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女竟是皇帝陛下》 第1页 [穿越重生] 《渣女竟是皇帝陛下!》作者:绘花猫【完结】 顾兰之十九岁时遇到一个极美的女子。 她艷丽脱俗,她主动热情,他对她一见倾情,并在月下与她一诉衷情,只盼着两人结为连理将来的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可忽然有一天,她消失不见了,他找了很久走过无数地方都找不到她的任何痕迹。 六年后他考取功名折取探花进到金銮殿时,一抬头却看到了眼熟的人! 顾兰之:卿卿!是我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身着华服的女帝:咦,这位探花郎有几分眼熟? 成为皇帝后,赵如卿心里装着很多东西。 江山天下,开疆闢土,臣子百姓,安居乐业。 她几乎忘了当年还邂逅过这么一个普通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现在站在她的面前,似乎想要找她要个名分的样子…… 这让她想起来自家妹妹天天捧着在看的那些无聊的话本,就那些苦守十八年的原配妻子抱着孩儿上京来找负心汉来要个说法那些……而她就是那些话本里面那个「负心汉」。 或者她可以大方一点,不要似话本里面那些负心汉那样无情冷血,给顾兰之慷慨的补偿? 赵如卿:你有喜欢的人可以告诉朕,朕为你指婚!朕给你准备聘礼! 顾兰之:陛下,臣、臣喜欢你啊! 对男主来说,女主就是唯一。 对女主来说,这世上没有唯一,若硬要说什么是唯一,那只有江山天下能称得上唯一。 以及,女主是真的渣!不是随便说说的渣!是真的是真的! - 内容标籤: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如卿,顾兰之 ┃ 配角: ┃ 其它:接档坑《明月意》求个收藏鸭~ 一句话简介:被女皇渣了肿么破 立意:谈恋爱要擦亮眼睛,遇到机会要勇敢出手 第1章 一 你进殿试了!! 顾兰之又做了梦。 .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沧地明园中,他终于等到了卿卿。 桃花纷飞,漫天粉红。 卿卿就站在桃树下,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甜美的笑。 他迟迟不敢上前,他害怕只是梦一场。 但他忍不住还是朝前走去——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腿,他这么多年,几乎把河间、渤海、平原这三郡都翻遍了,他后来顺着运河往南行,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却一直找不到与自己已经约定好了要过一辈子的卿卿。 他常常在想,当初为什么她会走呢? 有些话又是不能问的,他心里清楚。 他鼓起勇气上前去,他已经走到了那高大的桃树下。 他似乎闻到了桃花令人迷醉的香味,他纠结地握了握拳头,再抬头时候,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周遭景色忽然大变。 他已经不再是在明园中了。 放眼望去全是迷雾。 他茫然又失落。 . 然后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小字:「君佩,君佩!」 再接着,便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君佩醒醒,已经要到京城了,准备下船啦!」 顾兰之勐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友人岑荇的笑脸,还有在旁边已经收拾好了箱笼的书童顾苗。 . 「怎么趴在桌上就睡了?也不怕在船上摇来摇去的,睡得脖子直不起来。」岑荇顺手在他肩膀上捏了两下,「快起来了!你看已经快要码头,咱们要下船了。」 顾兰之坐直了,伸手在后背上捶了两下,然后才看向了外面,果然已经看到岸边繁华景象,有车马喧嚣,人潮涌动,还有大小商船停靠,一派盛世气象。 「这才几年,云京就又和以前一样了。」岑荇语气有些感慨,「我还记得那年我跟着家里人匆匆忙忙往南跑的时候,这码头啊什么的都被烧得精光,现在都看不出来了。」 船已经停了下来。 顾兰之看着外面的景象,倒是没有岑荇这样的触动——他以前没正儿八经往云京来,路过那几次也没仔细看过。而他身边的岑荇这会儿似乎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说着从前的事情都要停不下来。 「哎,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又在想那个丢下你的女人?」一旁说了许多话没得到回应的岑荇用胳膊肘顶了顶顾兰之,「别想了,就是个女人嘛!老话说,何处无芳草。你正经考个功名,再来个一官半职,多少女人没有?」 顾兰之没什么兴致地抬腿往外走,道:「再说吧!」 .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也不想找什么别的女人了——上哪里去找一个和卿卿一样的女人呢?就算能找到,那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把无辜女子当做了卿卿的替身,反而耽误了他人幸福。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来当初在明园遇到卿卿的情景。 那也是在春天,就是现在云京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就在一片桃花纷飞的季节,他就那么毫无徵兆地在明园外遇到了穿着一身简单衣裙的卿卿。 初遇的那天他永远记在心里。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见到卿卿时候那种心悸的冲动。 那直击人心的明艷容颜,那巧笑顾盼之间的风姿卓绝。 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认定了卿卿。 第2页 只是、只是…… 他也不知为什么在海誓山盟之后,她会消失得那样彻底。 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女人。 若不是他压根儿不信什么鬼神,恐怕都要猜测卿卿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歷劫。 . 船停稳了之后,跳板也放稳当。 船上的旅人纷纷开始往码头上走了。 顾兰之跟在岑荇身后,慢慢地顺着人群往前走。 这趟船上的人大多都是南边往云京来参加恩科的学子,就如他和岑荇一样。 一眼看过去倒是眼熟的不少,顾兰之没什么兴致上前去和他们说话,只点头算打招唿,一旁的岑荇倒是兴致高昂,上了码头就与几个人聊了起来,还相互之间留下了寄宿书院的地址,然后才念念不舍地回头来找顾兰之。 「他们好多都去国子监住。」岑荇回来之后脸上有几分忧心,「要不咱俩也去国子监挂个名儿?」 「没什么必要。」顾兰之让顾苗在码头上找自己家的车马,「你要是准备去国子监也行,等会让人送你过去就是了。」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岑荇急忙说道,「我答应我娘亲要照顾你的,要看着你,不能让你被女人骗了。」 这话听得顾兰之脸上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神色,好半晌才收回了目光,道:「我没有被女人骗过。」 「我不和你争,你说没有就没有……」岑荇立刻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关心你,所以要跟着你一起,行吧?」 顾兰之撇了撇嘴,懒得和他辩驳,正好也看到了顾苗正跳起来对自己招手,便朝着他的方向走去了。 岑荇嬉笑着跟了上来,把之前的话题抛开了,笑道:「刚我听说,这次圣上是女的诶!在南边的时候只听说宫里发生了变故,前头的圣上退位做了太上皇,还不知道新登基这个圣上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你觉得女人不能做皇帝?」顾兰之回头看了他一眼。 岑荇道:「以前没有过啊,你就说,什么时候听说女人做皇帝了?」 顾兰之脚步顿了顿,倒是真没想出来有女人做皇帝的时候,半晌没说出话来。 岑荇得意道:「看,说不出话来了吧?所以我大惊小怪一下有什么不对?这可不是咱们代朝头一遭女人做皇帝,往上数也没有啊!古往今来第一人!」 「女人有本事就能做皇帝。」顾兰之淡淡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往上数,第一个男人做皇帝时候,一定没人大惊小怪说『天哪竟然有男人做皇帝』。」 岑荇一时语塞,又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语,好半天才悻悻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个土包子大惊小怪一样……」 「上车了。」顾兰之已经走到了自家马车旁边,朝着岑荇伸了手,「回家休息,然后明天我们还要去拜访先生。」 岑荇听着这话,便就着顾兰之的手跳上了马车,笑道:「你说得也对,管他男的女的呢?能开恩科就是好皇帝,要是能叫我考取进士,我就要热切地歌颂明君!」 顾兰之懒得听岑荇说这些胡话,只闭上眼睛靠在软垫上养神。 . 大约是因为在船上梦见了卿卿,又被岑荇叫醒缘故,他自醒来便只觉得烦闷。 理智上他当然知道那不过是梦一场,不应当迁怒岑荇,也不应当对他这么不耐烦——但感情上他似乎无法做到,他就是忍不住。 他希望那场梦是真的,他真的能再次见到卿卿。 . 马车到了顾家大门口就停下来。 顾兰之带着岑荇下了马车,两人在这四进大宅院前站了。 岑荇着意抬头看了看门上应当放匾额的地方,只见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又有些迷惑地看向了顾兰之:「你家不是在沧地呢?这宅子……看起来……」 「以前的老宅,当年家里出了事情,我才去了沧地。」顾兰之推门进去,语气淡淡,「这宅子差点被族里占了,后来还是先父的友人帮忙保下来。听说我要来考恩科,就让人收拾了。」 「难怪我娘总跟我说你家世不凡,这何止是不凡啊!」岑荇跟在顾兰之后面进到宅子里面,忍不住四处打量,「要是我以前有冒犯的地方,你别计较啊!」 这话听得顾兰之噗嗤笑出来,倒是把船上被岑荇叫醒的那丁点怨气都笑散了。他指了指这宅子里面老旧陈设,道:「你看看这老宅的老旧样子,就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了,哪里还有什么不凡?」 「以你学识,考个进士不是轻轻松松?」岑荇摇头晃脑地说道,「到时候至少能做个京官吧?门口顾府的匾额一挂,你就是重振顾家啦!」 「没那想法。」顾兰之摆了摆手,「顾家就我一个人,没什么好重振的。」 「所以你唯一的想法还是找到当年那个女人?」岑荇忍不住嘆气,「君佩,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你这辈子就只认定那一个女人吗?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顾兰之垂下长长的眼睫,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你不懂,你没有真正喜欢一个女人,所以你不懂这份魂牵梦萦,也不懂这份长久又无法消散的思念。行也思君,坐也思君1,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2。」 岑荇半晌无言,他绕着庭院中的池塘走了一圈,站到了假山的亭子上,靠在栏杆上看他,道:「君佩,我觉得你应当早点考取功名,把你这满腔的思念化作人间大爱,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 第3页 顾兰之抬头看向岑荇,顺着他的话可有可无地笑了笑,道:「也许吧!」 . 岑荇不想再听顾兰之再说什么思念之类的话语,从亭子上下来,便反客为主拉着顾兰之去厢房安置下来,然后又商量好了明天去拜访老师,又强行和他商定了要和进京来的学子们去相聚之类的事情,把所有一切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力图叫他没有空闲再去想什么女人。 顾兰之也知道岑荇这样是为了他,他并不是不识好人心是非不明的人,这份好意他当然明白——只是他来考恩科,原本想着是陪着岑荇为他壮胆,自己原也没想着要考出个名堂来,这一番忙碌倒是让他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似乎不考出个什么来都对不起岑荇这么忙里忙外了。 这样繁忙中,一晃便到了开科那日。 . 代朝科考沿袭前朝,会试三场,第一场四书三题,第二场五经五题,第三场策论五题,从初九到十六,接着便是等待放榜。 等待的时日最是折磨人,岑荇几乎是茶饭不思,相比之下顾兰之倒是轻松惬意。 等到过了寒食,终于到了放榜时候,岑荇拉着顾兰之亲自去看榜,然后呆在了那里,他都没费什么力气,一下子在第二名亚元的位置上看到了顾兰之的大名。 「君佩!!!你是亚元!你进殿试了!!」岑荇比顾兰之还要高兴,「你要飞黄腾达了!!」 顾兰之也愣了一会儿,这是他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过的情形了。 第2章 二 不都因为如今的陛下是个女子么…… 科考这事情,顾兰之从前想得少。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清高,又对名利有多不屑一顾,只是因为他心不在此,五六年过去了还在想当年的那一段情。 岑荇经常笑话他,说他因为小时候在和尚庙里住了几年,才在情之一字上如此纠缠不清,因不懂因不得所以执着所以不放手。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也不妥,他当然也明白人生漫长不应当在过去的事情上过多流连。 但这世上事情多半都是知易行难。 他抬头看着榜上自己的名字,忽然觉得这是老天在推着他往前走,老天看他在原地踟蹰太久,再看不下去了,所以不仅让他上榜,还叫他中了亚元。 闭了闭眼睛,他看向了一旁的岑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被岑荇抱着跳了起来。 . 「我也中了!我一百二十名!我也进殿试了!我也要飞黄腾达了!」他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嗷嗷我要给我娘亲写信,我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一边说着,他二话不说放开了顾兰之,就哇呜哇呜地就往旁边蹿了过去。 顾兰之哭笑不得地看着岑荇的书童追着他跑远,又看了一眼这榜下群魔乱舞兴高采烈的人们,如岑荇这样的不在少数,只当做好见怪不怪。 正打算带着顾苗跟过去找岑荇一道回家去,忽然一旁过来了一行人,拉着他便笑起来,道:「君佩君佩,早知道你也考了今年恩科,那时候我便应当留在平原郡和你一起备考!你如今中了亚元,今天一定要一起吃酒庆祝庆祝!」 顾兰之定睛看去,便认出拉着他的是平原郡结识的友人尤炯,旁边几个看着也是书生模样,但却并不认识了。他笑着拱了拱手,道:「庆祝是自然的,等会儿我定了酒席,便让人送帖子请尤兄,尤兄请务必要赏脸。」 尤炯哈哈一笑,道:「那哪里能不赏脸?今天可是要不醉不归的。」 . 这边正说着,那边岑荇重新沖了回来,看到顾兰之正和尤炯这一行人说话,脚步便停下来,侧耳听了一听,等着那行人走开了,才朝着顾兰之挑了挑眉头:「你怎么还认识这群人?」 「以前在平原郡的时候认识的。」顾兰之笑了笑,朝着自家的马车走,「也有几年没见过了——看来这次来考恩科的人很多。」 「看起来人高马大,很不好惹的样子。」岑荇啧啧两声,跟着顾兰之后面走,「还以为是考武进士的呢!」顿了顿,他又抬头看向了顾兰之,眼睛亮晶晶的,「君佩,咱俩今天要好好庆祝一下的吧?」说着他脸上的笑容又压不住了,「我已经让人送信回去了,就算我殿试过了只能进二甲三甲,我也心满意足了!我娘也一定高兴!」 顾兰之刚才和尤炯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在想这事情——从前他不在意,当然不会去打理这些人情世故,现在既然老天爷都已经叫他中了亚元,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如若还不抓住,就实在是辜负了从前曾经的苦读,也辜负了之前岑荇带着他进进出出的忙碌和打点。 「等会让人去邀月楼订宴席,请人一起来赴宴庆祝。」他在马车前停下来,然后看向了岑荇,「之后是殿试,后面的事情便交给我来,你就安心准备考试就行了。」 「啊、啊?」岑荇顿了一顿,然后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殿试不考啦?」 「……」顾兰之无语了片刻,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半晌才道,「我觉得学识上我应当比你更胜一筹,所以你专心准备,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就行。」 「我想岔了!」岑荇勐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两声,跳上了马车。 . 马车回到顾家,左右邻舍都已经知道他们俩都榜上有名,于是纷纷前来庆祝,如此便又是一番交际。 第4页 到了晚间,顾兰之便和岑荇一起往邀月楼去,和今次一併榜上有名的学子们喝酒庆祝了。 文人之间的酒宴总多几分风流,行酒令是必然不会少的,不过因为是顾兰之牵头,桌上便少了红袖添香和莺莺燕燕。 若是放在往常,这群自诩风流才子的郎君们必要说几句酸话,这次倒是平和下来。 岑荇原本都准备好了若是有人说酸不熘秋的话,就立刻跳出来为顾兰之辩驳,但等了许久大家都平平常常地行令喝酒,脸上都是露出几分古怪——什么时候这些人这么洁身自好了? 尤炯在一旁看了岑荇一眼,端着酒杯笑道:「岑小郎,来喝酒吧!」 大家相互之间已经交换名帖,岑荇自然也知道了这尤炯的来歷,也知道他是如何和顾兰之相识,于是两人碰杯,他便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这次大家都安安分分?」 尤炯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不都因为如今的陛下是个女子么?谁敢?」 不等岑荇回答,一旁便有人接了话,道:「谁都不敢,万一要是被陛下问一句你可洁身自好,那可怎么办?女人尤其对这些事情苛责!」 「可不是?」又一人说道,「从前谁在意这些事情,不都是大老爷们,不都是这么过的?但现在不一样啦,为了仕途前程,还是老实些为好。」 这话听在岑荇耳中便觉得不像样子,他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就被一旁的顾兰之按下了。 顾兰之道:「这洁身自好又与男女有什么关系?难道从前便是要胡天胡地声色犬马穷奢极欲地过日子,丢了风骨?」 尤炯轻咳了一声,抬手给顾兰之倒酒:「君佩,别和他们认真,他们酒喝多了,说胡话呢!」 顾兰之扫了一眼方才说话那几个人,眼角闪过一些不屑,但还是接了尤炯的酒,道:「若是真为了仕途前程,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在座这么多人,人多嘴杂,说不定什么话就传到有心人耳中,到时候就是自断仕途了!」 这话听得那几个人脸都憋红了,又不好发作,只好生生低头忍住了。 席上也因为顾兰之这番话安静了下来。 尤炯在一旁笑了笑,有些感慨,道:「君佩,我还以为你去了南边又走了这么多地方,要比从前圆润许多,谁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 顾兰之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便不接这话了。 . 大约是因为这宴席上顾兰之有这么一番话,后来几日倒是消停,没什么人来送帖子,也没什么人来打扰。 这倒是叫他觉得安静许多,只和岑荇一起准备殿试,又时时叫顾苗去抄了邸报回来,揣测着殿试时候可能会出现的题目。 这样忙碌之中,时间一晃就过,很快便到了殿试那日。 按部就班不急不忙地去考了殿试回来,顾兰之倒是觉得解脱许多,无论如何这一场恩科到此结束,他考得好与坏也已经无法改变,只能等待最后的结果了。 走出宫门,他拍了拍一旁垂头丧气的岑荇,安慰地笑了笑:「进了一次皇宫,还不高兴起来?何况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差。」 岑荇有些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长长嘆了口气:「我觉得我不行,我离题万里了……」 . 皇宫中。 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穿着华丽的龙袍慢慢地走进殿中来。 她眉宇之间带着几分淡淡的威严,沖淡了原本相貌中应有的娇媚之意。 见她进到殿中,原本在誊录考卷的官员们急忙跪在了地上。 「起来。」女帝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随手拿起了一旁已经誊录好的试卷展开看了一看,「诸位辛苦。」 这话语气平淡,却叫一旁的官员抖如筛糠,头上的汗如雨下。 女帝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内侍两句,然后转身离开。 第3章 三 甚至让朕觉得有些眼熟 对殿中这些誊录考卷的官员来说,皇帝换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从古至今,王朝更迭,皇帝数不胜数。 远的都不提,就看离得最近的魏朝末年,龙椅上换了两个,还分别称帝了几个,有什么稀奇呢? 不过都只是权力的博弈罢了。 但这龙椅上的人从男人换成了一个女人,却是一件让他们无法接受的事情。 在他们眼中,女人应当在家中相夫教子,身为公主就只应当乖巧地下嫁臣子,而不是插手朝政,更不应当登上这皇位。 只不过形势比人强,他们这些无名小卒怎么想都没有用处,如今靠着铁腕厮杀上来的女帝陛下已经在龙椅上安坐,他们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服,也只能低头称臣——除非是想和那两个已经去了阴曹地府的殿下作伴。 听着陛下的脚步声走远,誊录试卷的官员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埋头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 宫中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殿试之后的评卷。 或者说,这次恩科便是女帝为了身下皇位稳固而额外开启的。 以女人之身站在权力巅峰上,她所要面临的是比从前每一个皇帝都要艰难的情形。 打天下是容易的,她能调兵遣将排兵布阵,这代朝大半江山都是她带着兵马打下来:这也是她能登上帝位最重要的原因。 第5页 但治理天下,稳固江山,从来都比打江山难。 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将要面对的甚至更多一重难——不服。 她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身为一个女人竟然没有老老实实相夫教子,竟然敢去带兵,竟然还敢做皇帝。 她知道朝中有很多人根本不服她这个女人,他们现在闭着嘴不说话,只不过是因为看到她铁血手腕把她的兄弟都治了罪,他们现在在惧怕她。 惧怕让他们低头,让他们做不得不做的事情,但不会让他们真正臣服。 只要叫他们找到机会,他们就会反抗,他们不愿意让一个女人站在他们头顶上。 都说女人心细,她应当不是例外,这些大臣们心思她看得明白得很。 她是不会给他们任何反抗的机会的,她十五岁开始跟着太上皇赵苍起兵,她带着兵马四处征战,她太明白应当怎样让手下的人服帖了。 给予足够多的好处,给予足够的公平,再建立好绝对的权威,她能获得最多的拥护,她能叫她手下的将帅都唯她马首是瞻。 治理天下不外乎如此。 她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她可以开恩科,她可以给予这天下最广大的学子们一个额外的机会,她可以来选拔最听话最忠诚的臣工——她是皇帝,她富有四海,她能给予的东西太多了,她不愁没有人来效忠于她,只要有人效忠,那么她便能如从前治理兵马一样,把这天下治理得妥当。 慢慢顺着长长的迴廊走到了政事堂外,她靠着白玉栏杆往远处看,她看得到远处的高高的佛塔,还有更远处运河方向的层层叠叠船帆。 . 「陛下,太上皇请您一起用午膳。」身后,一个小内侍乖巧安静地上前来了,「陛下这会儿要过去吗?」 女帝扶着栏杆的手在白玉雕花上摩挲了两下,并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叫父皇自己用午膳吧!」 小内侍忙应了下来,安安静静地退开了。 女帝若有所思地朝着重华宫的方向看了一眼,自从赵苍退位后,便退居在重华宫中。 她与赵苍的关系其实不算差——否则那时候赵苍退位也不会那么轻易,她也愿意给予自己的父亲足够多的尊重,只是最近宗室中似乎又开始不安分,他们似乎又开始想办法在赵苍耳边吹风。 现在她还拿不准赵苍这次会是什么态度,既然拿不准,便静观其变。 正想着,政事堂中一个年轻的官员急急忙忙出来了,他捧着个匣子,直接朝着女帝走过来。 「陛下,是突厥战报。」这年轻的官员呈上了这匣子。 女帝眉头微微皱了皱,接过匣子,打开了里面的密信——寥寥几句,说的是北边突厥人的动向,他们南下了,据说是因为他们看准了代朝的这次皇位更迭,他们要撕毁之前与太上皇赵苍缔下的和约。 「宣周稼进宫来。」果断地合上奏摺,女帝吩咐左右。 官员忙应了下来,便匆匆让人出宫去了。 . 天下初定并不算太久,她在这皇位上也不算稳固,突厥人这行为便是□□裸的趁火打劫。 这种时候当然有一万个理由先服软,朝中大臣们便有劝她先与突厥人和谈,甚至还有劝她许突厥人一个公主,以和亲之法,换代朝与突厥之间十年的和平。 女帝听着那人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看向了周稼,命他带兵立刻北上,要把突厥人拦下。 周稼是跟随女帝多年的将军了,他听着这话便一口应下来,立时带着人准备出京。 朝堂上寂静了一瞬,没有人敢再开口说什么。 女帝漠然看着那些怂恿她向突厥人低头的臣子,心底泛起一些腻烦。 她需要把这些人从朝堂中清理出去,此时此刻她无比肯定这个想法——她看向了礼部尚书,问起了殿试阅卷的情形:「明日朕要看到这次殿试的结果。」 . 阅卷者除了饱读诗书的大儒,还有女帝手下得用的臣子,比如跟随她已经快十年的闵颐。 十份试卷整整齐齐摆在了女帝面前,闵颐在一旁等着女帝看过这十份试卷再定夺最终的名次。 此次策论的题目是经世济民。 这十份试卷中行文洋洋洒洒,倒是显出了读书人特有的理想和天真。 女帝翻过了最后一份试卷,上面却写了平等——这考生论题颇为有趣,他在写平等,他说他见过前朝的战乱,更知道现在民生究竟是如何情形,他写道,这世上男人女人都有饱读诗书想要施展抱负的人,后者若有才能,便应当和男人一样为朝廷所用。 她看着这话,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就好像是特地写出来附和她这个女人一样——他们选出了这么一个人的试卷,多半并非因为他这试卷中有多么惊人的观点,而是在试探她的意思。 摇了摇头,她并没有把这份试卷提到前三名,只是把一份着重在写经商与运河,一份在写西域商路和回鹘的关系,还有一份写了北边的耕种情形的试卷列到了前三。 「宣旨吧!」她淡淡道。 . 殿外。 所有学子们正屏息等待。 这金榜题名时,他们不能不激动,又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兴奋。 顾兰之低着头站着,忽然,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6页 这、这才念了两个,就到他了?! 他呆愣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 一旁岑荇眼睛都睁大了,若不是因为这会儿是在宫里,他早就跑上去摇晃顾兰之了。 艷羡的目光投向了顾兰之,一旁的内侍已经客气地上前来引着他进殿去面见圣上。 勐然回过神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跟着那内侍往前走去。 . 走过长长的御道,又走上了高高的台阶,终于进到了金銮殿中。 顾兰之慢慢冷静下来,他低头看着脚下金砖,终于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是第三名,他是探花。 他在丹阶下站定,然后跟着旁边内侍的提示行礼。 . 他听到龙椅上那位女帝淡淡地叫他起身。 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他一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这样想着。 . 然后他又听到那位女帝笑着道:「这就是今次探花郎?让朕看看,可是有一副好相貌?」 他依着女帝的吩咐抬头,猝不及防地,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这不是! 这不是当年的卿卿吗?! 他愣在当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是他四处找寻都没有结果的原因吗??? . 龙椅上,女帝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顾兰之这奇怪的眼神。 她温和地笑了一笑,打量了一番自己钦定的探花郎,向一旁的闵颐笑道:「果然是好相貌,甚至让朕觉得有些眼熟。」 第4章 四 当年的事情,她不太想承认 只是……只是眼熟吗? 顾兰之努力眨了眨眼睛,却并不敢再抬头了。 他想开口问这龙椅上的女帝,是不是就是当年自己遇到的那个人。 可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礼仪尊卑提醒着他此时此刻应当低下头,他觉得他脑子一片嗡嗡。 他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也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记忆中的朦胧都有了清晰的模样。 . 月下,池塘边,他拎着钓竿和水桶,胳膊下夹着小杌子,兴致勃勃地准备试一试夜钓。 「也不怕有虫蛇。」她拎着裙子追过来,强行把一个装着雄黄粉的香囊塞在了他怀里,「非要被咬一口才甘心么?」 「已经点过驱虫香,不会有什么虫蛇。」他哈哈笑了两声,「等我钓一条大鱼,明天给你做鱼汤喝。」 「不如叫人直接去集市买两条。」她说道,「哪里要这么麻烦?」 他看向了池塘的方向,那里有萤火虫上下飞舞着,点点萤火,如梦似幻。 「我已经准备好了大雁。」他鼓起勇气说道,「是、是活的,我亲手抓的。」他紧张地抓紧了手里的水桶,后面的话原本已经打过无数次草稿,但却不知要如何继续说下去了——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很淡漠,果然,接着她就不怎么高兴地垂下了眼睫。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她说道。 「那、那我就把大雁放了去。」他偷偷看她的眼睛,口不择言地安慰起了她,「我、我做错了,你不要怪我好吗……」 这话说出口,她抬头看向了她,大约是为了安慰他,她踮起脚在他嘴边碰了碰,道:「不怪你,你这么漂亮,你做错了事情我也原谅你。」 . 朦胧间,当年的那句「你那么漂亮」和今时今日的这句「果然是好相貌」合二为一。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如若当年和现在都是同一人,那么大概自己在卿卿眼中,仅仅只有一副好皮囊。 . 上首的女帝与身边的大臣又说了些什么,他们又拿起了试卷,简单问了问他在试卷上写下的论证是从何而来。 顾兰之觉得自己脑子空空。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答了女帝的问题——大约应当是得体的,他记得龙椅上的女帝笑着点了点头,便叫人引着他往后面的御苑去。 御苑中已经设下了宴席。 这是往年就有的规矩,殿试评出三甲之后,皇帝就会在御苑中设宴请他们这些通过了殿试进入三甲的进士们。 顾兰之茫茫然地在人群中和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学子们打着招唿,或者说寒暄的话语,来参加宴会的人都高兴极了,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一丁点的心不在焉——他的心思还在金銮殿上,他反反覆覆去想方才抬头时候看到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那是他见过的卿卿,还是和他的卿卿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这世上有多大可能存在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不知什么时候女帝出现在了御苑中。 她坐在主位之上,和蔼可亲地和他们这些进士们说着鼓励的话语。 顾兰之情不自禁地抬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就回想从前。 . 他和卿卿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回想起来平平无奇的春日。 若细细回忆,也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遇见为开端——如若龙椅上便是当年人,那么对卿卿来说,那也的确只是普通又不值得一提的相遇。 但对他来说却并不是。 他在那一天遇到了迄今为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能想起来那天卿卿对他说:「这位郎君生得俊俏,一定心肠也好,能不能借一碗水喝?」 第7页 这话从前他每每想起,便觉得甜蜜,可现在想起来又觉得有几分嘲讽。 仿佛他在卿卿眼里,从一开始便只有外在的容颜。 如若顺着这思路往下想,便让他怀疑自己的爱情到底还剩多少,他所认为的心心相印,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越想心中便越沉重,思绪满处纷飞,竟然不知要落到何处。 . 这时,席间有人高声道:「敢问陛下,为何要以女人之身登基为帝呢?」 . 顾兰之一惊,勐然回过神来,转头寻声看去,便见一个高瘦的男子已经站了起来,他直视了坐在主位上的女帝,脸上全是桀骜。 两旁的侍卫已经靠拢来,看起来像是要立刻把这男子抓出来扭送出宫去。 但那男子脸上半点害怕也没有,他只是看着女帝,桀骜之外,脸上有多了几分嘲讽。 . 缓了一会,他才意识到刚才这男人在说什么,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几乎下意识地,他回头去看女帝。 . 穿着华服的女帝面上仍然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她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侍卫退到两旁去,淡淡笑道:「那么为何你有此一问呢?」 那男子大约是没料到女帝还会给他说话的机会,他顿了一顿,明显失了方才站起来时候的那慷慨激昂,数息之后才重新拾起方才的气魄,道:「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男强女弱,如此才有阴阳调和,才有世间万物生生不息。陛下身为女人,便应当顺应天理,遵守女子柔弱之美,而不是如男人一样强硬去做男人做的事情。若天下女人纷纷效仿,这世上便失了平衡之道,长此以往,便会叫这人间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这话说完,整个御苑都安静了下来。 坐在上位的女帝面上平静,嘴角的笑容都未减一分,语气也还是如方才一样淡淡:「还未知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男子抿了抿嘴唇,似乎因为女帝这不动声色而有些无措,过了一会儿才道:「蒋仄,东郡凉城人。」 女帝笑了一笑,从一旁的闵颐手里接过了刚刚翻找出来的试卷,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放到了一旁,道:「那么你认为的百姓安定,便是需要女人柔弱顺从,继而才有繁荣盛世。」 「理应如此!」蒋仄大声说道,「从古至今歷朝歷代,莫非如此!」 「元平三年,朕恰好在凉城与张孔山有那么一场苦战。」女帝语气平静得很,「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五年,但朕还是记忆犹新,因为当初守着凉城的是一群女人,你口中应当柔弱顺从弱小的女人。」 蒋仄瞳孔微缩,一时间失了言语。 「凉城是军事要地,要夺东郡,拿下赵郡和魏郡,就要先拿下凉城。」女帝笑了一声,环视了整个御苑,把在场所有进士的表情都收在眼底,「既然兵家必争,那么这地方便不得安宁。对于上头的人来说,占领这个地方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们只需要攻打、占领、坚守。至于城中百姓,在战事正酣时候,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但对城中居住的普通人来说,每每换一方占领,这城中就改天换地,最受苦的也莫过于他们。盛世太平时候,他们不用因为城池易主而担忧,可在乱世时候,任何一次易主,就可能跟随着一场杀戮。」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语气更和蔼了几分,接着又道:「所以这座城中的女人决定要自己守住这座城,因为张孔山何玉琦和曾广弼都想要争夺这个地方,她们无从判定最后谁会是最后的胜者,她们决定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说到这里,她目光落在了蒋仄身上,「看你年纪,你当初应当就在城中,应当就是被那群女人保护着,苟且偷生吧?」 蒋仄嘴唇嚅嗫了两下,想要说什么,却半晌没发出声音。 「为什么强大的男人——比如你——当时是被一群理应柔弱顺从弱小的女人保护了呢?」女帝极有耐心地问道,「那群理应弱小的女人若是不强硬,凉城中最后能剩多少人呢?你蒋仄还有没有机会活下来,此时此刻再站在这里,说那些女人应当柔弱,男人应当强大的话语呢?」 蒋仄涨红了脸,似乎立时就要恼羞成怒。 席间没有人敢吭声,几乎可用一片死寂来形容。 . 顾兰之抬眼看向了女帝,便见她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她觉得讥讽是应当的,在座所有的人都没有资格在她面前说女人应当柔弱。 所有人都知道,代朝的江山就是这位女帝带兵打下来的。 如今的安稳,便是这位女帝刚强勇勐出生入死用血肉换回来的。 或者有人不服或者有人不甘,但不应当在这时候,在这样的宴会上跳出来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 . 他思索了一会儿,起了身,道:「我有一言,想说给诸位听。」顿了顿,他让语气和缓轻快起来,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民间有句俗话,是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陛下现在乃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便是陛下的子民,也便是全天下人的母亲,刚强是理所应当的,若是如这位蒋郎所说一径柔弱,代朝便会如前朝一样摇摇欲坠,风雨飘摇。」 这话显然不过是诡辩,却让席上紧绷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上位的女帝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命人给他斟酒,道:「探花郎口才好。」 第8页 「滑头罢了,是为博陛下开心。」顾兰之微微松了口气,瞥见那蒋仄已经被一旁的侍卫给按住送出了御苑,「陛下今日得了这么多才子,理应高兴才是,不应当为了不相干的人发恼。」 「我看探花郎是想夸自己是才子。」坐在一旁的人接了话,又捧着酒杯向女帝道,「陛下,臣虽然不及探花郎机敏,又不如他文章写的烂漫,但也是才子!」 这两句话一出,席上气氛便开怀起来,一下子便恢復到了方才最初的和睦。 顾兰之微微松了口气,他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杯子放在了一旁——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在害怕。 可他却理不清他究竟在害怕的是什么。 . 因离得近,女帝很轻易就看到了席间探花郎反常的沉默。 她目光落在这个年轻的探花身上,越看便越觉得他的确让她觉得熟悉,似乎是曾经见过。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么一个人。 这样好相貌,理应不会忘记的吧? 命一旁的闵颐把顾兰之的籍贯翻出来看了一看,女帝沉默了一息,从脑海深处翻找出了一个已经模煳得快要忘记的身影。 以这探花郎今日的反应来看,应当是同一个人无疑了。 把眼前这俊秀的郎君和脑海中那人对比,相貌上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气质变了——从前是青涩又还有些害羞的,现在便眼看着成熟了,方才站起来说话的时候言辞凿凿,又有几分风流潇洒挥斥方遒。 如若从相貌上来判断,这探花给他的确是恰如其分。 但如若要去说当年之事——当年的事情,她不太想承认。 可显而易见地,这席中的探花郎就在想过去和从前,当年她的不告而别应是让他受伤颇多,所以才有现在这样的反应。 但她不是会沉湎于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情她向来不纠结。 只不过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当年的事情算是她做错,所以如若这位探花郎觉得委屈,她也愿意慷慨地给予他一些补偿。 . 宴会过后,她便向身边的人吩咐:「若那位顾探花求见,便带他来见朕。」 左右不知前情,只知道这探花在宴席上站起来说了句话解围,便以为是女帝看中了他,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闵颐捧着那一甲三人的名字笑得有些暧昧,道:「陛下,这是看中探花郎好相貌了?那便让礼部安排他留在京中吧?」 女帝有些诧异地看了闵颐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觉得朕会是这种人?」 闵颐眨了眨眼睛,他的确是跟着女帝许多年了,又对女帝性格了解得透彻,所以才敢开这玩笑的。他道:「若非如此,为何要留下这么一句话呢?」 「有些往事。」女帝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年在沧地的时候遇到过这个顾兰之。」 第5章 五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她的错…… 在女帝自己看来,当年在沧地与顾兰之的那一桩往事,错在她自己。 她不应当为了一时之气,就找了个无辜的俊俏小郎,最后还不告而别,甚至叫这小郎这么多年下来还心心念念没能从往事中走出来。 当年她还不是皇帝,赵苍也才刚刚称帝,没来得及给自己的一干儿女们分一分封号,但她与她的那些弟弟们之间的矛盾已经显现出来了。 她还能想起来那件事情的发生是源自她和泰王赵勇之间的一场争吵,一场关于子嗣和姓氏的争吵。 赵勇认为她应当把手中的兵权交出来,因为她是女人,将来会嫁到别的人家,到时候就会有兵权旁落,就会对整个代朝都产生威胁。 她甚至都还能想起来赵勇那时候说的话。 . 赵勇道:「代朝江山的确是五姐打下来的不假,这头功当然也是要记在五姐身上。只是五姐毕竟女人,将来要嫁人。难道五姐要把手中兵权带到驸马家中?成了别人家手中的助力?出嫁从夫,五姐到了别人家,这兵马便跟着五姐一起易了姓名,再过一两年,五姐就只怕要帮着姐夫来颠覆江山,叫江山也改了姓名,不再姓赵了。」 .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赵勇想要她手中的兵权,并且他说得直截了当,甚至称得上是有几分义正言辞和理所当然。 事实上并不仅仅只是赵勇,她其他的几个弟弟对她手中的兵权同样是眼热。 当时她远没有如今的好修养,她气得直接与赵勇争辩了起来。 . 她道:「不过只是姓氏,她就算嫁人,将来生子,跟着我姓赵又有何不可?」 赵勇嘲讽道:「那天下人便要说你霸道,每个女子嫁人后,生的子女都随父姓,凭什么你就是那个例外?你若是这么做了,将来便会有言官用奏摺把父皇的案头都堆满!就算父皇不在意就算了,你若是开了这么个头,便会有其他女人效仿,接着便会让寻常人家纲常错乱,远近亲疏不分,上下尊卑不明,最后岂不是惹得整个天下都要一片混乱?」 . 这话听得她心中不忿,赵勇说的这番话,抛开乱七八糟的修饰不管,其本质就只是在说女人是外人,女人比男人低一等。 可她怎么就变成了外人?又怎么就比他赵勇低一等? 她赵如卿就因为是个女人,所以既是外人,又比赵勇卑微? 第9页 这岂不是笑话么? . 而赵勇又道:「五姐,你要为大局着想,将来赵家子孙谁会不念着你的好呢?」 听着这话时候,她便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 赵勇三句话不离子嗣,左右都围绕着姓氏传承做文章,从三皇五帝说到前朝厉帝,说的全是子子孙孙。 最后激得她暴怒起来,道:「若我生下孩儿,我倒是能确认这一定是我亲生,是赵家的种,你那么多姬妾,谁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儿,又究竟姓什么?!」 赵勇听着这话都是不以为意的,他道:「五姐这话便偏颇了,你将来生下的孩儿,一定是随父姓,那么便一定是外姓人,又怎么算赵家人呢?便是退一步说,五姐将来不嫁人,那又怎么凭空能怀上一个孩儿?」 . 便是这话叫她失去了理智。 赵勇这样文不行武不行的男人可以找一群姬妾环绕,然后生一大堆姓赵的孩子,就这样比她高贵? 那她又为什么不能找一群男人?她若将来生个孩子,至少能保证那一定是她亲生的,赵勇都说不定是在给别的男人养孩子呢! 如此她便立刻赌气一样,在路过沧地时候,以强取豪夺之心,使了个手段,便把彼时还青涩的俏郎君顾兰之给睡了。 她那时候根本没几分真心实意,也根本没考虑过他的想法,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被赵勇的话激得失去了理智,才做出了这样无法挽回的事情。 . 她和顾兰之之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她的错。 不过这感情的事情,无非是还没遇到更好的,所以才执着于从前。 以殿试策论来看,顾兰之是豁达的性格,并且足够理性,条理分明,应当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只要顾兰之能提得出要求,只要要求在合理的范围内,她都能满足。 就当是补偿当年她的一时之错了。 . 不知什么时候夜幕悄然降临,宫中各处灯笼亮起来。 她从书桌后起了身,慢慢走到了殿外。 这偌大宫殿,在夜色中看起来巍峨安静,一切金碧辉煌都被浓浓夜色吞没,所留下的只有巨大的沉默的影子。 抬头看天,银河璀璨,她不自觉地想起来从前还带着兵马在外征战的时候,她常常在夜晚观天象,星月云彩能预示第二天是晴还是雨。 和人比起来,天上的星星更诚实,它们永远不会骗人。 . 摘星楼上,新科进士们正在狂欢畅饮。 顾兰之从喧闹的人群中挤出来,靠着栏杆坐了,一手拿着一瓶水,一手扶着晕乎乎的脑袋。 栏杆之外,便是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 云京有宵禁,但禁的是街坊之间的往来,坊间内的喧嚣热闹并不会受到宵禁的影响。 顾兰之朝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往顾宅的方向瞅了瞅,抬手灌了一口水,仰倒在栏杆上看天。 街坊之间已经下钥,这时辰他是不能回家去了。 不能回家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在这种热闹地方,便不会分出那么多心思去想那些往事。 . 那些过去的事情,一件一件,歷歷在目,他以为时间能把一切抚平,能把回忆磨散成灰,可今时今日他才发现并不会——时间改变不了任何已经存在过的事情,甚至还能在若干年后把曾经温情的假象撕破,让人看到□□的真实。 那年他遇到的卿卿就是皇帝。 或者那时候她还不是——倒推到那一年,那时候太上皇已经称帝,他的卿卿应当也已经封了公主。 实权在握的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在沧地以柔弱姿态和他相遇,然后又在一起了那么一段时间? 都不用去深想其中缘由就能肯定地得出结论,这一定不会是因为爱。 既然并非感情所致,那么后来她不告而别就是顺理成章的。 这么多年一直让他困惑不解的地方,在今时今日已经全部给出了答案。 所有一切都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可是—— 他觉得自己满腔酸涩,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就想起来那年他也曾经和卿卿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他们当初还约定好要在七夕的时候看牛郎星和织女星,他们还约定好了,要在七夕的时候去放灯。 . 忽然身边有脚步声传来,他擦了一把眼睛,坐直了看向来人——是尤炯。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一起喝酒啦?」尤炯是拎着茶壶过来的,「喝茶解酒?」他把手里的茶壶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用,我有。」顾兰之摆了摆手。 「怎么没看到最近总和你一起那个岑小郎?」尤炯在旁边坐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那边真是闹得头疼,一群大老爷们非要和姑娘们一起跳舞,那笨手笨脚的,跟狗熊似的还要跳来跳去,简直像跳大神。」 「在那边和人斗诗吧!」顾兰之往里面看了一眼,指了指里面一个热闹的方向。 「君佩,你今天在御苑里面真是够大胆了。」尤炯靠着栏杆笑了一声,「我看啊,这次你是得了圣上青眼,将来一定是不可限量。」 「……」顾兰之不想说御苑里面的事情,他闷闷地喝了口茶,趴在栏杆上又朝着街上看了过去。 「说起来,你之前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尤炯问道,「现在你中了探花,功名也有了,她应当要现身了吧?」 第10页 顾兰之沉默了一息,也不知怎么回答尤炯的问题了,过了一会才道:「不知道。」 「我妹妹你见过的,你觉得怎么样?」尤炯笑了两声,「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的,也不说那些场面话了。你觉得我妹妹怎么样?我觉得她不错,相貌嘛不说绝色倾城,那也是眉清目秀小家碧玉,并且知书达礼,会勤俭持家。」 顾兰之看向了尤炯,便见尤炯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诶,你别觉得我像个媒婆一样。」尤炯眨了眨眼睛,「那是里面那些人你不是很熟,又不知道你还没成亲,否则他们早就拉着你问这事情了!」顿了顿,他又笑了笑,「反正咱俩私下说说,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顾兰之沉默了很久,最后这样说道,「我不想耽误了你妹妹,你还是给你妹妹找个更好的吧!」 「好吧。」尤炯倒是也没坚持,他是知道顾兰之这么多年在做什么的,只是这会儿听着这话还是有些不平,「我也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 顾兰之闷闷地在栏杆上趴着,他想起了今天在宫里见到的女帝。 和他当年在沧地见到的样子不一样。 穿着华美龙袍的女帝五官凌厉,不怒自威。 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陌生又带着审视的,居高临下,带着上位者的评判。 尽管和当年那么不同,他还是能认出来,那就是他的卿卿。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他不会认错。 这世上不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 他想见她。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他可以求见她,他可以直接去问她当年的不告而别,他已经找到了她,又为什么要裹足不前自怨自艾去想从前呢? 从前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老天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机会。 . 「怎么了?」旁边尤炯看了他一眼,「喝多了不舒服?」 「没事。」顾兰之摆了摆手,一下子精神奕奕起来,「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 在摘星楼渡过了一夜,顾兰之一大清早就回到了顾宅,梳洗之后换了衣服,便往宫里递了求见圣上的奏摺。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女帝了。 令他意外的事情便发生了,不过一会儿宫里就来了旨意,女帝招他进宫去——他原以为求见不会这么轻易,这是不是说明,女帝已经认出了他?当年的感情并非完全是他一厢情愿? 心绪澎湃。 他踏入皇宫,跟随着内侍顺着长长的宫道前行,然后进到了御书房中,见到了女帝。 . 「免礼,赐座。」女帝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她抬手免了他行礼,又示意左右退下。 怀着几分忐忑坐下,他看向了女帝,鼓起勇气开了口——然而一开口却是语句破碎难以成章:「我、臣……卿卿……陛下……」 女帝笑了一声,并没有在意他这么凌乱的话语,和蔼道:「你想留在京城还是去地方上?你想做什么官?」 第6章 六 她现在似乎已经完美地扮演了「负…… 顾兰之愣住了。 他没想到……没想到时隔多年之后,并没有什么感情的述说,也没有什么珍贵的回忆,就这么直截了当说起了当官的事情。 所以对她来说,当年算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睛,一时间心中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如此明显地感觉到了他与她之间的差距,就好像是云和泥,她高高在天上,他的仰慕和眷恋对她而言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罢了。 他不知应当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只觉得一时间酸涩窘迫苦闷都在心头缠绕,叫他都不敢再看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从此消失不见。 . 女帝看着面前的顾兰之低着头,也没催促他回答,而是又把他打量了一番。 和记忆中的那个青涩郎君相比较,眼前的他显然是比从前更俊俏,大概能用男大十八变来解释吧? 她倒是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还是从前。 可她并不想一而再地去回想当初自己做下的荒谬事情,她现在仅仅只是想给予足够的补偿,叫顾兰之把从前忘了,不要再提。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这么多年过去,万事改变,谁又还会总和从前一样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一笑,在重新见到顾兰之之后,她才突然发现,尽管自己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改变,可对男人的审美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她就还是喜欢顾兰之这种眉目精緻的郎君——如若他和她之间没有从前那些事情就好了,她心里升起这样的念头来,或者他不是探花,只是个普通的漂亮小郎,那么这件事情应当好解决很多。 鬼使神差一般,她倾身上前,伸手抬起了面前顾兰之的下巴,她看到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惊吓一般地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手都抬起来想要推开她了,最后又犹豫了两下,安静地放回到了膝盖上。 这样乖顺。 她情不自禁地翘起了嘴角,又实在惋惜得很,要是顾兰之不是当年那人就好了。 就在这时,眼前这个看起来紧张得睫毛都要抖出虚影的俏郎君抬眼看向了她,他抿了抿嘴唇,颤声道:「卿卿,你是记得我的。」 第11页 肯定的语气,委屈的眼神,赵如卿颇有些惋惜地嘆了一声,往后靠在了宽大的龙椅上——该来的总是要来,想要逃避的往事在故人面前是非说不可的,她点了点头,坦然得几乎无赖了:「是,朕记得。」 . 这话听得顾兰之忽然心一酸。 他多年的找寻在现在终于得到了结果,但却并不是他想像中的大团圆,而更像是一场梦的破碎。 眼前人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遗忘的唯一原因是不够重要、不值一提,所以才会轻易地抛在脑后。她想起他,也不过只是因为他恰好出现,或者更残忍现实一些,她也没想起他们之间当年到底有过什么,她不过是叫人去查了查他的从前,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个故人。 记得又如何呢? 方才她问的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她在问的将来,何尝不是在对过去给予一个盖棺定论的评价? 他们之间的那桩往事,在她看来不过是他拿出来的筹码,她一定在认为他想要用这份筹码换一个远大前程。 他当然能理解为什么她会这么想,她是皇帝。 皇帝就是这样的——或者摆弄权势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眼里看什么都比旁人更实际更冷漠,他们习惯性抽丝剥茧一样地去找寻一件事的动机,如此他们才能更快地解决眼前的问题,才能扫清自己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 当他不用面对一个皇帝来坦诚自己的爱意时候,甚至可以称赞他们这些玩弄政治的人冷静自持。 可当他面对曾经的爱人是现在的皇帝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法冷静也无法去理解,此时此刻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现在否定一切,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不要做这个什么探花,他可以回去沧地,抱着回忆过一辈子吗? 想到这里,他重新又抬头看向了面前的女帝,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方才那一问已经把勇气全都用光,这会儿又只是喊出了「卿卿」两字。 这算不算冒犯呢? 对着皇帝喊她的名讳。 算不算犯上?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心顿时沉了下去。 . 赵如卿看着眼前人,倒是有些感慨。 卿卿这个小名,她已经很久没听人叫过了。 她亲爹赵苍从前是这么喊她的,但自打做了太上皇,他老人家对她也换了称唿。 而她现在是皇帝,身边其余的人,就没这个资格喊她的小名了。 往前数,就算她还没做皇帝的时候,这小名叫的人也少,只有在小时候,长辈才会这样叫她,她长大之后,名字忽然变得金贵起来,叫的人少,知道的人也少了。 当初她在沧地和顾兰之遇见,为了隐瞒身份,便省略了姓氏,直接报了个小名…… 想到这里,她再次看向了眼前的顾兰之,她看到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失落,不免觉得有几分怜惜了。 若他是个女人而她是个男人,这便是一个被无情男人玩弄了感情的女人,苦守若干年、找寻若干年,最后找到那个负心汉,那负心汉还不打算给她一个名分,准备随随便便打发了她的悲惨故事。 她想起来宫里清河公主经常看的那些无聊话本,里面这样类似的故事层出不穷,常常看得她泪眼婆娑,大骂男人都不是好人。 她现在似乎已经完美地扮演了「负心汉」这个角色,就差冷血无情地打发他离开,再翻脸不认帐了。 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她看到顾兰之因为这动静又抬头看向了他——他眼眶有些湿润,大概是真的委屈了,看起来就好像小鹿一样让人可怜。 「从前的事情便不提了。」她和蔼地看着他,「你如今已经是探花郎了,应当多往前看。」 顾兰之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反应让赵如卿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果然是没有看错的,他虽然委屈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你有喜欢的人可以告诉朕。」她更加和蔼地说道,「朕为你们指婚,也为你准备聘礼,就当做是朕对你的补偿。」 顾兰之眼睛睁大了,他看向了她,眼神中带着控诉和委屈还有不甘,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开口:「陛下……臣、臣喜欢陛下……」 这话一出,这小小御书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去。 . 赵如卿没想到顾兰之会这么直接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足够大胆,也足够让她意外。 她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看起来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委屈可怜的探花郎,她忽然在想,爱真的能这么长久吗? 长久到其中一方缺位了这么多年,另一方还能执着这份爱,并且多年过去还能言辞凿凿地说出来吗? 爱难道不会消磨? 她不信这种鬼话。 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消磨的,就算是刻在石头上的字,风吹日晒之下,不过十数年就已经看不清了。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最容易变,曾经海誓山盟,现在反目成仇,她见过太多了。 她不信顾兰之对她真的能深爱这么多年,还真的能爱到现在。 那么,他现在一切全是在表演吗? 表演出一份深情款款的样子,他能用这份深情来换一份愧疚? 她垂下眼睑,发出了一声冷笑。 . 「这么说来,你是想留在京城的,对吗?」她问。 第12页 第7章 七 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放在身边…… 虽然被感情纠缠,但顾兰之并不是一个傻子。 他敏锐地觉察出了女帝话语中微妙的不同。 抬眼看向女帝,他紧张地抿了抿嘴唇——有些话如果他现在不说,大概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臣那时候在沧地等了很久,但并没有等到卿、陛下您回来。」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他和她之间这样大的地位差异,已经让他不知道应当用怎样的称唿才是恰如其分,「后来我又在沧地找了很久,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到处找您……只是并没有找到。一直到殿试放榜那日之前,我也并不知道陛下您就是当年臣遇到的那个人……臣来考恩科原本只是陪着友人一起,并不是、并不是有所图。」 话说到此,他感觉到自己眼眶微微有些酸胀,他不知道要怎样为自己分辩。 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爱情看似最为稳固,但又其实是最脆弱的、最经不起琢磨的。 女帝的态度摆在这里,他已经很明白刚才他贸然说出口的那句表白,让她猜疑并且认定了是阴谋。 若易地而处,将心比心,他是他的卿卿,他是皇帝,他当然也不会相信有这么一个人默默地爱慕她那么多年,还无所图谋。 他忽然感觉泄气。 「若陛下不信,臣愿意不要这功名,离开京城,从此以后就不出现在陛下面前了。」他几乎自暴自弃地低下了头,「若陛下觉得这还不够,臣愿意一死来证明臣方才说的话。」 . 赵如卿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若说前面的话她全都不信,但最后那几句,她还是听在了心里。 人要是为了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那便捨不得死也捨不得走,就算以退为进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她从带兵遣将的将军再到一国之君,自诩看人的目光是准的,她能看出来眼前这个顾兰之的确是真心实意在说——所以结论便是,要么他的确就是真情款款,要么就是他心思深沉到连她都看不出来的程度。 她扫过他微微泛红湿润的眼角,心上拂过了一些怜惜。 若她从前就没见过他、那年在沧地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便好了。 她再一次这样想。 那样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放在身边,足够漂亮,也足够有才华,从谈吐看也是知情识趣。 不过她也没打算放他走——当年沧地的事情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秘密,若是他顾兰之一直没出现倒是也罢了,现在既然现身,便要提防着那些有心人拿他来做文章。 . 「你就留在弘文馆吧!」想了想,她最后这样说道,「每日到书房来当差。」 顾兰之愣了一愣,他一时间都忘了谢恩,只傻傻地看着面前的女帝。 赵如卿看着他这样子,自嘲地摇了摇头,道:「你退下吧!」 顾兰之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他跪下谢了恩,又忍不住去看她。 他抬头时候,便与她目光相触。 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目光中那一丝戏嚯和轻佻,接着他涨红了脸,默默地退了出去。 . 闵颐拿着厚厚的一摞奏摺从前面政事堂过来书房中的时候,见着赵如卿正在书桌前写字。 「陛下把探花郎安排在弘文馆了?」行了礼,闵颐笑着问了一句,「看来被我说中,陛下那天还不承认呢?」 「探花郎便如美人计中最关键的那个美人。」赵如卿坦然抬头看了闵颐一眼,然后重新低头去写字,「不能让这个美人被有心人抓在了手里来对付朕,否则将来你就会看到你的陛下因美色失了公允,沉湎声色,成为昏君。」 闵颐噎了一下,果断放过了这个话题,把手中的摺子放到了赵如卿手边:「周稼的战报回来了,他在谷水边上和突厥打了遭遇战,把突厥两名大将斩于马下。」 「让朕看看。」赵如卿一听这事情,果断把手中的笔放下,从闵颐手里接了摺子翻看起来,的确是胜仗,但她却并不感觉到有多么乐观——突厥这次南下的兵马似乎过于多了,就算周稼这次看起来似乎赢了,但却并不能完全阻挡突厥人继续朝着云京的方向来。沉吟片刻,她把奏摺合上,道:「宣黎薛和秦琳进宫来。」 . 魂不守舍地从吏部领了官袍,然后回到家中,恰好碰到岑荇正在院子里面练射箭。 「君佩你回来啦!」岑荇看到他回来,便把弓箭丢给了旁边的书童,然后上前来迎接他,「我已经听说你进弘文馆了!这是陛下近侍,看来陛下很看重你啊!前朝的时候,弘文馆出去的人都做了宰相,看来你将来也一定能做宰相。」 顾兰之恍恍惚惚地听着他说话,好半晌才敷衍地点了点头。 「怎么啦,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岑荇迷惑地跟着他往屋子里面走,「你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是……你的心上人完全没希望找到了?你心上人没了?」 进到屋子里面,顾兰之在椅子上坐了,颓废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我心上人……可能不怎么喜欢我……」 这话直接听得岑荇噎住,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是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呃……那祝你早日找到一个新的心上人?」顿了顿,他小心地看了看顾兰之的神色,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天涯何处无芳草嘛……你现在是探花郎,多少人想把女儿嫁给你呢!」 第13页 「可我……还喜欢她……」顾兰之接了茶,再也忍不住,呜咽了一声就哭了起来。 岑荇被吓了一跳,除了垂髫小儿,他可没见过哪个大男人就地嚎啕,这得伤心成啥样才会这样哭?他心上人是谁?他今天不是进宫去了吗?难道他以前遇到的人是某个公主吗?一肚子疑惑他也不敢问,只好抽了个帕子递过去劝他:「喜欢那你就……你就去追求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追求着追求着,可不就有结果啦?」 顾兰之接了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也只有有些话不能随便乱说,只闷闷地点了头。 第8章 八 朕是会亏待臣子的皇帝吗? 快五月了,云京的天气渐渐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一场雨过后,难得清凉。 殿试放榜过后,榜上有名的进士们也陆陆续续得到了吏部的指派,有的被分去了地方上,有的留在了京中。 但进了弘文馆的就只有顾兰之一人,虽然官职品级不高,但因为弘文馆本身特殊,便不得不让人在意了。 众所周知,弘文馆虽然说起来也只是给皇帝本人来打理文书案头的事情,但从前朝到本朝,在弘文馆中任职的人,都是皇帝心腹,可以称得上是群英荟萃之地了。 顾兰之被点了探花,学识自然是没人质疑,若是去了翰林院之类的地方倒是也无人在意,但进了弘文馆就让人不由得猜测起来。 流言多半要从颜色上开始传起,不多时就有人在说顾兰之能进弘文馆就是因为长得好看,用美色去诱惑了女帝,以色侍君,故而得了这么个官职。 这话在外面传了没多久,就传进宫里,被人说给了赵如卿听。 . 「我就几天没往你这里来,就听说你点了个相貌狐媚祸国的探花郎?什么时候叫我看看?」说这话的是赵如卿的七妹清河公主赵晗,赵如卿的一干弟妹当中,只有她和赵如卿关系最亲近,如今是留在宫里为她打理宫务。 赵如卿被她这话说得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是哪里传来的瞎话?还狐媚祸国?」 「我之前呢是不信的。」清河公主赵晗笑嘻嘻地在旁边陪着她坐下了,又把手边的甜汤往赵如卿面前推了推,「但听德妃说你都几天没从政事堂出来了,她在父皇身边劝父皇来看看你,说是怕你被美色掏空了身子。」顿了顿,她捏了嗓子,拗出了一个矫揉做作的尖细声音,「五娘再怎么也是个女儿家,这话传出去多难听呀!万一被男人拿捏住了,这日后可难看极了。」 赵如卿抬眸扫了清河公主赵晗一眼,嗤了一声,拿起调羹尝了一口那甜汤,然后放到了一旁。 「我学得像吧?」清河公主赵晗清了清嗓子,恢復了自己原本的声线,「对了,韦嫔怀孕了。」 . 赵如卿顿了顿,一时间倒是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如今后宫中这些妃嫔都还是属于太上皇赵苍的,赵苍成了太上皇搬去了重华宫,他的那些妃嫔如今倒是住在原处,称唿也没变,便有那么几分尴尬。这当然是不符合规矩的,她们是太上皇赵苍的妃嫔,应当在封号之上冠上「太」字,以示尊敬。但这事情当初赵苍让位的时候没有提,赵如卿便也就只当做不存在,如此便有了现在的情形。 . 「父皇还没与我说这事情,大约是还在想怎么开口。」赵如卿慢慢地笑了一笑,往后靠了靠,看向了窗户外面,因下过雨,外面看起来有些阴沉,「韦嫔若是能生个皇子,位分倒是可以升一升。」 这话听得一旁的清河公主赵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韦嫔是你嫔妃呢!你倒是不如趁着今年父皇寿日,把他的这些嫔妃封号晋位,省得现在宫里乱糟糟的。」 「那便看父皇开不开口。」赵如卿倒是无所谓,「他开口我就给进位,不开口便算了。」 清河公主赵晗嘆了一声,道:「那我琢磨着父皇是不会开口的。」 赵如卿看了一眼清河公主,知道她不过是向来心软,才会说了这话,于是道:「你只想想你当年在上谷郡写信回来也求救无门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可别把好心浪费在了她们身上。」 . 听着这话,清河公主赵晗静默了一瞬,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了。 她虽然是比赵如卿小,但却小小年纪就嫁了人——她嫁人的时候赵苍还没做皇帝,嫁的那人是前朝的池国公之子,若只看门第,称得上是门当户对,但门第永远不能说明人品,赵晗嫁人之后,才发现自己所嫁非人,她几乎是受尽虐待,几次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写信回娘家求救,也没得一个回音。若不是那时候赵如卿恰好带着兵马路过上谷郡,又恰好想起来去看她,恐怕她早就已经死了。 她被赵如卿带着人从池国公府里抢出来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不曾回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偶尔也想从前的事情,但却只觉得当时自己实在是命大又运气好,否则哪里能活下来,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做公主呢? 而当年那个直接拦下了她求救的书信的人,如今的德妃……她想到这里,又想到赵如卿刚刚说的话,一时间是觉得五味杂陈。 . 「行了,少想以前的事情。」赵如卿两口把已经凉下来的甜汤喝完,把碗碟推到了赵晗面前,「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后宫的事情你能处理的就处理,不能处理不好处理的尽管就往我这里送来,他们敢为难你,却是不敢来纠缠我的。」 第14页 「我知道。」赵晗把碗碟收进了食盒里面,然后站了起来,「五姐,你也要保重身体。」 赵如卿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便埋头奏摺中,不再与她多说什么。 . 正是午后。 赵晗拎着食盒出了内殿,刚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旁边的侍女,便见着另一边有内侍领着一个相貌分外俊俏、身姿尤其挺拔、穿着官袍的年轻郎君走过来了。 便见那郎君手里抱着厚厚一摞文书,行动之间衣袂摆动,硬是把这统一制式的官袍穿出了别具一格的仙人之姿。 她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那郎君身上没有挪开,只微微偏头去问身边的侍女:「这是哪位大人?」 一旁的侍女上前来低声道:「殿下,那就是……这次那个探花。」 赵晗忍不住心里贊一声这好相貌,又朝着殿内看了一眼,紧接着便想起来之前听到的那狐媚祸国的流言——也难怪有这么一说,她情不自禁就这么想,这份风姿,简直可以当做美人还是江山的两难之选了! 不过……这探花郎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眼熟? 赵晗眉头皱了皱,还没想出来这份熟悉究竟从何而来,那边抱着文书的俏郎君已经走到了门口,对着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免礼起来吧!」她勐然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又着意打量了他几眼,然后便目送了他进去殿中。 赵晗若有所思地往殿中看了一眼,离得远了,自然是听不清楚殿中是否有对答,她也不好在这里站着偷听,心里想了一想,便只带着侍女往后宫的方向走去。一边走,她一边问道:「这探花郎叫什么?」 「姓顾,名兰之,字君佩。」侍女立刻回答道。 「可见这好相貌让你们把人家的底细都摸清楚了。」赵晗忍不住摇了摇头,「要让你们说闵颐闵大人的字是什么,你们多半说不出来。」 这话听得侍女笑了起来,道:「殿下就当就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浅薄吧!」 . 殿中安静得很。 顾兰之把手中的文书依次摆放在书案上,等着赵如卿看过批覆之后,再重新抱回弘文馆去。 他进了弘文馆这么多日,实在也没什么正经事给他去做,馆中诸位学士各有所职,唯独一个他硬塞进去,便格格不入。 奈何赵如卿说了叫他每天送文书到她这里来,于是他便也只能做起了这跑腿的活。 一段时间下来,他倒是也渐渐冷静了——最初重逢时候覆杂的喜和悲都已经渐渐消散,他每天看着赵如卿,看着这一国之君,倒是也慢慢地把从前和现在分离开来。 从前种种不必多提,记忆中的美好,只会随着时光流逝变得更加让人怀念。 他喜欢和深爱的卿卿是从前那个自由自在大方明艷的女郎,也是现在这个万人之上令人景仰雍容华贵的女帝。 从前的爱他能说出口,现在却不能再说哪怕一个字了。 正想得出神,忽然他感觉自己衣领被拉住了,眨了眨眼睛,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赵如卿带着挑剔的语气开口:「你官袍里面穿了个什么?」 什么?? 他顺着被拉住的衣领看过去,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赵如卿皙白纤长的手指上,顿了一顿,才后知后觉地看到她拎在手里的一根束带。 「是、是官袍大了。」他有些窘迫地伸手要把这根绸带给拿回来,「臣、臣用束带把多余的地方摺叠起来……刚才从弘文馆过来,大概、大概走太急就松开了……」 「朕是会亏待臣子的皇帝吗?」赵如卿皱着眉头松开了手里的束带,冷冷地看着他,「你不会去找人换合身的官袍?」 顾兰之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想要把束带重新塞进去,奈何刚才那一拉扯,已经不是他简单能整理好的了。 强行整理无果,他心一横,索性直接从领口把这束带给抽了出来——这下子这宽大的官袍整个便垮在了他身上,袖子比胳膊长了一倍有余,抿了抿嘴唇,他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请、请陛下恕罪。」 赵如卿居高临下看着他,能看到他纤瘦的肩膀从这大得离谱的官袍领口里面露出来。 她垂下眼睑,一时间没有说话。 第9章 九 看起来仿佛真的,但其实全是假的…… 「去给他取一套合身的官袍来。」静默了许久之后,赵如卿开口吩咐了身边的宫人。 宫人应了一声,便快步朝着外面走去了。 赵如卿看着仍然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的顾兰之,心头莫名有些烦躁,她不耐烦地敲了敲身边的小几,道:「起来吧,何必做出这样委屈的样子!你明知官袍不合身,为何不去换?你就算不换,你家中难道就没有个人帮你改一改?」 . 顾兰之拎着长长的袖子从地上爬起来,又看了赵如卿一眼,默默地把这过长的袖子给捞起来缠绕在胳膊上,好让自己的手露出来。 这官袍太大不合身,他自然是想着去换的,去换了一次还是这么大,第二次去换竟然更大了一些,简直越来越不合身。 第二次都不合身,他原本是想要好好理论一番的,但去到那里,正到门口时候还没进去,便听见了里面那些管着发放官袍的小吏在说话。 . 「那顾探花今天不知道会不会来换衣服呢?要我说你还是找那套合身的给他。」 第15页 「啧啧你才是不懂,我给他大一些的衣服,不正好让他去圣上面前展露?半遮半掩才是真绝色呢!他要再来,我这儿还有更大尺寸的,要多少有多少。」 「你也不怕这顾探花到陛下面前告状,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 「啧,我倒是也想过呢!不过这官袍没问题,不过是宽大些,我又有什么责任?何况宽大才好办事呢!我这可是为了他着想!他要感谢我才是!」 「哈哈哈哈我看你是平日里勾栏院之类的地方逛太多了,你怕不是在想那顾探花里面穿一套外面再拿官袍罩着?」 「以色侍人,不都这样?陛下叫这顾探花进了弘文馆原就是这个打算吧?否则以他区区一个小小探花,又有什么资格进弘文馆,还天天往陛下身边跑呢?要我说,他里头最好什么都不穿,就那么直接往咱们圣上怀里那么一靠!」 「哈哈哈哈哈你这么说得,谁让他长得好看,就是得了便宜啊!」 .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下去。 原本要进去的脚步也停下来,干脆就转身回家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进去理论的。 但他忍住了。 自他进了弘文馆,这样的流言他听太多了,这人说得都算是客气。 还有说他就是□□了皇帝,每日里往皇帝身边去,都是引着女帝昏天胡地地乱搞。 甚至有一些就说他是女帝的男宠,只不过不好放在后宫,所以才放到了弘文馆。 诸如此类的话层出不穷,但其中一点都言辞凿凿,那就是他一定是个卑鄙的以色侍人的小人。 他要怎么辩驳呢? 他能怎么辩驳呢? 无从说起,就算伸冤也不知向谁去说。 在家里等着吏部文书要去地方上上任的岑荇听了这些话都差点上门找人吵架,他拦都拦不住,最后他们两人倒是吵了一通,气得岑荇说他不硬气不珍惜名声。 面对岑荇的指责,他也是无话可说的。 假如坐在龙椅上这个女人并非赵如卿,并非他多年前爱上的女人,他大概早就已经辞官而去,或者他根本也不会留在京城,他根本不会让自己和什么美色之类的话语有关联,可偏偏龙椅上的这个人,就是他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于是他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仿佛怎么做都是不妥当,怎么做都是违背自己的心——甚至他有时也会在想,若真的美色有用就好了,他要是真的凭着一张脸就能永远和赵如卿一起就好了,可偏偏并不可能,一切都好似这些流言,看起来仿佛真的,但其实全是假的。 爱让他迷茫不知方向,让他踟蹰不敢前行,让他忍让低头只为了短暂的陪伴。 . 没有换到合身的官袍,他便想着让家里的书童来干脆来改一改算了。 顾家虽然祖上曾经是显赫过的,但到他这一支这一辈已经寥落无人。和族里断了之后,平常连个亲戚都没来往的。正经的主子就他一个,着实也用不上什么庞大的下人,于是家里除了书童和一个厨娘一个管杂事的,就没有其他的,更别提什么针线上的人了,平日里穿衣都是直接去到外面请裁缝来做或者去成衣店买。 书童平日里能帮忙修补一下简单的衣服上的破洞之类的,但对着官袍、还是要改腰身袖长的官袍,书童也束手无策,显然这官袍拿到外面去修改也不合适。 顾兰之琢磨了一番,便找了束带别在了衣服里面,把多余的地方像叠褶子那样折起来,倒是也能穿上,只要不急跑急走,站着不动时候就也看不出来。 他是没想到今天在赵如卿面前这束带露了出来,还被她看到了。 . 宫人去了没多久,就带着一套全新的官袍回来了。 赵如卿从宫人手里接过了官袍展开看了看,眉头拧着打量了许久,又看向了一旁乖乖站着的顾兰之,似乎在比较衣服的大小。 「去试试。」光凭眼睛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让宫人把衣服交给顾兰之,「去屏风后面就行了。」 顾兰之一手接了这袍子,一手捞着自己身上这宽大的袖子,跟在宫人后面,就往屏风后面走去。 他身姿挺拔,这会儿身上官袍垮着,倒是显出别样风流。 赵如卿盯着看了一会,然后重新看向了殿中伺候的宫人:「为什么给他的官袍那么不合身?」她相信顾兰之不会是故意的,尽管多年没见,但她还是能回想起来当初和顾兰之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今天若不是她突然看到他衣领里面支棱出来的那条带子,恐怕也发现不了。 宫人跑了一趟,自然已经把这事情来龙去脉问得明白,但有些话却也不是那么好说的,于是只道:「是那管官袍的小吏起了捉弄人的心思,顾大人去换过两次,后来便没有再去了。」 「那便是欺负人。」赵如卿嗤了一声,「若放在军营中,便是因为一些小事,捉弄人不给兵器,捉弄人不给粮草。」顿了顿,她还想说什么,一抬眼却看到顾兰之已经穿戴好了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芝兰玉树。 这个词忽然从她脑海里蹦出来。 示意那宫人先退下,她认真地看向了顾兰之,她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便想起来当初在沧地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看中了他。 第16页 .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一座寺庙里面,那时候她原本是进去上香,出来的时候便见着他正和一个老和尚说话,她一眼就看到他,只觉得他器宇不凡风度翩翩,气质出尘。 所谓一见倾心大约就是这样,她那会儿还正因为泰王赵勇的事情而烦怒,于是立刻便叫人去查了查他的底细,得知他小时候被老和尚带在身边抚养,也无父母亲戚,但学识上佳,诗词极好,十五岁时一首《河间赋》名声鹊起,风骨铮铮,却不为功名利禄折腰,拒了魏帝徵召入宫的旨意,只留在沧地不往京城去。 她几乎立刻就起了心思,改换了头面直接就去找他了。 接着就是毫无悬念的相识并在一起。 或者说是,她强行和他在一起。 他看起来好像只懂风花雪月不问俗事,但其实想得比任何人都周全。烈女怕缠郎,这话翻过来也成立。他最后还是磨不过她,最终松口和她在一起了,只不过答应的时候,他已经在默默地替她准备许多东西,他可以不在意她的来歷,但他想求一个长长久久,所以他能想到的就是一纸婚书,让他们俩能在一起。 若她那时候只是个普通女子,也没有什么算计,大约就已经听从了他的安排,成亲后大约就是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的生活,应当是有趣且和睦的。 只不过万事没有如果。 . 大约是这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她心生几分眷恋,她看着眼前的顾兰之,问了一个她自己也没想到的问题。 她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眼前这个顾兰之显然愣了一下,他谨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道:「回陛下,一直过得不错。」 她看着他,没由来地又烦躁了起来,于是只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 面前这郎君抿了抿他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恭顺地退到了殿外。 隔着窗户,她看到他的身影映在窗纱上。 . 「那些捉弄人的小吏,想来从前也欺负了不少人。」她回过神来,重新向一旁宫人说道,「既然这次发现了,就不能放任下去。让吏部上摺子,这事情以后得有个章程办事,不能像现在这样。」 宫人忙应了下来,道:「奴婢这就去吩咐了。」 赵如卿又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有些不耐烦地把手里的摺子给翻开了,道:「让顾兰之在偏殿去,外面这么大太阳,晒晕了怎么办!」 这话让宫人卡了壳,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外头天色。 分明是阴天。 第10章 十 你要对你的容貌有信心! 两个分发官袍的小吏受了罚。 这事情虽然不大,但仍然很快在上下传遍。 顾兰之傍晚回家时候,便被岑荇拉着问个没完。 他如今虽然是已经确定要去地方上了,但吏部的文书尚未发给他,于是每日都是在家里闲着看书练武,或者出去与人宴饮。 他是从酒宴上知道这事情的,说这事的人话里话外都是皇帝是个女人所以容易被男色所迷惑,才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和人斤斤计较。他当时听着这话的意思就怒了,当即就和那人打了一架,吓得旁边的人赶紧劝开,大家都知道他和顾兰之关系好,如今还住在一起的,于是便压着那人给他道了歉。 不过既然打闹了一场,这酒也是没法喝下去,他也懒得听那人阴阳怪气不情不愿的道歉的话,也不顾旁边人挽留,直接便回家来等着顾兰之下衙了。 把顾兰之身上这官袍打量了一番,别的不说,那腰间腋下的褶子都不像之前那么多,肉眼可见合身了许多,岑荇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不由得嘲讽道:「那些小人,之前你去好声好气找他们换他们偏偏不给,现在丢了官受了罚又出来哭说是圣上爱美色偏心,真是罚得还不够重。」 顾兰之把外袍脱下来交给书童去打理,又随手从架子上面取了个罩袍穿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抱着茶杯闷闷地坐了。 「怎么了,你怎么看着又像是被欺负了?」岑荇看了他一眼,让自己的书童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有,等到厅中没人了才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君佩,你怎么做了官以后越来越闷?要我说你现在不是情场官场双丰收么?既找到了意中人又做了官,这简直哇……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一边说着,他一边又打量了顾兰之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问了自己憋了许久的那个疑问,「所以你意中人到底是谁?宫里的哪个公主?你现在天天进宫见着她了吗?宫里还有几个公主在?我怎么就记得现在只有一个清河公主在宫里?其他的公主好像都已经有驸马了吧……?而且我记得这个清河公主以前也成亲过?那说起来你怎么和这个清河公主认识的啊?」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顾兰之脑子发胀,他哪里认识什么清河公主,清河公主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 而一旁的岑荇还在絮叨:「要是你意中人是清河公主……君佩,那你当初是和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了那么久?难怪你后来找不到她!」 听到这里,实在也是听不下去了,顾兰之捧着茶杯喝了口水,长嘆了一声:「不是清河公主,你别瞎猜。」 岑荇「啊」了一声,眨了眨眼睛看向了顾兰之:「那到底是谁啊……总不可能是……圣上吧?」 第17页 顾兰之闷闷地看了他一眼,默认便能代表一切了。 岑荇眼睛都睁大了,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冷静了一下,又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脸皮,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后才小小声地开口:「那……你……圣上觉得你不好看?」 这话问得,硬是让顾兰之没跟上他的思路,眉头都皱起来:「你在说什么呢?」 「那要不为什么……」岑荇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我知道了,难怪你之前说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要是喜欢你,早就给你名分以正视听,以你容貌,封个皇后贵妃什么的都不过分吧!」 顾兰之彻底无言以对了,但却又有些在意他刚才在说的喜欢不喜欢。 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赵如卿对他究竟是个怎样的感观,若是厌恶,那便不会留他在身边,可若是喜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可想起来下午时候她特地叫他到殿内坐着等而不是在外面站着……这种事情虽然小,但也能看出一二心意吧? 岑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半晌没说话,又在旁边鼓励起来:「君佩,这事其实简单得很!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圣上再如何也是个女人,你便努力缠上去就行了!圣上喜欢什么,你投其所好,一定能博得圣上好感!再加上你的才华容貌,圣上将来一定会被你打动的!再不济,还有美人计!这世上没什么是美人计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解决,那仅仅只是美人不够美而已!君佩,你要对你的容貌有信心!」 顾兰之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只道:「你闭嘴吧!」 岑荇忙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这话我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兰之看了他一眼,他是相信岑荇为人的,否则这会儿也不会把这事给默认了。 「但……其实我还是想劝你……」岑荇最后还是忍不住又开口,「就……天涯何处无芳草……这话我都要说腻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顾兰之的神色,「圣上当然很好,但这是我们高攀不起的。更何况,圣上如今在龙椅上,多少男人都是唾手可得,你以后想去过那种后宫妃嫔那种整天争宠争斗的日子?」 顾兰之没有回答,这问题他不曾想过,也没有答案。 . 重华宫中,赵如卿正陪着太上皇赵苍一起用晚膳。 父女俩就在同一张圆桌两边坐着,两边没叫人伺候,殿中也没有其他人,气氛算得上是融洽。 认真说起来,他们父女俩之间的关系一直也不差。自赵如卿记事开始,赵苍对她都很好,几乎称得上是有求必应、千依百顺。当然了,或许这份纵容在当初也许还有别的因素在其中起了作用,但她受到的优待是实打实的,赵苍对她的好也是完完全全是真的。都说听其言观其行,赵苍对她的好永远都不是仅仅停留在嘴上说说,若不是有他当初那完全出格的纵容,也不会有她后来兵权在握,更不会有她现在做了皇帝的结果。 「重华宫缺个人替朕记事,把你那个探花送到这儿来吧!」放下筷子,赵苍抬眼看向了她,「省得有人总嚼舌根,在你身上穿凿附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赵如卿喝了一口汤,慢慢地拿着帕子擦了擦嘴巴,道:「就当没听见就是了,我都不当一回事。」 「要是喜欢,干脆就收到后宫去。」赵苍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当了皇帝的闺女,「你是皇帝,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赵如卿抬眼看了一眼她亲爹,噎了他一句:「您还是关心您的韦嫔吧,清河与我说了,她怀孕了,我又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这话果然就让太上皇顿了好一会儿,赵苍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道:「原本是打算和你说的,朕也是看着突厥人猖狂,你分不出心思来管这些事。」 赵如卿给自己又盛了一碗汤,不紧不慢地喝着,道:「韦嫔怀孕是好事,我也为您高兴。」顿了顿,她看向了赵苍,「不过有些事呢……您心里也清楚,我便不说得那么直接了。」 赵苍当然知道赵如卿说的是谁,他缓缓嘆了一声,又拿起筷子给赵如卿夹了一片蘑菇,道:「朕当初是答应过你母亲,会好好对她的。」 赵如卿冷笑了一声,夹起蘑菇就吃了,都懒得接这话。 赵苍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就算没有这一层,她算是你姨妈,秦家人你还是要用的,留着她,一边叫秦家人觉得你宽容,感激你大度,一边也是让秦家人有个把柄在你手上握着。」 正说着话,外面便听着有宫人通传说德妃来了,在外面求见。 赵如卿放下筷子冷笑了一声,道:「她若是有自知之明,早就该在那天晚上自裁谢罪了,秦家人才会感谢她!」说着,她看向了一旁的宫人,「没空见她,让她回去!」 宫人不敢多言,立刻就出去回了在外面等候的德妃。 赵苍轻嘆了一声,又给赵如卿夹了菜,口中道:「也不必为了这些事情发火,都做皇帝了,何必和底下的小人生气?」 「您可别在我这儿装大方,当初您为一点小事发火的时候还少了?」赵如卿一边吃菜一边顶着她爹的话往下说,「您做太上皇了,就来劝我大方,可没有这个道理的。」 第18页 「行行,你有理。」赵苍无奈地笑了两声,最后问起了正事,「突厥那事情如何了,上回听说你把秦琳和黎薛也派去,现在战况如何?突厥人可退兵了?」 「还不曾有退兵的迹象。」说起了正事,赵如卿语气也认真起来,「我已经写信给突厥的王子,问问他可还记得当年盟约,这样撕毁盟约可想过今后要如何与我朝相处,做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可想过子孙后代。」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突厥也并非铁板一块,我想他们不会撤军的,就看看他们到底会到何种程度了。」 「这行军打仗的事情,朕向来对你有信心。」赵苍说道,「若有什么事情要朕帮忙,尽管让人来说一声就行。」 「我知道。」赵如卿淡淡道。 父女俩一顿饭吃完已经到了月上中天时候。 赵如卿从殿中出来,看到德妃竟然还在外面站着,夜风中,她身子裊娜,看起来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但却让她觉得厌恶极了。 第11章 十一 过去种种不值得她再多想了…… 德妃上前来,娇娇柔柔地躬身行礼。 赵如卿坦然受了,却看向了一旁的宫人,道:「太上皇心软,所以容得你们煳弄,朕却由不得你们这样胡来。一人下去打十板子长长记性,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周遭一静,宫人们也不敢喊冤,只乖乖地被拖到旁边去了。 德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蹲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抬头看向了赵如卿,眼中全是愧疚和歉意:「五娘、若是你对姨妈有什么不满,尽管说便是了,何必为难这些下人。」 「说话之前不妨再多用脑子想一想。」赵如卿笑了一声,目光冷漠地看向了她,「姨妈?」自从她登基开始,德妃避着她已经很久了,现在出现在她面前,难道是以为从前的事情已经一笔勾销? 德妃用力咬住了下唇,缓缓地跪在了地上,低声换了称唿:「圣上。」 「朕觉得你很想去阴曹地府陪你那两个儿子。」赵如卿不紧不慢地说着,「你也并不是很感激朕的父皇为你求下的一线生机。」她看着德妃整个身子颤抖起来,面上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或者你早就想去和朕的煳涂母后再叙你们那虚伪的堂姐妹之间的感情。」 德妃慢慢握紧了拳头,许久才镇定下来,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朕不喜欢你出现在朕的面前,也不喜欢听你说话。」赵如卿不再看她,「希望你记住这些,也记住你的两个儿子是怎么死的。」 说完这话,她也不再多停留,转身便上了一旁的龙辇,命人往干元宫去了。 . 她与德妃之间,自从她记事开始便是针锋相对的,太过久远的事情暂且不提,便只说在当初赵勇和赵谋两人对她设下杀局的时候,她就想要让德妃跟着他们俩一起去了,只奈何赵苍保了她,她不愿意为了这种事情和赵苍有什么矛盾,便饶了她。 当然,她也知道为什么赵苍要保下她,有时候做皇帝就是需要名声,她那时候若是冲动地把德妃给砍了,她便没那么轻易能坐稳这个皇位——这世上对女人的攻讦向来名目多端,赵苍是替她缓和此事,她知道赵苍是为了她好。 她的父亲赵苍对她来说,是一个几乎称得上完美的好人,他对她比对他的那些儿子更好,他给予她想要的一切,在他的子女之间有矛盾的时候总是先站在她这一边,他并不完全只是溺爱,他对她有耐心讲道理,把这世上所有一切都讲得清楚明白,他教她读书教她领兵教她为人处世,最后甚至算是主动退位来周全她想要登基为帝时候可能产生的各种质疑。 赵苍对她是无可挑剔也无可指责的。 可每每想到这些,她也便会想起自己的生母秦氏——已经死了、已经被追封为赵苍皇后的那个女人。 . 她对自己的生母秦氏的印象并不算太好,原因倒是很简单,她的生母秦氏更偏爱德妃——那时候她还不是德妃,在府里她被称为小秦夫人——她生下的两个弟弟。 没有什么比得不到亲生母亲的疼爱更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小时候她会自我安慰,反正外祖母疼她,祖母也疼她,父亲也最疼她,所以母亲疼爱弟弟不喜欢她,应当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若她一辈子都是小孩子,这么自我安慰便也就过去了。 人总会长大,也总会知道万事总有一个缘由,她几乎很快便从外祖母和祖母那边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她的母亲为什么弟弟更好,对她反而只是平平。 因为那两个弟弟,便是她的堂妹小秦氏为她生的。 在她的母亲接连失了四个男孩,只剩下她一个女儿之后,她便把一直在府里呆着安慰她陪伴她的堂妹小秦氏接进门,给赵苍做了侧夫人,她与小秦氏已经做了约定,将来小秦氏生的儿子就算是她的亲子,果然小秦氏进府之后一举得男,她的母亲秦氏便把她生下的男孩视若己出,教她生下的孩儿喊她母亲,小秦氏谦恭,并不会因为生了孩子就骄傲,她总是安安静静温温柔柔不争不抢,与秦氏相比,她是那么柔弱无依。 . 这件事情究竟是对是错,她无从评判,若从长辈反应来看,外祖母和外祖父是不贊同的,祖母更是因为这件事情指责过赵苍许多次。 第19页 她不知道那时候赵苍是如何态度,也不知道秦氏到底是怎么想,只知道她后来就被外祖母接到了身边,一直长到十二岁,外祖母去世了,才回到赵家。 . 在她离开赵家的这些年月,小秦氏生下了三子一女,秦氏如愿以偿有了底气有了依靠。她看到她回来,便教导她要对弟弟好,因为他们将来会是她的依靠,她说,女孩儿将来就是要有兄弟撑腰的。 说这话时候,小秦氏就会在旁边附和,她便会说,五娘不在家里这几年,还是和兄弟生疏了,既然回来了便要好好相处。 她不需要什么兄弟撑腰,也不打算与他们好好相处。 她那时候看到她们心里充满的都是厌恶,整天想着的都是偏激的事情。 如果不是赵苍那时候偏向她,或者她便会在某一个愤怒难忍的午后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而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想这些事情,她会发现她对德妃的厌恶或者是来源于她的母亲。 也或许是赵苍。 . 坐在龙辇上,她回头看了一眼重华宫的方向。 亭台楼阙,灯火通明。 过去种种不值得她再多想了。 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向了已经近在眼前的干元宫。 . 下了龙辇,才刚刚站定,便见着一个内侍匆忙从政事堂方向捧着奏摺匣子跑了过来。 「陛下,秦将军急报。」内侍把奏摺送到了她手边。 赵如卿眉头皱了皱,打开匣子把里面的战报取出来:周稼拦不住突厥人已经后撤到了御城,现在三人已经会合,正在商议要如何行事。 御城。 赵如卿闭着眼睛想起了御城的方位,过了御城再往南,便要到云京来了。 第12章 十二 她不会有事也不会输的!…… 作为统帅,需要更懂得大局。 若是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但往往现实中这种情形少见,总是要真刀真枪拼杀之后,才能分出胜负。 政事堂中,数位大臣聚集在一起,他们连夜被召进宫,便是为了突厥南下的事情。 赵如卿对着舆图,露出了深思神色。 「突厥有二十万雄兵。」闵颐说道,「周稼三人能退守在御城,已经是三位大将调兵遣将十分难得了。」 「守卫云京如今有多少兵马可调动?」赵如卿目光仍然胶着在舆图上,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一万?一万五?」 「一万。」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另一位大臣洛鼎开了口,「若是突厥人要强攻……恐怕云京守不住。」 赵如卿飞快地思索起来。 就算突厥的二十万雄兵全是吹牛吹出来的,那也远比一万要多。 若是硬碰硬,恐怕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难道要撤出云京? 那岂不是笑话? 代朝立国才多久,就要丢弃京城而逃? 那么要如何才能化解这一场危机? 或者说,要如何才能止住突厥人再继续朝南来?让他们知难而退? 多年带兵遣将的经验在脑海中闪过,兵法兵书中的计谋摆在了眼前。 她抬眼看向了闵颐和洛鼎两人,问道:「疑兵之计可行?」 这两人对视一眼,他们已经从自家女皇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将要干一件大事的、跃跃欲试的神色。 「陛下准备如何做?」闵颐谨慎地问。 「朕带上兵马,亲自前往御城。」赵如卿面上神色是沉稳的,「叫周嘉三人再狙击他们一回,只要让突厥人觉得南下再无把握便足以。」 「这太过冒险。」洛鼎没等赵如卿把话说完就抢着开了口,「陛下,您如今已经是陛下,不再是从前了。」 「也唯有朕能叫他们知难而退。」赵如卿道,「或者你们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 殿中大臣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都沉默了下去。 从前便是赵如卿带着的兵马打突厥人打得最凶,当初赵苍与突厥人签订的和约,也是在赵如卿大败突厥之后才得了一个相互不侵犯的保证,就算是如今能征善战的周嘉秦琳黎薛这三人,也不足够对突厥人产生想要退兵的威慑。 所以赵如卿这法子虽然险,但又显然会管用。 可现在赵如卿是皇帝了,他们敢让皇帝去冒这个险吗? 万一突厥人不管不顾就是要动手,这兵力悬殊,又要用什么来一战到底? 「请陛下三思。」沉默了一瞬之后,闵颐还是开口了,「若有意外,该如何是好?」 「朕已经决定了。」在行兵布阵之上,赵如卿永远是最果断果决的那个,「准备兵马,再拟旨给周嘉三人,准备狙击突厥大军,朕三日后便要到御城。」 . 皇帝要御驾亲征,绝不可能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御城距离云京虽然不算太远,但也有三日的路程。 赵如卿要三日后就到御城,便意味着一天之内要把所有的准备都做到位。 于是都等不到天亮,各处便行动了起来。 京郊几处大营漏夜集结,盔甲马匹兵器粮草都开始准备。 顾兰之也在三更时候被敲了门叫到了宫里去,让他帮忙准备文书之类的事情。 朦朦胧胧跟着人进了宫,见到宫中灯火通明的样子,还听说赵如卿准备出征去打突厥,他才勐然惊醒过来,拉着旁边一道进来誊写文书的人问了两遍,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不是因为没睡醒而听错。 第20页 「陛下出征,现在立刻就走?」他低声问旁边的人。 「应当是。」那人一边誊抄着各种文书,一边回答道,「不过现在兵马应当还没点齐。」 「陛下、陛下一个人?」他握着笔的手都有些颤抖了,「没有其他将军一起吗?」 「御城有周将军他们在呢!」那人倒是很有信心,「咱们陛下百战百胜,既然是要亲征,便是有十足把握的!」 顾兰之听着这话,倒是后知后觉想起来赵如卿那惊人的战绩,自从她跟着太上皇赵苍起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战无不胜,代朝的大半江山都是她打下来——这么想,她现在带兵去打突厥,似乎也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但,他却又觉得不一样。 他当然知道赵如卿的赫赫战绩,那时候他不知道赵如卿就是自己找寻了多年的爱人,他不用关心她作为一个人在这样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是否安然,可现在…… 他的手抖得有些停不下来。 一旁那人看了他一眼,包容地笑了笑,抬手递了杯茶给他:「哎,也没什么大事,君佩,你知道咱们陛下是女战神,她不会有事也不会输的!」 「是、是啊……」顾兰之接了茶杯,灌了两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一片浓黑——这应当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了吧? 他站起来,随口扯了个理由说要去方便,然后出了内殿,随手拉住一个内侍问了问赵如卿现在在什么地方。 「陛下和几位大人都还在前头政事堂里面呢!」内侍见是顾兰之,便笑着回答了,「顾大人若是要见陛下,还得要等一会儿。」 「那、那请公公替我等会通传一声。」他掏出一锭银子交给那内侍。 内侍接了银子,爽快地答应下来。 顾兰之朝着政事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长气,转身重新回去誊录文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终于开始泛白,东边有金红色浸染了云彩。 一个内侍从外面进来,笑着向顾兰之道:「顾大人,陛下让您过去。」 顾兰之揉了揉酸胀的脖颈,站起来跟着那内侍往前面政事堂去。 进到政事堂中,他看到赵如卿正对着桌子上舆图若有所思,于是放轻了脚步,一时间都不敢吭声。 赵如卿抬眼便看到他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笔,抬手免了他行礼:「听说你求见,是有什么事情与朕说?」 第13章 十三 陛下、陛下能带臣一起吗………… 顾兰之抬眼看向了赵如卿,忽然深深觉得她也的确并不是当初与他在沧地相遇并约定终身的女人。 此时此刻的她,虽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却是不怒自威,只不过一抬眸,便露出了傲睨万物唯我独尊的气势。这份傲然气势之下,她原本就明艷的容颜便仿佛利刃一般,让人心头一凛,忍不住想要拜服下去。 这样威仪,不是当初与他花前月下的卿卿会有的。 他这么一愣神的工夫,上首的赵如卿眉头微微挑了一下,她看着顾兰之这么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生出了几分兴味。 顾兰之显然是在为她担忧——不管他到底在担忧的是什么,也暂且不去细究他为何要担忧,但似乎他是除了她身边那几个跟随了十多年的臣子之外,唯一会露出忧心之色的人。 她此番往御城去,重华宫的赵苍是不会露出什么担忧颜色的,她自打跟着他起义带兵,他每每都只是清点好兵马粮草再叮嘱她不可太莽撞,或者心中有担忧之情,却不会表现在脸上;德妃自然不必说,她从来都是希望她干脆在外面死了的,恨不得她出去了便不再回来;她的那些弟弟们大约也和德妃的想法类似,恨不得她出意外,担忧是根本不会有的。这大概也便是所谓的帝王之家,亲缘寡淡。 跟随她多年的那些臣子们倒是脸上有不加修饰的忧心忡忡,他们担心的不仅仅是她,还有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是俱损俱荣的关系,其中当然是有真心,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却也的确隔着一层。 眼前的顾兰之却不一样,她很轻易就看出他现在所想的只有她一人。 很有趣,他为什么会这么关心自己? 因为几年前他们之间或者应当有过的所谓的爱情? 若让她去回顾当初,她并不觉得她和顾兰之之间有什么刻骨铭心可以超越时间的过往,那不过是一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错乱的关系。 只是显然在顾兰之眼里并不是。 或者就算她也姑且承认,在顾兰之眼里那的确是一场可歌可泣让他铭刻于心无法遗忘的关系,但在现在,在他们已经重新认清了彼此的情况下,他也已经足以明白当初感情的虚伪,所以他现在还表露出来的担心,是基于什么呢? 基于虚伪? 基于欺骗? 或者,只是做戏? 只是——她把面前这似乎莫名其妙陷入手足无措境地的俊俏郎君又打量了一番,应当不是做戏,这些时日她看着他进进出出,又想起来当初两人相处时候情形,已经把他性格看得清清楚楚,他面上神色,便是真情流露。 扫了一眼外面天色,也没有时间与他在这里相对无言了,赵如卿轻笑了一声,道:「为何不说话?」 顾兰之有些忙乱地又看了她一眼,有些没头没脑地说道:「御城风沙大……这季节,常常风沙过境,几乎看不清路……」 第21页 「朕知道了。」赵如卿笑了笑,语气倒是和蔼了两分,「还有别的话想说吗?」 顾兰之用力握了握拳头,鼓起勇气道:「陛下、陛下能带臣一起吗……」 「带你做什么?」赵如卿好笑地问。 顾兰之咬了咬牙,脸微微涨红了,好半晌才道:「臣……臣想、臣想和陛下一起去御城。若陛下与突厥人在御城签订和约,臣还能为陛下拟写条文。」 赵如卿看着他,便只见他脸上闪过了一些紧张,正准备说什么时候,一旁有内侍上前来了。 「陛下,大人们已经在章德殿等候了。」内侍低声说道。 赵如卿再看一眼外面天色,已经天光大亮,已经到了常朝时候。 于是她站起来,又看了顾兰之一眼,只道:「你先回弘文馆去吧!」 顾兰之愣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见赵如卿已经朝着外面走去了,他不敢上前追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了政事堂,外面的内侍叫了起驾,接着便是皇帝仪仗顺着宫道朝着章德殿的方向去了。 他茫茫然往外走了两步,竟然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慢慢地走回了弘文馆,里面大家都还在为赵如卿准备出征准备和核实各处紧急送上来的文书。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拿着笔对着方才没做完的书卷,慢慢地誊录着。 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他情不自禁地去想,现在在章德殿中,赵如卿会和那些大臣们说什么呢?说他们不必担心云京中的情形,只需要她往御城去一趟,突厥南下的危机就能迎刃而解?大臣中会有人会劝阻她去御城吗?她亲自去御城真的是最好的解决突厥南下的办法吗? 这些问题他统统没有答案。 他只是在害怕赵如卿去了御城会有什么意外。 如果出了意外,他就是第二次与她分开了。 这一次他也许就没有那么好运,还能重新找到她。 所以他想跟着她一起去御城,哪怕就只是跟在队伍当中,让他知道她的御驾还在前方,便已经心满意足。 可他觉得赵如卿并不会让他一起。 对于赵如卿来说,他一定只不过是个很多余的闲人。 想到这里,他只暗恨自己无用,他自幼便不爱武艺,君子六艺之中,他射箭只能算是勉勉强强,远达不到能去军中杀敌的水平,文章写得再好,对于一支要上阵杀敌的队伍来说,也是无用的。 这时,旁边的同僚又抱着一大摞文书过来,分了一半在他这里。 「赶紧赶紧,陛下那边发话说中午就要送到兵部去,要核查清楚这些。」同僚揉了一把眼睛,「还好我们陛下早几年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把这些章程定下来,否则就算再过一个月也弄不清楚弄不明白。」 顾兰之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那几乎要堆得一尺高的文书,也没什么心思再想其他,便埋头开始做事了。 紧赶慢赶在中午之前把这些文书都理清楚送去了兵部,顾兰之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正打算与同僚一起去吃午饭时候,忽然听见了从政事堂那边传来了喧譁争吵的声音。 一时间大家都放下手中的事情朝着政事堂的方向看了过去。 「别看热闹,都吃饭去。」闵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见他们在这里看热闹,挨个儿在他们头上用文书拍了一记。 顾兰之眼看着闵颐要敲到自己了,往后退了一步,让他拍了个空,又不死心地朝着政事堂看了一眼,才拉着同僚去吃饭。 「你留下。」闵颐笑了一声,却是伸手把他给拎住了,「我有话与你说。」 第14章 十四 她的强大是坦然且自信的 闵颐是很好相处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也能成立,弘文馆中的所有人都是好相处的。 弘文馆中诸人都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他们或者学富五车,或者是一路跟随着赵如卿从普通的将士到如今,若以外人眼光看似乎要以为他们都是性格各异又各自不同的,但实际上相处之后便发现,人人都和善,至少表面上和善。 顾兰之转身走到闵颐身边,乖乖地低了头,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闵颐看了他一眼,拿着手里的书卷在他头上敲了两下:「别跟着他们学坏了。」 这两下顾兰之是没法躲开了,不过显然闵颐没用太大力气,也不觉得疼——但这也不妨碍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道:「没有的。」 「你回去收拾收拾,未时三刻到城北找洛鼎洛大人。」闵颐看着他,「陛下要亲征,你也一起去御城。」 「啊?」顾兰之惊住了,他都以为自己没可能跟着赵如卿一起往御城去,现在忽然又可以了? 「啊什么?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去。」闵颐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一路上要机灵些,到了御城不要乱跑,到时候若是要签订和约,你来草拟文书。」 「好、好的!」顾兰之急忙答应下来,也来不及问为什么自己忽然有了这么个机会,转身就往宫外去了。 闵颐看着他的背影,又往政事堂看了一眼,想到方才出来时候赵如卿额外的那句叮嘱,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他们皇帝就是对这个探花郎有点什么想法的!只是,这探花郎又有什么特别呢?除却相貌,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地方,难道真的就是美色惊人就足以让他们战无不胜冷血冷情的陛下动了凡心? 第22页 这么想着,他又朝着政事堂张望了一会,之前的喧譁声已经听不到了,想来已经没事了? 他想起来刚才他们还在屋子里面和赵如卿商议事情的时候,忽然外面康王赵廉冲进来,再接着后面跟着太上皇赵苍,简直——简直一片混乱。 这天家事情,实在是让人看不明白。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好笑起来,再如何现在龙椅上的当权者是赵如卿,他何必去为其他人鸣不平呢? 其实这事情又明白得很,当权者是谁,便听谁吩咐;想与当权者硬碰硬的,多半是死路一条。 这时,从政事堂那边传来了打板子的动静。 闵颐垫着脚往那边看了一眼,正好瞥见了康王赵廉被按下去的那一瞬间。 「康王这是不知死活。」洛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封文书,随手交给了闵颐,「今天他敢沖政事堂,只怕是宫里又要换一波人。」 「是什么东西?」闵颐一边接了那文书打开看,一边随口问道。 「宗室。」洛鼎笑着摇了摇头,「陛下让你这几天在京城好好盯着。」 闵颐「啧」了一声,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倒是不以为意:「太上皇是向着陛下的,其余的人翻不出花来。」 「也未必。」洛鼎指了指那正在挨板子的康王赵廉,「那不是冲出来一个?」 闵颐沉默了一会,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事实上赵如卿登基到如今也不过大半年,这皇位也不能说是完完全全的稳固——更何况她是个女人。 就算是个男人,新帝登基大半年,也正好是新旧交替人心浮动的时候,赵如卿是个女人,于是在人心浮动之外,还多了一层质疑和不服。 若不是她当初上位时候那几乎算是血腥强硬的手腕,恐怕根本是支撑不到这个时候的。 这康王赵廉会冲出来的缘故闵颐都不用去费脑子多猜,只能是因为他是皇子是康王,曾经养在元后秦氏膝下,比赵如卿这个女人更有资格坐皇位,如今突厥人南下就是不服她这个女人,所以他认为这个皇位赵如卿应该让给他。 理由虽然听起来荒谬,但这康王赵廉一定是理直气壮的。 闵颐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年刚到赵如卿麾下的时候,也曾经有那么一些时日是不服气的,后来渐渐地,便也就低了头、心服口服了,赵如卿虽然是个女人,但她强过几乎所有男人,最让他服气的地方是,她并不会刻意去抹去自己身为女人的特徵,她不掩饰自己作为女人会有的缺点,也不迎合这世上男人对女人那些严苛到极点的观点,她的强大是坦然且自信的——这或许也是有一些人厌恶她到了极点的原因。 「太上皇的韦嫔娘娘有孕了你知道吗?」一边的洛鼎说道。 「知道。」闵颐回过神来,看向了洛鼎,「太上皇如今也没什么事做,说不定还能给咱们陛下添几个弟弟妹妹。」 「将来这些皇子们……」洛鼎欲言又止,最后自己摇了摇头没把话说下去。 「我们陛下又不是没有亲生的,他们有资格争?」闵颐嗤了一声,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脑海里面忽然闪过了顾兰之的影子,一下子叫他愣住了。 「那毕竟还小呢,万一要是有个意外……」洛鼎没注意到闵颐的神色,只是继续说着,「陛下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说着他看向了闵颐,被他那古怪的神色给看得一愣,「你怎么了?」 闵颐匆忙摆了摆手,咽了下口水,艰难地接上了洛鼎的话道:「那谁敢问啊?这事情不是你我操心的,走了咱们也吃午饭去!」一边说着,他把手里文书往袖袋里面一塞,一边拍着洛鼎的肩膀就转身往食捨去了。 洛鼎也没多在意,便跟上他也往食舍走去。 政事堂中,赵如卿坐在御案后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对面的太上皇赵苍,淡淡道:「父皇,朕与赵廉原也没什么姐弟之情,您心知肚明,倒是也不必为了他为了德妃在朕面前说谎。」 赵苍仿佛没听到外面赵廉被打得抽泣的声音,也不在意赵如卿夹枪带棒的话语,只道:「虽然往御城去只要三日,但这一来一回再算上在御城的时间,等你回来也要至少十日,你可想好了留谁在京中处理常务?」 「宰相与内阁便能处理。」赵如卿道,「加急事务往御城送便是了。父皇若是得闲,帮朕看管看管这些不知所谓的宗亲,省得他们乱来做错了事情,最后丢了性命。」 第15章 十五 那……要不要立皇后之类的啊?…… 许多事情是非常显而易见的。 赵如卿看了一眼赵苍,便想起来当初他写下退位诏书时候的情形。 他们父女俩当然可以说是关系好,当然也可以说是从小就亲近,甚至可以说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超越了赵苍和任何一个子女之间的关系。 但从她当初逼得他退位的那一刻开始,其实所有的父女之间的感情都已经消失殆尽了。 如今剩下的是他们两人之间相互试探着的和睦。 赵苍如今在重华宫是心甘情愿做个太上皇不问朝政吗? 他潇洒了大半辈子,如今也并不能算老迈,他会愿意做一个仅有尊贵身份但半点自由也没有的太上皇吗? 他当初退位是心甘情愿没有半点怨怼并且欢欣鼓舞的吗? 第23页 答案很明显,并不是。 所以今日赵廉跑过来的背后,其实就是赵苍的示意。 他的用意甚至也并不是让她把皇位真的让给赵廉,而是在告诉她,现在她要离京亲自去御城,那么需要有一个人把京中的宗室按住,他就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 赵如卿看了一眼外面,康王赵廉抽泣啼哭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面前的太上皇赵苍还是平静得一如往常。 「朕与父皇一道回重华宫去用午膳吧!」有些话是不用说得太明白的,她站起来,抬眸看向了赵苍,「父皇赏光吗?」 赵苍从容不迫地笑着也站了起来,道:「吃饭这样的大事,自然还是要听从你的安排。」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政事堂,外面的康王赵廉趴在条凳上,哭得都没了人样。 见到他们出来,赵廉瑟缩了一下,在内侍的帮忙下从凳子上挪到了地上,歪歪扭扭地跪地谢恩,看起来可怜极了。 「看在你与朕是姐弟的份上,这次便只夺去你的王爵。」赵如卿停下脚步,话是对赵廉说的,目光却是看向的赵苍,「之后要不要给你一个身份,便看你之后的表现。想死或者想活着,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今日之后,没有朕的宣召,你不能再进宫来。」 赵苍面不改色,语气几乎算得上是和蔼,他向赵廉道:「还不谢恩?」 赵廉露出了一个惊骇又瑟缩的神色,他都不敢去看赵如卿,只低下了头。 赵如卿不再看他,只回身扶着赵苍先上了御辇,请太上皇御驾先走之后,自己才上御辇跟了过去。 . 午后阳光下,属于皇帝的长长的仪仗隆重得让人无法忽视,高高的旙旗在风中飘扬着。 . 赵廉过了许久才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没有赵如卿的吩咐,自然没人敢给他准备个肩舆之类的代步,他一瘸一拐地扶着内侍走到了宫门口,脸上神色因为疼痛而变得狰狞,汗水几乎把衣服都湿透了。 宫门口,德妃在那里等候了许久,看到赵廉这样出来,慌忙让人迎过去扶住了他。 「你父皇呢?」德妃心疼地用手帕擦了擦赵廉头上的汗,「快回我宫里去,我让人宣太医。」 「娘娘容禀,陛下让皇子出宫去,无宣召不得进宫。」一旁原本扶着赵廉的内侍见德妃身边的人过来,便松开了他,上前到德妃跟前来了,「皇子这会儿就要出宫去,不能去娘娘宫中。」 「这、这怎么行!」德妃眉头拧起来,「廉儿这、这是受伤了,堂堂亲王,怎么能这样出宫!」 「这是陛下的旨意,娘娘若有异议,便去与陛下说吧!」内侍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赵廉,「另外,皇子如今已经没有爵位在身,当不得亲王了,娘娘得要注意措词。」 这话一出,德妃身形摇晃了两下,差点儿没站稳,堪堪被旁边手快的侍女给扶住了。 该说的话说完,内侍再次看向了赵廉,道:「皇子您还是赶紧出宫去吧!在宫里呆久了,让陛下生气了便不好了。」 赵廉咬了咬牙,有些怨念地瞅了一眼德妃,道:「母妃还是先回宫去,我回府让大夫看看就是,今天有父皇在,她没下太重的手。」 德妃深吸一口气,也冷静了下来,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 顾兰之回到家中,飞快地开始收拾起了出门的行囊。 他平日里中午都是在衙门里面吃午饭,中午家里只有岑荇一人,岑荇自己随便不讲究,都是凑合着吃点面条汤饼馄饨饺子之类。 看着他突然回来,岑荇让厨娘多做了一碗馄饨端着到了他屋子里面来。 「诶?这是要出去?」岑荇把两碗馄饨放桌子上,好奇地看着他往箱笼里面放各种丸药雨具被袋衣服之类的,「弘文馆还有出京的差事吗?」他在家里没出去,倒是还不知道赵如卿要御驾亲征的事情。 顾兰之三言两语把要跟着赵如卿大军一起往御城去的事情说了,然后道:「大概一去一回也有个十天半个月,要是这期间吏部给你的文书发下来,你要去地方上赴任,记得把你要去的地方留个地址下来,到时候好和你写信。」 「那是肯定的。」岑荇点了点头,又笑了两声,「不过陛下都去御城了,吏部的文书大概发不下来。」 顾兰之想了想,也笑了起来,道:「这倒是的。」 「陛下点名让你跟着的吗?」自从知道他与赵如卿之间的那些事情,岑荇比以往更忧心顾兰之的感情问题,「陛下是不是对你还是有一点点意思的?」 「是闵大人让我去,至于是不是陛下开口……我也不知道。」顾兰之一边往箱笼里面把东西一层层放好,一边嘆了口气,「我不敢瞎猜,姑且就……就这样吧……」 「我也就白问一句你就当我没问。」看了一眼顾兰之的神色,岑荇笑了两声,他吃了一颗馄饨,又喝了口汤,才又道,「说起来……陛下是女的,那……要不要立皇后之类的啊?」 这问题问得顾兰之都愣住了,他停下了手中的事,眨了眨眼睛看向了岑荇:「我不知道?以前也没有过女帝,无从得知这种事情。」 岑荇用勺子搅了两下馄饨,看向了顾兰之:「以往和北边那些突厥之类的和谈,最后不都是和亲之类的作为解决……或者是突厥人送公主过来进后宫为妃,或者是我们嫁公主过去做他们汗王的阏氏……」 第24页 顾兰之茫然了一瞬,和岑荇面面相觑,两相无言。 第16章 十六 强行塞几个什么突厥王子之类的…… 大约是被岑荇这问题给触动了心思,顾兰之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思考皇后的问题。 他之前可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但很显然,对于一个皇帝来说,皇后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赵如卿……会有一个皇后吗? 女帝的夫君还能叫做皇后吗?需要换一个称唿吗?从前有过先例吗? 他被这些问题给想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把这些乱纷纷没有头绪的问题给按下去,收拾好了东西,傍晚时候赶到城北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御驾那辆华贵威风雕刻了金龙的车,皇后那问题便又从脑子里面蹦了出来。 洛鼎看到顾兰之过来,便指了指一旁一辆朴实的马车,道:「快上车吧,你和我就一起坐这辆。」 顾兰之忙点了点头,两步便跳上了马车,然后又伸出头来看洛鼎:「大人现在不上来吗?」 「你先坐好,我再等一等圣上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和安排。」洛鼎把手里的东西都交给他,「等会直接出城,夜晚应当是要赶路的,尽量少喝水,等会晚上赶路是不好下车方便的。」 顾兰之接了洛鼎手里的东西,应下了他的话,便在马车里面把东西都摆好了。 没过多久,便听见外面传来了击鼓的声音,洛鼎跳上车来,接着便是车马开始往前行走了。 这车马前行的速度显然和平常不一样,快了不止一点半点,顾兰之忍不住打开窗子往外看,一眼看去全是尘土飞扬,他被这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把车窗关好,不想再往外看。 洛鼎笑着看了他一眼,道:「陛下向来是不喜欢拖沓,何况这次突厥战事还要与御城的周将军等人配合,所以要快马加鞭到御城。」说着他也小小拉开了窗户的一条缝往外看了看,才接着道,「这几日你把带来的文书多熟悉熟悉,有一些是当年太上皇与突厥人签订和约时候的条文,这次大概会用得上。」 顾兰之忙点头应下来,从洛鼎手里接了厚厚的几卷文书,便趁着天光还亮着,先简单浏览了一番。 这和约说是太上皇赵苍时候签订的,其实要是认真算时间,那会儿魏朝都还在,和突厥签这玩意的时候赵苍还只是魏朝的代国公而已。若从这一点来说,突厥人这次撕毁和约南下也不是什么难看的事情,毕竟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他们翻脸不认这份和约是能理解其动机的。 「所以突厥人这次南下,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不按照和约办事?」天光黯淡下来,但马车没停,显然已经不是看文书的时候了,顾兰之于是和洛鼎便就着这和约聊了起来,「不过这和约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看着这和约上的条文,似乎也并不是公开的?」 「的确不是公开的。」洛鼎对当年的事情还是很清楚的,「那会儿只是为了免除突厥人可能南下的后顾之忧,所以才和他们签了这个。」他一边把文书收到箱子里面去一边说道,「那会天下乱着呢,若是不先把他们安抚下来,咱们就是腹背受敌,恐怕就没有如今的代朝了。」 顾兰之也是从当年过来的,当然也明白当初的局势,都不用洛鼎太多解释,他就能明白其中意义,于是便果断抛开过去种种不谈,只说现在了:「那这次圣上可有什么章程?」 「这便不知道了。」洛鼎笑了笑,「圣上的意思,谁能知道呢?在用兵方面,圣上向来有她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一点我虽然跟随圣上这么多年,但也并不能完全能猜到。这次对突厥人……我最初时候还是劝圣上不要亲征的。」 顾兰之静默了一会儿,他也想不出来赵如卿会在突厥上面到底有什么谋划,突如其来地,他忽然又想起了中午时候和岑荇所说的皇后一事。踟蹰了一息,他抬眼看向了洛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大人,圣上……会娶皇后吗?」 洛鼎原本正拿着杯子要喝水,这问题一问,他差点把手里的水杯给甩出去,脸上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色:「这要怎么娶……圣上是女的……」 「呃……我意思是……圣上将来没有要……成亲?」顾兰之纠结了好半天,在「嫁人」「娶妻」这一系列婚嫁词语中想了好久,才想出了「成亲」这个相对而言比较不那么强调性别的词语。 洛鼎把手里水杯放回到箱子里面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这问题啊……咱们都想过,但都不敢问。」 「不敢问?」顾兰之有些迷惑地看向了洛鼎,「为什么?」 「若依着这世俗的规矩,女人成亲就是嫁人,嫁人就是嫁到了别人家,成为了别人家的一份子。」洛鼎耐心地和顾兰之解释了起来,「圣上是女人,成亲也是嫁人,可圣上若是嫁人……代朝接下来还姓赵吗?」 后面的话洛鼎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顾兰之已经听明白了。 他一时间倒是有些茫然起来,他并不认为赵如卿会是一个……因为这种所谓世俗的规矩来行事的人。 「你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洛鼎把话题给抛了回来,「是想到什么了?」 顾兰之回过神来,抓了抓头髮,道:「就是忽然想到从前魏朝时候处理与这些西边与北边的关系,多是和亲,有时是嫁公主过去,有时是皇帝纳他们的公主为妃……这次与突厥和谈……」 第25页 洛鼎听着这话愣了一会,倒是后知后觉地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和亲嫁公主给突厥人这条路是已经被赵如卿本人亲口否定掉了,所以倒是不用多想。 但要是突厥人想要用姻亲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看着赵如卿是个女人,所以强行塞几个什么突厥王子之类的过来呢??? 赵如卿要是拒绝了,突厥人恼羞成怒,然后就是要继续打下去,那要怎么解决? 这问题让洛鼎一下子有些着急,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冲到赵如卿的御驾上,问问她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了。 第17章 十七 正好撞到了赵如卿毫不掩饰的目…… 第二日中午时候,大军到了云京与御城之间的一座镇子上暂时停下修整。 这镇子距离御城已经很近,御驾刚停下没多久,便有周稼从御城递来的摺子送到了赵如卿手里。 突厥人已经到了御城外,但现在还没有攻城的迹象。 赵如卿心里算着从这镇子到御城之间的距离,便提笔给周稼写了旨意。 她显然是自信满满,并且对局势已经瞭若指掌的。 倒是洛鼎还记挂着与顾兰之聊过的那个有关和亲的话题,便忍不住向她提了提:「若是突厥人到时候还是想和亲,想把他们的王子往咱们这儿送怎么办……」 这话一出,屋子里面忽然安静了下来,在场的几位臣工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这问题是大家都私下想过,但没人敢提的了。 顾兰之站在洛鼎的身后,他仗着洛鼎身量庞大能挡住自己,于是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赵如卿的神色,便见到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戏嚯的笑容来。 「若朕把他们纳入后宫,你们是不是立刻就要开始想朕将来生了孩子姓不姓赵?」她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语气中轻松中又带着几分调侃,「朕记得许久之前便已经说过,与突厥是断然不可能和亲的,朕既不会让公主嫁去突厥,当然也不会用姻亲的方式来接纳他们的王子或者公主。洛卿这一问,倒是让朕觉得你们这些人显然还不明白现在我们与突厥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 洛鼎听着这话却是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在场头都低得很下的诸位同僚,心里把赵如卿的话飞快想了一遍,便明白她的话中最重要是最后一句了。 「陛下的意思是……这次不打算和谈?」洛鼎试探着问。 「该和谈的时候,自然也是要谈的。」赵如卿笑了笑,「否则带着你们这些文臣做什么呢?便是要让你们到时候拟出条文与突厥人去谈。只不过要怎么谈,谈到何种地步,便是你们要拿捏好的分寸了。周稼的奏摺中已经说了突厥人如今的情形,此番带兵南下的是他们的三王子和四王子,他们同母所生,所以关系极好,可以看作是利益共享。而当初与太上皇签订和约的,又不是他们两人,而是突厥汗王本人——据说汗王如今缠绵病榻,大王子和二王子都在王庭,并不希望在此刻出兵。」 话说到这里,屋子里面众人都已经明白赵如卿的意思了。 显然突厥并非铁板一块,所以赵如卿所谓和谈,不过就是要用和谈这件事情把他们内部拆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只要突厥内部先乱起来,那么后续一切问题一切难题都将会迎刃而解——依着赵如卿的性子,她后面甚至会挑拨突厥人先打一打内战,再诱导其中一方来向代朝求救,接着她就会正大光明地以援助之名,彻底让突厥人俯首称臣。 「你们抓紧时间拟出条文来,最好在明天早上之前,朕要看到你们拟出的草稿。」赵如卿看了一眼外面天色,不欲继续说下去,「现在各自去休息,两刻钟后就起驾了。」 众人忙应下来,恭恭敬敬地往外走去。 顾兰之走在最后,快要出门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意外地正好撞到了赵如卿毫不掩饰的目光。 他慌乱了一瞬,仓促回头,但一脚却被门槛给绊倒,往前扑到了洛鼎的背上。 洛鼎被撞得往前趔趄了两步,手快扶住了一边的立柱站稳了,还有余力回身託了顾兰之一把,眉头都拧起来了:「这是怎么了?」 顾兰之借力站好了,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便听见屋子里面赵如卿一声闷笑。 这笑声所指实在太明显了。 洛鼎也不好说什么,只无可奈何地用手点了顾兰之两下,又嘆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和自己并排走。 「对不起洛大人,方才真的不是有意。」再如何道歉还是要说的,顾兰之小声道歉,不敢回头去看屋子里面的情形。 「不是什么大事——你啊,小心点吧!」洛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看,所有随军文臣里面,就你资歷最浅,年纪最小,多少人等着拿你的错处呢!刚才你那一下,叫殿前失仪,算大不敬,这罪名扣下来你吃得消?」 顾兰之被这罪名吓了一跳,忽然有些后怕了。 「陛下喜欢你伶俐,觉得你文採好,所以把你放在弘文馆。」洛鼎私底下是与闵颐讨论过为什么赵如卿要把顾兰之放在弘文馆的,虽然两人想破了脑袋没能想出一个合理无法辩驳的理由,但是多半还是能猜得出来赵如卿是想就近安置他,之后必定要重用,「陛下是对你有提拔之心的,你能进弘文馆,这次又能随御驾到御城,只要你好好做事不犯错,不让人抓着小辫子,到时候便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你要抓好机会,可不能辜负了陛下对你的期望!」 第26页 这话听得顾兰之愣了一下,他……他是半点没感觉出来赵如卿对他有什么期望啊? 赵如卿对他——虽然他并不想承认,但他并不是傻子也能感受得到她的态度——她对他是提防戒备怀疑更多,放他在弘文馆也是想就近能看住了他。 他当然可以视而不见自我欺骗说这是帝王对他不一样的宠爱,他当然也可以因为自己的感情去忽视这些冰冷又伤人的事实,但他还不至于麻木眼瞎到这样程度,但客观存在的事情,并不是他煳弄了自己就能煳弄住别人。 但……为什么洛鼎会有这样一个荒谬到几乎离谱的猜测呢?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难道赵如卿在和他们这些臣子面前的说辞,与在他面前的表达,是截然不同的吗? 沉默了一息,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洛大人……为什么会觉得陛下对我有期望?」 洛鼎用仿佛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没期望,带着你做什么?要是光看着你的脸好看,直接丢后宫去不好吗?」 顾兰之呆了呆,洛鼎的话似乎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之前是不是他想得太悲观且偏执了呢? 第18章 十八 他长得其实还不够好看?…… 有些事情经不起琢磨,也经不起反覆想。 顾兰之在屋子里面一边和洛鼎一起整理条文,一边把他和赵如卿之间从过去到现在全部都想了一遍,无论如何其实也没法得出方才洛鼎的那个看法的。 并不是看重也并不是宠爱更不可能是有什么期望。 赵如卿对待朝臣是怎样的态度,他自打进了弘文馆之后已经见过,虽然态度或者有所不同,但一定不是像对待他那样的。 至于为什么不是像洛鼎所说的要是纯看脸不如丢进后宫去,那大概就是……他长得其实还不够好看?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简直觉得越想便越觉得有些沮丧。 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已经有人开始整理东西的声音,再看了一眼时间,两刻钟已经要到了,外面已经要准备继续出发。 洛鼎也往外看了一眼,起身来拿起了个箱子把铺开在桌子上的东西都搬进去,然后指了指摆放在地上的还没打开的箱笼,向顾兰之道:「你搬这两个先上马车,让我们的那辆马车稍微等一等,不急着走前面。」 顾兰之应了一声,弯腰把地上的两口箱子给拎起来,掀开门帘出去找到自己与洛鼎坐的马车,刚找到了马车旁边把箱子塞进去,一回头忽然看见赵如卿身边跟着的那内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了出来,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大人,陛下让您到前头去。」内侍脸上的笑几乎算得上是谄媚了。 顾兰之愣了一瞬,还没来得及想个明白,就看到洛鼎抱着两个箱子过来了。 「这是?」洛鼎自然是认识那内侍的,他有些迷惑地看了看顾兰之,又看了看那内侍,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内侍笑了笑,客客气气道:「陛下让顾大人到前头去呢!」 「那快去吧!」洛鼎也是愣了一下,接着立刻回头看向了顾兰之,「别让圣上等着你!」 才刚把那些乱糟糟的事情想了一遍还得出了一个不太好的结论的顾兰之有些傻傻地看了洛鼎一眼,直到洛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他忙乱地应了一声,然后有些错乱地跟上了内侍的脚步。 已经有队伍开拔走在了前面,御驾的马车还停在镇子外面最醒目的地方。 炎炎烈日下,顾兰之跟着内侍走到了马车外面,感觉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看他。 内侍替他拿了马凳过来,又亲切地掀开了帘子,客气笑道:「顾大人,陛下在里面等你。」 顾兰之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左右看了看,这会儿倒是感觉不到那些打量的目光了,心里暗自嘆了口气,他踏上马凳,然后进到了宽敞又凉爽的御驾之中。 说起来他和洛鼎之前坐的马车已经算得上十分宽敞了,能放得下好几箱文书,能摆个小几案来供两人对向书写,还能有个小榻可以让两个成年人和衣而卧,但与皇帝的御驾相比,便简直不值得一提。 这御驾就好像一个缩小的可以移动的宫殿一样,陈设一应俱全,从坐卧到帘幔,再到各种屏风灯笼,宽敞且奢华,是会让人真切感受到这地位之间的差距。 顾兰之茫然了一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华丽的、用金丝银线绣着龙凤麒麟的丝毯,然后才看向了倚靠在凭几上正打量着他的赵如卿。 「免礼。」赵如卿嘴角翘了翘,用下巴指了指旁边散放在矮几旁的蒲团示意他可以坐下。 紧张地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顾兰之走到了蒲团前端正地跪坐了下去。 这矮几就在他与赵如卿之间,只要他抬头便能恰好看到她——甚至他这会儿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赵如卿的目光,她在看他。尽管不知道她在看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会儿让他到御驾上来,顾兰之紧张地用手抓了两下衣服的下摆,不敢抬头,便只好把目光投向了面前矮几上散放的那些书册。 这一看,却叫他看到了眼熟的文字——是他十五岁那年写的《河间赋》。 头顶上赵如卿笑了一声,却不是与他说话,而是向一旁的内侍道:「出发吧!耽误太久了。」 第27页 内侍应了一声,很快便传话到外面去。 这如宫殿一样的御驾很快便平稳地向前飞驰起来。 顾兰之愣愣地看着那些熟悉的词句许久,终于抬头看向了赵如卿。 他看到赵如卿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常服,头髮梳成髻挽在头顶,点缀了两支金珠髮钗,一眼看来都是很简洁干练的打扮,但显然是女装并非男装——这样的打扮让她看起来兼具了妩媚和坚毅,也让她与男人区分开来,她就似乎在告诉所有人,她就是女人,并非是因为打扮得像个男人又做了男人常做的事情,才成为了一国之君,她也不屑于向任何男人靠拢与迎合他们心目中所谓应有的样子。 摇晃了一下自己塞满了胡思乱想的脑袋,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那《河间赋》,没由来地又想起来当初与赵如卿在沧地时候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最不喜欢有人提起他十五岁时候写的这篇赋文,他记得那时候赵如卿便笑着劝解他——他现在都能回忆起来那时候赵如卿说的话。 她道:「将来你写更多更好的诗文,年少时候玩笑之作,谁又会记得呢?」 道理也的确如此,后来在赵如卿无声无息离开之后,他走遍许多地方找寻,又留下了更多的诗文,渐渐地,这篇他年少时候留下过风流才名的赋文便不再常常被人提起了——又或者是因为魏朝已经没了,如今已经是代朝了。 「当年魏朝的那个永王,如今在突厥。」赵如卿说道,「朕记得你与那个永王之间是有杀父之仇,应当没有记错吧?」 顾兰之怔住,他勐然抬头看向了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他竟然还活着?!」 「是。」赵如卿语气淡淡,「这次正好让你报仇了。」 顾兰之恍惚了一会儿,一时间心中竟是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第19章 十九 有人喜欢她就会有人厌恶她 魏朝其实离得并不算太远。 顾兰之愣神的时候想了一想,往前推个六七年,那会儿皇帝还是魏朝的那个厉帝。 只是时间过得快,对普通人来说,六七年前的魏朝已经完全从生活中淡化出去,对普通人来说,也想不起来魏朝种种了。 从赵苍建立代朝开始,短短几年之后天下一统,接着便是各种政令下达,百废待兴,没有人会执拗沉湎在过去,几乎所有人都会开始朝着更好更光明的方向走。 往前走,就意味着有一些过往会被当做累赘和负担暂时丢下。 与他有杀父之仇的这个永王,对他来说,便是这么一份暂时被丢下、倘若赵如卿今时今日不提起、或者永远也不会想起来的往昔。 在魏朝覆灭之时,他是曾经往当初永王的封地去过的。 但他到永王封地时候,看到的是一片被烧成了断壁残垣的王府,问过了当地人之后,才知道是永王封地中早早爆发了起义,这永王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王爷还有他的姬妾儿女们或者死或者伤,最后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意味着他也许是活着,也许是死了,一切都是不确定。 他在永王封地呆了快三个月,虽然见着了许多曾经永王的姬妾与孩儿,但也没找到永王本人。 他倒是想过父债子偿,但看着那些才到他膝盖走路还摇摇摆摆的小孩儿,他实在是下不了手——而再大一些的孩儿便见不到了,应当是早有门路离开了这里。 最后他也离开了永王封地,之后也便把这件事情丢开了。 有时仇恨消散的时候十分突然,多年的执念,突然就也没了多少坚持。 但让他意外的是,赵如卿竟然会记得这件事——这毕竟是一件小事,当初他也就随口提过几句,他实在想不到她会记得。 . 赵如卿看着面前的顾兰之脸上神色变幻,心中所想所担忧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表情上,不由得笑嘆了一声,摇了摇头:她都有些不能理解,眼前这个顾兰之这样心思简单纯善,而奏摺上的他却是文採好、有风骨、交游广泛、在相当多的文人当中有地位。 这样的不同,又是同一个人。 「另外还有一件事,你的生母张氏也还活着。」想了想,赵如卿还是把这件事说出口来。她是看得出来顾兰之对这个永王其实都不那么在意了,但生母张嬛这件事情应当他还是哽在心里的。 果然,这话一出,顾兰之露出了一个愕然神色,他抬头看向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也……还和永王在一起?」 赵如卿点了头。 顾兰之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几番挣扎,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整个人似乎都灰败了,最后安静地低下了头。 赵如卿看着他,倒是也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反应。 . 她其实都不太记得顾兰之曾经说过的顾家那些事情,若不是她前段时间让人重新去查了一查,也想不起来这么多。 这事情若是在旁人身上,倒是也好处理,甚至不用这么仔细地说这么明白——奈何这牵扯到的是顾兰之,她倒是也不得不小心地说个清楚。 宫里面太上皇赵苍也好德妃秦氏也好,他们都已经注意到了顾兰之此人,或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把当初她和他之间那点旧事给打探个清楚——这些事情瞒不了太久,就算她能瞒住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情,宫里面还有个活生生的证据。她知道她以女人身份做了皇帝有多碍着旁人的眼睛,也知道有多少人想尽办法要找到她的缺点错处来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她把顾兰之留在身边,便是提防着有人拿他做文章。 第28页 她并不惧怕那些所谓义正言辞的人跳出来反对她,她知道这世上不可能会有人得到所有人的拥戴,有人喜欢她就会有人厌恶她,仅此而已。但她厌烦他们总是从男女之间的事情上着手来对她品头论足,仿佛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评判的标准就全部变成了她如何对待男人,而她的文治武功就全部被忽视掉看不见了。 若他们知道当初她与顾兰之之间有那么一段往事,那么结果是必然的,他们一定会揪着当年的事情来说个没完没了。 如果顾兰之那时候被他们蛊惑还说出更多事情来的话,那么她将要面对的就是各种编造出来的、令人噁心作呕的、与事实都几乎无关的流言了。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向了面前的顾兰之,倒是有几分感谢上天,恰好就在她登基之后把他重新送回到自己身边来,大约上天也是要助她把这天下掌握的,所以才把一切主动都送到她的手上来。 . 只是——看着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多半是以为她还记得以前。 她无意让他误会这种事情,但也不打算把话说得太明白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冷漠无情,于是她思索了一会儿,道:「若你希望的话,你的生母,朕可以饶她一命。」 顾兰之带着几分茫然地抬头看向了她,最后只摇了摇头,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臣的生母大约也并不想见臣……陛下应当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你这话若叫别人听到,便要说你不孝。」赵如卿嘆了一声,「朕替你做主,饶她一命,就说是你求朕了。」 顾兰之呆呆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了几分水色,最后还是坚定地摇头:「臣知道陛下是一番好意,只是这事情……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她未必想要见臣,也不会稀罕臣为她求来的一线生机。」 . 他的父亲顾青被永王当街打死的时候,他已经十岁了,他那时候不是小孩,许多事情歷歷在目,也当然明白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只是子不言父母之过,他不能说,只能看。 他的生母张嬛在他父亲去世当日就欢天喜地红光满面地上了永王府来的马车,丢下了他,去做了永王的侧妃。 顾家族里的人欺负他是一个小孩子于是想来夺顾青留给他的财产,多亏是有顾青生前的几个好友仗义出面,替他保住了大半,接着仍然是他父亲的朋友之一和尚妙语见他一人孤苦,便把他带到了沧地,远离了是非之地,又让他有个安身之所。 他在沧地的寺庙里面住了五年,虽然没有剃度为僧,但经书听得多了,耳濡目染之下,便也学得了一些豁达和释然。 事实上魏朝末年时候他那次往永王封地去,心中也还带着几分侥倖,他那时候是想见一见张嬛。 在知道永王府被烧毁,永王的姬妾们都四散的时候,他还曾想过如果遇到张嬛,便把她接回到沧地去奉养。 只是那时候并没有找到她,他那时候以为她已经去世了——当然,今时今日他是已经明白,张嬛多半是跟着永王一起先逃走了,所以他找不到。 所以张嬛与他,并不是世俗意义上常见的母子关系。 张嬛对他没有感情,所以当初会那么坚决果断地抛下他,去做侧妃,去享受荣华富贵。 这么多年来,她并没有想起过他哪怕那么一次——当然了,在他有限的关于张嬛的记忆中,她的存在甚至还不如当年照料他的乳母和教养过他一段时日的祖母。 他们之间的关系淡薄到就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他并不认为张嬛会想到他会想见他,更不认为她会为了活下来就捏着鼻子和他在一起来续个母子缘分。 . 只是这些话他没法与赵如卿说,他明白赵如卿方才说的话是为了他好。 「家国大义之前,普通人的恩怨便不值得一提了。」他沉默许久之后看向了赵如卿,「在代朝与突厥这样对立的关系下,臣与张嬛、与永王之间的关系便是渺小而不值得拿出来过多着墨的。陛下,臣恳请陛下,不必因为这点点小事情,而让陛下原本的打算有所改变。」 第20章 二十 既然她想让你帮忙,你帮就是了…… 顾兰之这再三的推却,让赵如卿想起来奏报之上那简单的只言片语。 这种十几年前的事情当然不会有太过于详细的描述,她之前猜测顾兰之的生母张嬛也许是受到了永王的逼迫所以不得不嫁入了永王府,但现在从顾兰之的反应来看,这逼迫一说多半是子虚乌有,这中间一定有夹杂着别的她不知道的事情。但这种事情通常是不会向人说,顾兰之自己也不会多说,她虽然有几分兴趣,可也并不会去主动地刨根问底。 思索了一会儿,她也便不再想中间缘由,只笑着道:「既然要听朕的打算,那到时候你便一切都听朕的安排吧!」 顾兰之听着这话,只低头应下,也不再多想这事情了。 但等到了御城之后,他却意外地收到了张嬛亲笔写来的信。 . 到御城时候是在傍晚时分,队伍整齐划一又安静无声地进到了御城中,赵如卿从御驾上下来,直接去见了周稼等三人,突厥大军就在十里之外。 御城是易守难攻之地,周稼本人又是尤其骁勇善战,突厥人在他手中已经折了五员大将,这时候已经不再敢上前来攻城。 第29页 两国开战,大军压阵,粮草马匹全是消耗。 御城是一座城池,后方又是直通京城,粮草不愁,还有赵如卿的旨意,故而周稼等人可以等得起支援,也不用担心会孤守城池没有后援。 但同样的情形并不适用于在城外的突厥大军。 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天的粮草消耗,都是巨大的不容忽视的问题。 更关键的是——他们从前是习惯了快速地抢掠之后就离开,而不是这种围城攻势。 这让他们内部已经发生了态度上的转变。 的确,他们原本是想接着代朝内部出现了皇位更迭的问题来趁火打劫,但是现在很显然他们已经捞不到太多的好处,那么他们还需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在绝对丰厚的利益面前,或许会让他们先暂且把各自之间的矛盾放在一旁,齐心协力来做某一件事情;但当利益并不足够多、也不足够诱人的时候,那些隐藏的矛盾便都会暴露出来。 . 「现在虽然他们还坚持着,但依臣看来,已经有和谈的苗头了。」周稼把城外的局势说了个明白之后,如此下了结论,「陛下这时候来也恰好是个绝佳的时机,突厥那两个王子应当已经心生退意,毕竟他们的汗王如今是命不久矣,他们不想在御城呆太久,但也不想以战败的结果回去突厥王庭。如果没什么意外,应当可以以言和为由,重新签订一份对我们代朝有利的和约。」 赵如卿点了点头,她决定来御城亲征,也是这样打算——之所以是要她亲自来一趟,也是因为她来这里,会让突厥那两个王子退得更果断一些。 . 这些草原上的民族最懂的是趋利避害违害就利审时度势,他们能征善战,敢打仗,也看得懂局势。当御城只有周稼等人时候,他们或者还会硬撑着再战,都已经兵临城下,自然就会想着从这次南下当中获得更多的利益,哪怕是之后再和谈,也能借着自己这次卓绝战绩,来当做和谈时候的筹码,用来获得更多更好的条件——这是因为周稼等人一退再退,退到了御城,他们不难从他们后撤的行为中去猜测代朝的态度。而现在的情形便是不同的,尽管周稼退到了御城,但赵如卿本人来了,这说明了代朝的精锐也已经要到来,更说明了代朝对待突厥会是怎样的态度。突厥和赵如卿打交道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他们都很了解赵如卿本人是怎样的态度,他们之前惧怕她带兵,甚至很多时候都是躲着她走,所以他们的态度必然会转变。他们必然会选择和谈。 现在便是要等待着突厥人拿出和谈的诚意了。 . 在理清了现在御城的情形之后,赵如卿便不再着急,与周稼等人一起用过了晚膳之后,才回去暂时布置的临时行宫中休息。 . 另一边,顾兰之对着生母张嬛的信已经发呆许久。 这信并不能算很长,也就简简单单一页而已。 开头是写他们的母子之情,长篇累牍,声泪俱下,仿佛他们母子俩当年有多么亲厚,她当初离开时候是多么迫不得已。 写到中间便笔锋一转,开始写她如今的不得已,信中说她知道他已经出人头地十分欣慰,请求他能看在母子一场的份上救她回御城来。 倘若之前没有听赵如卿说过永王和她如今一起在突厥的事情,他也许会因为这封信动容几分,但他早就知道了他们就在突厥军中……这封信便让他感觉到十分的尴尬。 他的设想中,张嬛是不可能给他写信,更不可能主动请求他来救她的。 但…… 也许是他对张嬛理解得还不够深吧? .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御城没有京城热闹,夜晚时候一片寂静无声,就连树上的夜枭拍翅膀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 外面传来了御驾回来的声音。 顾兰之回过神来,他站起来往外看,便见到赵如卿身后跟着一串内侍禁军护卫等人由外走进来。 他把这封信折起来放回了信封中,然后站起来走出去。 赵如卿看到他从屋子里面出来,手里还拿着个书信一样的东西,便笑着示意他上前来,口中道:「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朕说?」 顾兰之抿了抿嘴唇,把手中的书信双手交给了赵如卿,道:「臣……臣方才才刚安置好,便收到了张嬛的书信……」 赵如卿随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书信,并没有急着打开看,只笑道:「进屋去说,外面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顿了顿,她又看向身后内侍,道,「送两杯热茶进来。」 内侍忙应了下来。 赵如卿进到了正厅中坐下,然后才打开了顾兰之送上来的这信。 顾兰之在旁边带着几分忐忑,他接了内侍送上来的热茶,却没有心思去喝。 赵如卿把信看过之后放到了一旁,然后看向了他,道:「既然她想让你帮忙,你帮就是了,否则落下话柄。」 顾兰之欲言又止,他不知要如何形容心中的感受——这不仅仅只是帮或者不帮的问题,也并非只是话柄,他所担心的也并不是这些。 赵如卿看着他,轻松地笑了笑,又道:「毕竟是你生母,不是吗?」 顾兰之嘴唇嚅嗫了一会儿,好半晌才闷闷道:「臣只是……只是与她也没什么感情。」 第30页 「她与你提感情,便是感情。」赵如卿极有耐心地说道,「她说你们之间母子缘分深厚,那就是深厚。她所说一切不过是为了活命,你就让她活。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朕已经提醒过你,你只听朕的安排就行了。」 「可是……」顾兰之有些纠结地看向了她,「可是那都是假的……」 「她想活命是真的。」赵如卿说道,「她既然这么主动,既然能想到你,那么她必定还有后招。她既然能在魏朝覆灭时候安然无恙地跟着永王逃到突厥,现在还有余力给你写信求救,那么她手上必定还有砝码。你回去写信告诉她,和谈的时候来找你,你就能带她一人回代朝来。」 顾兰之眨了眨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赵如卿的意思。 「不早了,在车上颠簸了这么几天,你也累了,去休息吧!」赵如卿把信纸放回信封,起身交还给了他。 第21章 二十一 卿卿觉得我如何? 顾兰之按照赵如卿的吩咐给张嬛写了信,又放心不下,请赵如卿看过之后,才让人去送信。 这事情虽然在赵如卿这里仿佛轻描淡写根本不算什么,但顾兰之自己心里也清楚,若是让有心人知道,来颠倒是非黑白地给他来一顶里通外敌的帽子也是可以的。他不可避免地因为这事情感觉有些忧虑,更因为这事情无法解决而烦躁。 大约是赵如卿也知道这事情他一人是难以解决的,接着就让洛鼎来帮他了。 洛鼎对这件事情是平平常常,大概是因为从赵如卿那边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看到顾兰之这么愁眉苦脸的样子,还好心地开解了他几句:「这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你的亲娘嘛!你就当是还了她当年的生恩就好了,没什么好纠结的。」 如此豁达的说法,倒是让顾兰之心里的愁绪没那么浓重了。 洛鼎于是拿出了已经拟好的文书出来给顾兰之看,口中道:「圣上的意思是,你的生母张氏既然和魏朝的永王这么多年,想来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所以到时候还是要你去把那些都打探出来。上面列了一些需要你探听到的关键,你都记下来。」 顾兰之接了文书过来看了看,上面所写的都是魏朝的事情,诸如魏朝厉帝皇后的去向之类的,一时间他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洛鼎看他这一脸迷惑的样子,笑道:「能问就问,问不出来也没什么。永王这些年都在突厥,所图不小,你的生母张氏应当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她这次给你写信,背后应当还是永王的意思。」 顾兰之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是都记了下来。 . 两日后突厥人主动送上了和谈的诚意,他们已经知道了赵如卿亲临,还知道她的到来后面跟随着精兵强将,于是权衡一番之后就来求和了。 赵如卿允了他们求和,但只允许他们的王子不带武器亲自进御城来和谈。 这对突厥人来说简直就好像是把自己的王子送过去当质子一样,但面对赵如卿的强硬,还有周稼等人的虎视眈眈,他们一番纠结和讨价还价之后,条件变成了可以带五位近卫,但也仍然是不许带任何武器。 大概是感觉赵如卿不会再退让了,他们讨论之后,竟然也就答应了这样完全不平等的谈判方式。 于是在确定要谈判之后那天的傍晚时分,突厥的两位王子轻装简行骑马进到了御城中。 . 顾兰之也在跟随着众人去往和谈的时候时隔十几年重新见到了自己的生母张嬛。 他一开始倒是完全没认出来,还是洛鼎提示了两遍才确定了下来。 她就在跟随着突厥那两位王子的近侍之中,穿着男人的衣服,一双眼睛柔情似水,看到他的时候便泛起泪光,似乎真的如她信中所写那样,他们母子二人当初是有多么情深,他们分离了多年她是有多么难过。 掩下心中乱糟糟的想法,顾兰之后退了一步,主动拉了她一把,趁着人多混杂,便把她带出了人群,去到了旁边事先就已经让人清空了茶房。 . 张嬛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捋了捋有些蓬乱的头髮,含着泪光看向了顾兰之,颤声哭道:「我的孩儿……我、你都长这么大了!」 顾兰之看向了张嬛,却是觉得陌生——她已经不似当年他印象中的样子了。 漂亮当然还是漂亮的,甚至可以说是很有风情,就算是穿着突厥人这笨重的骑装,也不减风姿。 只是…… 他努力去回想自己记忆中的母亲的样子,却似乎已经在今时今日见到活生生的张嬛之后,就完全消散了。 . 张嬛哭诉了那一句之后没得到回应,一时间茶房中安静了下来,气氛冷寂得有些尴尬。 她抬头看向了顾兰之,抿了抿嘴唇,反客为主地抬手给他倒了茶,又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轻声哽噎道:「你喝水吧?」 顾兰之回过神来,把茶碗推向了她:「不必了,你自己喝吧!」 「你、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张嬛看着他,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中掉落下来,灯光下剔透晶莹,哀婉动人,「你是在怨我吗?兰儿,母亲当年是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母亲吗?」 这话却听得顾兰之心往下沉,他也看向了张嬛,他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的旧事,在这一瞬间全部翻涌出来,几乎让他无法唿吸。 第31页 他不想去问她为什么当初抛下他就去永王府做了侧妃;更不想去问她,分明永王就是打死顾青的兇手,她是不是很恨顾青;也不想问她是不是讨厌自己,所以他不能怨,所以他一定要原谅。 沉默了一息,他再次看向了张嬛,灯光下,她楚楚可怜。 想到洛鼎与他说过的永王这些年在突厥的布局,还有这次突厥的南下,顾兰之忽然又释然了——张嬛见她,未必是多么想见他,不过也还是利益驱使罢了,她提往事,也就只是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而已。 「你可以留下。」顾兰之轻笑了一声,「我已经与陛下说过了,陛下也说因为你是我的生母,为了孝道,应当留你一条性命。」 张嬛眸光微闪,轻轻道:「真、真的吗?」 「真的。」顾兰之看着她,「但有些事情你还是必须要交代的。」 「什么、什么事情?」张嬛秀丽的眉毛微微拧起来。 「永王,突厥,魏朝。」顾兰之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纸笔摆在了她面前,「永王当初从封地逃走的时候只带着你——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现在有弟弟妹妹之类的吗?」 这话似乎激怒了张嬛,她抓起了面前的纸笔就摔到了他脸上,哭泣出声:「我是你母亲,你就这么、这么看待我吗?!」 「否则呢?」顾兰之都有些不解她此刻的恼火。 张嬛露出了一个受到极大伤害的屈辱神色,咬住了下唇,泪盈于睫。 . 另一边,和谈的大厅中。 突厥的三王子处月忽然站起来,腰肢一扭,竟是在赵如卿身边坐下了。 「卿卿觉得我如何?」他顶着两旁禁卫要杀人的目光,甜笑着去看赵如卿。 第22章 二十二 殿下姿色平平,还是不要离朕…… 赵如卿看着近在咫尺的突厥三王子处月,面上神色平静,抬手示意一旁的禁卫上前「帮」他坐回到原本的位置。 「殿下姿色平平,还是不要离朕太近。」她抬眼看着不情不愿被「请」回了位置上的处月,「若要用美人计,可得要先找个足够美的人,殿下容貌来看是远远不合格的。」顿了顿,她又扫了一眼处月旁边的四王子纳星,「两位殿下都还是不要在这上头起什么歪心思,朕耐心有限。」 这话听得这兄弟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处月目光游移了一会儿,最后安静地坐下不再开口了。 四王子纳星朗声笑道:「陛下,兄长也只不过是爱慕您许久,您不要怪罪他。」 「是么?」赵如卿轻轻笑了一声,「因为朕从前把你们二人打得满地找牙,所以心生爱慕?你们认为朕会相信吗?常理推断,你们应当是对朕恨之入骨才对。否则为何在这时候发兵南下呢?」 纳星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道:「慕强之心而已,正因为陛下如此强悍,才让兄长心中升起了慕恋。」 . 这避重就轻的话听在赵如卿耳中,便也只不过是为了模煳焦点而已。 不过这倒是能说明这两个突厥王子并非只是头脑简单的草包——至少他们很清楚怎样和人进行和谈、怎样把应有的焦点带得偏离。 比如在这时候他们看似荒谬地扯到了什么爱慕与慕恋,就已经是在对他们南下的行为进行修饰。 看,他们南下不过是因为处月对她的爱慕,可以解释为一种未遂的追求。 当一切都建立在男女关系之上,那么许多事情便只会走向暧昧不清和无法梳理。 并且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当下,女人天然地处于被动地位,当一个男人宣称他所谓爱意的时候,旁观者就会发自本能地认为他这时候一切行事都是为了这个女人,他就为他的行为找到了开脱。 如果她是个男人,现在坐在这里,眼前这两人断然不敢如此说话,早就已经安静地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合理的解释,说不定早就要把魏朝的永王那一系列的人都供出来,把自己洗脱清白。 所以说到底,不过还是因为轻视她是个女人而已——就算她现在是皇帝了又怎样?他们对女人的歧视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就是看轻她,甚至都不会因为她如今地位而有什么不一样的改变。 . 「既然二位不想谈,那便不谈了。」赵如卿不急也不恼,「送二位出城吧!这和谈的机会既然你们并不需要,那么以后也不用谈了。」 这话一出,这两个突厥王子面色微变。 三王子处月忙道:「陛下……陛下且慢!」 他和四王子纳星再次交换了个眼神,这次脸上神色都认真了起来,他太知道赵如卿之前是怎样手段了,她虽然是个女人但一点也不温柔,如果她就是铁了心要打他们……可能他们刚出城就是会被打死的!他们原本还在试探着她现在做皇帝了,是不是会比从前柔和一些,但现在看来……恐怕当初云京传来的事情是真的,她就是真的把自己的弟弟给宰了,然后逼自己父亲退位,自己当了皇帝! 赵如卿漫不经心地拿着杯子喝了口茶,淡淡道:「所以?你们还有什么话想说?」 「魏朝的永王和厉帝的皇后如今在王庭。」三王子处月飞快地开口说道,「他们与我们父王商议,想、想借我们的兵力,重振魏朝河山。」一边说着,他一边打量着赵如卿脸上神色,见她面上连半点波澜都没有,于是一咬牙又继续说了下去,「他们已经劝服了父王,所以才有我与阿弟领兵出来。他们说了,这时候正是出兵的好时机。」 第32页 「你们能得什么好处呢?」赵如卿笑了一笑,「与你们划河而治么?」 三王子处月点了头,面上露出了几分惊骇:「陛下如何知道。」 「朕倒是真心劝殿下你一句。」赵如卿漠然道,「既然容貌不出色,便更要多动动脑子,而不是耍小聪明。」 三王子处月张了张嘴巴,心知赵如卿这话就是在骂他,但又不好开口反驳,只好硬生生忍了下去。 「和约在这里,你们可以看看。」赵如卿示意一旁的大臣把拟好的和约摆在了这两个王子的面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来思考是不是要签,不签就继续打。」顿了顿,她语气轻松了一些,甚至话语中还带出了几分笑意,「你们与朕交手不是一两年,素来也知道朕的性格,最好想清楚了再告诉朕你们的决定。」 这话听起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但这两个突厥王子都没敢反驳,两人拿了文书低头翻看,越看脸色便越凝重,最后甚至额头上都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来。 赵如卿站起身来,向左右道:「你们就陪着两位殿下看和约,若两位殿下有什么要求,来与朕说就是。」说完,她便往大厅外走去了。 . 夜凉如水。 御城虽然只是比云京靠北那么一丁点,但气候与云京大不相同。 这附近有横贯南北的山川,地势也高了许多。 在云京大概已经要穿薄衫半臂,在御城却还要穿厚绸的衣裳,否则便会觉得凉风刺骨。 . 站在迴廊下,她看了一眼茶房的方向,她知道那边顾兰之应当正和他的生母在里面。 会说什么呢? 忽然之间她有些好奇。 朝着茶房的方向走了两步,她轻易便听到了里面啜泣的声音。 女人的哭声。 赵如卿眉头皱起来,她最厌烦的便是女人用哭泣和泪水来替代正常的对话与沟通。 一旁的宫人侍卫见到赵如卿过来,急忙行了礼。 侍卫长上前来一步,低声问道:「陛下,要请顾大人出来吗?」 赵如卿摆了摆手,又往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是什么情形?」 「也不知道顾大人说了什么,就一直在哭。」侍卫长老老实实说道,「但应当是没事吧?」 赵如卿挑眉,当机立断做了决定:「让洛鼎进去,叫顾兰之出来。」 侍卫长忙应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找来了洛鼎,接着便请了顾兰之从茶房里面出来。 . 顾兰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赵如卿。 这一瞬间福至心灵,他忽然明了为什么洛鼎会进去把他给替出来。 「多谢陛下。」他上前来,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看来你没跟着一起哭。」赵如卿揶揄了一句。 第23章 二十三 我以为我不比这个男人差!为……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顾兰之回头看了一眼茶房的方向,长长地嘆了口气。 「因为无话可说,所以选择哀哀哭泣。希望用眼泪把眼前显而易见无法面对的矛盾煳弄过去,希望你不要再继续为难她。」赵如卿笑了一笑,「若你心软,她便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看来你不是心软的那个人。」 顾兰之也笑了一笑,或许是因为听着张嬛哭了一晚上,他觉得此时此刻他的感觉都有些麻木。 「因为没有心软的理由。」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庭院中的假山,语气中全是自嘲,「没有什么过往用来回忆往昔,也没什么歷歷在目难以忘怀,就好像是听陌生人诉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除了烦闷之外,甚至都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 赵如卿看向了他——在迴廊这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分外柔和,大约是因为听了一晚上的哭泣,这会儿脸上的神态也不似平常那样丰富,眼角带着显而易见的疲累——忽然之间她便想起来方才在大厅中跳出来自荐枕席的突厥三王子处月,不自觉地把眼前的顾兰之和那突厥三王子处月比较了一番,还没得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她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陛下?」顾兰之带着几分迷惑看向了她。 「无事。」赵如卿摆了摆手,在廊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她抬头看向了顾兰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可以坐下说话,等到他坐下之后,才道,「你与张氏为何是这样的关系?朕从前不记得你说过这些。」 这问题倒是让顾兰之自己愣了一会儿,他是没想到这时候赵如卿会问的。他想了想,又斟酌了一会儿语句,才说了这么一句:「当初永王并非是把她强抢过去。」 「原来如此。」赵如卿点了点头,若是有这个前提,倒是能解释后面一连串的事情以及顾兰之为什么对张嬛是这样的态度,「剩下不必多说了。」她无意去揭开顾兰之难过心事,只是往茶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仍然是之前说过的,她再如何也是你的生母,便只为了孝之一字,你不苛待她,能接纳她,便足够了。」 顾兰之点了点头,这会儿倒是深刻理解了赵如卿的意思。 无论如何张嬛都是他的生母,许多时候很多人并不会去管前因到底如何,只会揪着结果不放,接着便是指手画脚地站在高处说风凉话,用道德孝道二字来压人,他若是不想被这些事情所禁锢,那便一定不能落人口实。 第33页 这时,和谈的大厅中忽然说话声音大了一些,接着从窗户的投影上看到里面的人都站了起来。 赵如卿抬眼看过去,便见到突厥那两个王子一前一后从大厅中出来,在庭院中环视了一圈,就直直朝着自己走过来了。 她皱了眉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庭院中的近卫把那两人拦住。 突厥这两个王子被拦住之后面上露出了恼火的神色,但因为没有带太多的人,所以连发火也不敢,最后只闷闷地站定了。 「去问他们,是准备签下和约了吗?」赵如卿向顾兰之道。 顾兰之依言起身上前去,还没来得及问话,便见那突厥三王子处月眼睛睁得老大,气唿唿道:「陛下,我以为我不比这个男人差!为什么我不可以!」 「???」他一晚上都在茶房,根本不知道大厅中发生过什么,这会儿听着这话,便是一脑门的疑惑了——但作为一个臣子,他很明白这时候应当做的是什么,于是他淡然无视了三王子处月这话,平平静静地开口,「陛下问二位殿下,是打算签那和约了吗?」 「陛下,我不服!」三王子处月也直接无视了顾兰之的话,愤愤不平地看向了赵如卿。 与他们一起出来的大臣们此时此刻已经从迴廊绕到了赵如卿身边来,为首的是周稼,他低声说了与这两位王子和谈的结果。 「是愿意签,但想加一条和亲的和约,他们想与陛下您……」这话说得十分为难,周稼看了一眼赵如卿,又扫了一眼那两个突厥王子,「陛下您的意思是?」 「让他们清醒点,不要随便做梦。」赵如卿冷漠地看了一眼那两个王子。 周稼应了下来,也根本没有劝说的意思——在他看来,这突厥人与魏朝人勾结在一起,最后的结局已经註定了。他重新走回到了两个王子面前,笑容可掬道:「两位殿下,和亲一说是断然不可的,二位再好好想想,和约要不要签下吧!」 一旁的顾兰之倒是从这句话中猜出了前面这三王子处月会那样说的缘故,一时间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后退了几步,回到了廊下,站在了赵如卿身后去。 三王子处月憋闷地看了顾兰之好几眼,最后又迫于周稼就在面前等着他的回答,不得不收回了目光。 「既然陛下不愿意,那我们便也不强求了。」最后是四王子纳星开了口把话圆了回来,「不过将来我们一定会为陛下献上美貌年轻俊朗的儿郎,请陛下一定笑纳!」 这话一出,顾兰之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下意识看向了赵如卿,由心底里升起了一些慌乱:赵如卿将来是会有个庞大的后宫吗?那他……他算什么?他是能被承认的那一个吗?? 而赵如卿仍然只是漠然以对,她淡淡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突厥的两位王子听着这话,神色倒是缓和了一些,多半是因为赵如卿这句话并不是一口否决,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了。两人低声用突厥语交流了一会儿,然后换了官话,向周稼道:「那便早些把和约签了吧!」 虽然已经是夜晚了,但并不妨碍和约的签订。 一条一条确定了文书,最后两方用印,再交换信物。 等到全部签订完毕时候,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御城城门打开时候,突厥大营里传来了一个让两个王子都惊愕万分的消息:魏朝那个永王竟然带着近一半的大军往西边撤走了?? 第24章 二十四 不过只是表面功夫而已…… 突厥两位王子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顿时他们也没什么心情再呆在御城了,急急忙忙回去了营中去。 这种情形却并不让赵如卿感觉有多么意外——在她知道魏朝永王还有厉帝皇后陈氏都在突厥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形。 突厥人虽然能征善战,但玩阴谋诡计是玩不过中原人的。 她虽然不知道永王和厉帝的皇后陈氏是怎么走到了一起,但她能肯定,他们手下必然已经笼络了许多突厥人,如今的突厥人可不仅仅只是两派,说不定最后这三王子处月和四王子纳星要成为首先投靠代朝的人,毕竟他们年纪小,又离王庭远,这次又签订了一个对突厥来说并不能算是公平的和约。 不过这对代朝来说却是一个好消息,铁板一块的突厥是难以对付的,唯有把这个强大又好战的突厥拆分得四分五裂,才好各个击破,让整个西北都恢復和平,最后才能让通往西域的商道畅通,整个中原的民生经济恢復,她也才能有余力、有钱粮腾出手来整治其他的地方。 . 「你带人护送他们回突厥王庭。」赵如卿向周稼道,「想来这一路他们要走得艰难了。」 「是。」周稼应了下来。 「再告诉他们,若将来无处可去了,可来代朝求救。」赵如卿笑了一笑。 「是。」周稼再次应下,接着便领兵出了御城,去往了突厥的大营。 . 站在城楼上朝着北边看去,能看到突厥营地中的旗帜飘扬着。 赵如卿琢磨着突厥这两个王子回去之后会遇到怎样的情形,又想起来从前在与魏朝人打交道时候的情形了。 和突厥人大不同,魏朝作为一个一统天下的王朝,他如今虽然已经灭亡,但并不意味着他残余的势力是容易对付的。 第34页 当初太上皇赵苍立国时候,是先扶了魏朝先帝旁支的皇子为少帝,之后又让这位少帝禅位,才有了代朝所谓名分——如此便不算是乱臣贼子,而是有德者居之。 这其中的意思当然人人都明白,不过只是表面功夫而已。 那时候厉帝忙于应付身边的叛乱,来不及应对赵苍之所为,而后来他也死于身边大将之手,诛杀他的那位大将又扶了厉帝的亲子为皇帝,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很显然,若是要从正经名分来算,很难分辨得出谁到底是正统。 虽然她不计较这些,但这世上对这种所谓名分正统斤斤计较的人从来不在少数。 . 「京中应当还有一些蚊蝇。」赵如卿向身边的洛鼎说道,「得要注意一些。」 「那位张氏。」洛鼎看了看旁边的人,欲言又止。 「怎么?」赵如卿看了一眼洛鼎,又扫了一眼在不远处正在往城楼底下看的顾兰之,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人暂退,「你说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那位张氏应当是想通过顾大人的关系回京去,然后与京中的人联络。」洛鼎飞快地把这句话说完了,「但现在并不能问出来她想要联络的人是谁,但能肯定,她在京中应当是已经有确定的可以与她接头的人。」 「有趣,这是算准了她的儿子一定会因为孝字带她回京?」赵如卿嗤了一声。 「陛下,臣觉得此人可当做诱饵,把那些有心人都钓出来。」洛鼎说道,「毕竟那些暗处的蚊蝇,也很难找出来。」 赵如卿冷笑了一声,道:「这人留下,便只会让人噁心。朕原本是想着她若仅仅只是想活,仅仅只是怕死,那留着也无妨。可现在若她显然别有居心,那便不用留了。」 「那要怎么和顾大人说……」洛鼎扫了一眼远处的顾兰之,有些犹豫,「这……会不会让顾大人为难?」 「朕与他说就是。」赵如卿想到了顾兰之昨夜晚上说过的关于这位张氏的话,倒是不怎么觉得顾兰之会有多么心软,不过凡事都有个万一,她也并不能完全肯定,于是又加了一句,「若他不舍,便让他从这张氏嘴里把应有的话都掏出来,再换她一条活命吧!」 洛鼎点了点头,他倒是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便说起了其他的事情:「不过臣猜测着,京中那些人多半还是……那二位相关的那些,毕竟他们现在若还想翻身,便只能抓住正统二字了。」 「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赵如卿摇了摇头,「他们的亲爹都没有给他们一个正统,现在倒是想着从魏朝来个正统?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知道洛鼎所说是有道理的——甚至她刚才一听说那张嬛是受到了永王的授意回京,并且与京中有联络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那群蠢蠢欲动又不得不对她低头的宗室。他们不服她并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她是可以用血腥手腕压制他们,但只要他们不是心服口服,便总会找到机会来反抗,他们从赵苍那里得不到支持,便自然而然地会想去找一个能全力支持他们的人,魏朝余孽便是极佳的合作对象。 他们只需要给魏朝的那些人一点点好处,再相互交换一个可以接受的利益,最后想尽办法把她从皇位上赶下去,便能获得一个他们彼此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至于那时候是不是会天下大乱烽烟再起民不聊生,他们都不会去考虑。 他们自私自利,永远只会考虑自己,他们只会想到她怎么能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坐皇位,却想不到天下大局,想不到百姓苍生。 从这一点来说赵如卿倒是很佩服太上皇赵苍,他也有私心,他也有算计,但他那时候很快便在私心和天下和代朝之间做出了决定,他退位让她做皇帝或许在别人看来是憋屈,在赵如卿看来却是另一种成全。 赵苍是想让天下太平的,所以他的退位成全的是她赵如卿,也是他自己。 只是……并非人人都像赵苍这样容易做出决定和判断。 第25章 二十五 赵如卿不过是个女人,她坐不…… 顾兰之从赵如卿口中听到了张嬛想要跟随他回云京的原因。 「朕并不欲让你行大义灭亲之事,但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回去京中。」赵如卿说得相当直接,「朕想听听你的态度是如何。」 顾兰之猜得到张嬛是别有目的的,他对她也的确没什么深厚的感情,两人所有的关系都已经在她当年丢下他的时候断开了,此时此刻再怎么去说这生恩,也都显得十分干涩而刻意。不过他得感激赵如卿,也要感谢洛鼎,若是一个和他有过节的人,便可以借着张嬛直接把罪名也赖到他头上去,直接让他青云路断再无前程,他们一而再告诉他的孝和恩,是毫无私心并且关心他的。 关心——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抬眼看向了赵如卿,见她已经低头在看桌上的奏摺,于是又把心里刚泛起的那点遐思给按了下去。 对他来说最苦涩的地方也莫过于此,他看得出来赵如卿对他的关心就和她关心洛鼎关心周稼关心黎薛关心闵颐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公正无私不偏不倚,总归是他想得太多。 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赵如卿从奏摺中抬起头来看向了他:「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好说?」 「不、不是。」顾兰之回过神来,他微微窘迫了一瞬,收拢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然后说起了张嬛,「臣以为,既然她是身负使命回云京,那么便让她把应当交代的全部交代了,才能有资格回去。」他抿了抿嘴唇,感觉这话有些难以往下说了,「陛下,允臣去见她,把这些都问清楚吧!」 第35页 赵如卿微微颔首,道:「那你去吧!」 顾兰之起了身,便退出去,去往如今暂时关押着张嬛的院子去了。 . 天气晴好有微风,御城的气候似乎与沧地有那么一些相似。 大概是因为周围也有山的缘故。 顾兰之在关押张嬛的院子外面看到了一棵高大的白兰树,枝繁叶茂,抬头便能见到树上有白色的花朵盛放,香味扑鼻。 没由来地,他想起来很久以前跟着和尚妙语刚到沧地时候的情形。 . 那时候他刚没了父亲,又被母亲给抛下,族人如狼似虎,仿佛全天下的恶意全都在他面前狰狞展现,他差点就要熬不过去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父亲顾青的友人们来帮了他,最后是和尚妙语带着他往沧地去。 到沧地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他就看到了寺庙中种着的高大的玉兰树,远远就能闻到花香。 他以前没见过玉兰,便问妙语和尚:「那是什么花,为什么那么香?」 妙语和尚笑着回答他道:「叫做玉兰,又叫木兰。是寺庙里的师父去南边带回来的树苗苗,然后就长成了大树,后来经过寺庙里面僧人培养,就种了许许多多的玉兰。」 他名字里面就带个兰字,念书的时候也是从诗句上知道玉兰花,他知道玉兰象徵着忠贞和知恩,只是他从来没见过——他臆想中的玉兰是如兰草那样坚韧的样子,不是眼前这样高大挺拔艷丽芬芳的模样。 于是他问妙语和尚:「寺庙里面种玉兰,是为了知恩图报,还是忠贞不二呢?」 妙语和尚听着这话笑出声来,道:「或者二者都有,或者也只不过是我们和尚也想种一些自己喜欢的花草树木,你认为是怎样,那就是怎样了。」 在沧地的那些年,妙语和尚教了他许多东西。 因为他是和尚,所以教授最多的还是让他放下、看开、捨得。 他从前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这些——只是,只有在经歷到与自己息息相关刻骨铭心的事情时候才会发现,从前的那些所谓放下看开,不过是因为无关紧要而已。 就如他这么多年放不下的赵如卿,现在也捨不得的爱慕。 又如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的生母张嬛,和现在看不开逃不开的生恩。 . 沉默了许久,他与院门口的侍卫说了一声,又对看了腰牌,进去了院子里面。 这院子大约之前是给下人住的,实在是逼仄狭小,进去之后两步便到了屋檐之下。 推开门,他便看到屋子里面的张嬛闻声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经过了那天晚上尴尬的相对,张嬛已经放弃了再用眼泪和感情来对待顾兰之的想法,她已经知道顾兰之对她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情了——只不过生恩尚在,他之所作所为,全仰赖于这两个字而已。 「你想问什么?」张嬛抢先了一步开口。 顾兰之脚步顿了顿,却是先回身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之后,屋子里面暗了下来,也一下子把外界隔开了。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说。」顾兰之坐下之后,安安静静地看向了她,「我也不指望你会说什么,我只是在想,生恩要如何还呢?」 张嬛静默了一瞬,露出了一个有些难堪的神色,最后轻嗤了一声,也不知是自嘲或者是在讥讽对面的顾兰之。 「你也不见得稀罕我的报恩。」顾兰之轻轻笑了一笑,「总归你与我是相看两厌,这辈子也没什么母子缘分的。」 「所以你想指责我什么?」张嬛看着他。 「并没有什么想要指责,只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顾兰之也看向了她,「你与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难道说出口就算是指责吗?」 「赵苍的确是能人,能一统江山,但赵如卿不过是个女人,她坐不稳这个天下。」张嬛闭了闭眼睛,这样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天下迟早会再起烽烟,你是我生的,就算我之前有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但这一次我却并不是仅仅只是想利用你。这世上最大的功劳莫过于从龙之功,将来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难道还看不穿?」 这话听得顾兰之失笑,他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是从龙之功,其实不过只是别人手中棋子。」顿了顿,他看着张嬛,又道,「永王已经带着人先逃走了,他口口声声认为圣上是个女人不能坐稳天下,但他却不敢正面面对这个女人,甚至丢下了突厥那两个王子。你认为你还是那个将要立从龙之功的人吗?」 张嬛眉头拧了起来,许久没有说话。 「你也是个女人,你认为轻视女人的那些人,会有多在意你呢?」顾兰之问。 第26章 二十六 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啊!…… 顾兰之并不认为张嬛会说出她回云京的目的,如若她这么轻易就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大概也不会成为永王带在身边的那个女人。 那时候他去永王封地的时候见过永王的那些姬妾们,连永王的正妃都在那场大火中去世了,所以他那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张嬛还能活下来,还能跟着永王到突厥。 而现在活生生的张嬛就在面前,那只能说明她当时在永王府是怎样地位,更能说明她的手段和心机,否则永王为什么带着她? 这样一个有心机有手段的人,她不可能在他几句话的挑拨之后就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第36页 但这仍然让他感觉到十分的厌烦。 . 果然,张嬛沉默了许久之后抬眼看向了他,道:「你不必说这些挑拨的话。」 顾兰之也看着她:「那我应当说什么?」 张嬛垂下眼睑,却没有回答这话。 「我可以送你去沧地。」顾兰之看着她,「送你去庙里,平安地过完你的下半辈子,你愿意吗?」 张嬛沉默着,没有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应当怎样和你相处。」顾兰之笑了一声,「母亲、娘亲,这称唿离我太远了。我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心里所剩全是荒谬,心里所想一片迷茫。我不知道如何和你相处,你给我写的信,我看过都觉得好像一整个笑话。」 「够了!」张嬛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有几分微不可见的颤抖,「这些话我不想听!」 「那我们也无话可说了。」顾兰之倒是无所谓地又笑了笑,「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想我死吗?」张嬛看着他,发出了一声冷笑,「你是想让我死,对吗?」 「若我说是,你现在会立刻死吗?」顾兰之反问。 . 屋子里面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 「看,你也并不会如我的愿望。」顾兰之冷漠地看着她,「你和我彼此都无法从对方那里获得一个称心如意的结果。」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我不认为你是会用那多年前的感情来向我写信的人,所以那封信应当是永王授意的对吧?看来他也并不了解你,或者你并不值得他用心去了解。」 听着这话,张嬛脸上流露出了一个有几分落寞的神色,她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窗户,这会儿窗户是关着的,隔着窗纸并不能看到院子里面和外面的情形。 「我与他认识在先,与你父亲相识在后。」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看向了顾兰之。 「所以是我父亲强娶了你吗?」顾兰之问——问完这句,他忽然觉得好笑,便又加了一句,「所以后来永王当街打死了我父亲,为你报仇?」 「是我自愿嫁给你父亲。」张嬛摇了摇头,「然后我就反悔了。」 这话听得顾兰之一时之间也不知再说什么为好,尽管张嬛说得简单,但他几乎能从她这两句话当中把当年的事情给拼凑出来。 「可后来我也后悔了。」张嬛又道,「但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她看向了顾兰之,目光平静了下来,「那封信的确不是我写的,但因为你是我亲生,所以你一定会回信给我,不是吗?」 「我明白了。」顾兰之站了起来,张嬛的话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但足够让他明白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他不认为还有什么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母亲。」他正视张嬛,喊出了这个十分陌生的称唿,「我身为代朝的臣子,效忠的是代朝的皇帝,与母亲註定是走在两条路上的人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你应当明白。我方才还在思考生恩二字,现在已经想得透彻明白,你当初给予了我生命,将来我全你的身后之事,如此便也算是报答了。」 张嬛眼中闪过了意思慌乱,她明白了顾兰之的意思。 仓促间,她站起来拉住了他:「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所以?」顾兰之低头把自己的袖子抽了出来。 「也许你不信,尽管那封信不是我写的,但我也想过如果我和你之间真的有那样的母子缘分应当是多好的事情。」张嬛这次的语气算得上是诚恳了,「我并不是全为了那些事情才来找你……兰儿。」顿了顿,她瞥了一眼顾兰之脸上神色,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我想这一次算不算上天给我的第二次反悔的机会?」 顾兰之没有回答,他看着张嬛,此时此刻她双眼含着泪水,却并没有如那一天晚上那样哭泣出声,她眼眶微微发红,看起来是令人怜惜的样子。 . 赵如卿看着顾兰之抱着花瓶从外面进来,目光落在了瓶中的玉兰花上。 这枝头上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还有已经半开的花朵,香味扑鼻。 「这里还种了玉兰?」赵如卿有些惊讶地放下了手里的笔,示意顾兰之把花瓶放到自己面前来,「朕怎么没见着?」 顾兰之把花瓶放到了她面前去,然后后退了两步,笑道:「种得有些偏僻,方才臣去见张氏的时候才看到了,正好这儿靠北,地势又高,倒是花开得晚。」 赵如卿把这瓶玉兰认认真真看了一圈,笑着让旁边内侍摆到旁边的架子上去,然后才看向了顾兰之:「张氏说什么了吗?」 「说了一些,但也并不知道真实性是否可靠。」他从袖中掏出了奏摺,双手递到了赵如卿手边。 接过这奏摺翻开看了一看,赵如卿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一目十行地看完,她合上了奏摺,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看向了顾兰之:「你认为张氏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两分可信,八分存疑。」顾兰之想了想,这样说道,「她应当不愿意被臣送到庙里去,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去死。但她吐露出来这些……臣并不认为是十分可信。」 「那你认为应不应当带她回云京?」赵如卿又问。 「可用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办法,只不过现在对她已经是打草惊蛇,她到时候会不会配合便存疑了。」顾兰之认真道,「不过若是魏朝永王和厉帝皇后都还在突厥,她倒是也并非完全无用。臣以为可以带回云京,到时候再看看。」 第37页 「带回去倒不是什么大事。」赵如卿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朕只是厌烦她也许会搅动宗室做出一些如苍蝇一样嗡嗡扰人的事情出来。」 「不将腐肉割去,苍蝇是无法灭绝的。」顾兰之看向了赵如卿,「陛下,臣以为……若是她真的能将那些扰人的事情都连根拉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赵如卿也抬眼看向了他,忽然笑了一笑:「你知道你这句话能牵扯到多少人吗?」不等他回答,她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了那瓶玉兰,「还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啊!」 第27章 二十七 别想着这人能母……父凭子贵…… 突厥退兵的消息传到云京时候,倒是让京中诸人都松了口气。 最先回京的是将军黎薛,他当初是与秦琳一道带兵出征,在御城一战中也立下了赫赫战功。 御城一战之中的三位将军中,周稼如今是护送突厥那两位王子北行了,而他则是先一步带着圣旨回京,秦琳是跟随御驾一起。 他与周稼两人都是许久之前就跟随了赵如卿的,那时候赵如卿手下都没什么人,他们那会儿也没有什么能耐,去不了别的地方,只有赵如卿收留了他们。 最初时候的确是不服还看轻的,后来跟着赵如卿东征西战,一场场胜仗打下来,最后便是心服口服,死心塌地。 不仅仅只是他和周稼,赵如卿身边的亲信大臣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初谁也不看好她,甚至觉得赵苍是宠溺她太过所以才给一个女孩儿掌兵,到后来她便让身边的所有人都低头臣服,她在人格上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光辉,她能容人,有雅量,能洞察人心,她宽厚又坦然,与此同时又公正不失原则,与她相处——或者说有这样一个上位者来作为领导,对底下的人来说都是一件觉得舒适的事情,与此同时,她又并非仅止于此,她的大局观,她胸中丘壑,都让人不得不拜服。 那时候她与那赵勇那几个皇子发生了争斗,他们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谁胜谁负,那些人全不是她的对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就是以一介女身击败了那几个认为自己可以登上大宝的亲王,最后逼退了赵苍,登上了皇位。 身为臣子,是会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君主而骄傲的。 于是在赵如卿登基之后,他们这些人更加忠心耿耿——当然,他们也看得出来旁边还有多少人是居心叵测的。 去了一趟兵部把手里的事情交割了一番,黎薛换了身便服便去找闵颐了。 「老周去突厥了?」闵颐看着黎薛就这么熘达进来,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活推到旁边去然后与他说话,「你怎么先回了?」 「密旨。」黎薛从怀里掏了封密信出来丢给了闵颐,自己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了,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茶喝,「我没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你别和我说。」 「啧,说得好像我特别想说给你听一样。」闵颐接了信,先看了一眼那封蜡没动过,才继续拆开看里面的信,口中道,「圣上不在京中就这么几天,动静可不小。」 黎薛喝了口茶,看着闵颐拆信:「没动静才是奇怪的事呢!我倒是也奇怪了,他们怎么就……就觉得圣上好欺负?」 「圣上是女人,女人都好欺负。」闵颐随口说道,手里拆开了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去,面色渐渐凝重了一些,最后便没了声音。 「看来是大事啊。」黎薛啧了一声,又喝了口茶,「要是不急,咱俩晚上吃饭去呗?」 闵颐把信纸来来回回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然后塞回了信封里面,抬手就在一旁的摆灯里面引了火给烧掉了。 「不是急事,晚上你想上哪吃?还要喊别人吗?」闵颐平平常常地看向了黎薛。 「吃点清淡的,在军中吃腌肉干粮吃多了,整个人都觉得腻得慌。」黎薛扫了一眼已经烧成灰烬的那封信,「咱俩随便吃吃就好,不用叫别人了。」 「行,那你等一会儿,我把手里这点事情做完了咱们就走。」闵颐说道。 黎薛点了点头,就在旁边喝着茶等。 赵如卿不在京中,许多文书上的事情便简单得很了。 闵颐没一会儿就把手头的事情归整清楚,把官袍换下来,就与黎薛一道出了弘文馆往西市街坊里面找了个素菜馆吃饭了。 黎薛点了一桌子绿叶子菜,闵颐又加了几个豆腐素鸡之类,又上了两碗汤,连酒也省了。 「秦家是什么情形?」等着菜送上来,黎薛随口问道,「看着秦琳好像也不怎么好过的样子。」 秦琳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论关系,秦琳是赵如卿舅家的表哥,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在,她任用他便不似用黎薛等人时候那么信任,比如这次突厥之事,秦琳本人原本是可以带兵的,赵如卿就硬是让黎薛也一起前往,这其中缘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宫里面德妃还是秦家人呢,能有什么情形。」闵颐嗤了一声,「老秦要是识趣,赶紧让他爹和叔叔把与德妃那一支的关系给掰扯开,否则以后没什么好下场。」 「同支同源,那可难。」黎薛摇了摇头,他忽然又想着什么一样,抬眼看向了闵颐,「不会他们还没死心吧?」 「看看朝中现在就一个秦琳,他们能死心?」闵颐反问,「圣上任用人才,但不用他们秦家,德妃又是秦家人,天然地亲近他们,这不是一目了然。」 第38页 黎薛想说什么,看到门帘被掀开小二送了汤菜上来,便闭了嘴。 等到汤菜布置完毕了,他端起汤喝了一口,慢悠悠道:「那都是鬼迷心窍了,连局势都看不懂。」 「不说那些,和咱们又没关系。」闵颐也喝了口汤,这汤是蘑菇汤,格外鲜美,他低头加了一片蘑菇吃在嘴里,过了会儿抬眼看向了黎薛,「你见着咱们圣上点的那个探花没有?姓顾的那个。」 「见过,怎么了?」黎薛夹着绿叶子菜慢慢吃,问询地看了一眼闵颐,「那人有什么特别吗?」 「你不觉得他和咱们小殿下……有点点像?」闵颐压低了声音飞快地把话说完了。 「什、什么?」黎薛没能反应过来,但夹着菜心的筷子都松开了,鲜嫩的菜心掉落到了碗里面,「看不出来啊?!」 闵颐「哎」了一声,又低头喝了口汤,不乐意继续说了。 「不可能的吧?」黎薛把筷子放下了,「不都说那人死了么?大家都说是咱们圣上见不得男人敢和她争,手刃了他!」 「这个我没听说过……」闵颐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憋出了这句话。 「那你听到的和我说的有什么不一样?」黎薛好奇地问。 闵颐想了一会儿,道:「我听到版本是那个男人不知好歹,咱们圣上送他去庙里了。」 这话一出两人面面相觑。 「我觉得也就比我听到那个稍微好那么一丁点。」黎薛拿起筷子夹起了碗里的菜心,「可能死了比做和尚还更爽快一点吧……」顿了顿,他又回想了一番顾兰之的模样,声音渐渐虚弱了下去。他看向了闵颐,见闵颐也正看着他。 「真的有点像?」黎薛感觉嘴里的菜心仿佛像草,「他哪里冒出来的?」 「不知道。」闵颐耸了耸肩,「圣上上回亲口说了和这位顾大人有些往事,所以我想……」 「那难怪圣上把他带在身边呢!」黎薛啧啧了两声,「这人要是留在京城,怕不是立刻就被那边拉拢了,还轻易就能牵扯到小殿下,果然圣上是明智的!」 这话让闵颐就没法往下接了,他原本是想与他讨论赵如卿会不会给顾兰之一个名分之类的,这会儿黎薛的想法完全就是……南辕北辙也不为过。但仔细一想,黎薛这猜想也并不是不可能。 「我说得有理吧?」黎薛看了闵颐一眼,「我跟你说,咱们圣上可没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你就别想着这人能母……父凭子贵了,那都是痴心妄想。」 「是,你说得有理。」闵颐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吃了一块豆腐,他又问道,「圣上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最多后天。」黎薛肯定地回答道,「不过也不叫人去京郊迎接,省了你们的事。」 . 第28章 二十八 听说圣上打算让有学识的女子…… 重华宫中,太上皇赵苍拿着奏摺细细看过,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嘆气。 一旁陪伴的是有孕在身的韦嫔,她悄悄看了一眼赵苍,又看了一眼在丹阶之下站立的清河公主赵晗。 韦嫔陪伴赵苍并不算太久,得宠也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她是在赵苍登基之后才进宫的,还没来得及摸清楚宫里面这些复杂纠缠的关系,赵苍就被逼得退了位,那时候宫里面人人自危,她都怕哪天那位杀星下凡一样的新帝让人把她们都赶出去。一段时间之后,倒是渐渐平静下来,赵苍搬到了重华宫,她们这些妃嫔也只简单挪了几个位置没有太大的动静,就连那两位的生母德妃都还好好的,她便也安心下来,有德妃在前面顶着,她便不怕了。就算秋后算帐,要先算的也是德妃,根本轮不到她。 正想得出神,她忽然听到赵苍开口问道:「那圣上明日或者后日就能回京了吧?不费一兵一卒就让突厥人退走,应当在京郊大迎才是。」 丹阶下的清河公主赵晗笑了一声,温温柔柔道:「圣上说了不需要什么迎接,太过劳师动众,到时候直接让人给这次去了北边的将士们多发点奖赏就足够了。这旨意已经往兵部送去了,圣上意思是要在她回京之前都备好,当日就要发放下去。」 赵苍垂着眼皮点了头,倒是也没坚持。 韦嫔又看了一眼清河公主赵晗,忽然想起来听说过的关于这位公主的那些往事——眼前的她当然是自信大方又温柔坚定的,可据说当年嫁了人也惨得很,还是当今看不过去了直接闯进了她的夫家把她带走——难怪她从来都是站在当今这一边,否则一个公主又怎么在宫里总领宫务,连太上皇的建议都这么淡定地回绝了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最近听着宫女们在传的流言,据说龙椅上那位女帝准备挑选女人入朝为官。 看了一眼太上皇赵苍,她抿了抿嘴唇,带着几分犹疑还是开了口笑道:「听说圣上打算让有学识的女子入朝为官,是真的么?」 一旁的赵苍淡淡扫了她一眼,直看得她心一紧,忙低下了头。 丹阶下的清河公主赵晗面上神色未变,仿佛没听到她说话一样,只笑着看向了赵苍,道:「父皇若没有别的吩咐,儿臣便先退下了。」 赵苍点了头,道:「让人告诉圣上,京中一切安好,叫她注意休息,不要日夜兼程地赶路。」 「是。」清河公主赵晗应了下来,恭敬地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第39页 韦嫔没想到自己那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忽略,一时间觉得有些难堪,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闷闷地在一旁拿了个糕点放在面前,又不太想吃下去。 「你身子重,下去休息吧!」太上皇赵苍看了她一眼,淡淡吩咐道。 韦嫔咬住了嘴唇,依言起了身,安静地在宫人的搀扶下退了出去。 看了一眼韦嫔的背影,赵苍也起了身,慢慢地走到了窗户边上往外看。 重华宫花园中的景致是极好的,一草一木都是赵如卿亲自吩咐人按照图样收拾,无论从哪里往花园里面看,处处是景。 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反过来,他的女儿也对他了解得透彻——知己知彼,有多了解就会感觉有多棘手,就好像他当初迫不得已的退位一样。 当初他当然可以不退位,但他捨不得这好不容易才一统的天下再次陷入战乱,他也知道自己坚持不退位最后不过是让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彻底决裂,最后让彼此都添上不好的名声,在史书上只会留下污名一笔,所以他退了,他退位成全的不仅仅是赵如卿,也是他自己。 而这一次,他早早就知道了赵如卿打算让有学识的女人入朝为官,他很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 如今的确宗室和权贵世家之中都对她还有许多不服,从来最简单化解矛盾的方式都是分化对方的阵营,所以她採取了这样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手段。 现在识字读书最多的女人多半也都是宗室和世家出身,当她们必须要依附家族的时候,当然没有自己的意见和想法;但当她们有机会站出来,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独立的人来说话,而不是作为某门某氏的时候,她们会拒绝吗?她们会反对一个让她们有机会参与到国家大事中来的女皇帝吗?再反过来看她们的出身,当她们都站出来的时候,宗室和世家的力量还能剩多少呢?可以成气候吗? 她不在开恩科的时候把这个法子拿出来,因为那时候她要稳住的是最广大的读书人的心,那时候她在告诉天下读书人,现在你们和从前一样有机会通过读书科举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不会在那时候提出要让女人来进入朝堂,是为了稳住他们那些人的心。 事实证明了她的正确,在开过恩科之后,至少从最普通的百姓和读书人来看,他们对她的牴触已经几近于无。 当底层足够稳定的时候,她就会着手来解决其他的问题。 他想起来当初赵如卿刚出生时候的情形,那时候他与死去的元后秦氏已经接连夭折过了三个男孩,赵如卿出生时候其实是龙凤胎,但那男孩儿太小太弱,还没满月就夭折了,而赵如卿却坚强地活了下来,成为了他与秦氏之间唯一活下来的血脉。后来他与秦氏之间的关系越来越难以形容,他又因为魏朝厉帝的猜忌不得不避其锋芒,做出纵情声色的样子来装疯卖傻,秦氏在后宅中与他争缠不休,赵如卿于是一半时间被他的岳母永安公主抚养,一半时间被他的养母曹氏抚养,那两个从乱世中走过来的女人,或许就教会了赵如卿心机手腕,还有无人能比的耐心,以及运筹帷幄的大局观。 正想得出神,外面有宫人进来通报:「陛下,德妃求见。」 赵苍回过神来,往外看了一眼,摆了摆手:「不见,让她回去吧!」 殿外,德妃听着宫人的回禀,秀丽的柳眉拧了起来。 她原本是想来向赵苍打听一下女人入朝做官是个怎么回事,昨日秦家有人让人送信进来,说是赵如卿招了秦家的五小姐秦璐做官,连官袍都发了下来。 女人做官? 赵如卿怎么敢做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第29章 二十九 她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赵如卿要让女人入朝为官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 跟随在她去御城的人倒是这次比京城还慢了一些,是秦家给秦琳送了信,才后知后觉知道了这事情。 看着秦琳去求见了赵如卿,洛鼎便忍不住向一旁的顾兰之幸灾乐祸道:「等会老秦肯定要被圣上给骂出来。」 顾兰之和秦琳根本不熟,这会儿听着洛鼎的话,便只好随便附和着笑了一声,心里还在想赵如卿要让女人入朝为官的事情。 这是他之前没想过的——认真说起来,他其实都没想过顶头上的皇帝从男人变成了女人会有什么不同,因为恩科就那么开了,中间也没提过什么女人做官的事情,一切似乎都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突然之间女人可以做官,便让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很难去描述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他朦胧地感觉到赵如卿这样的做法应当是有目的的,但他并不能准确地把她的目的给猜出来。 正想得入神,一旁的洛鼎又笑了一声,道:「听说秦家的那个五小姐特别厉害,以前听圣上说,是个格外坚毅的女人。」 顾兰之不想去听不相干的女人的事情,便道:「圣上怎么会忽然想到要让女人入朝为官?」 「你觉得意外?」洛鼎看向了他,「还是不愿意要反对?」 「只是意外。」顾兰之老老实实地说道,「突然就有了这么个旨意,便觉得意外。」顿了顿,他思索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了下去,「反对和不愿意倒是也没有,我向来都觉得女人和男人一样,但和我想法一样的男人大概不多——圣上这旨意突然,会不会让人生了别的心思?」 第40页 洛鼎笑了两声,道:「说突然也不突然,这事情圣上老早就与我们商量过,不过那会儿你还没进弘文馆呢。」 听着这话顾兰之恍然大悟,便也不再追问了。 这时,前面御驾稍微停顿了一瞬,秦琳灰头土脸地从车驾上下来,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垂头丧气地跟在了后面。 「看,我说吧!」洛鼎得意地摇头晃脑,打着马往前走了两步,赶上了秦琳。 顾兰之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上前去,只骑着马继续往前走。 前面洛鼎和秦琳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秦琳似乎身影更灰败了一些,他朝着御驾看了好几眼,最后无奈地拍马往前去了。 洛鼎原地等候了会,等到顾兰之上前来,才继续与他一起往前。 「秦将军到前面去领队了?」顾兰之随口问道。 「是啊。」洛鼎有些感慨,「老秦也难,他们秦家家大业大,就很难是同一条心。」 顾兰之想了想洛鼎的话,他对京中这些皇亲国戚权贵世家了解不算多,只知道赵苍的元后和德妃都是秦家的,一时间倒是有些好奇了:「为什么这么说?」 「比如我,洛家就我一个,娘老子都死光了,族里的亲戚都远得几十年没来往过,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弟弟妹妹们可不敢有异议,他们也没那个本事有别的想法,只能听我的。」洛鼎很不在意地拿他自己家的事情举例,「他们秦家,元后一支兄弟四个,德妃一支兄弟两个,另外还有乱七八糟的族里人,能是一条心吗?」 随便举例一下似乎就能拉出上百号人来,顾兰之咂舌,这种家大业大也的确是难以同心。 「说起来,秦家应当快要准备分家了。」洛鼎对着顾兰之眨了眨眼睛,「你听过了别往外说,他们秦家事情太多了,还不想太多人知道。」 「噢……好、好的。」顾兰之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得热闹,前面御驾上跳下来个内侍,朝着顾兰之笑道:「顾大人,圣上让您去回话。」 顾兰之愣了愣,被洛鼎替他把马给牵好了。 「快去!」洛鼎催着他赶紧下马往御驾上去。 手忙脚乱地下了马,顾兰之跟在内侍后面赶上了御驾,然后进到了车驾之中。 御驾中还是和之前一样陈设,不过赵如卿面前小几上的奏摺显然变多了,她也正在认真地翻阅着奏本。 抬眼看到顾兰之进来,她抬手免了他行礼,又示意他在旁边坐:「你那本关于张氏的奏摺朕已经看过了,既然张氏一切愿意配合,那么进京之后就让她跟着你回府。朕会派人专门在她身边,名为伺候实为看管。」 「都、都听圣上吩咐。」脑子里面还装着的是秦家的那一堆八卦,顾兰之慢了一拍才想起了张嬛,他对张嬛都已经毫无想法,自然是顾兰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话听得赵如卿笑了一声,她放下手中的奏摺打量了他一番,道:「你奏摺中写得倒是头头是道条理分明慷慨陈词,怎么在朕面前总是这个样子?」 顾兰之不敢去看赵如卿,他那点心思太明显了,都无法明说——事实上在绝对的身份差异尊卑上下当前,位于卑下的那个人能做的太少了,似乎唯有等待,除此之外再无他法。比如他对赵如卿的爱慕,他便不能再明说,如若赵如卿这辈子不愿意承认,他就只能把这份感情藏在心底。 赵如卿居高临下看他,此时此刻能看到他躲闪的目光,不甘愿又倔强颤抖着的长长羽睫,他的想法就写在脸上。 看了大半天的摺子,她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她重新拿起了方才拿在手里的奏摺,合起来捏在手里,微微倾身,用奏摺抬起了他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你刚进宫的时候不是特别勇敢地说了吗?」 顾兰之目光乱晃,他也想起来那时候他仿佛孤注一掷的表白——可大概是勇气在那时候全部用干净了,此时此刻,他连看都不敢多看赵如卿一眼。 因为相处越久,他便能深深知道那时候他爱上的那个卿卿和眼前的女帝是多么不同,更让他沮丧的是——无论从哪里来看,女帝对他来说都是高攀,或者更直接一点说,是不自量力,是痴心妄想。 第30章 三十 当年你和朕有个孩子 赵如卿看着顾兰之,经过了这么久,她已经把自己残留那一点点感情梳理清楚。 如果在场是洛鼎或者闵颐甚至是秦琳之类,她都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她很能分得清楚私人关系和君臣关系。 但顾兰之不一样,倘若他与她没有过往的那一段,她对待他就会如寻常臣子一样,公正公允不偏不倚,但他并不是。他与她之间有过一段并不能算是坦诚以对的感情纠葛,他多年来甚至还在为那一段感情而惆怅,现在他尽管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但明显还没死心——可与此同时他又懂得分寸,他不步步紧逼,也不会毫无头脑地自怨自艾。 她向来喜欢这样懂得分寸的人。 她忽然在想,让顾兰之留在身边也并不是不可以。 一来他已经确定了是知情识趣的人,不贪心也容易满足,并且与各路权贵宗室之类势力牵扯极少,除却张嬛之外甚至可以说是背景一清二白。 二来他足够谨慎小心,不张扬,从他到弘文馆之后就能看出来,他虽然是有脾气的人,但不会随便乱发,也不会欺凌弱小。 第41页 她若开口让他留在她身边,他应当是惶恐大于惊喜,会尤其乖顺听话。 听话。 这两个字在她心里绕了一圈,又觉得有些好笑。 身边心怀叵测别有居心的人太多,能乖乖听话已经是最足够最优秀的表现了。 她又想起从古至今以来皇帝的后宫们,当后宫中全是女人的时候,所有女人都是听话而顺从的。 比如太上皇赵苍的那些妃嫔,无论她们在她面前是怎样狰狞又张牙舞爪,在面对赵苍的时候总是温柔得好像一只猫一条狗一只百灵鸟一样。 她们用恭顺来换得荣耀,换得子嗣,换得家族能流传下去的光辉。 这其中或许有真爱,又或许一切不过都是权力之间的交换。 她很能明白皇帝拥有一个庞大后宫的意义。 那是皇帝用来向全天下彰显其权力的一种方式。 尤其当那个皇帝文治武功统统拿不出手,治理国家平庸而无能的时候,他的庞大后宫就会成为唯一可以被人拿出来讨论的话题和勋章。 或者等她到暮年时候,也会如以前那些皇帝那样坐拥后宫三千,沉湎在温柔乡中,躺在自己的功劳簿上。 但现下她没有这样的打算,她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想花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 她现在所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足够听话、足够无欲无求、足够身家清白的宠物。 能让她偶尔逗乐,偶尔从繁杂的国事中换一换心情。 眼前的顾兰之似乎就是一个特别合适的选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奏摺,她往后靠在了龙椅之上。 御驾从来都是平稳的,此时此刻在辇车内,几乎完全感觉不到颠簸。 眼前的顾兰之重新低了头下去,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当中。 赵如卿忽然又有些心软,顾兰之有学识有本领,不应当只做一个玩物,他的策论写得那么好,若是好好培养,将来也一定能成为一方封疆大吏。 这时,顾兰之忽然抬起头来,他看向了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道:「我……永远是喜欢陛下的。」 「永远?」赵如卿唇角翘了翘,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个猎手,明明今日已经决定做善事放那傻兔子一走了之,却没想到那笨拙的小兔子转头又冲着自己撞了过来,「永远会是多久呢?三年五年?十年八年?」 顾兰之眨了眨眼睛,他看着她,认真道:「是我的一辈子,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会有多久,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会一直、一直喜欢陛下。」 她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再喊自己「卿卿」。 「如果那时候你一直没有找到朕,你会如何?」她忽然问道。 顾兰之静默了一会儿,道:「一直找不到就一直找不到,没有打算如何。硬要说打算,只是想过再过两年就回去沧地,去庙里剃度当和尚去了。」 赵如卿听着这话也沉默了一会儿,她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是打量着眼前人——她能看出他并没有撒谎。 「那……朕让你呆在朕身边,你愿意吗?」赵如卿看着他,低声问道。 顾兰之先是一愣,然后抬头看向了她,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神色。 「只是,朕不能许你名分。」赵如卿慢慢把话说完,「朕不打算在这几年内给予任何人名分。」 顾兰之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却最终没发出声音来。 「朕能明白你的心意,但朕现在只能给这么多。」赵如卿看着他的眼睛,「朕并不会希求一个永远,将来若你想走,朕承诺给你荣华富贵。」 顾兰之一时间觉得脑子里面一片纷乱,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在他一贯的想法中,男女之间在一起最重的便是名分,名分是纽带,是契约,无论对男人或者对女人来说,若没有名分便永远是没有将来,那将意味着这不过只是一段游戏,一方若是感觉腻了,便会毫不犹豫地放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秦琳的声音:「陛下,前面有清河公主殿下的旗帜靠近过来。」 「她怎么过来了?」赵如卿眉头微微皱了皱,撩开车帘看向了外面的秦琳,「去问问,是京城有什么事情吗?」 秦琳得令而去。 不一会儿他便快速打马回来,还带来了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到御驾上来。 那人见到赵如卿便跪下口齿伶俐道:「陛下,公主殿下带着小殿下过来了,小殿下想见陛下,公主殿下是在拗不过,就只好带着车驾迎过来了。」 赵如卿点了点头,示意那人可以出去,又转而吩咐秦琳道:「你带着五百护军过去,把清河公主和小殿下一起护送过来。」 秦琳应下,便带着那内侍一起重新往前去。 赵如卿放下了车帘,转而重新看向了顾兰之,淡淡道:「还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你,当年你和朕有个孩子。」 第31章 顾兰之一时之间有点懵。 他几乎没能立刻理解赵如卿到底是什么意思。 孩子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了赵如卿身上, 他想起来曾经在明园里面渡过的那些个日夜。 他想起来他拒绝过很多次,但最终还是妥协的时候。 后来他曾经无数次唾弃自己仍然是□□薰心,他尽管研习了多年佛法, 却并没有做到坐怀不乱。 第42页 所以那时候他是想的, 既然这样了, 那他身为男人就要负责。 他忙忙碌碌准备了许多东西,他已经想好了两人成亲之后在明园怎样过日子,然后赵如卿就突然之间毫无徵兆地离开了。 那时候他想过的事情当中却也并没有包括孩子, 他还没有想过那么远,当然也没有考虑过孩子。 可现在……现在赵如卿突然告诉他,他们俩竟然有个孩子? 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反应,他只是看着赵如卿, 茫然不知所措。 . 赵如卿从容地看着他,淡定地说着让他惊慌失措心慌意乱的话。 「原也是意外,但既然有了, 就留下了。」她道,「朕给他起名叫赵麟,麒麟的麟。」顿了顿,她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无措, 便和蔼地笑了笑, 接着又道,「等会他来了,你可以见一见。但现在朕并不打算让你认他,你们父子相认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 这话让顾兰之又失了言语,他想要说什么,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已经哽在了喉咙里, 却又说不出来了。 能说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脑子里面一片乱纷纷的。 . 过了许久,他才看向了赵如卿,道:「那等会我就可以见到他吗?」 赵如卿点了头:「应当一会儿就过来了。」 「我……」顾兰之摇了摇头,低头许久,最后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噎,「多谢圣上。」 . 赵如卿沉默了下去,她有些知道顾兰之在想的是什么了。 而顾兰之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低着头沉默。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光洁的额头,下垂着的眉眼,微微泛红的鼻头。 大约是伤心难过的吧。 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对待顾兰之似乎过于残忍了,有那么一瞬也想心软一些,干脆就让他们父子相认,只是想想从前,她便也把这些心思都收起来。 . 赵麟对她来说的的确确是一个意外。 那时候她去接近赵苍虽然是心怀叵测另有所图的确是想要个孩子来去和赵勇证明那个关于子嗣和姓氏的问题,她原本的确是打算要怀孕生一个孩子的,但那时候赵苍去沧地找到她,他与她说了许多话——那些话她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记得他们父女俩的对话就发生在明园的那棵桃树下面。 . 赵苍道:「你从小就懂事,为什么要为了你弟弟的那些浑话就为难自己呢?子嗣二字,向来是给予弱者的枷锁。卿卿,你觉得你是弱者吗?」 她反驳道:「子嗣传承难道不是人应当做的事情,为什么说是给弱者的枷锁?」 赵苍道:「远的不说,就说你的祖母,你还记得你的祖母吧?你的父亲我便不是你祖母亲生的,我的身世一目了然,只不过是赵家旁系一个失了父母的孤儿,你的祖母当年没有生养,便认了我做嗣子,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若你的祖母如你一样,只把心思放在生一个子嗣上面,当年赵家会是什么情形?她能分得出心思守下代国公府的家业?还能让旁支都乖乖听命吗?」 她呆愣了一会,这些事情她的确是知道的。 而赵苍继续说道:「传承二字,或者是血脉或者是精神。靠着血脉亲缘传承,有些古话你自己都听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从小读书,这些道理能明白吗?」 这话让她听得沉默无语不知如何应对。 赵苍又道:「若你是真的喜欢那小子,是真的觉得他好,你要嫁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只当是你开心罢了。但我能看出来你并非是因为喜欢,你只是在和你弟弟赌气。这样的做法最后只会导致一个得不偿失的结果。卿卿你应该眼光放长远一些,你会带兵打仗,最应该明白什么是大局。你不应当为了你弟弟的两句话,就做这样的事情。」 . 赵苍的话对当时的她来说便如当头棒喝。 她忽然理清了自己那乱纷纷的情绪,然后便决绝地离开了沧地。 当然了,后来她才明了为什么赵苍会有那么一说。 还是因为大局——她的那几个弟弟说起来能征善战都能带兵,可就在她留在沧地的那段时间,他们俩一个弄丢了西京,一个被张孔山追得丢盔弃甲差点被俘虏,代朝差点儿刚立朝就被人占了帝都,赵苍怕她真的忽然沉湎情爱,向着外人,最后闹得不可收拾。 不管赵苍当时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对她来说,他的那番话都是对她来说极为有益处的。 甚至可以说,若不是当初赵苍有过那么一番话,她后来争皇位的时候都不会那么果决。 他让她很清楚地明确了,这世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子嗣,是她想要的江山天下,是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是她想要实现的理想。 子嗣传承的确是给予弱者的枷锁,或者更明确一点来说,就是对女人的枷锁,她们或许都曾经有过理想和抱负,但在现实面前却不得不因为这件事情而裹足不前,她们付出了许多,却只是在为男人的传承而辛劳,甚至最后在史书上都不会有她们的名字。 这就是所谓的弱者。 是这世间流传的所谓规矩之下必定会产生的弱者。 她在那时候就明白了自己将来想要做的事情。 第43页 . 而后来一个偶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若不是那时候她去见了清河公主赵晗,她都没觉得自己怀孕,她以为胃口不好只不过是最近在马上颠簸太多,肚子变大是最近吃不好又强迫自己吃太多所以长胖,要不是赵晗提醒,她都完全忽略了这事情。 她当时是犹豫过一瞬要不要留下来的,但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她带着几分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的心思把赵麟生下来,气得她的几个弟弟跳着脚骂她不检点不守妇道抹黑了皇家脸面。 那时候她已经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去和他们争执生气了,她抱着赵麟去赵苍那里转了一圈,看着赵苍在玉牒上给赵麟记了名字,就心满意足地离开。 也就是在那之后,她与她的弟弟们关系彻底崩裂,再也没有修復的可能。 因为她显而易见地有了一个可以用来作为继承人的儿子赵麟,不仅是儿子,并且是姓赵,与他们没有任何不同。 她也无所谓他们对她到底是有什么看法,她得了赵苍的允许,在公主府中自置官属,她将多年来跟随她的将士们授予官职,弥补他们没能进入朝廷当官的遗憾,再后来她的势力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忽视,赵勇和赵谋二人就最终决定了对她设下杀局。 传承子嗣对她来说或者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显然对赵勇这样的男人来说,却是非同小可的。 她很知道她当初的行为就是让她的弟弟们感觉到了他们身为皇子的地位上的不稳固,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事情。 而现在,她并不能完全知道,顾兰之是不是也是把子嗣二字看得贵重,是不是会做出一些……不太好的行为。 . 这时,顾兰之眼睛红红的抬了头,他眼眶湿漉漉的,大约是再也憋不住了,哽噎了一声就抱住了她的袖子:「卿卿我对不起你,要是当时我能找到你,你就不会一个人生孩子受苦……我、我那时候也不该……」这话他都没说完,又低头抽泣了两声。 赵如卿愣了一瞬,抽了两下袖子都没能从他手里拽出来。 此时此刻他们离得极近,她一低头就能看到顾兰之那小鹿一样的大眼睛,委屈得好像当初是他做错了事情。 所以,他是在为这件事情苦恼伤心吗? 赵如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大约是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当她在计算得失与利益的时候,他却在想感情。 . 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是秦琳带着护军护送着清河公主赵晗和小殿下赵麟过来了。 御驾速度微微放慢了一些,过了一会儿,便见着赵晗抱着赵麟进来了。 大约是没想到御辇里面还有个顾兰之,更没想到这顾兰之正拉着赵如卿的袖子,清河公主赵晗愣了一瞬,弯腰把怀里的赵麟放在了地上。 「不必行礼了。」赵如卿冷静地把袖子从顾兰之手里抽出来,还没来得及再说句什么,就被赵麟扑过来抱住了。 「麟儿听说你回来,就在宫里闹着要见你,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好带着出来了。」清河公主赵晗努力忽视了一旁眼睛红红在擦眼泪的顾兰之,不去猜测她上车之前赵如卿和他在做什么,「正好今天天气也好,听着黎将军说了你就离云京很近了,果然就碰上了。」 赵如卿捏了捏儿子的脸,然后看向了赵晗:「你就惯着他,都要惯得无法无天了!」 赵麟坐在赵如卿怀里乖乖地抬头看她,一本正经小大人的样子道:「母皇,儿臣没有无法无天。儿臣是摆事实讲道理说服了清河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才同意带着儿臣出来的!」 赵晗忍不住笑了两声,道:「的确是讲了许多歪理,比如一日不见你母皇,便如隔三秋吃不下饭,吃不下饭就长不高,成不了大人。」 「歪理多,要罚你多写字。」赵如卿在儿子头上点了两下,忽然心思一动看向了一旁的顾兰之,「我给你找了个先生,教你写字,乃是当今的探花郎呢!」 一旁的顾兰之已经快速把自己收拾妥当,忽然听到这句话,又愣了一瞬,直直看向了赵如卿怀里那小孩。 那小孩五岁的样子,看起来粉雕玉琢格外漂亮,眼睛如黑玉一样,灵动又可爱。 「是这位大人吗?」赵麟也看向了一旁的顾兰之,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迷惑的神色,「母皇,为什么这位大人看起来好像要哭了的样子,是因为要做儿臣的先生,所以激动到泪流满面吗?」 赵如卿扑哧笑出声来,让赵麟站起来到顾兰之面前去,口中道:「方才有些事情正在与顾大人说,顾大人应当是有些激动了。你去给顾大人行礼,就当是拜师礼了。」 赵麟乖乖地站稳了,一步步走到顾兰之面前去,一板一眼地行礼,口中道:「拜见老师。」 一旁的赵晗看着这一幕,忽然心跳如雷! 上次她见到顾兰之的时候就觉得眼熟,现在再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赵麟这不就活脱脱一个小顾兰之么! 这眉眼这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她下意识看向了坐在一边的赵如卿,她不信赵如卿不知道! 「让你先生带着你去外面骑马跑一跑吧?」赵如卿笑着看向了赵麟,「或者你想在车里面休息一会儿?」 「不想休息啦,一路上都是坐车,坐腻了!」赵麟回头看向了赵如卿,「但我想母皇陪我骑马,可以吗?」 第44页 「朕与你姨妈有话说,让你先生先陪着你玩一会儿吧!」赵如卿看向了顾兰之,「君佩,你就带着麟儿骑马,不要跑太远,让秦琳跟着。」 顾兰之颤颤巍巍地应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想牵着赵麟的手走。 赵麟倒是不怕生,他大大方方地牵着顾兰之的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了,认真道:「老师,你抱孤吧!你这样弯着腰牵着孤,孤看着十分难受。」 顾兰之强忍着心中激盪,弯腰抱起了赵麟,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赵如卿,便见她也正看着他。 「老师,孤很沉吗?为什么不往前走?」赵麟小小的胳膊搭在顾兰之的肩膀上,一本正经地催促起来,「走吧走吧,孤想骑马!」 第32章 清河公主赵晗看着顾兰之抱着赵麟下了御辇, 好半晌才把目光转向了赵如卿。 「这……他……」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忍不住开口,「他不会有什么别的不该有的想法吧?」顿了顿, 她眉头紧了紧, 又道, 「这样,外面都知道他是麟儿的父亲……会不会?」 赵如卿掸了掸衣袖,示意赵晗在旁边坐, 淡淡道:「总会被人知道,坦然大方些倒是让那些有心人无话可说,藏着掖着反而不好。」 「也不是说要藏着掖着。」赵晗在旁边坐了,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万一他要是有什么想法,要是觉得这麟儿应当跟着他之类的……他要是和麟儿说奇怪的话……」 「你觉得他傻么?」赵如卿笑着摇了摇头,「何况朕了解他, 他不会对麟儿说一个字的。」 从顾兰之方才表现来看,她很确定他一定不会违背她的意思去对赵麟说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并且她还能确定,他一定是会留在她身边——就算之前有所犹豫, 但在见过赵麟之后, 他不仅应下了那个先生的头衔,这会儿还抱着赵麟去骑马,他已经在用行动告诉她答案。 「好吧……」赵晗向来是听赵如卿的话,这会儿既然得了一个如此肯定的回答,便也不纠缠下去,于是说起了别的事情,「其实我过来, 是还有件事情想与你说。」 「是有什么事情?」赵如卿打趣地看向了她,「看上了哪个男人,想招驸马了?」 「不是不是!」赵晗瞪了她一眼,「怎么我要找你说的事情就是男人就是驸马?就不许我有点正经事么?」 「这几年你来找朕,除了男人就是男人。」赵如卿好笑地往后靠了靠,「朕这不是顺着你从前找过朕的事情一路想一想么?」 赵晗气鼓鼓地自己抬手倒茶喝,口中道:「这次是想告诉你,宗室里面有人准备联名上摺子,准备驳斥你说的那个女人当官的事情。」 赵如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道:「是谁牵头?」 「安王。」赵晗神色不似赵如卿那么轻松,甚至可以说是凝重了,「我怕他们私底下小动作太多,才把麟儿带出来了。」 「哪个安王?」赵如卿眉头皱了皱,又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宗室里面有那么一个人,「父皇封的那个安王?」 「是,是父皇的堂兄。」赵晗说道,「他如今在宗室里辈分大,又与父皇关系向来都好,所以听他这么一说,唿应的不少。」 赵如卿看了一眼赵晗,伸手在她手上拍了拍,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么担心?是不是在宫里连你那些话本子都看不下去了,急得团团转?」 「怎么可能!」被她这么一打岔,之前那点担忧也消失殆尽了,赵晗喝了口水,语气都平静下来,「总之我是觉得他们动作太大。」 「出来也好。」赵如卿笑了笑,「你整天在宫里坐着,又不喜欢到处走,难得有机会出来跑一跑。」 听着这话,赵晗倒是品出些意味来,她问道:「你就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赵如卿笑着看她,「朕既然让人发了旨意,便是已经料到他们会有如何反应。有人跳出来才是好事,若人人称是一片祥和连反对都没有,才是真正要担心的。」 赵晗松了口气,道:「听你这么说,倒是像我白担心了一场。」 「就当是出来玩吧!」赵如卿说道,「你要是有兴致,让秦琳带着你去跑马,上次你不是说觉得秦琳长得好?」 「现在已经不觉得了……」赵晗往外看了一眼,「我最近觉得翰林院有个小夫子长得好看,最近话本里面写的都是这些读书人,哎呀呀是真的让人动心!」 赵如卿揶揄地看了她一眼,道:「看来已经去看过了?」 「那是自然。」赵晗眉飞色舞地说道,「不仅去看过,我还让人招他来说了说话,他谈吐不错,有进有退,和话本里面写的风流书生一模一样呢!」 赵如卿笑道:「你那话本子里面,风流书生十有八九抛弃糟糠妻,为了美色权势娶公主。」 「这个肯定不会,他还没到二十,肯定都没娶妻!」赵晗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在这里泼我凉水!」 「后面还要跟一个糟糠妻千里迢迢到京城来,向这个风流书生要个说法,说我在老家数十年供你读书,你怎么能抛下我和孩儿在京城不回去呢?」赵如卿把话本子的后半截给补完了,然后笑吟吟地看着她,「最后呢,那个公主就要和那个糟糠妻一起来与这个风流书生一起过日子,对风流书生来说,那叫娥皇女英红袖添香。」 第45页 赵晗目瞪口呆,半晌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忽然听到外面顾兰之和赵麟骑马说笑的声音,灵光一闪,道:「你说的,分明是你自己的故事!外头那个,被你抛下的『糟糠妻』,还带个孩子,人家在外面苦寻了几年,终于找上门来,你还不认帐!」 赵如卿失笑,道:「行行行,今天你赢了,朕不与你计较,改天就让那小翰林和你见面好好说话。」 「这还差不多。」赵晗得意地哼了一声,又补充道,「我也不是什么强取豪夺不讲道理的公主,他要是不愿意,那我肯定不勉强的呀!」 「你万般都好,就是看男人的眼光不太行。」赵如卿忍不住评价,「这么多年,你就没看到过哪怕一个靠谱的男人,从来都是……只有皮囊好看。」 「那要是论皮囊,我也比不上你啊!」赵晗眼珠一转,「外头那个,艷压群芳。」 赵如卿瞥了她一眼,笑道:「看来是得让你也有个正经事情做,不能总呆在宫里照顾麟儿,否则总是想些有的没的。」 这话一出,赵晗眼睛都睁大了,忙道:「这便不必了吧!宫中宫务已经让人焦头烂额,再来些事情,我便一点空闲也没有了!」 「内府总管便让你来做吧!」赵如卿没有理会她的推拒,沉吟了片刻说道,「现在的内府总管朕记得是安王的长子,让他直接回家去。」顿了顿,她看向了赵晗,「安王有个女儿,封了郡主的,还没嫁人?」 「是,今年刚满了十六,说是还没看好人家。」既然说到了正事上,赵晗也认真起来,「是要让她进宫来做女官吗?」 赵如卿思索了一会儿,从面前的几案上翻出了一本奏摺看了看,道:「这次原本是提拔了四个女官,加上她也不算太多。」 「那……宗室是不是占太多了一些?」赵晗知道赵如卿现在选择女官的依据,是从世家大族和宗室中来选,原本的四个女官中,两个出身世家大族,两个宗室,若是再算上这个安王的郡主,便显然是宗室人数更多。 「再算上你,其中宗室能占四个。」赵如卿从容地笑了笑,「朕优待宗室,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是吗?」 赵晗听着这话,一下子便觉察出了赵如卿的意思:这样优待宗室,宗室还要跳起来说不公平,那到底是皇帝刻薄寡恩,还是宗室恬不知耻贪得无厌呢? 「现在就拟旨发下去。」赵如卿喊了个内侍进来,随手拿了张纸写了两笔,「交给洛鼎,让他拟旨往京中发。」 内侍拿着这简单的手谕退下去找洛鼎,一旁的赵晗若有所思地往外看了一眼,最后嘆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了。 「这段时间父皇可还好么?」赵如卿问道。 赵晗收拢了心思,道:「父皇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他知道你要提拔女官的事情之后,就没再见德妃了。」 「德妃还没死心,也真的是坚韧得很。」赵如卿嗤笑了一声,「不知道她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形势。」 「有句话……其实我一直想说。」赵晗想了想,询问地看向了赵如卿。 赵如卿笑了笑,道:「说就是了,没什么是不能说的。」 「德妃……还是不能久留。」赵晗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语句,认认真真地说道,「旁的人倒是罢了,她与你血海深仇,不是形势二字可以压下去的。在宫里人人都会看形势,就只有她不会,她只会想尽一切办法报仇。」 「父皇要保她。」赵如卿淡淡道,「大事上父皇让了我,小事上我让着父皇,否则父皇要怎么想呢?」 「那是从前。」赵晗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暂且留着她,还有些用处。」赵如卿语气仍然很淡,「何况赵廉还活着——除非她想让赵廉也下去陪他那两个哥哥。」 这时,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接着有内侍在外面通传说是顾兰之带着赵麟回来了。 赵如卿应了一声让他们俩进来,接着便看着顾兰之抱着赵麟进来。 顾兰之小心翼翼地把赵麟放到地上,并没有再上前来,恭恭敬敬道:「圣上,臣身上污秽不可面君,便先退下了。」 第33章 赵如卿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额头上有汗,大概是在外面跑马的时候太热的原因。 再看赵麟,只见小孩子还是兴奋活泼得不行的样子, 头髮都被汗湿了, 这会儿还拉着顾兰之的袖子, 似乎想再出去玩一圈的样子。 清河公主赵晗眉头已经拧起来,她站起来,直接把赵麟给捞了起来, 然后向赵如卿道:「陛下,臣先带着小殿下去洗漱一番换一身衣服,免得一会儿生病了。」 赵如卿点了点头,赵晗便干脆地带着赵麟出了御辇。 . 御辇中只剩下了赵如卿和顾兰之两人。 方才带着赵麟骑马跑了半天, 倒是把憋在心里那些心思都跑散了,他这会儿微微有些喘气,原本是想着送了赵麟回御辇自己就能走开, 但却没想到被赵如卿搁在了这里,既不说让他走也不说叫他留。 在外面抱着赵麟骑马的时候他想了很多。 在赵如卿面前时候他总是瑟缩而胆怯的,因为他很明白如今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所以他不敢和像从前一样面对她, 也不太敢放开来说什么。 但很显然, 赵如卿对他是一贯坦然的——就算是当年,她也是坦然得不像话,她总是主动又直接,她想到什么都会直接说,她把选择摆在他的面前,然后让他选一个他不得不选、非选不可、无法拒绝的答案。 第46页 . 「过来。」赵如卿抬眼看向了他。 顾兰之静默了一瞬,还是朝着她走了过去。 安静地走到赵如卿面前, 他犹豫了一瞬,最后安静地坐在了她身边的位置上。 「会由爱生恨吗?」赵如卿看着他,笑着问道。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恨,在这件事情中自始至终他都不能算是完全受伤害的那一个。 于是他摇了摇头。 「朕记得你从前是很健谈的人。」赵如卿随手抽了袖中的帕子,微微倾身,抬手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她的手被他握住了,「怎么了?」她看着他,调戏道,「是刚才绷不住,还没哭够?」 顾兰之认真地把帕子接过来,松开了赵如卿的手,道:「如果我愿意留在你身边,你会留我多久呢?」 赵如卿与他目光相对,最后只笑了笑:「不知道,朕素来不知道这些感情上的事情应当如何处置。但如果麟儿喜欢你,朕就会一直留着你吧!」 顾兰之垂眸想了想,然后又抬头看向了她:「那我留在你身边,能做什么呢?」 「你想做什么?」赵如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她很好奇顾兰之这么出去跑了一圈能有什么新的想法。 她素来不怕有人有想法,就怕那人憋着藏着不说。 这时,顾兰之半跪在地上,膝行了两步,抬头吻到了她的脸颊上。 他的动作是生涩的,甚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赵如卿愣了一瞬,转而笑了起来,她顺手就抬起了他的下巴,问道:「你就只想到这样吗?」 那一吻大概是把他的蓄积起来的勇气全部用光了,他垂着长长的睫毛,好半晌才道:「我想请陛下答应我三个要求可以吗?」 「可以。」赵如卿眼睛弯了弯,「不过你只有三个要求吗?朕其实可以答应给你更多东西。」 「做人不能太贪心。」顾兰之认真地看向了他,「我能说第一个要求了吗?」 赵如卿笑了起来,道:「你说吧!」 「我第一个要求……我想要卿卿私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能和寻常的爱人一样,就像当初我们在明园时候那样,可以吗?」顾兰之抬头看着她。 赵如卿点了点头:「这当然可以。」她看着他脸上紧张的神色放松下来,脸上笑容也愉悦了许多,「你的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还没有想好。」顾兰之看了她一眼,「等想好的时候,再来与你说,可以吗?」 「可以。」赵如卿宽厚地笑着。 顾兰之仰着头看她,在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得到赵如卿心中的快乐和轻松,这或许能说明,在他们的这段感情当中,付出的并不是他自己,他或许能真的获得一份感情上的回报——名利权势他并不需要,他想要的也仅仅只是感情上的共鸣而已。 . 顾兰之抱着赵麟在外面跑了一圈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顾兰之和赵麟的关系。 毕竟两人那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骗不了人,尽管赵如卿多年没说过赵麟的生父姓甚名谁,现在便是不说都知道了。 私底下自然是免不了要针对这事情讨论一番的。 就连秦琳都憋不住了,晚上扎营吃饭的时候便拉着洛鼎说这事情了。 「圣上怎么瞒得这么狠,都没必要瞒的。」秦琳一边吃菜一边嘟嘟哝哝,他看了一眼洛鼎,见洛鼎在喝酒,于是给他夹菜,「今天顾大人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啦?」 「陪小殿下吃饭去了。」洛鼎自己也是没想到——毕竟赵麟小殿下见得少,他平常也没怎么在意这些,也是顾兰之抱着小殿下跑了一圈之后才后知后觉地会意过来,「不过圣上不说,大概还是怕有人闲话的。」 「顾大人那相貌,谁闲话啊!」秦琳说道,「之前顾大人点探花的时候,我爹还让我想办法打听打听顾大人婚配没有,想把我妹妹许配给他呢!幸亏我带兵出来了,否则还得替我爹去牵这个烂红线。」 洛鼎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但我猜着咱们圣上也不会给顾大人名分啊,多半就是那个皇子师的名分就到头了。」 这话让秦琳都沉默了一会儿,他吃了两口菜,也没反驳。 「咱们圣上这会儿心里想着的还是天下大事,大概要到很久之后,四海平定海晏河清了,才会考虑给顾大人一个名分。」洛鼎放下了酒杯,「你想想看,咱们圣上现在是择了六个女人入朝为官,后面要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这事情我今天才与圣上说过。」秦琳嘆了口气,「原本我想说服圣上收回成命,另选别人家的女孩儿……可偏偏就是秦璐……」 「给你指条明路,你想不想听?」洛鼎问。 秦琳看向他:「你说说看。」 洛鼎道:「让宫里德妃自己自裁,圣上一定放过你们秦家。」 这明路,和没路也没什么差别。 秦琳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要是那么轻易,何至于到现在这局面呢?」 「那就没法子了。」洛鼎说道,「明路就在眼前,这话圣上不会与你说,是因为秦家与圣上关系密切,这独一份的亲密,朝中有的是人羡慕,也有的是人眼红。你们再不和德妃彻底一刀两断,将来借着这事情来给你们秦家落井下石的更多。」 第47页 「我再想想吧!」秦琳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沉沉嘆了口气。 . 秦家面临的局面事实上人人都看得清楚。 太上皇赵苍的元后是秦家长房的嫡女,德妃是秦家二房的嫡女,而赵如卿是元后嫡女,这关系怎么看怎么都亲近。 从魏朝末年赵苍起事,秦家一直就是赵苍最忠实的后盾,无论是元后的兄弟,还是德妃的兄弟,永远都是跟随在赵苍身后,为他冲锋陷阵。 赵苍立朝时候论功行赏,秦家就是得了头一份的赏赐。 原本这对秦家来说就是一份能传家百代的权势富贵,可谁能想到赵如卿杀出来,手刃了德妃生的两个皇子,然后坐上了皇位。 若是当时德妃死了也就算了,秦家仍然是那个忠心耿耿的秦家,赵如卿不会薄待他们半分。 问题便是出在了德妃当时活了下来,并且还是太上皇赵苍出面保下来的。 这当然可以看作是赵苍对秦家人的回护,但就是这份回护,就是给他们秦家端上了一份肉眼可见的有毒的宴席。 赵如卿当然容不下德妃和她还活着的那个皇子赵廉,自然也会对秦家二房仍然支持着德妃的那些人警惕并时刻准备对他们动手,他虽然是长房长子,但却没法说自己与二房丝毫关系都没有,所有的赏赐都是给予秦家,他们都姓秦,他们是血脉紧密的一家,他们根本就分不开。 道理摆在这里,秦琳明白得很。 . 「你们家秦璐能做官也是好事。」洛鼎看着他那为难的样子,还是安慰了一句,「至少秦璐能做官,说明圣上没打算把你们这一房彻底斩尽杀绝,是好事。到时候你们这一支就算受到牵连,也不至于全军覆灭,被株连九族。」 「这话就别来安慰我了,我还能不明白么?」秦琳苦笑着摆了摆手,「算帐只是早与晚的事情,如今太上皇还在,圣上愿意给秦家面子。等太上皇不在了,就算一百个秦璐,也免不了秦家的波折。何况秦璐做官以后,还想不想扶着家里,还是两回事。」 「那就只有唯一的明路,你回去劝你爹吧!」洛鼎说道,「能劝得动,还有一条活路,否则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第34章 三十四 如卿让赵麟一个人出宫来了吗…… 御驾进京时候并没有惊动太多人。 为了避免打扰到百姓, 赵如卿命人从北边的城门进了云京,一路没有停留,直接回了皇宫。 这一趟御驾亲征出去有十数日, 回到京城时候看着日子已经过了端午, 云京中已经变得十分燥热, 皇宫上下换上了轻薄的衣裳。 . 回宫之后,赵如卿先洗漱更衣,之后便先去重华宫去见了太上皇赵苍。 赵苍也早早知道她今天回来, 让人备好了家常小宴,等着她过来。 进到了重华宫中,看到赵苍备好的小宴,赵如卿便笑着依了赵苍的意思入席。 说是小宴, 其实只有赵苍赵如卿父女二人而已,赵苍知道她懒得见德妃那些人,所以便都没叫她们过来。 . 「去了一趟御城, 觉得你瘦了些。」赵苍打量了赵如卿形容,笑着嘆了一声,「这事情原不应让你亲自去一趟的。」顿了顿,他往门口看了一眼, 又道, 「怎么没见麟儿,不是说清河带着他去迎你了,你没带着他一起过来?」 「让清河带他回宫去了,早上他跑马跑得一身汗,这会儿回来蔫头耷脑就只想睡觉,朕便叫清河带着他休息。」赵如卿说着,让人抬了两个箱子上来, 「突厥人进贡的珠宝,朕用不着,就都给父皇吧!」 赵苍就着宫人打开的箱子扫了一眼,颇有些哭笑不得,道:「朕要这么多珠宝做什么,还是你留着吧!」 「父皇留着赏人。」赵如卿笑了笑,又支着脑袋看赵苍,「父皇今年想不想进新人,朕让内府给您张罗。」 说到了这里,赵苍摇了摇头,道:「内府总管的事情最近安王进宫来找朕哭了好几次,赵莘也的确做了这么多年的内府总管,一向没出错漏,这回仿佛有些无妄之灾了吧?」 赵如卿看了一眼赵苍,笑道:「出没出错漏,安王自己心里明白呢!何况朕也没薄待他们家,不是叫赵萦去了云京府做府尹么?怎么,安王觉得女儿就是不如儿子,女儿做了实职的府尹,还不如儿子当个内府总管?」 赵苍也看了一眼赵如卿,倒是一时间不好反驳了。 赵如卿见好就收,把话题绕开,道:「还有件事情倒是要告诉父皇的,朕先说,省得您从给别人那里听了,又想出些不该想的事情来。」 赵苍笑道:「你说就是。」 「麟儿的父亲就是今次朕点的那探花顾兰之。」赵如卿直截了当地说道,「先前朕没想起来,原也没打算承认,但后来想想,麟儿越来越大了,长相骗不了人。与其让别人猜来猜去,不如直接挑明。」 赵苍愣了一瞬,最后却是笑了一笑,道:「那你准备如何安置他?给他一个皇后的名分么?」 赵如卿也笑了笑,道:「不打算给什么名分,这几年朕想做的事情太多,还没这个闲情逸緻往后宫里面塞人——何况父皇您还在呢,宫里又是男人又是女人,岂不是要乱了套。我叫他去给麟儿做了老师,就当是补偿吧!」 这话听得赵苍了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他摇了摇头,颇有些感慨:「在这上头,你倒是不像朕,也不像你母亲。」 第48页 赵如卿看向赵苍,忍不住揶揄了一句:「像您倒是还罢了,若是像母亲……您这江山当年就没人替您打了。」 赵苍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些。既然你承认了那顾兰之,改天让他进宫来,给朕看一看。尽管你不想给名分,朕身为岳父,还是想见一见这个女婿的。」 「等改天吧!」赵如卿不以为意,「最近事情多,恐怕不得空。」 . 五月的云京热得人有些难受,一场场雨的潮湿,再加上太阳的炙烤,竟然是比三伏天还要令人烦闷。 . 顾兰之带着张嬛在顾宅前下了马车,张嬛身后跟着数个从宫里出来的侍女,衣着鲜亮,看起来便不像是阶下囚,而是贵妇人了。 在顾宅门口站定,张嬛面上拂过了一些怀念,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推门进去,顾兰之便看到管家从里面听着声音迎了出来。 「郎君,您回来了。」管家一面上前去帮忙接了书童手里的行囊,一边又看向了张嬛一行人,面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迷惑。 这管家是他这次进京考恩科时候才找的,并非顾家的老人,并不认识张嬛,也不太知道顾家从前那档子事情。 「这是我母亲,原以为是之前战乱时候失散了,没想到这次去御城碰上。」顾兰之简单介绍了两句,然后看向了张嬛,「还是让你住原先的正院,如何?」 张嬛顿了顿,面上有些勉强,但最后还是点了头:「依着你的意思。」 顾兰之闻言便重新看向了管家,道:「把正院收拾出来吧,其余的事情你便不用管了。」 管家应了下来,又道:「岑家郎君还在家里,不过今天刚接了吏部的文书,郎君,您这会儿要过去吗?」 「我等会就过去了。」顾兰之说道,然后看向了张嬛,「母亲,这里你也熟悉,便不必我带路了,一切自便吧!」 张嬛垂着眼睑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顾兰之微微松了口气,便回去洗漱换了身衣服,然后去找岑荇了。 . 岑荇已经听说了顾兰之回来,还听说他带着他亲娘一起回来,神色就十分古怪。 岑家和顾家算得上是世交,当年顾家那事情,岑荇的祖父还帮过忙,那些陈年旧事他多多少少有所耳闻,现在听说这个,他心里就仿佛猫抓一样难受想说话。 于是看到顾兰之进来,他便直接冲出去揽着他肩膀说话了:「君佩,是我听错了吗,你找到你亲娘了?」 顾兰之被他拉得趔趄了两下,好不容易站稳了,才道:「是的,正好在御城遇到。」 「这个这个……真的是吗?」岑荇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会是骗子吧?不会是别有居心吧?会不会想骗你钱?真的是亲的吗?」 顾兰之都被这话听笑了,道:「真的是真的,既然带回来,肯定确定是真的。」 「这……」岑荇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看着他的目光都带出几分怜悯了,「君佩,你别是佛经读太多,所以啥事都能淡淡过去啥事都能阿弥陀佛一切原谅了吧???」 「说什么呢?」顾兰之哭笑不得了,「你觉得我蠢成那样?」 「你在有些事情上就是看不开啊……」岑荇一边看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那什么……当年的事情大家知道的都知道,你大可不必为了那点什么生恩之类的就……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啊……」 顾兰之无奈地看了岑荇一眼,关于张嬛的事情,赵如卿已经有了准备,所以跟着她的都是宫里的人,但这种事情他肯定没法和岑荇说。于是他想了想,道:「你就相信我吧!在这种事情上,我肯定不会煳涂的。」 「那好吧!」岑荇也没好再劝,便只好把话题撂开,「对了,我已经接了吏部的文书,我明天就准备去南边啦!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吃一顿?我已经让人去订了酒楼和位置,还请了人,都是咱们熟悉的,没有生人。」顿了顿,他又有些感慨,「这次去了南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能回京城来,等我回京城,也不知道你还在不在京城了。」 「是去南边的哪里?」顾兰之问道。 「南海郡,哇真的是远得出奇。」岑荇感慨个不停,「不过还好是直接在郡太守底下,不必再往底下县里去,我琢磨着等过几年,郡太守要是能升一升,我就能跟着升一升,也不是什么很差的差事了。」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嫉妒地笑了几声,「你知道的吧?好几个权贵宗室家的女儿出来做官了,其中安王的郡主还直接进了云京府,简直让人嫉妒得眼红。」 「嫉妒她是女人能做官?」顾兰之好笑地问了一句。 「哪能啊,我嫉妒她有个好爹啊!」岑荇白了顾兰之一眼,「她能做官能进云京府,因为她爹是安王;我要去南海郡,因为我爹啥也不是。和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 顾兰之笑了两声,倒是忽然了解到为什么在寻常普通的读书人眼中看来,赵如卿这次让女人做官并不是那么让他们义愤填膺的事情了,或许多半都是与岑荇一样,一眼就看穿了这其中背后根本不是什么男女,而是身份出身的高低。 . 这时,管家忽然一路小跑着从前面过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在顾兰之面前站定,语气微妙:「郎君,外面有个小郎君带着许多随从在门口,说要见你。」 第49页 「小郎君?多小?」一旁的岑荇口快问道。 「呃五岁的样子吧……?」管家看着顾兰之,「郎君,让带进来吗?」 顾兰之愣了一会,五岁的小郎君,那似乎就只有赵麟了吧? 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正是下午,赵如卿让赵麟一个人出宫来了吗? 第35章 三十五 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所以…… 去到正门口, 那五岁的小郎君果然是赵麟。 只见他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几乎把大门口那小小茶房都要塞满了,而他自己正背着手仿佛小大人一样在打量着这门口已经陈旧了的雕樑画栋。 顾兰之脚步顿了顿, 面上神色柔和了一些, 正想上前去, 就被身后尾随而来的岑荇给拉住了。 「这是……你侄子?你们顾家族里和你和好了?」岑荇把赵麟看了又看,「君佩你清醒一点,你的母亲好歹生你一场, 生恩尚在,你带回来就算了;你族里对你半点照拂也没有,怎么还能和好的?真的念佛念成大傻子了?」 顾兰之听着岑荇的话,竟然也没法反驳了, 哑然失笑:「不是的,这怎么可能是族里人。」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赵麟已经看到了顾兰之, 他原地站定了,骄矜地抬起了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了顾兰之,虽然不说话, 但姿势已经把一切表现得明明白白。 被赵麟这样看着, 顾兰之便顾不上再与岑荇说什么了,他匆忙道:「你们不用管我了,等会晚上吃饭我就回来,你订了哪里的酒席,我直接过去。」话未说完,他便已经朝着赵麟快走了两步,把岑荇和管家都抛在了身后。 岑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匆忙背影, 又瞥见了在茶房那里挤挤挨挨一大堆显然是跟着那小孩一起来的随从,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本想跟上去的脚步也停下了。 . 顾兰之三步两步便走到了赵麟面前来,他弯下腰,便如愿以偿地,便得到了赵麟一个亲密的抱抱。 「你让孤等了这么久。」赵麟揽着他的脖子哼了一声,「孤是特地出宫来看你的!」 顾兰之抱着他站起来,笑得分外温柔:「不是早上才刚见过,怎么现在又跑来了?宫里知道你出来吗?」一边问着,他一边问询地看向了跟着赵麟出来的那一大堆宫人侍从,「公主或者圣上知道小殿下出宫了吗?」 为首的侍从上前一步,道:「小殿下出来之前与清河殿下说过了,清河殿下说晚些时候告诉圣上。清河殿下让顾大人傍晚之前把小殿下送到宫门口就行。」 听着这话,顾兰之微微有些安心下来,于是又看向了赵麟:「你是想在城里玩吗?还是想去城外玩?」 「你不请孤进你家里面看一看吗?孤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你都不请孤喝口茶!太失礼了顾大人!」赵麟鼓着腮帮子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孤想进去看看,可不可以?」 顾兰之往身后看了一眼,岑荇还在不远处站着,脸上显而易见写着震惊二字,大约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那是谁,孤可以认识一下吗?」赵麟顺着顾兰之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岑荇。 顾兰之想了想,他与赵麟之间这关系大约也是瞒不了太多人,就算想要瞒别人,也没必要避着岑荇,于是便笑了笑,一边抱着赵麟朝着岑荇走过去,一边道:「这是我的好友,不过明天他就要离开云京去南边上任了。」 「哦……」赵麟又看了岑荇两眼,转而又看向了顾兰之,「他长得还不错。」 . 岑荇看着顾兰之抱着那小孩就走到自己面前来,一时间倒是有些不知如何反应了。 从门口那排场来看,这小孩来头不小,再看他身上穿着,必定是宫里出来的! 最后再看看他和他好友这一模一样的长相神态,再想想去御城之前他好友说的那事情,这要不是顾兰之亲生的,他倒立喝汤! 心里这么胡思乱想着,那一大一小已经走到他面前来了,只听见那个大个子说:「不可以貌取人。」 什么玩意儿?岑荇迷惑地看向了顾兰之,以貌取人这词能用在他身上?? 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来,那小孩就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听老师的。」 岑荇一时间有点脑子发懵,这显而易见的父子之间要喊老师?这又是个什么原因? 这时,顾兰之对着他笑了笑,道:「这是宫里的小殿下。」 岑荇「啊」了一声,看向了他怀里这孩子,慢半拍地想要行礼,就听见那小孩喊了声「免礼」。 「那边那个亭子孤想去看。」那小孩指了指宅子里面园子的方向,语气骄纵中带着可爱,可爱中还带着几分甜,听得岑荇忍不住多看了顾兰之几眼,便见他好友一脸纵容,顿时没了继续在旁边杵着的心思。 「那我先去忙了,你晚上记得来啊!」岑荇留下这句话,迅速地朝着书房那边去了。 . 赵麟嘟着嘴巴看了一眼岑荇的背影,认真地看向了顾兰之:「晚上你要去做什么,带孤一起去嘛!」 「晚上要去赴宴,因为吏部的文书发下来,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顾兰之耐心地解释道,「但不能带你去,因为傍晚之前就要送你回宫。」 「可是孤想去。」赵麟眨了眨眼睛装成可怜兮兮的样子,「带孤一起去嘛!」 第50页 顾兰之被这么盯着看,差一点点就心软了,但想到赵麟现在的身份,还是坚定地摇了头:「不行,等会我就送你回宫了。」 赵麟闷闷不乐地撇了撇嘴,搂着顾兰之的小胳膊一点都没松开。 顾兰之抱着他走过了月亮门进到了花园里面,又顺着假山登上了亭子上面,跟着赵麟来的那些随从侍卫们远远的缀在了月亮门那儿候着。 「我知道你是我爹了。」赵麟忽然悄悄地在他耳边说道,「我对着镜子看了看,我就知道了!」 这话听得顾兰之心里又酸又暖,他拍了拍赵麟的后背,低低「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以前不来呀?」赵麟把脑袋搁在了顾兰之肩膀上,「要是你以前在,就不用住这么破破旧旧的地方了。」 顾兰之忍不住笑了笑,弯腰把赵麟放在了地上,然后在亭子里面的小矮墩上坐下了。 赵麟也在旁边的小矮墩上坐下来,抬头看他:「所以有什么苦衷吗?」 「你说话,一直这么老气横秋不像个孩子吗?」顾兰之伸手理了理赵麟身上刚才因为抱他弄皱了的衣服。 「我觉得我说话很像小孩呀!」赵麟冲着他眨了眨眼睛,「每次我这么说话,就可以把宫里的娘娘们气得捂胸口呢!」 顾兰之哈哈笑了两声,看向了这园子里面显然破败且并没有重新修整过的景致:「这里是顾家的祖宅,以前没这么破旧。」 「那你现在可以找母皇要银子修一修。」赵麟无聊地踢了踢腿,「或者和我一起住到宫里去。」 「那可不好。」顾兰之笑了笑,「就这样挺好的。」 「哪里好?我不觉得。」赵麟抬头看他,「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所以你都不想和我在一起,你以前也不来找我。」 「没有。」顾兰之伸手揉了揉他的脸蛋,他与赵如卿之间那些往事既然他不知道,他便也不会说了,「我不可能不喜欢你。」 「口是心非!」赵麟「哼」了一声,「听其言观其行,你要是喜欢我,那晚上带我一起去赴宴嘛!」 「要是晚上不送你回宫,你母皇就会大发雷霆,或许宴会上所有人的前程都要泡汤了。」顾兰之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能听懂这件事情。」 赵麟不开心地鼓起腮帮子,「噗」地吹了口气,郁闷道:「那好吧……你现在带我去别处玩吧,我想看傀儡戏。」 「走吧,我带你去看。」顾兰之笑着站起来,牵着赵麟的手就往外走去。 . 带着赵麟去看了傀儡戏,又在河边去看了一会儿水嬉,快近傍晚时候,顾兰之便送了他到宫门口,也正好遇到了在那里等候的清河公主赵晗。 赵麟拉着顾兰之的手有些恋恋不捨,向赵晗道:「让老师带我去赴宴吧?」 清河公主赵晗笑了笑,先拒绝了赵麟的这要求,然后向顾兰之道:「顾大人今天下午辛苦了,麟儿小孩子脾气,要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别往心里去。」 顾兰之点了点头,便把赵麟交到了清河公主手里,礼貌告辞之后便去赴宴了。 赵麟拉着清河公主在宫门口站了一会,不太开心地往宫里去了。 . 顾兰之匆忙赶到如意楼的时候,已经要开席了。 席上果然都是熟悉的人,他上楼时候,正好便看到岑荇在与人说话。 「君佩来了。」尤炯先看到了他,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来得这么迟,要罚酒三杯啊!」 「不许罚酒啊,说好了不许罚酒的。」一旁一人大声笑起来,「贪杯误事,还不如多喝两碗汤呢!」 「那罚汤三碗?」尤炯哈哈笑着揽着顾兰之的肩膀入了席,又向一旁岑荇道,「快给你君佩哥送汤上来。」 岑荇翻了个白眼,道:「三碗汤下去,今天晚上啥也别吃,人都饱了好吧!」 这话说得在座都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气氛便整个活络了起来。 今天来赴宴的多半也都是拿了吏部文书要去地方上的,这次恩科,留在京中的极少,多数都是去了地方上,天南海北,到处都是。 说着自己要去的地方,便会羡慕一下留在京中的,再多说两句便会说到那六个做了官的女人身上。 「恨我爹当初没能跟着圣上拼一把,当初圣上在我们郡带着兵来去了好几次,我爹愣是没看出圣上的真龙之相……否则我也能留京了!」一人感慨着说道。 「不是说那些人家里还不乐意么?换我我就乐意!」又一人说道,「一出手就是高官实职,有什么不乐意的!」 「要是你你也不乐意,你有儿子,干嘛要让女儿出去做官哦?」旁边一人反驳,「咱们是没那想头了,才看得开。」 「那是他们迂腐!眼瞎!」前面那人嗤了一声,「跟着圣上打江山的人都不反对,他们反对,不就是找死!」 「哎哎别争别吵,多喝两口汤啊,别吵别吵。」立刻就有人来打圆场了,「这事情和咱们又没关系,他们找死是他们的事,我们去地方上好好干活,他日能升迁进京了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 「那我希望我三年后就能回京!」 「三年那够呛,顶多从中下郡升迁到上上郡,进京还得有三年。」 「那也太久了吧……」 「比以前好,以前可以在地方上呆一辈子都进不了京呢!」 第51页 顾兰之在旁边听着这些话,拿起汤碗喝了口清汤,不经意往窗边楼下瞥了一眼,竟然看到赵如卿穿着便服正从街口走过来??? 他自我怀疑地放下碗,揉了揉眼睛再看下去,就与赵如卿目光相对了。 第36章 三十六 皇帝是不一样的 论相貌, 赵如卿是极美的。 就如现在,她穿着最简单的常服,平常得就好像街上能遇到的每一个女子那样, 在这熙熙攘攘的街上, 在这几乎昏暗的灯光下, 她却还是能叫人目不转睛。 不光是挨着街边的楼上有人在看她,就连路上与她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会一而再地因为看她回头流连。 奈何她身上气势太冷, 眼看着两边想搭讪的人都在旁边徘徊着不敢上前,这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街道忽然之间就因为他们的逗留而变得拥挤起来。 顾兰之在楼上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便往楼下跑去。 . 「诶, 君佩这是怎么了?」原本吵吵嚷嚷的一桌子人安静了会儿,相互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 「是看到什么了?楼下有什么?」 「刚才看到君佩一直往楼下看来着,是遇着熟人了吧?」 「诶你们看!那是不是君佩?」凑到窗户旁边, 一人指着顾兰之的身影笑了一声,「是他的心上人来看他了吗?难怪跑得那么快!」 这话吓得岑荇一下子支棱起来,他挤到窗边往楼下看,正好便看到了顾兰之的背影——他挽着个身量修长的女子, 那女子他都不敢多看, 生怕多看两眼看出点什么来。 「哎不管他不管他,我们继续吃就是了。」岑荇把窗边那几个人给拉回了桌子上,「等会他不回来,今天宴席让他去付钱好了!」 这话一出,席上哈哈笑起来,一群人便也不管那么多,重新聚在一起说笑起来。 . 夜色中, 顾兰之紧张地拉住了赵如卿的胳膊,他低头看她,踟蹰了一会儿才开口:「卿卿……怎么来了?」 「麟儿闹着要出宫来赴宴,我也好奇,你是来赴一个什么宴。」赵如卿笑了笑,「还以为你不会下来。」 「以为看错了。」顾兰之咽了下口水,「没、没想到真的是你……」 「年纪轻轻眼神不好可不行。」赵如卿轻笑了一声,朝前走去。 顾兰之紧紧跟上去,他发现两边许多年轻郎君都还在看她,正想说什么,便见着前面一个身量高大的郎君挡在了他们面前。 「这位娘子,天色暗了,我送你回家吧!」那郎君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赵如卿,声音温柔似水。 赵如卿停下了脚步,好笑道:「不必了,我有人送了。」一边说着,她示意了身后的顾兰之。 那郎君立刻看向了顾兰之,似乎想说什么,却立刻被一旁的同伴给拉开了。 「顾大人,失礼了。」同伴按着那郎君朝着顾兰之行了礼,然后便退到了一旁去。 顾兰之有些郁郁地回了礼,然后看向了赵如卿,深吸一口气道:「趁着街坊还没下钥,我送您回去吧!省得等会街坊下钥,外头宵禁,您在外头……就不好交代了。」 赵如卿没有拒绝,笑道:「那天你提要求时候说私底下能亲近一些,可看起来你自己也做不到。」 「不太敢。」顾兰之老老实实地走在了赵如卿前面替她清道,「那天可能是我跑马跑得脑子不清醒了吧……」 「麟儿很喜欢你。」赵如卿平平静静地说道,「你不要太惯着他。」 「好、好的。」顾兰之应下来,又回头看了一眼赵如卿,「他很懂事,也不会提什么非分的要求。」 「看出来父子情深了,都会帮着他说话。」赵如卿笑了笑,「听他说,你今天晚上赴的宴上都是要外放出去的人?」 「是。」顾兰之答道,「是想着今次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相见了,所以晚上就在一起聚一聚。」 「你要回去吗?」赵如卿脚步停下来,回头看向了他,「毕竟你们最后聚一聚了。」 顾兰之想了想,道:「不了吧,明天早上还能出城送一送,今晚就不必了。上去也就是听他们畅想今后。」 「他们都会想什么?」赵如卿问。 「想什么时候能重新回云京来。」顾兰之说道,「毕竟只有在云京是最好的,在地方上,谁也不能保证今后到底能如何。」 「你认为呢?」赵如卿又问,「去地方上好,还是在云京好?」 顾兰之想了想,认真道:「以前没想过,现在就只是想留在看得到你的地方。」顿了顿,他又自失地笑了笑,「算是我的非分之想吧?谁也说不清今后。」 赵如卿静默了一瞬,继续往前走去。 . 走过了最热闹明亮的那条街,到了背巷,周遭便安静了下来。 顾兰之垫着脚往坊间那大门看了一眼,见差役已经准备落锁下钥,便回身拉了赵如卿一把飞快跑了起来。 「等等,让我们先出去!」他一边跑一边朝着那差役挥手。 差役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慢吞吞地放下了手里的钥匙,等着他们跑出了街坊,才慢慢重新关上了门。 「多谢小哥!」顾兰之跳起来冲着那差役道了谢,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就这么抓着赵如卿的手跑了这么远。 第52页 正犹豫着是松开还是继续握下去,身后那差役又从门里面伸出个灯笼来,道:「要灯笼不?一文钱一盏。」 顾兰之看了看这已经漆黑一片的大街,从怀里摸出了一文钱来抛给那差役,然后接过了灯笼。 . 赵如卿在旁边看着,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 她出宫来原本就是临时决定的,也没带太多人,其实也没打算一定能碰到顾兰之。 在宫里陪着太上皇赵苍用膳之后接连见了好几个宗室,又见了那几个被她提拔起来的女官,再接着在政事堂中处理了这段时间攒积下来的国事,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傍晚,她的赵麟就一脸不高兴地过来找她说话,说想出宫玩了。 她倒是不怎么介意赵麟去找顾兰之,白天想去便去,但晚上是不行的。 于是她陪着赵麟玩了一会儿围棋,看他困了便让人领着他去休息,自己也没了继续看摺子的心情,索性换了衣服就出宫。 仗着从前就经常晚上在云京城中玩赏的经歷,她也没招唿太多人,只与清河公主赵晗说了一声,就直接出来了。 刚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她进到街坊中,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属于百姓的欢愉和喧闹让她渐渐从那些恼人的国事中解脱出来,然后她便抬头看到了顾兰之。 是意外,她看到顾兰之的时候在想怎么这么巧,就这么碰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当年在沧地明园的那场刻意的相遇。 上一回是刻意,这一回是意外。 再然后顾兰之便从楼上沖了下来。 . 周遭安静,连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顾兰之回头看了一眼赵如卿,抿了抿嘴唇,他现在还牵着她的手,她也没把自己甩开。 她的手修长又干燥,但并不柔软,他能感受到她手上的薄茧。 街道之上,巡街士兵们已经开始驱赶停留在街面上的行人。 顾兰之又看了一眼在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赵如卿,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道:「我送你回宫吧?」 赵如卿仿佛是神游天外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了顾兰之,笑了一笑,道:「你说,我们这样慢慢走,要赶回皇宫吗?」 顾兰之摇了摇头,脸有些发烧,道:「回不去。」 「回不去怎么办?」赵如卿笑着问。 「不、不知道……」顾兰之被她笑得失去思考能力。 「去你家看看如何?」赵如卿懒洋洋地问。 顾兰之顿了顿,下意识朝着顾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会儿走过去的确是快得很,只是现在街坊之间门都已经关上,想要回顾家都还要翻个墙。 且不说翻墙是简单还是困难了,他总不能带着皇帝翻墙吧? 他踟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臣送陛下回宫吧!」 赵如卿笑了一声,也没坚持,道:「那便回宫吧!」 顾兰之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赵如卿跟在他身后。 灯笼并不算明亮的光芒把他们二人的影子照射在地上,两人一前一后,身影便重合在了一起。 . 「你喜欢麟儿多过喜欢我。」赵如卿忽然说道。 「没有的事。」顾兰之闷闷地说道,「你不能冤枉我。」 赵如卿笑了笑,没有接这话。 「我只是……很惶恐。」顾兰之慢慢地把话说了下去,或许因为现在周遭安静又没有旁人,他走在赵如卿前面,就不用面对她迫人的目光,「我很怕说错了话,然后你会把我赶得远远的,这辈子我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赵如卿问。 「帝王一怒。」顾兰之脚步停顿了一瞬,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卿卿是皇帝,皇帝是不一样的。」 「这说得我仿佛是个昏君。」赵如卿无声地笑了笑。 「我知道卿卿不是。」顾兰之说道,「只是君臣相处……只能这么小心。」 赵如卿张了张嘴巴想要反驳,忽然前面传来了急切的马蹄声,一队人马打着灯笼冲到了他们面前来。 为首的是黎薛,他跳下马就冲上来行了礼,双手奉上了一封急报:「陛下,周稼从突厥送来的加急战报。」 第37章 三十七 梦见什么被吓到了? 周稼的加急战报写得很简单。 里面拢共包含了两件事, 一个是突厥的老汗王已经去世了,二是老汗王去世之前并没有指定新的汗王。 老汗王子女无数,还有各路亲王等等一大堆, 谁能来当新的汗王, 悬而未决, 必然会有一场争斗。 不同于当初赵如卿与她的那些弟弟们,至少那时候他们之间有非常明显的权力高低差异,如今的突厥却是看起来势均力敌, 谁都有机会坐上那汗王的宝座。 回到政事堂,赵如卿对着舆图思索了一会儿,便给周稼去了旨意,让他立刻从突厥回云京来, 走之前有机会就与突厥的三王子处月四王子纳星见一面,再把当初在御城承诺过的事情再说一遍,告诉他们将来若是没办法了, 尽管向代朝求救便是。 这封信加急命人发出去,赵如卿又琢磨起了如今突厥的局势,她不认为老汗王没留下遗命是个意外。 . 「你认为突厥老汗王的去世会是意外吗?」这种事情,她需要一些旁人的思路, 于是她问身边的黎薛。 第53页 黎薛当初在突厥做过几年探子, 对突厥上下的局势了解颇深。听着这话,黎薛想了想,道:「或者是有人想要他死。」顿了顿,他看向了赵如卿,接着又道,「老汗王虽然病着,但大家也都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形, 不至于这么突然。」 「那么会是谁希望他死呢?」赵如卿又问。 「突厥那几个王子应当不至于想要老汗王这么突然、这么早就去世,如若是那几个王子的手笔,至少会留下遗命。」黎薛冷静地分析,「臣想,多半还是魏朝那些逃窜到突厥去的那些人动了手。」 「若这么看,那些人势力不容小觑。」赵如卿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几案,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内侍,「宣闵颐洛鼎他们进宫来,另外去西苑把陈国公主请来。」 一旁内侍应下来,提着灯笼就冲进了夜色当中。 黎薛看向了赵如卿,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陛下让西苑那位过来是想……?」 赵如卿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有些事情可以按照突厥的规矩来办。」 . 她让人去西苑带来的那个陈国公主并非代朝的公主,而是魏朝的公主。若按照辈分来算,她应是魏朝厉帝的堂姑,当初魏朝与突厥和亲时候,这位公主就作为和亲的对象嫁去了突厥。而突厥有个收继婚的习俗,于是这便导致她在突厥三十多年辗转多次被继娶,直到那年她被赵如卿带回云京来。 对赵如卿来说那也不过是举手之劳,那会儿她是起了怜悯之心,而这陈国公主也不愿意再在突厥呆下去,所以她便做主让她回来。 那时候当然也是有颇多非议的,反对者都认为她是不尊重突厥人,但她向来是不听这些的,在她看来这陈国公主既然想回来,她又有能力让她回来,就没道理让她呆在突厥受折磨——她那时候一意孤行,又能用绝对的武力来压制住突厥,故而突厥人都没跟她多掰扯什么尊重不尊重,便让那陈国公主跟着她走了。 这位陈国公主回到云京之后一直十分低调,她并不怀念魏朝,哪怕好几次有魏朝宗亲后裔找到她,她也是避而不见。 赵如卿对她也算是厚待,她没登基时候是给她找了专门的宅院避居,等到她登基后,便直接让她搬去了西苑。 因西苑就在大内中,故而陈国公主来得最快,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到了政事堂中,安安静静地朝着赵如卿行了礼。 大约是因为在草原上渡过了三十多年岁月,歷经了太多风吹雨打,尽管她才年过半百,看起来却好像六七十岁那么苍老。 . 赵如卿朝着她笑了笑,又指了旁边的位置,温声道:「扰了你夜里休息,倒是不好意思了。坐吧!」 陈国公主依言坐下,笑道:「年纪大了觉少,原也没睡着,只是躺在床上养神呢!」 「往暑天走,越来越热,朕让人多往西苑送些冰块。」赵如卿笑着说道。 陈国公主忙道:「西苑凉快,树荫又多,我如今年纪大了也受不住太多冰块,现在便足够了。」 听着这话,赵如卿只笑了笑,又道:「今日找你过来,是突厥汗王意外身故,恐怕有些变故,到时候应需要你帮忙一二。」 陈国公主听着这话便打起精神来,笑道:「陛下这话便说得生分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不必提帮忙二字。突厥我待了三十几年,许多事情都一清二楚,陛下只管说,哪怕现在让我往突厥跑一趟也是可以的。」顿了顿,她又想了想,「算起来这位去世的汗王便是当初那位的兄长吧?他们两支原本也不算和睦,若是这位汗王是意外去世,还没留下遗命,那恐怕突厥有一场乱子的。陛下可是想联繫突厥的人?别的我不敢说,从前突厥那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我都明白得很,陛下想联繫谁,就让我来替陛下出力,或者我亲身去一趟也是应当的。」 赵如卿笑了笑,道:「也不必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往北边跑,到时候只是要借你身份,来替他们认个正统。」 陈国公主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忙道:「这太容易,陛下只管吩咐。」 赵如卿道:「不过现在还要等一等,且看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来求援了。」 「还有内情?」陈国公主略一思量,便从这话中咂摸出了另一层意思,「陛下可是还有什么难处不方便说?」 赵如卿笑起来,道:「魏朝的永王和厉帝的皇后都在突厥。」 陈国公主也笑了一声,道:「那陛下便不必多虑了,他们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虽然也算魏朝人,但当初已经被他们寒了心,断然不会因为有那么一二亲戚关系尚在,就有私心。」顿了顿,她又道,「这两人我当初也了解,尤其永王。当初在宗室里面,他便是那个最贪得无厌心狠手辣不学无术的,当初他便是沉湎美色,连一篇奏章都写不清楚,就凭他,当初魏朝尚在时候都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如今去了突厥也不过是瞎胡闹而已。他必定是自以为可以利用突厥人,而实际上却是突厥人在利用他。」 赵如卿温和道:「今时不同往日,说不定他歷经这么多事情,也有了些长进。」 陈国公主笑着道:「这就是陛下看在我这老婆子的面上,不愿意说得太难听罢了。」 正说着话,外面闵颐等人也已经到了。 第54页 赵如卿让他们进来,针对着突厥这事情又讨论了一番,很快便也拿定了大致上对待突厥的方式。 突厥雄踞北境,歷经三朝都是中原的威胁,如今是已经看到了解决这一威胁的曙光。 . 这突发的政事讨论完毕,赵如卿让诸人退下休息,她也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泛白,这一夜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 忽然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她左右看了看,又想不太起来究竟被忘记的是个什么。 门口一个宫人朝着里面张望了一会儿,赵如卿抬眼看过去,问道:「有事?」 宫人进到了殿中来,低声道:「陛下,顾大人还在外面。」 啊对了,顾兰之。 赵如卿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的是个什么。 她往外走了两步,声音放低了一些:「他在哪里呢?」 宫人道:「就在旁边茶房里面,顾大人仿佛睡着了……要喊顾大人起来吗?」 「不必了,朕去看看。」赵如卿说道。 . 茶房里面当然算不上太宽敞,平日里也就只是让宫人侍从暂时歇脚的地方。 赵如卿进到茶房中,便见到顾兰之歪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头冠,头髮散乱地睡着。 这应当是因为靠在椅子上时候头冠碍事,他便拆下来了。 在昏黄灯光下,他浓黑的头髮长长地散开了,逶迤绮丽,有几分惑人心神。 她上前了两步,身后的宫人安静地退到了茶房之外。 . 顾兰之做了一个不太舒服的梦。 梦里面他被巡街的兵士追赶,他拼命想要翻过街坊的土墙,奈何那土墙一踩上去就忽然变得有三丈高,简直怎么爬都爬不上去。 正着急得原地跳脚的时候,土墙之上突然出现了赵如卿的身影,穿着龙袍的赵如卿笑着对他说,墙都爬不上来,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他着急地往上攀爬起来,正要爬到墙头时候,忽然脚下一踩空整个人都掉了下去! 惊醒! 他勐然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看到身旁坐着一个活生生的赵如卿。 眼中惊悚一闪而过,他飞快地打量了一番周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是跟着赵如卿进宫,然后她让他在茶房里面稍等片刻,接着就等到了现在。 . 「梦见什么被吓到了?」赵如卿笑着问了一句。 第38章 三十八 是真的,还是在骗朕? 顾兰之眨了眨眼睛, 整个人显然还没能从那一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他眼眶鼻头微微有些泛红,目光迷濛,自带着几分慵懒气息, 而长长的睫毛虚颤了两下, 大约是还在想赵如卿方才问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欺身上前, 赵如卿捏了捏他的鼻尖:「你还没清醒吗?」 身下温热的身躯颤抖了那么一瞬,她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后便见到他从耳根开始蔓延开一大片红晕。 「梦见……从墙上摔下来了……」他慢吞吞地说着, 无处安放的双手分开放在了椅子扶手上,发冠被他用小指勾着,在手上一晃一晃,微微垂下眼睑数息, 他又抬眼看向了她,「梦见你说你不喜欢我。」 「朕在梦里真的这么说吗?」把他勾在手里的发冠拿在了手里,赵如卿理了理他凌乱散开的头髮, 眼中含笑,「是真的,还是在骗朕?」 顾兰之看着她,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是、是骗你……」 「那么, 骗朕应当有什么惩罚吗?」赵如卿把他乌黑柔软的头髮束到一起, 随手便把发冠重新给他戴上了,「这是欺君之罪,你说对不对?」 「对……」顾兰之仰着头看她,「陛下想怎么罚我?」 赵如卿笑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却听见远远传来了钟声。 天光大亮。 又是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听见茶房外面有细密的脚步声,应当是宫人们已经捧着洗漱等物候在外面。 「你回去换身衣服, 早上不必来弘文馆了,下午直接去教麟儿练字吧!」她站直了身子,随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皱褶,然后转了身,便往茶房外面走去了。 . 岑荇揉着眼睛回到了顾宅。 在如意楼玩了一晚上,到后半夜才随便找了地方囫囵睡了一觉,他觉得腰酸背痛,连走路都要走不稳了。 一边在心里暗下决心下次一定不能再玩到后半夜,一边又在想等到了南海郡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像如意楼这么繁华的地方,他叫开了大门,与管家打了个招唿,打着呵欠准备去收拾行李。 管家回身关上门,笑道:「岑郎早上和我们家郎君一样用些馄饨么?」 「好的好的。」岑荇应下来,又有些怀念地拍了拍管家的肩膀,道,「今天就要去南海郡上任啦,最后一顿小馄饨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管家笑着道:「刚才郎君还让厨房收拾些馒头炊饼之类让给岑郎带上呢!」 「我去找君佩说说话。」岑荇揉了揉眼睛,「昨天君佩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有时间吩咐让人准备馒头炊饼?」 「就刚回来,就比岑郎您早一刻钟。」管家笑着回答了,「我这就去给岑郎把小馄饨给端上来,还是送到书房去么?」 第55页 「咦?他也才回来吗?」岑荇愣了一会,他往书房看了一眼,又想了想,道,「就送书房吧,我和你们家郎君一起吃就好了。」 管家应了下来,就往厨房去了。 . 进到前院,岑荇先往自己住的屋子去擦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然后才去那边正厅找顾兰之。 正厅中,顾兰之还是穿着昨天晚上的那身衣服,头髮上的发冠有些松散,不似平常那么整齐——岑荇脚步顿了顿,一下子就想起来昨天晚上在如意楼上看到的那情形,他忍不住朝着好友的脖颈耳后看了一眼,目光忍不住就乱晃起来。 听着脚步声顾兰之抬了头,随意地和他打了声招唿,指了指桌上的馄饨,道:「正好刚送来的,趁热吃。」 「啊啊好的。」岑荇莫名心虚了一会,赶紧到桌子前坐下,拿起了筷子就默默捧起了碗。 一个夜不归宿也不知去了哪里、头髮还搞得乱糟糟的好友就坐在对面,岑荇感觉自己压抑不住乱想的心思,吃了两个馄饨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君佩,你昨天上哪去啦?我刚回来的时候,管家说你也才回来没多久。」 「圣上昨天出宫体察民情。」顾兰之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然后正好遇到北边有急报,我就跟着圣上进宫了一趟。」 「哦哦哦这样啊……」岑荇感觉微微松了口气,也不知为什么他刚才还很担心真的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刚才都有点担心。」 「我这么大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去过的地方比你多多了。」顾兰之笑了一声,「你的行李收拾好没有,路引之类都备好了吗,等会我送你出城吧?」 「好啊!」岑荇点头应下来,「路引之类昨天就专门放好了,等会再检查一下还有什么忘了带的就好了。」 「给你准备了马车,等会我让顾苗帮你一起搬上去。」顾兰之说着就站了起来,「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岑荇吃了个馄饨,点了点头,又看着顾兰之的背影发了愣——也不知为什么,他就又觉得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一定不是像刚才顾兰之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否则为什么早上才回来,就算外面宵禁了,那不就是圣上一句话就能让他出来的? . 吃过了馄饨又重新把行李检查了一遍,岑荇带着书童一起把箱笼都搬上了马车。 日上三竿,这天气已经让人觉得有些热辣,不过就这么点工夫,就闹得人出了一身汗。 坐上了马车,忍不住便把车帘拉开,让风好吹进来凉快一些,岑荇看向了对面的顾兰之,问道:「你等会怎么回来,走回来吗?」 顾兰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当然是骑马了,后面跟着两匹马呢!」 岑荇听着这话干笑了两声:「我这不是紧张么,第一次一个人上路,就开始语无伦次了。」 「路上小心,晚上尽量别赶路。」顾兰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能住驿站就住驿站,不要去借宿乱七八糟的地方,不要随便乱出头,平平安安到南海郡了,记得写信回来,知道吗?」 岑荇认真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说的我都记得呢!」 顾兰之笑了起来,道:「希望你早点能回京城来吧!」 岑荇看着他,抿了抿嘴唇,还是开了口:「君佩,有些话虽然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说出来给你提个醒。」顿了顿,他咽了下口水,然后才说了下去,「老话,天涯何处无芳草,求而不得就别勉强了,以前是找不到,现在是攀不起,伴君如伴虎,别把小命搭进去了。」说到这里,他嘆了口气,「我不想等我有天回京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这话听得顾兰之沉默了一瞬,他想起来早上在茶房里面的情形。 赵如卿并不是没有七情六慾的人,但她冷静而克制,她随时随地就能把感情的事放到旁边去,她永远不会被感情左右。 可他似乎做不到,他似乎总被情绪包裹着,他似乎也无法左右自己正在往前走的方向。 . 章德殿上,常朝的时间比以往更久了一些。 一晚上过去了,从突厥来的消息比晚上时分更详细了。 「据说是因为厉帝的皇后把身边□□好的女人送给了突厥的老汗王,老汗王宠爱万分,最后便是成了这样。」站出来说话的是秦璐——也是这次赵如卿刚提拔起来的几个女人之一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冷静,口齿清晰,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波澜,引得旁边的男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原是想用美人计么?」龙椅上的赵如卿笑了一笑,「所以现在他们还没定下新的汗王?」 秦璐抬眼看向了赵如卿,合上了手里的摺子,然后道:「现在突厥分成了三派,一派是大王子和二王子,一派是三王子和四王子,另外还有一派是前一位汗王的幼子。这三派争论不休,短时间内应当是没法选出新的汗王了。」 「那魏朝那些人可有什么动向?」赵如卿又问。 秦璐口齿清晰道:「据说突厥有些人想要用永王还有厉帝皇后给予的支持自立为王,臣以为,或者这些人反而比突厥那几个为了汗位争吵的王子们威胁更大。」 赵如卿点了点头,道:「突厥的事情便由你盯着,有什么新的动向立刻与朕说。」 第56页 秦璐应了下来,便回到位置上坐下。 「回鹘国王来了书信,说是想明年来云京觐见陛下。」闵颐在秦璐退下之后上前来奉上了奏摺,「这位回鹘国王上回来云京还是在魏朝的时候,这回据说是听说了陛下在御城大退突厥,便想要进云京来觐见。」 「到时候安排人去迎接。」赵如卿说道,「既然回鹘人想来,那便更要在今年便把突厥人给解决了,否则这一路上可太平不了。」顿了顿,她又想了想,看向了黎薛,「今年将士饷银抚恤之类可到位了?」 黎薛忙起身来,道:「昨日已经全部发放完毕,请陛下放心,这些抚恤现在一直是臣亲自盯着,不会有任何错漏。」 「那就好,这方面不可有任何懈怠。」赵如卿叮嘱道。 . 快到中午时候,这漫长的朝会才结束。 赵如卿回到干元殿独自用了午膳,一晚上再加一上午的疲累在此时此刻从骨子里泛出来。 她靠在塌上闭目养神,朦胧间,她忽然想起早上在茶房时候与顾兰之的那一幕。 若那时候晨钟未响,她会怎么做呢? 第39章 三十九 想太多,长不高的 顾兰之早上去送了岑荇, 在十里亭又遇着了尤炯他们,一行人依依惜别,还唱和着作了好几首诗, 最后不得不说了再见。 回到家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他换了身衣服, 正准备随便让厨房蒸点馒头之类填肚子然后进宫去,一回身就看到了张嬛身边伺候的人正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 疑惑地看了那人一眼,顾兰之眉头微微皱了皱, 又想了想她的名字,然后才开口:「画眉?你是叫画眉吧?有什么事情吗?」 那人上前了一步,规矩地行了礼,道:「奴婢的确是叫画眉。夫人请郎君一起用午膳。」 顾兰之顿了顿, 他是没想过要和张嬛一起吃午饭的——或者说,他把张嬛接回来住在顾宅里面,但却没有想过真的和她有什么交流, 这世上他就想不出来有比他和张嬛还尴尬的母子关系。 「郎君好不容易把夫人找回来,却不闻不问的,反而叫人疑心。」画眉温声劝道,「听着管家说, 郎君昨夜在外面, 早上又出去送岑郎往南边去,中午也应当吃得好一些,只用些馒头之类的对付,对身体也不好。」 顾兰之忍不住嘆了口气,道:「那便去正院吧!」 . 画眉听着这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安静地跟在了顾兰之身后,往正院去了。 顾宅中下人并不多, 顾兰之原本还想着岑荇现在不在了,大概连厨娘也可以省掉,他每日里在衙门里面吃饭就行,可现在看来却是省不了,不仅省不了,恐怕还要因为张嬛在,要多加一些侍女之类。 尽管她身边已经有了宫里面来的人,但却没法指望他们能把里里外外的琐碎事情都做好,再者说就如方才这画眉说的,他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随便过日子都没人会说什么,现在把母亲找回来了还和以前一样凑合,就会让人多想。 . 「你们正院现在人手够用么,可需要再添些杂役之类?」这么想着,顾兰之索性就直接问了身后的画眉,「你们宫里出来的人够不够用?」 画眉笑了笑,道:「郎君不用操心这些,宫里来的人够多了,若是郎君愿意,这宅子里面的事情都能替郎君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话便说得饱含深意,宫里来了足够多的人,但在顾兰之同意之前,是不会插手除了正院之外的事情。 顾兰之忍不住看了这画眉一眼,便见她面上看起来和寻常的丫鬟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天真不知事笑嘻嘻的样子,不得不感慨宫里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心思比寻常人还细,可看起来又没什么不同。 想了想自家原本仅有的一个管家一个书童外加一个厨娘,又想了想方才那话,他倒是也觉得让宫里人来把宅子里面事情都打理了还是件好事。 张嬛情况特殊,若是她身上有什么事情错漏传了出去,这宅子里面的普通人便是要备受怀疑的。 「那就全给你们来打理了吧!」于是他这么说道,「就当是我想占便宜好了。」 画眉笑起来,道:「既然郎君这么说了,等会我便让人到前院来,郎君到时候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便是了。」 顾兰之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 进了正院,便见到原本有些破败的正院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虽然不能算是焕然一新,但与之前那没有修葺过的破败样子相比,便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庭院中的草木已经被修建过,水缸里面清理之后重新蓄水,上面还种了些浮莲,这会儿只看得到莲叶飘着,不知等到明年会不会开出莲花来。 . 正厅中,热热闹闹的一桌子饭摆着,张嬛穿着一件深红的衫子,梳了云京女子常见的高髻,端坐在桌子旁边。 顾兰之脚步迟滞了一瞬,他看向了张嬛,便见她也正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似乎是他曾经梦想过的情形——他曾经梦想过他能与家人一起用饭,梦想过他在外面回家时候,会有来自父母的嘘寒问暖。 可目光相对的时候,他便清醒了过来,张嬛的目光很淡,与他记忆中的幼年时候见过的冷漠没什么太大区别。 自失地笑了一声,他行到桌前坐下,客气地开了口:「让母亲久等了,既然中午了,早些用饭吧!」 第57页 张嬛面上闪过了一些尴尬,她伸手端起了碗,干瘪地附和着点了点头:「是,用饭吧!」 这一顿饭吃得安静,除却碗筷之间偶尔发出碰撞发出丁点儿声音之外,便再没有交谈。 这种几乎诡异的安静之下,很难让人有什么好胃口,顾兰之吃了一碗饭就觉得饱了,放下筷子,他便果然看到张嬛也放下了碗。 「母亲可用好了?」他平平常常地问道。 张嬛点了头,道:「看你吃得少,是不是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 这一问一答之后又是安静。 顾兰之感觉自己吃进去的那点东西在肚子里面似乎无法消化一样难受,他勉强笑了笑,道:「味道都还好。」顿了顿,他又道,「母亲以后便自己用饭,不用等我了,免得为了等我,让母亲也吃不好。」 张嬛看着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就依你的意思。」 顾兰之站起来,一点也不想多留了,只道:「下午我要出去有些事情,便不陪母亲说话了。」 张嬛也站起身来,她抿了抿嘴唇才开口:「早些回来,在外面也记得要用晚饭。」 顾兰之点头,也无意与她再说这虚伪的场面话,对着张嬛行了礼,便出了正院。 大约是他和张嬛这辈子所缺的就是母子缘分,否则为什么都到现在这样了,两人在一起都还是这样生分而虚伪呢? 他重新回到前面去换了官袍,又与管家说了家里面的事情会多些人来分担,接着便牵了马准备进宫去了。 . 早上虽然是得了赵如卿的吩咐下午要进宫去教赵麟写字,他还是先往弘文馆去应了个卯,然后才往赵麟如今居住的万春宫去了。 万春宫中,赵麟早就知道顾兰之下午要过来,早早就让人把纸笔都准备好,乖乖地在书房里面等候着。 看到顾兰之进来,他煞有介事地踱着官步走出去,走了没两步便蹦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到了顾兰之的身上。 「你来晚了!」赵麟理直气壮声音大,「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说好了下午来呢!」 顾兰之被赵麟这大力冲撞扑得往后退了两步才接稳了他,听着他这话,方才路上因为张嬛而起的一些些愁绪都似乎被扑散了,脸上便泛起笑来:「这正是下午啊,你看看时辰?」 「中午你怎么不来嘛!」赵麟勾着他脖子强行让他抱住了,「中午和我一起吃饭不好吗?」 「可我中午要在家里陪着我的母亲吃饭。」顾兰之笑着兜着他的屁屁抱好了,「所以我只好现在才来。」 「哦那好吧……」赵麟嘟着嘴不开心,「那下次我去找你吃饭,你不许拒绝我!」 顾兰之抱着他往书房里面走,口中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别让你母皇担心。」 「不过……」进到了书房里面,赵麟就松了手从顾兰之怀里跳下来,回到桌子后面坐下了,「你的母亲不就应该是我的祖母,为什么你说得好像是个陌生人一样?一点都不亲热。」 「要多亲热才算亲热?」顾兰之走到了桌子前,把桌上的纸铺开来,用镇纸压平。 「母皇说皇祖父的时候,都会直接说『你祖父如何如何』,不会说『朕的父亲如何如何』。」赵麟极其有道理地分析起来,「我是小孩子,如果是亲近的人,你们就会站在我的角度来教我这个人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而不是说你的关系。」 这话听得顾兰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也感慨赵麟这小小年纪竟然是头脑清醒,聪明得不像话了。 「因为对我来说,我的母亲也的确像个陌生人一样。」顾兰之伸手摸了摸赵麟的头髮,「不过那是个很遥远很复杂的故事,等你长大了以后说给你听。」 「我已经长大了我现在是大人了。」赵麟抬头看他。 「唔……那等你长高吧……」顾兰之笑着看他,「和我一样高的时候,我说给你听。」 赵麟目光估计了一下顾兰之的身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再次不开心地嘟起嘴:「你不可以仗着你个子高就欺负我这样的小孩子!」 「小孩子就先练字!」顾兰之从自己带着的书箱里面翻出了字帖,「来,先写字让我看看你现在的字怎么样!」 赵麟拿起笔,翻开字帖,神态便认真了起来。 顾兰之在旁边看着他认真地一笔一划写着,又看了看他这能算是规整的字体,心里便有了分数。 「你的字已经很漂亮了,只是因为年纪小,所以力气不够。」他鼓励了一句,「多练就行,今天就先照着这个字帖来练。然后我给你多写一些帖子,每天练十张大字,天长日久,就能练得一手好字。」 赵麟乖乖地「嗯」了一声,拿着笔抬头看他:「那你晚上留下来吗?那样明天早上你就可以直接来教我写字,都不用从宫外进来了。」 「你还有那么多功课,也不是全天都是习字的。」顾兰之笑着点了点桌上的字帖,「练字吧,别想太多了。」 赵麟还想说什么,正打算开口,便又听见顾兰之加了一句:「想太多,长不高的。」 他顿时睁大了眼睛,气唿唿地想要反驳,目光忽然瞥到外面赵如卿的身影,便飞快地放下笔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外沖,一面冲口中一面是向赵如卿诉苦:「母皇,老师欺负我个子矮!说我想太多长不高!」 第58页 第40章 四十 朕不喜欢哄人 赵如卿笑着进到了书房里面来, 一手摸了摸赵麟的脑袋,然后一手拉着他的手,往书桌的方向走。 看到顾兰之, 她出声免了他行礼, 又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去写字, 一点规矩都没有了,你老师还在旁边,你就往外跑。」 赵麟吐了吐舌头, 乖乖地坐回了桌子后面拿起了笔。 赵如卿慢慢走到了桌前,拿起了顾兰之一早准备好的字帖看了看,然后向他道:「不要太纵容麟儿,你既然是老师, 便应当有老师的威严,须得教会他尊师重道。」 顾兰之应了下来,安静地站在了赵麟的背后看他握笔写字。 赵如卿放下了字帖, 不经意瞥见了那一大一小认认真真看着桌子上的纸笔的样子,不由得愣了一会儿,心里泛起了一些温情暖意。 她是特地过来看他们俩的。 早上在章德殿吵了一早上的突厥还有边境的战事,中午休息了一会儿又见案几上有关于地方上赋税财政的奏摺, 看了没一会儿她就觉得头疼——大概是因为一晚上没睡, 中午也就只闭了闭眼睛的缘故。 放下了奏摺躺在卧榻上也没什么睡意,她只感觉比从前带兵打仗三天三夜不合眼的时候还要更疲累。 左右都是难受,她便起了身,在宫里走了走,又想起了顾兰之要来教赵麟写字的事情,便朝着这万春宫来了。 她是知道赵麟对顾兰之那点小心思的,她一直没瞒着赵麟关于他生父的事情, 故而才有他看到顾兰之之后能迅速地推断出他的真实身份,当然长相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在她经歷过那么多事情当中,似乎她与顾兰之这段乱糟糟的感情问题是最简单不会让她头疼的了,甚至作为这个问题的遗留产物的赵麟都是从小就乖巧懂事没有让她操什么心,这大概是她当初那么果断就把这段□□抛在脑后的原因。 如若所有的事情都像这种事情一样好处理就更好了。 她这么想着,又看向了窗外。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下午的阳光看起来便让人感觉汗意重重。 这种时候是最让人觉得疲倦的。 大约是走了这么一会儿不去想那些政事,她终于感觉到有那么一丝睡意了。 「等会到干元宫来。」她向顾兰之说着,然后又看向了赵麟,「好好写字,不许欺负你老师脾气好。」说完,她便转身走出去,上了肩舆便回干元宫去了。 顾兰之和赵麟相视一眼,站起来目送了赵如卿的肩舆离开了万春宫,然后才重新回到了桌子后面。 「等会是要等多久?」赵麟一边写字一边瞅旁边的顾兰之,「老师,我没有欺负你,对不对?」 顾兰之拿起旁边几乎是个摆设的戒尺敲了敲桌面:「你母皇说什么就是什么,快写字吧!十张大字,不许偷懒。」 「呜~你好兇啊老师!」赵麟假哭了一声,还是乖乖地拿着笔写字。 顾兰之若有所思地往外看了一眼,这会儿是已经看不见赵如卿了,但他却能敏锐地觉察到刚才赵如卿身上淡淡的倦意。 是因为忙于国事,所以疲累成这样吗? 他想起昨天晚上在茶房里面时候,他朦朦胧胧睡着,还能听见正殿中他们在说话。 等到他被梦惊醒的时候,已经是天快亮的时候了。 所以她应当是一夜没睡又忙碌到现在? 想到这里,他有些揪心,恨不得立刻追过去看看她,让她现在就去休息了。 一边记挂着赵如卿,一边盯着赵麟写好了十张大字,批註之后留下了功课和字帖,他收拾了书箱,与赵麟告别就往干元宫去了。 干元宫是在皇宫的正当中,是皇帝的寝宫,也正好位于前朝与后宫的分野位置,若是按照太上皇赵苍在位时候来看,过了干元宫便进到后宫了。 顾兰之颇有些忐忑地踏入了干元宫的宫门,应是赵如卿早就吩咐了宫人,一路上引着他进去的人都是安静又客气。穿过了三道门又换了三个引路的宫人,最后终于进到了寝殿外面,宫人停下了脚步。 「大人进去吧。」宫人规矩地在门口站定,然后打起了帘子。 顾兰之心跳得有些快了,他朝着宫人点了点头,然后拉了拉背在背上的书箱,小心地踏入了寝殿的大门。 大约是因为赵如卿在休息的缘故,寝殿中重重幔帐都是放下的,于是外面的光线都透露不进来,目光所及全是昏暗,放眼看去全是层层叠叠的纱幔。 他忍不住把脚步放轻,却又茫然起来不知往哪里走。 这时,他听见赵如卿略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 「过来。」她说。 寻着声音看过去,他从那纱幔之间辨出了方位,慢慢地走了过去。 撩开一面又一面的幔帐,安静的寝殿中,他听到自己脚步声,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紧张地抿了一下嘴唇,他撩开了眼前最后一道纱幔,看到了一张奢华到极致的龙床,龙床上,赵如卿散漫地靠在迎枕上,她卸掉了头上的珠钗髮髻,乌髮散开在她身侧,脸上未施粉黛,在这样昏暗光线之下仍然显得惊人明艷。 他呆呆地站住了,一时间连行礼都忘记,只是紧紧地抓住了书箱的带子。 「上前来。」她笑了一声,声音还是有些沙哑,「站那么远做什么?」 第59页 顾兰之迟滞了一会儿才听懂了她的话,他慢慢地往前挪了两步,又在距离龙床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怕我吃人吗?」赵如卿支着脑袋笑了一声,「把你的书箱放下,过来陪朕说说话。」 「好、好的……」顾兰之僵硬地弯了下膝盖把背在背上的书箱给放在了地上,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又差点儿被自己绊倒,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唿吸都急促起来,低着头不敢再看她。 「朕今天很累,不太想哄人。」赵如卿看着他,「朕不喜欢哄人。」 顾兰之慌乱了一瞬,又飞快抬头看了她一眼,三步就走到了床边,安静地站好了。 「坐下,抬着头说话朕会觉得更累。」赵如卿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闭上了眼睛,「麟儿写十张大字写了那么久,你是不是又纵着他了。」 「没有……」顾兰之小心地坐在了床沿上,既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又捨不得不看她,一时间目光便乱飞了一阵,最后落在了迎枕旁。 这昏暗不明的寝殿中一切都不太清晰,他也不知自己目光落下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等到终于适应了这光线,他终于也看清了那里是胡乱堆着一些衣衫,顿时,他脸烧起来,赶紧把目光挪开,又正好与赵如卿四目相对了。 「在看什么?」赵如卿问。 「我……我什么也没看。」他咽了下口水,紧张地捏住了自己衣袍。 「你好像没有怎么变。」赵如卿忽然笑了一笑,她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示意他可以靠过来,「朕想起来那时候在沧地,你就总是这么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好像一个贞洁烈女,而朕就好像是个恶霸。」 迟疑了一会儿,他与赵如卿对视了数息,低着头蹬掉了鞋子,乖乖地靠到了她旁边去。 僵硬地不敢乱动,他闻到赵如卿身上淡淡的檀香的味道,规规矩矩地把双手交叠着放在自己身前,他听见身旁的赵如卿又笑了一笑,这次他就根本不敢抬头,也不敢去看她了。 「书读太多就都会像你这样贞烈吗?」他听见赵如卿问,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便感觉到身后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君佩,你觉得你往后靠一下,就会被我吃掉吗?」 他微微低头,看到她白皙光洁的胳膊,骨节分明的手,在这样昏暗光线下,平添了几分魅惑。 「我……我不知道。」他盯着她纤长的手指,好半晌才这样说道。 身后的人又动了动,温热的檀香味道把他包围住了。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说给朕听听?」她仿佛拉家常一样随意地问道。 「顺着、顺着运河从北到南。」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唿吸都让他无法思考,他忍不住抬头,看到了赵如卿尖尖的下巴,殷红的唇。 「如果你一直没找到朕,上次你说,你就要回去做和尚了,是不是?」赵如卿低了头,似乎并不意外能触碰到他的目光,「要是做了和尚,你这么长的头髮就只能剃掉了,太可惜。」 「现在、现在不会去……」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又小心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早上的玉冠怎么没有再戴了?这个是和你的官袍一起发下去的发冠吗?」赵如卿抬手拆掉了他头上的发冠,随手丢到了一旁去,「朕觉得这个发冠不好看,下次不要再戴了。」 「但……」他小小地纠结了一会,又看了一眼那发冠,「但这不是……」 「另外给你做一套官袍怎么样?」赵如卿低低笑了一声,把他的头髮拆散开来,捏在手里把玩。 第41章 四十一 帝王心,变得那么快? 顾兰之抓住了她的手, 他抬头看他,忽然支起了上半身亲了亲她的下巴。 无处不在的温热檀香味道将他包裹住了。 许多时候许多事情在发生时候并不需要说什么,就好像是现在, 他很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日落, 寝殿内的光线更加晦暗不明。 没有赵如卿的吩咐, 便没有宫人进来点灯。 一切都在朦胧的夜色中,被一层一层的幔帐遮挡起来,偶有微风从窗外吹进来, 让这层叠的纱幔掀起一角,然后又调皮地垂落下来。 散落在地上的衣衫相互交叠着,或者寂寞地皱成一团,又或者与其他零碎的小物件一起依偎。 檀香的味道弥散在殿中, 远远的传来了暮鼓声响。 夜晚到来了。 . 月上中天时候,月光洒向大地,落下满地银霜。 墨蓝天空中, 只有几颗格外明亮的星星仍然闪烁着光芒。 . 草原之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找到老汗王留下的印玺的三王子处月在侍卫的护送下在夜色中骑马狂奔,他身边是弟弟纳星紧紧跟随着。 夜风冷而急,高速疾驰之下, 处月几乎要被吹得睁不开眼睛, 他按住了腰间的弯刀,向一旁的纳星道:「我们往代朝去,现在只有代朝的皇帝能帮我们了!之前那周稼就说过,若有什么事情,便能去找他们!」 纳星往后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刀枪拼杀声音已经很近了,他咬了咬牙, 痛骂了一句,然后才点了点头:「现在只有先往南去,他们不敢招惹赵如卿。」顿了顿,他被呛了满口的冷风,语气有些苦涩起来,「谁能想到,现在要求着赵如卿救我们一命呢?」 第60页 「他们要追上来了。」处月没有听他的最后一句话,他往前眺望,现在距离边境还远得很,他们得要想办法把那些追兵都逼走,否则就凭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法坚持着去到代朝。 「哥,你先走,我去后面断后!」纳星勒马,就要回身往后面去。 「你还能一个人打十个吗!」处月一咬牙就拿定了主意,「放火断后,现在正是草木茂盛的时候,今夜吹的是东南风,他们只能被烟逼退!」 「我这就去!」纳星想都不想就应下了处月的办法,带着身边亲信举着火把就往后面去了。 不过片刻之后,浓黑的夜晚被火光照亮,火势蔓延极快,很快便是火光连成一片。 处月不由得放缓了速度,他朝着身后看去,这熊熊烈火把他和突厥王庭之间隔开,他摸了摸胸前放着的汗王印玺,又坚定地朝着代朝的方向去了。 身后追杀的人被大火挡住了去路,纳星微微松了口气,吩咐了自己身边亲信就在最后观察局势,若是有什么不对便仍然还是用火攻,他们兄弟俩在这场厮杀中折了太多人马,现在已经不足够真刀真枪地与他们对抗了。 打马重新回到处月身边,他声音还是微微有些发抖,还止不住喘气:「他们暂时追不上来。」 「既然追不上来就不用管了。」处月不再看身后,他坚定地看向了前方,「明天早上,我们应该可以到白城,那里就是代朝的地方了。」 . 白城守城官张稚一大清早就被马蹄声的震动中惊醒过来。 自从在御城与突厥人签订了和约之后,突厥人已经回去了他们的地方,许久没有再过来骚扰了。 但守城官张稚在白城已经快五年,他对突厥人的信誉一点儿信心都没有,根本不信他们狗改得了吃屎。 急忙把守城的士兵们都集结起来,又让人往白城衙门去送信,张稚登上了城楼往远处眺望,便见烟尘滚滚,只看那马儿的形态,就能看出是突厥人。 「突厥人怎么突然来了!」一旁的士兵睁大了眼睛,「之前不是说他们自己在争汗王吗?他们现在争完了?」 「谁知道!」张稚捶了一下城墙,看了看左右,「把守城弓-弩-火-炮都架上,靠近的直接射杀!」 士兵们齐声应下,便井然有序地去把刚从云京运送过来不久的弓-弩-火-炮都装备起来,对准了正朝着白城奔驰而来的突厥人。 . 突厥人越来越近了。 张稚握紧了拳头,他不能让他们进到白城来,城中有刚刚才从云京送来的军需物资,还有各类粮草,这些都是京中特地为他们这些边陲城镇准备的,他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到突厥人手里去。 十五里。 张稚抬起手让所有人准备好把弓-弩-火-炮中的弹-药发射。 十里。 张稚敲了第一下鼓,城墙上所有的士兵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就在这时,突厥人停下了。 他们是看到了城墙上那些狰狞可怖的弓-弩-火-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 身后,白城县令谭屏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城墙,他的鞋子已经跑丢了,这会儿光着脚站定。 「什么情况?突厥人怎么毫无预警就来了!」谭屏把乱糟糟的头髮抓了一把,塞进了帽子里面,垫着脚往远处看,「他们停下了?」 「不知是什么情形。」张稚看了一眼谭屏,「他们现在停下了。」 「你看着他们,我先让人往郡里传信。」谭屏喘着气咽了口水,又瞥了一眼那些看起来似乎很狼狈的突厥人,「我猜,他们是不是在争汗位的时候输了,所以想找我们求救?」 这倒是也有可能。 但张稚也不敢掉以轻心,只道:「大人赶紧去传信吧!我让他们已经把弓-弩-火-炮准备好了,他们只要敢上前来,只有一死!」 谭屏当然也不敢松懈,只又交代了张稚两句,便打算下城楼去传信了。 . 这时,从突厥人当中走出来了两个人,张稚眼睛眯起来,命人盯紧了他们。 这两人骑着马靠近到护城河外,穿着朴素一些的那人高声喊道:「突厥新任汗王处月,请求代国相助!当年两国签订和约,有兄弟之义,不能见死不救!」 张稚愣住,他看向了还没来得及下城楼的谭屏。 谭屏差点儿觉得自己听错了,他与张稚面面相觑,又看了一眼护城河外那两人,一面感觉到荒谬,一面又想起来周稼回京之前叮嘱过他们的话,若是突厥人来求助,可以让他们的主子进城来。 . 云京。 八百里加急奏摺穿过闹市,冲进了皇宫中。 接到奏章的大臣片刻不敢怠慢,迅速就送到了赵如卿的案头。 「果然还是来求助了。」赵如卿把这奏章递给了一旁的周稼看,「不过这两个倒是比朕想像中的要有出息一些,竟然能真的把汗位抓到手。」 「恐怕他们内部还是不服的,否则也没必要来找我们帮忙。」周稼一目十行地把奏摺看过了,然后交还给了赵如卿,「但这样的突厥才是最好的突厥,陛下之前设想过的情形现在已经基本实现了。」 「不错。」赵如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来,「就让他们兄弟俩进京来吧!」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地敲了敲几案,又看向了周稼,「你去白城把他们接回来。」 第61页 周稼应下来,道:「陛下放心,臣一定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到云京来。」 「总算也是了了一桩事。」赵如卿笑着说道,「接下来就要看看那些魏朝余孽还有多大能耐折腾了。」 这时,一旁的闵颐开口道:「最近京中许多太太姑娘们之间的聚会比往常多一些,臣打探到,里面有许多事情应当与魏朝有关。」 「可确切么?」赵如卿问道。 闵颐顿了顿,道:「是顾大人的母亲让人送来的消息,臣核实过,的确属实。」 赵如卿笑了一声,道:「朕倒是好奇他们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来,你继续盯着就行!」 闵颐应了下来,与一旁的洛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倒是都没说话。 . 议政之后大家便从章德殿退出来。 闵颐和洛鼎一前一后往弘文馆走着,见前后也没有旁人,便说起了话。 「最近陛下怎么对顾大人又冷落下来了?」闵颐忍不住朝着章德殿又看了一眼,「帝王心,变得那么快?」 「顾大人不是在给小殿下教写字么?」洛鼎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按理说,张氏那事情,应当是让顾大人来上摺子比较好的。」 「所以……就是帝王心海底针?」闵颐耸了耸肩膀,「不过陛下最近气色好了许多,前段时间还以为陛下熬太久要生病了,都打算劝着陛下让太医看看身子。」 「应当就是找太医调理过的吧……」洛鼎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我都想找个大夫看看我这脖子,感觉僵硬得不行了。」 . 万春宫中,被闵颐和洛鼎议论过的顾兰之正在纠正赵麟握笔的姿势。 他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那天之后,赵如卿已经很多天没有找他了。 似乎就和当年在沧地之后那样,若不是她就在皇宫里面,他都以为她要第二次消失在他身边。 他想不出原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惹恼了她。 「老师,你这个字写错了。」突然,被他握着手的赵麟开口了,「多了一笔。」 顾兰之低头去看,果然是写错了字。 第42章 四十二 你觉得顾大人瘦了吗? 顾兰之感觉有些羞愧, 他看着自己写错的那字,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不应当。 不应当因为感情上的事情就在教赵麟写字的时候心不在焉。 也不应当让他与赵如卿之间的纠葛干扰到他与赵麟之间的相处。 . 他把写错了的这张纸拿起来放到一边去,重新铺开了新的纸, 然后道:「是老师刚才开了小差不认真, 所以写错了, 幸好殿下聪颖看出来。今日回去,我也要多写几张大字,多多巩固一下了。」 赵麟眨了眨眼睛, 他虽然年纪小,但也能看出顾兰之似乎并不太开心,他想了想,便伸手重新拿了笔, 道:「母皇从前总教我要往前看,老师要是不开心,也多多看今后, 不要总看从前。」 这话听得顾兰之怔忡了一瞬,轻轻笑了一声,道:「是,我明白殿下的意思, 是应当往前看。」 . 等着赵麟写完了十张大字, 又布置了功课之后,顾兰之收拾了书箱便要离开万春宫了。 已经是夏天了,傍晚时分暑气未减,一出书房便是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 快走两步到树荫底下,顾兰之感觉到额头上的汗已经渗出来,他抬起手在头上擦了擦,还没走两步便听见外面有击掌示意迴避清道的声音, 便就在一旁的树下站定,不再往外走了。 长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兰之低着头看着树下的小花小草,余光瞥见有仪仗之类进到了这万春宫来,他心中诧异了一瞬,这动静应当不是赵如卿,那会是谁这时候到万春宫来? 还没想出点什么来,便听见外面肩舆落地的声音之后,一个女人站到了他面前来。 . 「这么热的天,顾大人怎么在外面?」是清河公主赵晗的声音,她说着话,便又拦了他行礼,口中笑道,「顾大人到屋子里面歇一歇?」 顾兰之谢过之后又推辞了清河公主赵晗的好意,道:「多谢公主殿下好意。下午来教了小殿下练字,这会儿已经要出宫了。」 赵晗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没勉强留他,只道:「顾大人出宫便走树荫底下,这会儿还热得很,别走太急。」 顾兰之再次谢过了赵晗,便退出了万春宫,往顺着宫道往宫外走去了。 . 赵晗站在万春宫门口看了一眼顾兰之的身影,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但还没想出点什么,里面赵麟已经听着动静跑出来了。 「你怎么来啦!是不是有好东西要送给我?」赵麟扑过来,开心地拉着赵晗的手,「姨,你好多天没来,我晚上做梦还梦见你了呢!你有没有想我?」 赵晗笑着摸了摸赵麟的小脑袋,拉着他往屋子里面走:「你是想我给你带好玩的东西吧?我前天才刚过来和你一起吃了午膳,哪里有好多天没来?你呀,这叫张口就来,小心将来被你母皇教训。」 赵麟蹦蹦跳跳地拉着赵晗的手走,道:「母皇比我还能张口就来呢,母皇之前说每天下午陪我练一个时辰射箭,但她一次都没来过!」 「你母皇最近忙于国事,哪来那么多时间陪你射箭。」赵晗捏了捏赵麟的脸蛋,「国事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不能与之抗争,懂吗?」说着两人已经进到了正殿当中,殿中的冰山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凉爽气息,赵晗微微松了口气,在旁边坐下了,「你母皇让我过来问你,想不想去元山的行宫住几天,怕你在宫里憋坏了。」 第62页 赵麟想了想,问道:「母皇一起去吗?」 「你母皇没空去,让我陪着你,你愿不愿意?」赵晗笑着问。 「可不可以让老师和我们一起呢?」赵麟眨了眨眼睛,「老师总是要教我写字的。」 「那就得问问你母皇的意思了。」赵晗笑道,「等会我再去问问你母皇——如果你老师不能去,你还想去吗?」 「去啊,姨陪着我一起,我当然想去啦!」赵麟说道。 赵晗点了点头,含笑道:「那就说好了,一会儿我先陪着你一起用晚膳,用过晚膳之后呢就去问你母皇能不能让你的顾老师陪着我们一起去行宫避暑,要是能呢,我就让人去你顾老师府上说一声让他收拾行李,若是不能,明天早上就我和你两个人一起出发啦!」 赵麟乖乖地应下来,立刻便开始想着要带什么东西到行宫去,便叫了自己身边的内侍来一一记下来,让他早些装进箱笼里面,万万不可遗漏。 赵晗在旁边笑着看他折腾,等到晚膳送到时候便陪着他用了饭,然后便往干元宫去见赵如卿了。 . 忙于朝事的时候,赵如卿通常都是歇在干元宫的书房里面。 听着外面通传清河公主到了,赵如卿头也没抬,目光还落在奏摺上面,口中让人领着赵晗进来。 赵晗进了书房,小心地绕过了那堆积成山的奏摺,在赵如卿对面勉强找了个能坐的地方直接坐下了。 「在外面看着都快不敢进来。」赵晗又看了一眼那些奏摺,都不用拿起来细看,便知道里面有许多是陈年旧物,多半还有些是魏朝留下的摺子,「你在摺子里面找什么呢?」 「翻翻突厥的家底。」赵如卿把手里的奏摺合上放到一边去,抬眼看向了赵晗,「麟儿愿意去元山玩吗?」 「那当然是愿意。」赵晗接了内侍送上来的茶,「还让我来问你,能不能让他的顾老师一起去。」顿了顿,她又笑着看向了赵如卿,「今天正好我还遇着顾大人了,看着顾大人仿佛形容瘦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暑气太重吃得不好。」 赵如卿眉头皱了皱,道:「怎么会瘦?上次看到还好,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消瘦的地方。」 这话赵晗简直没法往下接,她喝了口茶,决定忽略掉这个胖瘦的问题:「这也不是很重要啦,麟儿想带着他一起,陛下你同意吗?」 「不行。」赵如卿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这么否定了,「你带着麟儿就行了,反正他也就只是教他写字,让麟儿把字帖带着,像现在这样每天练字就足够。」 赵晗点了点头,她倒是有预料到赵如卿会不同意,也没觉得有什么,只又道:「那就没别的事情,我这会儿就先回去也让他们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一早就带着麟儿去元山。」 「去吧!」赵如卿应下来,也不再看她,重新拿了本奏摺翻阅起来。 赵晗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但最终没说什么,只起身退出了书房。 . 更鼓敲过了三更,赵如卿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本奏摺,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 歷经三朝百余年的北边大敌突厥,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完全解决的机会。 她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了万里疆场,还有马上厮杀。 解决了北边的突厥,通往西域的商路便不会再受到两边的威胁,接下来便应当是西边的戎国。 戎国本身并不强,立国也并不久,但许多事情便是要先防患于未然,戎国最好是一个四分五裂的戎国,最好永远都不会有统一的那一天。 她往冰山旁边走了两步,又抬头去看挂在冰山之后墙壁上的舆图,戎国之下西南部还有昭部,不过昭部如今算不得一个统一的国家,据说那边毒虫颇多,穷山恶水,之前魏朝时候昭部便一直小心翼翼地侵犯和侵蚀宜州等地,代朝立国之后一直专注着北边的强敌,对西南的关心远远小于北边。从一个国家整体来看,这是必然的选择,毕竟通往西域的商路最重要,西南内陆与北边相比,便显得不那么让人瞩目。当然,不瞩目也不是不关注的理由,她拿起一旁的墨笔,在西南昭部的位置标註了一下,提醒自己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 她喃喃自语了一会,忽然之间就想起了顾兰之——几乎是猝不及防,甚至也想不出来到底为什么会想起他。 再接着,她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刚才赵晗过来说的那句他似乎消瘦了许多。 皱了皱眉头,她目光从舆图上落下来,也没什么心思再去想什么昭部宜州了。 招了个宫人进到书房里面来,她皱着眉头髮问了:「最近几日你见到顾大人吗?」 宫人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回陛下,中午去给小殿下送冰块时候见过顾大人。」 「你觉得顾大人瘦了吗?」她又问。 这问题更加让宫人感觉迷惑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赵如卿,生怕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奴婢未曾注意这些。」 赵如卿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出去了。 宫人迟疑地看了眼她,不敢多话,安静地退到了书房外面。 「陛下,这是臣拟好的在突厥作战的计划。」周稼拿着一封奏摺站到了书房门口,「陛下,臣现在可以进来吗?」 赵如卿揉了揉眉心,很快便把顾兰之丢到了脑后,她看向了周稼,道:「进来说话。」 第63页 第43章 四十三 毕竟她是个女人 又是整整一晚上的政事探讨。 秦璐揉着眼睛与诸位同僚道别, 然后出了政事堂的大门,从一旁宫人手里接了个灯笼,顺着安静的宫道往宫门口走去。 还好政事堂就在前朝, 走不了多远就能到宫门口, 出了宫就有家里的马车来接, 这会儿回去立刻躺一会儿,还能睡小半个时辰,然后就要起来准备常朝了。 . 做官做了这么一段时日, 别的她感触不深,但对这个忙碌程度是太有体会了,她一下子从一个无所事事在家躺平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整天被抽打着转个不停的陀螺,赵如卿对她一点都不怜惜, 吩咐她做事情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煳,像这样忙碌一整夜的事情多不胜数,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抱怨, 甚至她还是心存感激的。 毕竟她是个女人。 她刚被授予官职的时候,宫里面的德妃就直接递了话出来让她辞官,甚至隔房的叔伯都摇着头让她再想一想不要做这样的事情,所有人都不认为她这个女人能做官、能做实事, 但她现在做到了, 在没有任何优待,在她努力勤奋之下做到了,至少现在与她共事的同僚们已经不再会对她有什么偏见。 没有偏见和公平对待的原因便是在于她能够做到的事情和他们一样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近来常常去回想赵如卿登上皇位的那漫长的道路,从一开始只有个嫡女的名头却备受了忽略,再到后来能独当一面领兵打仗,再最后能聚拢能人志士在身边形成势力, 最终破了针对她的杀局,登上皇位成为女帝,她这一路走来依靠的仅仅显然是她出众的能力与绝对优越的实力。 作为秦家人,秦家是赵如卿的母族,她对赵如卿的了解还算是深厚,但在从前她对赵如卿的评价并不能算是公允,因为本身自带了立场,又因为她能看到外人都看不到的阴私事情。她从前能认同赵如卿在政治上的能力和手腕,但却并不能完全认同她在处理事情时候的方式,她从前认为赵如卿处理事情时候不够柔和又太直接,明明许多事情和缓两步也许能有皆大欢喜的结果,但却总是在和缓之前就已经下手为强。但现在她已经不这么认为了,当她也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站在官场中时候,她就很明白那些所谓的事缓则圆是因为一方的退让,许多事情便是不能退让的,退一步便能叫这事情变了样,退两步就将一方逼至悬崖边,退三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便如当初赵如卿在破赵勇和赵谋针对他的杀局时候,德妃常说,都是一家人,明明赵如卿退一步,也不至于让赵勇和赵谋丢了性命,好歹是血亲姐弟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何至于非要他们死呢? 可如若赵勇赵谋不死,就是赵如卿去死了。 那时候不可能有什么退一步,当杀局布好的时候,就已经是不死不休。 这都是她做官之后才有体会的,只有身处其中,才明白其中兇险。 就好像她现在似乎是凭藉着赵如卿的旨意成为了能进政事堂的女人,看起来好像周围并没有人反对,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了,当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着赵如卿的旨意时候,他们会想尽办法把她排挤出去,只有当她能做得成事情担得起重担,才会被看作是一个人。而官场中的排挤从来不是简单的排挤二字而已,那永远都是有心人拿来做文章的地方,若她真的沦落到备受排挤的地步,受到牵连的绝非她一个人,而是整个秦家。 秦家。 想到秦家,她忍不住嘆了口气,她现在只深深觉得家里应当与宫里的德妃划清界限了。 赵如卿现在对秦家的宽容都是因为太上皇赵苍还活着。否则为什么留下德妃?否则为什么没有对赵勇和赵谋这二人的妻妾儿女动手? 只要赵苍还活着,这份宽容便会一直延续下去,她乐意用这份宽容来换一份好名声。 但太上皇不会千年万年地活着,他总有一天会死,他死的时候便是赵如卿来真正秋后算帐的时候了。 到时候整个秦家都会因为当年的事情覆灭,包括她在内,没有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 一路这么胡思乱想地走到了宫门口,把腰牌拿出来给宫门口的侍卫检查了,她提着灯在宫门口找了一会儿自家的马车,走过去的时候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秦琳。 「你怎么在这?」秦琳伸着头看了一眼,除了秦琳之外也没见到别人,看起来像是秦琳亲自驾着马车过来接她的。 「上车。」秦琳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示意她上车。 秦璐撑着车板跳上去,然后便看到秦琳掉转马头,接着也上车朝着秦家的方向去了。 「家里出什么事情了?」秦璐止不住好奇,她看了一眼秦琳的脸色,又不像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没出事。」秦琳淡淡说道,「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秦璐原本还有些困意,这会儿听着这话倒是精神起来了:「什么事情?」 「我们与二房分家的事情。」秦琳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看?」 这话听得秦璐是半点困意都没有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你的意思?爹的意思?」 「我的想法,问问你。」秦琳说道。 . 秦璐一时间倒是有些感慨了,她和秦琳是亲兄妹,但从前秦琳可没有问过她这些事情,家里面的大事与她都是无关的,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家长大然后等着出嫁。自从她做官之后出嫁这二字是没听家里人说了,听着她院子里面丫鬟打听来的说法是家里的老爷要重新想想这个事情,所以暂时先不谈出嫁,她琢磨着这大概是因为她现在做了官,秦家捨不得她嫁人之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做了官便宜了别人家。而现在秦琳把这种大事拿出来问她……也一定是因为她做了官,不再是以前那个毫无作用的妹妹了。 第64页 . 「我听黎薛说了,圣上这次还是打算让周稼带兵去突厥。」见秦璐没有回答,秦琳便继续说了下去,「黎薛年纪大了,圣上怜惜他多年征战一身伤病,打算封爵,然后让他去兵部;周武郑济他们资歷浅,但圣上也没打算放着他们不用,我琢磨着应当是打算让他们去西边练练手。」 「你呢?」这些人事上的变动,秦璐还是所知不多,这会儿听得眉头皱了起来。 「用了你,就不会用我。」秦琳回头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发苦,「上回我与洛鼎聊天时候,他已经明示过我了,我们秦家与德妃绑得太紧了,所以……」 后面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但秦璐已经听明白了。 车轮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有规律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一些。 「祖父的意思是怎样?」秦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还没有与祖父说。」秦琳答道。 「那我与你一起去说。」秦璐果断地说道,「既然是洛大人明示过的,那也就是圣上的意思。」 秦琳微微松了口气,他回头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嘆道:「但愿祖父会同意吧!」 . 听着这话,秦璐也有些想嘆气,她想起来自己刚才胡思乱想过的那些事情,对于赵如卿来说,秦家的确是无法割裂开的母族,但也是能轻易分裂开的母族,就好像在她若有若无推动下已经四分五裂的突厥一样,秦家今后也只会成为一盘散沙。 不过这未必是坏事,或许能算是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路上兄妹俩都没有再说什么,两人沉默地回到了秦府,秦琳去了秦璐的院子,等着她洗漱换衣又一起吃了些东西,天蒙蒙亮的时候,便往他们俩祖父的院子去了。 . 夏季天亮得早。 早晨也是一天中难得凉爽的时候。 赵麟记挂着要去元山行宫,早早儿就爬起来,催着宫人们把自己的箱笼都准备好搬出去。 赵如卿进到万春宫的时候便见到自己儿子正在廊下蹦蹦跳跳地跟着宫人跑来跑去看自己那些宝贝箱笼的样子。 回头便看到赵如卿,赵麟也不跟着那些人跑了,转身便朝着赵如卿跑过去,抱住了她的胳膊:「母皇和我一起去元山吗?」 「宫里事情太多走不开,只能让你姨妈陪着你去了。」赵如卿摸了摸他的脑袋,「在外面要听话,别任性,进了山也别瞎跑,山中虫蛇多,万一被咬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顾老师跟着我一起去元山吗?」赵麟抬头看她,目光殷切。 赵如卿笑了笑,道:「他也忙,不能整天跟着你。」 「好吧!」赵麟有些失落,但并没有太不开心,只又道,「那等母皇有空了,就来元山找我,好不好?」 「这是自然的。」赵如卿弯腰把儿子抱起来,「等这段时间忙过了,朕就去元山陪你,然后带着你往北边去打猎,怎么样?」 赵麟听着这话便高兴起来,道:「那说好了,母皇一定要带我去打猎!我要给母皇猎一头熊,给母皇做一顶熊皮帽子!」 「志气这么高?还想猎熊?」赵如卿笑起来了,「那朕就等着你的熊了,到时候看看你小小年纪到底能不能猎到。」 母子两人说了会儿话,那边早膳摆上来,两人便从廊下进到了屋子里面去。 陪着赵麟用了早膳就快到常朝的时辰,赵如卿起身往章德殿去,赵麟便与赵晗一起出宫前往元山了。 . 另一边,背着书箱到弘文馆应卯的顾兰之忽然知道了赵麟不在宫里的事情,过来告知他的内侍客客气气道:「大人这段时间不用教小殿下练字了,圣上的意思是等小殿下回来之后再看。」 顾兰之愣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第44章 四十四 你为什么瘦了 顾兰之颓废了小半天, 终于鼓起勇气找了个藉口去求见赵如卿。 到了章德殿外面,说明了来意之后,内侍倒是爽快地应下来, 直接进去为他通传了。 过了一会儿, 内侍从里面出来, 便带着他往东边的暖阁去。 进到了暖阁当中,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香味,房间正中便放着熏笼, 里面燃着纂香,四周有厚重帷幔垂下,约是为了防止香味散逸;窗下放着一张条案,上面摆着冰山和瓜果, 两边的架子上放满了书籍和画卷,书架的旁边便是一张书桌,桌子上摆着笔墨和奏摺, 再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了。 显然这暖阁应当就是平日里赵如卿休息的地方,顾兰之脚步迟滞了两步,脑子里又是一片乱纷纷。 一旁的内侍恭敬道:「陛下让顾大人就在这边等一等,这会儿正在与周将军等人说事情, 等说完了就让您过去。」 顾兰之抿了一下嘴唇, 只点了点头。 内侍见顾兰之再无别的事情,便送上了茶点,然后安静地退出了暖阁。 顾兰之在小茶几旁边束手束脚地坐下了,这屋子怎么看都不太像是用来接待外客和朝臣的,他不敢乱动,眼睛也不敢乱看,于是盯着茶点看了一会儿, 又对着熏笼发了会儿呆,想了好久见到赵如卿时候要如何说辞,终于把自己想得昏昏欲睡,最后支撑不住便趴在了小茶几上睡了过去。 . 正殿中,赵如卿正对着舆图与周稼等人演推突厥战事可能发生的情况。 第65页 「其实那两个王子无意中倒是帮了我们大忙。」赵如卿指了指他们一路往代朝来的道路,「不管他们是有心还是无心,放火烧了来路,隔断的追杀他们的人,也让那些人今年内都不要想往南侵略了。这一路,他们没有补给可用,只能靠从他们的后方来运送,这样的代价太大,负担太重,註定是会输的。」 周稼沉思了一会儿,在白城西北边的沙镇上标註了一下,然后道:「这个地方现在是突厥人占着,臣以为可以趁着这次机会,重新把沙镇拿回来。」 赵如卿顺着沙镇的方位看过去,便能看到沙镇之下那条通往西域的商路,于是笑道:「若是能拿,自然不能放过的。」 「不过这里的突厥人与北边的那一支似乎并非同族。」一旁的黎薛忽然说道,「臣记得,沙镇这边是另一个部落,与北边那支曾经是死敌,在魏朝时候曾经还有不分上下的时候,是后来北边这支崛起了,他们接连失败,才向北边臣服。」 「也并没有臣服。」周稼想了想,他对突厥了解更深,「曾经的确并非同族,但几代联姻下来,就算有世仇,现在也不再提了。」 「联姻永远是最简单容易的方式。」黎薛笑了笑,「润物细无声,只要时间足够久,没什么是办不成的。」 赵如卿也笑了起来,她倒是认同这说法,在不用计较时间漫长的前提下,联姻的确是损耗最小、又最能以小博大的解决双方纷争的方式。 「其实我倒是想到一个方式,与联姻也算类似。」闵颐忽然笑道,「就让他们也送王子之类的到云京来。」 「来做质子?」黎薛眨了眨眼睛,「这他们应当不乐意的吧?」 「不,我的意思是……不就是亲戚关系么,他们可以认个亲戚啊……」闵颐这话显然就是在开玩笑了,「记不记得从前就有中原的皇帝认了北边部落汗王的王妃为女儿,这样就从名义上有了一个姻亲的关系。」 这话把殿中人都逗笑了。 赵如卿一边摇头一边笑道:「难道我认他们做儿子,然后便成就一个母子关系么?」说着她摆了摆手,道,「这些花哨东西便先不要提了,还是老老实实把这次突厥之战给规划得清楚明白再说。」 有了这话,众人便也不再多提那些,先是把计划中应有的战略线路给备好,又算好了这一路应当准备的粮草物资兵器弹药,接着便把各个环节的任务落到每个衙门头上,定好了预备出兵的时间。 等到这些全部定好,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行了,今天也不早了,你们可以出宫去,好好休息一晚上。」赵如卿站起来,「今天商定的这些,明天就要开始准备。突厥的两个王子应当是四天后到京城,等他们到了,我们就要准备出兵了。」 众人齐齐应下来,便纷纷起身,退出了正殿。 . 赵如卿慢慢走到窗边,看向了外面已经漆黑的天空,闭了闭眼睛又在脑海里面演推着突厥如今的局势,忽然便听见门口有内侍的脚步声,这时辰过来多半是得了赵晗的吩咐过来催她用晚膳的。 于是她睁开眼睛回头看向了门口的内侍道:「刚才已经用过了一些点心,晚膳就不必送了。」 内侍脸上闪过了一些茫然,他恭敬道:「陛下,顾大人还在暖阁等着您召见呢……」 赵如卿顿了顿,心头拂过了一丝尴尬,然后才想起来中午时候顾兰之要求见她的事情——这好像是她第二次把他忘在一边了,但这次似乎比上次的茶房要好些,暖阁里面一应俱全,他应当不会有什么委屈。 她轻咳了一声,也不好怪别人没提醒她这事情,原是她整整一下午都在与人讨论国事,所以才把他给忘了。 「朕过去见他吧!」她想了想,便这样说道,「一刻钟后送晚膳到暖阁去。」 内侍应了下来,便安静地退下了。 . 赵如卿出了正殿,便朝着暖阁走去,行到暖阁外面,便见着里面有暖黄的灯光亮着,她心思微微一动,掀开帘子走进去,正想说什么,却看到顾兰之趴在小茶几上唿唿大睡的样子,顿时想说的话生生咽下去,她脚步放轻了下来。 一旁有卧榻,屏风后面还有更衣的地方,也不知他怎么就这么趴在茶几上睡,难道不难过么? 她脑子里面闪过这么个念头,脚下已经走到了顾兰之身边,她看到他身上的官袍已经睡得皱皱巴巴,官帽倒是还戴在头上,只不过歪到一边,脸颊上被官帽的绳子勒出了印子,长长的睫毛随着唿吸的起伏而微颤,大约是正在做梦,他眼皮下眼珠在转动。 只不知在梦什么? 她伸手解开了他下巴上官帽的绳子,让他不至于被这绳子给勒出个好歹来。 刚把这官帽放到旁边去,她便看到眼前的顾兰之眼睛迷濛地眨了好几下,目光散漫地往四周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她的身上。 「朕向你道歉。」赵如卿抬手给他倒了水,「朕下午与人说国事,忘了你还在暖阁里面等着朕。」 . 顾兰之茫然醒来,脑子尚未完全清醒,便先听到的是赵如卿这么坦然的歉意,迟了数息才明白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眨了眨眼睛,他感觉头上似乎轻了一些,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头髮,然后看到了被放在旁边的官帽。 第66页 一杯水被塞到了手里,他低头看了一看那琥珀色的茶水,冰凉的茶杯贴着手心,整个人突然清醒了过来。 睡着之前打过的腹稿此时此刻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他慢慢地站起来,刚想要说什么,就又被赵如卿按回了位置上面。 「你还没用晚膳,先陪着朕用晚膳。」赵如卿的语气是不容拒绝的。 他捧着茶杯喝了口水,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面,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 一杯水没喝完,内侍便送了满满一桌子的御膳进到了暖阁里面来了。 赵如卿不叫内侍在旁边伺候,只让他们都退到外面去。 顾兰之看着这么丰厚的八荤八素外加六道汤的晚膳,却并没有什么胃口,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几眼赵如卿,忍不住在想——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们这么多天没有见,她把赵麟送去元山事先也没有告诉他,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或者她只是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不必与他说么? 他并不想去想太多,可许多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去想。 . 赵如卿看了一眼面前呆呆没有动的顾兰之,忽然之间又想起来昨日赵晗说他瘦了的事情。 这会儿细细看来,从他面上形容,似乎的的确确是消瘦了一些。 她眉头皱起来,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你为什么瘦了?」 . 顾兰之被这问题问得愣住,他呆呆地看向了面前的赵如卿,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是吃不好?」赵如卿眉头没有松开,她在打量他,「有人怠慢你?有人欺负你?赵麟在你面前调皮捣蛋了?」 「没、没有的。」顾兰之茫然地回答道,「并没有这些事情发生。」 「那么你为什么看起来似乎很不好?」赵如卿问。 顾兰之眨了眨眼睛,这问题他是可以回答的,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要失去她了——只是这回答又似乎不是那么好说,他不知要怎么说。 第45章 四十五 看着朕,来告诉朕哪里不好?…… 有那么一瞬, 顾兰之感觉有一些委屈。 或者说从他知道自己当年在沧地遇到的卿卿就是皇帝陛下之后,这份委屈就一直潜藏在心底。 他患得患失,他在做他自己都不太认同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赵如卿是皇帝, 皇帝是日理万机, 他不应当有什么怨怼也不应当有什么期待, 他们这样的身份差距,原本就不会如这世上寻常的夫妻爱侣那样恩爱相对每天都不分开,他只应当安静地等待就可以、就足够了。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可人总是这样, 做不到的事情会努力想做到,于是心中便会有拉扯,伤怀因此而来,失落由此而来。 只要一日不放弃, 便是一日的记挂。 . 顾兰之抬眼看向了赵如卿,有些话他还是决定不要明说了,有些事情是显而易见没有解法的, 他说出来也不过是让赵如卿为难罢了,于是他道:「我……我今日听说麟儿去了元山,便心中记挂。」 赵如卿听着这话笑了起来,道:「朕是想着天热了, 宫里最近事情多, 便让他去元山玩一段时间,也免得在宫里憋坏了。」顿了顿,她拿起了一旁的汤碗给他盛了汤,还送到了他手边来,「以前天热的时候就会带着他去凉快的地方住一段时日,今年倒是不能亲自带着他去了。」 这话一出,顾兰之忽然感觉脸上有些发烧, 似乎的确是他想得太多了。 . 带着几分忐忑地把汤碗捧在了手里,他低下了头,目光就落在了那碗汤上面。 是菌菇清汤,散发着诱人的鲜美味道。 这一桌子御膳虽然菜色多,但都是平常可见的食材,并没有什么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许多菜色他在弘文馆的饭堂里面也见过。 他朦朦胧胧想起来之前似乎是听洛鼎或者闵颐说起过,赵如卿并不怎么在意吃食,说她以前在外面带兵的时候从来都是底下的小兵吃什么,她就跟着一起吃什么。 对普通将士来说,她是难得一见的和蔼可亲没有架子也没有距离的人。 但为什么他会觉得她并非那么容易接近呢? . 赵如卿抬手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然后喝了一口放到了一旁,她打量着他,忽然又笑了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顾兰之勐地回过神来,也看向了她,顿了一顿才道:「在想……一些不应当想的。」 「比如说?」赵如卿往后靠了靠,把手边的汤碗推开了,忙了一天国事,这会儿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算是一种放松。 顾兰之低头喝了一口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看向了赵如卿:「在想……陛下之前说要答应我三个要求。」 「你想好第二个和第三个要求了吗?」赵如卿噙着笑看他。 「想到了第二个……」抿了抿嘴唇,顾兰之忽然觉得自己贪心得很,他根本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清心寡欲无所求,他就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说来听听。」赵如卿轻松地说着,眼中笑意满满。 「我想……我想要陛下以后不要因为忙碌就忘了我……」顾兰之看向了她,「我不想打扰陛下,只是想陛下忙碌时候与我说一声就可以,而不是把我丢到脑后。」 第67页 赵如卿看着他,坐直了身子,嘴边笑容有些玩味。她没有立刻答应这个要求,而是问道:「因此消瘦?」 顾兰之再次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但这一次他没有低下头,而是大着胆子迎上了赵如卿的目光:「卿卿会笑话我吗?」 赵如卿真正笑出声来,她站起来,脸上的笑甚至是带着几分宠溺的:「答应你就是了。」她站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过,还要让朕看看,你真的瘦了吗?」 顾兰之仰着头看她:「我没有瘦。」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赵如卿一本正经地说道,「朕想看看。」 「那要怎么……怎么看……」顾兰之感觉自己脸上烧得要冒烟了,他努力镇定着对上赵如卿的目光,然后看到她伸手解开了他领口的珍珠扣,他下意识抬手抓住了她的手,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夏天的官袍都是圆领大袍,为了清凉不闷热,料子轻薄,剪裁放量也大,他怕热,里面也就穿了一件白衫隔汗,这会儿外头大袍领口落下来,便让里面那件白衫露出来。 她的指尖微凉,并不似从前诗文里面说过的那样柔荑细软,带着薄茧的手指轻佻地划过了他的手心。 「不能看吗?」并不是询问的口气,她另一只手抽开了他腰间的丝绦,鱼袋锦囊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顾兰之慌忙去抓她的另一只手,他目光游移了一阵,眼眶急得有些发红:「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赵如卿并不挣开,而是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看着朕,来告诉朕哪里不好?」 无处不在的檀香味道把他包围得严严实实,他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却又被赵如卿反过来握住了。 她的手指与他交错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难以分开的姿势。 他抬头看向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一个吻堵上了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想说的一切。 眼前所及全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唿吸之中全是眷恋不舍,仓促中带着几分趔趄,他被拉着离开了这满满一桌子的御膳。 条案上的冰山已经全部化成了水,熏笼中的纂香还没有燃尽。 暖阁外的宫人们安静地守在门口似乎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一般。 . 重华宫中,太上皇赵苍终于让三番两次都挡在门外的德妃进到了殿中来。 . 德妃十几岁的时候就进了当初的代国公府,后来又在元后秦氏的授意下给赵苍做了侧夫人,转眼这几十年过去,她模样倒是没有怎么太大变化,但精明和算计更胜从前。 赵苍对德妃说起来也并没有太多感情,从一开始她在府里也都只是因为元后秦氏的缘故,那时候府中许多小动作他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他明示过也暗示过,但元后秦氏从来不愿意听他说什么,久而久之他便也不再说了。 自顾不暇的时候,便没有心思去管后宅女人的事情。 那时候他被魏朝厉帝忌惮,因为他与厉帝的兄长交好,而厉帝的兄长才是真正的太子。 真太子死于并不光彩的宫廷斗争之中,继位的厉帝于是把所有在太子身边的人都看作眼中钉。 皇权之下,他如履薄冰,生怕有什么事情被厉帝抓着了机会,便要他的命。 他在魏朝的云京装疯卖傻纵情声色胡作非为地闹了数年,最后终于抓住了机会离开云京去到了北边,到了北边安顿下来之后,再看自己的后宅,已经一片狼藉不忍直视。 没等他想出办法来把这些事情处理好,元后秦氏已经一命呜唿,最后还把德妃託付给了他,让他发誓对德妃宽容。 许多事□□后来想便觉得荒谬,可大概是有些事情註定了就是会如此,无论怎么不可想像,那时候就那样发生了,并且之后也没有再更改的机会。 . 他看着面前满头珠翠身着华服的德妃,又想起了自己已经死掉的两个儿子赵勇和赵谋,最后便想到了赵如卿。 那时候若是没有拦着赵如卿,现在秦家会是什么情形呢? 还会不会因为德妃的存在,便让秦家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呢? 他想起来昨日有人来告诉他,秦家似乎正准备分家的事情。 . 德妃抬眼看向了赵苍,她求见了他那么多次,终于见了这一面,眼中闪烁着泪光。 「陛下最近看起来瘦了,是不是苦夏,吃得不好?」她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有没有请太医来看过,陛下要保重身体啊!」 赵苍收回了乱纷纷的思绪看向了德妃,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她坐:「这么晚求见,有什么事情?」 「臣妾想请陛下下一道旨意,不要叫秦家分家。」德妃泪盈于睫,我见犹怜,「世家大族哪里有分家的道理呢?大难临头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向来都是只有家大业大兄弟齐心相互帮忙。秦家分家,倒是让人看了笑话,都要说一句不成体统啊!」 赵苍垂着眼眸没有看她,只淡淡道:「臣子家里的事情,朕向来是不管的。」 「可秦家算起来也是亲戚,以亲戚论,又哪里是私事呢?」德妃哽噎了一声,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秦琳和秦璐两个小孩儿才多大,哪里懂什么事,怎么就能由着他们两个小孩折腾出这样的事情来啊?」 赵苍嘆了口气,他看着德妃许久,然后才慢慢道:「这其中缘由,你心里是知道的。」 第68页 这话听得德妃哭声一下子止住了,她含泪看向了赵苍,道:「难道只有臣妾死了,他们才会不分家吗?」 「你还有赵廉,你不捨得。」赵苍语气平平,「只是朕现在只是太上皇,干元宫的陛下已经不是朕了。」 第46章 四十六 可刚才我起来,你又把我按回…… 赵苍的话让德妃沉默了下去。 她是不甘心的——她向来都是不甘心的。 她从几十年前开始的不甘与索求, 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得到过满足。 . 她与元后秦雩是堂姐妹的关系,从小一起长大,从小便分出了高下。 当初秦雩可以轻易获得所有人的喜爱, 她不可以。 当初秦雩可以轻易嫁给当初云京最炙手可热的少年郎赵苍, 她不可以。 在秦家, 秦雩是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而她却似乎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她饱读诗书,她能言善辩, 她明明是最聪颖的那一个,可偏偏就没有人喜欢她。 而哪怕秦雩愚蠢得好像没有脑子,连最简单的察言观色都做不到,所有人也都喜欢她, 而不是她。 她不甘心,她怎么可能甘心呢? 明明同样都是秦家的女儿,她们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异? 但大约上天也是公平的, 她得不到这些宠爱与呵护,她自怜自失,她便轻易就离间了秦雩和赵苍之间的关系,秦雩蠢到看不出她任何算计, 她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相信她出的主意都是为了她好,于是她轻而易举地就让秦雩对她信任有加死心塌地,她取代了秦雩在代国公府的地位,她让秦雩心甘情愿地让出了自己作为国公夫人的一切,而更让她觉得快意的是,秦雩早早就死了。 自从秦雩死后,她便感觉到扬眉吐气了, 她获得了她当初所嫉妒所不平的一切,她理应在那时候便感觉到满足,可她仍然还是不甘的。 原因是——赵苍对她也就只是那样了,没有秦雩在他身边一直推着他到她身边来,他便不会再来;他宁愿宠着秦雩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女儿赵如卿,也不怎么重用她生的三个儿子;秦家人帮着赵苍打天下,最后得到荣耀的是秦雩的兄长,而不是她的兄长;最后竟然是赵如卿登上了皇位,她逼得她的两个儿子英年早逝,赵苍一言不发,还心甘情愿地退了位。 . 她觉得她几十年来仿佛是一个笑话,她汲汲营营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得到,最后却还被人逼上了绝路。 秦家要分家是假,想要她去死是真。 这年头哪里有世家大族在鼎盛时候分家的事情呢? 分家从来都是家族衰败的开始。 他们只是想抛弃她了,他们发现她这个德妃在宫里什么用处也没有,于是迫不及待地想用她去换赵如卿的信赖,把她作为投诚之物。 而赵苍,到此时此刻她终于看清了赵苍的真面貌。 他对她几乎没有真正的感情,对她生下来的那三个儿子也没有什么发自内心的爱意。 想想也是,若非如此,赵勇赵谋死的时候为何他不发一言? 而赵廉……除非她让赵廉进宫来找赵苍,他也从来不会主动让赵廉进宫觐见的。 他就是这么凉薄又无情,冷血又残酷。 挂在脸上的眼泪干了,她也再没有丝毫泪意。 . 她抬眼看向赵苍,道:「陛下心里,可有过臣妾和孩子们呢?」 赵苍看着她,似乎觉得这问题过于好笑,他脸上闪过了一些感慨:「朕若不开口,你认为你与赵廉还能有今日么?朕以为,你很明白。」 「臣妾不明白。」德妃声音都有些沙哑了,「臣妾应当明白什么呢?明白陛下心里只有她那一个女儿,其余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吗?」 「你应当明白的是成王败寇的道理。」赵苍淡淡道,「自古以来宫廷斗争都是不少的,皇位之争更是常有发生,坐上了龙椅的便是胜者,其余的人便是输家——而输家要做的是臣服,或者一死。他若心高气傲,可用一死来换其他人的生路,这样他就能留下一个宁死不屈的好名声;若他能屈能伸,便要低头臣服,这样也能留下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评价。没有哪一个输家最后还要挺直了腰杆叫嚣着不公,是死或者是臣服,他必须做一个选择。」顿了顿,他看向了德妃,「朕那时候替你和赵廉做了臣服的选择,但现在看来,你不甘心。」 「对,臣妾不甘心。」德妃看着赵苍,「臣妾怎么可能甘心呢?臣妾失去了两个儿子,臣妾只剩下一个赵廉,臣妾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她的弟弟都给杀了,臣妾心里有恨!自古以来没有女人做皇帝的,陛下为何要给她开这个先例,是因为陛下的偏心,不是吗?臣妾与孩子们在陛下心中到底算是什么呢?算是给她的磨刀石吗?叫她那把六亲不认的利刃磨得锋利,再把血亲杀光么?」 「你或者应当看作是偿还,你欠她与她的母亲太多,总是要还的。」赵苍看着她,「她总有一天会知道你当初做过的事情。秦雩善良她认为所有人都是好人,认为你是为她着想,所以她听了你的蛊惑,她最终迷失了自我,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一切偏爱都自此而起。朕心疼失去了母亲的女儿,朕偏疼被弟弟欺负无处诉苦的女儿,朕最后便把这江山都给予替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女儿,朕自知当年的过错,朕也是在偿还。」 第69页 . 德妃的脸忽地变得惨白,她感觉细密的冷汗从背后乍起,她看向了赵苍,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恐惧之意——倘若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下来,却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呢?他为什么没有替秦雩报仇呢?难道只是因为秦雩去世前留下的遗言? 赵苍看着面上表情变幻的德妃,忽然觉得好笑。留下德妃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秦雩的遗言,还因为秦家。秦雩去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起兵,秦家是他的姻亲,是他最大的助力之一,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德妃就与秦家交恶,何况那时候他与德妃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于是他只疏远了她。后来他称帝之后,分封了后宅中的女人,追封了秦雩为皇后,便给了她一个德妃的头衔。那时他以为她应当知足了,但现在看来,她应当是从那时开始便是不满。 他不可能再为了德妃去向赵如卿说什么了,从大局着想,他现在要做的是帮着赵如卿稳定宗室,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宗室都不可以对赵如卿有任何质疑。 他看了一眼德妃,想到秦家分家的事情,大约秦家也已经明白这时候应当怎么办了,只看他们最后要如何割捨。 「你退下吧!」赵苍开口说道,「以后也不要过来了,或者等你彻底想明白之后,就知道应当怎么做。」 德妃目光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并没有说出口。 赵苍也没有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只让人带着她离开了重华宫。 . 皇宫安静极了。 夜色已深,天上有星子闪烁。 . 赵如卿随手扯了件袍子披在身上,从卧榻上坐起来。 身后顾兰之撒娇一样用胳膊抱住了她,含煳嘟哝了两声也不知在说什么。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又看了一眼墙边的更漏,道:「手松开,朕知道你是醒着的。」 身后那人耍赖地紧了紧胳膊,埋头下去装作听不到。 于是赵如卿好笑地转身去拧他的耳朵。 暖阁外,宫人们备好了热水,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只等着赵如卿一开口就送水进去。 低声喁喁变成轻声笑闹,再接着动静又大了起来。 宫人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又转身把这已经要凉了的热水给抬了出去。 过了三更又到四更,临近五更天时候,终于等到了里面赵如卿叫人。 宫人们抬着热水和冰山目不斜视地进去了暖阁里面,跟着后面的人进去收拾了那一桌子也没吃几口的晚膳,再后面便是送了干净的衣服和首饰。 再接着,一行人便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退了出去。 门重新关上。 . 赵如卿回身就把刚坐起来的顾兰之给按了回去,狠狠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顾兰之捂着脸颊,眨着眼睛无辜看她:「破相了怎么办?」 「破相了就送你到突厥去和亲!」赵如卿兇巴巴地说道,「朕说到就做到!」 「那要怎么才不被送去和亲……」顾兰之抓着她的手,耐心地摆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我要是去突厥了,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你就痴心妄想吧!」赵如卿嘴上这么说着,又伸手在他脸上揉了两下,「快起来,天都要亮了,朕一会儿还有常朝。」 「可刚才我起来,你又把我按回去了呀……」顾兰之咬着嘴唇忍着笑,「陛下说一套做一套,这让臣怎么办?」 赵如卿翻了个白眼,索性自己站起来,身后那人果然便紧跟着一起贴了过来。 「你这叫什么?身体力行?」赵如卿揶揄地瞥了他一眼。 「陛下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顾兰之回答道。 赵如卿好笑地回手拧了他一下,道:「朕最近忙得很,下次不许再为这种事情来闹朕,丁点儿小事能想出那么多,你是手上事情太少了,才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第47章 四十七 你以为没人会对你用美人计吗…… 顾兰之与赵如卿现在这关系瞒不了宫里的人, 自然也瞒不住赵苍。 赵苍不怎么介意赵如卿找男人,只需要将心比心想一想,寻常皇帝都是有一后宫的女人, 赵如卿也是皇帝, 所以就算放一后宫的男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故而他向来不把这些事情当事放在心上,只要赵如卿自己开心,她想怎么折腾都可以。 但顾兰之这人赵苍却并不放心。 尤其在知道他就是赵麟生父之后, 他便常常觉得此人别有居心。 最初时候倒是没这么想的,原也只是想着是赵如卿自己喜欢,又正好是赵麟生父,所以放在身边放心。 但不过短短数月, 就听说这人勾着赵如卿闹了两次,这容不得他不多想,他自信他的女儿是坚定又不会轻易动摇的, 有这样的事情多半是顾兰之使了手段。 再加上又知道了张嬛的事情,他便想得更深了一些。 做过皇帝的人疑心病都重,赵苍并不是其中完全的例外。 那张嬛回京之后种种虽说是在赵如卿授意下行事,但她本人的立场模煳, 根本看不清她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也不知道她目的是什么,这么一个人虽然此时好用,但他日又必定是难以收场的。 顾兰之作为张嬛之子,他和张嬛的关系到底是如何呢? 是的确如表面上那样生疏不往来,还是实际上各有所需呢? 第70页 越想这些,再回头想像顾兰之勾引着自己女儿,便显得这据说容貌格外出色的男人更可恶起来。 赵苍素来不爱藏着掖着, 在可以沟通的情况下,他总是很乐意与人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于是中午时候赵如卿来与他一起用午膳,他便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魏朝那些还活着的皇亲国戚的事情。 「少帝倒是还好,有人在他耳边说过一些话,他当天便把那人押送到朕面前来了。」这种国事赵如卿也不怎么瞒着赵苍,何况她也知道赵苍这人虽然有时候优柔,但大多数时候也算是很能顾全大局,「不过其他人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吧,朕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总捂着装太平也不是个法子,得要让事情爆出来才好处理。」 「便就全是那个张氏引着出来的?」赵苍问。 赵如卿看了一眼赵苍,笑道:「父皇连那个张氏都知道了?看来这影响比朕想的还要广一些。」顿了顿,她挥退了在殿中伺候的宫人,抬手给赵苍盛了碗汤,然后才慢慢道,「也不能全部算是张氏的功劳,具体说来还是他们自己的永王还有厉帝的皇后,那两人现在在突厥可谓是风生水起,趁着突厥汗位未定,快要把突厥翻了个底朝天,说是要復兴魏朝。」说着她自己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到时候便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復兴得了。」 「不可轻视了他们。」赵苍接了汤碗,认真地看向了面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女儿,「他们或者打硬仗打不过你,玩阴损招数却是一套又一套。」 赵如卿看了一眼赵苍,觉察出他话中有话了:「父皇听说了什么朕还不知道的事情?」 「你身边那个顾兰之。」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了,赵苍索性就直接挑明,「朕看他这人实在不算什么实诚人,仗着容貌好看,在你面前撒娇卖痴,不像正派人。说不定他与魏朝就有勾结,是他们埋在你身边的暗线。否则那个张氏多少年没与他联繫,那时候去了御城就叫他们联繫上了?」 这话听得赵如卿都愣住了,她都差点以为她爹说了个同名同姓的人——顾兰之要是有这能耐,何至于为一点点感情上的事情就纠结得自己吃不好喝不好还清减了那么多? 她好笑地看了一眼她这满脸阴谋论还露出几分忧心忡忡的亲爹,道:「您就少想,他要是有这能耐倒是出息了。」 「不可被美色迷惑了!」赵苍点了点她,「你以为没人会对你用美人计吗?」 赵如卿失笑,道:「父皇见过他就知道,他心思纯善,不是你说的那样人。」顿了顿,她又有些感慨了,「若是真的有心机有想法,倒也算是好事。」她想起来那天顾兰之缠着她不放手的时候那依依不捨的样子,就心软得不行——若能证明此人就是别有用心还心思深沉,到时候便也不必想那么多,直接送走或者赐死都不会眨一眨眼睛了。 赵苍认真道:「别把父皇的话当做是笑话,他与你非亲非故,当年被你丢在沧地,现在来找你了,就无所求,就丝毫没有怨恨?许多事情只需要从人之常情上面推论一二,都能知道哪些事情会发生,哪些事情不会发生。」 赵如卿道:「父皇,这事情朕心里有数,你就别管了。」她拿起汤碗喝了口汤,又笑了笑,「就算真的如父皇你说的那样,他就是居心叵测,等到他露出狐狸尾巴,再处置也不晚,不是吗?」 话都说到这里,赵苍便也知道多说无益,便只道:「你便警醒些,父皇是为了你好。」 「朕知道。」赵如卿无所谓地笑了笑。 赵苍看了她一眼,不再说顾兰之的事情,转而问起了突厥的战事:「突厥那两个王子什么时候进京,你有什么打算吗?」 「让准备了欢迎的宴会,到时候父皇记得要来。」赵如卿也乐得说这些,「朕与父皇一起出席,算是给突厥一个天大的脸面了。然后呢,在席上请了陈国公主也来,让陈国公主以老汗王妃的身份给那俩人再加一层正统。」 「还是叫周稼带兵?」赵苍问。 「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让周稼到时候和四王子纳星一起回突厥,三王子处月既然是抓了汗王的印玺,便让他端坐后方,等着别人给他把江山打下来吧!」赵如卿简单地说了几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父皇就放心吧!」 这事情说得简单,里面名堂门道也多,比如周稼带兵,那么那些人到底听纳星的还是听周稼的?再比如,赵如卿出兵是不需要纳星处月这两人付出什么代价的吗?是纯粹的帮忙吗?赵苍随便顺着女儿的思路想了想,倒是也明白她玩的是个什么把戏了。于是他道:「还是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不急,这有什么好急的。」赵如卿不以为意地笑了两声,「朕端坐皇位,富有四海,犯不着为了突厥着急,他们最好也和朕一样不急吧!否则要是赶着天热出兵,等中秋的时候能不能让将士们回家来都是未知,朕最不喜欢打扰这团圆的日子了。」 赵苍点了点头,一时间又有些感慨了——他那么多儿女,也唯独一个赵如卿像他。 「秦家分家的事情你知道?」赵苍忽然又想起了秦家,「就算分家了,你也别对他们厚此薄彼了,还是得一视同仁才行。毕竟当初他们出力甚多。」 「朕知道。」赵如卿好笑地看着赵苍,「父皇你越来越啰嗦了,这种小事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难道朕不知道应当怎么对秦家?赵勇赵谋已经死了,当初的事情朕说过不会计较,那么对秦家就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们分了家,朕也不过就是把从前的恩典分作两份发给他们罢了。」顿了顿,她露出了一个些微有些嘲讽的笑,「但朕虽然能一碗水端平,可他们怎么想,朕可管不着。父皇可别到时候因为他们随便到你面前来哭,就来找朕兴师问罪。」 第71页 「朕不至于老煳涂成那样。」赵苍说道。 天气越来越热,二伏天让人觉得又闷又难过。 处月和纳星就是在这样一个烈日炎炎的早晨进到了云京,在早晨最后一缕带着凉意的微风中进到了驿站当中。 两人从白城出发到云京,这一路过来是备受礼遇,来接他们的将军以前也是在战场上见过,但这次却是客气又周到,几乎都要让他们俩忘了当初他们在沙场上见面时候是怎样拼杀。 驿站中已经备好了热水和崭新的衣服来供他们洗漱。 前来迎接他们的也是以前见过的将军,那将军笑着道:「两位殿下先不要急,陛下的意思是先让两位殿下洗漱更衣,再用一些吃食,好好休息一天,晚上时候给两位殿下在宫里设宴迎接。」 处月和纳星对视了一眼,应下了这份好意,道:「便听你们安排。」 将军应下来,便安静地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下人进来伺候他们洗漱更衣了。 对于处月和纳星来说,这大约应当算是漫长的一日,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从宫中来了庞大又奢华的车驾,接了他们俩上车,才往皇宫去了。 云京城这一晚上的宵禁似乎暂时解除了,他们离开驿站的时候就听着外面的百姓在热烈地讨论着突厥王室进京来访的盛世,两人坐在车上听见了砰砰的礼花声音,掀开车帘往外看,便见着夜空中腾升起了绚丽的焰火,好看极了。 这样盛世,是在突厥草原上见不到的。 第48章 四十八 上回她还说你丑 咚咚咚, 清脆鼓声响起。 两队穿着水袖长裙的丽人从大殿两边轻盈地跳入了殿中央华丽的毡毯上。 长长的水袖随着她们双臂的舞动,在空中划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弧线;水红的裙摆上缀着点点金珠,旋转起来之后那金珠在红浪中起伏, 叫人挪不开眼睛;随着她们跳跃和踏步, 还有隐约的叮噹声响起, 再细细看去,便见场上丽人的脚腕上还繫着银铃,正是这银铃和着节奏, 发出恰到好处的声响。 殿中央上方吊着一盏华丽又巨大的彩灯,宴席四周又有灯烛明亮,整个殿中就好像白昼一样,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上首是赵如卿坐了主位, 太上皇坐在了一旁,陈国公主则坐在了赵如卿下手的第一位,而好不容易从突厥逃出来的处月与纳星在客位上, 席间陪坐便还有文武大臣、皇亲国戚,另外还有一些追随着处月与纳星从突厥过来的达官显贵,殿内歌舞热闹,殿外焰火绚丽。 开席之时赵如卿便说了, 这次是为了迎接突厥的汗王来访云京, 半句没有提过什么突厥内乱,更没有说他们几乎算是落荒而逃的现状,直接了当地便承认了他们汗王的身份,还把陈国公主请出来说了几句话,从口头上就确定了他们汗位正统的来歷。 一旁的纳星看着在殿中旋转的舞姬已经入了神,脸上挂着大约能算是痴迷的笑容,而处月喝着酒, 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心里是越想越沉重的。 当有求于人的时候,最不怕的便是求的那人提出要求:提得出要求,他便只需要考虑接受或者不接受,他便只需要考虑代价是否能够承受;可若是像赵如卿那样,不仅不提要求,还给予他好处,那就只能是一个结果,她将来要索取的远大于她现在的给予,并且必定也大于她出手帮助时候付出的那些。 他并非一无所知的草包,突厥那么多王子,他和纳星只不过是因为生母得宠所以得了他们汗父的青眼,他很明白这权力场中的给予与代价,他也很清楚许多时候很多阴谋就是包裹在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之中。 寻常诱惑或者是咬一咬牙还是能拒绝的,但现在摆在他眼前的这一份,却是让他不捨得放手。 就算前方就是悬崖万丈,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谁能拒绝这一份正统呢?他的汗父当初没能继娶陈国公主时候,有多少人在笑话他汗父的汗位来得不正当?尽管这继娶的规矩让中原人一直笑话他们不讲究还野蛮不开化,可在他们草原上就是讲究的就是这份继承。而现在,他汗父没能得到的继承和正统,赵如卿轻描淡写地给予了,他想不出来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哪怕陈国公主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她曾经的汗王正妃身份,就已经足够让那些举棋不定仍在观望的人悉数倒向他这边来了,更重要的是,他是在云京得到的这份正统,就意味着代朝站在他的身后,代朝会给予他支持,这会让突厥内部不愿意发生战乱一心求和的人也转而支持他。 他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 但他又不敢去想今后赵如卿会向他索取什么。 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他觉得赵如卿一定把这句话刻在了她的一言一行当中。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中原人狡猾得吓人,就是因为赵如卿这样狡猾的人太多了,才会让突厥百余年来都只能止于北方的草原,不能南下太多。 他抬头看向了在上首的赵如卿,只见她言笑晏晏,正与身旁的太上皇赵苍说话。 在殿中明亮的灯光下,他觉得赵如卿仿佛在发光一样,甚至比旁边的灯光更让他炫目:她梳着女人家的髮髻,髮饰用了金龙,却并不显得沉重和俗气;再看面上妆扮,也并不算复杂,比较他曾经见过的女人甚至可以算是未施粉黛了,可她眉飞入鬓,眼若明星,说话时候眼波流转,就让他挪不开眼了。 第72页 这大约就是赵如卿最最最可恶的地方了,若她长得丑陋又兇悍仿佛母夜叉,他就有一百个理由去诋毁她、去抹黑她,他就一定能做到恩怨分明,他能丝毫不受干扰地决定一件事情,根本不会有任何犹豫,可偏偏她不是。她貌美且迷人,她就好像是夜空中的月亮,掩盖住其他星星的光芒,又好像是天上的太阳,炫目到让人不敢直视,她的给予是应当没有人会捨得拒绝,这天下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人愿意臣服在她面前,只为了她能低头朝着他们笑一笑——这其中就包括了他。 他忽然在想,他今后必定是要留在云京的,在突厥平定之前,或者他都不会回去,那么他是不是有机会去打动赵如卿的芳心呢?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自认为自己也算是俊朗英武,尽管学识上大约是比不过中原人的,但他坦诚又大方,热情又勇敢,大约也能算是一个让人十分心动的汉子吧? 殿中那一支让人目眩神迷的群舞结束了,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裊裊娜娜上来了,她开始唱一首突厥人常唱的歌谣,原本应当是嘹亮悠长的调子,用琵琶来和便变得婉约起来。 一旁的纳星捧着脸继续痴迷地看着,处月看了一眼自己弟弟,拿起酒杯来喝了口酒,把满腔感慨和千言万语都咽进肚子里面。 这宴会到了半夜时候才结束。 在夜空中再次绽放的礼花当中,处月和纳星一起踏上了往西苑去的马车,跟随着陈国公主的车驾一起,离开了皇宫。 看了一眼因为喝了太多酒这会儿倒在马车里面朦胧睡过去的纳星,处月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此时此刻两边大街已经十分安静了。 远远的似乎还有喧闹的声音,但听得并不真切。 夜风还带着白日里的燥热,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凉爽。 这里和草原上就是完全不一样的,这里的夜晚也与草原的夜晚不一样。 处月抬头看天,天空中有星星在闪烁。 他回身去拍了拍弟弟,直接大力把弟弟拍清醒了。 「怎、怎么了?」纳星揉了把脸,坐起来看向了处月,「已经到了吗?」 「还没到。」处月瞥了一眼他亲弟,「帮我追女人。」 「啊?」纳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看上谁了?今天跳舞的舞姬?还是唱曲的歌姬?那需要追吗?你和人说一声不就给你送来了?」 处月嗤了一声,道:「我才不像你这么肤浅,你一晚上就对着那些庸俗的女人痴笑,像没见过女人一样!」 纳星不高兴了:「我那是欣赏,我都没起歪心思,我就纯欣赏,怎么了?」顿了顿,他又看了一眼他亲哥的神色,话锋一转,问道,「所以你要追谁?」 「赵如卿。」处月说道。 纳星噎了一下,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了:「哥,这你就别想了吧?上回她还说你丑。」 「没有说过!」处月怒瞪过去,「她没有说过!」 「哦,她说的是殿下姿色平平,美人计要找个美人,比说你丑还伤人。」纳星倒回去躺下了,「你就别想了,上回不是见过她带着个男人么,比你好看多了,她干嘛找你啊?你姿色不行,别想了。」 「那是上次!」处月把弟弟重新给抓了起来,「上次不算,这次可以重来!」 「我就没听说过这还能重来的……」纳星拍开处月的手,「再说了,你图什么啊?她就算接纳你,你也做不了皇后啊?顶多做个妃子之类的,堂堂突厥汗王,做个妃子,这像话吗?你可别做梦她跟着咱们回草原当你的汗妃,那是下辈子都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懂!」处月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脸上露出了憧憬,「做妃子也愿意啊……」 纳星伸手摸了摸处月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也没生病啊?」 处月不高兴地横了纳星一眼,拍开他的手:「难道你不觉得她好看且迷人?」 「你还想兄弟俩共事一妻???」纳星感觉自己吓得要跳起来了。 「你走开!」处月伸手把纳星推开了,「不会说话你可以闭嘴。」 「不是啊哥。」纳星锲而不捨地坐到他旁边来了,「她是好看,她是迷人,但她是赵如卿啊!再好看的女人,你想想她在马上带着人是怎么把我们突厥的精兵强将打得四散奔逃溃不成军,你还能喜欢上啊?我不行,我看她对着我笑我就腿软、想跑,就跟被饿狼盯住没什么区别!」 「我不管那么多,我就问你,你帮不帮我追就是了!」处月看着纳星,异常认真,「帮还是不帮!」 「帮……你想怎么帮……?」纳星也是无奈,他觉得他哥在异想天开,「你能怎样啊?你去自荐枕席吗?或者你直接脱光了躺她龙床上去,看她愿不愿意临幸你好了……」 两人说着话,马车已经到了西苑停下来。 处月收起了话头,带着纳星一起下了马车。 前面的陈国公主已经等着他们,她和蔼地看着他们笑了笑,道:「前头宫室给你们准备好了,有什么需要的打发人来说一声便行。」 处月上前道谢,然后先目送了陈国公主回去殿中休息,接着才与纳星一起进去为他们俩准备的宫殿当中。 同一片星空之下的突厥,处月成了汗王的消息已经完全传开了,这是赵如卿派人去接处月纳星两兄弟的时候就让人开始往突厥散布的消息。 第73页 当初汗位未定,当然就争论不停,现在既然汗王已经确定,还去了代朝拜访,许多人心中便已经有了偏向。 而与处月相争过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如今最关心的问题则是,赵如卿会不会派人来帮处月来平定突厥局势呢?他们现在称臣,或者是抗争到底? 第49章 四十九 这竟然是突厥的新可汗处月?…… 永王李溥坐在灯烛之下看着从云京送来的书信。 自从魏朝末年他从封地离开, 魏朝在各路诸侯逐鹿之中四分五裂最终走向末路,他已经太久没有踏足中原,都几乎想不起来云京是什么样子了。 记忆中的云京是繁华热闹又充满了种种享乐的, 但他能肯定, 现在的云京一定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他偶尔会想起来自己的那些王妃姬妾, 也会想起自己的儿女们,但现在想得少了,只是每每收到张嬛从云京悄悄送来的密信时候, 就还会想起来当初张嬛护送了他从府中那场大火里面逃生的情景。 .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门帘被掀开,一个女人进到了屋子里面来。 永王李溥放下书信抬了头,也没起身, 面无表情地打了声招唿:「嫂嫂,外面有什么事情?」 . 遇到自己这个嫂嫂其实是个意外,他一路往突厥来的时候, 可没想过会阴差阳错地遇到厉帝皇后陈氏,那时候陈氏手里还有些兵马,只不过补给不足,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她身边的护卫有一些已经起了异心。他往日里与自己这个嫂嫂也没什么往来, 他连厉帝尚且看不上,所以根本也不把这陈氏放在眼里,而当日大约是心生怜悯,起了兔死狐悲之心,便伸手救了她一把,后面便又发生了些事情,最后是听从了陈氏的建议来了突厥。 最初来突厥的原因是想着陈国公主的, 别的不提,陈国公主是魏朝的公主,以亲戚关系来算,都与他的关系亲近,若是能得了陈国公主的帮助,他们今后也有个依仗。可人算比不了天算,他们颠簸着到了突厥,却发现陈国公主被人已经接回了中原,原本的打算落了空,最后便只能再另行法子,花了许多工夫才与之前的老汗王搭上的关系,然后送上了大额的金银,最后与突厥人达成了合作的协议。 . 陈氏撩起裙袍在旁边的软垫上坐了,道:「还能有什么事情,汗位定下来,一群人想急着为新汗王表功投诚,琢磨着对那两个动手呢!」 李溥看向了陈氏,目光在她还皙白光洁的脚踝上停顿了数息,然后才看向了她的脸:「阿拜是什么打算?」 「没见着他。」陈氏大咧咧地直着腿,也看向了李溥,「阿拜可不是道真和那乌那两个,那两个说到底是新汗王的哥哥,是有一些兄弟情分在的。阿拜呢?说是堂兄,可他们父亲之间还有仇呢!不管是谁做了汗王,他都没机会投诚,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李溥不置可否,微微倾身把岸上的书信递给了陈氏:「京中也算有些好消息,也多亏了赵如卿是个女人,对她有意见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这话听得陈氏眼睛亮了亮,她伸手接过了书信展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不免有些感慨起来:「这大概就是老天给的机会了,原本还想着,若是能联繫上魏朝的宗室就已经是大幸,谁能想到竟然还能把赵家人也撬动了。」顿了顿,她好笑地看向了李溥,又道,「这个张嬛真是了不起,换了别人,恐怕还做不成这么多事情。」 「女人伎俩罢了。」李溥并没有如陈氏这么乐观,「这些说来虽然是个好消息,但向来都没有哪个朝代能因为这种小事情就翻天覆地的,关键还是得看兵权掌握在谁手里。」 「话虽如此,但女人伎俩便就是有用的,赵如卿自己都是个女人,对付她便是要用女人的手段。」陈氏笑得有几分阴恻,「只可惜了她现在没有特别喜欢的男人,否则只要她怀孕一次,便能叫她丢了小命。」 李溥眉头皱起来,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 陈氏把他脸上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嗤笑道:「你知道张嬛为什么不能生?当初你的王妃看你宠幸她,便嫉妒到无法忍耐,趁着她怀孕给她下了落胎的虎狼之药,虽然没死,但却再没有机会威胁到她了。张嬛对此一清二楚,但她什么都不说,你猜原因是什么?」 李溥嘴唇颤抖了两下,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后宅中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陈氏嘲笑道:「张嬛知道这些女人伎俩在你们男人看来都是不值得一提也上不了台面的,她说出来,你只会觉得她麻烦又多事,所以她什么都不说。她只需要告诉你,她落胎之后再也没法为你生儿育女,你就会对她心生怜惜,这样就足够了。你再想想后来你是怎么带着她不离不弃,再想想你当初逃出封地都只带上了她,对于你后宅中其他的女人,她的手段又是怎样呢?」 「你要挑拨张嬛和我之间的感情。」李溥眉头皱得要打成一个结。 「张嬛对你有感情,但你对张嬛可没什么感情。」陈氏淡淡道,「若真的有,何至于让她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回去做这样的事情呢?你假用她的名义给她的亲子写信的时候,就已经对她半点感情都没有了,你只是找到了一个最佳的抛弃掉她的机会。」 听着这话,李溥半晌没有说话。 陈氏不以为意地笑了两声,道:「只要在她觉察出你真正心思之前动手就够了,到时候便也不用害怕她因爱生恨。」 第74页 「现在不是动手的机会。」李溥摇了摇头,「先安抚住她吧!得要先看看突厥的局势究竟会如何变化。」 「你想怎么安抚她?」陈氏忽然有些好奇。 「七夕快到了,她从前喜爱花灯,我给她画一盏便是。」李溥轻描淡写地说道。 . 张嬛接到厚厚一封书信时候眉头微微跳了一跳。 一旁的画眉笑着递上了裁刀,道:「这次这信倒是让奴婢们都是惊讶万分,怎么还能这么厚重的,也不知里面是什么。」 张嬛接了裁刀,耐心地顺着封口把这厚实的信封给裁开,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在桌上,那花灯的竹架花纸便映入眼帘了。 「这位永王殿下倒是十分有情致,毕竟快到七夕了。」画眉笑着帮忙把花灯给捡到一边,然后把书信取出来,一眼扫过去然后递还给了张嬛,口里说着的是与信中内容不相干的话,「夫人等会要把这花灯给煳起来吗?」 张嬛目光落在信上,无所谓道:「扔了也可以,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画眉看了张嬛一眼,道:「那奴婢等会就给收拾了。」 「提醒圣上小心身边的女人吧!」张嬛忽然又看了一眼那花灯,她想起来多年前发生在永王后宅中的事情——那时候她听说这莲灯在中元节的时候能顺着河流飘到黄泉,她把对当初失去那个孩子的歉意寄托在灯上,也把对永王后宅中那些女人的恨记在心里,花灯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当然了恨不能言说,能说的永远是爱,李溥记得她喜欢花灯,所以把这作为安抚送到她面前来,大约是在表达他对她还有余情。 许多事情只有隔得远了才看得清。 当她在李溥身边的时候,她什么都看不清,一心扎在感情当中,自怨自艾,她甚至连她自己也看不清。 可当她离开了李溥,当她回到云京,当她与当初魏朝那些人又重新接触之后,许多当初她甚至以为天都塌了的事情,都变得轻描淡写起来。 她这辈子大约就是错在总是想后悔,总觉得后悔之后就能获得比之前更好更顺利的生活,她若是一直往前看,大约便不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了吧? 画眉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把花灯收拾起来。 张嬛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看过信之后又思索了一会,看向了画眉:「过两日宫中有宴席,你往前院告诉君佩一声,说那天我也要进宫的,叫他等一等我。」 . 前院中,顾兰之正在画画,听说画眉过来,便直接叫她进到了书房里面来。 画眉伸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画纸上描摹的是玉兰花树,便笑道:「郎君喜欢玉兰,怎么不干脆就在家里栽几棵?」 顾兰之放下笔,又左右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草稿,然后才道:「移栽大树不太方便,从小种起也不知要长多久,实在是太麻烦,想赏花的时候去种了玉兰的地方看看便好了。沧地的明园里面,便是有玉兰的,实在是想得不行,我就回沧地看看吧!」说着,他抬头看向了画眉,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过两日宫宴,夫人也要进宫,说请郎君到时候等等她一起进宫去。」画眉笑着说。 顾兰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只道:「知道了,到时候你再让人多提醒我一句。」 . 两日后宫宴上,顾兰之骑着马跟着张嬛的马车一起往皇宫去。 到了宫门口,他下马等着张嬛下车,忽然瞥见了宫门口有个极其花哨的郎君,只见他穿金戴银,在阳光下几乎刺眼,引得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可又看不太清楚这人到底是谁。 张嬛从车上下来,也瞥见了那闪闪发光的人,她「咦」了一声,好奇道:「突厥人?」 顾兰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撇开那花哨的闪烁不看,只看衣服样式,果然是突厥的样子——所以这人? 他认认真真摒除各种杂念去看脸,认出了这竟然是突厥的新可汗处月??? 第50章 五十 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当狐…… 在阳光下, 处月那身金灿灿的打扮让人侧目。 跟随在他身后的纳星忍不住捂眼睛,道:「哥,你这打扮看起来也太过于招摇了, 这又不是在草原上, 中原人不会喜欢这种的。」 「我听闻中原人有个词叫做剑走偏锋。」处月信心满满, 「我认为这个词就很恰当,我何必要装成中原人那样文质彬彬的样子呢?更何况其实我根本也装不出来。」 纳星嘆气,他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不去看自己亲哥这简直能算是丑的打扮, 他环视了一下来宫宴的人,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皂袍的顾兰之。 也不怪他一眼就看到顾兰之,这会儿往明英殿走的人有那么多,这顾兰之身姿挺拔玉树临风悠闲自在, 在一众面色肃穆的人群当中,便是鹤立鸡群,想不注意到都难。 再看一眼自己身边金光闪闪的处月, 纳星伸手捅了捅他的胳膊:「你看那边那个顾大人,咱们在御城见过那个,不比你好看多了?」 处月怒气沖沖地顺着纳星指的方向看过去,不高兴道:「你什么眼神?那叫好看?他和我一样高, 他还没有我强壮, 衣服穿得这么朴素,也就只是脸皮比我白,这就能叫好看?眼睛不知道怎么辨别美丑,你就自戳双眼别看了!」顿了顿,他又怒瞪了纳星一眼,「不许反驳,你给我闭嘴!谁才是你亲哥?!」 第75页 纳星欲言又止, 最后乖乖闭了嘴。 忍不住又看了两眼顾兰之,他是男人都不得不承认顾兰之就是长得好,要是他哥和顾兰之二选一非选一个不可的话,那他就选顾兰之了——至少不至于在这大太阳底下被金光刺得眼瞎。 正漫无边际地瞎想着,他忽然注意到了顾兰之旁边那个中年女人,他皱了皱眉头,快走了两步拉了处月一把:「你看顾大人身边那个女的,是不是以前跟着永王的那个女的?」 处月原本不耐烦,听着这话倒是认真了起来,他再次看向了顾兰之,目光在张嬛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点了头:「就是那女的吧,我记得是……张氏?」 「她怎么跑这里来了?和这个顾兰之有什么关系?」纳星有些好奇,「我记得之前永王和他们那个皇后是在鼓捣什么事情来着,这么快就有进展了?还把这种人送到云京来了?」 「上次我们南下的时候永王就带着这个女人。」处月冷静地回想了一下,「那时候在御城签完了和约,永王带着兵马先跑了,这个女人应当就是在那时候留下来的。她应当是与这个顾兰之有点关系。」 「你机会来了。」纳星拍了拍他亲哥的肩膀,「这顾兰之要是真的和魏朝那些人有勾结,那位圣上一定不饶他,你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不错不错!」处月听着这话便高兴起来,「正是这个道理!」 . 另一边,张嬛和顾兰之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向来是话少,相互之间总是相处得十分尴尬,就算是这样的场合,也不过就是维持着表面上的母子关系而已。 这次宫宴是为清河公主赵晗开的生辰宴会,因不是整寿,原本赵晗也没打算大办,但赵如卿显然另有打算,便与她商量之后,把这生辰宴的规格略提了一些,给京中达官显贵宗室王公都发了帖子,让他们进宫来给赵晗贺寿。 顺着宫道走到了明英殿外,前面张嬛脚步停顿了一会儿,顾兰之会意地上前来搀扶了她一把,然后母子俩进到了殿中。 宫人迎上来,分别带着他们俩往两边去。 顾兰之松了口气,先目送了张嬛先往女眷那边去,然后才跟着宫人往前面走。 这种时候他总是十分感激宫里还留着男女分宴的规矩,若是他还要和张嬛同坐一桌整整一个宴席的时间,大概整个京城的人都能立刻看出他们俩之间这虚假的母子情分吧? 胡思乱想着,进到了前殿,还没坐下,便忽然被人拉住了袖子,顾兰之低头看去,顿时欣喜起来——是赵麟。 因是天热缘故,赵麟身上穿着的是半臂,白嫩嫩的胳膊就露了半截在外面,他抬头看着顾兰之,甜甜地笑了起来:「我等你好久啦!」一边说着,他便拉着顾兰之往后头走,口中又道,「前面没什么好玩的,你跟我到后面去吧?我和母皇和姨母都说过了,他们同意让你跟着我走。」 听着这话,顾兰之便笑着被赵麟拉着走,口中道:「那等会让我去给圣上请安,再给清河殿下把礼物送了吧?否则面都没见,是不是有些不礼貌?」 走在前面的赵麟停下脚步想了想,认真道:「你说得对,那现在你过去,我在这里等你好了。」 顾兰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一段时间没见,他感觉赵麟似乎比之前长高了一些。他笑道:「我过会儿就回来。」 赵麟点了点头,老气横秋地嘆了口气,道:「你可快点回来啊!」 顾兰之应下来便回到了殿中,找了个宫人请求求见赵如卿。 宫人见是顾兰之,便好声好气地应了,带着他走到偏殿中等候。 . 偏殿中没什么旁人,因宴席在正殿的缘故,其余地方都是内侍禁卫守着了,大约是不许前来的宾客随处乱走。 他在殿中坐下,宫人上了茶水,里间传来了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人的声音是赵如卿,他能分辨得很清楚,但另一人是个语调略有点奇怪的男声,就听不出来是谁了。 语调奇怪,那大约不是中原人? 最近云京中能进宫的外乡人也就是突厥的新汗王和他的弟弟了,那里面的就是那两个其中之一么? 胡思乱想着,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另一边传来,抬头看去,便见着突厥新汗王的弟弟从更衣那边过来,他站起来见了礼,心中确定了里面与赵如卿说话的就是那个新汗王了。 纳星是和处月一起过来的,处月心心念念要见赵如卿,他没什么兴趣去旁边听他那没有分数的蠢兄长去追一个註定追不到的女人,于是干脆就留在了外面等候,谁知道在这里还能见到顾兰之? 他见顾兰之起身行礼,便也还了一礼,然后自来熟地坐到了他旁边去了。 「你会骑马吗?」纳星问道。 顾兰之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这突厥王子一眼,还是点了点头:「会的。」 「射箭呢?」纳星又问。 顾兰之皱了皱眉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突厥王子要问他这个:「也是会的。」 「据说你是探花,那文采一定很好吧?」纳星露出了一个有些遗憾的神色。 顾兰之有些摸不清楚这个突厥王子是想来嘲讽他或者还是怎样,这次便谨慎了许多,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纳星嘆了口气,他觉得他哥已经没戏了。 第76页 他哥会的,眼前这个漂亮的顾大人都会,而且这个漂亮的顾大人还文採好,肯定能轻轻松松说很多甜言蜜语来打动人心,他哥会什么啊?就换打扮得花里胡哨,跟草原上的大公鸡一样的。 就算他真的和那个什么魏朝的永王有来往,对于赵如卿来说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 要是他有个喜欢的漂亮女人,就算她有二心,又有什么介意的必要吗?要身不要心不就好了,反正将来一定能遇到更好的。 反过来去想赵如卿,她多半一样的想法,人生这么长,她还是皇帝,就算这个顾大人不行,将来肯定能遇到更漂亮的王大人李大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拍了拍顾兰之的肩膀,还是提点了一句,道:「你们圣上不是好煳弄的,你可别有什么侥倖。」 正是莫名其妙的时候,里间门打开,突厥的新汗王满脸失落地出来了。 顾兰之站起身来正要行礼,那新汗王处月一眼看到了他,大步上前来抓住了他的衣领,哼道:「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当狐狸精迷惑人!」 「???」顾兰之茫然地看向了这个汗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松开了他的领子,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了。 「顾大人别生气。」一边的纳星哈哈笑了两声,不怎么诚心地安慰了他一句,「为情所困的男人,就有点不带脑子,您别放在心上。」一边说着,他便追着处月出去了。 顾兰之皱着眉头把自己的衣领整了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突厥王子,满心都是大惑不解。 . 这时宫人上前来请他进里间去了。 他把这满心迷惑丢到脑后,跟着宫人就往里间走去。 里间中摆着冰块,踏入其中便能感觉到明显的凉意,顾兰之上前行了礼,听着赵如卿让她起身,才直起身子站定了。 「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情是要告诉你的。」赵如卿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几分摺子的,她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他坐,「你回去问问张氏,她可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顾兰之没想到一进来就是要说张嬛的事情。 「问她事成之后,有什么想法打算没有。」赵如卿说道,「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避免让人对你指指点点议论猜想。」 「猜想?」顾兰之没跟上赵如卿的思路。 赵如卿耐心道:「处月认出来张氏的身份,不用太久,所有人都会猜你和魏朝人有关系,明白吗?」 顾兰之愣了一瞬,这才明白了赵如卿的意思。 「她不是傻子,你回去问一句,她就明白。」赵如卿淡淡道,「等会你也不必往前面去了,正好麟儿想找你,你就跟着他去万春宫吧!」 第51章 五十一 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抱抱…… 对张嬛, 顾兰之的了解实在是片面又带着情绪。 他几乎是给不出什么客观又公正的评价,总是会因为过去种种拐到了其他的地方。 比如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他的父亲顾青的死,再比如当初张嬛义无反顾丢下她去永王府的行为。 这两件完全无法让顾兰之释怀的事情, 就让他们俩就算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数月, 也不过是关系僵硬虚伪, 甚至还不如隔壁邻居。 顾兰之想不出来张嬛对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情是怎样的预期,最后有会有怎样的打算,想不出, 也猜不透,他索性也就不再多琢磨了。 . 出了偏殿去找到了赵麟,他把小孩儿扛在肩膀上,两人乐呵呵地就往万春宫去了。 宫中其实安静的时候居多, 他扛着赵麟走在宫道上,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宫人连脚步都很轻,几乎都觉察不到他们的存在。 赵麟抱着顾兰之的帽子保持住了平衡, 道:「等会我带老师去摘桃子吃。」 「宫里还种了桃子吗?」顾兰之好奇地问道。 「嗯嗯有的,万春宫就有两棵桃树,桃子很大,就是不甜。」赵麟说道, 「摆在盘子里面好看。」 「好啊, 等会你带我过去。」顾兰之笑着答应了下来,又好奇问道,「你喜欢吃什么水果?下回碰到好吃的,我给你带。」 「都喜欢啊!」赵麟想了一会儿,甜甜地回答道,「我什么都喜欢吃,母皇说我这个习惯最好了。」 「那下次我给你带杨梅, 正好是到了吃杨梅的季节了。」顾兰之笑着问。 「说好了,不能骗我哦!」赵麟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说起了自己在元山玩的事情,「你没和我一起去元山实在太遗憾了,我这次在元山碰到了猴子,我还给它们餵馒头了,他们会挂在树上盪鞦韆。」 「他们爱吃馒头吗?」顾兰之顺着赵麟的话说下去。 「不爱吃。」赵麟道,「它们偷我的苹果,还偷了我的葡萄。但小猴子很可爱,它会挂在我窗户上,吱吱地和我说话。」顿了顿,他笑着比划了一下,发现顾兰之看不到,便要从他肩膀上下来。 顾兰之弯下腰让赵麟站在地上,然后看到赵麟比划了一个高度,然后向他道:「小猴子可小啦,只有这么一点点,但是尾巴很长很长,它会挂在树上。」 「那看来没有被猴子欺负过。」顾兰之笑着说道,「遇到那些坏猴子,会拿石头砸人。」 「我这么可爱,它们怎么可能会欺负我呢?」赵麟嘻嘻笑了两声,牵着顾兰之的手往前走,「还遇到了带着一群小猫的大猫,听元山宫的人说,那是魏朝时候的娘娘在元山宫养的猫,后来元山宫没人打理,就成了野猫。」顿了顿,他往后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宫人们,谨慎地拉了拉顾兰之的袖子,声音压得很低,「为什么他们都说你的母亲是魏朝的探子?」 第77页 顾兰之顿了一顿,没想到张嬛这事情竟然已经流传这么广了。 赵麟眨了眨眼睛,他看着顾兰之的神色,自己露出了一个思索的表情:「所以有什么内情吗?」 这话听得顾兰之笑了一声,原本心中还有些忐忑,却一下子释怀了:「大约算有吧!」 「为什么是大约算?」赵麟问。 一路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万春宫门口。 顾兰之停下脚步看向了赵麟,道:「这件事情我现在没法说给你听,要等今后你母皇同意我说了,我才能说。」 「那我想知道你和你母亲之间的事情,可以吗?」赵麟抬头看他,「我一定不和别人说,我可以为你保守秘密的哦!」 「行,说给你听。」顾兰之没好再拒绝赵麟,与他一前一后进了万春宫的书房,又让人退下守到门口了,才慢慢地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说给赵麟知道。 . 腹稿起了两个头都不尽如人意,顾兰之索性就直接平铺直叙了。 「我的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被人当街打死了。」这种当初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十几年过去便不再那么难说出口,顾兰之看着赵麟露出了一个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打死我父亲的是魏朝的永王,宗室是不讲道理的,他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出来偿命,所以在当初……死了也不过是白死。」 「可以去告御状。」赵麟认真地说道,「这样的行为,魏朝的皇帝会容忍吗?」 「会容忍,因为魏朝的皇帝不会认为这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顾兰之说道,「就算要去告御状,谁去呢?我父亲没了,家里就乱了,母亲走了,族里的人要来分家产,整个顾家上下一团乱,那时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走了?」赵麟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她为什么走?她又去了哪里?」 「她成为了永王的侧妃。」顾兰之看着赵麟,「她大约是后悔嫁给我的父亲,大约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的父亲,所以当初走得义无反顾,没有半点留恋。」 这句话大约是已经超越了赵麟现有的认知,他呆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是、是想去报仇吗?」 顾兰之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有些唏嘘,道:「并不是想报仇。」 「永王对她会更好吗?」赵麟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知道。」顾兰之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对于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也不想妄加猜测,「我只知道她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魏朝覆灭之前,我去永王封地上寻她,她那时候已经跟着永王走了。」 赵麟沉默了好一会儿,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顾兰之面前抱了抱他。 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抱抱,顾兰之有些意外,他也抱了抱赵麟。 「我不是故意想问这些。」赵麟眼眶有些红红的,他认真地看着顾兰之,「母皇说,不要轻易去问别人的伤心事,这件事情是我做得不对。」 「也没事。」顾兰之揉了揉小孩的头髮,「过去这么久,我都不在意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伤心和不能提。」 「如果是我,我会记得一辈子,我一定一辈子都觉得无法原谅的。」赵麟说道。 顾兰之笑了笑,道:「时间久了,爱和恨就淡了。」 「淡了就会原谅吗?」赵麟问。 「原谅谈不上,只不过是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了。已经过去的事情,既没有办法反悔,又没有办法重来,便也只能这样接受。」顾兰之看着赵麟,「一辈子有那么长,没有必要把时间用在这样只能让自己感觉到无能为力的事情上面。」 这话听得赵麟似懂非懂,他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懂。」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顾兰之说道,「十年二十年后再看如今,便也不会觉得有许多事情值得日日夜夜地记着。」 .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赵如卿。 他与赵如卿之间的这段关系,十年二十年之后会是怎样呢? 她轻易放过去的那五年似乎已经提前给予过答案了吧? 如果他与赵如卿再分开一次,这一次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他有些不敢想。 . 明英殿中的宫宴仍然是热闹到了晚上才结束。 顾兰之在宫门口等着张嬛出来,便与她一起坐在了马车当中。 看到顾兰之上车,张嬛心中已经有数了,她在席上见到了花里胡哨的突厥汗王,又没见到顾兰之,便猜测到也许有事情要发生。 「陛下让你来问我什么?」张嬛先开了口。 顾兰之看了一眼张嬛,也没绕弯子:「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这位陛下虽然是个女人,但比男人还直接一些。」张嬛自嘲地笑了一声,她看了一眼顾兰之,在马车中这并不能算太光明的灯光下,仿佛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顾青——但顾青对她不会这么冷漠,说话也不会这样生硬。 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认真看了看顾兰之,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你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顾兰之也看向了她,「你的打算,我只会原封不动告诉陛下,至于其他的我并不怎么有兴趣。」 张嬛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没有说话。 第78页 她不说话,顾兰之也没兴趣与她再说什么,车中安静了下来。 马车慢慢地往前行着,张嬛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夜晚的云京安静得很。 「要是我死了,你打算把我埋在哪里?」张嬛问道。 「没有想过。」顾兰之抬眼看向了她,「或者你想埋在哪里,我就把你埋在哪里。」 「那就直接烧成灰,撒在运河里吧!」张嬛看向了运河码头的方向,「我年轻的时候想过坐船去南边,但一辈子都没去过,反而跑到北边了几年。」 顾兰之没有接话,他不懂张嬛为什么能这么自在地在他面前说这些,她仿佛对过去已经完全释然,所以压根儿不在乎。 张嬛回头看了一眼顾兰之,又笑了两声,语气有些惆怅:「其实我不想死的。」顿了顿,她忽然声音压低了一些,又道,「我知道你和陛下之间的关系,你以后会后悔吗?就像我年轻时候那样,一而再地后悔,一而再地觉得自己应当值得更好的人。」 顾兰之嗤了一声,道:「说你自己,不要扯到我身上来。」 张嬛嘆了口气,道:「那你告诉陛下,说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周全这事情,让陛下不要担心吧!」 第52章 五十二 这个顾兰之都能靠在赵如卿身…… 张嬛是想过今后的。 那时候她从御城回京的路上就反反覆覆在想。 她对自己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 永王既然让她回云京去,大概是没想过她能活到最后的;利用她的赵如卿不会想她之后是死是活,只要她不想死, 就得要按照赵如卿的吩咐来办事;至于顾兰之——她和这个儿子之间的关系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 她不认为她有资格要求顾兰之为她做什么, 也不认为他有什么理由为她求活路。 在顾府住了数月,她虽然和顾兰之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关系没有任何改善, 从前如何现在就是如何。 她常常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二十多年前也就是在这个宅院中,她与顾青成亲。 她当初看中的是顾青的容貌,她喜欢顾青相貌好, 又有个读书人的出身,顾家虽然不能算特别大的世族,但也算是人丁鼎盛的富足之家, 她觉得顾青配得上她,顾青喜欢她,还答应他这辈子都只有她一个女人,权衡之下, 她觉得会比嫁给永王更好, 于是她便嫁了。可嫁人之后才发现成亲之后的日子与她想像中并不一样,她不乐意做什么主母,她厌恶各种俗事,她只想顾青能陪着她四处玩乐,她那时候想去很多地方,可她却被困在宅院之中不能如愿,所以她心中全是怨恨和后悔。 当心中只剩下怨恨时候, 看这世上万物便都是偏激。 顾家的老夫人见她不爱打理家务就派人来帮她,便被她看作是婆母对她的挑剔和敲打;顾青从公务中抽空出来带着她去京郊爬山,便被她看作是敷衍了事;一点点不如意,便能让她大发雷霆,她怨恨所有人都不站在她这边,她那时候还痛骂了自己的兄长父母,骂他们不把她放在心里,说他们把她嫁出去了就是在卖女儿。 伤人的话说太多,再好的关系也会淡下去。 可那时候她并不懂,她只觉得这世上万般都是辜负。 后来她就怀了顾兰之,怀孕之后她逼着顾青辞官,否则她就立刻去死。 以死相逼之下,顾青终于还是辞了官,她便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有顾青天天陪着她玩乐,家中所有事情都不用再管。 如今回头看来不过便是坐吃山空一般的日子。 她生下顾兰之之后,顾家便不如她初来时候那样繁华景象了,顾青重新去做了官,只是再不如之前那样事事顺利,而她重新开始怨恨,她觉得她就好像是一个工具一个物件,不过是顾家人为了让她生儿子而已,顾家人根本不看重她,他们只是看重那个子嗣而已。 最初成亲时候她与顾青之间有矛盾,她便回娘家去,后来娘家与她关系越来越差,等到顾兰之出生之后,张家已经举家去了外地上任,她觉得自己没有依仗了。 这样难熬又痛苦的日子她过了快十年,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遇到了从封地回京的永王李溥。 她觉得那一刻仿佛是在她灰暗的人生中投射了一道光一样,她终于找到了救赎的法子。 她说她过不下去了,她问李溥能不能帮帮她,帮帮她渡过这样的艰难。 永王问她是不是愿意做他的侧妃,若是愿意就帮她。 急于离开顾家的她答应了永王,之后便是李溥当街打死了顾青还扬长而去,当天他便让人往顾家派了轿子接她。 那时候她看不到顾家上下如天塌了一样的惶惶然,她只是高兴自己终于可以离开了,于是她抛下一切,欢天喜地地上了轿子,从此与顾家一刀两断。 现在去看这二十多年前种种,一切都是她一人在胡搅蛮缠而已,她行事毫无道理,只凭着自己心情,她希望所有人都按照她的想法来行事。但她又不是皇帝,凭什么让所有人都听她的呢?更何况就算是皇帝,也没有事事如意的。 后来她进了永王的后宅,终于明白了这个她应当早就明白的道理,只是已经太迟了。 这一次她再想后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顾家家破人亡,她的亲子被人接走,她的娘家老早就已经不认她了。 第79页 她能做的便是咬牙走下去,她还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她不想年纪轻轻就去死。 如此便又过了十几年,朝代更迭,魏朝覆灭,她去了突厥,然后又回到了云京。 她重新回到了这个她少女时候住过的顾宅,她开始有许多许多时间去回想从前,她开始后知后觉地看到自己当初的愚蠢,她这人生到如今,一切坎坷都只是她咎由自取而已。 可她不能承认自己这辈子过得荒谬全是自己的罪过,就算心里明白,嘴上也不能说。 故而她如今也只好给自己所为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么理由能是什么呢……她只能把这辈子的不顺遂全部推给永王李溥,从现在起,李溥便是她最恨的人了。 她看了一眼在自己身旁的顾兰之,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对着顾兰之她说不出什么忏悔的话,她可以怨恨很多人,唯独顾家不可以,顾兰之不可以。 马车行到了顾宅外,顾兰之先一步下了马车,拿了马凳放在车前让她好下车来。 张嬛伸手扶了他一把,踩着马凳下到地面上站稳了,顾兰之把手收回去,转身便让人把马车赶到后面去。 「母亲早些安置吧!」顾兰之淡淡地说着,眼睛并没有看她。 「你也早点休息。」她笑了一声,带着一行人往正院去了。 正院中伺候的都是宫里出来的人,有些事情她不想也不愿意对顾兰之说,但对这些人说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多想法和心思。 「陛下担心的应当还是我的身份和君佩的关系,之前我便想过了,京中事了,就送我重新回永王身边去。」张嬛向画眉说道,她看到画眉脸上闪过了一些惊讶,便又笑了笑,「对外说呢,可以是我被发现了身份,所以趁乱离开了。这样一来也算是洗脱了君佩身上的那些流言。或者朝廷还能下几个通缉之类,把这事情落实了,便没人再多说什么。」 画眉看了一眼张嬛,道:「若夫人这么打算了,奴婢便直接告诉陛下知道。」 「嗯,就这么打算了。」张嬛轻描淡写地说道,「总之将来我不会再回来,这次也算是给陛下出了力,就请陛下不要再找我了吧!」 画眉点头应下这事情,便让人进来伺候了张嬛洗漱,自己往宫中送了信。 顾兰之是三天后才从赵如卿那里知道了张嬛的打算,彼时张嬛已经离了京,她乔装打扮被人护送着跟随在周稼的大军之中,与要往突厥去的人一起,朝着北边前行。 在突厥新汗王处月的再三请求之下,赵如卿终于是答应了助他一臂之力,派了周稼带兵与纳星一起往突厥去平乱,而他就在京城等候战况的结果。 突厥会是什么情形顾兰之一时间想不到,他只是听着赵如卿说了张嬛的事情之后,有那么一瞬的失落。 大约他这辈子就是与「不告而别」这个词有不解之缘,他身边的人离开他的时候从来都没什么徵兆,总是忽然之间就已经离开了。 府中一切如常,张嬛那天还特地让人给他递了话说最近忙碌,不叫他过来陪午饭和晚饭。 但三天过去,她就又已经不在了。 赵如卿看着顾兰之明显低落的神色,伸手用奏摺敲了敲他的肩膀:「怎么?在为张氏担心?」 「不是。」他抬头看向了赵如卿,「就只是觉得突然。」 「她没和你说?」赵如卿倒是一下子知道了原因,她往后靠了靠,嘴边带着笑,「那天朕让你回去问,她不是与你说的打算?」 顾兰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要追过去问个为什么吗?」赵如卿又问。 「不了。」顾兰之嘆了口气,倒是也把这事情想得透彻起来,「她有她的打算,我原本也无权说什么。」 「她也没提到你。」赵如卿看着他,「相比之下,你还是心软得多。」 这话显然更像是安慰,顾兰之抬眼看向了赵如卿,抿了抿嘴唇,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有人通传说是突厥汗王处月求见了。 赵如卿放下了手里的奏摺,笑道:「请汗王进来吧!」 宫人应下来去到外面请了处月,片刻之后,就见到那高大威武的突厥汗王处月穿着一身棕色的纱袍进到殿中来了。 只见那纱袍仿佛西域款式,是在上身缠绕,露出了他精壮的腰肢和雄伟的胸膛,腰一下的衣摆用金丝银线滚了边,上面还缝了铃铛,走路时候便能发出细碎的声响。 顾兰之一时间看得有些傻眼,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下意识依着礼节站起来朝着这花哨的汗王见了礼。 处月进到殿中,也看到了就在赵如卿身边坐着的顾兰之,他感觉自己在深深地嫉妒,凭什么这个顾兰之就能离他心心念念的赵如卿那么近? 他们俩之间靠得那么近,他要是没看错,刚才这个顾兰之都能靠在赵如卿身上了! 这就是可恶又狡猾的中原人!他们就会用这样不光明的手段! 越想越心中不平,他狠狠瞪了顾兰之一眼,然后才向赵如卿见了礼。 第53章 五十三 陛下这会儿不见外人 顾兰之被瞪得莫名其妙, 他想不出来自己有哪里得罪过这个汗王,但谨慎起见,他还是识趣地往一旁让开, 向赵如卿道:「陛下, 臣先退下吧?」 赵如卿看了他一眼, 却示意他就还在刚才的位置上坐,然后又向那汗王处月道:「汗王也坐,云京天气炎热, 不如北边凉爽。」 第80页 顾兰之犹疑了一瞬间,在之前位置上坐了,还没坐稳,就发觉那汗王不友善的目光再一次瞥了过来。 实在是想不出这汗王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起, 他思索了一会儿,只好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安静地在赵如卿身边坐着不说话。 「再过几日就是七夕, 小王想请陛下七夕那日一道去看花灯。」坐下之后的处月瞪了几次顾兰之,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反应,只好悻悻地放弃与之对峙,看向了赵如卿, 「陛下愿意赏脸吗?」 这话一出, 顾兰之耳朵竖了起来,他抬眼看向了一旁的赵如卿,小心地注意起了她的反应。 便听见赵如卿笑道:「若汗王想去凑热闹,到时候叫人陪着汗王去吧!朕向来不爱这些花哨玩意,便不陪汗王去了。」 松了口气,顾兰之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茶盏,琢磨起了七夕那日是不是可以和赵如卿一起看星星之类的——不喜欢花灯, 那看星星总是可以的吧? 正想得出神,他听见那汗王锲而不捨又道:「那小王能邀请陛下一起夜游看星星吗?据说中原有个牛郎和织女的故事,他们似乎是会在七夕的这天重逢。」 顾兰之眨了眨眼睛,话听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了! 这个突厥汗王是在追求他的卿卿! 他勐地抬头看向了那汗王,正想开口说句话,手忽然被人握住了——借着那宽大的袖子的遮掩,赵如卿抓住了他的手。 一瞬间脑子空空如也,他傻傻地看向了赵如卿,便只见到她脸上挂着平平常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 她道:「汗王对中原文化了解得颇为片面,牛郎织女的故事……大约只能算是个悲剧,朕建议汗王去细细读过那故事,再考虑考虑七夕那日要不要拜他们俩了。」 「小王想和陛下一起共度七夕,可以吗?」处月非常坚持地看着赵如卿,「小王孤身一人在云京,想要陛下能关爱一下小王,行不行嘛……」 这话一出,顾兰之又想开口说话了,但再一次……赵如卿又拍了拍他的手,似乎这次是安抚一样——话到了嘴边,他憋了回去。 赵如卿笑道:「那朕让人给汗王送些年轻貌美的突厥女人,如何?」 处月有些失落地看了一眼赵如卿,又看了一眼顾兰之,目光左右逡巡了一会儿,最后闷闷地嘆了口气。 「算一算等到七夕那日,如果一切都顺利,大军应当可以抵达突厥王庭了。」赵如卿轻松地笑着,借着那宽大的袖子,她把顾兰之的手拢在自己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到时候应当可以接到第一封战报,希望那天会送来一个好消息呢!」 话说到突厥的战事之上,处月面色振作了一些。他道:「小王也希望一切顺遂,最好是不费一兵一卒。」说着他目光幽怨地又看了一眼赵如卿,道,「小王能与陛下单独说说话么?」 赵如卿抬眼看他,温声笑道:「改日吧!今日朕还有些政事要忙碌。」 话已至此,处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地看着赵如卿,最后幽幽道:「小王便等着陛下的改日再见了。」 处月离开时候脸上就写着失魂落魄四个字。 顾兰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殿门口,正想说什么,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赵如卿给抓着,顿时便手忙脚乱面红耳赤地把手给缩了回来。 赵如卿反手抓回来,笑道:「刚才怎么不躲?」 「刚才……刚才有人在。」顾兰之小心地看了一眼赵如卿,「卿卿,那个汗王在追求你。」 「是啊,你害怕吗?」赵如卿揶揄地笑了一声,「你看看别人多大方,再看看你?」 顾兰之用力抿了一下嘴唇,闭了闭眼睛,倾身上前去就在赵如卿脸颊上碰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往后躲开了。 「我也很大方。」他握住了赵如卿的手,眼睛亮亮地看向了她。 「那朕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方。」赵如卿揽过他,抬头吻了过去。 . 微风从窗外吹进殿中,裹挟着冰山的凉意在殿内打了个转,然后消失无踪。 殿外的蝉鸣有时很近有时很远,更显得殿中那衣料之间的摩擦声明显。 宫人退到了殿外守候。 . 清河公主赵晗拿着内府刚算好的帐簿从外面进来,她一边走路一边和身后的官员还在讨论修葺宫殿的事情。 走到了章德殿外,她正打算和以前一样让人进去通传,便发现殿外的宫人似乎比往常要多得多了。 宫人见到她,便客气地上前来:「清河殿下,陛下这会儿不见外人。」 「啊?」赵晗愣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分明是下午,她还没遇到过下午赵如卿不处理政事的时候,「是小殿下过来找陛下了吗?」 宫人含蓄地笑了笑,道:「小殿下没有过来,这会儿陛下正忙呢!」 赵晗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宫人的神色,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咳……那我把摺子留下,你等会替我交给陛下。」赵晗果断地说道,「是修葺宫殿的摺子,需要陛下批覆一下。」 宫人应下来,接下了赵晗的摺子。 赵晗也不再多留,转身便往内府的方向去了。 . 这一下午被拦下来的当然不止赵晗一人,不过大多数人也无法确定殿内究竟是谁,心中就算有猜测,也不过是闷着想一想而已。 第81页 倒是许多人又开始动了心思,琢磨着是不是赵如卿要打算立个皇后之类的了。 很多时候,在面对绝对让人动心的利益面前,他们就能做到万事能忍能屈能伸。 . 德妃听说了章德殿的事情,一咬牙下了决定,让赵廉进宫来了。 上回她求着太上皇赵苍不要让秦家分家终究是没能有个结果,秦家最后还是分开来,如今是直接分了两支,元后那支没有得什么爵位,但实职上有秦琳和秦璐两人都在朝堂上站着,还有几人在地方上有实权;而她的兄弟们如今都是只得了个爵位,却没有实职了。 爵位都是虚的,空有个爵位却没有实权,是最难过的事情。 赵廉数月没进宫,上回又被打得够呛,爵位也没了,被德妃喊进宫来时候都是无精打采的。 「母妃有事直接说吧!要是让那位知道我又进宫来,只怕是又要找理由打我。」赵廉现在是怕了赵如卿了,他当初被按着打了一回,亲爹赵苍没说情,赵如卿还赶他出宫去,在宫外再冷静数月看看局势,他算是已经明白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情形了,「母妃,舅舅家里自从分家了也不好过,您安分些,可别再惹着那位了。」 德妃嗤了一声,道:「瞧瞧你这胆子,能做成什么大事?我让你进宫,自然是有要事吩咐。」 赵廉听着这话有些头疼,但奈何德妃是他亲娘,德妃膝下也只剩下他一个了,他不能顶撞她也不能不管她,只好道:「那您先说,若是不能做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顿了顿,他又道,「您在宫里还不知道,顾大人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生母是魏朝的探子,现在畏罪潜逃了,云京城里人心惶惶,许多人都被抓起来了。这是多事之秋,您别往上碰!」 「让你做的自然是能做的事情。」德妃根本不把赵廉说的话放在心上,「你去找十五六岁的年轻貌美的少年郎,要能认字,会伺候人的。」 「什、什么?」赵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这是想做什么啊?」 「一国之君总得要有皇后妃嫔。」德妃看着赵廉,「一定要找姿容上等,声音曼妙的。」 赵廉惊呆了,他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的亲娘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母妃,这……这、这???」 「投其所好。」德妃淡淡道,「人总是需要有一些放松的时候,就算她总是把国家大事放在最前面,但总有想休息的时候。今天便是最好的例子,她就是会因为一些感情上的事情,把朝政之事放在一旁,连突厥的汗王都赶走。」 赵廉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母妃,那位不可能是你说的这样的人,最近也没什么需要她时时刻刻盯着的大事,突厥那个汗王说到底不过是个臣子,她不在乎才是应有的态度,等突厥平定了内乱,这位汗王是必定要称臣的。」 「你只管按照我的吩咐去做,难道我还会害你?」德妃不耐烦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你就想这么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连个王爵都没有?」 这话听得赵廉低了头,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头,道:「那……那就按母妃说的做吧!只是母妃,这事情多半是不能成的。」 第54章 五十四 朕很乐意用这些会得罪人的人 赵廉依着德妃的意思, 让府中下人去找这样的男人。 这不去不知道,去了才知道,原来京中老早就有那些惯会钻营的人, 老早就准备着想用漂亮郎君献给赵如卿, 只是大家都是默契地不怎么明着说也不在外面多提, 似乎都是卯着劲儿准备在赵如卿面前去抢个先。 知道了这些,赵廉心思又转了起来。 之前他的确觉得自己母妃是异想天开,但现在这么多人都已经打算这么做, 说不定这还真的是一条明路了。 想想看吧,之前皇帝也是爱美色的,比如他爹当初登基称帝之后,就有许多人敬献美女, 对皇帝来说,美女或者美男本身并没有多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心意。 把这一点想通, 赵廉倒是心思也活络了起来,不多时就凑齐了六个长相英俊的少年郎,让人精心在府中教养,教认字学诗词, 又细细地把规矩礼仪都讲给他们听。 这样的事情做得人多了, 哪怕他们自以为瞒得极好,但也还是会传到赵如卿耳中来。 . 「有许多人打算着给你送美人。」清河公主赵晗从赵如卿这里接了修葺宫殿的批覆摺子之后笑着说道,「这两天甚至还有人过来旁敲侧击地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赵如卿原本在看另一份摺子,听着这话便抬起头来,好笑道:「所以你怎么告诉他们的?」 「那当然是说不知道。」赵晗很直接地说道,「不过听我府上人说,那些人准备了很多样子, 大约是一定想从你的感情上下手了,认定了你是一个必定会因为感情误事的皇帝。」 赵如卿无所谓地笑了一声,道:「他们最好是这么认为吧!」 「那天下午的事情应当是传得比我想的还要更广一些。」赵晗又道,她看了赵如卿两眼,还是忍不住劝了两句,「下午还是不太好吧?总是让人说闲话的。」 赵如卿看了她一眼,笑道:「原也不过是一些私事,他们管得也太宽了一些,看样子还是太闲。」说着,她看向了一旁的内侍,道,「去把外面的王大人叫进来吧!」 第82页 赵晗听着这话便站起身来准备退出去,但却又被赵如卿留下了。 「你也听一听。」赵如卿示意她在旁边坐下,把手里的摺子也递给了她看,「你现在估算一下,若是由内库来出这笔钱,够不够。」 赵晗带着几分迷茫地接了摺子打开看了看,却是来自工部的一封摺子,里面主要是在说一种新式的耕犁。 她是一次都没见过这种东西,别提耕犁,田地里面所有的东西她都不认识,她自己庄子上的东西她都只见过最后送上来的粮食,至于米粮怎么长出来,她是一概不知的。 于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摺子,简直两眼一抹黑一样,她既想不出这东西长什么样,更不知道做这个东西要多少钱,简单概括便是看也看不懂。 正打算问问赵如卿这耕犁是什么样子要什么工艺,便听见门口有脚步声传进来,那个王大人进来了。 赵晗抬头看了一眼那王大人,倒是有些意外——这是之前赵如卿提拔的几个女官之一,名叫王萱,和秦璐一样,她也是世家出身的,但没有似秦璐那么招摇,平日里行事低调,又因为去的是工部,工部主管各类营造,平常也是不如户部吏部那样引人注意。 王萱上前来行了礼,便束手站在了一旁。 「你的摺子朕看过了。」赵如卿淡淡道,「你把按照这新样式改进过的耕犁的成本说一说,看看内府能不能负担得起。如今要立刻往全国各地推行还太操之过急,先由内府做一批,京畿周边先推行试用,再慢慢往外地推行。另外南北地形不同,气候也不同,这耕犁应当还要因地制宜针对各地情形有所改动。」 这问题似乎是把王萱给问住了,她过了一会儿才红着脸道:「臣还未让人算过……」 赵如卿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好脾气地笑了笑:「那便回去算个大概出来,总不能是不计成本地做一个出来专门给朕看的吧?」 王萱红着脸应下来,道:「臣这就回去让人核算一番。」 「这事情就让内府协助一起做。」赵如卿看向了一旁的赵晗,「王大人年纪小,许多事情想法是好的,有些东西大约现在立刻往各地去推是无法推行的,若是真正能用的,就内府先出钱来做。」 赵晗起身应下来,缓和气氛地笑了笑,道:「正好要修宫殿,也是要去请工部的大人们来派人,这段时日原本就是要打扰一下工部的诸位大人们。」 王萱听着这话忙道:「不麻烦不麻烦。」 「去吧。」赵如卿示意王萱可以退下了。 王萱从赵晗手里把那封摺子接过来,安静地退出了书房。 赵晗看着王萱出去,有些感慨地笑了两声,道:「没想到王家这个女孩儿竟然是对这些有兴趣的?」 「她是特地给朕说,想去工部的。」赵如卿笑了笑,「是个做实事的,和秦璐不一样。」 「秦璐毕竟秦家人嘛,秦家人就两种,一种呢能带兵打仗,另一种就是在官场上做人,若真正说起来,家学渊源,也和这些事情没什么关系。」赵晗倒是了解秦家这种世家大族里面的人到底是会做什么的,「其实王家也差不太多,但王萱这种一定是王家的异类了。」 「朕倒是看中她。」赵如卿说道,「朕当初从王家选了她的原因也是她之前给朕改造过一柄弓-弩,弓-弩沉重,就算我力气比寻常女人大了,但想轻易拿起来还是困难,她帮朕改造了一番,重量减轻下来,但杀伤力并没有减弱。」顿了顿,她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朕在想,先让她在工部歷练一些时日,等成熟了便再提拔起来,朕需要这样能做事的人。」 赵晗道:「不过她性格太直接,就怕之后会得罪人。」 「会得罪人怕什么?」赵如卿笑了一笑,「朕很乐意用这些会得罪人的人,正好空出位置来,让朕在更多位置上放更多朕想放的人。」 赵晗也明白了赵如卿的意思,她看了赵如卿一眼,见她已经重新拿起了几案上的奏摺翻阅起来了。 . 天气炎热的夏日,风也是炎热的。 草原上的风唿啸而过,露出了还有些焦黑的地面,以及鲜嫩的新长出来的矮矮的草。 . 纳星跟在周稼身边,目光扫过了那一片片显得黑秃的丑陋草场,嗤笑了一声:「他们倒是跑得快,不知道进了王庭,他们是要用什么嘴脸来面对我们。」 周稼好脾气地笑了笑,道:「跑得快也是好事,出来之前陛下不是还说了,希望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么?」 纳星用鼻子喷了口气,满脸都是嫌弃,道:「当日他们追杀我与兄长的时候,大约是没想过今天的。」 周稼看了纳星一眼,没有接这话。 他带着兵马与纳星一起进入到突厥境内已经有数日,但这几日并没有遇到什么硬仗,因处月已经继承汗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突厥,许多人就直接选择了臣服——对突厥人来说臣服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现在为了避免挨打,先低头称臣,等自己有力气了再打回来便是了。 这样情形之下,他们这一路顺遂无比,很快就要进入突厥王庭。 但周稼并不认为处月和纳星的两个哥哥会有多么坚定地要反对下去,听着纳星说过魏朝的永王李溥支持的是他们的堂兄阿拜,那么到时候多半便是那个阿拜要出头了。 第83页 他只很好奇,魏朝那两个能给予阿拜多少米粮,到时候又会打成什么地步呢? . 太阳下山,傍晚时分了。 晚风吹拂之下,终于有了点点凉意。 大军驻扎,便是生火做饭。 周稼站在营帐之内,听着手下的人禀告了一件平平无奇的事情。 「那人下午的时候便收拾了些干粮走了。」来禀告的人说道,「是骑着马走的,属下派人尾随了一段路,她是往西边去了。」 「跟随的人回来了吗?」周稼问道。 「已经回来了。」来人说道,「将军要见那人吗?」 「不必了。」周稼思索了一会儿这样说道,「叫那人守口如瓶,不要把这事情到处说。」 「属下明白。」来人道,脸上又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迷惑,「但这人……不是据说……?」 「永王这次是必死无疑的,让他们夫妻团圆也是积德行善。」周稼轻松地笑了笑,「就当是我们在做一件善事吧!」 「她会不会出卖我们?」那人抿了抿嘴唇,「她跟随了这么久,也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出卖?」周稼摇了摇头,「她身边有陛下安排的人,陛下的安排永远是最妥当的。不用担心这些,安心去休息吧!」 他慢慢地走到营帐外面,北边天黑得晚,这会儿虽然太阳落山,但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他其实也有点好奇,张嬛现在离开,难道是已经预计到了永王李溥的位置吗?或者说,她究竟是在为哪一边做事呢? 第55章 五十五 去找顾大人吗? 天色渐渐暗下去, 夜晚来临了。 张嬛从马上跳下来,在一个帐篷外面站定了。 帐篷里面有火光,里面显然是有人的。 她弯腰撩开了门口的帘子, 与里面躺着吃东西的汉子目光相对。 「我要见李溥。」她毫不客气地进到了帐篷里面, 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赵如卿发现了我的身份,我怕死,从云京偷偷跑回来了。」 那汉子动作顿了顿, 把手里的干饼放在了一边:「殿下最近不在这边。」他认识张嬛——或者说这草原上见过永王李溥的人也都认识张嬛,她曾经就是跟随在永王前后不离不弃的那个女人,「我也不知道殿下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他最近已经从王庭离开了。」 张嬛伸手拿了干饼掰下吃了一块, 还顺手拿了旁边的水囊喝水,道:「我知道你能联繫到他,有信鹰。」 汉子不太情愿地起了身, 往帐篷外走去了。 张嬛看了他一眼,没有跟上去。 . 离开云京之前她曾经想求见赵如卿,但画眉只带了赵如卿的话给她。 赵如卿让画眉传达的意思很简单,第一她可以去个没人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或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都可以, 她赵如卿肯定不会让人去找她;第二她以后最好不要回来找顾兰之。 这意思非常明确, 赵如卿根本也不怎么在意她在云京做过的事情,就算她现在立刻回去投诚了永王,把云京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他,赵如卿也不会在意。 但往深了想,为什么她不介意? 因为突厥的这盘棋已经被赵如卿看透了,最后的结果已经在她的掌握之中。 可是她还是往突厥来找李溥——因为她无处可去。 说来也是好笑得很,她觉得自己并不自由, 她曾经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在她能够自由选择的时候,却无从选择。 赵如卿是说不会找他,但别人呢? 有些事情就是经不起琢磨也经不起想。 想得多了,便更觉得万事后悔,万事又无法重来。 她为何会到如今的境地,若当初她和顾青一起好好过日子,会不会现在便不必到处颠沛流离? 她只能去恨李溥了,若不是他那时候回京城来,她那时候没有再次遇到他,那她一定也就会认命了。 那样顾青不会死,她也就不会成这样。 . 去了外面的汉子过了许久才重新回到帐篷里面来,夜晚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叫红璞,我知道你姓张,以前是跟在殿下身边的人。」这汉子重新进来之后自我介绍了一下,「按照你的意思,我给殿下送了信,等到明天一早应当就有回信了。今天你早点休息吧!」 「我可以就睡在这里吗?」张嬛问道。 红璞点了点头,指了火堆另一边的位置:「你可以睡那边。」 张嬛依言起了身,便走到那边躺下了。 . 草原上的夜晚并不会似云京中那样完全地寂静无声。 信鹰划过天际,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 李溥看着属下递上来的信纸,有些玩味地翘了翘嘴角,他看向了一旁的厉帝皇后陈氏,道:「张氏到草原上来了,据说是被赵如卿发现了她的动作,所以害怕不过就跑了。」 陈氏从他手里拿过了那纸卷展开看了两眼,道:「说不定是被赵如卿给策反了,她儿子在那边,还有什么好怕的?」 「无论如何她既然回来了,那还是要见一见的。」李溥看向了一旁的属下,「派人去接她过来吧!正好也问问云京的事情。」 属下应了一声,安静地退了出去。 「听说周稼和纳星已经要到王庭了。」陈氏说道,「我们什么时候起兵行事?」 第84页 「先看看那两个突厥王子会如何应对,是会俯首称臣,还是会抗争到底。」李溥笑了两声,「他们会愿意向自己的弟弟低头吗?」 「或者会。」陈氏道,「反正现在低头能换得苟活的机会就行了,将来大不了再反。」 李溥不置可否,只往后躺下,然后闭上了眼睛:「周稼不是好对付的,我们起兵……再等一些时日吧!」 陈氏看了一眼李溥,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厉帝面对赵苍起兵左右犹豫的情景,那时候她劝厉帝立刻就对赵苍下手,但厉帝没有听从她的话——最后的结果不必多说,现在天下都换姓赵了。 「等是最不应当做的。」陈氏说道,「周稼这人是当初赵如卿麾下的第一员大将,他狡猾之处不让赵如卿,若是一味等待,将来恐怕是没有可能赢他的。」 「那你认为应当如何?」李溥睁开眼睛看她。 「明日就出兵。」陈氏道,「趁着他们进王庭,立刻就出兵。他们分不清到底是道真和那乌在反抗,或者是我们在其中搅混水。水越混,便越好行事。最好是能趁乱把纳星的人头拿下来,这样处月就算在云京能有个汗王的名号,但在这草原上,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汗王。」 李溥静默地思索着她的话,半晌没有回答。 「我还想从张氏那里知道一些云京的事情。」过了许久之后,李溥这样说道,「我想知道云京中还有没有我们的人。」 「你现在就可以去见张氏。」陈氏罕见地强硬了起来,「这天时地利人和不会等着你的,你现在骑马去见张氏,这里由我来指挥。」 李溥犹豫了一瞬,他看向了陈氏:「你可以指挥吗?」 「你见完张氏,明天中午之前就能回来。」陈氏淡定地说道,「除非你不想回来了。」 李溥沉吟片刻,翻身站了起来,道:「那就像你说的,我现在去见张氏,我必须要早一些知道云京的情形。」 . 草原上的勾心斗角云京城中是感受不到的。 对于这个繁华的帝都来说,近来最让所有人关注的便是即将要到来的七夕了。 七夕最重要的习俗便是妇女乞巧,另外便还有近几年在云京城中才时兴起来的夜游看灯。 宫中女人多,故而对于这乞巧的日子也是有旧例安排,乞巧节的前一日,清河公主赵晗便带来了内府准备好的七孔金细针来求见赵如卿了。 . 「这个是准备给宫中的宫女,还有父皇那边的娘娘们准备的。」她把这七孔针给送到了赵如卿面前,又笑了笑,「不过我知道陛下你是不用这些的,但还是带给你看看。」 赵如卿拿着那针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放下了:「朕记得还要准备瓜果蜘蛛之类的?」 「瓜果是准备好了,蜘蛛就她们自己想办法抓一抓吧!」赵晗说道,「等明天倒是让御花园晚上多上些灯烛,一年也就一次,叫她们在宫里面能拜一拜织女。」 赵如卿点头同意了,她虽然对这些毫无兴趣,但也没有叫所有人都不去过节的意思。 赵晗说完了正事,便笑着看向了赵如卿,道:「陛下明日可要出去夜游一番?若是要出宫,侍卫之类的要早些准备呢!」 「不必准备,就算要出去,朕换身衣服便行了,反正也没人能认得出来。」赵如卿不以为意,「带着侍卫反而累赘。」 「去找顾大人吗?」赵晗眼睛亮了亮,「还是去找突厥的汗王?」 这话听得赵如卿笑了起来,道:「找汗王做什么?」 「那就是顾大人了。」赵晗笑道,「若是去找顾大人,我等会去嘱咐麟儿明天别拖着顾大人不放,他想看星星,一个人看就行了。」 赵如卿瞪了她一眼:「不要教坏了朕的麟儿。」 「麟儿心思多着呢,不用我教。」赵晗说着又嘆了口气,「上回那个翰林已经娶了妻,不知道什么时候织女娘娘给我送个英俊的男人来。」 赵如卿听着这话半晌无语,只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道:「光英俊有什么用,你这么多年就没看到一个略微人品好一些的。」 「英俊至少看着舒服。」赵晗理直气壮,「等将来我一定能找个比顾大人还要英俊潇洒的。」 「那就希望你早点找到吧!」赵如卿看了他一眼,「没事你就先退下,朕还有许多摺子要看的。」 赵晗看了一眼那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摺,吐了吐舌头站起来告辞。 赵如卿没再看她,只耐着性子继续把一本本的摺子慢慢地翻阅,然后批註了自己的回覆。 看着看着,她又看到了王萱的奏摺,这一次她总算是在内府的帮助下把每一个新式耕犁需要的木料铁器都罗列得一清二楚,大约是在内府的帮忙下他们已经做出了一个耕犁,还在田庄上试过,所以这次的奏摺便格外翔实了一些。 这耕犁和以往相比,便是更结实,也更好用,耕田的时候能耕得更深,灵活远胜于之前,在有牛的情况下,老人女人或者体弱之人也是可以进行耕田这项劳作的。 王萱在奏摺中写得有些激动,她写道:「若这耕犁能让代朝全境都使用,那么对于最普通的民众来说,便能花费更少的人力,来获得更多的收穫,臣以为这会是一个能影响到千秋万代的伟大耕犁。陛下请一定要让这个耕犁在所有的地方都用上啊!」 第85页 赵如卿看着这行字,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这当然也是她想过的情景,否则她不会让王萱去研究这东西。 第56章 五十六 与他一起去看看月亮 赵如卿第一次意识到男女之间巨大差异是在当年她刚开始带兵的时候。 那时候赵苍对她其实是纵容更多, 让她带兵更像是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哄着她,让她不至于在后宅中纠缠,让她不要沉迷在不应当的愁绪之中。 他当初是没指望她真的能带出什么名堂。 当然她很认真, 她的确从后宅里面那些女人之间的事情中走出来, 认认真真地去面对了赵苍给予她的这个全新的环境。 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在这个环境当中, 女人是非常虚弱的那一个。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是力大无穷,并且还拥有扎实的武功底子,但在这个全是男人的环境之下, 她的力气是最小的,在一力降十会这个绝对道理之下,她的武功就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在她与这些普通兵士的较量之中,他们会让着她, 这样他们才可能让她赢,让她不丢面子。 她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相让,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输。 但差异就摆在这里, 除却她的身份带来的优势之外,她就是比不过这些精壮的兵士。 在军中,或者她头脑的智慧可以让人臣服,但更多时候是以力量来衡量的。 她是一个女人, 一个柔弱的女人, 所以天然地会得到偏见,他们轻视她这轻飘飘不堪一击的战斗力,根本也不会把她的智慧放在眼里。 无法施展的智慧等于不存在。 她浑身上下所有的优势便是能用身份压人,但这份优势都并非出自她本人,而是来源于赵苍。 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是不容她忽视,也不可能视而不见的——她那时候想做出一番成就, 她不愿意只是像这样所有人哄她玩耍一样小打小闹,于是她开始思考。 最初的思考总是显得有些天真的,比如她在想,首先她要用武力上让人看到,她虽然是女人,但并非是柔弱得无法战斗的那个人,她首先要让人接纳她,才能用智慧和兵法让他们心悦诚服。 于是她发现如若是骑兵,那么她和其他人的差异就不会那么大,接着她便琢磨着那她可以打造一支骑兵,以骑兵打步兵——但很快她就发现她所想的天真之处了,这一支完整的可以打仗的军队不可能只存在骑兵,甚至她所认为的骑兵也很片面,当她和其他人一起骑在马上的时候,她同样会因为力量的欠缺而导致杀伤力不够。这还仅仅只是在纸上预想的情形,到了真的需要上阵杀敌的时候,她就发现,在马上使用的兵器,比如刀剑戟之类,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沉重的,她若要骑马,便做不到单手御马还能挥舞兵器,若是再穿上重甲防具,以她的身板,大概就只能僵硬地在马上坐着了。 一切的事实都在告诉她,在当下情况下,一个女人是多么不适合在军中打滚。 但她大约是有些倔,她认定了的事情,便会想做到最好,她没有放弃。 那时候她的想法非常简单——不适合,那有办法让她变得适合吗? 她已经无法让自己的体魄更强壮,那么她有别的方式让自己和其他人一样能上阵杀敌而不居于下风吗? 盔甲之所以沉重,是因为每一片鳞甲都需要坚实到可以抵挡刀剑的砍杀,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样坚实的鳞甲,而不需要如此沉重? 刀剑枪戟之所以沉重,是因为它们是攻击的武器,他们的沉重一分,在拼杀的时候杀伤力就更强一分,可不可能存在不这么沉重,但可以造成同样伤害的武器? 她便是在这样情形之下遇到的王萱。 按年龄算,王萱比她还要小一岁多,因为厉帝对王家打压的缘故,她出生之后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坎坷,失怙失恃,被最小的叔叔带着磕磕碰碰长大,正好她的小叔叔王鸫投奔了赵苍,她就和王萱认识了。 那时候王家几乎可以算是家破人亡,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罚籍的罚籍,全因为王家与前太子有关系,王鸫因为既没有功名又不爱读书,所以在这样一片混乱中逃过了一劫,带着侄女离了京城就在外面飢一餐饱一餐地过日子,一直到他遇到从京中好不容易出来的赵苍为止。 王鸫知道赵苍想做的是什么,他主动投靠了过去,虽然他不爱读书又没有功名,但他会制造武器,之前军器监尚未被废除的时候,王家便是在军器监中世代为官的——这也是为什么厉帝这样对王家的原因之一。 赵苍欣然接受了王鸫的投靠,因为王鸫的到来,赵苍手下军队一应用具都得到了翻新。 赵如卿没好去直接问王鸫有没有适合女人用的武器,她也懂得轻重缓急,赵苍手下那么多军队,王鸫要负责的事情太多了,他要负责大多数的军队,不能把有限的精力花费在她这支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战斗力的队伍之上。 于是她试探着问了问王萱,那时候她想,若王鸫有这样能耐,王萱被她叔叔一手带大的,是不是也学到一点呢? 幸运的事情便发生了,王萱的确是学到了,她不仅学了,还很能举一反三,比她叔叔更灵活。 赵如卿只试探着说了说大概,王萱便明白她的意思,轻而易举地给她把那沉重的□□给改了改,她说了很多赵如卿没太听懂的话,但中间的关键赵如卿是明白了的,这□□当然是可以改得轻便,但改进的时候中间机关用到的材料不是那么易得,并且由于她还没能研究出更多的改进方式,目前的改进虽然能让□□变轻,但杀伤力与原本的□□相比并没有极大的提升,所以这个改进并不能算达到她所想要的成效。 第86页 这或者对王萱来说只是一个没有达到她的预期的小小改进,但对赵如卿来说却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王萱解决了她所无法解决的问题,她从王萱这里得到了她想要的各种改进过的盔甲武器,她不再会因为身体力量上柔弱而成为自己队伍中最大的破绽,她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获得了来自属下的认可,然后她用她的头脑开始解决更多的问题。 她请了王萱和她一起在军中对她麾下部队的各种兵器用具进行了改进,她希望她军中的属下都能用上更轻便更易于操作的兵器;她轻易运用兵法,熟练地带着人打胜仗,还逃过一次又一次的围剿;她为属下的人请功勋,请官职,她慷慨地发下丰厚的奖励,于是追随她的人越来越多。 而这一切最根本的原因是,她通过一系列武器的改进,能达到一个远超于寻常女人的战力,当她拥有这些的时候,她就不是一个需要被动受到保护的人,她有底气来要求去并肩作战,她更有底气来指挥他们按照她的想法来行事。 她拥有这样的武器和战力,所以拥有了臣服于她的人。 有些道理其实直白得吓人,只有实力足够了,才会有说话的机会。 她作为一个女人能带兵,能登基,并不是因为她这个女人有多么别具一格,只不过是因为实力足够了,所有人都拼不过她而已。 她做了皇帝之后经常在思考着关于女人的问题,比如常常会被人提出来的那些女人是不是可以参加科举?她是一个女皇帝,她会不会给予女人许多特权?她现在让这些权贵宗室出身的女人做官了,以后可能让平民出生的女人也做官吗? 许多问题并不能立刻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当时机不成熟的时候,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 当许多女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四书五经都没读过,她凭什么来参加科举呢?当平民出生的女人一辈子都只能困在家里,一饮一食都依靠家里无法独立的时候,她凭什么来做官呢? 而后一个问题又能推到前一个问题,如若这个女人她自出生起都是依靠家里,她吃饭得靠男人,她的命运就把握在别人手里,别人不让她识字,她便一辈子都是大字不识,她一辈子都做不了她想做的事情,她不可能参加科考,她不可能做官,她就只是一个依附于别人的某氏。 所以这其中最关键是什么? 就如她当初在军中能证明自己是不需要人额外保护的柔弱废物一样,她得要找出一个办法,让女人都可以证明自己是不需要别人就可以自己过日子的独立的人。 而一如她当初想办法是改进武器,她现在能想到的,也许最有用的,便是劳作的工具改进了。 不仅仅是耕犁,还有织机,还有更多。 她看着王萱的摺子,笑着又嘆了一声,王萱是一心只做事不会想太多的人,她这次都能感受到这个耕犁会带来的巨大变化……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明年这个耕犁在京畿周边首先推行使用时候的情形了。 在奏摺上批了个「好」字,把这摺子单独放到一边,她重新拿起了旁边的摺子继续看起来。 批完奏摺又到了晚上,她从章德殿出来,也没叫肩舆,只慢慢地往干元宫走。 弯弯的上弦月挂在天空中,她抬头看了看天,把满脑子的朝政大事都丢开到一边,她想起来赵晗对她说的乞巧节宫中女孩儿要拜月的事情。 或者她也应当放松一些,比如明天晚上就叫顾兰之出来,与他一起去看看月亮。 第57章 五十七 跟着朕走了这么远,才知道害…… 天蒙蒙亮时候, 帐篷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张嬛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警觉地回手按住了腰后别着的匕首,慢慢地坐起来。 帐篷里面的火堆已经熄灭了, 此时此刻昏暗得很, 凭着外面的微弱的天光, 她看到红璞还在另一边睡得打唿。 外面是谁? 张嬛警觉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了靠近门口的地方,准备若是歹人想进来, 便要先下手为强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会来这里呢? 是周稼的人?那天她知道她离开之后身后有周稼的人尾随过一段,后来看她要走到了这里之前,才远远离开了。 或者是李溥的人?李溥会派什么人来? 心里胡思乱想着,她屏住唿吸, 还没等她站定,门帘被掀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外面直接进到了帐篷里面。 在晨光之中, 这男人看起来风尘僕僕,却是让张嬛微微松了口气——是永王李溥,没想到是他亲自来了? 张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抬眸看向了他, 久久没有说话。 .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躺倒在一旁睡觉的红璞惊醒过来, 他勐地睁开眼睛,嘴巴里面含煳地咕哝了几句,目光才落在了李溥身上,接着便是立刻爬起来站好了。 「殿下怎么亲自来了。」红璞下意识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又扒拉了两下乱糟糟的头髮,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整洁一些。 李溥看了一眼他,最后目光落在了张嬛身上, 他微微笑了笑,语气可以算是柔情万丈了:「收到了你的信,便日夜兼程过来见你。」 有那么一瞬,张嬛心生感动——但也不过仅仅一瞬间而已,她瞥见了跟随在李溥身后那些体型剽悍的侍卫,还看到了李溥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漠。她跟随了李溥这么多年,对他也算是了解颇多的,他这人好色又心狠,当初永王府中那么多姬妾为他争风吃醋为他生儿育女,但有好下场的几乎一个也没有——就连她,也并不能算是一个好的结果吧? 第87页 密密麻麻的心思让她又有那么一些烦躁,自从她开始思索和回顾自己这一生种种,便越来越觉得自己遇到李溥便是此生最大劫难了。 下意识握了下拳头,长长的指甲掐在手心里面,她回过神来。 她看向了李溥,上前了两步,柔声道:「妾身、妾身没想到殿下会来。」 一边的红璞见着这情形,抓了抓头髮就往外走,口中道:「殿下,小人去给您找些早饭来。」说着,他便跑出了帐篷,只留了张嬛和李溥两人。 . 李溥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卫们,他示意他们都守在外面,然后回身把门帘子给放下了。 「你在云京辛苦了。」李溥上前了两步,亲昵地拉了张嬛的手,然后引着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我也没想到云京会出这样大的变故,否则我便应当让人去接你回来。嬛儿,你这一路上可还平安?没吃什么苦头吧?」 张嬛顺着他坐下了,轻声道:「也没吃什么苦头,只是不知云京中是什么情形了。妾身那时候走得急,据说那赵如卿已经把人都抓了个遍。」 李溥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了一个夹杂着忧心和愤怒的神色:「从未见过有她那样心狠手辣的女人,代朝必定长久不了的!」 张嬛一脸无措地看着他,道:「殿下不会怪妾身从云京跑回来吧?妾身那时也是不得已了,妾身原本以为他会顾念一二分母子之情的,却没想到他想行大义灭亲之事,妾身……妾身也是没有办法了。」 李溥嘆了口气,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出来时候,云京城里面是什么情形了?你离开的时候,周稼可已经发兵了?」 张嬛抬眸看向了他,道:「妾身便是跟在周稼后头出的云京城,城中是什么情形,妾身并不知晓。」 「你之前在信中说过魏朝宗室。」李溥见张嬛似乎没有理解到自己的意思,想了一想又更直白地问道,「他们是全都被抓起来或者看管起来了吗?」 「这便不得而知。」张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妾身当时自顾不暇,哪里有工夫去知道那些事情呢?」 「罢了。」李溥摇了摇头,他问不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面上便浮起了一些烦躁,「你回来就好,能平安离开云京,也是一件好事。」 张嬛抿了抿嘴唇,她看着李溥,道:「殿下在嫌妾身没用吗……但妾身、妾身只能做到这样了。」 李溥看向了她,道:「我并没有怪你什么,只是现在突厥的情形也不好,你回来……你回来的时机也不对。」顿了顿,他忽然觉察到什么一样看向了她,「你若是跟在周稼之后出的云京,周稼会不知道你吗?就算他不知道,赵如卿也会让他知道!你、你是不是已经向她投诚了!」一边说着,他眼中露出了一丝阴狠戾气,「嬛儿,你与我说真话,你还是忠于我的,对吗?」 张嬛泫然欲泣,声音哽噎了:「妾身为殿下出生入死,最后便要落得这样猜疑么?」 李溥犹疑地看着她,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 . 这时,远远的又有马蹄声传来了。 在外面守着的侍卫推开门帘进到了帐篷里面来。 「有人过来,但不知是什么来歷,看着不像我们的人。」侍卫向李溥说道,「殿下,我们还是先走吧?」 李溥眉头皱起来,看向了张嬛,冷笑了一声:「你果然已经背叛了我,嬛儿,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背叛了我!你怎么能背叛我?」 张嬛睁大了眼睛,眼泪流了下来:「殿下这边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妾身什么时候背叛你,怎么可能背叛你?!」 李溥上前了一步,他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张嬛没防到他竟然这样就直接动手,甚至都来不及反抗,就被他掐着按在了椅子上。 「无论如何你是不能活的。」李溥的声音很小,但张嬛能听得清楚,「你若是不回来,将来我大业能成,便能追封一二,但你回来……嬛儿,你聪明了一辈子,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张嬛挣扎着想把李溥推开,她说不出话来,她都还没拿定主意要对李溥动手,他竟然就已经对她起了杀心吗?! 李溥冷眼看着她的挣扎,心里想着的是王庭的事情,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张嬛是一定不能活的——她知道他太多事情,她还在云京被赵如卿发现,以赵如卿的狡猾,她能回到草原上,一定是赵如卿授意之下才做出来的事情。刚才他还在想着若是能知道京中一二事情,到时候留她一个体面也就算了,但现在竟然有人过来,这只能说明,张嬛自己都已经背叛了他吧! 一边想着,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张嬛的脸紫胀起来,整个人徒劳地挣扎着,她一只手还在试图掰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却不知在挥舞着想抓住什么。 可怜的人。 李溥这么想着,他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情,张嬛家世好模样漂亮,当初是有可能做他正妃的,只是能做正妃的时候她却不做,非要去嫁给一个家世都不算如何出众的小官,那时候他知道这事情还是有些惋惜的,惋惜自己失了个美人——这时,沉浸在回忆中的他忽然听见身后侍卫高喊了一声「小心」!他瞥见一道白光朝着他挥过来,就正好擦着他的下腹刮过! 侍卫冲过来了,他被迫松开了手上的力气,而张嬛却好像一下子力大无穷,她不仅挣开了他的手,还竟然把那侍卫给撞开,整个人朝着他扑了过来! 第88页 几乎能被称为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嬛抓着匕首直接朝着他的脖颈捅了过去! 帐外的侍卫涌了进来。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是厉帝皇后陈氏的人。 突厥王庭已经在一夜之间风向转变,他们需要另外想办法了,想在王庭浑水摸鱼已经不可能。 来人带着陈氏的口信下马,却只看到一片狼藉,还有遍地献血,以及死不瞑目的两个人。 . 云京城中,街上热闹极了。 这一夜没有宵禁,于是便有许许多多人出来夜游,街市上有花灯,河里有河灯,还有各种百戏玩耍,若是想游玩,便有一百种办法能玩得尽兴。 顾兰之骑在马上和赵如卿一前一后地顺着运河往前走。 走过了放河灯的地方,便越来越安静,除却马前挂着的灯笼照亮之处以外,剩下便全是漆黑。 「要去哪里?」顾兰之忍不住问道。 「你猜?」赵如卿侧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笑,「怎么,跟着朕走了这么远,才知道害怕了?」 「不、不是害怕。」顾兰之催促马快走了两步与赵如卿并行,「我怕走太远了,等会儿要是有什么事情找你,他们找不着……」 「今天带你出来玩,你却要和朕说朝事。」赵如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顾大人,今天是乞巧节。」 第58章 五十八 不过郎君眼前倒是有一个的…… 顾兰之抬头看了看天, 天边仍是上弦月,有星星闪烁。 乞巧这个节日历来都是女子重视得多一些,年轻的女孩儿乞巧, 希望自己能有如织女一般的巧手, 将来能姻缘美满, 嫁个如意郎君;已经成亲的年轻妇人焚香祭拜,希望能早生贵子,保佑孩子的平安。 故而这节日虽然热闹, 但对顾兰之来说,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时令节日而已。 他看向了赵如卿,好奇道:「若卿卿真的是想过这个乞巧的节日,不应当去拜一拜织女么?」 「其实朕并不信神佛。」赵如卿笑着道, 「所以今日对朕而言,是一个可以拿来休息的藉口——若有人要来找朕说事情,朕便不用去想什么理由, 就用朕需要去过节来拒绝他。」 顾兰之感觉有些意外了,他又看向赵如卿,在夜色中此时此刻并不能完全看清她脸上神色。 「你在看什么?」赵如卿转而看向了他,还一只手举起灯笼在他脸旁晃了晃, 正好就照见了他专注的目光, 她笑了笑,道,「快到了,不用担心朕把你带到了不认识的地方,然后把你丢在那里。」 顾兰之窘迫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了前面。 浓重夜色中,前面已经有一个庄园露出了轮廓, 有点点灯光,两旁的道路也平整起来。 「这是朕还在做公主的时候,太上皇赐予朕的一座园子。」赵如卿笑着打马快跑了几步,「朕登基之后,倒是也很久没过来了,朕原本是想着带着你在城里转转,但城里人太多了,还是这里安静。」 顾兰之打马追上前去,他回味着赵如卿最后的那几句话,感觉自己耳根有些发热。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庄园大门前。 因赵如卿出宫时候便已经吩咐过,此时门口便有人提着灯笼在等待着。 一行人看到赵如卿和顾兰之,便上前来帮着他们把马拉住,然后接了灯笼好叫他们下来。 「陛下,里面都备好了。」在门口等候的就是平日里赵如卿身边经常跟着的宫人右荣,他从身后人手里取了两盏更明亮一些的灯笼递到了赵如卿和顾兰之手里,然后安静地退到了一旁去。 赵如卿接了灯笼,笑道:「你们就在前面吧,若宫里有什么事情,若不紧急,就不必来报了。」 右荣应下来,便与其他宫人一起都在门口停下,没有再跟着往里面走。 顾兰之拎着灯笼跟上了赵如卿的脚步。 . 这庄园里面安静,四处虽然点上了灯,但因为丁点儿人声也没有,所以更显得幽静了。 赵如卿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拐了两个弯以后便到了一个花园里面,只见花园中间是个池塘,池子里面的荷花已经闭拢来,没有似白日那样绽放。池塘旁边有水榭,水榭中灯亮着,隔得远远的就能看到里面摆着的各色瓜果还有棋类等玩具。 「进去坐坐。」赵如卿回头看了一眼顾兰之,率先上台阶进到了水榭当中,她弯腰拿起了一枚棋子又放回去,回头向顾兰之笑道,「朕记得你会玩双陆,不过你玩不过朕。」 顾兰之跟在后面,想起来很多年前在沧地明园里面和赵如卿玩双陆的情景——他的确是玩不过她。他抬眼看去,便见双陆旁边还摆着象棋,于是道:「象棋我可以玩得过你,就是不知道卿卿你想不想让我赢。」 「看在今天过节的份上,朕今天可以让你赢。」赵如卿在旁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了,随手拿了盘子里面的桃子抛了两下,然后丢给了顾兰之,「听麟儿说你还挺喜欢吃桃子的,是吗?」 顾兰之被桃子砸了个满怀,他笑着拿着桃子在赵如卿对面坐下了,道:「麟儿喜欢吃桃子是真的,我倒是没那么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自己找来吃就是。」赵如卿指了指旁边的果盘,伸手把象棋的棋盘给拖过来放在了他们之间,「来吧,下棋。让你执红棋。」 第89页 顾兰之把桃子放在手边,一边笑着摆棋子,一边道:「要是我赢了,可有什么彩头么?」 「你想要什么彩头?」赵如卿支着下巴看他。 顾兰之认真想了想,竟然一时间也想不出他能要什么了——他现在和赵如卿之间,在她已经明说了不能许诺名分的情况下,他现在已经在她划下的那条线之内获得了最好的、最理想的结果。想要更多,便必定要超越出赵如卿之前说过的条件,那或许就叫做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他或者可以试探着挑战一下,但却又不敢。 他害怕自己如若说出了非分的要求,就连现在拥有的一切也要失去了。 见顾兰之半晌没说话,赵如卿挑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怎么,想不出来彩头了吗?」 「想要的太多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顾兰之回过神来,随口便把这话带了过去,「等我赢了卿卿,再来想要个什么彩头吧!」 赵如卿笑道:「不过朕已经想好了彩头,若朕赢了你,便让你做一件事情。」 「做什么?」顾兰之忍不住问道。 「让你穿一天女人的裙子。」赵如卿支着脑袋看他,显然是在开玩笑了。 顾兰之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他把目光放到棋盘上,道:「那我一定能赢的。」 . 大约是原本就想让顾兰之赢,也或者是顾兰之实在不想穿裙子,不多时就看着棋盘上赵如卿大势已去,她便干脆地投子认输了。 「看不到裙子了,好遗憾。」赵如卿往后一靠,看向了水榭外面的池塘,「你看,水里也有月亮。」 顾兰之顺着赵如卿的角度看去,果然便见到弯弯的月亮倒映在水中,微风撩起了水面涟漪,便让那月亮随着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了。 「你的彩头想好了吗?」赵如卿歪着头又看向了他,「快说,过期不候,这是不能攒到明天的。」 顾兰之垂眸想了一会儿,倾身上前去亲到了她的嘴唇。 唿吸交缠,温热的檀香味道让他微微有些迷醉。 砰的一声闷响,手边的桃子砸到了席上,然后咕噜噜滚开,又把旁边的果盘撞得东倒西歪。 两人分开了。 顾兰之飞快地看了一眼赵如卿,伸长了手去把那枚桃子给抓了回来,又小心地把果盘给扶正了。 赵如卿倚靠在凭几上笑,眼睛中漾着几分光亮,层层叠叠的裙摆遮挡下,她稍稍往前挪了一些,而顾兰之先是一僵硬了一瞬,然后垂眸坐定了——两人原是跪坐的姿势,但在几案和衣料的遮挡下,竟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你知道七月七日女人除了求心灵手巧,还会求什么吗?」赵如卿问。 「求一个好郎君。」顾兰之看向了她,他咬了一下嘴唇,「陛下要向织女娘娘求这个吗?」 「朕不信神佛。」赵如卿嘴角翘了翘,「不过郎君眼前倒是有一个的。」 . 一夜会很长,也会很短。 天亮时候,右荣带着宫人安静地等候在了水榭外面。 赵如卿披衣起身出了水榭,右荣就捧着摺子上前来了。 「周将军的摺子。」右荣说道,「因不是加急奏摺,所以昨夜没有打扰陛下。」 赵如卿拢了拢头髮,就着晨光翻开摺子看了看,里面在说的是突厥王庭的事情——也不知是运气奇好或者是突厥那几个王子过于识时务,倒是还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处月那两个哥哥很痛快就称臣,就连他们那个跟着永王一起的堂兄阿拜也投降了。不过摺子里面又额外说了说永王和厉帝皇后的下落,说是这些人不知去了哪里,就连阿拜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然后便带着人往西边去了。另外还有就是张嬛,周稼派人循着张嬛当初离开的方向找过,并没有找到人,他猜测也许张嬛还和永王等人在一起,但也并不能完全肯定。总之魏朝人马现在是散往了西边。 赵如卿眼前浮现了舆图的形状。 突厥王庭往西就是大漠,大漠再往西便要到回鹘。 当初的魏朝与回鹘之间的关系比和突厥还差,回鹘断断容不下这两人,他们或者要潜伏一段时间重新往突厥来?或者干脆往南回到中原? 赵如卿思索了一会儿,把摺子合起来,然后看向了右荣:「可以告诉突厥汗王,说王庭战事已消,但朕诚邀他在云京多住一段时日,等到王庭一切恢復正常了,再回去也不迟。」 水榭中,顾兰之朦胧睡醒的时候便听到的是这句话,几乎是立刻马上,他瞌睡不翼而飞,他想到了之前那个突厥汗王处月对赵如卿的态度! 那坦白的、直接的、几乎毫不保留的爱恋! 就算赵如卿不留他,他都是要想办法留下来的吧??? 现在有了这么一个诚邀他留下的态度,他必定是要在云京留下,他……他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正大光明地来表达各种爱意了??? 想到这里,顾兰之勐地坐直了,他忽然感觉如临大敌一般。 第59章 五十九 人会变的,朕不能保证今后的…… 赵如卿把右荣带来的几封摺子简单翻过, 然后留下口谕,便叫人先往京中送,然后就叫人去准备洗漱的物事了。 转身回去了水榭当中, 便看到顾兰之呆呆坐着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笑了笑,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醒啦,朕今天带你去看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第90页 顾兰之回过神来,他也没好意思去问那突厥汗王的事情, 只好顺着赵如卿的话问道:「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朕带你去看就知道了。」赵如卿抓了架子上的衣服便往旁边的侧间走去了。 顾兰之磨磨蹭蹭地起来,心里一边记挂着那突厥汗王,又揣摩着赵如卿本人的意思,心不在焉地洗漱完毕还换了身衣服, 坐到桌前与赵如卿一起用早膳的时候,才勉勉强强把自己心里这乱糟糟的事情给理顺了一些。 . 「怎么看你心事重重的?」赵如卿喝了一口汤,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顾兰之, 「说与朕听听?」 顾兰之夹着包子的手抖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赵如卿,安静地把包子放到了自己面前的碟子里面。 「看来想了很多事情。」赵如卿好笑地看着他,「朕给你机会说, 可别憋出什么事来, 将来又眼泪汪汪地对朕说朕某年某月某日说了什么引得你瞎想了一堆,然后自己内心演了一出大戏,最后哭天抢地地怪到朕头上来。」 顾兰之戳了包子两下,又看了一眼赵如卿,最终是没忍住的:「那个突厥汗王……你要留他在京中吗……?」 「那是自然的。」赵如卿坦然地点了头,「让他回突厥去,朕就是白白让周稼出兵一场了。」 顾兰之纠结地把包子夹起来又放下去, 他是能懂赵如卿这个行为背后的意思的,这个不过是最最常见的政治手段而已,她或者都不止会留这个突厥汗王一年两年,或者是十年八年,她还会给予他很多肉眼可见的恩惠,最终的目的是让突厥成为代朝的一部分,再也不是独立的一个存在。 可知道归知道,纠结也还是会纠结。 「让朕猜猜你在想什么。」赵如卿扫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笑,「你在想,朕是不是会对这个突厥的汗王有偏心,毕竟这个突厥汗王似乎一直都在毫不遮掩地表达爱意。」 这话一出,顾兰之的脸立刻如火烧一样红了一片,他低着头用筷子去戳碟子里面皮薄馅大的包子,心思被猜中,他却都不敢点头了。 「果然没猜错。」赵如卿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给他盛了一碗米粥,还送到了他面前,无可奈何道,「这事情也值得想?看来你那探花有点名不副实,当初写的策论洋洋洒洒一大篇,看着也不像是个煳涂人呢?」 「那时候、那时候不一样。」顾兰之默默地把米粥接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了赵如卿,「你……会不会觉得我不、不好?」 「现在没有觉得,将来说不准。」赵如卿也看向了他,「人会变的,朕不能保证今后的事情。」她的语气异常平静和坦然,「你也会变,你甚至也都无法保证一年后的你到底是怎样想法。所以当下的好与不好说明不了什么。」顿了顿,她又笑了两声,「不过现在朕觉得你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 顾兰之有些想辩驳,却发现自己也找不到什么例证来说明自己的观点了,他的确无法证明自己将来不会变,正是如赵如卿所说那样,人都会变,所有人都无法保证今后。 「好好用早膳,吃饱了让右荣带着你来找朕。」赵如卿已经先用完了早膳,她站起来,便朝着外面走去了。 . 园子里面仍然如昨夜一样安静。 但不同于晚上时候那几乎阴森的密林之感,在白天看来,这园子里面便只是树木花草密集了一些。 顾兰之用过了早膳,跟着右荣去找赵如卿的时候被这一路上看到的各种树木惊到了——这其中倒是也没有那些难得一见的,全是常见的草木,只是栽种得格外多还格外密集,仿佛栽种的人只是为了种植而种植,都没什么刻意的选择种类或者把他们拗出什么形状来变得更美观。如此一来,在这样自由自在的生长之下,这院子里面的树木花草便显出了一种别样的生机,甚至都显得格外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完全不似平日里见过的园林之中的那些用来观赏的树木那样乖顺。 在这几乎算是丛林一样的园子里面传过去,大约是绕到了侧门,顾兰之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没法在这园子里面辨别方向了。 . 侧门外,赵如卿骑在马上,正与旁边一个同样骑在马上穿着官袍的女人说着话。 顾兰之从门中出来,右荣便牵了一匹马过来请他上马。 赵如卿看了他一眼,抬手免了他行礼,然后向他道:「这是工部的王萱王大人,你之前见过的。」 骑在马上的王萱好奇地看向了顾兰之,笑着打了个招唿:「我也见过顾大人,但没说过话。」 顾兰之先朝着王萱见礼,然后上了马把缰绳抓在了手里,安静地跟随在了赵如卿后面。 王萱看了顾兰之几眼,又笑着看向了赵如卿,道:「陛下要带着顾大人一起去看吗?那正好还能让顾大人也试试那个耕犁。」 「可以让他试试。」赵如卿示意顾兰之跟上来,「工部和内府一起做了一些农具,今天一起看看,你也可以试用一下。」 顾兰之呆了一瞬,万万没想到赵如卿之前说的去看的有意思的东西会是农具了。 「你之前下过地吗?」赵如卿问。 顾兰之茫然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呆呆道:「下地是没有的,只是在田边走过看过……」 「那看来农具你是根本也不会用了。」赵如卿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了王萱,「还是得找真正种地的人来多试试。」 第91页 「陛下放心,找过好多了,男女老少都找过。」王萱声音很清脆,「他们用过都觉得好,我们现在烦恼的是,现在做一个耕犁也太贵了一些,若是算上耕犁本身的价格,还不如他们用现有的那种呢!」 赵如卿不紧不慢道:「不急,慢慢研究,还有快半年的工夫,若是能赶在明年春耕之前解决是最好,若是不行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王萱笑着应下来,道:「臣是急性子,陛下知道的啦!总是想着今天改好了,明天就能看着人用上。」 . 顾兰之跟在赵如卿身后听着这些,心思倒是一点点沉静了下来,仿佛早上醒来之后的迷乱不安,在听着她们说这最质朴的农具农耕之后,就变得平静下来。 王萱道:「其实收割的那个东西我也做了个改良,但是好像现在用起来有些不太安全。」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了起来,「可以做个架子,把镰刀安装上去,然后人走过去,就能把稻子割下来了。」 「会划到人,或者划到自己吧?」赵如卿一听她的描述就知道她改良的是个什么东西,「的确有些危险,不能让刀刃对着人。」 「或者可以竖起来?」王萱从马上的佩囊里面抽了个小匕首出来,拿在手里做了个样子给赵如卿看,「还可以做成轮子那样,轮子前面放个镰刀,一路推过去,就能把稻子都割下来了。」 顾兰之不知不觉也听入了神,他这会儿有些无法想像出王萱描绘的样子了,于是忍不住开口:「轮子前面若有个镰刀,那轮子还怎么前行呢?」 「是像那种。」王萱把匕首塞回自己的佩囊,竟然又摸出了两个木头磨好的轮子出来,她兴致勃勃地用这两个轮子展示起来,「这样的,就像马车车轮之间的那条轴,轮子在两边,中间安上镰刀,这样就推动了。」 顾兰之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这的确是一个听起来比较可行的方式,只是——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方式现在显得有些多余的地方了。 「但现在收割原本是人一边收割,一边放到旁边的箩筐里面。」他在田边看过,也不至于完全对这些一无所知,「如王大人那么说的那个轮子虽然好用,后面也还是要用人手再去收起来放到箩筐里面,或者用起来还不如人工收割?」 王萱噎了一下,最后闷闷地把手里的木头轮子塞进了佩囊里面,道:「顾大人没说错,其实的确就是……比较多余的一种轮子。而且做起来还特别麻烦,非常不实用。」 赵如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没什么,或许到以后会有用武之地。」 王萱有些郁郁地嘆了口气:「要不是陛下纵容,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哪里能实现呢?昨天我叔叔还压着我拜织女娘娘,让织女娘娘保佑我的女工能超越木工,说我的胡思乱想都是在浪费陛下的精力。」 「但也未必是浪费。」顾兰之中肯地说道,「或者便是如陛下所说,将来应当有用武之地。」 第60章 六十 那时候,陛下一定会让臣离开…… 赵如卿带着顾兰之一路就到了皇庄上。 京郊良田庄园都多, 除却皇庄之外,还有属于世家大族、宗室皇亲等等的庄园。 皇庄是其中最大的,并且是由皇帝委派亲信来经营的那一些庄子了——这些田地庄园原本是太上皇赵苍让人管着的, 但赵苍退位之后也没留恋这点东西, 索性就直接让人把帐簿之类全部给了赵如卿, 赵如卿推辞了两回,见赵苍坚持,后面便也没再推辞下去, 便让内府来管着皇庄了。 那时候内府总管还是安王之子赵莘,安王是赵苍的堂兄,与赵苍关系亲厚,故而事实上用的也就还是赵苍的人, 赵如卿让内府管皇庄,便也是在给赵苍表态,她做了皇帝也不会苛待了他这个太上皇。 不过尽管赵苍很明白女儿的心意, 但安王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小打算以及不一样的看法,上回赵如卿给女人封官的时候安王原是挑动了宗室想跳出来反对,结果便是赵莘终于是丢了内府总管的官职,换上了与赵如卿亲厚似一体的清河公主赵晗。 . 进到了皇庄里面, 赵如卿便看到赵晗已经等在了门口。 她跳下马来, 让周围人都免礼,然后才笑道:「我原本是想随便来看看,没想到你还过来了。」 「我辛辛苦苦与王大人一起做的耕犁,还想在陛下面前表功的。」赵晗亲密地上前来,又与王萱和顾兰之相互见礼打了招唿,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内府正好还有些之前陛下吩咐的事情也做好了, 想请陛下今日也一併看看呢!」 赵如卿一边往庄子里面走,一边道:「先看过耕犁,然后再看看你说的那些。」 赵晗笑着又道:「赵莘今日也在庄子上,一会儿陛下要不要见?」 赵如卿有些意外,但还是包容地笑了一声,道:「等会再说,且让他等着吧!」 赵晗应下来,便也不再多说这事情了。 . 一行人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会儿便到了田埂上面。 皇帝亲自过来,庄子上的人都有些战战兢兢,赵如卿一眼便看出他们的不自在,便和蔼地与他们说了会儿话,也没有在他们干活的地方多停留,很快就带着人去试验耕犁的地里面去,让王萱把他们改进好的耕犁试用给她看。 第92页 王萱换了一身短打布衫,蹬着草鞋就牵着牛过来,把耕犁套在了牛身上,然后亲自赶着牛在专门用来做耕地试验的田地中走了一段。 耕地事实上便是翻土,赵如卿虽然自己没有上手做过这事情,但是是见过别人做的——当初她带兵打张孔山的时候,还让手下的兵闲下来时候去替乡亲们抢收过麦子。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王萱这已经改良过的耕犁,又看了看拉着耕犁的那头牛,倒是很确定这个改进的确是非常大的进步,首先从重量上应当是减轻了,但与此同时并没有降低犁翻土的力度,在之前她见过的耕犁都是需要两头牛来带着走,现在只需要一头牛,从深度来看,与她之前见过的并没有太大不同。 . 顶着大太阳,王萱跑回到赵如卿身边来,认认真真地开始自我检讨了:「除了轻便一些,其实没什么很大用处,因为臣昨天又和大家一起试了试用耙子来耙地,与耙地相比,用耕犁翻地都不算什么很难做的了。所以虽然是轻便,还少用了一头牛,但感觉并没有得到完全的……用处。」 一旁跟着的庄头听着王萱这话,眼睛都睁大了,以为赵如卿听了这话就要责备王萱,急忙道:「王大人说得不对,陛下,虽然耙地的确还是麻烦,但这样翻地已经大大减轻了小人们劳作时候需要的力气,可以省出不少时间来,应当是可以比往年快许多,今年秋耕便不必那么紧张,秋种也不必那么紧迫了。王大人这个耕犁是极其好用的!还请陛下不要责备王大人!」 赵如卿听得忍不住笑了一声,看了看那庄头,又看了一眼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王萱。 「没事,不会责备王大人的。」赵如卿和蔼地向那庄头道,「既然好用,今年秋耕你们就用上吧!」 庄头连连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他见赵如卿和蔼,便大着胆子道:「陛下,但清河殿下说这个耕犁太贵,现在就这两架……陛下,是不是可以多做几架……」 「那就要等王大人再研究研究。」赵如卿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笑着看了一眼王萱,「朕也等着王大人能赶紧再多做出几架来。」 王萱听到这里,才知道这庄头刚才突然开口是为了什么,心中颇有些意外。平常她与这些庄头的交流也不多,都是埋头自己敲敲打打,倒是没想到这庄头会为自己说话的。但她向来务实,于是只认认真真道:「还得再研究一会儿,这样的耕犁大概一时间很难做很多,若是要抢着今年秋耕的时候用,倒是可以把之前的耕犁先改进一二,使之不那么沉重。不过改进之后大约没有从前那么耐用……」 赵如卿也知道王萱这认真的性子,笑道:「那你便与庄头们商量就是,这件事情朕便让你们自己拿主意了。」 看过了耕犁,又跟着王萱去看了看她最近蹲在皇庄上和内府一起改进过的各种农具,还见到了她在来的路上说要做的那个收割的轮子,林林总总稀奇古怪,赵如卿夸了一番王萱的想法独特,倒是听得她不断抓头,又嘟哝起了自己没做出什么实事当不起夸奖。 . 太阳越发毒辣,眼看就要到正午,赵如卿也不想再在外面晒太阳,就带着一行人往屋子里面去了。 赵晗带着人去准备午膳,王萱转眼不见就又背着她的小布包去敲敲打打,其他人不敢上前来打扰,屋子里面便只剩下了赵如卿和顾兰之。 赵如卿喝了口茶,看向了进了皇庄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兰之:「这是被太阳给晒蔫了?」 顾兰之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赵如卿是在和自己说话,眨了眨眼睛看向了她,道:「不是……是、是在想事情。」 「这回又在想什么?」赵如卿笑着问。 顾兰之抿了抿嘴唇,却不知道怎么说了。 . 在来皇庄的路上听着赵如卿和王萱在聊那些改进的农具时候,他便隐隐约约有了些想法,他突然意识到了赵如卿用人的偏好——相比那些朝廷中深谙权力斗争攻心算计的人,她更喜欢的是能做实务的那些人。 他读书多年,很明白当下的读书人读书科举是为了什么,为了做官,所谓的学而优则仕。 科举所考的诗赋经义策论其实都是虚的,这些东西离读书人很近,离朝廷很近,但离百姓很远,离现实很远。 百姓一辈子都不会用到这些虚无缥缈的文章,却会使用那些农具来耕种来收穫来生存;现实中人生百态生老病死与这些东西更是毫不相关,柴米油盐才是最最普遍最最踏实的存在。 当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就很能理解为什么赵如卿偏好的会是那些能做实务的人。 可他又忽然在想,他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话这些想法他没法说,他此时此刻没有答案,故而无从说起。 他几乎是荒谬地想起了以色侍人这个词,他没由来地就觉得自己与赵如卿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因为他似乎从自己身上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喜欢的地方,除却自己的皮囊。 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只会读书不会做事,他会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离现实那么远。 想到这里,他忽然沮丧了起来。 . 赵如卿看着他脸上这神色变幻,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道:「看来你是想了很多,这会儿说都不好说了。」 第93页 顾兰之抬眼看向了她,那些话在肚子里面转了又转,最后憋不住问道:「在陛下眼里……臣是不是只有这一张脸……」 这问题问得赵如卿猝不及防了,她左右看了看这厅中没人,便低声笑道:「也不能算只有脸,身段也是不错的。」 顾兰之脸顿时红得仿佛外面树上挂着的苹果,脑子里面那些杂念一下子被炸开了花,这样的回答让他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委屈,甚至还有些恼火。 赵如卿看着他表情变了又变,大概也猜出他的想法了,于是好声好气道:「朕孟浪了,朕给你道歉,不许生气听到没有?」 「臣……臣没有。」原本就只有那么一丁点的恼火,再听着这话,便消失殆尽了,他欲言又止地看向了赵如卿,道,「臣没有生气……」 「真的吗?」赵如卿笑着看他,「朕会当真的。」 「真的。」顾兰之抿了抿嘴唇,方才那一瞬间的激动之后,他已经重新平静了下来,「臣只是……只是觉得与陛下……与陛下不相配。」 「因为你不会做王萱做的那些事情?」赵如卿看了他一眼,他的心思和想法就摆在脸上,在她面前是毫无遮掩的,「术业有专攻,朕原也不打算让你去做那些。」 「并非仅仅只是这样。」有些事情就是经不起琢磨,越想就会越心慌,他抬眼看向了赵如卿,「如若臣在陛下眼里仅仅只有这一副皮囊,将来陛下一定会遇到比臣更可心、更顺意的人。那时候,陛下一定会让臣离开。」 第61章 六十一 你让朕有些失望 赵如卿看着他, 只笑了笑,语气平常:「的确如此,你所想也没有错。」 顾兰之面色有些灰败, 顿时失了言语。 「若是真的有比你更可心更顺意的男人, 朕为什么不会宠爱他呢?」赵如卿看着他, 似笑非笑,「你学富五车,那句以色侍人的话你最清楚不过, 也不必朕多说吧?何况时光流逝,总有一天你会容颜老去,你以为你凭藉你这副皮囊又能得多久的爱重呢?」 顾兰之嘴唇颤抖了一下,这些话简直就是把他心中想过的那些不敢面对、只想逃避的可能, 全都直白地说给他听。 「不过你比那些只能以色侍人的小玩意还是要强了那么一些。」赵如卿声音冷漠,「将来若是到了色衰爱弛那日,还能把麟儿拿来哭闹要挟一番, 手中可用的筹码还是多一些的。」她顿了顿,目光是落在了顾兰之的脸上,「朕以为你应当是头脑清晰的,你让朕有些失望。」 顾兰之说不出话来, 他垂下头, 甚至也不敢去看赵如卿了。 「不过朕还是会留你在身边,朕从前许诺过你的事情,当然也还是会作数。朕不会做言而无信的人。」赵如卿淡淡道,「但朕劝你好好想一想,朕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对你说话,朕从前说过不会许诺你永远,现在这句话再与你说一遍。或者你还可以想想, 朕现在对你的宽容纵容,真的仅仅只是因为你的脸吗?」 . 这时,外面清河公主赵晗已经带着人送了午膳过来。 右荣守在外面注意着厅中动静,见到赵晗一行人过来,便赶紧上前去把人拦住。 「怎么了?」赵晗意外地往厅中看了一眼。 右荣低声道:「陛下似乎在发火,请殿下在外面稍等一会儿。」 「顾大人在里面?」赵晗更觉得意外了,她让捧着午膳的人先暂且在茶房等候,然后自己便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右荣点了点头。 赵晗悄悄地往门口走了两遍,便能听见里面的动静了。 赵如卿声音并不大,其实厅外也听不太清楚她具体说的是什么,可从语气听得出严厉——平常她总是和蔼的时候多,这样严厉语气,赵晗记忆中还得追溯到上回处理赵勇和赵谋那两个的时候。 屏住唿吸也没能听清楚里面到底在说什么,正要放弃的时候,赵晗忽然听到里面赵如卿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来人,先送顾大人回府去。」赵如卿说道。 右荣一凛,急忙带着两个内侍撩开门帘就往里面走去。 赵晗忍不住伸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到赵如卿冷漠的神色,而顾兰之低着头,却怎么都看不清楚脸上表情了。 . 顾兰之突然被送走,这午饭便吃得多了几分古怪气氛。 王萱虽然心大,但不代表毫无知觉,这儿忽然少了个人当然想问个为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赵晗随便扯了个木工的事情打岔,接着就是离题千里忘了原本想问的是什么了。 上首的赵如卿扫了赵晗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王萱吃着饭又聊着木工的事情,倒是高兴得很,还让人拿了纸笔过来自己记了几个点生怕会忘。 吃完饭之后,她便向赵如卿打了个招唿,拿着自己记下来的东西去研究了。 赵晗是恨不得跟着王萱一起走的,但想到自己这边还有些事情要与赵如卿说,只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 「之前内府说是要研究一下织机,今天是要给陛下看的。」赵晗深吸一口气,悄悄看了赵如卿一眼,「赵莘也在,之前他在内府的时候,织机便是由他一手负责的。后来他没做内府总管了,但他也没走——我想着他原本就是主持这事情,就也让他继续在内府研究这个织机。」 赵如卿平平常常地点了点头,语气也很淡定:「那就让他过来说这事情吧!」 第94页 赵晗先应下来,又偷偷看了赵如卿一眼,直接看得赵如卿笑了起来。 「你到底在看什么?怕朕迁怒?」赵如卿拿起旁边的冰镇酸梅汁喝了一口,「赶紧让赵莘过来,等会还要回宫去,没有那么多时间在庄子上留太久。」 赵晗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道:「那我便这就去让赵莘过来了。」说完,她便飞快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搬着重物的脚步声,赵如卿抬头看去,便见着赵晗带着赵莘,还有数个工匠,后面抬着个仿佛是个桌子的东西进到了厅中来。 赵莘先上前来行了礼——他比赵如卿大了几岁,之前安王没有牵头来反对赵如卿之前,他与赵如卿之间的关系也算是和睦,称得上君臣相宜这四个字,只是安王那时候不管不顾就是要反对赵如卿让女人做官,后面他被牵连到,也算是有几分无辜了。 「说说你们研究出来这东西吧!」赵如卿看了一眼那看起来都还有些不知用途的东西,「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之前是从南海郡那边过来的人那里得到的灵感,这个是用来给棉花去掉棉籽的。」赵莘是跟着这东西前前后后做了大半年的,说起来是头头是道,「棉花就是从天竺传来的,现在种植已经十分广泛,许多地方已经开始用棉花来织布。但是有钱人还是用丝绸锦缎之类更多。之前陛下与臣说,得多想想普通人用得着的那些,臣便想到了棉花。」 「给朕看看你们用棉花做的布料。」赵如卿沉吟了片刻,站起来看了看着用来给棉花去籽的机器,「与麻布相比,棉花织布会更好更便宜吗?现在种植棉花的地方有多少?若是从天竺传来,那么回鹘等地是不是已经早就已经种植过棉花?」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赵莘有些晕头转向,他倒是没这么仔细了解过这些小细节,他能知道棉花都是因为自己有次出去的时候见过,他也实在是说不清楚棉布麻布葛布之间到底又是谁优势更多一些。 好在很快便有人把一匹棉布呈上来,赵如卿摸了摸那并不算太精细的料子,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 赵莘稳了稳心神,上前来道:「陛下,这棉布的确是便宜,如今庄子上是种了一些棉花的,陛下要不要去亲自看看?」 赵如卿想了想,道:「去看看。」 . 午后太阳炎热,一行人到了田里来看棉花。 正值夏日,棉花也长得正好。 赵如卿一边看,一边听着赵莘说这棉花种种,最后是看了他一眼,笑道:「不错,这事情你便接着做吧!这次就做得好,朕赏你。」 赵莘受宠若惊地看向了赵如卿,急忙谢恩。 「你妹妹在云京府中做得也不错,看起来都是可用之人。」赵如卿说道,「家里的老人固执,能劝就多劝一些,若不能劝便多多管束下人。」 她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的,赵莘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忙道:「陛下放心,臣会好好劝父王的。父王上回也是听了旁人挑唆,臣与臣妹都劝过他,他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 「如此最好。」赵如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又看了看天色,「这事情朕交给你,希望你能做得好,不要让朕失望。」说完,她便转而向右荣道,「回宫吧!也不早了。」 右荣在一旁早就准备好了,这会儿马已经牵到了田边。 赵如卿翻身上了马,便直接往云京城疾驰而去。 赵晗在旁边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追过去,但想到中午不小心看到的那一幕,又默默地站定了,只目送了赵如卿一行人离开。 赵莘看着赵如卿走远了,然后才看向了赵晗:「你不跟着陛下一起回宫去吗?」 「我又不急。」赵晗抹了把汗,这太阳已经晒得她浑身头火辣辣的,「我等太阳快落山了再走,这会儿怕骑马骑得中暑。」 赵莘点了点头,又好奇问道:「早上不是说顾大人要跟着陛下一起来,怎么刚才也没见着?」顿了顿,他捶了捶自己刚才半弯着导致酸疼的腰,「陛下龙威日盛,刚才我好怕陛下忽然又问一串问题,我都要招架不住了。」 赵晗只假装没听见前一个问题,道:「陛下是天子,当然会龙威日盛的。」 「我得回去再和我爹说说这事情,让他别老煳涂了总想跟陛下对着干。」赵莘捶着腰往有树荫的方向走,「你等会要走之前跟我说一声啊,我想搭你的马车。」 赵晗看了他一眼,也没好拒绝:「等会我让人来喊你。」 . 骑马总是比马车之类的要轻快许多。 不过一会儿,赵如卿便从北边的宫门进宫,然后就径直回去了干元宫洗漱更衣,接着就是召见大臣们来探讨国事了。 最重要的仍然还是突厥的战事,现在尽管是已经突厥内乱平定,但周稼大军还在突厥王庭,接下来要如何动作,还需要一番妥善的商议之后拿出一个方案出来。 另外便是魏朝残余的势力,这次他们消失得这么突然,其中是还有什么内情可以挖掘吗? 大臣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尤其是跟随了赵如卿多年的闵颐等人,他们很快便围绕着这些事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商讨国事的时候时间也过得快,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夜风吹进殿中来,有了那么一些凉意。 第95页 后面重华宫的太上皇遣人来问赵如卿要不要一起用晚膳。 赵如卿放下了手里的奏摺,沉思了一会儿才道:「让父皇稍等片刻,朕这就过去了。」说完她看向了面前的臣子们,又道,「你们今日辛苦了,也早些回家休息吧!」 第62章 六十二 打朕两下出出气,可以了吧?…… 进到重华宫中, 赵如卿便先闻到了她喜欢吃的菌菇汤的香味。 在外面一天又在干元宫与人探讨了一下午的朝事,原本是没什么胃口的她此时此刻倒是感觉有些饿了。 赵苍见到她进来,便让人把还温着的饭菜都端上来, 还叫人端了冰镇好的酸梅汁上来。 「清河晚上回来的时候说你中午没吃好, 朕便想着叫你过来用晚膳。」赵苍看着赵如卿坐下来, 然后才慢慢地说道,「得找个人看着你吃饭,不能只看朝事, 就不顾身体了。」 「中午太热了,所以才没什么胃口。」赵如卿随口说了一句,让旁边的侍膳太监盛了菌菇汤,「父皇用过晚膳了吗?」 「朕等着你一起来用晚膳呢!」赵苍笑了笑, 叫旁边侍膳太监先退下了,「一边和你一起用晚膳,一边和你说会儿话。天气热, 朕在宫里听说了一些事情,但觉得也还是不怎么可信,想听听你怎么说。」 赵如卿喝了口汤,然后笑着看向了她的亲爹, 道:「又是什么闲话, 倒是让父皇这么认真拿出来说。」 「会传到朕耳朵里面的闲话,通常便不是什么小事了。」赵苍笑着说道,「至少在那些传话的人心里不算小事。」 「那多半就还是男男女女的事情,是不是又在编排朕和顾大人那点事情?」赵如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多半是他们看着中午朕叫人先送顾大人回城,便又想出了许多花里胡哨的事情来,精彩得仿佛话本子一样。」 「还据说顾大人眼睛都哭红了, 说你始乱终弃。」赵苍闲闲地添了一句。 赵如卿被菌菇噎了一下,赶紧喝了口汤把那口菌菇给咽了下去,有些惊悚地看了一眼她亲爹:「这就纯粹瞎说了,您可别是信了吧?」 「看着你这反应朕就不会信了。」赵苍的语气中似乎还有些惋惜,「看来的确是胡说八道。」 赵如卿好笑地看了一眼把「遗憾」这两个字就写在脸上的赵苍,把手里的汤碗放下了,道:「父皇,你对顾兰之似乎特别不喜欢。」 「那人就只是相貌好,仗着美貌,仗着你喜欢,便在你身边生事。」赵苍摆了摆手,「朕知道你的性子,他中午定是惹恼了你,所以你才让人先把他送回城的。」 「怎么看出来的?」赵如卿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赵苍道:「你对你喜欢的人都有耐心,但耐心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长久,在你觉得厌烦之前你会提前让这人先离开,以此避免因为彼此之间情绪冲突导致后面可能发生的争吵。」顿了顿,他面上露出了一些怀念,「你小时候在你祖母身边的时候就是这样,你祖母还夸过你,说你是能成大事的。」 这种小时候的事情赵如卿是已经不记得了,赵苍所说的祖母曹氏在她十岁的时候便已经去世,连相貌都已经模煳得记不清楚。 夹了一筷子莲藕吃下去,赵如卿想了想才道:「他其实也觉得朕只是看中了他的脸,其实这么说来,父皇您与他的想法颇为类似。」她直接跳过了刚才赵苍的分析,并没有对赵苍方才的话表示出态度来,只是平常地说道,「似乎见色起意这个词,父皇和他都觉得特别有道理,所以一切逻辑的起点便是在色之一字上面。」 赵苍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尴尬。 「这应当算是因为性别的不同,导致看待人和事的时候,天然地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角度吗?」赵如卿笑了一声,支着下巴看向了赵苍,「那其实朕是有些事情想问父皇的,毕竟朕不是男人,朕其实并不太确定有些事情到底是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会那么想,还是有别的原因导致了那样的想法。」 「什么事情?」听到这里,赵苍是有些好奇了。 「朕以为,朕对顾兰之其实已经很好了。」赵如卿放下了碗筷认真地分析了起来,「第一,朕让麟儿认了这关系,他拥有了皇帝的长子的生父这样的身份,朕认为朕给予了他应有的身份。」顿了顿,她面上神色认真了一些,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第二,朕给予了他宠爱,朕对他能算得上是予取予求,朕答应了他各种要求,并且还许诺了之后会保他将来的荣华富贵,甚至朕还愿意答应他先提出结束这段关系。」她看向了赵苍,脸上的确是带着几分迷惑的,「所以父皇,在你看来,为什么在这段关系当中,他还会觉得不安?他今天的问题让朕觉得好笑,朕若是只看中他的脸,何必让麟儿认他呢?」 这问题让赵苍一时间无法回答。 作为曾经的皇帝、现在的太上皇,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女儿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他甚至都觉得赵如卿太过于慷慨,她都不应该让顾兰之和赵麟相认。 见赵苍没有立刻回答,赵如卿又继续道:「朕认真想过,这是因为他是一个男人,所以他所想与朕不一样?所以他会觉得朕给出的许诺并不足以让他心安?所以他便认为一切都只是浮于表面,他就会认为朕只是看中他的皮囊么?父皇同是男人,会对这样的想法特别有共鸣,特别能理解吗?」 第96页 赵苍嘆了口气,话听到这里,尽管他不怎么愿意去理解那个恃美行兇的顾兰之,但也已经大概明白了赵如卿迷惑中的那个癥结点。 他看了女儿一眼,道:「或者只是因为你强他弱,在你们这段关系中,他感觉不到安心。」 赵如卿挑眉,讥讽地笑了两声,道:「要怎样才安心呢?难不成还要给他个皇后的名头?」 「当两人的地位不对等的时候,地位低的那一方就会想方设法地索取一个名分。」赵苍淡淡道,「用来可以让自己理直气壮的名分。」 「所以关键只是地位。」赵如卿若有所思地又夹了两片莲藕,她迅速地联想到了当初赵苍后宅中发生过的事情,「所以当初她会想到用德妃生下的那几个来充作嫡子抚养,因为她觉得那样会让她的地位更稳固。」 「那不是你母亲的本意。」赵苍是没想到这话一转就说到了自己身上,他嘆了口气,「尽管这的确——的确也不算是你说错。」 「不是本意?」赵如卿摇了摇头,「若不是本意,便是蠢到去相信了德妃的胡言乱语而不是相信自己眼前能看到的一切;若是本意,倒是还能夸一句心中有算计,乃是精通了后宅斗争精髓的女人。」 「朕当时并没有能够给予她足够的安心。」赵苍耐心地说道,「你现在已经知道当初的事情,当初就在云京,为了麻痹厉帝对朕的猜疑,朕的确做了一些荒谬的事情,朕的行事让你的母亲认为不可理喻,一切不安便由此而起,后面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你母亲心中的不安。」 「这世上大概只有父皇你还会用这么温和的语句来评价朕的母亲了。」赵如卿也没反驳,只是平平静静地说道,「外祖母当初都不会这么说,祖母更是从来不会这么讲。朕以为,这样的不安只是因为这人本身看不透,她看不透自己的处境,或者因为愚蠢,或者因为有人刻意遮挡,或者是故意为之。看不透并非是什么需要苛责的事情,而当旁边的人已经给予了足够的提示,甚至把周遭迷雾驱散来让她来看,她都拒绝的时候,那边只能说明一切问题只是出在她自己身上,与旁人没有关系。」 赵苍听着这话,倒是也一时间无话可说了。 赵如卿看了一眼赵苍,抬手给他亲爹倒了一杯酸梅汁:「别生气,要是真的气不过了,打朕两下出出气,可以了吧?」 「没生气。」赵苍接了酸梅汁,只摇了摇头,「卿卿,有些事情看得太透彻了也不好。」 「朕并不能算是把一切都看得透彻的人吧?若是能看得透,何必今日还为了一个男人琢磨了这么久呢?」赵如卿抬手给自己也倒了杯酸梅汁,然后嘆了口气,「朕希望他能想明白,现在这样的关系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将来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离开。」 赵苍这时候是有些替顾兰之感到心酸了,在一段感情当中,若一方已经洒脱到可以让另一方自由离开的时候,那么其实也的确不算是什么让人安心的感情关系,顾兰之的种种矫情做作,似乎都一下子有了合理的解释,再想到他那个探花的功名,想来他也不算是不学无术之徒,但在这段感情中,若他付出和等待得太多,此时此刻他就只能先把一切都抛开,死死地把他的女儿抓住了,免得一眨眼这人又跑得无影无踪。 「不过朕现在倒是已经想明白了。」赵如卿是没感觉到自己亲爹感情变化的,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若便只是由于地位差异导致的这种不安,那么按照当初母亲与德妃来看,他将来若是也遇到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大概会被挑拨成朕的母亲那样的人。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朕得要想想怎么解决。」 「解决?」赵苍挑了眉。 「或者干脆断掉?」赵如卿询问地看向了她的亲爹。 第63章 六十三 母皇和我一起吃! 赵苍是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嘆气。 他给赵如卿夹了一块鸭肉, 然后才道:「你的感情上的问题,虽然朕有点想法,但并不打算指手画脚地来帮你做决定。」 赵如卿明白赵苍的意思, 她能与赵苍和睦相处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他在大多数时候都十分懂得容忍和退让。她吃下了那块鸭肉, 然后才慢慢道:「那就再说吧!反正现在还是喜欢的, 将来不喜欢了再说。」 「多找几个喜欢的更好。」赵苍还是忍不住提了点小建议,「但为了避免被人说三道四又不厌其烦地做文章,还是要低调一些, 省得为了这种事情在朝堂上和那些老夫子们浪费口水。」 「等以后四海平定,盛世太平,朕的心愿都满足了之后,再考虑多找几个吧!」赵如卿支着下巴说道, 「否则时间也不够用啊,朕想做的事情有那么多。」 「说起来今天下午安王进宫来了。」赵苍顺着她的话便不再说这些感情上的话题,「你今日见赵莘说了什么?他这次倒是对着朕忏悔了许久。」 「忏悔什么?」赵如卿好笑地摇了摇头, 「这人之前就莫名其妙在宗室里面牵着头跳脚,现在又忏悔,真的是奇奇怪怪。」 赵苍道:「说是之前被人蒙蔽,做了许多不应当做的事情。」 「今天是赏了赵莘。」赵如卿道, 「之前让内府去研究织机, 他倒是真的用了心。现在内府在研究棉花,虽然听说现在中原种得不算广泛,但棉花织布是比桑蚕之类更简单容易操作,比葛麻柔软好穿,看起来棉花的种植也比养蚕之类的简单。这功劳虽然未必全是他的,但他能说得出门道来,可见也是用心了。然后朕便赏了他。」她顿了顿, 向门口道,「右荣,去把朕今天从皇庄带回来那块棉布拿来。」 第97页 外面右荣应了一声,便让人往干元宫去拿那棉布。 . 赵如卿继续道:「等会父皇也能看看,虽然华美精细当然比不上锦缎,但对普通人来说是够用了。」 「的确是好事。」赵苍点了点头,「之前不是还听说你让王家的那个女孩儿在研究耕犁,可有成果了么?」 「成果是有了,不过要推行也许还有些难度。」赵如卿说起这些事情显然就变得积极了许多,连语气都轻快起来,「不过既然是有进展也有成果,那么就有办法来解决掉这个推行的问题。目前的难点是成本略高了一些,如果让农户自己出钱去买,那么多半农户是买不起的;如若是让朝廷全部出钱,那么对朝廷来说也是过于高的支出。立朝之后虽然一切稳定下来,税赋徵收上面也比之前魏朝时候少了,但毕竟是从战乱过来,许多地方还是穷苦——对了,这赋税一块之前朕倒是有个想法,还没来得及和朝臣们讨论,想先与父皇聊一聊。」 赵苍听着这话便认真起来,道:「你先说说。」 「父皇立朝之时定下的四十税一,比较前面歷朝来看当然是大大的减轻了赋税,另外徭役每人一年二十天,也比较前朝更短。」赵如卿说道,「父皇当初定下这政策时候,比照的是魏朝末年的情形来进行了减负,父皇更希望所有的平民百姓都能有田产,能吃饱穿暖,不至于要依附世家大族才能过日子。当然,朕并不是觉得这样政策不好,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这样的政策的确是迅速让百姓们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也不必承担过于重的赋税。有田有丁便是有了家,有了家便有了安稳的日子过。」 「你在担忧的是什么?」赵苍问道。 「也并不能完全算是担忧,只是觉得有那么一丝危机感。」赵如卿十分坦诚地说道,「如今一切征租调的根本乃是户籍。有田有租,有丁有庸,有收成便有调,田丁加起来便是一户人,户籍便是用来记录这些。从父皇到朕不到十年,人口变化不会有太大,大约各地还能把这帐册做得清楚完善,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且不提生老病死这样仅限于某一家的人口变动,若是一家人从青州去了益州,这种跨越了两地的人口变动……朕觉得这其中存在一个很显而易见的漏洞。」 赵苍面色肃穆起来,他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现在的户籍册子是十分周密的,朕当初也想过同样的问题,朕让人往各地去做过非常精确完密的记录。」顿了顿,他又想了一会儿才又道,「的确也如你所说,在将来也许因为人口增多,会让这种登记变成非常繁琐的事情,那么在户籍登记本身出现错漏的时候,租调自然就会无法正常徵收。不过这不应当会是一个显然的漏洞,这只需要下达法令,让各地都做好这一项记录即可。」 「父皇比朕想得要乐观许多。」赵如卿笑了笑,「不过朕也没打算改变这些——至少现在不会想动。」 赵苍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与朕说这些,用意应当不仅仅只是如此。」 「德妃前几日让秦家买了不少地,今日朕往皇庄上去的时候,听清河说过了。」赵如卿说道,「朕并非是要说秦家不能买地,只是从买地这一行为来看——父皇再想一想方才朕所说的那些。」 赵苍沉思了片刻,看向了赵如卿:「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说到这里,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了窗边往外看去了,「那你有什么想法?想如何更改?」 赵如卿坦然地笑了两声,道:「没有想到怎么改,若是想得出来,方才就不会与父皇说什么户籍了。只是朦朦胧胧想着这其中漏洞颇多,具体要如何改变,朕现在想不到。」 这话听得赵苍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嘆道:「朕也想不出。朕当初定下这政策,想着的是让天下人都有田地可耕种,这是朕曾经有过的理想,所以朕让它按照朕的想法来进行实现——这其中会有漏洞,在朕看来,或者只能勉强忽视掉。既然找不到解决办法,便也只能先得过且过了。」 「所以也就只是与父皇你说说。」赵如卿道,「这些朕还没想好要不要让大臣们来议一议。」 「暂且先放着吧。」赵苍说道,「你现在想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这虽然重要,但并不是最紧急需要去做的,可以暂时先放一放,等到时机成熟了,说不定就能有一个非常合适的办法跳出来让你採纳。」 「父皇说得有理。」赵如卿笑着说道。 . 这时,外面右荣捧着一匹棉布进到了殿中来了。 赵苍接过那棉布看了看,又用手认真捻着拉扯试了试,最后点了点头,道:「的确比葛麻之类更好。朕从前倒是不知道赵莘还能有这个本事。」 「赵莘比他父亲务实许多。」赵如卿说道,「老王叔当初除了在朕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无缘无故听了别人的话要站出来说些不应当说的话,朕早上时候还在想,要不干脆直接把安王的爵位给赵莘算了。」 赵苍把那棉布还给了右荣,然后道:「他就是性子直接,没什么坏心思,你让赵莘回去多说几次,他就转过头来向着你了。」 「这么说来,那之前是谁总是在他面前说朕的坏话?」赵如卿好笑地看着赵苍。 「朕管不了臣子家里的事情。」赵苍道,「何况从前是谁说并不重要,只要今后没人说就行了。」 第98页 赵如卿也没跟她亲爹计较这种小事情,只道:「那就看今后了。」 . 在重华宫用完了晚膳,赵如卿精神奕奕地回到了干元宫,让人把下午还没理完的奏摺重新拿上来,又把魏朝时候留下来的那些奏本都翻出来一一对着看起来。 她现在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恨不得每天都能有无数精力来做这些自己想做的。 除却与赵苍说过的赋税之外,她在想关于科考的事情,另外用兵制度似乎也有一些可以调整的地方。 不过这些也的确不急于一时,只要时间足够,先行的制度并不会带来麻烦的时候,她就能慢慢地进行探索和思考,让他们都一一变成她希望的样子。 . 刚翻开摺子看了两页,忽然见右荣进到了殿中来,赵如卿看了眼墙边的更漏,微微挑眉:「有什么事情?」 右荣低着头道:「小殿下想见陛下。」 「让他到干元宫来吧!」赵如卿放下了手中的摺子,想了想又道,「传一些甜汤和点心过来,做麟儿喜欢吃的那种。」 右荣应下来,安静地退了出去,不过一会儿,便听见外面一连串脚步声,赵麟过来了。 「母皇!」赵麟快跑了两步,扑到了赵如卿身上,「你带着老师去皇庄玩,怎么不带着儿臣一起!」 赵如卿把小孩儿接住了,然后让他在旁边坐好:「因为本来就没打算带你一起,是有要事去做的,不是去玩。」 「那下次带儿臣一起吗?」赵麟眼巴巴地看着她,「儿臣想去骑马,还想去打猎,上回母皇说要带我去打猎,结果从元山回来了,就没有了……母皇你在欺骗儿臣。」 赵如卿想了想,才想起来那时候还说过带赵麟去打猎的事情,不由得笑了两声,道:「等有空了吧!」 「好吧!」赵麟也没坚持——他已经闻到了有他喜欢的芝麻糕的味道,他开心地朝着捧着食盒的宫人看去,高兴地踢了踢腿,「母皇,是给儿臣吃的芝麻糕吗?」 「是,专门给你准备的。」赵如卿伸手在小孩头上揉了两下,「不过不能吃太多了。」 赵麟看着宫人把食盒放在桌上,他站起来把食盒打开,把芝麻糕拿出来,主动分了一块给赵如卿,道:「母皇和我一起吃!」 第64章 六十四 这应该是他睡得太多了产生了…… 顾兰之一夜未眠。 他就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全是赵如卿那句平淡又冷漠的评价。 「你让朕有些失望。」 失望。 其实他也对自己很失望。 他也知道自己患得患失,甚至都已经开始不像是他自己了。 当一个心心念念的人失而復得,他开始想办法要把这个人留下, 接着他发现他根本没有办法留下她。 越留不住的就越想要抓在手里不放, 可越想要抓, 便越知道根本抓不住。 越得不到,就越想强求。 越强求,便越会对现在已有的一切患得患失。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当放手, 只要放手,他就立刻不会因为这样的求而不得而面目狰狞地索求。 但感情上他知道他办不到,他既不愿意也不想。 躺在床上,他看着外面的天色从亮到暗, 然后又从暗到明亮。 . 一整夜过去了,他有些颓废地搓了两下脸,从床上起了身, 随便趿拉着鞋子,慢吞吞地到院子里面去打水洗漱。 自从张嬛离开之后,原本在府中的人也跟着离开,现在府里面便重新安静下来, 许多事情就需要自己动手了。 不过顾兰之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之前府里塞着一堆下人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多方便,反而是现在这样更让他感觉到平静。 拎着木桶到了井边,弯腰把井盖给拿起来放到旁边,他刚把水桶丢下去,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是厨娘挽着一篮子叶子菜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郎君今日这么早!」厨娘笑着打了招唿, 「今天早上给郎君做包子怎么样?我把这菜洗一洗就给包子剁馅儿。」 顾兰之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把水井旁边的位置让给了厨娘,然后慢慢地把水桶给摇起来,道:「可以,也有好几天没吃包子了。」 厨娘也不见外,看到顾兰之把水桶提起来,便从旁边拿了个大盆过来,把手里的菜倒进盆子里面,用井水沖喜起来,口中笑道:「那等会我再给郎君煮个豆浆,是昨天晚上就泡好的豆子,已经磨好了放在厨房里面,再滤一会儿,煮开了就能喝。」 顾兰之蹲在旁边打了个呵欠,还是点了点头:「想喝咸豆浆。」 「好的好的。」厨娘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又看了他一眼,「郎君看起来精神不怎么好,是不是衙门里面的事情太多,累着了?要不郎君还是别在衙门的公厨里面吃午饭和晚饭了吧?我在家里给郎君做菜也不麻烦,郎君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顾兰之看了她一眼,感觉蹲着腿酸,索性往后一靠就坐在了旁边的石墩上,道:「之前你不是说中午和晚上还要跑两家么?要是午饭和晚饭让你做,那样你就忙不过来了。」 「也不瞒着郎君。」厨娘把盆里的叶子菜洗干净,然后捞出来放在篮子里面,在围腰上擦了擦手,「之前两家又重新找了厨娘,现在我倒是手里只有郎君一家的事情了,原本就想问问郎君要不要让我把午饭和晚饭也做了。」 第99页 「工钱就比着现在涨一倍。」顾兰之看着天想了想,「原本就是比着现在厨娘的工钱的八成雇你做的早饭,现在涨一倍,也比别人多了。」 厨娘自己心算了一会,脸上浮现了显而易见的笑容,道:「郎君大方,多谢郎君!」 「你要买什么菜提前和管事说,让他给你买,省得你自己买菜还要垫钱。」顾兰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脑门,看到自己的书童顾苗从屋子里面出来,于是朝着他招了招手。 顾苗两天没看到顾兰之,原本还在想他们家郎君去做什么了,这会儿一大早起来就看到自家郎君在和厨娘说话,还在对着自己招手,急忙便把鞋子穿好跑了过来。 「郎君怎么一大早就起来了?今天不去衙门吗?」顾苗一过来,就叽叽哌哌地发问了,「昨天下午收了好多帖子,郎君什么时候抽空看看?我看有好几个是请郎君去喝酒赴宴的,还有几个是喜帖,应当是要有些礼尚往来……」 「停停,先不说这些。」顾兰之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听得头疼了起来。 「哦……」顾苗乖乖地住了嘴,又伸头看了一眼放在篮子里面的绿叶菜,然后看了看厨娘,「张婶,今天早饭吃什么?」 「吃包子。」顾兰之替厨娘回答了问题,又揉了揉眉心,强行把顾苗刚问的一大串问题从脑子里面赶出去,又缓了一会儿才道,「张婶以后三餐都给做,我让她把每天要买的菜告诉管事,管事买了列好,你月底记得结帐里面多这一笔。」 顾苗连连点头答应下来,道:「我知道了,等会儿我去跟王叔说一声。」 「行了,没别的事情了。」顾兰之感觉自己出来坐了一会儿反而有了困意,他扶着旁边的篱笆站起来,「我要再睡一会儿,要是等会没醒,早饭也不用留了,你们分一分吃了就好。」 顾苗愣了一会儿,连蹦带跳地凑过去了:「郎君,今天不去衙门啦?下午要进宫吗?」 「嗯……」顾兰之犹豫了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当去弘文馆,更不知道还要不要进宫去教赵麟写字,他有些拿不准昨天赵如卿让人送他回来这件事情到底是在明示什么,不过他现在也不想去想了,「不去了,我要睡一会。」 「好、好吧……」顾苗傻傻地站定了,就看着他们家郎君脚步虚浮地重新进去睡觉了。 「郎君今天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衙门里面事情太多啦?」厨娘张婶抱着已经洗干净的菜站起来,忧心忡忡地朝着前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小顾,你可要多多劝郎君休息啊!你是跟在郎君身边的人,更要注意郎君身体啊!」 顾苗抓了抓头髮,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好含煳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衙门事多嘛……也不好劝。」 张婶在顾苗头上拍了一下,道:「你对郎君就这么不上心,太不应该了。」 「上心的,哪里不上心了。」顾苗捂着头躲开了,「现在不管那么多,吃包子吧吃包子吧!我早就饿了。」 「等会专门给郎君留一份,你送郎君屋子里面去。」张婶说道,「再怎么事多,早饭还是要吃的。」 顾苗嗯嗯点着头,又朝着前院看了一眼,觉得悬得很。 他跟着顾兰之从南闯北最后到京城来,许多事情他都是一清二楚的,比如——他们家郎君心心念念那个女人是天子;再比如——他们家郎君还有个儿子就在宫里;不过他很懂得闭嘴,这种事情不能说他就死死憋在肚子里面,他们家郎君虽然现在很多时候也不带着他进进出出,但他从每次跟着他们家郎君回来那些宫人衣服上就能看出来他们郎君是和谁在一起,昨天他们家郎君突然被送回来……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来还堆在书房里面那些帖子,他也感觉有些头疼了,这都还不知道怎么跟郎君说呢! 甩了甩头把这些原本不该他操心的事情给抖开,他跟在张婶后面进了厨房,搬了个凳子看着张婶剁馅儿。看了没一会儿,管家王叔就来了,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三言两语把张婶要留下来做三餐的事情说了,接着三人就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不再挤在厨房里面。 等到包子蒸好,豆浆也煮好,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顾苗拎着食盒进到了前院,把包子和豆浆放在侧厅,转身撩开帘子进了卧室,只见顾兰之还在床上睡着。 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见他唿吸均匀睡得正香,顾苗没敢再打扰,只把窗帘都给拉好不让光透进来,又转身去地窖里面取了冰块出来把卧室里面已经融化的冰山给换了。 . 这一觉睡得可以算是香甜。 醒来时候,便只觉得满室昏暗,顾兰之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光着脚就下了床走到窗户旁边把窗帘给拉起来往外看,只见太阳西沉,已经是傍晚了。 他似乎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沉——他应当是做了个梦,但是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 捶了捶睡得有些僵硬的后背,他转身找了鞋子踩住,也不想弯腰,就那么凑合地套住,然后散漫地朝着门口走了两步,撩开门帘——他愣住了。 为什么他看到赵如卿坐在他的侧厅里面? 摇晃了一下有些木然的脑袋,他后退了一步把帘子放下了,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冷静了一会。 这应该是他睡得太多了产生了幻觉。 第100页 自我安慰了一番,重新撩开门帘,他再看过去,这一次他还和赵如卿目光对视了。 他听见赵如卿冷漠地问他:「身为朝廷命官,在并非休沐日的时候,无缘无故就不去衙门,并且不知道告知上官缘由,这官你是不想做了吗?」 这这这……? 是真的人坐在那里? 他几乎都没理解赵如卿那个问题,反而是被她本人出现在这里给吓住了。 第65章 六十五 朕到现在为止都还很喜欢你…… 下午时候赵如卿在处理朝事的时候, 被赵麟找到了干元宫来,小孩儿不太高兴地告诉她顾兰之今天没有进宫来教他写字。 她安抚了一下儿子,以为顾兰之是因为弘文馆中的事情给绊住了, 便遣人去问了问闵颐, 然后便得了一个他早上也没去弘文馆应卯的消息。 几乎立刻马上, 赵麟就想出宫去找顾兰之了。 小孩儿想法简单,他是想着顾兰之没进宫那么一定是家里出了事情,所以就想去看看。 赵如卿则想得多一些, 她在想——自己说的那几句话把顾兰之给打击到了?他有脾气了?所以现在算是无声的抗议? 甚至在皇帝的疑心之下她又想得更深一些了,她还在想,如果现在让赵麟去找顾兰之,他会不会有什么偏激的做法?她昨天说的那些话会不会让他产生了不一样的反应?他会不会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 现在有了别的打算?昨天她让人送顾兰之回府那么多人看着,是不是立刻就有人去找了他?他会不会改变心意,和德妃那些人有了接触? 来自帝王的疑心让她警觉, 于是她立刻就把赵麟按在了宫里,不许他随便出宫,然后转头让人带着小孩儿去骑马把他的注意力给转移了。 她原打算让人到顾兰之府上问一问缘由,但都已经把右荣喊到面前来了, 又改变了主意, 换了衣服亲自出宫了一趟。 在往顾府的路上她倒是想了许多可能会碰到的情景,甚至还想过他可能要横眉冷对来做出拒绝之意,但是却是万万没想到顾兰之只是在家里面睡觉的。 . 看着面前这个衣衫不整头髮凌乱睡眼稀松的顾兰之,赵如卿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就看他掀开帘子出来又退回去再重新出来,就知道他根本就还没睡醒,大概是连她说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果然他是迷茫地看向了她, 眼睛迷茫中带着惊吓,像她早年养过的一只猫——那只猫就是这样,被吓住的时候也不知道跑,只知道睁大眼睛看着她。 过了数息,面前这个茫然不知所以的人慢慢找回了神智,他慢吞吞地上前了两步,目光乱晃了一圈之后,最后是投向了地面,仿佛地上掉了黄金一样,就低头看着不愿意抬头。 这样子让她没法发火。 . 「为什么不去衙门。」她又问了一遍,「不想做官了吗?」 眼前这大傢伙自以为隐藏很好地、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还几次张嘴,可最后硬是没挤出一句话来。 她有些想嘆气了,这活脱脱就是个大一号的赵麟——赵麟惹她生气以后就是这样的,她以前还总在想,自己小时候犯错的时候从来都是据理力争不退缩的,可赵麟却和她性格相反,她以为是她对赵麟严厉了太多,现在看看眼前这个,就知道那不过是遗传罢了。 想到了赵麟,她心柔软了一些,语气也放缓了些许:「过来。」 顾兰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髮,抬头看向了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把头髮理了两下,然后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她跟前来。 「说话。」赵如卿抬头看向了他,「麟儿等了你一下午,他很不高兴。」 「臣……臣错了。」他也看向了她,除了这句话之外又说不出别的了,他眨了眨眼睛,仍然觉得自己仿佛还没睡醒。 . 赵如卿为什么会来呢?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原因。 但就算他想不出缘由,此时此刻她就在她面前,还在问他为什么不去衙门也不进宫。 这说明——他昨天是不是想了太多?他理解错了赵如卿让他想的那些吗? . 「错,知道错在哪里吗?」面前的赵如卿讥讽地看了他一眼,语气虽然不算友善,但也并不是责备。 他顿了顿,微微抬眸,与赵如卿的目光再一次相对了。 「错……错在臣想太多了。」他一咬牙,便实话实说了,「臣以为陛下的意思是……让臣在家里好好反省,不要进宫了……」 赵如卿看着他,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位置,语气缓和了下来:「坐下吧!」 . 顾兰之安静地转了身,在茶几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了。 茶几上摆着的茶水是早就凉了的,他不自在地伸手摸了摸大肚子茶壶,一下子就算出来赵如卿过来了多久——再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顿时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了,他在里面睡觉的时候,她就在外面等着吗? 一时间,他又觉得有些羞愧了,他便不应当自己想了那么多,然后擅自拿了主意不去弘文馆也不进宫,他知道最近赵如卿在忙的事情很多,他应当是给她又添乱了吧? . 「所以你昨天想了那么久,自我反省之后,也只是想出了这么荒谬的结果?」赵如卿淡淡问。 第101页 他静默了一会儿,不知应不应当点头了,只好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茶水。 「不回答,那就是默认。」赵如卿嘆了一声,「朕不妨也告诉你朕的想法,朕昨日与太上皇用晚膳的时候在想,如若你这么麻烦,那么不如早早就把你与朕之间的关系给断了。」 这话一出,顾兰之脸顿时一白,几乎悽惶地看向了她,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必这样看朕,朕昨日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赵如卿并不为他这样我见犹怜的样子而有所动摇,「在所有事情上朕都十分坦诚,也没有必要骗你,骗你是很不值得并且浪费时间的事情。」 「可……」顾兰之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朕知道你所执着的地方是名分,那是你想要的东西,也是你想从朕这里得到的保证。」赵如卿看着他,「朕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但你应当想一想朕为什么不给你你想要的那种名分。」 顾兰之脑子里面仿佛一团浆煳,几乎都跟不上赵如卿的意图了。 「朕的确可以立刻给你名分,让你进后宫。」赵如卿说道,「不管是封妃或者封后,不过一句话而已,从此以后你就在后宫中,整个皇宫就是你的牢笼,若没有朕的允许,你这辈子都不能出宫半步,在朕对你还有宠爱时候你或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朕说不定哪天就变了心,你在后宫里进退不得,所剩下就是自怨自艾。这就是你想从朕这里得到的名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顾兰之下意识想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宫就是这样的。」赵如卿看着他,「你以为的名分并非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你没有见过后宫里面的女人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久居后宫的人,她们所剩下的都是嫉妒不平心有不甘,她们似乎永远不知道满足,她们以为她们抓住了权力,但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你想成为那样的人吗?」她笑了一声,又替他回答了,「你不想。没人想成为后宫中的女人。她们看起来花团锦簇享受了荣华富贵,但你我都知道她们是过怎样的日子。」 顾兰之看向了赵如卿,他似乎有一些明白赵如卿的意思,但又朦胧地感觉到了有些落寞。 「朕不打算去改变这个所谓的后宫。」赵如卿说道,「这后宫自古就有,朕虽然是女人,但突然改变这后宫也必然会得到许多人无谓的讨论,朕做出改变是毫无意义的,朕有许多事情想做,在这件事情上浪费,会让朕觉得太过于无聊且没有意义。何况或者有一天这个没有改变过的制度,也许别有他用。」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兰之身上,「但不改变,不意味着朕需要去遵守这个规矩,你明白吗?到现在,你还想要你想的那个名分吗?」 这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 顾兰之感觉自己已经抓住了她的意思,他小心地看向了面前的赵如卿,又有些不太敢确定。 赵如卿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朕到现在为止都还很喜欢你,所以朕还会对你让步,但喜欢是有期限的,淡薄的喜爱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你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你一直以来都有担忧。」顿了顿,她微微笑了一声,「其实你应当想的是,要怎样做才能让朕一直喜欢你,怎样的爱才会经得起风雨。在你不在身边的这些年中,朕开疆闢土当上皇帝,你并不是被需求的那一个,所以你要想的是,怎样做一个朕需要的人。」 . 顾兰之被塞了这么一大堆在脑子里面,一时间似乎都有些无法消化了。 「这是朕最后一次与你说这些。」她松开了他,「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如果你还要因为这件事情与朕纠缠不休,朕就会对你与朕的这段关系做一个了断。」 「我……我错了。」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长长的袖子。 「你应当向麟儿道歉。」赵如卿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把袖子抽出来,「你让他担心,并且一下午都在想着出宫来看你。」 「是、我明天就进宫给他当面道歉。」顾兰之深深低下了头。 第66章 六十六 他应当听她的话,应当明白自…… 赵如卿并没有留下来, 她仿佛只是专门过来说了这些,确定了他的确明白了这个意思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回宫去了。 她过来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排场, 只不过三五护卫, 没有御辇也没有仪仗, 骑着马就过来了。 她离开时候也是一样,不会惊动别人,就这么安静地在夕阳的余晖中远走。 他站在门口看着赵如卿骑在马上消失在街角, 过了许久之后才回身关上了门。 . 心里是有些酸涩的,他抓了一下自己凌乱披在脑后的头髮,有些话赵如卿没说出口,他也很明白她的意思。 自古婚姻是结的两姓之好, 所以在许多时候,成亲更仿佛像是利益的一种结合,两家人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结合, 成为了一家人。所谓名分也是因此而起,因为有了名分,才能有正大光明地去做某一些事情。他所执着的爱和喜欢当然也是两人结合的一个原因,只是在太多时候都所占太少。 而对于皇帝来说更是如此, 皇帝或许有喜欢的人, 但多数时候他的后宫当中人有那么多,或者谁也算不上一个「最」字,后宫中的名分可以给他需要给予的人,但不一定是最喜欢的那一个。或者只是权衡了前朝的关系,或者只是因为暂时的权宜之计,又或者只是为了子孙后代的传承。 第102页 换到更具体的她身上,她作为皇帝偏偏是女人, 她的后宫中就已经註定了不可能像以前的皇帝那样人多,或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还要顾忌到现在世上的风气,减少人们在她感情生活上可能会有的指指点点,一直到她真的地位稳固到不需要考虑这些位置。 她对他在说他其实早就知道的道理。 他明明知道,但在刻意地不去想起来。 是他感情用事,是他分不清,是他自己陷入了执念和妄想。 他应当听她的话,应当明白自己该做的是什么。 . 嘆了口气,他抬眼看着顾苗磨蹭着过来了。 「郎君,晚上吃汤面吗?张婶做了鸡汤,也蒸了米饭,还做了汤面。」顾苗问道,「宫里还送了些糕点过来,或者吃糕点吗?」 「留点米饭就行了,我一个人静静。」顾兰之说道。 「噢……好的。」顾苗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书房里面的帖子,「郎君,书房里面还有很多帖子……您这会儿要去看吗?」 「等会再说。」顾兰之抬腿进了自己书房旁边专门设下的佛堂,然后转身把顾苗给赶了出去,「你自己去吃饭吧,不要来打扰我了。」 「……」顾苗傻傻地看着自家郎君进了佛堂,茫然地抓了抓头髮,没敢往里面闯。 . 佛堂里面供的是观音。 先拿起了放在佛龛下面的拂尘,认认真真地把这小佛堂给清扫了一遍。 灰尘并不多,应当是每日里顾苗也进来打扫过的缘故了。 不过自从他到京城之后,除了初一十五,倒是很少进来拜佛诵经——难怪会浮躁起来。 上下清扫了一番,把拂尘放回原位,他取了三炷香,在一旁的灯烛上燃着了,然后安静地插在了香炉里面。 香菸裊绕,观音大士慈悲地从高处看着他。 他后退了半步,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开始颂念心经。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2 他闭着眼睛,他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还能听到外面树上的蝉鸣,悠远又自在。 沉沉的檀香味道把他围绕。 他终于什么也不再想,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直到天黑下去。 . 他十岁那年被带到沧地的时候,一度也想过干脆剃了头髮做和尚算了。 妙语和尚把他的光头给他看,还让他摸了两下,笑他:「不敢给你剃头髮,我怕将来去了地下,被你父追着打,还不让我去西方极乐世界去。」 「我爹又不凶。」他摸了摸妙语和尚的光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头髮,终究还是有些不捨得,「那为了让大和尚能去西方极乐世界,我还是不要剃头了吧?」 在佛寺里面的日子其实很平淡,晨钟暮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他年纪小,最初时候因为家中变故,又到了陌生的地方,故而才沉稳,后来渐渐地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从家中变故中走出来,年轻都爱热闹,便常常会跑出去玩耍,他在沧地结识了许多好友,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地方可以玩闹。 于是妙语和尚常常半夜时候在寺门口提着灯等他回来。 和尚并不会责备他,但偶尔还是会说上一两句。 「夜晚天这么黑,万一摔着了破相了怎么办?你带着顾苗一起出去不行吗?非要一个人往外跑?」 「顾苗太啰嗦了,比大和尚还啰嗦呢!」他拖着大和尚的袖子嬉皮笑脸,然后告诉他他又见到了谁,看到了什么。 大和尚被他缠得不好发火,最后只好戳着他的脑门,让他滚去睡觉。 后来妙语和尚发现他实在太能折腾,便请了先生来继续让他上学,还特地叮嘱了先生对他严厉多一些,切不可因为他会耍赖就心慈手软。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又上了几年学,然后便写出了那篇让人惊艷的《河间赋》。 魏朝的厉帝因为他的这篇诗赋召他去京中,他一下子就成了名动天下的才子。 因永王的事情,他自然是拒了的。 拒绝皇帝的徵召自然也是轰动了一时,谁能拒绝皇帝的徵召呢? 到这里为止,他那时候还没遇到赵如卿,他那时候还没想过他的将来,当然,那时候魏朝还没有陷入完完全全的天下大乱。 他那时候肆意又胆大,甚至算是嚣张还狂妄。 和现在的他相比,他觉得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似乎都已经变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 香炉里面的香已经燃尽了。 小小的佛堂中剩下的是让人感觉宁静的味道。 他也似乎从一场执着不愿意放手的深渊中挣脱了出来,仿佛一场高烧终于退了热,又好像是迷路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应当走的那条路。 . 从蒲团上站起来,顾兰之拉开门,看到顾苗靠在外面的椅子上打瞌睡。 听到声响,顾苗惊醒过来,抬头看到他出来,便立刻站了起来:「郎君,吃东西吗?张婶把饭菜都还放锅上热着呢!不过她已经回家了,要是你不爱吃,我这会儿出去爬墙到隔壁酒楼去给你买点酒菜回来?」 「不用,我去厨房弄就行了,你去睡觉吧!」顾兰之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第103页 顾苗却不肯走,他跟在顾兰之身后仿佛一个小尾巴一样:「郎君,你还好吧?我来帮你做吧?」 「我又不是不会,你睡觉去。」顾兰之回头看了他一眼,好笑地直接给他转了个身,「去去去,你睡觉去。」 「不要不要,我跟着你。」顾苗执着地又转回来了,「郎君,你不会刚才念了这么久的经,就突然想通了决定回沧地去做和尚了吧?」 「暂时还没这个想法。」看他执着,顾兰之也懒得再赶他,又随口问道,「你吃了晚饭没有?」 「吃啦!张婶把鸡架煮了面,鸡腿和鸡翅膀留给你了。」顾苗回答道,他看了一眼顾兰之,又小心翼翼问道,「郎君,圣上下午来了那么久,不会是要责备你的吧?她身边跟着的人看起来好严肃,都不许我靠近过来。郎君,你要是被骂了,心里不舒服,要不干脆骂我出出气啊?」 这话听得顾兰之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当年在沧地的时候,每次妙语和尚戳着他责备之后,转身小顾苗就这么安慰他。 「郎君,陛下虽然很好,但你也很好啊。」顾苗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要是在京城过不下去了,我们回沧地好了啦!妙语老和尚还在呢,我们跟着老和尚混,老和尚不会委屈你的,老和尚说不定还想让你接班做住持呢!」 「胡说,他都不让我做和尚。」顾兰之轻斥了一声,回头在顾苗头上揉了两下,「你不要胡思乱想,京城怎么不好了?吃的都比沧地多,现在晚上就算有宵禁,翻个墙就能到隔壁去找到好吃的。沧地虽然没宵禁,但都没什么好吃的。」 「说的也是。」顾苗嘿嘿笑了两声,「就是呆在家里也有点无聊,不如以前跟着郎君到处跑的时候好玩。」 「天天就想着好玩,要不跟着王管事学点管事应当做的事情,将来就让你来当管家。」顾兰之随口说着话,拐了个弯进了厨房。 厨房里面火还没有熄灭,锅上热着菜,一进去便能闻到香味,倒是让顾兰之一下子感觉到饿了。 顾苗上前去帮忙把锅上蒸着的菜给拿下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面,又从冰格里面把冰镇的蜜茶给拿出来,放在一边。 顾兰之随便拖了个凳子过来就坐了,看了看这分量,便又拿了碗过来分了一半给顾苗:「你也吃,反正这么多我吃不完。」 顾苗点了点头,笑嘻嘻地拿了筷子也坐下了。 . 吃过了晚饭,把顾苗打发去睡觉,顾兰之重新回去了前院的书房,翻出了之前岑荇还在的时候他们曾经讨论过的那些文章,开始认真地写那篇关于北地耕种情况的奏疏。 第67章 六十七 陪朕坐坐吧! 自与西域通商开始, 便源源不断有新的作物从别处传到中原来。 顾兰之从前在庙里时候就经常看到僧人们种植一些从别处传来的作物,僧人们除去念经的时候,便也是要耕种的, 他们也常常大胆尝试这些从外地传来的种子。 有一些作物是特别合适种植, 有一些则需要精心伺候, 僧人们常常会把那些适合种植的留下来。 当初他还在庙里面的时候便常常去替妙语和尚记录这些东西,尽管已经过去了许久,但他还能轻易地把那些都想起来。 北方干旱时候多, 雨水也少,通常是耕种粟麦居多,但近些年来北方的气候也渐渐变得温暖起来,所以如沧地之类地方也开始有稻子种植。但与南方气候相比, 北方种植水稻天然地存在一些困难,在选种与育种的时候便需要更精心一些,否则便会存在让百姓辛苦耕种了却难以获得与之辛苦相对应的收穫的情形。 事实上由于之前北方战乱, 又有突厥之类常常南下侵犯,从魏朝时候开始,农事这一项,便已经有了人和物都往南移的趋势。原因倒是很简单, 与北方相比, 南方显然更适宜水稻的生长,雨水丰沛,产量高,一年还能多次成熟,再加上有大江大河的阻拦,也不用担心有突厥人会南下。有这样天然的优势,又可以省掉了育种选种这样的麻烦, 又是太平年间,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选择。在运河通畅的时候,通过船只漕运就可以把南边生产的粮食往北边运送,于是就可以不用计较南北。 但魏朝末年的战乱却已经说明了这样方式在特殊情况下是有多么不稳定,魏朝当年的放任已经说明了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故而代朝初立,最先开始恢復农耕的便是北边,最开始种的当然也是粟麦之类尤其适合北方耕种的作物。 适合併不代表着只能种这些,北边地势平坦,有开垦起来更方便,这相对南方来说便是优势,或者应当在精心的选择和培育下,找出更多适合在广大的北方土地上种植的作物。 这是之前他和妙语和尚闲聊时候说过许多次的事情。 他还能想起来那次是因为他吃到了寺里新种出来的莴苣。 寺庙里面有办法来选种育种,其他地方自然也是可以,现在缺的不过就是一个引导和归纳总结,只需要朝廷出面让人去做这些,很快便能把这些散落在田间地头的经验归纳起来并实施,或者很快就可以和赵如卿想要推行的新农具一样,在北边毫无障碍地推行下去。 洋洋洒洒写了大半,放下笔,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月亮,可这会儿他精神还好得很,应当是白天睡了太多的缘故了。 第104页 他忍不住想起了赵如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写的文章,忽然犹豫了一瞬间——要不要把这文章送上去呢? 或者……她会不会看自己这篇奏疏呢? 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抬头看着外面的月亮发了会儿呆,他重新拿起笔,把这封奏疏写完,然后躺回了床上睡觉。 . 尽管是有资格可以直接把摺子往赵如卿面前递,但他还是只把这奏疏先给了闵颐。 闵颐翻着这奏疏,越看越兴奋,便把洛鼎也叫过来一起讨论起来。 他们俩都是北方人,当然很轻易就能明白顾兰之这奏疏中所写所指是什么,他们各自还有见解,便又相互讨论了一番,把其中缺漏和片面之处又补了起来,最后决定是重新起草一篇往赵如卿面前送。 「君佩,要不还是你来写。」闵颐拿着摺子向顾兰之笑了笑,「本来就是你写的,我和洛鼎不过来补充了一些而已。」 「这会儿要去教殿下练字了,刚才不是还说急着要给陛下看么?我哪来时间写?闵大人写了是一样的。」顾兰之背起书箱毫不在意地朝着他摆了摆手,「这中间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不过是总结了下他人所说那些。」 闵颐欲言又止,他没打算去占顾兰之的功劳,但又想早些让赵如卿看到,一时间倒是两难起来。 那边顾兰之走得倒是痛快,剩了他拿着那奏疏有些着急。 「要不你写?」闵颐拉了一把洛鼎,「咱们三个联名,你动手写,最好了。」 洛鼎显然是比闵颐想得还多一些的,他把奏疏接过来就应下了:「我写就我写,等会你送去给陛下看,就平常些,不必多说。」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闵颐皱了皱眉头,「你觉得咱们陛下对小顾有什么想法?」 「昨天小顾没来,今天又来了,听说陛下昨天亲自往小顾家里去了一趟呢!」洛鼎拿了镇纸过来把纸给铺平了,「我猜里面有点什么,陛下和小顾都不说,那我们就装不知道呗!」 「但这的确写得好,简直就是急陛下所急。」闵颐又翻了翻那奏疏,「不愧是探花,这份洞察力还是极好的,文章也漂亮。」 「人也漂亮。」洛鼎笑了两声,拿起笔就开始誊写起来。 「你这人好没意思,我说文章你说人,让小顾知道你这么说他,他多半要生气。」闵颐嗤了一声,「看着吧,他将来只要好好用心,是能拜相的。」 「我不信。」洛鼎随口说道,「有一天你我都拜相了,小顾也不行。」 「你又知道???」闵颐非常明显地嗤了一声,「你是不是最近和秦琳走太近了,都不知道怎么看人了???」 洛鼎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傻还是我傻?你猜为什么小顾不直接把奏摺往陛下面前递?他明明就可以直接送,偏偏让你先看,然后再拉着我一起探讨半天再说要重新起草一篇,你觉得为什么?因为我们俩提的那点东西非常重要不可或缺?」 「……」闵颐半晌没说话,最后嘆了口气,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眼睛得擦亮一点。」洛鼎笔下没停,「陛下承认了他就是小殿下的父亲,身份有了,地位就不可能会有。陛下不可能让小殿下的生父身居高位,那天然地会给陛下的位置造成威胁,还会引人议论。这奏疏引用例子都还是春耕时候的,便说明这成文时候多半是小顾刚进京的时候,你猜那时候为什么他没有呈上来?」 「不猜不猜。」闵颐摆了摆手,「陛下不是那种人,你想多了。」 「那就是我想多了吧!」洛鼎也没反驳,「总之,事实摆在眼前,你信不信都是这样。」 闵颐不知要说什么,只默默喝茶。 . 午后炎热。 进到了万春宫中,倒是扑面而来的凉意。 顾兰之放下了书箱,弯腰接住了扑过来的赵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髮。 「先道歉。」他笑着说,「昨天我偷懒了没进宫来,让你担心啦!」 赵麟抱着顾兰之的脖子求抱抱,道:「原谅你啦!下次要是想偷懒,可以偷偷让人告诉我呀,我不和母皇说!」 顾兰之把小孩儿抱起来,直接走进了书房里面,放他在椅子上坐了:「好的,下次呢我就先告诉你,你替我在陛下面前遮掩,好吗?」 「一定一定!」赵麟高兴起来,又把自己两天练的字拿出来给他看,「你看我没有偷懒哦!字我有好好练!虽然你偷懒了,但我没有,我觉得我值得一个很大的奖励!」 「要什么奖励?」顾兰之笑着接了那一摞大字,认真地翻看起来。 「想要你陪我去京城里面逛一逛,上次没有逛够。」赵麟捧着脸看他,「不是很过分的要求,对吧?」 「不过分不过分。」顾兰之笑着说,「那你想什么时候去?我提前去和陛下说。」 「再过几天是盂兰盆节,我想去看。」赵麟说道,「听说那天要放焰口,我没见过,想见见。」 「盂兰盆节那天虽然热闹,但也不太好让你出去玩。」他想了想那日会有的样子,只觉得这要求大概赵如卿不会同意的,但看了一眼赵麟期盼的眼神,他又心软了一些,道,「等会儿我就去和陛下说,要是陛下同意了,那天我就带你出去。」顾兰之把赵麟写过的大字认真批阅画圈,然后拿了新的字帖出来,「来,先练字。」 第105页 赵麟开心起来,乖乖地点了头,拿了笔就开始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字。 . 按照预计好时间教赵麟练完了字,顾兰之看着时辰到了,便背着书箱离开万春宫往章德殿去求见赵如卿了。 到了章德殿外没站一会儿,便见右荣客气地请他进去,他把书箱放在外面,跟着右荣进到殿中,恰好还看到了洛鼎和闵颐两人。 「这文章写得不错。」赵如卿在上首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在旁边坐,「听他们两人说,原本是你写的?」 「是,只不过写得有些片面,所以请两位大人帮忙把其中疏漏地方修改了一下。」顾兰之认认真真地说道,「臣去过的地方有限,不如两位大人想得周全。」 「很不错。」赵如卿看向了闵颐,「把这封摺子发给工部,让他们按照这上头的法子先在京畿等地方试行。」 闵颐应了下来,和洛鼎对视了一眼,还悄悄看了看顾兰之,然后便提出了告辞。 赵如卿让他们退下,然后也看向了顾兰之:「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朕吗?」 「小殿下想在盂兰盆节那日出宫看热闹,不知陛下是否应允。」顾兰之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问道。 赵如卿沉吟了片刻方道:「盂兰盆节时候外面太乱,他也太小了,不能让他出去。」顿了顿,她又笑了笑,「朕去与他说,你便不用担心了。」 「是。」顾兰之应下来,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他也没多少意外,于是便又道,「臣再没有别的事情,先告退了。」 赵如卿看了他半晌,笑了一声:「陪朕坐坐吧!」 第68章 六十八 感情的事情向来轮不到旁人置…… 顾兰之抬眼看向了赵如卿, 见她指了指她身边的位置。 安静了一息,他站起来,便直接走到了她身旁坐下。 「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置气?」赵如卿这样问他。 他再看了她一眼, 摇了摇头, 道:「从来也没生气过。」 赵如卿笑了一声, 道:「下回有摺子直接递上来便行了,不必让闵颐他们经手一次,他们有时想法也与你不一样。」 顾兰之略思量了一会儿, 方点了头,道:「知道了。」 赵如卿拍了拍他的手,让人送了瓜果上来,道:「等会陪朕用了晚膳再回去。」 . 顾兰之应下来, 便安静地在旁边抱着冰镇的瓜果发了会儿呆,然后忍不住偷偷地看旁边的赵如卿。 他看到她拿着笔在奏摺上写下批註,时而脸上有怒色, 时而又露出欣慰,御案上的奏摺有厚厚的一大摞,不知是不是今日全部都要批註完毕的。 外面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从殿外照进来, 落下了满地金红。 他不知不觉又对着阳光通过窗格映在地上的影子出神, 一直到旁边的赵如卿忽然站起来,他才勐然回过神来。 . 「在看什么?」赵如卿挥手让人把已经批过的摺子都抬下去,然后好笑地看向了他,「看你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说给朕听听看?」 「什么也没想。」他的确也真的什么都没想。 「无聊就去旁边拿本书看。」赵如卿喝了口水,又重新坐下,让人把没有批过的摺子抬了过来, 「内府最近和工部一起做的事多了,便有许多摺子试探着递上来,朕看过这些就与你一道用晚膳。」 顾兰之慢吞吞地站起来,依着她的意思走到旁边去随手抽了一本书,拿在手里翻了一页扫了两眼,然后便坐了回去。 「拿了本什么书?」赵如卿扫了他手里的书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本朕也看过,是清河上回过来的时候塞给朕的话本,她就喜欢看这种负心汉被良心谴责被人痛骂的故事。」 顾兰之不爱看这些话本,这也不过是随手拿到,听着赵如卿这么说才又认真看了两行,道:「市井中这类故事也是大家爱听的,我上回出去吃饭的时候也听过一折。」 「朕以为男人不喜欢听这种。」赵如卿随口和他聊了起来,「这种书,朕总以为是给小娘子们写的,让她们觉得男人虽然会负心,但总会回头,让她们安稳点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要反抗。」 「这些话本子最后这个负心汉多半能享齐人之福。」顾兰之不爱看,但并不代表着不知道这些话本讲什么,「对女人来说是负心汉被人痛骂的故事,但对男人来说却是一个虽然犯错,但还是能抱得美人归,还能享受荣华富贵的美满结局。」 「角度不同,所看到的也不一样。」赵如卿笑了一声,「下回见着清河,便应当让她知道男人在想什么。」 . 顾兰之翻了一页手里的书,倒是一时间把这枯燥无聊的故事开头给看了进去——也不知是不是清河公主带来的这话本就是意有所指,这故事讲的竟然是一个皇帝微服出宫隐藏身份与官家小姐邂逅并私定终身的故事。 短短开头,那官家小姐和那风流皇帝相识相爱并有了缠绵一夜,那风流皇帝却因为国家大事要赶回京中,于是他匆忙给这位小姐留下了一枚玉佩,让她将来到京中去找他。 捏造的身份、虚假的名字。 这已经註定了这位小姐不可能找到真正的那个人。 他看得忽然有些难受,便把书放在了一边去。 . 「怎么不看了?」赵如卿扫到他的动作,随口问道。 第106页 「没什么意思,这故事太老套了。」顾兰之回答道,「清河殿下的爱好与如今京中的爱好差太远了。」 「她还总自诩说自己喜欢的都是最新的故事呢!」赵如卿笑道,「看来还是在内府呆太久,不常常出去,才显得仿佛过时了一些。」 「是啊……」他趴在了茶几上,把自己藏在果盘后面看她。 闭了闭眼睛,他想了一会儿,道:「工部育种选种的时候我能不能去看?」 「你对这些有兴趣吗?」赵如卿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要是想去,朕便让你去工部好了,正好王萱在那边,你配合她做事也不错。」 顾兰之想了想,点了头:「我还是对育种兴趣多一些。」 「但在弘文馆,会离朕近一点哦!」赵如卿玩味地看着他。 「想为卿卿多分忧。」顾兰之回答道,他大着胆子拉了一下赵如卿的手,「可不可以?」 「可以。」赵如卿笑了起来,语气轻松,「明天你就去吧,要是在工部呆腻了就回来。话说在前头,工部比弘文馆可忙多了,你可别叫苦。」 . 两人说着话,赵如卿把剩下的摺子都批过,然后让人抬走,接着送上了晚膳。 晚膳照例是十分简单的,赵如卿不爱吃那些稀奇古怪山珍海味,总是家常菜居多。 顾兰之一眼就看到了摆在他面前的一盘莴苣,这是他喜欢吃的,以前倒是没见赵如卿说过喜欢。 果然,赵如卿指着那莴苣笑起来,道:「右荣倒是把你的喜好摸得清楚,都知道把你喜欢的菜放到你面前去。」 一旁的右荣附和着笑道:「奴婢也是为陛下多多着想,不能让顾大人吃不好呀!」 「你有心了,下去领赏吧!」赵如卿笑着挥退了旁边伺候的人,夹了一筷子莴苣到顾兰之的碗里,「朕今天看你那摺子里面也在说莴苣,当年你在沧地的时候还见过别的菜吗?」 顾兰之抿了抿嘴唇,道:「和尚种菜多是蔬菜,还有些荞麦之类,其实品种没有京中这么多。」 「京中毕竟来往客商也多,自然是菜色更多的。」赵如卿给自己也夹了一筷子莴苣,「将来希望能有更多的菜,便宜且好种,能让百姓都能吃好。」说着她又笑了一声,向他道,「是你喜欢的菜,你多吃一些。」 顾兰之应下来,安静地捧着碗吃饭。 . 晚膳过后,顾兰之便出了宫,趁着宵禁还没落锁,赶回了顾府——也松了口气。 尽管或许对赵如卿来说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他来说又偏偏是不一样的。 他第一次开始学着更理智一些地面对这些事情,他开始学着不要去想那些感情上的事,也开始慢慢地学着做官场上的事情。 一切似乎都很容易,一切似乎都很简单。 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他得到了一个去工部的机会。 蹲在厨房里面给自己烧热水准备洗漱,他用冰凉的井水先洗了个脸,他感觉自己应当是清醒又冷静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来那本只看了个开头的话本,他想到那个故事里面可怜的小姐,而她在谎言和欺骗之中最后一定能得到一份看起来圆满的爱情,她一定能听到一份无懈可击又迫不得已的藉口,她也一定最后会与那个撒谎的人在一起。但对那个撒谎的人来说,这也不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人生邂逅,这也不过是他后宫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不过……感情的事情向来轮不到旁人置喙。 若这位小姐心甘情愿,旁人又有什么资格说她瞎了眼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又重新用凉水洗了一遍脸。 . 从弘文馆调去了工部,果然就让他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工部之下有四部: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各部分别又有郎中主事。 顾兰之去到工部后倒也没直接去到其中某一部,挂了个员外郎的官职,直接跟着王萱前后进出了。 王萱原本是还在忙碌农具改进的事情,之前得了旨意说是要做选种育种的事情,又见赵如卿把顾兰之也派来,便索性把这一摊子事情直接交给了他,叫他直接调度底下的人做事,然后直接汇报给赵如卿便行了,免得一层一层往上递摺子还容易耽误了事情。 「若你不好进宫,我带你进宫就行了。」王萱说话非常直接,「不用想那么多,既然陛下让你来做事,你好好做事,没人敢说三道四。」 有了王萱这话,原本工部之中还有些人对顾兰之有些微词,这会儿也都熄了火不再挑拨,倒是比他刚去弘文馆时候还要顺利许多了。 没过几日,赵麟因为不能去盂兰盆节上玩,就又磨着顾兰之说要去看他种菜。 这边顾兰之被赵麟磨得松了口,从赵如卿那边请了旨意带着小孩儿到他育种的地方来玩。 如愿以偿出宫,又跟着顾兰之到了育种的地方,赵麟在大太阳底下蹦蹦跳跳地在育种的田边跑了一圈,满脸失望——因为根本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所以没一会儿就也没了兴趣。 他走到葡萄架底下跳起来拽下了一串青葡萄,又回身跳到了顾兰之身上求抱抱:「育种没什么好玩的啊……」他把青葡萄放口里咬了一口,酸得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葡萄也好酸,这里好没意思,还不如皇庄上能跑马呢!」 第107页 第69章 六十九 草丛后面睡着一只胖胖的黄色…… 虽然嘴上说着不好玩, 但赵麟也不想走。 一串青葡萄一边嫌弃太酸,一边自己吃了一半,最后被顾兰之拿走, 又塞了他一杯蜜茶。 小孩儿还是喜欢甜的, 抱着蜜茶喝了大半杯, 就也不去想那串酸葡萄了。 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顾兰之身后看他在田间转悠着看那些小苗苗,又学着他的样子去看那些叶子和土,最终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倒是一下子瞥见了藏在草丛里面的两只尖尖的耳朵。 「那里有什么!」他拉了拉顾兰之的袖子,「是不是猫猫?」 顾兰之被拉着回头看向了草丛的方向,也看到了那两只尖耳朵。 「去看看!」赵麟拉了拉他的袖子,就往草丛的方向走。 顾兰之跟着走过去, 便看到草丛后面睡着一只胖胖的黄色狸花猫——是田庄上养来防老鼠的,之前他还在仓库那边见过餵过。胖猫这会儿睡在树荫底下,草丛当中, 大约是为了图个凉爽清净。 听到人的脚步声,这胖猫尾巴甩了甩,还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大约看到顾兰之不是生人, 便又懒散地闭上眼睛, 还发出了唿噜唿噜的声音。 看到这胖猫,赵麟眼睛一亮,立刻就松开了顾兰之的袖子打算上手抓猫了。 「不行,不能抓,也不能抱。」顾兰之一眼就看出了小孩儿的意图,伸手直接拎住了他的衣领,「这猫会抓老鼠的, 老鼠很脏,所以你不能抓它。要是想要猫,让宫里面猫狗房给你弄一只来养就是了。」 赵麟生生被拎住停在了半途,不开心地抬头看向了顾兰之:「那我不抓也不抱,只摸一摸可不可以嘛?」 「摸了就要去洗手。」顾兰之认认真真地和小孩儿谈条件,「不能抓它的毛,抓疼了这猫会抓你,你就只能摸一摸。」 「就摸一摸。」赵麟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去葡萄架底下,我把猫抱过来给你摸,这里草丛太高,有虫子咬你的。」顾兰之拍了拍小孩的后背,让他到旁边去。 赵麟乖乖地后退了两步,跑回到葡萄架底下的石桌旁坐下了。 顾兰之见他这么乖,心软得一塌煳涂,便朝着草丛走了两步进去,弯腰就把那大胖猫兜着屁股给抱了起来。 这猫在田庄上养了许久,早就已经不怕人了,再加上之前顾兰之还餵过它几次,于是它也就只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还娇嗲地「喵」了两声,根本不挣扎。 抱着这胖狸花回到葡萄架底下,把它放在了石桌上,顾兰之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听到它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懒散地平摊在了桌子上。 赵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胖狸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胖猫的耳朵,又学着顾兰之的样子挠了挠它的下巴,见这猫不跑也不挣扎,他便又小心地摸了摸这胖猫软绵绵的肚皮,捏了捏它长长的尾巴。 「它好乖啊!」小孩儿忍不住惊嘆,「我可以带回宫养吗?」 「带回宫倒是小事,不过它在田庄上自在惯了,可能不会很喜欢在宫里面。」顾兰之说道,「田庄上它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在宫里就不行了。」 「那……那还是算了。」赵麟又摸了摸胖狸花的脑袋,「那就让它在这里好了,我下次来还可不可以摸它?」 「下次来了再说吧!」顾兰之笑了笑,拍了拍这胖狸花的屁股让它自己从桌子上下去,「走了,带你去洗手。」 小孩有些捨不得,他看着这胖狸花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慢吞吞地从桌子上跳下去,回头对着顾兰之喵呜喵呜叫了两声,也没走太远,就在葡萄架子底下的阴凉处重新睡下去了。 顾兰之拉着赵麟到了井边,好笑地拍了拍小孩的脑袋:「来洗手,别看了。」 「等我回去,要问问母皇能不能让我养一只猫猫。」赵麟乖乖地回过头来,弯腰伸手在桶里面洗手,「老师,你今天跟着我一起回宫去用晚膳吗?你反正也是要送我回宫的,就陪我一起吃了晚饭再走吧?」 顾兰之想了想,笑道:「如果要赶上晚膳,那现在就要送你回去了,否则时间根本也不够。」 「那现在就回去!」赵麟左右看了看,找到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手,「走吧走吧,回去啦!这里好晒,也不好玩。」 顾兰之正打算把自己带的帕子拿出来给赵麟擦手,看到他这么随便就拿了旁边的抹布,顿时有些无语,也不好说什么,只重新把小孩按回去又洗了一遍,再把手里的帕子给他:「走吧,我现在送你回去了。」 井水冰冰凉凉的,小孩洗了两遍手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乐滋滋地用帕子把手擦干然后还给了顾兰之,道:「骑马回去骑马回去,我不要坐车了。」 「行,我骑马带着你。」顾兰之接了帕子随手塞进了袖袋里面,又直接把小孩儿扛起来放在肩头往前跑,「走啦~!」 . 田庄在京郊,离云京城尚有一段距离,离皇宫便更远一些了。 上了马,顾兰之让小孩儿坐在自己前面,又和跟随着赵麟出来的宫人们商量了一下,然后才不快不慢地带着赵麟往云京城的方向跑,车驾之类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是为了预防着等会儿赵麟不想骑马了,就让他重新去坐车的。 快走到官道上的时候,忽然见着有一行人马从北边疾驰而来,顾兰之勒马停下来避让,又若有所思地往北边看了一眼。 第108页 看着打扮似乎并非中原人之类,北边最近有什么事情? 他忍不住想了想,除却突厥之外他一时间倒是想不出来太多。 但自从周稼带着兵帮助突厥汗王处月去平定了内乱,突厥的战事可以已经算是平定,如今汗王在京城,已经有了臣服之相,还能有别的什么变故吗? 再抬眼看去,便又看到那一行人马护在中间的车马,看起来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者大约不算是什么战事,是有什么值钱或者珍贵的东西,在往京中送? 还没等他想出那到底是什么来,那一行人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等到官道上的尘土落下,顾兰之才慢慢地带着小孩儿上到了官道,继续朝着京城的方向走。 行到城门口,便又遇到了那一行人,走得近了便能看得清楚他们穿着打扮就是突厥的样式,他们手里拿着通行的文书,正在认真地与城门口的官吏核对。 顾兰之带着赵麟路过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扫到那文书上写的贡品二字,便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被突厥人认真护着的马车。 突厥人准备进贡的东西会是什么?这也并非年节,怎么忽然想到要进贡? 胡思乱想着进了城,又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事情,一直送了赵麟到宫门口下马,顾兰之才勉强把自己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思绪给扯回来。 在外面玩了整整一下午,还骑马回来,赵麟这会儿精神便不太好了,便是一副想睡觉的样子,眼皮都要睁不开。 顾兰之见到门口有万春宫的管事和嬷嬷在等候,便把这正在打瞌睡的小孩儿交到了他们手里。 小孩儿打了个呵欠趴在了管事的背上,再记不起来要和顾兰之一起吃晚饭的事情,低声嘟哝了两句就睡着了。 顾兰之觉得好笑,便也与他们打了招唿,转身回府去了。 . 傍晚时分,暑气还没散去。 顾兰之牵着马走在街上,看着许多与自己一样的人,也都在夕阳之下匆匆忙忙回家去。 闻到了旁边街铺里面炊饼的香味,他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于是牵着马走过去买了一张炊饼,一面吃一面继续往家里走。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恰好吃完,他推开门,把马交给了管事王叔,随口问了问家里的情形和晚饭,然后就朝着书房走去了。 书房里面照旧是一堆帖子,他随便翻了翻,不过都是人情往来之类——自从他从弘文馆到工部之后,帖子比之前倒是有了一些变化。大概是觉得他已经远离了赵如卿身边,到工部去算得上是疏远,所以以前朝廷上那些同僚们的帖子是变少了的,但与此同时,因为赵如卿已经承认了他是赵麟生父的身份,故而另一边——那些宗室外戚们的帖子倒是变多了。 但总的来说,这些帖子也和以前一样,让他感觉麻烦且不想去理会。 耐着性子把帖子翻完,忽然又看到了摆在另一边的书信,他眼睛亮了一亮——是岑荇的信,他应当是已经到南海郡了?所以现在有信寄回来? 看到这个,他便丢开帖子不管,拆开了岑荇的书信,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远远的,暮鼓声传来了。 顾苗进来点了灯,又催着他出去吃晚饭。 顾兰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意犹未尽地把岑荇的信放下了——他有些羡慕他的好友,他正在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尽管远离了京城,又远离了家乡,可他的字里行间全是对将来的希冀以及自己理想憧憬的描绘。 又扫了一眼旁边堆着的帖子,他忽然看到刚才他没注意看的一封,来自——秦家? 他伸手拿过了帖子翻开,眉头忍不住皱了皱,是德妃那一支的秦家,写帖子的应当是秦琳和秦璐的族兄,他们给他送帖子想做什么? 第70章 七十 想讨陛下一笑 突厥来的人赶在宵禁之前进了西苑, 见到了他们的汗王处月。 带队前来的是处月的舅舅泰芬,他见到处月,便先激动地上前来行了礼, 几乎是声泪俱下一般。 「汗王, 终于见到汗王, 看到汗王好好的,臣才放下心来了。」他膝行了几步,抱住处月的腿就嗷嗷大哭起来。 处月笑着抱着泰芬站起来, 道:「舅舅快起来,纳星都好好的,我自然也是好好的,否则怎么会让你来云京一趟呢?」 泰芬抹了抹眼泪, 一面笑一面道:「臣一路上胡思乱想,还想着汗王怎么会要那些东西,进城的时候还被拦下来盘问了许久, 臣便担心起来了。」 「舅舅现在就踏实了吧?」处月拉着泰芬往屋子里面走,「正好是准备了酒菜给舅舅接风洗尘,舅舅快进来!」 泰芬点了点头,跟着处月进到了屋子里面, 果然便见到了美酒佳肴, 还有歌姬舞姬在旁边唱跳助兴。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 泰芬喝了酒,大着舌头说起了突厥的事情。 「纳星回去之后倒是一下子平定下来,现在大家都准备进京来参见汗王呢!」他说道,「不过您那两位兄长似乎不打算来,纳星按照您的吩咐给他们也封了王,他们好像也不领情!白眼狼!您就不应该这么大度, 直接宰了才是永绝后患呢!」 「毕竟兄弟一场,他们又比我年长,算了吧!」处月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他在京中这些时日也看了不少书,开始学着用中原人的方式来想问题了,他如今已经是胜者,便可以大度一些,「他日等我回去,再赏他们一回,他们就心服口服了。」 第109页 「汗王太大度,那些白眼狼哪里知道感恩,说不定还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泰芬面上显露出了不贊同,「大家都不贊成,都说应当效仿先头的汗王,把他们发配到大漠里面去!」 处月笑了笑,不置可否。 草原上有草原上的办法,中原有中原的行事方式,他也不必事事都依着中原的样子来。 他道:「等将来再说吧!」 泰芬点头,又道:「汗王怎么忽然让我们找了那么多良种过来?臣等花了好多时间才找了齐全,有一些还是从回鹘人那里弄来的,这些东西会是中原的圣上喜欢的吗?说起来不应当送些金银财宝之类的作为感谢吗?送这些种子做什么?也太不值钱,太显不出诚意了吧!」 处月笑道:「这自然是诚意更大,比金银财帛更显出我的一番心意。舅舅不必多想,我是自有打算的。」 「还是以前好。」泰芬摆了摆手,他喝多了酒,这会儿说话开始有些颠三倒四,「以前中原的皇帝都爱美女,咱们就搜罗美女送来,他们就会十分喜欢了!原本臣等还在琢磨着干脆送男人过来,可……美女好找,美男却太难找了吧,一个个都歪瓜裂枣,好不容易长得周正些的又早早成亲了,真的太难找了!万一要是送得不好,还结仇……」顿了顿,他又夸起了处月,「还是汗王英明,送良种可比男人好多了,男人不行……太不行了……」 处月哭笑不得地听着这话,又看了一眼泰芬面前空着的酒罈,向左右道:「送醒酒汤上来,再把舅舅面前的酒罈给拿走。」 左右听着吩咐,便上前来把泰芬面前的酒罈拿走,泰芬酒喝多了也没察觉,抱着醒酒汤喝了两口,便趴在了桌子上打起了唿噜。 见到这情形,处月便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让左右架着泰芬下去休息。 送走了泰芬之后,席上倒是安静了许多。 跟随泰芬过来的另外还有一些大臣,他们没有泰芬与处月这样亲近的关系,说话的时候便小心翼翼一些了。 「汗王打算什么时候回王庭?」问问题的是之前跟在老汗王身边许多年的近侍仇集,他这次过来也是得了处月钦点的,「依臣看来,汗王还是早日回去比较好,中原虽然好,但离得远了,也不好。」 处月看了仇集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如今王庭情形如何了?可有安稳下来?比较之前,今年草场如何,牛羊可还好?」 仇集只当是处月还在关心草原的情形,便回答道:「王庭一切安然,汗王放心!」 处月笑了笑,道:「回王庭暂且不急,你们来了也多多在中原学习一番,等时机成熟了便是要回去的时候了。」 「那……何时时机成熟?」仇集问道。 处月道:「等我娶了汗妃,自然便是要回草原之上的。」 这话听得在场诸人都激动了起来,仇集更是激动到手抖:「汗王有看中的汗妃吗?」 处月胸有成竹地笑道:「自然是有了,让你们送良种前来,也是为了讨好你们的汗妃。」 「敢问汗王,看中的汗妃是哪一家的女儿?」仇集急迫地问道。 「赵如卿。」处月笑了两声,「你们觉得如何?」 这话一出,席上勐然一静,原本的激动喜悦一下子沉寂了下去。 仇集感觉自己幻听了,他忍不住揉了揉耳朵,然后看向了处月:「汗王……说笑吧?」 「自然不是说笑。」处月已经想过很久了,他留在京城越久,便越对赵如卿着迷,他是不惜一切来讨好她的,哪怕是现在立时让他把整个突厥碰到她面前当聘礼也是愿意的——并且他已经看得明白,赵如卿就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她足够理智,这样的人可以用感情来打动,自然也可以用利益来相许。他让人送良种过来,便是知道现在她想做的是什么。 追求心上人的时候最重要一点是要投其所好,永远不可能只是嘴上说说,永远都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诚意。 「但……代国的皇帝怎么可能做汗妃呢?」仇集纠结地看向了处月,「这不可能的。」 「名义上是就行了。」处月相当坦然,「代朝富饶,中原广博,在草原之上,我们何时有过这样安逸的日子?若是真的能联姻,代朝种种都能让我们学到,在草原上,我们也能过上这样舒适的生活,不是吗?」 「那……那位陛下愿意吗?」仇集有些被处月的话打动了。 处月笑了笑,道:「我正在向那位陛下释放我的诚意,想来只要诚意足够,便一定能打动人心——哪怕她不为所动,也一定会给予一定的好处,不是吗?」 席上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失了言语,只觉得他们这位新汗王似乎和以前的汗王们都不太一样。 他们或者对其他的中原皇帝了解不深,但现在皇位上这位还能不了解吗? 就她,当年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就凶得仿佛虎狼,向来不和突厥讲和,当初还生生把魏朝许给他们的公主给抢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应当说他们的新汗王眼光实在太好,一下子就看中了这么个人物。 不过既然汗王看中了,还是要帮着汗王的。 诸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决定从明天开始就在京中打听打听汗妃的爱好,他们在草原上都是追过心上人的,他们太知道应该怎么去追求了! 第110页 . 烈日炎炎。 赵如卿午睡起来,便听着右荣进来说突厥汗王处月在外面求见。 想了想最近突厥的战事还有周稼的奏摺,她一时间倒是想不出来处月找她会是什么事情,便一边穿衣服,一边随口问道:「说了有什么事情吗?」 右荣道:「说是突厥来人送贡品的时候里面有一些良种,想给陛下看看。」 赵如卿有些意外,便道:「那就请他在殿中先稍坐片刻,朕稍后便过去了。」 右荣应下来,恭敬地退了出去。 想到良种,赵如卿的确是有些意动——她最近便是在与内府的人在说秋收秋耕秋种的事情,皇庄的田地可以由着她的吩咐来进行耕种,还能不计较收成,但其余的地方并不可以,她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要求大家种什么作物。 而突厥的良种,应当是经过突厥人选种之后可以确切种出来的,他们既然作为贡品送来,那么便一定是优选过。 同是北方,突厥的气候与代朝北边各州有相似之处,所以种植上面应当也有可借鑑的地方吧? 一边想着这些,她换好衣服重新梳了头髮,便进到了殿中,一眼便看到了打扮得花哨扎眼的处月。 看着这花哨的打扮,她忽然又想起来之前这人还在她面前表达过爱意的事情了,她有些头疼起来,这些突厥人,坦诚是真的坦诚,执着也是真的执着,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 另一边,处月看到赵如卿从里面出来,眼睛一亮,便上前来行了礼,开朗地笑道:「陛下安好!」 赵如卿示意他起身,又让他坐下,随口寒暄了两句,道:「天气炎热,汗王还适应吧?」 「炎炎烈日也比不过小王对陛下的一片心。」处月目光灼灼地看向了赵如卿,「小王为陛下带来了我们突厥的良种,想讨陛下一笑。」 第71章 七十一 感情的事情最容易发生变化 赵如卿是真的笑了一笑。 她看向了处月, 目光坦然且淡定:「汗王的心意朕明白了,但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小王却只想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 总有一天陛下会明白小王的心意。」处月坚定地看着她, 「而在这之前, 我愿意等待并守候,直到陛下回心转意。」 赵如卿有些无奈了,她自认为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 但这处月仍然还是这样坚持不懈,这让她觉得难办。 这处月一而再地表露心意的确不假,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甚至他还开始拿出他认为的诚意来讨好她了, 但若只是寻常的男子,她或者还能拒绝得更彻底一些或者无视他的讨好手段,但现在眼前这人是突厥汗王, 她便不得不考虑一下如今和突厥的关系,周稼才刚带兵去了突厥,还没能完全把整个突厥吃下来,她现在还必须考虑到这个汗王的心意——她厌恶把感情和朝政混为一谈, 但眼前这个处月就显然想让这二者夹缠不清。 嘆了口气, 她忽然觉得自己作为皇帝也并非是事事如意的,她再次看向了处月,道:「汗王或者能早些转变心意,这样对于你与朕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处月眼中闪过了一丝哀愁,他道:「陛下为何要说这样绝情的话语呢,小王不会转变心意, 陛下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多看小王一眼,但在小王心中,陛下便是天边那皎皎明月,永永远远都是小王最嚮往最爱慕的那一个人。」顿了顿,他又道,「小王愿意用一辈子等待陛下,为了陛下的垂怜,小王愿意付出一切。」 赵如卿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她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 上一个对她这么缠绵的人是顾兰之,但显然顾兰之是听得懂她的话,也更明白进退的那一个——甚至顾兰之更含蓄,都不会像这个处月这样直白直接到吓人。 「陛下。」处月看着赵如卿,声音中带着祈求,「我知道现在陛下不愿意给予回应,但还想请陛下知道,我永远会等待陛下。」 赵如卿揉了揉眉心,感觉疲累到无以復加,道:「朕知道了。」 处月露出了雀跃的神色,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这会儿有云朵飘来,太阳没有那么炙热了。他殷切又小心地笑道:「那……我有没有荣幸,能请陛下一起在外面走一走?」 事实上这并不能算什么过分的要求。 赵如卿站起来,嘆了口气,道:「走吧。」 . 通常情况下,帝王出行,都会有一大群人和仪仗尾随着。 平日里赵如卿嫌有人跟随太过于麻烦,那些仪仗又太过于繁琐,总是不讲究这些。 但今天既然是要和处月在宫中散步,便不能不讲究这种虚礼,仪仗浩浩荡荡摆开,竟然是把宫道占得满满当当。 身后跟着这么些人,他们两人安静地走在宫道上。 处月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那些人和仪仗,颇有些感慨地笑了两声,道:「若是在草原上,便能甩开这些人,跑得远远的。」 赵如卿慢慢地走在华盖之下,不紧不慢道:「汗王这是想回草原了吗?」 处月看向了赵如卿,抿了抿嘴唇才开口:「陛下在哪里,我就想在哪里。」 赵如卿并不看他,脚步也没有停下,只道:「汗王迟早有一天会转变心意。」 「当初我的母亲追汗父的时候,汗父也是这么说的。」处月笑了笑,「汗父说,『我太老,你太年轻,你值得更好的小伙子』。但我的母亲说她这辈子最爱英雄,最终汗父被我的母亲打动了。」顿了顿,他目光投向了前方,语气坚定,「总有一天,陛下也是能被我的打动的。」 第111页 赵如卿从前倒是听说过突厥的一些习俗,其中从来都没有女追男这一点,忍不住好奇道:「可朕听说,草原上向来都是男人追着女人。」 「但在真爱面前,谁追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处月认真地说道。 赵如卿笑了一声,道:「大约你说得对吧!只是朕并不怎么想谈这些感情上的事情。」 处月想了一想,道:「那不如陛下与我一起去看看那些良种,那里面许多种子都是我们突厥人常种的,还有一些是从回鹘人那里得到的。或者有一些代朝也有,但或许还有很多,代朝是没有见过的。」 赵如卿看了处月一眼,沉吟了片刻,道:「那便去看看吧!」 . 突厥送来的良种十分齐备。 不仅有种苗,还有每一样作物的果实,一样一样标註清楚,分门别类,一眼看去一目了然。 除却种苗和果实之外,还有个擅长农事的人跟随,在旁边一一为赵如卿讲解了这些种苗应当如何种植,又应当如何照料。 不提其他,只这份细緻和心意,倒是让赵如卿颇为感慨,还是慎重谢过了处月。 大约是知道追求心上人也不能逼得太紧,处月并没有在突厥人在场的时候再那么直接地说喜欢的话语,倒是含蓄了一些,想约赵如卿有空的时候出去游湖。 看在这样良种份上,赵如卿也没好拒绝,只先含煳应了下来,但仅仅是这么含煳应了一句,处月便露出个欢天喜地的神色,叫赵如卿一时间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 大约是越直接,便越难以处理。 赵如卿自诩坦然冷静,但也的确心中为难了一番,最后决定先拖着再看看。 感情的事情最容易发生变化,这会儿爱得要死要活,或者不过两天就冷静下来,只想着要分开了。 送走了处月,赵如卿便把清河公主赵晗也叫来一起看这些良种和果实,让她在皇庄上找地方试种,看看适不适合中原的气候,能不能在北边推广。 赵晗接了这些种苗,便想起来顾兰之在皇庄上正在培育的那些了。她笑道:「之前顾大人在培育那些最近也出了苗,要不这些就挨着顾大人的那几块地一起种了,到时候也好比较一番到底用哪些现在京郊推广开来。」 「随你吧!」赵如卿说道,「你安排便是了。」 赵晗听了这话,便叮嘱了一番身边跟着的内侍官,让他先把种苗都送到皇庄上去。 「顾大人照料的那几块地倒是都收拾得好。」赵晗看着内侍官走了之后才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之前还以为顾大人那奏疏随便写写,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能行的。」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了赵如卿,「那天麟儿还跟着跑去看了,我以为你也要去看看的。」 被处月纠缠了一下午,赵如卿心头上的烦闷还没散去,听着这话便抬头看了赵晗一眼,道:「他既然奏疏能写,必定是要种出来一个样子的,否则便是欺君。」 赵晗颇有些意外地又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说话带着火气?我可不敢再留,这就去庄子上了,免得你等会抓着个错处就要骂我。」一边说着,她便果断起身,又看了赵如卿两眼,赶紧告退了。 赵如卿被赵晗这突然一跑逗得笑了一声,自我反省了一番,那一丝烦闷也散去了。 她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已经快近傍晚了。 「去万春宫看看顾大人出宫没有。」她站起来,随口吩咐了右荣,「要是还没出宫,让他到干元宫等着朕。」 . 顾兰之是已经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被拦下的。 他背着书箱,安静地听着右荣说了赵如卿的吩咐,然后便顺从地转了方向跟着右荣往干元宫走去了。 夕阳西下的时分,阳光再没有那么炙热刺眼,但从地面上泛起的热意并没有减退。 踩在地面上,还能感受到炙烤过一整天的金砖之上的温度。 他知道下午时候那位突厥汗王带着贡品进宫来了,还知道赵如卿陪着他说了很久的话,还在外面走了好一会儿,才送走了他。 宫里是没有秘密的,就算他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许多事情还是会送到他面前来叫他知晓。 那时候他正在教赵麟写字,赵麟还随口问了他一句突厥的贡品可能是什么。 他说不知道,因为他也不知道突厥能进贡什么。 虽然赵麟没有追问下去,但他还是免不了多想了一些。 他知道那位汗王喜欢赵如卿,他也知道赵如卿并不喜欢他,她对不喜欢的人总是拒绝得很彻底,但今天的情形看来,那位汗王应当是送了十分合意的礼物。 踏入了干元宫的宫门。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在犯错,他又开始想这些不应该想的事情。 进到了正殿中,扑面而来的冰块的凉意让他清醒了些许。 书箱交给了宫人拿走,他进到旁边的侧厅去整理仪容。 把额头上的汗珠都擦干,然后还把有些皱的衣服都掸平,他在侧厅略站了一会儿,看到右荣从里面再次出来请他进去。 他跟在右荣身后安静地行走着,他闻到赵如卿身上那淡淡的香味,然后听到她一如以往的冷静的声音。 「过来。」她说。 第72章 七十二 那就等你请朕去看 赵如卿很美。 第112页 并不同于其他漂亮的女人, 或许是权力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她的美显得更有侵略性,叫人既不敢多看, 又恋恋不捨想一直去看。 顾兰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仍然感觉到自己心跳变快了一些。 或许见色起意这个词对他来说格外贴切, 赵如卿对他来说——从他们相遇开始,便是一段从色之一字而起,格外简单, 又格外直接。 从容颜相貌而起的爱慕是直接简单的,甚至都无关身份地位或者其他的利害关系,就仅仅只是因为相互吸引就在一起了。 可是容颜是这个世上最浅薄最容易更改的事物,不仅仅是因为容颜本身就容易变化, 而是因为在容颜之下还有无数的可能发生作用的因素,否则为什么会有那句色衰而爱驰呢?所以想要一段关系长久,两人需要很多努力, 需要很多结合,最终才有可能的天长地久。 相互吸引永远只是一个开始。 他和赵如卿之间关系如今便还是停留于一个开端之处,他的不安也源自于此。 他想要的长久,他想要的心心相印相濡以沫, 大约是没法得到的, 只有这样简单的关系是最适合他们的——也是最适合一个皇帝的。 皇帝坐拥后宫三千的时候,他当然不可以许给每个妃嫔一个永远,他当然也不可以给予某一个妃嫔什么承诺,他不可能把心分成无数份,分给每一个人,所以他把所有一切握在手里,按照自己的心意给予她们一点点回应。只这一点点回应也已经足够让后宫中的女人感激涕零, 她们还会为了这一份回应而付出一颗真心,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但大约事实上很少会有人是特殊的那一个。 他爱上的是一个皇帝,所以註定了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只不过他或许应当是特殊的那一个,他或许可以得到的更多一些。 . 闭了闭眼睛,他慢慢走到了赵如卿面前,他看着她对着自己笑了一笑,于是满心思绪一剎那都消失无踪,剩下全是心驰荡漾。 「陪朕坐一坐。」赵如卿向他伸了手。 他伸手握住了那只手,然后坐到了她身旁。 殿中的冰块放得多,除却凉意之外还有一些潮湿。 面前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膳,一如之前的样子,菜色并不算是奢侈。 赵如卿笑着给他盛了一碗清汤,抱怨一样笑了两声,道:「天气越来越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凉快一些。」 顾兰之接了汤碗,抬手给她夹了一块凉糕,道:「立秋已经过了,很快便要凉快了,现在晚上已经不那么热得让人睡不着。」 「就盼着下雨。」赵如卿看了一眼碗里的那块凉糕,夹起来吃了一口又放下了,「今天听清河说你在皇庄上种的那些长得还不错,朕过两天也去看看吧!」 「等再长高一些,开花结果,再请陛下去看。」顾兰之笑着说道,「现在都是小苗苗,什么也看不出来。上回小殿下去看了都只说无聊,没一会儿就闹着要回来了。」 「是吗,那就等你请朕去看。」赵如卿看了他一眼,「今天突厥送了一些良种当贡品,朕让清河拿到皇庄上试种,到时候你也顺便帮朕看一看,是不是真的适合在中原种那些。」 听着这话,顾兰之先愣了一瞬,再想起来下午听说的情形,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赵如卿这一次给予了那突厥汗王那么多耐心,这礼物实在是太过于贴心了——他几乎立刻就懂了那突厥汗王的心意,追求心上人的时候不就是这样,要先拿出诚心再拿出诚意,这样才能最后博得芳心一枚。他忽然是有些羡慕那位汗王了,他的爱意坦荡,手段也坦荡,几乎是不藏着掖着,他的爱就在明面上,张扬到让所有人都看到。反观自己呢?他只感觉心头微微一紧。 他忽然在想,若是这位汗王一直这么投其所好地送上赵如卿最需要的事物,将来赵如卿会不会对他有所改观,或者她会不会考虑接纳他的爱意呢? 她与汗王之间的关系甚至可以更简单,他们都可以不要求彼此是唯一,那汗王所求的大约也不过是美人一笑。 他沉默了一息,这问题他想问,但却并不能问。 他拿起汤碗喝了一口,把心底泛起的那一点酸涩给咽了下去,笑道:「明日臣去皇庄上的时候,就先去看看突厥的良种。若是真的能在中原种起来,应当也是一件大好事。」 「你放心,朕不会忘了你的功劳。」赵如卿笑着看了他一眼,「你的奏疏写得很好,不仅仅只是良种育种之上的好,而是想法很可以实施,并非是信口开河无法落实的大话。将来若是能在北边推行开来,朕会给你记一大功。」 「不敢居功。」顾兰之笑着回答道,「陛下觉得能用便已经让臣觉得受宠若惊了。」 「朕知道你的心。」赵如卿拍了拍他的手,「朕很明白。」 他小心地握住了赵如卿的手,没有再说话。 . 处暑之后天气渐渐不那么炎热了。 京中天气变得干燥了许多,风也开始变凉。 赵廉从宫里灰头土脸地出来,在街上转悠了一圈,最后往齐国公府去了。 自从秦家分家之后,德妃这一支得了齐国公的爵位,元后那一支倒是没能得此殊荣,当初京中还议论了一番,有人说是这是因为上皇还在,所以今上也要多看一些上皇的脸色,所以没能给生母加恩。 第113页 这话赵廉是不信的,空有个爵位有什么用? 齐国公府门前寥落得简直连石狮子都打蔫,还不如秦家另一支热闹呢! 他没好气地敲开了齐国公府的大门,见到了陪着笑出来迎接他的表兄秦瑧,一肚子恼火又憋了回去,只把马鞭丢给了旁边的下人,然后就大步往府中走去了。 「上回是按照娘娘的意思请了那位顾大人,还送了帖子,但那顾大人没来。」秦瑧奉了茶请赵廉坐,「那位顾大人说,最近事情多,就不来打扰了。殿下,这我们也没法子啊,何况请了那顾大人来又有什么用呢?要是把那顾大人惹恼了,他跑到陛下旁边去吹耳边风,还不是我们讨不到好?」 「没来就算了。」赵廉原也不觉得德妃的主意有什么好,「母妃在宫里呆太久了,还想着用对付男人的那一套来对付女人。」 「按我看,还不如学一学那个突厥汗王,投其所好不比送什么男宠之类的好一些?」秦瑧小心地说道,「人人都知道陛下现在是想在农事上有所改进的,咱们各家各府谁没个田庄呢?想要改改这些岂不是容易得很?何必找什么男人啊!」 「人人都知道这是上头那位想做的事情,但这事情又不简单,可别画蛇添足了。」赵廉摆了摆手,「母妃今天是有件事情让我跟你说,你想不想听是你的事,我反正是不管的。」 「殿下请讲。」秦瑧忙道。 「上头那位打算让京中的书院收女学生。」赵廉说道,「母妃的意思是让你去找那几家上摺子反对。」 「啊?」秦瑧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了一个为难的神色,「娘娘这……不太好吧?不附和就算了,若真的上摺子反对,那岂不是……」 「随便你听不听,反正我不管。」赵廉是被德妃痛骂了一顿才出宫的,他觉得他的母妃已经失心疯了,他的母妃觉得他完全看不懂局势,「你要是不想听就不听,反正她在宫里也没法出宫来按着你非上摺子不可。」 秦瑧嘆了口气,道:「殿下还是多劝劝娘娘,何苦就要与陛下对着来呢?娘娘虽然没了那两位……可还有殿下您啊……」 「劝不动,我没那能耐。」赵廉皱着眉头嗤了一声,「你要不让舅舅进宫去劝,不是说母妃最听舅舅的话么?」 「……」秦瑧听着这话,露出了一个和赵廉相似的无可奈何的神色,好半晌才道,「若我能劝得动父亲就好了……父亲似乎与我的想法也不同……」 赵廉撇了撇嘴,道:「跟舅舅说,反正最后要是真的出事,宫外的齐国公府是逃不了一死,但宫里的娘娘还能仗着上皇活命,清醒一点吧!」 「我再劝劝吧……」秦瑧嘆了口气,「我倒是有些羡慕秦琳和秦璐那俩,他们说话长辈们都听得进去,我就不行了……」 「一样一样。」赵廉没好气地起了身,「我回府去了,最近都别来找我,我让人把那些男人都送你们齐国公府来,以后别再往我那里送了。」 秦瑧捏着鼻子答应下来,客气地送了赵廉离开。 不多时,从赵廉府里有马车过来,直接送了五个年轻貌美的男人到齐国公府上。 秦瑧对着这五个风采各异又面露羞怯的男人嘆气,他是已经看出来赵廉不打算和他亲娘再一条心了,但他们齐国公府和德妃还分不开啊……这五个人能怎么办……难道还真的往宫里就那么送过去吗?或者是按照之前德妃的想法,往顾兰之府里送? 第73章 七十三 还请顾大人笑纳! 秦琳在躺椅上瘫着, 一边吃梅子,一边和书桌旁正在写摺子的秦璐说话。 「那依着陛下的意思,太学开了个班专门教人识字, 不论年纪也不论男女, 太学那帮老夫子乐意?」秦琳把梅子核给吐出来, 看了一眼写着写着又停下来两眼放空的秦璐,「你这是准备写什么,怎么都感觉你写了一下午了也没写完?」 「还不就是你说的, 教人识字。」秦璐索性把笔给放下了,「陛下的意思是,让太学开个学斋教人认字,太学领会到的意思是, 陛下要给所有人普及认字,你说,太学那帮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这理解能力有这么差吗?」 「太学那帮子人不乐意吧?所以故意歪曲了。」秦琳从盘子里面揪了个梅子丢给了秦璐, 「不过陛下怎么忽然想到这一出了?」 「据说是因为去皇庄的时候遇到了庄子上的女人。」秦璐接住梅子拿在手里擦了两下,啃了一口,被酸得皱眉头,「陛下呢就问了问那些人过得怎么样之类的, 那人就说想认字, 陛下就应了下来说可以教她认字。你知道咱们陛下的,她后面就下旨把这事情给太学了。」说着,她把这酸梅子丢到旁边去又拿茶水漱口,接着道,「外头现在还有传说是陛下要让女人都入学识字,也不知是什么人在里面浑水摸鱼。」 「的确像是有人在浑水摸鱼。」秦琳摸了摸下巴,「所以陛下怎么说?」 「陛下让我上摺子把这事情再说一遍。」秦璐苦着脸说道, 「我是不知道怎么说了,这摺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写了。陛下的意思不是很明显么,太学那帮子人故意装听不懂!」 「这是陛下的信重,别人想都想不来呢!」秦琳看了秦璐一眼,「老老实实写吧,想想齐国公府那些人,他们想要这上摺子的资格都没有!」 「我当然知道这是信重,我又不是傻。」秦璐嘆了口气,「希望陛下早就有了安排,我不太想在早朝上被那些老东西围着骂。」 第114页 秦琳又吃了一颗梅子,道:「不过突厥的事情应当已经了了,周稼据说要回京,陛下的封赏已经给了,突厥那位汗王看着对咱们陛下是情根深种,北边不足为虑,的确最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大概陛下就是想动一动这些了吧?」 「说不清。」秦璐摇了摇头,「我反正看不出陛下想做的是什么。」 . 赵如卿的那让人识字的旨意传到市井之中的时候,百姓们的反应倒是与朝中并不太一样。 朝中吵嚷着应不应当、可不可以的时候,百姓却是特别乐意、相当兴奋。 谁愿意一辈子不识字呢? 若是能识字,便能读书,就算不去科考,还能做许多别的事情。 于是便有人跑到太学去询问,太学的学生知道这事情之后也是一番议论,他们还是学生,虽然不知道官长是如何态度,但心里却有个微妙的评判。 之所以说是微妙,乃是因为他们对赵如卿的旨意并不是完全的贊同。 当然了每个人都认识字是一桩好事——但若人人都认字,他们这些读书人又和那些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呢? 到时候岂不是人人都识字,人人都能考科举,那他们将来岂不是比现在要难上百倍千倍? 当这件事情的后果与自己的将来紧密相关的时候,那理所当然地就会自私一些。 但这份自私他们无法宣之于口,只好违心地笑一笑只表示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得要等待官长们的吩咐。 . 渐渐的这事情在京中讨论更广了一些,秦璐重新上了摺子之后,朝中诸位大臣们的争吵都被传到了市井中来。 顾兰之与闵颐等人在酒楼里面吃饭的时候,都能听到楼下有人在议论纷纷了。 闵颐洛鼎这些人自然是无条件支持着赵如卿的,他们也知道为什么赵如卿突然在这时候下了这么个旨意。看着顾兰之伸着头往楼下看了好几次,闵颐忍不住笑道:「君佩最近在工部,难道是没听说这个争吵的么?」 「听是听说了。」顾兰之把目光收回来,看向了闵颐,「就是没想到,在这还能听到吵这个。」 「君佩准备什么时候回弘文馆来?」洛鼎笑着给他倒了杯茶,「你跑去工部这么久了,还不打算回来啊?」 「种苗才刚长出来,等结果了再说。」顾兰之笑着接了洛鼎的茶,「弘文馆人那么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啊。」 「你不在,陛下对咱们都严厉许多,看着怕。」闵颐笑了一声,「老洛想让你来当挡箭牌了。」 顾兰之笑了笑,对这话也已经不怎么在意了,只随便就把话题扯开,道:「所以太学准备开学斋了吗?」 「还得看陛下的决定。」闵颐说道,「陛下似乎还打算再拖一拖。」 听着这话,顾兰之倒是明白了,只道:「那就只能希望太学的人能清醒一点了。」 「这世上煳涂人可比聪明人多多了。」洛鼎看着小二送了酒菜上来,及时把这话头给打断了,「吃饭吃饭,君佩你早点回弘文馆来,工部有什么好啊,天天在外面风吹日晒的。」 顾兰之笑了笑,道:「工部在外面也自在啊,否则今日怎么还有时间和你们一起吃饭?」 「说的也是。」洛鼎摇头晃脑地夹了一筷子菜,「若以将来计,还是在外头多歷练为好。」 「话都让你给说了。」闵颐看了洛鼎一眼,轻嗤了一声,「要我说,君佩要是真的能在工部一直呆着,倒是比回咱们弘文馆好,是非少。」 顾兰之看了他们俩一眼,只道:「无论在哪里也都无所谓了,不过是为陛下效忠而已。」 「话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大家都是臣子,在陛下心中也有个远近之分的。」闵颐说道,「君佩你现在在工部是非少,比回弘文馆好,别听老洛胡言乱语。」 洛鼎哈哈笑了两声,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要是君佩回来,他们看着君佩离得远了,就不敢伸手了呢!」 「所以……有什么事情是我应当知道但不知道的?」顾兰之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就直接发问了。 「有人觉得你的关系能直接通天,你小心些吧!」闵颐也不绕弯子了,「别滥好心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我和老洛都是看你平日里诚实不是惹是生非,也不爱沾染权势的,所以才想着和你说一说。」 「找我?」顾兰之茫然了一瞬间,倒是有些不太能理解了。 闵颐和洛鼎却也没有再多说下,便只聊起了朝中其他的事情。 . 朝中的事情说起来并不算太复杂,政令多半是通过好几次讨论才会往下分发,赵如卿也并非是□□□□的人,亲近的大臣如闵颐这些自然是不会对她的旨意有什么异议,那些不够亲近又想要钻营的,那就自然而然能琢磨出完全不同的东西,又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顾兰之与闵颐洛鼎两人吃完饭回到家里,吃惊地看到了齐国公府送来的五个人,一时间都有些莫名。 送人来的是齐国公府的管家,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十分老成忠厚,他看到顾兰之便道:「这五个人,特地送来给顾大人使唤。」 「我并不缺下人,你们带走吧!」顾兰之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那五个人,看着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也不缺下人,要他们做什么啊? 第115页 「还请顾大人笑纳!」这管家格外坚持,「顾大人会知道这些人的好处的!」 「不必了,请你带走!」顾兰之厉声拒绝,「我与你们齐国公府向来没有往来,这奴僕自然也不需要,请出去!」 管家为难地看了顾兰之一眼,道:「这是宫里面德妃娘娘的意思,也是我们齐国公府的一番心意,顾大人还是不要推辞了。」 顾兰之勐然便想起来与闵颐他们吃饭时候听到的话,心中更警觉了一些,拒绝得也更坚定了:「不必,你们可以走了!若是不走,我便要直接赶人了!」 见顾兰之这么拒绝,管家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坚持,便先带着这五个人离开了。 顾兰之见他走得也算果断,微微松了口气,原以为这事情便也到此为止,谁知第二天从皇庄上回来,又看到了那五个人——这次便不见那管家了,他自家的管事王叔苦着脸在门口等着他回来,无可奈何道:「郎君,那齐国公府的人把这五个人丢下就走,说一定要送给您,这要怎么办啊……」 「赶出去便是!」顾兰之扫了一眼站在一起的那五个人,眉头拧了起来,「他们回齐国公府也好,去别处也罢,总之与我们没关系!」 这话音刚落,还没等王叔说话,那五个人倒是一起扑了过来,哀哀祈求道:「大人不要赶我们走。」 顾兰之一眼扫过去却愣住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五个人虽然长得各自不同,但神态上却又有一些像他? 齐国公府想做什么?德妃想做什么? 想来噁心他? 第74章 七十四 让顾大人固宠…… 齐国公府中, 秦瑧听着下人说了顾兰之并没有把那五个人赶出来,倒是松了口气。 他挥手让下人出去,在屋子里面转了两圈, 心里还是不安。 若是依着他自己的想法, 这五个人干嘛要送到顾兰之面前去呢?讨好顾兰之还来不及呢, 干嘛要做这种事情? 他是想不通为什么宫里面的德妃那么执着,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亲爹就那么听德妃的话,明明就是不应当做的事情, 还要这么做,图什么? 难道就图一个膈应人,图死得不够快? 在脸上搓了两下,他在家里感觉也待不下去了, 可是离了齐国公府他还能做什么呢? 抱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能做的事情来,他听到外面传来了老管家的声音:「大郎,国公爷唤你过去呢!」 秦瑧嘆了口气, 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强打着精神往正院去了。 . 秋风吹拂下,京城的天气渐渐转凉了,走在树荫底下, 明显会感觉到凉意。 树上的叶子开始由绿转成红黄颜色, 有一些便开始在风的吹拂下往下落,国公府的花园里面以前是有那么一道着名秋景,京城闻名,乃是观银杏落叶,从前到了那时候,便会宴请京中文人骚客来府中观赏,吟诗作赋。 秦瑧路过花园时候伸头看了一眼那棵现在还一点落叶迹象都没有的银杏, 心想着今年分了家,不知道到时候还能不能请得到那么多人来了。 他前两天还往那边秦府去坐了坐,虽然那边是挂着的将军府的匾额,但比他们国公府可热闹多了,秦琳自己就是将军,威风得不行,说话也是疏阔爽朗。 再看看他自己,虽然是国公嫡长子,但不说去和秦琳比了,就连秦璐那个姑娘家都比不上。 越想便越觉得有些烦闷,再想想自己家和德妃非要做的那些事情,他恨不得立刻离家出走和这边一刀两断算了。 但想归想,他现在是离不开国公府,只能低头老实听吩咐。 进到了正院,秦瑧便看到了一个模样眼熟的人从正厅里面出来,那人仿佛是之前和自家关系就近,但姓名是想不起来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唿时候,那人抬眼见到他,便只是点头笑了一笑,就匆匆离去。 一边想着这人姓甚名谁,一边进到了正厅里面,秦瑧看到他亲爹秦皓正端着茶在喝。 「等会把这信送到殿下那边去。」看到秦瑧,秦皓拿了一封信出来,「你亲自去,劝一劝殿下,要听宫里娘娘的话。」 秦瑧磨蹭了一会儿,上前来接了信,忍不住道:「父亲,娘娘在宫里面都弄不清朝廷局势了,您该进宫去劝一劝娘娘才是啊!」 「你才是看不清局势。」秦皓冷哼了一声,「她终究是个女人,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女人能长长久久做个皇帝?殿下是上皇现在唯一剩下的皇子了,他才是将来能坐上龙椅的那一个。你不要被现在京中的局势迷了眼,看着她好像做了许多事情,但那些事情都是无用的!能让她统御天下的,是我们这些世家大族还有皇亲国戚的支持,是天下读书人的拥戴!那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能帮她?」 秦瑧迷茫了一瞬,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是能打仗,能开疆闢土,但她根本不懂怎样治理天下。」秦皓嗤了一声,「你且看着吧,她那些田地种子之类的政令,连京畿也出不去,没有人会搭理她,很快便是政令不出云京,她只能灰熘熘地从龙椅上下来。」 秦瑧张了张嘴巴想要反驳,却感觉自己似乎要被说服了,又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去送信吧!早点回来。」秦皓摆了摆手,「最近府里来往人多,你少往外跑,知道吗?」 第116页 秦瑧点了点头,便把信收好,让人去备马。 「对了。」秦皓又把秦瑧给叫住了,「既然那位顾大人收了那五个人,那么他也是心中有数的,以后府上年节人情往来别忘了。」 秦瑧傻了一会,这事情他是有话可说的:「父亲,这顾大人真的有数?人情往来是小事,这顾大人要是记恨上了,使劲儿吹枕头风,那我们能落着什么好啊?」 「他收下了,就是对将来也有思量的。」秦皓露出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多想想,当年娘娘在府里,上皇是多爱重,后来呢?要不是娘娘找了人来固宠,又生了三个皇子,哪里有后来做德妃?顾大人要是不懂这个道理,就不会收那五个人了,你只管人情往来按照最上等的来,聪明人最识趣,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话听得秦瑧云里雾里了,他还想开口辩驳两句,但秦皓已经没了耐心,直接赶着他出去给赵廉送信。 . 骑着马出了国公府,被冷风一吹,秦瑧才清醒了一些。 只要看看这街上的百姓,他便对他亲爹说的那些话将信将疑了。 要是宗亲和世家还有读书人真的有那么多能耐,何至于让赵如卿登上龙椅啊,他们老早就把她给拦下来了! 颓废地搓了搓脸,他感觉自己与这街上和乐融融的人们如此格格不入,他要是现在去向赵如卿表忠心,赵如卿会听他的分辩吗?能在将来算帐的时候把他摘出来吗? 这么想着,他到了赵廉府外,敲开门又说明了来意,过了好久才有人迎了他进去。 . 带路的是赵廉身边近侍小吉祥,他一面走一面道:「原本殿下不想见人呢,是听说您来了,才说见一见。殿下今天进宫还和娘娘吵架了,您可别再惹了殿下发火呀!」 秦瑧捏了捏袖袋里面的信,心说我这要是把信拿出来再说一说来意,你们殿下必定要生气发火的,可这话没法说,只好憋在心里,口中道:「我知道的,多谢小公公提醒了!」 两人一路走到了花园里,秦瑧看着赵廉沉着脸正拉弓对着靶子练射箭,于是小心地站到了旁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看着。 赵廉看着秦瑧过来,又看他不似平常那么活泼,便猜出来他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了。 把弓箭丢给旁边的人,他拿了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接着看向了秦瑧:「舅舅又有什么狗屁事情要你说给我知道?」 「劝您听娘娘的话。」秦瑧一边说着一边把信给拿了出来,然后迅速把自己身上的责任都给摘干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只是跑腿送信的。」 赵廉接了信却没有拆开,他拿在手里想了想,最后直接丢到了池塘里面去。 信封在水上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沉了下去。 「殿下?」秦瑧迷惑地看向了赵廉。 「看在你平日里还算清醒的份上。」赵廉声音有些低沉,他看向了他,「我打算向皇姐低头了。」 「!?」秦瑧眼睛睁大了,「那娘娘……?」 「我只要足够忠心,娘娘将来无论做什么都还能活。」赵廉语气冷静,「否则就只能一起去死了。」顿了顿,他看向了秦瑧,「你要死心塌地地跟着舅舅,还是跟着我?」 「当然是跟着殿下!」秦瑧几乎立刻马上就做出了决定,「我必然是听从殿下的。」 「你最好不要做墙头草。」赵廉冷笑了一声,「只有这一次机会,皇姐最厌恶的是两面三刀的人,你想清楚了,明天就和我一起进宫去。」 . 认真说起来,赵廉与赵如卿之间倒是也没有那么深的仇恨。 一来是他年纪的确是小,当初赵如卿上战场时候,他还在开蒙识字,和赵如卿之间的冲突远没有他两个兄长那么多;二来是他其实和赵勇赵谋这两个亲哥哥之间关系也不算好,德妃当初是偏着两个大的,他这个小的颇有点爹不疼娘不爱的意思,还是后来赵勇和赵谋没了,德妃才把他拉扯出来,一心一意就要推着他和赵如卿斗到底;再有,他亲爹赵苍眼里向来没他,对他更凉薄了,偶尔拿着他试一试他亲闺女的心思,他被按着打板子的时候他亲爹还要在旁边说打得好。 要他自己来看,他算个什么呢?其实什么都不算,不过就是被各路心思叵测的人拿来当个名头。 若是之前,不过小打小闹,他听德妃吩咐也就算了,反正脑袋上连个爵位都没有,不过普通宗室,这辈子苟活是没问题的,但看看现在他亲娘在准备做的事情,他就有些心慌了——苟活是没问题的,但他不想死啊! 他也是想不通,怎么现在宗室里面还有人和他亲娘一样看不穿?他们觉得他们扭曲了赵如卿的旨意不让开书斋让人认字,就能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站出来反对,接着这世上就没人会听赵如卿这个皇帝的旨意了? 道理不是这样的吧? 但凡在街上走一走,再听听百姓们说什么,也知道太学那帮子人要是和赵如卿扭着来,註定没有好下场的吧? 还有他母妃说的那些下作法子,真的有用才是出了鬼,赵如卿一个女的,她缺男人吗?要是她那天不喜欢那个什么顾兰之了,顾兰之就算找一百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来,也没法挽回的好吗! 他反正不指望能把这些真的和他亲娘说明白了,他亲爹的态度也很明确,那就是你要是好好听话,大概可以把爵位帮忙要回来,要是不听话,死了也没什么,反正他不缺儿女。 第117页 想了两天,他就已经决定了,他现在唯一可以走的一条路就是追随赵如卿,秦瑧从小就跟他关系好,秦瑧要是想活他也愿意拉一把,齐国公府其他的人要是想死想和德妃一起,他是不管的。 . 两天后的下午,章德殿中。 赵如卿看着面前站着的赵廉和秦瑧,听着他们倒豆子一样把最近宗室还有京中一些世家做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她虽然知道,但是从他们口里再说一遍,听起来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荒谬又有些好笑。 但她并不认为他们那些荒谬好笑并不会有影响,现在很显然,她想要让太学开学斋的事情就已经耽搁下来,便也就是他们那些人的手笔。她当然是可以强行下旨推行此事,但为了避免开了学斋之后他们又在授课时候做手脚,她还在考虑如何处理。 眼前赵廉和秦瑧把他们的打算说过了,她倒是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说到最后,秦瑧想起来自家给顾兰之送了五个男人的事情,迟疑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又开口了:「陛下……还、还有件事情,就是……国公府给顾大人送了五个男的……让顾大人固宠……」 「男的?固宠?」赵如卿微微挑眉,这件事情她是没听说的,顾兰之这两天还和她一起用过午膳,但可没听他提过这些。 秦瑧有些惧怕赵如卿,他听着这语气就有些手发抖,急忙又把剩下的话说完了:「宫里娘娘说……顾大人是聪明人,收下了这些人,就是知道这些人用途是什么……这几个人原本顾大人没收的,后来强行送去了,顾大人也没赶他们出来……臣的父亲说,顾大人一定知道了其中深意,说以后府上要和顾大人正常的人情往来……」 第75章 七十五 顾郎~ 顾兰之从马上跳下来, 进了家门,把马鞭之类递给了王叔,随口问道:「那几个人今天还老实吧?」 王叔牵着马到旁边去拴好, 然后道:「老实是很老实, 但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真的也是没办法……还挑三拣四这个不吃那个不吃。郎君, 要不直接送回齐国公府吧?」 顾兰之笑了一笑,道:「不必,我已经想好了给他们安排一个去处, 又免得齐国公府一而再地来找麻烦。」 「那太好了!」王叔松了口气,「真是怕叫人误会,家里面是有什么不正经的人。」顿了顿,他又好奇问道, 「那郎君准备如何打发他们?」 「我已经准备好了度牒,等会就送他们去庙里面。」顾兰之想起来什么又看向了王叔,「去套一辆马车, 我现在过去和他们说了,等会你和顾苗一起跟着我,把他们都送到庙里去,我已经和永安寺的住持说好了。」 王叔愣住, 他是万万没想到顾兰之竟然打算把这五个人送到庙里去做和尚?那五个人愿意? 「郎君, 那几个……会愿意去庙里吗?」王叔还是忍不住问了。 顾兰之笑了一声,道:「那要不能怎么办呢?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愿意做事,又不愿意回齐国公府,还不愿意直接回他们自己家里去,总不能让我养着他们吧?让他们在府上呆了这几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们要么就去庙里, 要么就走人。」 王叔呆呆地点了点头,只道:「那我这会儿就去把马车给套起来。」 顾兰之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抬腿便往偏院走去了。 . 齐国公府送来这五个人,明摆着就是有所图的。 他一开始倒是也琢磨了一会儿,但奈何琢磨不出什么名堂,又旁敲侧击地问过了那五个人,那五人开口闭口竟然在说争宠之类的事情,直听得他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对于听不明白的事情,他倒是也不怎么执着,当时就想着把这五个人给赶走算了,但这五个人又是跪下来哭又是以死相逼,闹得他都不敢再随便说赶走,如此想了两天,才想到把他们都送到庙里去。但自从赵苍立朝之后,早就改了做和尚的方式,再不像是魏朝时候随随便便就能剃头去当和尚,如今代朝想要做和尚,得要有官府发放的正经度牒,拿着度牒才能去对应的庙里面做和尚。 度牒是不好弄的,他这几天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到了几份正经的度牒。 他倒是希望这些人能识相一些,若今天还愿意自己走,他就还放他们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若还纠缠不清哭哭啼啼以死相逼,那就只能按着剃头髮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泛起了一些烦躁。 他不想和京中这些什么世家大族之类的有什么牵扯,他知道那里头事情复杂又难以处理,齐国公府这次找上门来,让他忽然就理解到了之前洛鼎说的话,离赵如卿近的时候,他们心中还有忌惮,所以就不会轻易来招惹他,他现在在工部,眼看着就离赵如卿远,所以他们就敢贴上来了。 他知道,只要他现在去找赵如卿说一说,这五个人便轻易好处理。 只是他不想什么事情都去找她。 他原也不应当用这种小事情去麻烦她。 . 嘆了口气,他踏入了偏院的门。 那五个少年郎或站或坐地在廊下,美得好像一副画。 听到他的脚步声,他们便看了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期盼与轻愁,是会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的漂亮少年。 他忽然想起来这几个人念叨的什么争宠之类的事情,他们这五个难道是想进宫去争赵如卿的宠爱吗?! 第118页 想到这,他目光中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审视——这样的少年郎,会是赵如卿喜欢的吗? 一阵风吹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在了脑后。 . 「顾郎~」 「顾大人!」 少年郎们顺着迴廊走过来,殷切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顾郎,今天天气好,带着我们出去走走吧?」 「顾大人,我想学作诗,大人教教我嘛……」 . 顾兰之轻咳了一声,等着他们都安静下来,才慢慢地开口:「你们要是想走,现在还来得及。」 「我们想跟着顾郎~」站在最前面那个少年楚楚可怜地说道,「郎君是觉得我们不够好吗?我们什么都能做的!郎君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事情,我们都能做!」 「那我就只好送你们去庙里了。」顾兰之没有理会那个少年的话,只是冷漠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个明白,「度牒我已经准备好,你们的名字我也填了上去,现在马车就在前面等着,跟我去庙里吧!」 「什么?」穿着蓝色衣服的少年眼中蓄满了泪水,「大人何必这么狠心呢?我们也是为了大人的前程!大人将来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呀!」 「既然大人要送我们去庙里,我们去便是了。」蓝衣服旁边的白衫少年哽噎了一声,「原本我们都是无依无靠的飘零之人,去哪里不是去呢?大人只要记得,将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到庙里去找我们便是。」 这些话听得顾兰之只觉得头疼,他不想听他们再胡言乱语什么,只道:「既然如此,那就上马车,我送你们去庙里。」 似乎是觉察出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这几个漂亮少年静默了一瞬,最后竟然都是乖顺地跟在了顾兰之身后上了马车,然后便朝着永安寺去了。 . 站在寺门口,王叔看着那五个人跟着他们郎君进去,不由得咂舌。 他爬上马车坐着等顾兰之出来,忍不住向旁边的顾苗道:「这几个人这么乖?就这么愿意去做和尚?」 顾苗耸了耸肩膀:「可能做和尚也比回他们齐国公府好?这几个人就是莫名其妙,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哦!」 王叔非常贊同顾苗的话:「的确是莫名其妙,好好的大小伙子做什么不好,偏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跑到咱们府里来,简直不知道那齐国公府到底在想什么。」 顾苗打了个呵欠,他这两天跟着顾兰之以前在京中跑了好多地方弄度牒,在府里还被那五个人使唤,睡觉也没睡太好,现在坐在车上就觉得有些困了。 「我还没和郎君说,本家有人来找郎君了。」他靠在马车上嘟哝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和郎君说。」 王叔并不是当年就在顾家的老人,对顾家那些事情也只知道个大概,这会儿听着顾苗说了这么一句,便只道:「若是本家服软也不是什么坏事,有个族里人帮衬着,郎君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看着也不像服软。」顾苗摆了摆手,「就算是服软,郎君也不会想和他们往来,当初他们事情做得那么绝,现在又想回头讨好,哪里来那么好的事情哦?」 「按照你这么说,说不定哪天要找上门来,你得跟我说说他们是什么人,郎君要是不想见,我就得先拦下来。」王叔倒是很明白自己作为管事的本分,「说到底啊,还是咱们郎君现在有权有势了,所以那些人才愿意重新贴过来呢!」 . 两人说了会儿话,顾兰之便从寺中出来了。 顾苗收了话头,从马车上跳下来,让顾兰之好上车去。 「了了一桩事情。」顾兰之上车之后便让他们直接回家去,「再不用在家里听他们悲春伤秋不知所云地说话唱曲了。」 顾苗跟着顾兰之一起坐进了马车里面,想了一会儿还是把顾家本家那边的事情说了一说:「他们没敢直接找您,是让人来找我了,说想和郎君您见一见面。」 好心情还没过一刻钟就被扰乱,顾兰之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顾苗急忙补救:「要是郎君不想见,我就直接回了他们,免得他们一而再地来打扰。」 若是依着从前的行事,自然是直接回掉最好的。 但齐国公府送人这事情还在眼前尚未走远,一味的拒绝并不能让这些想要贴上来的人放弃。 顾兰之沉着脸想了一会儿,道:「等休沐的时候见一见吧!既然同族,又同在云京,躲也是躲不开的。」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原本还是艷阳漫天,这会儿忽然不知从哪里飘了云朵过来,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 傍晚时候风驰电掣电闪雷鸣,果然一场暴雨来临了。 赵如卿从右荣手里接了文书草草翻了两页,面无表情地丢在了一旁。 「最近找他的人还挺多的?」她的语气有些不辨喜怒,「可以算是京中红人了。」 「陛下承认了顾大人是殿下的生父,所以最近许多人都想着能讨好顾大人呢!」右荣看着赵如卿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陛下也不必太忧心,顾大人并不是张狂的人,许多人他根本也都没见,帖子都没回。」 赵如卿抿了抿嘴唇,她倒是不怎么担心顾兰之对她的忠心,只是她微妙地感觉到有些不太舒服。 第76章 七十六 占有 第119页 皇帝爱用孤臣、用独臣。 皇帝最希望的是大权在握, 希望身边之人全部没有私心,全部都只看向他一个人。 但现实之中是不可能人人都是孤臣独臣,也不可能全部没有私心, 皇帝就算是天下至高, 也并不可能让人人都毫无私心地向着他。 皇帝的确拥有很多权力, 看起来他是会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但在大多数时候,为了局势, 又为了这天下共治,权力便是需要有一部分共享给他人的,一小部分的共享换来更多的拥戴以及江山永固。 所以换句话说,皇帝也并不能够让事事都随心。 这其中门道许多, 需要权衡的事情也很多。 赵如卿能做坐上皇位,当然明白这些。 自她带兵开始她就很懂得怎样平衡自己和身边人权力的分割,她很懂得退一小步进一大步的策略, 当然也很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她自认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已经做到极致——她很能容忍身边人会有的那么一些小私心,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对她有所隐瞒,有所欺骗, 只要不是什么大事, 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并不要求身边每个人都对她事无巨细地坦白一切。 他们私底下要如何处理私人关系,如何处理家族与家族之间的往来,她全无兴趣。 但很微妙,她却有些在意顾兰之这一次对她的隐瞒。 他为什么不和她说? 当然了,换一个人,这些事情若是发生在闵颐这些人身上,他们要如何处置, 要不要和她说,她觉得无所谓。 所以为什么换作是顾兰之,她就会觉得微妙和在意? . 看向了窗外的滂沱大雨还有已经暗下去的夜色,她挥了挥手让右荣先退下,又命他们无事不要进来打扰。 右荣安静地带着宫人们退到了殿外。 大雨裹挟着凉风在殿中打了个转,把殿内所剩不多的热意席捲而去。 赵如卿随手翻了本棋谱出来,在棋盘上摆了起来。 每每感觉烦闷的时候,摆一摆棋谱能让她冷静。 黑白子厮杀交错,进一步为杀,退一步为进,让一步为生。 不知不觉棋盘上棋子落满,她忽然听到殿外有请安的声音,她抬头看向了门口,正好便看到太上皇赵苍走进来。 . 「父皇怎么来了。」赵如卿站起来,又扫了一眼墙边的更漏,已经快三更时候了。 「听清河说你又没用晚膳,她不敢来催你,就跑去问朕。」赵苍示意外面的内侍把晚膳给送进来,「朕一看时辰,都快三更了还不用饭?便亲自过来看看。」 赵如卿「啊」了一声才想起来还漏了这件事情,她上前了两步扶了赵苍一下,笑道:「那父皇陪朕一起用一些吗?」 「自然是要陪着你的。」赵苍说道,「朕得着个人盯着你吃饭,清河的胆子也越来越小,以前她还敢说你的,现在也不敢了。」 「只是今天忘了,之前都没有忘。」赵如卿笑着说道,「今天事情多,又没觉得有多饿,就把晚膳给忘了。」 「胡说,刚才朕问了右荣,你下午也就见了见赵廉和秦家那个小子,别的什么事都没做。」赵苍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你的奏摺还摆在那里放着呢,刚才朕一进来就看到你在摆棋子。」顿了顿,他脸上又露出几分质疑,「那个顾兰之怎么不进宫来陪你,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赵麟的生父,就身份高贵了?」 听着前面几句,赵如卿原本还想辩驳几句,等到赵苍说完最后那句,她不由地失笑,一时间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朕让他去工部办差了,天天进宫倒是惹人注目。」赵如卿看着宫人把晚膳摆好,便示意众人都退下,「父皇,你对他的意见怎么还这么大?」 「有什么差事是离了他就不行的?」赵苍嗤了一声,在桌边坐下了,「不过是藉口而已!他就应该好好照顾你,朝中那么多大臣,人人都能办事,但人人都能进宫来照顾你吗?」 赵如卿好笑地也坐下了,道:「父皇,不提他行吗?」 「那给你找几个年轻貌美少年郎伺候你,怎么样?」赵苍抬眼看向了他,语气堪称和善,「这样也免得有人总在这方面打主意。」 「打什么主意?」赵如卿挑眉,「有人到父皇面前说什么了?」 「你这明知故问的口气,他们说什么你能不知道?」赵苍给她盛了碗汤,「朕当初登基的时候,他们也催了许多次后妃的事情,换了你也会是一样。」顿了顿,他又想了一会,道,「干脆就让顾兰之进后宫,给你挡挡这些,免得你想做点什么,他们都往后宫上扯。」 赵如卿哭笑不得了,道:「父皇,顾兰之在你这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他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顿了顿,她接了赵苍递过来的汤碗,认真地看向了他,「父皇,这些事情朕不认为有什么需要解决的,他们总有一天要习惯朕行事方式,朕的后宫不是他们能说三道四的,他们也迟早会知道,这些他们碰不得。就算现在还有侥倖心理,将来碰得头破血流,也就知道收手。」 「那朕还是觉得顾兰之不好,他怎么不进宫来陪你?」赵苍看了她一眼,直接把话题重新绕了回去,「他应该进宫陪你才对。」 「之前他进宫来,你还说他勾引朕呢!」赵如卿拿话噎他,「您就别老管我的事情,去管管德妃不行吗?今天秦瑧跟着赵廉一起进宫来向朕说了一些事情,赵廉长大了倒是清醒了,秦瑧也开始懂事,反而德妃越来越煳涂,手越伸越长,齐国公也只知道听德妃的话。」 第120页 「有些话朕已经向她说过了,她若死不悔改,你也不必看朕的面子,直接动手便行。」听着这些,赵苍语气淡了一些,「赵廉能懂事,你就用他,要是后面还不懂事,放着也没事。宗室里面想跟着你的人远远比你想的多,朕看来,大多数人都是清醒的。少部分那些煳涂蛋,拿出来杀鸡儆猴也不错。」 赵如卿看了她爹一眼,道:「朕原本是打算把宗室的爵位给降一降的。」 「太学那事情?」赵苍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真的能蠢成那样?」 「毕竟真正能影响到他们。」赵如卿语气淡定,「他们不必亲自下地种田,也不必真正去培育良种,但他们真的识字,也很明白读书认字之后能做什么。」 「得找个好一些的理由。」赵苍沉吟了片刻,「还是不能太操之过急,毕竟影响的确大。」 「朕还会让各州府的府学也开学斋。」赵如卿说道,「等太学一事了了,便要下旨。」 「若太学要开学斋,各州府必须也要跟上的。」赵苍道,「政令不能只局限在京城,得要推广到各州府,才有意义。」 「周稼应当会在八月时候回京,到时候朕还打算为他庆功。」赵如卿道,「北边突厥一事如今已经算是解决了,不再算心腹大患。」 听着这话,赵苍看了赵如卿一眼,目光中再次露出审视:「你要让那什么汗王进你的后宫吗?否则他将来变心了就要与你为敌,你要怎么办?」 赵如卿也很佩服自己亲爹这个说两句就能直接想到后宫去的这个思路,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利益决定了他必须臣服。至于喜欢和变心,与利益有什么关系呢?父皇,你改一改凡事都往后宫扯的想法吧!不能看着他现在好像在拼命示好,朕就一定要接受他。」 「咳……朕无事时候随便想想而已。」赵苍轻咳了一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虽然是汗王,但看他送你的东西就看得出来,还是很懂得进退,也很懂得怎么追心上人的。」 「父皇,您要是没事做,干脆去教麟儿骑射吧?」赵如卿笑着给她亲爹夹了一筷子菜,「左右也是无事可做,麟儿现在骑射是秦琳在教,朕看还是让您去比较好。」 赵苍听着这话,只摆手拒绝了:「算了,秦琳的骑射功夫比朕好,朕这老胳膊老腿的也不是能披挂上阵的时候了,到时候说不定一拉弓就哎哟哎哟,那不是让麟儿看笑话?」 「那就少理外头那些事情。」赵如卿也没勉强,「朕打算让弘文馆开始编纂前朝史书,到时候您有空了去看看。」 . 和赵苍一起吃了饭,然后又亲自送了赵苍回重华宫去,赵如卿再回到干元宫的时候,雨也已经小了。 她洗漱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拿着棋谱开始摆起来。 方才赵苍虽然是随口说说,但有那么几句还是让她有一些思量。 她忽然在想,她是不是应当让顾兰之进后宫来,并不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巴,而是——那时候他便什么都不能瞒着她,她有理由让他把一切都告诉她。 占有。 她脑海里面忽然蹦出了这两个字,不期然惊得背后乍起冷汗。 她以前从来没觉得她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77章 七十七 这猫这么喜欢你吗? 几场雨过后, 云京中凉快下来,便彻底入了秋。 北边总是比南边入秋早。 顾兰之收到岑荇又一封信的时候,他的信中还在说南海郡热得过分, 他穿单衣都觉得热得冒烟, 又说当地人只穿个半臂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他都想要脱掉官袍,只穿个半臂在外面走了。 跟随书信一起的,还有一些南海郡特产的干果脯之类的东西, 岑荇说这些东西北边少见,所以寄一些让他尝一尝,另外又在书信中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那学斋的事情。 看到这一行时候顾兰之愣了一瞬,这学斋的事情倒是比他想像中传得更广一些, 就连最南边的南海郡的都已经知道京中太学要开学斋教人认字了。 他想起来京中如今还争论不休的这学斋,拿不准要如何在信中给予岑荇一个回答。 . 显然赵如卿是要把学斋开起来的,她的目的就是要教人识字, 并不是以去学什么四书五经为目的,而是最基础的识字认字写字;太学所纠缠的无非就是如今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识字,是不是要教授所有年龄层的人,是不是要无视性别男女, 所有人都收入学堂之中。 太学的纠缠看起来仿佛是想要一个更明确的章程, 但其实也不过是推诿,是并不想把这件事情做下去而已。 在他看来,太学如此抗拒的原因也很明显:虽然赵如卿说只需要教识字认字就够了,但他们心中都是认为赵如卿的深层意思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成为读书人,她要让这天下所有人都有资格去参加科举,这样便能争取更多人的爱戴,现在这些读书人在今后便不会如此地位尊崇。 但他并不认为这样的抗拒就真的能阻挡住这件事情的落实。 显而易见的, 现在街面上的普通百姓们已经殷切等待着太学开学斋,他们甚至都已经早早置办好了纸笔,就等着学斋开了以后去报名认字。 并且在太学之中也有另一拨人在真诚拥戴着赵如卿的决定,他们也准备好了教案等物,准备开了学斋之后就要申请过去讲课。 第121页 一切的争论看起来已经快要有一个结果了。 但通常情况下,这样坚持要反对的一方都不会这么简单放弃,负隅顽抗这四个字很好形容他们现在的行为,垂死挣扎到现在,或者手里还攥着什么制胜法宝等着用出来。 大约赵如卿也是在等待着他们再出手,所以还迟迟没有把最后的旨意落下。 . 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他最近见到赵如卿的时候比之前少了很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太忙碌,他几次进宫时候都没能见到,之前育种结果了请她去看,她也直接说有空再看。 他捏了一块果脯吃在嘴里,有些茫然地皱了皱眉头。 若是串起来看,便不像是因为忙碌,是因为不想见他? 可……为什么? 他茫然想不出个答案,吃在嘴里原本甜蜜的果脯变得索然无味了。 最近京中这么多事情,听说去了北边的将军周稼也要凯旋,再算上太学的事情,应当还是忙碌的吧? 默默把果脯咽下去,他把剩下的果脯包起来,琢磨着等明天进宫去教赵麟写字的时候给小孩儿一半,再一半就送给赵如卿。 想到这里便也振奋了一些,他起身拿了食盒过来把果脯放进去,然后继续把岑荇的信看完,提笔写了回信,然后封了信封放在一旁,准备明天早上去皇庄时候路过驿站,就直接让人送南海郡去。 . 入秋之后天气又晴好起来。 但相比夏日时候那炎炎烈日,秋天的太阳堪称暖阳,照在人身上都是暖洋洋的。 顾兰之骑着马进了皇庄,与早早就下地的庄头农人们都打了招唿,先熟门熟路地到自己育种的地里去转了一圈,认真看了看果实情况,顺便又到旁边突厥送过来的良种地里面看了一眼。 正琢磨着这突厥良种的确是长得好的时候,便看到庄子上那只不怕人的狸花猫蹭了过来,他随手捞起了那大胖猫抱在怀里,在地里转了两圈,又听说王萱今天又要来试她改良过的新的农具,便揣着猫过去看热闹了。 每次王萱来试她的改良农具时候总会有很多人在旁边看,大家对她的改良都感觉十分新奇,毕竟像她这样能根据他们的想法说改就改的人实在太少,他们便忍不住想多看一些,每每有想法也忍不住多说两句,希望真的能有个工具能解决了自己的难题。 顾兰之揣着猫挤到了前面,便看到今天王萱来试的是一个浇水的工具,不似之前拎着桶挨个浇水,她做了一个可以背在牛身上的东西,可以一横排都出水,看起来颇有些新奇。 王萱极有耐心地教人怎么用这个,又看着他们在牛身上试了还牵了马过来想试试,最后挨个试过又听他们说了意见,然后让旁边的人都记下来。 顾兰之是等到旁边人都看够了,才抱着猫凑过去转了一圈研究了一会儿。 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双手把他怀里的猫给捞走了,他侧头看过去,是王萱过来了。 . 「大胖胖成这样你还抱着它,不嫌重哦?」王萱兜着胖猫的屁股,揉了揉它的脑袋,也没因为话语中嫌弃就把它放地上去,「怎么样,你觉得我改得怎么样?」 胖猫甩了甩尾巴,在王萱怀里挣扎了两下,跳到了地上,慢吞吞地走到旁边平地上晒太阳去了。 顾兰之掸了掸身上的猫毛,笑道:「我觉得很实用,不过是得要有畜力,如果是那种全靠人力来做事的,这就用不上了。」 「我之前也想过这个,但不可能更轻了。」王萱眉头皱了皱,「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我觉得挖水渠更实在一点。」顾兰之笑了笑,「其实我之前就想说,皇庄上其实可以专门修一修水渠水车之类的,那会比现在这样更好。」 「比较麻烦。」王萱带着顾兰之往人群外走了一段,指了指皇庄外面不远处就能看到的那条小河,「上皇在位的时候有过旨意,说过引水这个问题,反正现在京畿周边是不能随便引活水了。」 「陛下知道吗?」顾兰之跟着过去,看着那条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河,问道。 「京畿周围比较特殊。」王萱笑了一声,「我反正不知道别的地方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如果仅限在京畿周边,皇庄上的情形已经是最好的了。」顿了顿,她又看了顾兰之一眼,道,「不过这些我不打算上摺子,我不擅长说这些事情,我只想把我想做的事情做好。如果你想上摺子,倒是可以说一说这些的。之前没人说过,大约也不会得罪什么人,你可以放心上摺子。」 顾兰之想了想,道:「那我想一想要如何说吧!」 王萱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又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到皇庄上来,今天陛下不是去北苑打猎了么?你怎么没有一起去?」 「打猎?」顾兰之有些意外,他的确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是啊,今天陛下去打猎,好像是和那个突厥汗王一起吧!」王萱无所谓地说道,「本来我也应该去伴驾,但我没兴趣,直接推了。」 顾兰之静默了一会儿,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 身后,那只晒太阳的胖狸花跟着他走了过来,它娇嗲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小腿。 他弯腰下去重新把这胖猫给抱起来。 第122页 胖猫趴在他肩膀上,发出了舒服的唿噜声。 「这猫这么喜欢你吗?」王萱用手戳了这胖猫的脑袋两下,然后转身往自己的农具走去了,「不和你说这些了,我去弄农具了!」 顾兰之应了一声,揣着胖猫便也慢慢地朝着自己育种的地方走去了。 . 快到中午时候,他没有似平日一样在皇庄上和大家一起用午饭,而是直接回府去了。 回到府中随便吃了些午饭,他换了一身衣服,背上了书箱又带上食盒,看着快要到下午给赵麟上课的时间,便赶到了宫门口。 宫门口的宫人见到他过来便是带着笑迎上来,一开口便是在道歉:「顾大人,早上原本就要去府上说一声,宫里忙乱倒是忘了。今日小殿下和陛下一起去北苑打猎了,麻烦了您白跑了这一趟,实在是我们的过错。」 顾兰之抿了抿嘴唇,一时间有些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无事。」他笑了笑,「那正好我也能休息一天。」 宫人笑着道:「还是我们这些下人的过错,顾大人不怪罪就好。」 「不怪罪。」他一手拉着马的缰绳,踟蹰了一瞬,最后还是翻身上马,顺着宫门口那宽阔的道路,朝着城中走去了。 下午云京城中正是热闹的时候。 走进街坊里面,便能看到小商小贩们正在热络地做生意。 他不太想回府去,就随便寻了个茶楼进去坐了,又点了一壶茶。 有说书人在一旁正说着京中时兴的话本,他们这些说书人总会找到京中最新的那些消息然后编纂成书,这次在说的是突厥汗王三献殷勤却不能得美人一笑的故事。 第78章 七十八 算是礼尚往来 这本子被写得十分曲折。 大概是京中这些说书人的习惯, 总是要从盘古开天闢地说起的,这本子的开头就是那位汗王还没做汗王时候的那些少年的爱慕,被挨揍了无数次之后, 终于领悟了自己真爱是谁。 顾兰之听得嘴角有些抽搐, 要是换了他被人打了无数次, 大约是无法领悟到真爱,只能想到世仇的。 再接着,说书人就开始口若悬河地说起了这位曾经一直是个失败者的汗王一朝翻身, 然后开始追求真爱的故事。 先送良种,再送马匹,最后送上黄金。 「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哪里又是能用这些衡量的呢?」说书人最后这样说道,「这些小情小爱俗世中的物事当然无法打动当今, 当今所爱是这广博土地,是天下百姓,故而她仍然还是拒绝了汗王。」 顾兰之垂眸看着面前的茶盏, 他看着被茶水映出的自己的脸庞。 这位说书人的本子虽然繁杂又啰嗦,改编得荒谬又矫情,但其实有一点并没有说错,小情小爱的确无法打动赵如卿。 他拿起茶盏来喝了口水。 . 不知不觉一下午都消磨在了茶楼里面, 这会儿日落西斜, 又是一天过去了。 放下了茶水银两,他起了身,牵了马就朝着家里方向走去了。 入了秋,路上行人也都换上了长袖的厚衣服。 但间或还是能看到年轻小伙子怕热,还穿着单衣,唿朋唤友,在街上招摇。 他看到一个穿着紫色半臂的少年郎被围起来, 眉头皱了皱,以为他们是要当街斗殴了,于是牵着马走过去准备制止。 . 刚走近了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见了这群少年说话的声音。 「你见色忘友!你见色忘友!」大约是为了让自己说话更有气势,为首那少年站在了石墩上,「说好了我们一起去跑马的呢!倩倩就咳嗽了两声,你就把我们丢下了!」 话音一落,旁边的少年们纷纷附和起来。 「上次我翻墙帮你煳弄你爹呢!这次跑马你都不来!太不讲义气了!」 「就是就是,上次你给倩倩送礼物的钱还是我们帮你凑的呢!」 「不能让你跑了!这次必须跟我们去东林书院找场子,要是你不去,我就去倩倩那里说你五岁了还睡觉尿床!」 被围起来那少年郎不由得求饶,道:「本来就是来找你们去东林书院找场子的啊,要不怎么可能让你们给逮住了!今天我们就去东林书院,对对子对死他们!」 「这还差不多!」为首那少年从石墩上跳下来,搭着那紫衣少年的肩膀大摇大摆就往前走,身后一群人涌上去,浩浩荡荡就往东林书院去了。 . 顾兰之愣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目送了这群少年们走远,心底泛起了一些惆怅。 他在那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唿朋唤友地在街上横行。 沧地人少,远不如云京繁华,他们偶尔还会借了马车往郡治跑。 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就为一句诗一笔字也能吵个天翻地覆,胜负欲强得吓人,会想尽办法让对方心服口服。 回想起来其实幼稚,但又会是让现在的他心生羡慕的年纪。 那时候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不会被任何事情左右了心情,最烦恼不过是晚上回去太晚会被责备,心里想得最多的是怎么逃过责备在外面多玩两天。 不像现在。 他心生怅然,牵着马朝着另一边走去了。 . 回到家中时候,正好赶上了张婶的饭做好。 顾苗本来蹲在厨房门口和张婶在说话,一回头看到顾兰之进来,便起了身过去帮他把马牵到马厩里面去。 第123页 「郎君,今天张婶做了烧鹅!」顾苗把马拴好,又从墙上挂着的布袋子里面抓了一把饲料放在马槽里面,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就跟在了顾兰之身后,「郎君,刚才宫里送了一只羊过来,说是小殿下今天出去打猎的收穫。」 顾兰之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顾苗一眼:「死的活的?」 「当然是死的……」顾苗觉得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打猎还能打个活的?小殿下那么一点点,更不可能了……那羊放在厨房里面呢,明天让张婶收拾吃了吗?」 顾兰之踟蹰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厨房小院子里面去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头已经收拾好了皮肉的羊正挂在墙上。 「说是御膳房已经帮忙放血啊之类的弄完了,我们随便弄一下就可以吃了。」顾苗跟在后面絮絮叨叨,「明天吃羊肉吗郎君?」 「那就明天吃吧,也不好久放。」顾兰之抿了抿嘴唇,一时间觉得心情有些复杂,但也懒得多想多琢磨,只转身往前院走去了。 顾苗跑到里面和张婶说了一声,看到顾兰之又走了,赶紧冲出了厨房追了过去。 「还有事情呢,郎君!」顾苗追着顾兰之到了正院门口,「今天那个突厥汗王送了个帖子过来,请您去三天后一个什么宴席。」 顾兰之脚步停下来,看向了顾苗:「突厥汗王的帖子?」 「是、是的,我不敢不接。」顾苗眨了眨眼睛,「那个来送帖子的突厥人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有点凶。」 「我知道了。」顾兰之伸手拍了拍顾苗的脑袋,「我现在去洗漱更衣,你等会把晚饭直接送到侧厅去就行了。」 . 干元宫中,赵麟披散着还没干的头髮就兴沖沖地跑进了殿中来。 赵如卿也才刚换衣服洗漱,头髮还湿漉漉的用干巾包着,听着声音,回身看到儿子过来,便让右荣过去拦了一下。 右荣得令过去,弯腰就把赵麟抱起来了。 「母皇!」赵麟扑腾了两下,见挣扎不过,就趴在了右荣的肩膀上,「我打的羊!今天要吃的是我打的羊!」 「是是,你打的羊。」赵如卿让宫人慢慢把自己头髮散开擦干,又瞥了一眼趴在了右荣肩膀上的小孩儿,「你头髮也还没干吧?过来把头髮擦干。」 「好啊!」赵麟拍了拍右荣的胳膊,等到右荣把自己放下来,就跑到了赵如卿旁边,挨着她坐下了。 「你宫里的嬷嬷早就让你这么跑出来了?」赵如卿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髮,见只有发尾还有些湿,语气便和缓了一些,「下次等全部干了再往外跑。」 「知道啦!」赵麟仰着头让身后的宫人擦他的头髮,又去看赵如卿,「母皇,我还让人送了一头羊给老师。」 「朕知道。」赵如卿看了小孩儿一眼,对着他笑了笑,「刚才你宫里的人过来说过了。」 赵麟眨了眨眼睛,脸上有些得意神色:「我猎的羊一定特别好吃!」 赵如卿拍了拍小孩的脑袋,道:「今天玩了一天,明天就要认真念书,你今天也看到了,现在你骑射功夫还不够精进。」 赵麟认真点头,道:「我一定好好学,母皇放心吧!将来我一定比秦将军还要厉害,我肯定能比他拉弓还要重!」 等到母子二人把头髮都擦干了,外面晚膳恰好摆好上桌。 赵如卿牵着赵麟到桌前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赵麟猎到的羊便是主菜放在了中间,因为是要给小孩儿吃,便做成了清汤,晚饭时候清淡一些倒是更合适。再看其他的菜色,也都是用今天打猎带回来的肉菜为主,算得上是特别丰盛了。 赵麟坐好之后,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满意地看到自己的羊肉汤之后,便让人拿了小碗过来,动手盛了一碗汤,站起来送到了赵如卿手边去:「母皇!这是我猎的羊!」 赵如卿笑了,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伸手给他夹了一块羊肉:「好好吃饭,是你自己猎的你自己就多吃一些!」 赵麟用力点头,重新坐下了,吃掉了羊肉之后又想起了顾兰之:「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吃我猎的羊肉,明天我要问问他好不好吃!」 这话赵如卿没有接,她只笑着夹着菜吃。 . 今天去打猎其实也算是早就有的安排,原本之前就答应了要带着赵麟去跑马打猎,恰好最近天气转凉了,又到了适合跑马的时候,她便让内府安排了下去。 不过突厥汗王处月过来就是一个意外了,他大概是从宫里的人那里打听到了这件事情,于是便积极地凑了过来。 处月送过良种之后还送了一批马匹,是要随着周稼的大军一起到京中来,另外还有黄金珠宝等物,在他的积极主动之下,代朝和突厥的关系如今看来可谓是紧密不可分。 听赵晗说,如今市井中已经开始流传这个汗王追求她的话本,还每个结局都是处月黯然神伤独自离去的结局。 想到今天打猎时候处月那英姿勃发的样子,她实在是想像不出他还能怎么黯然神伤。 如处月这种人有一个好处,虽然他直接到让人有些无法招架,但其实他又很明白分寸,他不会是傻乎乎付出一切的那个人,所以就算走不到最后,他也一定能体面地把一切结束,不会闹得双方都难堪。 她想到了顾兰之。 她故意冷着他这么一段时日,他似乎还没觉察出什么,没有如上一次那样步步紧逼地来问什么——但今天之后,大约应该会快了吧? 第124页 她看了一眼正在欢快吃饭的赵麟,不过有赵麟在,顾兰之也会慢慢克制下来,毕竟已经有了立身之本,就想他处理齐国公府的事情那样,他当然也是会懂得分寸的人。 这样很好。 她低下头喝了口羊肉汤,鲜美又不带膻味,是她喜欢的味道。 . 对小孩儿来说,打猎跑马都是极其耗费体力的事情。 睡了一夜之后起来,都还有些蔫蔫的,赵麟撑过了上午读书的课,到了下午时候便忍不住开始打瞌睡了。 顾兰之拎着果脯来到万春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坐在桌子后面脑袋一点一点打瞌睡的赵麟了。 「殿下。」他好笑地上前去碰了他一下,「该醒醒了。」 「好想睡觉啊!」赵麟打了个呵欠,双手抱住了顾兰之的脖子求抱抱,「你吃了我送给你的羊肉没有,好不好吃?」 顾兰之把果脯放在桌子上,弯腰把赵麟抱起来,道:「好吃的,中午吃的就是红烧羊肉。正好我给你带了果脯,算是礼尚往来。」 第79章 七十九 臣很想圣上 小孩儿喜欢吃甜的。 赵麟吃了一块果脯便停不下来, 顾兰之便伸手把那一盒子果脯给收起来,交给了一旁外面伺候的嬷嬷,叮嘱他这些太甜不能让吃太多, 否则烂了牙将来会难过。 果脯的甜蜜让赵麟恋恋不捨, 但烂牙的可怕又让他乖巧地收了手。 「果脯是你自己做的吗?」吃完了手里那块, 赵麟找了帕子来给自己擦了擦手,然后好奇地看向了顾兰之,「昨天为什么你不来一起打猎呀?」 忽略掉后一个问题, 顾兰之笑道:「是我的好友从南边寄来的,我想着京城这些是少见,便带给你尝一尝。」 「南边,是有多南边呢?」赵麟问。 「应该是最南边, 可以看到海了。」顾兰之笑着说,「那边据说是瓜果之类都比京城多得多,所以他们会做一些果脯。」 赵麟捧着脸想了想, 然后看向了顾兰之:「以后我也要去南边看看,我还想知道海上有什么,是不是像书里面说的真的有鲛人?故事里面说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是真的吗?」 顾兰之笑着给他把桌上的纸给铺开:「我没见过鲛人, 书里面的故事也许是真的, 也许是假的,没见过之前便只能暂且当做是假的了。」 赵麟吃了东西又说了会儿话,精神比刚才好了太多,他拿起笔来,又看向了顾兰之,问道:「没见过为什么不认为是真的呢?」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吧?」顾兰之笑了笑,「传言总会添油加醋, 与事实便会相去甚远。」 赵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把这话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地开始写字了。 顾兰之在旁边教他运笔写字,脑子里面却不自觉地在想刚才被他忽略掉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不去? 这问题让他的头隐隐作痛,又或者是因为晚上睡得太少,白天时候便一定会头痛难当,与这个问题毫无关系。 他目光落在赵麟脸上,在他看来,论容貌,赵麟其实像赵如卿多一些,尤其眉眼,他认真的样子就和赵如卿一模一样,但性格似乎并不像——赵麟看起来心软,性格也很平易,大约是因为从小就无忧无虑,所以还有一些天真性情。 他已经想不太起来自己五六岁时候是什么样子了,模煳的印象中那时候他好像是跟着祖母,张嬛并不喜欢他,而他的父亲则在为了生计奔忙。但能肯定,那时候的他一定不会像赵麟这么无忧又可爱,应当只是一个寻常又普通的让人觉得讨厌的小孩——若是惹人喜欢,那么张嬛不会一直忽视他,到后面都只想着利益来接近他;若是惹人喜爱,族里的人那时候也会向他伸一伸手,而不是看着他没了依靠就想着让他去死。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侥倖,还好自己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年是什么样子,还好后来他跟着和尚去了沧地,便也不再为自己是否惹人喜欢而烦恼了。 妙语和尚教他,这世上没有完人,没有人会得到所有人的喜爱,爱也不一定会得到回报,只要他心里有善良与爱,便不用去理会他人所想。 他垂着眼睑想了一会儿和尚当年开导他的话,他想,他还是太过于执着了吧? 因为他就是很想要回应的。 教授写字的时间也是一晃而过,顾兰之收拾了书箱,趁着天还没黑下去宫门还没下钥,便拎着另一个食盒,到章德殿去找到了右荣。 右荣有些意外,他还是第一次见着顾兰之主动来找他。 「一些果脯,送给陛下当零嘴。」把食盒交到了右荣手里,顾兰之说道,「若陛下不喜欢,大人代为处理了便行。」说完,他拉了拉肩上的书箱,转身便要往宫外走去了。 「顾大人稍等一等。」右荣见他要走,急忙把他给拦下了,「我进去把果脯呈给圣上,您在外面稍等一会儿,说不定圣上要见您呢?」 看了一眼右荣脸上明显讨好的神色,顾兰之站定了没有再走,只笑道:「那请公公快一些,一会儿宫门下钥,我便不好出去了。」 右荣笑着点了点头,便直接往殿中去了。 . 顾兰之站在殿外,漫无目的地朝着周围看了看。 章德殿有九层台阶,这会儿站在阶上往四周看,便能看到重重宫阙,宏大巍峨,让人不自觉地就为这份雄伟而心折;而站在楼台之上往下看,又能看到整齐的玉阶金砖,每一样都在彰显着皇室气象。 第125页 他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他被点探花那时候,他就是在这底下站着等待。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在想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忘记过去,重振人生。 现在看来,上天给予的机会并不是让他去忘记过去,而是忽然回报了他前面这么多年的找寻,让他多年的找寻忽然之间有了一个尘埃落定。 他把这份尘埃落定看作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看向了殿内,他很能肯定,殿中的赵如卿一定不认为这是什么全新的开始,这只是她绚丽辉煌人生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 . 这时,右荣匆忙从殿中出来了,他脸上笑容带出了几分谄媚,声音比刚才更亲切:「顾大人,圣上请您进去呢!」 顾兰之点了点头,便把肩上的书箱取下来交给了右荣,然后跟着他往殿中去了。 殿中陈设一如既往,他低着头跟着右荣进了暖阁,一抬头便看到穿着月白常服的赵如卿倚在凭靠上,她正看着他。 . 「免礼。」赵如卿先开口示意他不必行礼,然后看向了右荣,「你们先退下,等会记得送晚膳过来。」 右荣应了一声,带着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果脯很甜。」赵如卿朝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她旁边去,「昨天麟儿给你送的羊肉,你觉得好吃吗?」 顾兰之安静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下了,然后才道:「今天是家里厨娘做了红烧羊肉,味道很不错。」 「喜欢就好。」赵如卿看着他,「上回你说皇庄上育苗已经有了成果,不过朕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改天上个摺子吧!」 「是。」顾兰之应下来,目光落在了赵如卿洁白的手腕上,她今天戴了一只镶嵌着蓝绿宝石的金镯,花色少见,看起来像是从西域传来的。 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赵如卿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镯子,笑了笑:「好看吗?」 「好看。」顾兰之对上了她的目光,也轻轻笑了两声。 「陪朕用了晚膳再走。」赵如卿说道,「也有段时间没有见你了。」 顾兰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时间不知要怎么接这话,她的语气很平常,并没有任何久别之后见面的期盼,就只是寻常语气而已,这说明她并不把之前没见过面当做什么很值得一说的事情,他也不应当揪着这一点继续说下去,有些话不过是客套,接着说下去那便叫做不识趣。 「听说齐国公府之前是想给你府上送人,是么?」赵如卿忽然又问道。 顾兰之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才道:「是。送了几个人,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事都做不了,又不肯走,最后我就送他们去永安寺了。」 赵如卿笑了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这话却听得顾兰之心底咯噔了一下,太过于平常的语气,便更像是试探了——他并非是蠢到完全听不出来话中深意,相反,他是很能懂这些话语中潜藏的意思。方才这一问一答,在她心里,早就有预期的答案,他这次回答得正好,所以得了她平平常常的肯定,若是将来遇着这种事情,他回答得不对,那大概就是另有处置了。 他看向了赵如卿,他并不想去这么想她,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去想她,所以应当还是他想得太多,而她今天国事繁忙,所以一切都才提不起精神来,总是平平淡淡。 「在看什么?」赵如卿也看着他。 顾兰之抿了抿嘴唇,把那些乱糟糟的思绪都压在心底,他抬头笑了笑,又然后伸手碰了碰她的手,问道:「在想……可不可以抱一抱圣上。臣很想圣上。」 「可以。」赵如卿远比他大方,她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拉着他往后挪了一点,就靠在了他怀里,口中又笑了起来,「到底不一样了,当初在沧地时候你那三贞九烈的样子,想不出来你会说这样的话。」 顾兰之被她靠了个满怀,一时间鼻息之中全是她身上的香味,他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又慢慢地松开了。 「果脯是哪来的?」怀里的赵如卿问道。 「岑荇从南边给我寄的。」顾兰之说道,「还分了一些给小殿下,我想小孩儿喜欢吃甜的,但陛下喜不喜欢也不知道。」 「不知道还要送?不怕送了还惹恼了朕?」赵如卿笑了两声。 顾兰之也笑了两声,道:「送了不喜欢,陛下可以丢掉,原本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第80章 八十 说不定陛下晚些时候还要找大人…… 秋雨凄迷, 便生冷意。 从箱子里面翻出了厚衣服,顾兰之看了一眼在旁边帮忙收拾的顾苗,随手在他身上比了一下:「这件你拿去穿好了, 看着你比之前好像长高了一些。」 「谢谢郎君!」顾苗开心地把衣服接过来在身上认真比了一下, 然后套在了衣服外面, 便发现袖子太长几乎能唱戏去了。 顾兰之忍不住抓着这多余的袖子笑起来,道:「等下回休沐的时候请个裁缝到家里来,给你也量身做几套衣服, 这件呢就让他们帮你改改袖子。」 「好的好的!」顾苗笑嘻嘻地把这过大的衣服给脱下来,小心地叠好放在一边去。 顾兰之又在箱子里面翻了翻,总算是翻出了想要找的那件衣服,拎起来抖了两下, 又看了看有没有虫眼之类,便交给旁边顾苗去挂起来熨烫一下。自从做了官之后,四时衣服都有官袍, 这些私服常服便穿得少,若不是为了去突厥汗王那宴会,这些压箱底的衣服都没想过要收拾出来。 第126页 想到这并不想去的宴会,顾兰之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雨水, 心想这日子也是订的不凑巧, 这样天气出去都是一件烦人的事情,谁还有心思赴宴呢? 「我去一下厨房。」他站起来,看了一眼正在熨烫衣服的顾苗,便随便披了件衣服出门,又抓了一把伞在手里,顺着迴廊往厨房去了。 「今天张婶没来啊郎君。」顾苗想起来什么,急忙追出去喊了一声, 「郎君想吃什么,让王叔出去买啊!」 「没事,我随便煮碗面就行了。」顾兰之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阔步便走远了。 顾苗抬头看了看天,被冷风吹得缩了一下脖子,赶紧回到屋子里面继续给顾兰之收拾衣服。 . 走到厨房里面,便看到摆放整齐的蔬菜鸡蛋米面,还有并没有熄火的灶台。 顾兰之熟门熟路地把火烧起来,在其中一口锅里面加了水烧开,然后在柜子里面翻到了面条。等着水烧开的时候,便在篮子里面找了两把菘菜,又抓了一把新鲜的草菇,在水里洗干净了沥干,然后切开,丢到旁边的油锅里面炒熟,添起来放在一旁。恰好这时候旁边的水也烧开,便能把面条丢进去煮软,他找了两个鸡蛋直接磕进去煮了荷包蛋,再加了油盐,又放了一些兔肉酱,等到水再煮开时候再把刚才的菘菜草菇加进去多煮一会儿,一碗面就煮好了。 就用盛了菘菜草菇的大碗把面条捞起来,顾兰之就在厨房里面坐下了,抽了筷子吃了两口面,正要自我衡量一下自己的水平是不是下降的时候,便看到外面王叔引着一个眼熟的人从外面进来了。 打着伞还穿着蓑衣,顾兰之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了门口看了一眼,便恰好和他们两人对上了。 . 「郎君,是宫里来了人。」王叔说道。 顾兰之后退了一步,让他们能站在檐下不必打伞,然后看向了跟着王叔身后那人,却是右荣。 「顾大人。」右荣笑着上前来想要行礼,但被顾兰之给扶住了。 顾兰之犹疑地看了一眼右荣,扶着他笑了笑:「怎么是你过来,是陛下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右荣从袖中拿了一个精緻的匣子出来,双手送到了顾兰之面前,等到他接过去了才道:「这是回鹘送来的果干,陛下说送给大人尝一尝,若是喜欢宫里还有,内府可以每旬给大人送两篓子。」 顾兰之听着这话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一个人,一年也吃不了两篓子果干。」一边说着,他打开匣子看了一眼,里面是葡萄干和干枣之类的,合上了匣子,他看向了右荣,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还是多谢右公跑这一趟了,不过家里这会儿正是忙乱,没能好好招待。我一会儿还要出门去,也不好留右公多说话。」 右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大雨,诧异道:「顾大人这么大雨还要出去吗?今天外面路也不好走,可要小心呢!」 顾兰之笑着点了头,道:「多谢右公提醒,不过是之前就答应好的邀约,今日不好失约了。」顿了顿,他想了一会儿,便回到厨房里面找了一小盒茶叶出来,塞到了右荣手里,「一点茶叶,就当是我给右公赔罪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右公拿去赏人也好。」 右荣接了他的茶叶,只打开看了一眼,便闻到了扑鼻的清香,显然并非他口中所说的「不贵重」。于是他笑起来,道:「顾大人的心意我便接下了,顾大人要出去赴约还是早去早回,说不定陛下晚些时候还要找大人呢!」 后头这句,显然就是这一盒茶叶才让他额外开口说出来的了。 顾兰之笑着谢过了右荣的提点,又亲自打伞送了他到门口去,然后才转回到厨房里面继续吃面。 . 这一去一来,面在汤里面浸了太久,已经有些煳了。 用筷子挑了两下,他先喝了一口汤,再吃了两片草菇,但已经没了胃口。 他忍不住去想右荣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说赵如卿晚些时候会找他,找他做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最近有什么事情值得赵如卿找他的了。 想不出来便干脆也不要再想,他又强迫自己吃了一筷子菘菜,然后把一碗面吃了大半,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浪费总是不好,他拿着没吃完的面碗想了一会儿,就想起来之前顾苗说养了一条小狗在后门看门的事情,正打算去问问顾苗家里小狗在哪里,便看到顾苗打着伞跑过来了。 . 「家里那条狗呢?」他拿着碗看向了顾苗。 顾苗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顾兰之在问什么,他把伞收起来,傻傻道:「还在隔壁红妹家里呢……红妹说狗子三个月了就给我……」 顾兰之哭笑不得,伸手敲了顾苗一下:「还以为家里已经养了,我还想这会儿我吃不完了给狗子吃了算了。」 顾苗缩了一下脖子,又往顾兰之手里看了看,道:「郎君放着就好了,我等会来收拾。」顿了顿,他又道,「时间不早了,今天下雨,郎君要早些出门,否则就赶不上汗王那个宴会了。」 「嗯我这会儿就换衣服,你让王叔把车套了,你跟着我一起过去。」顾兰之抬头看了看那阴霾天色,把碗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 临了要出门,这雨下得反而更大了一些。 就好像是老天都不想让他出门一样。 第127页 顾兰之换了衣服又披了斗笠额外打伞,上到马车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被淋得湿透了。 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就算有那么零星的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 顾苗驾着马车出了街坊又往北走,在狂风暴雨之中终于进到了长乐坊。 与坊外的萧瑟不同,坊中便车水马龙热闹了许多。 仿佛这瓢泼大雨也挡不住大家想要出来寻欢作乐的心情。 临街面的二楼上有妙丽女郎倚着栏杆唱着小曲,还有两旁不绝于耳的丝竹小调。 缓慢地跟着前面的车马前行,终于到了处月定下宴席的长乐楼外面。 顾苗亮了请帖,便有人上前来帮忙稳住了马车,然后撑伞请顾兰之下车来。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暗,明明才是中午刚过,却仿佛是夜晚快要来临了一样。 . 处月烦心地看着外面的大雨。 他原本是想着最近都这么晴好便不会下雨,哪知道定下了宴席的时间,就突如其来地开始下雨,不仅下,还下得这么停不下来。 没好气地喝了两杯酒,他看了看楼下的宾客,大约是看在他这个突厥汗王的身份,他发了帖子的那些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倒是到了大半,只是还没看到顾兰之。 虽然顾兰之没有拒了他的帖子,但天知道这种大雨他还会不会来? 正想得烦闷时候,一楼忽然安静了一瞬,原本嘈杂说笑声音突然之间全都消失不见。 他皱着眉头往楼下又看了一眼,便恰好看到顾兰之从外面走进来的样子——他也忍不住屏住了唿吸。 便见顾兰之只不过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皂色衣袍,头髮也不过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梳起来,头上发冠也并非名贵玉石,但此时此刻他就好像是误入凡间的神仙,肤白如玉,眼若星辰,他进到了这长乐楼中,便让这长乐楼一下子显得污浊不堪,周遭金银装饰都显得恶俗又丑陋。 处月烦闷地捶了一下扶手,恶声恶气地向旁边人道:「去请顾大人上来坐!」 左右听了吩咐,便迅速往楼下去请顾兰之。 . 顾兰之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把斗笠之类的都交给顾苗,然后叮嘱他就在门口等着:「过会儿我就准备走了,今天雨太大,也不能在外面留太久,你就不要跑太远了。」 顾苗接了斗笠雨伞,连连点头:「郎君放心,我就在这边坐着,等会你一过来就能看到我。」 「那就好。」顾兰之拍了拍顾苗的肩膀,「要是饿了就让他们给你做吃的,我下来给你付钱。」话音未落,他便听见身旁有脚步声,侧头看去,便见是一个突厥人过来了。 「顾大人,我们汗王请您到楼上坐。」突厥人说道。 第81章 八十一 你没事吧? 处月感觉自己已经中了毒, 一种名为赵如卿的毒,并且无药可医。 当他绞尽脑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予她,还得不到回应的时候, 他心中甚至并不会有怨恨, 而是想奉上更多的真心。 良种不可以, 马匹不可以,黄金也不可以,他再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讨她的欢心。 若不是他现在还无法完全代表整个突厥, 否则他都要想把突厥送给赵如卿,用江山换美人一笑。 种种都不可,种种都令他烦躁到为难。 他深深理解了中原人所说的为爱痴狂,他从前从来都不知道有一天他就是会对一个女人魂牵梦萦。 得不到, 便想要得到。 自己得不到,便也不希望有别人得到。 他看着从楼梯上走上来的顾兰之,眸色暗了暗, 一时间竟然无法说请自己的心情了。 如若他自己就是赵如卿,让他光看容貌来选,那他也选顾兰之。 顾兰之就是显而易见的出类拔萃,俊美无俦, 风流倜傥, 所有形容相貌的溢美词语用在他身上都不嫌多,让他到草原上骑着马熘一圈,就能让草原上的女人都为之疯狂,会连夜堵住他的帐篷,不让他逃跑。 所以只要他想,他愿意表现出意向,那么就没有哪个女人会轻易地放手让他熘走。 赵如卿喜欢他是理所应当的, 只要他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是个草包,就算什么都不会,她也会把他留在身边。 而顾兰之看起来也对赵如卿很忠心,他现在虽然没能有一个夫妻之上的名分,但赵如卿已经承认了他是宫里那位小皇子的生父,所以从某一种角度上来说,他们也算是相互之间有了默契。 而在他看来,这也就是他和赵如卿之间的障碍了。 没有人会在眼前已经有一个极佳选择的情况下去退而求其次。 他想要赵如卿来选择自己,那便只能先毁掉眼前的这个人。 他不想打算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在感情中,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他必须不能让顾兰之就这么英年早逝,他必须得让他活着,让他活得让赵如卿感觉到噁心,感觉到如鲠在喉,这样才会放弃。 他看着顾兰之走到了他面前来,他仪态翩翩,优雅矜贵,让他心生不忍。 . 「殿下。」顾兰之看到处月那怪异的目光,上前来行了礼。 处月抬眼看他,又静默了一息才请他在旁边坐下了。 「这么大雨,还以为顾大人不会来了。」处月笑了笑,命两旁的人给面前的酒杯斟酒,「也是天公不作美,昨天都还是晴空万里,没想到今天就下起雨来了。」 第128页 顾兰之温和地笑了,道:「既然是应下了殿下的请帖,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都是会前来的。否则当日便不会接下帖子了。」 「是孤小人之心了。」处月拿起酒杯,「先敬你一杯吧!」 「我不擅长饮酒,只能陪殿下饮一杯。」顾兰之笑着举起酒杯先一干而尽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无妨,让他们给你上奶茶吧!」处月笑着扬了手,让人捧着奶茶上来给顾兰之重新倒了一杯,「这是我们草原上的奶茶,你可以尝一尝。」 顾兰之笑着捧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之后才道:「味道醇厚,在京中少见。」 处月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和蔼了一些,道:「前儿打猎,还以为会见着你,还想着正好和你比一比骑射,没想到你却没有来,实在是遗憾极了。」 「最近在忙着其他的事情,便无暇去打猎玩耍了。」顾兰之淡淡笑道,「跟着圣上打猎都是近臣,如我这样,便是不能轻易随驾了。」 「我以为,你就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臣子了。」处月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原来你自己并不认为是吗?」 顾兰之眉头皱了皱,语气更淡了一些:「这便与殿下没什么关系了。」 「你很清楚为什么我找你。」处月看着他,「你既然不认为是近臣,那便不妨离她远一些。」 「我不认为殿下有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顾兰之眉头紧皱了起来,「还请殿下放平了心态,首先明白一下自己是什么人,能说什么话吧!」 「好吧,我的确心态不平。」处月嗤了一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不过顾大人,我想你的心也并没有放平,不是吗?」 顾兰之看着面前这突厥汗王,一时间只觉得烦闷——甚至烦到他感觉身上燥热,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冷声道:「我如何不需要汗王操心,若汗王没有别的事情想说,恕我先告辞了!」说着他便站起来准备下楼去了。 就在这时,从两边闪出了两个突厥人,左右把他架住了。 「汗王,这又是什么意思?」顾兰之回头看向了处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会儿身上的燥热并不寻常,他扫了一眼摆在面前的奶茶和酒杯,「你在酒里面加了东西?」 「助兴之物而已。」处月笑了笑,「没什么坏处,你看,好不容易冒着雨来了,总不能这么走了吧?」 说着,他比了个手势,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两个衣着暴露的突厥女子,他换了突厥语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两个女人便上前来直接贴到了顾兰之身上。 顾兰之往后避让了一下,却还是没防住那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和那两个突厥人一起把自己给包围住了。 「顾大人,一起坐下喝酒作乐不好么?」处月拿着酒杯做出了一个敬酒的姿势,「既来之则安之,有美人在侧,又有什么好闪躲的呢?」 「走开。」顾兰之感觉自己热得脑袋一片嗡嗡,几乎都有些无法自主了,他狠狠咬了一口自己舌头,疼痛让他清醒了片刻,眼前泛起了微红的迷濛。 身前,那突厥女人已经托起了他,顾兰之微微低头,狠狠地退开了她,又肘击了身边那突厥人。 大约是力气太轻飘飘,没有人让开,他还是尴尬地被裹挟着,重新回到了处月身旁。 处月戏嚯地看着他,道:「顾大人,玩得尽兴了再走啊。」 顾兰之低头摇晃了一下脑袋,他再次推开了身边那个女人,他这次听到了她们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浅笑,她们在用蹩脚的汉语喊他顾大人。 深吸一口气,他抬眼看向了面前的处月,便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仿佛一切算计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再咬了咬舌尖,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处月弯腰放下酒杯,然后突然扑过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处月没防着这时候了顾兰之还能这样冲过来、还有这样力气,一时间惊慌失措竟然是没能躲开。 「让他们走开。」顾兰之压住了处月,说话声音都带出了血腥味道,「汗王不想死在这里吧?我不怕死,但汗王一定很惜命的,对吗?」 处月抬眼看向了顾兰之,便见他眼睛是红的,嘴角还有血丝溢出来,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再不似谪仙,他怔忡了一瞬,便又被顾兰之压住,整个人都要唿吸不得。 「看来汗王是很不怕死的。」顾兰之口中说着狠话,却更知道自己其实也没剩多少力气了,他感觉眼前好不容易消散过一瞬的红雾变得越来越浓,就快要让他什么都看不清,就快要什么都听不到。 「你走!」处月从死亡的窒息之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忙拍着扶手让旁边的人都推开。 顾兰之缓了缓才意识到处月话中意思,他迟了一息才松开了他,接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感觉自己清明了一些,虽然身上还是难过,但眼前已经不再那么朦胧了。 慢慢地下了楼梯,他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也看不太清一楼是什么情形。 他看到下意识找寻着顾苗的身影,等看到顾苗抱着斗笠走过来的时候才微微松了口气。 . 「郎君,你看起来不太好,你怎么了?」顾苗扶着他往外走,「要先去医馆看看吗?」 「不必……不必。」顾兰之摇晃了一下,不让自己压在顾苗身上,也没拿斗笠蓑衣雨伞,便朝着雨幕走去了。 第129页 「诶,郎君等等,别淋雨会生病的!」顾苗跳起来就拿着伞追出去,但还没来得及跑到他身边,就看到顾兰之在雨中愣愣停了脚步,接着是毫无预警地倒下去了,「郎君!!」他丢了雨伞一下子接住了他,两人一起摔在了泥水里面。 这么大动静,酒楼的小二跑堂都急忙沖了出来。 一行人帮着他把顾兰之扶住了,又合力把顾兰之搬上了马车,顾苗狼狈地谢过了众人,茫然地驾着马车出了长乐坊,迷茫地朝着顾家去了。 他看了一眼在车中闭着眼睛的顾兰之,小心地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烫得有些吓人。 「郎君?」他瘪着嘴巴有点想哭了,「郎君你醒一醒,你没事吧?」 马车驶过一个水坑,狠狠地颠簸了一下。 顾苗急忙重新回头去看着前面的路,不敢再回头分心了。 躺在马车里面的顾兰之慢慢醒了过来,他抬头看了看马车的车顶,沉默地又闭上了眼睛。 第82章 八十二 请陛下给小王一个公道…… 马车并不稳。 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身体带来的燥热和难耐。 闭上眼睛, 他时而清醒,时而迷茫,耳边一片嗡嗡作响。 外面大雨的声音和车轮的声音时近时远,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下陷, 周遭的绵软燥热与雨水秋风一起交织成了一张网, 他在网中央,无论怎样下陷都好似有这张网把他接住。 热潮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身上的疼痛消失不见, 他再听不到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笑。 是谁在笑? 他听不真切,这笑声很近又很远,又仿佛全不存在。 他想要睁开眼睛看个清楚, 却发现眼皮沉重得仿佛铅石一样,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 耳边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似乎和方才那甜笑不一样, 这次说话的声音似乎很急。 于是他侧耳去听。 在一片绵绵嘤嘤的杂乱之中,他听到了顾苗带着哭腔的叫喊。 「郎君,醒醒啊!快醒醒!」 他睡着吗?他觉得他清醒得很。 「王叔,你去请个大夫过来吧?我把郎君先背进去!」 还是顾苗的声音。 奇怪得很, 为什么要请大夫? 他试图从这一片绵软之中挣扎出来, 他用手把不知什么时候围绕着自己的迷雾挥散,这一次似乎格外轻易一些,他睁开眼睛,雨声灌入耳朵里面,他重新感觉到了头疼,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了湿漉漉的地面在一顿一顿地挪动着, 然后看到了顾苗那小胳膊小腿,最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他背在背后。 「放我下来……」他拍了拍顾苗的手,勐然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到有些吓人。 「郎君,你醒啦?」顾苗听着他的声音,急忙就先停下来,扶着他站定了,「郎君,我让王叔去请大夫了,你刚才摔了一跤好吓人,你现在好些了吗?」 那些错漏的记忆慢慢地回笼,他闭了闭眼睛,扶着旁边的立柱站住了:「不用请大夫,让王叔回来。」 「真的不用吗?」顾苗语气里面全是担心,「可是郎君你现在看起来也不太好,要不还是让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他摆了摆手,他感觉到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黏腻的不适,他知道这种所谓助兴的药都是什么玩意,就算请大夫来也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 拍了拍顾苗的肩膀,他安抚地扯了扯嘴角,道:「去吧,我去睡一会儿,你不要进来打扰,有人来就直接挡下,帖子也不要接,知道吗?」 顾苗从小跟着顾兰之,对他几乎是一根筋的信任,这会儿听着他的话这么肯定,便认真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在外面守着,郎君,你有什么事情喊一声我就在外面。」 「先把王叔叫回来。」顾兰之无力地笑了笑,看着顾苗转身跑走了,然后才慢慢地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书房里面,转身关上门,然后瘫软在了椅子上。 .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在沧地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他刚因为那篇《河间赋》声名鹊起,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宴席等着他,他们在席上饮酒作乐,吟诗作赋,便还有那些自诩风流的人物会拿出这些所谓助兴的玩意儿,他下意识不敢沾,回到庙里面时候便和大和尚说起来。 妙语和尚平日里也不管他在宴会上如何,但听到他说这些便拎着他打了一顿,和尚让人拿了这助兴的玩意来,当着他的面餵给庙里的兔子吃,他看着那些兔子癫狂发疯,什么都不怕了,连打它,它都不知道退让,恨不得冲上来咬人,这吓得他连着推了好几个宴会,生怕自己哪天吃了这玩意就和这兔子一样疯。 沧地毕竟是小地方,这些东西总是少,大家也都知道知道玩弄这些的人多半品行不好,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也便是所谓的物以类聚。 后来他年纪渐长,书看得多了,事情也看得多了,便更知道什么是洁身自好,他不沾染这些,他身边的朋友们自然也不会与这些东西有染,他第一次知道这东西沾过之后果真是这样难以自控的情形,他几乎都想不起来刚才发生过什么。 靠在椅背上,他缓慢地回想起来刚才在长乐楼里面的情形,他想起来他似乎还打了那个突厥汗王处月。 但他想不起来他到底怎么从长乐楼中离开的了。 第130页 他模煳的印象中也不记得自己有摔倒,他就只想得起来他打了人,再接下来就是在家中了。 额头隐隐作痛,口中的血腥让他感觉有些反胃,但想要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他想把身上潮湿的衣服脱下来,他一边感觉冷,一边又感觉热得烦躁。 摇摇摆摆地扶着椅子站起来,他大力地扯开了身上的衣服,粗暴地拽着丢到在地上,他慢慢地走到卧榻旁边,蜷缩着卧下,深深地把头埋在臂弯之中。 那绵软的迷雾便又再次侵袭而上,他闭着眼睛,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似乎感觉自己回到了沧地的明园中,他在桃树下小憩,睁开眼睛,便能看到他的卿卿从不远处走过来。 他听见自己在问:「你回来了,就不会走了吗?」 走过来的那个人笑着回答他:「是啊,我们陪着你不好吗?」 我们?为什么是我们? 他满腹疑窦抬头,眼前人变成了两个冶艷的突厥女人,她们一左一右在他身边,浅笑盈盈。 他吓得跳起来,他想要躲开,身后的桃树一瞬间消失不见,他重新回到了长乐楼中。 身后是那突厥汗王在笑,他道:「不过是随便玩玩,顾大人不要扫兴嘛!」 他一步一步后退,他想要高声唿喊,但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终于他退到了悬崖旁,他看到穿着龙袍的赵如卿出现在了他面前。 伸出手,他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他想试着抓住她的手却落了空,他终于往后落了下去。 长长的悬崖似乎没有一个尽头,他一直往下落,眼前空空,全是迷雾。 他却似乎感觉到解脱了一样,他甚至不会感觉到害怕。 风声和雨声不知从何而起,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了地,他仿佛回到了庙里面,他看到了蒲团木鱼还有念珠,于是便走上前去盘腿坐下,他拿起木鱼敲了一下。 . 大雨滂沱。 赵如卿放下奏摺,皱着眉头看向了面前的右荣:「顾兰之打了处月?还差点勒死他?为什么?」 「汗王就在外头,脖子上那勒痕不似作假。」右荣低着头回答,「其余的汗王没有多说。陛下要让汗王进来吗?」 赵如卿眉头几乎要拧成麻花,她看了一眼外面这大雨,道:「让他进来说。」 右荣得令出去,不一会儿便带着处月进到了殿中来。 赵如卿看着跟在右荣身后,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处月,她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那明显的勒痕,还有脸上不知道是用拳头或者别的什么砸出来的青紫,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 处月站定在阶下,抬头看向了赵如卿,声音中的委屈几乎要满溢出来:「请陛下给小王一个公道,今日小王在长乐楼宴请宾客,请了顾兰之顾大人,顾大人到了长乐楼之后,不由分说就对小王痛下杀手,小王差点就命丧当场了!请陛下主持公道!」 「他为什么不由分说就对你痛下杀手?」赵如卿自认为是了解顾兰之的,她可不认为顾兰之会是不由分说就动手的人,「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 「小王也不知道啊!」处月含泪看向了赵如卿,拉着领口给她看自己脖子上那狰狞的痕迹,「小王请他到上座来一起饮酒,他说他不擅长喝酒,后面就让人送上了奶茶,还让人在左右一起伺候,谁知道他会突然暴起伤人!陛下您看,我差点儿就被勒死在长乐楼了!我好不容易从他手里逃出来,他就坐着马车走了!」 这说辞让赵如卿心里犯嘀咕,让她相信顾兰之无缘无故去打处月简直太难了。 大约是看出了赵如卿的疑虑,处月哇地就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哽噎道:「陛下不信,便让当时在长乐楼的人来说,我堂堂汗王,何至于要污衊顾大人!」 「你先别哭。」赵如卿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处月,语气和蔼了几分,「你先去换身衣服,让太医看看你的伤情。」顿了顿,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右荣,「去把顾兰之宣进宫来,还有在长乐楼有哪些人,也都叫来。」说着,她看向了处月,道,「请汗王放心,若真的是你受了委屈,便会给你一个公道。」 处月抹了一把眼泪,哭哭啼啼地跟着宫人到旁边去换衣服上药了。 赵如卿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事情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诡异。 右荣见赵如卿没有别的吩咐,便带着人出宫,兵分几路,一边是去找今日在长乐楼中的宾客,一边是往顾府去找顾兰之了。 大雨滂沱之下,右荣一天之内第二次到了顾府,这一次却是被顾苗拦在了门口。 「大人,我们郎君说谁也不见。」顾苗为难地说道。 「傻小子,圣旨要见你们大人你还拦着?」右荣没好气地在顾苗头上敲了一下,「你今天是不是跟着你们郎君出去赴宴了?你也要跟着一起进宫。惹大事了,知道吗?」 顾苗睁大了眼睛,又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我们郎君在书房里面。」 第83章 八十三 这事情可大可小 右荣跟了赵如卿四年多, 刚到赵如卿身边的时候才十五岁,因为为人伶俐又懂事,还十分知进退, 所以渐渐地就从一众内侍之中脱颖而出, 如今更是成了她身边的内侍总管。 自打顾兰之中了探花之后又在赵如卿身边, 他便看出来这人不一样,更看得出来赵如卿对他也多有几分眷顾,于是平日里总是会多照拂一二。 第131页 他跟着顾苗到了书房外面, 又推开了书房的门进去,见到这满屋子凌乱丢在地上的衣服,又看到在卧榻上蜷缩成一团唿吸都不太稳的顾兰之,忍不住回手敲了顾苗一记:「你这么伺候你们家郎君的?成这样了不知道去找大夫来看?」一边说着, 他弯腰小心地试了试顾兰之的额头,滚烫得不似常人,他摇了摇头, 向等在门口的内侍道,「你们出去请个大夫过来给顾大人看病,我先带着这小子进宫去见圣上,若是街面上的大夫不行看不好了, 送信进宫去请太医。」 门口的内侍应了下来, 于是一人飞快地冒雨跑出去找大夫,另一个人进到了书房里面来照顾。 右荣拎着顾苗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忍不住戳着他的脑门念叨:「你们郎君身边就你一个人,你在外面傻坐着,出了事你怎么办?怎么这么蠢?」 顾苗有些后悔,又有些委屈,他缩着脖子又往书房看, 口中道:「但是郎君说没事,就让我守在外面。郎君以前说没事就是没事的,我以前也都是这么守在外面啊……」 「也太蠢了!」右荣恨铁不成钢地在顾苗头上又敲了一下,「你家郎君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心里没数吗?你不是还跟着你家郎君进宫过的吗?怎么就蠢成这样!」 顾苗委屈地看了一眼右荣,刚想说什么,便看到王叔在门口探头看情形,他抬头看了右荣一眼,不知道要怎么和王叔说了。 右荣嘆了口气,这会儿倒是觉得顾府人少,拢共四个人,想用人的时候都抓不出个得用的来。他看了一眼王叔,道:「你们家郎君病了,我让人已经去请大夫,你好好看门,不是宫里的人不要让他们轻易进来。顾苗要跟着我进宫去,宫中有些事情。你在府里守着就行了。」 王叔先点了点头,然后又和顾苗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才放心下来,便往后退开。 右荣想了想,又道:「若是你们郎君醒了问起来,你也这么说,就说是我带着顾苗走的,没什么事情就会送回来,让你们郎君不要担心。」 王叔应了下来,便打着伞送了右荣和顾苗两人出门上了马车,然后才关了门。 . 上了马车,右荣看着顾苗傻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嘆气:「你今天跟着你家郎君去赴宴,知道长乐楼里面出了什么事情吗?」 顾苗想了想,看向了右荣:「我家郎君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好像就病了,出门还摔了一跤,然后就这样了……我本来还打算找进去问问是什么情形呢……但不敢让郎君在外面呆太久,才先送郎君回家来了。」 「顾大人出门时候是好好的吧?」右荣听着顾苗这描述,再想想之前在宫里听到的处月的说辞,两下拼凑,大约也能猜出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自然是好好的呀!」顾苗认真地说道,「之前右公你不是还来府上了,还见着我们郎君了呢!你走了没多久,我们就去赴宴了,前后都没超过一个时辰。」 「那你知不知道楼上出了什么事情?」右荣又问。 顾苗摇头:「郎君没让我跟上去,就让我在楼下等着,说不过一会儿就要走的,我就在门口站着没动。但楼上的确有一些喧譁声,具体出了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右荣嗤了一声,道:「你们郎君摊上事了,方才突厥汗王进宫说你们郎君无缘无故打他,还差点置他于死地,正让圣上给个公道。」 顾苗眼睛都睁大了,满脸写着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我们郎君都成那样了,我、我还猜是不是那个汗王下毒药害我们郎君呢!这汗王也太不要脸了吧!」 右荣瞥了他一眼,道:「不管这些,我只告诉你,这事情可大可小,等会进宫了你说话的时候小心一些。」 「那……那要怎么说?」顾苗气唿唿地坐直了,「我不能让我们郎君受欺负的!这汗王,是不是就是想欺负我们郎君!他就是故意的!我们郎君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我们郎君当初在庙里面跟着大和尚习武,要是真的动手,那汗王已经没命了!」 「你闭嘴吧!」右荣感觉有些头疼,只觉得这顾苗大概是跟着顾兰之太久了,有没经过什么事情,简直像是个小孩子一样,「这事情说小也不过是小事,就是两个人在宴会上有了些摩擦,所以才动了手。但往大了说,便是两国之间的事情,你只想,汗王是突厥的汗王,就相当于是突厥的皇帝,一国之君在别国差点被人弄死,你觉得那个国家的人会怎么想?他们还会认为我们代朝是值得交往值得和睦来往的那个国家吗?对皇帝动手的人,都是什么下场?等会你进宫了,不要随便说话,圣上问你,你就说,圣上没问的,你不要瞎说,知道吗?」 「那……哪些不能瞎说……」顾苗听着右荣的话,又蔫了下去。 「到时候看我手势就行了。」右荣看了这小子一眼,「放心吧,只要你不瞎说,你家大人就会没事的。」 顾苗蔫蔫地点了点头,又缩了回去,安静又沮丧地耷拉下了嘴角。 . 章德殿中,赵如卿不耐烦地听着到了长乐楼的人述说长乐楼中发生的事情。 处月所说的事情是在二楼发生的,但偏偏二楼就只有他与顾兰之两人,除了他们之外便都是突厥人,于是这些在一楼玩闹的也的确不知道二楼发生了什么,能看到的也就都是顾兰之上去了又下来,下来了就走了,有些人看到说顾兰之在外面摔了一跤,但还有些人说摔跤的是别人,总之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描述。 第132页 但能肯定的就是顾兰之并没有留太久,至于楼上是不是有打架斗殴,除了那些突厥人说他们的汗王的确受了欺负,楼下的人都没敢跟着一起点头。 这种太过于片面的证词,放在以往,赵如卿是信都不会信的——哪怕是这次,她也不信顾兰之就这么冲上去打了处月一顿就这么走了,凡事都会有个理由,她是想不出顾兰之突然跟处月动手会有什么正当的不得不动手的理由。 可处月毕竟是突厥汗王,并且还是刚送了良种送了马匹送了黄金的汗王,代朝和突厥的关系正处于最好的时候,若是这事情处理得不够好,大概之前在突厥上投入了这么久的人力兵力都要化作泡影,之前的努力就要全部白费。 这让她感觉十分暴躁。 她甚至都在想,干脆现在就立刻给还没回来的周嘉下旨,让他掉头去准备再和突厥打一仗了。 正在这时,她听到外面的通传,说是右荣带着顾苗来了。 顾苗? 她皱了皱眉头,这不是顾兰之身边那个小书童吗?他自己怎么不来? 一边让右荣进来,她一边坐直了身子,然后就看到右荣领着那小书童走到殿中来了。 「顾兰之呢?」她盯紧了那小书童,「你家郎君怎么不来?」 顾苗先上前来乖乖地行了礼,然后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已经站到了赵如卿身后的右荣,才小心地开口:「回、回陛下,我家郎君……我家郎君发烧病着,还没醒……右荣大人带着我出来的时候,郎君还是人事不省的……现在不知道醒、醒了没有。」 发烧病了? 赵如卿眉头紧皱,她让右荣去送果干的时候还活蹦乱跳,这和处月打了一架,就回家发烧? 这中间有什么他们隐瞒下来的事情吧? 她想着,就看向了身侧的右荣:「你见到顾兰之了?的确是发烧没醒吗?」 右荣忙道:「的确,奴婢去到顾大人府上的时候,这小童还不知道进去照顾,让顾大人一人躺着,都快要烧得没气了。奴婢留了两个内侍在顾大人府上照顾,让他们等顾大人醒了,就送顾大人进宫来。」 赵如卿于是看向了处月,目光冷淡:「汗王是否有什么事情瞒着朕呢?顾兰之与汗王动手,应当是有一个缘由的吧?」 处月一抹眼泪,只道:「我如何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动手呢?陛下这话便太过于偏颇了!我堂堂突厥汗王,有什么理由让一个代朝小臣动手?莫非他是与突厥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藉此机会想要动手么?」顿了顿,他又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赵如卿,道,「据说这顾大人的生母是魏朝永王的侧妃,当初那永王在草原上做了不少亏心事,那侧妃还曾经为了永王与他相认之后又跑走,他是不是因为他生母的缘故所以记恨了本王!」 第84章 八十四 汗王相信朕的公道吗?…… 赵如卿似笑非笑, 看得处月目光开始有些闪躲了。 她道:「汗王所知的事情倒是很多。」 话听到这里,她几乎已经能确定,这处月一定是对顾兰之做了点什么, 才惹得他动了手。 那事情大约是不好明说的, 并且不算什么光明手段, 所以直接就省掉了口头上的争执之类可能会引起他人过来探看的阶段,直接就上手了。 沉吟片刻,她转而看向了身旁的右荣, 道:「让御医去顾兰之府上看看。」 右荣忙应下来,又看了一眼还跪在接下的顾苗,问道:「那这个顾苗让他跟着一起回去吗?」 「让他跟着回去。」赵如卿扫了一眼满脸无措的小书童,又看向了处月, 「汗王暂且去休息吧!汗王可以放心,若真的是顾兰之胆大包天还含恨在心,朕是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处月嘤嘤了两声, 双目含泪,可怜极了。 「其余人也先回去了,这事情不许到处说。」赵如卿摆了摆手示意其他的人也可以退下,「若是让朕知道有人拿着这事情到处说道……」 「臣等不敢。」这未说完的话最让人心惊, 他们急忙都应下来, 然后乖巧地跟着内侍走出殿外。 处月踟蹰了片刻,又看了赵如卿两眼,道:「陛下是想护着那位顾大人对么?」 这话一出,那些原本还在慢慢往外走的人纷纷走快了一些,赶在赵如卿开口之前出了殿外,看着那滂沱大雨都松了口气。 . 殿中,赵如卿看着阶下的处月, 语气又淡了下来:「汗王,朕是代朝的皇帝,自然是要先护着代朝的子民。就算今日不是顾兰之,是其他的人,哪怕是一介草民,在事实真相还没有查明之前,朕也会先护着他,不让他被别人欺负了。」顿了顿,她看着处月,语气堪称和蔼,「就好比,有人与突厥的子民发生了冲突,难道汗王不是先护着自家人么?」 处月抿了抿嘴唇,他抬头看着赵如卿,他觉得自己理应怒火中烧的,可就看着赵如卿这么姿态从容的样子,他又气不起来。 「不过也请汗王放心,方才朕说会给你一个公道,便也是会给你公道。」赵如卿不紧不慢地说道,「无论如何他动手就是不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便不该这样动手,该罚的朕也不会手软。」她笑了笑,看着处月的眼睛,「汗王相信朕的公道吗?」 这一眼看过来,处月感觉自己魂魄都要飞了,他呆傻地看着赵如卿,好半天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最后仓促又尴尬地点了点头:「小王相信陛下。」 第133页 「那汗王就先去休息吧!」赵如卿淡淡道。 . 看着处月出了大殿,赵如卿有些烦躁地站起来,她看向了身边的右荣,重新又问了一遍:「真的是病着?发烧?你没看错?」 右荣低着头道:「不敢欺瞒陛下,的确是病着,奴婢看着情形都不太好,发烧烧得人都快没知觉了,奴婢都没能叫醒顾大人。那会儿是怕陛下等急了,所以就把顾苗带进宫来,但留了人在顾大人府上看着呢!陛下刚才又让御医去看,应当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了。」 赵如卿慢慢地走到门口,看向了外面那半点没有减小迹象的大雨,问道:「你觉得为什么顾兰之会打汗王?」 右荣在旁边站定了,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语句方道:「从顾大人那情形来看,奴婢猜着,可能是汗王宴请宾客的时候,在酒水里面掺了些助兴的东西。」 「助兴?」赵如卿诧异地看了一眼右荣。 右荣缩了下脖子,急忙把话说完:「奴婢以前有个义弟,就是在外头打杂做小工的,云京街坊里面那些事情他见得多,与奴婢也讲过。这些助兴的东西在京中的酒楼里面,以前这些都是常见的。」顿了顿,他看了一眼赵如卿面上神色,赶紧继续道,「奴婢那义弟早几年已经没了,上皇在的时候,也不许京中再有这些东西,所以这些年是少见了。」 「朕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赵如卿摆了摆手,她自己带兵这么多年,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些所谓助兴的东西她是一清二楚的,「朕只是好奇,为什么汗王要给顾大人用这些?他是想和顾大人一起做什么事情?」 右荣想了想,突发奇想道:「也许是看着顾大人容貌出众,汗王有个貌美的妹妹之类的看中了?」 赵如卿听着这明显不着边际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还能这样胡来的吗?若是真的看中,来向朕说,朕直接指婚不是更快?」 . 大雨中,顾苗跟着内侍还有御医一起回到了顾府。 王叔开了门,看到这么大阵仗的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顾苗蹿出来了。 「王叔,郎君醒了吗?圣上让御医来给郎君看看。」顾苗急沖沖地问道。 「还没。」王叔愁眉苦脸地看了一眼顾苗,上前去请了这一行人先进来,「刚才请了个大夫来看过了,留了方子说先吃一剂看能不能醒过来,那两个小公公正商量着是去哪里抓药……」 「正好有御医来看看,那方子对不对症,能不能早点让我们郎君醒过来!」顾苗回头就找到了白鬍子老御医,「老大人,一定要给我们郎君看看啊!」 王叔于是转身先去把之前那大夫开的方子找出来,一行人重新到了书房。 御医先问了问留在书房伺候的内侍顾兰之这中间的情形,在来的路上他已经问过了顾苗顾兰之出酒楼后的情形,这会儿又细细看过把脉,轻易便确定了原因。再拿着药方对着看了看,捋了捋鬍子,御医向顾苗道:「这方子也没多大错漏,你家郎君淋雨着凉所以发烧的问题大一些,其余的倒是没多大影响,这方子上这两味药不要放了,是可以用的。」 顾苗听着这话,便要拿着方子冒雨冲出去了。 「诶,先别忙。」御医拦了他一下,又在卧榻旁边坐了,沉吟着重新又把了会儿脉,「先用针灸让你家郎君醒过来。」 御医见多识广,从医箱里面找了银针出来,在几个穴位上施针,不过片刻,顾兰之便悠悠转醒了:虽然还发着烧,但好歹人醒过来,不是之前那人事不省的样子。 一旁的顾苗看着,顿时就哭出声来了,他既不敢靠近,又想要凑过来,只好是在老头儿旁边蹲着抹眼泪:「郎君,你可算醒了!那个汗王说你要杀他,还跑到陛下面前去告状了!」 「不要吵。」御医把顾苗敲了一下,然后看向了顾兰之,「顾大人可能听得清楚老朽说话?」 刚刚醒过来,顾兰之耳边还有些嗡嗡,他点了点头想说话,但发现舌头疼得厉害,说起话来不免有些含煳:「可以、我没事……」 「顾大人不要逞强。」御医摇了摇头,「大人是舌头伤着了吗,让老朽看看吧?」 顾兰之闭了闭眼睛,又摆了摆手:「不必、不必。睡一会儿就好了。」 「讳疾忌医最是不可。」御医嘆了口气,「老朽是听从圣上吩咐来给大人看病的,大人是想抗旨吗?」 听着这话,顾兰之静默了许久,他感觉耳边的嗡嗡让人心中烦躁,但他这会儿已经渐渐能控制住自己了,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口中伤口无妨,我自己咬着了,过几日就好。」 「让老朽看看,要是伤口太深,还是要用药的。」御医认真地看着他,「顾大人身体有些虚,是不是因为之前夏日炎热,所以不好好吃饭了?顾大人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 「……」顾兰之闭上眼睛,他这会儿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了,「我知道了。」 御医摇了摇头,他也没多劝,只重新又开了方子交给了旁边的顾苗:「去按照这张方子抓药,先喝一剂。」 「不必这么麻烦。」顾兰之睁开眼睛,叫住了顾苗,「这会我已经好多了,不必喝药了,去倒两杯热水来就行。」 顾苗还是听顾兰之的话多一些,他闻言便站定了,眨了眨眼睛,乖乖地跑去厨房烧热水。 第134页 御医听着这话,猜测着顾兰之大概也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便道:「顾大人既然心中有数,那老朽便也不多留。只不过还是要多说一句,助兴的药不可多吃,还是要适可而止。」 「多谢提醒。」顾兰之点了点头,「把针取下来吧!」 御医上前来把银针取下,还是忍不住多劝了一句:「顾大人,身体要紧,不要讳疾忌医。」 顾兰之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已经渐渐完全清醒过来,他甚至是有余力朝着御医笑了笑:「我知道,麻烦老大人今天跑这一趟,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惊动了这么多人。」他看了一眼书房里面和外面的内侍,「我换一身衣服就和老大人一起进宫去见圣上吧!」 一边说着,他便强撑着坐了起来。 很奇妙的感觉,他此时此刻清醒得能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全部想起来,但又仿佛朦朦胧胧隔着一层纱,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那样冷漠。 这种神奇的事不关己的错乱,反而让他越来越清明。 第85章 八十五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雨水终于变小了一些。 北风一起, 殿中满满全是冷意。 右荣捧着厚外袍出来请赵如卿披上,然后道:「方才已经有内侍先回来说了,是说顾大人已经醒过来, 正在和御医一起进宫来。」 赵如卿烦躁地把手里的摺子放下, 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往外看了一眼:「让你找的御医是个傻子吗?不知道拦着?不知道把病情往狠了说, 把人按在府里十天半个月不出来?」越说越气,她拍了一下桌子,吓得殿中诸人都不敢出声了。 右荣也吓得缩了脖子, 仿佛鹌鹑一样站在旁边,根本不敢接话。 「顾苗是不是也是个蠢蛋,只知道听他郎君的话,不知道把殿中情形依葫芦画瓢地描述一下?」赵如卿看向了右荣, 「你送他出去的时候,没有拎着他耳朵把利害说清楚吗?」 眼看着这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右荣赶紧低着头先把自己摘出去:「说过了, 去的时候说了,送走的时候也说了。但那顾苗只是个书童,大概也没经过什么事情……奴婢看他就只听顾大人的话,的确是有点傻傻的。」 赵如卿暴躁地看了一眼外面的雨, 道:「他最好有足够的理由说清楚他为什么对那个突厥汗王动手。」 . 这事情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处理方式。 如果挨打的只是个普通的突厥人倒是罢了, 那甚至都可以直接拉到云京府去断案,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寻常的打架斗殴而已。 但挨打的是突厥的汗王又完全不一样了。 两国之间,一方的君主竟然被另一方的臣子打了,这事情再如何也不能归到寻常的斗殴上头去,更何况这君主还自称差点被打死。 不管怎样这都是一定要严惩的,否则那就是要坏了两国之间的关系——除非她现在根本不考虑什么突厥, 打算现在立刻马上让周稼掉头去把突厥给灭个完整,让突厥现在就成为代国的领土。 但在她的计划中,现在还远远没有激烈到这一步的程度,可以用别的方式来同化而不用武力,那何乐而不为呢? 她原就是打算用个五年十年慢慢蚕食,根本不打算一下子就和突厥对立起来。 所以她就必须要给处月一个公道。 想到这里,她又烦躁起来,这所谓的公道难道是好给的么? 其实她听说顾兰之病倒在床上时候还觉得这事有几分转机,只要他躺在床上病个十天半个月,处月就算想要一个公道,他也没脸再嚷嚷,一个据说要被打死的人能跳出来说冤枉,一个据说动手的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谁是谁非还不是一目了然?到时候便是理直气壮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能想到去顾府的人各个都是傻子,这还想不到?这还劝不下来? 不会劝难道不知道把殿中情形完完整整说一遍? 顾兰之自己又不蠢,他听个来龙去脉,她就不信他还会坚持进宫来的! . 越想越烦,越想越气,赵如卿一言不发地在殿中龙椅上坐着。 这样威压之下,殿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恨不得连自己唿吸声都藏匿起来,就怕会一不留神发出什么声响,就要受罚。 这时,外面终于有内侍进来通传,说顾兰之已经在殿外等候了。 赵如卿冷淡地拿起了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道:「让他进来。」 心里憋着火,她又多喝了两口茶,听着脚步声传来了才抬头看过去,然后便见到一个摇摇欲坠我见犹怜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的顾兰之,进到了殿中来。 她静默了一瞬,出声免了他行礼。 . 「突厥汗王说你对他动手,是么?」看着阶下的顾兰之,赵如卿语气忍不住缓和了一些。 顾兰之抬头看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头。 「动手的理由?」赵如卿问。 「酒里掺了东西,臣便无法自已,动手时候便失了分寸。」顾兰之答道,「臣原本以为只是个寻常宴席,并不知道会有这些东西。」 这话说得平淡,但听得赵如卿又觉得烦躁起来,于是看向了身旁的右荣道:「去把突厥汗王请来。」 . 顾兰之安静地站在阶下,他抬头去看赵如卿,一时觉得远一时觉得近。 第135页 他似乎能感觉到赵如卿在生气,也似乎能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而气,可始终还是恍若隔着一层薄纱一般,怎么都看不真切。 在进宫的路上,顾苗颠三倒四地把事情给说了个大概,顾苗从小时候跟着他,也没经过什么大事,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进宫这一趟都差点吓到他,能完完整整把事情大概说得清楚没有遗漏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是没想到那处月还会恶人先告状的,但这事情的确可大可小,端看赵如卿是想如何处理罢了。 这事情若是执意要闹大,那便是两国之间的关系,说不定还能惹得与突厥再开战。 但往小了说,那也不过就只是赵如卿的两个爱慕者之间的龃龉摩擦。 无论她偏向哪一边,另一边就一定会偃旗息鼓。 在感情之中,有些事情就是简单到令人髮指,因为追求者只不过是为了一份最简单的许诺而已,甚至可以简单到只是口头上的偏向,那人都能心满意足——而被拒绝的那一方当然也会知道退让,在喜欢的人面前,谁也不想露出狰狞难看的形状,就算被拒绝,也会想要风度翩翩地退场,心里想的是若是将来她还能想起他来,也永远都是最好的模样。 在马车上时候他在想,她一定会很希望他现在立刻就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的称病不出,这就是这件事情最好的解决方式。 只要拖得够久,她就能越简单地处理掉这件事情,她不用有任何偏向。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过让马车立刻调转回顾府,他只需要闭上眼睛装病就可以了。 可大约是私心作祟,他忽然很想知道,她之前对他说过的喜欢,在这件事情中,哪怕能换到一丝偏袒吗? 他听到脚步声,寻声看去,便见到那个突厥汗王处月从偏殿过来了。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处月闹到了赵如卿面前所图是什么,他或者也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 赵如卿看到处月进来,便又看了一眼顾兰之。 等到处月坐下了,她慢慢地开口道:「方才朕问过顾兰之,他说是汗王在酒水中掺了东西,才有之后的无法自控。是么?」 这话一出,处月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反驳道:「我与顾大人同饮一壶酒,喝的同一壶奶茶,若是添了东西,我自己不也是要喝到肚子里面去的么!这污衊得也太没有道理了!」 顾兰之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处月,道:「是与不是,汗王心中早有分数。这话也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嚷嚷,事实上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你不要以为自己装作这样病恹恹的样子就可以信口雌黄!」处月几乎怒髮冲冠了,「你看看我的脖子,你忘了你是怎么打我的吗!」 顾兰之嗤了一声,道:「就算你不承认你往酒里面掺东西的事情,只说后来,若那时候你让我走了,而不是让人拦着我,又强行找了两个女人出来,我也不会与你动手,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住口!」话没说完,赵如卿眼看着顾兰之三言两语就要把处月撩拨得跳起来,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顾君佩,朕还坐在这里,你就对突厥汗王这么不礼貌了吗?」 顾兰之抬头看向了赵如卿,眼眶微微发红,他抿了一下嘴唇,低下头没有再说话了。 处月委屈极了,他也看向了赵如卿,道:「陛下,你看他这样嚣张,他都承认他动手了!陛下,你说了要给我一个公道的!」 赵如卿再次看向了顾兰之,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臣要说的已经全部说过了。」顾兰之抬头看了她一眼,重新又把头低下了。 赵如卿隐隐感觉有些头疼起来,索性一拍桌子,怒道:「既然承认了动手,那就现在向汗王道歉!身为朝廷命官,做事还随心所欲不过脑子,你这官也不必当了!」 这话一出,处月脸上浮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喜悦神色。 顾兰之低着头,面上不辨喜怒。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看了赵如卿一眼,然后转向了处月,淡淡道:「是草民莽撞动手,草民知错了。请汗王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处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轻咳了一声,声音和悦起来:「罢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算了吧!」 赵如卿微微松了口气,看向了处月:「既然如此,汗王也不要再为这种小事生气了,晚膳便在宫中用吧!也给汗王压压惊。」 处月一听这话,面上笑容更盛。 顾兰之又抬头看了赵如卿一眼,抬手把官袍解开脱下放在了脚边,跪地磕了个头,然后起身穿着单衣就往殿外退出去了。 第86章 八十六 便宜都让朕占了? 天上乌云密布, 原本已经小了的雨点又变得密集起来。 北风唿啸,吹得禁中旗帜幔帐都猎猎作响。 右荣逆着风出了章德殿,随手拎住一个小内侍问道:「顾大人呢?」 小内侍呆了一会, 往雨里指了指:「出、出去了啊……」 「怎么不拦下来!」右荣松开这小内侍, 垫着脚往远处看了一眼, 可这雨下得太大,这会儿远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雨幕,什么都看不清了。 小内侍有些慌乱:「右公, 那、那我现在去追回来?」 「你就在这站好了,听着里面的吩咐,不要随便乱跑也不要随便乱说话。」右荣咬了咬牙,拍了拍小内侍的肩膀, 「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在外面当差就行。」 第136页 小内侍有些慌张地点了点头,乖巧地站好了。 右荣随手在旁边拿了斗笠戴上, 也不叫人跟着,就朝着这茫茫大雨之中快跑而去。 . 在感情上,许多事情便就是纠缠而执拗的,有一些选择是会有悖于理智, 甚至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顾兰之走在雨中, 被雨水淋湿之后,身上便会感觉越来越冷。 伞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但也并不重要了,他已经能看到宫门,他马上就能离开皇宫。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喊他,但他也懒得回头去看, 一直到一个人拦到了他的面前。 一把伞撑起来在他头顶,他目光恍惚了一下,定睛看去,缓了一会儿才看清了是右荣。 「右公有什么吩咐?」他问。 右荣走得急了,这会儿说话都有点喘气:「这么大雨,郎君等雨小一些再走吧?若是淋雨病了,也是会很难受的。」 他抬眼看向右荣,尚有余力笑了一笑:「陛下的意思吗?」 右荣静默了下去没有回答,这的确不是赵如卿的授意,甚至他自己都是私自跑过来的。 他也不过是猜测着赵如卿应当不是真心想罚他,也不想看着顾兰之就这样出宫去,他就是善心大发,毕竟这事情显然错并不在顾兰之身上,但谁让处月是突厥的汗王呢? 见右荣不说话,顾兰之便又笑了笑,道:「右公快回去吧,若是陛下找你你不在便不好了,再几步就出宫,我家马车就在外面等着,雨大雨小也没什么影响了。」 「郎君,宫里有御医,在帮你调理调理身体也好。」右荣沉默了一会儿又开了口。 顾兰之还是笑着的,他道:「多谢右公一片好意,心领了。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再耽搁下去就要遇着宵禁,更不好回去了。」 右荣嘆了口气,退让开来,又把伞塞到他手里:「郎君,千万保重身体才是。」 顾兰之笑着接了伞,又客气地谢过了右荣,便继续朝着宫门走去了。 右荣踟蹰了一会,最后还是没追上去,只扶着斗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顾兰之从宫门出去了,才转身往章德殿去。 . 章德殿中,已经摆上了盛大的宴席。 赵如卿坐在上首,处月就在她下手第一位,另外还有一些人一起同宴。 虽然是临时设宴,但来的人也多,并且气氛热闹。 太上皇赵苍进到殿中来的时候,殿中便更热闹了一些,赵如卿微微松了口气,起身把自己亲爹迎接着入席。 「好雅兴,今日秋雨可作赋吟诗。」赵苍坐下之后便笑了起来,「不妨今日便以『秋雨』为题来作诗,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赵如卿笑了起来,道:「父皇这是诗兴大发了。」 赵苍让旁边内侍给自己倒酒,口中道:「方才原本就是在对着画作想句子,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词,这不正好现在席上诸位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辈,朕便来听听你们的好词句。」 一旁的处月搜颳了一下肚子里面的词句,只觉得这简直是为难他这个外族人,他哪里会什么吟诗作赋?可若是连作诗也不会,会不会让赵如卿觉得自己只是个草包?会不会让太上皇觉得自己根本也和他的女儿不般配?他有些焦虑地喝了口酒,看向了身旁的随从,低声问道:「你会作诗吗?」 随从哪里会作诗,他连汉话都是才学了半年,有时候说急了就怪模怪样变了调子。随从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道:「汗王,我们都是不会的。」 处月忧虑地又喝了一口酒,看着这殿中的青年才俊们就已经跃跃欲试,于是心一横,反正这席上也没人让他作诗,到时候若是有人问到了脸上——他这身份,根本也不会有人来问他作了一首什么诗。 很快便有人先站起来表示自己已经想好了。 一旁内侍捧着文房四宝上前去,请他自己挥毫写下,然后送到赵如卿和赵苍面前去请他们来评判。 赵苍看了看,又点评了两句,交到了赵如卿手中,笑着道:「是不错的,朗朗上口,用典也十分合适。」 赵如卿接过来也看过,笑着贊同了赵苍的话,她瞥见了一旁的处月,便向内侍道:「也请汗王一起共赏一番!」 内侍于是捧着这诗转到处月身边去,处月拿过来看了半晌,典故是完全没看出来的,所谓朗朗上口对他来说也实在有限——这不过就四句加起来二十八个字,里面有七八个字看起来有些眼生,还有几个字完全是不认识的,让他一个突厥人来鑑赏中原人的诗词,简直就是在为难人。 尴尬地把这诗还给了一旁的内侍,处月努力平静地笑了笑,道:「小王对诗词一窍不通,陛下还是不要为难小王了。」 赵如卿和善地笑了笑,道:「那得让他们的诗再平易一些才行了。」 殿中都是才子,写诗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不多时,便又有许多诗篇送上来,甚至还有人写了长诗,辞藻华丽,句句用典,让人读过简直唇齿留香。 处月有些坐立不安,好在赵如卿没有再拿诗去问他,赵苍还会把那些格外简单的诗句和他讲解两句,勉勉强强算是圆了他这个汗王的面子。 赵苍拿着这些诗词一一点评了,又选出了头名,痛快地让人赏了东西,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赵如卿,道:「顾兰之怎么今天没来?他当年的《河间赋》写得好,这些年也有诗词名声在外,应当让他也来写一首的。」 第137页 赵如卿面色暗了暗,笑容也淡了两分,只道:「今日他才惹了祸,父皇就别惦记了。」 赵苍笑了一声,也没接着再问,目光扫了一眼处月脖颈上并没有掩饰的淤痕,仿佛故意地问道:「汗王脖颈上这印子,是遇着什么事情了么?」 这话一出,赵如卿先是诧异地看了自己亲爹一眼,然后才看向了处月。 处月坦然地看向了赵苍,道:「是与人起了争执,激动之下就动了手,实在是让陛下见笑了。」 「汗王年轻,火气大,偶尔有摩擦动手也是正常的。」赵苍笑着说道,「朕如汗王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火气大,一两句话就能争起来。」 赵如卿原本想说什么,但却发现自己亲爹这一两句话下来,倒是把这事情给定了性:既然处月自己都在宴席上承认了不过只是争执之后激动了才动手,宴席上这么多人作证,之后他还想要用这件事情翻出什么花样来也是不可以了。 赵苍让人给处月倒了酒,又笑道:「汗王年轻气盛,但身份尊贵,朕就倚老卖老劝一句,今后可要以身份为重,不要再这样莽撞了。」 处月笑着向赵苍敬酒,道:「多谢陛下关心,小王也是觉得这次莽撞了。」 . 雨到二更时候才慢慢停了下来。 宴席过后,赵如卿换了衣服又把头髮拆散了,从殿中出来,发现赵苍还没有走。 站在窗边往外看,赵苍听见了赵如卿的声音,便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陪朕再说说话。」 「一天都在说话,都不想说了。」赵如卿嘟哝了一声,还是慢慢地走过去了,「父皇,您在看什么呢?」 「你看下雨之后的晚上,天上有云。」赵苍笑了笑,「这样的晚上,就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了。」 「一直都这样,还以为您又看到什么新鲜东西了。」赵如卿往外看了一眼,这样的夜晚不仅是看不清月亮和星星,其实连雨丝也看不清楚。 赵苍看了赵如卿一眼,笑道:「今天宴席上那个汗王一直在看你,他很喜欢你。」 「但朕不喜欢他。」赵如卿随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就坐下了,「脸太方了,稜角太多,看起来不讨喜。」 「样子喜欢不喜欢无所谓,他身份是汗王。」赵苍也在一边坐下了,「要不让他带着突厥进你后宫,让北边突厥做聘,封个贵妃也可以的。」 这话听得赵如卿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哪里有自带聘礼还要入赘的,便宜都让朕占了?」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赵苍相当理直气壮,「是他喜欢你,他求着你,你多看他一眼,他都应该感恩戴德。」 「父皇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赵如卿好笑地看着赵苍,「您今天得了这么一大堆诗,赶紧给您的诗去题字。」 第87章 八十七 你最好是已经好了 雨停之后, 显然风更凉了一些。 赵如卿送走了赵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回到屋子里面去。 她叫来了右荣, 问道:「朕那会儿看着你追出去, 是去送他了么?」 右荣犹豫了一会儿, 又看了赵如卿一眼,才道:「奴婢那会儿追过去是送了顾大人一段路,看着他出了宫门。」 「安然出宫了就行。」赵如卿揉了揉眉心, 感觉有些疲累了,「今天原本没这么多事情,真的是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 右荣又看了一眼赵如卿,小心地劝道:「陛下早些休息吧!明天不是还和小殿下约好了要到皇庄上去玩半天?」 赵如卿点了头, 朝着寝殿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看向了右荣:「对了,把御医去给他诊脉的医案拿来给朕看看。」 右荣踟蹰了一会, 问道:「陛下现在要看么?还是等明天让太医院送来?」 「现在就送来。」赵如卿一边朝着寝殿走一边说道,「朕想起来今天看着他脸色也不太好。」 右荣应下来,便立刻让人跑了一趟太医院,不仅把医案拿来, 还把去了顾府诊脉的那御医丁启也请过来了。 . 赵如卿翻了翻医案, 又听着那老太医说了当时的情形,以及施针的情况,接着就露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神色:「按照你所说的情形,当时应当就让他在家中休息才对,怎么就让他出来了?」 御医丁启听着这明显的责备也没退缩,他道:「老臣倒是劝过了,可顾大人不听啊!老臣琢磨着那会儿那助兴药的效力也还没过, 后面便也没有劝下去了。」 「那药会有什么影响?」赵如卿放下了医案,「朕看着他脸色不太好,是与那助兴药有关系?」 「影响通常也就是过于兴奋,也许会有一些人产生一些认识上的错觉之类的,发泄之后也就好了。」丁家是御医世家,这丁启从魏朝时候一直就在太医院的,他当年还给魏朝的那个厉帝看过病,对这些玩意了解得颇为深入,「顾大人脸色不好与这助兴药应当有一些关系,毕竟这东西虽说是助兴,但吃多了还会让人没命,影响还是有的。不过顾大人听说淋了雨,这也应当是原因之一。顾大人身体底子不错,休息三五日应当就能恢復了。再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便整个人都会好起来。」 赵如卿沉吟片刻,道:「那明日一早你再去他府上给他看看,替他调理调理。」 第138页 丁启应了下来,见赵如卿再没有别的吩咐,便安静地告退了。 . 在丁启看来,顾兰之今日既然已经醒过来,并且看着神智也清晰,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最多是淋雨之后感了风寒,打喷嚏或者咳嗽,那多喝两剂药就会好。 谁想到他第二天去到顾府一看,见到的却又是发烧没醒的情形。 他摸着鬍子有些不解,看着床边上摆着的湿毛巾还有铜盆里面的冰水,他伸手又试了试顾兰之的额头,转而看向了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的顾苗:「昨天你们郎君不是已经好了?这是又有什么事情?」 顾苗是半夜起来的时候看着书房灯亮着,过来劝顾兰之睡觉的时候才勐然发现他在发烧的。 这大半夜的,外头宵禁,根本没可能出去找大夫。 于是他劝着顾兰之然后搀着他到了床上,拿了布巾沾了冷水给他擦了擦身子,又从柜子里面搬了厚被子出来给他盖着,见他一直很清醒也没有说胡话,便也没那么担心。 等到天亮了,他原本是松了口气,还跑去厨房和张婶说要做点清淡点的吃食,谁知道再回到书房,就看到顾兰之就直接晕过去怎么也摇不醒了。 丁启过来的时候,他是正打算让王叔出去找大夫的。 把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顾苗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顾兰之,道:「大概、大概还是因为出宫的时候淋雨了?」 丁启一边给顾兰之把脉,一边安抚了顾苗,道:「你昨天晚上就做得很好,等会我先给你家郎君施针,然后开药方子,你赶紧抓药回来煎好,你家郎君应当没什么大事。」 顾苗点了点头,他昨天见过丁启施针没一会儿就能把顾兰之给唤醒,于是对他十分信赖:「我听大人的。」 . 取穴施针。 丁启一边施针,一边琢磨着顾兰之这病。 看起来的确还是风寒引起的,便如顾苗所说是淋了雨,但气郁于脏腑,便会因为这风寒激出更多病症出来。 他对前朝的事情也略知一二,他知道顾兰之和他们圣上之间的关系,昨天那突厥汗王的事情闹那么大,他也是清楚的。 尽管他对这些并不关心,但眼前这人显然是因为那些事情才成了这样,他不免还是有些感慨。 施针之后顾兰之并没有立刻醒过来。 丁启于是拿了纸笔写下药方,催促着顾苗赶紧去抓药煎药,然后自己便守在一旁等着顾兰之醒过来。 那边顾苗都已经出去了快一刻钟的时间,这边顾兰之终于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睛,见到丁启在床边坐着,正想说什么,却一口腥甜到了喉咙里面,呕了两下想要吐出来又没力气。丁启见状急忙扶了他起来,让他侧身朝着床外,拖了漱盂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乌红的血吐了出来。 丁启顺了顺他的后背,又拿了旁边杯子餵着他喝了一口水来漱口。 「现在好些了吗?」丁启让他重新躺回去,又在他手上重新取穴施针,「昨天瞧着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今天一来,你那小书童都差点吓哭了。」 顾兰之抬起手到眼前,看了一会儿手上的银针,然后又把手放下了:「好多了,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昨天就不该往宫里跑一趟。」丁启看了他一眼,「仗着年轻,仗着身体底子好,就不把命当命,才有今天要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是,老大人教训的是。」顾兰之闭了闭眼睛,又伸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什么好摸的,你现在还在发烧。」丁启说道,「让你的小书童去给你抓药煎药了,你自己记得那药一天三次,喝三天。」 顾兰之于是放下手,道:「我记得了。」 「另外还是要少思虑。」丁启认真地看向了他,「你就当老朽是倚老卖老,你这么年轻,人生还长的很,不至于为了一丁点事情就和自己过不去。」 顾兰之笑了笑,点了头:「老大人说的是,之前是我想太多了。」 丁启见他这么配合的态度,语气和善了许多:「你本来没什么大病,只不过是气郁于胸,思虑过度,才因为风寒之类的原因而引发出来。道理你自然也明白,便不必要我多说了。」 顾兰之应下来,又看了一眼外面,虽然是阴天,但雨已经停了下来。 「老大人是奉圣上的旨意来的,对么?」顾兰之收回目光,看着丁启把他手上的银针给取下来。 丁启抬眸看了他一眼,道:「正是如此,所以你应当感激圣上才对。」 「是,是应当感激圣上。」顾兰之笑了一声,「方才老大人后面说的那些话,可以不与圣上说么?」 「怎么?」丁启眉头皱了起来。 顾兰之道:「不想叫圣上知道我心胸狭隘又藏着事,总之我今后会改,圣上也没必要知道的。」 丁启听着这话便嘆了口气,道:「你……你也知道那是圣上。」 顾兰之看着丁启神色,就知道这老头儿心软,便又求了求,道:「老大人就看在我还年轻,替我瞒这么一句,又有什么关系呢?」 「行吧!」丁启摇了摇头,「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知道,我也就只帮你这一回。」 . 顾苗又过了半刻钟才回来,丁启看着他煎好了药给顾兰之服下,看着他退了热,便拎着药箱告辞了。 第139页 顾兰之喝过了药的确感觉好了很多,起码身上有了力气,于是起身洗漱了一番,又吃了一些清淡的米粥,才重新回到床上休息。 这一觉便睡得安稳了许多,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候了。 他揉了揉眼睛,正想起身去找点吃的,再把第二碗药也一起喝下去的时候,却看到赵麟就乖乖地趴在他的被子外面睡觉。 . 「殿下?」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伸手摸了摸赵麟的后背,又扶着他坐了起来,「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赵麟被晃醒了还是迷迷煳煳的,他看了一眼顾兰之,便直接扑过来抱住了:「母皇说你病了,我来看你!我喊你好多声你都不理我!」 「太抱歉了,应当是喝了药所以没有听到。」顾兰之抱住了赵麟,语气都温和了下来,「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你看我现在和之前是一样的。」 话音刚落,门口的帘子被掀开,赵如卿从外间进来了。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冷笑了一声:「你最好是已经好了。」 第88章 八十八 他……很恭敬 赵如卿原本已经带着赵麟去了皇庄上玩耍的。 已经入了秋, 皇庄上已经开始抢着秋收,她带着赵麟去皇庄上,是为了让他多多认识一下真正的民生民事。 他是皇子, 从出生开始就註定了离这些事情远, 但她并不希望他就长成了一个对民生经济完全不懂的人。 到了皇庄上, 果然看到的就是一派繁忙的情形了。 赵麟之前到皇庄上是少往田地这边来看,多是去看驯养的那些牛马羊之类的牲畜,再或者就是去钓鱼或者看各种飞禽, 这种抢收抢耕的情况是他之前没怎么见过的。 赵如卿让人跟在旁边慢慢地向赵麟讲这些农事,然后又把赵晗王萱等人都叫来,问了问他们这段时间可有什么新的成果和推进。 有王萱一直在皇庄上跟着改进农具,最近皇庄上各种事情倒是比往常做得更快了一些, 尽管如此,那些被改进的农具似乎都还是因为成本太高,所以推广起来还有难度, 内府和工部都还想相互商量着有什么办法能有其他便宜的材料来替代。 另外便是说到了育种选种的事情,赵晗很直接地说起了突厥人送来那些良种,的确在皇庄上试过了都能长得极好,现在便是要等到这一波良种成熟之后, 再看接下来留种栽种的情况了, 毕竟要看着种子是否真的适宜,还要多种几次才能看得出来。 听说了突厥的良种的确是好,赵如卿便想起了之前是让顾兰之也在选种育种的,她看向了王萱,问道:「之前让顾兰之在种的那些,现在情形如何了?」 王萱在皇庄上时候多,也经常去看顾兰之那几分田, 听着赵如卿问了,便道:「臣不通农事,只看得出来长势好,其余的那就得听顾大人自己说。」 她一说这话,赵晗就在旁边给她递了个眼神,王萱莫名其妙地看了赵晗一眼,又看了一眼脸上神色微妙的赵如卿,有些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前一天都在皇庄上和庄头一边看雨一边在讨论挖水渠之类的问题,之前她虽然是和顾兰之说了现在引水不太方便,可看着这样大雨时候地上的雨水自然成沟渠,还是会觉得挖水渠更方便。尽管是没能讨论出一个可行的法子,但对她启发颇多。 她原本还想问问赵如卿现在引活水是不是能不要像上皇时候那样严格禁止了,或者放开一下对农田引水的许可,但眼前这情形让她敏锐地觉察出应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于是闭了嘴。 赵如卿看了一眼不远处正蹲在田边歪着头看麦穗的赵麟,又看了一眼王萱,道:「那改日朕宣顾兰之问一问。」 王萱松了口气,她是怕自己无意中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于是道:「以臣看来,或者顾大人选种的那些会更适宜咱们,之前是与顾大人聊过几句,他这些种苗也是之前他在沧地时候看了农人种田之后得来的。有句话叫因地制宜,这地和地之间的不同,什么种子合适什么田地,突厥的良种还得多种两轮或者改良一二,才好继续往各地推广播种。」 赵如卿点了头,道:「这也是工部分内之事,你心中有分数就行,若中间有什么难处,要及时给朕上摺子。」 . 说过了这些事情,又在皇庄上各处都看了一圈,中午就带着赵麟在皇庄上吃了顿便饭。 到了下午,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宫去,右荣领着丁启来说了顾兰之那反覆的病情,赵如卿眉头拧起来,还在琢磨着要不要让丁启再去看看的时候,旁边的赵麟便先开了口说想去看他。 赵麟虽然年纪小,但说起话来相当有条理。 他道:「母皇,儿臣每次生病时候都想有母皇陪着儿臣,所以儿臣想,老师生病的时候也会希望有人在旁边陪一陪他。」 大约是这话触动了她,也或者是别的她并不想承认的原因,她向丁启确定了顾兰之的确只是风寒不严重之后,便带着亲自带着赵麟往顾兰之府上去了。 去的路上原本还想着不过风寒能有多严重,等到了顾家再一看,赵如卿就想直接把丁启叫回来重新问问他这叫不严重?赵麟扑过去叫了几声都没醒,要不摸着还是温热的,鼻子里面还在出气,她都以为是要出人命了。压着火气找顾苗拿了药方看了看,她一眼看到最后额外添加的助眠的药材,才把心头的火给压下去了。 第140页 . 在顾家坐了一会儿,看着那仿佛光长了年纪没长脑子的傻小子顾苗,再看看那个老实忠厚到有点不变通的管事王叔,赵如卿就觉得头疼,指望这两个来照顾一个病人?她觉得不太可能,这两人大概就只会听顾兰之的话,他说不吃药他们就立刻把药给倒了,说自己已经好了,他们就觉得他们郎君立刻可以去骑马拉弓。 放着赵麟在屋子里面守着顾兰之,她在外面思索了一会儿,让右荣直接从内府找可靠的人到顾府来。 「要脾气好一些的,不能偷懒耍滑,能做事,月钱从宫中走。」赵如卿这样吩咐道。 右荣在旁边揣度着这话,小心问道:「那是以后就让他们留在顾府,还会让他们回宫去吗?」 赵如卿想了想,道:「就留在这了,除非他们惹了他生气,那样也不必回宫,是由着他打发,该去哪里去哪里。」 得了这话,右荣是明白赵如卿的意思了,便立刻应了下来就往内府去。 这边右荣去了一趟内府又带着人回来,顾兰之才一觉睡醒,而在屋子里面陪着他的赵麟都陪得睡着了。 . 在外间的赵如卿听着里面说话的声音撩开门帘进去,心里压不住的火便成了冷嘲热讽,打量了他一番,便刺了他一句。 然而话出口她就看到顾兰之脸上显而易见的忙乱了一瞬,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更多,她有那么一息后悔,于是接下来的话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兰之松开了赵麟,抬眼看了她许久,然后起身来找了鞋子站起来。 「回陛下,的确是已经好了。」他说道,「丁大人妙手回春,开的方子起效很快。多谢陛下赐下御医。」 赵如卿眉头皱了皱,她不喜欢这样的对答,也不喜欢顾兰之这样的态度,这让她荒谬地感觉反而是她做错了事情一样。 她打量着顾兰之,他的情绪从前向来是摆在脸上的,但这一回却并不是了,他……很恭敬。 说不清楚的烦躁在她心头打转。 . 顾兰之转身看向了还在床上坐着的赵麟,弯腰把小孩抱下来,柔声哄道:「小殿下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花园里面的假山没有?上面亭子里面有一个我准备送给小殿下的礼物。小殿下让顾苗带你去看,好不好?」 赵麟眼睛亮了亮,一口就答应下来,抬头看着赵如卿也点了点头,便出去找顾苗了。 . 赵如卿从窗户里面看着赵麟被顾苗牵着往院子外面走去了,然后才看向了面前的顾兰之,她看着他低下了头,在这样光线不算明亮的室内,她几乎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了。她猜测他大约还是因为处月那事情在闹脾气。 「处月毕竟是突厥汗王,你再如何,不应当对他动手。」赵如卿看着他,有些事情她可以包容他的脾气,但这件事情上,她并不认为他有哪里做得对了,甚至在她看来,这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他惹出来的,「朕已经足够偏袒你了,你若是为了这事情与朕闹起来,朕不会包容你的。」 顾兰之沉默了许久,他没有抬头,只道:「是,草民知道了。」 这话听在赵如卿耳中却更像是在挑衅,她上前了两步就走到他面前来了,她感觉自己心里的火压不下去,声音里面甚至带出了几分杀意:「你在怨朕吗?」 「草民不敢。」出乎意料的,他安静地跪下去了,他口齿清晰,「的确是草民做错了事情,草民已经深刻反省过了,并非是对陛下有怨恨。若陛下觉得草民有错,请陛下责罚。」 赵如卿看着他的发顶,几乎是怒不可遏地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你是以为,朕的确不会责罚你吗?或者你是仗着麟儿,就觉得朕真的会一而再地包容你吗?」 「陛下请息怒。」顾兰之看着她,他眸子乌黑又沉静,就好像一汪湖水一样,「草民现在无论说什么,陛下都会觉得草民有二心,还请陛下冷静一些。小殿下身份贵重,草民有自知之明,不会仗着他做什么事情,请陛下放心。陛下现在在气头上,请陛下不要再生气了,生气伤身。」 赵如卿松开了他,她看着他重新低下头去,她忽然感觉他有一些不一样了。 从他们再一次见面开始,他总是直接又坦白的,有时候她都觉得他对她亲近到黏煳,甚至都失了男儿气概。 但眼前的这个顾兰之…… 她觉得有些事情应当重新看待了。 她看了一眼外面欢喜地抱着一个匣子回到院子里面来的赵麟,又看了一眼顾兰之:「你不必再教麟儿书法了。」 面前这人又沉默了许久,他答道:「是。」 第89章 八十九 求神拜佛大约真的是没用 赵麟一边走, 一边忍不住打开匣子看。 匣子里面是一只玉雕的小兔子,有他的拳头那么大,分外可爱。 不过兔子尾巴那里还略显潦草不够光滑, 应当还是没有完工的缘故了。 但他还是喜欢得不行, 盖因为他便是属兔。 抱着这匣子进到了院子里面, 他正准备进到屋子里面去和顾兰之说一说这兔子尾巴的问题,便被门口的右荣客气地拦下了。 「小殿下略等一会儿,陛下与顾大人还在说话呢!」右荣笑着说道, 「要不让顾苗再带着你在宅子里面逛一逛?」 第141页 惦记着兔子尾巴,他根本也不想再到处走了,便在廊下栏杆上坐了,道:「那我等着母皇和老师说完话就好。」 . 屋子里面, 赵如卿和顾兰之都听得到外面右荣和赵麟在说话。 赵如卿抿了一下嘴唇,她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顾兰之,语气放缓了一些:「育苗选种的事情你好好做, 朕到时候会赏你的。」 顾兰之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应了下来:「是。」 「你府上人太少,朕让内府的人到你这边来伺候你。」赵如卿说道,「便如当初张氏在你府上住的那时候一样, 你不必担心他们的月钱, 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行了。」 顾兰之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次他们目光相触了——他能看到她眼中在克制着的情绪,他猜想这应当算是她的示好。 毕竟无论如何,她是皇帝。 「多谢陛下恩典。」他说道。 赵如卿静默了一瞬,她看着他,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都陌生到让她不认识了。 在此时此刻她心中忽然涌出了许许多多的疑问,她有很多话想问他, 但理智让她克制,她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麟儿在外面等你,你出去吧!」 顾兰之闻言便恭敬地起了身,向她行了礼,才安静地退着出了这小小的卧室。 她看着他脚下显然的虚浮,她觉得自己或者的确需要冷静一些。 她听到外面赵麟说话的声音。 . 「老师!这个小兔子的尾巴是不是没有雕完呀?」赵麟的声音有些尖,在屋子里面听得格外清楚一些。 「是啊,不过不要紧,现在我再拿砂纸磨一磨就好了。」顾兰之声音还是虚弱的,不似平常那样有力,「原本是想着等殿下过生日的时候当做礼物送给殿下,所以还有一点点没有打磨好。」 「我生日还早呢,要到明年春天,今年的生日早就已经过了。」赵麟说,「那这个兔子是今年的礼物,还是明年的礼物?」 「是今年的。」顾兰之说,「从现在到明年殿下过生日还有五个月,从这只兔子算起,我再给殿下雕四只,明年生日再送一只,这样殿下六岁生日,便有六只兔子了。」 「哇!那太好了!你不能骗我的哦!」赵麟兴奋起来,「那以后我每年过生日,你还会不会送我更多的兔子?」 「只想要兔子吗?不想要点别的?」顾兰之问。 「我属兔,当然是要兔子呀!」赵麟说,「不过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顾兰之笑了起来,他道:「你喜欢什么,就送你什么。」 「好的呀!」赵麟说,「那你喜欢什么,你生日的时候我也可以送你呀!」 这个问题顾兰之久久没有回答,赵如卿只听得到外面砂纸打磨时候细细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顾兰之才开口笑了起来:「好了,你看,兔子尾巴打磨好了。」 赵麟又「哇」了一声,道:「真好看,我喜欢这个兔子。」 「方才与你母皇商量过,以后我要多准备育种选种的事情,就没有时间来教你写字了。」顾兰之说道,「到时候兔子雕好了,我就让人送到宫里给你。」 这话一出,赵麟发出了失望的声音,他语气中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你不亲自送给我吗?」 「要是到时候能有闲暇时间,我就亲自送,好不好?」顾兰之哄他。 「好吧……」赵麟闷闷地答应了下来,「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选种育种的事情做完呀?」 顾兰之笑道:「这便得要看种苗成长的情况了,不是我说什么时候能种好,就什么时候种好的。」 赵麟虽然不舍,但也还是听得进这些道理,他没有如一般的小孩那样胡搅蛮缠非要一个许诺好的时间。 赵如卿在屋子里面听着他们的对话,却是悄悄松了口气,方才顾兰之在她面前那样异常,应当也还只是他在闹脾气而已——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也是活生生的人,当然也会有喜怒哀乐,有一点小脾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在她看来,有那么一些小小瑕疵,才是更真实的人,她或许可以不必太在意这些。 . 临近傍晚时候,赵如卿便带着赵麟回宫去了。 顾兰之在门口目送了圣驾离开,然后才转回府中来。 内府中送了奴婢过来,家里一下子显得有些嘈杂拥挤——或许还能叫做烟火气息。 只是他一向是安静惯了,只感觉不习惯家里有这么多人。 他漫无目的地在家里逛了一圈,走到后门的时候看到顾苗蹲在门口一边逗一只小狗,一边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在说话。 走近过去,便听见他们俩是在说狗。 . 顾苗道:「原本是要狗子来看门的,但今天嗯……郎君找了好多人来,现在也不缺人手,也不缺看门的……所以这狗子大概是不要了吧……」 那姑娘「啊」了一声,脸颊红红的好像有些不高兴:「你早说呀!早上我阿娘还说要把这只给别人呢,我好说歹说才留下的,你现在又说不要了!」 顾苗急忙站起来哄那姑娘,道:「别生气呀,我现在去问问我们郎君好了!」 一边说着,顾苗就转了身,恰好就看到了顾兰之站在不远处,脸上神色顿时就飞扬起来了。 他抱着狗就跑过来,道:「郎君,我们、我们还是养条狗看门吧?」 第142页 顾兰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再扫了一眼门口那姑娘,只见她正看着顾苗,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伸手摸了一下顾苗抱在怀里的小黄狗,他笑了笑:「想养就养吧!」 顾苗高兴得跳起来,立刻便抱着狗沖回去和那姑娘道:「养了养了,你不用怕你阿娘念叨你了!」 顾兰之摇了摇头,便也不再在这里多听他们说什么,只慢慢地走开了。 .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顾苗特地给那小狗留了一碗骨头。 他找了个碗把骨头装起来,一边收拾一边就和顾兰之说话:「郎君,你是不是看到红妹啦!你觉得红妹好不好看?」 顾兰之想了想,道:「我觉得好不好看有什么用?你觉得好看就行了。」 这话听得顾苗脸一红,嘿嘿笑了两声,道:「郎君,你看出来啦?」 「那么明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顾兰之笑着看他,「你红妹家里知道你们俩的事情吗?」 「红妹还没说呢!」顾苗脸红扑扑的,「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很不错的呀!我识字,我攒了好多钱的,而且我觉得我长得也不错。」 顾兰之笑着道:「那将来你们俩要是真的成了,我给你们主婚。」 听着这话,顾苗眼睛都亮了:「真的吗?多谢郎君!」 「当然是真的,我还帮你准备聘礼。」顾兰之笑着说,「你好歹是从小就跟着我的,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地方你都跟着我,自然不能亏待了你。」 顾苗嘿嘿笑起来,又抓了抓头髮:「那我等过两天就问问红妹,他们家里是什么想法,要是真的可以……就要开始算良辰吉日了!」 顾兰之听着这些,却忽然想起来当年在沧地时候,他也是有过顾苗此时此刻心情的,他还能想起来那时候他翻着黄历算着良辰吉日,可无论怎么算都是大凶,他气恼得恨不得撕书,恨不得立刻就不信这些东西了,但又半夜跑到庙里面去拜了拜菩萨。 但求神拜佛大约真的是没用,只看今时今日,便知道他当初所拜所求全是空。 . 夜风中,远远的有似乎人声唿号随着风传来。 顾兰之放下了碗筷往外看了一眼,这会儿外面已经是宵禁了,不知这声音是从哪里来。 顾苗也听到了这动静,他奇怪地把骨头都捡起来,道:「这是什么声音?有人在外面做什么?」 顾兰之也没什么胃口继续吃了,只拿了旁边的煎药喝下,道:「不管那么多,反正和我们没关系,我要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顾苗急忙答应下来,把那些骨头残渣都放到一边去,正想着要不要跟上去伺候的时候,便有内府刚来的人机灵地跟了过去。他感觉有些悻悻,抓了抓头髮便去餵他的小黄狗了。 . 到了第二天一早,方才知道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群书生把太学给围了起来,因为他们听说了学斋必定要开的消息,所以他们打算直接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反对。 这事情荒谬中透露着古怪,顾兰之一听说便觉得这背后必定是有人在推动的。 第90章 九十 要以德服人 太学开学斋这事情早已经定下, 原也只是因为一直以来的争吵和争论才迟迟没有下明旨。 赵如卿虽然并不着急,但也不想看到有这么一群人直截了当地围了太学来抗旨。 书生年轻,书生容易被煽动, 书生是最容易听风是雨的那群人,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行为就和谋逆一样了么? 他们心里在想的是什么? 赵如卿让右荣往太学去看了一眼回来禀告情况, 然后又看向了如今云京府的府尹赵萦。 . 赵萦是昨天半夜就让人叫起来,然后亲自带着人去处理这事情的。起初她原以为只是一桩小事,把他们驱散就足够了, 但却没想到是一群书生,他们甚至还编了歌谣之类,在太学周围便是振臂高唿,只要她带着人上前一步, 他们就闹腾起来,仿佛她这个云京府尹立刻就要迫害他们一样。 甚至其中还有人公然嘲笑她是一个女人,做了云京府尹不过是尸位素餐, 并且以权谋私贪赃枉法,全因为是皇亲国戚才当了大官。 她的确是个女人,她的确是皇亲国戚,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安王嫡女是郡主, 赵如卿根本也不会让她出来做这个府尹, 可她不觉得自己是尸位素餐滥竽充数不学无术的人,她自从做了云京府尹,兢兢业业不敢放松,体察民情关爱百姓,甚至把前几任挤压下来的案件都全部审理完毕,她或许不是什么天才能做大事,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失职, 更没有行什么贪腐之事。 她最初做这府尹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惶惶然,她怕自己做得不好,辜负了赵如卿对自己的託付,有若行差踏错还会叫百姓遭殃,所以她便更用心——她以为自己的付出是有回报的,至少现在云京府的百姓说起她,至少用词不再全是贬低,他们也开始认同她的付出。 可这些书生说的话,却让她忽然之间觉得自己仿佛错付一样,委屈得她想哭。 她看到赵如卿在看她,也真的鼻子一酸就哭起来了。 . 赵如卿原本还有些话想问她,但看着她低头开始抹眼泪,一时也只好让诸人先休息一刻钟,到外面散一散,稍后再来讨论这些书生的事情。 第143页 「别哭了,这事情朕也没准备怪你。」赵如卿站起来,抽了个帕子塞到了赵萦手里,「难道你在京兆府里面断案的时候,一委屈就哭给底下的人看么?」 「没有呜呜……我没有。」赵萦接了帕子,但眼泪完全停不下来,「陛下,他们说我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不配做府尹,但我没有呜呜呜。他们之中好些人我都见过,他们上次被那些纨绔子弟欺负的时候,还是我来断案,我都没有因为他们是贫寒书生而偏心那些纨绔!他们这么说我,我好委屈呜呜呜……」 「那下次他们要是还被人欺负,你要断案的时候欺负回去吗?」赵如卿好笑地问她。 赵萦抹了一把眼泪眼泪,呜呜咽咽道:「那怎么可以啊,要依着律例来啊,我才不做那种以权谋私的官呢……」 「那就别哭了。」赵如卿拍了拍她的肩膀,「一点小事不值得哭,去侧殿洗脸。」 赵萦哭得打了个嗝,还是乖乖地点了头,跟着宫人就到侧殿去洗漱了。 . 赵如卿看着赵萦去了侧殿,倒是有些感慨地笑了一声。 她之前提拔起来这几个人当中,赵萦大概是其中性格最柔软的一个了。如秦璐那样是从小就彪悍,她小时候是敢和秦琳打架的,长大了也完全没有被真正压制过,所以她出来做官根本没有半点难处,她就是觉得自己和男人一样强,进了政事堂她就敢施展拳脚做事情;再如王萱那样,她根本没什么心思放在人际关系上,她有她想做的事情,在她想做的事情上,她执着且强横,所以在工部她也能立得起来,还因为能干且敢干,让一众官属都对她心服口服;又如赵晗那种,她原本就是总领宫务,不过从宫中到了内府,做的事情也不过是比之前多了一点,所以还是游刃有余。 唯有赵萦,之前她虽然是安王嫡女又得封郡主,但安王之前可没想过让她有什么一番成就,大概所有期待都是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做贤妻良母。要不是上回安王在让女人做官的事情上要牵头跳出来反对,赵萦大约是得不到这个出来做官的机会。这对赵萦来说是个意外,她以前的确没想过这些,她柔软不爱争,所以这官做起来对她来说是有点困难的,可尽管困难,她也没有想过退却。 这大约可以叫做温柔但很坚定,这样的女人会比秦璐王萱那样多,甚至这世上大部分的女人都是这样,她们善良但不爱争,性格有些柔软,也有原则,不会在困难面前退却。 要是没这么容易哭就好了。 . 赵如卿看了一眼时间,又看到赵萦已经收拾好了从偏殿过来,便让外面的诸位大臣也进来,重新开始讨论这件事情。 「只能劝他们先离开。」闵颐说道,「若是真的起了冲突,这些读书人大概又要长篇大论来论述陛下苛待他们这些读书的人了。他们惯常听风就是雨,若是传到各地去,说不定就有人要效仿起来闹事。」 「要是真的能劝走,昨天赵大人不就已经把他们都劝散了?」秦璐听着这些事情就皱眉头,「太学开学斋关他们什么事情,他们这么闹起来,赵大人昨天就应该让人把他们姓名籍贯都记下来,将来再开科举的时候,在名录上的都不予录用!让他们这些人知道违逆朝廷是什么代价!」 赵萦收拾好了心情,这会儿听着秦璐的话,倒是又不贊同了,道:「这样也不行,他们既然闹起来,便是要先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若真的只是学斋之事,说起来真的也和他们没关系,所以抓住幕后那人才是应当的。」 秦璐瞥了她一眼,道:「让他们受罚了,他们自然就要去找撺掇他们行事的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在后面等着看他们内讧起来不就行了?」 「还是不能太激烈手段。」赵萦很坚持,「就算是为了云京的安居乐业,他们虽然闹事了,但他们也还是陛下的臣子百姓,要以德服人。」 秦璐没克制住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闵颐在旁边笑了笑,道:「虽说是要以德服人,但也不能一味退却,的确是要找出那背后之人。」 赵如卿想了想,便向赵萦道:「这件事情就先交给云京府,弄清楚背后之人是谁,另外尽快劝他们散去。告诉他们,若是执意不走,后果便要自负了。」 . 这事情一时半会的确没有太十全十美的处理方式。 大概只有先找出幕后之人,才好反过来把这些闹事的书生们散开。 只是反对太学设学斋的人有那么多,一时半会竟然都有些不知道是一个人在背后鼓动,还是有一些人联合起来作怪。 鼓动书生闹事最难处理的地方便也是因为这些人是书生,他们有笔能写,一旦不如他们的意思,便要开始写诗作文,颠倒是非黑白也是轻而易举。 于是便只能慎重又慎重。 . 赵萦走了之后,秦璐又开口道:「陛下,或者可以找人去劝一劝?都是读书人,去翰林院找个老先生去劝不就行了?」 一旁的闵颐忍不住笑了一声:「翰林院那些人之前就不乐意陛下让太学开学斋,现在让他们去劝,他们只怕过去了明着是劝,暗地里就是拱火。」 「老不死……」秦璐没形象地骂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被赵如卿给瞪得闭了嘴。 「不过我倒是想到有个人……」洛鼎想了想,忽然开了口,但话还没说完,就被闵颐给截断了。 第144页 「现在既然赵大人已经去了,就不要再节外生枝,否则就是给赵大人添乱了。」闵颐不仅抢了他的话,还在大家没注意的时候踩了他一脚。 洛鼎慢了半拍忽然想到什么,也闭了嘴不再多说话了。 上首的赵如卿倒是没注意到他们底下的小动作,只点了点头:「的确,先让云京府去查,看看能查出什么来。」 . 散朝之后闵颐和洛鼎一前一后往弘文馆走。 洛鼎回头看了一眼章德殿,又有些感慨:「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啊?他们那些读书人平常看着什么都不会做,但这种事情竟然这么大胆。」 闵颐贊同地点头:「是啊,谁能想到他们还敢这么搞。」 「其实让君佩去劝就挺好的,君佩一定能把他们都劝走。」洛鼎嘆了口气,「你刚才不让我说。」 「得了吧,就汗王和他那事情你没听说?」闵颐嗤了一声,「君佩是能劝,但他最好别去。陛下对他不似从前,就看在他和咱俩也算朋友的份上,没必要让他去蹚浑水。他去了,陛下不会感激他,就只会猜疑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91章 九十一 越亲近便越苛刻 一群书生围了太学, 看热闹的人多。 赵萦让人去查了他们来歷,又挨个地顺藤摸瓜地往上头寻摸,竟然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一个可能的怀疑对象来。 她一时间是有些沮丧的, 但转念一想, 他们都既然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背后那人当然也是隐藏得好了,否则这些书生怎么会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错呢? 可太学围着总也不是个事情,总不能让他们干扰了云京城正常的秩序, 于是便开始想办法来劝他们先离开了。 但这些人却固执得很,赵萦亲自到了太学都劝不动他们,好言劝不动,就只好做两手准备, 一边是仍然好生相劝,另一边就亲自进宫了一趟问赵如卿,是不是后面能用强制手段了。 实在没有办法, 这强制手段自然是可以用的,只是要怎么做才能影响小,怎样做才能不惊动太多人。 赵萦自认为自己没这个本事,也只能来请求赵如卿给一个明旨。 她一边往皇宫去, 一边希望那群书生能突然之间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自行离去。 . 天色阴沉沉的。 便一如章德殿中的气氛。 赵萦低着头把太学的情形说了个清楚, 又说明了她现在所知的情况,接着便请赵如卿定夺最后是不是要让人把这些死活都不愿意走的人给抓起来了。 闵颐和洛鼎在旁边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没有贸然开口说什么。 秦璐倒是还和早上一样暴躁,她道:「早该听我说的,直接抓了算了。这些人不就是得寸进尺么,见你好说话,就蹬鼻子上脸。」 赵如卿露出深思, 倒是没有一时间拿定主意。 换一拨人,不管是宗室还是什么所谓的世家大族,她都会毫不手软地直接让人动手处置。 但偏偏今天这群人并不是。 秦璐见赵如卿没说话,对她方才那句既不斥责也不贊同,倒是一时间收了声不敢再开口了,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闵颐和洛鼎两个老狐狸,又看了一眼在另一边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一样的赵萦,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是章德殿中那个异类。 就在这时,右荣从外面进来了,他快步走到了赵如卿身边去,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秦璐眼看着赵如卿脸上的神色轻松了许多,然后便听赵如卿向赵萦道:「你现在回云京府去,处理善后,围在太学的那些人已经散开了。」 赵萦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赵如卿,都顾不上问到底是怎么散开的,只一叠声道:「是是!臣这就回去了!」一边说着,她几乎便撩起裙摆就往后退,趔趄了好几步还差点儿摔着,一下子就跑了出去。 秦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发问了:「陛下……是有人去劝那些书生走了?」 赵如卿往后靠在了龙椅上,她面上神色并不似方才那样轻松了,甚至还带着几分猜忌,语气放缓了许多:「无论如何是解了燃眉之急,倒也能记上一功。」 秦璐迷惑得感觉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一句,但看着现在赵如卿的神色,她不敢追问,只好当做自己已经听懂了的样子,低下了头。 一边的闵颐倒是老神在在,不紧不慢接了一句:「还是要辛苦府尹大人要把这事情细细寻摸清楚,能劝退第一次是好的,还是要找出藏在事后的那人。」 赵如卿点了点头,道:「下旨让赵萦抓紧这事情,尽快能给出一个结果。」 原也不过就几个近臣来讨论这种紧急的朝事,既然有了结果,大家便各自散去重新去忙其他手头上的事情了。 闵颐和洛鼎两人出了章德殿,相互看了一眼还是摇了摇头,一面往弘文馆走,一面忍不住嘆气了。 「虽说是好事,但应当给君佩送信,叫他别掺和的。」闵颐一径摇头,「还是疏忽了。」 「是没想到,我是想着他现在身上也没个一官半职,大约也不会知道这事情,知道了也不会掺和进来。」洛鼎嘆了一声,「看着圣上这情形……啧。」 后面的话他没往下说,但闵颐也明白。 「不过看在是解围了的份上,或许也不会太……?」闵颐自嘲地笑了笑,「圣上向来宽和,也不怎么计较这些事情,对你我都是这样。」 第145页 「但像你说,他和圣上又不一样。」洛鼎虽然早上是想过了,但毕竟是没说出口的,「越亲近越要避嫌,越亲近便越苛刻。」 闵颐也无话可说了,倒是一时间沉默着,只与洛鼎两人往前慢慢走着。 在他们看来,顾兰之的确就是那个最好去劝解那群书生的人选——他年轻且有才名,魏朝时候有过皇帝徵召他,但他拒绝的清高;在本朝又有个探花的功名;加上他这么多年来诗赋流传甚广,结交朋友极多,加上他极好的长相,兼具了清高和风骨,甚至对许多书生来说,他便仿佛是偶像,他愿意站出来说一两句话,对这些年轻书生是多半会听从的。 而从结果来看,他们的看法也没有错,太学外头的书生愿意退散,顾兰之哪怕就只是过去说了几句话,也能算是他的功劳。 . 太学外面,顾兰之看了一眼那些已经散去的书生,又看了看还在两边维持着秩序的官差们,没有过多逗留,只回身上了马车,让顾苗赶车回家。 顾苗回头看了看那些正在离去的书生,又看了一眼靠在车上闭目养神的顾兰之,忍不住道:「郎君,你不该来的……到时候有人要说就是你鼓动他们来围太学。」 「赶车吧,没什么好说的。」顾兰之没有睁开眼睛。 他早上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是根本也没想过要过来的。但到了中午时候,他恰好收到了尤炯的来信,尤炯的信中提了一两句他们当年吟诗作赋时候的情形,大约也就是这两句触动了他,他想起与好友唱和吟诗的情形,也想起来在书斋里面埋头苦读的日子,再想到那些被人利用跑去太学外面闹事的书生,他心中不忍。 于是他便带着顾苗出了门,先往京中几个书斋走了一趟,找了熟悉的先生和友人一起,又问到了去往太学外头的究竟是哪些人,然后又相互商量了一番,才往太学外面来,讲了道理又重新说了一遍赵如卿那道关于学斋的旨意,如此还相互之间仿佛辩论一样你来我往地驳斥了几次他们偏颇的想法,最后才劝散了。 并非他一人的功劳,也并非他一人出力。 云京府想不到这样的法子,不过是因为他们之前与京中的书斋、翰林院的夫子、还有太学上下的学生老师们都关系僵硬了,因为太学开书斋之事,这些人或多或少主动或者被动地站到了某一个阵营,然后相互之间便先入为主地有了预设的看法,便让他们想不到这简单的处理办法,反而弄得复杂还不可收拾。 这应当也是赵如卿现在在这件事上的困境,有了立场的人,轻易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哪怕那些人现在想要来贊同赵如卿开书斋的想法,也会因为那些根本不值一提的所谓骨气和面子而硬挺着不答应。 赵如卿当然是不会低头的。 但其实是需要有一个人先伸出和解的手。 想到这里,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他这擅自动了手,大约在赵如卿那边是讨不到好的。 他几乎可以猜到赵如卿对他大约又会有一番猜疑,她会猜测自己是否有所图谋。 但以她的性格,她也并不会直接说,她会召见他用言语来试探,如果他能说出一个她满意的答案,那么就是皆大欢喜。 他可以说出一个她想要听到的答案,也可以说自己心中所想的实话。 他睁开眼睛,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的街景,瞥见了街角处的一家文玩店铺,他让顾苗停了车。 . 进到了文玩店铺中,他转了一圈,看中了一块石料和一块木料。 「这两样都要了。」他干脆地付了钱,让人搬到车上去。 顾苗傻傻地看着自家郎君下车就为了买这两块沉重的大傢伙,一时间有些发懵。 看着这一块石头一块木头上了车,再看看重新在车上闭目养神的顾兰之,顾苗重新开始赶车,一边赶车一边问道:「郎君,买这个做什么啊,家里不是还有?」 「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做点雕工打发时间。」顾兰之说道,「家里那些不够用。」 「啊?家里那么多还不够啊?」顾苗有些傻眼,「都能雕个十七八个物件了,我看郎君画的样子都是兔子,郎君想雕兔子在一起吃宴席还是读书啊?」 「嗯……一半吃东西一半看书好了。」顾兰之随口与顾苗说道,「你这个想法不错,到时候还能做几个摆件柜子桌子椅子文房四宝之类的,摆在一起会更有趣味。」 「以前没发现郎君你这么喜欢兔子。」顾苗嘟哝道,「我喜欢狗子,郎君可不可以给我雕一个狗子……」 「有多余的材料就给你雕个狗。」顾兰之笑着说。 第92章 九十二 盛放的花总是会谢 被顾苗的想法启发, 顾兰之回到府中之后便拿出了纸笔,随手勾勒了一组拟人的小兔子的形状。 纸上的兔子便如人一样站起来,穿上了衣服, 手里也像人一样拿着各种物事, 有的弹琴, 有的跳舞,还有几个手里拿着各种兵器,还有一个是直接骑在马上的。 顾苗趴在旁边看, 叽叽哌哌地说着话:「郎君,这个是不是还可以拿个扫把什么的,然后就可以叫扫地的兔子啦?」 顾兰之听着他这么说,便又在旁边单独画了一个扫地的狗子, 然后看了他一眼:「这个扫地的狗子,要是有多余的材料就给你做一个。」 第146页 顾苗半点也不嫌弃,反而高兴起来:「那我借花献佛送给红妹, 红妹肯定会很喜欢的。」 「好了,你可以去找你的红妹玩耍了,不要在这里吵吵。」顾兰之在顾苗头上敲了一下,「就算出去玩也不要玩太晚, 你可以翻墙回来, 你的红妹是个姑娘家,她不好翻墙的。」 「嘿嘿知道啦!」顾苗开心地跳起来,「那郎君我走啦?」 「去吧去吧!」顾兰之嫌他吵,让他赶紧走。 顾苗一蹦三跳地从书房出去,便听着他和外面的人还打了个招唿,才走远了。 顾兰之从窗户看出去,一时间倒是有些怔忡,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院子里面已经入了秋,地上有黄叶,就连池塘里面开着的荷花都已经败落了。 . 时间过得这么快。 他觉得他和岑荇到京城仿佛还是昨天一样,那时候岑荇也住在府里,天天拢着袖子就在想找人帮他把宅子里面打理一下。 那时候他懒得很,他在想反正将来他会走的,他还要去别的地方找他的卿卿,这宅子要住多久都不一定,实在不用花费那么多工夫来打理,反正颓废破败之下更添野趣。 岑荇说不过他,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倒是后来张嬛过来的时候,内府来了人,帮忙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修整了一遍,修整过后当然是变得好看了。 但再好看也抵不过四季轮转时间流逝,盛放的花总是会谢,新也总是会变旧。 . 想到这里,他不免自嘲地笑了一声,便收回了目光,给自己画的那组兔子挨个填涂了细节,然后又把每个兔子画在单独的纸张上,再拿了木尺之类的东西来比划了大小,把书房里面的石料木料之类都翻出来挨个拿着纸和尺来比着大小把对应的兔子随手黏上去。 把大大小小的锤子凿子锉刀之类的那一箱东西给拖出来,他叫了个人进来,帮着他把工具先送到花园里面的假山上面去,然后自己在一堆兔子里面挑拣了一番,找了最喜欢的那个弹琵琶跳舞的兔子,弯腰抱起了那块大石头,出了书房也往花园去了。 这种雕刻的活在屋子里面是没法做的——一来是光线不算好,二是敲敲打打的灰尘太多,书房里面还有各种书籍之类,灰尘太多倒是让别的东西都遭殃,他都是直接在花园假山这种比较高又比较通风明亮的地方来做手工。 坐在亭子里面先拿着锤子和凿子把大概轮廓给定下形状,然后砰砰开敲。 对着光看,这块石料皙白微微透光,质地也很细润,他敲了两下便确定好了力度,很快便把兔子上半身的大概廓形给敲打下来。 再想继续动手的时候,他勐然发现这天色已暗,方才专注做事倒是没意识到时间。 先把头上的帽子给取下来,再把罩在衣服外面的那件袍子脱下来抖了抖,搭在胳膊上,他顺着假山后面的台阶走下来,便看到有人迎上来了。 「郎君,晚饭已经备好了,现在用晚饭吗?」那人接了他手上灰扑扑的罩袍和帽子,恭敬地问道。 「这么早吗?」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天,「等会吧,我先去洗洗,身上都是灰,收拾干净了再吃饭好了。」 那人应下来,便安静地跟随着顾兰之去洗漱更衣,然后便送上了晚饭。 . 用过晚饭,又回到书房里面专门画了琵琶古琴之类乐器的样子,顾兰之琢磨着这些东西干脆就出去找人做成真的可以弹奏的那种,那样玩赏起来也更有趣味。 放下笔,他想了想云京城中哪里能找到这种手艺人,他毕竟在京中时间没有那么长,虽然回京之后也颇有交游,但限于来往的人的身份,倒是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到这种能做乐器的手艺人。 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方向来,他索性叫了外面的一个人进来问了。 「郎君是想订做乐器?」那人也有些茫然,「在宫中,都是教坊有专门的师傅做这些。宫外就不知道了。」 顾兰之一拍脑门倒是有了思路:「我知道了,倒是一下子没想到这些。」 「郎君想做什么,写个单子直接送到内府去,比郎君自己出去找人做还要方便一些的。」那人说道,「在外头找人还麻烦呢!」 顾兰之笑了笑,道:「送内府去太麻烦,还不如我直接找人做,那样还简单。」他摆了摆手拒绝了那人的提议,「明天早上我要出去一会,你记得跟顾苗说早上起来帮我赶车。」 那人听着这话便应下来,又见顾兰之没什么别的吩咐,就安静地退到了门口去。 . 第二天一早,顾兰之正打算带着顾苗出门时候,却没想到云京府尹赵萦亲自上门来了。 赵萦是独自一人前来的,大约是熬了夜,她眼睛里面全是血丝。 她看到顾兰之,便先上来执礼道谢,不过腰还没弯下去,就被他拦下了。 「不必道谢。」一看到赵萦,顾兰之就知道她是为何而来,原本都因为别的事情沖淡了的那点烦躁又从心底翻起来,「赵大人不必谢我,这也并非我一人之功。昨日与我一道去的,还有许多书斋的先生,说起来他们的作用比我更大,若真的要谢,不如去谢他们。」 「要不是昨日郎君出面在他们之间周转了一下,他们也未必愿意出来说话,还是要谢过顾郎。」赵萦很认真,「我知道郎君并不稀罕这名声也不在意这谢意,只是于我而言,是解了燃眉之急,于京城百姓而言,也是让他们免于一场也许会有的动盪。」 第147页 「倒也没有严重到这样地步吧?」顾兰之笑了两声,「不过既然赵大人这么说了,这谢意我就收下,其余便不必再说。」 赵萦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道:「今后若郎君有什么差遣,与我说一声便是,无有不从的。」 顾兰之听着这话,索性笑了笑,道:「那今日便有个事情,赵大人帮我解决好了。」 赵萦打起精神来道:「请讲。」 顾兰之道:「原本是要去城中找找有没有会做乐器的手艺人,赵大人应当是知道的吧?若是知道,能不能麻烦带路?」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若是从前赵萦还真的不清楚,但自从做了云京府尹之后,这云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是一清二楚了。于是她痛快地答应下来,道:「这个太容易了,我知道这些人就都在西市街坊那边,我带着你过去就好。」 顾兰之笑起来,便道:「那就得麻烦赵大人带路了。」 赵萦也不多含煳,直接就和顾兰之一起上了马车,然后指了条路让顾苗顺着走,不多时就进了西市,又东拐西拐走了一段,最后便到了一个院子外面。 下了马车,顾兰之跟着赵萦一起进到那院子里面,才看到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乐器。 里面人听着外面马车声音便出来看,见是赵萦,脸上便带着笑了:「赵大人怎么过来了,是想买什么乐器吗?」 赵萦笑着摆了摆手,道:「是这位郎君想要订做一些东西,我带他过来。」 那人转而看向了顾兰之,眼睛亮了亮:「郎君想要订做什么,尽管说便是了,乐器一行,我们家是京城都有名气的。」 顾兰之于是从袖中取了图纸出来,笑道:「是要做一些小乐器,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做。尺寸就这么大,我已经标註好了。另外琵琶面上要有一些花纹,你们若是能做则做,不能做也无妨的。」 那人上前来接了图纸,笑道:「这么小,是给小孩儿当玩具的么?郎君是想要能弹奏起来,是吗?」 顾兰之点了点头,道:「正是要弹奏的,不知道是不是会太麻烦?若是能做,几日能做好?」 那人研究了一会儿图样上的尺寸,又看了看顾兰之画在旁边的示例,也有些不太确定,只引着他们往屋子里面先去坐坐,口中道:「我去问问师傅们做这种小玩意要多久,按理说是快得很。」 顾兰之应下来,便与赵萦一起进到了屋子里面坐了下来。 不过一会儿,那人拿着图纸又转回来了,面上喜气洋洋的:「我们师傅说了,这个简单得很,您要的这些最多十天就全部能做完,上面雕花之类都能做好。」 顾兰之也是心头一喜,便道:「那太好了,价格也好说,你们做好了到时候直接送到我家去就行。若是没空送,就约定个时间,我让人过来拿。」一边说着,他便把顾苗叫了进来,让他去和这人把这些事情给确定下来。 走到院子里面,赵萦终于忍不住道:「要不,你到我们云京府来吧?」 顾兰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带着几分诧异地看向了赵萦。 「我……是不是有点冒昧……」赵萦看着顾兰之的神色,一时间倒是又踟蹰了起来。 顾兰之笑了两声,才会意到赵萦上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现在对这些官场的事情已经没了兴趣。 「也无心做官了,赵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他说道,「将来若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尽可能帮忙吧!」 「那、那算了……」赵萦忽然也反应过来,她看了顾兰之一眼,有些蔫蔫的,「我只是一时间突发奇想了……刚也就忘了你和圣上……」 「和圣上也没什么关系。」回头看了一眼从屋子里面出来的顾苗,顾兰之慢慢地向马车走去,「先送大人回云京府?或者还是回安王府去?」 赵萦眨了眨眼睛,又慌乱了一瞬,道:「就、就回云京府吧!麻烦你了。」 . 顾府中。 右荣带着人过来扑了个空。 「顾大人呢?」他随手拎了个人过来问。 「早上出去了。」在右荣面前,那人畏畏缩缩的有些害怕,「早上赵大人来了一趟,然后正好顾大人原本就打算出去,他们就一起走了。」 右荣一时间有些烦躁起来,他是没想到自己一大早出门来还能没见到人,可他也不能这么就回宫去给赵如卿復命啊 第93章 九十三 是我莽撞了 一晚上过去, 太学那事情因为那些书生及时被劝离,倒是也已经影响消弭。 应是因为这件事情事实上的影响大,倒是让那些先前还咬着牙和赵如卿对着来的那些都改变了想法, 毕竟若真的赵如卿要顺着太学这事情挨个追究下去, 倒是真的全都讨不到好了——这是在事实上已经给了把柄, 他们再没法从语言上来进行诡辩。 于是非常轻易的,太学开学斋的旨意发了下去,太学门口发生的事情他们默契地不再多提。 然而这并不能让赵如卿感觉到有多少痛快, 反而是烦闷更胜,于是催促了赵萦赶紧把太学门口那群书生背后的人给找出来,她不打算就把这件事情轻易放过。 接着她便又想起了把那些书生都劝离的顾兰之,然后便让右荣去宣他进宫了。 对于读书人书生这个群体, 赵如卿的了解并不算太多——当然了,她知道这些人和世家大族出身的不一样,他们出身或者不显赫, 但足够努力,他们最信奉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又时时认为读书人的最终目标便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都嚮往着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也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青史留名之人, 但或许是因为起点的不同,他们之中许多人都似乎看起来特别容易被煽动。 第148页 她身边之前并没有太多这样的人,就算洛鼎闵颐这种,也并不是完完全全耕读为生,说起来能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出身的,也就顾兰之一个。 可仔细想想顾兰之,又不太符合。 他是会读书, 且书还读得好,有文才,但他并没有那么功利,尽管他还考出了一个探花。 他或许在处理感情问题时候让她甚至感觉到烦闷,但在其余时候都算是一个极其好的读书人——这或者是因为顾家原本也不是贫寒人家,又或者是因为他当年在庙里过了那几年,便自然而然地与其他人不一样了。 不管如何,他能把那些书生劝走,就已经从侧面说明了他现在在书生这个群体中的号召了。 她或许不应该去想为什么他在没有任何徵兆的情况下出面把那些书生劝走,而是应该想一想,怎样把他放到更恰当的位置——他或者能培育出良种,或者能让北边的耕种更为改进,但他如果能平定了全天下的读书人,这份功劳就比前二者或者更重。 如此琢磨着,她还想问一问顾兰之自己的意思。 不过她却没想到的是,这早上让右荣去的顾府,却是一直快到中午了,才见到了顾兰之的人。 . 顾兰之是送了赵萦迴云京府衙门之后,然后就让顾苗驱车继续往东市又逛了两圈,买了一堆东西,又买了许多吃食,才慢悠悠地回家去。 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已经等得着急得团团转的右荣。 家里的那些人都已经接二连三被派出去找他了,奈何他出门时候也没说去哪里,云京城又大,一时半会根本就找不到人。 看到顾兰之,右荣欲言又止,最后深吸一口气直接说了赵如卿的意思:「郎君,陛下请您进宫呢!」 帮着劝离了那群书生之后,顾兰之倒是料到赵如卿会见他,只是从昨天开始就是在敲敲打打,倒是把这事情忘在脑后了。见着右荣这急得上火的样子,他倒是生出几分愧疚来,一边让人给他倒了杯凉茶清火,一边慢慢道:「右公,喝杯茶我们再进宫去,也让我进去换身衣服,怎么样?」 右荣听着这话,再看看天色,心知急也没用了——没能立刻马上把顾兰之请进宫去,迟一个时辰和迟两个时辰根本也没差,于是便嘆了口气,接了凉茶才道:「郎君快些吧,再拖下去可就要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顾兰之笑了笑,让顾苗把逛街买的烤羊肉拿出来请右荣吃:「右公干脆吃一点,我尝过了,是好吃的!」 右荣见他这么悠闲,都恨不得跳脚:「郎君,你快去换衣服,羊肉什么的放一放吧!」 顾兰之哈哈笑了起来,便不再和右荣闲扯,回去里间换了一身衣服,又重新把头髮梳了出来,抓了那包烤羊肉就和右荣一起往宫里的马车走。 右荣看了一眼那包烤羊肉,欲言又止,最后嘆了口气:「郎君是想请陛下吃羊肉吗?」 顾兰之用竹籤戳着油纸包里面的烤羊肉块吃了一口,又从底下的纸包里面翻了一根没用过的竹籤递给了右荣:「你要是想吃就请你一起吃。我早上在外面跑了一早上都没吃什么东西,正好垫垫肚子,否则等会见了圣上,说着说着直接饿晕过去可不好啦!」 右荣没接那竹籤,闷闷地请顾兰之先上车,然后道:「那郎君吃快点,我让马车慢点走,免得进宫了还没吃完。」 顾兰之笑着谢了他,又回身从顾苗手里接了蜜茶喝了一口,就那么一路吃一路喝地到了宫门口,正好就拿着帕子擦擦嘴,跟着右荣下车往宫里走。 右荣在旁边看着,只觉得顾兰之似乎比从前变化了一些——或者说是比从前自在了。 之前他总是更圆滑老练一些,对待他们这些赵如卿身边的近侍的态度是亲切且会拉拢,不似今日这样洒脱不羁。 没等他想明白这份变化从何而来,两人已经到了章德殿外面。 右荣收拾了一下自己这乱糟糟的想法,提起一颗心,亲自进去给赵如卿通传了。 . 赵如卿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站在面前弯腰低头的右荣,因等了太久,她原本准备下午再批的奏摺现在都已经批了大半,从一开始的烦闷,到现在都只剩下气恼了——她自登基之后,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让她等了这么久。 「所以是有什么事情,让你们耽搁到了现在?」赵如卿放下了手里的笔,并没有立刻让顾兰之进来。 右荣咽了下口水,还是如实作答:「回陛下,早上一过去的时候,顾郎君就并不在家里,他出门时候也没说去向,让人去找也没能找到,所以就只好一边让人找,一边等着……」 「不在家?是去做什么了?」赵如卿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右荣道:「回陛下,看着应当是去买东西了,买了很多石料木料还有各种小玩意,满满一大车。」 赵如卿闭了闭眼睛,然后看向了右荣:「让他进来吧!」 右荣松了口气,便安静地退出去请顾兰之进来。 过了一会儿,门口脚步声传来,赵如卿抬眼,便看到穿着一件靛蓝袍子的顾兰之脚步轻快地进到了殿中来。 「参见陛下。」他上前来就行了礼,声音疏朗,不见有任何不安。 赵如卿静默了一会儿,示意他起身:「听右荣说你早上出去买了许多石料木料,是打算做什么?」 第149页 顾兰之起身,在一旁站定了,笑着道:「突然来了兴致想做点手工,家里原本有一些石料木料,但品质不算上好,便出去看了一圈,买了一些觉得还不错的料子回家去。」 「做手工?准备做什么?」赵如卿随口问道。 「之前便答应了小殿下给他雕几只兔子的,昨日又有了新的想法,便需要材料多一些。」顾兰之从容回答着,「否则料子太差,雕刻出来也不好看。」 赵如卿听着这话却沉默了一会儿,她有些说不清她和顾兰之之间这样的一问一答究竟有什么不同,可她便是分明地感觉到了和从前的差异。 按下了心头这一点奇怪的感觉,她看向了顾兰之,问道:「昨日你怎么想到去劝离那些在太学门口的书生了?原本他们都还在想着是不是要让人直接把他们都抓起来,没想到你不声不响地跑了一趟,倒是让赵萦松了口气。」 顾兰之抬眼看向了赵如卿,笑了笑,道:「早上时候正好见到了赵大人,她也与我说起了这事情,她还想道谢。不过我与赵大人说了,这事情原也不是我的功劳,充其量我不过是去找了找京城中那些书斋的先生,他们才是其中关键。我不过是多管闲事罢了。」顿了顿,他又道,「这事情没有与陛下事先请示,也是我的过错,是我莽撞了。」 这话堵得赵如卿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口水,平静了一会儿才道:「让你去翰林院,你觉得怎样?」 「回陛下,我并不想去翰林院。」出乎她的意料,顾兰之的回答很快,拒绝得也很干脆,他口齿清晰得就像是一个探花应有的样子了,「之前应下了陛下要把选种育种的事情做好,再去翰林院,便会分了心。再有,翰林院中有才能者众多,我才学不足年纪尚轻,到翰林院做学士,便是贻笑大方。」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她,「还请陛下三思。」 「从昨日的事情来看,你的才学和号召都是足够的。」赵如卿觉得心头的烦闷挥之不去,「朕以为,你去翰林院,会比你现在做选种育种之事更让朕放心。」 第94章 九十四 挨过打的狗看到棍棒时候会往…… 如若倒退两天, 有些事情他心中还未下定决心,这事情他都不必赵如卿开口,他便回主动想办法去自荐担当了。 很多事情分开看都是很简单的。 他喜欢赵如卿, 所以他找了她六年, 找到之后发现她竟然是当今圣上, 那么自然而然,他就想要用不断地付出来来证明自己足以匹配,他也懂得放低身段去讨好——他甚至也可以不做自己, 去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不断地付出,不断地为她着想。他甚至也不求什么实际上的回报, 他想过做一个能陪在她身边的人,他可以接受一切的安排,只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们之间能和普通的情侣一样聊聊天就行了——然后他很快就发现赵如卿并不需要什么陪伴,他所认为的陪伴,或者在她眼里不过是浪费时间,他试图与她进行的聊天和沟通或者在她看来都是让人腻烦的事情, 他的不安仿佛笑话, 他的踟蹰便成了矫情和做作。 她是皇帝,所以她不可能有太多的精力放在自己身上,他能理解也能包容——所以他试图改变,他去做一个能有所作为,能对她有所帮助,并且足够独立不去烦扰她的人。 然而真正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便忽然发现, 之前所有一切也不过就只是他所认为的爱而已。 她足够理智可以把感情和其他一切都分开,她足够冷静可以看待一切纷扰,她也可以做出一个最公正公平的决策。 但他并不可以。 他做不到理智和感情分开。 挨过打的狗看到棍棒时候会往后退。 他还是很喜欢她,但却并不敢再往前靠拢了。 他可以把选种育种的事情做完,却并不敢去沾翰林院还有太学半分——他看得清楚那里面的漩涡,卷进去的人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不怕被什么读书人辱骂,也不怕他们说他攀附权贵,但第一个进去这个漩涡的人註定是会被牺牲的,在太学之事完毕之后,翰林院上下再清理之后,她会需要再重新安抚这全天下的读书人,那么谁会被丢出去作为安抚众人的那个倒霉鬼? 以前他不怕做这个倒霉鬼,甚至甘于去做这个倒霉蛋,因为他认为赵如卿一定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偏袒他,他是一定能全身而退的。 但现在他并不这么认为。 他太渺小,其实并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前不过是他自己少了自知之明罢了。 他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便再不会想做不自量力的事情。 喜欢一朵牡丹,并不一定要拥有她。 远远观赏也是风景。 . 他抬头看向了赵如卿,她的眉眼凌厉,明艷气质中都带着杀伐决断,她应当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念头的。 果然,赵如卿又道:「当初你为探花,原也应当入翰林院待几年,现在正好是在弘文馆和工部分别歷练之后,去到翰林院也算是有了资歷,行事便宜。」 他沉默了一息,问道:「陛下便只认为我是那个合适的人选吗?」 「从昨日的事情来看,你便是最好最合适的人选。」赵如卿说道,她声音仍然还是冷静的,「朕也认为你能在翰林院把上下气象更改,君佩,相比让你去育种选种,去翰林院也更适合你。」 第150页 顾兰之抬头看她,他们目光相触。 他低下头,暗自嘆了口气。 「陛下既然这么说,便听从陛下吩咐了。」他说道。 上首的赵如卿笑了起来,道:「如此便好,选种育种之事你交给王萱,让她找人接手。明日你便直接到翰林院去任职。」 「是。」他应下来。 . 代朝的官职制度沿袭了魏朝,事实上翰林院与太学都不算是完全有关系的两个衙门了。 太学是专门教育天下学子的机构,而翰林院则司草拟内制之职。 到了本朝,赵如卿登基之后,却是把弘文馆给单独抬了一笔,分了翰林院的职责,这也便是翰林学士们心生不满的原因之一。 奈何弘文馆是难进,虽然从品级来说还比不上翰林院了,可地地道道的天子近臣比虚高一级的官职简直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了。 忽然之间顾兰之从弘文馆到了翰林院,从顾兰之的身份来看,无论如何这都应当是一件好的事情,甚至连赵如卿的意图都能看得明白,便不由得让人议论纷纷,再加上最近太学的事情,大家便不由得猜想着赵如卿是不是要重新重用翰林院了。 不管如何猜想,中秋前太学便开了专门教人识字的书斋,是从翰林院专门拨了几个学士过去教授认字,并没有用到已有的太学中的博士们。 这书斋招手学生并不限出身和年龄以及性别,只教授最基本的识字,并不会教授经学或者其他,以三个月为一期,仅仅只是为了解决最基本的认字识字写字的问题。 一时间京中百姓们倒是积极响应起来,其中来报名的不仅仅有小孩子,还有年轻人,甚至有一些中年人。 尽管如此热烈,但派来教授的学士不过八人,第一期便按照先来后到,满打满算地收了四十人。 没有能够报名成功的人们也没有气馁,转头便问起了第二期开课会是什么时候了。 前来登记接受报名的学士笑着安抚着这些人道:「大家也不要急,顾大人的意思是这一期三个月上课,都是要我们把讲义全部整理成文,到时候分发到京中各个书院,三个月之后,每个书院都会承担起教人识字写字的课程,等到京畿周围全部普及之后,还会往各地发放。」 听着这话,那人有些好奇:「顾大人?是今次的探花郎吗?」 「正是呢!」学士笑道,「顾大人说了,这授课之事从前都是对着小孩儿启蒙,用的经书也不一样,现在是为了普及识字,还要短时间内让人学会,自然便要因地制宜,讲义也要根据听课的人改进一二。这次没有能报名上也没有关系,之后会有更多机会的。」 有了这话,没有报名上的那些也便不着急了。 这边太学开的这识字学斋红红火火地开始授课教人认字,那边带兵前往突厥的周稼终于凯旋。 . 周稼是等到突厥内部已经完全平定之后才带兵回云京的。 处月得了代朝作为后盾,他的那些兄弟们自然也都非常识时务地低头了,周稼几乎便是没有费什么太大力气,也没有损耗什么兵力,就获得了全面的胜利。 对于突厥人来说,这事实上又多了一个微妙之处——那就是今后若他们再出什么汗王更迭,似乎要获得代朝的认可,那个汗王才会是真正的汗王,否则没有强有力的武力支持,他的汗位便会不稳。 这不能单纯地评价为好或者不好——对于代朝来说自然是好事,因为从此以后突厥的汗王需要通过代朝的认可,才能成为汗王;但对突厥来说,或者就是甜蜜的毒.药了,万一将来代朝就是不认可他们突厥的王子,硬是要扶一个汉人来当汗王呢?他们能怎么办?他们也打不过代朝啊? 而现在的处月并不在意这些,他是被代朝帮助过的汗王,他现在有荣华富贵,又权势在手,何必要在意那些今后的事情呢? 何况他与赵如卿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是越来越和睦,在云京城里,他比在草原上过得更开心——有些事情等到将来再想也不迟。 . 在周稼凯旋的宫宴上,处月仍然是坐在了赵如卿之下第一的位置上。 他吃着宴席上精心准备的酒菜,他抬头便能看到赵如卿与赵苍有时低低交谈的样子,他有些着迷地看着赵如卿的侧脸,目光几乎痴迷。 一旁跟随着周稼一起到京城来的纳星在旁边拍了他一记,低声道:「哥,你收敛点吧?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突厥汗王就只知道看美色呢!」 处月被拍得回过神来,他没好气地瞪了纳星一眼,道:「你吃菜就是了,管我看什么?」 纳星笑了两声,道:「你动作也太明显了——不过哥,你追了这么久也没结果,不打算退而求其次吗?」 「没有看到比较好的其次。」处月很坦白地看向了纳星,「而且上回我和那个顾兰之发生矛盾,她还偏向我了,所以我觉得她应该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好感吧?」 「……」纳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喝了口酒又看了眼周稼,「那个周将军有个妹妹,你要不求娶一下?」 「好看吗?」处月认真地问。 纳星想了想:「据说是好看的,但我没见过。但是好不好看也无所谓,关键那是周将军的妹妹,身份比相貌重要。」 「要是圣上让我娶,我就娶吧……」处月重新看向了赵如卿,「反正如果不是圣上,我觉得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第151页 纳星嗤了一声,道:「你这个爱真的是非常善变了,一点都不坚定。」 「不是我不坚定。」处月为自己辩驳,「是我发现,我坚定也没什么用……其实你说得对,她的确觉得我长得不好看,对我的客气大概因为我是突厥的汗王……」顿了顿,他目光投向了群臣入席的那几桌,语气有些惆怅了,「她当时说好了要革掉顾兰之的官职,转眼他就进了翰林院,可见不过是表面上说些话来哄我。我想生气但也觉得那样没什么道理,所以大概便是你说的……她不会看中我的。」 「啧……你这话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纳星搓了搓自己胳膊,「那你打算啥时候跟我一起回王庭?」 「再看吧!」处月喝了口酒说道。 第95章 九十五 在想念的时候抬头看看就足矣…… 许多事情处月心里明白得很。 他敢争这个汗位, 当初又会跑来找代朝来帮忙,就已经把之后许多事情想得清清楚楚。 但他自私。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自私。 除了纳星这个弟弟,旁的人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看了一眼上首的赵如卿, 又嘆了口气:「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没法打动她。」 「你早该发现了。」纳星无所谓地低头吃菜, 「你看你送了那么多东西, 要是真的喜欢你,早让你进她后宫了。」 「不过我送她东西,看到她高兴, 我自己也会很开心。」处月喝了口酒,「这也许可以解释为我特别特别喜欢她,所以以她的喜怒哀乐为我自己的心情变化。」 「痴情种啊?」纳星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你突然自我剖白这么多, 是想说你现在不喜欢了?」 「差不多吧,感觉有点追腻了。」处月说道,「总也得不到的东西, 就好像是天上的月亮,追求不会有结果,就只好停下脚步,在想念的时候抬头看看就足矣。」 纳星不置可否, 只重新低头去吃菜。 「你不发表一下你的看法?」处月问。 纳星道:「没什么看法啊, 反正当初我都劝过你了,你现在只是证明了当初我的看法是多么正确而已。」 「你对你亲哥我一点都不尊重。」处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是你亲哥,你说话的时候能注意一下我的心情吗?」 纳星认真吃了口豆腐,然后看向了他亲哥:「那就跟你说正事好了,回鹘王室派了使团准备到云京来。」 「现在已经八月了,他们现在出发, 大概十月就能到云京。」处月算了算时间,又看向了纳星,「或者晚一点,会是十一月的时候到云京。」 「不是这个,是他们到云京,将来代朝肯定会和回鹘继续通商,甚至商路会更开闢啊!」看了一眼仿佛在状况外的处月,纳星放下了筷子,「商路还要通过我们突厥呢,你去跟上头那两位说,咱们突厥也要一起啊!否则将来你想追她的时候,都没钱追了!」 处月摇晃了一下脑袋,有些惆怅地嘆了口气:「哎,我知道了,这事情说来也是有些……」 「这事情简直太应当去做了!」纳星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都已经说了不再沉迷在情情爱爱里面,所以作为汗王,你要开始做正事了!」 处月点了点头,道:「今天这宴会是庆功的,这事情也不好说,等过两天我去找她。」 见处月答应下来,纳星便也不再多啰嗦什么,只埋头吃菜了。 . 过了两日,处月便带着纳星去找赵如卿说这商路的事情了。 「听说了代朝是要和回鹘继续通商,并且商路还要继续开拓,就我们突厥正好也在这必经之路上,所以我思索了一会,倒是觉得我们可以共同来维护这商路。」处月见到赵如卿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起了来意,「有我们三国联手,西戎是不敢贸然再动手了的,另外还有那些小国家当然都只会老老实实地听话,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陛下觉得我这提议如何?」 赵如卿原本也和人商量着要在代朝和突厥边境增加更多边镇和边防,以两国现在友好的情况来看,这些边镇可以用来通商,还可以让两边的民众之间有更多的交流,双方只有交流更多,相互之间的隔阂才会越少,将来代朝同化了突厥才会更容易。另外有了这些边防边镇,对于商路也是一大助力,商队可以不用再担心一路上可能的补给问题,并且有了护卫,安全性也会比以往更高。 这会儿听着处月主动提起了这个,她便忍不住笑了一笑,道:「难得汗王与朕想到了一处,本来就想请汗王来商量,在我们两国之间多增加边镇和边防的,这样商路上补给点增多,想做生意的人会更方便,也让我们两国的普通民众更好地生活在一起呢!」 处月听着这话,眼睛亮了亮,道:「原来陛下也有这样想法,那真的太好了!」顿了顿,他又想了想,道,「既然有这样想法,那便不妨让我们底下的人去商量出一个具体的章程出来。听说回鹘会有使团到京城来,到时候是不是还能与回鹘一起商量此事?若是我们三国之间能联手行事,将来商路便会越来越兴荣。」 赵如卿笑着道:「有了汗王这话,后面的事情便简单了。朕这边让人专门处理此事,汗王那边派个能做主的过来,之后便让他们商量着拿出章程,最后朕与汗王一起来看看成果便是。」 第152页 「便让纳星来负责这事情。」处月笑着道,「我们突厥人没有你们代朝的官员那么好说话,得是要有个压得住阵的,否则底下那些人就要乱来。」 赵如卿笑道:「自然是可以的,朕便让黎薛他们来处理此事,他们之前也去过突厥,了解你们的风俗民情,便不会有什么误会了。」 . 赵如卿和处月不过三两句就确定了的事情,过了两日才从朝堂传到了市井当中。 不过到市井当中时候,最关键的边镇边防的事情已经被模煳忽略,所剩下的便是过几个月回鹘会有使团来,朝廷如今是鼓励往西域经商,一时间商人们倒是都精神一振,琢磨着是不是有机会可以大赚一笔了。 而与这些繁荣喜悦相对比的,便是翰林院中的愁云惨雾了。 顾兰之入了翰林院之后,先是派了年轻的学士去太学去一边教学一边整理教义,另一边则是让翰林院上下都开始准备往全国各地去监督讲学授课了。 本朝翰林院司草拟内制之职之外,另外便是编纂文史,稽查官学功课,另外便是之前赵苍在位时候讨论过是否要让礼部把科举的一部分职责也交给翰林院来执掌。 其中那个稽查官学功课,便是翰林院的一大职责——尽管在之前翰林院并没有在这一条上太过于用心,而是努力在往赵如卿身边和弘文馆争夺皇帝近侍的地位。 这一职责说起来简单,也不过就是考察各地的官学的教授情况,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代朝有多大?底下有多少个州?每个州底下又有多少郡?每个郡下面的官学是不是真的有?倘若是有,又有几个人在里面上学?若没有人上学,为什么那些人都去了私人的书院而不去官学?若不去官学,那每年每个州郡往上报上来的各种赋税金额里面,为什么又有官学那一条?如果出了问题,是不是就是翰林院的失职? 问题有这么多,翰林院就是算是想管,也不敢贸然伸手,里面那盘根错节的关系,哪里是他们这些只想着做皇帝近侍的学士们能理得清楚还能处理得当的呢? 故而从前这一职责只是随口提一提,向来是没有人当真的。 谁知道这顾兰之来了翰林院,不多时便把这一条给提了出来,不仅提出来,还非常迅速地把全国各州各郡的情况都列出来,接着便给他们每个人都分派了任务,让他们在两个月之类先把今年的情况弄清楚汇总上来,若有疏漏,便要惩罚。 他们倒是有心和顾兰之说说此事的不可行,但顾兰之却一下子把他们都堵了回来。 顾兰之道:「如今太学开了书斋正在教百姓识字,将来京畿各处的私学也都是要跟着一起教授的。京畿各处书院跟上,再接着便是全国各州郡的官学首先要开始做到这样教授百姓识字的指责,倘若连各州郡官学的情况都弄不清楚,到时候政令如何下达?难道圣上的政令是只打算在京城昙花一现么?」 这话堵得他们无话可说,便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任务接下来了。 接了这任务并不代表他们就此认命,他们私底下便开始想办法是不是能把顾兰之从翰林院赶走,正大光明赶走大约是不行的,于是就只能想一些阴私法子——比如来挖掘一番他从前做过什么污糟事情,是不是可以翻出来大书特书,是不是能让御史参一本,是不是能让皇帝直接把他贬官? 一番挖掘之后,他们便是大失所望——顾兰之可以算是清清白白,并且无可挑剔,从魏朝到代朝,他便是什么污糟事情都没做过,行得端坐得正,就连之前他们以为他去工部做育种时候或许会有一些可以拎出来说的劳民伤财都找不到,唯一大概可以拿出来说的便是他的生母曾经是魏朝永王的侧妃,之前在京中似乎做过什么里通外敌的事情。 但……他的生母后来据说是已经逃走了,已经不在京城太久,他们想拿这件事情来做文章,似乎都显得太过于牵强。 而就在一行人垂头丧气的时候,忽然有人拿出了个颇有意思的事情说道:「倒是还找到一件,他之前收过齐国公府送过去的几个奴僕,后来是送到永安寺去了。」 「送永安寺?为什么是送去了永安寺?」旁边的人来了兴致,「这其中是有什么秘密么?」 第96章 九十六 官场上没有秘密 赵如卿看了一眼御案上那一叠厚厚的奏摺, 有些微妙地挑了眉头。 「这么多都是弹劾顾兰之?」她语气都显得有些奇怪了,「翰林院是有什么朕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吗?」 一边说着,她一边在另一边翻找了一下顾兰之的奏摺, 翻了好一会儿, 才找到一本是说让各部和州府配合翰林院把各地官学情况进行调查的摺子, 内容倒是简单,也没什么花样文章来颂圣,乃是在上次提出此事之后, 现在重新要求各部各相关的衙门要积极配合,否则事情无法继续推进了。 顾兰之到了翰林院之后,她才勐然发现这人行事利落有条理,都不太像之前在弘文馆时候的样子, 这就让她感觉一开始便是把他放错了地方。 天下读书人多,但是能有这样条理手腕并行事果断的读书人却少,顾兰之这样不仅能看得清楚局势, 还敢作敢为的,更是少之又少。 想了一会儿,她先把这封摺子给批了,交给了一旁的右荣:「这封摺子抄送了一下礼部, 另外记得让闵颐拟旨, 各州府是要准备官学上的事情了。等太学里面的讲义整理好了,翰林院把各地官学的情况汇报上来,就要准备让人把讲义也发到各州府去。」 第153页 右荣恭敬地应下来,便立刻出去办此事了。 赵如卿重新把目光投向了那一大堆弹劾顾兰之的摺子上面,她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乃是在弹劾顾兰之意图秽乱宫闱? 这真是一个让她想都没想到过的罪名。 再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却是说的他准备了数个绝色少年郎准备用来争宠, 并为了掩人耳目,把这些人都藏在了永安寺里面,这样便是天不知地不觉,旁人也都想不到佛门那样清修的地方会藏着这样污垢。 摺子的最后还写了他们去永安寺找到那几个绝色少年郎,他们便承认了就是想要帮着顾兰之争宠的。 看到这里,赵如卿感觉有些荒谬了。 若是顾兰之有这个心思,她难道还看不出来? 再翻开底下的一本,是弹劾顾兰之公然用钱去买了度牒。 代朝立朝之后,赵苍便已经发了明旨,度牒是不能如魏朝时候那样随便由寺庙发放了,每个寺庙的度牒都是严格被官府管理的,不仅数量有限,而且还会根据寺庙的情况每年度牒的数量都有所改变。当然了,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上头虽然已经规定了政策,但在实际操作之中还是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并非是一板一眼完完全全按照上头规矩来的。 这弹劾的摺子里面便是说了,顾兰之拿到的永安寺的度牒并非是正规途径拿来的,便是做了违法的事情,所以应当追究他的责任。 赵如卿眉头皱起来,她倒是不怎么为顾兰之弄了度牒的事情而有什么想法,只是这两封弹劾的摺子都已经说明了,现在朝中对顾兰之的意见似乎很大。 在她登基之后,似乎还没有过哪一个官员能引起御史台这样的关注,竟然还能挖掘出这么多事情来。 所以,为什么是顾兰之? 因为他进了翰林院?因为他开始让那些翰林学士们为了她做事? 她是向来知道的,她登基时候最大的阻力便是这些翰林院的读书人们,他们有许许多多的规矩,许许多多的偏见,他们向来都不认为她这个女人能做皇帝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登基之后先开恩科的原因,她就是要把这些读书人划成两个部分,他们想要前程,那就要来参加恩科,那就必须要拥护她,而剩下的那些人便会迫于各种各样的情况,或者被动或者主动地选择臣服。 当然了翰林院里面这些人是向来不好动的,他们都是学富五车颇有声望的读书人,他们能进翰林院,便已经说明了他们在读书人之中的声望,尽管他们没有反对的能力,但他们有能杀死人的口诛笔伐。所以她直接选择了再抬高一次弘文馆,她可以选择去用她想用的人,暂时把这些人放在一边。 只是从太学开学斋这事情来看,他们是不甘寂寞的,他们就和宗室里面那些人一样,还在妄想着她会从皇位上下来,让位给他们看中的人选。 顾兰之去了翰林院,则是让他们这些人不得不捏着鼻子为了她做事了。 他们心里不愿意,但却不得不去做,最后就想到了这个最容易用来对付官员的方式——御史弹劾。 这些御史或者并没有什么预设的立场,或者他们也是与翰林院这些人原本就是沆瀣一气,总之,他们不仅想到对付顾兰之,并且还真的切实地找到了把柄,然后便有了她面前这么一大摞弹劾奏摺。 想要去弹劾一个官员,那么这个官员不管做什么都会是错。 哪怕他今天下马的时候是从右边下,都会成为他们眼中的叛逆,是值得拿出来大书特书的。 对于一个官员来说,这样密集的弹劾之下,他要害怕的便不是会做错了事情,而是他已经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万事全是错。 她若有所思地把奏摺放下了,抬眼看向窗外,已经彻彻底底入了秋,晚桂的幽香随着风飘进殿中来。 再过不了多久就是立冬,那时候应当云京城就会下雪。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些弹劾的奏摺,唤了人进来直接抬到旁边,这些事情或者一时半会之间还看不出一个究竟,她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看看,由这件事情,是不是还能引出更多不安分的人。 弹劾顾兰之的奏摺被留中不发,对于这些上摺子的官员以及翰林院的学士们来说,却是一个有些微妙和值得琢磨的信号。 若是觉得他们弹劾得不对,赵如卿大可以直接打回他们的奏摺,直言他们的弹劾是无稽之谈。 而若觉得他们的奏摺是写得有理,那自然也会依着他们的弹劾来对顾兰之进行处罚。 现在这样的情形,便让他们感觉到中间似乎有一些他们遗漏了的值得琢磨的地方了——既然赵如卿留下了这些奏摺,意思是不是对这些弹劾还是有一些认同,只不过现在她还需要顾兰之为她把官学的事情全部理顺,所以暂时先只是把这些弹劾留下了?又或者是,他们还没有能够找到应当弹劾的地方,他们找到的那些错处,还不值得拿出来处罚一个科举出身点了探花的官员? 官场上没有秘密。 闵颐和洛鼎来找顾兰之喝酒的时候,便随口说起了这些事情。 「你得罪他们了?」闵颐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看了一眼去了翰林院之后清减了不少的顾兰之,「这些人现在兇勐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多权倾朝野了。」 顾兰之喝了口酒,慢慢道:「没得罪,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已。」 第154页 洛鼎拿着刀在割已经烤好的羊肉,道:「你心态倒是好,换了我,我就已经疯了,这恨不得像是把我小时候尿床都当是一桩罪过拿出来说我现在行事不当,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小时候没尿床?」 「吃东西呢,你就不能举个能听一点的例子?」闵颐嫌弃地踢了他一脚,然后又看向了顾兰之,「不过陛下的意思看着也不是想责罚你的,你还是心放宽些。」 「我觉得我已经很宽心了吧?」顾兰之捏着酒杯看着面前这两人,「至少比你们俩都还心宽——没必要劝我什么,刚才我说了这些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么对这样情况我就早就有准备,不过就是弹劾而已,就由着他们去吧!」 「其实圣上要是能开口说一句就好了。」洛鼎割了一整块肉下来先放在了顾兰之面前的盘子里面,然后又割下一块给了闵颐,「不过现在圣上应该在准备回鹘的使团来京城的事情,说是现在已经进了凉州境内,秦琳已经带着兵马去迎接了。」 「那再过七八天就到云京了。」闵颐算了算时间,「不过还是要看天气,今年的天气不怎么好,感觉冷得比往年还早一些。」 顾兰之仿佛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只放下酒杯,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然后竖起了大拇指:「这羊不错,是突厥人的羊?」 「正是。」洛鼎指了指店外面挂的招牌,「这家就是用的突厥羊,还是上回周稼回京的时候一起带回来的,大家都觉得口感比我们中原的羊好吃一些,所以这店才一下子在京城打开了名声。」 「鲜美许多。」顾兰之吃了两口羊肉,然后笑了笑,「这名声来得正。」 「好吃就多吃一点。」洛鼎说道,「点了一整只羊,我们三个吃应该可以吃完的吧?」 闵颐听着他们说话,也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然后痛快地喝了口酒,道:「我们三个大男人吃一只羊算什么,你应该问够不够才是。」 顾兰之在旁边拿着酒杯慢慢喝酒,笑道:「你们多吃点羊肉,我多喝点酒好了。」 「怎么,不是说好吃?那不多吃一点?」洛鼎看了他一眼。 顾兰之伸手又割了一块下来,道:「就这么多,我就够了。最近胃口不好,就只吃得了这么多。剩下都是你们俩的了。」 第97章 九十七 惹火上身的事情我不敢做 三人酒足饭饱, 在酒楼外面分了手各自回家去。 洛鼎和闵颐两人是同路,便看着顾兰之骑着马先走。 看了看时间尚早,两人索性就顺着路熘达, 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看着君佩瘦了那么多, 以前他跟咱俩一起吃东西可没吃这么少。」洛鼎回头看了一眼, 都已经看不到顾兰之骑马的背影了,「你说他和咱们圣上能长久吗?」 「你这么八卦,小心圣上知道了要骂你的。」闵颐嗤了一声, 慢慢地往前走。 「我这是关心圣上。」洛鼎闲闲笑了一笑,「圣上将来肯定是要考虑到继承人的问题,如今小殿下这么点,将来变数还那么大, 圣上准备培养谁?」 「圣上登基才多久,就想着继承人了?」闵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说给圣上听, 圣上就要和你说,上皇都还活着呢!」 「啧,上皇刚做皇帝的时候,不也是被人催着要立太子。」洛鼎不以为意, 「不过上皇那时候子女多, 又有咱们圣上这个战功赫赫的,所以才没有立太子。」 闵颐看了他一眼,道:「按你这么说,咱们圣上就小殿下这一个,应当早点把小殿下的太子位给定下来?」 「至少对朝野内外是一颗定心丸。」洛鼎说得很轻松,「免得那群人还在纠结圣上是女人,整天还琢磨着是不是会把皇位给外人。」 「不过要我说, 其实也不是特别重要。」闵颐认真地顺着洛鼎的话想了一想,「上皇当初也是过继的,所以你看上皇让圣上继位的时候都没什么心理包袱。圣上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就往少了算,再做三十年皇帝是没有问题的。三十年后谁知道是什么情形,三十年后你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去担心那么久远之后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实际一点,想想明天朝会上是不是要帮着君佩说两句话。」 洛鼎笑了一声,道:「你当我不想帮君佩说话?可是圣上不发话,我不敢啊!惹火上身的事情我不敢做。」 「你说,有没有可能,君佩是在和圣上一起里应外合?」闵颐想了想,忽然说道,「就正好他把这些事情都捅破,让那些人不得不跳出来,那样圣上正好找着机会把他们统统处理了。」 洛鼎听着这话却是沉默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道:「那谁知道呢?」说着他嘆了口气,后头一句话到了嘴边上也没说出来,要是是他,他是不捨得叫自己夫人出去捨身陷阵里应外合做什么事情,就算是朋友也不会愿意,没什么别的原因,不过就只是不捨得,爱护关心都来不及,为什么会捨得让他们去涉险呢? 许多事情需要避开亲友的缘故便是在这里。倘若仅仅只是同僚而已,既不相识又不相亲,许多事情便只是公事公办,便也不会有什么偏向,所有事情都按照条理来便足够了,不管是离间或者是反间,又或者是什么潜伏,都是无所谓的,只需要配合好了就行了;可若有了亲朋好友的这一层关系,人便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感情上的偏向,做事情时候便会有所顾忌,所以许多时候不公允也就是从此而来。 第155页 在他看来,若顾兰之和他们圣上真的已经到了这一步,大约只能说明他们的圣上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个人,或许是欣赏才华,或许是看重能力,或者是觉得这人做官的确是好,但偏偏是没有感情上的喜欢,若是有那么哪怕一丝的真爱,都不捨得让他被言官这样一盆盆脏水往身上泼;而相反,顾兰之能忍下来,大约就是真的喜欢和爱了。 但喜欢和爱最终都是会被消耗殆尽。 一味的付出,最后结果就只会是油尽灯枯。 走到路口,洛鼎停下脚步,朝着闵颐挥了挥手:「我回家去了,你喝了酒,骑马慢些走。」 闵颐也朝着他挥了挥,道:「我就走回去,不敢骑马了,上次喝酒了骑马就摔了一下,我家苗娘掉了好几天的眼泪,这次不敢了,就怕看她哭。」 洛鼎啧啧了两声,道:「那替我像你家苗娘也问声好。」 起了风,让人感觉有些寒冷了。 街边的晚桂香味清雅,沁人心脾。 顾兰之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迎出来的下人,然后径直便往书房去了。 他在书房里面翻出来那只已经涂了油的跳舞的玉兔,认真地检查了一番边边角角的光洁程度,又细细地用砂纸又打磨了一番,最后取出来之前专门订做的小琵琶,安放在兔子的手里。 这兔子用的是反弹琵琶的姿势,跳跃起来,一只腿支地,耳朵随着飘带一起飞起来,底座上还有一些祥云。若是人来做这个姿势,便是曼妙优雅仿佛仙女,换了兔子,就是可爱之中带着一些灵动,并且活泼又吸睛。 找了个匣子把这反弹琵琶的兔子装进去,他喊了个人进来。 「明天你们找个人进宫,把这个送给小殿下吧!」他说道,「要是小殿下问起来,便说另外几只还在做呢,不能急。」 那人急忙接了这匣子,道:「郎君放心,明天一早便送进宫去。」 顾兰之点了点头,便挥手让他退出去:「行,那你先退下吧,我有事情再喊你。」 那人抱着那匣子应下来,安静地退到了书房外面。 在放石料的地方又翻了翻,顾兰之找出来之前画好的那只骑马射箭的兔子的图样,弯腰抱起来搬到了书桌上,拿出了凿子和锤子,敲打了两下又放下了。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感觉有点累。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他对着这石料发了会儿呆,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似乎还早——还远没有到天黑的时候。 他觉得书房里面闷得厉害,于是起身走到了院子里面站下。 在院子里面,他听到顾苗养的那只狗远远的似乎在叫唤着,随着风传来的,还有顾苗开心的逗狗的声音。 不用去看也知道,是顾苗在和隔壁的吴家那个叫小红的姑娘在一起玩耍。 听顾苗说,吴家已经答应了他和他红妹的婚事,但他红妹上头还有个姐姐没出嫁,要等着姐姐出嫁了以后,才能给妹妹办婚事。 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喜事,他倒是真心地希望顾苗能娶一门好亲,到时候他直接便把他的身契都给他,让他自由自在地出去过日子,不必再跟着他左右了。 想到这里,他目光暗了暗,觉得有些胸闷。 他抬头看了看这顾宅,内府那些人来了之后,这宅子显然被修整得越来越干净了,一应陈设也是按照他如今的官职来,一看便是官员才会住的大宅,不再是从前那个被荒废了很久的陋居,可也越来越陌生——大概是因为一切都已经变了吧。 他忽然感觉有些慌乱,他往后退了两步,重新回到了书房里面。 他翻出了之前打了草稿还没有完全写好的摺子,沉默了一会儿,提笔继续写了下去。 天色渐渐暗下去,里外都开始点上灯。 顾苗拎着一包糕点在门口探头探脑:「郎君,红妹给你做了点米糕,你要不要吃哦?」 顾兰之揉了揉眼睛,放下笔看向了他:「拿来尝尝吧!」 顾苗于是进到了书房里面来,把糕点摆在了他面前,口中絮絮叨叨:「郎君,你今天怎么又不吃晚饭啊?是不是内府来的那个厨子做得不合你胃口了?我觉得以前张婶做菜挺好的,要不重新把张婶叫回来吧?」 「没有,是下午的时候和人一起吃过了,所以晚上不想吃。」顾兰之吃了一口米糕,然后剩下的推给了顾苗,「剩下都给你。」 「好吧……」顾苗把米糕收了起来,又看向了他,「红妹说她爹之前去太学报名学认字了,她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所以识字情况如何?」顾兰之随口问道。 顾苗道:「听说是学得很快,就是纸笔太贵啦,练字看书都有点没钱。」顿了顿,他看向了顾兰之,「郎君,所以这个识字,感觉还是得要有钱人呢……否则穷人就算想识字,想练一练,也没那么多银两。」 顾兰之笑着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所以我最近也在想,应当是得让这些穷人也买得起用得起才行的。」 听着这话,顾苗露出了一个崇拜的眼神:「那要怎么做啊?」 「之后你会知道,现在就不和你说了。」顾兰之笑着摸了摸顾苗的脑袋,「好了,你出去吧,我奏摺还没写完呢!」 顾苗点了点头,乖巧地拎着没吃完的米糕就出了书房。 顾兰之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快要写完的奏摺,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这奏摺送上去,御史们是不是又要再上摺子来弹劾他? 第156页 如今朝廷赋税有限,或许没有那么多钱可以用在给穷人发放纸笔识字上面,但各地的豪强世家却是有钱有人有产业的,他们有足够多的银两来做善事,那么他们就应当来为朝廷分忧,来解朝廷的难处。 第98章 九十八 她有一些想见顾兰之了…… 赵如卿翻开顾兰之递上来的奏摺, 露出了一个有些惊讶的神色。 他的这封奏摺写得相当长,是围绕着现在太学新开的这个书斋说起的。 先说的是现在书斋中那些穷人们的识字情况,当他们开始识字时候, 便开始面临的是笔墨纸张都贵重, 是寻常人家所消耗不起的。 这份支出现在暂时是由太学承担了,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在将来这书斋推行到各地,并且还需要私人书斋也承担这样的教人识字的功用时候, 那么这笔支出就不能简单的全部让书斋本身来承担,这会成为一笔书斋无法承担的负担,久而久之,他们就不会再愿意继续承担教授普通人识字的任务。 顾兰之在摺子中写道:陛下最终的目的是想要这天下人都识字知理, 那么这个书斋便不能只看短期内的这一点点成绩了,想要长久,就务必要解决这一份支出。从前之所以不用考虑这些, 是因为需要识字的多半也都是家底丰厚的人家,他们并不需要为这些纸笔发愁。臣以为,是应当由朝廷来承担这一部分的支出,并且在之后如果要进行阶段性地深入教学时候, 需要像先行的书院一样, 收取一定的束脩,但不能太多。毕竟大部分人不识字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识字,而是他根本也没有条件去识字了。朝廷的支出从何而来,臣以为这便应当是在赋税上面有一些改革了,臣研究了现行的赋税,虽然相比魏朝,已经对普通平民百姓有了更多的减负, 但由于百姓仍然还要承担许许多多的负担,所以实际上百姓付出的劳动和他最后的获得以及上交的赋税之间并不是合理的状态,臣以为这时候是需要对那些世家豪族多一些偏向,他们原本就拥有了比寻常百姓多百倍千倍的财富,他们愿意做善事来换一个善人的名头,却不愿意多上交赋税,这对朝廷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好的现象,长此以往,这些便会成为各地的割据势力,当他们发展到足够强大的时候,那便也是天翻地覆的时候。 看到这里,赵如卿忍不住笑了一笑,她倒是少见和她一样想法的人,更准确来说,顾兰之是第一个把她的心思里里外外都猜得这么透彻的。 他在奏摺中所写的,便是她之前想过但并没有与人说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揣测到的这一点,这或者是能说明,他的确是一个目光长远且并且能从她的角度来思考的人了。 她拿起旁边的茶盏喝了口水,然后继续看了下去。 再接着,他并没有详细去写应当怎样改革赋税,只是简单说道这还需要在议,但不妨碍现在就提出来,因为提出来越早,便越容易早做准备,一切都更容易做到面面俱到,而不至于到了需要改革的时候临时想什么法子,而使得四处全是漏洞了。 然后,他便在写关于女性识字的问题了,他仍然是以目前太学的书斋为例子来说的,他说现在太学书斋中仅有的几个女学生都已经是中年妇人了,这或许能说明,现在世上大多数人并不贊同姑娘家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和男人一起学习,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又有男女七岁不同席,总之这些便全都是阻碍,从这几个妇人看来,并非是女人不想识字,而是在她们还没有当家做主的时候,根本也没有太多机会罢了。所以接下来在全国各地要把书斋开下去的时候,其中要不要收女学生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需要讨论的问题了,是要单独开闢一个女学,还是和太学这个书斋一样不分开?如果分开,是不是有那么多的女孩儿能进到书斋里面来,单独开斋是否有必要?如果不分开,他们会不会愿意把女孩儿送到书斋来认字? 这其实也是赵如卿想过的问题,其实对于有钱人家来说,女孩儿识字并不是什么难事——或者说,这样的人家,男孩儿女孩儿识字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只有他们想不想和愿不愿意,而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便是一个能与不能的事情了。 太学的书斋解决的是普通人家能不能识字的问题,男孩儿当然大多数人家愿意送去认字了,但女孩儿就未必了。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小孩儿也是要参与劳作的,让男孩儿去识字,那女孩儿就要帮忙做事了,否则家里的活谁来做呢?布不会自己织好,地里的野草也不会自己就消失不见,一切都是需要人去做的,一个普通人家中,就算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也会更偏向于把这个机会给男孩儿。 所以要怎样让女孩也有机会来识字认字呢?或者说,要如何让这些普通的百姓改变思路,认识到女孩儿和男孩儿一样重要呢? 在奏摺中,顾兰之接着写道:或者可以通过科举上的小小改变来引导人们的想法,如今的科考取士,全是男人,或者可以增加一些女人的名额了,或者也并非是增加,而是最简单的不限制。现在世家大族贵族小姐识字认字的都多,比如像秦琳和王萱这种,并不比男人差多少,就鼓励她们这样的姑娘家来考,然后择优录取,这是最简单的能让人们看到朝廷偏向的方式,并且能让天下人都知道,现在朝廷取士不会只录取男人,女人也一样会被录取。 第157页 但与此同时,要警惕的是科举取士并不能太过于放开,否则会让天下读书人全都一窝蜂地想着要做官。接下来他笔锋一转又这样写道,政治一途虽然风光,但对于整个代朝来说,做官必定不是所有人的唯一出路。如若每个人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做官,朝廷也只一味地录取官员,那么将来整个朝廷从云京到地方的州府,都会被大量冗余的官吏所拖累,到时候发放给官员的俸禄会成为朝廷沉重的包袱,而一旦官员拿到的俸禄不够多的时候,他必定去想那些歪门邪道,行不义之事。这事情需要浸提,但是具体如何操作和把握,臣以为仍然是要先讨论。 再后面,顾兰之笔锋一转重新又说到了农具改良和选种育种,他写道,若是百姓能轻松通过耕种就获得成果,手工人能拥有更灵便的工具来进行制作,那么显而易见的,在商路通常的情况下,很快便会有大量的财富累积起来,到时候便还是会归根到赋税之上,而赋税究竟要如何改革,便需要陛下根据当时的情形来进行提前部署了。代朝这样大,一个简单的政策想要从云京推行到各州府,绝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完全推行到位的,只有提前想得足够周全,才能在推行的时候畅通无阻,否则的话便会有无穷尽的阻碍,还有许许多多的流言来干扰最普通的老百姓们的看法。 赵如卿看完了奏摺之后笑着放到了一旁,她有一些想见顾兰之了。 这份心有灵犀与心意相通是罕见的,她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把她曾经想过的事情都一一写出来,还让她看得如此畅快。 扫了一眼旁边那一摞御史们上奏弹劾的摺子,她目光又暗了暗,或者她应当让这封摺子先在朝堂上讨论一番,之后再给嘉奖也不迟,这些人现在还看不出她的偏向,所以他们还在肆意妄为,一旦她给出偏向,便会让他们假装太平。 她现在不需要这份粉饰太平,有些脓包还是让他们早点长出头挑破了好得比较快一些。 想到这里,她又拿起茶盏喝了口水。 外面忽然听到了赵麟的声音,她示意右荣出去把赵麟带进来,然后又拿起顾兰之的奏摺看了看,放在了旁边。 赵麟捧着个匣子,蹦蹦跳跳地就跑到了殿中来。 跑到她跟前来,他献宝一样把手里的匣子摆在她面前:「母皇你看!是弹琵琶的兔子!」 赵如卿有些好奇地打开那匣子,然后一只反弹琵琶的飞天兔子就安静地站在匣子里面。 赵麟小心地伸手把这兔子给拿出来,然后摆在了旁边,得意地炫耀:「这个琵琶真的可以弹!我刚刚试过了!」 伸手在那缩小的琵琶上拨弄了几下,果然发出了和乐师用的琵琶一样的音色,赵如卿微微挑眉,只觉得这巧思难得。 「母皇你看,这个兔子跳起来的时候耳朵也会跟着飘带一样飘起来!」赵麟捏着玉兔的耳朵说道,「这个动作我也能做,你看,就是一只腿这样站着!」一边说着,他便也仿着这兔子抬腿的样子,自己单腿站了,「母皇你看,是不是一样的?」 赵如卿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把小孩儿抱到怀里来:「是一样可爱,所以这个兔子哪来的?」 赵麟在赵如卿怀里乖乖坐好了,又摆弄了一会儿兔子短肥胳膊上还能活动的手镯和铃铛,道:「是老师送的呀,他说一个月送我一只,说下个月送我一只骑马射箭的兔子哦!」 听着这话,赵如卿伸手又拨了一下那琵琶上的弦,一时间有些难以说请自己心中究竟是如何感受了。 赵麟没感觉到她的心思复杂,只抬头看她:「老师好久没进宫来看我啦,母皇,你什么时候让老师休沐两天,让他进宫来呀?」 第99章 九十九 说不定以后还能遇到更好看的…… 代朝官员休沐时间并不少。 若是从前, 翰林院大约能算是清闲衙门,里面休息的时间便更多一些。 但现在便不一样,因为书斋以及官学的时候, 休沐时候便不那么充裕了——不充裕也并不代表完全没有。 赵如卿让右荣去问了一问, 便知道过两天便是顾兰之休沐的日子, 就直接允了赵麟出宫去找他。 从奏摺来看,这时候让他休沐时候进宫倒是惹非议,不如就让赵麟自己出去, 宫外规矩少,能玩的地方多,反而还自在一些。 赵麟听说了可以出宫去找顾兰之,便高兴起来, 兴奋之余便还问赵如卿道:「那母皇与我一起去吗?」 赵如卿想了想,便还是摇了头,道:「朕去了, 反而让你们不自在,那天就让你们放开了玩耍。」 「怎么会不自在呢?」赵麟抱着赵如卿撒娇,「母皇和我还能去跑马打猎,还可以和老师一起去跑马打猎呀!」 赵如卿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道:「那就到那天再说吧!」 赵麟开心地靠在赵如卿怀里坐好了, 又摆弄了一下那只反弹琵琶的飞天兔子,嘟嘟哝哝道:「要是老师可以一次把所有的兔子都给我就好了,现在要等这么久,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啊!」 . 天公不作美,这一天晚上就变了天,北风唿啸着吹起来,接着便开始了细雨绵绵。 再接着便是连着两天下雨, 冷雨秋风之下,显得分外萧瑟。 赵麟好容易盼着到了顾兰之休沐的那天,却因为下雨不能出行,于是沮丧地抱着飞天兔子趴在窗户边上看那阴沉沉的天气。 第158页 看着那雨,他也不好意思说让赵如卿把顾兰之给宣进宫来,下雨难行,总不好叫人在风里雨里跑着,就为了进宫和他说话玩耍一会儿。 到了中午时候,那雨也不见小,他熄了出宫的心思,把飞天兔子放在了书桌醒目的地方,然后便蔫蔫地去吃午饭了。 . 午饭之后照例是先走动走动消食,赵麟就在迴廊底下一边走一边看这绵绵不断的雨,然后便看到了迎面过来的右荣。 右荣捧着一副画过来,笑着朝他行了礼:「殿下,顾大人差人送进宫来的画儿,是给您的。」 「给我的?」赵麟眼睛亮了亮,伸手接了那幅画打开,看到是一副十分有趣的画像,画的就是他本人在书桌上写字的样子,周遭陈设一看便是他宫里的样子。 右荣笑着道:「圣上见今天下雨,便差人往顾大人府里说了一声,于是顾大人便让人带了这幅画来送给殿下。」 赵麟宝贝地收起来,整个人都开心了起来,蹦跳着就往屋子里面跑。 右荣跟在后面,生怕他磕着碰着摔了,见他安然回到殿中,又传达了赵如卿的意思让他好好在万春宫里面练字,接着才退了出去。 . 雨没有减小的迹象。 . 顾兰之在书房里面敲敲打打了一阵子,把那只骑马射箭的兔子的大概轮廓给定下,便放到了一旁去。 原本还准备赵麟会过来,谁想到下了这么大雨,也只能说是不凑巧了。 左手边是带回家里来的那些公务文书,右手边是刚敲打出轮廓的兔子,他索性站起来走出了书房,让人进来把灰尘打扫一下。 这么连着下了两天雨,显而易见地变冷了很多。 他紧了紧身上的厚外袍,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那阴霾天气,觉得在家里呆着有些闷。 回手把立在墙边的伞拿起来,他转进屋子里面换了双雨鞋,便往外走去了。 「郎君,这么大雨您要上哪去呀?」见他出去,家里的下人便急着在后面跟了上来,「让人套马车吗?要不要让顾苗跟着您啊?」 「不必不必,我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了。」顾兰之摆了摆手,也不叫人跟,几步便出了大门。 . 虽说下雨,但毕竟是官员休沐日,其实酒楼茶楼里面还是热闹的。 毕竟休息时候没有人愿意呆在家里,总是想出来放松放松。 顾兰之随便找了一间茶楼进去,一楼的说书先生正在口若悬河讲得热闹。寻了个僻静的位置刚坐下,还没想好点什么茶,他便听见二楼有人在喊他:「君佩!顾君佩!」 寻声抬头,竟然是云京府尹赵萦正在楼上靠着窗户的那个雅座,这会儿正靠在栏杆上朝他挥手。 「上来一起喝茶呀!」赵萦笑着打招唿,「都是熟人!」 顾兰之想了想,便应了一声,朝着二楼上去了。 进到了雅间一看,果然都是熟人,王萱秦璐赵萦,一踏入雅间门口的时候他脚步都顿了一下,但被赵萦伸手就拉进去了。 「看着你打着伞在外面走呢,还想着要不要和你打招唿,没想到你就进来了。」赵萦笑着给他倒了杯茶,「这家特色牡丹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喝不惯重新点一壶呗!」秦璐支着脑袋看他,「你今天和我们喝茶,改明儿上朝,得要有一个祸乱官场的帽子给你扣下来了。」 「……」顾兰之一时间无法反驳,只默默在旁边坐了。 「翰林院有什么好呆的,还不如来我云京府呢!」赵萦皱了皱眉头,「要不你给圣上请旨,到云京府来呗?」 「要来也是来我工部,去你云京府做什么,帮你断案吗?」王萱嗑着瓜子凉凉说道,「育种的事情搞得我要烦死了,那几个人对着你留下来的那个记录记都记不好,我手把手教了好久,现在才学会做事。」 这话听得秦璐都笑起来,她道:「能学会就不错了,我早跟你说了你找的那几个老庄头虽然能干活,但不识字,你让人家抄写,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哪想到这啊,还多亏你提醒我,我还临时教他们认了一下字。」王萱连连摆手,「倒是十分能理解圣上为什么要让普通人也识字写字认字,否则这也太难办了。」 顾兰之拿起茶盏喝了口水,安静地听着她们说话。 赵萦看向了他,道:「君佩,这么大雨你今天怎么出来啦?我们三个是老早约好了出来喝茶的,但看你不像啊!」 这一问,王萱和秦璐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在家也没什么事,闷得慌,出来逛逛。」顾兰之笑了笑,「本来也是与人有约,但因为这天气,便干脆算了。」 「那这么对比,还是我们仨关系牢固,这么大雨还冒雨出来喝茶。」秦璐笑了一声,把果干往顾兰之手边推了推,「回鹘来的果干,很甜啊你多吃两个,弥补一下你被人爽约的不愉快。」 顾兰之笑着抓了两颗葡萄干,吃到口里的确是甜如蜜。 这三人私底下说话的时候倒是不像在朝堂里面那么正经了,插科打诨说起笑话来,便是寻常姑娘家活泼的样子。 顾兰之喝了口茶想了想这三人的年纪,也的确是年轻,还且都未嫁,这样子大约也才是真正的样子。 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赵萦嘆了口气,道:「有件事情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最近烦得很,又没人好说,只能自己憋着——」 第159页 「说吧,憋着就自己难过,还不如说出来让我们给你开解开解。」秦璐说道,「君佩又不是外人,你说吧!」 突然被点名,顾兰之尴尬地看了她们三个一眼,虽然她们面色如常,但他还是谨慎地开口:「要不我还是迴避一下,毕竟我呆在这里,你们有些话也不太好说?」一边说着,他便一边站了起来,准备避出去了。 「没事。」王萱拉了他一把,「都说了你不是外人,要当你是外人,刚才就不会喊你上来了。」 听着这话,顾兰之只好又重新坐了回去。 「我被退亲了呜呜呜……」赵萦眼眶一红,就抱着瓜子碗哭起来,「他和我原本说好了今年成亲,但忽然就反悔了,说是我在外面抛头露面……」 「你定亲是谁家来着?」秦璐抽了个手帕给她擦眼泪,「以前没听你说啊?」 「吴定青。」赵萦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我都不嫌弃他,他还嫌我……我觉得我好难过又好烦……」 王萱和秦璐对视了一眼,王萱想了一会儿,语气都不太确定:「振威校尉?」 「嗯……」赵萦点了头。 秦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姐姐,你是云京府尹,正二品,实职在手!这个振威校尉几品来着?是散官,都没有实职,他是嫉妒你又感觉这辈子都会被你压在底下,才羞愧难当只好退亲的吧?」 「可是他长得好看……」赵萦泪眼婆娑,「除了君佩,我就没见过长得比吴定青还好看的郎君……」 顾兰之忍不住笑了一声,这话便仿佛当初赵如卿也对他说过类似的句子。 「说不定以后还能遇到更好看的。」他说,「而且再好看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好惦记的。」 「就是就是!」秦璐在旁边积极响应表示贊同,「你多看君佩两眼,把那什么吴定青忘了就是了!以你如今地位,招招手就有无数男人来找你,还稀罕什么吴定青啊!」 顾兰之一边喝茶一边摇了摇头,倒是也不好再多劝。 赵萦自己呜呜咽咽哭了一会儿倒是也停了下来,她原本也是烦恼大于难过,被劝解几句也就放开了。 四人就在茶楼说着闲话,快到傍晚时候雨渐渐变小,便起身准备各自回家。 这三人都是坐着马车出来的,见顾兰之举着伞就准备走回去,赵萦边笑了一声道:「君佩你上车我捎你一程,反正我们同路的。」 另一边已经上了车的秦璐坏笑:「完了赵萦,你等着弹劾的摺子吧!」 「我不怕!我行得端坐得正!他们谁敢胡说,我直接上门去撕烂她们的嘴!」似乎是摆脱了被退亲的烦恼,赵萦泼辣起来,她拉着顾兰之上了车,便朝着顾府的方向去了。 第100章 一百 如果对方并不需要这一份感情呢…… 雨天路滑, 赵萦嘱咐了车夫多看看路上情况,还要避让一下行路人,然后才回到车中坐好了。 马车慢慢地往前走着, 雨水敲打着车顶,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今天是不是打扰你一个人的清净啦?」拿着帕子擦了擦胳膊上的雨点, 赵萦一抬头看到顾兰之正对着窗子发呆,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君佩, 你今天怎么没进宫去?我以为今天休沐你是要进宫的。」 顾兰之回过神来,对着赵萦笑了笑,道:「进宫岂不是休沐就没了?」 「说的也是。」赵萦把帕子随手塞在旁边的柜子里面去,又伸手摸了摸茶炉上的铜壶, 回头看他,「还要喝水吗?」 「不喝了,都已经一肚子水了。」顾兰之摆了摆手, 「别忙活了,这么近,一会儿就到了。」 赵萦见他这么说,便干脆在旁边的凭几上靠住了, 又笑道:「是没想到你就这么走出来, 按道理说你不应当是有家僕有护卫才出来吗?现在弹劾你的人那么多,你也不怕在外面突然被人麻袋一套就按着打一顿。」 「那岂不是给了我叫屈叫惨的机会?」顾兰之笑了两声,又道,「带那么多人太麻烦,原本就是一个人出来走走而已。」 「也是,有时候就是想一个人静静,我刚做府尹的时候, 经常就只想一个人呆着。」赵萦笑着嘆了一声,「一睁眼就是堆积成山的卷宗,底下那么多县,还有那么多庞杂的事情,感觉真的恨不得两眼一黑这么去了算了。」 云京府除了京城这一块以外,底下还有数个县,以及京畿周围的一大圈地方,上对天子,下对百姓,这府尹是难做的——从前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赵苍的心腹,或者说,这个位置上的人从来都是帝王心腹。 赵萦原本只是一个无忧无虑只用考虑吃喝玩乐的郡主,突然被委以重任,成为了安王府里拥有实职的那一个人,压力是极大的。但赵萦并非是不知好歹的人,试问她当初看到赵如卿做皇帝的时候,难道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的吗?她也是想过,同是女人,她就只能在家里混吃混喝等着嫁人?所以有了机会,她便也努力抓住了,然后才有了现在把这云京府尹的位置坐稳。 出神想了一会儿,她忽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到顾府了吗?」赵萦撩开车帘就要准备让顾兰之先下车去了。 「还没有到,是前面有人在似乎在搬什么东西,把路给堵住了。」车夫急忙说道,「还远着呢,现在是往北边绕一下还是往南边绕一下?」 第160页 「往北吧!」赵萦说道,然后又看向了顾兰之,「也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这么大雨还有人在搬东西。」 顾兰之笑了笑,道:「是我麻烦你了。」 「这算什么麻烦,你上回帮我解决的那才是麻烦。」赵萦不以为意地笑了两声,「那会儿你说你不想做官,转眼你就进翰林院了,可见漂亮郎君的话不能信。」 这话听得顾兰之又笑了笑,心中却是有些惆怅的,他的确也是不想做这个官的。 「君佩,你是男人,我问你一件事情。」赵萦忽然认真地看向了他,「在情感关系之中,男人会因为对方的地位太高,所以心生退意吗?他们会只想只希望自己比这段关系中的另一个更强吗?」 顾兰之笑了两声,道:「有时并非是自己想心生退意,而是身边的人的反应让他不得不退。」 赵萦捧着脸想了一会儿,最后是自嘲地笑了两声:「那我将来只能等着有没有什么少年英杰的大都督之类的来和我成亲了。」 「对你喜欢的人多关心一些,其实外人的看法也没那么重要。」顾兰之看向了赵萦,「感情可以是很多事情的唯一解决方式,但没有感情了,许多事情便再也没有办法解决。」 「我和吴定青小时候就认识,这感情算是极为深厚了。」赵萦说道,「我当初很喜欢他,所以就算他一直以来没什么作为我也不嫌弃,就算我的父王不喜欢他,但我还是喜欢他。」顿了顿,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先放手的是他呢?明明在这段感情之中,我是付出比较多的那一方,按照道理来说,也应该是我先放手吧?」 「所以将来会找到更好的。」顾兰之笑着安慰了一句。 「借你吉言吧!」赵萦摆了摆手,「现在哪来时间去找什么更好的?忙得我连这一季的新衣服新髮钗都还没一一试过呢,本来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今天听你们开解了半天,便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了。」 「所以已经恢復了吗?」顾兰之含笑看了她一眼。 赵萦被他这一眼看得顿了一顿,迅速捂了脸小声尖叫:「哇你不要这样看我,看得我要是起了乱七八糟的心思,圣上要我小命的!」 这反应让顾兰之失笑,他摇了摇头,道:「圣上不会生你的气。」 赵萦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圣上不是那种人,你要相信她。」 「我很相信她。」顾兰之笑嘆了一声,「我也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理解她。」赵萦手忙脚乱地解释了起来,「她是圣上啊,我做个云京府尹都会忙得四脚朝天不想动弹。她是圣上,代朝这么大,上上下下那么多事情,她只会比我更忙,所以她应当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感情上的一些问题。」一边说着,她一边看着顾兰之的神色,仔细斟酌着话语,「而且,有时候她表现出来的意思,也并非是她的本意,所以需要更多的理解。」 「我知道,我当然也能理解。」顾兰之笑了起来,「我觉得我应当没有蠢到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地步。」 赵萦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就只是……觉得太累了。」顾兰之想了想,这样说道,「这世上人人都不容易,人人都会疲累,所以不可能要求一个人永远去理解另一个人。」 这话听得赵萦沉默了下去,她半晌没说话,最后又看了顾兰之两眼,道:「但刚才你都说,只要有感情在,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如果对方并不需要这一份感情呢?」顾兰之反问。 赵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没法替赵如卿说她是需要一份感情的,何况她也的确不知道赵如卿是如何看待感情。 「所以有些事情总会有个结束的。」顾兰之无所谓地笑了两声,然后看向了赵萦,「帮我保密吧,这件事情我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 赵萦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不应该答应,她踟蹰了一会儿,简直左右为难,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就看在上回我去太学外面把那些人都劝散的份上,怎么样?」顾兰之眼睛弯了弯。 赵萦捂着眼睛□□了一会儿,最后道:「那这样,要是圣上不问,我就不说。圣上要是问,我就说。这是极限了,更多我不能答应你。」 「放心吧,圣上不会问的。」顾兰之笑了笑,「圣上很忙,顾不上这种小事。」 「我觉得要是圣上将来知道这事情,一定会把我撕了的。」赵萦忍不住嘀咕,「我好后悔,我今天不应该喊你上来喝茶,那样我就不会送你回家,也不会听你说这些话了。」 「现在后悔也没用啦!」顾兰之开玩笑地看着她,「我回家以后一定帮你在菩萨面前许愿,让你早点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赵萦长嘆了一口气,道:「你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在菩萨面前格外有面子,菩萨就会优先让你的愿望成真吗?」 「多一个人给你许愿,菩萨听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顾兰之笑着说。 「好吧……」赵萦抓了抓头髮,又捶了两下凭几,然后才让心情平静下来,「我们扯平了,你一定要记得多帮我许愿几次。」顿了顿,她又看了顾兰之一眼,道,「那我们现在算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对吧?我都帮你隐瞒这种事情了,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第161页 「是,当然是。」顾兰之点了头。 赵萦又嘆了口气,道:「说出去我多有面子,探花郎亲口承认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第一个异性的朋友,从前我的朋友们都是姑娘家。」 顾兰之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应当是我的荣幸才对。」 说着话,马车已经绕了一大圈之后到了顾府外面。 顾兰之伸头看了一眼,便撩开车帘要下车了,他下了车,从车夫手里接过了伞,然后看向了赵萦:「多谢你今天送我回来。」 「不谢不谢,你快回去吧!」赵萦朝着他摆了摆手,看着他进了门,才让马车往前行了。 雨似乎又下得大了一些。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因为这冷雨,顾宅中便显得格外寂寥。 顾兰之把伞随手放在门房,一抬眼却看到了右荣从里面走出来,他诧异地和右荣的目光对上了:「右公什么时候来的?」 右荣向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圣上在书房。」 第101章 一〇一 沉浸在梦里面,他现在还不想…… 雨点密集。 顾兰之跟在右荣身后往书房走, 一路上右荣几番露出了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宅子里面比寻常都还要安静许多,就连顾苗养的那只狗的叫唤声都听不到了。 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到了书房的院子外面, 右荣脚步终于放缓了一些, 低声道:「圣上不太高兴。」 顾兰之飞快地想了一会, 压根儿想不出来自己做了什么惹赵如卿不高兴的事情,于是便也低声问了一句:「谁惹圣上不高兴了?」 右荣抿了抿嘴唇,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道:「顾大人,您好生想想,我便不陪您进去了。」 顾兰之有些莫名地看了右荣一眼,从他手里接了伞, 便进到了书房的院子里面。 . 院子里面太平缸中养着的浮莲上已经积满了雨水,整片叶子都快要沉到水中去一样。 书房里外都没有下人,而屋子里面亮着灯, 赵如卿修长的身影便投射在了窗子上。 . 顾兰之举着伞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看着那身影发了会儿呆。 他想不出来她为什么突然到他家里来,也想不出来她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他甚至是觉得有些烦躁了。 只是……这或许也不能算是他的家。 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慢慢地走到了书房檐下, 把伞放在门旁边的空地上撑开晾着, 然后打了帘子进到了书房里面。 坐在书桌后面正拧着眉头看他桌子上那些公文的赵如卿抬了头,他们便四目相对了。 . 「不必行礼,坐吧。」赵如卿放下了她手里的公文,看着他坐下之后,才慢慢地开口,「这么大雨,怎么还出去了?」 顾兰之笑了一声, 道:「家里太闷了,也没什么事情,便出去走走。」 赵如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外的雨,也笑了一声:「雨这么大,兴致倒是很高。」 顾兰之有些不知所以,这明显听着就是话中有话,可他实在也想不出来他出门了一趟究竟有什么好值得拿出来说的,于是他便也不再多想,便道:「原也是以为陛下和殿下今日都不会来了,所以才出门走了走。」 「无论去哪里,都要注意一下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赵如卿看着他,「你是麟儿的生父。」 顾兰之诧异地看向了赵如卿,眉头微微皱了皱:「还请陛下明示,臣哪里做错了。」 . 赵如卿抿了抿嘴唇,却并没有立刻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她临时出宫了这一趟,说起来理由却并不是那么正当应分,乃是因为有人递了个摺子进宫,说是顾兰之拈花惹草放荡不羁甚至与云京府尹勾勾搭搭,说是冒着这样大雨,都还在茶楼外面上了云京府尹的私人马车。她原本在处理别的事情,却一下子因为这摺子上了火,先是斥责了那上摺子的御史,然后便出宫来了。 出了宫才慢慢冷静下来,但到了顾府,却果然也没见着顾兰之的人,问了问府中的人,也只说他是下着大雨一个人出去了,不过她在书房也没有等太久,大约也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便看到了顾兰之回来。 她觉得她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但眼前这个人却是一脸无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她也知道那摺子上的事情就是无稽之谈,她根本不信赵萦和顾兰之会有什么,赵萦早就定亲,顾兰之……顾兰之也不会是那样的人。 她忽然之间意识到了自己今天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荒谬之处源自哪里,她似乎并没有正当的理由去指责他在私底下去和谁交往,去和谁在一起。 他的确是赵麟的生父,但那又如何呢? 她再次抬眼看向了顾兰之,他也正看着她。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便多了一些安静的意味,她也很难再从他的神色上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 「陛下,若臣做错了事情而不自知,还请陛下明言。」他又重新说了一遍这话,语气是恭敬的,「臣十分愚钝,或许有时候犯了错也并不知晓。」 她收回了目光,静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开了口:「赵萦是定亲了的人,你要懂得避嫌。」 . 顾兰之愣了一瞬,忽然之间就想起来在茶楼门口与王萱秦璐分手的时候,秦璐还在开玩笑说,他上了赵萦的车,便会被御史弹劾。 第162页 但他没想到这弹劾的摺子能这么快,也没想到眼前的赵如卿真的就要拿这件事来问他。 他忽然感觉有些难堪。 并没有任何的生气或者恼火或者其他的任何想要发泄出来的不满,而就仅仅就是难堪。 他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赵如卿心中会是怎样一个人了——或者也并不算是一个人,否则她为什么会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呢? . 他垂下眼睑,紧紧地抿了一下嘴唇,然后才慢慢地开口:「臣知道了。」 .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要辩解的,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忽然觉得也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 倘若对方已经将你定性,那么一切的解释都是狡辩,一切的表白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 坐在书桌后面的赵如卿看着他,她轻咳了一声,却说起了他放在桌上的公事。她道:「既然已经有一部分州府把官学的情况上报上来,你就先把这些写一封奏摺吧!」 顾兰之心中闪过了一些嘲讽,语气恭敬道:「是。」 赵如卿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一些,又道:「朕并不是要责备你什么,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 顾兰之听着这话抬头看她,便笑了笑,道:「臣知道。」 赵如卿又道:「你在翰林院一切都做得很好,朕十分欣慰。你的摺子也写得很好,深得朕心。」 顾兰之于是又笑了笑,道:「多谢陛下夸奖。」 赵如卿垂下眼眸似乎在想什么,她又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那个才敲打出了轮廓的兔子,道:「这个是要给麟儿的吗?那只飞天兔子他很喜欢,朕也是少见这样的巧思。」 . 顾兰之顿了顿,他看了一眼赵如卿,他想她应当是想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气氛,而他是应该退让一步——他应当是退让的那一个人,这天下不可能让皇帝让着别人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好笑又心软,他似乎有一百个理由就与赵如卿这样冷漠下去,但他却又能找出一百零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容忍。 或许是为了将来。 为了将来,他回忆现在的时候,是甜蜜多一些,苦涩少一些。 那样便不至于忘记太快。 苦涩与麻木是会随着时间渐渐忘却的,只有甜蜜才会跟着记忆到永远。 . 于是他站起来,他嘆了口气,慢慢地走到了赵如卿的面前来,然后半跪在了她的面前:「陛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有怨恨,也没有责怪。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也不应当这样说。」 赵如卿低下头与他对视,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陛下来了多久?」他握住了赵如卿的手,然后就被她拉住了,「这么大的雨,怎么就只带着右荣一个人就出宫来了。」 赵如卿拉着他的手,道:「也没有多久,朕一个人出宫,本来连右荣也不想带,但他一定要跟着,朕就干脆带出来了。每次都带那么多仪仗反而麻烦,本来也就只是到你这里来,你这里又能出什么事情?」 「白龙鱼服。」他笑着嘆了一声,「陛下是应当多注意一些的。」 赵如卿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道:「下次便多带些人吧,朕这次也是出来急了一些。」说着,她又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她的语气有些不高兴,「你一直在和朕闹脾气,已经很久了,你不要以为朕看不出来。但今天,你不许再闹脾气了,朕这是最后一次哄你。」 顾兰之伸手在自己脸颊上碰了一下,也说不清心中到底是怎样情绪,他抬头看着赵如卿,在这并不明亮的光线下,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她美丽而动人,生动又无情,她在理直气壮地说任性的话,他应当原谅她。 「是臣的错,臣不应当任性也不应当闹脾气。」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请陛下惩罚臣吧?」 「你总要朕惩罚你。」赵如卿用力捏了一下他尖尖的下巴,语气又顿了一顿,「你是仗着你这张脸在要挟朕。」 「那臣成功了吗?」他抬头问道。 赵如卿似乎满意了他今天放低下来的态度,她拉了他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窗户旁边看外面。 「朕将来不会亏待你的。」她回头看向了他。 顾兰之笑了笑,却并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 他的手比她的大,而她的手却并不是柔弱无骨。 将来会是很远的事情,将来会有变数无穷。 他不敢去赌这个将来,因为现在他就一无所有。 一切他看似拥有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而已。 只是——沉浸在梦里面,他现在还不想醒。 第102章 一〇二 这也是打得好 夜色中, 赵如卿骑在马上,戴着斗笠在雨中疾驰。 街上已经完完全全安静了下来,但因是她, 故而也没有人敢拦下来。 这场雨下了太久, 四处都被雨水浸透, 透着萧瑟寒意。 她骑着马进了宫门,也没停下来的意思,便一路往干元宫去了。 在皇宫中, 右荣便不能再骑着马跟随,他下了马,扶了一把自己的头冠,从旁边宫人手里接了宫灯, 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过去。 等到追到了干元宫的时候,便只见到的是宫人们都在门口守着,面上全是小心翼翼。 第163页 右荣喘了口气, 把宫灯交给一旁的宫人手里去,又掸了掸身上都跑皱了的衣裳,然后才低声问道:「给圣上送热水进去了吗?方才这一路走得急,这会儿雨还这么大呢!」 「送了, 圣上让我们就在外面, 不许进去。现在热水之类都还没送进去。」一个宫人低声回答道,「右公,圣上看着似乎心情也还是不太好?」 右荣心道,他哪知道为什么心情还是不好? 在顾府的时候,他分明是看着顾兰之进去之后,两人还在窗子那边站着说了会儿话——那显然就是已经和好了啊?然后后面的事情他便也看不懂了,便也就只知道两人是在屋子里面好像又做了些什么, 再接着便是他的圣上从书房里面出来一言不发地上马就往皇宫走了。 这一路他跟着过来,就只觉得赵如卿身上的气势有些吓人,都好像叫他想起来当年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怎么和人争权夺利时候的情形了。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不知道的,他倒是想转回去再问问顾兰之呢,可他也不敢。 在他看来,那种乖巧懂事又没什么想法的男人最适合在他们圣上身边伺候,每天就只知道吃喝玩乐最好了,最好就是和小猫小狗那样的宠物的性格最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偶尔挠一爪子可以当做情趣,反正就是要乖巧,既不要求唯一,也不要求什么心灵相通,会逗人开心就行——皇帝所需要的,也就是这样简单的伴侣,在处理国事之余,她根本也没有时间去探究对方在想什么,她就只是想要放松一二罢了。 顾兰之是显然不符合这个要求的——当然了,他是探花,他这样才学,他为什么要去做一个只会逗人开心的宠物呢? 所以很明显,他们圣上一定要让顾兰之还保持这个身边人的身份,那一定是会有矛盾的。 要他说,倒不如他们圣上早点放手,给顾兰之封个国公之类的全了名分,之后再赐三五美女下去,把这段关系了结,之后两人各自去找更合适的另一半岂不是更好? 他是看不懂他们圣上了,还有几分同情顾兰之。 显然顾兰之是不能主动抽身的那一个,他如今动辄出错,今后日子难过得很。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终于把气抚平了,接了宫人递过来的杯子喝了口水,他赶着旁边的人去把热水晚膳都抬出来,然后往殿中走去了。 走到了暖阁外面,右荣看着里面的灯光,踟蹰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去扬了声:「陛下,热水和晚膳都备好了,是要先洗漱更衣,还是先用晚膳?时间不早了,陛下还是要早些安置。」 暖阁中,赵如卿过了许久才道:「把热水抬进来吧!」 右荣挥手让抬着热水的宫人先进去,自己则跟在后面,看着那两个人把热水摆好了又把各种洗漱的物事都取出来放在一旁,然后才又问道:「陛下,要留人伺候吗?」 赵如卿坐在御案之后许久没有动,过了一会儿看向了右荣,道:「不必,你们在外面守着吧!」 右荣闻言,便示意了宫人们先退出去,自己则走在了最后把门给掩上。 . 赵如卿看着右荣关上了门,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解了衣服,把自己浸泡在了热水里面,她感觉有一些茫然。 方才在顾府中的时候,顾兰之跪在自己面前时候,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错愕。 那不是她预想中的情景,她几乎就手足无措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顾兰之会那样做。 她和他之间以前有过那么多次,但她向来不认为他需要低微到这样,她甚至觉得他——都已经不像他了。 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推开他。 撩起一碰水泼在脸上,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无法处理她和顾兰之之间的关系了。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把顾兰之锁在宫里,她觉得放他在宫外,迟早有一天会出事。 热水渐渐凉了下去。 她打了个寒噤,站起来随手裹了件衣服,然后躺在了卧榻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花纹。 她想起来刚才离开顾兰之书房的时候,她在错乱之中给他的一个耳光。 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他似乎是说了什么。 但她想不起来了。 . 对着镜子,顾兰之从顾苗手里接了药膏,在脸颊上涂抹开。 顾苗眉头皱得死死的,脸上全是担忧:「真的能消肿吗?这个药膏这么好用吗?」 「能的,放心吧!」顾兰之语气平静得很,「以前寺里面僧人犯戒挨罚,一涂就好了,最多半天就消肿。」 「会不会留印子啊?」顾苗趴在顾兰之旁边认真地看着,「郎君,要不要我去找红妹借点水粉之类的,要是明天白天还有印子,就给遮一遮?」 「难道印子很明显吗?」顾兰之拿着镜子对着光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应该问题不大吧,反正消肿了就行。」 顾苗跟着看了半天,最后长长嘆了口气,回身去把那些从沧地带来的箱笼都收拾起来,嘴里忍不住在嘀咕:「郎君,这幸亏是当初大和尚给你准备得周全,要不你明天得顶着个巴掌印去衙门了,那闲话还要更多呢!」 「多就多吧!」顾兰之放下镜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比我好愤愤不平,又不是你挨打。」 第164页 「我替你愤愤不平啊……」顾苗把箱笼收拾好了,然后放到柜子的顶上去,转头看他,「这总不能按照夫妻情趣算吧?」 「连夫妻都不是,又有什么情趣?」顾兰之把药膏的盖子盖好了,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你早些休息吧,我要去睡觉了。」 顾苗惊讶地看了一眼墙边的更漏,又看了一眼已经躺到床上去的顾兰之,站住了没走:「郎君,你又不吃晚饭了?」 「不想吃,我想睡觉了。」顾兰之拉了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顾苗张了张嘴巴想劝,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便只安静地退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 已经是夜晚了,雨还是没有停。 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屋檐,时而急,时而缓。 顾兰之躺在床上,其实也没什么睡意。 他眼前全是之前与赵如卿的那一幕幕——他们都已经什么都做过了,甚至自从他们重逢之后,都已经有过了无数次的亲密,所以她抱着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想要什么。 这些事情其实是不应该做的,他之前或许是被感情冲破了一切理智,又或者是认为他们已经算是有了圆满的结果,所以他并没有克制——或者也是不想克制。 但这一次他很清醒,不应该的便是不应该,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不应该。 已经有一个赵麟,他不想也不希望还会有第二个——他欠赵麟的这辈子已经无法补偿了,就算雕再多的兔子,也无法弥补从前和以后。 他不想去想赵如卿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很明白自己应当拒绝。 其实一切不过是本能欲-望而已——这世上没什么肉-体的欲-望是不能纾解的,于是他跪下去来帮她。 意乱从此而起,他应当是取悦到了她,可大概她还是不喜欢的,所以最后的回报是一记耳光。 让他说,这也是打得好。 . 雨下了一整夜。 到了早上时候才停下来。 灰濛濛的天,阴沉沉的满满全是乌云翻滚。 顾兰之一夜没睡还是按时起了床,然后换了官袍上了马车,朝着翰林院去。 进到了翰林院中,他与诸位面色各异的同僚们草草打了个招唿,然后回到自己那间单独的屋子走过去。 刚坐下没一会儿,就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站在门口,小小声道:「顾大人,今天御史据说又上了摺子在弹劾您呢……陛下还是留中不发……」 「由他们去吧!」他抬眼看向了这人,又笑了笑,「你来得正好,这边有几个州官学的情况已经送到了,你来整理一下。」 这年轻人听着这话,便进到了屋子里面来帮他整理这些文书——他名于梨,也是科举出身,进翰林院也不过一年,还在熬资歷,若不是顾兰之来了,他恐怕还接触不到这些实务,对于顾兰之在翰林院上下的一番改革,他是欢欣鼓舞的,和他一样刚进翰林院不久熬资歷的年轻人也都是十分拥戴顾兰之的。 正因为拥戴,所以他们对另外那些人便格外不忿一些,对现在那些还在上摺子的御史也是极为不满的。 于梨一边替顾兰之整理文书,一边又小心地看向了他,声音更小了一些:「顾大人,您是殿下的生父,怎么不干脆就和陛下说说,让那些御史们不要再这样了?都是无稽之谈,纯粹都是泼脏水,怎么能这么污衊人的。」 顾兰之原本在检查已经整理过的文书,听着这话,好笑地看了于梨一眼,道:「你好生做事吧!这些事情你别管。」 于梨闷闷地「哦」了一声,又不甘心地看向了他:「不过顾大人你放心,我和我的同年们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已经准备上摺子弹劾那些乱污衊你的御史,我们虽然都是小官又没什么资格上朝,但是递摺子还是可以的。」 「少给我惹事。」顾兰之摇了摇头,「陛下有陛下的打算,这未尝不是好事。」 于梨没听懂,一时间有些懵懂了:「这是什么好事啊?」 顾兰之摸了一下自己已经消肿了的脸颊,且不管赵如卿原意如何,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大约也真的是一件好事吧? 第103章 一〇三 只不过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而已…… 章德殿中, 赵如卿拿出了顾兰之那篇长长的奏摺,让殿中诸人讨论。 并非常朝的时候,来章德殿议政的便就是赵如卿身边的近侍、宰相以及六部尚书这些重臣了。 如今的宰相康懋还是赵苍时候留下的老人, 在赵如卿登基之后, 康懋一心辅佐新帝, 忠心耿耿,但又不失原则,还能很好地帮忙赵如卿平衡朝中的各方势力, 于是他便被赵如卿留任下来,到如今仍然是地位稳固的。 「这奏摺中所写诸事说起来若是能办成,也都是利国利民之事,只是臣以为, 还是过于理想化了一些。」在看过了那奏摺之后,康懋首先开口这样说道,「若要在一两年内办成是不行的, 这至少得是三五年起步才能看出初步的端倪和成效了。」 赵如卿点了点头,道:「朕便是想知道,若是三年为期,可看到多少成果?」 康懋想了一想, 道:「还得有司部门来探讨。」 赵如卿看了殿中诸臣子, 道:「现在六部尚书都在,不如便现在讨论了吧!」 一旁洛鼎和闵颐倒是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第165页 顾兰之那摺子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是会落到税赋之上,但税赋并非是轻易好动的。 赵苍当初定下的税赋,已经比前面的魏朝减少了许多,这几年下来, 还没发现这政策有什么缺漏和需要更改的地方,那么问题便来了,既然没有发现有什么要改的地方,凭什么去动它呢?就因为官学这一系列事情也许会产生一些支出,所以就急吼吼地先把赋税给动了?这是不合理的。 殿中大臣们交头接耳了一阵,最后是户部尚书宗葛先开了口。 户部掌管的便是全国上下所有的土地赋税户籍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宗葛也是最有资格来对这份奏摺进行评价的。 他道:「顾大人的奏摺中提到的这些事情,若是真的能一一落实下去,千秋万代将会受益无穷。只是改的确是可以改,却得需要拿出最具体的数字出来核算,如此才能评判是否需要动一动。比如想对豪族与世家多徵税,歷朝歷代都是这么想的,但有一些朝代却因为徵税太过于,导致豪族与世家联合起来反抗;有一些却太流于表面,导致最后的重担还是落在了百姓身上。所以最根本便是,能不能核算出一个最具体的数字呢?」顿了顿,他又看了赵如卿一眼,才继续说下去,「臣并非是觉得顾大人这奏摺不对或者不好,仅仅只是……太过于理想化,是否能够最后再细緻落实一下?又或者,是不是可以用某一州进行尝试可行?须知代朝之大,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处处风土人情皆有不同之处,谁也不能说南边的政策便适用于北边,东边的办法西边也能用得下去。」 这话听起来是好听并且贊成的,但实际上的意思却是那奏摺没什么可行性,看一看就行了,想要落实就不要费力气。 赵如卿只笑了笑,又看向了其他的人:「你们的看法呢?」 王萱想了想,道:「臣以为,若是要核算倒是也不难,听闻现在翰林院已经派了学士到各州府去核对官学的情况了,想要核算其他的,便也不过是派人到各地去而已。虽然费时,但并不是难事。最大的难点倒是需要有一个老成的人来主持,如顾大人这样年资尚浅又得罪了太多人的就不行了,臣倒是觉得让康大人来主持,身份是正好的。」 康懋听着这话,忍不住看了一眼王萱,一时间倒是没有接话。 如今朝中说得上话的臣子中,女人就只有王萱和秦璐两个,虽然少,但她们却很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也不怕得罪人。 比如王萱这话的意思,便是把前头宗葛的话都推翻了,她就很直接地说了这事情虽然麻烦,但并不难,找个人主持就行了——并且她还把顾兰之给摘了出去,接着把康懋这个老狐狸给拖了进来。 康懋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若是臣来主持,倒是也不无不可,臣是很愿意为了这些事情奔忙的。只是要核算的又有哪些呢?这些事情得要更具体一些才行。」 宗葛垂着眼睑半晌没有说话,他忍不住扫了一眼王萱,又看了一眼龙椅上的赵如卿,道:「臣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哪些具体需要核算的,若真的要按照这摺子上所说来行事,大约是要回去叫底下的人细细研究,才能得出一个结果了。」 「臣倒是以为,这事情不能叫太多人知道。」秦璐说道,「这奏摺中事情影响重大,又牵扯颇多,为了人心稳定,也是不能让人轻易知晓的。」 赵如卿点了点头,道:「的确,所知之人不能太多,毕竟前面已经说过,朕是打算慢慢让这事情落实,而并不急于一时之间。若是太操之过急,便只会弄巧成拙了。」 宗葛低下头,道:「是臣少虑了。」 赵如卿倒是不以为意,只道:「这摺子上所说之事虽然不能立刻让人知道,但也正如方才康相所说,是要具体到某一件事情的,所以只需要把其中涉及到的具体事情一一列举,再分别进行核算,最后再来总结就可以了。」说着她看向了宗葛,问道,「具体需要哪些便交给你来分列,如何?」 宗葛虽然觉得这事情过于天方夜谭,但赵如卿都已经问到了他脸上,便还是咬了咬牙应下来,道:「请陛下放心,臣回去便让人把相关的事情列出来。」 「列出来之后直接上摺子就可以。」赵如卿道。 康懋看了一眼宗葛,又道:「臣倒是以为,这事情不如便还是交给顾大人,毕竟摺子是他写的,他当然也一定想过具体应有哪些事情是需要考虑到的。方才王大人说了,翰林院已经往各州郡去调查了官学的情形,这摺子原本也是由官学而起,由顾大人来是更为便宜的。」 赵如卿笑了一声,只道:「翰林院的大人们便是把事情都想得太理想,所以这摺子方才才被说是落实下来太难,所以需要落实的事情,还是应当让户部来做。」 这话听着仿佛是褒奖,但宗葛却只想要苦笑了。 . 议政结束之后,宗葛有些没精打采地往宫外走,他略走慢了两步,便被康懋追了上来。 「相爷。」宗葛有些没气力地和康懋拱了拱手,又回头看了看那巍峨的章德殿,不禁摇了摇头,「这得罪人的事情,啧……」 康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往好处想,最后若是能成,功劳也是要往你头上算的。」 「只是怕最后事情能成,我也要被人给撕了啊!」宗葛嘆了口气,「要往豪强和权贵头上开刀,就算最后能成,也是要丢一只替罪羊出去的。」 第166页 「那不是现成就有?」康懋也往后看了一眼,见前后没人了,还是压低了声音,「这位顾大人,便是要用来收买人心的。」 宗葛愣了一瞬,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殿下的生父……陛下捨得?」 「有什么不捨得。」康懋轻笑了一声,「你只看看,那些御史泼了那么久的脏水,陛下在朝堂上说过一句话吗?」 宗葛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会,最后还是嘆了口气:「这帝王心——无论男女都是一样冷。」 康懋倒是不觉得这算是个什么事,只道:「要成大事,便是要有人牺牲的。咱们圣上便是要做成这能让千秋万代都受益的事情,不过小小牺牲一个普普通通的顾兰之,又是个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呢?将来史书之上,圣上会是千古明君,那就足够了。」 宗葛没接这话,他只看了看着阴沉沉的天气,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北风吹起来,显然便寒冷了太多。 . 从正殿去到暖阁之中,赵如卿少见地没有去处理奏摺,而是捧着茶盏发了会儿呆。 最近的事情虽然仍然还是那么多,但她却总是会想起顾兰之。 与之前不同,她总觉得自己的心思似乎在变,她似乎开始计较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当然了,她并不认为这是她的原因,多半原因还是出在顾兰之身上。 她已经给予了他足够多的尊重,足够多的自由并且她也足够宽容,但他给她的回报却似乎是流于表面的。 这让她感觉到了他的敷衍。 但——她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在他的书房里面的那一幕,她又想起来他跪在自己身下仰起头来看她的样子。 他或许不算是敷衍,而只是贪心太多,已经用上了以进为退的法子,以及试图用那些歪门邪路的办法来迷惑她。 她闭了闭眼睛。 她应当还是不够坚定。 只不过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而已,她已经在他身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 如果他还不能顺着她的意思行事的话,那么是远是近,都随他的意思好了。 她不会再哄他了。 第104章 一〇四 他忽然觉得时间似乎都已经不…… 回鹘使团到达云京城的时候已经快十一月。 因是今年天气不好, 当初估计着让秦琳去迎接,最多也就十日能带着使团进京,结果路上遇到了好几次风沙大雪, 便在半途耽搁了许久, 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快半个月。 这是代朝建立之后回鹘第一次派来了使团——或者更准确一些来说, 这应当算是一次来访:回鹘的可汗乌都带着他的一儿一女还有诸多臣子护卫,以及许许多多的礼物,亲自来到了代朝的云京。 这与之前突厥汗王处月前来时候的意义完全不同。 故而京城中一下子就因为乌都可汗的到来变得热烈起来,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是各种回鹘来的小玩意,跟随着使团前来的回鹘商人们也都正好在云京开始售卖他们千里迢迢带来的各种特产。 . 在接待使团的宴会之上,乌都可汗指着他带来的一儿一女向赵如卿直言道:「想与陛下结为姻亲,令代朝与回鹘有永世之好。」 龙椅上的赵如卿从容地接了这话笑道:「回鹘与代朝的友谊必定是会长存的。」 与诸多臣子一道在宴席上的顾兰之坐得远, 但也并不妨碍他把这些话听得清楚,他转而看向了坐在乌都可汗同席的王子与公主,王子白皙俊俏, 公主明眸善睐,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不知什么时候洛鼎拿着酒杯挤到了他一桌来,还给他倒了一杯酒,拍着他的肩膀道:「听说太学书斋的讲义已经整理完毕, 第一拨这些学生们也都结业, 你现在应该轻松许多啦?」 顾兰之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洛鼎,便顺着他的话笑了笑:「是啊,比预计的时间还要快一些。」 洛鼎拿着杯子和他碰了碰,道:「是好事,能给你记上一功的。」 顾兰之便拿着酒杯喝了一口,笑了一笑, 道:「但愿可以吧!」 「等你有空了,我和老闵约你出来喝酒。」洛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可太久没在一起坐坐了,你最近总说没空,太不够意思。」 顾兰之笑了一声,道:「等闲下来,就和你们一起喝酒。」 . 这种宫宴,普通臣子们便可以走得早一些。 入夜之后放了焰火,臣子们便先一步离宫,留在宫中的便是近臣与重臣了。 . 顾兰之上了自家的马车,便催促了顾苗走快一些,免得太慢了就和别人的马车行到一起慢吞吞的不说,遇到官比他高的还要让路。 顾苗应了一声,便灵活地驾驶着马车走了一条小路回家去。 「郎君,我在外面的时候听说回鹘那个可汗还带着王子公主来啦?王子公主好看吗?」顾苗一边赶车一边好奇地和自家郎君说起了话。 顾兰之想了想,从茶炉上拿起铜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才道:「好看,高鼻深目,轮廓柔和,还都很白皙。」 「哇,好想亲眼看看。」顾苗惊嘆了一声,「看到街上的那些回鹘商人都是大鬍子,完全看不出来好不好看……」 「许多胡姬都是从回鹘来的,她们就很好看。」顾兰之平平常常地笑了两声,「只是你平常没有注意到而已。」 第167页 顾苗「哦」了一声,然后才反应了过来:「这么一说真的平常没觉得,也没怎么注意。」 . 夜晚起了风,平添许多寒意。 顾兰之往车窗外面看了一看,坐直了伸手用铜钩把车中茶炉里面的炭翻了翻,让火烧得旺一些,漫不经心道:「说起来你和你红妹家里还没确定什么时候成亲吗?」 赶车的顾苗哈哈笑了两声,道:「郎君,你怎么比我还急?红妹她姐姐还没把亲事办好呢,我这怎么都急不来的呀!」 「关心你还不行?」顾兰之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回到旁边的小架子上,「找个好日子,给你把亲事办了,再把身契还给你,你拿着钱去做点小生意也好,买几亩地也行。」 「啊?」顾苗呆了一会,都顾不上赶车了,直接回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自家郎君,「郎君,你不要我了?」 「都成家了,还跟着我做什么?」顾兰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好好赶车。」 「但是我就是跟着你的啊!」顾苗被弹得缩了一下,转头去看前面的路,嘴上有些委屈,「郎君,我除了会跟着你,什么都不会啊……你不能不要我……」 顾兰之道:「那就想想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不过也不用慌张,你成亲我自然会给你家产的。毕竟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在我心里,你就和我亲弟弟也差不了什么了。」 「那哪里有亲哥哥赶亲弟弟走的嘛……」顾苗更委屈了,「我想跟着郎君,要是郎君非要赶我走,我就不成亲了……」 「胡闹。」顾兰之笑骂了一声,「好好赶车,你听我的话就行了。」 顾苗闷闷地闭了嘴,又悄悄回头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顾兰之,见他已经闭着眼睛靠在一旁休息,一肚子话想说,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 马车在顾府门口停下。 顾兰之从车上下来,让顾苗把马车之类交给其他人去收拾,又叮嘱了他早些休息,然后便径直往书房去了。 顾苗追了两步想说什么,但看着自家郎君这几个月下来显然变得削瘦的背影,最后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家里面现在有很多人伺候,他们都是从内府出来的,他们做事都很伶俐又周全,他除了跟着自家郎君进出之外都很少有机会近身跟着他了。 他朦胧地能感觉到一些不同,但他说不出来。 闷闷地先去了一趟厨房,随便找了点饭菜吃食,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面,把养的那条狗给放出来,然后把饭菜都分了它一半。 小狗这么短短数月已经长大了很多,看起来很乖巧,也不吵闹。 他捧着碗心不在焉地吃饭,又间或伸手摸一摸过来撒娇的狗子,他觉得心里堵堵的。 他原本是孤儿,不知父母是谁,也不知自己姓名,还是被顾兰之从街上捡回来,然后便一直跟着他,连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他是没想过有一天会和自家郎君分开的。 或者也不算分开,郎君像是要赶他走一样,为什么成亲了就要让他离开呢? 越想越委屈,他忽然觉得眼眶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 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他饭也吃不下去了,在一旁低头吃饭的狗子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便跑过来用头顶了顶他的手心。 抱着狗子的脑袋,他委屈地瘪了嘴巴,然后站了起来,朝着顾兰之的书房去了。 有些话他要告诉他的郎君,他不想离开他。 . 走到了书房外面,他放轻了脚步,他看到了书房里面亮着的灯,还有熟悉的敲敲打打的声音。 院子里面伺候的下人看到是他,便笑着和他打了招唿,看他眼睛红肿,还好心问了一句他有什么事情。 他胡乱应了一声,然后敲了敲书房的门,接着便听见里面顾兰之随口应了一声让进去。 推门进到书房里面,他看到自家郎君正在认真地对那只骑马射箭的兔子修改细节。 「郎君。」他抿了抿嘴唇,慢慢上前去了。 顾兰之抬头看向了他,见他这样子,有些诧异:「怎么哭了?」 「郎君不要赶我走……」这一问,让他再也憋不住眼泪了,他哇地大哭起来,便抱住了自家郎君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不成亲就跟着郎君好不好,我要一辈子跟着郎君的……」 顾兰之顿了顿,伸手在他头上拍了拍:「胡说什么呢?快别哭了。」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家郎君:「郎君答应我不要赶我走……」 「好吧答应你。」顾兰之似乎很无奈,「快起来别哭了,你都这么大了,难道这么一路哭过来的?」 他委屈极了:「郎君不要哄我。」 「不哄你。」顾兰之嘆了口气,把手里的锤子和凿子都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认真地看向了他,「我不赶你走,我也没想过赶你走啊。」一边说着,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要成亲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哭成这样,让你的红妹看到了,她要笑话你的。」 他胡乱抹了抹眼泪,闷闷地站直了身子:「我不想离开郎君。」 「那就不离开。」顾兰之笑了一声,「去洗洗脸,再睡一觉。都依着你的意思,行吗?」 他抿了抿嘴唇,他抬眼看向了自家郎君,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 「去吧,都这么晚了,你在外面等我吹了一晚上风,还没累吗?快去休息。」顾兰之拍了拍他的胳膊催他,「为了这么点事情哭哭啼啼,越活越回去了啊。」 第168页 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闷闷地点了点头,便安静地往书房外面走去。 走到门口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顾兰之的书桌,上面除了那几个兔子雕像,其他的便只有文书之类的,再看一眼小厅里面那桌子,上面也只有一套茶具而已。他情不自禁皱了皱眉头,问道:「郎君,你没有再吃点东西吗?」 「宴席上吃了很多,不想吃了。」顾兰之随口答道。 他「哦」了一声,便也不再多问什么,乖乖地退出去把门关上。 . 听着关门的声音,顾兰之抬头朝着门口看了一眼,便不再多在意那些,只专注地把手里这只骑射的兔子最后那一点点缺憾给修补完毕,然后装进匣子里面。 再看看旁边还有几只没做完的兔子雕像,他忽然觉得时间似乎都已经不太够用。 他最近与赵如卿其实相见时候颇多,只是很奇妙,有些时候慾念越深,便越清醒,便越不甘心。 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第105章 一〇五 上皇想见一见顾大人 万春宫中, 赵麟打开面前精緻的匣子,看到里面那只在马上骑射的兔子,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开心地把这只骑射的兔子捧着拿出来, 摆在面前细细端详了一番, 然后扑向了一旁的顾兰之。 「这只也喜欢!」他搂着顾兰之的脖子, 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身上,「老师,还有几只一起给我嘛, 一只一只等得好心焦啊!」 顾兰之抱好了赵麟,笑着说道:「可是我做得没有那么快啊,只好一只一只做,一只一只给你。」 「那好吧……」赵麟有些小小失望, 但还是揽着顾兰之的脖子没有放开,「那你教我怎么雕刻好不好?我也想学!」 「你还太小了,怕伤着手。」顾兰之说道, 「等你长大一些,若是还有兴趣,便能让人教你了。」 「可不可以是你来教我?」赵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老师, 我知道你最近总是进宫还总是和母皇在一起, 你都不来看我,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了?」 这话听得顾兰之心中微微有些苦涩,他勉力笑了笑,道:「那怎么可能,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去见陛下……是因为有些事情。」 「我不信。」赵麟鼓起腮帮子表示不满,「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在骗我!」 「没有骗你。」顾兰之抱着赵麟在旁边坐下了, 他和小孩儿对视,目光认真,「不会骗你的。」 「真的吗?」赵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那你能不能天天来看我?你可不可以天天都留在宫里和我在一起?你能不能和母皇一起陪着我?」 「你的母皇很忙。」顾兰之耐心地说道,「她是一国之君,国家大事都离不了她。我呢,现在也不可能天天留在宫里和你在一起,因为毕竟影响不好,会引人闲话。」 「反正总是有理由。」赵麟不开心地嘟哝着,「我不想听这些。」 顾兰之顿了顿,又打起精神来笑了笑,道:「那今天陪着你玩耍吧?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过去,好不好?」 听着这话,赵麟高兴起来,他想了一会儿,道:「去御花园玩吧?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这么冷的天要去钓鱼吗?」顾兰之有些意外,但他还是抱着赵麟站了起来,「不过你想钓鱼我就陪着你。」 赵麟搂着他的脖子,道:「其实我想出宫去到皇庄上跑马,但是现在已经是下午了,玩不了一会儿就要回宫,太没意思了。」 顾兰之笑了起来,道:「没错,那还是钓鱼更好一些。」 . 说着话,他抱着赵麟出了万春宫,一路便往御花园去。 宫里安静,大约是因为后宫中也没什么人的缘故,一路往御花园走几乎就是在各种空荡荡的宫室之间穿过。 长长的宫道修葺得十分平整,两旁的宫墙颜色鲜艷。 赵麟被抱着走了一会儿,就主动地从顾兰之怀里跳下来,然后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一边走,他一边说起了自己最近学过的书经,又讲起了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关于回鹘的事情。 顾兰之瞥见了路过的那个看起来朴实到不起眼的宫室,顿时心不在焉起来,他简单地应了两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里面是不是有赵如卿的仪仗。 一抬头看到顾兰之在回头,赵麟也回头看了一眼,好奇问道:「老师你在看什么?那宫里都没人的。」 顾兰之回过神来,他笑了一笑,声音有些发僵,道:「只是看着那里面似乎有一棵玉兰树。」 「是的呀!」赵麟笑着点了头,「春天的时候会开花,可漂亮啦!所以就叫做玉兰宫了。」 顾兰之抿了一下嘴唇,也跟着赵麟笑了笑:「若是有机会,倒是要在春天看看这个玉兰宫有多好看。」 「很快的,你看下个月过完就过年啦,然后就到春天了,玉兰花就开啦!」赵麟开开心心地说道,「到时候我和老师一起来看呀!」 顾兰之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赵麟的脑袋,没有再说什么。 . 走到前面再拐弯便是御花园,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是右荣。 第169页 有些意外,顾兰之往御花园的方向看去,这会儿走得近了才看到前面是有赵如卿的仪仗。 赵麟松开了他的手,上前了两步,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母皇在御花园里面吗?」 右荣先上前来行了礼,然后才恭敬地回答了赵麟的话:「回殿下,陛下正在御花园里面与回鹘的王子和公主在游玩,请陛下先迴避。」 赵麟有些不高兴,但他向来不会违逆赵如卿的意思,于是转了身就要拉着顾兰之走。 「顾大人请慢一步。」右荣又道。 顾兰之脚步停下来,看向了赵麟:「殿下先走,我稍后就来了。」 赵麟更不高兴了,他狠狠瞪了一眼右荣,气唿唿地带着宫人便先往回走了。 看着赵麟已经带着人走远了,右荣才重新看向了顾兰之,低声道:「顾大人,陛下让您等会在玉兰宫等她。」 往御花园的方向看了一眼,其实站在这里是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欢声笑语,他便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了。」顿了顿,他又问道,「陛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右荣摇了摇头,只道:「顾大人哄一哄小殿下,免得小殿下不高兴了。」 「知道。」顾兰之点了点头,便转了身去找赵麟。 . 赵麟便就在玉兰宫旁边那个歇脚的亭子那儿等他。 看到他过来,赵麟便站了起来,满脸的的确确都是不高兴。 「母皇宁愿招待回鹘的那个王子公主,也不愿意带着我们玩。」他满脑子想着的还是玩耍,看着顾兰之过来,他便去拉了他的手,「那我们去靶场射箭吧?」 「好啊!」顾兰之自然是顺着赵麟的意思,「宫里还有马球场吧?或者我陪着你打马球也不错。」 「母皇说我还小,不许我玩马球。」赵麟鼓着腮帮子不高兴,「只能射箭了啊……」 「也一样,我陪着你玩便是了。」顾兰之摸着小孩儿的脑袋,「等你大一些就可以玩马球了,到时候也不用这么无聊。」 赵麟终于高兴了一些,他拉着顾兰之一路就小跑到了靶场里面去,又拖着他射箭玩了大半个时辰,两人对着草靶比谁射中比较多,笑闹了一番以后,赵麟便也玩得满头大汗起来。顾兰之看着他脸也通红,额头上全是汗,便不敢让他再疯玩下去,叫了旁边等候的嬷嬷和内侍过来带着他去喝水吃东西换衣服擦头髮,免得冬天流汗太多一会儿又会生病。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倒是把赵麟弄得昏昏欲睡,于是索性是回了万春宫去。 这边看着赵麟已经歇下,顾兰之便起了身,与赵麟的嬷嬷说了一声,然后便告辞了。 .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冬天天黑总是很早。 他慢慢行到了玉兰宫外面,玉兰宫里面这会儿是有一盏灯亮着,便是他见过无数次的那盏灯。 这玉兰宫里面其实都没有怎么认真修葺过,地上有杂草,甚至那棵玉兰树都是歪歪斜斜,树干中间不知为什么被掏空了一个大洞,难为这上头的枝干却还是茂盛。 走到了正殿外面,他脚步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转身离开的,但最后他还是推开了殿门。 殿中有熟悉的檀香的味道。 也有熟悉的人。 他一步一步走进去,然后听到那个熟悉的人用嘲讽的语气问他:「今天是你撺掇着麟儿往御花园去的吗?」 「没有。」他走到那个人面前,他的手被她抓住,然后被狠拽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最好不是。」她说道,她的眼睛看着他,「你不要仗着麟儿做一些不应当做的事情。」 「不会。」他缓缓跪下,抬头看她,「陛下信我吧……」 他们对视。 她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脸庞。 他从前是没想过他与赵如卿会有这么亲密的一段时光,人大约是最容易沉迷在□□之中吧? 他与她都是凡人,其实并不能免俗。 只是于她,这不过是放纵享乐;而于他,便仿佛饮鸩止渴。 月上中天时候,顾兰之从地上捡起了衣服穿上,他听到身后赵如卿在说话。 她道:「回鹘的王子和公主如今都在公主,你最近不要再进宫来了。」 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他努力平静了一下气息,道:「是。」 赵如卿懒洋洋地笑了一声,又道:「各地官学情况的摺子尽快送上来吧!你让右荣送你回府。」 顾兰之回头看她,他们目光再次相触了。 「或者你想留下来吗?」赵如卿问他。 「不了。」顾兰之收回了目光,下意识笑了笑,「陛下放心,摺子已经写好了,明日就上呈给陛下。」 「不错,朕信得过你。」赵如卿道,「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顾兰之默默地把衣服系好,然后恭敬地行了礼,慢慢地退到了殿外。 殿外,右荣已经在等着他。 看到他出来,右荣提着灯笼上前来,安静地跟随他一起出到了玉兰宫外面。 往宫门行了两步,顾兰之觉察出了方向不太对。 「这是要去哪里?」他脚步停了下来。 「上皇想见一见顾大人。」右荣安静地说道。 第106章 一〇六 仅仅只是不在乎而已…… 顾兰之并没有单独见过赵苍。 第170页 对于这个退位果断的上皇, 他并不了解,但从这位上皇发家并立朝的经歷来看,也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昏庸无能的老皇帝。 重华宫中灯火通明。 顾兰之跟在右荣身后进到了殿中, 然后便见到了穿着常服站在书桌后面正在写写画画的上皇赵苍。 「陛下, 顾大人来了。」一旁的内侍上前去提醒了一声。 赵苍抬头, 示意顾兰之过去:「你过来替朕看看,这幅字如何?」 顾兰之安静地走上前去,只见纸上是写着四个大字:当局者迷。 他忽地觉得脑子一嗡, 也无心去看这字到底是好是坏,只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了一旁的赵苍。 赵苍也看着他,他语气和蔼,便好像是一个关心着小辈的老人一样亲切:「你字君佩, 与你的名字十分相宜。」 理智上,他知道这时候应当对上皇这句话有所回应,但他脑子里面这会儿却是被纸上那四个字给塞得满满当当, 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赵苍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也没有再问他那副字究竟是好是坏,道:「朕之前以为你应当是那种格外会懂得拼命想要抓住一切的人,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顾兰之张了张嘴想说话, 却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他抬眼看向了赵苍, 甚至也不知道为什么赵苍这时候要见他。那四个字就是写给他看的,所以他现在是迷在了何处? 「当年的事情,朕替卿卿向你道歉。」赵苍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了他,「那件事情是卿卿做错了,而原因是朕并没有做到一个父亲的职责。听说你后来找了她很久,朕认为, 是她当年行了不妥当的事情,才让你对此有了执念,也才有了现在的纷杂不堪。」 「不、不是……」顾兰之茫然了一瞬,下意识否定了两次,又不知要说什么好。 隐隐约约的,他知道赵苍就要说出他不想听、不想去想的那些话了。 「朕以为,你与卿卿的这段感情——或者也不能称之为感情。毕竟没有哪一段感情的开端完完全全是欺骗和隐瞒,对吗?」赵苍慢慢地说着,「你当初喜欢的并非真正的她,也并不了解真正的她,而与此同时,她根本不了解你,甚至也没有喜欢过你。」 听到这些,顾兰之沉默了一会儿,却感觉空悬着的那颗心落了地一样。 「当然,朕知道你一定努力在接纳她,并且想要展露真正的自己。不过,你想要说的真心话,对她来说是令人嫌弃并且觉得厌烦的废话;她希望你能做到的那个样子,也并不是真正的你自己。」赵苍轻轻笑了两声,「或者朕并不了解你,但朕很了解朕的女儿。她并不喜欢真正的你,她只不过是被你的一腔真情迷惑了,误以为自己应当有所回应。她或许在国家大事上清醒冷静,但她并不足够清醒到可以理清这些琐碎的感情的事情,但当她用处理国家大事的那份冷静来处理感情的时候,必然会得到一个她和你都会感觉到不适的结果。」顿了顿,他看向了顾兰之,「你认为,朕说得对吗?」 顾兰之也看向了赵苍,他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很好,这说明你还很清醒。」赵苍的笑容几乎算是慈和了,「朕看过你的奏摺,也知道你在翰林院做的事情,抛开你与卿卿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谈,朕很欣赏你的才干。朕是惜才之人,也不忍心看到一个原本能对朝廷有重大贡献的人,最后只纠缠在小情小爱之中。」 「可……」顾兰之张了张嘴巴,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了,「可臣原本……也只是想留在圣上身边。」 赵苍笑着摇了摇头,又嘆了口气:「如果只是这样,你现在应当高兴,不是吗?玉兰宫里面的事情,朕是知道的。」 顾兰之感觉眼眶有些酸胀,他忽然泄了气:「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我、我会离开的。」 这是赵苍没有料到的一个答案。 「臣知道陛下的意思,也明白圣上对我……其实并无多少真心。」有些话说出口了,便不难继续说下去了,他看向了赵苍,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表情狰狞且难看,「原本也是臣在强求。这些事情……臣早就知道、早就明白,只是臣贪得无厌了,所以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赵苍嘆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请陛下再给臣一点时间吧!」顾兰之慢慢地说道,「臣的强求与贪心,所得种种,俱是要偿还给圣上的,也不需太久,便会有一个了结。」 「朕不希望你伤害到卿卿和麟儿。」赵苍看着他,最后只这样说道。 . 从重华宫出来,已经过了三更。 领着他出宫的便不是右荣,而是赵苍身边的内侍了。 内侍带着他出宫,又拿着腰牌一路护送了他回去顾府。 因他没回来,府中还是灯火通明的,他要了热水洗漱,然后便叫众人去休息,自己躺在了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帐。 他感觉眼睛酸涩,但并没有眼泪流出来。 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睡意。 赵苍说过的话在他耳边一遍遍迴响,或者皇帝都是这样冷静到残忍,总是喜欢把最理智最不想听到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让人直视。 赵如卿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他其实早就知道,但却一直自欺欺人。 第171页 他其实早就明白,只不过又总想着,能留在她身边,就已经圆了他这么多年来的夙愿。 他的种种,看在赵苍眼里便是最卑劣无耻的纠缠。 所以今天赵苍才见他,把这些全部挑明,其实是不希望赵如卿被他影响,最后做出不应当做的事情。 他所说的一切,是为了让他认清自己究竟是谁。 他也不想伤害他与赵如卿之间的父女关系,所以他甚至都没有对他说一句重话。 但越和蔼,便越让他自己无地自容。 他越明白自己早该放手了。 他想起来他被点中探花时候抬头的那一瞬间的心潮涌动。 其实那时候他就应该明白的,她既然那么轻易都忘了他,又有什么好纠缠的呢? 他又想起来那一次与突厥汗王处月的冲突。 他其实并不埋怨她在这件事情中为了处月而惩罚她,他耿耿于怀的只是——她哪怕能关心他一句呢? 在翰林院中这么久,御史弹劾了他那么久,他就算能明白她是想要引蛇出洞所以暂时置之不理,但为什么便没有一句宽慰? 他能理解,他能明白,所以她会忙碌,所以她会暂且不说。 其实事实很明显,不说不关心并不是有什么理由,而仅仅只是不在乎而已。 话虽残忍,事实如此。 他喜欢她,他寻找她,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从过去找寻而来的令人烦恼的狗,或许有那么一些用途,终究是没有那么重要。 .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渐渐亮了起来。 一夜过去了。 他听见外面下人起身之后轻轻的脚步声,还有相互之间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披衣起身,走到书桌旁边坐下,叫人进来点了灯,开始修改原本要上呈的奏摺。 太学的书斋第一期教授的课程已经全部结束,那四十位学生教学情况也十分良好,中间虽然有许多都是不是小孩子了,但因为年长,反而学起来更努力,效果倒是立竿见影的。 整理过后的讲义他也已经看过,是可以直接让书院的先生对着讲义就直接进行教授的,里面方法翔实,并且可行性极高,非常容易推行。 而他的这封摺子便是要说这讲义可以先在京畿周边的私学先推行,另外再择一些官学情况良好的州郡进行下发。 这发放说起来是很简单,可其中最关键的问题便是银钱。 若叫百姓免费去书院识字认字,那么钱从哪里来?书院愿不愿意垫付? 若叫百姓出钱,那便与赵如卿最初的想法相悖。 所以这件事情最终要落在赋税变法之上,就算不变,也是要落在谁来出钱这个问题上面。 皇帝的私库来出钱供养一所书院大约勉强可行,这全天下那么多书院,难道全由私库来么?若是从国库出,国库哪里有那么多的银钱呢? 顾兰之面无表情地写着摺子,最后还是把权贵豪强给写在了最关键的地方,这是赵如卿想要解决的——也是她现在所面临的阻力来源之一,他们其中很多都是不愿意赵如卿这个女人坐在龙椅之上的。但他们是识时务的,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不服。他来提出来这事情,便能叫他们实在忍不住跳出来,便也让赵如卿正好抓住下手的入口将他们一击毙命,事毕之后,再用他去安抚一番其他受到惊吓的人。 如此之后,他们两不相欠。 两全其美。 写完奏摺,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外面天光大亮。 他唤人把官袍拿进来换上,然后便又让人备好车马,往宫中去了。 第107章 一〇七 飞蛾扑火 干元宫中, 赵如卿皱着眉头听着右荣说了昨夜赵苍见了顾兰之的事情。 这事情右荣是不敢瞒着赵如卿的,当然赵苍也没让他隐瞒,所以他便把赵苍的吩咐, 以及顾兰之在重华宫中留了多久, 最后又是什么时辰出宫之类, 都说得一清二楚。 「去重华宫说一声,就说中午时候朕要与父皇一道用午膳。」赵如卿眉头没有放松开来,她扫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然后站了起来,「先去章德殿。」 右荣应下来,便跟在赵如卿身后往殿外走。 到了殿外,赵如卿又停顿了一会儿, 道:「去吩咐赵廉,这两天让他陪着回鹘的公主和王子在京中游玩。」说完,她便上了肩舆, 往章德殿去。 右荣一边让人去宫外宣旨,一边急忙追上了赵如卿的肩舆。 . 入冬之后云京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多,不再似之前时候那样常常有风雨。 顾兰之把奏章上陈之后,也没有多停留, 便逆着太阳往翰林院去了。 走了没两步, 他便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回头看去,却见着是赵萦在不远处正朝着他招手。 见他回了头,赵萦便朝着他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笑着道:「君佩,你这么早过来是送奏章吗?吃过早饭没有?」一边说着,她打开了手里拎着的纸袋子,「素饼, 要不要吃两个?」 顾兰之笑了笑,摆了摆手道:「已经吃过了。」 「后天和小璐小萱约着喝茶,你来吗?」见他摆手,赵萦便把纸袋子收了回来,「反正这两天也没什么事情,最近京中最大的事情就是回鹘使团,在送走使团之前,许多事情都暂时要放一放了。」 第172页 顾兰之想了想,道:「你们之间相聚,我便不来了。上回你捎我一程倒是也惹了不少闲话。」 赵萦听着这话只翻了个白眼,道:「那些御史就是口无遮拦,总有一天要被圣上收拾的,你也别放在心上,都说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顾兰之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这种闲话在我身上倒是无所谓,若是落在你们身上便不好了。」顿了顿,他想了一会儿,又看向了赵萦,道,「不过有件事情是想请你帮忙的。」 「说就是了,不用这么客气。」赵萦笑着说道。 「现在还不好说,等再过两日吧!」顾兰之说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情,到时候我到云京府衙去找你好了。」 「行。」赵萦点了点头,「你随便找个时间来就行了。」 顾兰之拱手道谢,然后又看了一眼往章德殿去的那条宫道,显然人已经多了起来,应当快到议政的时候了。他笑着道:「你赶紧去章德殿吧,我也要回去翰林院了。」 赵萦迴头看了一眼章德殿的方向,笑着朝他挥了挥手,道:「那你记得来找我啊!」 顾兰之点了点头,看着她转身往章德殿去了,然后才继续朝着翰林院去。 另一边,赵萦走了两步,便看到秦璐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便快跑了两步,拎着素饼的纸袋凑了上去:「早饭吃了没?素饼吃不吃?」 「不吃啦……你这素饼怎么吃不腻?」秦璐嫌弃地把她的素饼给推开了,「替你吃了快十天素饼了,下次换个肉饼好不好啦……」 「我现在就只会做素饼。」赵萦也很无奈,「等我什么时候学会做肉饼吧,你就可以吃肉饼了。」 「你再怎么洗手作羹汤,也不太可能让你那个吴定青回心转意的。」秦璐看了她一眼,「醒醒吧!那人不值得!」 「不是为他做的。」赵萦好笑地把素饼给收了起来,「他都要和别人成亲了,我还惦记他做什么啊?」 「那怎么想到动手做这个了?」秦璐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又看上别人了?」 「也没有,就是想找点事情做做。」赵萦老老实实地说道,「除了公务,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吟诗作赋琴棋书画之类的我没那个天赋;针织女红之类的……你看我们现在天天官袍进出的,也没什么必要;剩下也就是下厨。」 秦璐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做点肉饼吧,素饼不想吃了。」 赵萦也笑起来:「快了快了,我的肉馅已经会剁了,今天就能回去试试。」 两人慢慢地走到了章德殿外面,然后就看到了早一步到的王萱。 王萱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指了指殿中,又做了个口型,然后安静地站在殿外不动了。 秦璐和赵萦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都看懂了王萱的意思:圣上今天的心情不太好?但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似乎没什么能让圣上生气的吧? 猜测是无用的,这会儿能做的就是先安静地站下,不要随便触了霉头。 . 殿中,赵如卿正与康懋等人在说回鹘可汗要求和亲的事情。 「先让回鹘王子进宫吧!」赵如卿在听着他们的讨论之后,做了决定,「公主朕打算让赵廉来娶她。」 赵廉? 康懋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提其他,赵廉的身份倒是特别恰当:皇帝的亲弟弟,如今尚未娶妻。 但若是再看看其他,比如赵廉的生母德妃,再比如赵廉那两个死在赵如卿手下的哥哥,赵廉这个人选被赵如卿拿出来便十分值得琢磨了。 这是赵如卿向德妃一系示好的意思吗? 看起来并不像,显然德妃和齐国公府目前都还被赵如卿冷待,秦家的另一支有多红火,齐国公这一支就有多门庭冷落。 看了一眼阶下诸臣的面色,赵如卿便知道赵廉向她坦诚的事情还没传出去,他们都还不知道赵廉已经归顺于她了。 这事情她不打算细说,既然他们有误会,那么齐国公一系,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权贵们也一定还蒙在鼓里,正好看看有哪些人要跳出来了。 想到这里,她便想起来让顾兰之上的奏章,于是转而看向了一旁的右荣:「去看看有没有顾兰之的奏章递进来,若是有,现在就送进来。另外让殿外的诸位臣子们也进来吧!」 右荣应下来,便往殿外去了请外面等候的诸臣进来,另外又让人去看有没有顾兰之的奏章。 过了一会,从弘文馆那边送了顾兰之的奏章过来,右荣接了摺子重新进到了殿中,送到了赵如卿手中。 接过奏章翻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赵如卿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觉得顾兰之最可心的地方便是在这里了,他总是能把她的心意揣摩得特别准确,便如这奏摺中所说,她现在就是已经不想等着那些权贵宗室再假装下去,她就是想找到机会来发作他们,他的奏摺便写得恰到好处,一看便是……让她想感慨这人便是仿佛是能读心一般了。 她把这奏章交给旁边的右荣,命他在殿中读给诸臣听。 殿中诸臣听着听着,都也知道赵如卿的意思是什么了,再一听这是顾兰之的奏章,便明白自己应当做的是什么。 赵萦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悄悄抬头看了赵如卿一眼,忽然在想,顾兰之刚才说有一件事情要请她帮忙,他是想做什么呢? 第173页 她想到了和自己曾经有过婚约,但最后以退婚为结果的吴定青。 同样是地位天差地别,她深爱并且一直努力去维繫关系,但最后还是没有能够让这样的关系走到最后;如赵如卿这样,一直消耗并且利用的爱……结局其实是已经确定了的吧? 不过龙椅上的这位是比她强。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打起精神来听着殿中这些臣子们畅所欲言,他们立刻就已经开始讨论着用什么名目来向这些权贵们收这笔钱了。 这钱是不好收上来的,他们也只是在做一个註定会挑起矛盾的事情而已。 她倒是有些期待看看那些权贵们这次要怎样来反对这件事情,他们是会忍下来,还是会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呢? 她又扫了一眼一旁的秦璐,只见秦璐脸上虽然专注,但显而易见也是在走神的。 这件事情其实有趣,所有人都知道赵如卿会怎样做,没有人愿意来当这个註定会牺牲的角色,他们行事之前都想先得到赵如卿的一个保证,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最后就一跌千丈一无所有,但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明明一无所有,还是冲上来替赵如卿当了马前卒。 或者有个词特别合适:飞蛾扑火。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赵如卿,同是赵家的女儿,她以前就羡慕她,现在同样也是羡慕,但她明白她永远也成不了她,她做不到那么狠心。 . 赵廉一大早刚起床,就忽然接到了宫中的旨意说让他去陪着回鹘的公主和王子游玩,他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很快便收拾了起来,跟随这那内侍一起出了门。 自从他上回和秦瑧一起向赵如卿坦白之后,虽然没有得到什么肥差,但是安心了许多,至少是与宫中的德妃还有齐国公府切割开来,将来就算他们再出什么事情也是与他无关,可以算是高枕无忧了。 跟着内侍一路去到如今回鹘使团驻扎的行馆,赵廉先是见到了鸿胪寺的官员,相互之间见了礼,又说明了来意,鸿胪寺的官员便果断地把手中的事情交给了赵廉,然后退到一旁让赵廉来主领。 赵廉也没推辞,便大方地进去见过了回鹘一行人,然后自陈身份,接着便是请了回鹘的公主与王子一道出门游玩。 这差事除了繁琐一些,倒是也没什么难度,不过便也就是带着这两位远道而来的王子公主在京中看看各种稀奇,因赵廉的身份乃是赵如卿的弟弟,所以也没引起这两位的任何不满,甚至是因为有身份这一层,双方都十分客气。 . 到了中午时候,一行人找了个酒楼吃饭。 坐下不久,便有人上前来在赵廉耳边悄悄说了早上赵如卿的决定。 他差点把刚喝下去的茶给喷出来,娶公主?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他看向了一旁那个可爱娇小的回鹘公主,顿时只觉得压力大到无穷了。 「那那个王子?」他小声地问了问来传信的那个人。 那人也低声道:「说是先放宫里。」 赵廉定了定心神,挥手让他先推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陪着那两个吃饭。 这饭吃得他心里狂跳,只想进宫去问问赵如卿,是不是还要让他做点别的事情。 . 中午阳光暖洋洋的。 顾兰之进到翰林院等几个衙门共用的公厨里面,便听着里面的人在热烈地讨论着赵如卿决定把那个回鹘王子留在宫里的消息。 他脚步一滞,侧耳去听,的确没有听错。 赵如卿要把回鹘可汗送来和亲的那个王子留在宫里面。 一时间也没了胃口。 饭菜的香味都让他感觉有些噁心了。 转了身,他没怎么犹豫就朝着外面走去。 第108章 一〇八 朕会让他留在朕的身边,仅此…… 宫中午膳。 赵如卿与上皇赵苍各自坐了桌子的一边, 面前摆着父女俩喜好的菜餚。 两人都不怎么喜欢那些山珍海味,也不爱奢侈,于是这桌上多半都是家常菜。 吃完了一碗饭, 赵苍先放下了筷子, 看了一眼赵如卿, 淡淡笑道:「为了顾兰之来找朕?」 赵如卿早上和诸位朝臣们聊了一早上的朝事,一碗饭是远远不够,于是伸手让旁边的侍膳太监又添了一碗, 然后抬眼看向了赵苍:「父皇,早就与你说了不要管朕的事情。」 「只是怕你为了这个人走了歪路。」赵苍不以为意,「不过看起来他很清醒,从这一点来说, 你的眼光也算不错。」 「他的确很不错。」赵如卿从侍膳太监手里接了饭碗,挥手叫旁边伺候的人都退下了,然后才看向了赵苍, 却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别的事情,「父皇,朕已经准备叫赵廉娶回鹘的公主。」 听着这话,赵苍便知道赵如卿是不想再多提顾兰之了。 . 他倒是也能理解为什么赵如卿避而不谈, 他当初还年轻的时候, 也不乐意有人对自己的妻妾说三道四。他自有他的处事方法,不想要别人来对他指指点点——当然了,也根本没有人会对他说什么,谁会对着一个人公然评判他的妻妾们呢?这样失礼的行为,是不会有人做的,就算是他的嫡母曹氏,也不会这么做。 他与秦氏姐妹俩的不和也好, 不愉快也罢,那都是他的后宅中的事情,有了名分二字,只要没有破了规矩律法,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什么,旁人都不会产生什么额外多余的看法,也不会来猜测他的行为是否失了公允,更不会去琢磨秦氏姐妹到底所图的是什么。 第174页 但赵如卿和顾兰之却并不可以套用了他当年的情形。 因为他们之间缺了一个正当的名分——尽管她承认了顾兰之是赵麟的生父,但那又如何呢?这个名分是属于顾兰之与赵麟之间的父子名分,并非是顾兰之与她之间的夫妻名分。 既然没有名分,那么所有人来看待他们,便不会是以夫妻来看待了——甚至也不能用皇帝与后妃这样的关系来看待。 或许在她以为,她不过是用正当的皇帝对待后宫的方式正当应分地要求了他,但旁人看到她和顾兰之,不过也就只是一个薄情帝王和一个被利用的蠢人。 想到了昨天晚上见到顾兰之的时候,他听顾兰之口里听到的话语。 赵苍不禁摇了摇头。 他的女儿文韬武略都是无人能及,但在感情上面,大约是随了他。 不过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只要过了顾兰之这事情,她这辈子便也不会有什么感情上的坎坷,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希望她是个普通人,还希望与她有什么最普通最简单的感情,之后就算有千千万万的男人扑上来,他们也都是会用臣子对君上的心情来对她仰望。 他于是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顺着赵如卿的话说了下去。 . 他笑了笑,道:「公主让赵廉娶了,你要把那个王子留下来吗?」 「暂时先放在宫里吧!」赵如卿说道,「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安排,朕看回鹘可汗的意思就是要让那个王子留在我们代朝的,既然如此就先让他留下,让可汗安心。」 「既然你有主意有打算,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便行了。」赵苍笑了笑,「朕是上皇,这些朝政上的事情是不打算管的。」 赵如卿看了一眼赵苍,道:「父皇要是像少管朝事这样少管朕与顾兰之,便更好了。」 「那是关心你。」赵苍也看着她,「若是旁人,朕是不打算搭理的。就算是赵廉,朕也不管。」 赵如卿吃完了最后一点米饭,又喝了口汤,把碗筷放下了。她道:「顾兰之是有才华且有思想的人,朕很喜欢他知进退,也识时务。朕会让他留在朕的身边,仅此而已。」 赵苍不以为意地笑了两声,道:「既然你已经有了打算,那朕以后便不过问了。」 「韦嫔应当快生了吧,到时候父皇你有小儿子,就可以去哄小儿子玩。」赵如卿笑了一声,「说起来也有许久没见到她了。」 「朕让她安心养胎,不要到处钻营。」赵苍淡淡道,「到时候把小孩儿抱到你那儿去,不要让她养。」 这话听得赵如卿不由得多看了赵苍一眼,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韦嫔惹了她亲爹生气? 不过既然赵苍这么说了,她还是应了下来,道:「也是小事,到时候叫内府准备一下就行了。」 「另外,你既然要让赵廉娶回鹘的公主,还是要与德妃说一声,免得她和齐国公府又闹出什么不好看的事情来,下了回鹘的面子。」赵苍说道,「要是被她给搞砸了,便不好看。」 「朕知道,已经叫人去告诉德妃了。」赵如卿点了点头。 . 德妃宫中,她听着一旁的内侍说了赵如卿的决定,面色淡淡地点了头,然后摆了摆手叫人送了那内侍出去。 等到人走了,德妃面上露出了一些狰狞神色,她看向了身边的宫人,问道:「赵廉呢?让他进宫来!」 「听人说,殿下今日在陪着回鹘的王子和公主游玩。」宫人小心翼翼地答道。 「蠢货!」德妃狠狠地拍了一下椅背,向一旁人道,「去让他进宫来!」 「是……」宫人不敢惹恼了她,便安静地退出去。 德妃坐在窗户底下,她抬眼看向了窗户外面宫室之中的景色,已经入了冬,外头不再似春夏时候那样鲜花茂盛,剩下便是枯枝萧瑟。 . 她是不能叫赵廉娶什么回鹘公主的,他的正妻不可以是回鹘人,若是他娶了回鹘人,就绝了将来登基为皇帝的可能,从来没有哪个皇帝的皇后是异族人的! 她真的把赵如卿恨到了骨子里面。 她的三个孩儿,前头两个死在了赵如卿手下,剩下的这一个她还不给生路,她就是想要把她赶尽杀绝么? 当初偏心的是她赵如卿的亲娘,又不是她! 她凭什么这么多年就一直对着她下手? 她想到了赵苍,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去重华宫找他。 但赵苍应当是不会帮她的。 她太了解赵苍了,赵苍就是一个冷静到自私的人,他现在只会积极地与赵如卿修復父女之间的关系,他只会同意赵如卿的每一个决定,他在让位给赵如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放弃了赵廉。 但她还不甘心。 换作是任何人都不会甘心的吧? 哪一个母亲会在两个孩儿被人夺走性命之后,还心甘情愿地低头做奴隶呢? 从齐国公府那边她已经知道了赵如卿准备找个名目向权贵世家索取银钱的事情,这事情她知道是那个探花顾兰之提出来的,她也知道这个顾兰之就是宫里面那个赵麟的生父,她还知道朝中有许多人对这个顾兰之敌意满满。 她闭上眼睛,认真地盘算起了要如何下手。 皇帝所惧怕的不过就是民心不稳,民心之中最容易被利用的就是书生。 第175页 之前那次书生围了太学便是最好的例子,这样的事情越多,赵如卿便越是要分心,只要她分心,便是有机会了。 . 她睁开眼睛,看向了门口的宫人,道:「让齐国公夫人进宫来,我有事情吩咐她。」 宫人急忙应下来,便乖顺地让人去宫外宣召。 . 天色渐渐暗下去。 下人进到书房来把各处的灯都点亮。 顾兰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了半拍才往外看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刻刀:「都已经天黑了吗?」 「是。」下人回答道,「郎君,您现在要用晚饭吗?」 有些恍惚地站起来,他朝着门口走了过去,掀开帘子,扑面而来便是冷冽的寒意,激得他一时间有些头昏脑涨。 脚下趔趄了一下,他扶着一旁的门框站定了。 抬头天,果然已经是夜晚了。 他却有些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来的。 可他又想起来中午听到的那些话,他还想起来下午时候从宫中传出来的旨意。 他想,这应当是他贪心,他怎么还在希望一个皇帝从一而终? 也应当是他太不大度,他竟然接受不了这些。 「晚上风大,郎君还是不要站在风口,小心会着凉。」下人上前来了一步,小心地劝道。 揉了揉眉心,他后退了一步,回到了书房里面。 「送点清淡的来吧!」他说道。 下人应了一声,很快便走了出去,让厨房送晚饭过来。 绕过了书架,慢慢地走到了后面的小佛堂里面,他慢慢地跪下去,缓缓地伏在地上,久久没有直起身子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他想起了经书里面的这句话。 慢慢地直起身子来,他抬眼看向了佛龛上面露慈悲的菩萨。 门外传来的下人的脚步声,他于是扶着一旁的架子站起来,绕过书架,进到了小厅之中。 他坐在了桌前,他并不感觉到飢饿,只是他知道这应当是吃饭的时候了。 第109章 一〇九 拿着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一个…… 赵廉陪着回鹘的王子和公主在外面游玩了一天, 回到自己府中的时候已经累得完全不想动弹,躺下就不想起来。 他送这两位回了使馆之后,便得了赵如卿的旨意, 让他明天再带着这两位玩一天, 然后进宫去和她回话。 陪着这两位玩耍只是个体力活而已, 虽然累,但是也着实没什么别的事情需要操心。 但若是要进宫去见赵如卿,他便觉得压力重重, 尽管他早就已经向她表了忠心,但并不妨碍他对她还是惧怕的时候居多。 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正琢磨着反正天气冷,等明天早上起来再洗漱一下算了, 便听见他府里的管事声音在外面响起来,询问着能不能进来。 看了一眼这黑沉沉的天色,他实在是不想动弹, 本来想假装已经睡着了不搭理他,然后就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他抬眼看过去,就和他的管事四目相对。 「宫里面德妃娘娘今天让齐国公夫人进宫了。」管事飞快地就说明了来意, 「秦瑧秦大公子请殿下务必抽空了见一面。」 这话一听, 赵廉感觉自己睡不着了——他怎么就忘了他的亲娘呢! 他觉得这会儿他简直一个头有两个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亲娘又在鼓捣什么事情想和赵如卿作对,说不定还要因为他要娶回鹘公主在中间横插一槓子进来说不行。还有那个齐国公府,真的……他都不明白了怎么就想不通,那么多权贵世家都已经低了头,他们齐国公府是脖子比别人硬一些还是脑袋比别人大一圈,怎么就跟着他亲娘一起仿佛要一条路走到黑, 撞过了南墙也不回头? 他□□了一声扶着脑袋坐了起来,看向了管事:「和秦瑧说一声,后天应当有空,让他直接来府里。」 管事应了下来,又问了一声赵廉是不是要洗漱更衣了再休息。 赵廉原本不想动,但这会儿已经坐起来,便索性就叫了热水进来,又让人把自己府里养的幕僚叫出来,让他在书房等着他。 一番洗漱之后倒是把疲惫洗了个赶紧,赵廉脑子里面乱糟糟全是事情,进到了书房里面,看到幕僚杨竹起身向自己行礼,他摆了摆手让他坐下,自己也在书桌后面坐了。 当初赵苍还是皇帝的时候,他身边的伴读侍卫等等也是一应俱全,这杨竹便是当时赵苍看他的字总是写得不好,便点了当年的一个进士让他来教他写字——后来这杨竹便顺势在他府里做了幕僚,他出宫之后最初没有听杨竹的劝导早点向赵如卿低头还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才觉得这人的确不错,就重用了起来。 「恭喜殿下,总算是要有个王妃了。」杨竹先开口道贺,「回鹘的公主身份也足够,年龄也与殿下相配,还是陛下亲自开口的,对殿下来说,是天大的喜事。」 赵廉也笑了两声,嘆道:「好事虽然是好事,但烦心事也多。原本是想早早睡了,明天还要陪着回鹘那两位继续在城里玩赏,但实在是……还是要请先生帮我参详参详。」 「这样喜事在面前,还有什么烦恼么?」杨竹笑了笑,「这是陛下看重,就算有什么事情,陛下也会看在与殿下是姐弟的份上原谅的。」 「但若是我的母妃不愿意……还想闹出点事情来呢?」他看向了杨竹。 第176页 杨竹沉稳地笑了笑,却是问道:「若宫里的德妃娘娘执意要做些什么,殿下可劝得住么?」 「劝不住。」赵廉摇了摇头。 「或者宫外的齐国公府便就是要行大逆不道之事,殿下又能做什么呢?」杨竹又问。 「什么都做不了。」赵廉明白了杨竹的意思,他嘆了一声,道,「但我却不想有什么节外生枝,总是令人烦恼的。」 杨竹道:「最近能让德妃娘娘还有齐国公府他们这一系的人马来做文章的,唯有那位顾大人刚送上去的奏章,顾大人为了让各地官学和私学都普及识字的义务,建议了陛下让权贵之家来出这笔银钱,这银钱数额巨大,要如何徵收,要用什么名目,都还在议论之中。但其实已经很明显,这笔钱大家也都不太愿意出——明明已经上缴过了赋税,又不是教自家子弟认字,凭什么叫我们出钱呢?那些想认字的百姓,他们自己交钱不就可以了?」说到这里,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看向了赵廉,「不过我以为,这也就只是陛下刻意让大家争论的事情,陛下也正等着有人跳出来反对的。」 这话听得赵廉有些头疼,他对这些朝廷中的弯弯绕绕向来觉得烦恼,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来直去非要绕个弯呢? 他想了一会儿,看向了杨竹,道:「所以意思是,最后就算母妃和齐国公府借着这件事情真的生出事端,也只是会应在那位顾大人身上?」 杨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那位顾大人既然上了奏章,他就很明白会有什么后果,宫里的陛下也明白这件事情会引出什么东西来。娘娘和齐国公府也不过就只是在陛下的意料之中跳出来而已。所以殿下不用太担心了。」 赵廉嘆了口气,道:「这事情……我倒是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殿下便静静等着结果就是。」杨竹说道,「娘娘在宫里,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上皇不开口,总能活下来的,殿下将来孝顺娘娘就足够了。至于宫外的齐国公府,便算是自作孽而已,没什么可惋惜的。」 赵廉半晌没说话,最后只点了点头,道:「也多亏先生能开解我,否则我今天晚上是要睡不着觉了。」 杨竹笑道:「殿下心思纯善,在会因为这些事情烦恼呢!」 赵廉摆了摆手,只道:「倒不如说我蠢,想不到那么深。」顿了顿,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样,看向了杨竹,「但我听说那位顾大人其实在读书人之中名声很好,所以这事情最后真的能落到顾大人身上吗?」 「是那位顾大人想让事情落在他身上,也是陛下想让事情落在他身上,与他在读书人之中的名声毫无关系。」杨竹耐心地说道,「这只不过是一个註定好了的弃子,这是一步早就布好的棋子。」 赵廉却困惑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所以并不是宠幸的重臣?」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杨竹想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他笑了起来,道:「若真的宠幸,便不会是如此了!这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 「这不太合理。他可是赵麟的父亲。」赵廉眉头皱了皱,「她会对自己孩子的生父……那样?」 「娘娘当初为上皇生了三个皇子。」杨竹笑了笑,「娘娘现在在宫中如何呢?秦家又是怎样了?」 这话听得赵廉一下子闭了嘴,他拿着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一个皇帝,便是不合理了。 「这事情殿下只看错了一点。」杨竹耐心地说道,「是因为有顾大人的主动,才有陛下的顺势而为。是顾大人在揣测陛下的心思。他或者想要一份宠爱,变成殿下口中的重臣,又或者是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企图,总之这是顾大人在主动地为陛下做事情,所以万事怪不得陛下,陛下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赵廉嘆了口气,道:「所幸我不是皇帝,否则我便一定是昏君了。我不会捨得让我喜欢的人主动为我去牺牲什么的,我肯定会不顾大局地护着。」 「殿下做贤王,辅佐陛下,将来也是一样。」杨竹说道,「殿下的性情也温和,如今是得了陛下的重用,未来坦途已经在脚下了。」 赵廉摆了摆手:「先生也不过是安慰我而已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远远的传来了三更的声响,他站起身来道:「先生早些去休息吧,我可要去睡觉了,明天还要带着回鹘那二位出去玩,又是一整天。」一边说着,他便出了书房,往正院去了。 杨竹恭敬地送了赵廉到院子门口,然后才转而朝着自己住的院子走过去。 夜凉如水,满天星辰。 顾兰之在烛光之下把一组吹拉弹唱的兔子都打磨完毕,然后耐心地把之前订做的小乐器放到兔子的手里面。 正月就是赵麟的生日,算起来也没有多久了。 回鹘使团大约还要在京中停留一个月,等使团走了以后,官学教授识字的事情应当也能尘埃落定,他应该会在正月之前就离开。 他看了一眼剩下那个打马球的兔子和看书的兔子,也不知道在走之前能不能做完了。 做不完或者做得完,只看老天给不给机会。 若是不给,便只是缘分不够而已。 他又想起来顾苗的亲事,得是要想办法催一催,让他赶在正月前把婚事给办了,免得他一个人留下来孤孤单单的。 第177页 他放下了手里的砂纸,他忽然在想,自己到时候要去哪里呢? 或者可以跟着商队往西边走,去到突厥,再去回鹘,再往西一路顺着商路走,总能找到一个地方停留下来吧? 第110章 一一〇 总会觉得顾兰之有些可悲…… 算了算日子又到了休沐时候, 顾兰之带着顾苗去了一趟隔壁的吴家,直接了当地提了提顾苗与吴家小女儿的亲事。 见是顾兰之亲自来提,吴家人受宠若惊, 听说了是想趁着正月之前把婚事给办了, 吴家人拿着黄历翻了翻, 便一口应下来。 按照云京普通人家婚姻之事,三书六礼其实已经行了大半,八字合过, 聘礼聘书等等也都已经由顾兰之让人送过,这回便是定下了婚期。 顾苗一边高兴一边又有些忐忑,他还记得上回顾兰之说让他成亲后就让他自己出去的事情。 出了吴家,顾苗便支支吾吾地问了起来:「郎君, 那我成亲以后……还是跟着你不用去别的地方的吧?」 顾兰之看了他一眼,道:「就在家里,不去别的地方。」 听着这话, 顾苗便高兴了起来,道:「那太好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转头顾兰之便去了一趟云京府找了赵萦,先把顾苗的身份改到了良籍, 然后又让赵萦帮忙补了一份新的户籍。 对赵萦来说, 这的确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了。 她一边写了个条子让旁边的小吏拿去办事,一边与他随口闲聊了起来:「顾苗我记得是你那个书童吧?怎么忽然想到给他改这个?其实你把身契还给他就行了,那样还方便一些呢!」一边说着,她又低头看了一眼那个要补户籍的名字,「顾芳,这名字看起来有点像个姑娘家啊?你妹妹?」 「哪来的妹妹?」顾兰之笑了笑,「族里面的人, 要是按照关系算应当是族兄吧?关系太远了,但年纪和我差不多,求上门来了说这事情,我看他也可怜,便答应了帮忙。」 「我之前听人说过你家的事情。」赵萦嘆了口气,「他们找你,也真的是不想想当初。你还是脾气太好了。」 「举手之劳而已。」顾兰之不以为意,「总是不搭理,反而让他们要想尽办法钻营,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不如就大方坦荡一些,知情识趣的人就知道要退一步了。」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知情识趣的人呢?」赵萦捧着茶与他说话,「识时务懂进退的是少数。」顿了顿,她又笑了起来,道,「最近我们在等着下雪以后就去赏雪结社吟诗,你要不要来?」 顾兰之摆了摆手,笑道:「这热闹我就不去凑了,还忙着呢!」 「有什么好忙的?」赵萦忍不住劝了他几句,「你倒是趁着现在还有余地,把手里的事情推出去算了。」 「也没必要,眼看都要办成了,我就全部做到底。」顾兰之不以为意,「也省得陛下为难。」 赵萦沉默了会儿,嘆了口气,道:「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从魏朝到现在的好名声,被御史毁了大半,再要因为这事情闹一场,那就只剩下臭名了。将来他人修史,你这是要上佞幸列传的。」 顾兰之还是笑了笑,道:「到时候我多半已经化成一抔黄土,还理那些做什么呢?」 话说到这地步,赵萦也知道不能再劝了,于是便转了话题与他聊起了京中其他的事情。 让赵萦自己来看这事情,最荒谬的地方莫过于赵如卿的不搭理——引蛇出洞也好,螳螂捕蝉也罢,她是真的不在意顾兰之的名声,还是觉得名声这玩意不重要? 身败名裂对一个人来说或许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了。 就算她是皇帝,她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用一个被百官被百姓唾弃唾骂的官员。 尤其她是女人,她只会更注意这些有关民心和民情。 所以她这样对顾兰之,是让她想不明白的。 思来想去,大约也只能归咎于赵如卿的确不把这事情当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不认为这东西对顾兰之有多重要。 细细去想去琢磨,总会觉得顾兰之有些可悲。 倒是也不难理解之前顾兰之说过想要走了。 嘆了口气,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小吏已经拿着办完了的文书进到了厅中来。 她接了那文书看过之后行了印,交给顾兰之:「你看看没什么谬误的吧?」 顾兰之接过来细细看了,然后起身向赵萦道了谢:「麻烦赵大人了。十分感谢。」 「原本就是我这个云京府尹的分内之事,不用道谢了。」赵萦摆了摆手,也起了身,「我就不留你多说什么闲话了。君佩,有些事情你最好再慎重想想。」 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顾兰之很明白。 他笑着又朝着赵萦作了一揖:「我知道的,多谢提点。」 . 赵如卿要让赵廉来娶回鹘公主的事情,很快便也从回鹘可汗乌都口中告诉了他的一双儿女。 公主阿祖第二天再看到赵廉的时候眼中便多了几分审视,她胆大又主动,好几次便直接转到了赵廉面前来主动和他说话,甚至还有几次拉了一下他的手,直吓得赵廉说话都开始端着打官腔,就怕突然被这公主说他轻浮不检点。 这样反应倒是让这阿祖公主都忍不住觉得好笑,于是她便拉着她的兄长阿尼说起了话——仗着赵廉听不懂他们回鹘话,她便也没迴避什么。 第178页 「皇帝陛下的弟弟为什么和你比起来羞涩了这么多?」阿祖戳了戳自己的兄长阿尼,「是因为皇帝陛下是个女人家,所以代朝的男人都会很含蓄吗?」 阿尼忍耐地看了一眼妹妹,没有理她。 阿祖却并不在意,一转头又和赵廉说起话来。 赵廉听不懂他们回鹘语,但看表情也知道方才这兄妹俩的对话似乎不太愉快,他只当做是不知道的,回答了阿祖的问题之后,便带着他们去看杂耍。 如此又是玩了一整天,到下午时候送了他们回使馆,赵廉便进宫去见赵如卿了。 刚行到了章德殿外面还没来得及让人进去通传,赵廉便看到右荣先从里面出来了。 「殿下。」右荣看到赵廉,便笑着上前来,「德妃娘娘想见殿下,陛下让殿下先去见了德妃娘娘再过来,免得被人说是不忠不孝。」 这话一听,赵廉头上的汗都下来了,他看了一眼右荣,勉强笑了笑,道:「母妃那边也不过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还是先拜见陛下要紧。」 「殿下还是先去德妃娘娘那边吧!陛下的意思是,今日原本是要说殿下与回鹘公主的亲事,但毕竟德妃娘娘是殿下的亲生母亲。」右荣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还是先与德妃娘娘先讨论一番,如何?」 话说到这地步,赵廉也没法再多说什么,只好应下来,转头就往德妃宫里去了。 一边走,他心里一边七上八下。 虽然昨天听着杨竹说过了应当如何应对德妃和齐国公府,但这会儿要去见德妃,还是让他觉得烦恼极了。 他根本不想听德妃说什么,他有时觉得德妃心里都只有赵勇和赵谋,就算他们俩已经没了,但还惦记着他们俩,对他也不过就是想让他成为像他两个兄长那样的人。可她怎么不想一想,他那两个兄长和赵如卿死硬地对抗到底,最后丢了小命呢?难道她是想让他也去死一死的么? 只是……那毕竟是亲娘,这似乎是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了。 他只希望这次德妃已经回心转意,不要再想什么不该想的事情了。 进到了德妃宫里面,赵廉跟着内侍到殿内,然后便见到了自己的母妃。 上前行礼,然后得了叫起之后,赵廉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在一旁站定,抬眼看向了德妃,开了口:「母妃,陛下说您有事情找我。」 德妃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只冷冷道:「去和她说,你不能娶回鹘的那个公主。」 「我想娶。」赵廉强硬地回绝了,「母妃,我有我的想法,你说的那些我不想听了。」 「你清醒一点!」德妃目光冷漠,「你知道你娶了回鹘女人,将来就再与大宝无缘了吗!」 「母妃,你才是要清醒一点!」赵廉烦躁地说道,「那位置原本就和我没关系,我现在已经不想那些了,母妃也不要再想这些不应当想的!」 德妃大约是没想到赵廉态度会是这样强硬,她气得拍了两下桌子,然后看向了他:「你是不是忘了你两个兄长是怎么没的!你以为你向她投诚了,她就会不要你的命?她是个女人,将来为了保证她生的赵麟登基,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娶了回鹘的公主,那就正好了。」赵廉说道,「正好绝了我争位的可能,我这辈子都能高枕无忧。母妃不愿意看到我快活地过一辈子吗?」 这话一出,却仿佛是刺激到了德妃一样,她大力掀了面前的桌子,转身一耳光就抽到了赵廉的脸上:「你与认贼作父何异?」 赵廉捂着脸没退开,只看着德妃:「母妃,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我会听从陛下的吩咐。」说完,他也不管德妃还想说什么,便只朝着殿外走去了。 德妃追了两步,最后又停下了脚步,她眼中全是愤恨。 赵廉会成现在这样子,只能是因为赵如卿的缘故。 最狠莫过于如此,她挑拨到他们母子离心。 恍惚之间,她却勐然想起来她当年在秦雩面前说过的话,当初她劝过秦雩不要对女儿太上心,毕竟只是女儿而已。 所以,是报应吗? 第111章 一一一 有一些什么东西好像一起碎了 赵廉一口气从德妃宫里出来, 在冷风中,他脚步渐渐放缓,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 德妃这宫室还算是光鲜, 离重华宫也很近, 从这一点来说赵如卿并没有亏待她。 只是……他也听人说过德妃与元后之间的事情,他有时候都能理解为什么赵如卿对德妃还有他的两个兄长那么心狠。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在寻常人家或许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但在天家,在权力争夺的时候, 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如他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如德妃那样,其实早应当知足了。 沉沉嘆了一声,他也不再多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只朝着章德殿去了。 . 章德殿中, 赵如卿听着右荣说了德妃宫里的事情,又听着说赵廉过来,便直接让人领着他进来。 「不必行礼了。」见到赵廉进来, 赵如卿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他先坐下,「你与德妃可聊完了?朕不准备在你的亲事上独断专横,若你和德妃都不愿意娶回鹘的公主,那么朕也不会勉强。」 「臣、臣弟愿意。」赵廉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又垂下了眼眸, 「至于母妃……臣弟已经与母妃说过了,臣弟愿意娶回鹘公主。」 第179页 「那就恢復你的爵位。」赵如卿笑了一声,「明天内府重新去把你的宅子收拾一番,赶在回鹘的乌都可汗离开之前,你与那位阿祖公主的婚事要先定下来。」 赵廉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抬头看向了赵如卿,他是没想到能恢復爵位的,他从前封的是亲王, 他以为能得个郡王都了不起了! 「别的事情朕便不多说了。」赵如卿看着他,「你要认清楚自己和阿祖公主之间的关系,成亲之后也不要胡来,否则有什么事情,朕是饶不了你的。」 「是、是!」赵廉急忙应下来,「陛下放心,臣弟知道。」 「没别的事情了,你退下吧!」赵如卿不再多看他,伸手拿了之前没看完的奏章继续看了起来。 赵廉头晕脑胀地站起来告退,一路出了宫,才想起来昨天知道的德妃与齐国公府的事情,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事情似乎应当与赵如卿说一说,但这会儿他都已经出宫了……他不好再转回去说这事情,那就显得太过于刻意。 他忽然想到方才赵如卿也没问太多德妃的事情,他忽然猜测着,德妃与他说的话,她是不是都知道的? 冷风中,他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想下去。 . 夕阳西下时分,有漫天红霞。 赵如卿披了斗篷在章德殿外面站了一会儿,看着那舒展开来的云霞在天边肆意铺开一片锦绣,忽然有了兴致,便看向了一旁的右荣:「去叫顾兰之进宫来。」 右荣应了下来,便忙让内侍出宫去请顾兰之。 「去玉兰宫。」赵如卿扶着栏杆往后宫的方向走,「把晚膳也送到那边去。」 「是。」右荣都应下来,让身后的内侍们都去准备着。 赵如卿脚步轻快,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嘴角微微翘起来。 不多一会儿,便到了玉兰宫。 这座宫殿离章德殿近,唯一的缺点便是久未修缮,也是太久没有住人的缘故了。 她在殿前殿后走了一圈,最后站到了那空了心的玉兰树边上,抬头看了看那高大树木上已经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枝干,眉头皱了皱,看向了身后的右荣:「这棵树是已经死了吗?」 右荣忙上前来,道:「回陛下,玉兰树冬天就落叶,等春天就好了。内府的人之前来看过,说这棵树之前都是好好的,底下树干这里空心了也是无妨的。」顿了顿,他又道,「若陛下不喜欢,这就叫内府来换一棵。」 「也不必折腾了。」赵如卿皱着眉头又抬头看了看那光秃秃的枝丫,她努力想了一会儿,倒是想起来这棵树之前开花的时候,她在章德殿是见过的,「朕记得这棵树开花还是很多的,是吗?」 「是。」右荣笑着回答道,「并且香味浓厚,今年这棵树开花的时候,陛下还问过是哪里来的香味。」 「朕也想起来了。」赵如卿伸手在这棵树上拍了拍,「只是那时候没有往玉兰宫看一看。等明年是可以来看看。」 听着她这么说,右荣便道:「那干脆让内府把这玉兰宫也修葺一番,陛下常常过来,总是这么乱糟糟的,内府的人可是心慌意乱。」 赵如卿笑了一声,回身打量了一番这玉兰宫的宫室楼台——的确是有些旧了,台阶都有些破碎。 「那就让内府准备图纸,朕要看看。」赵如卿一边走一边说道,「后宫有些宫室的确是很久没有修过了,干脆趁着这机会,把后宫也收拾一番。」 右荣应下来,跟着赵如卿往前走。 走到了正殿门口,赵如卿便不让右荣继续跟着,只叫他守在门外,自己进到了殿中。 右荣目送了赵如卿进去,一回头便看到一个内侍站在宫门口正对着他探头探脑地打手势。 忽然,右荣心头浮上了一些不祥,他吩咐了左右守在门口,自己走到宫门口去,然后便听到那人噼头就来了一句:「右公,顾大人不肯进宫来。」 「为什么?」右荣意外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正殿方向,「顾大人说理由了吗?」要是没有理由,他这会儿进去和赵如卿说这个,她便要不高兴,说不定还要发火。 那人摇了摇头,只道:「奴婢问了,顾大人说不想进宫来,问原因,没有。」 「没有原因?」右荣感觉头疼了,「顾大人到底怎么说的?你原话说给我听听?」 「顾大人说,『不想进宫,小公公请回吧!』」那人也知道这事情办得实在是一团糟,但这事情之前根本就没出过差错,顾大人什么时候拒绝过啊?「无论奴婢怎么说,顾大人都这么一句。」 右荣又往正殿看了一眼,暗自嘆了口气,只挥手让这人先站下别走,道:「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回陛下,说不定等会陛下还要再问你的。」 这话一出,那人脸都白了:「陛下不会因为这事情罚我吧?」 「原也不是你的责任,你站好了。」右荣半安慰了一句,转身便往正殿方向去了。 敲了一下门,听着里面赵如卿让他进去,右荣低着头进到殿中,道:「陛下,顾大人说不想进宫来。」 「什么?」赵如卿抬眼看向了右荣,「他说不想进宫来?」 右荣不敢看赵如卿,只道:「是、是的。」 这话一出,殿中忽然安静极了。 右荣感觉自己身上冷汗都要出来,这样的寂静无声让他感觉到有些惧怕。 第180页 过了许久,赵如卿冷笑了一声,道:「除了这个,没有说别的什么?」 「是……」右荣头低得更下了,恨不得整个人都钻到地里去,「陛下,要再让人去请一次吗?」 赵如卿轻嗤了一声,道:「不必了,既然不想进宫,那就不要进宫了。」 右荣听着这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赵如卿,只见她就坐在殿中的那张华丽无双的贵妃榻上,面上神色却是不辨喜怒。 「陛下,那现在回干元宫去吗……」右荣硬着头皮又问道。 「不了就在这里吧!」赵如卿说道,「可以摆晚膳了。」 右荣松了口气,急忙退出去让人把晚膳都摆进来,然后看着赵如卿的神色,便又带着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 夜色渐渐深了。 那漫天红霞终于被黑暗侵袭,最后化为一片墨色浓。 顾兰之在等下耐心地敲打着那只打马球的兔子的轮廓,烛火的光线还是没有白天的时候那么明亮,但这已经是十分熟悉的工序,又只需要定出一个大致轮廓,倒是对光线要求没那么多。 做这种琐碎的事情是会让人冷静下来,不去想那些庞杂的烦心事,也不用去思前想后。 不知不觉便是一个时辰过去,他把定好了轮廓的兔子从一片碎渣中拿起来,伸手拖过了旁边的一个圆桶把桌上那些碎屑都扒到桶里去。 再接着便是精细活,晚上是做不了了。 他想了想,便又搬了那个看书的兔子石料到桌子上来,重新拿起锤子开始敲敲打打。 外面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和门推开的声音,他也没有抬头,只自顾自开口道:「不用晚饭,我等会自己会睡觉,你们自己去休息吧!」 等了许久,并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那声「是」,他有些烦闷地抬头看了过去,忽然愣住:是赵如卿。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今天第一次拒绝了她让他进宫的要求。 而她现在出现在这里。 是来兴师问罪? 果然,他就听到她问:「你为什么不进宫来?」 不等他回答,她目光在那两块石料上扫了一圈,冷笑道:「就为了做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忽然又失了言语。 「说话。」她暴躁地说道,「朕过来,不是为了看你装哑巴的。」 「是。」他看向了她,「是为了做这个。」 然后他看到她上前来,把他刚定出轮廓的马球玉兔拿起来,交给了身后的右荣:「丢出去。」 顾兰之愣住了。 他看着右荣捧着那玉兔出了他的书房,然后他听到石料落地时候的那一声响。 有一些什么东西好像一起碎了。 第112章 一一二 在陛下心中,我是个什么东西…… 顾兰之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赵如卿, 只是几乎茫然地朝着门外走去了。 夜色深沉,天上星光点缀。 檐下灯笼静静亮着,但只能看清咫尺之间, 再远, 便又是一片漆黑。 他看到了右荣。 然后就也看到了静静躺在了台阶之下的玉兔。 快走了两步, 他走到台阶处,把那只玉兔捡了起来,大体还完整, 只是一些边角是碎掉了的。 拉着衣摆把这玉兔的碎渣装起来,他再站起来,却看到右荣悄悄地走了过来。 「顾大人,不要和陛下置气。」右荣声音很低,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注意着书房里面的情景,「那是陛下, 有一点脾气是应当的,您别和陛下硬顶,柔软些低个头也就过去了。」 顾兰之抬头看向了自己的书房,他忽然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荒谬感觉, 仿佛这一切与他都已经没有了关系。 他便好像是一个旁观者那样, 在看着一场滑稽又荒诞的表演。 一个冷血无情不许任何人拒绝的皇帝。 一个愚蠢又痴心妄想的癞.□□。 的确应该结束了。 他感觉脑子嗡嗡一片。 没有理会右荣的提点,他绕过了他,重新进到了书房里面。 . 书房中,赵如卿坐在了书桌后面。 看到他进来,她脸上闪过了一些不自然。 走到旁边,把捡回来的玉兔和掉落的地方都放在茶几上,他听见另一边的赵如卿开了口。 「这些东西你要是想要, 内府自有工匠能做。」她说道,「你把图样给他们就行了。」 「不必、不必了。」他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了赵如卿,「陛下曾经承诺过,若我想走,你会放我离开的还要许以荣华富贵。」顿了顿,他看到赵如卿脸上神色变了,但他把话继续说了下去,「荣华富贵我不想要,陛下,我不想再继续了。」 「就因为这东西?」赵如卿声音冷得吓人,「你就因为这东西与朕生气?」她似乎在压制着自己的怒火,「你是不是忘了你今天抗旨不尊?朕亲自前来,你反而在说这些?」 这些话听在他耳中,便觉得有些好笑了——他也真的笑了一声。 「在陛下心中,我是个什么东西呢?」他看着赵如卿,「是臣子,是后宫的妃嫔,又或者只是在床上取悦陛下的奴隶?」 「你在怨朕?」赵如卿眉头微微皱了皱。 「怨?」顾兰之摇了摇头,「所以在陛下看来,我之所为,应当算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吧?」他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他再看了赵如卿一眼,「所以陛下不想兑现承诺了,是吗?」 第181页 这话一出,整个书房都安静了下来。 赵如卿许久没有回答,她看着他,目光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站了起来,道:「朕给你时间想清楚,在想清楚之前,你哪里也别想去,就在家里好好反省!」 说完这话,她也没有等他再说什么,便出了书房。 顾兰之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伸手拿了旁边的灯台过来细细检查,玉兔的胳膊被摔断了,耳朵也残了一个角,玉兔身下的马只剩下了身躯,四条腿都没了,其余的部分散布着细细的裂纹,不过也还好,这只是定了轮廓,也不是没有办法补救。 他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倒是可以用黄金把这些地方连接起来,到时候还可以利用一下那些裂纹来做一些花样。 要感谢右荣下手并不重吧? 否则就这料子,用力摔下去不可能还能剩这么多。 他忽然觉得眼前模煳成了一片,伸手在眼睛揉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手上一片潮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了这么多眼泪。 . 有了赵如卿走之前留下的那话,他便哪里也去不了了。 他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便见到家里又多了个内侍模样的人,门口还多了禁卫。 内侍模样那人见到顾兰之出来,便上前来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唿:「奴婢余福,陛下让奴婢在大人身边伺候。陛下说大人前段时间忙坏了,最近就好好休息,衙门里面事情也不必大人去操心,自是有人去处理的。」 这叫顾兰之有些感慨皇帝便是不一样,无论什么话叫皇帝来说,都是冠冕堂皇的。 他无意去为难这些下人,便应了下来,转身往书房里面去准备就这段时间把玉兔雕好。 余福跟在他身后,笑着道:「大人,陛下特地吩咐了,大人要是想做什么,直接把图纸给内府去做就行了。这些活计做起来伤手又伤眼,大人万一伤着了反而不美呢!」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可以。」顾兰之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一份心意而已,他的手艺必然是比不上那些匠人,送给赵麟也不过就是他作为父亲的一份微不足道的补偿和歉意。 听他这么说,余福没有继续劝下去,而是道:「那大人要什么石料之类的,便与奴婢们吩咐一声,内府的料子都好用,比大人在外面找的那些还更好上手一些。」 顾兰之笑了一声,又看了余福一眼,算是领了他的情:「我知道,我也不会做什么让你们为难的事情。」顿了顿,他在书桌后坐下了,然后才道,「你也不必这样跟着我,我哪里也不会去,有事情就会吩咐你。你来之前,右荣一定和你说过,我不是难相处的人。」 「是。」余福笑着应了下来,「右公的确嘱咐过奴婢,是奴婢自己不放心。奴婢就在门口,大人有什么事情说一声就行。」 顾兰之点了点头,便看着余福恭敬地退到了门口,还贴心地把门给关上。 重新拼了一下那只被摔碎了的兔子,他拿了纸笔出来重新画了图样,给玉兔加了一套金甲,然后再给身下的马也穿上一套黄金马具,这样便足以掩盖住那些被摔裂之后修復的痕迹了。 放下纸笔,他去让人把顾苗给叫来了。 . 顾苗一早上见到家里这架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忽然被顾兰之叫过去,他便是忐忑不安,生怕出了什么事情。 进了书房里面,顾苗小心地回头看了两眼门口的余福,然后蹭到了顾兰之身边:「郎君,为什么家里来了这么多人,郎君今天不去衙门吗?」 「不去,最近都不去了。」顾兰之随口回答了,然后问道,「家里金子有多少?」 「就之前离开沧地的时候妙语大师给的那一匣子,没动过。」顾苗说道,「都用不着。郎君,问这个做什么啊?」 顾兰之想了想,道:「找出来,我有用处。」 顾苗应下来,就在书房的柜子里面翻了一会儿,在一堆东西的最底下翻到了那一匣子金条。 顾兰之打开匣子,拿起一根金条看了看,倒是想起来妙语和尚在他离开时候的絮絮叨叨,他就怕他一路上银钱不够用,说了好多次要是没钱了就写信回去,他让人给他送。这一匣子金条,还是他专门找人给他融的,背面还印了个兰花的小印记。 拿着这金条发了会儿呆,他把金条放回去,合上匣子,又看向了被顾苗翻出来的其他的东西。 「这些都是什么?」他弯腰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是笔墨纸砚之类的,「家里怎么还有这些纸笔?」 「这是之前大和尚让人千里迢迢捎来的,那边一箱子是之前太太在的时候,太太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顾苗回答道,「郎君平常不用这些,就都收起来了。」 顾兰之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这些东西的来歷,便让顾苗直接都翻了出来,道:「都找出来吧,放着也是白放着。」 「哦好的。」顾苗想不出来这么多笔墨纸砚能怎么用,但还是乖巧地都把柜子里面这些都翻出来了,「郎君,那这些东西现在要放到哪里去?」 「先放这里,你不用管了。」顾兰之笑了笑,「好了,现在这边没有你什么事情了,你去和吴家商量你成亲的事情吧!上回合了吉时,说是要在腊月初一办,是么?」 第182页 「是啊!」说起这个,顾苗高兴起来,「郎君,你等会来看我新郎官的衣服呀!我已经让人做好了!」 顾兰之笑着应下来,道:「等会就去看,我这边忙完就去。」 「好的好的。」顾苗连连点头,他站起来,忽然瞥见了书桌上那个被摔碎的兔子,刚想开口问一问,他没由来地就想起来今天家里多了那么多人,一下子所有问题都憋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这几只兔子都是他们家郎君要送给宫里那小殿下的,所以谁会摔了它?这答案他不敢深想。 憋着一肚子迷惑,顾苗出了书房,又看了两眼那个今天才过来的眼生的余福,原本因为要成亲的快乐,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 书房里面,顾兰之把那一匣子金子分成了两半,然后喊了余福进来。 「我现在既然不能出门了,这事情你帮我去做。」他说道,「这一半,打一对金如意,这一半按照图纸来做这些。」说着,他把图纸也交给了余福,「尽快吧!」 余福接了图纸,又抱了那一匣子金子,恭恭敬敬道:「大人放心,奴婢这就去让人办了。」 . 抱着一匣子金子回了宫,余福先去见了右荣,然后被右荣领着又去见了赵如卿。 赵如卿拿着那金条端详了许久,然后又拿起了那图纸看了一会儿,过了许久只把图纸交给了余福:「让内府去做吧!不必用他的金子了。」 「是。」余福低着头应下来,「那要把金子抱回去给顾大人么?」 赵如卿摩挲了一下那金条上兰花的印记,语气还是十分暴躁:「金子就先放在朕这里,你看好他,不许他弄出什么事情来。」 第113章 一一三 或许他也算是咎由自取 余福把内府打好的金如意和小铠甲小马具等等带回府中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金如意打得特别细緻, 上头的云纹灵芝纹样一看便是老手做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小铠甲和小马具也都做得十分精心, 按照顾兰之给的图纸一一復原, 每个小甲片都是能灵活取下, 可谓是细緻之极。 顾兰之已经重新把那只打马球玉兔给拼合了起来,因为摔过一次,所以打磨的时候也特别小心避开了裂纹, 拼合的地方用了鱼胶,倒是也严丝合缝十分牢固,除了样子不好看以外,倒是也没有别的缺点了。 这金铠甲拿到手之后, 他便把这铠甲穿在了兔子身上,然后又给那匹马戴上马具把裂纹遮住,再看过去, 便完美无缺。 小心地把铠甲马具这些固定好了让它不能被拆下来,顾兰之找了匣子过来装进去,倒是松了口气。 再看那只看书的玉兔,也已经快要做好, 他索性便也不再拖延, 趁着天气好就在阳光明亮的地方对着光把最后那点尾巴给收拾了,接着就与那只马球兔放在一起。 在府里关了半个月,他倒是把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都清理了出来。 有一半是准备直接给顾苗,让他将来好和他的红妹过日子的。 不过他琢磨着顾苗多半不愿意收,所以就先归类放好了,到时候直接给他,免得他哭哭啼啼不乐意。 还有一半便是一些文房四宝书画笔墨古董玩物, 这些东西他留着也没什么作用,在京城虽然就这么点时日,但也累积了不少,将来他走的时候也不能带上,便是准备找个时间直接捐给京中的书院那些,就当是感激当初他刚进京时候那些先生们给过他一些帮助。 这半个月赵如卿没有来过,也没有让人问过他的想法,大约是因为朝中忙碌,与回鹘之间那些事情正是在热火朝天地办着,就算他在府里,也知道赵廉与那个回鹘公主阿祖热闹的定亲,他还知道那个回鹘王子阿尼现在已经进宫去了。 英明神武的皇帝,正在享受四海朝拜,应当是顾不上他。 中午简单吃了点东西,他在书房里面睡了一觉,到了下午便忽然听着余福说王萱递了帖子来拜访。 有些意外,顾兰之便换了身衣服,等着王萱过来。 也没过太久,王萱便上门来了。 请了王萱在客厅里面坐,顾兰之让人上了茶。 两人随便寒暄了两句,王萱就说明了来意:「还是良种的事情,你之前留下的那个法子,现在是已经留种有了结果,想找你去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去?」 顾兰之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是这件事情。他想了一会儿,起身道:「看就算了,我这边倒是有个东西能给你参考参考。」说着他便请王萱在厅中略等一会儿,自己去书房翻了翻,找出来了一本当初跟着妙语和尚一起做过的种田的记录。 庙里面那么多和尚都是要吃饭的,寺庙里面的田地也经常需要打理,他便帮着妙语和尚记过这些。 他拿着这本记录过来给了王萱,道:「是沧地那边的记录,虽然气候之类有所差异,但云京也算是北方吧?大约是能通用一些的,就是需要耐心试试。之前我也只不过从这些里面找出来一些可以在京畿周边试种。」 王萱接了这册子翻过,眼睛都睁大了:「你还做过这个!顾君佩,你去翰林院挨骂也太浪费了吧!」 「也没什么值得说。」顾兰之倒是没觉得这算是个什么事,「你要是觉得有用,就拿着用用,若是觉得没用丢了也行。」 「可别这么说,这我拿捨得丢!」王萱翻着翻着就看入了迷,「怎么这个里面还在记农具使用?你们沧地冬天种菜还会用暖房?这个暖房做起来贵不贵?是用烧火的方式吗?适不适合每家每户都做?」 第183页 这一连串问题把顾兰之问笑了,他道:「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弄一个,因为是庙里面,僧众多,所以便也做了这个。」 「有意思。」王萱依依不捨地把这册子给合上了,然后诚恳地看向了顾兰之,「要不我给陛下上书,让你重新回我们工部来吧?」 「别给你自己找麻烦了。」顾兰之摇了头,「进来的时候看到禁卫没有?」 王萱嘆了口气,道:「你就跟陛下低个头呀!干嘛和她硬着来?她是皇帝,谁跟她硬着来都是个死,你的脖子比别人硬一些?」 顾兰之笑了两声,倒是也没怎么在意王萱会这么说——其实她说得就是有道理的,这天下谁和皇帝硬着来都是死,所以想活的人,在皇帝面前都是要低头的。 但……是因为他头还不够低,所以才到了如今的境地吗? 或者在旁人看来也许便是这样的吧! 或许他也算是咎由自取。 他也的确是咎由自取。 他看向王萱,笑了一笑,直接把话题岔开了,道:「寺庙里面那个暖房是挖了地窖,然后烧火炕,有点麻烦,不过能在冬天吃的蔬菜多一些,又不让土地闲一个冬季,在沧地有条件的人家都会想要做一个的。」 王萱一听这话,便也立刻把前头的事情给抛开,积极接了话:「那意思就是其实也不算特别麻烦特别贵?没有传到京畿来是为什么?」 「因为上皇当年说过不许这么做。」顾兰之笑着道,「上皇认为这个太劳民伤财,产量不算太高,但价格会很贵,寻常百姓根本吃不起。」 「啊?」王萱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理解,再想一想又觉得有些丧气,「所以那大概陛下也不会愿意做这种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顾兰之淡淡道,「这里面其实记得都很详细,你仔细翻一下,里头都写的有。」 王萱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要是我有看得不明白的地方再来找你好了。」说着,她顿了一顿,又看向了顾兰之,道,「还有件事情,虽然你现在在家里没怎么出去,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就是现在有些人又闹起来,似乎觉得你当初上的那个摺子是迷惑了陛下的眼睛,让陛下做了不恰当的决定。」 顾兰之倒是也不觉得有多意外,这是他之前上奏章的时候就料到的,于是便道:「只要陛下不发话,也和我没关系。」 「怎么和你没关系了!」王萱有点着急,「要是想弹劾你,把你流放千里之类的,或者贬到南海郡之类的地方去,你觉得也没关系啊?」 「好吧,其实是我行得端坐得正,所以觉得没事。」看着王萱比自己还激动了,顾兰之不得不还是安抚了几句,「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关系,只用看陛下的态度就行了。」 「但我觉得陛下的态度也不怎么好。」王萱嘟哝了一声,「你真的不想要我上书让你回工部来吗?」 「不必,真的不用。」顾兰之认真地谢过了王萱,「多谢你在这时候还想着我,这让我觉得我之前在工部也算是出过一点力气的。」 「有点不懂你。」王萱嘆了口气,「既然你事事有算计,那我就不劝了。」 王萱走了的第二天,顾苗早上出去买了东西回来,便给顾兰之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一群学生包围了翰林院,口口声声意思是顾兰之不配做翰林院的学士,所作所为都是有辱斯文,在向陛下请命,要求罢免他的官职,还要去除他的功名。 顾苗气得脸都红了,道:「他们凭什么啊!上次要不是郎君过去太学那边劝退了他们,他们今天还想在外面蹦跶?他们凭什么觉得郎君不配啊?难道他们配?他们连个进士都考不出来,郎君你是探花呢!」 顾兰之是有些意外的,他拍了拍顾苗的肩膀,道:「别生气,把这事情详细说给我听听?」 顾苗哪能不生气,他简直气得说话都开始咬牙切齿了。他道:「他们的意思就是,郎君你上的那个奏章,就是胡说八道,根本不是为民着想,是想办法巧立名目地收取银钱。郎君,他们这些人是傻子吗?他们被利用了还不知道吗?」 「是傻子。」顾兰之倒是淡定,「放心吧,这次事情好解决得很,都不用太麻烦就能找出背后的人。」 「可他们骂你!」顾苗急得跳脚,「郎君!你写个文章骂回去才是!不能这样平白被骂了!」 「这也没必要的吧?」顾兰之忍不住摸了摸顾苗的脑袋,「多大点事,反正我现在不能出去,也听不见他们在骂我什么。」 顾苗愤愤不平,最后道:「要是再被我听到,我就骂回去!他们一群傻子!」 大约顾苗这话有几分预见,到了下午的时候,那群原本围在翰林院外面的学生就跑到了顾府门口来,直接把门口堵上,开始骂人了。 顾苗气得拿起扫把就要出去和这群人决一死战,顾兰之好容易才拉住了他,道:「别急别急,我去就行了。」 第114章 一一四 也许是冒犯了皇帝的尊严吧 正门口有禁卫拦着, 那些学生也并不敢冲进来。 但这样一来便更免不了会有窃窃私语,有些话便说得更难听了。 双方相持不下,这些学生们见禁卫们并不会上前来, 胆子便大了起来, 各种难听的话都说出口。 就在这时候, 门却被打开了。 第184页 他们就看到顾兰之从里面出来,站定在了门外面。 也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忽然便是安静, 那些原本闹腾激动的学生看到了顾兰之,之前的群情激奋在忽然之间平静。 只见他穿着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厚棉袍,头髮也只不过是用簪子固定起来,身上没有佩戴什么华美服饰, 便是一个书生的样子——甚至比他们这些人穿得还要简朴一些,他目光平静,没有因为他们之前说的话动怒的样子, 他环视了一圈,最后笑了一笑。 「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吵闹呢?」顾兰之看过这些人,里面许多都是上次在太学外面见过的,大约蠢人便是蠢在这里, 不管之前吃过多少亏, 下次有人挑拨的时候,他们还是会激动地跳出来,「上一回你们吵吵的仿佛是不希望平民百姓也识字认字。」 这话一出,旁边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们目光陡然一变,便仿佛刀子一样在他们身上扫过去,看得他们都害怕旁边的百姓是不是会直接冲过来动手。 「我、我们没有!」这样目光压力下,为首那人结巴了一下, 还是跳出来反对了。 「是吗?」顾兰之语气平平淡淡,「但上次是我带着你们的先生们,去太学门口劝你们离开的。你们担心开的学斋是教授四书五经之类,会影响到你们将来的科考和前程,所以极力反对。现在学斋已经确定了就仅仅只是教识字认字……你们再吵闹,又是为什么?」 「为、为的是你有辱斯文,只知道敛财,巧立名目,祸乱朝廷!」说这话时候,他们声音大了起来,仿佛是为了盖住之前顾兰之所说的那些,想要努力让自己的目的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御史上书那么多奏章难道是假的,你不过是迷惑了圣上,才让圣上做了昏君之事!」 「那么圣上做了什么?」顾兰之并没有恼火,语气反而更平静了。 「圣上另加赋税便是不合理!」他们吵吵嚷嚷地说着,「你明面上似乎是为了学斋,实际上便是为了敛财!」 「那我问你们,你们一月笔墨纸砚书籍画册,花销几何?」顾兰之问道。 这问题把这些人问住了,他们面上露出了一个茫然神色,接着更大声吼道:「这与加税又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们答不出来。」顾兰之平静地摇了摇头,「看你们衣着富贵,应当家里条件都相当不错,便往少了算,一个月二两银子,一年下来便是二十四两,算你们节省一些,一年二十两。」话说到这里,他已经看到这些人脸上神色开始变化了,于是他继续道,「这只是你们的笔墨开销,束脩之类不算,吃饭穿衣也不算,若加上这些,一年得要多少?」 没有人回答。 「朝廷要开书斋,让人人都识字认字,是指望人人都能拿出一个二十两?」顾兰之笑了一声,「这不可能,庄稼人一年种地也未必能攒够二十两。所以这钱只能由朝廷来出。这就是加税的由来,也是向权贵加税的由来。至于用什么名目,又如何徵收,我便不知道也不清楚。」顿了顿,他看着眼前这些人,嘲讽地笑了一笑,「所以你们这次吵闹起来,是不希望朝廷想办法筹钱,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去识字,是吗?」 门口乌泱泱大几十人,此时此刻安静得只有寒风吹过的声音。 顾兰之没指望他们回答,他们显而易见地天真又一根筋,总觉得这世上应当是个是非黑白完全分明的,所以轻易挑拨就能让他们沖向他们认为不公平的地方。 远远的有整齐的脚步声还有马车声音传来了。 顾兰之抬头看去,便见着是云京府来了人。 这一回他不打算再劝散他们,总得要叫他们吃点苦头,才知道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 很快云京府的人包围过来,也没多废话,便是直接把这些人给拷了起来。 一时间他们哭天抢地,想要再嚷嚷出一些大道理,又因为顾兰之方才把他们都说得哑口无言而理不直气不壮,如此便是落了下风,又因为是书生,体魄实在不够强健,最后便是灰头土脸地被云京府的护卫们拘住。 在旁边围观的百姓都是听着顾兰之说了来龙去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后竟然是对着顾兰之道谢起来。 顾兰之不敢受这种感谢,便退开到一边去。 亲自带着人过来的赵萦从马上跳下来,一边让护卫们把围观的百姓驱散开,一边就朝着顾兰之走了过来。 「吓死我,还以为他们沖你家里去了呢!」赵萦迴头又看了一眼那些灰头土脸的学生们,也是恨得牙痒痒,「不知道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多想法那么多事,还不过脑子,随便说两句就信,真是不懂他们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还太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情。」顾兰之笑了一声,「这回审一审,倒是好叫你审出个幕后到底是什么人来。」 「但愿顺利吧!」赵萦嘆了口气,又往顾府里面看了一眼,「请我进去坐坐喝茶吗?」 顾兰之听着这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语气柔和了下来:「怎么还有主动想进去喝茶的?」 「对朋友不应当就是这样的啊?」赵萦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倒是比他还自在地先进去了,「你又怎么得罪那位了?这次阵仗搞这么大,弄得御史都不敢瞎上奏摺了,怕触了霉头。」 「就说了一下实话。」顾兰之跟了上去,语气淡淡,「也许是冒犯了皇帝的尊严吧。」 第185页 这话赵萦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她看了他一眼,语气怪模怪样地道:「难怪小萱跟我说你态度怪怪的,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顾兰之笑了笑,只与赵萦一起进了正厅,又让余福上了好茶。 「你有什么打算吗?」赵萦问道。 「没什么打算。」顾兰之道,「最近在给我的书童准备亲事,他要成亲了,到时候我给他主持一下。」 「是喜事啊,要不要我来送点什么?」赵萦很有兴趣地问道。 「还是算了吧,都是小门小户平民百姓,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顾兰之笑着拒了,「省得到时候还弄得他们束手束脚,喜事都办得不喜庆。」 赵萦也没有因为被拒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只拿着茶杯喝了一口,道:「那我差人送点东西,不露面总可以吧?到时候说出去他们脸上有光呢,云京府尹还送礼贺过他们的新婚!」 顾兰之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好吧,就依着你的意思。我替他们先谢你。」 「一点小事而已,不用谢来谢去。」赵萦说道。 「忽然想起来,有件事情倒是想麻烦你帮帮忙的。」顾兰之忽然想起了他书房里面整理出来的那些文房四宝等杂物,「我有些用不上的文房四宝之类,干脆帮我送给京中的书院吧!」 「可以啊!」赵萦完全不过脑子地答应了下来,然后顿了顿,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个什么,「你的文房四宝,自己送去不就行了?」 「你送比较避嫌,我送倒是显得我沽名钓誉。」顾兰之笑了笑,「反正你都答应了,还反问我这个?」 「你欺负我嘴巴比脑子快啊!」赵萦痛心疾首,「你这样的人太坏了。」顿了顿,她又看了他一眼,「要是你已经理好了,我等会顺便就帮你带过去,要是没有理好,我改天来拿就行。」 顾兰之笑着道:「是早就理好的,等会你直接带走就好了。」 赵萦点了点头,也没怎么在意这种小事,又说起了京中的事情。她大约也是闲得很又憋得慌,说的都是云京府中琐碎的事情,诸如什么百姓来喊冤,她去断案,结果断到了自己弟弟家里,气得她把她弟给抽了一顿;又比如她有一天被赵如卿喊去说了一通,完全不懂是为什么,一回家才发现是自家亲爹又给她扯了后腿,让她恨不得对着她亲爹咆哮一通,让他消停点就在家里莳花弄草别折腾了。 末了,她喝了一大口茶,又看了顾兰之一眼,嘆道:「也就和你说说,小萱小璐她们也不好说,小萱还好一点,家里就一个叔叔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秦家比我家还复杂,我要是和她说这些,她能反过来和我再说一堆。」 「人人都不容易。」顾兰之安慰地笑了笑,「不过能解决的事情总比不能解决的要多。」 「是啊。」赵萦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她就起了身,「我得回衙门去了,你把刚说的那些搬出来,我明天就叫人直接去送。」 顾兰之也跟着起了身,让余福把书房里面老早就清理出来的那几个箱子让人抬出来,便送了赵萦到门口。 在风中,他看着赵萦骑着马走远,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上阴霾,似乎是要下雪的样子了。 第115章 一一五 臣谢过陛下成全 又过了半个月, 赵如卿终于宣了顾兰之进宫。 这期间顾兰之有好几次求见,赵如卿都没有理会,应当也还是朝事繁忙的缘故。 有些事情拖得久了, 仿佛便是连爱恨都拖得模煳起来, 顾兰之坐在马车里面看着外头皑皑白雪, 闭着眼睛不想说话。 顾苗的婚事已经办了,他也搬出府,现在住在顾府后面挨着的那个两进的小宅子里面——那是他替他买下的, 成亲那天给他,便让顾苗感动得又哭起来,再看到给他备下的那对金如意,还有各种各样的物事, 顾苗原本想推辞,但碍着宾客都在,也没好意思落了他的面子。 成亲第二天顾苗来找他还这些, 便被他又劝了回去。 顾苗听话又乖巧,他说的话他都放在心里,吴家看起来也是老实本分的人家,将来他们在京城一定能过得很好。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来, 有人上前来掀开了车帘, 外头冷冽的空气灌进车中,顾兰之睁开眼睛,看到是右荣在车外等着他。 右荣脸上笑容几乎算是谄媚,他亲自上前来扶着顾兰之从车中下来,又让人把他带着的两个木匣子给接了,笑着道:「顾大人慢点儿下来,地上有雪。」 顾兰之扶了他一把, 淡淡道:「多谢右公在这里等我。」 「最近圣上忙。」右荣亲自给顾兰之打了伞,「回鹘可汗前两天刚走呢,之前还在因为那些权贵的事情发恼,好在这次人证物证俱在,让他们再没有狡辩的机会。还多亏了顾大人之前在街上与那些书生们说过了那一番话。」 顾兰之看了右荣一眼,知道他说这么多也不过就只是为赵如卿辩白而已。 右荣引着顾兰之朝着干元宫的方向走,他让后面的内侍略慢了一步,等到周遭没那么多人了,才轻声道:「顾大人,陛下心软,有什么事情您低个头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和陛下硬顶呀!陛下心里还是想着顾大人呢,那次书生们跑到您家门口去,还是陛下让赵大人赶紧去解围的。」 顾兰之心不在焉地听着,举目四望,看到的是茫茫大雪,宫殿巍峨,威严耸立。 第186页 见顾兰之没有回答,右荣抿了抿嘴唇,又道:「顾大人,今日已经有摺子递上来,是请陛下贬您出京,说您工于心计不择手段,虽然有才华,但缺乏磨砺,应当更去体会一番民生民情。」 顾兰之笑了一声,这倒是他已经料到的了——事实上比他当初预料的情景还要好一些,这说辞中只说了他是工于心计不择手段,倒是没有再说其他。 他看了一眼右荣,知道自己应当是要领情的,他忽然觉得赵如卿身边的人都很懂得怎样做人,从臣子到内侍,每个人都很懂得如何留一线,如何结善缘。 于是他慢慢开口道:「右公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事情我已经有了决定,只怕是要辜负右公这番好意。」 右荣愣了一瞬,他脚步都停下来,看着顾兰之都往前走了才追上去。他道:「顾大人,陛下毕竟是陛下,是皇帝。」 「因为陛下是皇帝,所以我要忍下来。」顾兰之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右公,你觉得陛下对我真的好吗?」 右荣没有回答——他也没法回答。 顾兰之也没指望他还能说什么,眼看着干元宫已经就在眼前,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看向了右荣:「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右公对我的照顾,我知道余福是得了你的吩咐,所以才那么贴心。」 「顾大人别这么说。」右荣忙道,「都只是分内之事而已。」 「方才离家之前,已经给了余福一份,这一份是专门留给右公的。」顾兰之从袖袋中摸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纯金小金鱼,「右公留着赏人玩吧!」 右荣嘆了口气,还是把这金鱼接了下来,道:「顾大人的心意我明白的。」 顾兰之摆了摆手,也不再与他多啰嗦什么,两步便上了台阶,来到了干元宫的正殿门外。 门口有内侍见到他,便急忙引着他进去殿中。 走过那长长的带着暖香的迴廊,内侍引着他进到了暖阁里面,然后便见到了赵如卿。 应当是烧了火龙的缘故,暖阁里面比外面要温暖舒适太多。 顾兰之上前去行了礼,听着赵如卿叫起,才起身躬身站在了一旁。 赵如卿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想清楚了吗?」没有等顾兰之回答,她只从面前的桌上拿起了一本奏章,起身递到了他的手里,「朕当初承诺过的事情,便也不会食言,但朕给你后悔的机会。」 顾兰之接了这奏本翻开看过,是吏部的文书,让他去吴郡去做太守。 吴郡在江南,鱼米之乡,民熙物阜,若是去吴郡做太守,的确当得起她当初承诺过的那句许他一个荣华富贵。 他安静了一会儿,合上奏本,双手交还给了她:「臣想清楚了。」 赵如卿接过奏本的手顿了一顿:「所以你决定……?」 「臣谢过陛下成全。」顾兰之跪下来,深深地把头磕在地上。 赵如卿站在了那里没有动,她低头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瞬她还想再问一遍,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但她没有问出口。 她看着他削瘦的嵴背,她感觉荒谬且不真实。 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没有起伏。她道:「那既然如此,便随你吧!」 跪在地上的顾兰之又深深磕下去:「多谢陛下。」 「你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吗?」赵如卿问。 顾兰之直起身子来看向了她,目光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和起伏,他道:「臣方才带了两个匣子,原本是要送给小殿下的生辰贺礼,不过应当是赶不上了,请陛下转交给小殿下。」顿了顿,他垂着目光又想了想,道,「若陛下觉得不好,直接销毁亦可,并非什么值钱的礼物。」 这话听得赵如卿心头仿佛有火在烧,她忍下来,只道:「朕会替你交给他。还有别的想说吗?」 顾兰之抬头看向了她,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才慢慢地开口喊了她一声:「卿卿。」 赵如卿也看着他,她嘴角不自然地扯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并没有说出口来。 「当初你答应过我三个要求,第三个要求我已经想好了。」顾兰之说道,「我希望以后卿卿能遇到喜欢的人,我也再不会和卿卿相见。」 赵如卿盯着他看了许久,道:「好,朕答应你。」 「臣告退了。」顾兰之最后磕了一下头,慢慢站起身来,安静地退出了暖阁。 他在暖阁门口站了一会,又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然后便朝着外面走去了。 出了干元宫,便重回冰天雪地的寒冷之中。 他顺着进来的那条路慢慢地朝着宫门口走去,雪越下越大,他拉起了斗篷上的风帽戴上,尽管逆风难走,可他现在只觉得如释重负一般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从十九岁那年开始的荒谬爱恋,终于在这场雪中,有了一个结局。 他找寻过,坚持过,勉强过,最后只发现,应当放手的时候便要放手,光凭着他一人的孤勇,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快行到宫门口,他避着风雪,却不防忽然被人把腿给抱住了。 低头去看,他看到是赵麟穿着厚厚的衣服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抱住了他。 「我喊你好久,你没有听到吗?」赵麟抱着他的腿,抬头问他,「他们都说你要离开云京了,他们是不是骗我的?」 第187页 顾兰之愣了一会儿,伸手给他整了整帽子,然后蹲下来抱了抱他:「没有骗你。」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赵麟也抱住了他,「你很久没有进宫来看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我很喜欢你、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呢?」顾兰之在他的小脸蛋上摸了摸,「只是……我的确要走了,应当……也不会回来了。」顿了顿,他安慰地亲了亲赵麟的额头,「不过也没有关系,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忘记了。」 赵麟嘴巴瘪了瘪仿佛想哭,他搂着顾兰之的脖子不放,眼眶发红:「我不会忘,我也不想你走!」 顾兰之抱着他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找寻着应当跟着赵麟的内侍和嬷嬷,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嘆了口气:「你回去吧,好好听你母皇的话。」 「你还欠我两只兔子。」赵麟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你是言而无信的大人。」 「是啊,我是品德卑劣,言而无信的大人。」顾兰之替他擦了擦眼泪,「别哭了,别哭了。麟儿是小男子汉,是小殿下,掉眼泪怎么行呢?」说着话,他已经看到从另一边有慌张的宫人跑着过来,是来找赵麟的,他抱着赵麟迎上前去,把小孩儿交到了嬷嬷怀里。 赵麟死死拉着他不松开,眼泪仿佛开闸放水一样,但哽噎的哭泣让他的话语支离破碎,听不清他究竟想说的是什么了。 顾兰之掏出帕子在他脸上再擦了两下,长长嘆了一声:「快回去吧,麟儿。」 说完,他便强行拉开了他的小手,转身就朝着宫门走去了。 身后留下了一串嚎啕大哭。 他快走了两步,把这些都抛在身后。 然后他听见赵麟在喊他:「爹爹、父亲,阿爹不要走!」 他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忽然想起来当年他追在张嬛成亲的轿子后面喊娘亲,娘亲不要走。 张嬛当年没有停下来。 他也没有停下来。 第116章 一一六 此时此刻已经完完全全看不见…… 吏部的文书来得快。 顾兰之回到家中时候, 顾苗已经捧着那文书在门口迎着他了。 大雪纷纷扬扬,街上空无一人。 顾兰之从马车上下来,刚站稳, 顾苗就上前来。 . 「郎君, 吏部文书。」他把文书递到了顾兰之手里, 语气中全是焦急,「郎君,怎么这时候会有吏部的文书啊?都年底了, 没听说这时候会有官员调任的!」 顾兰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那文书打开看过,果然便是之前在宫中见过的那封,让他去吴郡做太守。 合上文书, 他安抚地对着顾苗笑了笑,然后往宅子里面走,口中道:「没什么好担忧的, 这是要去吴郡做太守,比留在京中还好了。」 顾苗愣了一愣,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追了上去:「郎君, 那……陛下?」 「这自然是陛下看过才会发的文书, 你在想什么呢?」顾兰之在顾苗头上拍了一下,「明天就走了,这次就先不带你。」 「不带我???」顾苗眼睛都睁大了,「那怎么可以啊!那一路上谁照顾郎君!」 「我这么大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顾兰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才刚成亲,难道还拖家带口地带着你的红妹跟着我, 这么大雪天往吴郡去?路上不好走,还耽误事。」 「我可以先跟着郎君啊!」顾苗说道,「让红妹在家里和岳父过了年,然后再去吴郡找我就行了啊!」 「所以我的想法是,让你和你的红妹在京城先过年,等过完年你再带着他们一起到吴郡来找我,不是更好?」顾兰之温和地笑了笑,走到了书房外面,他便推门进去,「正好家里还有些搬不动的笨重东西,你在京城帮我处理处理。」 顾苗想了想,倒是觉得顾兰之这安排比他刚才说的要好了,于是他道:「那也要找个人在路上跟着郎君啊,有什么事情,还能有个照应呢!」 「我有安排,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在书桌后面坐下,拿出了两个厚厚的信封交给顾苗,「内府的人在府里帮衬了这么久,到年底了,应当是要给他们多加两成月钱的,我走了以后,你记得给他们发。这信封里面记了他们姓名,到时候免得你送错了。」顿了顿,他又指了指另外一封,「这封里面是这宅子里面各种契书之类的,你等我走了以后,收拾宅子的时候对着看一看。」 顾苗接了信封,乖乖地点了头:「郎君你放心吧,我都会按照你吩咐来处理的。」 「嗯我对你放心。」顾兰之又拿了个大册子出来,也交给顾苗,「家里库房里面的东西你也是见过的,到时候你就对着这个册子来看,不过好在我们到京城也没太久,东西打理起来也不麻烦。」 顾苗上前又接了那册子,抱在怀里道:「好的,那我今天先给郎君收拾了行李,等明天送郎君出发了,再回来收拾这些东西。等过完年以后,就去吴郡找郎君。」 「到时候我给你写信,免得你也不知道位置,千里迢迢跑过去了还找不着。」顾兰之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好了,你把手里东西放好,今天就别急着拆开看了,家里忙乱,万一放混了还难找。」 顾苗连连点头,道:「那我先放回去,等一会儿就过来帮郎君收拾。」 顾兰之笑了起来,又道:「家里还有吃的,随便送点什么过来,也不用太精细,在外面跑了一趟胃里面难受。」 第188页 「好的好的,郎君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了。」顾苗一边应着,一边就出了书房。 . 顾兰之看着顾苗出去,然后先动手收拾了一些需要随身携带的公凭等物,他找了两个袋子把这些装起来,先放在一旁,接着又从柜子里面找出来一些其他的文书,也和那些公凭放在了一起。 除了这些身份文书之外,便是最直接的银钱了。 银钱他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铜板到银锭都是分开装好了的。 冬天出行还要带上厚衣服还有雨具之类,再有就是一些常用的应急药丸药贴。 以前他四处找赵如卿的时候就经常带着顾苗出行,他很习惯这些在路上的生活——或许比呆在京城还让他感觉熟悉。 . 顾苗捧着一碗汤面进到了书房里面来,他看到地上已经摆着行李,便上前去帮忙收拾了起来。 顾兰之坐在旁边吃面,便由着顾苗去操心动手。 他想起来顾苗刚被他捡到的时候,就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孩,跟着他这么多年,长大成人,虽说是书童,但在他心里也的确和弟弟没什么差别。 之前南来北往地到处跑,也多亏了顾苗跟着他。 想到这里,他放下了筷子,又道:「离过年还早,我走了以后,你也不必急着收拾东西,过年要紧。」 顾苗一边把常用的那些东西一个个往行李里面放,一边应了下来:「我知道的,到年底了,又是这样天气,很多东西也不好挪动。我等天晴时候再来收拾。」 「等过完年再收拾也一样。」顾兰之说,「反正不急,我就算去了吴郡,收拾清楚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知道啦,郎君你就放心吧!我跟着你这么久,知道要怎么做事。」顾苗嬉笑着看向了顾兰之,「郎君,你今天好啰嗦。」 吃了面,又和顾苗一起把行李收拾妥当,就已经到了晚上。 . 第二天仍然是大雪茫茫,雪越下越大,压根儿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顾兰之骑着马驮着行李出了门,强行把想要跟着冒着大雪送他的顾苗给留了下来,然后独自一人朝着城外去了。 行到十里亭时候,他正想着要不要停下来歇一歇,便看到从亭子里面出来了一个人朝着他挥手。 他愣了一下,于是勒马行过去,看到了赵萦。 再往亭子里面看了一眼,里面还有闵颐和洛鼎。 . 「给你饯别。」赵萦不由分说就拉着他进了亭子里面,「我就知道你这么大雪天也要走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就送你一下,为了我们是朋友吧……」 看到他被拉着进来,闵颐和洛鼎也站了起来。 「下回去吴郡的时候,倒是可以叫你来招待一二了。」闵颐拍了拍他的肩膀,「吴郡是好地方,没几年就能回来的。」 「不回来也没什么,反正吴郡那边都不会像京城这么大雪,冷得人晚上睡不着。」洛鼎说,「我们到时候去吴郡找你也是一样。」 有些怅然,顾兰之勉力笑了笑,便与他们拿起酒杯对饮。 「本来小萱也要来,但临时有事。」赵萦说道,「我们都是俗人,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就还是送你两包银子。一路上可别心疼钱,到了吴郡记得给我们写信。」 「是了,一定要记得写信回来。」闵颐认真地说道。 「这是我们认识的一些吴郡的人的名帖,你到时候可以拜会一二。」洛鼎拿出了一个匣子来塞给了他,「在外面为官不似在京城,是得要认识一些当地的名望,这官才好做下去。你当初在弘文馆的时候就看得出来能屈能伸又是会做事的,到了吴郡是要更小心一些。」 顾兰之认真谢过,道:「多谢惦念,在京城这些时日,也多亏了你们照顾。」 「这话听得我都要脸红了。」闵颐摇了摇头,「要不是你之前……有些事处理哪里这么快,今年过年都过不好……只是没想到陛下还是叫你出京去。」 「齐国公一支已经除爵,另外还有几家也都已经法办了。」赵萦说道,「翰林院和御史台里面分别揪出来好几个奸佞,太学还有京中的书斋里面也都有些牵连,总之……本来秦璐要过来送你,就因为这些事情绊住了。」 顾兰之笑着摇了摇头,在他关在家里的一个月里面,原来出了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说起来你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人,你这么一个人走的吗?」洛鼎往外张望了一下,眉头拧了起来,「这么一人上路,安全吗?你书童呢?」 「我让他在京中收拾东西,等开春了过去找我。」顾兰之笑了一声,「轻装简行,一个人自在。」 「雪大,你多等一会儿再走吧?」赵萦担忧地看了下外面,「这都要看不见外头的路了。」 听着这话,顾兰之也往外看了一眼,果然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但我和老洛得走了,还要赶着去衙门。」闵颐弯腰拿了伞起身,「还好我和老洛是马车过来的,否则这还真的不知道怎么走。」 . 顾兰之点了点头,送了他们上车去,又朝着他们挥了手。 马车消失在一片雪白之中。 顾兰之又看了一眼他就要前去的方向,也同样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前路。 他站在亭子里面,看着雪小了一些之后,便与赵萦告辞,翻身上马,朝着前面走去了。 第189页 风似乎是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被风雪迷了眼。 按着斗笠,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巍峨云京,此时此刻已经完完全全看不见。 第117章 一一七 她心头浮上了一丝不太妙的猜…… 下着雪, 皇宫好像快要被雪淹没,放眼望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白。 赵如卿靠在龙椅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底下的人议政。 也不知为什么, 她忽然在想自己登基之初的事情, 那时候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人的身份登上了皇位, 她知道会有很多人反对她,那时候她在想,先争取这天下读书人, 他们有笔能写,所以拉拢了他们,便能首先扭转了她在天下人之中的形象。然后她那时候是力排众议开了恩科,事实证明了她决定的正确, 有了那次恩科,许多事情便变得好解决了起来,给予足够多、让对方无法拒绝的好处, 可以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 这世上应当是没有什么无法衡量的。 往往多半都是给予还不够多,对方还不满意。 她忽然就想到了顾兰之,她已经给予了足够多,为什么他会选择走? 难道她对他还不够好? 她对他的纵容和喜爱难道不明显吗? . 想到这里, 她有些烦躁地拿起了桌子上的茶盏喝了口水, 转而去听阶下康懋等人在讨论过年时候与民同乐的事情。 他们的意思是,已经到了年底,原本就是应当喜庆一些了,前面因为齐国公一系为首的事情让京中气氛紧张,现在那些事情既然都解决了,便应当由朝廷出面,让百姓们能热闹起来, 不至于还在齐国公那一系的事情中惶恐不安。 . 「正好突厥的汗王也还在京城呢,回鹘王子阿尼也在,还可以让他们来带着京中的突厥人和回鹘人一起热闹热闹。」康懋提议道,「在京中的异域商人也多,到时候还能让他们分别拿出本国庆祝新年的习俗,让京中的普通百姓们开开眼界。」 「还可以让云京府来摆个百姓团年宴。」闵颐笑着说道,「云京府来做这个最合适了,百姓们对赵大人也是十分爱戴的。」 赵如卿点了点头,在殿中看了一圈却没看到赵萦,于是眉头皱了皱:「怎么没见着赵萦?」 「她今日告假了。」秦璐在旁边帮忙回答,「说是临时有事情。」 赵如卿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也没计较,只道:「那就让人和赵萦说一声,让她也准备准备。」 . 过年与民同乐的事情既然有了方案,一群人便接着开始说齐国公府这一系的事情了。 之前借着那群闹事的学生,把这一系人揪出来也还就是前些时日的事情,如今审案都还没完全审完毕,但因为中间牵扯到了宫里的德妃,再加上之前赵苍对德妃的优待,便让他们有些拿不准态度了。 . 「不用理宫中的德妃,该怎么审怎么审。」赵如卿淡淡道,「再如何,她也不过就只是一介宫妃,能做得了多少事情?外头那些或许是被她和齐国公府牵动了,可若他们真的不想搭理不做那些,难道德妃还能从宫里跑出去催着他们非做不可?」顿了顿,她目光投向了秦璐,「若这事情你处理不了,朕可以叫人替你。」 秦璐低了头,忙道:「臣也正有此意,臣年资尚浅,审理这些案子总觉得压不住他们,还请陛下派个老持沉稳的大人来帮忙。」 「让刑部尚书和你同审吧!」赵如卿想了一会儿,看向了殿中的刑部尚书,「务必尽早把这案子给结了,朕不想这案子拖到明年。」 听着这话,刑部尚书便上前来应下。 赵如卿又看了看殿中诸人,问道:「今日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若无事,便退下吧!」 殿中朝臣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再没什么事情可议,便都起身告退,依次退出了大殿。 . 赵如卿也起了身,她走到窗户旁边,伸手把窗户给推开来,然后便看到外头漫天飞雪,窗下的树木都已经是一片雪白。 身旁右荣捧着厚衣服走过来,小心道:「陛下,风大天寒,还是多加一件衣服吧?」 赵如卿伸手接了衣服披在身上,又看了半晌外面的雪,道:「这天气适合玩雪,去问问麟儿要不要去打雪仗。」 右荣应了下来,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别的事情要吩咐,才让人去万春宫请赵麟。 . 万春宫中,赵麟穿得整齐,闷闷地坐在门槛上,双手捧着脸呆呆地看着天上下雪。 他哭闹了一场最终也没能把顾兰之留下来,倒是让他身边的宫人都吓到,他的嬷嬷哄他劝他,后来见他不听,又去请了清河公主赵晗来和他讲道理,惊动了一圈人,唯独是没敢去打扰赵如卿——他虽然年纪小,但并不愚蠢,他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敢惊动他的母皇,他们怕他的哭闹又惹恼了他的母皇,因为显然顾兰之去吴郡是皇帝的旨意。 他的母皇是皇帝,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是能决定任何人命运的皇帝。 他身边的每个人都这么教他,他们教他要学会敬畏,不能任性,因为她已经不再仅仅只是一个母亲。 可对他来说,她就是最亲的娘亲。 所以为什么他的母皇要和他的父亲再一次分开呢? 如若之前是因为他们阴差阳错地分开,他们重新相逢之后,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在一起呢? 第190页 是因为他吗?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听到宫人们的风言风语,他们说顾大人就只是仗着是小殿下的生父而已,所以……真的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眼眶酸酸的,他抬着头倔强地不让眼泪往下掉。 他瞥见他的嬷嬷在转角那边露了个头,但并不敢上前来。 他吸了吸鼻子,然后看见右荣从正门口过来了。 . 「小殿下怎么坐在这里,不冷吗?」右荣上前来先行了礼,然后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唿,他仿佛是没看到他脸上显而易见哭过的样子,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讨好,「圣上问小殿下要不要去打雪仗。」 赵麟低头看了看庭院旁边积了有半尺深的雪,闷闷地站了起来:「走吧!」他周围的人都拦着他不要去找他的母皇,但他可以自己去问。 「那奴婢先去回了圣上,小殿下收拾收拾换身衣服,奴婢等会来接小殿下。」右荣笑着说道,「打雪仗,小殿下要换身轻便点的,再把皮手套皮帽子都找出来,否则等会可是要冻手了。」 赵麟点了点头,他看向了早就在一旁远远等着的嬷嬷,道:「嬷嬷来帮我换衣服吧!」 嬷嬷听着这话赶紧上前来,又朝着右荣行了个礼,然后跟着赵麟便进到殿中去。 右荣见到赵麟进去殿中换衣服,便急忙先回章德殿向赵如卿復命了。 .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赵如卿换了一身厚衣服,又戴了手套,弯着腰在地上推了个雪球。 回头瞥见赵麟过来,便朝着他招了招手,她示意跟着宫人都退到旁边去,然后等着赵麟过来,牵着了他的手。 「先堆雪人吗?」赵如卿低头看着小孩笑了笑,「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赵麟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已经退得很远的宫人,然后才看向了赵如卿:「母皇,为什么老师要去吴郡?」 赵如卿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是没想到这事情赵麟已经知道了,她弯腰在地上团了个雪球在手里抛了两下,想了一会儿才道:「京城太冷吧,所以就想去吴郡了。吴郡在南方,暖和。」 赵麟眨了眨眼睛,他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他的母皇,闷闷地学着她的样子也团了个雪球,道:「可老师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赵如卿怔了一会儿,笑得有些勉强了,她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脑袋,道:「他说气话,别当真。」 「真的吗?」赵麟仰着头看向了她,「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赵如卿把手里的雪球远远地砸了出去,道:「等过完年让你去吴郡看他,你亲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怎么样?」 听着这话,赵麟眼睛亮了:「母皇和我一起去吗?」 「也可以。」赵如卿低头看他,伸手在他小脸蛋上捏了两下,「不生气了吧?快高兴起来!我们先堆个雪人,朕滚个大雪球,你滚个小的,我们来比一下谁比较快!」 「我肯定会很快!」赵麟彻底开心了起来,他跳了两下,便蹲下去双手先扒拉了一个雪堆,然后慢慢地在地上推成一个大的圆球。 赵如卿有些心不在焉地把自己已经滚到很大的圆球停在了面前,然后弯腰抓着旁边散雪把这个圆球拍得更结实一些,心里却在想顾兰之——他应当还是在生气吧?用赵麟去哄,是应当可以哄好的吧? 正想得乱七八糟的事情,赵麟滚着个小球凑到了她身边来,认真道:「老师还欠我两只兔子,他说了要在生辰的时候送给我的!」 赵如卿收回思绪,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道:「那两只兔子在朕那边,等会让人给你送过去。他走之前还特地让朕给你的。」 「真的吗?」赵麟开心得眼睛发亮,「那老师昨天就是在骗我,他说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大骗子!」 . 母子两个在雪地里面玩了整整一下午。 到了晚上时候,赵如卿索性就带着赵麟一起回了干元宫,两人分别洗漱换了衣服,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赵如卿吩咐右荣把顾兰之要给赵麟那两个匣子拿过来,直接就交给了赵麟。 赵麟也顾不上吃饭,直接便把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只披着金甲的打马球的兔子,还有一只看书的兔子。 「哇!还是有盔甲的!」赵麟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只打马球的兔子,眼中全是惊艷。 一旁的赵如卿却愣住了,她很轻易就认出这一只,就是那天晚上她让右荣丢出去的那只。 她心头浮上了一丝不太妙的猜测。 . 一个月后,就在过年封笔之前的最后一次朝会上,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吴郡通过吏部上书,询问他们的太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上任。 顾兰之在上任去吴郡的路上就那么消失无踪了。 他根本没有去到那里。 第118章 一一八 他不会回来了 从云京到吴郡, 这一路并不难行。 现在是冬季,运河封冻,倒是不好走水路, 但走陆路是比水路更快的。 顾兰之出了京城就往南走, 顺着官道前行, 一路不必赶路就只是慢慢前行,二十天也足以让他到吴郡了。 一个月还没到,或者只能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否则难道是这人不做官就这么跑了?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第191页 赵如卿眉头拧死, 这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她以前可没听说有哪个人敢领了旨还跑掉不做官,顾兰之胆大成这样?她不信顾兰之会有这个胆子。 只是就要封笔,又正是过年时候, 她便吩咐了人下去先沿路找寻,首先要排除是有意外发生,若真的是有意外, 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来谋杀朝廷命官,那底下藏着的事情可就更多了。 但这事情註定是要在朝臣中引起议论的。 顾兰之又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默默之辈,就算他之前在翰林院的时候被弹劾得似乎要一无是处了,可后来已经反转了是翰林院和御史台中有奸人挑拨, 他在大多数文人心中, 便还是当初那个交游广泛、才高八斗、清贵无双的郎君。 他与赵如卿的关系也不是秘密,宫里还有个小殿下在呢。 这么个人,出京城的时候都让人忍不住想讨论了,更何况现在这人看起来是连官都不做就跑了? 秦璐和王萱一起来给赵萦拜年的时候,三人忍不住也聊起了这事情。 . 「是路上出意外了吧?那么好看,怕不是被哪个山大王看中了抢回去做女婿了。」王萱撑着脸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等过两年, 就可以看到他带着娃去吴郡当太守了。」 秦璐听着这话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给喷出来,她用帕子捂着嘴,强行把茶水给咽了下去,然后才开口:「这山大王不要命了?这眼力劲?看看他随身带着的公凭也知道放人的吧?」 「干嘛看公凭,又不识字。」王萱继续嗑瓜子,「君佩虽然高大……咦?」她话说了一半,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迷惑,「我记得君佩会骑射的吧?那山大王应该抓不住他的哈?也不能强行让他做女婿哦?」 赵萦给她们俩拿了糕点转回来,就只听到了王萱的最后一句,吓得她手一抖,差点把糕点盘子给扔出去:「小萱你说谁做女婿呢?」 「她在猜有山大王把君佩给抓了做女婿。」秦璐帮忙接了一下糕点盘子,然后给赵萦倒了茶水,「这就是胡说八道,不可能的!君佩不可能看上山大王的女儿!咱们圣上国色天香,他见过牡丹,还觉得狗尾巴草美?」 赵萦吓得喝了口茶压压惊,然后才道:「现在哪来山大王,圣上当年往南打魏朝残余势力的时候,早就把山沟沟里里外外都清过一遍了,上皇在位的时候,又敦促了他们做良民。」 王萱磕完了瓜子,拍了拍手,又换了个姿势靠在一旁的凭几上,拿着茶喝:「要不你们给个靠谱的、合情合理的理由,为什么君佩没去吴郡?」 秦璐想了想,道:「路上病了?所以现在找了个地方在养病?来不及赶去吴郡?」 「我不信。」王萱放下了茶盏,「他拿着公凭,不管哪个城镇停下来去看病,还不能往吴郡送个信?他事事周全,我不信他能这么马虎。」 赵萦吃了一口芙蓉酥,嘆了口气:「那天我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精神也挺好,就是没带个人在身边,独自一人走,路上还真的容易出事情。」 「没带人?」秦璐和王萱异口同声地看了过来。 「是啊,就一个人。」赵萦看了一眼她们俩,有些不理解她们怎么忽然这么激动了。 「那完了,君佩肯定跑了。」秦璐非常肯定地下了结论,「我以前要从家里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身边的人都甩掉,否则要找我就很容易。」 「没错。」王萱贊同地点了点头,「一个人的时候,才好脱身。」 赵萦把一块芙蓉酥吃完,然后拍了拍手里的渣渣,又喝了口茶:「脱身哪里那么容易,过关过卡不查身份了?他拿着公凭还能跑到哪里去哦?你们想得太容易了。」 秦璐拿了一块蝴蝶酥放到面前的盘子里面,道:「不管听起来有多不容易,但事实就是,这人就忽然间没了啊?」顿了顿,她啃了一口蝴蝶酥,又有些迟疑,「你们说,陛下会让人去找他吗?」 「不会。」王萱很肯定地回答,「哪来那么多时间找一个擅离职守的小官啊?直接再派个人去吴郡做太守就行了。」 赵萦点头:「我也觉得不会找,代朝这么大,上哪去找?浪费人力而已。顶多就这几个月看看沿途有没有出过意外,确定这人没遇害,没人命,也就这么算了。」 秦璐啧啧了几声,又嘆了口气:「也挺好的,正好今年我哥还想着能不能想办法求圣上让他带兵去打西戎,要是花费精力时间去找君佩,就没足够的时间去准备打西戎了。」 「确定要打西戎吗?」赵萦看了秦璐一眼,「我怎么听着风声说,西戎已经想来求和了?」 「?这还没打就要先求和吗?」王萱迷惑地看向了她们俩,「我听漏了一句什么?中间你们省略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一看就知道你好久没关注这些了。」秦璐啃着蝴蝶酥,慢慢地说着话,「听说是西戎的国主听闻了回鹘可汗送公主和王子过来的事情,所以想要效仿。」 「那就没法打了呀?」王萱眨了眨眼睛,「那你哥还想带兵打什么?」 「听说是听说,谁知道是真是假?」秦璐摆了摆手,「准备还是要先做的。」 「不懂你们这些。」王萱又抓了一把瓜子慢慢磕起来,「其实我还蛮想让君佩回来的,上回他给我的那个册子里面有两个挖沟渠的方式,我没怎么看懂。问了庄头的老农,他们说没有那样挖过,也不知道是因为沧地那边的土质和京畿周边不一样,所以用了那个方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第192页 「说不定就是和咱们圣上生气闹别扭,圣上发话哄一哄,他就回来了。」秦璐随口说道,「不看圣上,也看看宫里的小殿下呗?总不能让小殿下他亲爹就在外面下落不明的吧?」 「不聊这些,等会晚上没宵禁,可以看灯,要不要去?」赵萦问道,「还有好几场杂耍,要去,我们现在就走?」 「走走走,这还能不去看的?」秦璐一下子就坐起来了,「我最喜欢逛这些了,哎呀以前还要我哥带着我出去逛,我现在可以自己逛。」 说着,三人便都起了身,收拾了一番便一起出门到街市上逛了起来。 . 虽然还只是下午,但是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与往年不同,今年在街上游玩的年轻女子更多了一些,她们或者是三五成群,或者是两两携手,有个吟诗猜字谜的摊子前面还看到一个高个儿姑娘把旁边的书生们都比了下去,那些书生们羞得脸红,便对着那高个儿姑娘连连作揖表示敬佩。 应当是因为云京城最先开始教普通人识字认字的缘故,今年街上文字游戏格外多一些,参与的人也比往年多,有文绉绉的韵律平仄,也有大白话一样的顺口熘,书生们经过了两次被挑拨的事情也显然沉静了下来,不再那么高傲自负居高临下,玩这些游戏时候都变得可爱了许多。 顾苗带着红妹一起在街上一边走一边看,两人又在猜字谜之类的地方赢了几个小彩头,正是开心的时候,便迎面碰上了赵萦这三个人。 当初顾苗成亲的时候,赵萦打发过人送礼物,顾苗于是便主动上前来和赵萦打了招唿,客客气气地拜年问了好。 赵萦没想到会遇到顾苗,她愣了一会儿,先还了礼,然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你们家郎君现在在哪里吗?」 顾苗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道:「郎君去吴郡了呀,他说年后给我写信,到时候我带着我家红妹就去吴郡找他了!」 一旁的秦璐和王萱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摇了摇头。 赵萦深吸一口气,道:「所以你还不知道你家郎君没去吴郡?」 「啊?」顾苗傻眼了,「怎么可能?!郎君还让我把京城的宅子之类收拾收拾,然后带着东西去吴郡找他呢!」 「是真的。」赵萦拍了拍顾苗的肩膀,「这事情……可能圣上还没想到你在京中,要是知道了,大概过几天就要让人来问你了。」 顾苗失魂落魄地站定了,一旁红妹搀扶了他一把,小声道:「别急啊,郎君不是给咱们留了信,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着这话,顾苗振奋起来,便草草与赵萦等人打了个招唿,就拉着红妹往家里跑去了。 . 回到家里,顾苗立刻就找出来当时顾兰之让他收好的信封。 他向来听顾兰之的话,顾兰之之前嘱咐了让他先过年不要理这些,他就乖乖地放着这些没动。 拆开信封,里面除了各类契书之外却是一封信。 信中寥寥数笔,但写得很明白,意思是这些都给他了,连同顾宅里面那些东西,也全部归他,他不会回来了。 顾苗愣住,抱着红妹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 他怎么就……怎么就没有早点拆开?要不他是不是还能追着去找他家郎君? 第119章 一一九 朕很明白朕想要的是什么 元宵也过完, 赵如卿拿到了从云京到吴郡这一路的情形调查的奏章。 奏章中把沿途城镇关卡都彻查过一次,结果便是顾兰之根本也没有往吴郡去,这一路压根儿就没见过他的公凭过城门或者关卡的记录。 结果已经很明显, 那便是他跑掉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 或者是改换了什么身份, 总之往南到吴郡是见不着他。 赵如卿得知了顾苗还在京中,便遣人去问了一问,看看他知不知道什么内情。 去找顾苗的人回来之后是一无所得, 只把顾兰之把家里契书以及贵重物品之类全部留给顾苗了这事情给说过,又说了顾苗现在也在着急,不知道他们家郎君去了哪里。 赵如卿听着这事情,只是忽然之间想起来那天晚上顾兰之对他说想离开, 他什么也不想要了,荣华富贵也不要。 . 她几乎有些茫然——而不是生气。 她不明白为什么顾兰之要走得这么彻底。 这简直就是一场有预谋的离开。 可她自诩没有亏待过他。 她甚至也还想过将来会好好对他。 出将入相,只要在合理范围内, 她能给予他足够多的好处。 他到底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 在与太上皇赵苍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她便忍不住与自己的亲爹倾诉了——她不喜欢这种全是茫然迷惑的情形,她需要一个答案,显然她现在没办法把顾兰之找出来回答问题, 那么也只能问一问同为男人的赵苍了。 赵苍也听说了顾兰之离京之后消失无踪的事情, 这会儿再听自己女儿说了这么一通,便只是摸着鬍子笑了一笑:「当初你不告而别,现在他不告而别,你们俩扯平了。」 这话简直像一击必杀,直接让赵如卿无言以对。 赵苍看着自己女儿,伸手给她夹菜,慢悠悠道:「也是件好事, 不是吗?对于你来说,是减少了一个麻烦。」 第193页 赵如卿吃了菜,又喝了口汤,才道:「朕……只是不解。朕对他不够好吗?」 赵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那朕问你,以他才能,若没有和你的亲密关系,将来能不能成为首辅,能不能成为重臣,可不可能出将入相?」 . 这是很确定的答案,可以。 以顾兰之的才能,以及他的学识思想以及通透程度,无论放在哪里,很快便能大放异彩,升迁对于他来说是非常轻易的事情。 就只看他之前在翰林院的奏疏,赵如卿就很明白这人的不可限量。 他并非只是局限在纸上工夫,他更知道实际上应对的是什么情形,他从来不是纸上谈兵的那个。 这也就是他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 赵如卿看了赵苍一眼,道:「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赵苍于是笑了一笑,看着她道:「既然他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一定要等着你将来施捨?你给他一个他本来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作为奖励吗?」 赵如卿不说话了。 赵苍又道:「他很清醒他想要的是什么,但卿卿,你并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当然了,皇帝并不需要去关心臣子到底需要什么,朕认为你作为皇帝无可挑剔。」 「朕很明白朕想要的是什么。」赵如卿皱了皱眉头。 赵苍笑起来,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一下子就过去了。时间久了就忘了,而且你将来一定会遇到更有才华,更英俊潇洒的臣子,顾兰之对你来说,也不过就仅仅只是一段过去而已。」 赵如卿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却没有说话。 .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她最初知道的时候首先是惊愕意外,然后是茫然迷惑,生气都没怎么真的生气过,只苦恼了一会儿要怎么和赵麟解释不能去吴郡。 而赵苍的话,的确让她感觉释然。 她身为皇帝的确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有什么比天下江山更重要呢? 她之前的迷茫困惑,在赵苍这里的确得到了答案。 仍然还是她的给予不够多,所以才会有顾兰之的离开。 只是,她也想不出还能给予什么了。 或许应当想一想要怎么哄赵麟,他之前还想着往吴郡去找顾兰之,现在计划泡汤,不知道会不会闹起来。 . 赵麟是从清河公主赵晗那里知道了顾兰之现在并不在吴郡的消息。 当然了,赵晗其实也是奉了赵如卿之命前去告知,赵如卿让赵晗先去说,看看小孩儿的情绪,若是哄不过来就送到干元殿来,她亲自来开解。 于是赵晗认认真真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给赵麟说了清楚,又小心仔细地看了看赵麟的神色。 小孩儿倒是没怎么闹,但脸上浮现了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失望。 赵麟虽然是小孩,但他记事的时候赵如卿已经是颇有手段的公主,他还是在赵苍跟前长大的,有些事情都不用说得太明白,他都能理解其中意思。 他能记得很多事情,当然也能想起来那时大雪中顾兰之对他说不会再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赵晗,闷闷地把那只打马球的兔子抱在了怀里,然后才道:「孤知道了。」 赵晗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有什么事情别憋着,要是因为憋着气生病了,你母皇会担心。」 「不会让母皇担心。」赵麟用手捏着兔子身上的金甲,然后看向了窗户外面,「孤又大了一岁,很快就能长大了。」 「是啊,又大了一岁。」赵晗心疼地拍了拍小孩的肩膀,「等再大一些,就可以给你母皇帮忙了。」 「孤想一个人静静。」赵麟从椅子上下来,又看了一眼赵晗,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清河殿下,孤就不送你出去了。」 这是赵麟之前经常会说的话,赵晗倒是也不怎么太意外——虽然有大半年没有听过,但也不算很陌生。 于是她便只笑了笑,也没多计较什么,就出了万春宫。 赵麟走到了书房里面,他看着自己摆在架子上的那一排兔子,然后把手里抱着的马球兔也放了上去。 金光闪闪的马球兔和其他的玉兔都不一样,他想,这一只应当是原本会送来当做生日礼物的。 他又想起来那天顾兰之说时间久了就会忘记,他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忘,可刚才听着赵晗说了顾兰之已经不知去向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其实是会忘的。 就好像他现在完全不会记得三年前照顾自己的那些人,他也不记得当年给他启蒙的那个先生。 再过三年,他还会记得他吗? 他伸手摸了摸马球兔身上的金甲,无意中撩开了甲片,他看到了玉兔身上的裂纹。 他愣住了,为什么有裂纹?他没有摔过这兔子,裂纹从哪里来? 他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把这马球兔重新抱起来,放到旁边的书桌上,然后找了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把金甲给拆了下来。 全是裂纹! 赵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兔子,是谁摔过它吗?是他宫里打扫卫生的宫女碰过,摔到地上了吗?或者是当时放在匣子里面的时候就有人不小心摔过了? 他立刻便把宫里的人都给叫了过来,他要审问一番到底是谁动的手。 第194页 万春宫里里外外的宫人都是摇头,他身边的嬷嬷好声好气劝道:「殿下,这只兔子从您带回来,就是您随手带着进出,旁人是没有动过的。」 「孤没有摔过。」赵麟眉头紧皱,「你们谁不小心,现在承认了,孤也不会罚你们。」 谁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呢? 宫里伺候的人又不是傻子,赵麟这么宝贝的东西被弄成这样,他说不罚,那以后也没可能被重用了吧? 一时间万春宫上下倒是都跪在了那里,赵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气鼓鼓地在上头坐了不许他们走。 . 终于这动静还是闹到了赵如卿那边。 赵如卿让右荣到万春宫去把赵麟直接接到了干元宫来,又叫让人问了到底是为了什么,然后便知道了缘由是那只金甲马球兔。 她看着赵麟抱着那满是裂纹的兔子眼泪汪汪地扑到她怀里,忽然之间心有所感。 她似乎有些明白顾兰之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摔了儿臣的兔子,还不承认,儿臣不要他们伺候了。」赵麟哭得脸都花了,他抱着赵如卿不放手,「儿臣说了不怪他们,可他们还是不承认!他们坏透了!」 赵如卿伸手把他怀里抱着的兔子给拿了出来,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对着光,那只玉兔此刻失去了金甲,便露出了重重裂纹,是受尽了摔打的样子。 她有些后悔那个夜晚让右荣把这块石料丢到了外头去。 怀里的赵麟哭得打嗝了起来,她拍了拍小孩儿的后背,轻轻嘆了一声:「也不能怪你宫里的人,这兔子一早就是这样,是朕那时候不小心摔了,所以后来他才给这兔子穿了金甲。有了金甲,便看不出来了。」 赵麟眼泪汪汪地抬头,他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情,只是一时间茫然着:「可是为什么要摔它?」 赵如卿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伸手给小孩儿擦了擦眼泪,只道:「不哭了,朕再赔你一只兔子,好不好?」 第120章 一二〇 其实她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 赵如卿抱着赵麟许诺了要给他一组玉兔, 每一只都和顾兰之给他雕刻的那样,会像人一样做出各种动作。 内府的工匠们动作快,赵如卿吩咐下去不过十天, 便送了六只兔子到干元宫来。 每一只都是活灵活现, 用的石料也是最上佳的, 雕工更不必说,每一样都是最最精緻。 赵如卿让人把这些兔子都送到了万春宫去给赵麟,听着右荣说了赵麟收下之后, 便放下心来了。 她想着,小孩儿总是好哄的,不过只是一只兔子而已。小孩儿喜欢新鲜玩意,之前看着赵麟也很少会把一个摆件珍爱太久, 多数时候都是得了新的,便把旧的都收了起来。 但过了几天她去万春宫,便看到那只金甲马球兔还是摆在小孩儿桌子上最醒目的地方, 其他的那些玉兔们倒是都只放在了架子上面。 赵如卿觉得有些意外,她看了看那穿在兔子身上的金甲——大概是赵麟自己动手给穿的,并不似最初送上来时候那么严丝合缝了,还有一些地方的甲片被碰掉之后又强行用金丝给系上去。 赵麟原本是在读书, 看到她进来, 便放下了手里的书站起来。 「要不让内府帮你修修这个金甲,有几个地方都没弄好。」赵如卿问道。 赵麟却摇了摇头,道:「修过了就不是老师送儿臣的那一只了。」说着,他抬头看向了赵如卿,认真地问道,「母皇,老师那时候说儿臣会忘记他的, 他说时间过得久了就会忘,儿臣要怎样才不会忘呢?」 这话却让赵如卿忽然想起从前,她当初离开顾兰之的时候,很快便把他抛在脑后,甚至想也没有想过——忘记真的很容易,当一个人或者一件事随着时间过去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又没有深刻的回忆去提起,那便会遗忘。 而赵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又继续说了下去。他道:「儿臣想,如果儿臣把这只兔子一直放在眼前,就会一直想起来,那样就不会忘了。」 赵如卿顿了一下,她却不知道要怎样和赵麟说下去了——她之前就已经下旨重新派了人到吴郡去做太守,至于顾兰之,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让人去找他。所以赵麟记得顾兰之,似乎是一件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那个人如若不回来,不过就是给小孩儿徒加执念而已。 眼前的小孩儿又抬头看她,问:「母皇,老师是会回来的,是吗?」 赵如卿有些烦躁了,可她不捨得对赵麟发火,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髮,只道:「也许将来会回来吧?」 「我们可以派人去找他吗?」赵麟紧接着又问。 「代朝这么大,能去哪里找呢?」赵如卿又摸了摸小孩儿的头髮,「他想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或许等你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赵麟眨了眨眼睛,他已经能从赵如卿的话语中明白更深层的意思,他目光黯淡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赵如卿一时间也不知要再说什么好,便只拉着赵麟往外走,笑着道:「原本是来带着你去放风筝,结果说了这么久的话,都耽误了。」 赵麟乖乖地跟着赵如卿一起往外走去。 . 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御花园里面桃花已经绽放开来,妩媚的红色,远远看去,仿佛红云。 第195页 赵如卿刚与赵麟一起把风筝放上天去,清河公主赵晗带着人找了过来,她面色有些凝重,只远远地朝着她比了个手势。 把风筝线都交给了小孩儿,赵如卿走过去,便听见赵晗道:「韦嫔没了。」 赵如卿愣了一会,倒是也没太意外——年底那会儿韦嫔生了个公主之后便一直病着,过年时候家宴出来,都已经感觉整个人瘦脱了相。 「与父皇说了么?」赵如卿问。 赵晗道:「还没说,父皇有些犯咳嗽,听着太医说是牵动了旧疾,不太敢惊动。」 「让人把父皇的脉案送来给朕看看。」赵如卿说道,「还有韦嫔的。现在送去干元宫,朕等会儿就过去看看。」 赵晗应下来,便先带着人往太医院去。 赵如卿转身去看赵麟,便见着赵麟已经把风筝线给剪断了,这会儿也正看着她。 「让嬷嬷带你回宫。」她上前去向赵麟道,「有些事情,朕现在不能陪着你放风筝了。」 赵麟点了点头,倒是也没问为什么,就干脆地听从吩咐回去万春宫去了。 赵如卿让右荣跟着赵麟一起回去,然后自己才往干元宫去。 . 路过玉兰宫时候,赵如卿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棵高大的玉兰树,此时此刻那树上还是光秃秃的,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开花。 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顾兰之,她还想起来今天赵麟说不想要忘记,她忽然觉得这次她大概很难忘记顾兰之了,似乎这一次不像上一次那样,她转头就能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她甚至想起来顾兰之问过她的将来,他问她将来会不会在一起,将来她会不会有别人,他担心她将来会遇到更可心的人就会抛弃他,他曾经把他一切的担心和不安就摆在她的面前来让她知道。 很少会有人这样,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担忧藏起来。 担忧之处通常是人的弱点,人总是不爱示弱的。 她也想起来那时候她给顾兰之的答案,她不想听这些也不想知道这些,她并不在意他摆出来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不安,她认为她已经给予了足够多的东西,她甚至是觉得他是沉迷情爱到矫情的那一个。 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悚然一惊,她心底有一个她并不想承认的答案。 其实她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识趣的、没有任何想法的玩物。 她忽然想到那时候她和顾兰之在玉兰宫里面颠鸾倒凤的那些日夜,她的欢愉与他的取悦,便是在证明她方才的答案。 没有人愿意做一个玩物。 玩物是可以被毫不留情丢弃而不心疼的。 所以赵苍说的大约没有错,顾兰之很明白自己是什么,也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所以他走得那么坚决,他半点也不犹豫,他或许并非是感情用事理智缺乏,而是他太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春风带着三分寒意,赵如卿回头又看了一眼玉兰宫,她有些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复杂。 . 回到干元宫,御医已经带着脉案等候许久。 先看过了韦嫔的脉案,原因的确与赵如卿所知一样,是因为生下小公主的时候伤了身子,虽然用药救回来,但还是没能支撑下去。 再看赵苍的脉案,赵如卿眉头便皱了起来,上面写了赵苍这次咳嗽,是引起了旧疾,早年赵苍带着兵马的时候也受过伤,这些旧伤在年轻的时候不显,等到了赵苍这岁数,便都重新显露出来了。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那时候赵勇和赵谋兄弟俩突然对她发难的原因。 赵苍身体这两年都不怎么好,他们不能肯定赵苍死后他们是不是能掌握大局把她给压下去,于是想赌一把,他们俩还想着借赵苍的力量来压制她,只是奈何他们终究是棋差一招,也或者是她真的天时地利占尽。 收回了乱纷纷的思绪,她看向了御医,道:「好好照顾上皇,以后每天都给朕回报一下太上皇的情形。」 御医忙应了下来。 然后又看向了在一旁的赵晗,她道:「韦嫔的事情等一会儿朕亲自与父皇说,她的后事就按照先例来办吧!以妃的规格来办。」 赵晗也应下。 于是赵如卿站起来,向右荣道:「去重华宫与父皇说一声,说朕等会儿去与他一道用晚膳。」 . 各处已经换上的轻便的衣服,赵苍还穿得厚,人老了一旦生病,便迅速苍老。 赵如卿进到殿中时候怔忡了一瞬,然后才慢慢地上前来,陪着赵苍一起坐下了。 「本来病着,不想让你过来,免得沾了病气。」赵苍笑着看了她一眼,「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朝中有什么事情让你操心了?」 「没有操心的事情,一切都好着呢。」赵如卿也笑了笑,「只是看着父皇病了,心里便不舒服起来。」 「寿数由天定,看开一些。」赵苍拍了拍她的手,「是有什么事情想与朕说吗?想立皇后了?」 这话显然是要逗她,赵如卿便也真的笑了一声,道:「是韦嫔没了,她生了小妹以后就一直不太好,今天早上发现……」 「是许久没见到她了。」赵苍脸上拂过了一丝感念,「朕便不过去看了,让人追封个妃吧。」 「朕已经吩咐下去。」赵如卿说道,「朕怕父皇会伤心,便想着亲自来说。」 第196页 「不会。」赵苍摇了摇头,「你母亲去世之后,朕便把这些都看淡了。虽然她一辈子都不爱听朕说话,又总爱听旁人说三道四,但回想起来……或者只有年轻时候动的心,才是一片真情吧!后来人再好,也无心去看,便也不过如此了。」 第121章 一二一要把顾兰之找回来 「所以……会想回到从前吗?」鬼使神差一般, 赵如卿这样问道。 赵苍看了女儿一眼,道:「会怀念从前,但不会想回到过去。怀念的是从前的好, 而真的回到了过去, 又要面对现实的难。朕不认为朕当初还会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那时候的问题, 朕也不认为朕可以让你的母亲改变心意。人都很固执己见,人也都很难改变。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这样的道理。」 赵如卿哑然。 世人常常会为了某一件事情后悔, 也常常会为了某一些事情而对过去产生怀念,但他未必是真的想回到从前——当下记得的有关从前的美好,是被记忆美化过的甜,辛酸苦涩都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忘记。忘记并不代表不存在, 那些惆怅无奈仍然还在那里,没有动过。 「朕当年很喜欢你的母亲。」赵苍笑了一笑,「那时候整个京城的年轻人都想娶她, 你的外祖在京中有权有势,又只有你母亲一个女儿,所以格外娇宠一些。」 「所以也格外头脑简单且执拗。」赵如卿不喜欢听秦雩的事情,她对秦雩的记忆只停留在了她的偏心之上。 「那叫天真无邪。」赵苍纠正她, 「正是被双亲捧在手心中宠爱的人, 才会有这份理直气壮的天真。」说到这里,他颇有些感慨地嘆了一声,「不过朕没有,你也没有。」 赵如卿嗤了一声,道:「父皇你应当庆幸朕不是那样的人,否则这江山姓不姓赵也未知。」 赵苍笑了起来,倒是点了点头, 道:「的确,那时候若不是你突然异军突起,只靠着朕与秦家人,还有康懋他们,云京拿不下来……那时候若是转头去西京,恐怕也是够呛。后面渡江的时候,或许就要止步,不能再往南——那样,或者就是要与魏朝划江而治了,毕竟魏朝那时候还有喘息的机会,虽然厉帝没了,但皇后还在。」 「所以赵勇和赵谋的事情,你没有真的怪我。」赵如卿抬眼看向了赵苍。 「成王败寇而已,怪你做什么?」赵苍伸手拍了拍赵如卿的手背,「朕其实那时候是没有想过太子的。」说着他自己笑了两声,又看向了赵如卿,「所以你要早点考虑继承人,你或者不急,但有一天那些有可能继位的人会比你更急迫,为了局势稳定,还是早早定下来为好。」 赵如卿看了赵苍一眼,道:「我就只有赵麟这一个。」 「那说不定将来你又喜欢上了一个漂亮郎君,还能生好几个?」赵苍笑着看她,「而且就算你只有麟儿这一个,麟儿他自己愿意做皇帝吗?」 「谁不愿意做皇帝呢?」赵如卿反问了一句。 「那可未必。」赵苍说道,「何况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皇帝。」 赵如卿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怀孕并不容易,太多意外,朕不能为了这件事情冒险。」 「朕记得当初与你说过,朕也并非是你祖母亲生。」赵苍看着赵如卿,「为代朝选一个绝佳的继承人,那么便不用仅仅只是局限在麟儿身上。你之前让宗室女子出来做官便是很好的法子,宗室永远是你最大的支持,他们或许会介意你是女人,但当他们得到切实的好处时候,他们很明白自己应当怎么做。」 在这方面,赵苍比常人都要豁达太多。 赵如卿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窗外,重华宫中的梨花也已经开了,一簇一簇的白色花朵,在夜色中,仿佛春雪。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赵苍笑着让人把晚膳撤了下去,「朕也想休息一会儿。」 赵如卿于是站了起来,目送了赵苍进去里间,然后才出了重华宫,上了肩舆往干元宫去。 夜色中有属于春天的淡淡的花香。 回到干元宫,赵如卿也没什么睡意,于是翻了奏章出来看。 批了两封,便看到了王萱的奏疏,其中写的是今年皇庄上的新种成长与新农具的使用情形,在奏疏中,王萱先写了新种的来源是去年夏末时候的选种,去年秋天抢着种过一季,收成不错,于是从中又择良种,今年春耕时候就用上了,如今从培育情况来看是相当可观的;接着她便在说她自己的那些农具使用,还有水渠挖掘时候的一些改良。在奏疏的最后,王萱请示她能不能再多划一些田地过来试种,或者让京畿周围的农户试试良种,她想看看这些良种在不同的情况下是不是一样能长得这么好。 放下这奏疏,赵如卿忽然想起来那时候顾兰之去皇庄上培育良种的情形。 事实上那应当算是她彻底否定了他的爱意表露之后吧? 她能很清楚地想起来那时候他的确过一些反覆和踟蹰,只是那时候她并没有太在意,她觉得他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并且她已经觉得她对他已经足够好了。 现在回头看,她甚至能很清楚地看出来顾兰之对她态度的变化,最初她同意他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对她是一览无遗的坦诚,他那时候想与她说很多事情,只是她觉得疲累并不想听,她说过几次重话,那之后他便不再多说了;后来去皇庄上育种,他又和突厥汗王处月起了摩擦和冲突,她为了处月罚了他一次,那之后他显然就离得远了一些;再后来他去了翰林院,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便更远了一些,虽然那时候他经常和自己在玉兰宫欢愉,但现在想起来……那仅仅只是□□上的愉悦而已,与感情都毫无关系了。 第197页 她现在倒是很能理解顾兰之会走。 但……就如赵苍所说那样,就算现在回头回到当初,她也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处理她与他之间的问题。 她也还是偏向处月,因为突厥与代朝之间的关系更重要;她也还是会让他去翰林院,因为他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除了他没有人能那么快把那么多事情给牵连出来。 她自嘲地笑了,就算她是皇帝,她也并不能完美无缺地处理这些事情。 只是或许可以把他找回来吧? 这个念头忽然从她心里冒出来了。 她怔忡了一瞬,迟迟没有做下决定。 把王萱的奏疏放到一边,她拿了下面一本翻开来看。 大约是凑巧,下面的一本说的是各地官学开春之后都开始向普通百姓开学斋教授识字的事情。 赵如卿摇了摇头,看向了右荣,道:「吩咐有司,要把顾兰之找回来。」 右荣愣了一息,他差点儿都不知如何回答了,他小心地看了看赵如卿的神色,问道:「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种找回来吗?」 这话就听得赵如卿自己愣住了,她放下了手里的笔,道:「是完好无缺地给朕找回来。」 「是、是!」右荣吓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急忙就吩咐了下去。 代朝虽然大,但各处城镇通关都要检查公凭等物,要找一个顾兰之,或者也并不是难事吧? 赵如卿这么想着。 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所想这样美好。 一个月过去之后,各地便是杳无音信,各地关卡城门送上来的消息便都是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叫顾兰之的人。 而宫中,赵苍终于因为那一场咳嗽把旧疾彻底引发出来,缠绵病榻数十日,最终还是驾鹤西去。 上皇去世,宫中便为了赵苍的丧葬之事忙碌起来,赵如卿一边忙着西戎国主想来云京朝见的事情,一边忙着赵苍的丧仪,整个人都忙得没有时间休息。 她在忙碌中睡去,醒来时候看到小小的赵麟趴在她的床边也打着小唿噜。 「母皇。」她微微一动,趴在她旁边的小孩儿就惊醒过来,立刻就坐直了看向了她,「母皇醒啦!」 「醒了,你怎么在这里?」她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让他睡到自己旁边来,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仍然还是漆黑一片,「这么晚,你一个人过来的?」 「儿臣看到母皇刚才很疲惫,所以想来陪一陪母皇。」赵麟在她旁边乖乖地睡下,然后看向了她,「皇祖父去世了,母皇一定很伤心,所以儿臣想来陪一陪母皇。」 赵如卿愣了愣,她把赵麟抱在怀里,不自觉中眼泪掉下来了。 「谢谢麟儿来陪着母皇。」她说道,「母皇有麟儿陪着,就不会伤心了。」 赵麟也抱住了她,他倒在她怀里,爱娇地蹭了两下:「母皇要好好休息,母皇从前教导麟儿要好好吃饭,但是母皇自己都不好好吃饭。」 「明天一定会好好吃饭。」她摸着小孩儿软软的头髮。 赵苍去世之后,她才勐然发现,这世上忽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双亲皆无,也无亲生的兄弟,孤孤单单似乎就只有她。 抱着赵麟时候,她有那么一丝侥倖,她不是孤独的那一个,她还有赵麟。 她忽然便想起了顾兰之,其实对他来说,自从家中发生变故之后,他其实总是一个人。 当年在沧地时候,他也是一个人,所以他才会执着于爱,是吗? 第122章 一二二 求而不得,便成执念…… 停灵二十七日后, 赵如卿亲自送了赵苍的棺椁入了皇陵。 一切尘埃落定。 内府重修了千秋宫,赵如卿便把赵苍留下的那些妃嫔们全都迁了进去。 接着又给韦妃留下的那个公主加了封号玉清,还给了宗室旨意, 让他们送适龄的小孩进宫来, 与赵麟一块读书。 这两道旨意一下, 自赵苍驾崩之后,宗室紧张的气氛便突然散去了,很快各家便送了和赵麟年龄相仿的小孩进宫来, 多是男孩,但有一家则是送来了一对龙凤胎兄妹。 忽然宫中多了这么多年龄相近的小伙伴,赵麟显然高兴起来,从前宫里只有他一个, 虽然有下人陪着,但那毕竟不是这样可以一起玩耍的伙伴。 那对龙凤胎兄妹因是春天生的,故而兄长名青阳, 妹妹名芳春,两人性格也十分开朗,与赵麟走得最近,不多时就隐隐约约地成了那群宗室小孩中的领头。 有了这么一群小孩在宫里面, 便让整个皇宫都热闹了起来。 . 赵如卿也喜欢宫里能这么热闹。 在赵苍去世之后, 她是觉得宫中突然安静了很多,安静有时会让人忍不住去想一切过去的事情。 她会想起她当年带着兵马在战场上厮杀,也会想起来她在沧地和顾兰之那次她预谋好的见面,甚至她还会想起来那个她去到顾府的夜晚。 只是茫茫神州大地,他终究是杳无音信。 就算她是皇帝,就算她一句话就能让这天下的城池关卡都开始找这么一个叫顾兰之的人,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她忽然想起来顾兰之找她的那六年。 他不像她可以命人轻易地获得线索, 所以他只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挨着走过去,他以沧地为起点,慢慢地走遍北方,再一步步往南,他在找寻的时候在想什么? 第198页 他想过放弃吗? 或许应当有很多人劝过他放弃,应当有很多人告诉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最终没有放弃吧? 玉兰宫的玉兰树开过了花,宫殿也重新修葺过了,但人却没有再回来了。 . 她开始把精力放在朝政大事上面。 西戎的国主原本是定于五月到京城来,因为赵苍驾崩,如今是推到了七月,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戎国原是四分五裂的,西戎只是其中实力较为强劲的一个,国主主动想和代国相交,并且国书上呈时候还是以君臣之礼,看起来这国主所求不小,大约是看到了突厥的例子在前面,想求代朝支持,想把整个戎国一统。 尽管她仍然还是希望戎国是一个四分五裂的戎国,但是以现在的情形来看,西戎就算得不到代国的支持,要一统戎国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只是或许会花费更多时间而已——她要顺势而为,因势利导,而不是逆势而行。 若是西戎能真的一统整个戎国,那么将来往西的商路倒是也会更通畅,这对代朝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再有便是良种的推广,上回王萱上书之后,京畿周围一些田庄已经开始种新推广的良种,从生长情况来看,都是极好的,如果能在京畿周边全部推广开来,她便打算让工部在各州府都设立这么一个机构来研究良种与育种。 另外便是农具的改良了,农具改良倒是比种子推行更快一些,王萱在农具上面是用了个巧妙的法子,她也不强迫百姓来买农具,她就用租借的方式来推行,这样一来,用过的人就多了,人人都喜欢用新的、好用的、节省力气的工具来劳作,王萱也和乐意听到农人的反馈,她再慢慢地改进起来。 各地的官学教授识字认字之后,识字的人变多了,许多事情变得更好沟通了起来,读书人也比以前更多,想像得到,下一次科举时候能来参加科考的人会比以往更多。 一切都开始朝着她设想过的方向发展,与登基第一年时候的重重障碍相比,在解决了齐国公与德妃一系之后,宗室完全投向了她,权贵们也开始知道要向她臣服,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将来的政令会是如何畅通。 她开始有时间慢慢调度,开始慢慢地来调整赋税,让百姓过上更富足的生活,她也有时间来一点点解决西南昭部的威胁。 . 就这么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清河公主赵晗不知怎么就看中了那回鹘王子阿尼,两人算是两情相悦,赵晗便招了这个王子阿尼做驸马。 突厥汗王处月也有了汗妃,还生了小王子,他还厚着脸皮和赵如卿打了商量,说等小王子长大了也送到赵麟身边当玩伴。 这几年也陆续有人送了年轻貌美的郎君到赵如卿身边来,但没有人能入她的眼——或者太柔媚,或者太硬朗,或者学识太浅薄,或者太呆板,总之经不起细看,总能挑出毛病来。 而她心目中最完美的那个顾兰之,却还是没有下落。 这三年间她让人回去沧地盯着看过,老和尚妙语还在,但顾兰之却并没有回去;她让人去顾兰之的那些好友那里也看过,但没有人收到过他的信,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她让人去盯着顾苗的动静,但就连顾苗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书信,他现在都还在顾府后面那个二进小宅子里面。 求而不得,便成执念。 只是她不叫人提,便也没有人敢多说,就连赵麟也不会多提。 许多事情只有亲身经歷之后才能明白其中酸楚。 . 已经从云京府尹升任宰相的赵萦下朝之后慢悠悠地上了马,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便等到了慢一步出来的王萱。 王萱如今还在工部,在她主持之下代朝各地的农具都已经革新了一遍,她也不愿意离了工部,赵如卿也没勉强,便给了她爵位。 「出使回鹘,你做副使,咱俩一起去看看回鹘的葡萄。」赵萦看着王萱上了马,然后才慢慢地往前行。 「再像清河公主那样,拐个王子回来?」王萱开玩笑地与她并辔而行。 赵萦笑起来,道:「我已经有家有室了,不敢招惹,怕家里那位吃醋呢!」 「吃醋就再纳个三四个,让他吃到饱好了。」王萱笑着说。 「还是算了,一个就麻烦死了,再来一个招架不住。」赵萦连连摆手,「万一他们争风吃醋打起来闹出命案,那不是葬送我的大好前程!」 王萱好笑地看着她,道:「几年前我还记得你为了个男的哭哭啼啼不开心呢!」 「今时不同往日嘛!」赵萦豁达地一挥手,「我早点为男人哭过了,所以我就已经释然了。」顿了顿,她手指朝上指了一下,「醒悟太晚,所以反而执着了。」 「小心圣上抽你。」王萱摇了摇头,是有些感慨的,「谁能想到连找都找不到?像是这世上从来没这么个人一样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找不着就是找不着,那能怎么办呢?」赵萦无奈地看了王萱一眼,「他还能憋着不给故旧好友写信联繫,这心是狠,男人心啊……啧啧。」 王萱嘆了口气,道:「所以还是种子好,只要播种,一定会有结果。就算歪瓜裂枣的结果,也是结果。」 「是这样没错,所以我们准备准备,再过半个月就要出发去回鹘啦!」赵萦笑了起来。 第199页 . 之前回鹘可汗带着使团来访之后,两国之间便约定了定期两国之间互访,好叫两国友谊长存。 这一年恰好便是由代朝使团去回鹘了。 定下了赵萦为正使,王萱等三人为副使,足足有五十多个人,再算上护卫护军等等,便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了。 护送他们这一路往回鹘去的将军是秦琳,他如今在兵部,之前在分化解决昭部的时候立功不少,颇让赵如卿刮目相看,便叫他进了兵部,给了实职。 一行人在半个月后出发,一路向西,畅通无阻地到了凉州,再继续往西便要出关。 这一路上商贾车队也众多,有许多由代朝出发的商队便跟在了使团队伍的后面,想着既然是同路,便跟着朝廷的使团走,到了回鹘也能顺便做一做生意了。 赵萦倒是不怎么在意这样的行为,如今代朝是鼓励行商,在这上头的限制也并不太多。 倒是秦琳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是怕这其中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会趁着离京之后做出什么事情来。 就这么到了玉城,使团特地停下来修整一日,再补充一些粮草之物,等出了玉城便就要过关,出关之后便不似关内这么繁荣方便了。 . 赵萦这是第一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到了玉城之后便带着王萱一起在城中逛了一逛,大约是习惯使然,两人是先跑到了市集上看了看小商小贩卖瓜果蔬菜,然后又跑到官学外面看了看这地方是不是有如赵如卿所说那样叫人人识字认字。 从官学逛完出来,两人正一边说话一边往驿馆走,忽然赵萦瞥见了一个颇有些眼熟的人,背着行囊牵着马,正从临近的城门走进来。 赵萦连连拍了王萱好几下,声音都抖了:「萱萱萱萱看看看看那个人!是君佩不?!」 王萱被拍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她寻着赵萦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个很眼熟的身影——但她不敢确定:「进城时候还看了公凭你忘了?这要是他,早就上报到京城去了!」 就她们犹豫的那会儿,那人已经拐了个弯,就朝着前面一片街坊进去了。 赵萦追了两步,但那边摩肩接踵全是人,竟然一下子就找不着了。 「可我觉得我不会看错。」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然后转头看向了追着自己过来的王萱,「我们去找衙门看看等级就知道了,他们这种小城,进出也就这么多人,我就不信我会看错。」 第123章 一二三 他知道赵如卿在找他——但那…… 赵萦迴到驿站, 拿了公凭印信等物,又叫上了秦琳,一行人便去了玉城县衙中。 她一边让县令把这几年的户籍变动说一说, 一边又让人直接去北城门那边问他们今天进城人之中那个高个子牵马的到底是谁。 赵萦大概是这县令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 他几乎是一边讨好, 一边慌忙地就底下的小吏把玉城这三年的户籍更改记录都翻了出来。 「先前圣上下旨的时候,城里面其实已经筛查过一次了,是没有顾兰之这么个人的。」县令小心地看着正在翻户籍记录的赵萦, 「连同名同姓的都没有,否则的话,早就已经上报到京城了。」 玉城的人的确不多,这地方也就只是因为靠近关卡, 最初只是一个歇脚的小集市,后来渐渐变成村子,再变成了镇子, 商路越来越通畅之后,才变成了一座城。 赵萦没废太多工夫便把这些翻过去,的确便是如这县令所说,就是没有这个人的。 她合上册子, 扫到了册子上标註的代朝二字, 忽然又想到了一些什么,于是问道:「这儿若是有突厥人或者回鹘人来,会记下的么?」 县令忙道:「是会记下的,就不是用户籍来记的,另外是记在了治安簿子上面。」 赵萦想了想,道:「把那簿子拿来给我看看。」 县令急忙打发了人去拿另一些册子,正好看到守着北城门的小吏进到了衙门里面, 便急忙叫那人过来,又向赵萦道:「这就是今天守着北城门的那位小吏,现在我们玉城进城门都是要登记名字的,您就描述一下相貌,他一定能想起来。」 赵萦于是转而看向了那小吏,先是和善地笑了一笑,然后才问道:「今天快中午的时候,有一个差不多这么高,背着行囊,牵着马,穿了一件淡蓝色衣服,头上戴着纱巾的男人,你见过么?」她比划着名描述了她见到的样子,然后充满希冀地看向了这个小吏。 那小吏略回忆了一会儿,道:「大人问的是阿尔斯兰老爷?」 「阿尔斯兰?」赵萦有些意外,「是突厥人吗?」 小吏道:「回大人,这个阿尔斯兰老爷是从突厥来的,常常会到咱们城中集市上面来买卖一些突厥的小玩意,有时候还会跟着商队出关往沙洲那边去,每个月都要来来往往十几次,是经常会见到的。」 听着这话,赵萦有些失望了,一个突厥人,背影像顾兰之,大约是巧合吧? 另一边,县令要的那些治安簿子也送了过来,上头记载的都是经常出入御城的异国人。 赵萦接过来翻了几页,倒是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那个阿尔斯兰的名字,上头记载了他的来歷,的确是突厥,再往下看,她愣住了——这个阿尔斯兰有个汉族名字:顾芳。 几年前在云京府衙门里面与顾兰之那几乎平淡如白水一样的对话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第200页 「顾芳,这名字看起来有点像个姑娘家啊?你妹妹?」 「哪来的妹妹?族里面的人,要是按照关系算应当是族兄吧?关系太远了,但年纪和我差不多,求上门来了说这事情,我看他也可怜,便答应了帮忙。」 他当年来让她帮忙补的户籍,根本就不是给什么族里的人帮忙,那、那就是他已经想好了的后路! 没有平白无故突然冒出来一个突厥人就和顾兰之一模一样,就算真的有,这个突厥人也不可能那么巧合就叫顾芳。 她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簿子,看向了那县令,道:「若是要找这个阿尔斯兰老爷,要怎样才能找到呢?」 县令道:「这些突厥人都不会在城里留太久,多半傍晚之前就要离开。现在应当还是在集市里面的吧?」一边说着,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肯定地点了点头,「肯定还在,这时辰,他们生意还没做完,是不会走的。」 「那麻烦大人带着我去找找这个阿尔斯兰老爷。」赵萦说道。 . 一行人出了县衙,便朝着靠近北城门的那个最热闹的街坊去了。 街坊之中还是人潮涌动,许多商贩都聚集在那边,还有更多前来买货的人。 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很容易看出那些来自突厥西戎或者回鹘的商贩,他们衣着显亮,显而易见地和中原的样式不一样,说话的时候还会带着几分口音。 这些人大多相互认识,于是县令便直接拉了一个突厥人问道:「你们那个阿尔斯兰老爷今天在哪里摆摊?」 突厥人正忙着把自己的羊角卖出去,只扫了县令一眼,道:「他今天带来的宝石被一个大商人买走啦,所以他已经收摊回去了。」 县令愣住,先回头看了一眼赵萦,然后才问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得有半个时辰了吧?」突厥人看了县令一眼,「老爷你也想买宝石吗?我这里的宝石品质也很好嗷!」 县令摆了摆手,谢过了这人之后,带着几分忐忑地看向了赵萦:「这……要出城去追吗?」 赵萦露出了沉思神色,她甚至都不认为这个阿尔斯兰离开是因为宝石被买走,他进城来,一定知道有来自云京的使团在这里,所以如果他就是顾兰之,那么他就一定会离开。 所以当务之急,是不能打草惊蛇。 他躲了三年,比谁都警惕。 赵萦于是只对着县令笑了笑,道:「罢了,既然走了就不追了。想来或者也是我看错。」 县令松了口气,他是知道京中旨意找顾兰之这个人的,要是这人真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被他忽略掉,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要得个什么罪名。 赵萦又安慰这县令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也别放在心上。」 . 使团在玉城只打算停留一日。 赵萦思量再三,便只往京中向赵如卿传了信,然后便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出了御城往西出关去。 她没有把顾芳这一茬说给其他人听,只在信中与赵如卿说过,故而王萱和秦琳等人倒是也没觉出什么异常来,甚至王萱还笑了她是不是太惦记着顾君佩,所以会把一个突厥人看作是他。 . 京中,赵如卿收到赵萦的书信,不留神便把手边的茶盏给打翻了。 茶水顺着茶几流到了地上,再蔓延开来,在地上蜿蜒成了看不明晰的图案。 一旁的右荣急忙带着人上来收拾了茶杯和地上的水渍,又关切地看着赵如卿,道:「陛下,有没有被烫到?」 赵如卿摆了摆手。 她一时间都很难形容出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不知道是惊或者是喜,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她就仿佛是在茫茫沙漠中寻找前路的旅人,在迷路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绿洲的影子。 但那的确是绿洲,还是沙海之中的蜃楼呢? 她认真地把书信折起来,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右荣:「让人往玉城去,寻当地一个叫阿尔斯兰的突厥商人。」 右荣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找一个突厥商人,但还是迅速应了下来吩咐下去。 . 草原上,化名阿尔斯兰的顾兰之收拾了行囊,又找了两匹马把自己的行礼放上去,对着水洗了洗脸上的鬍子,对着帐篷里面的人挥了挥手。 「我得要走了。」他说道,「多谢你这几年的收留。」 帐篷里面出来了一个身形还算挺拔的年老妇人,她虽然是突厥人打扮,但相貌看得出来还是中原人——若此时此刻有魏朝宗亲在的话,大约他们还能认出这是厉帝的皇后陈韫。 「你准备回代朝去了吗?」陈韫问道。 顾兰之拿着帕子擦了擦自己鬍鬚上的水珠,然后看了她一眼:「先往北走,至于去哪里,再说吧!」 「我觉得你也不必这么谨慎,不过就只是擦肩而过而已,就能认出你了?」陈韫笑了两声,「再说了,她也未必是真的找你。」 顾兰之道:「就当是我在这里也呆腻了,想去别的地方再看看。」 陈韫笑着摇了摇头,道:「要是没地方可去了,也还能回来。」 顾兰之看了陈韫一眼,然后翻身上马,朝着她再挥了挥手,便朝着北边去了。 . 几年前用顾芳这身份一路往西走,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到了凉州,然后便遇到了因为被手下叛变而惨遭算计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厉帝皇后陈韫,然后他就救了她。 第201页 互通身份名字之后,陈韫告知了他张嬛和永王的相互厮杀双双去世的下场,然后又问了他为什么会离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顾兰之便说了自己是如何声东击西金蝉脱壳,最后又是用什么身份出现在了凉州。 于是陈韫便教他,干脆用突厥的身份,再改换一下形象,便谁也找不到。 他后来就真的按照陈韫教的那样,先起了个突厥名字,再又留了鬍鬚。 而陈韫大约是已经熄了还想要争斗的心,突厥显然现在已经完全臣服于代朝,她再怎么想光復魏朝也已经没有机会,于是她便与顾兰之商量了,两人干脆就结伴一起借着这商路做起了生意。 几年下来,他们的生意也算做得红火,他们眼光好,出手也准,攒下身家不少。 若不是因为这次突然撞上了代朝的使团,他还不打算从这里离开的。 他不想冒险,也不想回云京去,他知道赵如卿在找他——但那又如何呢?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他不想重来一次了。 第124章 一二四 这应当是上天给予了她一次机…… 赵如卿派去玉城的人是周稼。 去之前她先叮嘱过了, 不要打扰了其他人,若是能找到便找到,找不到能摸清楚去处也足以。 她可不认为顾兰之会在玉城一直呆着, 既然他三年多以来都能从各路关卡之中逃出去, 他警觉心便大过一切, 只怕是知道有代朝使团在玉城停留过,就已经掉头就走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是没觉得他有多大能耐,但这三年下来, 她倒是恍然看出这人便是藏着一手,完全不似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想想也是,就算不看这三年,只看他之前说过找她的时候那些事情, 便也能知道这么个人带着个书童就敢南来北往跑,还能获得一众好友,这本身就是一种强于其他人的能力了。但每每想到这些, 她心底便隐隐泛起一些后悔,其实她对顾兰之了解太少又太片面,或者说她也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这个人到底是怎样,那时候她只是高傲又片面地认定了他是一个纠缠于情感分不清是非的人, 然后她便又只自私地想到自己。 有些事情如今来看是再明显不过了, 她是皇帝,底下的臣子都在揣摩她的心思,希望能讨好她,她也不吝惜给予他们一些明示或者暗示,免得他们猜测错了方向反而做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那么回头看当年,她是否是这样对待顾兰之呢? 并没有。 她那时候想的只是,并不需要与他说这些, 总之这些事情能办就足够了。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原因便是她的轻视。 她从心底里觉得没有必要多说,她甚至并不是在想他们彼此之间心有灵犀所以不必赘言,而仅仅就只是……她并没有说的打算。 一切由高傲的轻慢为起点,她对待他就仿佛是赵苍对韦嫔,但甚至他还不如韦嫔。因为赵苍真的给予过韦嫔宠爱,也真的给予过她荣华。她并没有真的给过,她或者便只是亏欠着,却自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慷慨。 其实她应该就放他走的。 当她把一切都想明白的时候,便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过自己,是应当放他走的。 或者再过几年,她还是没能得到关于他的半点音信时候,她就真的会选择忘记了。 但现在她是还有那么一些微薄的希冀。 这应当是上天给予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去挽回。 闭了闭眼睛,她靠在龙椅上,徐徐吐出一口气。 . 初夏季节,草原之上繁花盛开,一片欣欣向荣景象。 有牛羊有绿草,碧空白云,雄鹰盘旋,商队蜿蜒绵长,不紧不慢地顺着官道向前行进。 周稼等人换了商人的装束,也像模像样地带着几车货,便慢悠悠地跟在了其他商队之后走着。 行到玉城,周稼也没有表露身份,只是与普通商贾一样到了市集中交易,然后便让人去打听了一番那个阿尔斯兰老爷。 「阿尔斯兰老爷有好久没来啦!」一个玉城本地的商贩接了话,「上回他卖了好大一批宝石,应当最近都不会来了。客官也是想买宝石的吗?我这边的宝石也不错哦,客官想看看吗?」 周稼不动声色地去看了那商贩的宝石,挑拣着看了一会儿,只摇了摇头,道:「我听闻那阿尔斯兰老爷的宝石品质更好一些,我家主人要求高呢!」 商贩笑了笑,只道:「那客官试试出城往突厥那边找找,阿尔斯兰老爷兴许还在那边,但也说不好是不是跟着商队往回鹘那边去了。」 周稼客气地谢过,然后随手买了那商贩摊子上的一个牙雕的小摆件,然后又在这集市里面逛了好一会儿,第二天才慢慢悠悠地出城往突厥聚落那边去了。 因商路繁荣,周稼往突厥那边去都没有遇到什么阻拦,他轻而易举地便到了突厥人的聚落,然后随手拦了个小孩问了问阿尔斯兰老爷,说明来意之后,那小孩便蹦蹦跳跳地带着他到了一个颇有些中原风格的帐篷外面。 草原上的小孩外向又热情,他直接掀开帘子就进去,声音大得周稼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小孩脆生生道:「玛姬婆婆,有个很高的大叔来找阿尔斯兰叔叔买宝石哦!」 周稼听着帐篷里面走路的动静,于是牵着马站直了身子,然后便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厉帝皇后陈韫。他当初还试图抓捕过厉帝皇后和永王,但那次厉帝皇后陈韫带着兵马退得太快太果断,他生怕有变,并没有贸然追击,这几年下来也没有听说过魏朝这些人的动静了,他可没想到会在找顾兰之的时候找到这位。 第202页 陈韫显然也认识周稼,她拍了拍小孩的脑袋,从口袋里面掏了一把糖塞给他,道:「婆婆知道了,你和小伙伴去玩吧!」 小孩双手接了糖果,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周稼看着那小孩走远了,才回头看向了这位魏朝的皇后,他斟酌了一会儿语句,也不知是要怎么开口。 倒是陈韫洒脱许多,她看着周稼,还笑了一笑:「魏朝已经完了,当初那些人也散了,将军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是。」周稼嘆了一声,「此次前来,也没想到会见到您。」 「找顾兰之么?」陈韫看向了远处,「他早就走了,没在这里了。」顿了顿,她掀开帐篷的帘子让他看,「没有骗你,他上回知道你们代朝使团到玉城之后,就直接收拾行囊走了。至于去哪里他没说,我也不知道。」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 周稼来之前也不觉得自己就能一帆风顺地找到顾兰之,否则他前面躲了三年是怎么躲过去的呢? 他想了一会儿,看向了陈韫,道:「皇后想回中原去么?少帝至少是还在京中的,陈家也还有人在。」 陈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笑地摆了摆手,道:「回去做什么?给你的陛下添乱?让我再有机会拉起兵马来让你们陛下卧不安寝?」顿了顿,她转了身往帐篷里面走,随口道,「将军就只当没见过我就是了。」 周稼迟疑了一息,还是追了进去:「皇后年纪见长,回到中原,至少能落叶归根。」 「可我现在觉得草原好。」陈韫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然后抬头看向了他,「这里自在。」说着她又笑了一声,「你要找的那位顾兰之为什么要离开?因为他想要自由自在。人么,追求都是如此的。」她抬手喝了口奶茶,接着又笑了起来,「我便不留将军了,将军若是想找那位,恐怕也是找不到的。」 周稼沉默地拱了拱手,然后退出了帐篷。 一行人离开了突厥的聚落,快到玉城外的时候,周稼看向了身边的亲卫:「吩咐在草原上的人,多照顾一下那位。」 亲卫应了下来,周稼也不再多说。 . 京城中,赵如卿收到了周稼的信,果然是没有能够找到顾兰之。 在信中周稼顺便说了找到了魏朝厉帝皇后的事情,最后请示赵如卿,是继续在玉城蹲守,还是先回京来。 赵如卿抬眼看向了挂在墙上的舆图,她闭了闭眼睛,试图去猜顾兰之离开了突厥会往哪里走。 按照他的谨慎,应当不会往东南回到中原来;他知道代朝的使团在往回鹘去,所以他也不会往西,所以他只有唯一的两个方向,要么往东北,要么往正北。 从玉城的位置判断,往正北走就是突厥的王庭,她不认为顾兰之会去突厥的王庭,所以最终的方向就是东北。 顺着草原往东北走——她睁开眼睛顺着舆图一路看过去,目光落在了那个非常不起眼的沧地上。 他会去那里。 她很肯定地想着。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沧地往北去便能进入突厥,那边与突厥互市也十分频繁,那里有很多突厥人。 她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得有点快了。 这或许是她能重新遇到他的地方——也就是在他们初遇的那个地方。 . 她提笔写信让周稼先回京城来,然后让人叫来了赵麟。 三年过去,赵麟长高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样黏人爱撒娇的小孩子了。 他穿着皇子的常服,脚步轻快地从殿外走进来,先行了礼,然后笑着问道:「母皇有什么吩咐吗?」 赵如卿却恍惚了一下,方才他进来时候的神采飞扬,与顾兰之太像了。 她按了下眉心,然后看向了赵麟,道:「朕准备微服出京一些时日,这段时间你来坐镇朝事吧!」 「可是儿臣还没开始学着处理朝事呢?」赵麟都愣住了。 赵如卿笑了笑,道:「无妨,朕会让闵颐和洛鼎两人辅佐你,朝中最近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情,就当是锻鍊锻鍊你吧!」 赵麟怀疑地看了一眼赵如卿,他不太相信她这说辞——他的母皇什么时候想过要微服出京?还不说地点?这到底是去做什么?可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了,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应当多问,便应了下来,道:「母皇可要快点回来。」 . 赵如卿出京时候没有惊动太多人。 她也就只是带了亲卫,轻车简从,骑着马便往沧地去。 这仿佛回到了当年带兵打天下时候为了奇袭而亲自带着人马避开耳目前行。 她从前每次奇袭都能得胜,她想,这一次也一定是一样的结果。 第125章 一二五 这个吻太轻,就仿佛是蜻蜓点…… 妙语和尚再过两年就满六十, 但鬍鬚已经早早就白了。 他年少时候家中殷实,但后来遭遇不测,最后几番辗转遁入空门, 了断了尘缘。 他这辈子没成亲生子过, 但却养了个小孩——小孩儿在和尚庙里长大却是个情种, 在情之一字上总也堪不破,最后想来是为情所困又为情所伤,再后来便没了音信。 或者是一天天变老, 眼看就到花甲之年,他便常常想起自己带大的那个小孩儿,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翻墙出去玩,又摔得鼻青脸肿地回来;想起他在书院做了出色的文章得了老师的表扬, 就回来献宝一样地给他看;还想起他离开之前说,说他会照顾好自己,让他不要担心, 他有顾苗在,能出什么事情呢? 第203页 想,是因为怕有一天闭上眼,就再也见不到了。 妙语和尚敲着木鱼, 心越敲越乱, 索性便放下了木鱼,从蒲团上起了身。 他之前是寺中方丈,这一两年身体不好,便退位让了师弟,自己在寺庙中清修,不问世事。 . 他慢慢行到寺中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夏天里这大树绿荫蔽日, 却叫他想起来春天时候那满树的芬芳玉兰花。 忽然,他听到了十分熟悉的翻墙的声音。 皱了皱眉头,他低声嘟哝了几句没规矩,又想着是不是寺中童行惹了祸又在到处躲避,他嘆了口气,转身正要说什么,便与一双熟悉的大眼睛对上了。 便只见一个穿着外族衣服的高大郎君骑在墙上,还仿着外族人的样子给自己戴了个纱巾——今日还在念叨这不知道回家的小孩,今日便见到这小孩和十几岁时候一样翻墙回来了。 妙语和尚抬手点了他两下,伸手捞起了靠在栏杆上的扫把走过去,口中道:「多大人了,怎么还翻墙!」一边说着,他便如十数年前一样,要用扫帚把这翻墙的小坏蛋给捅下来,「快下来,有正门不走,怎么就非要翻墙?」 顾兰之躲了两下也没躲开,或者说他也根本没打算躲开,他笑着从墙上跳下来,哎哟哎哟被扫帚拍了两下,然后便把那扫帚接过来,重新放到了栏杆旁边靠着。 . 「是怎么惹到了陛下,还跑了这么多年!」老和尚嘆了口气,伸手在这从小就不听话的小孩头上敲了一下,「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陛下派人来咱们这边找你找了好几次,我以为你做了什么坏事了!」 「我怎么可能做坏事!」顾兰之乖乖让老和尚打了头,又笑着去扶了一把老和尚的胳膊,「我这不就回来了吗?」 「准备什么时候走?」老和尚斜睨了他一眼,「我猜你呆不久。」 「看看你就走了。」顾兰之扶着妙语和尚进了屋,「不敢走大门,还好你没换院子,否则还找不着了呢!」 「顾苗生了个闺女,今年给我写信了。」老和尚说道,「他还向我打听你的下落。」 「他还在京城吧?那我可不敢回去。一回去那就完了,被抓住啦!」顾兰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茶壶茶盏,给自己和老和尚都倒了茶,「我看看你,就准备往北走走看看,等过两年再回来看你。」 「往北还能去哪里?突厥?」老和尚问。 顾兰之喝了口茶缓了缓,然后才道:「还没想好呢,说不定要去突厥的北边看看,还不知道那边是什么。」 「别跑太远了。」老和尚伸手摸了摸顾兰之的头髮,又把他脸上那遮风沙的面巾给摘了下来,细细端详之后,又嘆了一声,「怎么瘦了?」 「大和尚你总觉得我瘦,在你眼里我就没胖过。」顾兰之笑着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鬍子,「你看,我和你留了一样的鬍子,等以后我老了,就也是白鬍子老爷爷。」 老和尚被这话逗笑了,他道:「看你还是这么开开心心的就好。」 「也不怎么开心。」顾兰之去拉了老和尚的手,「不能常常回来看你,我之前还打算把你接到京城去,我给你养老呢!我现在到处跑也居无定所,不能带着你一起……大和尚,我几年没看到你,觉得你老了好多。」 老和尚反过来拍了拍顾兰之的手,安慰道:「人都是要老的,我都要六十了,难道还能像年轻时候那样?」 顾兰之不说话,只沉默地低了头。 这是和尚带大的小孩子,虽然现在已经高大英俊不再是孩童不懂事的时候了,但他还是轻易就看出他这会儿是在难过——他从小就这样,难过的时候就抵着头不说话,再多问也没用,若非要逼着问出个缘由来,这小孩儿撒腿就跑。他还想得起来那时候他追着眼前这半大小子跑到了河边去,生怕他寻了短见,最后他也就是在河边踩水发泄了一通,就老老实实跟着他回到寺里来。 . 「晚上想吃什么,我叫人做了送来。」妙语和尚笑着问。 顾兰之抬头看他,努力笑了笑,道:「吃什么都可以,就是素斋嘛!最近肉干吃多了,正好吃素来换一换胃口。」 「那就让人送点菌菇豆腐之类的。」妙语和尚笑着站起来,「你就在屋子里面休息一会,也别出去了,省得被人看到,又惹出事端来。」 顾兰之乖乖地点了点头,把头上的布巾等物都摘下来,然后就目送了妙语和尚出去。 . 他太久没回来了——但其实这院子与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大的不同。 玉兰树还在,之前在院子里面放过的两个木桩现在是撤掉了,大概是因为大和尚现在也打不动木桩的缘故。 屋子里面也没什么不同,还是和以前一样朴素干净,弥散的淡淡的檀香味道。 床还是原本的床,之前他睡的那个小隔间还留着,里面柜子里面还放着他以前穿过的衣服。 顾兰之沉默地仰躺在了这小床上面,便发现上头的枕席也都是新的,并非落满灰尘的那种久不住人的情形。 他走了这几年,最想念的便是妙语和尚与赵麟。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养育之情无以为继。 也许是这辈子也没法尽责,也许这辈子註定了就是个亏欠吧! 第204页 他在这小床上翻了个身,从窗户里面看向了院中,那茂盛的玉兰树,还是和他离开时候那年一样。 没由来的,他想起来玉兰宫中那棵空了心的玉兰树,那棵树是不是还活着呢? 而紧接着一个问题便从他的心底蹦出来:所以赵如卿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在找他? 是执着?或者是不甘? 或者是什么别的缘由? 想到这里,他自失地笑了一声,笑自己回到了代朝的土地上,便如以前一样多思多虑,不再是草原上潇洒自在的阿尔斯兰老爷。 . 妙语和尚一去伙房便去了半个时辰都无音信。 顾兰之从床上起来,有些担忧地出了屋子,在院子门口伸头看向了伙房的方向。 寺庙中安静得就和他刚才翻墙进来时候一样——他特地选的日子,他知道今天寺中的僧人闭门集体修习,所以才选着这天来看妙语和尚。 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妙语和尚去了这么久会是有什么事情? 难道是他打算亲自下厨来做那个什么蘑菇豆腐? 但是他又不善厨艺! 又或者……是亲自去采蘑菇了?还是亲自去磨豆腐? 越想越觉得荒谬,他谨慎地看了看周围,顺着墙边朝着伙房走了过去。 越靠近伙房,他便越觉得不安。 他心中觉得不应当再往前走,但又担心着妙语和尚不得不继续向前。 再走两步,进了伙房院子的门。 . 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然后锢住了他的双手,再接着他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 「我猜,我这次是能等到你的。」是赵如卿。 他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挣扎,他看到了在伙房里面正一脸无奈的妙语和尚。 他不知道赵如卿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他知道大和尚一定是一句话也没说,所以迟迟耽误在了这里。 「你瘦了很多。」赵如卿说。 顾兰之抿了一下嘴唇,他感觉得到她温热的身躯就贴在他的身后,许多已经快被他遗忘的冲动从心底涌现出来。 他回头看她,然后看到那张和他记忆中还是一模一样的、明艷不可方物的脸庞。 他们离得太近,几乎能闻到彼此之间的唿吸。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在他的脸颊上碰了一下,她道:「我很想你。」 顾兰之没有退开——这个吻太轻,就仿佛是蜻蜓点水一样。 他们之间从前有过很多次拥吻,但唯独没有过这样,他并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他心中一瞬间思虑万千,最后只垂下了眼睑:「你当初答应过我的第三个要求,我们不要再见面的。」 「但我反悔了。」赵如卿看着她,「你给我一个反悔的机会,可以吗?」 「是不甘心,还是太执着?」他也抬眼看向了她。 「或者是勃然醒悟,或者是……想要挽回。」她回答。 第126章 一二六 她应当……给予自己喜欢的人…… 顾兰之看着她。 太久没见了, 其实她也没有怎么变。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自我和强势,应当是皇帝这个身份赋予了她这样的霸道吧? 嘆了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妙语和尚, 然后才道:「我现在不走, 庙里是清修的地方, 我们……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赵如卿松开了他,后退了一步:「我就在外面等你。」 顾兰之点了头,然后便看着赵如卿带着一行人便朝着侧门的方向去了。 他收回目光, 上前去扶了一把老和尚,先上下看了看他有没有受伤,见他看起来也都和之前一样,便微微松了口气, 又自嘲道:「可能没法走了。」 老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却笑了笑:「翻墙出去就是,我替你顶着。」 「那就是连累你了。」顾兰之说, 「我不该回来。」 「与陛下好好聊一聊,陛下看起来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和尚劝他,「当年种种已经过去,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这话听得顾兰之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道:「若那么容易放下, 我早就顿悟超度,立地成佛。」一边说着,他一边摇了摇头,有些歉意地抱了一下老和尚的肩膀,「没法和你一起吃饭了,我走啦!」 他朝和尚挥了挥手,出了伙房, 也从侧门出了寺庙。 侧门外面,赵如卿牵着马在等他。 . 六月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顾兰之走上前去,从侍卫手里接了缰绳,安静地上马跟上了赵如卿。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荫下走着。 远远的,那些侍卫在后面跟着,并没有紧追上来。 顺着林间的小道走到了河边,夏天小河涨了水,小河上那座漫水桥已经被水淹没。 行至桥边,赵如卿速度放缓了一些,打马慢慢地走上了那座桥,她回头看了一眼顾兰之,轻嘆了一声:「君佩,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了,是吗?」 顾兰之跟着她上了那小桥,他看着那淹过了马蹄的河水,又抬头看了看对岸,那边是明园,是他当初和赵如卿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往事歷歷在目。 他有时会痛恨自己记性太好,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他都能轻易地印在脑海里,怎么也忘不了。 他能想起来他和赵如卿在这个地方的初见。 第205页 可正如大和尚说的那样,当年种种已经过去,他在离开云京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不要再抓着过去过日子,要好好看一看将来。 他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赵如卿,长嘆了一声,道:「我并不后悔,也不认为有什么是值得你挽回。」顿了顿,他迎上了赵如卿的目光,慢慢地把话说了下去,「陛下,或者你只是不习惯有人违逆了你,也不习惯有人会主动离开你,只是不甘,只是不忿。」他看到赵如卿脸上露出了一个伤感的神色,但他硬了硬心肠,并没有停下来,「如果陛下只是我当年不告而别让你有失尊严,你可以下旨让我流放,如此便能全了陛下的颜面。」 赵如卿看着他许久,最后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前方的明园。她笑了一声,仿佛带着几分自嘲一般:「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顾兰之也笑了一笑,道:「那便应是我小人。」 「过去,是我做错了。」赵如卿重新看向了他,「对你。」顿了顿,她又笑了一笑,「所以你要那么想,也无可厚非。」 这话听在顾兰之耳中,只让他觉得沉甸甸的。 「那时候我总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走。」赵如卿继续说道,「可后来渐渐就懂了,懂了明白了,但你却不在了。我有时在想,你走了也是件好事,对你对我都是一种解脱;但有时候又想,你和我不应当是这样的结局。或许就是求不得,或许就是执念,或许是冥冥之中便有天定,便是要叫我体会一番你当年的心情。」 「但我不想回去了。」顾兰之抬头看她,「陛下与我,终究是不对等的。我只是想平静平淡地过一辈子,简单且快乐,不需要去猜测去揣摩,也不需要抬头仰视,跪地匍匐。」 赵如卿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 两人过了桥,便到了明园旁。 这园子应当是妙语和尚让人经常来打理,看起来还很完好,里面树木并不显杂乱。 赵如卿在门口停下,然后下马,抬头看向了顾兰之:「进去看看吗?」 顾兰之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跟着下来,上前去推了门——出乎意料地,门一推就开了。 他迈进门槛,便与里面闻声走出来的人遇见,是个熟人,以前是在寺庙里面做杂活的,他还记得这人名字叫林吉。 林吉愣了一会儿,很快就认出了他来,顿时激动了起来:「君佩!你回来了!你走以后大和尚让我继续把这园子打理得好好的!里头都没怎么动过!就是去年屋顶漏水,我叫人修了修。」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君佩你回来了,顾苗怎么没看到?你这次回来了,还走不走?」 顾兰之笑了笑,先谢过了他帮忙看园子,然后才回答了最后的问题:「只是来看看,应当不会呆太久,你歇着吧不用管我,我就带着人进去看一眼就走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了在门外的赵如卿。 赵如卿就在门口,当然听得到他与那守园子的人之间的对话,她沉默地走了进来,看着顾兰之后退了半步,跟随在她身后。 与记忆中桃花红云满天的样子不一样,明园的夏季是绿意盎然的。 她走到了那棵粗壮的桃树下,抬头看了看那绿色的枝叶,沉默了许久之后看向了顾兰之:「你回来吧,不必再隐姓埋名在外面了,我不会勉强你做什么,过去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了。」她看向了远处的亭台,又淡淡笑了一声,「兜兜转转回到这里,应当算是给你我的这段感情有了个结果吧?」她朝着他张开双臂,嘆了一声,「最后一次,我想抱一下你。」 顾兰之抬眼看她,他安静地走过去,却又被她推着转了半圈,然后叫她从背后抱了过来。 她抱得很用力,她贴着他的后背,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顾兰之感觉得到身后的温热,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回头,但他忍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如卿松开了他,声音有些沙哑:「你走吧君佩,不要回头了,走吧!」 顾兰之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他往前迈了一步,也果真没有回头,他顺着来时的路朝着门口走去。 只是——他快走到门口时候仍然忍不住回了头,他看向了那棵桃树下的赵如卿。 她还站在那里,便如他曾经许多次梦见过的那样站在那里,她背对着他,并没有似每每梦中时候那样转过身来。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决绝地转了头,便朝着明园外走去了。 . 与林吉打了招唿说过了园中还有人不要去打扰,出到园子外面,便看到了赵如卿身边的侍从等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他朝着他们点头打了招唿,便准备绕过去重回寺中去。 那些侍从相互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是默认了什么,直接退让开了道路,又把之前给他的那匹马给牵了过来:「大人还是骑着马走,稍后若是不用了,让人直接牵着送去沧地驿馆就行,我们这几日都应当还在驿馆的。」 顾兰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缰绳接过来,然后道了谢。 已经是下午了,太阳转换了方向,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骑马踏过漫水桥,再顺着河边朝着寺中走,转头去看对岸的明园,已经被高大树木遮掩,再看不见。 他穿过树林回到寺中,看到了如他小时候那样等在门口的妙语和尚,从马上跳下来去拉了他的手。 第206页 . 明园外面,赵如卿眼眶微红地上了马。 侍从们不敢说话,只沉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信马由缰,漫无目的而行,她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她想起来那时候她在沧地第一次遇到顾兰之时候,赵苍亲自过来与她说的那些话,如果那时候赵苍没有来,她和顾兰之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吗?或者更坏,或者根本不会有找寻多年后的重逢。 剥开种种障眼之物,她忽然发现最初的心动便是喜欢,便是爱。 只是她没有发现,而现在实在太晚了一些。 从云京到沧地,她五天三夜不停歇地赶过来,终于明白无法挽回的便是无法挽回,她不应当勉强。 她应当尊重他的放手,她应当……给予自己喜欢的人自由。 他可以是草原上自由的阿尔斯兰老爷,也可以是代朝才华横溢的顾兰之,他可以做自由的自己,不应当在她身边,被她束缚。 他不需要仰望任何人,他可以做他自己。 而她是皇帝,她还有江山百姓,她应当立刻回去云京,而不是在这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伸手擦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又掉下来的眼泪。 第127章 一二七 也不知道他和她到底谁更可悲…… 六月天变得快。 下午还是阳光明媚, 傍晚时候便电闪雷鸣下起了雨。 顾兰之坐在桌子旁边,捧着饭碗往外看了一眼,又看向了一旁的妙语和尚, 道:「没法走了, 今天得在寺里住了。」 和尚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白菜, 然后才道:「想回明园去住?」 顾兰之已经把他和赵如卿之间的事情说给了和尚听,他想了会,才道:「原本是打算出城, 把我暂时放在城外那些东西都给送回来的。既然……反正也不急着去北方了,在这儿陪你几年,再给顾苗写信,问问他愿不愿意回来。要是他不愿意就算了。」 「也不急, 时间长着呢!」和尚给他夹了一筷子油炸豆腐,「那说起来,你有喜欢的姑娘吗?你也老大不小了, 既然和陛下断了,可以再找个合适的姑娘。」 顾兰之傻了一会儿,没好气地给和尚也夹了一筷子菌菇,道:「大和尚, 你都是出家人了, 管这些做什么呀!」 和尚也不恼,只笑呵呵地把菌菇给吃了,然后才道:「你又不是出家人,我和你爹是友人,总得要看着你成家立业,将来才和你爹交代吧?」 顾兰之吃了那块油炸豆腐,又哼了两声, 含煳道:「那是将来的事情呢,将来谁说得准?」 「总不能就一个人过了吧?」和尚看着他,「等你老了,总得有个人陪着你吧?」 「我还这么年轻呢,怎么就想到我老了!」顾兰之不满地嘟哝,「我觉得我以后肯定还能遇到一个更喜欢的人。」 和尚摇了摇头,倒是也没继续催。 吃完饭之后,雨就下小了许多。 . 顾兰之帮着收拾了碗筷,顶着雨披就用篮子把碗筷装起来送到伙房去。 伙房里面正在收拾的也是认识的,是妙语和尚的弟子,以前他是喊师兄的,于是他便没急着走,陪着他说了会儿话,然后帮着把碗筷洗了归置好。 师兄笑着问道:「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上回听说你招惹了陛下,可把咱们师兄弟们都给惊呆了,还心想着哇师弟就是不一样哦,人长得好看,招惹到的人也不一样!」 顾兰之看了师兄一眼,好笑道:「让大和尚知道了,要罚你们抄经书,怎么不把心思放在正途上?」 「师父现在不管这么多啦!」师兄笑着说,「再说了,我们都关心你呢!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上回还好多人在找你,吓得师父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 顾兰之不知道赵如卿找他的时候到底闹了多大动静,听着他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好奇:「有多大动静?」 师兄想了想,道:「就……跟魏朝乱了以后要封城守城那架势吧?」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啧啧了两声,「哇,就先是城一封,只许进不许出,然后郡里面就来了人,按照户籍上面名册一个个看谁叫顾兰之,还找了个人去认脸。咱们寺里面呢,就是挨个问你回来过没有,让我们看到你了一定要说,不许隐瞒。」说着他看向了顾兰之,笑着道,「可不就是吓得我们师兄弟们议论纷纷?」 「这也太夸张了些。」顾兰之摇了摇头。 「有人说你辜负了圣上,不负责任,所以跑了。」师兄双目之中全是探究的好奇,「真的假的?」 「怎么可能!!!」顾兰之眼睛睁大了,「不要败坏我的名声!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师兄嘆了口气,道:「我想也是呢,所以那会儿他们这么说,我都不信的。」 顾兰之看了看那已经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雨,拎起墙上的雨披站起来,道:「不和你胡扯了,我要回去陪大和尚说话了。」 「欸,别走啊师弟,再多说说圣上啊!」师兄盛情挽留他,「说说圣上行不行?他们都说圣上特别特别漂亮,是真的还是假的?有多漂亮?」 「你这花和尚,就知道看脸!」顾兰之哼了一声,也没披上雨披,就那么在小雨里面朝着妙语和尚的院子走去了。 . 有些事情从别人口里听说总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第207页 他想着师兄描述的赵如卿找他的情形,他实在没法想像赵如卿是怎样决定要这样找他。 她向来理智冷静,他想不出她到底会怎样下达这样的旨意。 她今天和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其实他是有那么一瞬间心软的——若她再多说一些,恐怕他就要动摇,毕竟,他还是喜欢着她的。 或许应当感激她的理智和冷静还有自尊,她不会轻易地放下皇帝的尊严来与他说更多,她今天所说应当已经是极限了。 更多的话她不会多说,她只会藏在心里,他就可以假装不知道,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明白。 也不知道他和她到底谁更可悲一些。 . 他自失地笑了一声,推开院门进去,然后便从屋子的影子动作上看出来妙语和尚正在收拾他住的那个小隔间。 快走了两步,把雨披挂在屋子外面的墙上,他进到屋子里面,笑着说道:「大和尚别忙了,那屋子又不是不能住,不用换新的了。」 「天热,还是要把蓆子给你换上。」老和尚坚持地说道,「否则晚上热呢!你去把蚊香给点上,要不你这细皮嫩肉的,怕不是要被咬得一身都是包。」 顾兰之伸头看了一眼,那蓆子已经铺好了,便不过去捣乱,转身到旁边去拿了蚊香点燃。 . 这一晚上睡得颇有踏实,自从几年前离京之后,他已经很少能睡得这么安稳。 早上起来的时候,天才刚刚亮,寺里僧人起来锻鍊的唿号已经远远传来了。 他坐起来,便看到摆在床头柜子上一套衣服,抖开看了看,还是他能穿的尺寸,也是他喜欢的颜色,于是他穿好了衣服走了出来,看到院子里面没人,便自己动手打了一桶水来洗漱,又翻出了和尚的剃刀,对着镜子把留了几年的鬍子给剃了。 摸着光滑的下巴,又看了看地上的鬍鬚,他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自我评价了一番自己到底是有鬍鬚好看还是没鬍鬚好看,还没得出结论来,便看到大和尚拎着早点回来了。 突然看到他没了鬍子,大和尚顿了一下便笑起来了,道:「没有鬍子,年轻了十岁不止。」 这话听得顾兰之都惊了,他不服气道:「我有鬍子的时候,突厥上的小姑娘们可喜欢我了,都追着我呢!」 「是吗?」大和尚笑着把食盒里面的豆浆饼子都拿出来,「你现在没有鬍子,也许追着你的小姑娘会更多呢?」 「不过有鬍子吃东西不方便。」顾兰之帮忙把盘子都摆好,又给和尚倒了一杯豆浆,「吃完东西还要理一理鬍子,否则渣渣就都粘在鬍子上了。」说着,他又看向了妙语和尚,「我今天等会先去把马还给驿馆那边,然后出城一趟,要是时间不够就不回来了,你不必给我留门。」 妙语和尚点了点头,道:「你要是去城外,也要注意安全,可别和人闹起来。」 顾兰之应下来,陪着妙语和尚一起吃完了早点,然后就牵了昨天从赵如卿的侍从手里得来的那匹马,又骑着自己的那匹马,往驿馆去了。 . 到了驿馆,里面却是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 他有些迷惑地往里面看了看,却是看到驿丞等人都是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站着一动不动,像是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看到他探头,昨天给他马的那侍从先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他,便与旁边人低语了两声,接着两三步就走了出来。 「顾大人。」他看了看那匹马,便伸手主动把缰绳接了过来,「顾大人能不能帮忙劝一劝陛下用药,再劝劝陛下等病好了再上路?」 顾兰之愣了一会儿,甚至都没能立刻理解他的意思:「陛下病了?」 侍从看了看左右,只低声道:「陛下一路从云京赶来,路上也没休息,昨天晚上回驿馆来的时候正好遇着一场大雨,半夜就发烧,这会儿陛下也还发烧着,还要上路回云京去……我们、我们劝了,也劝不动。这会儿就正在为了这事情……」 再看一眼里面那安静得仿佛是木头一样的驿丞等人,顾兰之倒是明白了为什么驿馆里面安静成了这样。 他踟蹰了一会,昨天之后,他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再和赵如卿见面,但是……若这侍从所说是真的,他也不能让她就这么发烧还要上路。 他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道:「我可以帮忙劝劝,但是……若陛下不听,我也没什么办法。」 听着他愿意帮忙劝,那侍从已经是感激涕零了,他引着顾兰之往里面走。 上了二楼,他帮忙推了门,还没说一句话,就被里面的一个苹果给砸了个趔趄,急忙低着头退出去。 「你们要反吗——」赵如卿的声音是沙哑的,她正要继续说话,却看到了顾兰之,剩下的话语全部都咽了回去。 第128章 一二八 被她压着亲了下来 应是生病的缘故, 赵如卿看起来有些憔悴。 但这几分憔悴却并没有损其美艷半分,然而在她极盛的容颜之上更添几分令人怜惜的脆弱。 她看了一眼顾兰之,又扭过头去看向了另一旁。 顾兰之抿了一下嘴唇, 回头看了一眼送他上来的侍从, 却见那人已经乖巧地关上门走开了。 他心里想了想应当如何措词, 然后重新看向了赵如卿,道:「听说陛下病着,就等病好了再回云京吧?」 第208页 但赵如卿没有看他也没有理他, 只还是看着另一旁,动也不动。 尴尬了一息,他都有些想直接退出去了,但……无论从公从私, 他也都是不能眼看着赵如卿身体没好就赶路回去云京的。 他又斟酌了一会儿,往前走了两步,又道:「陛下应以身体为重……」 这话没说完, 赵如卿站起来了,看也不看他,就往里间走。 驿馆的房间再大,比不上皇宫的宫殿宽敞, 里间也不过就是两三步而已。 顾兰之眼看着她脚步虚浮, 几乎是走得摇摇晃晃,实在是不忍心,便上前去搀扶了一把,然后他便看到她眼中的血丝,还有已经微红的眼眶。 他从未见过赵如卿如此形容,只这一眼,便叫他一下子心软到一塌煳涂。 他弯腰把她抱起来, 几步就走到床边然后放了她下来,温声劝道:「卿卿,先养病,好不好?」 赵如卿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这让顾兰之立刻慌了神,他几乎忙乱地把袖袋里面的帕子给翻出来,笨拙地给她擦了擦眼泪,他不知要说什么了,只沉沉嘆了一声。 赵如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不喜欢我了。」 顾兰之在床边坐下,他想把袖子抽出来,却发现被赵如卿拉得太紧,根本也拽不动。 他正想说什么,却没想到原本躺着的赵如卿忽然坐了起来,她一伸手便按住他的肩膀,然后吻了上来。 她的嘴唇是干燥的,甚至因为发热的缘故还有几分粗粝;她的动作是蛮横的,几乎便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直接把他压倒在了床上。 她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 顾兰之愣了好久,几乎都不知要如何反应了,最后只拍了拍她的后背。 「卿卿,你起来吧……这样,终究不好。」他与她贴得这么近,这会便只感觉异样的潮热与汗湿,还有说不清的口干舌燥。 而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赵如卿的手往下按了两下,再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她便直接把他的腰带给抽开了。 「不行!」他急忙去按住她的手,但又被她压着亲了下来。 …… 房间外面,侍从焦急地倾听着里间的动静,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敲门进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里面顾兰之的一声「不行」! 动作顿住,他连唿吸都放轻了,仔细地去辨别着屋子里面的事情,打算着要是再有什么动静,他就要破门而入给他们陛下解围! 一阵听起来仿佛是搏斗的声响之中,侍从按住了腰间的佩刀,手已经扶在了门框上。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里面顾兰之低吼了一声「不能这样!」 再接着便是布料撕扯的声响。 侍从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屋子里面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他缓缓地把手从刀柄上放下来,又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让人都去驿馆的院子里面守着,不许人进到楼里去。 这小楼一看便不怎么隔音,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为好…… 他站在院子里面,掏出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汗。 这六月天,也不知道是热出来的汗,还是吓出来的汗了。 …… 颠鸾倒凤,拨云撩雨。 小小的驿馆房间,挡不住外面的烈日炎炎,到了中午时候,便显得闷热起来。 顾兰之在潮热汗意中醒来,刚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与赵如卿此时此刻四肢交缠,赵如卿就趴在他的怀里,眼睛闭着,眉毛却还皱了起来。她双手抱住了他的腰,便让他无法轻易动弹——何况也真的没法动,只刚才这么随便动了一下,他便感觉怀里这人重新缠了过来。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抽出一只手放在赵如卿的额头上试了试,大约是刚才汗出得足够多,这会儿她便没有再发烧。 他们之前有过很多次欢好,但却并没有过这样的依偎。 以前的每一次结束之后,都会是非常漠然的分别,仿佛仅仅只是例行公事一样。 就在刚才他也这么想过——他在想,或许醒来时候,她便又是不告而别了。 但又很意外,她还在。 要是她能一直在,要是她……不是皇帝,那该多好? 她只是因为生病所以脆弱,她不会永远像现在这样,等到她恢復理智,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把一声嘆息咽下,他反手去解开她交握在背后的双手,然后他看到怀里的人睁开眼睛醒过来,她仰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就势与他十指交握。 他们之间太熟悉了,她重新缠上来,就让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兵。 …… 再醒来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发现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身边的赵如卿已经不见去向。 这才是应有的结局吧? 他自嘲地嘆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便看到放在墙边的架子上还有外衣。 伸手拿了衣服披在身上,他看了一眼窗外斜阳,正想着这会儿是去城外还是回寺里去,便听见小厅里面有人咳嗽了两声。 他寻声看去,便见赵如卿打扮整齐了正在那边坐着——应当是在等他。 见他看过来了,她便站了起来,慢慢走了两步,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第209页 她抬头看他,嘴角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她道:「对不起。今天的事情、今天的事情是我的过错。」她说完这句,便垂下了眼睑,她声音低了下去,「我……我要回云京去了。对不起,我不应当对你做那样的事情,错在我,你不必有什么负担。」说到这里,她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后看向了他,「我回云京去了。你有空了也可以去看看麟儿,他一直很想你。」她从袖中取了腰牌出来,放在了他手边的柜子上,「到时候你直接进宫就行。」 说完这些,她便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朝着门口走去了。 他伸手拿了那腰牌,又抬眼看向了已经走到了门口的赵如卿,他敏锐地看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有些事情他心里清楚,要是他真的一点也不愿意,今天这事情根本也不会发生。 他知道为什么赵如卿替他开脱。 他捏紧了手里的腰牌,他想起来早上她含着眼泪的样子,他心软,因为无论歷经多少事情,他其实就喜欢她一个人。他心里也就这么一个人。 他宁愿看她高傲冷漠不讲人情,宁愿看她专横霸道说一不二,宁愿看她仿佛永远只会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也不想看她掉眼泪,不想听她这样强颜欢笑。 她是皇帝,他希望她能拥有铜墙铁壁永远也不会受伤哭泣。 他看到她拉开了门,往外走了一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踟蹰了许久,还是喊了她一声:「卿卿。」 她停下了,转身看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在明园初遇的时候,她也常常这样看他。 对他来说,明园那场爱恋,或许身份的确是假的,但情的确也是真的。 年少时候的爱慕总是刻骨铭心一些。 那时候他孤身一人太久,他总希望有一个人能和他在一起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地过一辈子。 他多年前认定的那个人、几年前在朝堂上找到的那个人与此时此刻站在门口的人,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终于合为一体。 「等病好全了再走吧!」他说。 站在门口那人看着他,眼睛亮了一亮。 他又嘆了一声:「下次不能这样了。」 赵如卿咬了一下下唇,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重新进到了房间里面来,回手关上了门。 . 驿馆院子里面,侍从们已经整理好了行囊,就等着赵如卿下楼来了。 眼看着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再多等一会儿城门就要关闭,大家都开始有些焦急。 「要不上去催一下陛下吧?」一人忍不住说道,「要不问问是不是明天早上再走?这会儿出城,今天晚上又是要走夜路了。」 为首那侍从不太敢上楼去,他抬头看了看二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能是不想走了吧……」 「噢……那我们能不能把行囊搬下来,回去休息?」又一人问道。 「顾大人还没下来吧?」旁边一人忽然问道。 这问题一出,侍从们都安静了下来,相互之间交换了个眼神,最后只默默把行囊都卸下,让驿丞去准备晚饭了。 还好这驿馆足够大,除了这栋主楼之外,旁边还有一些配楼可以住,一行人便默默散开了。 第129章 正文完 她站了起来,就对他笑了笑 夜风徐徐。 赵如卿趴在顾兰之身上, 伸着手与他十指紧握。 炎热与汗水缠绵在一起成了绵软的缱绻。 顾兰之伸手搂住了她,两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你可以不和我一起回云京,你想回的时候回去就可以。」她抬头看他, 又安静地趴在了他的胸口, 「不要再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顾兰之用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 那些往事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起,是因为彼此都知道当年到底是谁的过错。 「人在感觉到痛苦的时候,便想要逃开。」他看着她, 有些话的确是要说明白的,否则天长日久,便会成为彼此心头上不可触及的那一根刺,「卿卿, 当你感觉到痛苦的时候,你也会想要逃避。」顿了顿,他感觉手下的身躯僵硬了一瞬, 他嘆了口气,又低头亲了她一下,「我并非愚蠢到不能理解你想做的是什么,但你需要给予一个态度, 没有人会在终日惶惶得不到心安的时候还能永远地等在那里。」 「我知道。」赵如卿抬头, 手与他握得跟紧了一些,「我……我想过很久,我并非只是因为执念和不甘心在找你,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想……我想你也许也不会原谅我。」 太过通透,许多话便也只需要点到为止。 她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喉结,復又纠缠了上来, 他躲闪开来,但这床实在有限,不过一会便还是又交叠在了一起。 . 半夜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雨,倒是凉爽了许多。 赵如卿身体好,尽管前一日淋了雨发烧,但也就这么一天就恢復过来了。 倒是顾兰之大约是体虚又保养不得当,这么纠缠了一整天就被她传染,第二天便有些鼻塞流鼻涕,打了好几个喷嚏,仿佛着了凉。 驿馆里面到底是不方便,就搬回了明园中,请了大夫过来把脉开方,再又细细问了要如何调理,看着赵如卿那架势都像是想从云京找个御医过来给他看看。 还好大夫把脉之后也就只是说是辛劳,睡眠不足够之类,叫他多多休息,又说着凉也不是什么大事,多喝热水就行。 第210页 如此一番说辞倒是叫赵如卿略微放下心来,她在明园陪了几日,原是要等着他病好全了再启程,谁知道京中赵麟来了书信问秋收之事,她便不得不准备回云京去了。 这几日下来,倒是仿佛新婚小夫妻缠绵,分别时候就有了那么一些依依不捨。 赵如卿在明园门口上了马,又让顾兰之回去休息,只道:「你有腰牌,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我就在京城,哪里也不会去的。」 顾兰之点了点头,便目送了她带着人骑马远去。 . 重新回到代朝,对顾兰之来说其实并不简单。 养好了身体,他首先便是给京中的顾苗写了信,问了问他近况,又说了自己如今在沧地明园,问他要不要过来。 这封信送出去之后,大约半个月之后,顾苗就直接出现在了明园的门口。 比较当年,顾苗长高了寸许,又壮实了许多。他一看到顾兰之,就直接扑过来跪下了,啥事没说就先哇哇大哭,吓得顾兰之立刻把他拽了起来,又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误会。 「郎君,我到处找你,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顾苗抱着顾兰之的胳膊不松开,「郎君,我再不离开你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不可以再把我丢下了!」 这话听得顾兰之有些唏嘘,只好摸了摸顾苗的脑袋,道:「以后都不走了,让你跟着,行了吧?」 听着这话,顾苗略微安心下来,他吸了吸鼻子,道:「那郎君以后要在沧地吗?要是不回京城,我就让红妹和大妞收拾收拾也过来了!」 「你闺女就叫大妞?」顾兰之惊呆了,「你识字的啊,给你闺女起个好听的名字不行吗?」 顾苗哀怨地看向了顾兰之,哭唧唧:「郎君,你以前答应我要给我家闺女儿子起名字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那年和顾苗闲聊的时候许诺的事情太多,顾兰之是真不记得有这件事,于是便讪讪笑了两声,道:「大妞也很好,等长大了再起个好听的。」 顾苗可不管这些,只又问道:「郎君,你要不要回京城?」 「暂时不回,大概……还要呆个一年半载吧……」顾兰之想了想,「等明年再看看要不要回去……」 「那我就写信让我红妹带着大妞过来了。」顾苗比以前稳重许多,当下就拿了主意,一边说着,他又一边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箱子给拖了过来,道,「郎君,你以前认识的那些朋友们这几年给你写的信,我没拆开,就直接给你带过来了。」 顾兰之愣了一会儿,打开箱子随便翻了翻,里头最多的是岑荇的信,再有就是尤炯那些,拆开一封看了看,里面除了问好之外,便是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忙,若有需要,但说无妨,不必为了皇权委屈自己——这大概就是书生意气,宁死不折的那种了。 他把信放回去,又把箱子给合上,道:「我到时候看着回几封就行了,倒是让你操心。」 「还有这个,要还给郎君。」顾苗又拿了个匣子出来,「京中的房屋商铺都打理得很好,宫中的殿下也帮忙打理过,这个是郎君的,我不能得。」 顾兰之愣了一会儿,没有打开,只又推给了他:「本来就是给你新婚贺仪,还给我做什么?」 「我和红妹商量过了,郎君以前给的那些已经足够我们吃穿。」顾苗认真地说道,「况且郎君还让我脱了籍,我再拿郎君这些东西,便过意不去了。」 顾兰之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给了你,就是你的。」 「那我现在要给郎君你,郎君你就得收着呀!」顾苗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郎君,你不许不收!」 这话听得顾兰之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于是收下来,又摇了摇头。 . 有了顾苗送来这些东西,这些年断掉的人际往来便又重新捡了起来。 先给友人们回了信寄了礼物,然后又接到了从京中寄来的秦璐闵颐这些人的书信,再接着回信又送上了从突厥带回来的小物件全了礼节,这么一番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就从盛夏到了深秋。 这一日陪着妙语和尚说话,又在河边走了一会儿,回到明园的时候,便见到顾苗从外面拿了一封信进来了。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是谁的信?」 顾苗把信放在桌子上,又拿了干净的家常衣服过来让他换,口中道:「看着像是殿下的信。」 顾兰之愣了一下,他回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收到赵麟的信——想到这里,他略微有些心虚,其实若是为了赵麟,他应当早早就回京去的。 穿好衣服,他拿起裁刀把信给拆开来,里面果然是赵麟的字迹。 一眼看过去,赵麟的字比较之前是进步了许多,笔锋有力,可见锋芒,若是以笔迹推测性格,应当是会比较像赵如卿? 他顺着看下去,这信开头是比较常规的问候,就只是在说他当年送他的玉兔他还经常把玩,十分喜爱。再看到后面,他眼睛睁大了,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不识字,否则为何有些不明白赵麟写的是什么意思? 在信的最后,赵麟写道: 「母皇说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就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父亲,你到时候会不会回来?」 顾兰之蓦地站了起来,他把信纸塞回了信封里面,然后看向了顾苗:「你帮我备马,我要回云京去了。」 第211页 「啊?现在吗?」顾苗先回头看了眼外头的夕阳,「郎君,天都要黑了,要不还是明天吧?」 「不不,就现在。」顾兰之伸手从后面的架子上面翻了当年出行的行囊出来就往外跑,一边走一边回头向顾苗道,「你留着收拾东西,再和大和尚说一声,说我回京城去了。」 「郎君???」顾苗傻眼了,他追出去就只看到顾兰之回了正房那边推开门就往行囊里面塞了两件衣服,他一边喊了红妹过来帮忙收拾行囊,一边去后面把马给牵了出来。在这种事情上,他向来是拗不过他们家郎君的,只能听从,反正这次是去云京,想来也不会像上次那样突然不见了吧!! . 骑上马,赶在关城门之前上了官道,马前的风灯把前路照亮。 头上有明月高悬,四周安静得只有他的马蹄声,一声一声就踏在他的心上。 他想要回京城去见赵如卿,去见他现在还一直爱的那个人。 他想陪在她的身边,他也必须陪在她的身边,他不能让她一个人——他们是世上孤独的两个人,他们走在一起了,才会让彼此再不感到孤单和无助。 . 六日后,他到了京城。 拿着腰牌直接进了皇宫,在干元宫里,他便看到了赵如卿。 赵如卿面露惊讶,大约是没有想到能见到他的,她站了起来,就对他笑了笑。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