的。」她漂亮的眸子眨了眨,笑了起来,「一个人的心思就千差万别,既然是我瞧见了,我中意了,那便始终是我的,不是旁人的。」 姜涉但觉心跳犹如擂鼓,困惑着不自禁地微微皱起眉,「我不太明白……」 秦採桑也有些困惑,「不好懂么?」随即摇摇头,又笑起来,「算啦,不紧要,反正于我而言,姜兄总是特别的,姜兄晓得这个就好。」 「……多谢姑娘抬爱。」姜涉费许多力气劝说自己,她便是这般性情,不拘俗礼,如此才能勉强笑出来,只当是听着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实是幸甚。」 「那我呢?」秦採桑倒好像上了瘾,「我对姜兄来说,也算是特别的吗?」 姜涉轻轻点头,「……自然。」 秦採桑便又笑了,忽一抱拳,「幸甚至哉。」 姜涉只得也绷着身子还了一礼,瞧她心无旁骛地开怀大笑,心中却只想苦笑。昔日无论是煳涂不察也好,抑或是自欺欺人也罢,终究还可当作笑谈,一笑而过,如今明知她素来不羁,却仍忍不住要多思多想,才知原来当真熬人。似此光景,待要如何挨到京城? 她兀自煎熬,秦採桑却半点不曾知晓,笑得够了,扬起手中书册,问过她可要一起看。 姜涉自是忙不迭回绝,推说也有些公文要看,请她自便。 秦採桑于是笑笑,就说不再打扰她,自个儿专心致志地看起话本来。 姜涉方才略微放松了些,拿过公文本册,虽也晓得差不多工夫便翻去一折,心思却是全不在其中。 她是如何也没有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今地步。 其实昨夜她没能好睡,打发得郝大龙去了,便在回想从前种种,试图理清方才面对秦採桑时那份莫名情绪。那真就是爱慕么?或许未必,不过是近来瞧了那些话本,又常听人见人结了连理,还刚给郝大龙莫名其妙地追问了一回,转头就碰上了正主,因此才心头有所悸动罢? 她怎会中意姑娘家呢?她不可能如此的。这一生早已决意孤身到老,从前为着凉州还不得不寄託与晋阳联姻,如今却再没什么能勉强她的。现今她之所愿,亦不过是寻着个堪后继者,能在她身后守得北关安定,日后再从姜延或姜沅的子嗣中过继一人,养在膝下,不至叫姜氏一门香火断绝,如此他日九泉之下,也总算能同列祖列宗有个交代。 她不会是喜欢她的。所有的反常,大概也只是因着经年未见,她又是那般坦荡不羁,那般……我见犹怜。是了,我见犹怜。爱美之心,人恆有之,心生亲近,亦是理所当然。 第635页 但、但为何只要一想到她,便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忍不住想要靠得近些,再近些?明明晓得不该出声,却又不由自主地便叫她留下了呢?若不是心存慾念,又缘何会渴慕着一亲芳泽?至交知己再如何要好,都不至于、总不至于…… 她手里捻着空白的宣纸,团成一团,揉得极皱,再展开铺平,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气。 是又如何呢?她这一世为人,离经叛道的事虽是做过几件,但又何苦添多这一桩。 她们不一样的,脾气秉性不一,要行的路也从不相同。这辈子她都放不下北关防线,想必她也一样抛不开仗义行侠的夙愿。即使能像当初那般短暂同行一程,最终也要各自归去,既是谁都舍不下,註定不得久长,又何必要徒增烦恼? 且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为这片时欢愉,而失却此生至交,又何曾值得? 不过……其实是不是都不紧要,反正秦採桑已经走了,下次见面又不知得是何年何月。 她躺在床上合起眼睛,说不清心中是庆幸还是失落,抑或两者兼而有之。但辗转半夜,总算是逼着自己慢慢放下,想必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抛却这无谓的念想。哪里想到清早才推开门去,却见她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里,问她可能讨得一餐饭。 岂能忍住不去猜疑?若于你而言,我总是特别的。 姜涉假装换文书,稍稍抬起头来,状若无意地瞧了秦採桑一眼。但见她仍低着头看得认真,嘴角隐约噙着笑意,天姿国色,锋锐逼人。 秦採桑似有所察,忽然抬头望来,双眸一眨,笑意嫣然。 姜涉也回以一笑,顺手合起一字未曾入目的文书,换过下一本,再度垂下视线。 岂能强说无动于衷?分明胸中乱麻一片,颗心狂跳不止。 但没有关系,纵然骗不过自己,总能骗得过旁人。 不过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秦採桑忽然啪嗒合起书来,姜涉毫无防备地给她骇了一跳,抬眼看去,但见她整个人仿佛想到什么,双眸都在闪闪发亮,「早上时候听王大人说,咱们过两天就能到雁安是罢?听说那儿的茶楼里来了位顶顶有名的说书先生,讲起故事来最是波折有趣,到时咱们一起去瞧瞧好不好?」 姜涉哪里敢应承,立时便要回绝,却忽闻得轻叩三声,只道是王宣华叫人来添茶点,叫声进时,便有人拉开门来,却是林青乌端着茶盘蹲坐在门边,笑得眉眼弯弯,「小子青乌,来给姑娘和国公奉茶。」 第330章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真是有劳你了。」 林青乌笑得甚是甜美,「秦姑娘太客气啦。」也不等人应许,便轻巧地弯腰钻进马车,收拢了文书,将茶杯一一地在小案上摆好,「好了,那我就先告退啦。」 秦採桑没有说话,姜涉微微咳嗽一声,「小友也要去京城么?」 林青乌眼睛一转,「去呀。」 姜涉遂招唿道:「那便一起进来坐罢。」 林青乌面上带笑,瞧了秦採桑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不啦,我去陪郝大哥说一会儿话。」 姜涉微微一讶,说起姓郝的,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郝大龙,可却想不到这两人怎能搭到一处。 秦採桑也有些讶异,她更没有姜涉的顾忌,想到便直接问了,「哪个郝大哥?」 林青乌眨了眨眼,「就是郝大龙郝大哥呀,他听人说姑娘来了,可着急想见姑娘一面,不过被我拦下了。我晓得姐姐这里还没他想要的消息,而且他……」忽然扭头看了姜涉一眼,「公子,你为什么要罚他呀?」 姜涉不防她突然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倒是怔了一怔,一时语塞。 秦採桑哼了一声道:「你理得那许多,同你有么子关系?」 「是我失言了,公子别生气。」林青乌颇懊悔,「郝大哥刚刚才同我说了祸从口出,我便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嘴……」 姜涉只觉给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自忖无论是当日亲耳听见也好,或许是从郝大龙那里套出来也罢,她必是晓得了些什么。是什么?是她为着秦採桑才罚了他么?那秦採桑也晓得么,会否心生误会? 「我看你可会管了。」秦採桑摆了摆手,开始赶人,「行啦,要陪人就赶紧去吧。」 「好罢。」林青乌也不争辩,收了茶盘,将退出去时,忽然又道,「对啦,我也很想听故事呢,公子,能带上我一起么?」 姜涉又是微微一愣,「我……」 「不成,那说书先生颇有名气,到时不知有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物过来捧场,你都说管不住自己的嘴,如若祸从口出可如何是好?」秦採桑拒绝得很干脆,前后矛盾却也理直气壮,不容反驳地赶了林青乌出去,转过头来又向她道,「姜兄,不用管她,她便是在闹着玩哪,小孩儿脾气。」 她这般说,倒好像是她已默认要一道听书去了。罢了,到时候再推託也是一样。姜涉沉默片刻,「林小友方才说,姑娘这里还没他想要的消息?这消息可是……」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薛星虎薛大哥。」她敛了笑意,声音亦沉闷许多,「其实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多半不能倖免,可是没有消息,又好像总还能存着那么点念想。」 姜涉默然,当年严询身死,薛星虎却是下落不明,一至于今。访他亲友,早在乱世中飘蓬四散,朝廷虽有抚恤,也只能在他故里立起衣冠冢,遣人时时洒扫。此外,唯有郝大龙这几个昔年袍泽凑起银两,请了个小僧逢年过节与他烧些纸钱,她也曾悄悄随上些许,算是聊表心意。 第636页 她亦不知姜祁余骨如今散落何方,每当念起,有如百齿啮心,恨不得向坟中起出阿鲁那之尸,再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可有一日她不知怎地想起晋阳言语,忽然便恍惚起来——恰是如此深恨,才知人同此心,当年阿鲁那举措,是否也为雪辱其父之耻? 的确是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但所谓天下大同,她不敢冀望,或许只有厉兵秣马,恩威并济,始得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善之善者。 她不知不觉间走了神,连自己都不晓得竟将眉头皱紧,秦採桑却是悉数瞧在眼里,忽然忍不住伸出手去,想为她拂去那些萦怀的愁绪。 姜涉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阻拦,回过神时不由一怔,旋即如触火炭似的撒了开去背在身后。 秦採桑也是有点愣怔,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姜涉不知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多遍,「对不住,我……我非是故意冒犯姑娘。」 秦採桑抬头看了她一眼,「我没有觉得冒犯。」 姜涉一怔,却竟不知该如何接她这话。 「况且也是我不守规矩在先,如果真要论的话,倒是我冒犯姜兄才是罢。」秦採桑的语气平平淡淡,「姜兄觉得受到冒犯了么?」 「没有……」姜涉想起她一向恣意,连男女大防都从不置理,若真要去论,她二人本不该同乘一车……是了,她怎会不置一词,就理所当然地与她同坐了呢? 不及她再深想,秦採桑便又笑笑,「那就没什么了呀。」 姜涉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嗯。」 「其实要论起来,我同他也有一点缘分,当年豫州大旱,有许多人忙着祈雨,他们也在其中,我便撞上过一次。薛大哥,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物。」秦採桑又就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可到最后,既然神佛都不肯垂怜,只好自己做点什么。我那时到洛阳来,见着他们的神气,便晓得自己劝不住他们回头。世道多虞,朝章紊乱,家破人亡,子散妻离,哪还有什么好牵绊?他们不反,也总有别个。」 「直到那时,我才晓得何谓宁做太平犬。」秦採桑轻轻嘆了口气,「姜兄,或许这话不该我说,但天下诚然并非一家之天下,失民心者註定不得长久。」 「姑娘心怀百姓,自是说得此话。如今陛下虽御宇未久,减赋免税,广开言路,却也足见爱民善政之诚心。」姜涉垂眸,「姑娘当可放心。」 「嗯。」秦採桑点了点头,「所以这次我去京城,也是想亲眼瞧一瞧,那个素有美名的王爷,既能取侄子而代之,是不是真算得贤君英主。」 姜涉一震,「秦姑娘……」 秦採桑笑道:「怎么,觉着我不该说这话?」左右瞧了瞧,笑意愈发盎然,「我倒什么都不怕的,甚至有时还会后悔,当年那一剑若真刺下去,会不会反而更好?」 「还请姑娘慎言。」姜涉眸色一敛,「有些事即是心知肚明,也不应宣之于口。」 「可我不这么觉得。」秦採桑目光凛凛地盯着她,「若不曾宣之于口,哪里就晓得一定能心照不宣的?」 第331章 姜涉隐约觉得她话里有什么问题,可此时偏却思考不得,抿了抿唇,硬着头皮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其实……」秦採桑几乎是与她同时开口,两人都是一怔,对视一眼,忽然秦採桑笑了笑,「算啦。」说着抄起话本,「不过到底是一场相识,还是该当去见上一面。」 「是。」姜涉看着她起身,明明该是松一口气,可却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心慌,「郝副尉也一向记挂姑娘。」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这我倒是相信。对了,姜兄莫要忘了,回头一起去听书。」扬了扬手里话本,便一弓身拉门出去。 这一去却就再没有回来,直到午间休整用餐时,姜涉才见她与郝大龙、林青乌坐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甚是热闹,望见她便笑着招了招手,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姜涉就也向她笑了笑,亦是不曾过去。到下午也是一样,她独自一个翻着文书,却忍不住时时搁下抬头张望,不过除去送瓜果糕点的小童,再无一人过来。 接下来两日,秦採桑也都没有自然熟络地与她同食,也不曾上车与她同坐。 姜涉心中多少有些不安,莫非是当日惹得她生气了么?可她待她态度却是一般无二,仍然会笑着同她打招唿,倒看不出什么动怒的迹象。 但她仍然无法释然,她虽是希望二人保持一段距离,但这般若即若离,却竟叫人更难以禁受。只得反覆劝慰自己,这样也好,总归是……总归是没有结果。 连日如此这般,姜涉只道秦採桑该是忘却听书之约。一行人到雁安时刚过晌午,她暗暗地松了口气,又禁不住嘆息一声,哪晓得安顿下来不久,秦採桑便过来寻她。 打开门姜涉便是一愣,眼前人竟没着黑,亦没有佩刀,一身春烟碧萝似的浅翠色裙袍,又挽轻绡团扇,半遮俏面,含羞带怯地低垂眉目。 自相识以来,何曾见她如此装扮?姜涉由不得多瞧几眼,连唿吸都几乎为之凝滞,哪还说得出一句话。 林青乌从秦採桑身后冒出头来,还是笑眯眯地一弯眼,「姐姐说人多眼杂,总还是不要张扬为好。」 第637页 「是……」姜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眼光仍凝在秦採桑身上,却见她仿佛颇是侷促,一直都未抬头。 倒是林青乌眨了眨眼,催促道:「那哥哥也快去换身衣裳吧?」 哥哥……姜涉眸色一沉,终于瞥了她一眼,可眼瞧着她两个,推託的话到底说不出口,只得点头应下,回过身砰地掩上门,始才听得心跳不止,狂若奔雷。她深吸了两口气,方才往行囊里寻出便衣。不知是否私心作祟,也是一件山青色的圆领袍。出来见她两人都不曾佩刃,便将青虹交于姜沅。 王宣华还曾拦了一拦,只说他可以尽数安排妥当,倒不必移步向那人多眼杂之地。 姜涉但道不必,他也就未再深劝,想必是在她母女这里碰过的壁实在不少,一早处之泰然。 可如此便罢,他偏还叫人呈来一把摺扇。 姜涉在他别有深意的眼神里暗自嘆了口气,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是林青乌甚是自然地拿起展开,笑嘻嘻道此扇甚好,衬得公子似个读书人。 她看过又合拢递来,姜涉便顺势接过,问王宣华可要同行,他忙不迭地推拒,遗憾之情溢于言表。她就也没再说什么,到底是半推半就跟着秦採桑同林青乌出了门。 这雁安城其实不大,但却是南北往来、东西贯通的要塞,人流驳杂,络绎不绝。只毕竟是与洛阳的繁华不同,街上客栈甚多,酒楼茶肆并各色铺子便少,来来往往,多是行客。不过或许也因着如此,那茶楼听书生意方才更是红火。三人一去才见,楼上楼下都挤得满满当当,竟无虚席。 姜涉便又生了退意,「若不然,还是请王大人设法……」 林青乌却颇自信道:「没事,我有法子。」 他去了不久,就还真带着小二过来,领着她们一直上了二楼,竟是最好位子,一览无余。小二拿来茶水点心,始才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林青乌伸手便捏来一块,边吃边道:「哥哥都不问我怎么做到的嘛?」 姜涉确有几分好奇,但秦採桑却比她先开口:「总不过是坑蒙拐骗。」 不知为何,她今日话格外少。姜涉忍不住瞧了她一眼,才见她也搁下团扇,正小口抿着茶。杯沿上印出一点红渍,姜涉只看得心头一跳,她竟用了唇脂么? 林青乌扁了扁嘴,「姐姐哪能这么说我噻?」 秦採桑嗤地一笑,「我这不是夸你嘛。瞧,开始了。」 她说得不错,姜涉往前看去,果见那说书先生登上台子,醒目一拍,抑扬顿挫:「上回说到,王老叟夜渡黑沙口,金雀桥遇着个晴天穿蓑戴笠的小后生……」 姜涉不禁一讶,这先生讲的原是连环话本么?那倒也不稀奇,只听起来却是个新鲜故事,如此没头没尾,却怕不甚好听。 林青乌在旁小声道:「没赶上前半场,不过不要紧,他讲的都是近来江湖上的故事,一段一段,都没大差。」 原是如此。姜涉瞥了秦採桑一眼,见她正专注听着,便也凝神静气,听那说书先生娓娓道来。 他诚然是妙语连珠,把那初出茅庐的少年故事讲得活灵活现,赢得满堂喝彩。姜涉始先还心不在焉,后来却也渐渐被引得起了兴致,又是长久不曾这般在外,一时倒觉放松许多,忽然一段讲完,喝彩声雷动。她也跟着鼓掌,亦放下些赏钱,看秦採桑时,也是唇带笑意,眉眼微弯,竟是温婉至极。 她不觉一阵恍惚,这温婉二字,在她心里,原是从不跟秦採桑搭界的,今日这般反常,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单单只是不愿张扬么? 走神片刻,下一折故事便又开场。听至一半,她始才发觉不对。那故事中恶贯满盈的妖女,竟仿佛含沙射影地指向魔教。 姜涉余光看秦採桑似乎有些郁郁,便提议道:「坐了这一阵,倒觉得有些闷了,不如出去透透气。」 秦採桑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有点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欣然应承:「好啊。」 林青乌却道:「我还不想走……」 姜涉倒是不由一怔,转眼但见她正面上含笑地瞧着那说书先生,丝毫不见愠怒,竟是听得津津有味,不觉更是一讶。 秦採桑却像习以为常,「那你自己留神些。」 林青乌满口答应着,眼光也不曾分给她们一丝。 姜涉暗暗称奇,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出得茶楼,秦採桑方道:「她便是如此,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得就是她了。说来也怪,她同阿诀,一个就成日笑嘻嘻,一个就总是不作声,无怪乎人家要说魔教全是些怪胎了。」 姜涉默了一默,实不知该如何劝慰。 此时这般听人议论,才知只言片语似觉太轻。正自思量,忽然有个小子挽着花篮迎面走来,献宝似的凑上前,「公子,买不买花?」 姜涉微微一愣,正待回绝,秦採桑在旁却问:「能编花环么?」 那小子忙不迭点头,「会的会的。」 秦採桑便掏出荷包,「编来瞧瞧,好与不好,这花我都要了。」 「哎!」那小子喜出望外地应了声,从篮子里挑出几枝开得正灿的花朵儿,果然很快编好,双手递上。 秦採桑拿过来瞧了瞧,点了点头,「不错。」 姜涉在旁瞧着,委实有些讶异,相识多年,倒不晓得她还有这等小女儿心思。 第638页 尚不及反应的工夫,秦採桑已付了钱,转手就将那花环套在她头上,歪着头端详片刻,不觉嘆道:「姜兄若是女儿家,可不是要迷煞了人去。」 姜涉一惊,连忙抬手欲要摘下。 秦採桑倒也不拦着,自然而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戴在自己头上,「好看吗?」 她才是人比花娇,顾盼生辉,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那卖花的小子得了钱,嘴更是甜,一叠声地夸赞道:「好看好看,哥哥好看,姐姐更好看,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 「是嘛?」秦採桑偏过头来,「你觉得呢,如令哥哥?」 第332章 姜涉心勐地一颤。 她模样本是生得妩媚、娇艷而英气,神情间洋溢着一种逼人的锋锐,可今日也不知谁来点笔,一旦简薄了那俊秀浓眉,收敛了笔挺鼻骨,却竟显得十分柔和清素,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只眼光那般灵动,又如何是寻常深闺小女儿能比。 这世上千人万面,都比不得她一分一厘。 她攥紧了摺扇,勉强地挤出个笑容,「好看。」说罢便撇过头去,装作四下打量,「秦姑娘,时候好像也不早了……」 秦採桑却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就此罢休,「那如令哥哥是喜欢我今天的样子,还是更喜欢以前的?」 姜涉心里乱作一团,不及想也不敢想她问这话的意思,只管把眼光漫无目的地抛洒,「姑娘从来都是很好看的……」 秦採桑立刻就道:「那姜……哥哥怎么不多看看我?」 那卖花小子见状吐了吐舌头,早悄悄地熘开去。可街上人往人来,却也时不时有谁投来好奇又疑惑的一瞥。 姜涉只觉整个人仿佛坠在沸水锅里,又烫又疼,又痒又麻,艰难地吸了口气,「秦姑娘……」 秦採桑凑近了些,「怎么,这么难回答嘛?」 姜涉由不得屏住唿吸,身子往后倾了倾,「不是……」 秦採桑忽然笑起来,「那就算啦,不逗姜兄了。」 姜涉仍只是侷促,「我……」 秦採桑像是也瞧出她为难,解释道:「对不住呀,只是往日里同他们胡闹惯了。姜兄是不晓得,那一张张嘴讲起胡话来,真箇是脸也不红心也不跳。」 姜涉勉强笑了一笑,「是么……」 「是呀,不过不说这个啦。」秦採桑摇摇头,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这里的街市倒同别处不大一样,难得来一趟,我还想多瞧瞧,姜兄可以跟我一起么?」 姜涉抬头瞧了瞧天色,「只怕耽搁了宵禁。」 秦採桑眨眨眼,「姜兄还会担心这个么?」 姜涉不由沉默,正在腹里揣度回绝的说辞,不防秦採桑太自然地伸过手来,隔着衣袖拉住她,「走嘛。」 她整个人便又僵了僵,看看她腕上时隐时现的核雕手串,忽然间把心一横,索性豁了出去,沉默地跟上她的步子。 再热闹街市,也不过是一家家铺面。其实摆起的诸般货品,都大同小异。但秦採桑倒很感兴趣,拉着她一家家地看过去。 那店铺里的伙计都甚是能言会道,热诚得叫人不忍心不掏出银子。姜涉听着他们一口一个「相公」「娘子」,恭维般配的话听得多了,竟也恍惚间生出错觉来——仿佛她们二人还真是一对寻常夫妇,情深意笃,闲来把臂同游,共置家用。 可她这一世都不该有这样的指望。她极苦涩地在心底笑了笑,只跟在秦採桑身后,趁她不经意时长长久久地注视她,若她不来相问,便就不发一言。也未察觉夜色是几时悄然而至,等到发现时,街上已是人烟稀少,店家都各自匆忙收摊,秦採桑仍然拉着她,往去的方向却同驿馆所在截然相反。她才想提醒,又觉她似乎并非迷失,而是毫不犹豫地三折两拐行进一条小巷。 姜涉眉峰微微一挑,终于按捺不住,「秦姑娘,这条路……」 「叫我阿娴,好不好?」秦採桑忽然打断她,顿住脚步,凑近前来,声音压得极轻极低,「之后再同姜兄解释。」 姜涉稍一退步,几乎就抵在墙上,全然不敢动弹,「秦姑娘……」 秦採桑眨了眨眼,「嗯?」 「……阿娴。」姜涉硬着头皮,竟鬼使神差地应了她。 秦採桑不禁笑了笑,声音提高些许,「没事的,如令哥哥,你别着急,这条路我从前走过的,咱们不会误了宵禁的。」 姜涉心道天色渐冥,若还这般到处走动,显然是来不及。可瞧她似另有意图,便就没说什么,只应着她的意思,在巷陌里来迴转了许久。 夜色越来越深,秦採桑的神色也越来越急,忽然停住脚步,焦急地转向她,「怎么办,如令哥哥,我好像找不着那条路了……都是我不好,若是咱们早些、早些回去就好了。」 姜涉虽晓得她是在作伪,可她语气那般焦急又那般自责,便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软,「没关系的……总归是在附近了。」 「可、可……」秦採桑摇了摇头,「要是被人发现,那可怎么是好?」 姜涉轻轻嘆息,「没……」 「小娘子若是担心,不如某来助你一臂之力罢。」巷尾忽然冒出个人影来,声音里带着笑意,转息之间竟到眼前,原是个着紧身黑衣的蒙面人,眸光上上下下地扫量着秦採桑,发出几声邪笑。 第639页 姜涉但觉刺耳,不由看了秦採桑一眼,这便是她的意图所在么? 「小兔崽子眼还挺尖的,竟真没认错人。」秦採桑微微点了点头,却是一改方才的柔弱之态,冷笑一声,「不知阁下待要如何相助?」 那蒙面人笑意一滞,也觉出不对,脚下一滑,当时退开数步,一转身时却又不禁一顿。 「往哪里走嘛?」却是林青乌负着手,笑盈盈地拦住他去路。 蒙面人也不答话,双手一扬,飞出一片寒星。 林青乌躲也不躲,只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拢,眼看他奔到眼前,忽地将腿一伸。 蒙面人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哪晓得将身一跃,竟闪将不过,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被林青乌一脚踩在背上,顿时发出一声痛唿,「你、你们是甚么人?」 「这不重要呀,重要的是,拿下自诩江北第一的採花大盗,是好一份功劳呢。」林青乌笑眯眯地弯下腰去,撕开他的面罩,「秦姐姐,你说是不是?」 蒙面人勐地一抖,骇然地扭过头来,「秦……秦……」 「轻功倒过得去,身手便不甚了了,早知不必浪费这许多功夫。」秦採桑嗤地一笑,「阿……青乌,送去见官罢。」 林青乌耸了耸肩,「好罢。」 「别!别!」蒙面人连忙大叫起来,「秦姑娘,秦大侠,我知错了,我愿改悔!」 林青乌笑道:「姐姐,他说他愿意改悔呢。」 「也行,人贵有向善之心。」秦採桑微微点头,「既是如此,便留观后效罢。」 「好哟。」林青乌便将手一翻,变出一枚丸药,送到他嘴边,「喏。」 蒙面人眼神一变,但形势不由人,也只得硬着头皮服下。 林青乌方才抬起脚,悠悠闲闲地立在一旁,「阁下应当晓得规矩罢?」 蒙面人爬起身来,点头若捣蒜,「晓得,晓得。」 「那就太好了。」林青乌拍拍手,甚是高兴,「那便静候佳音了。」 「是……是……」蒙面人连连应声,偷眼瞧了瞧秦採桑,「尊驾若没旁的吩咐,小的这就退下了。」 秦採桑懒得言语,只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林青乌遂就懒洋洋地挥挥手,「去罢。」 蒙面人又打了个躬,便忙不迭地一熘烟蹿进夜色里去了。 林青乌眨了眨眼,「那我就也走啦,我落下好长一段呢,得去找说书的先生聊一聊。」 秦採桑点点头,「嗯,别欺负人。」 「哪里会呢。」林青乌摆摆手,「哥哥姐姐,再见啦。」 秦採桑忍不住笑了笑,「这小兔崽子。」转头又看向姜涉,「那姜兄,咱们也回去吧?王大人只怕要着急坏了。」 姜涉一直沉默,闻言如梦方醒地点点头,「嗯。」转身便往来时方向走。 秦採桑忽然拉住她,定定地看向她,「姜兄就没旁的要问我么?」 姜涉偏开视线,「秦姑娘心怀大义,以身犯险……」 「姜兄。」秦採桑打断她,「我不相信。」 姜涉一颗心不住地狂跳,「我不明白……」 「我不相信。」秦採桑倒不理她在说什么,只执着地看着她,一味重复,「我不相信……你一点都瞧不出来。」 姜涉勉强笑笑,「姑娘这是怎么了?」 秦採桑沉默了一会儿,「姜兄,你看着我,好不好?」 姜涉只是低着头,「秦姑娘,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 秦採桑打断她,「你是不是不敢?」 姜涉但觉一颗心怦怦直跳,那好与不好的想法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秦姑娘……」 秦採桑忽然嘆了口气,「我也想慢慢来,可我实在做不到。」她又轻轻一笑,颇有点自嘲的意味,「姜如令,你瞧着我呀,我没有不辞而别。」 姜涉勐地倒吸一口气,她自是晓得她这话的意思,可却宁愿自己不曾听懂。 「所以……你的答案呢?」 姜涉别过头去,不敢瞧她的眼睛,「对不住。」 「哦。」秦採桑沉默半晌,忽然又笑了笑,「没关系呀。那咱们……还是朋友罢?」 「自然是。」姜涉仍然垂着视线,「除非姑娘见弃。」 「怎么会。」秦採桑的声音里仍依稀带着笑意,语气轻松得好像无事发生,「那,我就先走了?」 姜涉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她问不出她要走去何方,却晓得这一回……再与从前不同。但她总会想通的,她是那样豁达的性情,不是么? 可此刻静谧夜里,她听着她转过身去,晓得天地间又只得她一个,还是不自觉地握紧扇柄,任其嵌进手心,嘴角却慢慢要勾起笑容来——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 没有做错的。如此才是理所应当。 第333章 她是不是……还是做错了? 秦採桑隐在一旁,看着姜涉没过多久就转身走开,仿佛根本不曾受着半点困扰,心中便不禁再度浮出这般疑惑来。 是不是他当真对她没半点意思?若然如此,是不是她操之过急了?她心里有太多话急欲找个人一吐为快,可偏偏林青乌不知去了哪里,她往街上寻了一圈也没寻着人,最后只从酒楼里提熘出几坛尝着清甜的果酒,就在她房里边饮边等,直是饮得都有些昏昏沉沉,才终于等到她推门进来。 第640页 她于黑暗里瞧着那人影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声音压得很低也格外谨慎,「姐姐?」 「是我……别掌灯。」秦採桑瞥着她手心里有火花一闪,忙不迭阻止,「没什么事的话,跟我出去走走?」 林青乌也不多问,只乖巧地哦了一声,就跟着她悄悄出门,在夜色里寻着个平坦屋顶坐下。 这时节虽余热未消,夜风却已带上些许凉意。秦採桑将发上花环取下,瞧那娇艷欲滴的花朵如今已发蔫发皱,不觉嘆了一声,「说是长占四时春,到底也开谢有时。」 林青乌点头笑道:「是呀,所以才要劝君多採撷,莫待无花空折枝嘛。」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两首诗混着讲,但这也并不紧要。摇摇头,又闷声喝了一大口酒,方才再道:「我告诉他了。」 林青乌眨巴了眨巴眼睛,「告诉他了?」 「对。」秦採桑点头,「我说我没有不辞而别。」 林青乌道:「然后?」 她语气实在是平淡之极,竟无一点意外,秦採桑不知怎地忽生些许恼怒,不觉瞪了她一眼,「没有然后了。」 林青乌点点头,语气仍是没有半点波澜,「哦,那不如一别两宽……」 秦採桑脱口而出,「不行。」 「咦?」林青乌捏着一枚花瓣,含笑歪着头瞧她,「可姐姐从前不是常说,若非两厢情愿,绝不死缠烂打?」 「可我觉得他也喜欢我。」秦採桑自己早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只觉不得其解,「不说从前,就说今天,我便不信他一点都不在意。」 「是归是了,他瞧姐姐的眼神,的确是极心动的。」林青乌倒也不否认,「可我听说,男人总是热衷耳目欢愉,一见钟情也不过见色起意,也许只是慾念,算不得喜欢。」 「知好色则慕少艾,不过是人之常情。」秦採桑对此倒不以为意,并非是她自负,实是多年来亦曾得人称赞,晓得自己至少是中上之姿。况且一副皮囊乃是父母生就,好看便是好看,却也毋须讳言,只是……她沉吟片刻,又不禁摇了摇头,「可我觉得姜兄不是那样的人,从前……罢了,但就算如此,也说明他至少该是喜欢我的。」 「若是如此。」林青乌一手揉着那花瓣,一手托着腮瞧她,「那他又为什么会拒绝呢?」 这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秦採桑忍不住哼了一声,「我要是想得通就好了。」 林青乌笑了笑,忽然拍了拍手,坐正了身子,「对啦,也可能是因为太喜欢姐姐呢?」 「什么意思?」 「因为太喜欢,所以才捨不得委屈姐姐呀。」林青乌倒是分析得有板有眼,「总是要三媒六聘,三书六礼,方显珍重。」 「可我都说得那般明白,他还要回绝,未免也太拘泥罢?」秦採桑将信将疑道,「姜兄会是那样的人么?」 林青乌耸了耸肩,「那我就不晓得了,我也没有认识他多久。」 秦採桑再想了想,坚决地摇摇头道:「他不会的。他若是这样的人,我也就不会中意他了。」 「话虽如此,」林青乌若无若无地轻嗤一声,「毕竟不是人人都似姐姐这般坦荡,全无顾忌的。何况他还不是寻常人物,人家可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公,功勋等身,荣耀满怀,这等人物的婚姻大事,当真由得自己做主么?」 「有什么由不得的,手握兵权还得要瞧人脸色,我看那大将军不如不做。」秦採桑又饮了口酒,「再说了,我也不是寻常人物。」 「姐姐当然不是啦,旁人同姐姐一比,都是些凡夫俗子。」林青乌说着也拎过一坛酒来,扯了塞封,正要往嘴边送,便就被秦採桑夺去。 她将脸一板,「小孩子家家的,莫要淘气。」 林青乌也不恼,只是笑,「小孩子家家的,好像也不该听这些男欢女爱罢?」 「那不一样。」秦採桑摇了摇头,「你呀,也只这副身子骨算是个娃娃。」她挨到现在,实是有些醉了,伸出手轻轻点着她的额头,「心有余而力不足。」 林青乌任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自己前额,语气沉静,嘴角却勾着一丝笑意,「那姐姐呢?明知不可而为之?」 秦採桑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扑哧一笑,「小兔崽子,倒是伶牙俐齿。」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拎着酒罈,放眼瞧那天边似有似无的下弦月,「不过没甚么可不可的,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得不到。」 林青乌瞧着她的背影,「可是姐姐不是说过,不会像纪寨主一样不知好歹,神憎鬼厌么?」 「那怎么能一样?」秦採桑轻哼一声,「我不知与他说过多少遍,我对他毫无意思,偏他只当耳旁风。可姜兄不一样,他从未说过不中意我,就是今天,是了,就是今天,他也只说了对不住。对不住,什么对不住?我从前问过他什么?对不住什么?」她想着想着,眼睛忽然亮起来,整个人也忍不住霍地跳起来,「不如我现在去问个明白。」 林青乌瞧着她飘出去几步,方才悠悠然开口:「姐姐就这么去问么?」 秦採桑回过头来,语气多少有些不善,「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林青乌仍是那副乖乖巧巧的模样,「只是都这么晚了,想必人都已经睡熟了罢?扰人清梦可甚是讨厌。」 第641页 「我……算了。」秦採桑到底还是又坐下来,「那就明天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林青乌便又笑了笑,随手撇开给她揉作一团的花瓣,「其实,我觉得姐姐最好还是不要问。」 连着被她否定两次,又逢酒意上涌,秦採桑不禁颇有些不开心,「为什么?」 「姐姐心里最晓得不过,就算今日他是另有苦衷,口非心是。」林青乌声音又轻又软,「可若是赶明他真的直说不中意,姐姐又该怎么办?」 「那就……」秦採桑顿了顿,却终究说不出一拍两散。原来她毕竟还是不甘心的,原来纪珧也是有些缘故的,原来……算了。「那你说,该怎么办?」 林青乌脸上带起温温柔柔的笑意,「我呢,还是原先那句话,姐姐若是想同他在一起呢,不如就将生米煮成熟饭,简单又有用。」 秦採桑忍无可忍,「我都说……」 林青乌却径直打断她,「姐姐,你连这么一天都忍不住,真的有耐心同他细水长流么?」 秦採桑给她问得哑口无言,沉默许久,勐地又灌下几口酒,方才咬牙发狠道:「总之,只要不是他不中意我,我便不信,能有什么能拦得住我们在一块。」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林青乌轻轻笑了一声,「姐姐好大的决心。」 秦採桑瞪她一眼,道:「你也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 「好罢。」林青乌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笑弯着一双眼,「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哼,你便瞧好吧。」秦採桑最受不得人激,尤其是此时喝多了酒,更是满腔意气,唯剩着一丝理智,扯着她没有立刻冲到姜涉面前将人摇起,而只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走,回去。」 第334章 姜涉没想到这么快又会见到秦採桑,在她想来,昨夜一别后,总也得有三年五载,才能放下芥蒂,和好如初。更有甚者,或许这一世都再无往来。 为此她一度也懊悔交加,翻来覆去地回想她当时的神情语气可有什么不妥,只怕她当真永不再来。 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天亮之后,竟能见她没事人似的,领着林青乌一道来与她共用早饭。言谈举止之间毫无破绽,直叫她怀疑起昨天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 可她无法回绝,只能也装作无事发生,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或许她不过只是一时冲动,情思未浓,是以才能如此轻易便拿起放下罢?想来也是,相识多年,如真有意,一早说清道明,哪里便会突然一往情深了? 不紧要,她也可以放下。 只是话虽如此,人常在眼前,却还是叫她心神难定。关切有时,说笑有时,拉着她听曲看戏亦是有时,还拿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道是与她赏玩。同行积攒了一路的公文,到夜里方能一一处置。 这夜也是一样,她眸光往桌头装饰精美的小盒上一瞥,不觉嘆了口气。那里头装着当地最有名的颜料,早间秦採桑拉着她在街市上闲转许久,还特意请人画起一张像,如今才在装裱。 为什么呢?说是朋友,又有过近的嫌疑。 姜涉不愿再想,努力定定心神,再专注于手中文书,那知屋外忽然有了动静,不是过路风声,是拳脚过招带起的响动。 她神色不禁一沉,驿馆守备森严,内院更添多卫兵,却又是谁能闯进此处?起身推开门去,便见朱英同卢机正围住一人缠斗,定睛一瞧,不觉讶异,「侯帮主?」 「咦?」穿皮袄的小老头闻声也抬头望来,「这不是、这不是……同小秦丫头在一块那小郎君嘛?」 姜涉但觉哭笑不得,示意朱英二人停手,便看他大大咧咧走上前来,把那菸斗别在腰上,「怎么样,小郎君可也改变主意啦?」 她给他问住,待见他眼光不住往青虹上扫,方才省过味来,不觉更是哭笑不得,微微摇头道:「多谢侯帮主好意,在下只心领了。」 侯重一嘆了口气,「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 姜涉轻轻摇头,「不知侯帮主如何到此?」 侯重一笑嘻嘻地道:「我呀,我来找小秦丫头。」说着左顾右盼,「怎么不见她人?」 姜涉垂眸道:「秦姑娘有些事情,不知几时回来,侯帮主不如且稍坐片刻?」 「好啊。」侯重一倒也不客气,笑盈盈地应了,跟着就要往厅里熘。 「倒也不必。」却是秦採桑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姜涉循声望去,便见她挟着一块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板站在门口,想必便是那装裱好的画像了。 想起那画上形容,姜涉不知怎地只觉两颊一热,忙别开头去,就听她道:「说罢,找我什么事?」 侯重一两手一摊,笑道:「啊呀,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尽尽地主之谊。」 秦採桑哼了一声,显然不信,「都是老交情了,谁不知道谁啊。侯帮主有话还请直说,旁的我也无福消受。」 侯重一呵呵一笑,看了姜涉一眼。 姜涉会意,才要迴避,秦採桑便道:「姜兄不是外人。」 侯重一就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 秦採桑把脸一沉,「侯帮主。」 侯重一倒是从善如流,「小老儿今天来,原是想跟姑娘讨个人。」 秦採桑没有作声,只是瞧着他。 第642页 侯重一见她不接茬,嘆了口气,便又接着道:「就是前儿那採花大盗,叫什么叶不沾的,姑娘见过的罢?不瞒姑娘,小老儿有个不成器的小弟子,在他手里吃过亏。嗐,一尸两命哪。」 秦採桑沉默片刻,「侯帮主当晓得的,他不会好过。」 「知道,知道。」侯重一向她走近了两步,「只是他小夫妻两个本来情深意笃,可如今生死两隔,也着实难过,总想着亲手报仇,才能稍解郁闷。」 秦採桑摇了摇头,「还请他节哀顺变。」 侯重一唉唉两声,「便不能通融通融?」 秦採桑毫无通融之意,「侯帮主若只为此事而来,那便请回吧。」 「别急,别急啊。他小夫妻俩也实在可怜,若不能手刃仇人,只怕这一生也不得心安。」侯重一跟着她走,见她始终无动于衷,仿佛急了,「小秦丫头,小秦丫头!说句不该说的,割肉饲鹰,其实于事无益。」 秦採桑轻轻一哼,「我早就说过,我不怕麻烦。」 姜涉眼瞧着侯重一仿佛一愣,倒是站定脚步,半晌后嘆了口气,「好罢,好罢。既是如此,来肖宅喝杯薄酒,总是使得吧?」 「愧不敢当。」秦採桑摇摇头,「恕不远送。」 侯重一苦笑一声,「好罢,好罢。」回头又瞧了姜涉一眼,「小郎君若是改了主意,可一定要来找我。」 秦採桑抢着道:「算了罢,侯帮主。有我这珠玉当前,只怕搁谁都要望而却步。」 侯重一一愣,旋即摇着头嘆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一熘儿摇摇晃晃地出了院门。 秦採桑方才走到她面前,将那画举给她瞧,「姜兄,裱好了,你留一幅,好不好?」她有点邀功似的,同方才那个一点情面不讲的少女竟是判若两人。 姜涉不觉有些发怔,都道魔教魔教,原来她也真有那般冷漠的一面么? 秦採桑见她目光失焦,微微嘆了口气,自将那画像搁进屋里,回过头见姜涉也跟进来,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道:「姜兄也觉得不该么?」 「不,没有。」姜涉连忙摇头,「姑娘自然有姑娘的道理,若非言出必践,又将何以服众?」 秦採桑微微一愣,旋即笑了,「原来是这样呀。」 姜涉倒是不明白了,不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姜兄可能不记得了。」秦採桑仍然轻轻笑着,「就那次,我请小竹林的商枝先生帮忙,他跟我说,我跟姜兄一样通情达理,难怪相交莫逆。那时我还不明白,我只道我哪里便通情达理啦?可他又不肯多说了。今天我才想明白,原来是从不肯轻易对旁人下定断。」 听她这样一说,姜涉倒也隐隐记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也颇是讶异。 秦採桑又道:「虽然我与姜兄还不太一样,我没姜兄那般有分寸,可我也不愿意去勉强人。」 姜涉心中一动,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秦採桑冲着她笑了笑,「姜兄放心罢,他没可能再去祸害旁人。我再不会看走眼了。吃一堑长一智,再一再二,总不好再三的可是?」 姜涉也不知自己是放下心来,还是心有不甘,「嗯,姑娘做事,自有分寸。」 「那也未必,人总是会变的。」秦採桑忽然又来了这么一句,「有些时候,或许不该太懂分寸。」 姜涉听得心头一跳,且装作满脸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秦採桑仍只是笑了笑,「姜兄真的不明白么?」她声音稍稍低沉些许,「姜兄总该晓得,我以前……同江眉妩很要好的。但有一天我发现她骗了我,我晓得,她该是有自己的苦衷。可那时我同自己赌气,也同她赌气,也不愿去也怕会打扰她。我以为总有一天,她还会来同我解释。但……原来有些人错过了,便就相会无期。」 「我的确不愿意勉强别人,可我也真的很捨不得。」 「所以姜兄,咱们谈谈罢。」 「你那日说的对不住,到底是什么对不住?」 第335章 什么对不住?以她之冰雪聪明,又哪里会真不晓得,可偏偏还要来问上一问,这便是所谓不捨得么?知其不可而为之,或许这便是二人最不同之处了。然则姜涉眼瞧着她那等低落模样,心里却也甚不是滋味,只是明晓得不会有结局,又何必、何必许她希冀? 她轻轻摇头,「对不住,当不得姑娘厚爱。」 「这有甚么对不住的。」秦採桑笑了笑,「男欢女爱,本当你情我愿,若姜兄果然不中意我,强求也没甚意思。」 果然如此豁达么?还当真是她的性子。姜涉讲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只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秦採桑道:「那姜兄真是不中意我了?」 姜涉又低低嗯了一声,「我心中待姑娘实是仰慕敬重,但却……却并无儿女私情。」 「我说过啦,姜兄不用为此抱歉。」秦採桑摆摆手,忽然凑近了些,「那姜兄中意什么样子的女儿家呀?」 姜涉心神一凛,往后退了半步,「秦姑娘便很好……无须为任何人作出改变。」 「可是姜兄不喜欢呀。」秦採桑却步步紧逼,「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也会想要姜兄喜欢我,若是心甘情愿作出的改变,又有何不可?」 姜涉只觉自己几乎给她的眼神看得融化,「秦姑娘实在不必如此……」 第643页 「可是我愿意呀。」秦採桑轻声打断她,「我很想能同姜兄在一起,做些我很喜欢做的事,也做些我过去没做过的事,或者就什么都不做,好像也觉得很安心。其实我也不晓得,这算不算男女之间的情意,阿乐说是,那就是吧。」 「或许……」她声音迟疑,脸上也带着些许困惑,「姜兄懂什么叫喜欢么?」 姜涉瞧着她那因些许茫然而显得天真又无辜的表情,突然间很想笑一笑,原来她可以这么轻松容易说喜欢,是不曾晓得这二字伴随着何等沉重难熬的感受吗? 「姑娘也看过许多话本,所谓喜欢,或许是……」姜涉一顿,「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秦採桑喃喃,忽然又直勾勾地看向她,「也许我待姜兄之心,此日尚不抵海深,可天长日久……」 「秦姑娘。」姜涉忍不住摇了摇头,「我从来都很……敬慕姑娘的人品气度,也从来都视姑娘作此生至交,但我从来不曾想过梁孟之好……」 秦採桑忽然满是希望地道:「那从现在开始想,不可以吗?」 在她那里,一切似乎都不是问题,姜涉竟也忽然生出些许动摇,但旋即便勒令作止,「对不住,秦姑娘。其实我……我已经心有所属。」 秦採桑终于一愣,眼中神华敛去,片刻后方才又道:「是谁?晋阳公主么?」 姜涉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她的话……」秦採桑喃喃自语着,「那是察可布?」 姜涉微微一怔,不禁看了她一眼。 秦採桑立刻就发觉了,「怎么?奇怪我怎么会晓得她?」 「的确是想不到姑娘竟同她相识。」姜涉点了点头,「其实我与她也只有过几面之缘。」 「我也没见过她几次,但她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秦採桑不知为何忽然觉着有些高兴,「可惜她已经成亲啦。」 姜涉不禁又是一愣,「不知对方是什么人?」 秦採桑哼了一声,「是个口是心非的大傻子。」 姜涉不觉一惊,一时哪里接得了话,只听秦採桑又絮絮叨叨把察可布那段姻缘讲来,想起当年她语出惊人,才觉出物是人非,不由嘆道:「想不到她离了中原,最后却还是寻了中原的夫郎。」 秦採桑接口道:「是呀,世事多变,所以说不准,明天姜兄便忽然发现你也喜欢我了呢?」 姜涉拉回思绪,勉强笑了笑。 秦採桑却没有笑,忽又旧话重提:「姜兄还没答我,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 姜涉情知今日若不给她个满意答覆,只怕躲不过去,狠了狠心,一咬牙道:「其实,我并不中意姑娘家。」 「啊……」秦採桑盯着她看,「原来真是这样吗?」 姜涉虽觉她神情有些古怪,但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是……其实年少时我也曾仰慕一人,但其人如明月在天,委实不敢奢求。时至今日,更不復再作他念。」 「可是……」秦採桑迟疑片刻,「也许姜兄同他说明白呢?」 姜涉嘆息,「他已娶妻生子。」 「既然如此,那也真的……真是不能强求。」秦採桑沉默了些时,「但……既然如此,这么些年,姜兄便不曾想过新的开始?也许……」 「秦姑娘。」姜涉忙忙打断她,「实是已铭心刻骨,再难……另觅他人,对不住。」 「都说了,不用觉着对不住。总之,说开了就好了。既然……既然不成,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咱们就……还是朋友嘛。」秦採桑冲着她笑了笑,「我自己能想通的,就是需要一段时间。没事,姜兄,你不用放在心上,等到了京城,我再来找你喝酒。」 「好,我等着姑娘。」姜涉只想苦笑,分外艰难地应了一声,看着她起身离去,但觉心头仿佛沉甸甸地压着些什么,可又狠不下心将她叫住。休说她是女儿身,纵然不是,两人之间,也隔着千丘万壑,莫贪一日欢愉,葬送一世知己,值不得的。 秦採桑此番一去,却果真连着几日没有出现,连林青乌都不见踪迹,郝大龙小心翼翼来同她打探过两回,都被她推挡回去。 一日两日,五日七日,不闻不见她音容笑貌,便好似慢慢放下了,不再有那般抓心挠肝的惦念,夜里也渐渐能睡得稍长些,姜涉便愈发笃定,终有一日,能消解透彻这份见不得人的心意。 但秦採桑终于没给她这样机会,眼瞅着就将进京的关口,她毫无徵兆地拎着几坛酒敲响了她的房门,极其自然地倒满两杯,递到她面前,「姜兄,我想通了。干了这杯酒,以后那些事,咱们再也不提。」 姜涉心中半是苦涩半是释然,接了她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才倒过杯口比给她看,便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身子一歪,竟是往后倒去。剎那间她心里讶异得闪过万千思绪,最终却都不由自主地归于一寂。 秦採桑自然没容她跌倒在地,只是将人抱上床后,仍不禁挣扎犹豫了半天,又开了一坛酒勐地灌了几口,方才试探着伸出手去,颤巍巍地,一颗一颗解去她衣上盘扣,一件一件剥开那锦绣衣裳。 然后,便一下子愣住。 第336章 姜涉只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许多人来来回回,令她忽悲忽喜,直到睁开眼睛,望着那头顶那花样纷繁的床幔,心中仍有余悸。不防忽有一人面容闪过,声音清冽如泉水又温热似暖阳,「你醒啦?先喝口水罢。」 第644页 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她霍然坐起,几乎要撞洒了那杯水,低头一望,才发觉情况竟似是更糟。原本扣的严实紧密的衣襟如今却解去头两枚扣子,更遑论胸口不再有的束缚。昨夜……昨夜……她惶然地想了又想,一杯便饮醉了的酒,其中定然是做了什么手脚。她全然不敢再抬起眼睛,心中乱得一塌煳涂。 秦採桑却已经又把水递到她面前,「姜兄,先喝点水吧。」 姜涉瞧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接过杯子,却只握在手里,但看秦採桑忽然想到什么,自顾自笑了笑,「啊不对,不该这么叫了。那该怎么称唿你才好?姜……姑娘。」 果然是晓得了。一旦尘埃落定了这个事实,姜涉反而慢慢平静下来,无论如何,她总是信得过她的,何况……或许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她总该彻底死心了罢?「只怕隔墙有耳,还请姑娘照常罢。」 「那怎么成?」秦採桑立刻摇了摇头,「先前是我不晓得,如今晓得了,我却叫不出口。对啦,我听察可布叫你阿灵,那可是你原本的名字么?」 她一点都不见惆怅,反倒是兴致勃勃,看在姜涉眼里,竟不知心头是何等滋味,「也不算,之前在外行走,我曾化名杜龄,杜是家母的姓,龄……是年龄的龄。」 「年龄的龄?」秦採桑不知为何却不太信,思忖片刻,忽然一念灵通,「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其实是水令泠罢?」 姜涉心中一凛,看了她一眼,终是默然失语。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秦採桑瞧她神情变化,也晓得自己怕是说错了话,只恨总是管不住那一张嘴,「你若不想说就罢了,我还照原来那样叫就是了。」 「没有……秦姑娘说的没错,是水令泠。」姜涉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太久都没人提过,我倒也不太习惯了。」 「真的是这样,我也是。以前的名字,竟觉得陌生极了。」秦採桑说着很是自然地坐到床边,又将杯子递过来,眼底倒是透着些心虚,「再喝一点吧?」 姜涉确是觉着嘴里发干,心里晓得怕是昨夜那酒里有什么问题,但想了一想,而今一切早戳破开去,总不至于再有什么算计,终于是喝下几口,依旧把杯子攥在手里,只不知为何仍觉渴得厉害,心里却禁不住想着另一桩事——从前的名字,便是那日的阿娴么? 她慢慢道:「昨天晚上,是我酒量不济,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这一句点的秦採桑脸立时便红了,「姜……你莫取笑我了,我也晓得我做的不大对,可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才……好罢,我不给自己开脱,错了就是错了,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该来勉强你,但反正我做都做了,是打是骂,我都认。」 她理直气壮得近乎无赖,倒叫姜涉一时半会儿竟无话可说。此刻她大概也想清楚了,原是想灌倒了她,将生米做成熟饭么?初初想来甚是荒唐,再一细想却还真是她的作风,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原是早该与姑娘分说明白……」 「这话就不至于。」秦採桑摆了摆手,「这原本是你的私事,瞒着我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就现在来看,也许你一早告诉我会更好些。」 姜涉心绪难免有些许不宁,只轻轻点了点头,「是当如此,本不合耽误姑娘……」 秦採桑却是板起一张脸来,「你又说这样的话了,是只耽误我一个吗?」 姜涉茫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我不太明白……」 秦採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哎呀了一声,「先前是先前,可是现在你总该承认了,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便像耳边忽然给谁扔来一枚炸雷,炸得她双耳都嗡嗡作响,姜涉只道自己是药力未消,可看她神色又分明认真端正,禁不住要疑心起自己来,她是真的已勘破真相了么?「秦姑娘,我是……我是女子。」 「我晓得呀。」秦採桑倒是疑惑又惊讶地瞥了她一眼,「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若为比翼连枝,那便是磨镜之好嘛。你不晓得么?其实也不稀奇的。前有楚服阿娇,后有则天婉儿,那如意楼的曲六么,不也是恋慕女子嘛?你真不晓得?」 她岂会不晓得?不过是震惊之极乃至一时失语。 原来在她眼里,竟连这也算不得什么吗?她怎么……怎么会有人忽然发现爱慕之人同为女子,竟连半分讶异都无便要再同她缔秦晋之好?这岂非是太儿戏了么? 姜涉只觉得心绪纷乱如麻,但能将一双眼半是震诧半是复杂地望着她,却哪里说得出半个字来。 秦採桑也定定地望着她,始先也是满眼疑惑,而后好似是骤然想到什么,勐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先前不肯应承我,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么?」 见她久久不答,但只神情变得几变,不由更是心烦意乱,几回探过手来,好似忍不住想扳住她肩膀晃上一晃,不过终于还是作罢,只是哼得一哼,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姜涉动了动唇,最后却仍只是静静看着她。 秦採桑不觉疑惑起来,「人傻啦?不会罢,没说有这药性啊?」说着更凑近了些,皱着眉将她上下打量,「阿泠?阿泠?」 她离她那么近,唿吸都快要彼此交融,自她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清甜香味,钻得姜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喉咙,等她回过神来,已是按耐不住地往前倾过身去,眼里只望得到那鲜妍润泽的红唇,临到跟前,却又迟疑了一下,压抑得声音都泛起低沉的沙哑,「可以么?」 第645页 秦採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喉咙里溢出一个轻微上扬的音来。 姜涉再也忍将不住,凑上前去,轻轻地在她唇上印了一下。 秦採桑眼睛勐地睁大,砰地一下就从床上跳起,一连退出好几步去,低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神情之间写满不敢置信,还杂着一些她瞧不懂的情绪。是觉得冒犯?是厌恶?还是…… 姜涉一颗心直往下沉,晓得自己究竟是做了件无可挽回的错事和蠢事,「对不住……」 说着但见秦採桑摇了摇头,她便不敢再说什么,只瞧着她抿了抿嘴,抄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咚咚喝了几口,勐地又拍回桌上。 她也只觉得嗓子里愈发的干痒,整个人却不敢动上一动,任凭秦採桑直勾勾地将她盯着,眉头越蹙越紧,更叫她越发没底。 再三犹豫,还是艰难地要开口,解释上那么苍白的几句,「秦……」 字音未落,就给覆上来的柔软唇瓣堵住。 姜涉但觉心头轰然一响,始先还努力想要想上一想,后来脑中早就一片空白,只凭本能同她唇舌纠缠。 等到终于分开之际,早已喘不过气。心中却还隐隐觉得捨不得,仍把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就仿佛、仿佛这样还不够,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近,就那么紧紧地盯着她,满心里不知有几许渴望,才晓得那话本戏文里的拆吃入腹四字是何等传神。 秦採桑也急急地喘着气,两颊早已绯红,眸中神采却是奕奕飞扬,「那你、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第337章 姜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否认么?那方才种种又算什么?承认么?却又分明一步错步步错。 于是只得沉默。 沉默里却又忍不住反覆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直叫她浑身滚沸,更是半个字都难以启齿。 秦採桑似乎有些不耐烦,又似乎有些委屈,追问道:「是不是呀? 姜涉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迎上她的视线,动了动唇,却到底不晓得自己当说什么,幸是忽然闻见有人敲门,她如蒙大赦般连忙应声,便听是姜沅在外道:「国公,可要将早膳送来房中?」 想必是瞧她起来的晚,这才过来寻她。 姜涉连忙清了清嗓子,「不必了,我这就出去。」 姜沅应声是。 秦採桑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双手仍然撑在床上,保持着将她半圈在怀里的姿势,眼神却有些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涉无可奈何,又不敢伸手推她,只得轻声试探着叫道:「秦姑娘?」 秦採桑又瞧了她一眼,方才直起身来,「我来帮你。」 她瞧的是她的束胸。姜涉顿时又觉脸上一热,「不用。」几乎是逃也似地下了床,但觉她视线一直追随,却又不好同她说出那「非礼勿视」来,衣裳自然是换不得了,只得避在房间一角,飞快地整理妥当。 秦採桑也不坚持,就坐在床边看着她,忽然笃定地道:「你喜欢我。」 姜涉系衣扣的手不觉颤了一颤,答又答不得,只能装作没有听见。 秦採桑站起来走近几步,语气仍然笃定,「不承认也不要紧,我心里晓得就好了。」 她说着倾过身来,姜涉不动声色地往外一避,秦採桑见状忽然扑哧笑了,「从前倒没发现,原来阿泠这般害羞的?」 唿气若兰,清甜逼人。姜涉身子僵了僵,当真是禁受不住,只怕自己下一刻又要俯身亲她,忙忙地转身推门便走。 秦採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不由笑着跟上去。 姜沅在门外,看见两人一先一后出来,神情倒是如常,只一併引到大厅里去。王宣华同那地方官长早已相待多时,都是官场里沉浮多年的人精,更是眼观鼻鼻关心不肯多言。 然姜涉这一餐仍可谓是食不知味,倒是秦採桑格外泰然自若,动身时又很自然地与她同乘一车,拦都不及。 她此日才知晓何谓如坐针毡,实在给她看得受不住,又是晓得总得要谈上一谈,便把心一横将牙一咬,犹豫几番方才起了个头,「秦姑娘……」 「叫我阿娴。」秦採桑眨巴着眼睛,「桑桑也行。」 姜涉哪里叫得出口,光是听她一会儿一个阿泠已经令她头脑昏沉,「方才……总是我一时煳涂……」 秦採桑面上瞧不出有甚么情绪,「一时煳涂?」 姜涉咬着牙点了点头,「也不知为何,竟鬼迷心窍了一般,定是昨天喝得多了……总之冒犯姑娘,罪该万死。」 「那有甚么,值得上万死?」秦採桑仍然紧紧盯着她,「何况一人一回,也扯平了。」 「……」总是说服她不得。姜涉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心中有千头万绪,却竟想不出一计来解目前困局。 秦採桑忽然嘆了口气,「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喜欢我,我也中意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承认?若是有什么顾虑,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么?」 「……秦姑娘,阴阳相合,才是人世至理。」这话姜涉说来也自觉心虚,然此时毕竟已是无话可说,「我对姑娘,实是、实是……」 「怎么?自己也编不下去啦?」秦採桑哼了一声,「先前骗我是断袖的时候,也不见你讲这些道理。」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她往前凑了凑,「如果不是,我宁愿你不讲。」 第646页 姜涉避不开她的视线,深深吸了口气,「秦姑娘,可否给我一点时间?」 秦採桑又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好呀,只要你不要再骗我。」 姜涉摇了摇头,「姑娘放心,我虽不是君子,却也言出必践。」 「是嘛?我看你倒像柳下惠呢。」秦採桑忽然轻轻嗤了一声,眉眼间却带起一点笑意,显得她愈发妩媚。 姜涉只装作听不见,秦採桑倒也没再说什么,将要起身,忽又坐了回去,姜涉正诧异,便听她道:「我还想再亲你一下。」 她由来是直白坦荡得叫人招架不住,想起早间缠绵,姜涉只觉整张脸都发起烫来,几乎忍不住要舔舔嘴唇,好生艰难才能忍住,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躲。 两人相隔至近,那点细微的神态变化自然是逃不开秦採桑的视线,不禁惹得她又扑哧一声笑了,好像在同她讲话又好像自言自语,「原来闺房之中真有奇趣。」 说罢倒终于是下了车,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禁不住还要哼上一支小曲儿,转头看见林青乌正骑在马上,跟着几个校官晃晃悠悠地边走边说说笑笑。她年纪分明幼稚,照理说入不着这些久经阵仗的战将的眼,可也不知为何,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讨人欢喜。 秦採桑暗自纳着闷,便见她忽然注意到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很快就打马过来,翻身下马,与她同行,「这么高兴,看来是得偿所愿啦?」 「是啊。」秦採桑也不讳言,「而且不晓得为什么,我好像更喜欢她了。」 林青乌又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倒是没说话。 「不过……」想起她那一点避让之意,秦採桑还是不禁嘆了口气。她当然晓得自己不该逼迫于她,从昨夜发觉真相之后她也想了许多,能是怎样的因由才令她如此?又有多少人知晓此事?如若暴露出去,更不知得是怎样的一场风雨。这些年她得是如何提心弔胆,如履薄冰,也难怪总是若即若离,温和淡漠。 可她喜欢她。她再笃定不过。那落在唇上的轻轻一吻总作不得假,要是不逼她,怎么能有今日?既然她不肯往前一步,便由她来就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怎么啦?」 秦採桑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不明白,她明明也喜欢我的,怎么就是不肯承认。」 林青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算啦,没关系,来日方长。」秦採桑心知急不得,倒也不必多说,只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上回那採花贼怎么样了?」 林青乌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道:「能怎么样?」 秦採桑嘆了口气,「侯老头儿可不讲道义,你多上点心,差不多就送回洛阳去罢。」 「我可不管。」林青乌摇摇头,「我要跟着你去京城。」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 林青乌笑眯眯地也看着她,「姐姐总不能过河拆桥呀。」 她倒不直接拿她最终仍是强煮来说事,可话里话外便分明含着揶揄,秦採桑干咳一声,「随你的便罢。」 林青乌仍只是笑眯眯的,「多谢姐姐。」忽然一抬头瞧前头有一骑奔来,不觉笑意更深。 秦採桑也瞧了一眼,倒是皱了皱眉,「你别欺负人。」 「别冤枉我呀。」林青乌委委屈屈地道。 「是就最好了。」秦採桑也没多说什么,就看那人越来越近,且到眼前。 郝大龙隔老远便兴沖沖地招着手,只没敢高声,赶到近前才看清是她,「秦姑娘怎么在这儿啊?」 秦採桑觉得好笑,「那我该在哪儿?」 郝大龙指了指前头的车架,小声道:「那不是国公……」 「出来透透风。」他小声也像是在同人打架,吵吵得她有些头疼,算着时间也差不离,便就干脆转身,「我先回去了。」 「这就走了?」郝大龙惊讶地叫了一声,等她回头来看,又立刻摆了摆手,「啊,没事,走罢走罢。」 第338章 秦採桑掀帘进去的时候,发现姜涉倚着车壁合起双目,也不知是睡熟了去,又或是在想事情。可她并未刻意掩着动静,行到身边也不见她察觉,才晓得竟是真的睡着。 这人在梦里才肯双眉紧皱,显出那么一丝半点的愁容,却不知是因着什么。是因着她么?究竟是何等样的苦衷,竟逼得她隐忍至此? 她轻手轻脚地在旁坐下,静静瞧了她一会儿,不知怎地忽然有点气馁,若是——若是她依然不肯,依然要口是心非,她真的要逼她到底么?或许不该那么着急罢,天长日久,慢慢来也是成的。她又看了一阵,忍不住伸出手去,本欲拂去她那点愁意,忽然念起不妥,要收手时,不想早便惊动了她。 秦採桑倒也不还手,由着姜涉抓着手腕一拉一拽,轻声道:「阿泠,是我。」 姜涉瞧见是她,慌忙收手,「抱歉。」 「没关系呀,倒是我扰人清梦,才是讨厌。」秦採桑只是笑笑,「阿泠——是了,你若不喜欢我唤你阿泠,我便不再这样叫了。」 姜涉沉默着瞧了她一会儿,终于微微摇了摇头,「以后没有旁人时,姑娘便这样叫我罢。」 秦採桑眼睛顿时一亮,「阿泠的意思是……」她待要说完,却又不禁一停,也不知为什么,便是忽然间很想听她亲口说出那句话来。 第647页 姜涉哪里会不晓得她的心思,不觉在心底轻轻苦笑,面上倒是一早平静如常,「既蒙姑娘青睐,岂有不应之理?只是高堂尚在,婚姻之事,总归不能擅自做主,还得禀过她老人家,那时才好三书六聘,来迎姑娘过门。」 她这一世也不曾想去争什么,偏遇着她非要强求这一段缘分,若到这般境地还要放手,那也未免真是懦弱。 是以便赌一回又何妨?最多不过是再失去一次。 秦採桑还真想不到她就说到婚姻上去,一时倒不禁愣怔,但只呆呆望着她,却讲不出话来。 姜涉见她如此,却也瞭然,知她从前怕是并未想过要缔这两姓之好,「姑娘莫非不愿?」 秦採桑犹未全然回神,「不是,只是太突然了,一时间竟觉着跟做梦似的。」 姜涉只低头笑笑,「那姑娘便是愿意了?」 秦採桑眨了眨眼,「还叫我姑娘?」 姜涉微微一愣,随即不禁轻轻一笑,「阿娴这是应承了?」 秦採桑张口要答,不知为何却又顿了顿,自个儿也不禁疑惑起来——她一直以来所求的不就是这个么?怎么事到临头倒还迟疑了?难道……难道她倒不想同她长相厮守么?也不是,她当然是中意她的,当然是想着能一生一世,只是、只是现在便谈婚姻,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姜涉见她久不作答,心里也知究竟,「是我太着急了,阿娴不必现在答覆。」 听她这么说,秦採桑倒有些急了,生怕今天若没有个说法,来日她再要反悔,「我自然是愿意的!」 姜涉便笑了笑,「阿娴可要想好了,一旦应了,可就不能反悔了。」 秦採桑原本心中慌乱,此时倒是不由得笑了,「怎么这会儿,好像阿泠比我还着急了?」 姜涉给她瞧得脸上微微一热,「不是阿娴说的么,不如怜取眼前人。」 秦採桑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说过这话,「好嘛,那阿泠也不许反悔的,咱们击掌为誓。」 瞧着她伸出手来,姜涉忽然忍不住笑了笑,倒是叫秦採桑一愣,「你笑什么?」 姜涉只笑不语,摇了摇头,也伸出手来,与她轻轻一击,「既然阿娴愿意,那等回京之后……」 秦採桑哼了一声,「你先说你笑什么。」 姜涉仍然只是笑,笑得她几乎都有些恼了,正想着怎么治她一治,却不想她笑着笑着忽然喟嘆一声,倒听得她有些怅然,登时把那恼意尽都去了,「怎么啦?」 姜涉抬眼瞧着她,「没甚么,我只是……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秦採桑微微一愣,「你……你的意思是,已经中意我很久了?」 姜涉没有答,只是稍稍低下头去,「等回到京里,我便会去与家母言明。」 秦採桑晓得她怕是还有些羞馁,没再追着问,不过听她说起家人,倒是生出些许担忧,她隐约记得,那是位瞧上去不太好相处的夫人,「令堂……令堂肯答应么?」 姜涉轻轻摇头,「没关系的,她不晓得。」 她不晓得。这四个字里暗含的意味听得秦採桑心头一震,怎么会连至亲至近者如此,都不晓得? 姜涉望着她震诧的神色,却是轻轻一笑,「这些事,说来话长,我往后再说给你听,好不好?」 「嗯。」秦採桑点了点头,压下心里的疑虑,只不过听她提及家人,自己不觉也触动衷肠,「那等阿泠有时间,也随我去见见家父家母如何?」 姜涉微微一愣,这许多年从没听人讲起她的来歷,久而久之,都几乎以为她是天生地养,此时听她提及,倒觉心口一热,「那自然是应该的。」 「那就好啦。」秦採桑却嘆了口气,「我出来时同他们大吵了一架,又这许多年不曾回去,独自一个,还真有些不敢回去。」 姜涉沉默片刻,「既然如此,理当先去拜见伯父伯母……」 秦採桑摇摇头,打断她道:「不用,太远啦,再说我也不想再同他吵,何况阿泠的身份,也有点麻烦。」 「那怎么成?」姜涉自然是不肯应的,却也不禁更好奇她是来歷,「若伯父伯母是隐世高人,不喜扰攘,便只我一个作陪,也使得的。」 隐世高人?秦採桑几乎失笑,刚要回绝,转念一想倒也合适,「是啦,倒是可以悄悄地去。」婚姻大事,皇帝总得放人的吧?只不知她着嫁袍,该是什么模样。 她忽然就走了神,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瞧,瞧得姜涉心中七上八下,竟是由不得不安起来,「怎么了?」 秦採桑听她一问,当即不假思索道:「我想看阿泠穿嫁衣。」 姜涉:「……」 秦採桑满是期待,「阿泠会穿给我看的,对不对?」 姜涉为难地道:「非我不愿,只是如今我以男子之身立世,恐怕不太妥当……」 秦採桑摆了摆手,「我晓得呀,我是说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你穿给我看,好不好?」 姜涉不由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却是想那红嫁袍穿在她身上,又一时想起那红烛一双,人影成对,唿吸顿时急促了些,眼也情不自禁地瞧住她。 秦採桑忽然道:「你是不是想亲我?」 姜涉勐地一震,下意识摇了摇头,「再不敢唐突姑娘……」 秦採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阿泠真的好容易害羞呀。」 第648页 姜涉真箇是无言以对,「我……」 不防忽然被她捉住手,拽着人往前一送,听着她笑意盈盈地道:「没关系,我不怕羞。」 姜涉本待要躲,却终于未躲开去,忍不住轻轻嘆息。嘆息声也最终含煳在唇齿之间,由轻及重,缠绵未绝。 第339章 姜涉绷着最后一丝理智,扣住那只不知几时探进她衣裳里的手,望着那双迷濛的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秦採桑多少有点心虚的收回手来,却还是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方才低声道:「我……我是一时忘形。」可也还是有些不甘心的想再劝她一劝,「阿泠,咱们当真要等上那么久吗?既然、既然你我情投意合……」 虽然最初她也没想过一定要同她有甚么肌肤之亲、鱼水之欢,但如今靠得近了,才慢慢发觉有这么一个人同没有,竟是天差地别。挽她的手,抱她的臂,拥她入怀,唇舌相戏,初时只觉不可想像之事,渐渐觉得也无不可。甚至于沉溺其中,还想要再多些,再亲些,再近些。 她想便是想了,只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并不在乎她们在一起也未有多长时候,姜涉却说要等上一等,等到六礼俱毕,才是名正言顺。 她也晓得她多半是怕羞,谁能想到呢,外人眼前不知多叱咤威武的小将军,会因她一句话便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也会因她的亲近而面红耳赤喘息不定,有时甚至叫她觉得,自己倒像是那调戏良家女的登徒子似的。 姜涉瞧得出她眼中的热切,她又何尝不想再进一步? 这段时日简直像做梦似的,二人出则同车,食则同案,寝则同榻,有时不禁叫她想起从前的姜沅,也是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 可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她待姜沅,是待尚未长成的细妹,也不是不想她陪在左右,只是更希望她能多交几个朋友,多多展颜开怀。 而她待她,则更多几分迟疑。想多靠近一点,又怕要吓坏了她,然则克制起来,却又怕她委屈心寒。但不管怎么说,要立时就解衣宽带、共效于飞,毕竟是太快了些。 她着实不愿她一时冲动,日后却要后悔。可眼里瞧着她,却又不禁心生歉疚,「阿娴,我……」 「好啦好啦,我晓得啦。」秦採桑也不想她为难,挨着她又缠绵片刻,方才放她起来,只是仍还伸手勾着她的衣带,「不说这个了……你是不是有心事?」 姜涉微微一震,不禁转头瞧了她一眼。 「那便是有了。」秦採桑有点得意,「我猜的是越来越准啦。怎么回事?能跟我讲讲么?」 姜涉稍一愣神,随即笑道:「阿娴不妨再猜一猜。」 秦採桑心道这也不算太难,「是因为明天就要进京了?」 姜涉轻轻点头,「是。」 秦採桑瞧她嘴角微微勾起,像是个要听她继续说下去的样子,便也就接着道:「那一定是因为预备的嫁妆不够,怕会不讨人欢心罢?」 「阿娴真是冰雪聪明。」姜涉忍不住笑了笑,自也晓得她是在装乖扮巧博她一笑,「我只怕她不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也不好妄自菲薄的嘛。」秦採桑瞥了一眼她刚刚拿来摆在床中间的那碗水,忍不住轻轻哼一声,「或许人家只求有情饮水饱呢?」 姜涉笑了笑,「还不想睡?」 秦採桑摇摇头,「哪里捨得呢,等进了京,就不好总跟着你啦。」 姜涉心中也是轻轻一动,诚然,等到入京之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要盯着她们,相处起来自然也得多些分寸。可依她的性子,只怕夜里还是要避过人来与她同宿的。她想到此处,不禁瞧了她一眼,恰逢秦採桑也抬眼看来,两相对视,倒忍不住齐齐一笑。 「是啦,我还会偷偷来看你的。」秦採桑大大方方地承认。 姜涉奈何她不得,只得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不想睡,那咱们便再说会儿话。」 她将碗再搁到床头,不及回身已被她自背后抱住,声音软软地凑在耳边,「方才我猜中了,总该有奖励吧?」 姜涉只觉那点痒意从耳边一直传到心头,偏还捨不得将她推开,「想要什么?」 「嗯……」秦採桑倒还认真地想了一想,「烤羊肉吧?叫上徐兄,他喝醉了可真有趣。」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可不是有趣么,徐速那等明明喝不得还要豪气干云的性子。不过如今京里,倒还有另一位在,竟不知他们可是和好如初了么。只怕未必,毕竟徐速信中,从来绝口不提。 秦採桑又道:「或许还有那位庄公子?」 姜涉骤然听她提及,不觉一怔,「你又听说什么了?」 秦採桑倒是奇道:「莫非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姜涉迟疑了片刻,「怎么忽然这么问?」 「大概是你语气不太对吧?」秦採桑声音里带了点得意,「其实我也没有听说什么,我只是晓得,他本是闲野散人的高徒,属于天机门下,致力于参悟天道至理,但不知怎会半途而返。曲……道长,也就是他师叔,曾跟我讲过这件事,说他们甚是惋惜,可惜他红尘未破,终究勉强不得。」 姜涉轻轻点头,「庄家累叶台辅,忠义守节,既见朝纲陷于水火,想必是不能袖手偏安罢。」虽庄硕与新帝亦有私交,可以她想来,以这数年殚精竭虑看来,终归更多是出于公心。 第649页 秦採桑嗯了一声,「世代忠义,确是难以一朝舍下。」忽又想起什么,「对啦,说起曲道长,倒还有一件好玩的事。几年前我在豫州碰见他,他非要同我算姻缘,一开始给我整个天机不可泄露,后来折回来说了堆似是而非的话,还要给我危言耸听,只道好事多磨,一步踏错,竟还万劫不復。哼,我看就是浪得虚名,不过倒有一句,如今想来还算有点意思。」 姜涉方才实没听清,此刻回过味来,才晓得她口中的曲道长竟就是曲千秋。她不知有多久都未曾听过这位先生的消息,一时心中百味交集,「是什么?」 「是旧人也非旧人。」秦採桑抱着她腰的手臂又紧了紧,「可不是么?阿泠和姜兄好像是一个人,又不完全是,是了,他还真有点玄乎。」 姜涉沉默片刻,所谓占卜求卦,她一直是似信非信,但听她这么说来,难道那时先生便已算到今日?好事多磨,行差踏错,那一道坎已然过去了么?若是万劫不復,倒好像太轻了些。可秦採桑道他是危言耸听,总归得是个近似的词,才至于此罢。 「他还叫我做什么来着?记不清了,大概就是不要轻言放弃。不过就算他不讲,我也不是肯轻易放手的人。」秦採桑忽然间灵光一闪想起什么,「诶,不会是娃娃亲罢?」 姜涉身子不觉一僵。 秦採桑惊奇道:「还真是?」 姜涉本也没有故意要瞒着她,只是这段故事讲来未免话长。她又不禁有些好奇,方才原是都没提及这个的,「怎么猜着的?」 「不是很寻常么?」秦採桑靠在她身上,语气懒懒的,「年岁相当,父辈又是故交。」 姜涉听她竟好像半点不在意似的,不知为何心底又生有点说不出的滋味,「那你怎么……」说至一半,忽而意识到什么。 然则秦採桑已经反应过来,「我为什么没有吃醋?」她笑意盈盈地瞥了她一眼,「因为我晓得你最喜欢我呀。」 姜涉的心不由又跳快了几拍,「好了,时候也不早了……」 「一点新意都没得。」秦採桑撇了撇嘴,倒不是真的在生气,按住她要去端水的手,轻轻摇摇头,「我不想试了,万一真弄湿了,明早可怎么寻个说法?」 那原也是她突发奇想,道是闲书上看来一碗水隔起清白,不知其中有几许赌气的成分。如今说是不要,姜涉亦无异议,说来也怪,原以为在她身边必然难以成眠,谁知却更添几分安稳,且才忽然有些悟了君王不早朝的缘故。 可今夜毕竟不同。她在她身边躺下,听着她唿吸声慢慢变得均匀,千头万绪再又涌上心间,也不知明日见了新帝,究竟是什么光景? 第340章 虽晓得到天明便可见分晓,奈何这段时光恁地难熬。姜涉暗自嘆了口气,只在意料之中,倒也坦然受之,然则眼皮却反常地不知为何打起架来,反而叫她心生讶异。 便在此时,秦採桑忽然翻了个身,将一只胳膊搭在她身上,动作间传来一阵如有似无的清淡香气,才叫她忽然间明白过来,一时不禁哭笑不得——也不知她是几时偷用起了安神香。 她于夜色里瞧了她一眼,轻轻拨开遮住她半张脸的长髮,说不清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却到底不再抵挡那渐渐浓重的睡意,同她相拥而眠。 一夜无梦,再醒来时,恰逢秦採桑也睁开眼睛,冲着她微微一笑。 姜涉忽然觉得心中生出巨大的满足,忍不住也笑了笑,接着不知怎地就应了她帮忙漱洗打扮,穿上那身武官正服。 原是繁琐至极的衣饰,由她整来,倒是出乎预料的井然有序。她瞧着她有板有眼地为她系起那金玉带,理顺翻折的衣领,再退后一步由将她自上而下的打量,竟是直给她看得有些羞赧起来,待意识到的时候但觉匪夷所思——凉州的姑娘最是热情泼辣,从前她也不知给追着送来多少香囊荷包,那时也不曾有半点侷促。原来一切在有情人眼中,当真是不同的。 秦採桑却是分毫未觉,只得意于她看过一遍就一丝不错,果然是聪明绝顶,再瞧她这一番作为的成果,更不禁笑着连连点头,「不错,很不错,总觉得好似是赚到了,我的阿泠啊,在外是个英武俊气的少年郎,在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娇娘,原来齐人之福,真足以快慰平生。」 说着忍不住上前,在她唇上印了一下,「我在家里等你。」 姜涉的脸便腾地又红了,禁不住要暗骂自己一句不争气,可姜沅已在敲门催促,也只得无声中带着责备地看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长剑,低声道:「我走了。」 秦採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嗯。」 姜涉走出门去,回头一瞥,还瞧见她站在原处微笑,见她回头便摆了摆手,一时又不禁觉着恍然若梦。可记着姜沅还在一旁,到底收敛心绪,不动声色地向她点了点头,「走罢。」 姜沅没甚么表情地应了声是,稍稍落后半步,不知有意无意,也回头瞧了一瞧,随即便收回视线,眼底波澜俱都压灭。 王宣华携着众人等在院外,同样穿戴得一丝不苟。他长年在礼部任职,迎来送往不知经过几多大阵仗,桩桩件件自然都打点得滴水不漏,恭恭敬敬地一直送她坐上车去,还不厌其烦地将要紧关节再提点一遍。 多日来这是她头回独自乘车,把那条理分明的要点又瞧了一遍,就搁到一旁。百里,十里,很快便要过半,离京城越近,姜涉心里倒是越发平静。 第650页 当年也是昭宁帝携百官亲迎她母女入京,长乐门外摆开浩大声势,春风似醉,杨柳如烟,接来的却是一辆空载了行李的车驾。 如今想来,那也荒唐任性得有些过了火,除去那一份功劳战绩,到底还仗着同太后是嫡亲姊妹,打断骨头都要连着筋——究竟是信得过。 外头传来几声清越的号子,她晓得这是将要到了,瞧了眼锦盒里静静躺着的银面,到底没有伸手取过。 百步开外,王宣华恭请她下车,姜涉轻轻点头,极目望去,只见远远的仪仗一眼看不到头,巍峨的城楼前拥红簇紫。两边仪容威武的卫兵遮拦开踮足探头凑热闹的百姓,不管瞧不瞧得清都要爆出一阵喝彩欢唿。 道旁高树犹余残绿,风瑟瑟动人衣袍,又似那年她披甲荷盔,亦从此门北上。永王代昭宁帝一直送出几十里,恨不得不要迴转一同跟去。而今他又是何等心情?皇位本来近在咫尺。 姜涉一步一步领先行上前去,那龙袍在身的人影也迎了过来,她虽未抬头,却也晓得时机分寸,准确无误地双膝一折,跪伏于地,「微臣姜涉,恭请陛下圣安。」 余光里除却维持秩序的卫兵,百官文武并路旁百姓亦是悉数折腰拜伏,山唿万岁。 「爱卿快快请起。」一双用力的臂膀握住她双肩,向上一带,「爱卿戍守北关,卫我国门,劳苦功高,不必拘礼。」 姜涉自不敢过于劳动他大驾,忙借力轻身站起,抬头之际便撞进一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一晃之后随即迅速垂眸,「谢陛下隆恩。然北关所以安定,乃是倚仗陛下龙威,微臣委实不敢居功。」 「爱卿过谦了。」泰宣帝笑了笑,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爱卿一路远来,想必辛苦,朕已着人设宴,摆下薄酒,特为爱卿接风洗尘。」 他一笔轻轻带过,姜涉也不多言,但只谢过圣恩。君臣便再各自登车,轮彀辘辘,驶往宫廷。 那亭台楼阁自还是昔年模样,大殿中陈列摆设却是换了模样,少去诸多金银玉器,也再无那随处可闻的青烟气味。席上菜餚虽是满目琳琅,但多是青菜果蔬,绝少肉糜,比起昭宁帝在日之不厌精细,倒显得并不十分丰足。然则群臣毫无异色,瞧得出早已安之若素,觥筹间谈笑晏晏,却也君臣尽欢。 姜涉不禁暗暗点头,须知最心寒处,莫过于「将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可这俭省却不知是为时势所迫,还是当真发自内心。她已是瞧不准,更不敢妄下定论,席间瞥见庄硕、杜奉皆列席在座,一个眉眼安闲而恬淡,一个却也展放昔日愁眉,或许……今日这高高在上者,当真是个贤君英主罢。 她余光往上首一瞥,但觉泰宣帝还是从前那般温和而深沉的模样,席间不谈国事,只讲轶闻,也未留她许久,吃罢宴席,便就许她回去,只道她与姜杜氏母子相别已久,便不阻她共叙天伦。 言既至此,姜涉也无由推却,只得再谢圣恩,经宫人引着退出殿来,与王宣华等几个上前攀谈的官员同行到车马处,才要上车,不意从旁忽然窜出一个人来,「如令,且等我一等!」 第341章 望见那人,姜涉也不禁展颜,只见他几步匆匆赶上前来,同王宣华一众分别见礼。各人也晓得二人关系,都微微一笑,打趣几句,便各自登车而去,只留下他两个,对视片刻,都觉心中百味俱全。 欲语还休,原来最终也只落作俗套的寒暄,「安达近来可好?」 徐速摇摇头,却又点点头,「说来话长。」抓住她的手,大力握紧,「几时有空?我后日轮休。」 姜涉欣然,「那便酉时在醉客来相见,如何?」 说话间,后头又来几辆车驾,腾挪间毕竟有所不便。姜涉回看一眼,不禁面露些许迟疑,徐速便推她上车,「今日就不多说,后日不见不散。」 「一定。」姜涉应着,打起车帘,就见徐速站在原地向她招手,一直到转过拐角看不见人,方才将帘子放下,心中感喟颇深,又忍不住笑笑。他还是从前性子,真挚诚朴,急如火雷,若是世人皆似他一般,则相交何其易也。 思及旁人,她笑容不觉便又敛去。离京时日虽久,但今日一来,才知往事歷歷在目,并不曾有片刻稍忘。眼风扫过,就知席间文武贵胄与旧年作比,亦是变却不少,终究是换了一朝天子。往昔宫室旧主人,一者埋入泉下,一者幽居别苑,世事变迁,何其快哉。 只不知姜杜氏是变的那个,抑或是不变之人? 泰宣帝本拟新赐一座国公府,姜杜氏却仍愿居于旧宅,后来遂就腾出隔壁场院,两处打通,开阔门墙,换过匾额,气派自比往日更显。此事姜涉自然知晓,然则亲眼见了,毕竟又是不同。 姜勇早领着一众家人等在门外,迎上前来问暖嘘寒,话里话外,少不得也提及姜杜氏,道是亦甚挂念她,一早起来就翘首以待。 姜涉自晓得她母女情分几何,因而并不太往心里去。但情知这关早晚要过,那便早不如迟,只是甫一踏进那院子,便觉脚步似有千钧之重。 她本以为仍是在院中草草请安便算,那知烨姑竟亲自引她进厅里,这些年她入内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时倒不觉有些忐忑,抬眼看着屏风后端正的人影,拜下身去,「不肖儿姜涉,请母亲安。」 第651页 「起来罢。」那清淡的声音一响起,便仿佛当中那许多年都未曾经过,「坐。」 姜涉始才拘束地坐下,两手搁在腿上,低声谢过烨姑端来的茶,眼看她悄悄退下,不禁更是不安。 姜杜氏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你在凉州的事,我都听说了,做得不错。」 姜涉却当不得这是赞许,双拳悄悄攥紧,又悄悄松开,「儿子无能,只是勉强尽为臣本分罢了。」 「能不堕姜家声名,便是不错。」姜杜氏话锋忽然一转,「你带回来的那位姑娘,我见过了。」 姜涉不想她会主动提起,她本并不担心此事,此时却也不免拿不准起来,但不论如何,该讲的话仍然得讲,「儿子正要向母亲禀明此事。」她顿了顿,见姜杜氏毫无反应,便接着说下去,「儿欲迎娶秦姑娘为妻,还望母亲允准。」 姜杜氏沉默良久。 这沉默叫姜涉愈发感到不安,几番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几番还是作罢。满室里只得念珠转动的动静,她等了不知几多时,才听那清淡的声音又道:「当年为着晋阳,你也曾来求我。」 「儿与公主……」 姜杜氏摆了摆手,打断她道:「那时我就说过,只要你喜欢,我便绝无二话。」 果然如此,姜涉轻轻松出一口气,起身作礼,「儿子谢过母亲。」 姜杜氏却摇了摇头,「你先不要急。」 姜涉心又一紧,面上却不显,只低垂眉目,恭敬侍立。 又静了片刻,姜杜氏方才淡淡地道:「你也晓得,姜家一门英烈,男从军,女习武,世镇北关,死不旋踵。」 姜涉不晓得她缘何突然谈起这些,但也只能答应,「儿子晓得,儿虽不才,仍常以先英自勉。」 姜杜氏微微点了点头,「只可惜将门世家,子息单薄。传到你爹一辈,只剩兄弟两个。道元年间,你大伯战死幽州,留下一对弱孤,一个未及长成,便出疹子死了,一个远嫁岭南,亦没留下半点骨血。及至你爹,更是只得一子。」 姜涉隐隐已然明白她要说什么,可偏却此事,她无能为力。 果然,只听姜杜氏道:「为娘晓得你不易,也不多求你什么,但是无论男女,总得要为你爹留下一点血脉。」 姜涉低声道:「母亲放心,儿必尽力为之。」 姜杜氏摇摇头,「阿泠,莫敷衍我。」 姜涉大震之余,不由抬起头来,只觉有道锐利的目光穿透那屏风刺进她心里,顿觉胸口七上八下,惴惴不安,艰难地撑起一个笑容,「母亲想是思念妹妹……」 姜杜氏淡淡道:「怎么你同你爹,竟真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姜涉只作困惑不解,「儿不明白……」 「他不是做娘的,又成日黑里来黑里去,他哪里晓得呢?」姜杜氏轻轻一嘆,语气里有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之意,「你阿兄右耳后有一枚小痣,他不晓得,只怕你也不晓得罢?」 姜涉但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虽克制着没有探手去摸,其实却已经信了。可她若从来晓得,她若从来晓得…… 「你爹半世飘零,而今只剩这么一点骨血,是否要就此断绝了他,全在于你。」姜杜氏的声音復又归于平淡,「我不逼你,你且想想清楚。」 说罢,她便起身去了。 姜涉眼看着屏风后再无一人,身上的力气顿觉仿佛被抽了空,竟是一点都不肯再动上一动。 不知何时,见着烨姑轻手轻脚地走近前来,她方才微微摇了摇头,「没事,烨姑,我只是想再坐一会儿。」 烨姑眸色翻涌片刻,终究没说什么,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换下凉茶,就又轻手轻脚地行了出去。但留她一个,枯坐至再不能久留,方才慢慢起身,一步步踱回住处去。 第342章 忽然有谁在她右肩上拍了一下,姜涉转过头去,却不见人,再往前走,才见秦採桑不知几时竟行到她左边,同她并肩而行。见她看来,便展颜一笑,「怎么样,答应了么?我瞧伯母还挺喜欢我的。就是不答应,说这么久,也该说动了罢?」 纵使担着沉沉心事,姜涉若已决意,便再不会叫人看出分毫来。她也只是笑笑,「有秦姑娘这般才貌的女子作儿妇,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就好啦。」秦採桑也不理她那一点揶揄之意,只挽住她手臂,「等过一阵子同皇帝也说说,咱们便一道去见我爹娘罢。」 见她兴高采烈,姜涉心中却是一痛,嘴上仍只淡淡答应着,「嗯。」 秦採桑也不在意,只当她又是害羞,「明天要做什么?」 「去看几位长辈。」姜涉说罢才觉答得简薄,忙又补救一二,「都是家父在世时故交,为人子侄,理当登门拜会。」 秦採桑本就没往心里去,可也忍不住嘆了口气,「那我只好带青乌出去逛逛了,只盼着别要你去牢里捞人就好。」 姜涉虽心事重重,闻言也禁不住一笑,「这又是何缘故?」 「你还不晓得她么?谁知会新想出什么鬼点子。」秦採桑真是对她又爱又恨,「同阿诀好似两个极端,倒是不无趣,只是不消停。」 姜涉笑着摇摇头,「倒也无妨,究竟还是个孩子,而且我瞧着,玩闹归玩闹,青乌毕竟还是有分寸。」 「这倒是,惯会见风使舵。」她语气虽然嫌弃,神情中却颇带些自豪。 第652页 姜涉瞧得心中一动,不由轻声道:「阿娴很喜欢孩子罢?」脱口而出后便即后悔,然则已是覆水难收,也只得装作一时好奇。 「不喜欢啊,养起来可麻烦。」秦採桑答得很随意,进了屋随手掩上门,细想想又觉得不对,不由看了她一眼,小心地道,「阿泠……喜欢孩子么?」 姜涉仍自懊悔不迭,倒不禁被她问得一怔。再一细想,其实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从前她又何曾在意,可是孩子……若是能同她生个孩子,那该多好。 秦採桑见她神色变化,一时倒不晓得她的意思,只能试探着道:「其实我以前也想过的,若是咱们能有一个孩子,那定是世上一流人物。不过后来晓得你是……女孩儿,我就再也不想了。不对,其实是松了口气。生养孩子是件多麻烦的事,何况我这一身血里来腥里去,着实也不敢要这么个软肋。」 可她毕竟是想过的。原来她曾经这样想过么。姜涉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不会觉得可惜么?」 秦採桑想了想,不答反问:「阿泠会觉得可惜么?」 姜涉摇了摇头。她从很早起便不曾抱过这般念想,也从来对幼童生不起怜爱之感,其实何止是幼童,她对人都鲜少生起亲近之意。或许初时只是不敢,后来便成习惯,直至今日,更不肯轻易倾吐心事。 「我有时倒会觉得可惜。」秦採桑此言倒叫姜涉心中一震,她却仍是一副坦然模样,「但我更喜欢你。」 姜涉但觉心口微一刺痛,「是我对……」 「不是因为你。」秦採桑晓得她要说什么,「我很喜欢去看不同的风景,见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可是世界之大,或许穷我一生也不能踏遍,能做的事那样多,紧赶慢赶来,等到几时又能做得完呢?我早就同你讲过,我最欢喜眼下。」 「没法亲自生养一个孩子,是有一点可惜,但那是因为我没能做这件事,并不是我多么想要做这件事。而且比起你来,那点可惜,实在是微不足道。」她想了想又道,「那点可惜,就跟明天不能同你一起逛京城一样。」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能这么比吗?」 秦採桑振振有词,「怎么不能了?」 姜涉只笑了笑,「那,若有朝一日你不再喜欢我了,这可惜,会不会更……」 她一时没寻着个合适的词,但晓得秦採桑不会听不懂。便见她有点生气似的,「你听没听我说话嘛。我都说了,我最欢喜当下。当下我最喜欢你,我不管旁的。抬手。」 姜涉依言抬起手来,由她帮忙脱下那一层又一层繁琐的外衣,眼神沉沉地仿似笼着一层雾。不管旁的么,可人活于世,哪里便真能随心所欲。 「好了。」秦採桑把最后一件褙子搭上衣架,便欲要背过身去,「剩下的你自己来。」 姜涉却忽然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作,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娴。」 「嗯?」秦採桑本还有些生气,恼她不肯说上一句,气唿唿地瞪她一眼,却见她正直勾勾地盯自己,视线炽热而又直白,「我想要你。」 她不禁一愣,几乎想抬手扯扯自己的耳朵,「什么?」 姜涉晓得她听得一清二楚,「怎么了,又不敢了?」 秦採桑最不肯服输,「哪个不敢了?」 还是这么容易受人激将,姜涉在心底微微一嘆,「那倒是我误会了,还当秦姑娘只是叶公好龙。」 秦採桑重重哼了一声,看她只似笑非笑地睨着自己,索性亲上去以抹掉那点哂意。她有点恼,也有点气,不知不觉地给她带着倒在床上,又是好一阵纠缠,方才喘息着分开,待想起身,却又给她拉住。 姜涉抬头看着她眼里自己的影子,低低地笑了一笑,「阿娴会么?」 「怎么不会。」秦採桑给她瞧得莫名有些心慌,嘴上却哪肯认输,低头示威似的在她锁骨上咬了一口,恶狠狠地道,「我可是阅经无数。」心底想着要给她点颜色,就伸手去解她的小衣。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心底却不知怎地有点悲哀,伸手按住她的手。 秦採桑还当她总是怕了,正要见好就收地取笑她两句,怎料却听她轻声道:「那夫人教教我,好不好?」 语意温婉得与平日迥异,然而到底不惯此道,不免带着一丝青涩同些许羞意,不过不曾减色,反倒增采。直叫人感慨,原来天姿倾国,世上真有。秦採桑回过神来,不禁把心一横,但道便就急色一回,又如何了。一面将她衣衫褪尽,一面忆着这些时日瞧过的画本图册,自谓做足功课,心里当然也有把握,只是事到临头,未免仍是迟疑。 「阿泠,你真的想好了么?」 姜涉两颊皆是红晕,早闭起眼睛未肯再瞧她,喘息急而促,可语气里偏还带点挑衅似的调笑之意,「不是你说的,当下最喜欢我么?」 秦採桑听得心头一堵。她最恼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分明是将真正心思避而不答,恼得极了,又忍不住在她颈上重重咬了一口,疼得姜涉痛嘶一声,却也未有只言片语不悦。她愈发恼了,恼得牙痒痒,可再要下口,又有些捨不得,只恨恨地瞧着她。瞧着瞧着,不觉又想长长地嘆一声气。 突然就改变主意,是姜杜氏跟她说什么了?孩子的事?怕她后悔么,还是她要后悔了?这个人,这个人总是这样……她终于还是不肯这样不清不楚地便成就燕好,正要起身同她分说明白,不防姜涉忽地伸手勾住她脖颈,用力往下一拉,温软而柔滑的触觉,直叫人骨软筋酥。双唇热切地追上来的瞬间,她脑子里那根弦早就崩的一点不剩,连那话本里的温柔小意也全抛到九霄云外,只顾着要再贴近些,再着紧些…… 第653页 第343章 姜涉睁开眼睛的时候,但见枕边已空无一人,她心中亦不觉一空,抓着锦被一角,轻轻地嘆了口气。旋即摇摇头,扯散那点无谓的忧思,挣扎着坐起身来,却见秦採桑竟不知几时站到床边,正静静看着她,「醒了?」 原来她并没有走开。 姜涉心中没来由地一定,微微点了点头,见她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眸光微沉,倏忽间想起昨夜光景,脸上不觉泛红,忙扯过中衣披上。 只听得秦採桑轻轻笑了一下,「水还没开,时候还早,你再歇会儿也行。」 姜涉又点了点头,便就不知再该说什么好,唯只沉默着将被角攥得极紧。 她本是极聪明的人,此时当然瞧出些许不对来,秦採桑虽是在笑,可却是转瞬即逝,眉眼间更是没半点笑意,倒仿佛是在为着什么生气。她隐隐明白缘故,昨夜的事,实是她蓄意为之,欢愉之时虽无暇他顾,然此时再面对她,除却羞赧之外,不觉更有几分心虚。而她那般聪敏灵透,定然也不难从中察知端倪。 「我今天要同阿乐出去。」秦採桑亦是沉默片刻,方才又道,「她说西市有家瓦当,演得好一出傀儡戏,去的晚了,便没有好位置,所以我这就要走了。」 「好。」姜涉面无异色地答应着,一颗心却不觉往下坠了坠,「若是好看,改日咱们再一同去。」 「好啊。」秦採桑又笑了笑,「那我走了。」 「嗯。」姜涉看着她向自己俯下身来,稍一迟疑,便也仰起头,承了一吻,竭力若无其事地沖她笑笑。 「阿泠,我……」秦採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晚上见。」 姜涉自然瞧得出她欲言又止,只觉她那一眼看得她心中刺痛,却仍佯作不曾觉察,微笑着摆了摆手,等她出去,强撑着的一口气方才卸去,重又躺下,埋头于枕间,始而放纵双泪无声漫流。 但她毕竟自持,于无人之处,亦未肯失态,不多时便再度起身,拭去泪水,收了狼藉一片的枕席。等热汤送来,沐浴既毕,换起新衣,神情便已平和如初。 用了些早点,算着时辰差不多,她也不等姜勇过来提醒,只道早些去寻他也是一样。不想才一出门,却见姜沅坐在庭中石凳上,正看着枝头半黄的树叶出神,看见她便连忙站起,敛衣为礼,「国公,可要现在动身么?」 今日她本推託不肯同行,现在却主动前来,姜涉不觉看多她一眼,在心底轻轻嘆气。 姜沅仿佛晓得她心存疑问,「姜总管今日家中有事,我便说代他随行。一应物事总管皆已备齐,照本宣科即可,国公放心,定无差错。」 姜涉摇摇头,「阿沅做事,我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那便走罢。」 姜沅自然应着。 今日这几家,既是从前姜祁故旧,也是朝中几代元老,虽不及庄家交情至深,但也绝非泛泛。既是长辈,位分又高,且早赋闲在家,非得她亲自登门,才算过得去。之前她在京时,也曾定期拜会。只是……也不用这般着急就是了,她方才回京,大可等上几日,待将府中事打点得安稳妥当,再行登门未迟。 不过一来姜杜氏久居京城,姜勇又一向行事周全,并无多少需她定断;二来新帝明面上虽颇为厚待,暗中毕竟暧昧,百官多在观望,她也少却许应酬;三来,她毕竟是心里有事,不敢同秦採桑久处,只怕她瞧出端倪,而她尚未想好当如何处置;再者,既同徐速约了后日,却将这诸位长辈置于其后,毕竟不妥。有此种种,她便叫姜勇递过拜帖,定于今日上门小坐,也算尽过情分。 说来也奇,似乎人一旦上了年纪,少年间事记得便最是清楚。那几位长辈见着她,无不感慨至深,说不几句,便谈起当年岁月,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泪眼婆娑,尤其总要提起同姜祁在一处的种种作为,不免叫她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辞别了最后一位老大人,由他子侄相送到门外,客套作别后,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登上马车,难得后悔起这一时决断来。 回忆昔年音容便也罢了,这当中最刺痛她的,莫过于嘆息之后的又一句,幸得有子如此,当可含笑九泉。 她已令他尸骨不安,如今还要他后继无人么? 姜沅忽然道:「阿姊,你还记得有一年,将军有位旧友来凉州作客的事么?他家幼子,与咱们年岁相仿,在家住了有一段时日。」 她唤她阿姊。姜涉心中一动,不由看了她一眼,「自然记得。」 姜沅声音仍然平静,嘴角却勾起几分淡淡的笑意,「临别之际,你我一时匆忙,错将阿延给咱们备下的礼物送了出去,惹得他生了气,难为他竟憋得住,一连几日都不肯同咱们讲话,为了哄好他,可是费了一番周折。」 姜涉也记得此事,毕竟姜延难得那般生气,不似现在……她暗自轻轻一嘆,仍是她的过错,可如今却已补救不得。只是姜沅当下提起此事,又是为何?「可不是么,几乎要做梁上君子,好在阿延最后还是松了口。」 姜沅笑了笑,「那时候那般苦恼,今天想起来,倒是堪付一笑。」 姜涉隐隐明白了她的用意,沉默片刻,到底不愿与她兜折绕圈,「阿沅想说什么,大可清心直说。」 姜沅却道:「阿姊,咱们能先不回去么?」 姜涉迟疑片刻,终是点点头道:「好。」 第654页 在京中能说话的僻静地方,她实是不晓得多少,最后还是去了庄硕曾带着去过的茶庄。时隔几年,引路的伙计虽已换了人去,但还一如既往的恭谨周到,领她们到一处雅致包间,听说不必随侍,也就只倒上两盏茶,端来几样点心,便客客气气地退出门去。 两人对面坐定,姜涉瞧着那杯中清透水波,不觉有片刻恍神。她从来不通此道,此时亦无心品茶,然则不说庄硕,秦採桑也是颇解其中意境,由不得叫她想起许多事来,一时不禁又生出些许悔意。瞧她近来所为,真是进退失据。思及于此,忍不住自嘲一笑。 姜沅只在瞧她,神情固然清淡,眼神里却带些探究意味,「今天听几位长辈讲古,阿沅亦是有所感触,不免想起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事,阿姊都会同我商量。」 姜涉待要说些什么,姜沅却略一抬手,阻止了她,「前些日子,是我想岔了,我明明晓得,阿姊心中之痛,十倍百倍于我,却还要怪阿姊不顾全我感受。」 「阿沅何出此言?」姜涉不由摇头,可也不得不承认,她们的确是不似从前亲近,有许多话要顾及分寸,她便只埋在自己心底,慢慢地倒也习惯,但总归这并非她本意。何况她这话里话外,怎仿佛倒将责任揽于己身?「原怪我这些时日疏忽了……」 「不是,是我的缘故。」姜沅再度打断她,微微垂眸,仍是坚持道,「原该早些来同阿姊认错。」 姜涉轻轻嘆息,「阿沅,你该晓得,我从来也不会……」 「我知道,阿姊从来也不会怪我,阿姊只会怪罪自己,可我最怕阿姊只会怪罪自己。」姜沅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望向她,「不过,现在阿姊有了秦姑娘,我也总算可以放心了。」 姜涉自然晓得瞒不过她去,却仍是不由避开她的眼神,低声道:「阿沅,无论如何,你总是我……最亲近的妹妹。」 「我知道。」姜沅轻声道,「所以,有些事,若是不便与秦姑娘明说,阿姊也可以同我商量。」 「嗯。」姜涉沖她笑笑,「若真碰着什么难解之事,自不会忘了阿沅这个智多星去。」 话虽如此,但有些事,又何足为旁人道。倒叫她一同苦恼,委实不必。她端起茶杯来,轻轻抿了一口,便就又不动声色地笑笑,与她东拉西扯起那所谓茶道来。 姜沅显然也瞧得出她并无多言之意,顺着她讲了几句,便就也提议回去。 不过出得包间未走几步,却就有一人满面笑容追上来,「两位公子请留步,我家少爷就在前面包间,若是两位得闲,可能一叙?我家少爷姓庄。」 第344章 如今京城之中,一笔勾连出的,岂还有旁的庄字?姜涉眸光微微一沉,徵询地瞧了姜沅一眼,见她点点头,方才向那人道:「既蒙相约,却之不恭,还烦阁下引路。」 「公子此言便折煞小人了。」那人躬了躬身,「两位公子这边请。」 姜涉微微颔首,跟上他的步子,三折五拐的路似曾相识,叫她更多几分确信,待到推开门去,但见那间茶室摆设亦与从前无异,而座中挽起衣袖正在沖茶的白衣公子,不是庄硕,又是哪个? 他没有起身,只抬眼望来,笑容恬淡而安闲,「如令来得巧,近来虽无新茶,偏这湖州茯砖,是要陈才有味,我偶然得了一块,今日得闲,方来试上一试。」 姜涉亦不与他客气,自与姜沅入坐,「既是如此,沾世兄的光,竟是又有口福了。」 庄硕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只将杯子推到她面前,「尝尝。」 「多谢。」姜涉瞧那茶汤澄黄明亮,也晓得不是凡品,执杯尝了一口,可惜仍不得其中滋味,只能说出「好茶」二字,待在斟酌措辞,却又不禁设想,若是秦採桑在此,会否有更多高见,忽然不愿再拿虚词相应,「可惜我粗人一介,倒是牛嚼牡丹,辜负了这般珍品。」 庄硕也不恼怒,仍然只是笑笑,「本来各人饮茶,冷暖自知,如令有一讲一,没滋味即道没滋味,至诚至朴,又何曾辜负了这茶?」 姜涉这才晓得,原来从前她虚应故事,也未逃过他眼睛。的确是了,庄老太傅歷仕三朝,进退裕如,庄硕由他亲自教养,怎会养不成一副玲珑剔透心肠,不过是看破未说破罢了。只她也并不侷促,毕竟当日客套,亦非为着敷衍。 庄硕端起茶杯浅抿一口,神态气度自有一种雅韵,才显得那茶水弥足珍贵,「这当中不知可有那位姑娘的手笔?」他微微一笑,语气里带了一点超然的促狭。 姜涉并不讶异,从洛阳便与她一路同车,自然是人尽皆知。初时除过推却不开,其实她亦有私心,似她如今地位,婚姻便非比寻常,当年以怪疾勉强搪塞,后来领军出征,自不能藉此继续遮掩。现今她三年孝期又过,泰宣帝怎生都要有所表示,与其叫人寻上门来,倒还不如她自觅一份姻缘。只是初时,她未曾想过真有结果。 此时听他说起,但只无声笑笑,一切俱在不言之中。 停了一停,庄硕又道:「当日我还在山上之时,便常听几位道长说起,道是秦姑娘丰姿潇洒,襟怀坦荡,是个女中诸葛、巾帼豪英,只可惜一直无缘谋面,常自引为憾事。」 话虽如此,他提及天机门,神情倒是坦然,不见可惜,亦不见怀缅,仿佛真是无挂无碍,一派道骨仙风。但他毕竟是下得山来,由是便可晓得始终还是有所牵繫。 第655页 不过这到底是他私己之事,姜涉不好置评,再想他言中之意,隐约像是欲请她从中引荐,心道秦採桑定会十分乐意见他一见,虽也晓得她自有分寸,未免还是怀忧,总不知她能讲出什么叫人始料不及的话来。只是不论真假,总不好不予回应,「我与安达约了明日醉客来,届时秦姑娘也会到场,世兄若是得空,不如一起过来。」 此举半是试探,半是真心。他与徐速往日总是要好,如今却仿佛生了嫌隙,徐速写给她的信里,提及他时总暗带着一点怨念,若她能尽些力,使他二人重归于好,到底也是一件好事。 庄硕笑笑,仿佛也瞧穿了她那点隐晦的心思,他并不寻藉口,迳自直言相告:「不瞒如令,我同安达之间,实是经了些事情,私下里已是许久都未曾见面了,只怕明日贸然同去,阻了你们叙话,反倒不好。」 姜涉听得明白,他既然无意,总不好强求,但念头至此,又不禁微微一怔,「世兄与安达是世代相交的情分,纵算过去真有什么误会,想必只要当面分说清楚,也就不存芥蒂。」 庄硕轻轻摇头,「我晓得如令的意思,其实他恼我,便恼我如此。」他笑容清浅,「只是这一遭自山上下来,虽未得入门,但也获益良多。世故人情,还是顺其自然罢。」 他将情分讲得这样淡,姜涉并不意外,终归她亦是这般情性,如今言至于此,已是不易,沉默片刻,便就挪开视线,忽然瞧见一旁小桌上堆着几套棋具,倒是围棋、象棋都有,甚至还有一盘双陆。倒叫她想起初见庄老太傅之际,他老人家将残局铺开,言辞谆谆,诲人于不经意间。当时情状,歷歷在目,眨眼间风收云散,生死两隔,世事之无常多变,亦不过如是。 眼前人若总辜负,下回再见,或许便就陌路。捨得么?不捨得。不捨得,却又为之奈何? 她一时失神,视线不觉多停驻片刻,自然就给庄硕觉察到,也往那棋具瞥上一眼,「祖父在日,常说如令棋艺过人,可惜我始终未得着机会讨教,今天既然遇见,不知可能赏脸来上一局?」 姜涉微微一怔,随即应道:「老太傅实是谬赞了,我的棋艺着实不堪一提。不过若世兄不弃,权作戏耍也无不可。」 「既是如此,不如一试。」庄硕笑了笑,伸手取过那一盒棋子,挪开茶盘,一面布子,一面闲闲絮话,「如令或许不知,祖父平生别无所好,唯书棋两样,从未放下。于棋一道,又尤爱钻研残局,每于绝境中觅得一线生机,便手舞足蹈乐似三岁稚童,可惜我学艺不精,未能得他老人家真传,多有无力回天之时,索性只得再开新局。」 「世兄过谦了。」姜涉心道分明是得尽精髓,都爱以棋喻人,就好似她并不记得这茶室里过去曾摆有棋盘,只是她有点累,不愿费心去琢磨,也只是随口支应,「残局本就多有偏向,优势不曾对等,的确难以反败为胜。」说话间棋局已成,她便抬头看了庄硕一眼,「世兄先请。」 庄硕倒也不客套,道句承让,便就起手挪子,兵七进一,亦属常见开局。 投石问路,刚柔并济。姜涉眼神一闪,不觉暗暗点头,亦是依规矩,炮二平三,以攻代防。 庄硕微微一笑,抬手飞相。 而后应对之间,却也再没说些似是而非、意别有指的话,但只沉静走棋。 姜涉看在眼里,也晓得若他未隐藏实力,的确是只识皮毛,与她算是旗鼓相当。如此,二人你来我往,倒也尽兴。须臾棋罢,她终是输却半步,却也不懊恼,婉拒他再来一局的邀请,告辞归去。 庄硕亦没有强留,问过时辰,道是也该离去,就势起身,到门口方才共她作别,各自分散。 望着他的马车迤逦行去,姜沅轻声道:「庄公子还是同从前一样。」 姜涉没说什么,只道:「回去罢。」 第345章 「再待会儿。」秦採桑看了一眼台上灯影里灵活摆动的傀儡,摇了摇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这才演了半场罢?急什么。」 「可姐姐都没有在看的。」林青乌眨着天真又无辜的一双眼,声音又软又娇,「姐姐若是觉得无趣……」 秦採桑听不下去地打断她:「好好说话。」 林青乌果然换了种腔调,「姐姐若觉得无趣,那咱们换样别的如何?我看外头可热闹了,甚么耍猴弄蛇,偷鸡盗狗,无所不有。」 初时还好听,到后来却越说越不像样子,秦採桑瞧了她一眼,心道这小崽子真箇是惯会随口胡诌,只此时无意搭理她,便仍摇摇头道:「好好看戏。」 林青乌却偏不看脸色起来,「那……」 秦採桑耐着性子再度打断她,「安静点。」前面已有人回头,投来不满的一瞥。 林青乌当然也发觉,可不知是故意还是怎地,偏还要凑近她,「姐姐不高兴了?」 声音倒是放得极低,唿吸轻轻地吹在耳边,不知怎地竟叫她想起姜涉来,身子不觉颤了一下,旋即伸手将她推开,「没有。」 林青乌忽地笑了,眉眼微微弯起来,「哦。」 秦採桑就晓得她又在作怪,「别瞎闹,不想看就出去。」 林青乌的声音立刻变得极委屈,「姐姐为什么要赶我走?」 秦採桑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咬牙:「我走就是了。」 第656页 「好啦,我晓得啦,不讲话就是了。」林青乌拉她一拉,倒真箇安静下来,往前去看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 经她这么一闹,秦採桑也欲静下心来看戏,可惜总是瞧了个走马观花,跟不上那故事,心里更是添多几分烦躁,终是站起身来,悄声丢下一句,「玩够了自己回去。」便就不等她跟随,迳自离去。 出门到底还等了片刻,见她不曾追出来,不觉摇了摇头,暗道这小崽子果然没得良心,当初也不知是怎么看走了眼,竟觉着她是个有情义的? 她忽然生出些许愤愤,很快又省得自己不过是迁怒,便不禁哑然失笑。一个人到底是没甚牵挂,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只觉到处人来人往,虽则热闹非凡,却是颇多吵嚷,于是沿河走到僻静之处,寻着个无人桥洞坐定,看那垂柳将及落尽,忽然想起那年春天,也是个类似光景,她跟着一缕琴声,碰着了曲六么。 那时她言之凿凿,只道决非同路,哪里想到如今竟也会心甘情愿为一人着迷。想到她温软腰肢迷离眼眸,忽然脸上一热,倏而自恨至极,忍不住抬手攥拳,不轻不重地在地上捶了一下。 怎么就、怎么就把持不住,不明不白地要了她的身子呢? 早上起来,她本是要问个清楚的,可看着她却又忽然讲不出口,心生犹豫:就这么一直要追根究底,步步紧追,会不会逼得她太过,反而不及? 她心底从来压了太多事,决不肯漏一丝半点软弱给旁人看,这段情也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死皮赖脸地缠了来,至今也没得她一句明白的喜欢。 她原来是没那么在意的,只道她脸皮太薄,不过天长地久,未必急在一时。何况她都亲口许过婚姻,哪还会有比这更诚意的表示?等她禀过姜杜氏,就能择吉日拜堂成亲。她昨日见姜杜氏时,也未觉出甚么异常,无非是冷淡而客气地同她说话,讲些长辈会讲的话,但她心里觉得,她也是喜欢她的,还拿了一支白玉镯子送她,回头姜勇悄悄告诉她,那是夫人娘家传下来的陪嫁。 她以为一切该是毫无问题的,哪里想到姜涉却会反常至此。孩子……她有点出神地想着,原来那位看着无欲无求、不苟言笑的夫人,也有含饴弄孙之愿么? 河对岸有几个孩子在捡石子打水漂,一朵朵水花激开很远,笑声也响亮得飘来转去。 秦採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也许姜涉当真也想要个孩子呢? 人和人毕竟不一样,她自己不在意,未必她也不在意。那、那昨夜那一段,又算是什么呢?许给她的补偿么?其实合则聚,不合则散,多大点事呢?犯得着她那么、那么勉强自己么?不过是一别两宽。 可不知不觉间眼里含了泪,很快就要往下坠,她抬头望天,使劲吸了吸鼻子。真是怨得很了,恨得极了,又反而赌起一口气来。她那么伶俐一个人,却也要局囿于那绝嗣无后之说中么? 然而若是当真如此,又当真怪得了她么?父母亲恩,再是难以捨弃,何况她家严已逝,唯只此一母。异地处之,她、她……她诚然是不能委曲求全,但毕竟她爹娘膝下尚有召明磊可以承欢,姜涉却是不同的。 可她好不甘心,千辛万苦地求了来,便就要这么拱手让人么?一想到她会在旁人怀里欢笑,顿时只觉一颗心如坠寒潭,忍不住生出杀意。她不是她能顺其自然的放手,至少现在不是。 但也或许……真的只是她无心之语呢?那时候是说到了阿乐罢?或许只是她多心了。可就算不是因着孩子,她也定是瞒了她什么事。为什么总不肯同她说实话?若不肯对她说,那对着亲如手足的姜沅呢?也许现在她已经说给姜沅了罢? 虽则是她自己的主意,然而此时想起来,秦採桑仍觉得心头微微发堵。 可这应是算不得她小气,想知道爱侣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么? 能想到的法子全都用过,甚至都还威逼利诱了朱英一回,可到底是一无所获,她怅然地嘆了口气,剎那间竟然也想用那老蛊王提过的实心蛊来试一试,不过这念头到底只是一闪而逝。如此无可挽回的勉强,纵然得遂心愿,也没什么意思。 河岸边那群孩童已是跑得不见踪影,秦採桑也站起身来。一切还都是她的猜想,唏嘘一时也就罢了,总是沉溺于此,可就作茧自缚。 但她倒也不急着回去,有个地方还要去走上一遭,才好略微得个踏实安心。不过天光尚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门去,未免有些瞧不起人,她便往左近的客栈大堂里寻了个角落坐下,耳里听着南来北往的过客谈天说地,却也自得其乐。 不意那门中忽然走进两个人来,俱是白衣佩剑,往柜前一站,一人问起客房,另一人则把一双骨碌碌乱转的眼东张西望——显是个出茅庐未久的少年,看什么都觉着新奇。 倏尔二人目光对上,秦採桑不由沖他笑笑,那少年蓦地红了脸,盯着她视线再未挪开,直到身旁那人叫他,始才如梦初醒,忙忙地转过头去。那人却也往这边投来平静一瞥,剎那间亦是微微一怔。 与那少年却又不同,他那神情之中,更多似是感到意外。原来果真是相识么?无怪乎适才便瞧着他有几分眼熟。秦採桑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行走江湖得久了,还真是一时分不出是友是敌。 第657页 便见那人似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径直走上前来,抱拳一礼,「不想竟在此地得遇姑娘。」 「可不是想不到么。」秦採桑瞧着那衣衫上的暗金云水纹,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来,起身还了一礼,「尹兄,别来无恙?」 第346章 尹白圻沉静道:「劳姑娘挂念,一切都好。」 旁边那少年犹自在偷偷瞧她,「师兄,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秦姑娘。」尹白圻语焉不详地给出个答案,随即又转向她,「秦姑娘,这是我师弟,顾白坷。」 秦採桑微微点头,他们东华的人总是一对成双,彼此照应,当年他同方白壁两个亦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可惜,可惜。 顾白坷蓦地瞪大了眼睛,「秦、秦姑娘好。」 他这般反应,便不单只像少年侷促,更像是明白了她的来歷,原来秦这一字,倒还有点响动。秦採桑忍不住笑了笑,「顾兄弟也好。」再看向尹白圻,「尹兄,想来倒有多年未见,两位若无急事,不妨坐下一叙?」 顾白坷张口欲言,又生生止住,侧头去瞧尹白圻。 尹白圻也是笑笑,「蒙姑娘相邀,本该尽兴方归,只不巧还须得拜会一位前辈,一早已有约期,不好劳他久待。」 秦採桑哦了一声,尾音上挑,「贤兄弟原不是为惩奸除恶来的么?」 尹白圻摇头道:「姑娘说笑了,京城乃首善之地,又有姑娘坐镇,何来宵小猖狂?」 「瞧尹兄这话说的,也把我捧得太高。」秦採桑眯着眼睛打量他,「不过既然两位有事,我也不好多打扰,只不知两位几时离京?若不急在一时,待得了闲,可该坐下来喝上几杯。」 「原是应该如此的。」尹白圻点了点头,「等我二人拜会过前辈,了了师父嘱託,定当设宴做东,来向姑娘赔罪。」 「尹兄太客气了。」秦採桑便不多说什么,微笑着目送他二人被小二领上楼去,一杯茶未凉透的功夫,果然又整束衣冠下来。她遥遥举杯,微笑致意,待两人出得门去,等上片刻,方才一跃而起,悄悄跟上。 街中人烟依旧稠密,她不远不近地缀在二人身后,倒不惧被发觉。方才尹白圻话里话外自然无甚破绽,可他那师弟毕竟经验尚浅,乍听他言语时面上流露出的几丝惊异,全都落入她眼里。 这些年来,这样的事她也遇着不少。原来那些所谓正道的朋友,只怕她护着仇敌洗心革面,又不愿明面上同她起了冲突,便就藏着躲着,暗地里要先下手为强。 秦採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血海深仇,滔天怨愤,欲除之而后快,自是人之常情。 可她也不能食言而肥,看不见的便罢,若看见了猜着了还要置之不理,休说难以服众,更是自心难安。 何况她算是跌跌撞撞地摸索了一阵,晓得该怎生同那些恶徒打交道,真存悔过之心的当如何,虚以委蛇的当如何,全都有一本章程,自问也是公平公正,不曾偏颇。但总归各人有各人所思,真箇无可置辩,唯有手底下见真章。 尹白圻终究是她年少时相识的故人,她总不希望闹得太难看,但事情也未必就真如她所想,是以她才暗中追上来瞧个究竟。 这一路行去,她也非心无旁骛,偶或留意着身旁动静,忽然余光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正被人热络迎进街边一家店面里去。 秦採桑脚步不觉一顿,定睛又看了片刻,晓得再确凿无疑的。那是她此时放在心尖上的人,自然是认得极准,虽是穿着身寻常衣袍,捨去佩剑,可那走路姿态,身形气度,又如何会错认了去? 但她本不打算上前相认,一是此时还追着那师兄弟踪迹,二是总还赌着一口不轻不重的小气,三是昨夜初相见,她嘴上虽不认,到底也存羞意。可她待提步要走,再一注目,却觉察出不对来。 那灯红酒绿燕舞莺歌从披红偎翠的门帘里流淌出来,门口侍候的小厮生得也太清秀俊丽,又见那楼上飞舞着清音阁几个大字,那从前传闻在心头一过,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分明是入了条烟花巷,进了间风月家。 一惊连着一怒,顿时换了主意。秦採桑足下一转,便就大步流星地拾级而上。 立时就有小厮眉花眼笑地迎上来,「姑娘看着面生,是头回来?是喝茶,还……」 秦採桑摸出一锭银子,冷冷打断他:「要方才那人隔壁的房间。」 「这……」 他才一犹豫,秦採桑便将长刀一比,「是礼是兵,你自己选。」 那小厮的笑当即僵在脸上,秦採桑亦不耐烦等他答应,只迳自向里走,那小厮忙追上来,一连小声地劝她回头。 秦採桑并不置理,然走不多几步,另有一男子迎上来,将那小厮屏退,笑对她道:「滨香年纪小不懂事,或是冲撞了姑娘,稍后定当责罚。小可关如,权理着这间小店,姑娘有甚么想要的,尽可以同我说,咱们开门揖客,定是要侍候得姑娘满意。」 他生得颇清俊,只是眼角细纹荡漾,显然已是不年轻了,言谈之间柔里带刚,倒也算个人物。可不是么,京中最负盛名的象姑馆,哪能尽养些庸俗颜色?秦採桑微微冷笑着停下脚步,「放心罢,我不闹事。不过是想挑个称心的房间罢了,难道这也不成么?」 关如眉眼带笑,「自是成的,姑娘请跟我来。」 第658页 秦採桑倒是一奇,「你却不怕我真闹起来?」 关如轻轻摇头,「秦姑娘一字千金,岂会食言而肥?」 秦採桑瞥了他一眼,见他只安然自若地低头含笑,不觉咬着牙重重点了点头,「很好,很好。带路罢。」 往这秦楼楚馆走上一遭,纯粹是临时起意。 姜涉看着那怀抱琵琶楚楚行礼的少年郎,不觉暗自轻轻地嘆了口气。 年岁太浅,眉眼稚薄,倒没有点染太多脂粉气,可在她心底却只能激起一点子怜悯与惋嘆。 她不作声,也不动作,包巾遮面,只露着那双微凉眼睛,才好叫人七上八下心里发慌,可在这京城之中藏龙卧虎,总得拼尽力气伺候周全了去,听云努力振奋精神,「公子是要听曲儿,还是……」 他瞧着她起身,一时禁不住顿了顿,却见她只是一直走到窗边去,拉开了白纱似的帘幕。 「几岁了?」声音若珠落玉盘,清润而又温凉。 听云回过神来,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公子的话,今年十六了。」 当真是个孩子,姜涉微微一嘆,「会弹什么曲子?」 听云小心道:「公子想听什么?」语气里倒是隐隐带点自豪的。 姜涉忍不住笑了一笑,「十面埋伏,可会么?」 听云一怔,那般名曲他自然晓得,可却从未听过,更遑论弹奏,一时不觉生出些侷促,但也只得摇了摇头,「小人才疏学浅,不会这支曲子。」 姜涉并不怎么意外,「不紧要。选支轻快的曲子罢。」 听云点点头,「是。」 他告了声罪,便坐下来,转轴拨弦,试起几声,便就依平日所学,流水行云般舒展开来。可他毕竟是头一回见客,终究还是紧张,一不小心便弹错了个音,偷眼去瞧那位客人,却见她似并未觉察,仍然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身量虽不甚高壮,身形却挺直,莫名叫他想起凌霜松柏,从心底里透着一点孤清的寒意。 今天夜里,她会留下来么? 他讲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隐隐抱有期待。 姜涉倒不知他心里绕过多少弯,她虽不通乐理,却记得先生说过,琵琶本是肃杀之器,荒凉胡尘,大漠苍烟——「合该是征骑过后,不生寸草。」此时听来,便觉那曲调虽然明快,果然也与宴席间那如水似梦的乐声不同,隐带着争鸣桀骜之气。 一支曲子终了,听云站起,将琵琶靠在一边,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 姜涉转过身来,瞧了他一眼。 听云的脚步便就顿了一顿,「公子若不喜欢,十面埋伏,我也可以学得。」 姜涉无声地摇了摇头,在桌上搁下一锭银子,便就越过他向外走。 听云只觉嗓子眼开始变得干涩,想张口,又不敢作声,只能是眼睁睁地瞧着她走出门去。 姜涉行的本是极快,但途经隔壁时却也发觉那房门竟是大开,心底才生起些狐疑,就听一人道:「公子这么快就要走么?莫非是伺候得不合意?」 她给这熟悉的声音惊得眉心一跳,扭头一瞧,只见果然是秦採桑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剎那间竟也萌起一个念头——若地上当真能裂出条缝就好了。 第347章 可惜那地面严丝合缝,分毫没有开裂的迹象。好在天不从人愿的事也不止这一桩一件,正如姜涉不晓得她是如何来的,也不晓得她是几时来的,更不晓得此刻当说些什么——其实也不是不能,总归是有藉口和理由的。可她不知怎地,竟是不情愿编这个谎。 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处,迎着她的注视,等着她的审判。 秦採桑等不到她回答,忽又笑了笑,「那公子看我如何?」 姜涉拿不准她的心思,可也明白不能不有所回应,顺着她的话风,低声道:「姑娘自然是极好的。」 「那公子可否赏个脸,进来坐坐?」秦採桑笑容嫣然,摆出请的姿势。 姜涉心里清楚,这是容不得推拒的,只得沉默着踏进屋子,听着她在后掩上房门,甚是熟络自然地招唿,「公子坐呀。」又轻盈地倒了一盏茶来,「公子请用茶。」 她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场戏演下去,姜涉接了茶,却怎生喝得下去,转手放在桌子上,听她又道:「公子可是有心事么?」 姜涉双眉一沉,抬头望了她一眼,声音依然沉抑,「有。」 「那公子可是来对了地方。」秦採桑的语气很是自然,「这儿的温柔乡,最叫人流连忘返。」忽然又想起什么,摇了摇头,「不过倒也不尽然,否则为何公子才听了一支曲儿,怎么就要走了呢?」 她竟是由头到尾都在的么。姜涉也不知自己是该松上一口气,还是当提起一颗心,但只觉得胸中那点滋味说不分明,可才动了动唇,就被她阻止。 「嘘,公子别说,让我猜猜看。」秦採桑伸出食指竖在唇边,沖她轻轻摇了摇头。 姜涉便又沉默地看着她。 只见秦採桑忽地拍了拍手,道:「是不是家有河东狮,欲求解语花?」 姜涉摇头,「她脾气很好,最是善解人意。」 「是吗?」秦採桑眼光一闪,「那公子为何还要到这欢场中来?」 姜涉瞧着她许久,千头万绪反覆许久,最终只道:「我心里有些事,还不知该如何讲给她听。」说完反觉心中平静下来,不想说便不勉强,原是如此。 第659页 秦採桑沉默片刻,方才又道:「那你总归会告诉她的是不是?」 姜涉轻轻摇头,「我不晓得。」 秦採桑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端起那杯子,咕咚咚饮尽杯中茶水。 姜涉晓得她心中必然生气,禁不住有些懊悔,「你生我的气,只管骂我便是。」 秦採桑搁下杯子,如有若无地哼了一声,「我做什么要生你的气?」 姜涉见她唇边还带着水渍,不觉心头微痒,别开头去,吐字虽艰,到底也是讲出了口:「我总不该瞒着你……也不该勉强你。」 秦採桑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勉强我?」声音里好似有些诧异,又好似有几分冷意。 姜涉但觉心中微微一惊,「是我失言……」 秦採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凑上前来,姜涉闪躲未及,被她将面巾扯去——果然是已然红了脸。她忍不住又笑了笑,伸手箍着她的腰,自背后抱住她,将脸枕在她肩上,凑在她耳边,用气音一点点地勾去她的心和魂,「阿泠那怎算是勉强,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何等的……何等殊荣,分明是我无福消受。」 姜涉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无人时她也常常抱她,可今天不知为何,却尤其叫她禁受不住,浑身又僵硬起来,手足都不知该如何摆布,心里倒还半是清明——甚么无福消受,分明是、分明是…… 忽听她深深嘆了口气,「是我欺人太甚。」 话说得没头没尾,她却懂了。可自责的人不应是她。姜涉心里那点旖旎顿时散去,正欲说些什么,不意她忽而松开手退后几步,倒叫她猝不及防地吞声。转过身去,但见她面上已又带上些笑意,「那小孩儿弹得差点意思,本该是流云行水无觅处,偏他流于工巧着了形迹,倒落了下乘。」 姜涉沉默地望着她。 秦採桑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不过到底年纪还小,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许是罢。可那来日若没了她,还算得上是来日么?姜涉定定地望着她,心中一片芜杂,见她伸手待去拉门,忽然生出一点莫名的害怕来,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同我一起回家吗?」 秦採桑回过头来,眉间讶异之色一闪即逝,语气温和道:「我还有点事,晚些回去。」说话时她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中流露出些许怅惘。 姜涉已是冷静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秦採桑忽又笑了笑,「你要还想听曲子,我瞧下面那关如应该不错。」 「不了,我也该回去了。」姜涉哪里还敢再留,摇了摇头,脸上已恢復如常,取过面巾带上,「否则阿沅发觉我迟迟不回,再发动起来找人,倒是不好。」 她果然与姜沅谈过了罢?虽则是她的主意,可秦採桑却仍有些不痛快,只冷淡地点了点头,「好得很,你连阿沅都瞒着。」 姜涉瞧不出她是不是在生气,只得小心翼翼道:「总不好教坏小朋友。」 秦採桑瞥她一眼,哼了一声,才要走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姜如令。」 姜涉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怎么了?」 「你心里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这样的话她之前问过不止一次,但近来却讲得少了,也不知不是因着已心灰意冷。可她仍不晓得如何答她,虽则心底也晓得这是掩耳盗铃,挂布遮羞,可不知为何,总还是,总还是…… 她那点迟疑,落在秦採桑眼中,心中明镜也似,当即打断了她,「好啦,别勉强,来日方长。」故作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先走了,晚上见。」 她走得一向干脆利落,声音才落,人已卷出门去,待她出了房间,便见她已到大堂,与那掌事关如打了个招唿,便就毫不恋栈地扬长而去。 姜涉也缓步下楼,正巧门中又进来一行人。 关如迎上去说话,许是也晓得她不喜打扰,只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姜涉也沖他微一点头,便自顾自踱出门去。 长街上仍自有人往人来,她回望一眼,心中忽地一动,这个人会弹好曲子?她又是怎么晓得的? 第348章 秦採桑却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隐在门侧,瞧着姜涉出来方才转身,便见林青乌脸上挂着笑意站在不远处。对上她的视线,那小孩儿慢悠悠地走上前来,举起手里的一大一小两个泥人给她看,「好看嘛?」 「还可以。」秦採桑随便瞥了一眼,随口答应着,「你怎么在这儿?」 「姐姐不在,我一个人也无趣得很,坐了一阵便出来了。」林青乌摸了摸那大泥人头上的毡帽,「对啦,姐姐要捏泥人么?可以照着人的样子捏,姐姐这样好看,捏出来的泥人一定也美若天仙。」 「行啦,你自去捏你吧,好叫我瞧瞧,是怎么个古灵精怪法。」秦採桑说着又瞟了她手里的泥人一眼,心念一闪,只道总不会这便是她照着自己的样子捏来的吧?这又一瞧忽觉那泥人模样有些眼熟,夺过来再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东华的师兄弟俩么?当即脸色一沉,「你跟着我?」 林青乌依旧笑吟吟的,「我哪里跟得住姐姐?只是我在闲逛嘛,瞧见姐姐在跟人,就想帮点小忙。」 秦採桑自信她也没有那般能为,街上人虽然多,可河岸边总也是藏不过去的,心下便定了定,只道这也算件好事,「那他们人呢?」 第660页 林青乌道:「回客栈啦。」 「……」秦採桑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小孩儿哪都好,偏偏言行间仿佛总透着一点想惹人生气的意味,可惜她明明晓得,有时却还忍不住想计较。 林青乌最是乖觉,抢在人发作之前恰到好处地打住,伸手一指:「喏,前头那家酒楼,待了半盏茶功夫,出来后就也逛逛走走,后来就回客栈去了。」 这倒也与尹白圻的话相合。秦採桑吞下那点气,「不像在找人?」 「说不上来。」林青乌摇摇头,「怎么,姐姐怀疑他们?」 「有点吧。」秦採桑点点头,以尹白圻之阅歷,若真有心瞒些什么,定然也能做得近乎天衣无缝,「你既然认得了,那就多留留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林青乌却没有立刻应承,「可那个哥哥不是姐姐的朋友么?」 秦採桑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微微吃惊。 林青乌倒也解释:「我跟着他们走了一段嘛,就听见那小哥叫他尹师兄。记得姐姐以前也提过这么一位东华的尹少侠,姓氏少见,年岁相当,于是就觉得,兴许是一个人呢?我猜错了么?」 秦採桑晓得她没理由说谎,况且她提过的人当真不少,只是她同尹白圻并不十分熟稔,大抵不过是随口一提,她偏还能记在心里,实在是聪慧得有些骇人,心感神至,不禁脱口而出:「你是什么成的精?」 林青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也许是白泽吧。」 秦採桑忍不住哼了一声,「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说罢却也笑了。 林青乌跟着她笑,眼睛眨呀眨的,忽然又问:「那姐姐还要插手么?」 秦採桑并不犹豫,「不然呢?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从来言出必践。」 林青乌道:「我晓得呀,可是姐姐,大家都是在惩恶扬善,姐姐非得要按自己的法子来,是不是也强人所难了?」 秦採桑微微一震,不知不觉地板起脸来,「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啦?」林青乌仰头瞧着她,眸光闪闪发亮,「不过是姐姐的心愿是好的,手段却总是一样的。」 「这句说得不错。」秦採桑也低头看着她,这小孩儿平日里从不曾讲上几句囫囵的真心话,也从来没有对她的做法表示过什么,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也承认,我的手段或许不能算正大光明,可却一定问心无愧。」 林青乌垂下眼睛,轻轻嘆息,「我只是替姐姐觉得累。况且没人肯领姐姐的情。」 秦採桑瞧了她一会儿,到底也是轻轻嘆了口气,「阿乐,你是个聪明娃娃,醒目得很,我也一直不当你还是个孩子。你瞧这大千世界,万种活法,可一行却也有一行的规矩,有些手段,用在这里太强硬,用在旁处却又显得太软弱。所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时候我也说不明白。那什么是正道,什么是公道?我也一直在想,一直在做。当中是出过些岔子,可到现在为止,我所做的,都还出自我本心,既是我心所向,又怎会真觉着累呢?」 林青乌靠在墙上抬起头来,眼中晦明交替,「姐姐……」 秦採桑摆了摆手,「我不是很想跟你说太多,你是读无字书长大的,有些道理我想你比我还明白。」 有时候或许是太明白了。她瞧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在心里又嘆了口气。看得太透,就难免会把旁人瞧得太轻,有时她觉得这孩子好像什么都不太在乎。幸好她到底是个好孩子,纵不为善,亦不至作恶。 但……其实有些事,是得要亲自经歷,才能有所体会。 只是这些话,亦是道理,说与不说,相去不远。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江湖上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诚然是不大完满。」秦採桑到底是不想太说教,话锋一转,突发奇想,「你说能不能叫阿诀弄个什么药出来,叫人以为自己已经杀了仇敌?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林青乌神情一僵,见她神采奕奕不似说笑,忍不住也顺着她想了想,但觉倒是不无可行之处,「姐姐这主意,是真箇好。」 听她这样讲,秦採桑倒是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她脑袋,「那是瞒一时成一时的权宜之计,纸里面总包不住火,有那东窗事发一日,许比现在还来得糟。」 林青乌仍只是看着她,「那我们不让人发现,不就成了?」 「可你心里始终晓得是怎么回事呀。」秦採桑摇了摇头,「好啦,别琢磨这个了,我只是随口一提。其实这样的迷药从前也不是没有,惑人心性,迷人心智,叫人违逆本意行事,一时投机取巧,后来终得反噬。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呀,就踏踏实实地把你的小聪明用在正处,总是吃不了亏的。行了,先回去罢,我还有点事。」 林青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但毕竟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忽又把泥人举在她眼前,「姐姐真不捏个泥人?」 秦採桑瞧她眨眼间又是从前那副无所在意的模样,也不知是听进去几分,心里嘆了口气,面上倒是不显,「再说罢。」 「那姐姐要是去的话,一定记得是在老门街和西大条交界的地方,一个白须子的老伯摆的小摊子,可不是那个络腮鬍。」林青乌叮嘱得仔细,秦採桑无可奈何地应着,眼瞧着她走进人流里,忍不住嘆出声来,就这样不能省心,谁还想要亲自生养个孩子? 第661页 可她这一时无事,倒也踱步过去,当真寻着那白鬍子老伯,指点他捏好了一对红衣小人。当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可惜神态间总缺那三分锐气,不过也合这月下花前情境。 她小心地将之并排摆进从另一家买来的锦盒,捧在手里端详片刻,很是满意。 又在茶楼里坐了一阵,吃过些茶点,等黑天后往四方馆走了一趟,从国书里看得了些心安,才揣着那盒子翻回国公府去。 第349章 其时已然半夜,姜涉屋里的灯火自是已经熄了的,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折去姜沅的房间。 姜沅依然衣衫整齐,不禁让秦採桑怀疑是不是她根本不曾入睡,话到嘴边便成了:「你晚上睡得好么?我那里有种安神香,很好用,要不然给你拿点?」 姜沅微微怔了一下,「多谢姑娘美意,不过不必了。」 「别同我客气呀。」秦採桑说完不觉默了一默,或许她是在等她么? 姜沅淡淡应着,沉默片刻,方才又道:「她没有说什么。」 秦採桑点了点头,「哦。」她不算个少言寡语的人,可不知怎地,面对她时总有几分侷促。 姜沅看着她,面色倒是一如往日淡淡的,「还有事么?」 秦採桑摇了摇头。 「那就不留姑娘了。」姜沅说罢便很干脆地关上了门。 秦採桑先是一愣,继而咬牙,最后只是嘆了口气。算了罢,同她计较什么。毕竟……毕竟人家念了那么久的人,现在睡在她身边。 她轻手轻脚地拉开门闪身进去,收拾好了钻上床时,不想姜涉忽然睁开眼瞧了瞧她,显然还是半梦半醒之间,双眸惺忪的样子颇有几分懵懂天真,瞧得她忍不住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下,方才心满意足地睡下。 她是到天明连梦也未做一个,姜涉却是一宿未曾入眠,将她来回的动静听得清楚明了,却还只装作半梦不醒,感受她柔软的唇和温热的身子。等她睡得熟了,她便在夜色里凝望她的脸庞,要割捨是那样难又那样容易,也许是可以再等上一等,也许没这么迫切要做决断罢? 髮丝绕过掌心,秦採桑忽地动了动,含含煳煳地说了句什么,将手搭过来的同时,又往她身上靠了靠,眉头却不知怎地忽地皱起来。 她伸手轻轻一抚,她便在梦里发出柔软的哼哼来。姜涉只觉自己的心都跟着软了下来,不由无声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无声地嘆了口气,隔空一遍又一遍地描着她眉眼。 是捨不得啊,哪里能捨得下。就再等一等吧,兴许……兴许就不用她来做这个决断。 她看着天光一点点地亮起来,夜色潮水一样慢慢褪去。看着她揉着眼睛,迷迷煳煳地同她打招唿:「早啊。」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早。」 秦採桑忽然睁大了眼睛,霍地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姜涉不禁吃了一惊,「……怎么了?」 「你笑啦。」秦採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有什么开心的事,也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姜涉给她看得脸热,微微偏过头去,「说得倒好似我平日里不会笑一样。」 「那不一样嘛。」秦採桑摇摇头,非得要扒过来再瞧着她的眼睛,「你这么笑,让我好想亲亲你呀。」 姜涉只觉自己脸又一烫,忙再度侧过脸去,「别……还没洗漱。」 秦採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怎么这样可爱呀?」 她何曾被人以这二字形容,一时真是哭笑不得,转头却瞧她眼睛眨呀眨的,笑得明艷又妩媚还带着几分狡黠,长发散下来搔在她脸上,有些麻麻痒痒的,带得心里也渐渐发起痒来,她几乎连唿吸都屏住,唯恐她听清那愈来愈快、愈来愈急的心跳。 秦採桑也在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越靠越近,忽地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翻身起来,一面绾髮一面说道:「也不算早了,该起来啦。」 姜涉愣了愣,忽然瞥见她耳朵发红,才晓得原来她也是会害羞的,心里忽地一轻,忍不住又笑了笑。 她也起床梳洗,见她什么都不问,也就什么都不提,两人又似前段时间那般相处,同进同出,并不避讳。上午听着姜勇报些府中事宜,算着差不多时辰,便往去醉客来赴约。 几年没来,姜涉但觉那店面仿佛比从前更开阔,客来客往,熙攘倒是如昨。她来得早,徐速竟来得更早,才一进门,便有徐府的小厮迎上来,带着往雅间走。 徐速模样没有太大变化,不过蓄起一段短髭,倒给他添了几分沉稳。只是开口便还是老样子,兴许也是里外无甚旁人,话越说越开,从当前朝局说到家长里短,从圣上英明神武宽厚睿智说到他家那天上少有世间绝无的小闺女。 姜涉完全插不上话,唯有点头含笑,替他换掉杯中的酒——这几年来他酒量显然没长,一杯下去面上已见了红,再多饮些只怕再要醉倒。 徐速伸过手来护着酒杯,「今天高兴,我再多喝一杯。」 姜涉也晓得他是两杯的量,便没再拦着,「只再一杯。」 「哎哎,就再一杯。」徐速眉花眼笑,起身又替她同姜沅斟满酒,面上却不知为何现出点踌躇。 姜涉看在眼里,便笑笑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同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第662页 徐速还不放心,「那我问了,你可莫要生气。」 姜涉点点头,「你问吧。」 徐速左右瞧了一下,凑近一点,「这段日子,大家都说你同秦姑娘走得很近,你们……」 他顿了顿,像是不知该怎么继续,姜涉稍稍垂下视线,也没叫他再抓心挠肺地想,「她此刻就在隔壁,本是要一起进来的,只是没提前同你打过招唿,怕你不自在,这才……嗯?」 她瞧着徐速突然握住她胳膊的双手,抬头便对上他激动不已的目光,「这么说,是真的啦?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是。」姜涉微微点头,余光却瞥着姜沅,只见她不动声色地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心中多少也放松些许。 「太好了,太好了。」徐速连连点头,「这可是件天大喜事。」 姜涉心里晓得这是偷得的光景,再快乐也仿佛是踩在云端,总归少了几分踏实感。可眼见他如此开怀,却也免不得被感染得带出些许笑意。 徐速已是亢奋得手舞足蹈,「秦姑娘在哪里呀,快请她来呀!不,不,我亲自去,亲自去。」拽着她起身,「你也是的,怎地不早告诉我?」 姜涉瞧了他一眼,不觉失笑。 其实这主意原是秦採桑提的,只道多年未见,说不准徐速有什么私己的话要说,怕她在场会有顾虑。她想想也是,虽则从前徐速表现得对她甚是仰慕,然而毕竟一别多年,许多事未必如旧,不速而至,的确有些冒昧。且她也想着要同他提一提庄硕的事,只是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得着机会。 此刻被他好一通数落,她也不多解释,任凭他推着在前带路。 秦採桑早听着动静,拉开门来,冲着她眨了眨眼,俏皮一笑,才又看向徐速,「徐兄,好久不见,不知酒量可有见长?」 徐速当即红了脸,竟又结巴起来,「我能、能喝,秦、秦姑娘,咱们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秦採桑嫣然一笑,「一言为定。」 第350章 不过她嘴上虽这样说,倒没有狠劝徐速酒,且饮至半途,忽然林青乌找上门来,她跟着出去说了一会儿话,回来时只道有件急事要赶去处置,便就匆匆告了辞。 徐速执意送她到门口,重回来坐下后,把酒杯举了再举,将她看了又看,方才开口道:「如令,我想问你件事。」 姜涉与他相识日久,哪里瞧不出他有心事,不过是看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冲动里再说出些醒后生悔的话,因此只想要劝上一劝。 可她劝却劝不住,反倒适得其反,徐速真说起来便是大论长篇,滔滔不绝,「我还记得头一回见秦姑娘的样子……我听人说在西市见着她同那常抓贼的小郎君相见恨晚,立刻跑来同你求证,结果转头一看,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真像是做梦似的。」忆起往事,他脸上带出些笑意,「我可喜欢她,也可喜欢你,你晓得为什么吗?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一身本事,要么就上沙场奋勇杀敌,要么便走江湖行侠仗义,丁点都不想考那科举,做个太平武官,只是我拗不过我娘去。何定挂印跑了之后,我有阵子也特别想跑,不过到底还是没敢,现在想想,其实是我没他那么狠的心,说抛下也就都抛下了。」 姜涉不晓得他现在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却也想不到他心里曾藏着这般念头,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经意对上姜沅的视线,心中忽地微微一动,「大概是喝醉了,不然咱们送他回去罢。」 「没有醉。」徐速偏偏耳朵尖起来,「他们家的水是越掺越多。」 姜沅没什么表情,「还是让他说吧,有些话藏得久了,本来没什么,也变得有什么了。」 姜涉心口一滞,到底点点头,只换掉了他面前的酒杯。 徐速端起来喝了口,倒没尝出来,又接着道:「现在我也为人父母,方才晓得我娘的心,是真箇捨不得他们受一点委屈。现在很多人都说她,说她……」他瞥了她一眼,面露为难之色,「你也晓得的,就那些话,虽然我并不信,今天见了秦姑娘,更晓得那些传言荒唐。其实我挺开心的,我真的希望你身边能有个人,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当然好。可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免不得会有风言风语传到伯母耳朵里,他们做长辈的同我们不一样,顾虑太多,我就想问问你,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跟伯母说?」 姜涉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世间牵扯不断的是血脉亲缘,若违逆父母之命,总归心中难安。而她同秦採桑之间其实差距甚远,真要谈婚论嫁,想必在他看来,若无姜杜氏首肯,许是总添些缺憾,「我已经禀过母亲,她……都晓得,她没有意见。」 「真的吗?真的?」徐速大着舌头,不放心地追问好几遍,得她应了好几遍,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那就好,那我就彻底放心了。伯母真箇开明,要是何老相爷有她一半开明,何定那小子也不至于……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咱们再喝一杯,再喝一杯。说好的不醉不归。」 姜涉举杯同他轻轻一碰,瞧着他激动的泛红的脸,只在心底深深嘆息。开明么?或许是罢,连磨镜对食都允准,亦说不上是强逼她生育子嗣,不过是一字一句,并没有半分为她考虑罢了。一念至此,她不觉骇了一跳,是她也喝醉了么?怎地在心底里,原来是这般怨愤么? 第663页 徐速的声音渐渐软下去,「就可惜,说好是儿子做兄弟,儿女结亲家,偏就只剩咱们两个。哼,也罢,也罢,不要他们。」 姜涉瞧着他迷濛的眼,虽口口声声的不要,心里岂非还是在挂念?轻轻摇了摇头,「我昨天……碰见子宏了。」 徐速勐地瞪起眼来。 果然呀。姜涉不由轻轻笑了笑,「我同他说今日与你见面,我瞧着他的模样,也该是想要一起的。」 「他才不会。」徐速摇了摇头,仿佛是缓了过来,「我不是生他的气,我气得过来吗?我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我还不晓得他是什么德性?他心里有什么话,是从来不肯对我讲的。无所谓,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跟秦姑娘一样,不强人所难。不过既然说到这个,那我就也要说说你了。」 他忽然站起来,双手往桌子上一撑,姜涉就晓得这是酒意真正上头了,她给姜沅使个眼色,姜沅站起身来,便要过来帮忙。 徐速哪里肯依,「阿沅你别管,他就该给人骂上一顿。」 姜沅还真的站住了。 姜涉颇有些哭笑不得,「阿沅!」 姜沅只若无其事地又坐回去。 姜涉嘆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徐速,心道也罢,「你若是想骂我,左右我就站在这里,只管骂就是了。」 她这么一说,徐速倒是一愣,竟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解释道:「我也不是要骂你。」 一句话就把她逗乐了,徐速顿时又恼羞成怒,「笑什么?」 姜涉忙摇了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哼,没什么。」徐速又不知给触中哪片逆鳞,忽然接连冷笑了几声,「你们一个两个,总是没什么,怎么,在你们眼里,我就那么不顶用,连一点忙都帮不上吗?」 「我并非那个意思。」姜涉始知他心中存着怎样芥蒂,正起神色,「他们也绝无此意。安达,你既知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那也应当晓得,朋友之间,亦是如此。」 「那还不是一样。」徐速仍旧不满,「有要紧事便瞒着我,以为是为我好么?」 姜涉不急不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要紧事瞒着你了?」 徐速满脸写着「这可是你说的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正要一一数落,忽然却卡了壳,僵直着眼睛瞪着她。 姜涉便笑起来,「太多了一时想不起来?可要我提醒么,是身有怪疾,还是私定终身?」 徐速与她对视半晌,勐地抓起酒杯喝了个干净,身子立刻往后一仰,「这水掺得还不够……」 姜涉为之绝倒,却也不拆穿他,同姜沅一道将他搀上车,直送到家门前,犹还被拉着不放,「进去……进去坐坐,你没见过我媳妇哪,是不是?」 「没见过。」秦採桑扫了一眼地上横躺的尸体,「不是刀剑,伤口太宽了。也不是镖枪,镖枪没那么利。」 林青乌眨了眨眼,斜倚在墙上,跟着去看那血渍淋漓的咽喉,声音里偏带了点害怕似的抖意,「那该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秦採桑摇摇头,懒得理会她又来装乖扮巧,「要么是件特别打制的兵器,要么就是这人动手特别利落,比如是……」她手里比划着名长宽,同时眼睛四处瞟着想寻个说头,忽然看见十步开外的墙角下有什么东西,走过去伸脚轻轻一踢,便带出一声轻轻脆响,原是个断作半截的钩子,不知弃置多久,都已染上锈迹。 「是这个么?」顾白坷跟过来伸手要捡,却被尹白圻拦下。 他自怀里摸出块手帕,小心地擦了一遍,也并没有瞧着血迹。 顾白坷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不禁有些失望,「不是吗?」 秦採桑却不意外,那伤处看着血肉模煳,其实创口只有极整齐的一道,那人离手时或许连一滴血都不曾沾染,「也未必,出手快些就是了。」 顾白坷惊道:「不可能罢?那得是多快?」 秦採桑漫不经心道:「同我差不多就成罢。」 「那……」顾白坷满带敬畏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道,「是姑娘做的么?」 尹白圻也看她一眼,虽未说话,目光却也隐隐带着审视的意味。 秦採桑平静回望他,「如若是我,贤兄弟早先也不必躲着了。」 顾白坷竟有些失望,「不是么?」 林青乌哼了一声,「当然不会是姐姐啦,姐姐……」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白纱影影绰绰地遮起了她的神情,不过也不难猜出应是带着笑意。这难缠的小鬼。在心里嘆了一声,她简单明了地截断她的话,「不是我。」又看向尹白圻,「我还没那般丧心病狂。」 尹白圻微微一哂,「是我小人之心,还望姑娘莫怪。」 他能这般坦然认了,不只把疑心藏在暗处,倒还算个人物,不枉从前相识一场,秦採桑便点点头,「没什么,尹兄怀疑我也是正常的。」 尹白圻摇摇头,「不管怎样,仍是我小人之心,对不住。」 顾白坷看看他又看看秦採桑,满目疑惑。 尹白圻嘆了口气,示意他去看另一具原来被蒙起面目的尸首,「不是没救下来……也是同一个人动的手。」 顾白坷啊了一声,果然冲到近前,忍着难受又仔细瞧了瞧,顿时倒退两步,「真的是……可是为什么?」 第664页 林青乌懒洋洋地道:「兴许是黑吃黑罢。」 尹白圻摇摇头,「不像。」 「总之先报官吧。」已经没甚么可瞧的了,秦採桑背过身往巷口行去,林青乌也慢悠悠地跟上。 尹白圻声音中带些迟疑,「秦姑娘……」 「这事我不会不管。」秦採桑脚步微微一定,「倒是贤兄弟,想必还有其他事要忙,也不必在京中耗着。」 顾白坷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尹白圻轻轻一拽,「是,姑娘放心,我们晓得分寸。」 「嗯。」秦採桑不咸不淡地应得一声,脚步便再没有停。 第351章 走过两条街去,方才听见人声,秦採桑禁不住轻轻舒了口气。这般繁华而热闹的地界里,竟然会有那样一条阴暗又潮湿的小巷,无怪乎那师兄弟两个直到晌午才发觉端倪,实在是过分僻静了。 她本就有些心烦,得知兇器或许就是那半截铁钩子之后,心烦尤甚。这表明那兇手身手不俗,甚至可同她一较高下,江湖上何时出了这般人物?她不禁生出些后悔,是大意了,本该由她亲自跟着尹白圻他们的,更不该那么客气,早些问出缘由,也不至叫无辜人丧命。 那还是个孩子。什么人下得了这般狠手,将害人者与受害者一併抹杀? 林青乌惯会察言观色,一早瞧出她的懊恼,「姐姐打算怎么办?」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你觉得该怎么办?」 林青乌将话轻轻抛回来,「我当然听姐姐的。」顿了顿又道,「一定全力以赴,将功折罪。」 秦採桑心里一动,「这怪不得你。你也不晓得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人,更不会晓得有人黄雀在后。」 林青乌低下头去,「总归还是我没用。」 秦採桑摇摇头,正待再说什么,忽地有所领悟,不禁伸手往她帽沿上敲了一记,「行啦,我没那么过不去。出都出来了,还戴着这劳什子?」她先前只说不想见她那些江湖朋友,她倒也无所谓,总由着她。 林青乌撩起白纱,笑得眼睛微微弯起来,「人家也是大姑娘了,不好抛头露面的。」 秦採桑由不得嗤了一声,不打算同她再白话,「你觉得,那是个什么人?」 「挺有趣……挺好笑的。」林青乌有些漫不经心,「杀都杀了,还要替人掩面,又当又立,简直可笑。」 她说得其实不错,但不知怎地,秦採桑忍不住道:「也许是误杀呢?」 林青乌摇了摇头,「姐姐晓得不是的。他能说话。」 她指的是那受害的少年,嘴巴虽曾有被塞住的时候,可那团咬布早就丢弃在地。秦採桑沉默片刻,「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不过等抓到了人,一切自会水落石出。尹兄语焉不详,你去找叶不沾,叫他去探探那人底细,看可还有什么仇家。」 林青乌点点头,「好。不过姐姐,我觉得不像是仇家所为。」 「我也觉得不像。」秦採桑心中不禁又生出几分烦躁,「可眼下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姐姐别急,既是作下了孽,定有蛛丝马迹,咱们慢慢求索,我相信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那天。」林青乌倒是放柔了声音,「还有一件事,姐姐听了一定欢喜。」 秦採桑并不怎么信,可也不忍拂逆她的好意,「什么事?」 林青乌眨了眨眼,看神情也晓得她漫不经意,只从怀里摸出一张折了几叠的纸递与她,「姐姐瞧这个,是谢家的标记罢?」 秦採桑勐地吃了一惊,三两下折开了看去,那图形影记,可不就是谢家的联络暗语么? 怎地是……她倏地瞪大了眼,谢酩酊亲自来了京城? 将人夫婿灌得烂醉而归,想着徐速书中种种控诉,姜涉到底没敢亲见那位颇负「凶名」的周家娘子,趁便脱身到家,秦採桑仍未回来,姜沅又说早先应着带郝大龙逛游京城,竟被他拽了去,剩了她一个人看罢文书,闲来无事,遂去校场练一回箭。 这是经年累月习下的技艺,自然不至于生疏,只是家中弓箭久未开张,不及常用的趁手。但她也懒怠回房去取,倒正好来校正一番。 一箭射出,恰如流星赶月,差差些点中红心。姜涉心中便有了计较,再出三箭,接连中却靶心,一丝一毫也未偏移。 忽然听得有人喝彩,回过头去,正是秦採桑笑盈盈地立在门边。 她便搁下弓箭,「回来了?」左右不见林青乌,心中倒些疑惑。 秦採桑颇有些惋惜道:「怎么不来了?」 姜涉只是含笑,「光我自个儿倒也无趣,阿娴可要试上一试?」 秦採桑摇摇头道:「算啦,一向都没有学会,回头再教我吧,这次可要尽心些。」 姜涉啼笑皆非,「倒是几时又不尽心了?」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轻声一哼,「你心里晓得。」 姜涉真正纳罕,就叫起冤来,「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秦採桑瞧她真似一点不知,不像藏拙,只道许多年过去更有长进,本来也是玩笑,便放过不提,「好啦,随口一说,你别紧张嘛。」就走近前来,眼睛闪闪地看着她,「今天我走得早,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姜涉只觉她今日倒有些古怪,口上仍然答道:「怎么会?我晓得你有要紧的事去做。」 「不生气就好啦。」秦採桑仍然看着她,心里的确有几分紧张,「那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也不要生气。」 第665页 瞧她如此,姜涉神情便不自觉地凝重起来,连那佯狂的酒意也多收敛,只还不及说话,秦採桑忙一拉她的手道:「倒也不用这么紧张,就是……就是……」她也不知怎地忽然张不开口,索性一跺脚,扬声叫起人来,「青乌,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林青乌果然牵着一个小娃娃走了过来。她本也是半大娃娃,那娃娃比她还矮上几个头去,生得倒是粉雕玉琢似的,点墨双漆瞳,微胖莲藕臂,活脱脱是个年画里的仙童走下地来。 姜涉直看得一愣,转头又去看秦採桑。 秦採桑竟有些心虚地放开她的手,「这个是……是我……」 那小娃倒是不怕生,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转,脆生生地张口就唤,「姑父好。」 姜涉回过神来,应便不敢贸然应,不理又不成且不忍,心下倒也有了些计较,却好安安稳稳地沖他笑得一下,就见他也咧开嘴来,依然是脆生生地道:「我叫阿恣,恣意的恣。爹爹说人生天地间,当恣意行事,率性来往,方才不负韶光华年。姑父呢?可是姓姜讳涉?」 秦採桑勐地咳嗽了两声,「不许这样叫。」 阿恣眨着比林青乌还要天真的眸子,「那该叫什么呀?」 不等秦採桑开口,林青乌已在旁笑道:「叫哥哥就好了。」 第352章 阿恣顿时露出很惊诧的神情,「那怎么成?」 林青乌笑眯眯地摸了摸他脑袋,「怎么就不成啦?」 阿恣仰着头瞧她,稚嫩却认真地道:「因为——这样是没大没小呀。」 林青乌乐得又揉揉他头髮,还待再说些什么,早被秦採桑一把扯了开去,「你可消停会儿罢。」转过头又看向姜涉,清了清嗓子,「这是谢恣,非要论辈,你就叫叔罢。」 阿恣点了点头,果然就很听话地改口道:「姜叔好。」 秦採桑一说是姓谢,姜涉心中便即有数,但从来也未曾被人这般称唿,一时倒还有些别扭,面上但却只是笑笑,「阿恣也好,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没关系的。」 阿恣很响亮地答应着,秦採桑便又把林青乌推过去,「好了,带他出去玩会儿。」 林青乌扁了扁嘴:「好嘛,惯会过河拆桥的。」 秦採桑只装着听不见,硬是将人赶了出去,转头看见姜涉站在旁边微笑,心尖便好似给谁拿羽毛轻轻一拂,切切地发痒,于是又走到她面前去,「今天还有旁的事么?」 姜涉笑意微微一敛,「怎么了?」 秦採桑瞧在眼里,见她如临大敌,也不知是好笑好气,「也没怎么,就是有点累了,你陪我回去歇会儿,好不好?」 姜涉微一迟疑,早前原是最怕同她单独相处的,只怕那些亲昵捨不得也由不得她推拒,然则很快想起头先决心,终归是点了点头。 秦採桑笑了笑,便不由分说地上前挽起她的手臂,就与她踱步走回长居的小院。 沉默着行了一段路,姜涉渐渐坦然,想起方才那小精灵似的阿恣,忽地轻声笑笑:「你说怕我生气,就是为阿恣么?」 秦採桑点点头,「嗯,我没有经你同意就带他来,总归是考虑得不甚周全。其实我本来也不肯答应的,可这孩子委实缠人得紧,一来二去,还是磨不过他。」 姜涉瞧着她一般懊恼神色,禁不住轻轻又笑,「怪不得。」 秦採桑不解其意:「嗯?」 姜涉忍着笑意,低声道:「原来强中自有强中手。」 「嗯?嗯?」秦採桑回过味来,不觉瞪她一眼,「好哇,你挖苦我!」 姜涉连连拱手,「岂敢,岂敢,这分明是美誉才真。」 「口不应心。」秦採桑哼了一声,「不过我才不理,能磨得到总是本事,你说是不是呀,秦夫人?」最后一句话凑在她耳边讲,又轻又痒。 姜涉顿时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瞥了她一眼,嘴里敷衍着几声,脚底下生起风似的,赶着推门进了房间。 秦採桑眼见得她是落荒而逃,不由带点得意地笑了笑,也跟着走进去,随手将门掩上,坐在桌边看她,「其实,不单只他想见你。」 姜涉倒茶的手微微一顿,语气却是如常,「是么?那还有谁?」 秦採桑道:「谢兄——谢酩酊,便是金陵谢家庄的庄主,不晓得你见过没得。」 姜涉将杯子推给她,亦坐下来,「曾有过几面之缘,不过未曾有幸相识。」那还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倒记不清他的模样,不过对这名字却是熟悉。只她记得江湖上都说秦採桑同谢家也早已疏远,如今看来,倒是虚言。 「曾见过的么?」秦採桑吃了一惊,「那谢兄还——对了,那时他不晓得是你的,我想起来了。其实我同他那时也不熟悉,是后来才……」她略略顿了一顿,「总之这些年来谢兄最照顾我,我也一向把他当嫡亲的兄长看待,喜欢你的事,也同他说过了,当时同他作别,本来立刻要去见你的,谁知后来出了些事,耽搁了。是了,就那一回,捡了那小祸害回来。再后来就不大能走得开,一直没能来见你。」 说着抬头瞥了她一眼,本是有点心虚,见她神情平淡,却又不觉有些气恼,「你怎地都无动于衷的?」 姜涉岂是无动于衷,分明心肠百转,却愈发不知当讲什么,就只轻轻笑了笑。 第666页 秦採桑给她这一笑,直是再没半点脾气,嘆了口气,「罢了,说也说不出好听的来。」 姜涉心中不觉生出愧疚,「阿娴……」 「得啦,我还不晓得你嘛,谁教我偏只钟意你。」秦採桑梗着脖子,故作无奈地哼了一声,「许我亲你一下,我便不生气了。」 姜涉顿时啼笑皆非,但见她眼波流转,佯怒假嗔,真箇是活色生香,心念一动,不禁往前凑了凑,「只想亲一下么?」 秦採桑蓦地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她,颊边忽地腾起两朵红云,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那、那……」 姜涉给她瞧得脸上亦是发热,可还只作不察,故意是放软了声音,去学那甜腻的腔调,「亲两下好不好?」 秦採桑大失所望,可只怕她多心,便佯作无谓,实则不很甘心地点了点头,忽见她嘴角噙着笑意,才反应过来是在逗她,一时又是羞又是恼,「你……你……哼,有你求我的时候。」 姜涉轻轻笑道:「不必说了,我此时便要求你。」 秦採桑心中绮念登时散尽,不知不觉间凝重起来,「求我什么?」 姜涉不觉暗自一哂,起身凑过去在她唇上印了一下,「这是一次了,求你莫生气了,好不好?」 秦採桑想不到竟是这个,回过神来也知自己是反应过度,适才还要怪她小心翼翼,原来换作自己也是一般,好似、好似有些不该,不,岂止是有些,分明是不太寻常。哪有爱侣会这般彼此忌惮?心里烦躁得无所适从,不知话是怎么赶到嘴边,「说好是两次的。」 姜涉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当然。」 秦採桑却没动作,只抬起眼来看她,又低声喃喃一遍,「说好是两次的。」 说罢忽然勐地站起身来,反手推她坐在桌上,不待她反应便已俯身咬住她双唇,先含后舔,热切得叫人招架不住。姜涉只觉几乎无法喘息,忽得她若即若离地抬起头来,才敢大口唿吸,怎知她忽又沿着唇角一路往下,顿时令她全身紧绷起来,几乎耐不住要一把将人推开,奈何心中有愧,终是动也不敢动地任她施为。后仰着无所依凭,她但觉自己似风中飞絮雨中浮萍,只得将双手撑在桌上,忽然不慎将什么推跌下去,直到听得一声脆响,才晓得该是茶盏杯碟,可也无暇分神去瞧。 及至分开之时,她自觉仿佛死去活来一场,再不能瞧她一眼,但只低头不语。 秦採桑也沉默了好一阵,才抄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欲盖弥彰似的挥手抹掉溢出的水渍,「咱们方才说到哪儿了?」 第353章 姜涉犹自喘息未定,这片刻功夫已觉起了一身热汗,仍只是靠在桌上,缓了片刻,方才平復些许,低声说道:「说到你同谢庄主已经很久没见。」 「是了。」秦採桑咳嗽两声,心里晓得是自己唐突,方才那便简直像欺辱一般,也不知是怎地做出来,更是不敢瞧她,来回踱了几步,颠来倒去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总之从那一回之后,我也少往金陵走动,连书信都不大常有,算起来也都有好几年了。这回他来,可将我好生数落了一顿,说我总没有消息,还是听旁人传才晓得我同你一道来了京城,于是就带了妻儿一併过来,想着要……」 她忽然住了嘴,转头偷偷瞧了她一眼,看她并不似有怒气,这才稍稍安定了心神,「你可愿意见他一见么?」 姜涉听她语气间陪着小心,不由得抬头瞧了她一眼,倒是一时未语。 秦採桑立刻又道:「不想见也不紧要的,我跟他们说就是了。」 姜涉摇了摇头道:「既是阿娴的兄长,理当前去拜访,今日饮了酒,又有些晚了,不甚恭敬,明天我与你一同过去,不如就请到家里来住。」 「那不用,那不用。」秦採桑摆了摆手,又只怕她多心,不免多解释几句,「我不是同你客套,只是谢兄一向放旷惯了,骤然到这公府里来,只怕还不大乐意,何况——侠以武犯禁,你总归是兵权在手,多交结江湖中人,又要添几重麻烦。」 「阿娴竟替我考虑得这样细。」姜涉垂着眼睛,神情叫人瞧不分明,「那便明天再去拜会罢。中午也不见你吃多少东西,可饿了么?我叫人去预备晚饭。」 秦採桑摸一摸肚腹,「你这么说,倒还真有些饿了。」 姜涉点了点头,「那就叫着青乌和阿恣一起罢。阿沅同郝副尉出门去了,料来在外饮食,倒不必等了。」 秦採桑微微一讶,「怎地他俩竟走到一起去了?」 姜涉瞥了她一眼,「郝副尉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便央着阿沅带他逛上一逛。其实我也想不到阿沅会应承。」顿了一顿,唇边忽地扬起笑意,「许是耐不住人磨罢。」 秦採桑瞧她笑了,心里顿时一松,「磨人怎么啦?欲成大事,必要锲而不捨,百折不挠。」 姜涉连连点头,只顺着她道:「是了是了,必得有此等决心,方能做成大事。」 秦採桑晓得她是随口附和,不过见她眉眼带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姜涉故作一奇,「我为何总要生你的气?」 「你……」秦採桑一时倒看不出她是不是明知故问,「就是方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姜涉瞧了她片刻,忽然笑道:「秦姑娘不是遍览丛书,当是晓得,鱼水虽相得,总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第667页 秦採桑不意她讲出这样的话来,逼近几步,「你这样说话,就不怕……」 「怕什么?」姜涉也不躲不闪,只静静瞧着她的眼睛,又笑了笑,「阿娴能因我情不自禁,我该高兴不是么?」 「你……」秦採桑倒给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觉两人角色仿佛有所颠倒,竟像是给她戏弄了一般,她咳了一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那我想……还想再……你也肯么?」 她讲得含煳,眸光却毫不掩饰炽热的慾念,姜涉自然是听得懂,仍半点没有慌张之色,语气平静而坦荡,「阿娴,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肯给你的。」 是么?秦採桑怔怔地看着她,若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肯说一句喜欢?又为什么……再不提起婚娶之事?可她没有问,她不敢再问,迟疑了一下,只是道:「那你……就不想要我么?」 姜涉但见她双眸如星,肤白似玉,天然是风流占尽无余剩,可不令得人魂灵颠倒、心意痴迷,平素虽少读诗书,此刻不知怎地倒想起一段艷词冶曲来。 春半,花发柳垂条。腰如细柳脸如莲,怜摩怜,怜摩怜? 一时气血上涌,几乎忍不住要拉了她入怀,再肆意品尝那双唇间甘美滋味,听她齿间溢出细碎的喘息,慢慢将她衣衫尽皆解去……不,她勐地醒过神来,重重地咬了下嘴唇,低下了头,「阿娴,我……」 秦採桑已然明白,双眸中的光便即寂灭,却是笑了一下,「那我晓得了。」她勾揽住她的纤腰,一转一带间抱着她坐在椅上,仰头瞧着她目中诧色,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我们阿泠是生来要叫人疼的。也好,不然可还得要打一架呢。」 姜涉只觉这姿势也太过侷促,本待起身,却被她拉着不放,又低头看她眉目带笑,不似含怒亦不见失望,倒是一时琢磨不透,「阿娴这是什么意思?」 秦採桑故意显得轻浮,伸指在她唇上一点,看她两颊泛红目露异色,便又微微笑了,「阿泠说我遍览群书……想来阿泠也不遑多让,便不晓得么?我只愿做这假凤,伺候得阿泠欢喜便已尽够,不过阿泠若想碰我,那也可……」 姜涉猝然捂住了她的口,「行啦,我晓得了。快些放开我罢,不然可不知几时吃得上饭。」 她很难得这般放软声气,一时竟还真有那么几分娇羞之态,秦採桑到底不忍得太难为她,握着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便即不再使力。 姜涉立刻便站起身来,心下其实颇感侷促。她由来是男装惯了的,素日虽洁身自好,难免有应酬之际,少不得也曾有调笑言语,向来也是不肯吃亏,只因心里对她有些愧疚,平日里几多相戏都随她去了,估不到今日却被认作只肯承人之欢,一时真是滋味百般。转念却想或许这般误会也好,倒不需她再多费唇舌,便只得暗自苦笑作罢。 吩咐了人去备膳,倒就正巧逢着林青乌领阿恣转到这边,阿恣听说明日一同去见谢家夫妇,便跺起脚来,只道该叫阿爹再多等一等,好叫他羡慕自己。 那副气鼓鼓又眼巴巴看向姜涉的模样,不由惹得三人一同发笑。 还是林青乌会哄人,三言两语哄得他开颜而笑,以稚嫩童言一板一眼地讲述起来京途中趣事。 姜涉在旁听着,时而被他引逗得发笑,倒也不觉时光难过,只是却不知不觉地走了神,若她同秦採桑也能有个这般伶俐的孩儿,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但这偏偏是万无可能之事。 忽然秦採桑夹给她一块排骨,「想什么呢?快吃饭呀。吃得饱些,才有气力。」 姜涉还未怎么,林青乌早扑哧一声笑了,「有气力做什么呀?」 阿恣也眨巴着眼睛看过来,秦採桑没好气地夹给她一块鱼,「有力气套起麻袋揍你一顿。吃,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林青乌扁了扁嘴,阿恣倒是乐呵呵地笑起来,拍手道:「秦姑姑,套麻袋说出来就不灵啦。」 秦採桑咦了一声,「那该怎么办呀?」 阿恣瞧了林青乌一眼,嘻嘻一笑,「等过上几天,青乌哥哥忘了这回事,那时再下手就成了。」 林青乌假意嘆了口气,「你倒不向着我,白陪你转这一下午。」 阿恣眨着眼睛,忽然也给她夹了一块排骨,「那青乌哥哥吃得饱些,好有力气跑得远些,我拦着秦姑姑,准叫她追不上你。」 林青乌看看盘里那焦黄鲜香的排骨,再抬头看看笑模笑样的小娃娃,倏尔摇了摇头,拿起筷子道:「好罢,那你也吃得饱些,才能拦得住你姑姑姑父。」 阿恣脆生生地纠正她,「现在还不是哪。」说着又给她捞了一只丸子,说起话的口吻倒有些老气横秋,「青乌哥哥,多吃些东西,挨起揍来就没那么难熬了。是不是呀,秦姑姑?」 秦採桑忍着笑意答应了一声。 林青乌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少操些心罢,你秦姑姑可捨不得来揍我,倒是你自己小心些,别叫人套了麻袋卖得几十文钱。」 阿恣伸出一根手指,「不对,不对,我少说也要值一钱银子。」 林青乌奇道:「为什么?」 阿恣挺起小胸脯,「阿爹说过,他是拿三十文钱买了我来,养了这些年,总该涨价了罢?」 林青乌难得怔了怔,默了片刻才又道:「好哇,那我争取卖出两钱银子去。」 第668页 阿恣立刻跳下椅子,扑到秦採桑身旁,「秦姑姑你听见了,他要卖我!」 秦採桑摸了摸阿恣的小脑袋,「晓得了晓得了,今天夜里咱们就套起麻袋卖了她,两钱银子一厘不差,到时候给你买糖葫芦吃。」 阿恣便欢唿起来,得意地瞥瞥林青乌。 「我看你是吃饱了。」林青乌长嘆口气,搁下筷子,「且先卖了去罢。」站起身来,竟真箇一下将他拽起,倒扛在肩上。 阿恣自然是唿喝不止,可怜巴巴地手挥足舞,可惜到底年岁稚弱,拗不过人,硬被带出门去了。 这下可真叫姜涉大开眼界,不由看向秦採桑,却见她也看过来,两相对视,忽地忍不住齐齐笑了一下。 秦採桑又夹了一块鱼到她盘里,故意是眨了眨眼,「吃呀,吃饱了才有力气。」 姜涉也睨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但笑不语,只将盘中食物曼斯条理一样样吃了。 不过转眼工夫,那边林青乌又已扛着阿恣回来,将他轻轻放在地上,阿恣这回倒不来控诉,乖乖巧巧地坐回位子,却把这餐饭安安静静地吃过了,才缠着林青乌同他一起去睡,要听她讲什么故事。 秦採桑也不去阻他,只待两人走后,禁不住摇头嘆了口气,「一大一小两个鬼精灵,怪不得人家常说人小鬼大,这下凑在一处,还不知要琢磨什么鬼主意。」 「但他们倒是相处得来,且由他们去罢。」姜涉压下翻涌心绪,「咱们也去安歇罢?」 秦採桑侧头瞧了她一眼,忽地笑了笑,「好啊。」 第354章 话已至此,彼此便是心照不宣,进了房吹熄灯,这一夜却自有春意无限,比之前时又多几分融洽,无怪人说一回生二回熟,眼里瞧她柔情似水,耳边听她忍耐低吟,秦採桑只觉怎么都赏玩不够,方才晓得此中真有趣味,有此软玉温香在怀,世事又何足道哉。想起当初她还曾几次忧心不能成事,如今想来,却反是她食髓知味,流连忘返。 翌日起来,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有些赧然,默然片刻,又不禁同时一笑,便把那点如有若无的拘束尽都散去,彼此都觉得竟是更贴近几分。梳洗既罢,便伙着阿恣和林青乌同去见谢家夫妇。 远远就瞧见谢酩酊站在门边,正同东华那师兄弟两个说话。秦採桑虽自觉没什么好避讳,总还要顾着姜涉介意,便低声同她说了几句,只站在一旁等着。谁知尹白圻倒走上前来,同她打过招唿,「师门有命,不能久留,便拜託秦姑娘了。」 他两个都是背负行囊,眼见是真切要离京而去。秦採桑点了点头,「尹兄放心,分所应当。」 尹白圻唇边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那么,后会有期。」说罢回身向谢酩酊抱拳一礼,又沖林青乌点头致意,便就招唿顾白坷行路。他由头至尾并不曾多看姜涉,顾白坷却是多瞧了她几眼,脸上颇有好奇之色,但要问又没敢问,只跟上尹白圻去了。 姜涉看他倒有几分面善,却也未置一词,只是微微含笑,站在一旁。目送两人融进人群去了,谢酩酊也已走到近前,伸手先揉揉阿恣的头,声音里带着些微笑意,「来得倒早,可是给这小子烦起来的?」 阿恣立即抗议起来,「怎么可能,我可乖啦。秦姑姑和姜叔叔都能作证的,是不是?」 他眼巴巴地望过来,谢酩酊视线也跟着扫过来,姜涉只是微笑,秦採桑顿一顿才道:「他……是很乖。」稍稍地拐了个弯子,便令得那小娃娃先紧张后舒口气。 「那倒是好。」谢酩酊将笑未笑地瞥了他一眼,倒也不再多去逗他,又望向姜涉,笑意里显然有几分促狭,「不介绍介绍?」 秦採桑丝毫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拉过姜涉的手,「姜涉,字如令,之前同你说过的,我心上人。」直白而干脆。 林青乌顿时低低噫了一声,阿恣在旁眨着眼睛,饶是姜涉一向晓得她坦荡,闻言也不觉怔了怔,才同谢酩酊见礼,「在下姜涉,见过谢庄主。」 「不必这么客气。」谢酩酊却一点都不显意外,瞧着她手里提的礼物,「我虚长你几岁,若是不弃,随採桑叫我哥哥便是。」 姜涉才要开口,秦採桑早已抢着道:「我几时叫过你哥哥了?」 谢酩酊望了她一眼,摇头笑笑,向姜涉道:「她脸皮薄,叫不出口,不叫也成,一个称唿罢了,倒不紧要。」 脸皮薄怎地都不像能用来形容她的,何况……她倒是这么叫过她的。想及她那日温糯的声调,姜涉不觉看了她一眼,正好逢着秦採桑也看过来,仿佛瞧出她在想什么似的,嘴上说道:「不是叫不出口,只是不大好听。」 林青乌在旁奇道:「酩酊哥不好听么?」 秦採桑瞪了她一眼,「行了行了,都晓得你不是哑巴。」 几个人顿时都笑起来,姜涉也跟着一笑,那孩子的难缠之处,她也不是不曾体会。不过秦採桑自然也没有真恼,「就算是叫不出口吧。」她叫人哥哥的次数总归有限,何况谢酩酊于她而言虽则亲近,可那么一喊却平白觉着气势上要弱了三分,好有损她大侠的威名。 她都这般说了,谢酩酊也不接着就此打趣,又打量姜涉一回,忽然说道:「不知怎地,我竟觉着如令有些面善,可见是真有缘分。」 这名字由他叫起来直是自然至极,姜涉听着竟不觉冒犯,心中反倒生出些暖意,忽然想起当年数面之缘,那时她亦只觉这是个风流隽秀的人物,可惜无缘深交,却也不免遗憾,估不到竟有今日,倒算是夙愿得偿。 第669页 「你们见过面的,不记得了?」秦採桑也记得她说过的事,提醒谢酩酊道,「有一年在襄城,清平山庄。」 谢酩酊显然是忆起些什么,「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有点印象。那时同行的还有几位小公子罢?都是如玉如竹般俊秀人物,不过我依稀记得,那时如令仿佛另有姓名?」 见他瞧过来,姜涉便道:「是,那时化名杜龄,有所隐瞒,还望谢兄见谅。」 「哪里,如令身份特殊,出门在外,的确不好用真名姓。」谢酩酊摆摆手,「不过这样我便想起来了,后来在没名字庄门前又见过一回,是不是?」 那次只是匆匆一面,估不到他竟有印象,姜涉稍稍吃惊,但仍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在襄城时颇有连累之处,只是当时忙乱,未及当面谢罪。」谢酩酊点了点头,感嘆道,「后来舍弟同在庄内,曾对我提起过,说如令几位是天机门的客人,原想着事情了结后再央邹师弟引荐,不想一别竟是再无消息,谁知今日倒不期而遇,可见缘分的确不浅。」 姜涉才知原来是因着这样一段缘故,如今想来,当时她失陷地下密室,的确算是受了带累,不过那日无意被江眉妩察觉身份,其实心中慌乱,余事便未曾留心,今日旧事重提,忽然记起当初淤泥之中,秦採桑眼里竟是半点不曾有她,只顾围着江眉妩嘘寒问暖,一时竟隐隐有些不快,倏而又觉自己好笑,怎地还这般拈酸沾醋起来? 却听秦採桑哼了一声,「那自然是,如令还受……不过如令大度,也不要你赔罪,是不是?」 姜涉心中微微一动,「那原也不是谢兄之过,何来赔罪之理?」 谢酩酊摇头,「总归是同八家有些因果。」復又笑笑,「不过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多些照应,权当赔罪就是了。先不多说了,咱们快些上楼去罢,你姐姐还等着呢。她啊,总挂住你们,昨儿都没睡好。」 姜涉心里微微一紧,她昨儿当然也听秦採桑说起,谢夫人是个最温柔最解意不过的女子,定不会为难她。可如今临到眼前,到底还是紧张,这么一想,若改日去见她高堂,那还不知当成什么样子。一念至此,又微微意冷,哪里真会有那样一天呢? 秦採桑当然也看得出她情绪波动,只当她是紧张,便握住她的手,「我们昨天也没睡好。」 谢酩酊在前带路,「嗯?」 「她可担心了。」秦採桑看了姜涉一眼,「听阿恣讲,他爹爹妈妈最是严肃端正,眼光极高,往鸡蛋里也挑得出骨头来。」 林青乌扑哧笑出声来,姜涉亦不禁失笑。 「是么?」谢酩酊回头瞥了阿恣一眼,「看来是平日里待他还不够严厉,或许真该把诫子书抄上五十遍?」 阿恣早急得上窜下跳,「秦姑姑,你怎能学得像青乌哥哥一样?」 秦採桑颇无辜地摊了摊手,林青乌笑得便更肆意,「哪里是一样?分明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阿恣左右去看,但见她两个只顾笑,谢酩酊只是故意板着脸,便把委屈的目光投注在姜涉身上,才要张口说话,不防前头一扇门忽地被人打开,有个清雅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在笑,什么事这样开心?」 他顿时欢唿一声,先扑到那人怀里去,「娘亲想阿恣了没?」 谢夫人拍拍他的脑袋,面上挂着浅淡又柔雅的笑容,轻声细语,「怎么,这是又挨谁欺负了?」视线扫过一圈,在姜涉身上多留片刻,「这位一定就是姜公子了?」 「是。」姜涉抬手作礼,「在下姜涉,见过谢……」 秦採桑在旁截断道:「姐姐。」 姜涉顿了顿,倒也跟着她叫了声「姐姐」。 谢夫人却没有说什么,竟收敛了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姜涉颇觉忐忑,又无由迴避,只得僵立在原地任她审视,但觉经了极久的沉默,终于见她点了点头,又绽出清淡的笑容,「我到今日才算真正放心了。」 姜涉一颗心也才落在实地,一时却不知当讲些什么,秦採桑忽笑嘻嘻地挽住她,「我早说我眼光好嘛,姐姐还总不信的。」 谢酩酊点头附和道:「是了,倒很登对。」 谢夫人睨了他一眼,侧身让出空来,「别在门外站着了,快些进屋罢。」 阿恣倒从她身后钻出来,扯着林青乌的袖子往后拉,「青乌哥哥跟我走嘛,他们大人说话,我们不好听的。」 姜涉但觉啼笑皆非,也不知这是经人教导,还是自来颖悟。 谢氏夫妇同秦採桑倒面无异色,仿佛习以为常,只笑吟吟去等林青乌的反应。 林青乌低头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却也半推半就地被他拉出几步。 姜涉便被谢夫人让进屋去,却听阿恣在外又脆声道:「爹爹别忘了应承过,要带我去看折子戏的。」 「好啊。」谢酩酊笑眯眯地点点头,「等你将孝经抄上两百遍也不迟。」说着便即掩上了门,又来招唿她们,「快坐。」 第355章 姜涉虽瞧不见阿恣的脸色,但可想而知不会太好,念着他包子团似的小脸皱成一团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忽然瞥见谢夫人探究的视线,立刻又敛眉肃容正襟危坐,倒惹得她笑了起来。她便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又不肯表现,只在袖里轻轻攥起拳来。 第670页 秦採桑倒很没点所谓,挨着她坐下,看向谢家夫妇,「人都见着了,有什么丑话要说在前头,这便说罢。」 她果然从来都出乎她意料,但如此一来,姜涉更晓得他们亲厚,便不自觉又将身子坐正了些。 「瞧你说到哪里去,什么丑话俊话我不晓得,倒是的确有几句旧话要讲。」谢酩酊斟几盏茶来,果然半点不恼,仍旧微微含笑,「其实我同你姐姐一直想着,曲高和寡,我们採桑又是个不开窍的,心里从不去惦念这些,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更没几个人能入她的眼,我是真没想到竟还能有这么一天,所以呀……」 秦採桑轻轻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我又不是铁石做的心肠,时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谢酩酊抿了口茶道:「是极是极,不过我今日见着如令,倒就明白过来,是得要这般人中龙凤,才能相配。」 秦採桑并不容姜涉推辞,点了点头,语气中不无自豪之意,「那是自然。」随即又生出几分警惕,「说话就说话,你别揭我的短。」 谢酩酊微微一讶,「我几时揭你的短了?」 秦採桑理直气壮:「我是未雨绸缪。」 姜涉忍不住笑了笑,「这样说来,我倒有些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短处?」 她也去瞧秦採桑,笑意嫣然流光,看得她心里一动,登时没半点脾气,「其实也没有什么……」 谢酩酊笑道:「的确没有什么,不过是那时淘气,现今想来却是有趣的。可以讲得么?」 秦採桑想了一想,纵有什么丢丑之处,总归是博她一乐也好,因此便道:「你先说来听听。」 谢氏夫妇对视一眼,谢酩酊便就笑道:「我记得那时採桑初到金陵不久,有一年下雪,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便扑在雪地上打了个滚,结果溅了一身泥点子,起来后就沉了脸,逢人就说书上都是骗人的,雪不是雪是泥水。」 他这么一说,秦採桑也记起是有这么回事,「那是我没瞧过嘛,哪里晓得雪和雪是不一样的。我还一直想去凉州看雪,不过总是阴差阳错,还没成行。」 姜涉心里微微一动,笑意不觉稍敛。 谢酩酊瞧了她一眼,「原来是早有打算。」 秦採桑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一开始也不是为着阿泠。不过我也不记得为什么是凉州了,大概是听谁说过吧。」她神情坦然,显然是真不记得。 谢酩酊笑道:「不管怎样,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秦採桑却犹豫了一下,瞧了姜涉一眼,只含煳着道:「那当然啦,有如令在,我总是要去瞧瞧的。」 姜涉心里隐隐有点闷闷的难受似的滋味,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一点头,「别的不敢说,凉州的雪滚上一滚,定是沾不到泥点子的。」 谢氏夫妇便都笑起来,秦採桑要恼又恼不得,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里却不知怎地倒是松快了些许,或许是因着她刚才的话,还是肯要她到凉州去的,「那我就拉着你在雪地里滚啊滚,把你滚成个小雪人,再拿胡萝蔔给你长鼻子。」 姜涉想着那模样,也忍不住笑了笑,忽然想起幼时同阿兄在冰天雪地里打闹的场景,心头又不禁微微一黯,逝者再是已矣,生者情何以堪!不敢深思,立刻收敛心神,復又笑笑,「加多两只黑豆眼睛也好。」 秦採桑近来惯会瞧她脸色,谢家夫妇又都是最灵醒善察之人,不着痕迹地应得一声,很快便把话扯到旁处去,不再多提此事。再东拉西扯地闲谈几句,谢夫人忽然起身转到屏风后去,不多时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盒子,轻轻放在姜涉面前,「头回见面,也没备下什么像样的礼物,只这一件轻甲算勉强拿得出手,还望你不要嫌弃。」 她虽这样轻描淡写,姜涉却晓得贵重,便往回推,「姐姐太客气了,我不能收。」 谢夫人笑着摇摇头,「收着罢,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总不能头一回登门,都不给见面礼的,若是如此,採桑也要不依了。」 秦採桑果然在一旁帮腔,「给你就拿着嘛,又不是没有给他们东西。」 姜涉看看她,再看看谢氏夫妇,终是推辞不过,双手接了,「谢谢姐姐姐夫。」说完只觉周围静了一剎,她不禁疑惑地看了秦採桑一眼,刚才……是说错什么了么? 秦採桑只笑不语,谢夫人抿了抿唇,依然温婉地道:「这么叫也使得。」 谢酩酊也笑:「倒是从来没给人叫过我姐夫,还蛮新奇的。」 姜涉方才反应过来,秦採桑一向是将他夫妇两个分开来论,她怔了一下,还不及开口,秦採桑已然道:「那我以后也这样叫嘛,我也是谢姐姐的娘家人。」 谢酩酊好似有些无奈,又好似觉得有趣,只还未张口,就被谢夫人抢白:「好啊,以后有採桑为我撑腰,倒不怕谁来欺负我。」 「那是自然。」谢酩酊连声应和着,「有咱们天下第一的秦大侠护着,任谁都欺负不了你去。」 二人玩笑着一唱一和,姜涉瞧在眼里,才晓得原来世上当真有这般和美的夫妻。她不由得看向秦採桑,便见她也正向她看来,笑意盈盈地眨了眨眼,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阿泠也一样,决不许旁人欺负了去。」 热气和痒意激得她浑身一颤,忙向旁边移开一点,就听谢夫人忽地嘆了口气,「罢了,只怕指望不上,这一时眼里可容不得别人了。」 第671页 谢酩酊微微笑,「可不是么,真叫人意想不到。」 姜涉但觉窘迫,脸上一阵阵地发烫,烫得都有点叫她惊奇——她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 秦採桑倒无所谓,「不一样的嘛。」 谢夫人许是也瞧出她不自在,向秦採桑道:「行啦,晓得是两回事,也晓得你现在不想瞧见我们。去罢,我们也不是专程来瞧你,也要出去转转的。」 姜涉吃得一惊,怕她误会,还想分辩,秦採桑只大大方方拉着她站起来,「谁碍着谁的眼还说不准呢,那我们就先走了。」 谢酩酊也不拦着,沖二人摆摆手,谢夫人微笑着点点头,姜涉也只好笑得一笑,拿起桌上的盒子,便随着秦採桑出了门。 这一时无事,秦採桑只道还不想回去,又说不出能到哪里去,两个人便无漫目的地在街上并肩行走,两人都生得出众,倒惹来不少或明或暗的张望,秦採桑一嫌聒噪,二又怕她脸薄,渐渐转到鲜少人行的路上,才敢悄悄去牵她的手。 姜涉微微怔了一下,偏头瞧着她狡黠俏皮之间带点求恳的神情,也终是随着她去了。 秦採桑便不由得翘起嘴角来,絮絮叨叨地又跟她讲谢家夫妇,忽又不晓得看到什么,伸手往前一指,「你瞧这条路是不是有点眼熟,咱们以前是不是走过的?」 「不是,还要过去两个岔口。」姜涉心里挂着事,只瞥了一眼,随口应道,「是斜柳街。」 「咦?」秦採桑大为讶异,她原来只是觉得似曾相识,随口一说,却想不到她还接得上,「你还叫得上名字?」 姜涉微微一怔,然后解释道:「习惯了,每新到一个地方,总要先瞧清退路。」 秦採桑来了兴趣,「那这城里的路,你都认得么?」 「差不多罢。」姜涉瞧她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模样,也禁不住笑了笑,「怎么,想考考我?」 「考你做什么,我又不是不信你。」秦採桑摇了摇头,「我是觉着我们又迷路了。」 姜涉道:「要回去么?」 秦採桑再摇了摇头,「我想去西市逛逛。」 「要去看戏么?」姜涉忽然想起什么来,「那天的傀儡戏好看么?」 「见面不如闻名,不大吸引人。」秦採桑亲亲热热地将她挽得更紧些,「我带你去瞧瞧别的。」 第356章 姜涉倒想不到她说的有趣去处便是赌坊,其实这地方她曾来过,要卖傻装疯、不学无术,哪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可她也不提什么,被她扣上从街边铺面买来的面具,便跟她一起进去。 摇摊,压宝,打天九,斗狮虎,一一由她教着玩过去,有输有赢,到最后换过筹码,竟还多出三钱银子。被秦採桑抄在手里摇了摇,满意地点头笑笑,招唿她道:「走啦,请你吃糖葫芦去。」 姜涉不禁一怔。 秦採桑瞧她神情有变,倒是想起一事,「对哦,你不吃酸,那咱们买芙蓉糕去。」 「不是这个。」姜涉摇了摇头,颇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咱们来这赌场,便是为了来赚银子买吃的?」 「那当然不是呀。」秦採桑拉着她往芙蓉糕的摊子走,「我就想跟你多待一会儿,想把我喜欢的东西都告诉你,想让你多了解我一点。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赌术还挺厉害的?」 她说得自然至极,没有丝毫扭捏,姜涉听在心里,既觉甜蜜,又觉歉疚:「阿娴……」 秦採桑回头瞧了她一眼,「你不要多想。两块就好。」她递出银子,从老闆手里拿来热腾腾的糕点,分她一块,又接着道,「每个人喜欢人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你肯陪着我,不嫌我烦,我就很开心啦。是不是没有烦?」 姜涉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觉着烦?只怕相处得一刻便少一刻,时时惴惴不安,胆战心惊。 秦採桑便又笑了,「真乖。」竟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哄阿恣似的。 姜涉只觉啼笑皆非,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秦採桑打个哈哈,「咱们接下来再去书局好不好?不晓得最近有没有出新本子。你说——」她左右望了一下,压低声音,「会不会有写咱们的呀?」 姜涉脑中顿时浮出一串名字,都是近日朱英探报上来,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去瞧瞧不就晓得了?」 秦採桑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她倒是兴高采烈,却不去那京中有名书局,偏是往一片犄角小店里转,还自有一番道理,说是这等印制话本,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照搬故事,换了朝代背景人物身份,甚而有时颠倒雌雄,虽还带那么一星半点似是而非的影子,实则已然失真,没甚意思。 她进门同掌柜讲了几句暗语,掌柜便笑眯眯地从角落的书架上挑出几本递给她。秦採桑转手便递给姜涉,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当然啦,这些也是假的。谁也想不到我们阿泠有多么可怜可爱。」声音又轻又软,还带着笑意。 姜涉约略一翻,直给那虚浮冶艷的文字刺得脸上一红,心道这些朱英没瞧见也罢,若是胆敢瞒下,可得治他个大不敬之罪。抬头却见秦採桑仍然笑意嫣然,没有丝毫动怒之状,不觉讶异,「你……一点都不介意的?」 秦採桑摇了摇头,结了帐拉着她出去才道:「都是假的嘛,何况总有人胆大包天,介意也没办法,还不如我买多几本。」 第672页 姜涉不禁失笑,「你总看得开。」 秦採桑摇摇头,「那也不是的。」 姜涉瞧她一眼,「怎么说?」 秦採桑板起脸来,哼了一声道:「我现在就瞧不得写你同旁人的。你记得上次那个弹琵琶的小孩儿么?」 姜涉心中一跳,待说不记得,那分明又是信口胡说,只能点头,「还有些印象。但我并没有再见过他。」 秦採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你见便见么,难道我会呷一个孩子的醋么?」 姜涉附和道:「我们阿娴大度,自然不会。」 秦採桑哼了一声,「当然会了。」 姜涉不觉一愣,却听她语气又沉了沉,「我都说了我瞧不得了。最近出了个话本子,把那孩子改成个身世堪怜的小娘子,还要在茶馆里说来讲去,哼,真是恼人得紧。」 「自来救风尘的故事也多,未必就是……」 秦採桑打断她道:「可偏偏要在这时候讲,那小娘子又偏偏要叫作见雨。」 姜涉也不禁哑了哑,瞧着她愤懑的神情,忽然之间福至心灵,「阿娴究竟是恼这故事,还是恼我去了那里?」 秦採桑斜了她一眼,「你总算开窍了。」 原来她那时不说,心里却也在意,姜涉反而忍不住偷偷笑了笑,「阿娴放心,我再不会去的。」 「不只是他。」秦採桑一字字道,「我不许你同旁人再有瓜葛。」 姜涉微微一震。她说得太斩钉截铁,也太认真,甚而带着一点不容回绝的强势,叫人不晓得该如何回应。 秦採桑也没等着她回应,轻轻一嘆:「我觉得我没办法,我每天都要多喜欢你一点,越是喜欢你,越是放不开你。若是有朝一日,你不肯再与我要好了,我只怕我……也放不了手。所以阿泠,你要想好了,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若不走,就再也不要走了。」 姜涉怔在原地,给她那双含情的眼睛看着,只觉心底五味杂陈。她有这样喜欢她么,喜欢到不肯放手?若果然如此,是否真该当断则断,长痛不如短痛…… 秦採桑却忽然笑起来,「是不是吓到你啦?」 姜涉一时还不明白,只愣愣看着她。 「是这本了。」秦採桑扬了扬手里的话本,「写我是个不择手段的魔头,拆人姻缘,强人所难,还将你**起来,做些……」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双眉一挑,依然是笑盈盈地看向她,「怎么,害怕了?」 姜涉不知自己是否松了一口气,「我也道秦姑娘从来豁达,锄强扶弱扶危济困,又怎会反其道而行之,原来果真只是个故事。」 「可不是么,大不了挥慧剑斩情丝,哪里能捨得心上之人受苦。」秦採桑说完又笑笑,「不过阿泠才不会捨得我呢,是不是?」 姜涉沉默片刻,但觉心绪愈发纷乱,似她这般瞻前顾后,怎得她看重若此? 秦採桑似乎也不在意她回不回答,忽然摸摸肚子,叫声哎呀,「好像又有些饿了,咱们回家吧?」 姜涉回过神来,自然应着。 一路上秦採桑依然只是讲那话本中故事,时而道姜沅不会是这么个行径,时而道春。药不是那么个用法尤其她百毒不侵,始终是言笑晏晏兴致勃勃,方才的事,好像真箇也只是玩心忽起。 姜涉的心事却并未放下,才晓得先前的决心原来半点都不坚实,越这么贴近越怕将来捨不得放手,只怕那话本里要强人所难的倒是她自己。两人回去时夜色初上,正好碰见烨姑拎着篮子不知从哪里出来。 秦採桑很是自来熟地同她打招唿,寒暄几句,也就分开。 姜涉却觉着并非偶然,回头时正撞上烨姑别有深意的目光,心中便是咯噔一声。 怎么好,怎么才好。心里有事,吃起东西亦是味如嚼蜡,所幸她从来不挑剔饮食,仍是吃得干干净净,着人收拾去了,方才得空去看谢氏夫妇赠予的轻甲。 秦採桑先打开来,迎风抖得一抖,再递给她,捏在手里,只觉轻薄柔软,却不知是什么材质。 「天蚕丝吧?」秦採桑猜测道,「这样大概才拿的出手。」 姜涉一惊,天蚕丝由来稀少,织就这样一件,那可真是贵重稀罕无比,欲待要试,又怕伤了这轻甲。 秦採桑倒无所谓,抽出第一割去,果然分毫无损,不禁笑道:「以柔克刚,还真有几分道理。」 姜涉仔细收起来,「这太贵重了,还是明日送回去罢。」 秦採桑顿时摇头,「那怎么成?他们不缺这个的,你还回去才是伤他们的心。」 姜涉又道:「那你留着。」 秦採桑摊了摊手,「我已经是刀枪不入了。」 姜涉失笑,「我竟不知,秦姑娘几时练了金刚不坏神功?」 秦採桑哼了一声,「金刚不坏也没甚么稀罕的,不过我的确用不着这个,你就收着罢,想送给别人也成。」 姜涉摇摇头,「既蒙厚赠,本就有愧,怎能转手送人?」 「这就是了,就自己留着嘛。」秦採桑眼珠一转,「快试试合不合身?」 小小的背甲一件,轻薄柔软,能伸能缩,又何来不合身之说?姜涉瞥了她一眼,见她笑得眼弯眉弯,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虽有愁肠百转,也不禁怦然心动,轻轻一笑,应了个「好」字。 秦採桑就等她这句话,立刻跳起来道:「我来帮你!」 第673页 这一帮便帮到了半夜三更去,姜涉但觉自己浑身乏力,懒洋洋地半点不想动弹,任她在脸上、身上亲了又亲,絮絮叨叨地说明日又去哪儿去哪儿,昏昏沉沉里通通含煳应着,心里只道这美人恩真是难以消受——可除过她,谁也别想染指。 天明醒来,却又不觉生出几许怅然,怕越陷越深无可抽身,怕进退维谷两相辜负,她真是恨极了自己这患得患失,优柔寡决。但也罢了,只要她瞧不出来……只要她瞧不出来,贪得一日,也是一日。 第357章 秦採桑是不晓得她心里有几多纠结,只想着要在离别前多留下些回忆,好叫她莫轻易就将自己抛在脑后,因此除过不能推却之事,便时时与她腻在一起。西市东市的小店也逛过,徐速夫妇的酒也喝过,还连同谢家、徐家夫妇一道往城外登过山赏过景,细数下来,所欠缺的也不过只一个名分。 其实她自己本没那么在意,可却晓得姜涉看重,便也留心起来,渐渐就想要天下人都晓得她有这样心意,才好叫姜涉放下所有顾虑,真正肯同她并肩面对所有阻碍。 然而这世上最容易的一事是想通,最艰难的一事却也是想通,她愿意等她下定决心,可她怕姜杜氏等不得。她虽没能探问明白,可也不是傻子,晓得事情多半与子嗣有关,依着她的性子,本是要快刀斩乱麻,但又生怕适得其反,正巧谢氏夫妇来京,便把事情一股脑讲给他们,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听从谢夫人的主意,暂且离开一阵,好给她时间和空间自己想想清楚。 然而真的实行起来,才发现并没那么容易,两人如胶似漆之后,乍然分别,第一个捨不得的便是她自己,待到相送谢家离京,她一时都不想提起要回洛阳瞧瞧的事,还得是被林青乌激了一激,方才开了这个口,只道离开日久,须得回去瞧瞧。 姜涉闻言微微一讶,随即神情平復如初,不曾有所挽留,也不曾问她何时回来,还是她软磨硬泡,才得了她一个定从洛阳回凉的承诺。 秦採桑心里着实气恼,恨不得要抓住她问个清楚,到底有没有中意她,没有便干脆一拍两散。但又怕这么问了,便真得着一句不咸不淡的好罢,于是好歹按捺住了,赌着气一晚上没肯跟她说话,第二天就带着林青乌收拾东西离了京。 果然是由奢入俭难,当天晚上她便颇不适应,翻来覆去许久都没能睡着。起先还只劝慰自己是尚不习惯,可一连数日都是这般,她终是忍耐不住,只得到隔壁把林青乌扯起来陪她说话。 林青乌打着呵欠,眯着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姐姐何苦自讨苦吃?」 当初算是她半逼半求着叫她催她离京,此刻虽得了挖苦,秦採桑也计较不起来,「我当然也不想走呀,可我觉得谢姐姐说的有道理,我一直赖在她身边,倒叫她觉得我是离不开她,才想不到要珍惜我。」 她不指望这没心肠的小崽子明白,林青乌倒是点了点头,「哦,以退为进。」 「你真是成了精吧?」秦採桑不由得睁大眼睛,谢夫人那时也是这样说,总要给她点时间自己决定,否则将来说不准要后悔。她不单要她的人,还要她的心,那便是最急不得的事。 林青乌笑得双眼弯弯,万语千言都在脸上,仿佛在说是的呀。 秦採桑忍不住也笑了笑,但紧接着又不禁嘆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 可她没想到会这般难熬。她本以为不至于此,她一个人行走江湖不知有多少年月,从未觉着寂寞,顶多在明月圆时、盛景来时生出一点无人同享的遗憾,那也是转瞬即逝的。怎么会像今时今日,瞧见什么都想喊她同看,遇着什么都想说给她听,真是不知此番离别,磨的是谁的性子,见的是谁的真心。 这些她虽不言明,林青乌却也能猜个大概,「那回京罢。」 「……」秦採桑无语片刻,「你就不能劝劝我?」 「劝什么呀?」林青乌满脸无辜地看着她,「人家不是说,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理是这个理,但话却没有这么说的。 于是秦採桑便又明白一回,这小兔崽子实在没半点良心,更不能感同身受,同她说这些还不如自个儿付诸笔墨。有时候再想得很了,便取出那对泥人来瞧一瞧,想她到时也穿这样潋滟红袍,方才略宽慰些。 再一转念,只怕那没心肝的转头就要将她忘个干净,顿时又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在她身上咬上几口。这一想便又绕了弯走了神,可恨寒夜孤枕难消情热如火,真是煎熬至极。在床上翻来覆去之际,她总是要想起林青乌那句话,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 姜涉其实远不如她所想的那般没心没肺、处之泰然。 起初她是想不到她一点声色不露地,忽然便说要走。这天竟来得这样快,多少叫人措手不及,但她没有理由阻拦,只能勉力维持着平和的表情,应下了来日经洛阳返凉的邀约。 做不得爱侣,至少还是朋友。 那天夜里秦採桑便没有与她同宿,清净得倒又失了睡意,她久违地睁眼到天明,本是要送她一程,却给她毫不犹豫地回绝。 当时她只道是她不愿再见她,心里虽有些许诧异和委屈,但也并未多说什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某日夜里辗转反侧,一念点通,方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生气。 第674页 是她一心只想着分手,方才误把暂时分离当作永诀,问也不问她几时回来,更是一星半点的不舍也未流露,可不是要生生将人气煞?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却并没能好过一些。 她对她一早动心,初时不应,是不想断送一世知己。后来不应,是不能诞育子嗣註定无法久长。 但不论如何,她总是不曾当她是认真的。她知自己此世再无他人,却只道她不过兴之所至,在她心里,只觉得或迟或早她都会离去,从未想过能将她留住,也从未想过要去将她留住。 时至今日方才明白,原来她想要的不是一时之欢,而是一生相随。想必她也瞧得出她的反覆犹豫,却不曾有半分逼迫,只是这样一走,把选择的权力交到她手上。 这情意实在太过厚重,叫人几乎担当不住。她在夜色里仓皇地坐起身来,摩挲着手边剑佩,往昔相处时的一幕一幕于心间纷杂而过,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其实她已离不得她。如要割捨,不过也只是舍下半条命去。 那又如何呢?谁叫她身上流着姜氏的血。 她抬起手来,看着手腕处纤细乌青的血脉,她从前没有想过这个,于她而言,是不是亲生骨肉,承嗣之后,并无分别。 可如今姜杜氏点醒了她,她不在意,姜祁便不在意么?姜家累世先祖也不在意么?一门赫赫,却断绝在她一身,饶是逝者蒙昧不罪,她亦过不去自己这关。也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怀胎九月,一朝分娩,便就算偿了生养之恩。 至于她……至于她,若是不能接受,也不过是余生枯寂,少去那鲜亮的一抹。何况已是贪得那许多时日,该当知足才是。姜涉这样想着,倒觉得心里平静不少,慢慢夜里也能睡着一会儿,只是在京里自然不能成事,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正好慢慢淡一淡。 但纵有愁绪千丝万缕,她白日里仍装作一切如常,也与徐速跑过几次马,也与庄硕约着喝过几次茶,也蒙召入宫与泰宣帝谈过几回,眼里见的、耳里听的倒叫人渐渐放下心来,这蛰伏多年最终横刀夺位的男人,或许不是个好弟弟好叔父,但却是个英明帝王。 最叫她动容的,还是她从他话音里隐隐听出,他有迁都的意向。 当年南北一分为二,太。祖爷定都阳夏,乃是直插进对手心脏的一柄钢刀,可后来北境渐都收復,再盘桓此地,却便似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如今若能迁都北上,那自然大不相同。 这真真是一桩大事,如他确有决心,以诚相请,她也定当尽她所能。但他不敞开来说,她就也并不表明态度,只把一日一日地度过去,亲自去同吏部、兵部对着各项事宜,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有这事牵扯精力,她才终于得以将孩子和秦採桑的事暂且放上一放。可待到夜深人静之际,那些酸甜复杂的情绪却又总要浮上心头,只能勒令自己不想,不念,没什么熬不过去。有时实在煎熬不住,她便起来练剑,练到筋疲力尽沉沉睡去,翌日醒来,又是没事人般。 如此过了月余,泰宣帝那边终于又有了动静,将自己打算向她和盘托出。她也不推辞,明言但有需要,便肯出头。那之后庄硕也再与她谈过几次,后来带着杜奉也来,从动议到真正敞开来商谈,原来一举一动都扯着千丝万缕,比她想像中更为庞杂。她在朝中日短,许多事不如他们明透,且依泰宣帝的意思,并不用她理那些枝节,便只是旁听,消磨时间,也长些经验。 天气每日见冷,白日渐短黑夜渐长,一岁一度的年节也如期而至,万户团圆,家家喜庆。她往宫中赴宴归来,同姜杜氏请过安,受了郝大龙几个的拜会,赶着姜沅同他们一道出去玩耍,便独自一人回房,听着爆竹声声,嘴角轻轻勾起,双眸一闭再睁,便垂下几滴泪来。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多少年都已过去,今后也是一样。 她用手背擦去泪水,吹熄蜡烛,静静地坐在夜色里。 很快了,很快便会有个结尾。只等着迁都的事体在朝会上宣布,就算是一切尘埃落定。返凉的日子也近在眼前,是洛阳……也好,还落得个有始有终。 第358章 我跟这人没完。 这是秦採桑瞧完现场之后,心中唯一的想法。 眼前横躺在地上、仰面朝天的是近些年的独行大盗,杀人如麻,恶名止啼,她也寻了他许久,却料不到这曾横行张扬不可一世的大盗,竟会在这无名的小村落里给人割了喉。 他自然是死有余辜,可这小村落竟因他的缘故而受了灭顶之灾,那真箇是千刀万剐也难偿其罪。 思及方才入目的男女老幼死状,秦採桑只觉自己的手都要微微发起颤来。她已许久、许久不曾动过这般的怒火,乃至于此刻若那人落在她手中,只怕也要破一回例,要他血债血偿。 周围丐帮的弟子也都隐隐察觉到这凝重的气氛,纷纷不发一言,只是在旁肃立。 偏有人似一无所感,脚步轻快地走上前来,「教主,兇器找着了。」 秦採桑转头看去,但见那少年人眉目含笑,嘴角微勾,双手倒转,呈上一把生锈的柴刀,细瞧去已然卷了刃,布着斑斑血迹。 「丢在村口的草丛里。」他补充道,「已经比对过了,伤口吻合。」 秦採桑微微点了点头,晓得他一向逢人带笑,倒也并不见恼,缓得一缓,略略平復了下心中怒意,方才开口说道:「是他。」 第675页 丐帮那长老不由吃了一惊,小心翼翼问道:「秦教主晓得这人来歷?」 秦採桑冷笑一声,「早晚的事。」叫商不等把那柴刀收好,再看向那神情不明的丐帮长老,「还请回去转告侯老帮主,请他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管到底,还请他再多费心,及时互通消息。」 那长老茫然了一瞬,但觉她眼光逼人,不由得脱口应个好字,回过神才觉得有些个冒失,然则那黑衣已是一闪即逝,再没踪影。 他望向商不等,那含笑的少年也只是带着歉意一笑,便跟着秦採桑离开的方向去了。 再回顾左右,见本帮子弟或是面带不平,或是一派茫然,不觉嘆了口气,提高声音,把窃窃私语声全都压下去,「别愣着了,收拾收拾,入土为安罢。」 秦採桑倒也没有走去多远,只在林子外等着。念过两遍清心诀,这会儿怒气已平息不少,见商不等走出来,却不免又嘆了一口气,「第三回 了。」顿了顿又道,「还不到三个月。」 以钝刀去杀人,偏还锋锐无匹,除去京中那人,再没有别个。那两回还只是多杀一人,这次却是屠遍全村,可恨她始终没能抢在前头,若她能再早些…… 商不等笑意稍微敛了一敛,「但他也露了破绽出来,教主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咱们一定很快就能将他……拿下。」 秦採桑听出他那片刻停顿,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笑,「我还当你要说捉拿归案。」 商不等眼珠转了一转,也跟着笑:「拿下也好,归案也好,总归他做下这等大孽,决是跑不脱的。而且……教主无需自责,从来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此人行踪无定,神出鬼没,抢在他之先几乎没有可能,便是事后,也不定真发觉了他几桩孽事。话虽如此,但有这般手段,为祸一方,实是心腹大患,还是得尽早将他……捉拿归案? 秦採桑脑子里忽地灵光一现,是了,她怎还忘了那么一号人物? 「是跑不掉,不过你倒提醒我了,一物降一物,有那千年做贼的,便该是去寻那千年捉贼的来对付。」 商不等顿时露出有些好奇的神色,「千年捉贼的?那岂不是……」 秦採桑晓得他忌讳什么,「是个官差,原先在淮阴做县尉,在江南一带也小有名气。五六年前我们打过一回交道,这人破案拿贼是有两把刷子,只是不晓得现在还干不干,不过反正顺路,不妨走上一趟。」 商不等微微一愕,随即欣然应个好字,却没有再多问多打听什么。 秦採桑瞧他稳重,也更放心几分,其实她这回独独带了商不等出来,本是要他参谋选嫁衣的。 这次不管姜涉应是不应,亲事她都结定了。哪怕是叫世人都晓得是她强迫,那也无关紧要。 她把这想法一说,教里众人倒七嘴八舌地附和。却也难怪,个顶个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纷纷给她出起主意,这个道得请亲朋好友见证,那个说要八抬大轿七天流水席,这个讲须得戏班子来唱热热闹闹大戏,那个话到时来替她妆扮惊艷四座。 商不等平素虽然总挂着笑脸,待人和气,但倒不怎么轻易发表意见,那日却仿佛也被众人感染,说起绸缎绣工最数得着的还是苏杭,只是排队的人老多,喜服倒该早些做起来。 她想想也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总该要亲自走一趟。至于谁嚷嚷着嫁袍该是亲手缝制,她是完全没听在心里,顶多意思一下,拆几针便是。 教里的事好说歹说扔给了林青乌,叫她得闲时看觑着些。只想不到这才下了船,就给丐帮请去,遇着这桩惨事。 三次了,单是叫她撞上的已足有三次了,若说线索,虽然少得可怜,倒也的确有那么一点。 兵器是随手拈来,招式是不见章法,杀人是瞑其双目,像是……在藏。 为什么要藏? 只怕……是个正道耆宿。 倒也没有太意外,她一早晓得人心似海深。一边已经托人带信给谢酩酊同侯重一,请他们列出可能之人,容后再逐个去试探追查。一边也折向淮阴,打听得桂县尉平乱有功业已升迁,往金陵府里做了巡检,急切间相见不得,只得思量着随后再去拜访。 除此之外,目前她也委实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将此事暂且搁到一旁,继续赶路。 这道途比起之前已是平静许多,虽偶或有个不长眼的蟊贼作祟,也不须她出手,便有商不等收拾干净,直到苏州地界,都是风平浪静。歇得一宿,两人便去访那有名绣工师傅。 虽未预先约定,但到底财可通神,又兼着商不等八面玲珑,寻了当地大商引荐,因此倒也颇为顺利。及至见了是她这般人物,那师傅更是满口应承。 她瞧了样衣也很满意,姜涉的尺寸自然一早记在心里,又单独交代清楚,到时交换尺寸再做一套。师傅也未敢多问,一样是认真地记下,定好了交货时候,取或送皆可。 事情定下,两人午间便在酒楼歇脚,预备着下晌再看些头面首饰,有相巧的便一起带回去。不想门里忽然走进个半大少年,环视一周,便向两人走来。秦採桑自是留意到,一眼瞥见即生讶异,「阿诀?你怎地在这里?」 阿诀只伸手递来一个红封,「给你的。」 第676页 秦採桑心头一跳,立时顾不上问他旁的,「谁给的?」 心里却在他开口之前,已经有了答案。 阿诀仍没有说话,只回过头去看。 她也忍不住向前张望,却只见街上人来人往,熙攘热闹,并无那一抹身影。收回视线,嘴角轻轻勾起个略微无奈的笑意,「还说什么了?」 阿诀道:「祝姐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他瞧瞧秦採桑,又看了商不等一眼,「是他么?气色还行。」 商不等虽不知二人在说什么,却觉着有些不妙,只怕多听多错,立时说道要去催一催菜,就站起身来。 秦採桑但道不急,他便只得又坐下来,但瞧她摇了摇头,「没有了?」 阿诀点点头,又忽然摇头,「她说,用不着谢字。」 「嗯,我晓得了。」秦採桑终于接在手里,捏了一捏,忽然又笑了笑,便叫商不等拿过火折,看也不看,竟就着火将那红封点燃。 商不等也不敢问,阿诀亦只静静看着,店家倒想来拦,却被她拍出一锭银子,便默默地退了退,只在一旁张望。等那红封烧得只留下一点灰烬,秦採桑方才又看向阿诀,口吻几乎称得上温和,「吃过饭了吗?」 阿诀道:「吃了。」 秦採桑便点点头,「那你自己出来做什么?」 阿诀答得依旧简单,「採药。」 秦採桑嗯了一声,「採到了么?」 阿诀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找些更好的。」 秦採桑道:「找到就回去?」 阿诀点头:「嗯。」 「那你走吧。」秦採桑也不留他,阿诀便真箇转身就走。 「等会儿……」 阿诀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等她说话。 秦採桑本想问问他这段时间又配出什么新药,可有什么叫人愿意倾吐心事的,但转念就晓得自己荒唐,最终只是挥了挥手,「算了,自己小心点。」 阿诀却仍站着没有动,无声地望着她。 秦採桑便晓得这小子的轴劲又上来了,只得思来想去,寻出个差不多又能说出口的缘由,「能不能……能不能配种药水,能叫字迹自个儿消失,再得配合别的法子才能显现,就像话本里的那种。」 近来她颇是写了些肺腑之言,有些竟还肉麻得很,被旁人看了去可是不好,若有这种药水,那还不错。 阿诀点了点头,应了声好,这才很干脆地走了。 秦採桑不觉笑着嘆了口气,转眼瞧见桌面上零星的灰烬,笑意便不自觉敛去,沉默地看了会儿,方才招唿商不等动起筷子,下午仍是打起精神走得几家店铺,她是不太会挑的,听他道好就买下来,一併寄放在绣坊中,翌日收拾起身,便望金陵而去。 第359章 到得金陵,秦採桑先是访着昔日的桂县尉、如今的桂巡检的住处,将前几桩兇案同他讲了个清楚明白,得着会多留心的承诺,这才又带着商不等去到谢家庄。 却不想谢酩酊竟不在庄中,听谢沉阁说起,原是他收到她的消息,也觉此事棘手,只怕拖得久了,会有更多无辜殒命,因此便意图联合八家,共同谋事,如今正是往徽州拜会天机门去了。 秦採桑晓得他顾虑的也对,那人身手的确可怖,何况行踪无定,委实不是一家可以应对。且与她不同,他还怀疑此人有可能是余舟。余舟销声匿迹多年,当年便已身手不俗,若更有魔功加持,一至于今,只怕更难应对。 但她觉得不像,休谈兵器不同,就说真箇是他,既然回来,那当得是先要血洗八家,寻她报仇,总不能似萨摩般失了记忆罢? 不过多想一层多作防备总是没错,而且只要八家能觅得此人踪迹,她有九成把握将人生擒活捉。 只是一时半刻难有消息,又怕错过了姜涉去,她就也没在谢家庄逗留太久,拿到了谢家兄弟列出的名字,算着喜服差不多做好,也就带着商不等告辞,途经苏州取了东西,便就赶返洛阳。 这一回去倒没想到,竟遇着桩意料不到的「惊喜」。 魔教的规矩,凡是新进,都得她亲自考校,尤其像商不等这样主动来投之人,必得弄清来歷目的,总不好一着不慎,引进个害群之马。她早有听报教里来了新人,还是林青乌作主叫留下的,那小兔崽子从来懒怠问事,照说本该让人回头再来,如今如此行事,却令她不觉生出一点好奇,因此安顿下来,便就叫人带来相见。 哪晓得等了片刻,却只有林青乌懒懒散散地晃悠过来,脸上的面具也不再是她走时的那个。其实说是面具,这个更像头套,将能遮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油彩一抹,怪相狰狞,说是恶鬼也无人不信,叫她乍然间都惊了一下,如不是瞧那身形体态熟稔,却都要认作是新来之人了。 「你这又是搞什么鬼?」秦採桑憋了一下才能开口,左右都不见旁人,「新来的呢?」 林青乌眨了眨眼,「不好看么?」 语气还如从前那般天真无辜,然而秦採桑看了看那狰狞鬼面,只能勉强点了点头,「你喜欢就成。」 林青乌笑了笑,「我喜欢呀,教主不喜欢么?」 「你叫我教主?」秦採桑眼皮一跳,「你不会……新人不会就是你自己么?」 「不是呀。」林青乌摇摇头,总算说了句稍微正经的话,「人家在等你呢,听说要考校,可是认真准备了好久,正要大显身手呢。」 第677页 如此说来,态度总算还是端正,但秦採桑也没抱太大指望,毕竟能入这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难缠,「行吧,带路。」 林青乌却还不动,「人家真的是尽了心要给教主惊喜的,若是教主不喜欢,也多少给个面子,别叫人家下不来台呀。」 「你还真在意这个人?」秦採桑倒忍不住笑了,「行啦,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太为难他的。」 「那就好啦。」林青乌作出松了口气的样子,随即又笑笑道,「不过我想教主一向怜香惜玉,倒是我多心了。」 秦採桑更有些诧异,「是个小娘子?」由不得要端详她,「你不会也……」忽然省起不对,生生剎住话头。 林青乌带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嗯?」 「没什么,你的确缺些朋友。」秦採桑只作若无其事,这小崽子虽然早熟,但一向没心没肺,应该不至于罢?「走罢,别总叫人等着。」 林青乌瞧了会儿她的背影,眼珠转了转,不由笑了笑,倒也跟上去,「对了教主,我换名字啦。」 秦採桑脚步不由得一顿,「又换了?」 林青乌语气很是随意,「常换常新嘛。」 「……你高兴便成。」秦採桑不等她再追问,很快又接着道,「换成什么了?」 林青乌屈起两指敲了敲面具,微微歪着头看她,勾起嘴角笑了,「阿修罗,好听么?」 声音倒是清甜,还带了一点少年郎变声似的沙哑,可那张鬼面……秦採桑无声地嘆了口气,别开眼去,「挺合适的。」 林青乌的笑意便更浓一点,「教主也觉得好,那就是真的好啦。」 你且折腾着罢,秦採桑瞥了她一眼,随口敷衍几句,便只去再问那新人来歷。可林青乌再是个精灵不过的,一点话风不露,秦採桑也便懒得再问,心道左不过就在眼前,等等便等等罢。 林青乌领她去的是前院正厅,早便有一群人等在那里,纷纷议论在外头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採桑听了片刻,便知竟是连他们都不晓得那新人身份来歷,单晓得是个再美艷不过的小娘子。当中也有一两个好色的,渐渐说得有些不象,她再听不下去,便放重步子,咳嗽一声,厅中立刻安静下来,见二人进来,立刻齐齐起身问安,「教主。」 她略点点头,便迳自往上首坐了,瞧向林青乌。 林青乌点点头,笑吟吟地拍了三下手,「那就有请咱们的新朋友罢。」 众人闻言都不由得瞧向门口,却并不曾见着人影,忽听头顶风声响动,便纷纷警惕了神色,有几个已把暗器扣在手里,蓄势待发,但见林青乌竟是毫无异色地坐了下去,秦採桑也岿然不动,方才亦耐着性子坐住。 须臾后有个人影从屋顶上落下来,春水一样绿色的裙裾飞扬开去,在原地娉娉裊裊地打了个弯,竟就和着不知何处传来的乐声跳起舞来。 众人愣了一下,有几个最好事的立刻喝起彩。便瞧她身姿曼妙,纤腰一扭,灵动如风,婉柔似水,颦笑间皆有万种风情,端的叫人移不开眼去。 秦採桑的脸色却不由得沉下去,眼看着她跳过最后几个节拍,轻盈地旋到她面前,摘了面纱,盈盈拜倒,「小女子绿腰,见过秦教主。」 仰起头来,是一张明艷胜过秋月春风的形容。 座中顿时传来几下轻佻的口哨声,被秦採桑一眼扫过,便又纷纷噤声。 她几乎咬碎银牙,瞥了一眼几乎要滑下交椅的林青乌,憋着一口气,再看向眼前的女子,「你是绿腰?」 绿腰一双猫儿似的微微上挑的眼中几乎牵出勾人的丝,「小女子正是绿腰。」 秦採桑呵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好歹压了压窜上来的火气,「这是显完身手了?」 绿腰眼波一转,「雕虫小技,叫教主见笑了。」 「那行,都先散了吧。」秦採桑紧盯着她,「我同她单独谈谈。」 她既这样发话,当然没人敢有异议,很快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林青乌也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却又回头投来一瞥,面具下的双眼眨了一眨,嘴角微勾,轻轻一笑。 绿腰也向她嫣然一笑。 秦採桑只冷冷地看着,等林青乌走出门去,方才开口道:「你果然没死。」 绿腰笑意盈盈,却也不否认,「全托教主的福,小女子才能再世为人。」 秦採桑仍只是冷冷看着她,「不敢当,好歹相识一场,保你全尸只算顺手。不过既然你还活着,那便另当别论。」绿腰这名字她其实听过,近几年在江湖上也闹出些许动静,其人亦正亦邪,风评欠佳,当时便有疑心,只是还不曾得着机会一探究竟,哪晓得今日她又主动送上门来。 绿腰垂下头去,轻轻一嘆,语声幽幽,端的是楚楚可怜,听得叫人心肠欲碎,「那教主想如何?」 秦採桑忍不住冷笑一声,「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她没甚么耐心,更不信她这番作态,「是你主子又有什么新主意了?」 绿腰依然低着头,幽幽地道:「教主明鑑,打从花堂主去后,绿腰始终孤身一人,从无所属,何来的主子呢?而且绿腰会来这里,也与江老闆并无关系,绿腰如今已经再世为人,从前种种,早已如过眼烟云,一一消散了。本也不敢再来打扰教主,只是……只是念着教主恩德……正巧经过洛阳,方才忍不住想来瞧上一眼,没想到会被修罗小友留下。」 第678页 她说的话秦採桑从来不怎么相信,如今与身边那群妖魔鬼怪相处得多了,就更加不往心里去,「那我若问你他的下落,想必你也不会知道罢?」 绿腰神情语气半点不变,「教主神机妙算,绿腰的确不知。」 秦採桑嗤地一笑,站起身来,信手拿起不知谁留下的一把摺扇,挑起她的下巴,看那盈盈秋波泫然欲泣,心底倒无半点触动。对视片刻,便先收手移开视线,「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只是别坏了规矩。」 绿腰仰起头看她,眸子里闪过一点不知真假的惊喜,「绿腰谢过教主。」 「谢就不必,我还是那句话,好自为之。」秦採桑扔了扇子,便往门口走去,却听她在后轻轻怯怯地道,「对了,听修罗小友说,教主好事将近……」 秦採桑回头扫了她一眼,绿腰便似害怕般地往后缩了一缩,眼里却满是笑意。 她忽地想起许多年前她也是这副模样,骗得她担心却藉机行轻薄之举,最可气是竟还叫她得了逞,顿时便有一股怒火从心头直往上冒,秦採桑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着没有同她动手,头也不回地出得门去,立刻先问林青乌下落。 那小兔崽子倒也没有逃之夭夭,好整以暇地坐在莲池边看风景,远远瞧见她,也只是笑,「教主这是考校完啦?可还满意么?」 「满意?」秦採桑怒极反笑,「齐白泽,你是不是该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第360章 林青乌微微歪过头,显得十分困惑,「教主在叫谁?」 「别给我来这套。」秦採桑也在她旁边坐下来,「我不信你不晓得她是曲六么。」 「我该晓得么?」林青乌真箇没有再装模作样,别过脸不再看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瞧着光光的水面,也不知是从哪儿扯来一根发黄的枯草,绕在手里缠来缠去,「或者说,我晓不晓得,重要么?」 秦採桑给她问得一愣,瞧她这般理直气壮,忽然息了问责的心,反正对她而言总归是不痛不痒,白白浪费口舌,于是也是瞧着水面,心平气和地道:「瞧我生气,真的那么有趣?」 「教主生气了么?」林青乌偏过头来,仿佛诧异似的瞥了她一眼,「教主既然都决定留下她了,又为什么还要生我的气?」 「那是……」秦採桑说到一半,立刻又住了口,她留下她当然也有引蛇出洞的打算,生气却是方才忆起往事有些恼了,不过这丢脸的事也没必要同她解释,「一码归一码,你总这样,便不怕哪一日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林青乌语气便又软下来,竟是撒娇撒痴道:「那总是打谅着姐姐脾气好,不会真箇恼我嘛。」 她虽戴着鬼面,可却不难想到那眉眼笑得微微弯起来的模样,秦採桑忍不住也笑了笑,「就是看人下菜碟呗?」 「姐姐要这么说也行。」林青乌双手撑在栏杆上,双脚轻轻盪着,身子微微往后仰,带着笑意接着说道,「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装腔作势,我都好习惯了,姐姐要我改,我也改不来。何况姐姐也喜欢我这样子,不是么?」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既是无可奈何,又觉哭笑不得。她对自己由来诚实,不得不承认心里的确是有点喜欢她这样子,许是觉着新奇罢,时真时假似是而非的,叫人看不清摸不着,总是出人意料。而且她并不怕她。这太难得,如今旁人待她,总是畏比敬更多,疏比亲更甚,何况她也难免得拿出几分气势,不然镇不住那些各有心思的妖魔鬼怪,居移体养移气,久而久之,她也晓得自己多少有些变化,倒同当年久居宫中时有些相似,总被人捧着敬着,哪里能得个真心说话的人?瞧这小崽儿的目光便不觉柔和几分,「总要把别人心思点破,也是打谅我不会恼羞成怒?」 林青乌笑而不语。 秦採桑也不须多问,只把这一篇如往常般揭过去,「你晓得……绿腰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有人说她男女不论,荤素不忌,我不晓得多少是真的,我只晓得,她是喜欢过女孩子。」 林青乌睁着一双清透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向她,「姐姐做什么同我说这个?」 又来明知故问,秦採桑瞥了她一眼,「你以前不这样说话……不是这样的声音。」伸手点了点她的咽喉,那里有处小小的凸起,是本来没有的,「她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要中意她也不是不行,但不能用骗的。」 林青乌轻轻地笑起来,「可是呀姐姐,什么算是骗?若是我真的中意一个人,使点手段要他也倾心于我,这算是骗么?若是我不中意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不看在眼里,我做了什么惹他自己误会,那也算是骗么?」 「你是在混淆是非。」秦採桑摇了摇头,「所谓的小手段,也是你自己使出来,而你……是连整个人都瞒了过去。一次两次,等到狼真箇来了,便再没人肯信你的。」 「那又怎么样呢?」林青乌嘴角仍然勾着笑,「换一个不就是了。」 秦採桑一时又觉额角突突直跳,若真这般容易,她早就把姜涉抛去九霄云外。看了她片刻,到底只道:「算了,你还小。」 她站起身,林青乌也跟着她站起来,「姐姐生气了么?」 「没有。」秦採桑摇头,「若我这么容易生气,一早给你气死了。」 第679页 林青乌就又笑起来,「我就晓得姐姐最宽宏大度的。」 秦採桑无声嘆息,瞧着她笑嘻嘻的模样,晓得仍是半分没往心里去,也罢了,或许她便是那等天生不喜情爱之人也未可知,不过在她似她这个年纪时……她尽力回想了一下,一时之间却实在没想起来,心说算了,清清嗓子又道:「你要觉着她有趣,愿意招惹便招惹去罢,但你领进来的人,你得给我看好了。」 「我不是都入教来了么,教主放心。」林青乌沖她眨了眨眼睛,有模有样地抱了抱拳,「属下必定竭尽所能。」 秦採桑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瞧着呢。行了,我先走了,你也别待太久,风怪凉的。」 林青乌笑盈盈地点头,目送她走去,便又轻巧地翻回栏杆上坐着,手里的枯草缠了又缠,忽地撸下来轻轻抛出去,看着它落上水面,打出一点微弱的涟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了会儿,突然摇了摇头,嗤地一笑。 风中捎来如有似无的声息,讲不清是自嘲还是轻蔑。秦採桑的脚步微微一顿,无声地嘆了口气。 就这样姜涉还念着要养孩子,殊不知要费去多少心力,真箇是无知无畏,她反正是敬谢不敏。 罢了罢了,若她真的想要……她低头瞅了眼自己的小腹,阿诀那般天才,或许能有什么法子么?旋即失笑,可真箇是要走火入魔了,这话若说给方才那小崽儿听,想必又要笑了。 行啦,且不想这些有的没的,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 回去书房,她分别叫过几个人来,把她走后一应教务说了个清楚明白,不觉暗暗点头,心道那小崽子果然是成了精,竟能将这群妖魔鬼怪治得服服帖帖,甚至比起商不等还好上一些。 原本还想从旁看着些绿腰,如今却果断全撒开手去。 其实最初留下她来,秦採桑还是有些担心,倒不是怕她勾结年叔作乱,她只怕她不肯闹事。后来才发现她对上别个虽总是调笑,两三天就跟个绰号「俏郎君」的勾搭在一处,但对她倒竟分外规矩起来。 她也懒得追究其中缘由,只要她不来缠着自己,便就万事大吉。 秦採桑把大半心思都花在京城那兇犯之上,侯重一和谢酩酊的名单上未有几人,且侯重一竟还厚脸皮地连他自己和谢酩酊都列上去,直看得她好气又好笑。但晓得天下之大,游侠太多,只得放弃此路。 桂巡检也有信来,将他所梳理的头绪一一列举,可惜线索还是太少,未能追根究底。不过所幸没有再接连发生,也许是那人已然收手,若是如此,再想将他绳之以法便难了,但这总归好过再多无辜殒命。 不过她觉着他没那么容易收手,只是如今,也只得行一步看一步。 除此之外,剩下的心思便都扑在婚事上头,且将山庄张罗布置起来,张红结彩,又着人盯着京中动静,唯恐错过了去,早是赶着开春把一切安排停当,单等姜涉来到。 第361章 姜涉没想着避。 什么事都有终了那一刻,何况这大半年下来似有如无的日夜牵繫,心脏都被磋磨得有些麻木,很期待一个痛快了结。尽管她非常清楚,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放下。 虽是如此,到底近乡情怯。 郝大龙在京时就自以为隐蔽地旁敲侧击过几回,想知道秦採桑何以突然就离了京城,更撺掇着回去时要从洛阳过。姜涉只未理他,他也不敢直接张口,早几日听说当真要经着洛阳,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进了城更按捺不住,终于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他可以去魔教送个拜帖。 姜涉瞧了他一眼,瞧得他心虚地往后缩了缩几乎忍不住要反口时,却是点了点头,「也不急在此刻,等安顿下来,明日再去罢。」 郝大龙大喜过望,立时响亮地应了声好,眼光却往一边去斜,流露出很不屑又略带不平的神色。那边跟着人的是听云,清音阁的小相公,临行前一日被烨姑送来她这里,是姜杜氏无言的提醒。 姜涉没有推拒,甚至还带了他一道北上,这叫许多人诧异不解——毕竟先前回京路上,她已与秦採桑形影不离。 郝大龙更是震惊不已,他原以为回京之后,他家国公很快就要上书请皇帝赐婚,虽然他也不甚在意那劳什子皇帝,但既是国公拥重之人,也便勉强肯将他放在心里。哪里晓得秦採桑忽然悄无声息地走了,随即又多出这么个、这么个男生女相的兔儿爷。 那老夫人心里在想什么啊?国公心里又在想什么啊?秦姑娘哪里不好,怎么不要她,非要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可他不敢逼问老夫人,更不敢逼问国公,甚至也不敢太为难这兔儿爷,只能偶尔在行止言语间表现出他的不屑。 其实不只郝大龙看不过眼,在旁人那里也都不受待见,听云也有自知之明,平素努力活成一抹透明的影子,此时也只是把头往下垂了垂,怀抱琵琶无声地加快脚步。 也是个可怜人。姜涉只在心底轻轻一嘆,可惜目前还不好将他安置,等到了凉州,等她……践了承诺,那时再放他个自由身去罢。 不想才在驿馆安置下来,就得门房通报,说有魔教中人求见。 来人是个笑意盈然的少年,自称商不等,随身带着厚厚一叠红色的请帖,双手呈递给她,只道明日某时前来相迎。 第680页 转而又给陪同在侧的洛阳知府递了一张,姜沅和郝大龙便不提,甚至连听云都在其中。郝大龙实在忍不住,「是弄错了吧?」 商不等只是沖他和气地笑,笃定地答说不会,再客客气气地请人引路,因着得了教主吩咐,这请帖必须得当面递交。 郝大龙虽不忿,也只得带他过去,倒把听云也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去接,还是瞧着她点了点头,方才小心收下。 送走了商不等,姜涉隐隐觉着不安,但很快那点猜疑便被即将见着她的情绪沖淡,怎么开口呢?一定得开得了口。想了万千遍的说辞还觉不妥,翻来覆去又是一宿未能成眠,天,且亮了。 魔教的人来得很是准时。 领头的还是笑意盈然的商不等,只单独请她上轿,姜沅几个却备给马匹。 姜涉愈发不安起来,竟有些想转身回去,不过被商不等几句话一解释,稀里煳涂却也上了轿。 落霞山庄在洛阳城东,她还记得秦採桑讲过,是依着连云生留下的地基而建,堪称是一座小小堡垒。庄门外有一棵百年古树,枝盖亭亭,那是方才片刻遮蔽的阴影。墙外挖出壕沟,要放下吊桥,方可通过,那是走过时感受到的轻微晃荡。 姜涉心里默默数算着,晓得已是过了庄门,进了一重院落,轿子终于平稳地落了地,周围人声忽然悄寂,她平生少有的害怕起来,等了一等也未听着招唿,咬了咬牙,正要抬手,轿帘却忽然给人掀开。 阳光似流水般倾泻进来,照亮那张明艷的,英媚的,天真又决然的,叫她魂牵梦萦的面庞。 红嫁袍,金雀钗,玉搔头,点绛唇,额心里贴花钿一片,眼角处有亮光点点,顾盼间嫣然含情,抬眸时眉梢带俏,人世无这般倾城色,该当是云台月下神女降凡尘。 姜涉但觉自己的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纵然隐隐晓得不该,眼光却始终牢牢锁在她的身上,片时也捨不得移开。 秦採桑想必也察觉到她失神,忽然向她眨了眨眼睛,仿佛是有点得意,勾起嘴角笑了。 那笑容璀璨得叫姜涉眼前一花,心口蓦地一痛,忍不住皱了皱眉。 恍惚里仿佛听她叫了声她的名字,说得很快,当中那个如字几乎忽略不计,「我今日为你铺十里红妆,请来三教九流作个见证,愿以天地为媒,江山为聘,与你定下婚姻,白首不离,从此后祸福相依,生死与共。你,可愿意么?」 秦採桑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去,眼光灼灼地望着她,半天等不着她的回应,心便一下子提起来,眼巴巴地看向她,再开口时便没有那许多底气,「若是……若你觉着不得父母之命,咱们来日再去拜会高堂,何况伯母也是应许了的。」 姜涉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终于将视线移开去,但见在她身后人潮涌动,红色地毯一直延进张挂喜字的门厅里去。 人群里,有她说过的妖魔鬼怪,笑意盈然的商不等,敷粉涂朱的俏郎君,戴着古怪面具的小个子……有瞧着茫然的衣着简朴的寻常百姓,也有她识得的和不识的人。郝大龙眼睛睁得极大,眉头皱得极紧,双手攥拳搁在腰边,瞧着是紧张过了头,竟显得有些好笑。姜沅仍是没什么情绪,只静静站在一旁。听云也在,缩在角落里边,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往这边看来。 在想什么呢?她有些好奇,视线无动于衷地扫过去,这些人,有的脸上带着笑意,有的好似比她还要紧张。耳边还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整个人却又仿佛一分为二,冷静的、无情的,叫她都觉着害怕。 她又看回面前的人,见她仍然在等着自己的答案,衣袖在微微发着颤,可却并没有风。于是才晓得,原来她也是会紧张的,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原来会这样在意她。姜涉不由轻轻地笑了笑。 秦採桑顿时松了口气,嘴角也不禁扬起,随即向她伸过手来,待要挽她下轿。 姜涉却没有动,只是垂眸看着她伸来的手,白如玉的腕上仍箍着那串核雕珠子。 触手可及。 仿佛是触手可及。 我也想与你拜天地,同生死,共祸福,一生一世,人影成双。 我也想与你泛舟五湖,看海听涛,花前月下,喁喁私语,诉尽温柔。 我也想……想到再也不能与你一起,就疼得仿佛被谁从心口剜去一块肉似的。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晓得她那般念头是何等可笑,分明满心满眼只能容得这么一个。她瞧着她眸底那点或许都不自知的势在必得,瞧着她眼中那小小的炽热得就要烧起来的自己,便晓得今日不应许这婚事也罢,可如若真的应许,那就不要再想着有离开的机会。 她不可能再将她拱手让人,一如她不可能容许旁人染指她分毫。 哪怕她再想就这样握住她的手,最终也只是轻轻摇头,「我不能。」 秦採桑的笑容瞬间消失,手仍是悬在半空,眼巴巴地望着她,神情是有些委屈的,小心的,仿佛是希望自己听错了,仿佛又盼着她很快能改变主意,语气因紧张而显得僵硬,「阿泠……你不是当真的。」 姜涉只能道:「对不起。」 秦採桑却还不甘心,满脸都写着「为什么」,「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答应我。」 姜涉仍是无声地摇摇头。 秦採桑显然也晓得她不是玩笑,信心早已是摇摇欲坠,可还小声而固执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行么?」 第681页 姜涉眼看着她眸光骤然黯淡下去,几乎忍不住要抬手将她拥在怀里,可她只是硬着心肠点了点头,「秦姑娘天资卓绝,日后定有良配。」 「我明白了。」秦採桑笑了笑,那笑容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带点悽然,带些苦涩,看得她心也疼得要碎掉,嘴唇微动,但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秦採桑瞧在眼里,便又笑了笑,慢慢收回手去,往后退了两步,忽地拔出腰畔的第一,指向空中。 人群里顿时爆出几声惊唿。 姜涉出得轿来,心道如何问罪都由得她去,却也坦然,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晓得他们叫我什么嘛?」秦採桑语气虽然平和,眸光里却仿佛燃着一团火,「妖女。他们叫我妖女。」 「既然是妖女,那自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是不是?哪能你说不愿,便真的由了你了?」在那一众此起彼伏的惊惧与起闹声里,她将长刀平指向她,「姜如令,今天这堂,你是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第362章 「阿娴。」姜涉心里只觉得难过,无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别这样。」 「是啊。」洛阳知府早已吓得满头是汗,也从人群里冒出头来,「秦教主,你先把刀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秦採桑并没有理会他,仍只是看住姜涉,「要是我非要留下你呢?」 话音才落,身后那一众唿哨和喝彩声立时同起,「留下他!留下他!」还有个喊「压寨相公」的,被旁边那人骂了句蠢材,他自是不服,反口骂回去,剎那间两人便厮打在一处。 秦採桑皱起眉,喝声安静,压得那乱成一团的众人又归于寂静,方才再看向姜涉,轻声又问一遍:「若是我非得留下你呢?」语气虽缓,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傲意。 姜涉心里一凛,只将手按在佩剑之上,无声地退却一步。 秦採桑便晓得她的意思,竟然笑了笑,「你不是我对手。」 洛阳知府打个哈哈,才待开口,就被她一眼瞪回去,「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舌头下酒。」 他身子一抖,也知她没什么做不出来,却不敢退,只站在原处,硬着头皮还要说话。 姜涉多少有些不忍,总得给他铺下台阶,「于大人放心,我与秦姑娘只是起了一点小误会,不会有事的,你且请回罢。」 那知府始才悄悄地松了口气,但自然不敢就走,还是又讲了几句话,方才迟疑着往后退了两步。 秦採桑冷眼瞧着,忽然嗤地一笑,「是啊,我只是想要位教主夫人,不会对你们国公怎么样的。」 魔教教众立刻又跟着起闹,「教主夫人!教主夫人!」 她这话说得其实过分了些,那知府脸色顿时微微一变,可瞧姜涉仍是神情平和,便也不敢多话,只在心里暗暗骂声妖女。 姜涉晓得她只怕是真箇恼了,什么话都往外说出来,可心里倒并不着忙,反是有点稀奇,原来她那另一面是这样的,是了,她总是有些霸道的,她该早就晓得的——她岂非是早就做了这教主夫人? 秦採桑见她不言,再又往前一步,「我最后问你一回。」她打了个响指,便有两人捧着喜服越众而出,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你若愿意,就穿上这喜服同我拜堂,做我的压寨相公。」又瞥一眼左边那人,「否则,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不懂得怜香惜玉,等到受了教训,再留下来乖乖做我的教主夫人。」 「选夫人,选夫人。」左边那人冲着姜涉拼命挤眉弄眼,大声说又接着小声说,「夫人,夫人。」 魔教一众哄然大笑,再又跟着叫嚷起来,「夫人,夫人!」 秦採桑也不制止,只是淡淡看着她,「选什么?」 姜涉在心里嘆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张口,忽然听得有个人叫道:「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却是听云涨红了脸,身子在发抖,也不知是怕是气,见众人都看向他去,又颤着声音重复道:「欺人太甚,你们欺人太甚。」 立时有个腰插两把斧的黑面汉子沖他呲了呲牙,「哪来的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轮得着你来插嘴?」 还有人故意学他说话,「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声气却又软又怪,明摆着是拿来挖苦取笑。 又有个扎沖天揪的男人吹了声口哨,挑衅地把手里长刀敲了敲,踏步上前,作势要捉他的手,「哟,这细皮嫩肉的,不如来做我堂主夫人吧?」 听云红了脸,连一双眼也气得通红,可碍着他气势汹汹,到底还是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立时又惹得他们闹笑起来。 姜沅面无表情地把听云护在身后,又将满脸茫然的郝大龙往后一拽,手按在剑柄之上,沉默地与他对峙。 那人饶有兴致地舔了舔唇,还要往前。 姜沅手中长剑便即出鞘,秦採桑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开了口,「查老五,差不多得了。」 查老五倒很听话,闻言便就退了回去,只还是沖听云飞了个媚眼,惹得他又往姜沅身后缩了缩,他倒是再哈哈一笑。 姜涉在心里轻轻一嘆,「阿沅。」 姜沅会意,便就移步上前,查老五也晓得她是沖自己而来,怪笑一声,狼牙杵抽在手里,倒不迎击,只摆个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架势。却不想姜沅并不与他纠缠,但是把长剑扬起,削去他头顶那小小发揪,便即后退。 第682页 查老五当时一愣,听得众人闹笑,勐然抬手时,摸得一把碎发,当即大怒,正待冲上前去,却被秦採桑冷声喝止,「无事生非,打死无怨。」 那查老五脚步便生生一顿,瞪了姜沅一眼,便退回原处。一众教众也都安静下去,秦採桑才又瞧向姜涉,没什么诚意地道:「管教无方,还劳得阿沅出手,叫你见笑了。」 这其中当有她三分纵容,姜涉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这是秦教主的家务事……」 秦採桑打断她道:「也是你的。」 姜涉摇头道:「教主错爱。」 秦採桑嘆了口气,「你当真不选我?」 姜涉没再说话,只摇了摇头。 忽又有一人大着胆子叫了声夫人,众人静了一剎,便再被带动着齐声欢唿起来:「夫人,夫人!」 秦採桑微一抬手,众人便又安静下去,她仍只是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那也不用说了,动手吧。」 话音未落,身形一晃,转瞬就到眼前。 姜涉但觉眼前一花,却也并不惊惧,静心凝神,挽出一式「游龙摆尾」,正挡住她那招「鲸饮吞海」,刀剑甫一相交,心里便有了数,知她只是单纯地比并招式。 仍然是骄傲呀,亲都抢了,狠话都放了,却还要堂堂正正来比上一场。 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也不出内力,你来我往之中,恍惚倒回去昔年初见之时,刀剑相交,身形再度交错,忽然被她伸指在臂上一点,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几乎掌持不住,退得半步卸去那份力道,便正正撞进她怀里,但听她在耳边轻声嘆息:「为什么不肯答应?」 姜涉身上微微一酥,心道她也没那么霁月光风,并不答话,但只曲肘往后撞去。 秦採桑轻轻一笑,将身一错,就势放开了手,眼瞧着她再一剑递来,也不躲不闪,长刀挽出剑意,携着凛凛寒气相迎而去。 一击铿然,旋即变招,接连又使出三式,忽挑忽压,忽后忽前,变幻莫测,直叫人瞧得眼花缭乱。 姜涉身在剑影之中,虽觉冷意袭人,心里却并不忙乱,往日在京里也曾与她拆招餵招,几乎不假思索便一一化解,倏忽对上她的视线,但觉那双眼里情绪纷杂,如哀似怨,心跳禁不住乱了一拍,长剑一抖,斜擦过她腰间而去。 秦採桑倒没追着这破绽不放,收了招退后一步站定,脸色忽地一变。 姜涉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便又给她看得心里一虚,避过视线。 魔教众人还自兴致勃勃摇旗吶喊,忽然见秦採桑停了手,倒是讶异混着失望,怨声载道。却有那灵醒的先察觉不对,推了推身旁的人,指着某处说些什么。 那人跟着放眼一瞧,才见屋顶上不知几时猫了些人,看不清身形,只能看出一排乌黑的闪着寒光的**,登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很快又有脚步声逼近,院里冲进一队荷盔带甲的兵士,亦将弩剑一字张开,各自对准众人,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射出无数个筛子。 魔教众人顿时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得半步,行向姜沅那边,倒也有人跃跃欲试,悍不畏死,叫嚷着来拼上一拼。 秦採桑一概没有理会,但只定定地看向姜涉,「你不信我。」 姜涉自知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便索性只是垂眸不语。 秦採桑低低冷笑一声,收刀还鞘,声音亦冷得似寒凉秋月,「还不走?」 有人不可思议地叫道:「教主?」 姜涉抬起眼来,万语千言也只是凝成一句,「你……多保重。」 秦採桑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姜沅带着听云依次退却,看着姜涉留在最后,也步步退出大院去。 她忽然出声叫道:「姜如令。」 姜涉脚步一顿,抬眸看向她。 「这件事还没完吶。」秦採桑像给自己又像在给她下着保证,「总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做我的教主夫人。」 姜涉没有作声,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很快便退出门去,脚尖一点,借力一跃,过了壕沟,很快便融进前来接应的队伍里。 秦採桑并没有再叫人去追,扫了一圈站在原处神色各异的妖魔鬼怪,眸中犹还带着寒气,张罗着叫人都散了,却看向提步要走的林青乌,「阿修罗,你站住。」 林青乌如言站定,声音里还是带着弯弯的笑意,「教主有何吩咐?」 秦採桑只面无表情地将她扫得一眼,「给我拿酒去。」 第363章 林青乌拎着酒找到秦採桑的时候,地上已堆了许多空酒罈。 她换过一身衣裳,倚在墙边坐着,将酒瓶在两手之间扔来扔去,听见动静也懒得转头,烛火苗一跳一闪,衬得她脸色明明暗暗,「你来得可真快。」 林青乌也不提她不在原地相候的事,只是笑,「总得是好酒佳酿才能配得上姐姐,我寻了好一阵呢,十八年的女儿红,姐姐尝尝?」 秦採桑终于瞥了她一眼,「这么有心,你啷个不寻几瓶花雕来?」 林青乌依旧笑得眉眼弯弯,「姐姐莫欺我没见识,这不是一样的么?」 秦採桑也不多说什么,只随意丢开了手里的酒瓶,招唿她坐,「坐罢,我晓得你也没那么多讲究。」 林青乌果然贴着她坐下,递给她手里的酒,看着她扒开酒塞喝了两口,轻声笑道:「姐姐若真想醉,不如用阿诀的风铃引。」 第683页 秦採桑瞧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醉?」 林青乌歪了歪头,试探着道:「解千愁?」 秦採桑嗤地一笑,「愁更愁。」 林青乌嘆道:「那姐姐又是何苦呢?」 「我也不晓得。」秦採桑攥着那狭长的酒颈,往后仰了仰头,「我就是气不过。」 林青乌眨着清亮的眼睛,「要不姐姐同我说说?」 「你啊?」秦採桑未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又喝下两口酒。她其实并不喜欢这酒水滋味,也没那么容易醉,可喝到现在,总归是有了几分醺然,方才觉得心里那堵着的地方稍稍好过了一些。 可想起前事,还是不由得气恼,又瞧她只是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显得特别乖巧,轻轻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道:「我真想撬开她脑壳看一下,我等她那么久,给她时间,也给她空间,结果就等来她同别人心意相通,就等来她为别人出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不识好歹,果然可恨至极。」林青乌愤然点头,仿佛与她同仇敌忾似的攥起拳头,「不如我替姐姐去教训他一顿。」 秦採桑给她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不由带着几分气恼瞥了她一眼,「我不是要你来看热闹的。」 林青乌委屈道:「我是真心想为姐姐出口气。」 秦採桑呵了一声,瞧了她一会儿,最终只是又喝了一大口酒,方才说道:「罢了,你爱瞧热闹就瞧吧。等你以后也遇上这么一个人……希望你以后也遇上这么一个人,那时千万别藏着掖着,也好叫我来瞧瞧你的热闹。」 林青乌语气倒是很有诚意,「要有那么一日,自然要姐姐替我筹谋的。」 「你想笑就笑罢。」秦採桑摇了摇头,「你瞧我费尽心思,还是无功而返,一准觉得有趣。」 她这般讲,林青乌却忽然觉着没那么有趣起来,语气便不自觉地淡了下去,「倒也没有,只是也不是很能想通。」 秦採桑倒有些好奇起来,「想不通什么?」 林青乌瞧着眼前昏黑的阴翳,声音里没甚么情绪:「姐姐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 「我不是么?」秦採桑真是讶异,她虽自知如此,但旁人多有所误会,这小崽儿从前也藉此取笑,却想不到她心里倒是不同,可见得真是一向口是心非的。 林青乌很是理所当然,「你不是啊。」 黑暗里她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秦採桑忽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啊,真的是什么成的精罢?」 「也许是近朱者赤。」她若是存心哄人,说起话来便再好听不过,「姐姐是不是已经想到了,可能会不太顺利?」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倒也没想隐瞒,「是啊,我本来就没指望她能答应。我只是想要大家晓得,我们是有关系的。」 她话虽是那样说出去,不管她应是不应,都要成就好事,可其实她心里再是清楚不过,她虽喜欢她,也不可能强迫她分毫,只能是小心地,一点点地接近她多一些。但那一群妖魔鬼怪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也没必要叫他们晓得,他们的教主,原来也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 只是……她摸了摸自己隐隐发疼的心口,「我还是有点难过。」 没指望能成是一回事,真的不成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青乌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又嘆息一声,「姐姐是真的很喜欢他呀。」 秦採桑沉默了一会儿,可不是喜欢么?但也没甚么丢人的,试看世间哪个团圆故事,不用经千难万险?她有顾虑,便想法子叫她放下就是了。何况那不靠谱的神棍不也说了么?好事多磨。左右只要她心里还有她,便总有守得云开那一日。她不禁又振作了一些,「什么时辰了?」 林青乌明知瞧不见,还是偏头瞧了一眼,嘴上说着:「天还没黑,姐姐可以再等一等。」 秦採桑微微一讶,「你晓得我要做什么?」 「不难猜吧?」林青乌又是笑笑,「姐姐还是个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人。」顿了顿,瞧着满地酒罈,又道,「而且姐姐其实不用真喝这么多的。」 秦採桑也不由得笑起来,「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林青乌随手拽过个酒罈,也学她之前的样子,在掌心倒来倒去,「姐姐也没有想瞒我呀。」 听她语气里满是无所谓,想起她往日常常不留情面地戳破些事故,秦採桑好笑之余,又不禁轻轻嘆了口气,「其实阿乐,难得煳涂。」 「我晓得呀。」林青乌还是笑着,「我只对姐姐如此。」 秦採桑不由看了她一眼。 林青乌眨了眨眼,「姐姐别误会。」 「我没误会。」秦採桑隔着面具敲了敲她的额头,「你便韬光养晦罢。只是要记得,形势比人强时,也要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与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林青乌难得愣了愣,「我……」 「你晓得的嘛。」秦採桑截断她的话,「不过知易行难,我有时多唠叨几句,你不会觉得烦吧?」 林青乌眸光一敛,摇摇头道:「不会……」 「不会就好。」秦採桑说着站起身来,林青乌不由得也跟着她站起来,「姐姐这就走了么?」 「嗯。」秦採桑点点头,「我先偷偷去瞧瞧她,看她是不是真那么没良心。」 第684页 「姐姐放心好了。」林青乌笑了起来,「姐姐看中的人,肯定不会忘恩负义。」 秦採桑白了她一眼,倒没再说什么,只在心里轻轻嘆了口气,沿着狭长的台阶走上地面,才见外头果然如她所言,方只擦着一点黑。 但如她有意,避开驿馆的守备倒也不难。依旧是悄无声息地躲过旁人眼目,途中听见那洛阳知府还在苦劝姜涉手底的人赶紧离开洛阳,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旋即又觉着有点心酸,没再多听下去,只悄悄地循着听来的话音找到姜涉的下处去。 屋里的窗开着,和风送来暖意,翻着书页轻响。那叫她朝思暮念的人便坐在案桌前,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地蹙着眉头。 秦採桑瞧得心里跟针刺似的微微一疼,原先没曾朝夕相处时,只觉着这人行止有度,平素是个最好脾气最好说话的,但要紧的事却也拿得住主意,可以放心地交託后背。但她没看透过她在意什么,从没见她因为什么动过气生过怒,甚至没见过她因什么而欢欣喜悦,她隐隐觉着,她始终是把自己藏了起来,不像林青乌的面具就在那里,她的那个,是无形地遮在身上。 后来离得近了,才晓得她的手也是暖的。才晓得她的悲喜太淡,非得是细细地看方能寻出一点端倪。才晓得她不肯笑时,眼角眉梢透出来的冷意,便仿佛要隔人千里万里。 她足下轻轻一动,只想要上前去将她拥在怀里,逗弄得她能显出一点欢容。但她旋即又站住了,右前方忽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嘆息——原也不只是她挂肚牵肠。 秦採桑那点心绪登时就复杂起来,其实她一早瞧见院子里有扇门开了道缝隙,唿吸声略有些重,显是个不识武艺的愣头,再前后联想,当然晓得房中住的必然是那清风阁的小相公。 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悄没声地熘过去,不等他出声便封住他穴道,勉强顺手扔在床上,对着镜子试着挤出个笑脸来,好歹是满意了,方才光明正大地重去敲门,清清嗓子道:「阿泠,我可以进来嘛?」 第364章 姜涉早晓得她要来的。可直到此时听着了她的声音,才真正地放下心来。旋即又觉得自己可笑,有甚么好放心的?今日之后,便是真正的一别两宽。 她待去开门,却先关了窗,原以为她总是要耐不住的,不想秦採桑竟规矩得很,只站在门外乖乖等着,见着她便笑了笑,向她伸出一只手来,神情间痴痴的,倒带着几分傻气。 姜涉不由微微一愣,旋即发觉她身上带着很重的酒气,是喝醉了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拉进屋来,另一只手才将门带上,便被她反身扑在门上,双手抽出来搂住她的腰,身子稍稍矮下去,抬起头满脸稚拙地看着她,「阿泠,你不要我了么?」 那模样当真是委屈又可怜的,好像她说个是字,立刻便要泪落如雨,直瞧得她心里一阵揪疼。她早晓得自己是伤了她的心的,因此不管她如何责难都肯受着,可眼下的情境却与她想像里全然不同,一时那设想好的应对之策全用不上,单是费力忍着不将她拥在怀里温存解劝已是不易,更哪里能讲得出半句推拒的话来? 可她不答,秦採桑却也像是懂得了什么,抽了抽鼻子,「你不要我了是么?为什么呀?是因为我那时走了吗?我也不想走的,可我好害怕,我怕你没想过要永远同我在一起,我怕你哪一天真就选了别个……我也不明白,你说你什么都肯给我,可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你的心呢?」 她圈得她那样紧,像是生怕放开后她就消失不见一样,许是醉得厉害,吐字与往日不同,含含煳煳的,还带着委屈的鼻音,可两人实在离得太近,一字一句,都撞在她心里。 姜涉心里发疼,只能勉强笑道:「你喝醉了,先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咱们再说,好不好?」 「我没有醉,我好清醒的。」秦採桑稍稍站直了些,却仍然抱着她不肯撒手,唿吸热热地吹在她耳边,「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什么都不告诉你,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逼你做、做教主夫人。」顿了顿,她却突然吃吃地笑起来,「教主夫人,教主夫人……可是我好喜欢这个称唿。他们都不晓得,你早就是我的教主夫人了。」 火热的唇忽地在她颈上印了一下,姜涉禁不住颤了颤,侧过头去避,却不想怀里的身子忽然一软,柔若无骨地向下滑去,她只得将她揽住,整个人却给她带得半跪下去,忽地被她伸手勾住了脖子,笑盈盈地看过来,「说好要穿嫁衣给我看的,你怎么反悔了?算啦,总归咱们拜过堂啦!洞房花烛……这红烛好亮啊。」 姜涉不禁皱了皱眉,如今天色未冥,屋中总是不算昏暗的,她口中说着这些胡话,想来是真的醉得不轻。犹豫了一下,终于是打横将她抱到床上,一面轻声细语地哄着她,「来,松手,我去给你倒杯水。」 但她总不撒手,逼得她避无可避,不得不俯首看她,一看之下只见她双颊泛红,眼眸如星,登时又觉心口砰砰乱跳,忙不迭地闭起眼睛,就听得她又笑起来,「你啷个害羞啦?你老害羞,可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呀?别走,交杯酒都喝过啦,我不渴的。我晓得你也想碰我的,是不是?」 姜涉不知不觉中给她指引着触碰过去,忽听得她耐不住似的轻哼出声,回过神来,顿时脸若火烧,一发力间挣脱开去,坐直身子,仍还喘息未止。 第685页 不想忽又被她双臂环住,当即骇了一跳,再要挣脱开去,却只听她温温软软地嘆息一声,「你别忍着好不好?我捨不得,我捨不得你这样。」 别……忍着么?姜涉禁不住怔了怔,秦採桑却不再说话,仿佛是累了,只静静靠在她身上。 姜涉也不敢动,过去许久,几乎以为她已睏倦睡去,却忽觉后背慢慢给什么打湿,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她的眼泪。 她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蓦地站起身来,便见她脸上果然挂着泪,心有不甘似的看着她,「为什么呀?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你总要忍着?你给别人留余地,却不肯给自己留退路。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你知道吗,我不要你这样。阿乐都晓得,形势不如人时才要示之以不能,你不晓得么?为什么你宁肯委屈自己?你不想要我,就说不想就好了啊。你想要我,那便要了我不成吗?」 「不在乎你的人,为什么要去在乎她?多看看我不好吗?你不欠着谁……你还到处沾花惹草……你说,你怎么认得察可布的?为什么她说,原来以为不能让你做夫郎?还有那个……那个不会弹琵琶的小子,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别煳涂了……别煳涂了好不好?这世上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我只是气不过啊!」 「阿泠,阿泠,阿泠阿泠,泠泠……泠泠,你多看看我好不好?」 她声音很小,细细碎碎,颠来倒去,像个耍赖发脾气的孩子。姜涉曾在闹市见过,那娃娃旁若无人地滚在大街上,一定要娘亲买来五彩的糖果。就像她现在的模样,但又是不同的,她不是心疼自己,她是在心疼她。她不是觉着委屈,而是在替她委屈。 她听得百味杂陈,足足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给她递手帕。但秦採桑不管不顾,她只得又坐到她身边,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学着林青乌哄阿恣的模样哄她,「我没有委屈,是我配不上你。我太贪心了,你……和心安,我都想要。」 她看她只睁着一双懵懂的眸子,禁不住嘆息一声,却也慢慢说起些心里话,「我不像你这样洒脱,挺可笑的,我……放不下。明明晓得没什么意思,可我还是放不下。是很煳涂,对不对?阿娴不像我,所以阿娴可以放下的,是不是?」 「不!」秦採桑勐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放……我不放……」 姜涉一愣,「你……」 不及多说什么,秦採桑便又把她整个人扑在床上,低头盯着她,有泪水还在眼里闪着光,语气却很倔强地道:「我说了我要你,我说了还没完的。」慢慢地越凑越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又在唇上亲了一下。 姜涉也不挣扎,只是静静瞧着她,伸手将她散下的碎发拨到耳后,无声地笑了一笑。 秦採桑却没有接着做下去,又亲了她两下,忽然翻身倒在一旁,手足却还紧紧地扒着她不放。 姜涉稍微愣了一会儿神,小心地翻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竟是合起双目,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她又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只得她轻轻一声抱怨,「别闹。」惹得她忍不住笑了笑,同时却又觉着心酸。 试着起身未遂,也就这般和衣躺着,瞧那天色渐沉渐黑,听着她轻细而均匀的唿吸声,原以为自己定是无法入眠,哪里晓得胡七胡八地瞎想了一阵,竟就也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梦里依旧并不安稳,一时是豁了出去便拉着她的手私奔,一时是姜家列祖冷冰冰地降下家法处置,一时竟是听云抱着个没面目的婴孩,赶上来要让叫她娘亲。 姜涉只觉自己或许是生生吓醒的,静静躺了一会儿,犹自心有余悸。欲要坐起身时,才发觉身上还搭着一条手臂,原是秦採桑酣梦未醒。 但她这么一动,她却也立时醒了,半睁着眼睛瞧了瞧她,忽然霍地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眼睛,那神情中分明满是不敢置信,「阿泠,我是在做梦吗?」 姜涉不晓得昨天的事她还记得多少,只谨慎地微微摇了摇头。 秦採桑不由得笑了笑,旋即不晓得想起什么,又微微皱了皱眉,「昨天我……喝多了。没怎么着你吧?」 姜涉想了想她那撒痴耍赖的模样,只怕若是想起来要臊得不行,依旧摇了摇头,「没。」 「是吗?」秦採桑倒像是有些失落,「那昨天的事……你没有答应我。」她仿佛是忽然清醒过来,脸上的笑意便即刻消失了去。 姜涉心里一惊,始终是晓得昨夜永不再来,「对不住。」 「你对不住我什么了?」秦採桑轻哼一声,「你哪里对不住我了?都是我自作主张,咎由自取。」 姜涉听她语气似怨还嗔,倒不晓得究竟是何意思,只能且硬着头皮解释,「秦姑娘……」 秦採桑瞥了她一眼,「你还叫我秦教主。」 姜涉一时语塞,又不禁更是讶异,她……她既是想起来了,怎么倒好像依然若无其事? 只听她道:「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姜涉回过神来,「我……」 秦採桑再度打断她,「姜如令,就算你不肯答应,也总要给我一个理由,不然……我是不肯干休的。」 第686页 姜涉沉默了一会儿,「姜家血脉单薄,如今只得我一人在世,我……责无旁贷。」本来难以启齿,真到了这一刻,才觉坦然。 她静静等着她的反应,半晌,才见她点了点头,「你果然是想要一个孩子。」 姜涉道:「是。」 秦採桑道:「所以你决定要他,不要我了,是么?」 姜涉承认得艰难,「……是。」 「姜家血脉……」秦採桑慢慢地道,「那也不一定非要是你的孩子。」 姜涉想不到她竟如此平和,「是,但是……」 秦採桑道:「你们家,真的没旁人了么?」 姜涉摇摇头,「我家人丁不旺,传到父亲那一辈,只剩兄弟二人,传到我这一辈,也只得两个堂亲,一个早夭,一个远嫁岭南,也是无子而终。」 秦採桑眼睛一亮,「岭南山高路远,音书隔绝,未必就……可是已查证了么?」 姜涉欲待点头,最终不知怎地,却还是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还有可能。」秦採桑眼睛发亮,「你给我时间好不好?给我两年,太长了么?那一年,一年半,我去找,只要我能找到,你……你就愿意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姜涉明晓得那是希望渺茫的事,但还是不由得点了点头,「三年,我等你三年。」 「我就晓得,你心里还是想着我。」秦採桑便是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你等我一等,再等我一等。」她飞快地抱了她一下,便跳下床去,奔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一定要再等等我,好不好?」 第365章 送走了她,姜涉犹自有些煳涂,也不知是怎么竟答应下来,思前想后,只得承认,或许是心里亦存着一点渺茫希望。但她分明已叫朱英去查访,这点希望,原是不该再有的。 可也罢了,就当是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三年说短不短,许就能淡漠了此日执着的情分。 她揣着这样心思,本以为一别又是许久,秦採桑却是半分没想过放手,正是兴奋头上,虽是紧赶着要安排下去,但也是不好意思再多待一会儿——实是此时酒意全消,再想起昨天那场借醉装疯,便觉得实是不肖得很。 当时也是灵机一动,怕她再躲再藏,便学着林青乌素日扮乖弄巧的样儿,只把脸面都豁出去。不过虽然如今想来羞耻,倒说不上是不好用的,甚至还得了她几句真心的话,亲耳听见她道,她在意她。 一想起来就由不得要笑,步子也跟着飘了起来。 她还主动说了三年。三年三年,再有上三年,她不信她还捨得放手。就是真寻不到……那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 天色还蒙着尘,她就把林青乌张罗起来,要她去把教里擅长打听的人全聚在一处,待要安排时才想起没问姜涉更多细节。她在原处愣了片刻,总是无计可施,正要再厚着脸皮回去问上一问,却得报说有个叫朱英的在外求见。 秦採桑忙不迭叫把人请进来,晓得他果然是为寻亲一事而来,不觉愈发欢喜,心中更得几分踏实,打点了些教里的事,还叫人从黑道上放出风去,定下悬赏消息。 夜来依旧是偷偷跑去同姜涉相会,少不得窃玉偷香,春意缱绻,这时才显得出小别后的无限眷念。 她自己是不想离开她半步,如今有林青乌和商不等在家看着,更是放心不已,等着他们一行人离了洛阳,当然也接着跟上,并不管郝大龙几个快要瞪出来的眼睛,至于沿途听着的些甚么强抢之类的笑柄,更是全不在意。 奈何总有些事牵绊着叫她难以遂愿,金陵那边传信来,说是查到了些东西,像是个线索。那人实是难缠得紧,她不敢放手叫桂巡检独自去应对,于是再恋恋不捨也只得暂放一放,说定了事情了结再到凉州去寻她。 姜涉依然显得十分平静,不禁又叫她生了一回闷气,临别前变着花样将她折腾许久,逼得她遭不住喊起饶来,才肯稍稍放过。 眼里又瞧着那听云总偷偷地瞄着她,虽也晓得她并不假以辞色,可仍免不得七猜八想,总是醋意难消放心不下,于是本想返带商不等一起,最后却只是独自上路,想着要速去速回。 昼夜兼程之下,没过几日她便赶到金陵去。可惜这消息仍不真切,顺藤摸瓜抽丝剥茧许久,才最终确定并非那人。 秦採桑虽则失望,所幸是也不算白走一遭,遇着个有些棘手的兇徒,本想带返洛阳,不想他却还有些志气,没防住倒叫他自尽了去。事已至此,她也只得再独自往回赶。 一路坐船往北,若不是念着心上人不在身旁,倒也自在惬意。途中还顺便收了个武痴小子,为着照顾他的脚程,不免却也放缓了些许,因此最后到得凉州城下时,距离两人分别竟也过去三个多月。 酷暑时节却已现凉意,迎面的风仿佛裹着沙粒有几分干燥,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心底却总归雀跃不已。 不光是为着将要见到姜涉,也为着这数次欲来却总未成行的城池,想了许久,一朝成真,竟有些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交验了文牒进到城里,便觉这人情风土果然又有不同。虽与冀州毗邻,可这城中往来的男女神情中却更多几分随性肆意,人人讲起话来都中气十足,毫无扭捏之态,甚至还有两名少女将个书生拦在角落,将荷包往他怀里去塞。 第687页 秦採桑瞧着新奇,忽地想起郝大龙曾经说过,姜涉在凉州时,每次出街都会得回不少手帕荷包,连他都给人拦过一两回。这么个风气,也不知怎养得她面皮一碰便红。或许她也该藏在一旁,到时丢个荷包给她去,看她接是不接。 想着想着便不觉乐了,眼睛往街两边瞟了几瞟,倒也瞧见一家布店,只还没行过去,却有人笑着凑上来道:「二位要住店么?」 许是瞧两人言谈举止不似本地人氏,这才过来招揽生意。 秦採桑摇摇头,本要道声不必,忽然却又起了玩心,「不住你们这个,我们要住将军府的。」 那人一愣,只当她是玩笑,也便笑道:「咱们家三餐热水样样俱全,比起将军府也差不得多少,两位是姐弟吧,一间套房便得,才要十枚大钱。」 那小武痴晓得他身无功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倒是盯着过路大汉腰间的佩刀瞧,几乎要挪步跟上去。 「那不一样。」秦採桑一下将他扯住,微微笑,「你们那里定没有将军作陪的。」 那人笑容僵了僵,「姑娘说笑了,这……」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少年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把刀。刀身长而宽,泛着雪亮的寒光,他伸手轻轻拂拭,刀身忽地一震,紧接着便片片碎开。 他看得傻了眼,那刀真正的主人也傻了眼,半天才伸手摸了摸空空的刀鞘,一时却不敢上前来讨个说法。 秦採桑嘆了口气,「不是说了么?君子不夺人所好。」 少年低下头去,「我错了。」 秦採桑道:「那该怎么办?」 少年看了她一眼,从包里摸出一锭银子,连光秃秃的刀柄一起递给那刀主人,「还给你。」 那刀主人反是退了两步,「不用……」 「拿着罢,小孩子不懂事。」秦採桑又轻轻嘆了口气,「还望仁兄海涵。」 那人看了看面前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少年,又看了看天姿国色却显然更是深不可测的女子,忽地伸手抓过钱和刀柄,头也不回地便匆匆走掉。 秦採桑并不拦阻,再看先时邀她住店那人,只见他干笑两声摆着手也往后退,忽然有些兴致索然。怎地往常林青乌满口胡吣,就不像她说两句便叫人变了脸色?或许也不是她的缘故,而是这一瞧就有些怪异的少年。 她偏头瞧了瞧那安静站在原地的小武痴,心道任非这名字倒真的合适他,便不觉又有点得意,也不去再多计较旁的,只提步跟着那人往街边的客栈走去——总归得先正正经经的打听些消息。 少年却仍然站着未动,只把眼瞧着一人腰上的杀威棒,看得他隔了七八步远就已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一步很快走没了影子,他倒也不追,但又把视线投去一柄长剑之上。 秦採桑只得回头叫他,「阿非。」 少年终于收回视线,朝她走了两步,然后又站定,瞧往骏马奔来的方向。 秦採桑也不知该不该松口气,她自是瞧得出那马上骑士甲冑在身,显然出身军旅。不管如何,这下倒是不用再打探了。 为首那人临到面前才一拽缰绳,并未下马,只是低头冷淡地扫来,四目相对之际,眼光忽然一闪,「是你?」 秦採桑倒是诧异,「你认得我?」 由不得再端详他一番,却见果然是有几分眼熟,可一时倒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那人沉默片刻,「不算。两位且请跟我来吧。」 他跳下马来,亲自将缰绳递与她,秦採桑却摇了摇头,一指阿非道:「他骑不得马。」 那人看了阿非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又将缰绳交与身后之人,再回头招唿得一声,便就迳自往前走去,仿佛并不担心她不会跟来。 秦採桑倒也无甚好惧,晓得许是姜涉已预先做过安排,扯了扯还在盯着他佩剑的阿非,便跟着他走去,一路上还由不得苦思冥想,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 不留神间抬眼一瞧,便见那森严府邸,还真是她方才戏嚯提及的将军府。只是如今匾额自然已经换过,可模样却还是她曾缠着姜涉说起过的那般,叫她不禁心潮彭拜。 这便是她长大的地方啊。 微一失神间,那人已是毫无顾忌地经侧门进去。倒是阿非先一步跟上,秦採桑紧着过去,那人也不在意,招唿她两个在前院花厅入坐,又叫人沏上茶来,分明是一副当家做主的架势。 她心里便多了几分笃定,却还是有些不敢就信,「你是姜延?」 那人举杯的手势一顿,扯了扯嘴角,眼中却并没笑意,「姑娘竟还记得。」 得他承认,秦採桑不觉心情复杂。她这才晓得为何姜涉每次提起他来,都会神情微黯。眼前这人和从前大不一样,她印象中的姜延是个活泼冲动的少年,如今却比姜沅更要寡言深沉。且……左眼覆在黑纱之后,只怕是已然眇去。 她没法问怎会如此,也不敢有太多表示,只是笑笑,「瞧着有些像,不过太久没见,一时没敢相认,大胆猜了一猜,幸亏没错。」 姜延嘴角仍然微微勾着,瞧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道:「是过去久了,不过姑娘却是一点没变。」 他话里藏着话,还藏着一点如有似无的尖刺。秦採桑难得语塞,只恨自己不如林青乌能说会道,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阿非,心下重重地嘆了口气。 第688页 好在姜延很快又道:「方才有人报官,说有形迹可疑之人。我正巧得闲,便过来看看,不想却是姑娘。」 秦採桑打个哈哈,「一场误会,不过倒是歪打正着。」 姜延嗯了一声,「正是赶巧。」 秦採桑只觉对着阿诀和阿非都没这般艰难,「国公她……」 姜延幽幽一抬眼,「将军去幽州巡视未归。」 秦採桑道:「大概多久能回来?」 「少则几日,多则半月。」姜延答得倒是没有犹疑,「姑娘是要等等,还是……」 秦採桑忍不住道:「我能留在这里?」 姜延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自然,只要姑娘愿意。」 秦採桑本是不愿意的,她实是有点怕这位眉眼间藏着怨气似的小将军,只觉得被他盯着,仿佛是欠了他几条人命一般,但这毕竟是姜涉长成的地方,她想多留下看看,万一等她回来,又要往旁的地方去了呢?再说,若她能搞定姜延,想必她也会开心的罢? 想及此处,她又不禁跃跃欲试起来,「那便麻烦阿延了。」 姜延又是瞧了她一眼,「秦姑娘客气了,只是还请姑娘稍待片刻,容我先去安排。」 他也没有让她改口,秦採桑只觉还是有望,「谢啦。」 姜延但道不必客气,站起身来,将要走时,阿非忽然抬手一指道:「我想看看。」 第366章 他指的是他的佩剑,语气虽然平静,但却总容易给人误作挑衅。秦採桑只怕姜延恼怒,没想到他倒也干脆,二话不说便解下来递给他。 阿非正要伸手去接,秦採桑却将他一拦,「说好了只是瞧瞧。」 等他点了点头,秦採桑始才放手,看他拔出剑来一观,顿时露出失望之色,送剑归鞘,又递还给姜延。 姜延也无甚特别表示,仍是请两人稍等一等,他自转身去交代安排,过了半晌才带回个人来,只道一应事务皆可寻他安顿,而后便说尚还有事,遂就告辞。 秦採桑也不强留他,跟着那叫姜应的去到客房,有一搭没一搭地探话,问出他年纪不大,来府上时日不算太长,家里再没什么人,只是说到姜延,说到姜涉,他就不肯多说什么,倒也是个话风谨实的可靠人,可见得姜延是花了心思。 打发得他去了,她倒很来之则安之。只她素来是个不肯安分的,依着往常,必要将府中摸得一遍才肯干休,但真的住下来,倒又想要姜涉作陪,一一行过去,说些旧年故事。可再转念,她父丧母离,胞兄又是早夭,不知有几许是伤心地,没道理要她触景生情。犹豫了那么两三天,到底还是自己偷摸转了个遍。 姜延没再露过几回面,秦採桑寻不着机会多套近乎,试了几次示好,始终见他拒人千里,也是有些脾气,遂就搁在一边,换了城中装束,便带着阿非出去闲逛。她也不给府上添麻烦,任着姜应带路,相处个几日之后,他也健谈起来,言语间不自觉地便流露出对姜氏的拥戴和敬畏,听得多了,她倒隐约有种感觉,如今姜涉在他们心中,便是神祗般的存在。 原来这就是凉州,姜家的凉州。 一门先烈,累世簪缨,受人景仰,天下称颂。 秦採桑心里却不是滋味,旁人见到的荣光,口耳相传的佳话,不知是多少个不成眠的日夜换来,扎在她心上,压在她肩头,无怪乎如此的……不敢喘息。 倘若她真的放不下……也不必非去强求那个唯一。一副皮囊罢了,不过是一副皮囊,可她仍觉杀意汹汹而来,将清心诀念了再念,只得苦笑。 左不过……别叫她晓得。 她心里压着事,玩起来便放不大开,且这凉州城实在也无太多可乐之处,因此转了两三天,便又窝在府上闭门不出,数着日子等姜涉几时回来。 阿非本就不是个爱热闹的,自然并无意见,一日发现了府中校场,倒是很感兴趣,挨个试了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 秦採桑在一旁看着他比划,不由得想起京里姜涉持弓而立的模样,渐渐又想到她形容尚幼之时,大概也是这样,沉着而冷静地拉满了弦,一箭似流星赶月,赢得赞许喝彩。 又或许是力不能及,憋红了一张小脸,只得去换轻弓。 想着想着,倒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嘆了口气。忽然听见姜应一路小跑着过来,心里不由一动,但见他满头大汗,脸上却俱是欢喜,便不禁一跳而起,「回来了?」 姜应重重点头。 秦採桑便顾不得多理他,才冲出角门去,便瞧得那个熟悉的身影,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扑进她怀里。而后才觉孟浪,转念又想这府里上下谁不知晓,倒也无甚好遮遮掩掩,便就索性圈得她更紧一点,「你回来啦!」 姜涉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着姜沅与姜应都低下头去,姜应嘴角还带着笑意——脸上不自觉地一热,但看她那满面热切,倒也不捨得推开她去,随即也伸臂揽住她,心里觉着有些好笑,多日不见,她竟添几分稚气。 但当着旁人,她总有点不好意思,因此未过多久便轻轻拍拍她的背。秦採桑倒也会意,恋恋不捨地撒开手去。 姜涉佯装未见,咳嗽一声扭过头去,忽见那持弓的陌生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倒也不以为忤,心道不知又是她从哪里觅来的,「这位小兄弟是?」 第689页 「阿非,武任非,新捡的。」秦採桑一面说着,一面挡在她前面,向那少年说道,「这个不行,这是我的。」 姜涉微微一怔,还在讶异间,秦採桑已拉着她往前走去,「你刚回来,肯定累了吧?不用理他,他啊最近有点魔怔,过阵子我会想法子。」 她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到如今还有些缓不过神来。在幽州时,一直只听说姜延抓了两个奸细,进了府才晓得是秦採桑带着个少年。赶着过来看上一看,的确是甲冑未脱,自己也晓得是急了些。 可真正看见她,又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在她心里,凉州这二字总同她不沾边的,临行前虽嘱过几句,心里却是不抱什么指望的,却没想到这便见着她了。才晓得意外之喜,也会叫她沖昏头脑。 也没什么好避忌,便把人带回房间,自己进了内室,洗浴过换过衣裳,就看她虽乖乖坐在一边,却也闲不住地左瞧右望,显然是满腹的话。 姜涉由不得轻轻一笑,顺着她的视线道:「那是五岁时父亲送我的木马,他亲手雕的。」 秦採桑回过头来,神情中掠过一分讶异。 姜涉不以为意,拿起那个木马,搁到她面前,「这一个是后来雕的,还有一个是先雕的,成了个四不像,我同阿兄哪个都不想要,于是打了一架。他输了。」她嘴角噙着笑意,「所以归我了。」 秦採桑讶异地瞪大眼睛,「阿泠小时候原来也顽皮的。」 姜涉笑笑,拉开堆叠在书本之下的暗格,指给她看攒下那堆小玩意儿,把来歷一一说过去。 秦採桑起先还有些拘谨,后来许是听她答得没有勉强,渐渐就也放得开。晚膳后又缠着往园子里转了转,消消食,回来洗过身子,便就窝上床跟她并排躺着,还是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说话,把金陵那无功而返和路遇阿非的事都倒出来,又说到姜延,说到姜应,说到她小时候,又说到她自己小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兴奋劲儿过了,忽然嘆了口气。 姜涉却是隐隐有了点猜测,「阿娴可是想家了?」 秦採桑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承认道:「想啦。过阵子真要回去看看,这次说什么也不耽搁了。说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挺害怕的。每次真的有什么事拖住了,我说是埋怨,心里却又好像松了一口气。」 近乡情更怯。姜涉懂得她这样心思,轻轻握住她的手。 秦採桑便转过来沖她笑了一下,「我晓得我是蛮不孝的,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却一走了之,真就好些年。四年,七年,记不清了……竟也有十多年了。」 她数着年月,不禁骇了一跳,蓦地坐起身来,剎时只觉手足无措,原来……原来已经这么多年。 姜涉也颇是讶异,能一别这许久,可是她家里闹过什么矛盾么?轻轻揽过她,「那就回去看看,我陪你一起。」 「真的?!」秦採桑双眼瞬间一亮,然而不等她说话,却又自顾自摇头,「不成的,现在全天下都晓得我中意你,他们——我爹娘也会晓得。」 姜涉不知怎地心微微一沉,但面上只是笑,「怎么,阿娴今日倒后悔了?」 秦採桑却没有恼,也没有笑,「不是后悔,是我欠考虑了。阿泠,你不晓得,我家……我家的情况有点复杂。我爹娘是没什么,但……」 莫不是什么规矩重的隐世家族么?「那也无妨,咱们一早说好的。况且做了教主夫人,还怕咱们神功无双的教主护不住我么?」 秦採桑迟疑了一下,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跳下床去,招唿她道:「你来,你来看。」 她擎着灯,示意她看墙上的地图,手指着西南一片,「你晓得这是哪里?」 姜涉虽不解其意,也道:「南越。」 「嗯。」她手指又往下一点,「这儿……」 「是几个边陲小国。」姜涉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你……」 秦採桑点点头,「召。」 是了,是该如此。姜涉忽然想起那年在京中,曾有个召国使臣对她格外关切,那时她只当是少年人慕少艾,如今想来,原来还有另一层缘故。 秦採桑仍然望着那小小的一片疆土,声音很轻,「我名明娴,父皇望我贞娴雅静,赐号怀淑。年十四,重疾不治,年少夭亡,未入皇陵,一口薄棺,葬在山脚。」 姜涉心中一震,怎么她竟是……自棺木中逃生的么?莫非是误判误诊? 许是见她神情有异,秦採桑忽地笑了一下,「别瞎猜啦,我没事,我只是……他们要我和亲,我不肯。我那时一心想着出来看看,你记得我找过双歧吗?」 姜涉点了点头,「双歧,没名字庄。」 「对,小时候碰见一位前辈,她教我良多,她要走时,我捨不得她,死皮赖脸地要来她下落,就像我死皮赖脸磨住你一样。」 姜涉倒没有脸红,仍只是看着她。和亲……那么她是被逼的么?无怪乎这样久都不愿回去。 「扯远了。」秦採桑嘆了口气,「跟你那位公主不一样……国贫积弱,就要被人欺,我当年还是太狂妄,我一心只念着自己,那肯任人安排?我不晓得夹缝里求生是何等艰难,我只当他们是见不得我不服管,一举一动都没有淑女模样,才想要将我嫁的远远的。」 姜涉不禁动容,却又不晓得当如何劝慰,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690页 秦採桑便瞧着她笑了笑,「好在都过去了。」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现在好啦,国泰民安,二老也身康体健,总算我这不肖女能少气他们几回。」 「阿娴……」姜涉却觉着她眼角眉梢总带着三分难过,「他们一定还是挂念你。」 「他们当然挂念我……」秦採桑默了一默,仰头逼回不知怎地又要掉下来的眼泪,「我刚到大兴,就惹了祸事。也是阴差阳错,因祸得福,不过却与他们派来的暗卫断了联繫。后来子真哥认出我,我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煳涂。」 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姜涉当时慌得手足无措,待要以袖替她搵泪,秦採桑忽然扑哧笑了一声,「你别慌嘛。要叫人瞧见了,都不敢信的。」她笑里带着泪,闷出了鼻音,「我没事,真没事。只是阿泠,现在你晓得了,你实在不便与我同去。」 还是有些难过,这事是她自己惹出来,不过却并不后悔。其实就算不是如此,若二人成婚,那也瞒不过去。 姜涉瞧得出她其实心里极想要她同行,「没关系的,你……爹娘也都不认得我,换个名姓罢了。」 秦採桑却忽地啊了一声。 姜涉道:「怎么?」 「我弟弟见过你的。」秦採桑神情说不上是喜是悲,讲到后来,又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就在将军府上,你还帮着他们骗我。」 姜涉本已不记得,此时被她这么一说,却忽然都想起来了。那少年眉宇间是带着些许贵气,与她虽谈不上十分相像,但显然不像是宋子真的随从。是了,她那时其实有所疑心,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概只作不知,压得久了,倒真就几乎抛诸脑后。 但此刻想起来,却觉得仿佛冥冥之中皆是註定。只是当初那少年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友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无端竟有些紧张起来,「那、那也没关系,你弟弟也不是旁人,咱们小心些,不被别人发现就是了。」 秦採桑倒不担心这个,「那小胖子总归是听我的……只是不知过去这么久,他还恼我不恼。罢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她,「阿泠,你真的想陪我去?」 姜涉点头。她既应下这三年,哪怕只是朋友,也该陪她走这一回。何况她也很想瞧瞧她长大的地方,何况那所谓和亲万一还有隐情…… 秦採桑面上便露出些藏不住的笑意,「那,可就不能反悔了。」 姜涉伸出手来,「君子一诺。」 秦採桑与她一击掌,「驷马难追。」 两人相视一笑,姜涉才想要与她再说些细处,不防她忽地吹熄了灯,「那咱们就寝吧。」 姜涉尚未适应这深深夜色,已被她搂住腰身,自知早就情迷意乱,也不推辞,由着她抱她上床,俯下身来,越离越近,便只看得她一双繁星似的眸子。 秦採桑在她唇上亲了又亲,缠绵而又温柔,却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天咱们换换好不好?你来做我的驸马。」 姜涉心中一震,霎时睁开眼睛,「阿娴……」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你怕你最终也不能给我什么承诺。可我不在乎。」她伸手把弄着她的头髮,「我好些次都想要回家,可我没能回得去。我好几回要来凉州,但也一直没能来。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呢?可是没有如果。我不想等了,我喜欢你,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 她顿了顿,笑容却显得有点悲伤,「若是你想要,我也没关系。只是你一定得把他藏好了,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 她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姜涉却一下子懂了,心底剎那涌起纷杂的情绪,愧疚又后悔,不由挣了一挣,欲待起身,却只被秦採桑温柔而不容置疑地按下,「你有你的难处,我晓得,我从不怪你。」 「我只问你。」她伸指轻轻点在她唇上,「你后悔么?」 姜涉下意识地摇摇头。 秦採桑便笑了,「既然你不后悔,又怎知我不是一样的心?」她声音越来越低,鼻音越来越重,「就算、就算以后真的不在一起了,总也没有后悔过。」 姜涉只觉有温温的泪掉在她脸上,她也忍不住闭起眼来,任泪水无声漫去。能有如今,岂非是她一错再错?晓得是错,也步步错下去了,且行一步再一步吧,若真是捨不得……真是捨不得…… 忽听得她嘆息一声,「你别哭呀,你哭得我心都快要碎了……阿泠,我,唔……」 秦採桑不想她忽然送上唇来,咸又涩的滋味与从前不同,可还是叫她很快就沉迷。她还记得自己的初衷,顺势就给她压在身下,可等她探手来解她衣衫之时,也不知怎地,忽然有点想反悔。 不过终究是来不及了。沉沉浮浮间她失神地想,沙场上生杀予夺的小将军,哪里会是个吃人会吐骨头的主儿啊? 第367章 真箇与她同赴巫山,姜涉才晓得自己定力终归不够。诸般滋味,无一不比她想像里更美好,就知晓原来一直不肯,不单是恐她日后后悔,更是怕再放不开手去。 但已然如此……她夜来的眼泪还烫在她心上,泉下人怎抵得过眼前人?若岭南那边真无消息,不过是背着这负重走一生,愧心疚意的事,她担得哪还少了?她也便正正经经地打算起来,总是要明媒正聘,给她个同样堂正的承诺。 第691页 去召国拜望岳父母,便是其中一步。 要暂离凉州,姜涉的确并不太担心。如今北关一切已经行上正轨,前阵子她回京述职,返来后一应事务半点不乱,史钦的能力便可见一斑。这回有姜沅在旁坐镇,加着几个老将持重,更是万无一失。只不过说是要走,但总没法子骤然抛下,且秦採桑也说难得过来,不想再错过念了很久的大雪,因此就一下子住到了年尾去。 这还是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新年,秦採桑一早起来便张罗着去贴春联挂福字,咋咋唿唿支使着姜应去买鞭炮,她披着厚厚大氅在一边瞧着,看那红梅白雪映她眉眼如画,恍惚间想起从前在京之时,也是这么一个新年,那时她瞧着她与独孤措并肩行去,只觉得心口发闷,存着似若有如无的躁意,如今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便是嫉妒滋味。 但如今在她身旁的却是她自己,还得她那般温柔那般笃定的许诺,心早就不由自己地软成了一滩水,单是这么安静地瞧着她,也觉得满足。 她自己也是纳罕,其实往常过年也一样张灯结彩,可有这么一个再亲近不过的人,方晓得这新年真有一番热闹,同守岁,包饺子,点焰火,想要年年岁岁,都这般度过。 过完年两人又等了些日子,待积雪化去好行路,方才动身先往洛阳去送阿非,路上还捡得个冰冰冷冷的可怜孩子。却不料上天总加磨折,偏偏要横生波澜。 秦採桑有心不接林青乌递来的书信,她晓得自己是在逃避,避得没甚么担当还小家子气,可就是很不情愿,连阿非也忍不住要迁怒。 林青乌倒不收回手,只是顶着那狰狞古怪的面具,笑眯眯地看着她。 姜涉安抚地拍拍她,她就又忽然觉得委屈,扭头看了她一眼,得了她鼓励的目光,才扁了扁嘴,看向林青乌,很不情愿地道:「你先说说看。」 林青乌眼眸一转,立刻说道:「是萨摩的事。他逃出了小竹林,打伤了几个村民,被过路的九幽弟子拿住。」 秦採桑依然抱着手,皱起眉头,「然后呢?」 林青乌道:「那几个村民伤不重,本来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不巧个中有个旧相识,认出了他是谁。」 秦採桑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心里的火却早燃成一片,「冤家路窄。后来呢?」 林青乌道:「九幽扣住了人,要讨说法。」 「冲着我来的。」秦採桑哼了一声,到底伸出手去,林青乌便把那信递到她手里,是谢酩酊的笔迹,与她所言并无二致。她手上不觉稍用了点劲,念着独孤措之死与她有些关系,她总是颇多忍让,却始终换不得安宁,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何况是她。 何况是这种时候。 她看了一眼姜涉,姜涉的神情倒不见什么波动,可她委实不想理这摊子事,她何时欠着萨摩什么?「我不管了,总归没闹出人命,叫他们借题发挥去罢。」 「不大好吧,姐姐?」林青乌眨了眨眼,「姐姐不去,只怕矛头要冲着谢家,当然啦,谢庄主不会在意的。」 秦採桑瞪了她一眼,「就数着你聪明。」 姜涉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可瞧她分明是放不下心,便轻声道:「去罢,反正是跟你在一起,我没关系。」 林青乌冲着她眨了眨眼,飘飘地便熘了出去。 秦採桑气哼哼道:「你当然跟我一起。我就是气不过,我只是想回个家而已。」 姜涉摸摸她的头,「一样样来吧。」 秦採桑勐地跳了起来,「你……你不许再摸我头。」 姜涉无辜地背过手去,「可是人家养的猫炸了毛,都是这般哄的呀。」 「谁要你哄了,不是,谁是猫了?」秦採桑当即就恼了,一把拉着她向前倾在她怀里,亲得她喘不来气,笑得软倒在她身上,还盈盈瞧着她——可不是像那么一逗便炸毛的小狸奴么?恼着闹着,便又滚作了一团去,便把那细碎的哼声混了满室。 波光潋滟,最终还是折向了江南去。行水路,坐楼船,要在金水多停半日,两人便下了船四处去闲逛,觉着累了便在路边小茶棚里歇脚,等茶汤时听人议论,前阵子见着几个白衣绣寒松的天机门弟子,匆忙要赶到襄城去,也不知是江湖上又起了什么风云。 秦採桑倒是全无所谓,听着就过。 姜涉心中却是一动:「这里离百状山不远了罢?」 秦採桑随口应着,「不远,一两……三四天的路程罢。你想去看看么?」她心里其实没有醋意,只忍不住想逗她一逗,「不过你的小郎君都不在山上,怕也没什么好瞧的。」 姜涉果然给她轻轻噎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哪个小郎君?」 「别明知故问啦。」秦採桑见她不急,不禁哼了一声,「你心里想着哪个就是哪个。」 姜涉挑了挑眉,「我心里想着哪个,你还不晓得么?」 秦採桑斜她一眼,「我不晓得。」 姜涉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秦採桑闻言不禁一愣。 姜涉话一出口,也略觉羞馁,只是话赶话地到这儿了,也只得佯装无事,正色道:「是有位前辈在此山上……也是机缘相识,得他教诲良多,如今你我的事,也合该禀明他老人家。」 这也是她预先就想过的,等拜会过她父母,便来见曲千秋。那年在没名字庄外,得他一书一玉,许她事有急难,便可来寻。她总珍而藏之,不敢妄动,心里晓得只怕只得一次机会。但如今她要成婚了,这样大的事,总该要当面禀过,纵使他碍着情由,未能有师徒之名,她却也当全师徒之义。 第692页 「既是如此,那自然该当拜会的。其实要他们等两日也没关系,要不我……」只不过一向没听她提过,但也正常,她此前也没把自己来歷透露分毫,只是天机门……会是谁呢?原先不想不琢磨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到些事情,才觉得竟是严丝合缝地一一对上,秦採桑的神情不禁变得有些复杂,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你说的人,不会是曲老……前辈吧?」 姜涉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也想到从前的几桩事来,知她猜到也不稀奇,便点点头道:「是。」 秦採桑不由沉默了一会儿,她待他和侯重一总有些不恭敬,实是他两个真没做些令人肃然起敬的事,但阿泠……她的阿泠竟跟那招摇撞骗的神棍关系匪浅,听她语气,还像是有半师之谊。这便委实有些、有些尴尬。 罢了,索性她也脸皮不薄。 只是她实在难以想像曲千秋也有正正经经教人技艺的时候,到底是没忍住又道:「阿泠,他待你……很严厉么?」 姜涉不晓得她怎会突然这样问,严厉么?其实这两字是同他不沾边的,他其实是个总逗她、不太有正形的「师父」。可她那时紧绷着心弦,连笑都难得笑上一笑,一举一动唯恐失了分寸,如今想来,竟比他更像个严厉的先生。 秦採桑见她久不作答,「阿泠?」 姜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 「我想也是。」秦採桑说完就有些心虚,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面无愠色才放心。 姜涉却其实未把她这话听进心里,「阿娴,想同你打个商量。」 瞧她面容严肃,秦採桑由不得也坐得端正了些,「你说。」 姜涉低了低头,道:「我想先自己上山。」 秦採桑有点惊讶,「为什么?」 姜涉轻轻吹着茶汤,眉眼便晕在水雾里,叫人瞧不真切,声音也轻轻地飘起来,「前辈他教我时,从未明说身份,我也是后来猜到一些,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不想被人晓得。」 晓得,他还能不晓得?他号称神机妙算,一准是早就算到了,要不也不会那么古怪,走了还要返回来,叫她别轻易放手,是不是怕她抓不住他的好……是了,他没有徒儿,他这一生只能收一个徒儿。呸,哪个稀罕做他徒儿,瞧把她的阿泠委屈的,赶明儿该去套麻袋偷偷打他一顿。 哼,还要喝喜酒呢,给谁喝都不给他喝。 但她瞧着她,便什么都说不出来,总归她的阿泠敬着他,那就给他留三分薄面,「你说得对,毕竟他是长辈,正好那头的事你也别掺和了,我自己去,十天后咱们还在这里见。」 姜涉抬起头来,隔着茫茫水汽望着她,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什么话。 「不过……」秦採桑又伸出手来,「不过说好了啊,迟了早了,就等一等,不许先走。」 「嗯,拉勾上吊。」姜涉也不知怎地玩心忽起,轻轻勾住她的小指,「一百年不许变。」 秦採桑怔了一下,她本是要同她击掌为誓的,却想不到,想不到……「你怎么这样幼稚呀。」她说得再是理直气壮不过。 姜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也学着她的语气,「那你勾不勾嘛?」 秦採桑哼了一声,却也一弯小指,「一千年,一万年都不许变!」 第368章 千年、万年,想起她那恶狠狠的稚拙语气,姜涉就由不得想笑。 怎么会有人这般可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 她也真的笑了一笑,倒叫那回头来看她的白衣少年愣了愣,才道:「公子小心,这边布着几个机关,有些兇险,还请跟住我。」 姜涉敛了笑意,点头应着,便跟着他继续行去。那山路始先开阔而平坦,继而狭窄且蜿蜒,时而有惊险之处,仅可一人容身,但这倒都难不住她,何况还有人在先引路。 终于他在一大片竹林前顿步回身,「里面便是曲师伯的住处了,还请公子少坐片刻,容我前去禀告一声。」 姜涉点点头,「有劳。」 「公子客气了。」那少年笑笑,便转身行入竹林深处。 姜涉顺着他指引方向,往前一步,便见有竹子圈起的小片空间,竹椅竹桌,清雅非常,许是人不常来,空空静静。她也不甚见外,迳自坐下,望着那苍翠欲滴的竹枝出神。 这一切比她设想的还要顺利,在山门处亮出玉牌,就得那接引弟子十分郑重的招待,很快有人预先上山报讯,又有人引着她行上山来,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已然在这竹林坐定。 来时心里有诸多忐忑,此时却反而安定下来,漫无目的地想起许多事。是叫她忆起来也忍不住含笑,原来昏暗的时日里也曾有这许多明媚色彩,却是她遮蔽双眸,视而未见。 「哎呀。」那记忆里带笑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让我看看,是哪个狠心肠的小郎君?」 她转过身,却是空无一人,再回过头来,却也并无一人,心里忍不住一笑,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同当初一样。面上却还是淡淡的平和的,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先生。」 便听得曲千秋长嘆一声,「没意思,没意思。」 话音未绝,身形一晃,已在竹桌上坐定,翘起一条腿来。破道袍,旧酒壶,吊儿郎当满面带笑,是个与这清幽竹林本该格格不入的形象,但意外的叫人觉着很亲切。 第693页 姜涉但觉眼眶微微一热,仍旧是恭恭敬敬地上前见礼,「晚辈姜涉,前来拜会先生,不告自来,还望先生莫怪。」 「怪又如何?不怪又如何?」姜涉一愣,还自迟疑,曲千秋已是嘆了口气,招招手道,「过来,我看看。」 她便如言往前走了几步,站定了抬起头来,任他打量。 曲千秋点了点头,「长高了,更俊了。」 姜涉也轻声道:「先生倒还如往日。」 曲千秋忽地笑了,「什么还如往日?道骨仙风,还是招摇撞骗?」 姜涉笑而不语。 曲千秋摇了摇头,唉唉两声,「一个一个,只是蔫坏。」 姜涉不晓得他还指着谁,也不便应,仍然只是含笑,双手将那玉牌递上。 曲千秋并不去接,瞧了许久,方才瞪着眼抬起头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气?」 姜涉一愣,「晚辈不敢。」 曲千秋板起脸来,「那我送你的东西,几时还要回来过?」 姜涉只觉有些不敢置信,「先生的意思是……」 「给你了就是你的。」曲千秋一脸不高兴,「告诉你遇着麻烦要来的嘛,可一次都没见着人。也不晓得是没得麻烦,还是脸皮薄心肠硬,没事来看看也好的嘛。」 姜涉一时给他话里的意思震住,半是欢欣喜悦,半是不敢相信,若真是如此,为何当年却总不露面? 见她不答,曲千秋跳下桌来,围着她转了转,她也只得跟着他转,「晚辈实是怕扰着先生清修。」 「我不信。」曲千秋只是摇头,探究地盯着她,也不理她自不自在,半晌后,忽地一拍掌道,「是了!」 姜涉惑然不解。 曲千秋却越讲越是煞有介事,一双眼闪闪发亮,「一定是陷在温柔乡里,是不是?哎我问你,江湖上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给那魔教的小丫头逼婚了,你跟我说实话,这事是不是真的?」 姜涉避不开那饶有兴致的目光,只觉给他看得侷促万分,甚至竟有心想否认,但最终只是轻轻点头,「是。」 「吶,我就说嘛。」曲千秋一脸猜到了的表情,「那你答应了没有?」 姜涉不信他没有耳闻,「当时没有。」 曲千秋显得很高兴,「那就是过后应承了?」 姜涉忍不住抬头瞧了他一眼,多少有点告饶的意味。 「哎呀,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曲千秋招唿她坐,一忽儿倒是作出个长篇大论,「你不晓得,这些年可把我急坏了。不过说实话,当年我算到你们有一段姻缘,可是把我吓坏了,那小丫头可是个难缠的角色,不过很有意思,是了,很有意思,但就是性子太强,我怕你吃亏,又觉得你吃起亏也该蛮好玩……」 姜涉动了动唇,到底说不出话来,只是安静听着。 曲千秋自己叨叨了一阵子,忽然又住了口,直直地看着她,脸上透出点不怀好心的笑意来,好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从她嘴里扒出什么话来,「姜姜呀,你能不能给我仔细讲讲,怎么就喜欢她了呢?」 姜涉但觉自己的脸色定是不太好看,「先生……」 「好啦,逗你的。」曲千秋依旧笑嘻嘻的,「以前就觉得你脸皮有时候薄得跟纸似的,现在都还是一样,碰着那小丫头一准吃亏吧?好啦好啦,不问了,嗯,你两个天生一对,天生一对。」 果真是不必有半点担心他接受不来,姜涉忍不住在心中轻轻一嘆,也是,他许久前便算着了有此一事,术数之说,神鬼莫测,许还真有几分道理,如若如此,那也不妨一试。她便正正神色,起身敛衽为礼,「先生,晚辈此来,其实还有一事想求先生。」 曲千秋一把拉她起来,「说就是了,别这么正正经经的。」 姜涉依然低着头,恭肃道:「晚辈想求问一人下落。」 「寻人啊……说难倒也不难。」曲千秋倒也不问她为什么,只摸下腰里揣着的铜钱,「这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姜涉顿了顿,晓得他问必有因,如实作答:「是晚辈血亲,从未谋面,亦不知姓字,因着些缘故,现在想知其下落。」 曲千秋摇了摇头,「这可难办啦,我与你有羁绊在身,只怕是算不出的。」 姜涉不觉一怔,羁绊?他两人之间,本无名义,况且……就算羁绊在身又如何? 许是瞧出她不解,曲千秋便笑了笑道:「你呢,一心念着做万人敌,又不怎么信这些,我便没有同你讲过。其实我们术数一门有三算三不算,其中一样便是算疏不算亲。那年我见着你,算不出你生平来歷,便晓得咱们合该有一段缘分。」 原还有这种说法么?姜涉忽觉释然,有所知方才有所畏,如是他真箇洞察天机,必然不可为世人道明,但不论如何,待她总是恩义为重,是她……她贪心了些,「先生莫要为难,既是不成,那也罢了,晚辈再慢慢寻访便是。」 「那怎么成?你难得有事求我。」曲千秋捻着铜钱,沉吟片刻,忽地跳起身来,「来来,你跟我来。」 姜涉愣了愣,不觉心里一热,摇头一笑,继而也跟上去。 曲千秋引着她穿过竹林,一直行到一间小院里头,伸手敲响了一扇房门,「沐真,沐真?」 有个女童清脆地应了声「来了」,便有脚步声响起,停到门边,才要开门,曲千秋却伸手抵住了门,「你也学了一阵子了,今天考考你,好不好?」 第694页 姜涉在旁听着,只道这大抵便是他那众里寻之千百度的徒儿了,一时却也说不明白心中是何等滋味,虽然晓得总有缘故,可未免还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情绪,但她一向惯于掩饰,因此仍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那女童倒也不讶异,放下手去,轻轻地应了声好。 曲千秋便道:「日月交会,三星在天,起一卦大神官。」又转头招唿她,「告诉她,问什么?」 姜涉晓得他自有用意,只是照做,「问人下落。」 便隐约闻得门里有铜钱摩挲声音,过得大约半盏茶功夫,才听那女童清声说道:「山风临泽,蔽日无光,卦名镜花水月,大不吉,问人踪迹已绝,问情积重难返,问祸福横生枝节,问……」 她说得极快,但吐字清楚,姜涉听得明白,心中虽有所料,但也由不得微微一黯,只道多听无妨,不想曲千秋倏地打断她,「行啦,很好很好,歇着罢。」 女童应声是,脚步声便又远去,竟是丝毫不拖泥带水。 曲千秋盯着门上贴的春福一时没动,咳嗽一声道:「她刚入门,可能算得不太准,你别灰心。」 姜涉倒是很快缓过神来,「晚辈明白,多谢先生,也多谢这位……小娘子。」 曲千秋摆了摆手,「唉,唉。」看了她一会儿,「这次过来,你能多住几天?」 姜涉忽然忍不住想笑,也是,他这新收的小徒儿好像也不是个活泼脾性,两个人住在这竹林深处,只怕他要寂寞了。 曲千秋就好像听见她的心声似的,摆着一副愁眉苦脸,「可不好玩啦,有时候不晓得是我在逗她,还是她在逗我……你能多住几天的吧?」 姜涉只得佯作愧疚道:「晚辈也想多留几日,只是已与採桑约好……」 「行了行了,晓得心都在旁人身上。」曲千秋哪还看不出来,挥挥手,「那我也不留你,回头可要带那小丫头来见我。」 第369章 姜涉自然千应百应。 瞧她去意坚决,曲千秋小声埋怨了几句,也不再留她,只一直将她送下山去。走出一阵回头,还见他在朝她招手。 姜涉心里一热,也许、也许从前真是她太狷介,师徒不过名分而已,义重情深,何必太拘泥俗礼?到底是她看不破。一时都起了转身回去的心,但念及秦採桑,终于还是再往前走。待来日她料理完了襄城的事,再同来拜望他老人家罢。 她行原路,心切心急,不愿叫她先等,所幸赶到金水时她还没到,便在客栈住下,日日往茶棚里一坐,倒把那江湖传说故事听个七七八八,也殊不寂寞。 后来过了约期,倒也不急。因是晓得襄城比铜陵更远,路上或是事情耽搁,都有可能,且只耐心等着。又看这镇上民风淳朴,等到天色及暮,便男女牵挽,带月荷锄归家,也不自觉地生出些许羡慕——如有卸甲那一日,可能同她归田安度余生? 一时情热,忍不住租了处小院,只道是等她来后歇得一天也好,然则一连等过了五天去,都不见她身影,姜涉未免有些不安起来,只怕事情棘手,耐着性子又等上两天,非但人影不见,亦无半点音讯。她终究是放不下心,想着先往襄城走上一遭,再作区处。 她问过船家路途,算起脚程,索性只行陆路。午间在茶棚歇脚,仍然是侧耳留意路人议论,不想还真便听着了襄城消息。 那人在同桌讶异混杂着敬佩的视线里啧啧嘆了两声,「可怜那谢氏夫妇,不晓得中山狼残暴,还念着昔日那一点恩义,这才双双丧生在那魔刀之下。」 「姓秦的丧心病狂,要我说呀,八家早便该收拾她了。」隔壁桌上一人也站起身凑过来,「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这话直刺得姜涉手腕一抖,茶竟泼出去半盏,霍地起身,一剑便将头先那人逼住,「说得再明白些,谢家怎么了?」 那人看她模样像是个少年侠客,虽不晓得缘何这般恼怒,心里也猜怕是同谢家有什么亲故,见她身手不弱,便不敢得罪,声势早软了七分,「这……这我也不晓得,都是听人说的。」 姜涉微微冷笑:「听来什么,便说什么。」 那人只得道:「就、就听着那妖女不知怎地凶性大发,杀了谢家夫妇,可怜那一对神仙美眷……」 姜涉冷冷道:「那秦採桑呢?」 「逃了!对,逃了。」他显然也在搜挖枯肠,看那剑刃始终横在项前,苦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忽然间灵光一动,「对了,还带着那个小魔头!我实在也不晓得更多了,少侠,刀、刀剑无眼……」 姜涉环顾一圈,见众人都连连摇头,均说不晓得更多,这才放开他去,那人腿倏地一软,跪倒在地,站不起来,便忙手脚并用着抖抖索索地往一边爬。她也不多看他一眼,结了帐迳自提剑出门,依旧先赶到襄城,沿路听着各样传闻,拼起来与那人所说也差不多。 她不肯信,却也晓得众口相传,空穴来风,总有几句实处。是受人构陷,还是另有磨折?她有猜测万千,深深自悔,当初怎就放她一人去了呢? 星夜兼程赶路,待她摸到那庄门外时夜色已深,但见着樑上挂着几盏素白灯笼,果有丧事,心中便是一沉。偌大个府邸倒有多半边全黑,悄无人声,她寻着一点光亮,戳破了窗纸去看,但见屋中停着两口棺木,心更不由向下一沉。环顾一周,又见独有个白衣少年背灯而坐,时不时发出一声嘆息。 第695页 姜涉心念一动,记住方位,闭起眼来,数过五个数后,弹指打灭了那灯火。 那少年勐地一震,拔剑起身凑近门边,动作也不可谓不快,只不防她先机在手,早趁着灯熄一瞬翻窗进屋,三两剑便逼得他无路可退,要害受制。 那少年却还不知厉害,仍试图脱身,张嘴要喊。 姜涉耐心耗尽,也不留情面,卸去他下巴,顺手将火折再度打亮。 那少年忽地停止挣扎,吃惊地看着她。 姜涉也认出他来,前时在京中曾见过的,东华那两师兄弟之中的师弟顾白坷,见他痛得满头是汗,却也并无歉疚之意,只压低声音道:「我无恶意,只想弄清些事,你保证不叫喊,我便放开你。」 顾白坷连连点头。 姜涉便放开他去,双手一合一推,将他下颌骨矫正回原位,「多有得罪。」 顾白坷神情有点复杂地摇了摇头,「不知阁下如何称唿?」 姜涉讶异地瞧了他一眼,心道这少年许是初出师门,实在经验浅拙,倒显得她以大欺小,「杜龄。」 顾白坷摸了摸下巴,「杜少侠,你是……」忽见姜涉抬手去掀那棺盖,惊得冲上前去,连声只叫不可。 姜涉理也不理他,一侧身便躲开他,顺势掀起那棺盖来,便见棺木之中躺着的果真是那温良淑德的谢夫人,心里一沉再沉,缓缓放下棺盖。 顾白坷才放下一点心,却见她又抬手掀开另一座棺木,也是低头扫过一眼,方才转身看向他,脸色并不好看。 这也是难怪的。顾白坷不由嘆了口气,「谁也想不到……」 姜涉打断他,「到底怎么回事?」 顾白坷情知她与秦採桑关系匪浅,可还是说不出谎话来,只不自觉地把声音压得低些,「他们说,是秦教主做的。」 姜涉盯住他道:「他们是谁?」 顾白坷摇了摇头,惧她翻脸,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姜涉表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追问,只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白坷再次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我听见动静时已经晚了,师兄拉着我往后……」 姜涉再度打断他,「在那之前呢?都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顾白坷想了想,依然摇头:「实在没甚么异常的,对了,那天秦教主来了之后,跟……跟一位前辈吵了几句,不过听师兄说,他们之间从前就有些误会,所以这也算正常。」 说到此处,他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生怕她要他说出那前辈是谁。幸好她只是略带徵询地看向他,示意他往下讲,他便又接着道:「我不晓得杜少侠知不知道,这次秦教主来清平山庄,原是为着萨摩来的,他是……石头教余孽,前阵子伤了好几个无辜村民。那前辈说他狼子野心本性难移,没有闹出人命,只是因着门下弟子去得及时,秦、秦教主冷笑一声,说她不管那些,这次过来,便是带人回去管教。」 「后来呢?」 「后来北少林的凌尘道长出来劝架,他们便没有再说下去。谢庄主也过来了,邀秦教主与他们同住,那萨摩也是一向关在谢家院子里的,独……前辈一开始不答应,后来却还是给凌尘道长劝住了。」顾白坷眼神有一点飘忽,「可是夜里不知怎么,就出了事。」 姜涉自是听得出他有所隐瞒,「他们还说了什么?」 顾白坷眼神又往旁边瞟,「就是一些陈年旧事……」 姜涉道:「什么陈年旧事?」 顾白坷嗫嗫嚅嚅说不出话。 姜涉瞧他一眼,倒不接着逼他,「是她本就是石头教余孽,还是她私吞秘籍走火入魔只是报应?」 声音冷静之极,听得顾白坷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原来你都知道……」 姜涉不置可否,放缓了些语气,「有人亲眼见着秦教主动手?」 顾白坷摇了摇头,「没人瞧见。是白天起来,有人请他们二位去议事时才发现的。」 姜涉暗中松了口气,「那为什么都说是她?有甚根据?」 「当时几家好手都在此地,守备森严,并无外人入内,且谢家院中并无动静,同居弟子也未有发觉,便像是猝起不意的偷袭。」顾白坷瞟了眼棺材,「杜少侠刚才应该也看见了,那伤口处有锈迹,侯帮主也看过了,那是第一所独有的。而且谢庄主武功极高,若不是要护着谢夫人,只怕也不会……谢夫人屋里还有烧剩下的纸灰,大家都说是他们发现了她行兇的证据,这才……」 牵强附会。秦採桑是什么性子,她最晓得不过,她待谢氏夫妇如何,她亦一清二楚。休说不可能,纵算当真有甚么把柄在他夫妇手里,她一来不会下杀手,二来谢氏夫妇也决不会信,她怕只怕是……姜涉不自觉攥紧了拳,「什么行兇?」 顾白坷自悔失言,咬住嘴唇,又不说话了。 姜涉看着他,平静地道:「是从京里开始的么?」 顾白坷终于忍不住,「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 姜涉淡淡道:「道听途说,作不得准。」 顾白坷沉默了一会儿,才张口道:「前阵子我师兄弟二人追一个兇徒进到京城,不慎丢掉了他的踪迹,后来却发现他与受害者一起死在偏僻巷里,是同个人下的手。秦教主说行兇之人与她身手相当,要我们不用再管这件事。后来同样的手法又接二连三出现过几此,秦教主……都在左近。」 第696页 姜涉没有作声,她已明白,他们不当这是巧合。 顾白坷顿了顿,接着又道:「其实这回,也是有前辈有所怀疑,他们为这个也吵了几句。秦教主说……该庆幸不是她,否则那前辈已是个死人。」 姜涉沉默片刻,「我听说这次九幽、南北少林都有人来,他们去哪里了?」 顾白坷看了她一会儿,最终道:「去洛阳了。说是要联合八家,为谢庄主夫妇讨个公道。」 姜涉轻轻点头,这也应当,「你为什么不去?」 「师兄不放心我,我也不太想去。」顾白坷嘆了口气,「再说了,总要有人在这儿等着。」 姜涉也顺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那两副棺木,「今日多有得罪,来日相会,再当赔罪。」说罢,她不再多加停留,转身就走。 顾白坷忽然叫道:「杜少侠……」 姜涉回身,「小友还有什么事?」 顾白坷神情中带着迟疑,「我不知道做下那些事的人是不是秦教主,但她杀了谢庄主是真的……」 姜涉轻轻抬手一礼,打断他的话,「多谢。」忽地抛来一物。 顾白坷抄在手里,见是个贴着跌打损伤字样的小瓷瓶,不由怔了一怔,再回神时,她已飘然而去。他瞧着那扇摇曳不止的门,过了许久,方才迟钝地感觉到下巴颏传来的痛意,不禁痛嘶一声。这是个什么人呀?她到洛阳去,还不知要惹出一场怎样的风波来。 第370章 洛阳此时自然是不太平的。 姜涉虽恨不得生出两翼,但等到她赶到洛阳之时,除却紧贴着城墙的北、东两面,落霞山庄已是给八大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定要为谢家夫妇和无数折在她手底下的正道豪杰、无辜百姓讨个说法。 闹出这般大阵仗,洛阳官府却也没甚动作。 姜涉晓得其中缘故,原来这一片划归石头教,早有闹鬼传说,如今魔教又在此扎下根来,方圆十里更是已别无人家,只要不伤着百姓性命,又何必去得罪这些好勇斗狠的江湖人呢? 她诚然可以出面逼他调度兵马,可那样一来,擅离凉州之事便就暴露无遗。她虽担得起这责,却终究只是一时之策,唯有弄清事实真相,方能够最终化解这场风波。 庄外那壕沟挖得一半,如今已干涸见底,院墙虽高,其实防不住众多高手一拥而上,何况她晓得秦採桑那帮手下其实良莠不齐,又多是些心怀叵测之徒,哪个晓得是否真心改过,一旦失了她约束弹压,只怕是内忧外患一併发作。 她心忧得很,唯恐她双拳难敌四手,纵然顾全得了自己,却顾全不了别人,若给人拿住软肋,还不知后果如何。 因此姜涉满心急急切切,想要见她一面。幸是她进去也不难,八大家人虽则多,总没时时防着有人进去,借着夜色寻了个空隙,便翻入墙里。她还记得方位,穿过外门教徒驻守的前房之时,却听得有两人悄声议论,本想一掠而过,转念又站定脚步,往那窗下听了一会儿。 只听一人道:「你听说了没?八大家都来了,扬言要踏平咱们魔教,听说还陆续有人来,这可怎么是好?」 另一人道:「怕么子?有教主和护法在,天还能塌下来?」 先前那人道:「要在往日,那自然不妨,我就怕万一教主发起狂来,咱们也一样没了性命。」 另一人惊道:「教主真箇疯了?」 「那可不。」先前那人压低了声音,「我听小玉说……小玉是在里头做事的,说教主已经不太认得人了,昨天还同护法动起手来,将人打得吐血三升。」 另一人更惊,「真有此事?」 先前那人道:「这我就不晓得了,反正小玉是这样说……嘘,有人来了。」探出头来看了看,姜涉连忙伏低,只听他道,「应该是换班的,总算来了。」说着打了个呵欠,又关上窗。 姜涉果然看见前头灯火一闪,也未多留,悄没声地起身错开巡夜的教徒,心中毕竟更添几多担忧。只是再入重门,晓得里头都是些难缠角色,真遇着她未必手下留情,只得强自将不安压制下去,屏息凝神,小心而疾快地穿过重重屋舍。 却不想总还是给人发觉,黑暗中蓦地无声无息地拍来一掌。姜涉心下一凛,不欲多加纠缠,避过了便只是往前奔去。 那人却不肯舍,也不喊人,始终是跟了上来。 邻近院落里三三两两地亮起光来,姜涉晓得再不能避,只得停步,逸中待劳,身影交错间但闻得香风阵阵,却也试得来人武功不高,她放下心来,凝劲在指,才想将久已生疏的点穴手法试上一试,灯下却只见那人一张海棠花儿似的明艷脸庞,不是京中那如意楼的老闆曲六么又是哪个?倒是不觉微微一震,「是你?」 那人也一怔,随即笑了,竟是收手站定,「原是将军呀,这可真是大水沖了龙王庙。教主若晓得将军来了,定然欢喜得很。来呀,我带将军去见教主。」 姜涉心有警惕,不进反退。 曲六么盈盈一笑,向她招手,「来呀。」 姜涉迟疑了片刻,她是没听秦採桑提过她的,不过印象里这小姑娘应也没做过什么天大恶事。 曲六么仍是笑笑,「将军怎地还不信我?」 姜涉摇了摇头,正要道声有劳,忽又有人气息逼近,身影一晃,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这点小事就不劳烦绿腰姐姐啦,我来就是。」 第697页 绿腰?姜涉微微皱了皱眉,便见她嫣然一笑,「好罢,那我就先回去了。」 林青乌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瞧着她裊裊娜娜地行去,方才转头再看向姜涉,面具下的双眼中并无情绪,「哥哥跟我来吧。」 秦採桑一向深信他不疑,姜涉也自是信得过他,忍不住就要开口问起她来,她在哪里?她怎地不出来? 林青乌却只把食指竖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哥哥跟我来吧,看了就知。」 姜涉心里不觉生出浓重的不安,但也只好跟定他,一路却是经了机关暗道,方才蜿蜒往下进了密室。她晓得这山庄该是有密室,可为什么……她不敢想,只暗自将手握紧。 终于林青乌站定脚步,抬手在壁灯下一按,便有扇暗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他则退后一步,「姐姐就在里面。」 姜涉始终存着一丝警惕,没有就进门去,只在门首一望,但见室中狭小,油灯昏暗,她那心尖上的人蜷在靠墙的一张小床上,手上脚上竟都被腕粗的铁链锁住,直是又惊又怒,长剑便即出鞘,将林青乌逼在墙上,「这是怎么回事?」 林青乌也不反抗,声音平静里带了些哀戚,「折腾了一阵,刚刚睡着。也有清醒的时候,哥哥若不信我,便再等等吧。」 姜涉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渐渐地心中越来越慌——不知怎地,竟是怕极了他并未说谎,「怎么会这样?」 林青乌嘆了口气,待要说话,却忽然抑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 姜涉蓦地想起方才听来的说话,动起手来……打得护法吐血…… 林青乌却好像并不在意,缓了缓又道:「刚回来时倒还好,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或许是受得刺激大了,人竟有些煳涂起来。其实若不是她伤了我,我也不相信。她要我将她关起来……哥哥该晓得,若非她自愿,谁也拿她不住。」 姜涉徐徐点了点头,终于暂且将他放开,「谢氏夫妇……」 「哥哥也听说了?」林青乌垂下头去,「是她动的手。姐姐许是真的……内息出了岔子。」 他没直白地提走火入魔四字,姜涉却晓得他便是这个意思,「不可能,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分开时她还好好的,不过几日……不可能。」走火入魔,也不是一蹴而就,两人朝夕相处,若有异常,定是瞒不过她去。 林青乌嘆了口气,「姐姐的内力有点问题,哥哥是晓得的吧?」 姜涉点点头,她自然晓得,也曾担心过,但秦採桑后来总说不足为虑,她也的确未见她有什么异常,便以为那种种终究已成过去,如今想来,到底还是她疏忽了罢? 林青乌便继续道:「姐姐体内有两股内力,其一是她自己练得,另一股则是连云生传授,这哥哥也晓得吧?」 他能说出这些来,便显然不可能真正害她,姜涉心绪不定,退后半步,「我大概猜到了。」 「其实当时姐姐就差点没挨过去……连小竹林名医都一度束手无策,还好是老天有眼。」林青乌不知为何忽然一顿,抬头瞥了她一眼,「姐姐不告诉哥哥,一定是怕你担心。」他通透得不似个半大孩子,「后来她也真的没什么大碍,顶多是有时心绪繁杂,便多念几遍清心诀,也就好了。」 姜涉也看得他一眼,她此时只挂着她安危,实无心计较这些个,「既是无碍,又怎会如此?」 「姐姐没有说,但我大概猜到一些。」林青乌语气很轻,「姐姐虽然内力高强,近乎百毒不侵,但到底还是肉体凡胎。姐姐从前有个对头,便曾制出一种毒药,害得她险些迷失心智,我想这次,也许是有人用了同样手法罢。」 说到此处,又不禁嘆了口气,「偏偏是谢庄主夫妇。」 是啊,偏偏是他们夫妇。难怪林青乌方才说,许是受了太大刺激。姜涉看着那眉头紧皱的人,只觉心也跟着皱成一团,「那她现在……谁都不认得了么?」 林青乌道:「哥哥放心,我已传信叫阿诀回来,他应该会有办法的。」 姜涉点点头,那少年的确有行医天分,有他设法,想必无碍,再不济还可去小竹林求医。只是心才放下,却又不禁生出另一种担忧,她若能记得起来,日后却又如何释然?「你们打算怎么办?」 林青乌低下头去,「姐姐清醒的时候说过,要以命偿命。」 姜涉勐地一震,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林青乌仿佛有点讶异,「是,我不会让她这么做的,外头那些人倒是想呢。哼,不过哥哥放心,我们魔教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姜涉缓了一缓,「我可以调动洛阳府兵……」 「不用。」林青乌摇了摇头,「哥哥陪陪她吧,外头的事我会处置好的。独孤老头儿虽然难缠,可也不是所有人都同他一样不讲理。」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咧咧嘴,笑了,「而且这件事说到底罪不在姐姐,凡是人为,总留有蛛丝马迹。等姐姐冷静下来,会想明白的。」 姜涉默然,想当初一个温落潮就叫她记了不知几许年岁,如今谢氏夫妇被她视作至亲,以她性情,真箇能轻易饶得过自己么?她拿不准。许是面上从来不显罢了,就像……她不肯说自己曾经遇险。隔着铁栅看了她片刻,却忽然想起另一事来,心中不觉疾唿不对,眸光也是冷冽下去,盯住林青乌道:「那京城,是怎么回事?」 第698页 第371章 林青乌歪了歪头,「京城?哥哥连这个也知道了?」 姜涉听不出他语气里有半点波动,仍只是望着他,「有人说她动手,是为了灭口。」 「哥哥肯定不会相信吧?」林青乌笑了笑,「或许哥哥也知道余舟?」 这个名字一抛出来,姜涉倒信了八分,前阵子秦採桑是常常把他咬牙切齿挂在嘴边的,「你的意思,他是幕后之人?」 林青乌摇了摇头道:「或许吧,现在还没有证据。可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有这般身手,又同姐姐有如此过节,除他之外,只怕再难找出另一个了。」 他若一口咬定,姜涉反而要起疑心,但既是这样讲,她却反而更信一些,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只是转而看向那铁栅,「开门。」 林青乌有点讶异,「哥哥,真不大好,万一……」 「开门。」姜涉只是又重复一遍,「还有锁匙,一併给我。」 林青乌嘆了口气,「哥哥,不是我不肯,只是开门也罢了,这锁链一开,万一姐姐真箇伤着了你,岂不是要叫她余生抱愧?」 姜涉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便劳你开门吧。」 林青乌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一声,按下机关,那铁栅果然徐徐往两边分开。 姜涉道声多谢,便放轻脚步走进去,眼看她手腕和脚腕上都以布条包起,若不挣扎,实是受不了太大罪,才稍稍好过一点。只是瞧着她睡梦里苍白的面孔和紧皱的眉头,仍觉有人在不住拿针扎着她的心。是她的错,不该放她独自一个面对,就像林青乌说的,哪怕她武功再高,也终究是**凡胎,哪算得过人心叵测? 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抚平了她眉间忧愁,但终究怕惊醒了她,仍只是慢慢地退了出去。 林青乌靠在墙上,手里挽着一串不知从哪儿来的草绳,三折两编,也不成形,见她出来,便不再弄,只是瞧着她,挑了挑眉,「这么快?」 姜涉道:「走罢。」 林青乌好似疑惑不解:「哥哥不多陪陪姐姐吗?」 姜涉摇摇头道:「我不是大夫,她此刻最需要的并不是我。」 林青乌笑嘻嘻地道:「哥哥又怎知不是?或许哥哥便是一味妙药灵丹。」 姜涉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也希望。」 她仍只是往外行去,林青乌瞧着她的背影,忽地笑笑,放下机关,快步跟上,「原来哥哥还是很在意姐姐的。」 姜涉不置可否,只一一理着思路,「召齐教众,退往内门,若有怯战之人,该杀便杀,该罚便罚,该关便关。」 林青乌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找那会用毒的,会驱虫蛇的,懂机关的,在外围布一道防线。」姜涉继续道,她只能把这里当作营地来守,没有**,没有火药,没有上下齐心的袍泽战友,但好在其中有误会,解释开了,应不至于真斗起来,「然后,劳青乌你出去谈。」 林青乌笑道:「先礼后兵,我喜欢。」 姜涉却笑不出来,她也有点纳罕,明明到了火烧眉头的关节,这少年却还是半点都不慌忙,也不知是真正无所畏惧,还只是藏得太深,「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还得早日找出始作俑者。」 林青乌应道:「这个已安排人去查了,但不是很乐观。」 姜涉也晓得是如此,若是容易,也不会叫他一逃便是这许多年,乃至于有人疑心他早已身死,可每每江湖里兴风作浪之后,又好像都有他的影子,「还有谢家,谢家……」 她竟说不出口,至亲殒命,血海之仇,哪是那般容易放下? 林青乌却道:「这个好说。谢少侠是很讲理的,不像独孤老头儿,明知他儿子的死跟我们姐姐没什么关系,却还始终缠着姐姐不放。」 姜涉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明白,纵然谢沉阁不予计较,但横亘着两条人命,只怕是再回不到从前了。还有谢恣,等他长成,又不知会是怎样想法。但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哥哥放心,我会去跟谢少侠谈的。」林青乌眨了眨眼,「那我现在就去叫人,哥哥要一起来么?」 「我不去了。」姜涉微微垂眸,「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 林青乌哦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从腰上解下一块令牌,「那哥哥带上这个吧,见此令如见教主。」 姜涉也不推辞,接过来依样系在腰间。 说话间两人也已行出密道,林青乌道:「不知哥哥要去哪里?」被她瞧了一眼,立刻摆手笑笑,「是我多嘴了。」 姜涉摇摇头,「我就在附近,有什么事,我会来找你。」 她心里仍是埋着许多疑惑,可一时之间实在无法从头理清,只是本能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便谁都不敢太信得过,尤其是面前这人精也似的小少年。 林青乌乖巧地点点头,也不多问,便就告辞去了。 姜涉也自隐入夜色里,她虽连日奔波,睏乏不堪,却哪里敢有丝毫睡意,只寻了间无人的房间,合目小憩片刻,犹还惦记着把经过再捋一遍。 她在旁守着,眼见一日三餐都是林青乌亲自来送,外头布防也都有模有样,夜里也有人成队巡视,比之从前更加严密。她也再去见过她两次,一次仍在昏睡,一次只见她目光茫然不认得人,挥舞着铁链,倒把墙都砸出几个坑洞来。 第699页 姜涉心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甚想亲自去请大夫回来,可又实在不敢轻离了她。又勉强熬得几日,好在林青乌那边的消息还算好,说是除过独孤横山,其他门派都肯暂退一步,谢沉阁还言明肯请小竹林医治。 这自然是极好消息,只料不到将柳暗花明之时,却又变故横生。 那夜几处地方忽然同时起火,人影喊声乱作一团,只道外头杀了进来。林青乌不知去了何处,众人也并不认她那令牌,叫得一声回身就走,四下作鸟兽散。 姜涉不晓得实情,可无论八大家背信弃义,还是有人里应外合,教里这群乌合之众,终究比不得训练有素的将兵。她原也并未在意这些人之生死,晓得多半都有罪孽在身,此时更不在乎,一心只想着先带秦採桑走。 可等她按着记下的机关寻到尽处,却见其中竟空无一人,当时惊得一身冷汗,急急跑出密室,便见火光已映红半边天色,这一时杀声四起,她惶惶然地漫无目的寻过去,忽听一人大喊,「教主饶命。」 姜涉精神一振,忙调转头循声追过去,一路上但见横尸遍地,不觉触目惊心,走到近处,又听得几声哀唿,有人在火光下背转身来,手中弯刀不断滴下血来,那锋刃却似传说之中,果然光洁如雪。 ……她已是甚少再杀人的,何况这些都是魔教弟子。姜涉只觉懊悔交加——早就该带她走的,管什么魔教存亡? 「阿娴?」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面容俊丽如画,看她的眼神却始先茫然,继而溢起与手中刀锋一般冰冷的杀意。 姜涉只觉心里咯噔一跳,「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我是阿泠啊。」走近一步,「听话,放下刀,我带你离开这里。」 秦採桑歪了歪头,目光里透出些许疑惑。 姜涉只觉有戏,试探着再走近一步。 秦採桑却忽地扬起刀来。她动作太快,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已攻到近前。 刀风扫过来的一瞬,姜涉便清楚地晓得,这不是从前过招拆招的玩闹,这是真真切切的,是想要她的命。她真的认不得她了…… 她握着剑,满心惶惶,便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突然走到今天这一步?明明她们就要去拜会高堂,定下终身,白首不离。 是怪她吧,都怪她。如若她早一点下定决心,如若不耽误这许久,如若她一直都陪在她身边,也不会给贼人可乘之机,害得她手刃至交,毁却基业,还变得这般模样。 瞧着她冰冷的目光,她忽然恍惚了一下,就这么死在她手里,或许也好罢。她抬起剑来,却也只是下意识格挡,要她日后倘若还能记起,也不存太多愧疚,视线仍然是凝在她脸上。 刀锋撞进前来,却没有疼痛感觉,她不觉有些困惑,低头看时,才见那削铁如泥刀锋竟然折作两段,一段尚握在她手中,另一段却反插在她胸口,还有……姜涉不觉剧烈地发起抖来,青虹的剑尖竟是……竟是插进了她心口。 听得她痛嘶一声,她忙不迭地松了手,接住她后仰的身子,却捂不住那流之仿佛不尽的血。 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打颤,忍也忍不住,怀里的人却满眼疑惑,「……阿泠,你、你怎么不晓得躲呀?」 见她不答,牙咬得死紧,眼眶盈泪,不觉更是疑惑,「你怎么哭啦?」秦採桑费力地想举起手来,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有点疼。」低头看了一眼,才发觉自己胸口那明晃晃的两截锋刃,「哦……」却一时不晓得要说什么了,只抬头看着她。 「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找大夫……」姜涉试图将她抱起来,虽然心里再明白也没有,可怎么也不肯相信。 秦採桑却只是摇头,「别,别浪费时间。我、我是活不成啦,好……好不甘心,还没等到你说喜欢我……」 「我喜欢你。」姜涉深吸了一口气,「我、我喜欢你,我钟意你,只钟意你,这辈子认定了你,下辈子也认定了你。所以你……所以你不要离开我,你别离开我……」她再忍将不住,眼泪一颗颗地掉了下来。 「别哭。」秦採桑在她怀里,却笑得很开心,「能听见你说这些话,真不容易。我……」 话未说完,似是力气用尽,就此闭上眼睛。 姜涉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有些煳涂起来。怎么呢?怎么会?她真是很好看,像那日着大红嫁衣,她不敢看,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瞧了几眼。 美人如花,天香国色,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 问情是……积重难返。 一步踏错,万劫不復。 她不知怎地又想起晋阳说的抽籤来,她那一支写的什么?好似也有甚么水月镜花。莫非还当真是天意註定么? 一辈子也不想去争什么,就这一次罢。 想与她,长相厮守。 可到头来还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 罢罢罢。 黄泉九原,你待我一待。 她低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下,「不许走得太快,我这就来陪你。」 说罢,取过她手里的半截断刃,想也不想,便往自己咽喉上割落。 第372章 阴曹地府便是这样的景象么? 姜涉艰难地睁开眼睛,瞧着那厚重的绣着连枝花纹的帘幔,抬手一拉,便见有日光流水似的倒进来,不觉又是一愣——人都说三生河畔,幽冥之地,竟也有日光么? 第700页 她坐起身来,只觉头有些痛,探手一摸,颈项上本该有的伤口却没了痕迹,不觉又愣了愣,忽闻外头有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动书页。她透过那一点缝隙看去,便见是她那朝思暮想的人正坐在桌旁,手里还捧着一册书,正低头在看,于是她晓得,这里的确是真正的地府。 想不到地府也有这样的好去处,竟叫人能够团圆。 「阿娴……」 秦採桑立刻动了,放下书本三两步就冲过来,拉开帘幔,是一张惊喜的脸,「你醒啦?」接着便不禁一愣,因着面前这人忽然伸手圈住她的腰,埋首在她怀里,一直喃喃地叫她名字。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也伸手揽住她的肩。 忽听她诧异地道:「你……你是热的。」 姜涉放松了手,满面的不敢置信。 秦採桑愣了愣,「我当然是热的呀?我又不是死人。」 姜涉眉头越皱越紧,「这里难道不是阴曹地府?」 「阴曹地府?」秦採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这儿是阴曹地府?」 姜涉怔怔看着她,「不是么?」她亲眼见着她胸口刺进一刀一剑,血流得她捂也捂不住,视线不觉落在她胸前,忽然伸手拉住她衣带,便要解去。 秦採桑吓了一跳,回头看看,「阿泠……天还亮着!」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姜涉只盯着她,若是鬼魂,自然便没了身上那些伤处,就像她一样。 秦採桑护着自己,瞧她那眼巴巴的祈求之色,真箇是又好气又好笑,脸上不觉飞起红霞。 姜涉看得一呆,「鬼也会脸红的么?」 秦採桑又是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这傻子……这傻子原是以为她死了。可不是么,任是谁瞧见了都一样吧?心便软了,「阿泠,我……我穿了天蚕衣的。」 「天蚕衣?」姜涉喃喃两遍,忽地一脉点通,慢慢回过味来,也不再拽着她,「你……你没死?」 「我当然没死呀。不然我们小阿泠要便宜了谁去?」秦採桑瞧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贴着她坐下,忍不住伸手再去抱她。 姜涉避开她拂来的手,「可是血,有那么多血……」 秦採桑咳了一声,只得收回手去,「那是提前备好的……血袋。」说着只觉心虚,声音不由越来越低。 「那为什么……」姜涉不自禁地把眉皱紧,万语千言竟不知由何说起,「你那时,当真不认得我了么?」 秦採桑语塞:「我……」 「你骗我。」姜涉已是瞭然,她也不知怎地,便是两眼一酸,不能自禁地掉下泪来。 「你别哭,你别哭啊。」秦採桑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跟那小王八蛋一起胡闹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她急得也要掉眼泪,想碰她却再度被她避开,「那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採桑沉默了一下,「我……」她轻轻嘆了口气,看着泪眼朦胧又不依不饶的心上人,才晓得何谓柔肠百结,不过这些事本也要一一解释给她听,想了想,便开口道,「京城……那几件事,是谢兄做的。」 姜涉一震,「谢庄主?」 秦採桑点了点头,「不敢信是吧?我也真的从没怀疑过他,其实我该怀疑他的。」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姜涉几乎忍不住想握她的手,但终究还是忍下,只是仍然静静看着她,「那天晚上,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他要出去。我拦下了他,本也不是怀疑他,可他出了剑。一交手我就晓得,他偷着练了,我不晓得他怎么拿到的……可他终归是入了魔。」 「我那时心已乱了,眼看不敌之时,谢姐姐沖了出来,替我挡了他一剑。他没清醒过来,我只好……」秦採桑又嘆了口气,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笑。 姜涉道:「你不想说出去。」 秦採桑没有否认,「谢兄留下了自悔书,我烧了。我一直就这样了,但谢家不一样,没必要。我带了萨摩回洛阳,原来我想着……」 她顿了顿,面有迟疑,姜涉却已猜到,「你要自绝于天下。」 秦採桑点了点头,「是。」随即又连忙摇了摇头,「不是真的。一举两得么,谁犯下错都要依令而行,显得我魔教教规森严。」 姜涉不禁冷笑一声,抽回手来,「是好个教规森严,罹难之时,乌合作鸟兽散。」 秦採桑嘆了口气,「肯定是进了几个奸细……」又眼巴巴地看着她,「阿泠,我不是故意要瞒你……」 姜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么?」 秦採桑顿时语塞,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我……都是那小混蛋,她说正好可以藉机试试你的真心……」她瞧不清她的神情是怒是喜,只觉得担心,「我真的再也不会这么干了,阿泠,真的你信我,要有下一次,我肯定……」 「别。」姜涉轻轻捂住她的嘴,「我以为,你真想杀了我。」 秦採桑把头摇得拨浪鼓似,想要解释又不敢说话,可等她拿开了手,却又不禁有些失落,「只是做戏,真的只是做戏。而且其实我当时就后悔了……但,但……」又觉得有点不甘心,都走到现在了,她也不晓得自己还期待什么,但最后她说,她喜欢她,她钟意她,这辈子下辈子都只认定她,当时她欢喜得几乎要忍不住抬手抱住她,可那小混蛋竟还给她下了药。 第701页 她生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恼怒,继而还是忍不住又笑了,但见她神情淡淡,又忙收敛了,正襟危坐,「你别不说话呀,我真的就是……就是一时煳涂,我保证,绝对、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姜涉只是淡淡看着她,「现在呢?」 秦採桑愣了一下,「现在我也是真心实意的。」 姜涉摇了摇头,「不是,现在……怎么样了?」 她向外看了一眼,秦採桑终于明白过来,「阿乐在善后,我呢,有旁人看见,已经是死透了,所以以后都不会有人寻我麻烦了。」 「那我呢?」 秦採桑有问必答,「一点事没有,就是……就是青虹给阿非顺走了,那死孩子……你别生气,很快我就把他抓回来。」 姜涉摇了摇头,「不用了。」 秦採桑没明白过来,「啊?」只以为她在赌气,「阿泠,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完好无损地找回来……」 「不是。不用了。」姜涉面上依旧淡淡的,「就当是一起死了吧。」 说完便不理还愣在当场的秦採桑,径直蹬靴下床。 秦採桑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去了?」她急急地追上去,「那凉州,那你娘,那孩……阿泠?」 姜涉忽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秦採桑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半天都没听见她说话,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阿泠?」 姜涉长嘆一声,「我连命都舍了跟你去,还在乎那些么?」 秦採桑又惊又喜,又觉得怕,「可……你那时只是一时冲动。」 「我不是个冲动的人。」姜涉低声道,「那天晚上我抱着你,想了很久。我害怕了,阿娴。天下事有天下人操心,我现在……只想要一个你。」 「我……」 「嘘。」姜涉将头枕在她肩上,双臂越收越紧,「难道你不想要我这个驸马了么?」 「要!」秦採桑咬了咬牙,也用力回抱住她,「本公主这就带你回家,绑也绑回去的。」 姜涉轻轻笑了,「不用绑……从今以后,你再赶我也赶不走的。」 她偏头亲着她的脸颊鬓角,秦採桑却从她怀里挣了出来,「那我送你个礼物。」嘴里只叫着马上就回,从包袱里取出个很精緻的锦盒,双手捧着献宝似的送到她面前,「提前说好了,你收下了,就真箇是我的人了呀。」 「不反悔的。」姜涉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将它打开,不由微微一愣,心底里便泛起许多滋味。 盒子里躺着一对精巧的泥人,红妆喜服,栩栩如生,便正是她二人的面目模样。 眼前微一模煳,合上盖子,她抬起头来,「说好了,穿给你看。」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儿就结束了~ 首先 真的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看到的时候我会忍不住笑一下的那种(^_^) 一点也没想到会写这样久,我以为最多两年的,当然中间有段时间没顾得上动笔,但能完结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是不会坑文的( ̄▽ ̄) 这一本写的,怎么说呢,有时候我挺喜欢的,有时候也挺不满意的,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终于把两个画风不同的人凑到了一起hhhhhh 官配大旗我来扛!此处特别鸣谢一下@**教主 还在看的话你懂的呀.doge 接下来也会有番外,目前我只写出来两个,原来还有个想写的,联动隔壁组,顺便交代一点事,但拖了一段时间还是没写,一边是懒,一边是觉得就算啦,就这样似乎也可以了。 我自己想写的、想到的事情都交代啦,当然可能有些伏笔被我忘记了(~_~;) 但总的来说,应该问题不大。 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留言(虽然我大概率不会再想写了)咳咳,但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嘛 下一本是个甜妹们的爱情故事,我希望这回能把结构整的精巧一些,不要再卡来卡去了〈x〉 欢迎关注呀~( ̄▽ ̄~)~ ps:下章番外与主线关系不大,是花怜月和曲六么的相识故事,不感兴趣的可以不看~ 第373章 番外1 「姑娘,咱们家没梳拢过的清倌儿可都在这儿了,你瞧瞧,有哪个看得上眼的?若是再没个,妈妈我可也就没法子了,谁叫姑娘自己就天香国色,天然的瞧不上别个。」老鸨的语气亲热而讨好,却又带了三分带着玩笑意味的嗔怪,将团扇一摇,瞧着那坐于上首的白衣女子,脸上带笑,心中却直想嘆气。 偌大个京城鱼龙混杂,无奇不有,若说这偏爱磨镜的女子,她也不是不曾见过,箇中有特别嗜好的也不在少数,只却少见这样的无常性子,竟连她手底下最胆大的姑娘都不敢再往前伺候。这么个煞星搁楼里盘桓,偏还是个有钱又有手段的主儿,真叫人爱恨皆不是。 花怜月不晓得更不在意那鸨母心中苦辣酸甜,只自顾自慢斯条理地掰着橘子,她手指葱白而纤长,直待将细丝都挑得干干净净,方才抬起头来睨了鸨母一眼,却不说话,只一瓣一瓣地往嘴里送着,有汁水沾在唇上,她便伸出小舌舔了一舔,眉眼间笑意深深。 她实是生了好一双流光潋滟的眸子,举止间那点勾人的媚意浑然天成,连鸨母这般久经世面歷过风浪的,都不禁看得愣了一愣,心想着若这是她楼里的姑娘,哪还用愁其他楼里层出不穷的莺莺燕燕。但她随即瞧见旁边一脸兇相的麻面大汉,心中顿时打了个突,勐然间清醒过来——这可不是棵摇钱树,是个灾星。 第702页 她赶紧收了那些个煳涂心思,陪笑道:「好姑娘,您再仔细瞧瞧?她们都算是这城中百里挑一的人物,这是妙音,弹得一手好琴,这是柳笙,歌舞俱是一绝……」她一一地介绍过去,一面小心地注意她的神情。 花怜月微微笑了笑,视线在她身后那一排姑娘上依次扫过,果然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及至眼中撞进一抹紫色,她面上的笑容便更盛,终于是慵慵懒懒地开了尊口,「你。」 鸨母愣了愣,所有姑娘也都一齐愣了愣,左顾右盼,四下张望,最后视线终是一齐聚在那紫衫姑娘身上,那姑娘犹还愣着,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是自己。 还是鸨母见机得快,看花怜月微微点头,便立刻伸手推了她一把,「花姑娘能瞧上你,是你的福分,还不快快谢过姑娘?」 那紫衫姑娘整个人不由一颤,却也拼命地挂上个笑容,款款地施了个万福,又向前行了几步。 花怜月身子往后一靠,拿绢帕擦去手上残留的汁水,微微笑道:「叫什么名字?」 「回……」紫衫姑娘低着头,「回姑娘的话,奴叫紫儿。」 「很中意紫色?」 紫儿怯怯地点了点头,「是。」 花怜月的笑意仍然很盛,红唇开合,单只吐出两字:「脱了。」 紫儿一愣,不解她的意思,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还是老鸨最先反应过来,「姑娘这是心爱你呢,还不快脱?!」 紫儿这才醒过神来,但望望花怜月,又望了望桌边那凶神恶煞的大汉,一时仍没有动作。 老鸨望在眼里,便即向前一步,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把,「这孩子是欢喜傻了。」边说边动手去扯她腰上系带,又再向花怜月陪笑道,「既然姑娘选中了人,那咱也就不在这儿碍姑娘眼了。」 「妈妈急啥子?」花怜月只是笑,「大傢伙一道喝酒作乐,岂不是更快活些?我瞧妈妈天生丽质,风韵过人,心中其实割捨不下呢。」 鸨母终于还是变了脸色,强笑道:「姑娘这可是在取笑妈妈不是?若姑娘实不中意紫儿,咱们再寻就是。」她一把再拉过一个橙衣姑娘,「这是明绮,也最最知情解意的……」 那姑娘向她一笑,花怜月也回她微微一笑,视线却又接着一转,忽而伸手往旁边一指,「你来。」 那被她点到的却是个红衣姑娘,迟疑地左右望了望,知是自己无疑,便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行来。 紫儿见状捡了地上的衣裳,正待退回去,花怜月却又向她勾了勾手指,「紫儿,你也过来。」 两人一先一后地走至她身旁,长跪于地,由着她仔细打量自己。 花怜月将两人从头至脚地看了一看,忽而又往后一靠,微微眯起眼来,道:「做给我瞧瞧。」 两人都是一怔,不觉回头去瞧鸨母。 鸨母脸色稍沉,「怎地,听不明白啊?平时怎生教你们的?」 两人不敢则声,温顺地膝行上前,花怜月却摇了摇头,「你们,做给我看。」她瞧着那红衣姑娘,笑容愈灿,「便是你了,我要瞧见她快活。」 两人又都怔住,彼此对视一眼,都迟疑未动,紫儿眼里甚至已含了一层薄泪。 花怜月只微微含笑,「怎地,还不晓得么?」 鸨母重重咳嗽一声,那红衣姑娘终于凑上前去,拥住紫儿,颤抖着手去解她的中衣。 花怜月笑了一下,又瞧了鸨母一眼,「罢了,妈妈既这么不放心,我也不敢勉强,也罢,贪多嚼不烂,总得细水长流才好。」 鸨母只是陪笑,紧着先招唿其他姑娘们出去,自己最后将门掩上,方才沉下脸来。 房内春意正浓,桌边一直自顾自饮酒的麻脸大汉却浑若无睹,「堂主,咱寡是跟在这儿候着,好似不得用哦? 」 花怜月正饶有兴致地瞧着紫儿,闻言方才转过头来瞧他一眼,「做么子?啷个就等不得了?」 那大汉被她一瞥,握杯的手抖了一抖,急速低下头去,「不是噻,堂主,咱们等了好久咯,个砍脑壳的就只晓得缩在王八壳子里,别个温堂主都到芜湖了,听得我毛椒火辣的,您倒巴适得很!要我说,莫不挑几个灵醒的去闯一哈,您说要得不?」 「你吞了豹子胆噻?」花怜月扑哧一笑,「闯一哈?晓得别个是啥子来头的哟!」 「管别个是啥子来头,别个又不是天王老子!」麻脸跃跃欲试,「咱们待了啷个久,也没见别个敢来扯皮。」 「那是咱们莫去挑生别个,别个不稀得理会咱。」花怜月悠悠然喝了一口酒,「若是咱们先动了手,怕是不得行噻。」 「堂主,那咱也不好干耗着嗦。」麻脸仿佛已是考虑良久,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咱转去噻?」 「那不得行。」花怜月懒洋洋道,「个龟儿毕竟是姓独孤的,好大一份功劳,啷个能白白放过?」 麻脸心说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是那龟儿老不出壳……」 花怜月却只笑道:「杭香主莫心急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可是……」麻脸还欲再说什么,房门却在此时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花怜月眼睛微微一眯,麻脸更是拎了刀站起身来,慢步过去将门拉开,他显然是微微一怔,方才冷声道:「你是哪个?」 第703页 那女孩子托着托盘立在门口,声音小小,几不可闻,整个人也被麻脸挡得严实,只露出怯怯细弱的一点裙摆,脚步轻移时却露了裙底的一双莲足,竟是穿了与衣裙截然不同的艷艷红色。 花怜月忽然道:「叫她进来。」 麻脸愣了愣,「堂主?」 花怜月喝了口酒,「叫她进来。」 麻脸便让出一条路来,任那女孩子盈盈走入房中,才顺手将门带上。 「奴家细细,见过姑娘。」 花怜月望着伏在地上的纤弱女孩儿,「抬头。」 那女孩子依言抬起头来,可看得出是年岁极小的,身量未足,楚楚可怜,只颜容却不似她语声那般是个叫人心疼的娇弱女儿,反倒是带了几分新春灼热的艷色,如海棠满枝,引人瞩目。 「妈妈果然会藏人呵。」花怜月嗤笑一声,那边红衣姑娘和紫儿忽地没了声息,细细却仍是面色平静,笑容温然。花怜月微微眯起眼睛,「可会跳舞吗?」 细细点点头。 花怜月便懒懒道:「跳一支来看。」 细细依言起身,拉住裙角,躬身一礼,随之便动了起来。 花怜月留神看着,这女孩子跳的却竟是一支古曲,唤作六么,她身子轻,柳腰细,眉眼间含了几分春意,淡灰色的衣裙飞扬时,露出裙底那点鲜艷红色,一如不点而赤的艷丽双唇,溢满勾人狎弄轻薄的风情。 她含着笑看她舞毕这一曲,又跪在面前谦词细语,便不觉笑意加深,盯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视线微移,却仿佛将她整个人由内到外地看了个遍,「腰是很细,只是这名字却不太衬你。」 细细语声轻盈,「还请姑娘赐名。」 「小娘子,叫了我起的名字,可就是我的人了。」花怜月抿一口酒,瞧着她秀丽脸庞,语音暧昧,「你可要想好了。」 细细道:「能跟着姑娘,是奴家三生有幸。」 花怜月笑了一笑,正要说话,房门却忽地给人推开,有个拖铜锤的汉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堂主,好消息!」 花怜月瞥了他一眼,「惊抓抓肋的做么子?」 「是,是。」那汉子点头哈腰地应了两声,而后站住了身子,却还是耐不住心中喜悦,满面带笑。 花怜月才道,「么子事?」 那汉子道:「堂主,那龟儿被赶出来了!」 他说了这么一句,麻脸便也同他一样激动起来,腾地站起,「这么大的事, 你扮不得灯哈?」 「我吐你龟儿两爬口水,偌大个事体,我啷个会讲笑噻?」那汉子瞪他一眼,「你不晓得,那龟儿原是背着人藏进去的,如今叫那将军默到,便被赶了出来,可见这啥子名门武将,也都上不得么子台面。」 麻脸搓着手,满脸喜色道:「要得,要得,堂主,你看这……」 花怜月瞧了铜锤汉子一眼,「那龟儿现在哪边?」 汉子忙道:「吉星客栈,离这边不远。」说着他端了桌上的酒,喝了一口,立刻呸呸两声,「这是么子,咋啷个怪味?」 「不巴适啊?」花怜月轻笑道,「莫事,回头拿下那龟儿,就请你喝烧刀子。」 「那还等么子?堂主,我先去打个头阵!」汉子一跃而起,拿起铜锤就往外跑,「老冯,几哈点噻!」 麻脸不觉笑骂一句,「这龟儿咋啷个瓜戳戳,堂主都还未发话嘛!」又看了看一直坐着未动的花怜月,「堂主,你看……」 花怜月揽衣而起,拢一拢松散的长髮,「好嘛,便去跟那龟儿算算总帐。」 麻脸显然精神一振,连连点头,「堂主,您请。」 花怜月瞧了他一眼,便迳自越过他,走过仍然跪在地上的细细身边,忽又迴转身来,挑起她下巴,俯身在她红唇上轻轻一啜,随即娇媚一笑,「小六么,且等姊姊回来,再来好好疼你。」 细细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却仍很镇定地点了点头,「奴家候着姑娘。」眼看她扬长而去,方才站起身来,转头便见紫儿与红衣姑娘正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她也只是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正待出门,却忽有人风也似地抢先将门关上,反身将她抵在门上,冷笑着笑:「行啊,好手段。可巴上这么个中意女人的疯子,你以为就能从此爬到我头上来了?」 细细笑容里已全然没了之前的恭勉柔顺,「六么不知明绮姐姐在说什么,六么只知道妈妈说了,最要紧的就是伺候好这位贵客,至于是谁伺候得好,又是如何伺候得好,恐怕便不劳姐姐挂心了。姐姐若是无事,六么便先走了,稍后还需服侍贵客,总该先歇息好了,姐姐说对不对?」 「小贱人!」明绮死死地瞪着她,抬起手来,却终于没敢打下去,还是将门让开,看她施施然地行出去,恨得一跺足,「我便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春光和煦,正是热闹时候。 吉星客栈作为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大客栈,选址便在最繁华热闹的街上,一年到头总是迎来送往,天南地北的人客络绎不绝。 一身白衣的女子立在人流之中,微微含着笑,抬头看着名家题字的金字招牌。 她生得极好看,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鼻樑很挺,唇是樱桃般的小而红,身段是弱柳扶风的裊娜,可说是全身上下无处不动人。过往的人却偏偏是不敢多看她一眼,总觉得一眼望过去,就觉得嵴背上蹿出了深深寒意来。 第704页 兴许是因了一左一右立在她身后的两个大汉,这两人一个满脸麻子,拿一把大刀,另一个则握一柄铜锤,满脸的横肉都可夹住黄豆,眸里满是戾气。任谁来看,这两位都绝不是好惹的主儿。那么在他们身前站着的状若柔弱的女子,自然亦绝非是普通女子。 在京城混首要有的便是眼力劲儿,因而迫不得已要从他们经过的行人们,个个都缩着脑袋,脚步急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了天大的麻烦去。 这三人却似乎毫不察觉自己对众人的影响,仍然眼观鼻鼻观心的立着,半晌,女子终于收回凝着吉星客栈招牌的目光,笑意盎然道:「你们说,这其中会不会有诈呢?」 「有诈?」铜锤大汉惊道,「怎么可能?!我可是亲眼看见那小将军着人送他们来的!那两龟儿定是在里边,跑不了的!」 这三人自然便是要找独孤拓麻烦的石头教三人。 听了那铜锤大汉的话,花怜月眸光微微一凝,「你说,是将军府的人来送的?」 「是啊,千真万确。」铜锤大汉生怕花怜月不信自己,急忙道,「不过堂主,那群人送了人,就自己回去了,一个都没留下来,这可是属下亲眼看到的!」 花怜月沉吟道:「这不就怪了么?既然是毫不客气地赶出来,如何又会派人来送?」 麻脸在旁道:「兴许是那龟儿多少有些来歷,也不好完全置之不理,才想出这种两不得罪的法子,好博一个在江湖上的名头。呸,狡猾至极!」 花怜月道:「这倒也可能,不过京城人狡狯,不能不防。冯香主,还是劳烦你进去再看一回,若这两人当真在客栈里,咱们再做计较。」 铜锤冯道:「倒不需要再去看了,我派的人一直跟这儿看着呢,叫来一问便知。」说着左右看了看,又咦了一声道,「奇了怪了,见咱们来了,这瓜娃子怎的不出来迎一迎?」 花怜月还未说话,麻脸忽地醒悟过来道:「不好!」 铜锤冯看了他一眼,不悦道:「说什么丧气话,怎的就不好了?」 麻脸冷哼一声,「你煳涂啊,怕不是那两龟儿惧怕我等动手,不敢在客栈久留,早就跑到别处去了!」 铜锤冯也有些急了,但还是找回颜面道:「若真是如此,我那孩儿必定是跟着去了,无需担心,一会儿他回来便知备细。」 话才说完,便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向他三人跑了过来,请了礼,哭丧着一张脸道:「香主,小的没用,给那俩孙子跑啦!」 铜锤冯登时变色,「你赶紧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道:「小的眼看着那两人出了客栈,怕他们逃走,赶忙悄悄跟上去。半途却不知哪个混蛋蹿了出来,将小的打昏,等小的醒来,休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了。」 铜锤冯立时大怒,举手便把少年推个趔趄,破口大骂道:「没用的东西,真给老子丢脸!」 麻脸冷眼观之,忽然道:「得啦,幸好我早有准备。」 铜锤冯一愣,「你有什么准备?」 麻脸嘿嘿一笑,向花怜月禀道:「堂主,属下早知这瓜娃子做事不牢靠,所以另外派了两人在客栈外望风,想来不久就有消息,料定走不了那俩龟孙。」 花怜月微微点了点头,「不错。」 麻脸嘿嘿一笑,「都是堂主指教有方。」 花怜月但笑不言。 铜锤冯在心里想了一回,忽然勃然变色道:「好哇!你个龟孙,莫非就是你派人将老子的手下打晕的,好抢占老子的功劳?」 麻脸惊道:「冯兄弟这话从何说起?」 铜锤冯冷笑,「少装了,若不然那两龟孙在前面走着,这小子又怎可能被人从后面打晕?」 麻脸道:「你莫要血口喷人,自己办事不力,放走了人,倒推老子身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铜锤冯生怒,「明明是你个龟孙嫉妒老子找出了这龟儿子……」 花怜月打断他道:「好了好了,吵什么吵?拿下独孤龟儿才是正经。」 麻脸得意一笑。 铜锤冯小声嘟囔了一句,但到底还是闭了嘴不敢再说。 麻脸忽然指着前面道:「堂主,我那孩儿来了。」 花怜月向前看去,果见一人急急跑过来,见了礼后道:「堂主,两位香主,小的一路跟着那两个人,到了城北的一家民居里,现在小的兄弟正在那边看着,小的不敢耽搁,赶紧过来请堂主和香主的指示。」 麻脸脸上有得意之色,「事不宜迟,堂主,咱们这就过去?」 「民房?」花怜月道,「周围可有许多人么?」 那人道:「回堂主的话,极偏僻的一地方,都是小门小户。」 花怜月点头道:「僻静就好,若是当真在这客栈里,反倒麻烦,还须得趁夜黑动手。既然如此,你来带路。」 「是。」那人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领着几人到了城北,一指那门户道,「就是这里。小人的兄弟就在那边看着。」他随即又轻喊了两声,却不见他那兄弟回应,不禁有点惴惴起来。 麻脸等得不耐烦,便道:「死小子不知去何处野,堂主,咱们先不必管他,拿人要紧。」 花怜月却笑道:「出去野了倒好,就怕也在唿唿大睡呢。」 麻脸脸色一变。 铜锤冯抢先冲进门去,又很快地沖了出来,「堂主,里面没人。」 第705页 麻脸的一张脸阵白阵红,「这怎么可能?!」喃喃了几回又道,「一定是这样,堂主,那小子灵透,肯定是跟上去了。对,一定是跟上去了。」 铜锤冯一声冷笑,「跟上去了?」 他那手下原来在四处张望,不知在找什么,此时忽然在一旁惊叫,「在这里呢!」 几人过去一看,原来是麻脸的手下躺在草垛上,睡的正香。 麻脸不禁大怒,抬脚将那人踹醒,怒道:「不中用的……」骂声未完,被一只手轻轻按在肩上,浑身上下都不觉颤了一颤,气势立刻小了下去,「堂主……」 「小孩儿么,不需太过苛责。」花怜月声音轻柔道,「好在我倒也派了两个人在这边盯着,事不过三,想来这次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铜锤冯忽然哈哈大笑,「还是堂主英明!」 麻脸的脸色白了白,盯了铜锤冯一眼,压下心头怒火,「堂主英明。」 花怜月又拍了拍他的肩才收回手来,笑声轻而俏,「咱们且回去等消息便是。」 麻脸和铜锤冯纷纷点头,一行人走到半路时,却正好同花怜月派出的人撞上。 那人恭恭敬敬道:「禀堂主,属下亲眼看见,那两人进了一所城西的一所房子,现在乙正在那里守着,属下特意来请堂主的示下。」 花怜月点头道:「做的很好。」 铜锤冯道:「堂主,咱们也别等了,赶紧过去吧,免得又是一场空。」 花怜月望了他一眼,「哦?」 铜锤冯立刻瑟缩了一下,「属下……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麻脸暗暗幸灾乐祸,不提防花怜月竟忽然转头问他,「杭香主,你以为呢?」 麻脸立刻抖了抖,「属下觉得,还是先过去看看的好……」 花怜月点了点头,移开视线,「既然两位香主都这么说了,那咱们便立刻赶过去。甲,你来带路。」 听她如此称唿,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随即便恭敬欠身,「是。」 从吉星客栈绕去城西,又花去大半时辰。麻脸进去看过,不觉心里一沉。铜锤冯直接就要破口大骂,但看到花怜月的脸色时,却硬生生地把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花怜月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倒不动气,反是轻轻笑了一笑,「这小将军啊,倒真是顽皮得很,果然还是年纪轻,中意捉迷藏呢。」 铜锤冯与麻脸大气都不敢出。 花怜月又道:「这次要辛苦两位香主了,多派些人手,就算把这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把那龟儿找出来。」 两人赶紧应声:「是。」 花怜月理了理衣领,嘆了口气道:「我累了,便先回去休息了,静候二位佳音。」 铜锤冯先拍一拍胸脯,麻脸心中暗骂着也应了,两人各自带着手下,去了不同方向。 花怜月看他们临行前尚还怒气沖沖地瞪一眼对方,不觉一笑,轻轻一嘆道:「这俩瓜娃子啊,也是小孩儿脾气。其实有什么要紧的呢,是不是?」 甲立在一畔,一张脸上毫无表情,嘴唇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先回春意香再说。」花怜月却只是摇了摇头,舔了舔微干的红唇,柔柔一笑,「我啊,可想我那漂亮的小娘子呢。」 甲便低低地应了声是,随着她一直进了春意香,看她把所有姑娘屏退,懒意洋洋地往美人靠上一倒,托着腮眯着眼望着他,姿容妩媚之处,纵是他这等常见惯见的人,也仍不觉唿吸稍稍一滞。 花怜月却似毫无所察,仍是懒洋洋地道:「有什么想说的就快说罢,莫耽误了我同小娘子的千金一刻。」 甲小心道:「堂主适才为何要称唿属下为甲?」 花怜月瞧他一眼,忽地一笑,「亏我刚刚竟还觉得你机灵,如今看来,到底还差了点火候。」 「属下愚钝。」甲道,「还请堂主明示。」 花怜月懒懒道:「乙,不妨由你来告诉他。」 甲眼神略略一波动,转头四顾,便见有个男子正在关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的窗子,看他衣着打扮,正是与他一同守在客栈门口的乙。 但见乙不慌不忙地关好窗子,回过头来,恭恭敬敬道:「果然不出堂主所料,大鱼仍在钩上。」 花怜月笑了一笑,「我叫你跟丙说道说道,谁又叫你说这个了?」 乙应了声是,看了看「甲」才道:「其实那二人根本不曾离开吉星客栈。堂主是故意叫你为甲,以使他们以为得计。」 「那小将军看来既不想惹事,却也不想叫独孤死了,背一点江湖上的骂名。」花怜月纤指托腮,仿佛是在思索,嘴角勾起一点清浅的笑意,「所以才弄了这么一出金蝉脱壳计啊,倒真真是狡兔三窟了。」 丙的思路转得倒也不慢,一经提点,也便想通,「还是堂主英明,属下实是愚钝之极。」 花怜月懒懒一笑,摆摆手道:「这种话就不必再说了。怎么,甲可能把人看得住么?这若是再丢一回……」 她笑容妩媚,声音细腻,可乙与丙听了都齐齐打个寒颤,连忙表态道:「堂主放心,属下这便回去帮忙盯着,管叫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花怜月却懒洋洋地道:「苍蝇么……最好还是叫它飞了的好。」 两人一愣,少顷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堂主的意思是?」 第706页 「没什么意思,且盯住了罢,哪个说狡兔便只得这几窟了?」花怜月张开葱白细长的五指,将右手翻来又覆去地看,忽然抬头望着他们二人,「得啦,没得事就都退下罢。」 乙与丙再说得几句英明,便悄悄地自窗子又退了出去。 花怜月随手将髮簪拽了下来,轻轻在手背上划了一下,又重重地划了一下,划出红红血痕来。她望着那肿起来的细细一道,忽地笑了,低低声地自言自语,「好嘛,倒是有点意思的。」 走廊上有轻轻的脚步声混在嬉笑喧譁声中,渐渐地走近来,轻得她几乎都未察觉。花怜月目光凉了一凉,随即坐起身来,等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有人轻轻地叩了叩门,轻声道:「姑娘——」 花怜月立时便听出那是谁的声音,敛散了眸中的一点杀气,一面将长发揽过在身前慢慢梳着,一面懒洋洋道:「进来。」 已更名为六么的细细慢慢走进来,将手上端的美酒小菜放至桌子上,声音细细弱弱的,咬字却很清楚,「六么来给姑娘送酒菜。」 「只是送酒菜么?」花怜月眯着眸瞧她,这小姑娘已换过一身衣裳,大红的衣,张扬的色,更显出明艷来。这才是适合她的么,明明是个妖精,是个天生会倾倒众生的尤物,又何必装成弱不禁风的纤巧模样,看了叫人心烦。 六么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跪在地上,微微垂了视线,纤弱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诱得人想伸手去摸上一摸,「姑娘若是不嫌弃,六么也……也什么都愿意做。」 花怜月忽然来了几分兴致,冲着她招了招手,「过来,小六么。」 六么依言,慢慢地膝行过去,被花怜月挑起下巴,一双眼无处可躲地望进她的眼里去。 女人的眼光里没有柔软,笑意在那里也凝成了冰,带着嗜血的,冰冷的,浓烈的煞气。 「晓得该怎么伺候女人么,嗯?」 语声却是一点一点地低下去,最后那一声几乎是闷在喉咙里,带着点哑哑的笑意。 她张口要答,颊上却忽地一冰。一支细簪贴着面慢慢地移下来,再被人轻轻地抬起来,尖尖的头,在额上轻轻一刺,痛得她低嘶一声。 本能地要躲,却硬生生地忍住。她不敢动。只是那么静静的、静静的看着花怜月,看着她带着笑,轻声细语地像在哄自己的孩子,「你那么乖,一定是晓得的,对不对?」 六么轻轻点了点头,忍痛忍得面色发白,与唇上涂抹的朱红一比,齿白唇红,最寻常也最动人的四字,愈发地淋漓尽致。 「是么?」花怜月抽回簪子咬在嘴上,漫不经心地将长发拢起,语声含含煳煳地听不真切,依稀是带了笑意的挑逗,「那便做给我看看。」 六么沉默地看了她片刻,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胆子,忽地不管不顾地仰起头凑上去。簪子无声地落在厚密地毯上,浓黑的长髮亦是泼散一地。花怜月的唇上没有脂粉香气,只凝着那么一点血腥滋味,叫她在心底打了个颤,再也忍不住的想往后缩。却被人狠狠地按住了后脑向前推去,舌尖都给她咬得发麻发咸,她忍不住要抖,双手下意识地推拒,可她只用一只手便能将她整个人都缚牢了,挣不开,也躲不了,只得被迫着承受。她什么都再想不来,只是等着等着,等到终于她似是够了,把她丢开手,推在地毯上。 花怜月低头望着她,唇角微微一弯。她唇上有深深浅浅的血迹,还有从她那儿染上的唇脂,红艷得像是夏日的炎火。而长长的黑髮自然散落下来,有几绺拂到她的脸上,酥麻,微痒。 她喘不来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去挡她伸过来解衣的手,「说……说好了的,让奴家来侍候姑娘。」 花怜月笑得好看,「可我不要你现在侍奉我。」她抽去她的腰带,眸光森冷,「主动送上门来的东西,不论瞧着多好,总有点贬了身价。」 六么神色并无变化,又恢復了一贯的谦恭,「奴家本就低贱,只凭姑娘乐意,怎样都成,只是奴家以为姑娘喜欢……」 花怜月伸手按在她红肿起来的唇上,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说完。」 六么便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花怜月亦是看着她,「还可能是,别有所图。」 六么微微一怔。 花怜月笑了笑,捡起掉落的髮簪,起身坐回美人靠上,一面梳拢长发,一面懒洋洋睨着她道,「说说看,小六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六么并未来得及整理好衣裳便爬起身来跪着,披肩滑落露出雪白的双肩,「奴家所图,无非是长随姑娘左右,伺候姑娘,讨姑娘的喜欢。」 花怜月起身给她将衣裳拉起,一句话便戳破她所有的心思,「原来是不愿留在这里。」 六么并不作声。她知她辩解不得,求肯不得,只能等她给一个答覆与说法。 「这里不好么?姐姐们长得好看,脾气温柔,妈妈么,总有一日不会亏待你。你知道若是跟我走了,会遭受些什么?」花怜月抚着六么额上已凝住的伤口,忽地柔声问道,「疼么?」 六么眼神闪了闪,一时犹疑,不知该答疼还是不疼。 花怜月却像是根本没打算要她的回答,自顾自道:「当然疼了,可是谁若是叫我疼了,我便要叫他受千倍万倍的痛。」 「你若跟着我,可要受更多的痛。」她慢慢笑了一下,「因为我这个人呀,真的是个疯子。我越中意谁呀,就越想让她疼到骨子里。」握簪的手忽然一用力,沿着六么纤白的手背划了下去。血珠立刻滚滚地冒出来,六么的脸益发白,却不敢唿痛,只是垂头不语。「你敢么,小六么?你敢——跟我这个疯子走么?」 第707页 六么忍痛道:「奴家……」 手上力气忽然一重,花怜月声音平淡地道:「我从不要奴才。」 六么咬牙道:「我敢!」 「果然啊……只要能离开这里,又有什么是不敢的?」花怜月的视线忽然飘了一飘,仿佛忽然陷进某个思绪的泥潭里,恍惚了一瞬才收了簪子,起身道,「这样罢,我给你个机会。」 六么忍痛道:「六么谢过姑娘。」 花怜月道:「若你三更时分能在长乐门外等我,我便带你走。」 六么脸色一变,随即点了点头,「六么记下了。」 花怜月望了她一眼,「好了,那去洗洗手,上个药,便过来给我梳头罢。等一会儿啊,姐姐还有件大事要去做,可不能这么披头散髮的去,成什么样子?」她笑吟吟的,从怀里摸了一个小瓷瓶出来递给她。 六么依言去净手上药,寻一把檀木梳来,细心替她梳拢那一头浓密长发。 许是太过舒适,花怜月竟轻轻哼起歌来,调子绵绵软软,听不清咬词,不过零星听得一点,倒像是楼里听过的川蜀那边的话音。哼声渐渐的弱下去,到后来全没了声息。 六么转到前面望了一眼,才见她竟是靠在椅上,不知何时睡着了。她看看她全无防备的睡颜,再看看握着簪子的隐隐作痛的手,静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转回去将她长发拢起,轻轻将簪子挽上。 花怜月动了一动,似乎是醒了过来。 六么低唤一声「姑娘」,却见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仍是睡得正香。她便也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守在一旁,看着那白玉一般无瑕的面容,心却是抑制不住地七上八下跳着,好像是该逃的……可这天大地大,又该逃去哪边?死在哪边,又不是一条贱命?总归……这里也容不得她。 花怜月醒来时,日色已沉。烛火的影儿在墙壁上跳动,长长的烛芯已许久无人去剪,那火苗便越跳越闪,奄奄欲灭。略一低头,便看见六么伏在她腿畔,睡得正安稳。 她起身寻了小剪,干净利落地将长出的部分剪去,再回过头时,六么已是醒了,站在原地,睁着一双大眼,静静地望着她。 花怜月沖她笑了一笑,踱步到窗户旁,伸手将窗推开,望着外面的黑漆一片,又笑了一笑,「月黑风高,真好天气。」 话声才落,身子一晃,已跃出窗去。 六么虽知她武功高明,但见她这么骤然跃出去,到底受了一惊,急急奔到窗边一看,夜色里却早就没了那抹白影。 她咬了咬唇,到底没有再耽搁,时间不多了。三更在长乐门……世间焉有长乐?她晓得自己出不去,但这不紧要。但要她也出不去,便是一样了。 那火起得不难,六么经常在想这件事,醒时想梦里也想,要将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她为此也做了很久的准备,只是欠缺那么一个安然脱身的机会。而今日,大概就是那个机会。 大火像是要直烧到天上去,半片夜都是灼目的红色。衣饰不整的男男女女惊慌失措地自门中涌出,更多人被大火烧断的房梁隔断在门内,哭喊声,求救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被火势惊动的邻家拎了水桶抱了水盆,连同官兵一起穿梭在水井与失火地之间,喝骂声,指挥声,不绝于耳。 六么将那哭喊挣扎在火中的人影看了一看,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花怜月的白裳已被鲜血浸染成深红色,远远望过去,倒像是火苗烧到了她身上。然而她不动,不管,只是隐在巷陌中,瞧着那小小的影子,忽地一抬手,从袖里带出一支冲上天去的响箭。 这点声息在混杂夜色里并不为人所注意,那小小身影却忽然回了头,艷艷面庞,瘦瘦身板,一双眼在火光里亮得分明,直直地望过来。 来来往往的急于救火或逃命的人从身边过,二人只平静对视,半晌,那小小身影先开了口,「六么知道,姑娘一定会回来的。」 「是么?」花怜月不辨喜怒地望着她,「你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姑娘不是京城人,或许不知道,四扇门一落,大罗神仙也难过。就算姑娘轻功再高明,可是城里走了水,守城官兵必定更是严查死守,你,走不出去。」火光里六么的神色很是平静,嘴角蕴着一点平淡的笑意,「京城,从来都不是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花怜月忽地笑了起来,「所以你就烧了春意香?」 六么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六么已绝了来路,从此但求常随姑娘左右。」 她话音才落,喉咙便被人紧紧扼住。 六么本能地伸了双手去掰去挣扎,但花怜月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将手势慢慢锁紧,「小六么,你绝我去路,你说,该怎么罚?」 六么脸色渐渐紫涨,只凝着她的眼睛,喉间吱格有声。 花怜月终于松开手,六么立时便如泥般瘫软下去,倚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花怜月蹲下去,掰起她的下巴,望着惊魂未定的一双眼,忽地轻轻笑了,「就罚你,将这条命抵给我,我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她覆过去含住六么的唇,低低声地讲完最后的半句,「要你生不如死,你便……生不如死。」 六么身子忽地轻轻颤了一下。 花怜月轻笑,「怎么?怕了?」 第708页 六么摇了摇头,「六么不怕。」 「我想你也不怕。」花怜月松开她,自顾自站起身来,笑容已又是常日里的冶艷动人。 六么在原地休息了一下,直到感觉力气又回到身体里,才慢慢站起来。 巷子里不知几时已聚起了许多人,铜锤冯望着大火蔓延下的春意香,低头狠狠唾了一口,「妈了个巴子的,好好的怎么着起火来?」 麻脸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大惊小怪,天干物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铜锤冯嗤了一声,正要辩驳,转头望见花怜月,便惊叫起来,「堂主,您怎地受伤了?」 「终日打雁,那雁子都成了精,不想反被啄了一口。」花怜月终于是低头看了看自己伤口,接了麻脸递过来的金创药,顺手丢了给六么,「不打紧,小伤罢了。」 铜锤冯怒道:「是谁敢伤我们堂主?老子这就去灭了他!」 花怜月浑似没听见他讲话,只慢斯条理道:「点点人数,明天出城。」 铜锤冯惊道:「明天?可是那龟孙……」 麻脸却从中窥出些端倪来,截断铜锤冯的话,「属下谨遵堂主之命。」 花怜月望了他一眼,眸中勾出一点转瞬即逝的赞赏,随即便拽住六么的手,背着大火的方向径直走去。 六么仍然是安安静静地低着头,感受着那掌心冰冷又滑腻的触感,在心底又不自禁地轻轻打了个颤。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紧要的。她唇边到底露出个笑来,这是她情愿抓住的唯一机会,抓住了,走下去,总能挣出一条生路。 作者有话说: 一场初见。 其实好像不是很有必要再交代,但之前写都写了。 anyway,就这样叭。 第374章 番外2 皇陵依傍好山水,白杨依依,松柏森森。 一路上山下山,秦採桑都很少说话,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她才窝进她怀里,搂着她闭起眼睛,轻声道:「我以后要对你好一点。」 姜涉仍还在想山上的事,想她千里回来,却终归无缘一会,不知该是如何劝慰才好。继而又不由再想起姜祁,倒不知她怎么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为什么?」 「我今日才晓得,原来是这样难熬的。」秦採桑把她抱得更紧一点,小声道,「我那时该多陪陪你,可我老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人。」 姜涉不觉一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是我……」只差那一年半载,只差她那般犹豫不决。可这话要说出来,岂非更伤她的心?但话说至此,她却已然明白了。 「嘘。」秦採桑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你是不是又要怪自己了?别怪自己,不要总是怪自己,我也不怪我自己,这世上没有早知道……」她却听见她很小声地抽泣了一下,「有些事,真的没有办法……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难过,真的。」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自己更舒服地伏在她怀里,「我其实已经快要记不得他的样子了。是有些太久、太久了,我只记得,他没给过我好脸色,总是骂我胡闹,我心里总是不服气的,嘴上也不肯饶人,我就会跟他据理力争。他不觉得我说的是道理,可他又讲不过我,便总道我是歪理。」 「可他这样,我就更不肯服气了。我从不肯同他先低头,总是娘亲,娘亲在中间拉架。现在想想,我其实是个有点别扭的人,跟扫把星似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他非说我不行,我就偏要行给他看。」 姜涉静静听着,眼前也不由得浮出那么个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样子,忍不住笑了笑,「那你对我,也是一样的么?」 秦採桑奇道:「那怎么会一样?」 姜涉顺着她的头髮,「不是说你不成,你便偏要做成么?」 秦採桑明白过来,摇了摇头,「那不是,这是两回事。我能逼着自己做成事,可不能逼着别人依着我。但……好罢,也有一点像的地方,要搁在以前,其实我是会掉头就走的,心里再不捨得,也得装作无所谓。现在面子和里子要是只能选一样,我却是要里子的。」 她仰起头来在她唇上响亮地亲了一下,而后眨着眼睛笑了。 姜涉明晓得这点动静定是给掩进辘辘的车轮声里,可仍不觉心虚地往前看了看,而后多少有些嗔怪地瞥了她一眼。 秦採桑全只当没瞧见,依然是懒懒地缩进她怀里,「你晓得么阿泠,今天是娘让我带你来的。」 姜涉那点羞恼霎时全无,禁不住担心地低头看着她,「为什么?」 她只是作为朋友来访,同来拜会陵寝,本是于礼不合的,除非……除非…… 果然秦採桑道:「她说……叫你爹瞧瞧去罢,咱们阿娴一辈子也不肯走寻常路的。」 姜涉虽有所料,真正听到时却还是不由心下一沉,「伯母她……瞧出来了?」 秦採桑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姜涉只觉得一时手足都僵硬起来,嘴干舌燥说不得话。那话的意思,听不出好坏,可既然叫她跟着来了山上,那又该是……认下了? 秦採桑从她怀里钻出来,坐直身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你想的那样。昨天晚上她问我,那位杜姑娘,是不是我的心上人?」 姜涉一震,「你承认了?」 「我不想骗她。」秦採桑低下头去,轻轻嘆了口气。 第709页 她的阿娘也见老了,头上添得许多白髮,眼角多出几许细纹,见她的第一面,不说回来就好,也不怨她回来太晚,只是摸着她的头,轻轻道声:「阿娴长大了。」 笑起来便还像那个总将她护在身后的娘亲。 可昨晚她没有笑,但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平静的、非常平静地瞧着她,语气寻常得像是在问她吃了没。但她心里是晓得的,她不喜欢这样,不过是不想……或许也是不敢再管她。 「她没有说我什么,不过做人爹娘的,大概总想儿女能成婚生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过这一生吧。」秦採桑仰起脸来看她,「我不难过,真的。不是我觉得好的,旁人就会觉得好,哪怕是骨肉至亲,也没有道理要求他们和我想得一样。」 姜涉初时只觉难以接受,至亲骨肉,不当是倾心相待,彼此扶持么?但再把她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原来竟是半点不错,再如何亲近,也是隔着人心,哪怕为彼此着想,也未必就是投其所好。只是世人有几个能瞧得这么通透,纵然瞧得透时,也未必便忍得过。终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她不自觉地说出了声,秦採桑便瞪了她一眼,「你还真是老曲教出来的。」 姜涉不禁啼笑皆非:「此话怎讲?」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常唠叨的。」秦採桑嘆了口气,「所以我能抓到你,多不容易呀。」 姜涉低头,勉强微微地笑了一笑,「是我……」 「不是。」秦採桑打断她,再度伸手搂住她,「我是说,能遇着你,抓到你,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真的,你别不信。我们阿泠,真是个太好太好的人,是世界上最最好的。」 「你知道么?我每天都会多喜欢你一点。」她直勾勾地看住她,语气异乎寻常的认真,几乎都要让她相信,她真有她说得那么好,「也许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能想到一起,能说到一起,无论是遇上什么事,无论是碰着什么人,总是能听讲出几分道理。」 「但你和我又不一样,我是个不肯忍气吞声的人,有什么一定要争到底。其实我以前……有一阵子吧,觉得你可难接近了,我也晓得你同我不是一样的人,身份不同,未来不同,可是也不晓得为什么,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靠过去。后来才发现阿泠的心肠是那么软,只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别人。」她伸手拨了拨她的头髮,「阿泠,我不劝你。你要是什么时候……还是想要一个孩子,我都可以的,我只要你亲口告诉我,是你自己真心想要的,我不想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只怕你后悔。」姜涉轻轻嘆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你才是世上最最好的那个人,阿娴,我最后悔的便是没你这般想到便做,一直是犹豫着,反覆着,乃至于错过了很多,若是到现在还不醒悟,实在也配不上你。何况死者长已矣,要真有什么幽冥地府,姜家祖辈世代厮杀出来的旷达,又怎会墨守那一点血脉执念?父亲……父亲也会同伯母一样,不会反对我们。」 「而且……我并不喜欢孩子,我只想给母亲一个交代。其实她也未必要勉强我,她从来没有逼我做过什么我不情愿做的事。所谓姜家门楣……或许没了我,陛下反而会更放心一些罢。」姜涉轻轻嗤笑一声,这段时日里也有听闻朝中风声,主将于洛阳失踪,泰宣帝龙颜大怒问责者众,但最终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太理所当然了,她身子里不光流着姜家的血,还淌着杜家的,跟那驱往封地的小王爷有着斩不断的血脉牵繫,且与正直过了头的杜奉不同,她手中还握有兵权。若她是泰宣帝,只怕再有容人度量,怜才美意,此时也要大大地松一口气,摆一桌美酒佳肴。 人之常情,不外如是。 她嘴角勾起点若有似无的冷意,忽地被秦採桑抬手扯了一扯,「不许这么笑,他放不放心不紧要,你想不想回去才重要。另外,还叫什么伯母?」 姜涉瞧她一眼,仍是忍不住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那我该叫什么?岳母大人?」 秦採桑哼了一声道:「我不喜欢,你跟我一起叫娘亲。」 「好,叫娘亲。」姜涉便晓得不必再多言语,「那娘子,你说磊弟认出我了么?我瞧他总不正眼看我,怎么才能讨他欢心?你给我出出主意。」 「讨他欢心做什么?讨我欢心就够了啊。」秦採桑给她一声娘子叫得心花怒放,但虽晓得她是故意,还是有那么点恼怒,睨了她一眼,本想板住脸,却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该叫娘子,该叫么么。」 说出口时她不由愣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画面,她还小得不怎么记事的年纪,有天又顺着自己发现的路子偷摸摸地熘到娘亲宫里,然后听见宫人传报陛下驾到,她怕挨骂,忙往旁边一闪,便见那明黄色衣袍的男子大踏步进来,满脸带笑,嘴上也是这么喊着。 「么么。」 心里忽然闷闷地一痛,不管是中不中意,他都始终瞧不见了。 她别过头去,晓得那山和人已离她越来越远,当时转身,竟成永诀。忍了一忍,最终还是忍不住把脸埋进她怀里,连声音一起闷进去,「我就哭一下子,你不许告诉别个。」 作者有话说: 正式完结啦。没想到我还是没有攒出下一本的存稿。啊…… 第710页 朋友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