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挂科重修:养只灵兽当外挂》 第一章 修为尽失 无妄海,一道金光徐徐覆盖过海面,几名仙人率先从缭绕的云梯之中走来,身后跟着一众探头探脑的小仙。 一众面容稚嫩的小仙之中,一女子淡然地置于其中,虽不言不语,却颇为清丽出挑。 不同于他人的欣喜,她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神色淡漠,眼底含霜。 几位长老模样的老者眯着眼,远望向四周浮光跃金、波涛粼粼的海面,滔滔不绝说着话,她宛若未闻般,盯着远处出神。 “哎——据说这轩长老,每五百年擢选新的镇海圣兽,都要说一遍这段话,而且一字不差。” 一位圆脸的仙子无奈偷偷嘀咕着,推了推一旁兴致缺缺的人,犹豫着开口道: “你……就是纪安真人的徒弟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正是方才那位清冷淡漠的仙子,她慢了半拍,原本空洞的眼神勉强聚焦起来。 反应了一会,发觉是在叫自己,勉强扯了下嘴角回道: “我叫奚岄。” “果然是你啊!我就说你长得眼熟——” 圆脸仙子说着,又想起什么,看向她的眼神似乎带着些探寻。 奚岄不会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整个天境,估计上到长老,下到无名散仙,都听过她的那些事了。 虽然她的资质不高,可她的师父却是除了轩长老之外,整个天境最德高望重的纪安真人。 因此自拜入师父门下以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备受关注。 “你能和我讲讲两百年前那场屠魔大战是怎么回事吗?” 圆脸仙子扯着她,满脸的好奇与窥探之意。 “空桑南澈和魔尊?他们真的是父子? ——哎你别走啊!” 奚岄蹙着眉,只觉得心口开始发疼。 这两百年来,她一直听不得空桑二字,更何况是空桑师弟的名字。 不想继续周旋,她干脆走到队伍末尾,换个位置躲个清静。 原来已经两百年了,如今的天境,似乎还和从前一样,而那场血雨腥风,也不过成了闲暇谈资。 她眼前浮现出空桑师弟的笑脸,又转瞬即逝。 她怅然若失地合上眼,耳边却传来其他仙子的议论声。 “哎,你听说过没,两百年前屠魔之战,她本来就可以飞升上神的—— 没想到啊,今天居然和我们一起来选灵兽。” 后者吃惊道: “啊为什么?那她不是……比我们大好几百岁?” “对啊,据说是为了救一个魔族的奸细,最后也没救回来,当场灰飞烟灭了!” “你们说的魔族奸细……该不会是当年的空桑南澈吧?据说他可是仙门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啊?” “哎,那是以前,后来被发现他是魔尊之子,哪还有什么仙门奇才,潜伏在天境那么久,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居心叵测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全然不顾站在队伍最末的奚岄,甚至有人出言讥讽,道是屠魔之战是她间接挑起的。 奚岄心中冷笑,只觉得悲凉,她仰望天空,看向天境的位置,心中叹道: 空桑师弟,你看见了吗?如今在这些人口中,你是如此不堪…… 她思绪飘远,慢慢想起她在人间,捡到的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 彼时已是隆冬,他就那么倒在城郊白茫茫的荒原上,缩成团奄奄一息。 他身上的不是寻常外伤,而是被魔族的魔气所致,并且招招致命。 她只当他是落难的小妖小仙,便将他捡回了天境,治好他的伤。 后来,他成了她的小师弟,他们曾一起在天境修行,去人间游历,直到两百年前,那场屠魔之战。 她记得当时风云翻涌,耳边雷鸣电闪,眼前是魔气漫天的混沌。 空桑师弟背对着她,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便只身冲进百万魔军的瘴气之中,不顾她声嘶力竭的挽留。 所有人都认为,那场会是她的情劫,她早该在那时就顺利飞升成神。 可谁也没想到,战后她离奇地在一夜之间——修为尽失,沦为与最平庸的小仙一般无二。 第二章 初见 “奚岄仙子……” 面前一个有些腼腆的少年忽然开口。 “你站我前面吧,站在最末,待会可就没有机会挑选心仪的灵兽了。” 奚岄闻言拢回思绪,转头看向他,她一双美眸动人,虽是带着些许冷意,但还是看得少年刷地红了脸。 “无妨,这试炼本就是以你们为主的,多谢你的好意了。” 奚岄收回目光,眼神依旧平静。 仙门有规定,凡是还未飞升的仙子,无论资历修为,都得参加此次试炼,可这样的试炼,她也早已经历过一次了。 那时她散漫贪玩,她的灵兽也像她的性子,最后的擢选不出意外地垫了底。 好在这不算坏事,她的灵兽最后回到了无妄海之中与家人团聚,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虽然此时跑来养一只灵兽,劳心劳力不说,对修行也毫无用处,但仙门仙规难违,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快看!灵兽们出来了!” 小仙子们的议论声四起,她微微抬头,远望向海天交接之处。 粼粼金光与云雾之中,一群通体散发着各色光彩,形态各异的灵兽结群缓步而来。 这些都是从整个灵族之中万里挑一出来的。 灵兽们都还未化为人形,本体各不相同,但都性子和顺乖巧,模样更是可爱又讨喜。 小仙子们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灵兽,个个欢欣雀跃,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很快大家按着顺序,开始依次挑选着自己的灵兽,奚岄站在队伍的最末,慢悠悠地随着人流往前挪着。 她的眼神却依旧放空,看着辽阔的海面,不自主地陷入回忆之中。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她又听见方才那位小仙喊她,才收回目光。 她看向眼前早已散开的人群,和空地上最后一只灵兽。 只一眼,奚岄便忍不住弯着嘴角笑了。 因为眼前的小灵兽缩成一团,正旁若无人地趴在地上睡得香甜。 它身有四足,面却似蛟龙,又生着一对蒲扇般的大耳,全身的毛发雪白,唯有脑门上一簇鲜红欲滴。 小家伙似乎是觉得周围太吵,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耷拉下来,用爪子搭着顺带盖住了眼睛。 “奚岄师姐,这……要不把它叫醒吧?” 小仙有些犹豫地开口,正准备上前时被她伸手拦住。 “让它睡吧。” 奚岄无所谓地摇摇头,心下松了口气: 如此散漫些也好,假若它真要做那圣兽,她反倒觉得自己耽误人家了。 说罢,她一挥手将它隐于自己的法器之中,趁着人群散乱转身就施法先回了天境。 刚踏入燎云殿大门,纪安真人那老头的声音就遥遥地从殿内传来: “乖徒儿,快给为师看看你的小灵兽——” 奚岄只两步便闪进殿内,懒洋洋地靠着门框,含笑看向正着看话本子的好师父。 她颇为无奈道: “师父,您老人家不看仙法秘籍,成日里看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子,您徒弟我都不好意思和人说。” “那你就别说,在外面得维护一下师父的形象,记住了没…… 哎呀你这孩子,又给我打岔,你的灵兽呢?让为师看看有没有潜质成为新圣兽——” 奚岄连忙护住身上那块形似雪花的法器,淡淡一笑道: “它在我的冰璃里睡得熟了,师父还是别吵它了,改日有的是机会看到。” 说着,她正准备往内殿去,冰璃突然动了动。 第三章 像小白狗 “哎哎哎——这小家伙比你有眼力见多了! 定是他听说过我的名号,想见见我的真容——” 纪安真人扔下手中的话本子,俯身凑近,看着刚从冰璃之中钻出来的灵兽。 奚岄闻言偷偷做了个嫌弃的表情,也俯下身去看。 小灵兽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又抖了抖一身雪白的毛。 一对蒲扇大耳好奇地竖起来,圆溜溜的眼睛,毫不胆怯地也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斯……这模样,倒是让我想起我在人间养过的一只白毛小狗。” 纪安真人摸着胡子,沉思着说道。 奚岄淡定瞥他一眼,悠悠地提醒: “师父,它现在虽是兽形,可听得懂咱们说话,况且不日便会化为人形的……” 不出所料,小灵兽气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突然,它冲到纪安真人脚边,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腿脖子上。 随着他一声哀嚎,又极快地闪躲到奚岄的身后去。 “啊老夫的腿!这灵兽怎的这般性情暴烈!斯……” 纪安真人看着腿上两排整齐的牙印,气得吹胡子瞪眼。 肇事者却将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犹如看热闹般,眉心一抹鲜红格外醒目。 “师父,它可确实挺想见您的。”奚岄在一旁揶揄他道。 入师门几百年来,可难得有机会看到自家师父吃瘪,这小家伙也算有本事。 “快快,把它带走!我……要看话本子,你们别来烦我——” 纪安真人也不尴尬,一瘸一拐地重新捞起话本子,下了逐客令。 他虽是这天境赫赫有名的疗愈圣手,这点小伤对于他来说不足挂齿,可奚岄还是憋着笑点点头,然后抬手施法,用仙术治好了他的伤。 纪安真人故作不知,看也不看她一眼,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话本子。 她也习惯了,不甚在意,转身领着灵兽往内殿去了。 纪安真人的视线这才从纸上移开,眯着眼看向他俩走过廊桥的背影。 他抬手轻点手指算上一卦,摇摇头暗自咂舌: “命途多舛,劫数天定啊——” —— 一路上,小灵兽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 奚岄走得慢,它不时地停下来回头等她两步,然后接着小跑着,看起来,比方才在无妄海时活泼得多了。 奚岄伸手摸了一把它的脑袋,心情也好了些: “你这性子我倒喜欢,从今往后你便住我隔壁那间屋子吧。 每日只需打坐修习些基本功就好,待你化了形我再教你其他术法,听懂了吗,小家伙?” 小灵兽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她,看起来有些懵地点点脑袋。 两只耷拉的耳朵也跟着晃了晃,确实有点像……小白狗? 这样子,当真是讨喜啊。 奚岄看着它,突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这两百年来,她已许久未这么真切地笑过了。 她摸着小灵兽最醒目的那簇红色毛发,没由来地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 灵兽天生是半妖,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这也是灵族上千年来,将圣兽交由天境,负责点化培养的原因。 她虽不志在将眼前的小家伙培养成一代圣兽,但也该承担起点化其灵识的责任。 她希望它将来赤诚和善、心无妄念,最后回到无妄海与家人团聚。 可她这些年一心只在修行,又怎么顾得上它呢? 小灵兽蹭了蹭她的手,突然用爪子按着她腰间的冰璃,歪着脑袋看她。 奚岄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要睡这里?” 她笑了,揪了下它的耳朵,像是在训斥不听话的顽童: “冰璃我从不离身的,你这不就等同于和我一起睡吗?” 小灵兽闻言闷闷不乐地趴在地上看着她,她被这眼神盯得有些动摇。 最后她还是妥协了: “好吧好吧,那你先住着,等你化为人形以后再说,你要是个小女孩还好说……不然就把你撵到后殿的寒池里! ——正好和我养的那只仙鹤做个伴。” 第四章 小白毛 小灵兽转了转眼珠,蹑手蹑脚地退后了一步。 它的两只大耳朵倏地一下盖下来,挡住了眼睛。 奚岄失笑,将它的耳朵掀开: “逗你玩的,你才多大,就算是男孩也是个小屁孩,又有何妨。” 奚岄不是没见过灵兽化形,她之前的那只灵兽便化成了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 说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整日里除了修炼就爱玩,也总爱缠着她要同她睡一张床。 小灵兽闻言才把耳朵竖起来,又蹭了蹭她的手,宛若撒娇一般。 这一下哄得奚岄干脆坐在地上,把它抱进了怀里: “还没给你起名字呢,你这一身雪白,就叫小白毛吧,可以吗?” 她起名向来随意,只要顺口就好,见小家伙不反对,她自顾自地开始说起话: “小白毛你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 她低头摸着它的脑袋,慢慢地继续道: “从前我是个健谈的人,整日里就是叽叽喳喳的…… 没想到吧? 我从前……还有个小师弟,他叫空桑南澈。 空桑师弟的话也最多,还有从前,我养过的一只小灵兽,她整日也叽叽喳喳的。 那时候的燎云殿啊,每日,都吵得翻天。” 小灵兽仰着脑袋,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奚岄,认真听她说话。 “有一日,师父他老人家受不了,用仙术将我们的嘴都封上了, 谁能想到?我们靠用手比划着,也聊起来了——” 她说着轻笑起来,抬眼望向远处的祥云,嘴角微勾着,仿佛那些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 可惜小灵兽回了无妄海,空桑师弟…… 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整个燎云殿这两百年来,一直冷冷清清。 有时师父去人间,一去就是几个月,她甚至可以一直不说话,只是每日照例修炼。 今日,怕是她话说得最多的一天了,哪怕这小家伙还不能回应她。 “罢了,与你说这么多,你现在也没法和我聊上几句。 等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今天就先给你放个假,你去玩吧。” 奚岄将它放回地上,站起身推门进了屋。 小家伙慢慢地靠近几步,看着被关上的门,又失落地垂着脑袋退后。 是夜,小白毛早早地就钻进了冰璃之中。 奚岄看了会仙法典籍,也歇下了,渐渐睡得熟了。 突然,冰璃发出一阵细微的淡蓝色光亮,接着从中闪出一道影子,落在地上—— 竟是一位肤白如瓷的少年。 他发间一抹赤红,穿着素白衣裳,身材高大,长相却带了两分稚气。 少年悠哉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悄悄地蹲在床边,打量着熟睡的女子,一双眼睛清澈透亮。 好在没有被发现—— 他暗自窃喜着。 那日的灵兽大选,他其实根本不在参选的名单。 因为他:是只天生没有灵根的灵兽。 也因此,他这几百年来没少受过嘲讽,说他是灵族的妖兽。 而他也一直在寻找着修出灵根的办法,可命运弄人,他至今一无所获。 那日,他本是想趁着人群混乱,有机会溜进去看个热闹而已。 未曾想,灵兽已经悉数领完,仙子居然多出一位来。 那日他使了些最普通的隐身术法,正藏在角落里。 只见那最后一位仙子虽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实在美得惊心动魄。 尤其是一双眼眸,眼神带着些许淡漠,蹙着的秀眉却添了几分哀愁。 她着一身水蓝色衣裙,裙摆随风轻卷着,更显得身姿窈窕。 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仙子,一时间看痴了竟现了形。 眼看着她身边那仙君已经看了过来,他便赶紧随意找个位置,躺下倒头就睡。 他想着,这般贪睡懒惰的灵兽,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选的吧? 可他没想到的是,上一秒还在无妄海,下一秒他就眼前一黑被带入法器之中。 再一睁眼,便到了这天境了…… 既来之则安之,他倒是觉得这里的景色甚是不错。 这到处都是各色云彩和精巧的宫殿,且待上几日,见见世面,再回家也无妨。 如若…… 能在此找到修出灵根的办法,那就更好了。 第五章 北溟熠 少年垂眸看着奚岄的睡颜,轻声抱怨道: “我北溟熠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像小白狗!”还有小白毛这个名字,也太幼稚了些。 灵族一脉中,北溟算是大家族,祖辈太祖辈都曾是一代圣兽。 直到他与父亲这…… 父亲资质一般,在修行上更是没什么造诣,而他更不用说了,他天生无灵根,连修行都占不了边。 虽也姓北溟,此生多半是无缘为家族争这个光了。 他只盼着有一日能修出灵根,今后便可以修习仙道,能够保护家人和族人便足矣。 “罢了,小白毛就小白毛吧……” 北溟熠嫌弃道,不打算继续纠结于这些小事,既然机缘巧合来到了这天境,那还是抓住机会找到修炼灵根的办法才是。 今日便先算了,等明日再去藏书阁看看,只不过……据说这藏书阁藏着天境不少仙术秘籍,怕是他轻易进不去。 北溟熠皱着眉,目光又落在熟睡的奚岄身上。 看来只能寄托在这仙子身上了,修行之人一定会去藏书阁,到时他再跟着她进去,就容易多了。 想着,他安下心来,后知后觉地感觉浑身还是一股凉意——他这身体没有仙气御寒,方才在冰璃之中差点没冻死。 于是他一转身还是化为了灵兽,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轻轻在奚岄身边趴下,枕着她周身的几缕仙气缓缓睡去。 —— 一转眼,北溟熠来燎云殿已经十日有余。 几乎是无时无刻,就连奚岄修炼的时间,他都寸步不离地黏着,像个狗皮膏药一样。 奚岄开始有些发怵了,这好好的灵兽,似乎马上要被她这样纵容地养下去,变成她的灵宠了。 这天她前脚刚踏出燎云殿,一团小白毛很快黏了过来。 她忍无可忍地狠心将他推开: “你这家伙也太黏人了些,你今日别跟着我了,我给你找点事情做!” 她思考了一会,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符咒: “这则灵诀你先练着,等我回来再抽查你。” 她近日修行到了关键阶段,万万不能被他四处乱跑分了心,只得想办法把他留下。 北溟熠闻言心中暗骂,一连好几日,她居然都没去过藏书阁!害他苦哈哈地陪她修炼这么多天。 况且他没有灵根,这些寻常灵决他学了也施不出来,没办法,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先回去。 见他乖乖地走了,奚岄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施术离开,突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奚岄?” 她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然后恭敬地行礼: “苍梧上神。” 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从前,你都是唤我苍梧哥哥,如今真是长大了,我们之间倒是愈发生疏了。” 苍梧上神缓缓朝她走来,眼底一闪而过失落,周身又仿佛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眼前这位上神,的确是奚岄最敬爱的兄长。 她刚拜入师父门下时,整个天境都在嘲讽她。 他们认为如她这般资质平庸,又浑身是伤,纪安真人怎么会收她为徒。 那时只有他,将最好的伤药拿来给她,笑着安慰她道: “别难过,你的伤会好的,疤也会好的,相信我。” 她的伤疤确实是好了,可后来,他又亲手,为她添上了一道最重的伤口。 他是轩长老之子,是天境赫赫有名的苍梧上神,更是两百年前—— 那场屠魔之战中,领数百万天军的战神。 可威风凛凛的战神,却不加审查,在天境众仙神与众天兵面前,认定空桑南澈为魔族奸细,最终逼得他亲手弑父,形神俱灭。 他站在阵前,冷眼看着数百万魔兵,抛下一句话: “他既是魔尊之子,那这一切就该他来了结,他死得其所。” 好一个死得其所。 他一句死得其所,便永远带走了那个总爱喊她小师姐的少年…… 思及前尘种种,奚岄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于是她勉强笑了笑,后退了半步回道: “上神说笑了,今日来燎云殿可是来寻我师父?他老人家……” “不,今日我来是寻你的。 听纪安真人提起,说你参加了此次的试炼,不知可否帮上些忙?” 他抬手,化出一颗通体发着金光的果子来,笑着递给奚岄。 第六章 楚菁枝 奚岄眸光一沉,语气带着几分愠怒: “这圣果,什么时候变成上神的东西了?” 传闻这天境圣果聚集天地灵气,无论妖魔仙神,都能助其修行,因此遭到四界觊觎。 天境为守护圣树与圣果,将之交由昔日战神苍梧来看管,想不到如今却是监守自盗。 “奚岄,你听我说,此代圣兽的族人早已被魔族残害,这圣果便也只是徒留在天境。 只要你我不言,旁人是无从知晓的……” 奚岄冷着脸听他这番辩解,只觉得他此时的模样陌生得很。 曾经那个最是大义凛然的苍梧上神,如今却谋于心机算计,甚至要私吞灵族之物。 角落里,去而复返的北溟熠直勾勾地盯着那颗发光的果子,心下是疑惑与惊诧。 这是……传说中的圣果? 他只在族长口中得知,这小小一颗果子,需得五百年方能结出。 历代镇海圣兽功成名就之后,这圣果由仙界送往无妄海,给予其家族作为嘉奖与荣耀。 如今老圣兽已是风中残烛,其亲族也悉数遭妖魔残害,尚且苦苦维持,他怎能堂而皇之地,把这圣果用来做顺水人情! 他顿时怒火中烧,压抑着心中的愤懑。 奚岄蹙着眉,眼中难掩不悦,冷言冷语: “多谢苍梧上神,只不过我那灵兽贪玩散漫,平日里也不爱修炼,担不起上神这份慷慨。” 她不打算继续与他周旋,转身想要离开。 “等等,奚岄——” 苍梧难得地有些失态,伸手拉住她。 “这圣果我是拿来助你修行的,我知你这些年来勤于修炼,可终究离飞升还远……”他最终还是直言道。 奚岄回头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秀眉紧蹙,冷淡地缩回手: “上神若无事清闲,可去楚师姐门前忏悔几句,积攒些功德,不用记挂小仙的修行之事。” 她说罢,也不再看他,立即施术离开。 眼看奚岄走了,北溟熠这才回了神,连忙跑了几步离开,慢慢化为了人形。 看方才那男子的衣饰气场,与寻常仙门弟子倒是不同,想必就是那赫赫有名的战神苍梧了。 可不论他是谁,也不该在此时,妄动灵族历代用来保命的东西。 灵族天生半妖,需得有灵根,修行百年化形,再百年化仙髓,如此才能入仙门修行仙道。 然而多数灵族如他一般,天生无灵根,寻常妖魔都能将之轻易伤杀,毫无自保之力。 圣果汲取天境日月五百年,汇聚了仙气与灵气,因此对于圣兽所在家族的后辈来说,有了它,至少能少修行三百年。 而苍梧上神和奚岄…… 他皱起眉,回想着有关他们的传闻。 自从屠魔之战后,原本亲如兄妹的二人,就从此决裂,形同陌路。 空桑……初来那日,她口中的空桑师弟,似乎就是让他们反目成仇的关键。 北溟熠低头思索着,想到方才两人的互动,眸光沉沉。 自废魔骨,重塑仙髓——短短百年,那魔尊之子是如何一路飞升,直逼天境最受仰重的苍梧上神的? 他眼中闪过希冀,这其中一定有窍门——既然仙髓尚且可以修炼,凭什么灵根修不得? 他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燎云殿前漫天的云彩,绚丽得有些不真切。 百年又如何,这一生还长,与其回到无妄海蹉跎时光,做只被嘲讽欺辱的小海妖,倒不如留下,还能离仙门近一些。 他一路漫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寒池边,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察觉到落到身上的目光。 他循着目光探去,云雾缭绕的寒池之中,一只仙鹤正远远地遥望向他,还是只未化形的仙鹤。 “这位仙友,寒池的水又凉又少灵气,你为何在此处修行?” 若是为了修形,属水性兽类通常会从灵气充沛的无妄海开始,非水性的则是去往无妄山,修出人形与仙髓后,才能到天境,入仙门修行。 若是待在这一方小池塘里,千年都不一定能修出人形来,实属是蠢笨之举。 北溟熠朝池中喊道,本想再好心规劝几句,可那仙鹤不冷不淡地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再一眼,已经隐进云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罢了…… 修行在个人,开心就好。北溟熠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转身离开。 —— 神殿,雕刻着金色祥云的四根仙柱直入云霄,其下,奚岄正盘腿而坐,秀眉紧蹙。 此处是天境仙气汇聚之地,危立于数万丈之上,远看去仙雾缭绕,需得一定修为方能上得去,寻常小仙只能是瞻仰。 因此,此处最为清净,平日里众仙都爱在此修行。 她周身笼罩着淡蓝色的仙光,口中默念仙诀,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猛然间,法阵消失,鲜血从她嘴角滑下,顿时她的五脏六腑传来一股游走的气息,让她浑身钝痛。 前几日修行时,哪怕小白毛在一旁四处乱窜,结果都十分顺利,可偏偏今日却有些力不从心。 许是方才动了怒,此时心绪不宁,她伸手抹去嘴角的血渍,抬手施法正要继续。 “奚岄——”一双柔软白皙的手扶住了她,“莫要心急,歇歇吧。” 她转头,美人眼波盈盈,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正是大师姐楚菁枝。 第七章 血腥气 她强忍着疼痛,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 “菁枝师姐,我没事,许是方才有些走神了。” 楚菁枝神色缓和了一些,将她扶起来,语气柔和:“今日先不练了,也不许再练了,我先送你回燎云殿吧。” 她此时心乱如麻,继续下去只怕会更糟,确实不该再坚持,于是她点点头,顺从地被搀着往回走。 楚菁枝带她下了神殿,一路往燎云殿方向而去,回廊处,两个女仙侍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快看,是楚师姐!她这些年来总是闭关,今日居然出关了,她可真美啊——” 另一位仙侍女也偷偷看一眼路过的两人,不赞同道:“我倒觉得奚岄师姐更好看些,楚师姐总给人感觉有点清冷。” “楚师姐只是肤色冷了些,你刚来天境不久还不知道吧,楚师姐以前……” 她们又凑近了些,“喜欢过苍梧上神,据说他们还有过婚约,但不知后来怎么就不了了之。” “不是吧?苍梧上神不是和奚岄师姐是一对吗,居然和楚师姐有过婚约?” “你瞎说什么?他们是兄妹……嘘,小点声她们过来了!” 奚岄调理着内息,一路上蹙着眉,隐隐有些不快,因为方才两个仙侍的话,全部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她看了眼楚师姐的脸色,虽然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但凭她的修为,多半也听见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楚菁枝最先开口了,却并不提刚刚的那些旧事,她诚恳关切道: “奚岄,我知你一心想要恢复修为,可修行之事最忌这般冒进,你也得为自己的仙途考虑。” 她这些年的确是日夜苦练,因为只有上神之力,才能将她耗尽修为,逆天而行留下的那一缕空桑师弟的魂魄,汇聚成新的元神。 两百年来,这件事已经快变成了她的执念,她想弥补这一切。 她常常在想,如若不是她苦苦相劝空桑师弟修行仙道, 他便不会与他的魔尊父亲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最终逼得他亲手弑父。 如果他能回来,她再也不要劝他入仙门,修习什么劳什子的仙道了,去灵界、妖界、人间,哪怕是回魔界当个混吃混喝的小魔,也是可以的…… “我知道了师姐,这几日我会好好调理的,你放心吧——” 心口隐隐作痛,她忍着疼继续往前走,不想被看出异样,转而问道: “楚师姐今日出关,可是修为有新的突破?” 楚菁枝淡淡一笑,面露苦涩: “也不怕你笑话,我不过是躲懒罢了,这天境也没什么人同我这般闲谈……” 她垂了眸,却难掩眼底的落寞,只是一瞬,便很快笑着道: “如果可以,我日后能否像从前一样,去找你说说话?” 奚岄将手轻搭在她的手背上,语气平和:“那是自然,菁枝师姐不嫌我话多便好。” 当年她入师门时,楚菁枝正是纪安真人门下,最为出色的大弟子。 她出身于世代修仙道的楚氏一族,资质颇高,容色出尘,在天境无人不晓。 一开始,楚菁枝并不愿意搭理她这个小师妹,她也向来如此,不爱管闲事,可后来某一天,她一反从前,自那以后就格外关照她。 屠魔之战后,她与苍梧上神的婚约无故废除,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再后来很长时间里,她都对外声称闭关修行,不再见任何人。 同在仙门数百年,她从未见过楚师姐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可她有心事,也从不对人言说。 如今亦是这般,她不愿意说,也没办法,只希望她是真的放下过去了。 奚岄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内息调理得差不多了,她加快了些脚步。 前头就是燎云殿,二人一路徒步走来,可刚踏进殿内,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 眼前的场景让两人都大吃一惊,她首先反应过来,怒喝一声: “小白毛!你在做什么!” 第八章 没有灵根 殿门外,一连串的血渍滴落在台阶上,昔日里乖巧可爱的小灵兽,此时口中正叼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灵兔。 那灵兔的伤口仍一滴滴地渗着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灵兽转过头,白色的毛发上还沾染了些许鲜红的血渍,一双眼眸却是澄澈又无辜地看着她。 这一声怒喝,将前不久也刚回来的北溟熠吓了一大跳。 不过还好他够谨慎,此时并未化为人形,但现下的情景似乎有些不好交代。 他只好先松开了口中叼着的灵兔,将其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退后两步,用爪子指了指灵兔的伤口。 “师妹莫急,让我看看吧。” 一旁同样目睹这一切的楚菁枝突然开口道,缓步向前,蹲下身去,细细查看灵兔的伤口。 她们二人自入师门以来便修习医术,只不过楚师姐擅长医治兽类,而她在仙体凡体方面更精进些。 “无妨,它是被仙力所伤,不像是这灵兽所致,修养几日便好。” 奚岄闻言冷静下来,也松了口气,走向角落里可怜巴巴的小白毛,蹲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北溟熠只觉得他此时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也没法张嘴说出,可真恨不得现出人形来怒吼一声: 本少爷就是出去找藏书阁,路过看它一副快死了的样子,才发善心带回来的! 谁知道他以兽形叼着这兔子有多累,一路上这兔子不停流血,他四条腿都快跑出火星子了。 她会医术,肯定能救,初来燎云殿的那日,他亲眼看见她治好了那白胡子老头的伤口。 这闷闷不乐的样子太过明显,她不禁有些失笑。 抬起手,她轻轻地清理着被血渍弄脏的毛发,柔声道:“你是想救它对吗?” 他用力地点头,一对大耳朵摇得像波浪,恨不能张口说是。 奚岄笑了:“你可吓死我了,方才我还以为你想在修行上走些旁门左道,抓了只灵兔来进补呢。” 他又把头摇得飞快,急忙否认。 “你做得很好,只不过我让你留在燎云殿练灵诀,你怎么跑出去了?” 他闻言双耳耷拉下来,有些心虚不敢看她。 他本想自己溜进藏书阁,找一找灵族修炼灵根的办法,谁知道半路遇到一团血肉模糊的家伙。 “罢了,左右整日待着也无聊,你只要不惹祸便好,让我看看,你可也有受伤?” 奚岄拔开他的毛发寻找伤口,将毛下的皮肤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北溟熠一个激灵,只觉得像是被扒光了一般,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像话吗?灵兽也是有兽格的好吗!可他现在在她眼中,得是只年幼无知的小兽,只能任由她看。 他暗自咬牙,双眼坚定不移地盯着她,企图用一身正气来壮胆。 只是……她今日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他很快发现,她嘴角上残留干涸的血渍。 一番检查过后,好在并未发现伤口和扭伤,这些血应该都是那只灵兔的。 她松了口气,仍有些不放心,要是受了什么内伤就不好了。 眼看着楚菁枝给灵兔治疗完毕,于是请求她一并看过。 楚菁枝欣然同意,她退后一步,口中念诀,手指在空中轻划几笔,一团金光从她指尖飞出,落在一脸懵的北溟熠头上。 还未等他从方才的羞恼中反应过来,他周身也开始散发出金灿灿的仙光。 “怎么会……”楚菁枝突然蹙眉,低声喃喃自语。 奚岄在一旁静静看着,她虽是在医治灵兽上不精通,但还是看出来了:小白毛居然没有灵根! 果不其然,楚菁枝沉声道:“无碍,只是……你的灵兽没有灵根。” 第九章 小灵兔 完了完了,玩脱了。 北溟熠此时此刻只想跑,可却被仙术定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秘密被发现,暗自在心里叫苦。 奚岄秀眉紧蹙,眼底闪过惊诧,怎么可能? 擢选的灵兽都是灵族万里挑一的翘楚,怎会连灵根都没有? 她垂眸沉思片刻,认真开口道:“楚师姐,灵兽若天生没有灵根,可还有办法靠修炼得到?” 楚菁枝结束施法,金光慢慢地消失,她轻轻摇头: “灵兽与仙人不同,天生无灵根的灵兽便只是妖,此生无法再修炼成仙。” 北溟熠闻言愣住了,瞬间被剧烈的失落感笼罩住,仿佛快要窒息一般:没有灵根,便只是妖…… 真相竟是如此。可笑他多年来,一直苦苦找寻能修出灵根之法,就连家中长辈都告诉他,他是有机会成仙的。 原来大家,只是将他困在一个绮丽又虚无缥缈的美梦之中…… “还请师姐替我瞒住此事,若是被长老们知道了,小白毛就得受罚了。” 奚岄见北溟熠失落的模样,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虽不知他是怎么逃过严格的甄选考试的,但如今这都不重要,既然已经进了这燎云殿,那她便做好该尽之责。 至于他有无灵根又有何妨,这仙道也不是非修不可,只要他一心向善,做只闲散小妖也不错。 楚菁枝缓缓站起身,淡淡笑着: “那是自然,奚岄师妹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是多舌之人。 今日只是来这燎云殿做客,与师妹闲聊了几句罢了。天色已晚,我便先回去了。” 她说着,施施然一颔首,窈窕的身影很快随着金光消失不见。 奚岄有些汗颜,楚师姐的行事风格倒是没变…… 目送走了楚菁枝,她这才转头重新看向趴在地上假寐的灵兽,故意逗他: “又来这招,灵根的事便罢了,这只小灵兔是你带回来的,你自己好生养着吧——” 北溟熠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如今在她面前也还是只灵兽,她就放心将这只看起来就很美味的小灵兔交给他?未免也太考验心志了…… 不行,一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往地上一躺,装作柔弱无力地艰难支起半边身子,水汪汪的双眼就差一点洒下泪来,楚楚可怜地摇了摇头。 奚岄静静看着他表演,气得想笑:“你这小家伙戏可真多!看来除魔卫道不适合你。” 她揪着他的两片大耳朵,“等你化了形要是个美人美男,我干脆帮你在人间找个新师父,学点唱戏说书跳舞什么的——” 北溟熠暗自有些惭愧,但不得不说,他自小就爱扯谎出来四处瞎逛,的确在演技上有些造诣。 被看穿也无妨,只要结果有效就好。 果不其然,奚岄不和他一般计较:“罢了罢了,不与你说笑了,这么肥一只小灵兔在你跟前,我还怕你哪天忍不住一口吃了。” 她起身,又细细查看了灵兔的情况,外伤已经治好了,可能是修为太浅,导致灵根受损严重,需要好生修养一段时日了。 她抬手轻挥,将灵兔收进冰璃之中,那里灵气盛,恢复得会快许多。 北溟熠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地盘被夺走了,况且还是自己一力促成的,别提有多郁闷。 他颇有些哀怨地看着奚岄,企图让她通过眼神读懂他的不甘。 奚岄浅笑着,语气是哄孩子般的亲昵: “行啦,也不委屈你,它受了伤,冰璃就先让给它,你呢,和我一起睡吧。” 第十章 拜师费 北溟熠的眸光亮了几分,心想方才话说的有点早,好吧,这分明是因祸得福。 这天境虽是在夜里也有漫天的星光,可总是比日光凉上几分。 他没有灵根更没有仙体,哪怕一身的白毛,寒气丝丝渗入发肤,一入夜也冷得发颤。 从前他要瞒着灵根之事,只能入夜后偷偷从冰璃之中爬出来,躲在她身边靠她周身那几缕仙气御寒,现如今,这待遇倒是一下子好起来了。 突然间,他倒觉得有些愧疚。 如此骗她,总归是自己的不对…… 待他找到修炼灵根之法,一定亲自赔罪,再替她在灵族中重新找个资质佳的小灵兽,如此,她的试炼便能有个好成绩了。 思及此,他用脑袋蹭了蹭奚岄的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是只懵懂乖巧的幼兽。 奚岄美眸之中荡漾起笑意,顺势摸着他的脑袋。 生无灵根,那些有助化形的灵诀,怕是也对他无用了。 于是她收回手,神色多了几分认真: “灵诀呢,你若不喜欢就不必再练了,但一些寻常的术法你还是得学学。” 她敛了敛眸,想起什么,在他身边坐下,顺手将他抱进怀里,柔声道: “小白毛,没有灵根并不是只有绝路。 你天生是灵兽,再不济也是灵族的一员,你的族人亲友会庇佑你。 就算不入仙门、不修仙道,你也可以过得有意义。” 北溟熠有一瞬的失神,族人、亲友…… 的确如此,从前他在无妄海,哪怕旁人是如何讥笑嘲讽,说他是北溟家族生出的小妖, 他的父母亲人、同族长幼,都待他一般无二,始终爱他护他。 可正因如此,他才不能一直躲在他们身后,像个幼童般乞求庇佑。 奚岄看出他的不甘心,转而笑道: “好啦,我看你是有进取心的,这样吧,只要你愿意留在天境一日,我便会助你修行。” 北溟熠抬起头,眼中闪过光亮,飞快地点点头。 “那好,我就去别处再替你寻一寻,有什么其他的修炼之法或是法器。” 虽是如此,但向来只有修炼仙髓,还从未有过修炼灵根一说。 无灵根的小妖大都逍遥度日,坠入魔道的也有,如这般勤勉于仙道的倒是难得一见。 她心下叹息,故作轻松道: “放心——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会成功的!” 她将手握成拳,举到北溟熠眼前,然后笑着看他,等着他的动作。 他愣了一下,抬起自己毛茸茸的白爪子,轻轻地抵在她白皙的手上,然后咧着嘴傻气地笑了笑。 这些安慰的话其实他早听过无数遍,可从她口中说出,却听出了遗憾和苦涩。 尤其……是在提及族人与亲友时。 未等他细想,奚岄话锋一转: “话虽如此,你在这燎云殿白吃白住这么多日,也不能什么也不干。” “以后这寒池里的落叶,就由你来清理了,恰好你天生擅水性,也能和那只仙鹤闲聊几句。” 她说着,眉角眼梢的阴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浅淡又俏皮的笑意。 他愣了一下,有些呆呆地看痴了,很快反应过来,觉得颇为不甘心,唰的一下把头扭到一边。 “你这小家伙不服是吧?那就罢了,我从不强人所难,那明日我就搭个仙梯将你送回家去好了——” 不至于不至于!北溟熠闻言即刻紧张地竖起耳朵。 好吧,不就是捡落叶吗,就当是拜师费了。 他颇为忍辱负重地点点头,一甩耳朵,撒腿就往殿内跑。 无妄山与无妄海数百万灵族,多少人梦寐以求入天境修习仙道,他难得有机会到这里,倘若此次退缩,下一次可没这么好运气了。 所以在没有找到修出灵根的办法前,他必须得留在天境。除此之外,属于灵族的东西,他也要一起带回去。 第十一章 摘圣果 一连好几日,奚岄都待在燎云殿调理,顺便亲自监督北溟熠修习术法,更是在一旁看着他,一片一片地捞起寒池的落叶。 这天,北溟熠又在苦哈哈地捞叶子,奚岄则悠闲地坐在一旁,时不时指手画脚两句。 北溟熠在水里沉沉浮浮,身姿轻盈,表面上看活干得又麻利又漂亮,心里却是一刻不停地骂骂咧咧,憋足了一肚子的气。 今日那仙鹤倒是不躲着了,也悠哉悠哉地在他身边游来游去,仿佛嘲笑他一般,怎么看怎么气人。 欲想修行,一定要心平气和!心如止水!心无杂念! 他在心底默念着给自己洗脑。 算着日子,那些真正擢选来的灵兽也差不多都化形了,彼时便可以混在其中。 他从前多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如今却要装作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灵兽,这种吃哑巴亏的日子,他可一日也不想过了。 但毕竟比他们年长了几百岁……哪怕他天生童颜,也差得离谱了些吧?他又苦恼起来。 奚岄望着眼前这一方寒池,渐渐地出了神。 两百年前,她曾将空桑师弟唯一的那缕魂魄,放置于这寒池之中,可时间长了,寒池灵气减弱,怕是无法封存了。 况且如今,她的修行之路漫漫,飞升更是遥遥无期,她不由得有些惆怅。 她叹了口气,又重新看着北溟熠在水中扑腾,有些不忍心却又无可奈何。 他自幼在无妄海中长大,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不难,天生水性的灵兽,莫要在这天境待久了忘了习性才好。 灵兽考核道真的有这么一题,他的修为定是比不过了,就当是提前练习这最简单的一项吧。 “加油干小白毛!我出门一趟,你可不能偷懒哦!” 奚岄柔声哄孩子一般对他说道,在她眼中,他也的确只是年幼的小灵兽。 前些日子的伤修养到今日,也好得差不多了,她不能再躲懒下去了,得继续修炼才行。 也正好,把冰璃之中的灵兔,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哪怕那个地方她并不愿意再一次踏足。 奚岄刚走的下一秒,北溟熠便化作人形,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呼出一大口气: “真是累死本少爷了——”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陆地真好,连空气都如此新鲜。 这些破叶子他是不想再捡了,好不容易今天能出门,可得抓紧时间,做他这几日来盘算的事—— 他抬手念咒,轻轻一挥,寒池水面上的落叶顷刻间全都消失了。 生为灵族小妖,他自小便学这些这些三脚猫的术法,现在也算是用得炉火纯青了。 “不愧是我——” 他看着干干净净的水面,内心极度舒适,正欣赏着,突然一个激灵: 那只仙鹤又在盯着他看,青天白日的,他打了个寒战。 “仙友,你就当没看见吧,拜托了——” 北溟熠微微笑着,却见仙鹤看也不看他一眼,又隐进云雾中了。 他不再计较,抓紧时间离开燎云殿。 他估摸着此时,奚岄多半是在神殿修炼,于是放心地出了门,一路隐身探着路。 兜兜转转半天,他却始终找不到传说中的藏书阁。 “找遍了——能在哪呢?” 他精疲力尽地倒下,抬头却见殿前的牌匾上飞扬的烫金大字:澜羽殿。 是苍梧所在的宫殿。 他脑中飞快运转,想起那日的圣果,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只是浅望一眼,他便为眼前美景所惊叹不已: 眼前的树木高耸入云,躯干隐隐散发着金光,如烟雾般茂密的花枝上,是层层叠叠的淡紫色花朵,零星花瓣正缓缓地散落着。 ——想必,这就是圣树了,圣果便是由它结出来的。 他随手接下一片在空中翻卷而下的花瓣,既是欣喜又有些苦涩: 若是有一日,无妄海底也能见到这样的美景就好了。 他的目光偶然落在一处枝丫间隙,眸光亮了一瞬,安下心来:是圣果。 果不其然,圣果被那小偷放了回来,没有被他给吞食或是炼化,还不算丧尽天良。 “这岂是你可以随便占为己有的?” 他眼中满是愤懑,可怜老圣兽为四界安生苦守数百年,亲族尽灭,却不曾想身后事都要被人算计。 既然找不到藏书阁,那就将这圣果带回无妄海,也不算白来一趟,总比被别有用心之人霸占了来得好! 于是,他往前走了两步,可突然间,眼睛被几道强光闪了下。 面前是笼罩着圣树四周的结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仿佛踏足一步,便会被即刻烧成灰烬。 第十二章 垂危 北溟熠下意识地又后退了一步,顿时满面愁容。 就凭他现在这副身躯,实在没那本事硬闯这些仙人布下的结界。 不行,圣果在此一刻就多一分危险,那苍梧上神更不是什么好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于是他犹豫着,先伸出一只手,试探着慢慢朝前,结界立即又散发出亮光。 可这次,他发间那簇红发亦开始隐隐地发亮,二者似乎在相互感应一般,只是片刻,结界暗了下去,符文尽数消失不见。 随着北溟熠屏住了呼吸,赴死一般闭着眼睛,可没想到他的手指,居然一寸一寸穿过了结界! “不是吧?” 北溟熠顿时瞪大眼,脑子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他试探地将半个身体也靠了过去—— 居然轻轻松松地进去了! 闹半天是个摆设敢情好?他淡淡得出结论:这结界应该过期了。 不再过多地浪费时间,北溟熠立即动手,开始使出他那有些蹩脚的摘物术法。 这题超纲了,无妄海底哪有树啊,他这几百年就没见过树,因此任凭他怎么使劲,圣果连位置都没有移动半分。 “怎么回事?我记错了吗……” 无奈,他干脆撸起衣袖,一抬脚踏在粗大的树干上,手脚并用地开始爬树,动作算得上是滑稽又笨拙。 这颗圣果可真会挑位置长,这么茂密一棵树,它非得长在最高的树梢头。 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处,他颤巍巍地站稳,圣果已然在他的头顶位置,只差伸手就可以摘到。 北溟熠努力地向上够着,手指才触到圣果的一瞬,他的身体猛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侵袭。 顷刻间,他失去重心,从树上掉下来,狠狠地滚落在地。 顾不上浑身剧烈的痛感,他身体再度凌空而起,紧接着被带出结界,又摔在地上,蜷缩在这股力量来源者的脚边。 高大的身躯,脸上此时一丝笑意也没有,与上次的温润谦和截然不同,眉宇之间尽是冷漠与狠厉。 苍梧上神冷冷地俯视着他,质问道: “你是谁,为何偷摘圣果,还有,你是怎么进入这结界的。” 北溟熠脑子嗡嗡作响,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此时犹如火烧一般疼着。 他强忍着,开口回答: “我是……奚岄仙子的灵兽,今日是……” 不过是拿回本属于灵族的东西罢了,可他这阵势像是要将他挫骨扬灰,北溟熠心中怒骂着,五脏六腑却被撕裂般疼得让他无法开口。 “可笑!化形的灵兽不过是孩童,况且你—— 根本没有灵根。” 苍梧话语间字字珠玑,直戳北溟熠的痛处: “一只妖兽,不在你的妖界呆着,跑来天境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说着,他一抬手,一股强力将北溟熠狠狠拽起,接着毫不留情地扼住他的脖颈。 “这圣果是我日夜悉心照料,五百年才结一颗,岂是你这种小妖能觊觎的。” 你悉心照料??! 北溟熠勃然大怒,只想破口大骂:霸占灵族的东西不承认便罢了,还一副冠冕堂皇的嘴脸。 可此时他的喉咙被扼住,连话都说不出,呼吸也愈发困难。 他根本不是这上神的对手,毫无反抗之力地挣扎着,面露绝望之色。 “私闯天境、偷摘圣果,光这两条罪行的刑罚,足够将你这副躯体折磨殆尽了——” 苍梧看着被自己轻松掌控住的北溟熠,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眸光一沉,忽又笑起来: “不如,我便给你个痛快,让你下辈子安分守己,别再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仙术催动下,北溟熠浑身陷入剧烈的疼痛中,他慢慢地闭上了眼,连意识都开始模糊起来。 此时,他头上那簇红发猛然发出一道淡红色的亮光,舒缓着他身上的伤口,与禁锢他的力量相抗衡着。 北溟熠终于经受不住两股力量的冲击,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陷入一个温热的怀中,鼻尖是他熟悉的仙气。 在恍惚中,他听见了很多声音: 他听见阿母在低声唱着童谣,还是那首老掉牙但他从小听到大的歌; 听见阿父又在修习术法,将屋子里的东西碰得哐哐作响; 还听见…… 天境那个漂亮仙子的声音,正轻轻柔柔地喊他小白毛。 第十三章 寒池水 燎云殿内。 “小白毛?” 斑斓的星光倾洒在床边,肤白如玉雕般的少年紧闭着双眼,虽是在睡梦中,却仍然皱着眉。 “怎么还在发热,难不成我的疗愈术退步了?” 奚岄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盯着熟睡的北溟熠,颇有些发愁。 他此时唇色苍白如纸,身上的外伤虽已经悉数治好了,可身体却依旧虚弱得很。 他几乎毫无灵力,又受了苍梧那样致命的一击,可得修养好一阵子了。 “你最好快点醒过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编故事来狡辩。” 奚岄伸手掐了一把他白嫩的脸颊,被骗这么长时间,确实有点生气。 亏她还满心期待,想着她的小灵兽肯定是个可爱嘴甜的小孩,没想到竟然直接摇身一变,变成大高个小伙子。 这不知不觉间,都不知道被占了多少便宜,等他的伤好全了,可得全部讨回来。 譬如让他把整个天境,所有池塘里的叶子都捞干净。 奚岄呆呆地看着少年熟睡的容颜,掐着他脸颊的手松开。 她鬼使神差地偏移了点位置,隔空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眼,然后将他紧皱着的眉头轻轻抚平。 带些许稚气的脸,却偏偏生着这样英气的眉毛。 虽说小灵兽毛茸茸的也很可爱,但的确是化为人形更好看些。 奚岄想着,不自觉地浅笑起来,忽然,她的手指像触电一般收回——不对,在干什么!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奚岄你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孩子……孩子?” 不对不对,奚岄揉了揉眉心,看来这习惯暂时有些改不过来,这模样虽说是长得稚气,倒是和她年纪相仿。 罢了,还是先想办法把他的伤养好,至于其他的等他醒来再问吧。 她此时心中的确有很多疑问,包括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来天境。 还有那日怎么就闯入苍梧上神的澜羽殿去了,还越过结界上树偷摘圣果? 她微微蹙起眉,只觉得心乱如麻,无论如何,她绝不相信小白毛如苍梧上神所说 ——是妖族藏匿在天境的细作。 “那不是你的……还给……” 北溟熠突然在梦中无意识地呢喃着,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轻笑一声摇摇头,又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猛然发现——他全身正被若有似无的淡红色光亮笼罩着,整个人发烫得似乎要烧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虽然化了人形,但小白毛到底是灵兽,术业有专攻,这全是我的知识盲区啊——” 奚岄眼底布满了绝望,努力保持镇定,先用些最寻常的办法,拿冷水帕子给他降降温。 不如……去找菁枝师姐再帮帮忙?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先不说小白毛身份特殊来历不明,师姐向来远离纠纷,还是别将她卷入此事之中了。 当奚岄不知第几次将帕子重新浸湿时,她看着盆中的水,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小白毛你是不是缺水了?” 北溟熠是水性灵兽,受了如此重伤,对他来说最好的疗愈之地,应该是在水中才是。 可现下是去不了无妄海,这燎云殿唯一水多的地方,也只能…… 让他在寒池中将养了。 “没办法,只有这条件了。” 费了千辛万苦,奚岄终于将他带到后院,安置在寒池水中。 此处灵气不够盛,她于是取下腰间的冰璃,将之化为一道法阵笼罩在寒池四周。 有了冰璃的加持,此处有水有灵气,可以算得上是是简易版的无妄海了,肯定是绝佳的疗养地! 奚岄拍了拍手转过身,颇为满意道:“行了,那你就在——小白毛!” 第十四章 不劳烦了 她一转身,发现北溟熠半边身子浸在池水里,脑袋软绵绵地枕在手臂上。 明明是睡着的,可身体却无意识地颤抖着,唇色被冻得发紫。 完了——她怎么把这事忘了! 此时已入夜,他平日里都无法独自抵御这天境的寒气,更何况是泡在这寒池水中。 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都会愧疚难当—— 慌乱之中,奚岄连忙也踩进水中,将白得像纸一般的北溟熠紧紧抱住。 她的手掌附上他冷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尽可能地用她身上的仙气为他抵御寒冷。 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还是弥漫上心头,她的手都控制不住发颤: “喂你醒醒!可得撑住了,咱俩的账还没算完!” 寒池水面上泛着细碎的星光,倒映着两人互相依偎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奚岄抱着他,渐渐疲惫得睡着了。 突然间,北溟熠头上的红发竟然再次发出了奇异的光亮。 紧接着一股淡红色仙光铺天盖地般涌出,缠绕在他周围,又缓缓地注入他的身体。 很快,光亮尽数消失,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北溟熠的唇瓣稍微有了血色,紧锁的眉头松开,无意识地靠在奚岄身上沉沉睡去。 —— 澜羽殿。 苍梧坐在圣树之下,背靠着树干,脚边是一只粉白的灵兔。 他用手轻轻摸着,眼神晦暗不明,“你说,奚岄为何这般护着那妖兽?” 他抬起手,细细端详着上面的伤口,“她竟然为了救一只妖兽,出手伤我?” 那时他本已快要将那妖兽杀死,突然被一道的仙力中伤,才迫使他停了手。 他回头一看,可偏偏来人是奚岄…… 圣树的结界之外。 北溟熠瘫倒在地,奄奄一息,奚岄挡在他身前,怒目圆睁地瞪着苍梧厉声道: “苍梧上神,你是要在天境随意屠戮生灵吗!” 苍梧愣了许久,最后将流着血的手背在身后,眼中的杀戮与狠厉之色尽数敛去。 他苦涩的扯着嘴角道:“不是的奚岄,你误会了……” 他努力将声音放缓解释道:“奚岄,你可知这妖兽声称是你的灵兽,可他既无灵根也并非幼童, 他日日潜伏在你身边,今日更是到我这澜羽殿来偷摘圣果,他很可能是妖界潜伏的细作——” “苍梧上神。” 奚岄冷冷出声打断他。 “偷摘圣果之事我实在不知,还请上神赎罪,至于其他,就不劳烦上神忧心了——告辞。” 他未说完的话再来不及开口,就见奚岄将那妖兽护入怀中,将他视作瘟神鬼怪般远离…… “不劳烦?好一个不劳烦。” 猛然间,苍梧攥紧了手,用力到伤口又开始冒出点点血珠来,一滴一滴地,落在灵兔雪白的毛发上,鲜红得扎眼。 但他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也不打算用仙术疗愈伤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变得狰狞的伤口,眼底一片冰凉。 他想起奚岄看向他的眼神,只觉得心口发疼。 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屠魔之战时,她为了那魔尊之子求情时一般,充满了仇视与愤恨。 可明明那双眼睛,从前是含着笑看着他的。 自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对着他笑过,大多时候都是冷淡又疏离的。 灵兔蜷缩在他脚边,动也不敢动,身体颤抖着蜷缩在一起。 苍梧忽然笑了起来,单手揪着灵兔的耳朵提起来,笑得淡然又平静,柔声道: “你在澜羽殿修行,也有数百年了吧?” 他眸中一闪而过的阴翳,但很快隐去:“你灵根受损,再修炼百年也化不了人形。” “不如,我助你早点化形如何?” 第十五章 乐于助人 北溟熠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仿佛自己睡了很久。 他揉了揉眼,长时间昏睡让他暂时无法适应强光,他微眯着眼,看向窗外的日光,已然是午后了。 模糊的记忆中,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只是一个噩梦。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大片的日光争前恐后地钻进屋内,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些刺眼的光亮之中,是一道熟悉的窈窕身影。 “你可算醒了,睡了一天一夜了,我都怕你睡死过去。” 奚岄缓步走进来,神色一如寻常,似乎对他现如今化为人形的样子已然习惯。 北溟熠反倒不自在起来,挠了挠脑袋犹豫着开口道:“我是怎么……” 他欲言又止,那日模糊中感觉到的仙气,多半就是她了,也只有她能从苍梧手中救下他。 奚岄闻声转头看他,接过他的话尾: “你是怎么睡了一觉就恢复如常的是吧?要不是我带着你去寒池——” 她欲言又止,想起那夜她抱着他竟然在池水里睡到后半夜才醒过来,只觉得莫名有些难以启齿。 “没事,你不用谢我,我这人打小就乐于助人。” 她随意含糊过去,想着不提也罢,换个人来她也是会救的。 北溟熠眼珠转了转,寒池?怪不得他隐约觉得又冷又热的。 依稀之中,好像是有人将他放入水中,水很凉,但慢慢地,似乎也没那么凉了。 “不过——” 奚岄话锋一转,倚在墙边,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你为什么偷摘圣果,还有,你到底是谁。” 北溟熠眼神闪躲了一瞬,心下一惊,想着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抿了抿仍有些干涩的唇,下定决心般开口了: “我叫北溟熠,我……的确不是参与擢选的灵兽,那日是你阴差阳错把我带回来的…… 我没有灵根的事你也知道,所以留在天境,就是为了找到修出灵根的办法。” 北溟熠说完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至于圣果——我不过是拿回属于灵族的东西罢了。” 奚岄秀眉一蹙:北溟熠,北溟家族?她垂眸思考着,这可算得上灵族的大家族了。 可圣果按照惯例,会由天境负责交于历代圣兽所在家族,又何须他来亲自取回?——怕不是他修行心切,想以此作为捷径。 奚岄垂眸思索片刻,淡淡开口道: “苍梧上神自飞升以来便负责看管圣树,倘若他失职,必有天境天规惩处,你如此贸然,可差点连小命都搭上了。” 奚岄耐心说道,看着眼前俊朗的少年,好看的眉眼此时正直直盯着她,一时间还真有点不习惯。 “至于你的灵根之事……恕我无能为力,帮不到你。” 北溟熠闻言,眼中布满了绝望,失落地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看向奚岄: “我听闻两百年前……你曾替人重塑过仙髓,这可是真的?” 奚岄眉心一跳,脸上的笑意敛了敛,淡淡道: “子虚乌有的传闻罢了,我怎会有那样通天的本事。 那人的仙髓,是他自己一日又一日,慢慢修炼出来的。” 可旁人总是不信,他们从前不知空桑师弟的身世,都夸赞他天赋异禀,修炼又是最勤快。 可后来却又带着偏见,将他所有的努力都一一否定。 奚岄眼中浮起几丝哀痛,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再想起过往。 她看向北溟熠,恍惚之间竟觉得眼前少年的身形,与空桑师弟有几分相似。 一时间,奚岄仿佛回到那年刚把空桑捡回来的时候,他的伤也刚好,却因为差点死于亲生父亲的手中,悲痛欲绝,一心求死。 奚岄同情他的遭遇,也惺惺相惜他的绝望与痛苦,便把自己的身世说与他听,以此开导他。 而此情此景,她倒是又想讲讲那个故事了,哪怕……眼前人已不是故人。 她眸中不自觉地噙着泪花,看向远处缓缓开口道: “左右你伤刚好,今天便不练功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第十六章 交心 北溟熠见她神色不对,只怪自己刚刚心直口快,挑起了她的伤心事,闻言犹豫着问: “是关于……你的那位师弟的吗?” “不。” 奚岄摇摇头,长舒一口气: “讲个别的吧。” 北溟熠看向她,神色认真又专注地等她开口。 奚岄越过他,走到窗前,将半掩着的窗子打开,立即有风钻进来,吹得她的发丝随风轻飘着。 她仍看向窗外,缓缓开口道: “从前,有个普通的凡间小女孩,她一出生,她的母亲便把她丢下了。 而她的父亲,却又是个整日里游手好闲的酒鬼。 他经常醉酒,动不动就打骂她撒气,因为只要一看见她,便会想起,曾经弃他而去的妻子。” 奚岄说到这,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自嘲的笑。 “那小女孩又做错了什么,怎能把气都撒在她一个人身上?” 北溟熠皱着眉,有些不悦。 奚岄转头冲他笑了笑,淡淡地继续道: “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喜欢自己。 她想,或许是她干活不够勤快,父亲才不高兴的。 直到后来,父亲又有了孩子,女孩多了一个弟弟。 那小弟弟当真是可爱得紧,可当他长大了,却和父亲一样,厌恶她。” 奚岄蹙起眉,眼底难掩悲哀,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颤抖。 “他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她,捉弄她, 甚至趁她睡着,故意将烛火架打翻在她身上,将她烧得浑身是伤……”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空洞,语气却越来越平淡,犹如心死一般,可泪水还是不知不觉间一滴一滴滑落。 北溟熠见她落泪,心突然揪了起来,他慌忙地上前几步,伸出的手却虚空地在她背后,迟迟没有落下。 奚岄回了神,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珠,转头颇有些勉强地笑着: “你猜到了吧,这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那时浑身是伤,打算就此了结此生,也好少受些苦楚,可那时师父找到了我。” 她的眼中勉强有了些光亮,继续道: “他那时像个江湖骗子一般,说我骨骼清奇是个修仙道的好苗子, 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徒弟,入仙门修行。” 可事实上,奚岄那时的身体脆弱不堪。 多年来,她很少吃过饱饭,时不时被父亲责打,被弟弟捉弄,精神也是几近崩溃。 她仿佛是风中的柳絮一般,一吹便会散。 可她命不该绝,师父告诉她,她生来便自带仙髓。 “我本来是不想的,活着太累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坚持下去了。 可师父说,有朝一日,我便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见到我的母亲。” 她已是穷途末路,唯一的希冀便是她那从未谋面的母亲。 她想知道为何当年要抛下她,这么多年又去了哪里,哪怕已经不在这世上…… 她也想知道。 入仙门数百年,奚岄从一开始的毫无根基开始修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唯有这一点执念,她才能继续活下去,并且专心修行。 可一旦有了执念,便会因为冲动而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难以自控。 奚岄不希望他变成第二个自己,更不想他像空桑师弟般,沦为人们口中最不堪的人。 “北溟熠,我在这天境修行已有数百年,两百年前,我更是修为尽失,一切从头来过…… 所以,这世上从没有可以一蹴而就的事,修行更是如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奚岄转眸看向他认真道,话里的意思尽在不言中。 第十七章 上古宝书 北溟熠有些发怔,他来天境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严肃。 不过她说得没错,他数百年来苦苦找寻修补灵根之法,也是为了那一点执念罢了。 而如今,越是寻不得,他便越是心急如焚,甚至铤而走险留在天境,越发大胆起来。 —— 接下来的几日,北溟熠都老老实实地待在燎云殿内,偶尔去寒池捡捡叶子,喂一喂那只坏脾气的仙鹤,思考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奚岄见他这般发怵的模样,有些后悔自己那日是不是说重话了。 生无灵根也并非他的错,他既然有心修行,也来到了天境,又何苦叫他这样绝望地惶惶度日? 因此这日,当她再一次看见北溟熠坐在寒池边,幽魂一般发着呆时,终于是走上前去。 “从明日开始,我给你制定的修行计划——正式地迈出历史性的第一步。” “什么?” 北溟熠闻言一愣,有些错愕地回头。 “这修行之路啊,讲究万变归一,没有灵根也有其他的修炼方法,你别灰心—— 上回不是说给你找新的修炼之法或是法器嘛,这不,找到了!” 奚岄掌心向上,一缕淡蓝色仙光缓缓地化成一本书籍,递给他。 “这些日子,我去找了楚师姐—— 就是上次那位替你查看伤势的仙子。 我俩寻遍了藏书阁里有关灵族修行的古籍,这本或许有用。” “啊?这也……” 北溟熠接过来,低头细细端详: 一本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书,封面上一个字也没有,书页泛黄,首页只有模糊不清的几个字。 奚岄突然也有些尴尬,解释道: “这本书你别看它……有点破,可如假包换,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 你可小心点翻,别撕破了——” 她面不改色地说着,怕他不信,又抬手施法。 原本破旧的书立即散出亮光,书中的内容逐一展开在两人眼前。 只有简单三个词:至亲、至友、至爱。 “这么厚一本书……怎么就只写这几个字?” 北溟熠忍不住吐槽道,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奚岄清了清嗓子,认真解释: “这三个词,是这本书出的题目。 只要你解出这三题,这本书,它会替你实现一个心愿。” 北溟熠半信半疑,满脸好奇:“真的假的?我试试——” 说着,他转身打算找笔墨来。 “哎——你等等!” 奚岄将他拉回来,觉得他又傻又怪的样子有些好笑。 “你当这是话题作文吗?既然是上古法器,必然没有这么简单——” 她一挥手,书籍重新恢复成破旧的模样,比划了一下厚度: “这么厚的答案,可全是历年来答题者写的,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你相信我不会错。” 她将书递给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可这些全是空白的啊?哪有答案。” 北溟熠翻着那些空无一字的纸页,疑惑不解道。 “这书是有脾气的,没用的文字它一个不留,如果你的字被留下,那便是它认可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凡是真情实感,那肯定是得亲身经历,才能感同身受。 所以,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你亲历之后,再亲手写下。” 北溟熠低着头,认真思索起来,口中喃喃自语。 奚岄见他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总算松了口气,但心下却仍然有些担忧。 实际上,那本“上古时期”遗留的宝书,是她刚入门不久,师父那老顽童给她的。 那时,师父也是如她一般,将此书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年少无知,被哄骗得团团转。 她的至亲已是陌路,所以先从至友开始,认认真真地答完了一题。 还没接着答下一题,她无意中得知:藏书阁根本没有这本书的存在,估计又是师父去人间闲逛,在什么市集之中淘来的。 她不甘心被骗,便赌气地不愿意再答,这本书也就落了灰。 不过师父的确许诺过,如果她将书中这三题都答完,他就当一次许愿池里的王八,替她了一个心愿。 如今,她只盼师父还说话算话,只要北溟熠答完了这些题,到时候就能求师父给他想想办法,助他修补灵根。 第十八章 是个祸端 奚岄有心鼓励他,神色故作镇定道: “那你便先研究着,说不定就成功了呢?彼时你就可以求一则修炼灵根的秘籍了。” 北溟熠听罢也点点头,语气认真起来: “行!那我便试试。” 他将书仔细收好,神采奕奕地转身就走。 奚岄看着他终于不再如游魂一般垂头丧气,心下松了一口气。 “我的乖徒,你怎把师父送你的宝贝,转手给了那小子!” 奚岄闻声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师父正背着手慢悠悠地走来。 奚岄连忙站起身,露出一个乖巧又无辜的笑: “哎,师父—— 好久不见呐您老人家!这趟去人间,又逛了什么好吃好玩的啊?” 纪安真人伸手就敲了下她的脑袋,不满地强调: “都说了都说了!说了几百遍几千遍了! ——为师那叫云游!不是去吃喝玩乐的!” “嗷,那您这次云游,有给乖徒儿带什么好吃好玩的吗?” 奚岄一个偏头躲开,对他的这招再熟悉不过。 纪安真人还真的将手伸进衣袖里掏东西。 奚岄又惊又喜:“还真有?我的好师父——啊!” 她刚刚把脑袋凑过去,咚地一声,吃了一个结实的板栗。 “师父!” 她捂着脑袋控诉。 纪安真人得意地笑笑,又故作生气地呛她: “为师给你的宝贝,你转手就能送给别人, 你这么个败家孩子,别想再从我这拿走任何东西! 门也没有——” 奚岄不以为意地小声嘀咕:“那算什么宝贝……” “你你!没品的东西!等着你后悔去——” 纪安真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气得甩了甩衣袖。 奚岄立即上前拉他的胳膊,捋着他花白的长胡须,轻声细语道: “哎呀师父,为人师者,怎么能讲脏话呢?” 纪安真人将自己的胡子从她手里夺回来,嫌弃地用衣领蹭了蹭。 奚岄视若无睹,继续道: “我是看这灵兽颇有上进心,的确是块修行的好材料, 这才想着能帮点忙,也算行善积德了嘛。” “他如今没有灵根,你怎么……” 纪安真人反驳她的话,又后知后觉闭了嘴。 奚岄很快反应过来,直直地盯着他: “师父,你是怎么知道,他没有灵根的?” 纪安真人难得面露难色,自己也捋了捋胡子,又强装镇定: “为师数千年修为!这有什么看不出—— 哎行了!你别在这问来问去,我问你,你把那小子留下来,然后呢?” 奚岄半信半疑,也没再想着继续追问,至于为什么要留下北溟熠…… 她倒是真的没想过,按理来说,她该向长老禀告他的身份,让他受到该有的惩处,而她也就不用承担这些麻烦了。 “留下他……试试看您那本宝书,到底是不是真的呗。” 纪安真人翻了个白眼,呛她道: “别嬉皮笑脸的,为师把话说清楚了,留下他,可是个祸端。” 他神色严肃,不像是在玩笑: “灵兽考核在即,整个天境都知道,我纪安的小徒弟,你奚岄仙子,也有一只灵兽。” 他看奚岄的笑意渐渐收敛,继续道: “你想好到时候该怎么办了吗?你那没有灵根的灵兽,该怎么参加那些严苛至极的测验?” 师父虽然整日里爱满嘴跑火车,但他认真起来,说的话永远是句句在理。 奚岄不是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也知道,凭北溟熠如今的修为,再努力个几百年都是徒劳。 可她的确有私心。 想让他继续留在天境,留在燎云殿,只因为他弯唇一笑的模样—— 像极了过去的空桑师弟。 也正因如此,她才觉得与他一见如故,不嫌麻烦地想帮他,助他找寻修补灵根之法。 第十九章 逃回家 奚岄垂眸想了想,故作轻松道: “左右眼前我需要通过这灵兽试炼,而他也愿意留在天境修习术法,至于以后的事,那就再说吧——” “你真是……” 纪安真人下意识地又想骂人,顿了顿转而道: “你这嘴硬心软的臭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当年捡回来个小魔王,如今又捡回来只小灵兽。 迟早有一天,他这燎云殿会变成天境的收容所。 奚岄不以为意,她自认为绝情,眼中从来容不得沙子。 她的心软,只对在意珍视之人罢了。 “哎我的好师父!您放心吧,我看好他,不给您惹乱子——” 奚岄边说边搀住他的胳膊,趁他没反应过来,引着他朝门口走。 “说不定他哪天想通了,自己就回去了?是吧,宽心好了。” 纪安真人无奈摇头,心想这命数还真不是他能改变的。 来这一趟口舌费尽,又不知要折多少的寿了。 真是后悔。 他也不想再过多挣扎,语重心长道: “罢了罢了,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 方才我给那小子施了法,今后旁人轻易看不出他无灵根,也少些麻烦—— 省得这三天两头,又鸡飞狗跳的!你别以为我不在,便什么也不知道,那天……” 奚岄将他送到门口,暗自松了口气,连忙拿别的话来堵他的唠叨: “哎呀师父,您看上次那话本子是不是这更新了?” 他闻言一顿,心里默算着日子。 “快去吧快去吧,您的乖徒待会得去神殿修炼,就不送您了——” ———— “哎哎!你当我瞎是吧——” 敞天门处,原本正瞌睡的守门天兵伸了伸胳膊,不耐烦道。 北溟熠本想着用隐身法逃出去,可硬生生被结界打了回来。 他灰溜溜地爬起身,哀怨地看着天兵。 “都说了多少遍了,考核之后就能回家了,你们这些小屁孩—— 整日里来这吵吵! 去去去,快走吧!这次我就当没看见。” 北溟熠在心里暗骂: 这天境什么劳什子规矩那么多!还是无妄海来得自在。 心不甘情不愿地,他还是转身往回走,早说这门还有结界,他就不一头脑热只身跑出来了。 如今他要答这第一题,那必定是得回家一趟的,此次来天境已有月余,也不知家里如何了。 到了没人的地方,北溟熠化身为人形,慢悠悠地走着,打算再回趟燎云殿找奚岄问问该怎么出去。 “你是……奚岄的灵兽?” 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他的思路。 他心下一惊,下意识想恢复成兽形,抬头一看:竟是楚菁枝。 楚菁枝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淡淡地开口问道: “你闯敞天门,是想回无妄海吗?” 她脸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地和善。 北溟熠见到她有些发怵,他们虽只见过一次面,却叫他被发现了没有灵根之事。 他捉摸不透这人是好是坏,但上次的印象让他觉得,她不该是爱多管闲事的人。 北溟熠留了个心眼,含糊回道:“对,我有些想家了。” 楚菁枝闻言微微一笑,缓步向他走来: “家里有父母亲友,出门在外牵挂也是难免。” 她的眼中含着笑意,看向他: “今日遇见你甚是有缘,我这一趟,打算去无妄山采些药材。 我们也算顺路,不如我就成人之美,顺便捎上你吧。” 北溟熠脑子转了几转,既心动又犹豫,总觉得没这么容易的好事。 “走吧,天色不早了。” 楚菁枝却没有等他犹豫,径直转身就走。 算了,不管了先走再说。 北溟熠思虑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轻轻松松地过了敞天门,北溟熠松了一口气,正准备道谢时,却发现楚菁枝早已不见踪影。 他也顾不上了,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回到家,出门这么多日都了无音讯,阿父阿母必定轻饶不了他。 刚下无妄海,北溟熠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来往的路人不知为何,总用怪异的眼神偷偷看他一眼,然后和同伴低声交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第二十章 三千灵石 北溟熠一头雾水: 他从前也没这么出名吧?溜进天境的事也没暴露,样貌也丝毫未变。 实在太过于难受,他干脆将衣领拉高挡住脸,企图以此躲避那些奇怪的目光。 “哎——” 他突然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挡住了去路。 抬起头看去,他的心脏一缩: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海怪。 那海怪上下打量着他,身边跟着几个小跟班,都长得奇形怪状。 北溟熠淡淡躲开,想离开,却被一把拉了回来。 “你就是北溟家走丢的那小子吧?你跟我走!快点!” 海怪兴冲冲地吼道,示意小跟班们上前把他的手脚绑住。 “干什么你们!你既然知道我是北溟家的人,就不怕我父亲找你算账吗!” 北溟熠被五花大绑,然后一左一右架起来,他开始拼命挣扎。 “算账?你父亲的确是得找我算一笔账,可却是这笔账——” 那海怪大笑几声,突然将一则偌大的告示唰的一声摊开在他面前: 寻人启事 找我那逆子北溟熠。 活的:三千灵石。 死的:也三千。 后面是一张他的画像,画得那叫一个抽象—— 全身用白色随意涂出轮廓,最后用朱红,在头顶点了一笔。 可谓是精简又精辟…… 这丑字一看便是阿父写的,而这丑画,也只有阿母能画得出了。 北溟熠捏了把汗,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他们从哪块礁石缝里捡来的吧? “哈哈哈!今天运气可真好!出门遛个弯,白捡三千灵石——” 海怪爽朗地大笑,立马招呼着手下将他往北溟家送去,丝毫不顾及他的死活。 神殿。 奚岄腰间的冰璃突然动了一下,冒出淡蓝色的光亮。 她被迫停了下来,收起法阵,拿起冰璃查看。 “奚岄,怎么了?” 楚菁枝也停下来,看向她问道。 奚岄也纳闷:“冰璃刚刚突然动了一下,像是……和什么在感应?”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冰璃一下子飞了出去,然后悬在半空中。 紧接着,空中慢慢呈现出一个画面:正是北溟熠被海怪五花大绑,架着走的场景。 “小白毛?” 奚岄秀眉蹙起,有些意外,他是怎么闯过敞天门的结界的? 她看着画面之中,他拼命挣扎的模样,只觉得头疼。 师父说的没错,他可真是个惹乱子的好手,这才没几天,又整这一出。 无妄海是他家,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奚岄挥手将画面抹去,收起冰璃挂回腰间,然后继续修炼。 楚菁枝在一旁沉默不语,神色不变。 过了没多久,她终于起身,无奈道: “罢了……菁枝师姐,我去一趟吧。” 他没有灵根,要是被那海怪捉去炼妖丹了,那就不好了。 “奚岄。” 楚菁枝突然出声喊她,带了几分急切,难得有些失态。 奚岄回头看她,不解道: “怎么了师姐?” 楚菁枝朝她走来,神色已恢复如常,语气柔和: “他既然已经回去了,那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奚岄闻言转了转眸,只觉得这话有些刺耳,她下意识退开一步,摇头道: “师姐,你就当我去散散心吧,不会有危险的。” 楚菁枝又想再说些什么,垂下眼眸,终是缄默不言。 —— “左转直走,然后再右转。” 北溟熠放弃了抵抗,气定神闲地给他们指着路。 就这样,他被架着一路送回了家,又像扔麻袋一样丢进家门。 “喂!有人没——” 海怪吼了一嗓子, “这小子我给你们送回来了,快拿灵石出来——” 过了一会,阿父阿母果然双双走了出来,笑脸相迎。 好不容易送走了要钱的,他们俩同时松了口气。 径直略过被捆住手脚,扔在一旁的北溟熠,朝殿内走去。 北溟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眼看着他们就要进去,终于出声提醒道: “阿父阿母,我还被绑着呢!” 两人同步地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视: “这谁来着?” 父亲皱眉问道。 “咱们儿子。” 母亲嫌弃地又看了北溟熠一眼。 父亲翻了个白眼,开始阴阳怪气: “你记错了,咱们儿子就算死外边,也不会回家的。” 第二十一章 拐回家 北溟熠心中叫苦,这次出门是有些久得过分,父亲母亲怕是不会轻易原谅他这回了。 于是他拼命地扭动着被捆住的手脚,像虫般挪着站了起来: “阿父阿母在上,你们先听我解释再罚我!” 他艰难地一蹦一蹦地跳过去,企图狡辩道: “我这次去了天境,是为了找到——啊!” 砰的一声,门在他眼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顺带砸在他的鼻子上,他吃痛惊呼一声。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因为重心不稳,重新摔在了地上。 “命运弄人啊,这第一题还没写呢,就被扫地出门了——” 北溟熠艰难地慢慢挪到墙角,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翘起了二郎腿。 左右不过两三日,母亲的气就会消了,母亲不生气了,父亲也就会来喊他进门了。 等到那个时候,他再负荆请罪也不迟。 如此想着,北溟熠甚至惬意地闭上了眼,打算小憩一会。 —— 奚岄匆匆赶到无妄海,才沿着街边找了一刻钟,就看见不下十张的寻人启事。 她咬着唇,盯着上面的内容看了一会,笑出了声,所有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这家人可真是有意思。 她本想转身回去,可思虑片刻,还是继续往前走。 真是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父母,才会做出悬赏自家孩子、死生不论这样的事来。 北溟家不算难找,她一路走来,不久便找到了。 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北溟熠已经昏昏欲睡,甚至手脚还被捆得死死的。 奚岄走到他面前,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少年闭着的双眼,嘴角不自觉噙着笑。 她有意吓他,故意踢了他一脚,高声道: “哟——小白毛? 你家这么大的房子,你的房间怎么还带天窗呢?” 快要睡着的北溟熠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他猛地睁开眼,却见奚岄站在他面前,低着头正盯着自己看,脸上的笑怎么看也像是嘲笑。 他有些脸热,却又别过脸,倔强反驳道: “我就爱睡院子里,空气清新又凉爽!” 他又默默低头看了眼被绑成棒槌的手…… 算了——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他于是改口屈服了: “仙女姐姐,你还是帮我解开吧,这破绳子缠得手麻腿也麻。” 奚岄啧啧摇头,竖起大拇指: “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奚岄抬手施法,将他的绳子解开。 重获自由的北溟熠一骨碌爬起来,伸了伸胳膊和腿,笑得开朗: “多谢夸奖,我从小就不要脸,你也可以夸我不要脸——” 北溟熠颇为自豪道,高兴得像个二傻子。 “噗——” 奚岄四下打量着院子,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回头难以置信道: “你怕不是被被绑了手脚以后,脑子也被缠住了吧?”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聊着,突兀的吱呀一声,房门突然从里打开了。 他们同时转头,和殿内的两位中年模样的男女面面相觑。 倒是看着面善,样貌与北溟熠有些相像,想必就是这两位了。 奚岄微微一笑,欠身施了一礼。 空气安静了一瞬,那中年男子最先反应过来。 他嘴角一弯,冲北溟熠挤出冷笑,接着伸手化出一根长矛,沉沉地迈着步子朝北溟熠走去。 原本还发愣的北溟熠头皮一紧,只嗅到了杀气,慌忙道: “阿父冷静!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 他缩着脖子,连忙躲到奚岄身后,才敢探出脑袋。 “你小子!平日里不着家便罢了!你怎的把人家姑娘拐回家了!” 第二十二章 仙女下凡 随着一声怒喝,他抄起长矛追着北溟熠就要打: “臭小子,你给我记住了,你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今天看我不打得你皮开肉绽——” 父子俩围着她,半真半假地追打着,长矛亦是在空中不断挥动着。 奚岄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长矛上,眼底难以自制地闪过几分异样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躲了下,站到一旁去,心跳快了几分,脸色也不太好看。 棍子……鞭子……还有拳脚。 曾经无数个夜里,这些东西给她带来的身体上的剧痛,仿佛又一寸寸地折磨着她。 哪怕如今以她的修为,这些棍棒不可能伤到她分毫,根本不值一提。 “小姑娘,吓到你了吧?” 在一旁的妇人觉察到她的神情恍惚,只认为她是害怕,关切地上前问道。 “啊……我没事。” 奚岄回了神,对上那双充满善意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只见她又爽朗地笑起来,揽着自己的的肩安慰道: “没事的!这父子俩一天不打架就难受,打着玩打趣罢了,不会真动手,别怕啊——” 她说着,笑意盈盈地看着奚岄,那眼神温柔得能溢出水来,仿佛在看自己女儿般。 奚岄呆呆地点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微微勾了下嘴角,回以一个笑。 “你俩快先别打了,成什么样子!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她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正难分胜负的两人吼道。 中年男子扶着腰,有些上不来气: “方才你被捆住那时,我就该揍你!” 父子俩这才休战,北溟熠如同刑满释放一般,连忙躲开,又凑到奚岄身后。 “阿母,她可不是普通的小姑娘,而是天境的仙子,名叫奚岄。” 北溟熠说着,转头看向她,眉眼含着轻快的笑意。 就连刚刚,他被长矛抽到几棍子,似乎也丝毫没有害怕惊慌的神色。 奚岄愣了一瞬,神情也有些木讷,但很快恢复如常。 妇人闻言一声惊呼,两眼放光: “我就说呢,哪来的小姑娘生得这样漂亮—— 原来是仙女下凡来了!” 她的双眼根本离不开奚岄的脸,一挥手道: “他爹,快来迎客,别怠慢了贵客!” 夫妇两人热热闹闹地把奚岄引进殿内,瞥了一眼跟在后面进来的北溟熠—— 又把他推了出去。 “你先呆着,阿母有话要和仙女姑娘单独说,去去——” 历史重演般,门在北溟熠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又一次砸中他的鼻头。 北溟熠:…… 罢了。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突然有些想发疯,丧心病狂地想着: 方才那海怪大哥不知还在不在,不如去他家坐坐。 与殿外的冷冷清清形成强烈反差,殿内的北溟夫妇二人正热热闹闹地招待着。 “仙女姑娘,千万别拘束,我们家向来没什么规矩……呃不对…… 是向来不爱讲那些繁琐的规矩,你随意就好!” 奚岄心下其实有些局促不安,她瞥了一眼门口的位置,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笑着点了点头。 “族长、夫人……” 她犹豫着开口道: “北溟熠此行久久未归,是被我阴差阳错带到了天境,还请二位长辈不要责怪。” 夫妇二人笑容同时顿了顿,互相对视了一眼。 妇人反应过来,摆手笑道: “无妨无妨,那小子整日里也不着家,能多交些像你这般的朋友,也是件好事。” 奚岄微微一颔首,继续道: “有件事我想必须得告知二位长辈,接下来的时日…… 我想继续助他修行,参加灵兽考核。” 她说完,却见面前两人同时愣住,面色凝重,只觉得呼吸一滞。 第二十三章 有魔气 “北溟熠这孩子,从小没有灵根,我这个父亲也没什么本事…… 没能给他做好榜样,也对不起北溟一氏千年来积攒的荣光。 若是仙子愿意带他修行,也算那小子运气好,遇到了贵人。” 他说着叹了口气,既惭愧又是感激,回想起自己儿子这些年来的遭遇,心中更是苦涩。 “对对,这小子若是能有机会参加灵兽大选,我和他父亲此生也算无憾了……” 妇人眼中闪着泪光,也点头应和道。 “奚岄仙子,这孩子脑子不灵光,但是皮糙肉厚,从小到大我没少打他。” 他身为北溟家族的新一代族长,平日里总是受人敬仰,此刻却卸下威仪,讪讪地笑着: “他要是又惹事,就打他一顿,让他长点教训—— 总之,还请仙子日后多多包涵……” 他的语气诚恳,甚至是带着些许请求的意味。 他深知,北溟熠此番的选择,很可能会影响他未来要走的路。 多年来,他们虽不盼着孩子能闯出什么雄途伟业,可日日看着他为灵根之事磋磨,也实在于心不忍。 他们二人都一样,嘴上对北溟熠虽是满不在乎,可奚岄却能感觉到,那话里的期盼与不舍。 她站起身来,将眼底莫名浮起的悲戚之色掩去,笑着点点头: “族长与夫人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 如果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我也将他安全送回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 奚岄开门出来时,北溟熠正若无其事坐在地上,丢着几颗鹅卵石玩,仿佛刚才扒着门缝偷听的不是他。 “你的题答得怎么样了?” 她缓步走到他跟前,微微低头背着手看向他,想捕捉到他脸上的情绪。 “如你所见——我今天连家门都还没进过。” 北溟熠将手中的鹅卵石悉数扔开,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仙女姐姐,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 根本就没可能修出灵根?” 他皱着眉,满面苦涩,心底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却自欺欺人地不愿意相信。 奚岄眉心一跳,有些犹豫。 但她知道,这是他几百年来的执念,他执着于入仙门修行,却在修补灵根上蹉跎了太多时光。 如果轻易地把真相告诉他,那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摧毁。 “办法是试出来的,没有记载那只能说明,前人还从未有你这般的恒心。” 奚岄觉察到他的落寞,想着刚刚殿内与他父母的谈话,他估计也听了个全。 “这无妄海我是第一次来,和天境的景色确实大不相同,倒是也别致得很。 不如,你做东道主,带我四处逛逛?” 她看着他仍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想他再丧着脸,于是拉着他出了门。 沿着来时的路,两人才走了几步,便发觉不对劲。 方才还挺热闹的街市,此刻却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锁上了门。 奚岄警惕起来,步子也迈得格外小心了些,边走边四处张望着,留意周围的动静。 “小白毛,人怎么一下子全不见了—— 这是你们无妄海的习俗吗……这才几点,便都闭门不出了?” 北溟熠跟在一旁,也感觉脊梁骨凉嗖嗖的,缩了缩脖子,悄悄凑近她,紧跟在身后。 他的声音也有些打颤,结巴道:“不不不知道啊……我今天也才回家,门都还没进呢……” 奚岄扶额,回头嫌弃地看他一眼,猛然间,一团巨大的黑雾出现在他身后的街口处。 “小心!” 她一把将他推开,挡在前面,迅速果断地抬手施法。 一道蓝色仙光从她指尖滑出,凌空而起,打散了那团可疑的黑雾。 奚岄暂时松了口气,心中却满是不安: 无妄海—— 怎么会有魔气? 第二十四章 封魔台 耳边不断传来异样的响动,很快有更多的魔气袭来,笼罩在上空,街市瞬间宛如暗夜。 “北溟熠!跟紧了——” 奚岄除去他们头顶的魔气,才能勉强看清他的脸。 被打散的位置,很快再次聚拢起来,将头顶的光亮一丝丝地抽去。 两人重新陷入黑暗之中,正当奚岄想再次把四周魔气打散时,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侧着耳,集中注意力寻找声音的来源,同时拍了拍北溟熠,示意他小心。 北溟熠眼前是漆黑一片,甚至有些重心不稳,他摸索着触到了奚岄的胳膊,如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拉住。 脚步声由远到近,似乎走得不紧不慢,当近得几乎贴着他们时,停下了。 奚岄眉头紧锁,心跳如雷,缓缓抬起手挡在身前,随时做好准备出招。 “别冲动……小姑娘。” 对面似乎感知到她的蓄力,终于出声打断她:声音有些嘶哑,是个老妇人。 奚岄仍没放下警惕,她从腰间取下冰璃,化作一道屏障。 身边的魔气顿时四散开去,果然缓缓地出现个白发老妇,怀中紧抱着一个黑漆漆的罐子。 “嬷嬷,是您啊—— 您怎么也不出声啊,可吓死我了!” 北溟熠顿时松了口气,从奚岄身后跳出来,看奚岄疑惑的神情,他解释道: “这位嬷嬷就住在前面那条巷子里,别担心,她不是坏人。” “小伙子……我认识你吗?” 老妇人眯着眼仔细看他,不紧不慢又认真地问道。 北溟熠有些尴尬,把脸努力凑到老人家眼前,提高嗓门喊道: “嬷嬷!是我!北溟熠——” 老妇人反应了一会,又是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了,你们……怎么不回家去? 这几日封魔台的封印松动,一到日落时分,那两魔头便又开始在里头乱窜了……” 封魔台? 奚岄眉头皱了皱,心底传来一阵刺痛。 那是无妄海,历代镇海圣兽所守护的地方。 亦是她此生都没有勇气踏足之处……没想到今日,却不得不去这一趟了。 “啊?那这些魔气是从封魔台泄露出来的?我才离家不过月余,怎么就成这样了……” 这几年来,老圣兽大限将至,法力渐弱,那数百年前打下的封印,也日日经受着摧残。 北溟熠说着,心揪起来,看着昔日热闹的街市如今混沌一片,心酸又无力。 奚岄敛了敛心神,看向四周徘徊不定的魔气,满面心事重重的模样。 思索过后,她上前搀扶那老妇人,附在她耳边: “嬷嬷,我们送您回去吧,这外面太危险了——” 老妇人笑着摇摇头: “放心,有封印在,这些魔气伤不了人,只是遮了光,大家怕黑才躲了起来。” “那您不怕吗?” 北溟熠出声问道。 老妇人叹了口气,接着无奈道: “平日里我眼睛不好,走路总撞到人,也只有这个时候,才好出来去米面铺子,求掌柜的开门给我些米面……”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落在老妇人手中的陶罐上,都有些难言的心酸。 老妇人看样子是年迈独居,没有子女在身侧,连米面都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出来采买。 奚岄沉思片刻,将北溟熠推到前头: “交给你一项修行任务,你对这熟悉,带着冰璃陪这位嬷嬷去买些米面,我去前面看看。” “没问题,交给我!你去……” 北溟熠还没说完,就眼看着她一转身,重新钻进黑暗之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仙女姐姐!你去哪——” 她不会要去封魔台吧!他心里开始打鼓:那可是无妄海的禁地啊! 第二十五章 舒天神女 封魔台。 一道高耸的梁柱直抵海面,缠绕着粗壮生锈的枷锁,正肆意地晃动着,大片乌黑的魔气四散开来。 奚岄用手抵着额前,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慢慢地进到封魔台最中央的位置。 只是站了片刻,她便有些呼吸困难,此处的魔气,似乎和方才街市上的有所不同。 她努力地平稳着内息,让自己保持清醒,同时目光落在四周,寻找着这封印松动之处。 突然间,她只觉得背后一凉,耳边极快地闪过风声,一阵痛意从脊背蔓延全身,让她踉跄几步,险些跌了下去。 她强忍着剧痛,回头看去,只见梁柱上的链条再一次剧烈晃动,一团魔气瞬间直朝着她的面门而来。 “小心——” 一道身影忽然闪出,挡在她面前,可那人显然不是这魔气的对手,虽已全力出招抵挡,却仍然也被打倒在地。 这是—— 奚岄看向身边的女孩,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她也顾不得太多,连忙拉着她退出封魔台,站到封印之外。 她抬头又看向魔气缠绕的梁柱,眼中满是忧虑。 “这封印,是数百年前的舒天神女封下的。” 女孩的模样娇俏可爱,可能是刚刚受了魔气一击的原因,脸色有些苍白。 她的瞳孔微微带着暗红色,看向奚岄继续道: “可如今封印松动,若没有办法重新加固,四界怕是又要混乱了……” 封印之中的妖魔二王已经被困在此处数百年,在此期间,他们不断地摧残封印,企图挣脱束缚,重获自由。 奚岄闻言,眸中含着哀戚之色。 她有些不忍再看,眼前混沌不堪的,在她眼中不是一处残破的封印,而是血肉之躯。 是那位以元神为祭,身躯作为屏障镇压二魔,留芳数百余年的…… 舒天神女。 她兼爱了苍生,守护了四界太平,却唯独忍心…… 将一个刚出生的幼童丢在凡间,留在那个破败的小屋之中,残喘苟活。 奚岄眸中逐渐含着泪,却迟迟不肯落下,袖中的手一寸寸地缩紧。 “奚岄姐姐,你没事吧?” 奚岄将泪意掩去,对上女孩关切的目光,随即摇头,有些迟疑: “你是……澜羽殿的那只小灵兔?” 女孩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脸,欣喜地点头: “是我,奚岄姐姐还记得我,我叫雪花。” 眼前少女的模样,逐渐与那只毛茸茸的小灵兔重合,奚岄也笑了笑,心下有些犹疑。 “这里危险,你的伤才好,怎么找到这来了?” 雪花的笑容有片刻的僵滞,极快地恢复如常,上前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 “我是来——投靠救命恩人的。” 奚岄心生疑虑,却未表现出来,只淡淡说: “你的救命恩人,该是那只白毛的小灵兽和菁枝师姐,怎么也不该是我。” 雪花有些落寞地松开了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刚刚,谢谢你帮我。” 奚岄继续道。 雪花抬起头又看向她,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被四周远远传来的声音打断。 “二位仙子,此处危险,还是快快离开吧。” 苍老而沉稳的声音,从两人头顶方向传来,久久回荡在上空。 “圣兽大人!我们无意冒犯——” 奚岄仰起头,努力寻着声音的方向,大声道。 “只是这魔气四泄,扰乱民生,想请问小仙可否帮上些忙?” 四周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封魔台一侧猛然被一道金色屏障罩住。 金光渐渐淡去,一尊巨大的神像出现在她们眼前,上面爬满了深绿的海藻,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奚岄迟疑地上前一步,心被狠狠揪了起来,呼吸一滞。 她挥了挥手,施法除去附着的海藻,神像终于慢慢地,显现在她眼前—— 是个面相极为柔和的女人,但她的长发挽起,穿着神族战袍,手中紧握着一把弓弩,尽显英姿飒爽。 尽管神像的纹路经历数百年,已经被海水冲刷得模糊,但…… 神像腰间那枚雪花形状的法器,却依旧清晰可见。 第二十六章 夙愿 那是…… 冰璃? 奚岄捂着胸口,只觉得双腿发软得快要站不住。 她入仙门修行数百年,一开始,她便只是想见一眼她的母亲。 可后来,师父才告诉她,她的母亲早已化作四界与凡间的守护神,沉睡于无妄海底。 那里有一尊她的神像,数百年来,无妄海每年都会祭祀,感念结下封印,阻止二魔屠戮神灵两界的舒天神女。 然而,当她真正鼓起勇气站在这里,看着眼前高大伟岸的神像,竟不知是思念多一些,还是恨意居多…… 可偏偏她是神女,她又如何能与苍生相提。 “这便是……舒天神女了吧。” 雪花也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抬起头瞻仰着,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眼前模糊不清的神像,丝毫不及她记忆中,神女惊世的美貌与果敢。 “一步苍生,一念百年。 今日,也算是了却故人夙愿。” 圣兽的声音又遥遥地传来,然后逐渐隐去,四周重新陷入死寂。 紧接着,神女额间的印记发出光亮,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从空中缓缓落下。 雪花蹲下查看,但箱子看上去朴实无华,她好奇道: “这莫不是舒天神女留下的法器,能够加固封印?” 说着,她欣喜又迫切地打开,却在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大失所望: “啊……这怎么都是些凡间的破烂,梳子镜子胭脂水粉……居然,还有吃的?! 这是……桂,花,糕?” 雪花随意地翻找着,一无所获,拍了拍手,嫌弃地合上箱子站起身。 “这里面的宝贝不会是被人换走了吧?圣兽大人,没搞错吗——” 雪花插着腰,仰头对着空气问道,可等了好一会,无人回应。 奚岄蹙着眉,视线落在被合上的箱子上,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 她干脆收回目光,不再去看。 就在此时,四周浓重的魔气逐一消散,眼前清晰起来。 月光重新透过海面倾洒而下,一片宁静美好,仿佛方才的混沌不曾发生过。 “你受伤了,我们先走吧。” 奚岄终于开口道。 不知道北溟熠那边,有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这加固封印之事不简单,还是从长计议吧。 两人结伴往回走,与来时不同,此时大街小巷开始有了三两人影。 人们心有余悸,大都结伴而行,连说话都只是交耳相谈,不敢高声言语。 “仙女姐姐!我在这——” 方才分头的街口处,北溟熠正站在原地冲她招手,看上去颇为高兴。 奚岄缓步朝他走过去,脸色不自觉带上笑意,故作轻松道: “任务完成得怎么样?看给你高兴的。” 他点头:“那当然——除此之外,我方才把第一题写完了。” 北溟熠想说的是,他高兴是因为等到她平安归来,并不是因为其他。 虽然他深知,以她的修为法力,无妄海中也没什么人能够伤得了她。 “哦?你写的什么?” 奚岄好奇道,伸出手想从他那拿过来看看。 北溟熠急忙护住口袋,有些扭捏: “我写得不好,还是不要看了。况且……这破书到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 奚岄伸手敲了他的脑袋,嘲笑道: “那就是这宝书不认可你的答案,重写吧—— 你若写对了,你的字便会留下,不然就会被抹去,不信你打开看看。” 北溟熠半信半疑,立即打开翻找。 果不其然,方才他辛辛苦苦写的字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变成了新的一面空白页。 “啊……怎么这样啊!” 北溟熠叫苦连天。 “恭喜你,又为这本书加了一页废纸。” 奚岄毫不留情地挖苦他,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个……两位,谁能给我科普一下?” 在一旁沉默许久,观察着二人的雪花终于开口道,讪讪一笑。 北溟熠一转头,双眼发光,张口就来: “什么——你要和我一起答题吗?!” 太棒了!他一个人连作弊都无处可抄,这下居然送上门个帮手。 他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奚岄,语气诚恳又真挚: “仙女姐姐,她说也她想加入——” 第二十七章 可疑 可怜的小雪花满脸难以置信:?? “奚岄姐姐,我可没说,我就好奇问问!” 北溟熠凑过来,把沉甸甸的书本塞到她手里,坚持不懈: “这位仙子,上古秘籍听说过没? 这可不是普通的书,它是有生命的,你答对它出的题,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上到宇宙乾坤求仙问道,下到身体康健金银珠宝,它通通能给你实现!” 北溟熠说得激情澎湃,末了坚定地点点头,竖起一个大拇指,笑得开朗灿烂。 雪花看着手里破烂不堪的书,又看了一眼北溟熠,面露难色。 “真的假的……” …… 奚岄抱着手臂,静静看着两人,悲痛欲绝地摇头:完了,出现人传人了。 怪她——不对,从师父那开始的,那就怪师父,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再歪…… “行了你俩。” 她出声打断他们,目光落在北溟熠身上,伸出手: “我的冰璃呢?该还我了——” 揣在他身上一刻,危险就多一分。 北溟熠这才停止喋喋不休,将手伸进口袋里掏了掏,然后递给她。 “喏——放心吧,我打小就不会丢东西!” 他笑得一脸得意,冰璃完好无损地在他手中,精巧的冰蓝色雪花形状,散发着细微的光亮。 “嗷,那我们可小白毛真棒呢——” 奚岄有些敷衍地夸了一句,伸手接过来,然后仔细地挂回腰带上。 雪花的目光始终落在冰璃之上,她犹豫着,迟疑地开口问道: “奚岄姐姐,这是……舒天神女的冰璃吗?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时她曾在其中养过几日的伤,只觉得熟悉,却没曾想起来,直到方才看见那座神女像。 可她记得,过去的冰璃只不过是个有些灵气的饰品,根本没有容纳物体的能力。 眼前的这个,似乎比过去强大不少,灵气旺盛,宛如蜕变新生一般。 奚岄神色不变,笑了笑回道: “师父送我的拜师礼,他曾与舒天神女是故交。” “原来如此……” 雪花若有所思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北溟熠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看向雪花: “我都给忘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之前从没见过你?” 雪花闻言与他目光相交,却很快移开,淡然地笑着: “那日我……受了些伤,你把我带回了燎云殿,想起来了吗?” 北溟熠摸着下巴,打量着她努力回忆,从记忆中搜寻着相关片段。 “你是——那只兔子?这才几日,怎么就修成人形了,也太快了吧。” 他瞪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况且还受了那样重的伤,上回还奄奄一息,这下就化形了。 “我在天境已经修炼数百年,而且在冰璃之中时,日日受灵气滋养,说到底还得感谢奚岄姐姐呢。”雪花面不改色解释道。 “你少来,我看你挺可疑的。”北溟熠拦住她靠近奚岄,“别一口一个奚岄姐姐,她与你不熟。” 雪花闻言蹙起眉,看一眼奚岄,见她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自己,于是捂着胸口咳了几声,作势要倒下。 果不其然,奚岄见状推开挡在身前的北溟熠,搀扶住她,言语关切: “她方才受了伤,你先别和她吵了,免得加重伤势。” 虽是这么说,她给北溟熠使了个眼色,心下了然。 她是从澜羽殿出来的,必定与那位脱不了干系,只是她的用意现下还不明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奚岄思索片刻,继续道:“ 这魔气烙下的伤顽固得很,越拖伤势越重,我们即刻回天境疗伤。”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北溟熠:“你……便先回家去,什么时候把题答对了,我再来接你。” “可你……”北溟熠还想说什么,接收到奚岄的眼神,于是失落地点头,转身离开。 第二十八章 唯此一至交 奚岄看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弯了弯唇角,无奈地喊住他: “等会。” 北溟熠立马停住脚步,兴冲冲地转身,站得笔直: “我在!” 奚岄从掌中化出一枚海螺,递给他: “拿着,有重要的事给我传音。” 北溟熠眼中的光又暗了下去,闷闷地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伸手接过。 雪花躲在奚岄身后,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一副欠揍的样子。 这哪像受伤的样子,看她明明好的很—— 北溟熠朝她虚挥了下拳头,气愤地扭头就走,头也不回。 不就是写题吗!一定是上次涂改太多,这破书挑刺儿得很! 他想着,边走边从口袋里把书拿出来,随意地翻着。 除了首页寥寥的三个词,几乎全是空白页,他直接翻到最后,书本立马发出微弱的光,渐渐化出新的一页来。 “再试一次,这次肯定没问题。” 他加快了步子,朝着不远处的家门而去。 前脚刚进门,谁曾想他手一滑,本就破烂的书哗啦啦地摔在地上,最后朝上的那页, ——居然有字! 北溟熠一惊,有些急切地俯身把书捞起来,凑到眼前去看上面的字。 很是清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写得规整,能看得出写字的人颇为认真。 “吾友名空桑南澈,虽生为魔族,身怀魔骨,然其性纯善,一心善,勤苦身修。” 空桑南澈…… 他愣了愣神,这不是仙女姐姐的那位师弟吗? 原来——她自己也写过这些题? 他心中升起好奇,目光飞快地继续向下看: 吾二人尝游人间事,亲历凡世之人情暖。 助老而独居之人料理琐事;助深宫之妇会见昔日旧友;助错失所爱之人破镜重圆…… 吾此生,唯此一至交之友,不复所求。 北溟熠的视线落在最后一行字上,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唯此一个…… 他将书合上,扔到一旁,又是一屁股坐地上,有些失神地盯着远处。 —— 奚岄带着雪花回到天境时,已经是深夜。 她其实也受了些伤,只不过修为高些,伤得没多重。 “奚岄姐姐,你方才也受了那魔柱一击,没事吧?” 雪花看她脸色并不是很好,却仍要坚持替她疗伤,有些过意不去。 “无妨,待会我调理一会便好,你这伤是替我挨的,于情于理我都该负责。” 奚岄额前渗出一层薄汗,后背的伤口也有些隐隐作痛,她艰难地闭了闭眼,将雪花体内最后一丝魔气去除。 萦绕在身侧的淡蓝色法阵消失,奚岄缓缓起身,有些没站稳地踉跄一步。 “走吧,接下来几日静养便好,我送你回澜羽殿。” 雪花连忙搀扶住她,内心涌起说不清的情绪,低头有些纠结地咬了咬唇。 沉默了一会儿,她抬头笑着看向奚岄: “奚岄姐姐,你可知,我为何数百年来,都在澜羽殿修行?” 她脸上露出苦涩,继续道: “我本只是无妄山上一只普通的兔子,那日我不慎走失,差点被妖兽生吞活剥…… 是位极其漂亮的仙子从妖兽口中救下我,将浑身血淋淋的我带回了天境,从此,我就在澜羽殿修行。” 雪花的目光落在奚岄腰间的冰璃上,眸中含泪: “可自从有一日,那仙子却再也没回到澜羽殿…… 我灵根受损,独自在那修炼数百年,等待着一日化为人形,就离开天境去寻她——” 奚岄心下诧异,神色努力地维持镇定,眼中的惊喜却掩不住: “你说的那位仙子,可是我们今日在封魔台看到的那尊神像——舒天神女?” 她看着雪花轻轻点头,泪差点忍不住落下,极力地压抑着情绪。 第二十九章 瞒骗 奚岄垂下眼眸,暗自思索着,片刻之后,她抬起眼,笑得温和: “你若是不嫌燎云殿吵,那便留下吧。” 雪花一双杏眼闪着光,嘴角上扬,欢快道:“不嫌不嫌,人多热闹喜庆!” 她咬了咬牙,突然想起澜羽殿那个可怕的疯子,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 她看着奚岄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垂下眼眸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奚岄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只淡淡一笑,并未再言语,转眸看向澜羽殿的方向。 —— 无妄海北溟家宅。 “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抱着那本破书看了一晚上——” 北溟熠这才将早已空洞的目光从纸上移开,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 他自从回来到现在,前前后后写了无数遍,可任凭他怎么写,字迹都一直消失不见。 于是他干脆放弃,然后就反复盯着奚岄写的那一页,短短几十字,他已经看得快要倒背如流。 又发了会呆,他突然想起什么,掏出那枚海螺,在手中仔细观察。 看上去平平无奇,唯一特别的,便是上面镶嵌着的淡蓝色水晶。 他用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海螺随即散发出盈盈的光亮来。 “有话快说——” 接着,海螺中突然传出奚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仿佛刚哭过一般。 燎云殿内,奚岄此时盘坐在地,面前是个有些破旧的箱子,正一样一样地翻看着里面的东西。 没错,离开封魔台时,她鬼使神差地悄悄带走了——这原本,也该是她的东西。 无非是些人间寻常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和首饰,这箱子虽有仙术防水,却也抵不了数百年光阴,所有的东西都残破不堪。 北溟熠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贴近海螺,语气带着欣喜: “仙……奚岄姐姐,我写了一晚上了,再写下去这书重得抬不动了——” “那便是你不够诚心,太急功近利。” 奚岄致命一言,他瞬间不说话了,丧了会气,突然灵光一现,反驳道: “我今日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答案,却只有一题,你这是宽以待己,严于对人。 要不……你陪我一起,把这三题都答完,我也好学习借鉴一下经验?” “不要。”奚岄直截了当地拒绝道。 她拿着箱匣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只绒线编织的小兔,用红线绣的眼睛,本该雪白的身体,已是脏乱不堪。 她施了个术法,脏兮兮的兔子一下子变得洁白如雪,这便是它原来的模样了。 可仙术只维持了一会儿,就慢慢消失不见,小兔又是一团脏。 奚岄皱了皱眉,眼底有些落寞,淡淡开口道: “你也知道一些我的身世,如此残败的经历,有什么好写的。 行了,你好好把题写了,你何时成功了再来找我。” 北溟熠还想说些什么,海螺却一下子暗了下去,他失落地随手丢开,想了想还是捡了回来。 他再一次把那本书摊开,与上面的空白页面面相觑,深吸一口气: 早一日写完,便能早一日得到机会,只希望这本书真的能有用吧,到时候能许给他一则修炼灵根的秘籍。 如此想着,他再度落下笔,埋头写下去。 第三十章 疑虑 翌日,神殿。 殿内人头攒动,交谈声不断,平日里一向健谈的轩长老此时也沉默不语,独自站在高台之上,愁眉苦脸。 奚岄站在最前端,也抬着头,看向眼前用仙术投出的影像:是那日无妄海魔气四溢的乱象。 画面逐渐消失,底下的天境众仙开始议论纷纷。 有人站出来说道: “轩长老,神女封印如今松动,若是两个魔头重新现世,魔族妖族重获旧主,必定合力向天境寻仇啊!” 另一人随即附和: “对啊,可如今新的神女还未出现,妖魔蠢蠢欲动,这封印加固迫在眉睫啊——” 很快有人站出来呛他的话: “西山仙君,你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这神女封印是谁想加固就可以的吗——你怎么不上啊!” “你!” 那位仙君哑口无言,于是再没人敢再出声,只是私下小声议论着。 “对啊,神女当初可是用元神祭天才烙下这封印的,谁知道会耗费多少年修为,万一要是灰飞烟灭……” “你先不说那些设想,这加固神女的封印,必然得学会神女当年的法阵,我觉得这第一步都够呛——” “你们忘了一个人了吧?喏——人家这次可是出尽了风头,就连神女的冰璃,纪安真人当初都拿给了她。” “嘘——小点声!你们为何对奚岄仙子恶意这么大?” 几个人凑在了一起,把刚加入谈话的小仙子拉近了一些,脸上开始兴奋起来。 “你才入仙门不久,还不知道吧?她在两百年前,把魔尊之子带到了天境……” 奚岄站在原地,耳边轩长老又开始说一些慷慨激昂、但却毫无作用的空话。 底下又混杂着众仙的聊天八卦议论声,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纪安真人今日也难得在场,不过也始终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奚岄只觉得不仅头疼,连背上那日被魔气所伤的伤口,都开始疼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出声了: “轩长老……”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是有点虚弱,可轩长老却立即停了下来,仿佛就等着她一般。 “奚岄仙子——你说!” 在他隐隐期待的目光中,奚岄也不负所望,说出了他想听的话: “奚岄愿意一试。” 神殿内顿时像炸开了锅,一时间众说纷纭,有夸赞的、有嘲讽的、也有漠不关心的…… “各位同僚!静一静—— 容我轩某人再说一句公道话。” 众人勉强安静下来,等着他开口。 “如果各位之中有谁——愿意如奚岄仙子般毛遂自荐,大家今日都是有目共睹,绝对是公平公正—— 只要想为加固神女封印献力者,皆可站出来!” 人群又是一阵沉默,大家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言语。 “父亲——” 突然,寂静被打破,苍梧上神缓步走进神殿,众人立即给他让出一条路,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神女当年为了四界苍生结下封印,如今,我作为天境的上神之一,也不能不坐视不理—— 我愿与奚岄一起,加固神女封印。” 话音刚落,神殿内爆发出一阵掌声,众人开始纷纷赞叹上神的气概,与方才的景况截然相反。 苍梧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奚岄身上,向她走去。 奚岄淡淡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接下来,她也是敛着眸,就默默站在一旁,始终没再多看他一眼。 等到众仙终于陆陆续续地散尽,纪安真人来喊她,才回过神来。 “有他在也好,至少天境这些人能消停一些…… 如今妖魔两界骚动,你的身世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招惹杀身之祸。” 他神色肃穆,沉声说道。 奚岄抬起头,认真点了点头: “我明白,放心吧师父。” 她说着,看向袖中方才不断闪着亮光的海螺,眉间舒展了一些。 敞天门。 北溟熠已经和守门的天兵僵持许久。 他听闻今日天境召开众仙大会,共同商讨封魔台封印之事,便想来看看,可天兵始终不让他进去。 奚岄赶到时,他已经绝望地在门外坐下休息了。 “你怎么来了?” 北溟熠闻声一下子站起来,转过头来,神色倒是颇为认真: “听说天境要加固神女封印,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奚岄替他打开敞天门的结界,皱了皱眉头,敲他脑袋: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其余的……便交给我吧。” “加固封印的人选是你?可你的伤怎么……” 北溟熠有些惊讶,封魔台的魔气不同寻常,彻底恢复至少十日,如今耗费大量修为,十分危险。 奚岄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神色一变,沉声道:“你是怎么看出我受伤了?” 第三十一章 陪你 回到天境以后,她刻意将伤势用仙术掩盖了,除了雪花知情,连师父和轩长老都未曾看出破绽,他又是怎么发现的。 北溟熠后知后觉地有些慌乱,很快又强行恢复了镇定,解释道: “我……我猜的,在无妄海那时我就看你脸色不太好……” 奚岄勉强松了口气:想来也是,他几乎毫无灵力,又怎么可能看得出。 “你伤得挺重,我留下来陪你吧。” 北溟熠突然说道,少年神色认真,好看的眉眼中此时满是关切,丝毫没有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 奚岄心跳一滞,抬眸看向他,撞进他殷切的目光之中,一时间忘了说话。 她愣了一会,飞快地把视线移开,转而笑着点头,摸摸他的头发: “看来,这次的事让你成长了不少,居然也主动关心人了——” 北溟熠腼腆一笑,下意识地微微低头,将脑袋凑过去让她摸着。 可突然间,他想起从前还是只灵兽时,好像就是这样被顺毛的? 北溟熠随即有些不悦地躲开她的手,脸色别扭,暗自嘀咕着: “我又不是小孩,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奚岄顿了顿,莫名其妙地收回了手,觉得他今日真是有些难以捉摸,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好吧好吧,那就留下吧,不过你切记——不能打扰我。” “我保证!” —— 很快,轩长老就派人送来了那本封存于藏书阁数百年,无人敢触及的秘籍:天雪阵法。 此阵法威力极其强大,但若没有法器护身,极易反噬自身。 当年舒天神女有冰璃和雪弩,而奚岄如今只有这冰璃一件,再加上她这身伤…… 可已经没有时间等她慢慢养伤了。 奚岄回想起那日在无妄海,见到魔气漫天的景象,心被狠狠揪起来。 封印破,魔气失去过滤,便会如那日伤她一般,四处为害,彼时不止是无妄海,天境也无法逃脱。 想到这,她眼中满是凄寒,抬手从掌心化出一只脏兮兮的绒线小兔,轻轻抚摸着。 “当年,你在天境众仙目睹下,亲手将自己的元神祭天,那时你的心中,又是作何感想呢?” 可偏偏她是神女后人,也只有她能够习得这天雪阵法,替她继续加固那个封印,仿佛如她的宿命一般。 她没有其他的选择,轩长老、还有师父,他们也没有选择。 奚岄眼中满是悲戚之色,很快敛起泪意,然后盘腿坐下,坚定又迅速地默念神诀,第一次尝试打开天雪阵法。 周身霎时放出蓝紫色的仙光,连祥云都被映射得流光溢彩——此阵法的威力果然强大,可气息却让她觉得很熟悉。 突然间,冰璃剧烈地反应起来,紧接着,阵法像是被外力强行打断了一般,她不得不停了下来。 法阵迅速消失,奚岄瘫倒在地,只觉得背后的伤口灼烧般,带着撕裂的痛感。 “怎么回事……为什么……” 她面色惨白,额前是大片的汗珠,口中喃喃道,强撑着地面打算起来再试一次。 “奚岄!” 耳边隐约传来一声呼喊,她来不及回头看,就软绵绵地倒进来人的怀中。 她努力地睁开眼,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依稀辨认出了眼前的人。 “北溟熠……” 北溟熠惦记她的伤势,一路悄悄跟随,然后在暗处默默守着,眼看着不对劲,便立即向她奔来。 看着她近在迟尺的脸,面色惨白如纸,北溟熠心中蓦然一紧,心脏狂跳不止,无数个念头在脑中乱撞—— 不,她不能有事! 为了无妄海,为了仙神二界,也为了…… 他来不及多想,努力保持镇定,平稳着情绪,不让自己方寸大乱。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着,另一只手在空中轻划,指尖随即散出淡红色的光亮,连同着发间那抹醒目的红。 红光汇聚在一起,缓缓地注入奚岄的伤口之中,渐渐地,狰狞的黑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澄澈的力量。 片刻之后,奚岄眉间舒展开来,沉沉地在他怀中昏睡过去。 笼罩在两人周围的淡红色亮光隐去,北溟熠发间那簇醒目的红发霎时变白。 他艰难地稳了稳内息,下一秒却吐出一口黑血来,面露痛苦之色。 —— 奚岄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燎云殿,正躺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 她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快步走出寝殿,四处寻找着北溟熠的身影,心下慌乱起来。 是他…… 她那时虽意识有些模糊,但她绝对没认错,抱着她的人就是北溟熠—— 也是他治好了她的伤。 她回想起那时,朦胧之间眼前闪过的红光,心下更加疑惑,他分明连灵力都没有,怎么可能救得了她呢…… 然而,整个燎云殿却空无一人,安静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声。奚岄有些木讷地跌坐在寒池边,目光空洞。 “你怎么到这来了?” 身后突然响起少年清澈的嗓音,奚岄一怔,急切地回过头。 “你……” 她平复了下情绪,正色道: “北溟熠,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第三十二章 谢谢你 北溟熠镇定自若地与她对视,眼神都没有闪躲,泰然自若道: “没有啊,你是不是伤势太重,痛得糊涂了?” “哦,是吗?” 他一看就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心理素质是有点,但是撒谎水平太低,奚岄在心里默默嘲笑道。 她接着缓步靠近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微表情,等待着他的破绽,并且提出致命一问: “那我的伤是怎么好的?” 果然,被她这么直勾勾盯着,北溟熠开始有些脸热,很快移开了目光,别过脸去,支支吾吾地解释不清: “我们灵族有……有个法宝,它能……能……” 他在心里哀嚎,预想的不是这样的!方才明明顺了好几遍的词,这一临场就全砸了。 “法宝?” 奚岄皱着眉笑了笑,觉得有些离谱,眼珠转了一圈,仰头盯着他,戏谑地戳一下他的脸颊: “这法宝该不会就是你吧?” 明明是轻轻的一戳,北溟熠却像是被刀扎了般跳起来,然后捂着脸退后,防线崩溃,脸上表情也乱套了。 他被盯得简直无地自容,实在演不下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咬死否定摇头: “不是,不知道,事关家族机密,我是不会说的。” 奚岄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两眼,没继续问这个问题,旁敲侧击地换了个问题: “那你的头发又是怎么白的?” 她早就一眼识破了他的伎俩,一挥手,施法将他头上涂上去做掩饰的红色去除,那簇本该鲜红的头发,果然慢慢地变白了。 北溟熠慌乱地退后一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仿佛被扒光了一样,半晌,他叹息无可奈何道: “这事只有北溟家族人知道,本是不让外传的,你若好奇,告诉你也没事。” 在奚岄疑惑的目光中,他学她刚刚的样子,也坐到了地上,开口继续道: “发间的一抹红发,是北溟家后辈的护身符,一出生就由父母亲自结下。 传说这股力量来源于圣果,是曾当过圣兽的老祖宗留下的,关键时刻能有疗愈奇效,以此保护子孙后辈平安成长。” 奚岄仔细听着,早已坐在他身侧,托着下巴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所以那次他被苍梧所伤命悬一线,原是这股力量在助他自愈,怪不得仅是一夜,便能恢复如初。 “那为何这次会变白发,之前也这样吗?” 奚岄想了想,忍不住追问。 北溟熠的神色一滞,眼神躲闪,有些怅然地摸着他头上的一簇白发,解释道: “因为……你不是北溟族人,所以用在你身上便只能有一次了。” “所以……你为了救我,用掉了你保命的护身符。” 奚岄语气缓缓,带着几分迟疑,眼中满是错愕与愧疚。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值得他如此付出,他没有灵根毫无自保之力,这护身符对他来说更是尤其重要了。 北溟熠捡起一旁的石子,扑通一声丢进寒池里,满不在乎道: “没事,你如今可是要加固封印的人选,可不能出岔子,我这也算是为无妄海贡献一份力了!” 话虽如此,那时他看见她倒下,身上还密密麻麻地缠着魔气,是真的有一刻的恐慌,怕她死了,那封印怎么办,无妄海怎么办? 还有更多的是,她万一没挺过去,就那么死在他怀里……他不想,也害怕那样的事发生,于是他便想也没想就动用了护身符的力量。 奚岄看着眼前的少年:一袭白衣,与发间的白相互映衬,才发觉他的眼神,似乎与初来天境时不一样了。 那时的他只想着修炼灵根,渴望强大而变得患得患失,而此时,他的眸子似乎多了一丝平和。 不管他是为了无妄海还是为了她,总归是欠了个大人情,奚岄心中还是感激的,于是她很诚恳地向他道谢: “北溟熠,谢谢你。” 北溟熠转头与她目光相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少年瓷白的脸颊染上红晕,连说话都结巴了: “没没事!我这人向来乐于助人…… 我那题还没写完,我再去写两页——” 他说着一骨碌爬起来,因为腿麻踉跄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奇怪了,分明这声感谢是他应得的,但就是觉得不太好意思是怎么回事? 北溟熠离开的路上越想越气,甚至觉得刚刚有点丢人,想再回去,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还是算了。 奚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失笑摇摇头,眉眼荡漾着盈盈笑意。 估计是平日里坏事干多了,经常被骂习惯了,这突然有人夸他,还害羞起来了。 她随手也捡了一块石子丢进寒池里,朝池中游来游去的仙鹤说道: “这人也太不禁夸了,你说是吧——” 寒池随着石子落下荡漾开一圈波纹,仙鹤不紧不慢地向她游过来,抖了抖翅膀算作回应。 —— 奚岄的伤痊愈之后,天雪法阵的修习速度突飞猛进,不出几日,便已经颇有成效了。 燎云殿,奚岄盘坐在地,双指微微闭拢,指尖有蓝紫色的仙光溢出。 她口中默念仙诀,冰蓝色的雪花迅速在她周围缠绕、舒展、形成一个笼罩的法阵,如漫天飞雪般绮丽壮观。 北溟熠在一旁默默看着,眼中满是惊叹之色,却也有些担忧。 明日就是加固封印的日子了,此次事关三界苍生,她这几日一刻不停,丝毫不敢怠慢,此时应该是精疲力尽了。 随着法阵渐渐消失,奚岄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却有些疲累得双腿发软,一个踉跄,要跪倒在地。 突然间,她的肩膀上附上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而有力地扶住了她。 第三十三章 青栀花 奚岄脚下不稳,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来人的胸膛,顺着靠了上去。 北溟熠看着方才还在法阵之中气若神闲的人,此时却似无骨一般被自己虚抱在怀,一时间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奚岄呼吸一滞,有些错愕地抬眸撞进他有些灼热的目光。 这家伙看她的眼神,那是一日比一日奇怪了,就比如此时。 她只觉得浑身难受,说不上来的不自在,于是仅仅一瞬间,她很快站稳身子,冷静地退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神色自若地弯唇一笑: “多谢。” 北溟熠慢慢地收回早已虚空的手,垂在身侧,眼底的光暗了下去,神色黯然。 他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犹豫着,却见奚岄早已转身,径直略过他走了。 北溟熠有些怅然若失,这些日子是不是她太累了,只觉得对自己较从前冷淡了许多…… —— 澜羽殿,楚菁枝在殿门前徘徊,满面愁容。她本以为此生再也不用踏足这里,没想到今日还是来了。 过了一会,苍梧从殿内走出来,颇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楚菁枝,脸上笑着,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楚仙子找我有何事?” 楚菁枝施施然一笑,亦是疏离又冷淡,从容自若道: “明日,上神和奚岄便要前往无妄海加固神女印,小仙斗胆,想请上神帮个忙。” 苍梧挑了挑眉,眸光一敛,语气不冷不热: “仙子说来听听。” 他心下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两百年来,这还是楚菁枝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居然还如此委身求他,倒是新鲜事。 楚菁枝欠了个身,极力压抑着情绪,伸手在掌心化出一朵淡青色的花朵,晶莹剔透的花瓣散着仙气。 “青栀花?”苍梧眼中闪过亮光。 传闻这是楚氏一脉相传的法器,据说是这世间最坚硬的法盾,能抵御任何伤害,楚氏一直藏得紧,今日居然就这么被她拿来了。 楚菁枝点了点头,扯着嘴角笑道: “上神好眼力,今日我便将这青栀花交于上神,还请上神明日—— 无论如何护住奚岄周全,哪怕这青栀花再也带不回天境,也不要紧。” 楚菁枝一字一句说着,伸手递到他眼前,语气平稳又坚定。 苍梧迟疑片刻,反应过来后不以为意,面露嘲讽: “奚岄有我便够了,我自会护着她,你若是真的关心她,大可亲手给她,又何必来找我?” 楚菁枝暗自在心里冷笑:他果然还和过去一般自作多情,脸上却维持着自若,淡淡解释: “奚岄知这青栀花对我重要,若我给她,她是断然不会收的。” 苍梧闻言上下打量她几眼,心中盘算:既然她愿意拿出来,总归不算坏事。 想到此,他一挥手将青栀花收下,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见楚菁枝立即转身离开,仿佛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苍梧心下愠怒,却仍维持着镇定自若,只冷笑一声,觉得可笑。 当初,楚氏一族挟恩图报,强行逼他与楚菁枝定下婚约,她如今倒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也不知给谁看—— 他没好气甩了甩衣袖,转身进了澜羽殿。 —— 翌日,敞天门处人山人海,众仙云集,前来送行二人前往无妄海。 议论声不绝于耳,吵得奚岄有些头疼,好不容易等轩长老讲完了话,纪安真人又拉住她。 “封魔台若一时涌入大量仙气,怕那两魔头反应会更强烈,故此行,师父怕是只能送你到这了。” 纪安真人难得一脸正色,却藏不住眼中的担忧之色,拉着奚岄怅然说道。 奚岄冲他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地安慰他: “放心吧师父——您还说我呢,您自己的心理素质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这才勉强笑了,伸手敲了下她的脑袋,叹了口气:罢了,这一切还是得她亲自面对。 “奚岄姐姐,我也陪你一起去吧……” 雪花凑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胳膊,目光盈盈。 奚岄捏了捏她的鼻头,柔声道: “你啊,就留在燎云殿帮我清扫一下寒池里的叶子,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此时,北溟熠化身为灵兽,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里,他趁着几人谈话的空隙,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冰璃之中。 启程在即,苍梧上神缓步向奚岄走去,站在她身侧,用他们两人可闻的音量柔声道: “走吧奚岄,你放心,此行我作为你的护法,必定助你成功加固神女印。” 旁人不知道的是,这天雪法阵只有神女后人方能使用。 偏偏他是天境战神,他的上神之力加封神女印,似乎也说得过去,更让魔族忌惮几分。 于是此行轩长老和师父为了掩饰她的身份,才将他也拉进来,给自己打个掩护。 奚岄于是先他一步走出了敞天门,转眸淡定瞥他一眼,毫不迟疑地施术离开。 苍梧微怔,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回头迎上周围众仙的目光,却又得体地点头一笑,然后接着昂首阔步离开。 楚菁枝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一幕,嘴角扯了扯,云淡风轻地冷笑着。 —— 无妄海,封魔台的封印之外,奚岄微微蹙眉,观察着眼前的景象,已经比那日严重得要多。 此时还未到黄昏,四周便已经充盈着些许魔气,肆无忌惮地游走着,捆绑着锁链的梁柱之上,链条已经被撞击得出现断裂的迹象。 奚岄努力平复心情,让自己保持镇定,先施法将周围游走的几缕魔气去除,然后低头看向冰璃。 “行了,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第三十四章 反噬 北溟熠还是闪身钻出来了,颇有些尴尬地站在两人面前,勉强一笑: “我……就是来凑个热闹,你们随意,不用搭理我,哈哈……” 苍梧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跨着脸,语气也不太好: “你个没有灵根的妖兽跟来做什么,待会若是被魔气给吞噬了,可没功夫管你。” 北溟熠退开几步,走到奚岄身后,故意离他远了一点,心里骂骂咧咧,但强行忍住了。 看在他今日是来给无妄海做好事的份上,就先不和他一般见识。还有上次差点被他弄死的仇,也先攒着以后一起报。 “行了。” 奚岄冷冷瞥了苍梧一眼,示意他也闭嘴,然后转头看向北溟熠: “刚刚把你带来是想着顺便送你回家,现在到了,你快回去,我得干正事顾不上你了。” 她现在眼里只有封印,脑子里暂时装不下其他事,也不想再听这两个人在她耳边吵架。 北溟熠闻言淡淡应了一声,要走的时候看见苍梧脸上神气的表情,恨不得撕烂那张脸。 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整日里缠着奚岄,前些天明知她要闭关修习天雪阵法,还一天天地往燎云殿跑。 北溟熠那几日像个看门的一样,被奚岄派来堵他,今日两极反转,自己成了要被赶走的那个,指不定他心里正在暗戳戳嘲笑他。 他走出了封魔台,却没有回去,老规矩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蹲着,远远看着那个臭脸的家伙已经开始摆阵了,看上去像模像样的。 “奚岄,护身阵已摆好,可以开始了。” 苍梧朝她点头,神情严肃。 已是风中残烛的老圣兽,亦开始用仅剩的灵力,默默替他们将封魔台周围游走的魔气驱散。 “好。” 奚岄观望一眼四周情况,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闭眼定了定神,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坚毅与沉着。 天雪法阵渐开,蓝紫色的仙光源源不断地汇向残破的封印处,四散的魔气瞬间没有了出口,一切看起来颇为顺利。 奚岄没敢放松,心下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继续大开天雪阵法,直到又出现漫天飞舞的冰蓝色雪花。 苍梧在一旁默默看着,见状放下心来,低头看向掌心的那枚青栀花。 方才开护身阵时,他本打算将其也投入进阵法之中,可想了想,他以上神之力化就的护身阵肯定够用了,这花要是用不上那更好,就带回澜羽殿去。 北溟熠蹲在墙角看着奚岄布阵,其实他前几天已经看了不下百遍了,今日的阵倒是格外好,看来她果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眼看天雪法阵已经开到极致,封印也马上要被修补完成,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原本沉寂的封魔台突然一阵暴乱,大股强劲的力量在猛烈地撞击封印! 原来如此! 怪不得二魔刚刚毫无反应,乖乖地等着被重新封印,原来是想在天雪法阵大开,最需要布阵者全神贯注,心无一丝杂念时扰乱她的心绪! 奚岄心下一惊,极力稳住心绪,却还是被法阵反噬了—— 几枚冰蓝色的雪花突然化作锋利的刀刃,朝她飞旋而去,刺入她的肩膀和后背。 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鲜血染红衣裙,可却顾不上疼了,她如果继续分神,便会遭到更多的反噬,直到她死于自己的阵法之中。 “奚岄!” 苍梧一抬头,就见她已是浑身带血,身体微微颤抖着,却仍咬着牙,苦苦维持开阵的动作,忍不住惊呼一声。 “嘘——你闭嘴!别让她继续分心!” 北溟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压低嗓音怒斥道,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关切地看着奚岄,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苍梧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没再说话,低头又看向手中的青栀花,犹豫了片刻,还是念诀施法,将之投入护身阵之中。 可他很快发现,他的阵法只能抵御周围四窜的魔气,而奚岄遭到的是天雪阵法自身的反噬。 奚岄强行稳定下来,努力忽略身上蔓延着的剧烈疼痛,继续加强天雪法阵的力量。 但隐约之中,或许是此刻她与封印相接,竟透过封印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你是谁?你怎么也会这该死的法阵!” 是个有些邪魅尖锐的女人的声音,她几乎是在嘶吼。 “一千年了,老娘被困在这鬼地方里,你们仙界的都是疯子!哪怕死也要困住我们,一群疯子!快停手——” “不……我是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离开无妄海半步的……”奚岄艰难地说道。 也就是说了这两句话,又有雪刃扎入她的身体,痛得她狠狠咬了咬牙,额前全是大片的汗珠,于是她再也不敢说话。 “放弃吧小姑娘,何必耗费修为在此为难我们呢?仙界那群贪生怕死的自己躲着,让你来冒险,值得吗!” 封印之中,另一个稍微低沉的男声又说道。 “对!你不知道吧,上一个封印的人,就是被那群胆小鬼推出来的!你就不怕和她一样,陪我们死在这鬼地方吗?” 那女人情绪激动起来,又在喋喋不休地附和着。 奚岄努力地忽略他们的声音,不再浪费精力回应他们,只是全神贯注地加强封印,可她此时浑身是伤,仙力渐弱,已经是强弩之末。 第三十五章 成功了 “你快撑不住了吧?听我的快停手——这样下去不仅困不住我们,你这条小命也保不住的,哈哈哈哈……” 二魔见她此时虚弱不堪的样子,在里面笑得猖狂,一边更加猛烈地冲击着封印,企图继续扰乱她。 北溟熠听不到那两个魔头的声音,他眉头紧锁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直盯着奚岄的方向。 她身上大片的血渍仍在蔓延,沿着裙摆往下滴着血,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开始隐隐作痛,却又无能为力。 突然——他只见奚岄闭了闭眼,脸上浮现痛苦之色,下一秒吐出一口血来! 北溟熠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堪堪地停住,眼底闪过惊惧。 奚岄早已经精疲力尽了,仙力也是微弱到极点,只是硬撑着,可这封印的最后一步却又最需要力量,她心下只剩绝望。 封魔台一侧,那尊高大的神女像仍矗立着。神女身穿神族战服,手持一把弩箭,腰间挂着雪花形状的冰璃,眼神坚毅又凌然。 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可我真的……做不到了…… 奚岄眸中含着泪,只觉得悲哀,兜兜转转,还是与她一样的结局,她明明该恨,恨她对自己的残忍,可事到如今,她却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奚岄!快稳住,然后收阵——” 北溟熠看出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再坚持下去只会遭到更多的反噬,失败了大不了日后再来,可如果她出了事……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奚岄突然感觉到冰璃的异动,她直觉不妙! 上次她带伤强行推动阵法,冰璃为了保护她,便打断了开阵,而这次—— 耀眼的蓝色仙光萦绕在冰璃四周,它突然凌空而起,浮在半空之中。 在几人急切焦灼的目光之下,竟渐渐地一分为二,另一半化成了一把由冰雪凝成的弓弩! 这是……舒天神女的雪弩? 奚岄反应迅速,立即汇聚雪弩和冰璃二者的力量,继续驱动天雪法阵,加强封印的最后一步。 雪弩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强大的能量,以铺天盖地的气势汇入封印之中,而冰璃则化身为屏障,保护她不再受到反噬伤害。 北溟熠眼中满是错愕,神女雪弩!她居然能驱使神女雪弩的力量?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苍梧,却发现他神色不变,似乎并不意外。 北溟熠又看向天雪法阵之中的奚岄,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她就是魔族和妖族千年来忌惮着,并想斩草除根的神女后人!也难怪仙界一直隐藏她的身份,隐匿于一众仙子之中。 奚岄眼中重新燃起希冀,拼尽全力地坚持着,在这最后一刻分毫不敢松懈。 封印之中二魔的咆哮嘶吼声慢慢隐去,最后消失不见,魔柱之上生锈断裂的锁链也渐渐被修复,重新散出耀眼的金光—— 天雪法阵关闭,雪弩又融入冰璃之中,然后缓缓下坠,落回奚岄的腰间。她疲累地低头看了一眼,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终于……成功了…… 四周游走的魔气悉数散尽,奚岄抬起眸,望向那尊神女像,嘴角虚弱地扯出了一个笑,然后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北溟熠反应迅速地快步上前,想要搀扶她,却见苍梧一个闪身,先他一步稳稳地拖住了奚岄,并着手开始替她疗伤。 他脚步一顿,落寞地收回视线,对啊,现如今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苍梧先用仙术为她止住血,一个闪身将她带回了天境,封魔台一下子空空荡荡,只剩下北溟熠一人被留在原地。 她伤得那样重,也不知道那个臭脸的家伙能不能照顾好她,万一……还是得亲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你是被丢下了吗?白毛怪——”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娇俏的少女声音,他被吓了个激灵,连连退开几步,与满脸戏谑的雪花面面相觑。 “你少管我,刚好,你带我回天境。” “凭什么?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姑奶奶我不乐意——” 雪花轻飘飘地丢下几句话,作势要走。 北溟熠纠结了一会,往前走了几步,淡淡开口: “那就辛苦你了,雪花仙子。” 雪花气笑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真是能屈能伸,上回还喊她肥兔子,这下便改口了。 “好吧好吧,看在你态度还不错,就勉为其难捎你一段。” 她也不想和他多废话,只想抓紧把他带回天境—— 虽然她看不顺眼这家伙,但留着他还有用,暂且忍一忍罢了。 第三十六章 随时都在 奚岄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燎云殿内,纪安真人坐在她床边,正在点头打着瞌睡,花白的胡子随着一颤一颤的。 她不自觉地笑了,张口的嗓子有些哑地轻喊一声: “师父。” 纪安真人立马睁开眼,清醒过来,凑近来看她还好好地喘着气,松了口气,嘴上却不饶人: “还好还好,还活着。” 奚岄勉强坐起来,乖巧地笑笑: “有师父这样的疗愈圣手在,我哪有那么容易死——” 纪安哼一声:“还有力气拍马屁,那看来是没事了。” 他站起身来,瞥了眼门外,思虑一会,说道: “奚岄啊,历经此次,我想你定能理解你母亲当年的处境了吧……” 奚岄低下头,没有作答,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皱了皱,眼中浮起哀伤,过了一会缓缓开口道: “师父……我想听听,关于她的事。” 包括她的样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喜欢什么,还有她当年与父亲的故事,这些一直以来逃避的,她现在通通都想知道。 纪安真人摸着白胡子,沉沉地叹气: “答案早就在你手里了,只不过你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罢了。” 他指了指殿外苦等了一夜的北溟熠,眯着眼道: “你想知道的,都在你随手转送给这小子的书里,那是你母亲当年托我交给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他开门走了出去,和北溟熠不知说了些什么,后者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走了进来。 “你……没事吧?” 奚岄看着眼前人满脸的关切,却也难掩疲惫和眼下乌青,心下微动,笑着轻轻摇头,抬眸盯着他: “你昨晚一直守在外面吗?” 北溟熠目光闪躲了一下,故作镇定,掩饰道: “才不是,我……刚来的,纪安真人他不让我吵你,就等了……一会儿。” 奚岄本不想继续戳穿他,但突然想起在封魔台时,他目睹了她使用神女雪弩的全程,应该已经猜到些什么了。 既然他知道她是神女后人,也必定该清楚她此生肩上的担子,斩断那些不必要的情愫。 “北溟熠,你明明可以留在无妄海,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应该知道,我根本帮不了你修出灵根,之前种种,不过是我闲来无聊,哄着你玩罢了。” 此话出口,字字珠玑,不仅北溟熠有些错愕,连奚岄自己都有些后知后觉,自己是否太过于无情。 “我知道……”北溟熠抬起微微发红的双眼,眼底是哀伤:“我早猜到了。” “我……你这次是为了无妄海受的伤,我只是来看看,顺便替无妄海数百万灵族……感谢一下你。” 他慢慢说着,情绪有些低落,没错,他的确在外头守了她一夜。 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看着她被阵法反噬,满身鲜血淋漓,看着她倒在别人的怀中。 他从未如此——渴望过力量,渴望强大。 天境的星光还是如往常一般璀璨,入夜寒凉,可他不敢去打扰她安眠,也实在睡不着,便坐在屋前看了一整夜的星光。 “那好,我如今没事了,让雪花送你回去吧。” “等等。”北溟熠敛起心底的失落,笑着看向她: “你既然是为了灵族受的伤,那我便留下来照顾你吧,等你伤好了,我就离开。” 少年的笑容太过于明媚,晃眼间,她似乎透着他,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那种感觉很熟悉。 “嗯。” 奚岄淡淡应了一声,垂下头,没由来地同意了,心下有些纠结错乱,理智告诉她不该继续这样。 她于是开始分散注意,扯其他话题: “那本书,你能不能先还我一下?” 北溟熠还没缓过劲来,闻言一愣,然后有些手忙脚乱地低头翻找,从随身的布兜子里掏出来,走近她,举着沉甸甸的大块头递过去。 这书已经比奚岄当初给他时重了许多,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前前后后写了多少遍,才又加了这么多空白页。 奚岄突然有些愧疚,她倒是真不知道这书是留给她的,怪不得北溟熠无论怎么写也成功不了…… “这么沉——你不会一直背在身上吧?” 奚岄难以置信道,还真是力气大……但是没长心眼。 北溟熠讪讪点了点头,他思来想去放哪里都不放心,干脆一直带在身上了,习惯了倒也不觉得重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我和雪花仙子随时都在,你有事喊我们。” 他的眼角还有些发红,言行举止却故作镇定,说着就毫不迟疑地转身出去了。 奚岄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落到手中的书上,伸手抚摸着残破的封面,掌心化成一支笔,缓缓翻开一页。 一字一句,她认认真真地写下,正如她曾经写下与空桑师弟的过往一般,很快,她笔下的文字隐隐地散着金光,清晰地留在了纸页上。 突然间,原本破旧不堪的书籍被一团蓝紫色仙光包围,慢慢地幻化成崭新的模样,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整本空白页显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来。 奚岄呆愣地看着这一切,有些难以置信,这……怎么回事? 带着错愕与惊诧,她指尖微微颤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书中的文字,眼中的泪宛如决堤般滚落。 “这只绒线小兔,送给岄儿作为一岁的生辰礼物…… 岄儿六岁了,这把木梳该用得上了…… 十六岁的岄儿肯定也是个爱美的姑娘,这些胭脂首饰,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天境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娘……没有机会看着岄儿长大了……” 原来,她不是一个被随意丢弃在人间的婴孩。 她从前认为,自己对于神女的苍生四界来说,可有可无。可这些字字句句,破旧不堪的胭脂水粉、街巷小食、首饰玩具…… 她再也不能装作看不见,继续用多年来的恨意掩饰思念,粉饰伤口。 奚岄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合上书页,轻轻地抚摸着每一寸,最后将它紧抱进怀中,无声流泪…… 第三十七章 杏花巷 殿外,北溟熠刚出来,走到寒池边,就见不远处负手而立的人,目光阴冷地落在他身上。 “你这妖兽还真是阴魂不散,不老老实实回你的无妄海,真把天境当家了吗?” 他走近两步,两人目光相撞,眼神都不太友善。 北溟熠不打算和他废话,径直略过他就要走。 “我劝你,最好不要生出其他的心思,你应该也猜到了,奚岄是舒天神女后人,她此生,注定得断情绝爱,方能飞升成神。” 他闻言回过头,冷冷地看他一眼,开口道: “那敢问苍梧上神,你自己又是什么心思?” 对面愣了片刻,随即笑得从容:“这天境谁人不知,奚岄自入仙门以来,便唤我一声兄长,我与她,自然是数百年兄妹之情。” 真是自欺欺人的家伙,他那眼神有几分清白,还好意思冠冕堂皇地说是兄妹之情。 分明是求而不得,便退而用这种说法来掩饰,保全自己上神的颜面罢了。 “在我看来,她似乎不怎么待见你这个兄长吧?” 此言一出,对面果然勃然大怒:“你!”他很快敛了愠色,“我们不过是生了些小嫌隙,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评判!” 北溟熠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不想再多说一句。 —— 奚岄疗伤的这几日,只对外声称是闭关修炼。 在外人眼中,此次加固封印的最大功臣,是昔日战神苍梧上神,也只有他的上神之力,才能完成此艰巨的任务。 于是乎,在她养伤期间,天境众仙几乎要把澜羽殿踏破,而燎云殿却门可罗雀,只有楚菁枝经常来探望。 其实她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可楚菁枝反复强调:她这几日不能再修炼下去,得静养一阵。 往日里最不爱管闲事的她,管起闲事来也是没完没了: “你为何还是这般死脑筋,被反噬得那样厉害,居然还不肯停手,调理好了下次再去不行吗?” 这些话,楚菁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每每提及,眼中满是哀愁,不由总是想起两百年前她也是这样。 眼看着空桑南澈已然是魂飞魄散,却不顾阻拦,强行留下他的那一缕魂魄,逆天道而行。 奚岄总是漫不经心地应着,却不愿意再提往事,却也经不住想起来。 她想着肯定是这伤养得太过于清闲,于是趁着楚菁枝不在时,她就偷偷地找个地练习如何召出雪弩,不出多时便已经得心应手了。 而北溟熠,他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见奚岄心绪有些低落,以为她是在燎云殿闷得无聊,于是经常故意挑事和雪花吵嘴给她听,也算解个闷。 事实证明,奚岄还真的喜欢看人吵架的,每回在一旁都看得不亦乐乎,总是能被逗得大笑。 吵到后面,两人都吵出默契来了,甚至是吵得魔怔了,下意识地就想吵两句,越看对方越不顺眼。 除了奚岄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楚菁枝这个嫌吵躲得远远的—— 纪安真人那老头已经好几日不见踪影了,似乎自从奚岄醒来后,就又去了人间,了无音讯。 这日,奚岄照常瘫在寒池边,晒着太阳听他们两吵嘴,空中突然飞来一只金色的纸鹤,直直朝她的脑门栽过来。 ——是纪安真人用来传信的纸鹤,可平日里他抠门得很,也几乎没事找她,今天倒是稀奇。 她挥了挥手,将金纸鹤捞过来,满脸好奇: “什么事能让他老人家派上你来了,上次见你,那得有好几百年了吧?” 吵嘴的两人此时也暂时休战了,同步地围过来,凑着脑袋一起看奚岄手中展开的金色信纸。 “爱徒奚岄,养徒千日,用徒一时,请务必即刻启程,一刻钟之内前往……升昌县杏花巷?” 北溟熠念着信中的文字,忽然眼中发光: “携汝白毛灵兽同往——我!是我!咱师祖就是有眼光,知道我一定派的上用场!” “师祖?” 奚岄面部有些抽搐,对这个称呼有些难以接受。 “对啊,纪安真人是你师父,你算我半个师父,那不叫师祖叫什么。” 奚岄闻言脸更黑了:“你把话说清楚,为什么我只算半个?” “因为你只是挂了个名,到目前为止还什么都没教过。”北溟熠老实道,语气平和得却一点不像在抱怨。 “你这么说就……也没错了……” 奚岄心虚起来,她先是用那本书将他骗了一大圈,然后忙着加封神女印,这些日子又在养伤,的确只是个半吊子师父。 这届学生太难带了—— 奚岄在心里吐槽,还是从前那只灵兽好养活,整日里陪她吃喝玩乐便好,这真让她教点实在东西,倒是得仔细斟酌一下了…… 一旁的雪花无语地白了北溟熠一眼,不屑道: “白毛?就你的毛是白的!你瞎了吗——姑奶奶我的兔子毛也是白的!” “好啊,抠字眼是吧?那咱们换个字眼扣,睁大你的兔子眼,看看这灵兽两字……” “我怎么不算……” 奚岄脑瓜子嗡嗡响起来,师父说一刻钟之内赶去,若让他们俩继续这样吵下去,估计一个时辰都到不了。 于是她一伸手横在他俩中间,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讪笑一声: “二位?要不先存个档,留着下次再吵?” 两人这才互相翻了个白眼,照例轻车熟路地一左一右站在奚岄身侧。 她松了口气,开始思索着这地方该怎么找,因为自从入仙门以来,她就刻意回避着人间,不想再回忆曾经那个让她痛苦不堪的炼狱。 陪空桑南澈去历劫的那次,或许是她关于人间最美好、有温度的一段回忆了。可现如今再去,也不过是睹物伤情,见旧景怀故人罢了。 看出她的忧虑,雪花的目光落在信纸上,缓声开口: “杏花巷……这地方我倒是有点印象,从前我还在无妄山时,就经常跑到山脚下的升昌县,我或许还认得路。” 奚岄看向她,笑起来:“那太好了,我们一同去,你来指路吧——” 雪花笑得开心,点点头:“好!呆在燎云殿这么多天,我都快憋疯了,正好去逛一逛升昌县的那条小吃街!” 两人愉快地达成共识,北溟熠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笑得开怀的雪花,眼底的哀怨堆得快要溢出来,可奚岄却选择视而不见。 “走吧——不用争了,把你两都带上,去看看你们师祖,在人间都干些什么吧。” —— 第三十八章 柳氏 升昌县杏花巷。 此时人间正是酷暑难耐,午后的烈阳当头,巷子里闷热得一个人影都没有。 “热死了——我要被晒脱水了!” 北溟熠才在日头下站了一会,身体便开始极速地蒸发水分,他出生在无妄海,又是属水性灵兽,哪受得住这人间的烈日灼晒。 雪花插着腰,逮住机会幸灾乐祸地嘲讽他: “看吧,你非要来!你待会要是风干了,就刚好带去给我们师祖当柴火烧了。” 奚岄无语地摇摇头,随手捏了个诀,加在北溟熠身上,他周身一闪淡蓝色亮光,灼烧感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丝丝凉意。 他喜笑颜开,瞪了雪花一眼,又转头对奚岄笑得狗腿: “还是……” 他话头刚起,后面拍马屁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奚岄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别磨蹭了!你们师祖要骂人了待会——” 天境一天便是人间一年,他们方才在寒池边吵架的功夫,这人间就不知过了多少天了。 “好咧——” 两人这才争先恐后地跟了上去,一间十分不起眼的茅屋前,奚岄停下脚步。 此处有师父的仙气,应该没错。 她正准备敲门,突然手在空中定住,回头看了眼身后两人: 一个身着灵族月影纱制成的轻纱白衣,虽是素色,在阳光下却流光溢彩; 另一个更是夸张,浑身上下五光十色花团锦簇,就差没把天境的星月也摘下来穿在身上。 奚岄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还好方才巷子里没人,不然指定被当作异类抓起来烧掉。 “你两这身也太招摇了。” 她施了个术,给两人换上寻常人间少年少女的衣裳,这才满意点点头,敲了敲门。 “来了——” 果然是师父的声音,他语气欢快,听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门很快从里面被打开,纪安真人满面笑容,扮作一个人间寻常老人模样,倒是看起来慈眉善目。 “哎,刚刚还念叨着,算着脚程,估计也就今明两日了!——小柳,人来了!” 他一顿输出,直把奚岄一行人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北溟熠压着声音小声道:“ 这是演哪出?咱们……没有剧本的吗……” “不知道,管他呢,微笑就对了。”雪花咧嘴憨憨地笑了。 奚岄也不知道自己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入师门数百年,这点默契和配合度还是有的,立即干笑两声回道: “哎是啊——可算到了,这一路过来可真是远得很……” 奚岄说着,朝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纪安用力闭了闭眼,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正煎熬地说着些没用的废话时,屋内缓步走出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她的视力似乎不太好,杵着拐杖眯着眼努力地想要看清他们的脸。 纪安真人连忙过去搀了她一把,将她带过来,然后指着奚岄张口就来: “这位便是我的义女,奚岄。” 奚岄闻言挑了挑眉,欲言又止地抿唇让自己闭嘴。 他顿了顿,转而指向北溟熠,接着道: “这位是我的义……” “义女的夫婿——柳姨好,我叫北溟熠。” 北溟熠突然出声抢过他的话,说得毫不心虚,接着从奚岄身后挤了上来,自来熟地伸手就握住柳氏的手。 奚岄脸色一变,提高了嗓音:“你——” 她一转头,看见自家师父着急地朝她挤眉弄眼的样子,又泄了气,咬着牙笑笑: “对,柳姨。” 她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北溟熠,看向雪花,把她拉到柳氏跟前来,好让她看得清: “这是我家小妹,小名唤作雪花。” 柳氏反应了一会儿,才笑起来,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 “好好,真好。有你们在啊,我也就放心了…… 快进来快进来——老婆子我啊,虽然眼睛花了,但这厨艺还是拿手的,今晚给你们下几个好菜!” 柳氏伸着如枯枝般干瘦的手,在空中抓了好几下,奚岄见状,将手搭过去轻握住,搀着她,一行人进了屋。 刚坐下,奚岄观察着四周,屋内陈设简单,但物品摆放都整整齐齐,日常频繁所用之物都聚在一处,放在了最易拿取的地方。 看来,这位柳氏对师父很重要,不过她从前怎么从未听说过,他认识这样一位凡人,还三天两头往人间跑。 正疑惑着,陡然间——她的鼻尖飘过一丝微不可闻的气息,很陌生、很怪异的——妖气! 奚岄心下一惊,转头看向纪安真人,可他却神色如常,甚至还乐呵呵地闲谈着,凭他的修为怎么发现不了妖气?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那妖气愈来愈浓烈,仿佛正在朝他们不断靠近,她警觉起来,把手搭在冰璃上,随时准备召出雪弩应战。 就在屋内谈话声不绝时,门突然开了,众人一同转头看去,只见门外淡然自若地走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 奚岄蹙起眉打量着来人:与着装截然相反的,他长着一张清秀俊逸的脸,这样一张脸本该是正气凛然的气质,可那眼神却出卖了他,眼中透着一股子……骚味? 果不其然,他方才走进来,身上的妖气就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奚岄皱了皱眉,没打算轻举妄动。 她又看了眼自己师父,却见他笑得满脸是牙,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仕腾来了啊,快快,今晚人可聚齐了,好好陪你娘热闹热闹——” 奚岄瞬间犹如五雷轰顶——这满屋子的妖气她那便宜师父肯定不会闻不出,这究竟怎么回事!就不能提前通个气把剧本给她看看再说吗! 北溟熠和雪花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但也默默地没有出声,雪花捏着鼻子偷偷骂了句脏话,然后又咧开嘴继续憨笑。 那男子装模作样地笑着,目光却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他们一圈,最后落在奚岄身上,直勾勾地、甚至算得上是放肆地盯着她看。 第三十九章 发财树 奚岄微眯了眯眼,毫不闪躲地坦然与他对视,一双美眸看似眼波荡漾,漂亮得让人咂舌,目光却是犀利冰冷,似乎要直直地把人看穿。 那男子随意攀扯了几句话,说话之间仍有意无意地瞥向奚岄的方向,那意味不明的眼神却只是对着她,收回目光后很快就恢复如常。 奚岄被他这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得难受,在心里冷笑一声。 方才没反应过来,此时她倒是闻出来了,这股满屋子的妖味—— 分明就是狐狸味,还是只男狐狸。 于是她干脆好整以暇地倚在墙边,悠闲地欣赏着自己的好师父和那男狐,上演着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北溟熠默默在一旁,视线在两人之间跳转,眉头越皱越紧,眸色渐渐暗沉了几分,眼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滚。 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穿得像棵发财树一样,土死了。 于是,在他的眼神再一次飘过来时,北溟熠忍无可忍地挪了几步,毫无痕迹地挡在奚岄身前。 他面色阴沉,冷冰冰地剜了那人一眼,周身透着些往日没有的戾气,警告之意明显。 奚岄的视线突然被挡住,闯进少年清瘦但不单薄的脊背。 微怔片刻,她弯唇一笑,没有阻止他,反而顺着凑近两步,用他的背将那人的目光挡个严实。 富贵打扮的男子见状挑了挑眉,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浮上几分戏谑的意味,倒是一点愠怒之色也没有,仍然笑得从容: “那这位小公子是……” 北溟熠语气冷淡:“我是她夫君,看不出来吗?” 他说得一点都不心虚,甚至是有些理直气壮的意味,反倒是奚岄缩了缩脖子,有些难为情。 一步错,步步错……她后悔了,后悔进门之前没有捏个决,把他变成哑巴,就没有这么多幺蛾子事了。 雪花脸上的表情堪称是精彩绝伦,努力地咬住嘴唇忍住不说话,看上去憋得格外辛苦。 “既然是父亲的客人,那便都是贵客—— 鄙人姓王,名仕腾,寒舍简陋,还请海涵。” 这家伙行为放浪,说的话倒是中规中矩,北溟熠自觉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颇有些不是滋味。 纪安真人早已察觉这几人之间微妙的氛围,也开始打圆场,招呼着几人坐下喝茶,找着空子就把奚岄拉了出去。 “说吧我的好师父,您这是唱哪出啊?”奚岄无奈道。 “乖徒儿好徒儿,为师这回是真的没办法,也只有你能接的住这戏了——”他难得面露难色。 “这柳氏……是我一位故人的转世,我寻了她近千年,踏遍这人间山水,寻到她时,她已是暮年。” 好家伙,黄昏恋呢,奚岄无可奈何地叹气。 “那狐妖呢?” “王仕腾本是柳氏的独子,前几年中了探花,当上了从八品户部主事。 哎,可惜了,小伙子太正直,不愿和那些贪官同流,被杀了丢在城郊树林里,其实早已经死了……” 奚岄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着他,压着嗓音惊诧不已: “所以那狐妖进了王仕腾的肉身?他想做什么?不会……是替人尽孝吧?” 妖族修行艰难,因此向来爱吞食人的精气来提高修为,尤其是成年男子,她可不相信那只狐狸这么有善心。 “的确如此,应该没有假。”纪安认真道。 “师父……你不会也被上身了吧?” 从前没发现,自己师父居然是个傻白甜?这种谎话都会信,果然爱情使人昏头,使人丧失理智。 “去去!柳氏她……没多少日子了,受不得丧子之痛……放心,那狐妖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说着,垂下眼眸,掩饰了那闪过的泪光,递给她一本眼熟的册子,勉强笑着道: “为师老了啊,要不是这点心愿,早活得不耐烦了!这一句两句也讲不清楚……算了,给你,你慢慢看吧!” 他有些含糊地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转身就进了屋。 奚岄定定地看着手中那本册子——就是他平日里不离手的话本子,那些尽是风花雪月的人间故事。 她轻轻翻看,里面的字迹也熟悉得很,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师父的字,带着强烈的好奇,她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斯……想不到啊,咱师祖堂堂纪安真人,年轻时居然还有这样一段虐恋——” 雪花也溜了出来,凑在她身边探着脑袋看。 “正气凛然的仙门大弟子,和一心复仇的小妖女——啧啧啧,这设定还挺带感!” 奚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住她的大嗓门,目光继续落在纸页上: “那是我与她的初遇,彼时我在人间试炼,仗剑捉妖,一个漆黑的夜里,遇到了正是满手鲜血的她。 她很敏锐,发现了我,但是丝毫没有畏惧,冷静地继续割断手中的人的喉咙,然后用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盯着我。 后来她告诉我,那些人是她的仇家,她用了数百年时间修炼成人形,让自己变得强大,终于成功手刃了仇人。 我没有杀她,自那以后,她也没有离开,我们在人间待了很久,遇到作恶的妖,她甚至比我下手更狠。 可后来,她死了…… 她死在我怀里,为我挡了那魅妖的毒箭,她笑着说真好,能在生命中最美的时刻死去,这样我就不会看见她容颜枯朽、满头银发的模样……” 看到这,雪花笑不出来了,两人眼中皆是心酸,眼看着挚爱为自己死去,那定是此生都痛苦万分。 话本子翻到最后一页,是两张画像,左边是一名年轻女子浅笑嫣然的模样,右边则是白发苍苍的老妪,是照着柳氏的样子画的。 “奚岄姐姐,咱师祖太苦了……” 雪花看得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奚岄亦是紧蹙着眉,她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柳氏正在厨房里烧菜。 她眼睛几乎盲了,拿东西时只能伸手摸索,师父站在她身旁,似乎总能知道她要什么,然后递到她手边,让她自己摸索着拿起来。 忙活了很久,一桌子菜上齐了,荤素俱全,可看上去一团糟,鸡汤里甚至飘着一根硕大的鸡毛。 几人围坐在一起,面面相觑,迟迟没有人下筷子。 “快吃吧孩子们,菜凉了不好吃。” 柳氏柔声细语道,脸上挂着淡笑,眼睛努力地眯着想要看清他们。 纪安真人却气定神闲,一边招呼着他们动筷子,一边悄无声息地施了个法,桌上狼藉的菜肴一下子变得色香味俱全。 第四十章 长升街 柳氏夹了面前的一道菜,尝了一口,颇为满意。 她年轻时厨艺就了得,经常替杏花巷的邻居操办宴席,大伙儿平日里也很照顾他们母子。 奚岄拿着筷子,迟迟没有落下,她已经辟谷许久了,那些年在凡间时,也从未吃过一顿饱饭,一时间觉得眼前的食物有些陌生。 “柳姨,您手艺可真好!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菜!” 北溟熠与她并肩而坐,反倒吃得喷香,像几百年没吃过饭一样……那倒也没错,他们这一桌子有仙有妖,就只有柳氏一个凡人。 “吃吧,娘子。” 他拿过奚岄的筷子,替她夹了几道清淡的素菜。 “姑娘,可是不合胃口?”柳氏关切问道。 “没有,柳姨,您的手艺很好。”奚岄淡淡应答,然后吃了第一口,温热的食物入口,是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这人间烟火味,倒是久违了,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王仕腾坐在对面,虽经过方才那一段,他收敛了一些,可这抹笑却实在没法让人忽视。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心下隐隐有了计策。 入夜。 柳氏颤颤巍巍地牵着奚岄的手,摸索着走到一间屋子前。 房间不大,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估计是最大位置最好的一间了。 “姑娘,我这地方小,真是不好意思了,今夜就让你们夫妻两在这将就一晚……” 奚岄蹙起眉,看了一眼北溟熠,有些为难,却还是掩了过去:“柳姨,这很好,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柳氏淡淡一笑,目光落在远处:“这过去,是我儿仕腾的屋子……” 她欲言又止,转而道:“等明日一早,就让仕腾给你们找间好客栈。” 柳氏走后,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她是仙体,打坐休息便可,于是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床,转头问他:“你困吗?” 北溟熠微怔,摇摇头,有些磕巴起来:“不困……” “那就好。”她脱了鞋,爬上床去坐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过来——” “啊?”少年的脸颊开始有些泛红,不明所以地上前几步,疑惑看着她。 “扭捏什么,过来坐下,我们聊聊接下来的戏该怎么演。” “哦……”北溟熠于是也盘腿坐在她对面,神色有些黯淡。 奚岄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变化,认真地把白日里了解的情况,和他交代清楚。 “所以,师父这次让我们过来,就是想让柳氏知道,他有依靠,不至于老无所养。 我们只要住几天,不要露出破绽,再找个由头离开就是。” 北溟熠听得认真,若有所思的样子。 “所以……那王仕腾是只狐妖?”他面露诧异,随即又嘟囔着:“怪不得他总盯着你看。” 狐族生性风流,可得好好看住那家伙,别让他兴风作浪。 奚岄淡淡一笑,看着他气得有些鼓起的脸颊,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 “这是重点吗?我的意思是看住他就好,以防他不怀好意,伤了人。” 脸上传来指尖温热的触感,他的脸又更烫了一分,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一时间竟忘了眨眼。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奚岄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飞快地收回了手,故作冷静地移开视线。 “好了,我要说的说完了,你记住多说多错,不要露馅就是了。” “知道了。”他不自在地挠了挠脸,也看向别处。 空气安静了一瞬,突然,房门猛地被风吹开,一团妖气乘虚而入,直朝着两人袭来。 奚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伸手,淡蓝色仙光一闪,那团妖气随即被击破,一道百转千回的声音响起: “真没意思——好吧,不逗你了。” 话音一落,那团妖气化成一行字,在半空中徐徐展开。 “长升街,我和你的小兔妖,一起等着你。” 长升街……看到这三个字,她瞳孔微缩,很快敛起心绪,站了起来,用神识探寻片刻,果然不见雪花的踪影。 “他不是回他的府邸吗?抓那家伙干嘛——”北溟熠也跟着紧张起来,眉头紧锁。 王仕腾平日里住在官府分派给他的府邸内,柳氏眼盲,对此处陈设更为熟悉,便一直住着。 “你忘了,他现在根本不是过去的户部主事王仕腾,而是只狐妖。” 两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浓重的夜色中,杏花巷一片静谧。长升街在最远的东边,他们趁夜里人少施了法,很快就到了。 与杏花巷截然相反,此处倒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正热闹的很。 “听说,这长升街的夜市能一直开到清晨,杂耍吃食古玩样样都有,果然不假!” 北溟熠第一次见到人间夜市,眼中满是惊喜,可却见奚岄垂着眸,像是在回避眼前的热闹景象。 她努力地闭了闭眼,又睁开,舒出一口气,勉强笑了笑:“此处人多不好用仙术,走吧,找找他们在哪。” 事实上,她最害怕这样热闹的人间街市。 年幼时,逢年过节她总要上街去,不是去凑热闹,而是为了乞要食物。 父亲去省亲,而她被扔在家里,一点米粮都未曾留给她,饿得几乎快昏死过去。 她于是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挤在热闹熙攘的人堆里,不断地乞求垂怜,才能讨得一口吃的…… 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让她觉得格外窒息,直到如今时隔数百年,那种不安感似乎还在。 奚岄低着头只顾快步往前走,丝毫未察觉北溟熠未跟上,而是停在了一个卖孩童布偶玩具的小摊前。 “哎,小心!” 她正出神着,肩膀上忽然附上一阵温热,身体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拉着,靠了过去,背抵着他结实的胸膛。 一个满脸通红肥头大耳的醉汉凑了过来,满是酒气的脸靠近,语气下.流: “这位小娘子,这小模样可真俊呐~”他说着,一双肥手就要伸过来。 奚岄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北溟熠挡在她身前,一脚踹在那醉汉身上,把他踢倒在地上。 他拉着奚岄的手,又将她护在身后,似乎一刻也不想让她被这肮脏的眼神玷污。 这动静一出,说大也不大,夜市有醉汉骚扰过路人是常有的事,只是他们二人生得太过于俊俏,于是人群很快围了过来看热闹。 “郎才女貌啊,我还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像天仙似的。” “你看到方才他踹的那一脚了吗——太帅了!我何时也能有如此俊俏的相公,被他护在身后——” 议论声四起,那醉汉被那一脚踹得酒醒了几分,自觉丢人,灰溜溜地从人群里挤出去跑了。 大家哄笑过后,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奚岄又往后躲了躲,浑身不自在。 “多谢各位,大家散了吧——” 北溟熠一边招呼着,一边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缓步挤出了包围的人群。 第四十一章 浮影 “那个……” 奚岄就这么被他牵着走了一段,从人群里挤出来,视线开阔起来,可他却迟迟没有放手的意思。 “给你的——”北溟熠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是一只粉白的绒线兔子,红珠子镶嵌的眼睛,模样娇憨可爱。 奚岄有些木讷地伸手接过来,轻轻摸了下兔子耳朵,这……和她的那只,很像,却也更好看些。 “谢谢。”奚岄心中百感交集,她还是个孩童之时,从未有过玩具,而如今这般年岁,却被当作幼童般哄着。 北溟熠见她喜欢,亦是高兴,腼腆一笑:“我见你时常拿着的那只旧得很,今日总算有机会买只新的了。” 她咬了咬唇,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轻喊了一声:“北溟熠。” 少年看着她,眼眸之中倒影着街市的灯火色,闪着亮光。 “你不是说我什么都没教你吗,这会儿刚好,我教你怎么辨别妖气,就拿那只狐狸练练手。” 她一手拿着绒线玩偶,另一手不知不觉还被他牵着,说着,她悄然缩回手。 “首先,此处人多,要排除听觉和视觉的干扰。” 北溟熠还在盯着自己突然间空了的手,她见状拍了拍他,催促道: “快点,再磨蹭下去天要亮了,闭上眼睛。” 他于是乖乖照做,闭上了眼努力用鼻子嗅了嗅。 “闻到了吗?” “嗯……好像没有。”他又撅了撅鼻子,闭着眼伸着脑袋四处闻。 “我明白了。”他突然睁开了眼,反应过来什么,神情专注。 “这儿对于我来说,凡人的气味才是陌生的,而我在无妄海,几乎每日都能闻到各种妖气,早就免疫了。” 正说着,他发现奚岄笑着看着自己,眼睛笑得弯弯的,眼角眉梢满是笑意。 “怎么了?”他疑惑道,也不自觉弯唇笑起来。 奚岄正了正神色:“没事,你说得没错。”方才见他的模样实在太滑稽,谁曾想忍不住笑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有为人师表的样子,继续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把妖、人、仙、兽这四种气味区分开来。” 她拿出一根头发,摊在掌心:“喏,这是那狐妖的,你先单独记住这妖气,再试着根据这股味道去找。” 北溟熠抓起那根头发,面露难色:“你什么时候薅下来的,这……” 他有些嫌弃,但还是凑近闻了闻,很快放回去:“我记住了。” “那好,开始吧,记住要心无杂念,仔细分辨这气味的方向。” 北溟熠又闭上眼,皱着眉,一丝一丝地辨别空气中混杂的气味。 突然,他只觉得方才记住的那股妖气,正铺天盖地般涌来。 “他好像来了!” 他倏地睁开眼,果然,长街另一头,王仕腾正悠哉悠哉地踱步过来,身边还跟着那只该是被劫持的兔子,却吃得满嘴流油。 “看见了。”奚岄也蹙起了眉,“走吧,去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们怎么也来了?”雪花嘴里还塞着半个炸丸子,震惊道。 王仕腾见到他们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是笑容满面,摆出一副东道主的热情: “这长升街是本县最热闹的地方,两位可要好好逛一逛。” “王公子……哦不对,还未请问怎么称呼?”奚岄盯着他,眼神锐利。 他的表情一滞,随即又笑起来,方才还正常的眼神,立即变得妖媚起来: “哎,都忘了,怪我入戏太深了,奚岄仙子可叫我浮影。” “你认得我?”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那是一定,天境纪安真人和他最疼爱的小徒弟,怕是没有谁会不认得吧?” 他边说边缓步走过来,背着手垂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北溟熠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少废话,你把我们骗过来,不会就是为了逛街吧?” “怎么——不可以吗?”他挑了挑眉,斜了一眼,似笑非笑:“况且,我只想把她骗来,至于你……” 他不屑一笑,视线又落回奚岄身上:“我可没兴趣。” “你这狐狸还真是不要脸,有夫之妇也要勾引。”雪花听不下去,嫌弃地看他几眼。 “诶——此言差矣。咱俩好歹都从无妄山出来,你怎能这样想我。”他眯眼看了两人一眼,继续道:“而且,奚岄仙子是看不上这家伙的。” “你……”北溟熠正准备开口,被她拉到一旁,还没说出口的话咽进了肚子里,暗自气结。 奚岄神色自若,并不和他攀扯这些,直接道:“浮影公子,敢问你为什么要帮王仕腾?” 狐族向来不做慈善,生性风流好动,能让他委身在一个凡人之躯内,必定是做了什么利益交换。 她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细微变化了一下,于是继续追问:“他一介凡人,就算做了官,也还仅是从八品小官,你能得到什么?” 浮影脸上笑意不减,懒懒地抬着眼皮:“这些话你师父已经问过一遍了。好吧,既然是你问,那我就再说一遍—— 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什么,眼底闪过狡黠的笑意:“也没什么,那家伙扰了我的清梦,我便把他的精气吸干了。 后来想想有点愧疚,就替他给老母送终,算作补偿了。” “什么!” 几人异口同声,都被他这话惊到了,这和纪安真人那儿的哪是一个版本? “我劝你别耍嘴皮子,不然有你好看。”奚岄咬着牙道。 “哈哈哈——你们可真没意思,开个玩笑而已。” 他笑够了,无奈地叹口气,目光在几人脸上流转一圈,落在奚岄身上,指了指她,挑眉道:“那我只和你说,你们都走开。” “你——”北溟熠忍无可忍,这家伙千方百计地,无非是想找个机会独处,就差把心思写在脸上了,他上前几步,被奚岄又拉回来。 “这是凡间,你别乱来。”她轻声制止道,“行,那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说。” ——换个人少能单挑的地方,量他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好,这边请,奚岄仙子——”他说着,冲北溟熠得意一笑,甩了甩袖子,和奚岄并肩往城东方向去。 “诶,吃吗?”雪花见他还直勾勾地盯着看,举着一串炸丸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哎,别看了,人家都走远了!你担心什么,那狐妖也不算坏人,就算打起来,他也不是奚岄姐姐的对手。” 北溟熠看了一眼,接过来塞嘴里,含糊不清道:“你懂……什么。” —— “行了,这连人影都没有了,再走下去,前面就是乱葬岗了,说吧。”奚岄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第四十二章 真相 此处已经离长升街有一段距离,与街市的喧闹声隔绝,只有前头漆黑一片的树林,不时刮过呼呼的风声。 浮影这才也停下来,轻一扬手施法变换了形貌:与王仕腾的一脸正气相比,他原本的长相与他倒是颇为吻合—— 是一张极为出色的面容,端着时有几分清冷的意味,可他偏一身红衣,眼尾微挑,极尽妖艳魅惑之色。 “奚岄仙子,可对我的容貌还满意?当初在无妄山,我也是狐族中最为美艳的。” 奚岄勉强扯了扯嘴角,按耐住心底的不耐烦,看了眼天色催促道:“快说,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浪费。” “好吧——看在你愿意来这一趟的份上,我就讲点——连你师父也不知道的。” 他眨了眨眼,眼波流转,敛起眼中的媚态,认真道: “我和这王仕腾,还算是朋友。” 奚岄蹙起眉:“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只不过,他不知我是妖。彼时我们就像人间寻常的知己一般,饮酒作乐无话不谈。 可惜……后来他进京去考那科举,我回了无妄山,再见时,他就已经做了官,整日忙于公务。” 他此时并未看她,目光落在远处漆黑一片的阴影中,有些出神。 “那他后来是怎么……” “怎么死的?”他眼中满是悲凉,冷笑一声: “我发现他时,他已经……已经被挖眼割舌,毁掉面容,丢在了山洞之中,被野狼啃得面目全非——”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不想再回忆,别过头去不再说下去。 奚岄有些不忍:“对不住……是我多虑了,你……节哀吧。” 实在是他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喜怒无常行事又无端,很难让人不怀疑。 “放心吧,要不是族长规定不能伤杀凡人,那几个贪官早死几百遍了。”他眼中闪过狠厉,却转瞬即逝,回头看向她。 “如今,我也只想替他好好尽孝,了却在人世间最后一丝牵挂。” 他说得恳切,奚岄听得也有些动容,但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不像是会忍让退却的性格。 “行了,该说的我也说了,天快要亮了,你们再不回去就露馅了。” 他伸了个懒腰,瞥向不远处:“今日被你们几个烦得,又想起那些伤心事—— 罢了,不想上班了,这凡间的公务让人头疼得很,我还是去醉月楼喝酒去吧。” 奚岄目送着他一路远去,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于是跺了跺脚,催促道: “天要亮了,蹲墙角的几位——腿不麻吗?” 树林里这才闪出两个人影来,鬼鬼祟祟地钻出来。 “他非要拉我来的,我可没这个坏习惯。“雪花指着北溟熠。 后者挠了挠头:“我们来看看,万一打起来了,还能当个帮手不是……” 雪花呛他:“你对自己能不能有点认知,我可能是帮手,而你……” 奚岄扶额,他这爱听墙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不过现下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既然听见了,也省得她再复述一遍了。 —— 他们一行人在杏花巷待了两日,也许是人多热闹的缘故,柳氏明显精神足了些,笑得也多了。 可她毕竟已经年老,加上年轻时操劳过度,落下许多病根,也只是强撑着,多活一日是一日。 浮影给他们找了个客栈住着,也在杏花巷里,每到饭点,他们就照例聚在一起吃饭。 有了北溟熠捧场,柳氏的菜式从来都不重样,变着花样儿,似乎要把毕生所学展示出来。 按理来说,浮影顶替了王仕腾,他不该再与官府有任何瓜葛,以免那些人卷土重来,可他却故意似的,每日大摇大摆地进出。 下黑手的人心中有鬼,哪怕吓得夜里睡不着觉,也没敢再杀他一次,由于他的确在勤勤恳恳地打工,也没法抓住他的错处。 这天中午,奚岄刚在柳氏那吃过饭,回到客栈,一进门,余光就瞥见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跟着她进来了。 “前几日忙得不见人影,怎么——今日这么闲吗?”奚岄淡定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浮影转身幻化为他原来的形貌,也过来坐下,面色却一反往常地严肃。 “那日我在醉月楼,遇到王仕腾他爹了,他说,今日要去看看柳氏。” “什么?”奚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顺了顺气,“你确定吗?” “怎么不确定,他和王仕腾长得有八分像,现在是堂堂户部尚书,那架势威风得很。”他说着,轻蔑地笑了笑。 怪不得王仕腾非得考科举做官,这便说得通了,可惜亲生父亲身居高位,他却也难逃惨死的悲剧。 “那我师父怎么办?他去了,那岂不是露馅了?” 柳氏年轻时也是书香门第,只可惜遇上个这么个负心汉,整日以泪洗面才哭瞎了眼,落得如此下场。 时隔二十五载,柳氏眼盲体弱,独子又惨遭贼人之手,她孤苦无依,纪安真人才冒充顶替,费心演了这么一出。 “我也不知道,如今我只是他部下一介小官,有些事还得请你们帮忙。”他当了几日官,倒是将他身上的魅气去了不少,神态多了些凛然。 “但说无妨。”奚岄回答得毫不迟疑。 “你替我,将纪安真人支开。”他认真道。 奚岄有些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想做什么?”她以为,他会为了不让柳氏知道真相,阻止他们见面。 “放心,我族中有规定,我是不会伤杀凡人的,你且帮我就是。” 她蹙起眉,有些犹豫,思虑良久,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只要你不乱来。” —— 黄昏时分。 杏花巷缓缓驶进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穿过有些狭小的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最后,马车停在了柳氏所在的破旧茅屋前,一个头发花白,但颇有精气神的男人被搀扶下马车。 “这儿倒是没变。”他低语一声,扫视一眼有些泥泞的地面,面露不快,不耐烦地叹口气,打发人去敲门。 门缓缓开了,浮影此时又化作王仕腾的模样,笑得一脸从容淡定。 第四十三章 大快人心 奚岄着急赶回杏花巷时,只见房门紧闭,门外马车边随行的家丁和车夫倒了一地,她顿时心跳如鼓,直喊不妙! 方才,她与北溟熠费劲口舌才把师父带出去,可她实在不放心,于又折了回来,只希望北溟熠不负所托,能将师父拖得久一点。 见状,奚岄也不再多想,立即施法进入屋内。 站定之后,她环顾四周,只见柳氏坐在院中,垂着眼目光呆滞,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出现。 屋内多出的牌位上,赫然是王仕腾的名字,牌位前跪着的人全身抖得如筛糠,口中颤颤巍巍地反复念着几句话。 浮影看着她走进来,眼神还是带着冷意的,转而敛了敛,叹息道: “多谢了。”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一脚踢在他背上,怒喝一声: “继续!说啊!好好忏悔,你是怎么忍心抛妻弃子,还眼看着他被那些人渣残杀的——” 奚岄心下一惊,也低头看去,只见那人衣着富贵,想必就是王仕腾的生父了。 王氏定居京城,升昌县距京城虽近,可二十多年来他对柳氏母子避而不见,今日的一切,其实是浮影一手策划的。 他得到消息,王尚书途经升昌县,算准了他会去最奢华的醉月楼,故意与他碰面。 两人容貌八分相似,他一眼便认出来了,可笑他的第一句话却是惊诧道:“你居然还活着?” 浮影心下鄙夷,却还是放下颜面,言辞恳切地恳求他来见柳氏最后一面,人到了这偏僻的杏花巷,他才敢动手。 “是我……我有愧……我不是人……我该死……”他冷汗直冒,头狠狠地磕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原来是这样……” 奚岄眸光一沉,眼前浮现那个无数个夜里,对她恶语冷嘲、拳脚相向的人,恶狠狠地咬了咬牙道: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这些畜生,就该死——根本不配为人父亲!” 浮影倏地看向眼前的女子,有些惊讶,她此时一反往日的温婉沉稳,杏眸怒睁,满是狠厉与决绝。 “柳氏怎么样了?”她努力平复了心情,转而看向院中。 “放心,我只不过让她暂时失去意识罢了。她的身体不好,见不得这畜生,免得沾染了晦气!” 奚岄放下心来,试探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他?” 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也不能说杀就杀了,况且他最多是帮凶,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浮影轻蔑一笑,手心朝上化成一块玄色晶石:“方才他忏悔的话,我可全收进这晶石之中了。” “不!不——我还有妻儿,不能让他们知道!不能……” 地上的人闻言扑到他脚边,开始苦苦哀求,可他不为所动,眼底一片寒凉,将人踢开,冷冷道: “杀了他,呵——那岂不是太便宜了,我要的,是他妻离子散,身败名裂!” —— 不出三日,王氏上书检举了一众官吏,而后自请告老还乡,家产悉数充公,京城赫赫有名的王家覆灭,轰动一时。 树倒猢狲散,他的妻妾子女也各自远走投靠,昔日风光无限的王尚书,变成了有些疯癫的街边流民。 “他这一生过得太顺了,那就留他一条贱命,让他好好活!活个够——” 浮影此时化为了本形,一身红衣似火,面上却冷若冰霜。 “啧啧,说的对,他就是活该。”北溟熠抱着胳膊赞同道,两人难得达成共识。 长升街,他们一行人正坐在醉月楼的雅间里喝茶,从窗台往下看。 今日似乎是人间的节庆,街市张灯结彩,格外热闹,而王氏却蓬头垢面,衣服上尽是污秽,与乞丐疯子无异。 此时,他正拉扯着一个过路人,神经兮兮地念叨着:有妖怪,快跑。 那过路人嫌他脏,将他的手用力挥开,嘴里骂骂咧咧,他腿脚不稳摔翻在地,被人流踩了好几脚,痛苦地呻吟着。 “真是大快人心!我真的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柳姨——”雪花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茶点,含糊不清地说。 “还是不要了,柳姨如今有师父陪她,她此生也算了却遗憾了,真相对于她来说,未必是好事。” 奚岄看着楼下热闹的街市,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晚她被牵着手,挤出人群的画面。 “对,柳姨如今有我们陪着她,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这些糟心事了。” 北溟熠恰好又出声说道,她下意识地转头,目光与他在空中交汇。 两人都愣住了,一时间谁也没有移开眼,仿佛定格了一般。 “喂——两位!”突然,雪花伸出白花花的肉手挥了挥,打断他们。 两人这才飞快地移开视线,奚岄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有些尴尬。 “做什么你,咋咋呼呼的——”北溟熠冷哼一声,故作镇定地控诉道。 浮影看一眼,懒洋洋地晃着手中的茶杯,开口道:“你们,莫不是演夫妻太过入戏了吧——” 北溟熠神色开始慌乱,眼睛忍不住瞟了几眼奚岄的方向,还未开口,就听见一声冷静的回答: “没有的事。” 奚岄平复了心绪,淡淡开口道,说着,她站起身,看向他们: “走吧,最后一顿饭,吃完今夜便回天境吧。” 此番来人间不过半月,想来也没花费多少时间,不耽误北溟熠接下来的灵兽考核,她也该回天境继续修行了。 北溟熠敛去眼底的失落,率先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她身侧。 雪花呆坐着,神色有些落寞,缓缓放下手中的桂花糕,不舍道: “此次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柳姨了……” 浮影亦站起来,淡笑道:“放心,她是因为做妖的那一世杀戮太重,才会一直不得善终,此世过后,她的命数就会好了。” “当真?”雪花跳起来,眉宇间舒展开来。 “我骗你做什么,按理来说下一世,她会出生在无妄山,日后修的是仙道。”他继续道。 雪花的眼睛又亮了几分,惊喜地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那你再讲讲,下一世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路往前走,全然忘了奚岄他们的存在,画面难得和谐。 “走吧。”奚岄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无奈笑着摇摇头,拍了拍身旁的北溟熠,也跟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结束了 出了醉月楼,街市的热闹气息瞬间扑面而来,街边小摊上琳琅满目,卖的都是成双成对的东西。 北溟熠四处张望了一圈,觉得颇为新鲜。 突然,他想到什么,侧身看了看奚岄,见她神色自若,没有那天深夜来寻人时的促狭,稍微放下心来。 正一路往前走着,突然,一个面善的中年男子迎面过来,满脸堆笑: “公子、姑娘,挑一对香囊吧,不要钱!”他甩了甩身上挂着的各色成对的香囊,目光炯炯地盯着两人。 “还有这种好事?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有送香囊这习俗吗?”北溟熠摸了摸香囊上的绣花,好奇问道。 那人也是个爽快的,闻言直接从身上扯下两个精致好看的,塞到两人手里,笑得真诚: “今日七夕啊,你不知道?拿着——你们俩呢就当我的活招牌,白送也不亏!记得挂上啊,越显眼越好!” 两人手里拿着香囊,眼看着那人又吆喝着走远了,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 僵持了一会儿,奚岄低头,随手挂在了腰间,自然而然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追着前面两人的脚步。 北溟熠呆愣在原地片刻,才缓缓反应过来,眼中浮上喜色,很快也把香囊系在腰间,快步追了上去。 天色渐暗,斑斓的花灯也悉数亮起来,笼罩得人潮涌动之间也流光溢彩。 方才他们没注意到,不仅这小摊上卖的东西是成双成对的,整条长升街上的人也是如此,此时他们四人两两成双,倒也显得和谐。 “哇,奚岄姐姐,这人间的节庆可真有意思!要不……我们明日再回去吧?”雪花拉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好不好嘛?” “哎,你简直是我修行路上的绊脚石……好吧好吧,那便玩够了,回去专心修行。”奚岄捏了捏她的鼻头,无奈道。 “快看,那是——”一旁的浮影突然出声,目光落在半空中,那只翩飞的金色纸鹤上。 奚岄蹙起眉,警惕地环顾着四周:还好,凡人应该是看不见这金鹤,可师父如此冒险,又是动用金鹤传信,必定是有要紧事。 她的神经紧绷起来,在袖中施法将信的内容展开,几人几乎是同时一惊:柳氏危,携王仕腾速回。 不好! —— 屋内,柳氏仰卧在床,已是奄奄一息,目光仍是空洞,但此时却含着泪,嘴角带着笑意。 “娘,仕腾回来了。”浮影跪在床边,将柳氏枯枝般的手,附在他的脸颊上,轻声说道。 柳氏顺着他的脸摸了摸,然后笑了,意识似乎有些模糊,喃喃自语般说着: “像……很像……但你不是他,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我认得出,认得出……” 浮影脸上的表情一滞,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纪安真人,却见他闭上眼,满脸悲戚地摇摇头。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这辈子……好苦……谢谢你们,谢……” 最后一个谢字还未说出口,柳氏便永远闭上了眼,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布满皱纹的皮肤上,一滴泪缓缓滑落。 “结束了,都结束了……你们走吧,回去吧。” 纪安真人语气低沉,他握着柳氏的手,眼中有不舍,也有释然。 走出杏花巷,天色已经暗透了,几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沉默不语。 “我也该走了。” 浮影走在前头,突然转身道,“回我的无妄山,此次本就是为了寻他,如今……也算是了却心愿了。” 他勉强笑了笑,眼中却难掩悲伤和落寞。 “王仕腾他为人正直忠孝,为官也无愧于百姓,此生他的福报未到,来世必定能善终的。”奚岄宽慰他道,心里也有些感慨。 “那是自然,我这条命说长也不长,不过等到下次找他一起喝酒,应该还够用——” 浮影挥了挥手,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戏谑道: “下次见了朋友们,往后若是还有戏要演,记得找我——我最爱干这种积德的好事。” 雪花也挥了挥手:“回无妄山好好修炼啊狐狸!希望有朝一日,咱们可以一同在仙门修行——” 浮影低笑一声,心中百感交集。 狐族浮氏一脉数千年来在无妄山修行,与其他妖系狐族不同,浮氏向来遗世独立,不参与四界纷争,也不修仙道。 此行,他不仅扰乱人间之事,更是违背族训,回到无妄山,只怕是得受些劫难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几人,下次见不知得到何时,于是他点点头,认真答道:“我会的。” 浮影走了,杏花巷更显得空荡冷清,哪怕是盛夏的夜晚,也仿佛涌动着刺骨的寒意,弥漫上心头。 “那我们……也回去吧?”雪花经历方才的两重离别,又开始伤怀起来,哭得泪流满面。 的确,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奚岄抬眼望向远处,夜色之中,依稀辨认出那是京城的方向,那儿有她数百年来噩梦不断的地方。 她垂眸,想起街头疯癫痴语的王氏,有些错愣: 自己是否能做到浮影那般决绝,孤注一掷、十倍百倍地——将曾经的痛苦奉还呢? 她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收回目光,有些自嘲。 如果可以,她选择此生不再踏足,不再相见。 —— 天境,澜羽殿内。 “这才一会儿功夫,他们就在人间惊心动魄地走了这么一遭——” 苍梧眼神冰冷,看着眼前从人间传回来的影像,咬着牙幽幽地叹息:“可真是精彩啊。” 这次不同——他眉头紧锁,心底莫名的怒意翻涌:这妖兽,似乎与过去的空桑南澈不同。 奚岄看他的眼神,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那里面有其他的情愫,是带着光亮的,而不是漠视、厌恶与憎恨。 “苍梧上神……” 耳边一声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眼中的狠厉稍褪些许,转眸看去。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站在几步外,怯生生地抬着眼看向他,手指捏着裙摆,似乎很怕他的样子,但还是颤抖着声音开口: “我……我是溪玉仙子的灵兽,我叫小馒,我来……我来……” 苍梧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疑惑了片刻,站起身缓步向她走去。 女孩太过于瘦小,走近看,才发现她裸露的胳膊上满是伤痕,有大有小,新伤叠旧伤。 第四十五章 不枉此行 一瞬间,他的眼睛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微眯了起来,沉声问道:“这些,是她伤的?” 叫作小馒的女孩被他这一问,吓得瑟缩了一下,慌忙将胳膊往袖中藏了藏,犹豫着点了点头。 “呵——看来被除去仙籍,也不算冤枉她。” 他冷声开口,皱着眉俯视她,然后缓缓蹲下身,抬手捏着她的下巴。 像,但又不像。 他不可控制地陷入回忆之中。当年,她也是一身伤,可这双胆怯的眼睛…… 不,她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哪怕是仇视的、带着恨意,她也不会害怕。 “你在怕我?”他开口问道,转眸想了想,又放缓了语气,似乎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小馒闻声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却不敢说话。 如果把那些听来的话告诉他,无疑会惹怒他,那么自己今后的处境只会更难。 “罢了。”苍梧见她不言语,无趣地站起身来,又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既然是父亲的安排,那今后你就留在澜羽殿修行,我会教习你修炼术法。” 小馒识趣地应声跪下,拜了一拜,直起小小的身板,小声喊道:“多谢师父。” 苍梧漠然看着她,冷淡一点头,转身继续看着殿中的影像,挥了挥手:“行了,出去。” “等等。”他从掌心化出一朵淡青色的花朵——正是楚菁枝那日带来的青栀花。 他细细端详了一会,语气幽幽开口道:“你怕是还不认得雪花仙子,她从前,也在澜羽殿修行。 这样,你去请她过来,一起——叙叙旧。” —— “天哪,你也没说这灵兽考核还有笔试的啊?” 北溟熠看着眼前一摞书,眼里哀怨要溢出来。 奚岄又搬来另一摞,砰的一声放在桌面上,拍拍手上的灰,长舒一口气: “考题范围全在这了,这笔试不靠灵力,全凭好记性,你可得好好把握——” 历年来,能通过灵兽考核者,头筹尊为镇海圣兽,而位于后者也颇受尊崇,在灵族之中迅速立足。 如今对于没有灵根的北溟熠来说,留在天境还能修习些术法,有个渺茫的机会,总比回无妄海蹉跎时光来得强。 北溟熠扶着随时要倒下的书堆,拿起一本来,吹了吹封面上的灰尘,露出模糊的几个字:四界地理志之魔界。 他眼前一黑,有些崩溃:“别告诉我,这只是其中一册……” 奚岄竖起大拇指:“你猜对了,这四界地理志当然得有四册,魔界只是其中一册,也是地势最为复杂的,你好好学吧——” 北溟熠面露难色。 要说修习灵诀法术,他可以打起十二分精神,可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实在让人头疼。 罢了,这路可是自己选的,哭着也要走完。他叹气,翻开书皱眉看起来。 “后悔了吧?当日你要是不选择回来,而是留在无妄海—— 我大可以向长老随意杜撰,说你不小心被魔气所伤身亡,也无从考证。”奚岄出声道。 北溟熠抬头看她,“为何后悔?”他缓缓开口,神色认真。 “在天境这些日子,我真正置身于仙门,与你……与你们朝夕相处, 我悟得修行之路漫长不易,也懂得积福积德多行善举—— 哪怕我今生无缘仙途,也不枉此行。” 少年置身于杂乱的书堆之中,眼眸清澈透亮无比,带着殷切看向奚岄。 他此时一袭白衣与发间的一抹白相互映衬,正色说话的样子竟多出几分沉稳气质来。 一时间,奚岄竟然觉得他们两个有些相像:皆是心藏一执念,可以奋不顾身。 她为了留住空桑的一缕魂魄散尽修为,而他,独身在这偌大的天境,哪怕前路艰险,也从不轻言放弃。 甚至……为了救自己,而耗尽赖以护身的家族印记。 奚岄看着他发间的白,有些动容,定了定神,又努力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你既然有此决心,那我也会竭尽所能助你通过考核。 想必你也知道,只要能在灵兽考核中获得前五,今后回到灵族你的境遇也能好些。” 不过他的竞争对手虽然尚且年幼,可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整个灵族资质最佳的,前五对他来说的确有些难。 “放心,我师父可是堂堂神女后人,有师父在,肯定没问题——” 北溟熠说得真诚,虽是拍马屁的话,可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奚岄无奈摇头,抄起本书作势要砸他,眼中不自觉带着笑意: “快背你的书吧,你师父我不喜欢溜须拍马这套,你省省吧!” 北溟熠下意识地抱住头,抬眼嬉笑着看她,书没有落下,被丢回了书堆里。 他瘪瘪嘴,应了一声,尽力将注意集中在书本,直到她离开走远,才总算专心起来。 不得不说,北溟熠虽然平日里看上去不太靠谱,但认真起来还真是有些可怕。 一连好几日,他真将那一大摞书细细钻研了下来,每日嘴里念念有词,颇有点要进京赶考的架势。 不仅如此,他也从来不用奚岄催促,反而主动缠着她问东问西。 “为何偏偏这魔界变化如此频繁? 这几百年内,光是区域变动、族间纷争,就比其他三界多出好几倍,真是太难背了。” 北溟熠捧着那最厚的魔界地理志,颇为头疼地说道。 “两大魔尊被封印在了无妄海,新任的魔尊也于两百年前灰飞烟灭,魔族如今没人敢出头位列新主,于是内斗不断,纷争四起。”奚岄解释道。 “如此也好,与其再有新的魔头站出来,带着那帮魔众为害各界,不如就让他们窝里斗。” 前些日子无妄海封印泄露魔气之事一出,魔界的确有过小规模骚动。 几大位于纷争顶端的家族都蠢蠢欲动,甚至提议杀到封魔台,打开封印迎接旧主回归。 可是——有贼心没贼胆,谁也不想领这个头,毕竟真与仙、灵两界打起来,必定是擒贼先擒王。 如今神女印被重新加固,魔族那些人还没吵完谁来领头的问题,复兴大业就这么中道崩殂了…… 第四十六章 危机 当初,在仙界的掩护之下,大家都认为是天境的苍梧上神,以神力才加固得了神女封印,奚岄作为随行的仙子,只不过是个陪衬而已。 可近些日子,不知道是谁传扬了出去,有消息道是她才是真正加固神女印之人,更有说法直言她就是神女后人。 如此一来,不管魔族那些人信与不信,总归是有所怀疑,就连天境众仙都就此事议论纷纷,传言漫天。 北溟熠看得出,这几日她虽嘴上不在意,可实际也是忧心忡忡。 若她的身份被揭露,以她如今的修为,魔族必定合力扼杀,以免她飞升之后更难对付。 他敛了敛眸,将书缓缓放下,开口道:“师父,这几日背书背得我脑袋乱的很,不如今日给我放个假吧?” 奚岄原本坐在一边已经出了神,闻言抬头看他,轻笑一声点头: “看在你这么用功,让为师省了不少心的份上,这点要求不过分。” “那我还有一个想法。” “你差不多了啊……” 北溟熠却不管,径直起身将她拉起来,往燎云殿外走去。 “做什么你?”她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腕。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燎云殿外正是大片绚丽的云彩,洋洋洒洒地铺就了半片天,如火烧,正应了“燎云”二字。 北溟熠见她看着云彩,脸色舒展了些,安下心来,笑道:“也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来天境时见到这些云彩,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在无妄海数百年,他倒是鲜少见到这样的美景。 “你若是和我一样,在这天境再待上个几百年,日日夜夜看同样的美景,只怕也会厌烦的。”奚岄不以为意,叹气道。 “怎么会?”不知是否因为彩霞的亮光,他的眸中格外透亮,“哪怕这景是一样的,可我从未觉得厌烦,如果还能有机会留在天境……我求之不得。” 只可惜,考核在即,此行不论如何,他总归是得回到无妄海,今后两人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奚岄的眼神躲闪了一瞬,又重新看向他:“这么伤春悲秋做什么,倒不像你的风格了。” 想了想,她笑道:“就算你回了无妄海,我和雪花也能常去看你,又不是不见了。” “也对。”他低低说着,也弯唇笑了。 不远处,探着脑袋的女孩一双眼睛圆溜溜的,默默观察着二人。 “谁?”奚岄觉察到,出声喝道。 从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小小的人,瘦弱得很,脸颊上几乎没肉,显得眼睛特别大,此时正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你也是灵族吧?”北溟熠走向她,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馒。”与他的善意不同,女孩面无表情地回答道,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奚岄皱了皱眉,前些日子听说溪玉仙子虐杀灵兽,企图用灵根提升修为,已被轩长老除去仙籍,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她心下也有些怜惜,上前几步,想与她说说话。 “你!” 猛然间,她只听北溟熠痛苦地惊叫一声,然后直直地倒地,而那女孩瘦小的身体散发出浓黑的魔气,双目通红。 “北溟熠!” 她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可来不及反应,就见小馒如疯了般向她袭来,身上裹挟着不属于她的力量。 不好——多半是有魔物附着在她身上! 可她身体如此孱弱,无论如何是受不住她反击的一招半式的。 她堪堪躲过一招,并未出手,眼看着对面又要扑过来,而且攻势更强,她急中生智念下一诀,先将人定住。 “杀了她!杀了她!” 小馒红着眼不断挣扎,稚嫩的嗓音嘶吼出恶毒可怖的言语,已然完全失控。 “放开我!否则——我先杀了他!” 另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一团魔气聚起,直对着倒地昏迷的北溟熠。 她心下一惊,只好先打断施法,姑且先顺着他的意。 突然,小馒软绵绵地一头栽倒在地,闪出一个面容狰狞的魔修,看上去异常欣喜。 “你——就是奚岄?” “你好大胆子,这里是天境,不是你魔界!”奚岄怒斥道。 魔修笑得猖狂:“就是你——阻拦了主上重新现世!传言说你就是神女后人,今日若能杀了你,也算没白来——” “那魔物在此!” 一阵脚步声传来,四周很快包围起重重天兵,魔修见状又极快地附着于小馒身上。 为首的将领面色凝重,偏偏这是苍梧上神的灵兽,一时间也无从下手。 “都别过来!不然他们俩,我一个也不留!”他语气狂躁地嘶吼道。 几乎是一瞬,北溟熠被拖起来,脖颈被扼住,小馒瘦小的身体躲在他身后。 “快去通知轩长老和苍梧上神。”为首的天兵低语道,现下的情景无论误伤了谁,都难以承担这后果。 眼看着被围困住,那魔物有些着急了,手下用力,北溟熠嘴角开始渗出血来。 “你可想清楚了!”奚岄怒喝一声,咬了咬牙,“不论你今日是得手亦或是失手,魔界可会派出一兵一卒来救你?” 魔族如今没有二魔之力,剩下的不过一群空喊口号的无用鼠辈,偏他敢只身独闯仙门来找死。 “那又如何?”他笑得狰狞,“主上对我有恩,却被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数百年!我今日就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就在几人僵持之际,眼前一道金光闪出,一击之下那魔修被迫现了身,面露狰狞。 轩长老立于众天兵之前,抬手施法将之困住。 “区区魔族蝼蚁,也敢在仙界猖獗!” 苍梧紧随其后,怒骂一声,就要动手,被轩长老拦住。 魔物离身,小馒狰狞的表情渐渐平和,无力地倒下,呢喃自语:“师父……师父……” 苍梧冷冷看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而此时,北溟熠已是面色惨白,嘴角渗血,额间赫然是魔气入体的黑印。 “北溟熠!你……”奚岄抱着他,心颤了颤,恐惧感不断袭来。 他毫无修为,又没有了护身符庇佑,此时与肉体凡胎无异,怎扛得住那小魔发狂下致命一击! 第四十七章 做个凡人 现下必须得及时将他体内的魔气逼出——否则,他这副躯体被蛊惑成魔,后果不敢设想! 那边魔物已被控制住,奚岄这才敢放心施法,心下始终提着一口气。 “奚岄……你没事吧?可有伤着?” 苍梧走过来,见她紧紧怀抱着北溟熠,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师父……” 倒在地上虚弱的小馒突然出声,面色难看得很。 “苍梧上神还是先去看看她吧,小仙无事。” 苍梧转头瞥一眼小馒,眼神有些冷:“是我管教不当,让她乱跑给那魔物可乘之机……” 现下说这些也已经不重要,她手下未停,不再理他。 众天兵很快一拥而上,将还在咒骂的魔修押住。 “你这魔物擅闯我仙界之地,猖狂至此!” 轩长老肃穆道,“先押入囚魔塔,等魔界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不交代的另说,魔族多半是不会为了这么个小魔出头,只是事关仙门威严,得搞清楚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一众长老曾联结在敞天门设下结界,而如今魔物竟公然在天境四处逃窜,数百年来闻所未闻。 出了这样的大事,天境众仙很快都闻讯而来。 发狂的魔修被天兵押送走,众人的目光于是聚集到他们俩身上。 等到奚岄终于将他体内魔气去除,周围人群如织,无数双眼睛看向他们,满是惊讶与探寻—— 不好!北溟熠向来出了燎云殿,便以灵兽形态示人,而他此时的样子,怕是已经暴露无遗了! “这是哪位仙君?他怎会被那小魔伤得如此重?”很快有人反应过来。 “他——似乎是奚岄仙子的那只灵兽?我见过,白毛那只,可他的年纪看上去……”另一人疑惑道。 不知是谁突然又大惊小怪喊起来:“天哪……他看起来毫无灵力啊!”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轩长老眸光一沉,也看向北溟熠,面色凝重。 “奚岄,你带着他先回去吧。” 虽是这么说,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直觉告诉她,接下来不好办了。 终于,北溟熠额前的黑印缓缓消失,她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皱了皱眉,迅速将他带离此处。 回到燎云殿内,她心乱如麻。 此时,北溟熠悠悠转醒,只觉得五脏六腑撕裂般剧痛。 “小馒她……”他艰难地开口。 奚岄将他搀扶住,“她被魔物附了身,现下没事了。” “那你呢?”他唇色白如纸,眼中关切,“抱歉,我好像又拖累你了。” 她咬了咬唇,“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 她视线落在他的那簇白发上,“你如今已经没有了护身符,所以你这条命,理应由我护着。” 北溟熠眼中有光闪过,轻扯了下嘴角笑着应道:“好,你说了算。” “你经脉受损严重,如果没有及时修复,怕是……此生只能与凡人无二了。”奚岄沉声道。 他生为灵族,虽无灵根修习不了仙道,可还是能习得些寻常术法,如此一来,是彻底绝路了。 奚岄心中替他惋惜,入仙门是他数百年来的执念,他必定不甘心于做个普通凡人。 北溟熠垂眸,神色黯然,语气却认真:“那便做个凡人。” 她抬眸,有些诧异,见他接着道: “只要你不嫌我是个累赘,我情愿在这燎云殿再捡个几百年的落叶……可好?” “北溟熠。” 她站起身背对着他,平复了心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一些。 “你可还记得你来天境的初心?” 沉默了许久,北溟熠有些哑然。 “当时的你只想修行,提及仙道时,眼中有光,可现在,你已经没有修道之心了。”她慢慢开口道。 “我……”他没有辩解,看向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会替你想办法修复经脉,至于你混入天境之罪,我也会亲自向轩长老请罪,然后……送你回无妄海。” 她说完这些话,也不再看他,心口仿佛像被狠狠揪住般,疼得喘不过气。 她实在不不敢再看那双眼睛,怕自己再多看,哪怕是一眼,就会再次心软。 如果一切顺利,这可能也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这仙界、天境,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有万年不变的宫殿陈设,也有勾心斗角权谋算计,也并不是所有仙、神,都有怜悯之心。 如今这天境有人容不下她——换句话说,她自入仙门,就没少受过莫名的针对与谩骂。 她不愿、也不敢冒险再继续把他留在身边,去替自己承受这一切。 奚岄走出燎云殿时,方才还乱作一团的地方,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空荡冷清。 唯有一人还在,他身着神族服饰立于殿外,见她出来,紧锁的眉舒展了些。 “奚岄,能否再听我说几句话?”他难得语气有些着急。 “你说。”奚岄停下来,冷淡开口。 “今日魔物之事,当真不是我所为。” 她转过头,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我承认,对于那妖兽……你那灵兽,我的确有些成见,但你知道,我怎么会让你至于那样的危险之中?” 她的语气很平静:“小仙未敢疑心,苍梧上神何来此言?” 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倒真有事想问问上神。” “雪花仙子自那日从澜羽殿回来后,便去了无妄山,躲着我们不见,上神可知为何?”她眸中透出冷意。 雪花临走的那日,说她想家了,要回无妄山看看,顺便找浮影叙叙旧。 这些日子与雪花相处,她看得出那双眼睛,哪怕说得出谎话,也藏不住,可她最后没有阻拦。 雪花自幼年时便灵根受损,按理来说,她几乎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化形。 “苍梧,我真是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第四十八章 绒线小兔 过去的他,在修道上勤勉奋进,为人刚正,眼中容不得沙子,她时常躲在他身后,瞻仰他,以他为榜样。 可如今,眼前的人容貌与过去一般无二,只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被她这样直呼姓名,苍梧有片刻的错愕。 “我知你这些年来恨我,可……我永远,不会伤你一分一毫。”他说完,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这些话亦真亦假,奚岄心中只觉得乱如麻,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得抓紧去一趟无妄山。 她已经托了楚菁枝,在她离开这些日子里,暂且照看北溟熠一二,想必轩长老也不会那么快为难于他。 纪安真人自柳氏历劫后,便去了无妄山,在一个名不经传的修仙小门派中开设学堂,当起了传授疗愈仙术的先生。 她此行得在三日之内,找到师父,并向他询问有关修复经脉之法,三日之后,这残断的经脉就无法逆转了。 最后看了一眼燎云殿,她心中百感交集。 等我回来。 收回眼,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 北溟熠呆坐了很久,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她刚刚的话。 他从未想过拖累她,可他无灵力,如今又彻底成了肉体凡胎,今后怕是想不拖累都难了。 她说得没错,此时此刻的他,或许早已没有修道之心了。 是他当初贪心,隐藏身份留在天境,这些日子身临其境于仙门,悟仙道见凡尘,可最后却由她来替自己请罪…… 无论如何,再不能连累她了。 他用力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面色苍白,嘴角仍有干涸的血迹。 “我当初就与奚岄说过,留你在,只会招来麻烦。” 一女子走进来,话中带刺。 不同于平日的温和,此时楚菁枝看向他的眼神,透着股冷意。 “她为了救你,耗费修为不说,更是亲自去往无妄山,那儿常有妖族混迹,也不知道你这条命,为何值得她如此!” 她继续说着,将手中的一碗汤药砰的一声,放在他面前。 北溟熠垂着眸,无言反驳她,目光落在那碗黑乎乎的汤药上。 “这药与疗愈仙法效果差不了太多,喝吧。” 她不愿耗费仙力在他身上,于是找了些囤积多年的陈年药材,打发仙娥们煎了送来。 药熬得又浓又黑,不过在奚岄回来前,吊着他这条命算是够用了。 北溟熠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浓稠的药汁入口,苦涩瞬间蔓延开来,似乎连四肢百骸都被苦得发麻。 “多谢。”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我会向轩长老解释清楚,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楚菁枝闻言瞥他一眼,“你最好说到做到,我这就告知长老们,明日召集众仙,彼时你将一切都说清楚。”说罢她转身离开。 楚菁枝走后不久,门被轻扣两声,一道瘦弱的小身影出现,眼睛还是睁得又圆又大。 北溟熠愣了一会,有些惊喜也有些意外。 “你是叫……小馒?” 他看向那双有些胆怯的眼睛,想起那时她双目通红化出魔气的样子,仍有些后怕。 很快他平复下来,眼前的不是什么魔物,而是与他同为灵族的孩童。 同样离开亲族,孤身在外,还被魔物看中,遭受这么一场磨难,实在是可怜。 况且当时,她裸露在袖口外的皮肤上,竟然满是结痂脱落后的伤痕,让人触目惊心。 她才受了那样的惊吓,却还坚持来看他。 “对不起……”小馒垂着眸,小声地嗫嚅道,眼中涌起泪花。 “你……这”见她开始哭,北溟熠有些手忙脚乱,“我不怪你,你别哭了。” 他挠了挠头,不知所措,要是他还能施些寻常术法,此时便能变幻出一些新奇东西来哄一哄她,可他如今经脉尽损,什么也做不了。 “呐,这个给你——”他掏出一个绒线小兔子,递给她。 是一只粉白的绒线兔子,红珠子镶嵌的眼睛,模样娇憨可爱。 果不其然,小馒闻言眼睛亮了亮,忘记了要哭,伸手接过来,用满是伤疤的小手,轻轻抚摸着。 他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后悔了,这绒线小兔,与他送给奚岄那只是一对。 只怪刚刚太急,他随身的布兜子里全是考核书籍,只有这一样别的,总不能……再要回来? 小馒抬头笑着看向他,眼神中丝毫不见了胆怯与瑟缩。 “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她取下脖子上的玉坠,放在掌心高举着递给他,笑得甜丝丝:“这也是一只小兔。” 玉坠很小,但晶莹剔透,一看就是她自幼戴着的,如此意义非凡的东西,居然就给了他。 见他面露难色,像是害怕他拒绝,小馒有些着急:“给你……向你赔罪……” 北溟熠叹了口气,她如此执着,怕是将他如今的境遇,都怪在自己身上了,才如此急于弥补。 他摸了摸她的头,接过来,“那好吧,你别再多想了,这不是你的错。” 先替她保管着,等日后他们回了无妄海,再交还给她的父母也不迟。 “好——”小馒甜甜应了一声,抱着绒线小兔就跑出去了。 “哎……”北溟熠目光紧随那只小兔,只觉得有些心痛,又看了眼手里的玉坠,懊恼地挠了挠头。 —— 若要论天境何处最为阴冷可怖,那绝对是囚魔塔。 自两大魔王被封印之后,再无魔族敢猖獗,此处便荒废了。 数百年来,塔内外空空荡荡,外层包裹着的万年寒冰肆意蔓延,已是坚如磐石。 “那老头真是大方,为了囚住你,还大费周章把这塔给撬开了——” 冷寂一片的囚魔塔下,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突兀响起。 塔内瞬间躁动起来,传来暴怒的咒骂声:“你可算来了!快!放我出去!这寒冰快把老子的修为耗尽了!快——” 这万年寒冰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尽管他以修为抵御住了寒气,也会不时受到囚魔塔的阵法折磨。 “你觉得我像是能打得开这破塔的吗?”对面淡淡回答,此言一出,塔内更是暴跳如雷。 “你什么意思!想过河拆桥?你休想!我这就告诉那些老头,是你放我进来的——” “那你去说好了,看看他们会不会信你这魔物的话。” 视线往上,是一双遍布伤痕的小手,怀中抱着只粉白色绒线小兔,正用指尖轻抚着红珠嵌的眼睛。 第四十九章 百仙宗 “你——”塔内突然传出一阵笑声,笑得肆意疯狂。 “你们这些仙人,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是仙门正派,却也干这种言而无信的事,真是虚伪至极!” “你住口!” 女孩声调陡然扬起,怒目圆睁:“我和他们才不一样!” 许是这万年寒冰之气太过阴冷,她打了个寒颤,将怀中的绒线小兔抱得更紧了些。 “你少废话了,拿着这东西,然后闭上你的嘴。” 她瘦小的手中,是一朵晶莹的淡青色花朵,却散发着诡异的紫光。 这样的好东西,师父竟让她给那无灵根的蠢笨家伙,真是浪费了,倒不如为她所用。 “这是青栀花,你且用来护身。” 这本就是仙界之物,足以抵御这囚魔塔的阵法伤害了,总之,他一时半刻死不了就成。 这下,事情变得更有趣了。若是那群老头发现这魔头手里,竟有他们仙界楚氏一族之物,那该会有多精彩。 思及此,小馒缓缓扯着嘴角笑了,眼中透出与其年龄不符的狠绝之色。 “我听说你们魔族有种蛊毒,唤作万蚁噬心?” 传说魔族人近些年修魔道的少之又少,反倒痴迷蛊术,被其他三界所诟病。 而这万蚁噬心,却是连魔族自己都避之不及的,因为此蛊,最能洞察一切恶念。 不论妖魔仙神,只要心有仇恨、憎恶或是杀意,都会如同被数万只蚂蚁啃噬心脏般,极度痛苦。 “有是有,不过你想做什么?” “我在帮你啊——你呢,痛恨他们把你关在这又冷又黑的地方,而我,也看不惯他们的嘴脸,就当是教训一下,不好玩吗?” 女孩稚嫩的嗓音带着童真的语调,在这冷寂的空间里,显得无比清脆。 “小屁孩,你当我傻吗?”那魔修扬起声调,有些愠怒,“你玩得开心了,他们反过头来怪到我头上,折磨我怎么办?” “你放心。”她表现得很淡定,这蛊毒,放在他身上正好合适,“有人替你背锅,那群蠢货怀疑不到你。” —— 无妄山,云雾渐散,遮蔽下的山体显露,一片沉寂。 半山腰处,依山而建的楼宇气势恢宏,正门处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百仙宗。 奚岄在门前落定,抬头看了一眼,抬脚走进去。 其外观气势恢宏,却没想到是败絮其中,她徒步走来,一路上随处可见屋墙坍塌、门窗破败,地上落叶堆积,正随风四处飘着。 又走了一段距离,她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师父没错了。 眼前的屋子也有些破旧,纪安真人正摸着白胡子,昏昏欲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课,弟子也寥寥无几。 好不容易等都结束了,他也总算清醒了,见到奚岄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又是那小子——可真麻烦!”他捋着胡子瘪了瘪嘴。 “此次是我连累他,你放心师父,他伤好了之后,我就把他送回无妄海……”她垂眸,语气恳切。 纪安叹了一口气:“这无妄山长着一种灵草,唤作朝颜,日出时分开花,花粉随风而散,需即刻采集。 好了,言尽于此,剩下的靠你自己了。”说罢他伸着懒腰走了。 无妄山灵气丰沛,无数修道的大小门派和灵族小妖,都栖息在此修炼,而灵气最盛之地,乃是数百丈高的无妄山巅峭壁之上。 此处上接仙界,往下则是无妄海,灵草在此肆意生长,然而一众门派之中,飞升成仙者寥寥无几,这些宝贝长得扎堆了也无人能采。 神殿高数万丈她尚且如履平地,区区百丈,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此时才日落,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且在此处打坐休息片刻,恢复下体力。 后半夜,院中一片静谧,忽地传来一声惨叫,霎时间将暗夜撕破了道口子。 奚岄心下一惊睁开眼,闪身来到院中,环顾四周,却见什么人也没有。 “果然是你。” 一道女声响起,语气高傲,“奚岄仙子,如今,整个天境都知道是你加封了神女印,这风光无限的感觉如何?” 奚岄手附上冰璃,鼻尖却嗅到几缕仙气,但又不完全是,气息很复杂,她一时间无法判断。 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面孔倒是熟悉——正是灵兽大选那日,缠着她问屠魔之战的那位圆脸仙子。 “我的事就不劳烦记挂了,倒是溪玉仙子——近来可好?” 她虐杀灵兽之事天境皆知,哪怕她祖父是长老之一,在仙界也算有头有脸,也还是难以保下她。 她如今被废黜仙籍,毁去仙髓,又出现在这荒芜破败的地方,还真是今非昔比。 “我怎会不好?你不知道吧—— 我如今啊,仙髓仍在,恰好这无妄山,小妖小兽遍地都是,不出多时,咱们就能在天境重逢,听你唤我一声溪玉上神了呢——” 对面说得眉飞色舞,语气张扬,颇有挑衅的意味。 奚岄眉心一跳,顿时间心如刀绞,那方才的惨叫…… “长老们就不该心软,给你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杏眼圆睁,声音颤抖着。 “你这般蛇蝎之心,怎敢妄言修仙道飞升成神!” “你少教训我!”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暗。 “这些小妖千年也修不成仙,能为天境贡献一位上神,是他们的福气!” 她面容扭曲,几乎是嘶吼着。 “也就你,浪费时间在这些妖兽身上,长老们给尽了你好处,我要是你,早就飞升了!可你现在,怕是连我也不如,呵,真是可笑!” 留她在无妄山一日,就等同于纵容她继续虐杀生灵,奚岄抬头看天——来不及了,不能再与她纠缠下去,快要日出了! 于是她口中默念仙诀,趁其不备以冰璃化盾,将之束住。 “你做什么!放开我——” 看她在法罩之中挣扎,奚岄冷静道:“你尚且留在这,等我回来,便带你回天境,一切罪责由长老与众仙评判。” 说罢,她不管身后恶毒的咒骂声,迎着天边徐徐而出的夕阳,转身毅然离去。 第五十章 报复 天光大亮,危立于万丈云端之上的神殿,此时已是人群攒动。 大殿中央,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台上,一众长老神情肃穆。 为首的轩长老,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皱起眉来。 高个的少年长身玉立,面色虽惨白,但神色自若,无半分胆怯之色; 而他身边瘦小的女孩却垂着眼,始终不敢抬头,身体微颤,狠狠地咬着唇,像是不让自己哭出来。 “好孩子,别害怕,你告诉长老,你在哪看见那魔物的?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又是怎么附到你身上的?” 轩长老耐着性子柔声问道,这些问题他已经前后问了三遍,可不论怎么问,只得来一句怯生生的“我……不知道……” 果不其然,大殿中的女孩这次还是摇了摇头,两行热泪滚下来。 人群一阵唏嘘,窃窃私语。 有人看不下去,低声与同伴抱怨:“这不是专挑软柿子捏吗?不去审那魔物,在这为难个小孩——” “看不出来吗?若是孩童一时疏忽,给了魔物可乘之机,那便说得过去—— 但若是长老们设下的结界不堪一击,或是天兵拦不住区区小魔……那问题可就大了。” 另一人附和:“这倒是,况且她还是灵族的,与我们仙界也能撇干净,不然今后什么妖魔都往天境跑,那可怎么办!” 他们的声音说大不大,但周围的人也听了个大概。 “可……这么小的孩童,她能知道些什么?” “哪需她说明前因后果,点头认下这错,给四界一个好说法,此事不就揭过去了——” 众仙还在交头接耳议论着,北溟熠见状低下身,轻轻替她拭去脸上的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转头看向高台之上。 “各位长老,小馒她尚且年幼,此次又受了惊吓,怕是记不清了。”他压抑着心底的情绪,恭敬说道。 如此这般追问,倒像是咄咄逼人了。 “况且,她这一身伤,灵力比其他人弱许多,魔物定是因为这才挑她下手。” 他看了眼小馒,眼中含霜,“至于这伤怎么来的,各位心知肚明。” 此言一出,殿内躁动起来。 很快,一位矮胖长老站出来怒斥:“你这话什么意思!溪玉已经被除去仙籍仙髓,你休得再提,强加这一条罪名!” 提及自己那糊涂的宝贝孙女,他心如刀绞,上前几步反指着北溟熠: “倒是你,你是如何混入天境来的?怕不是与那魔物里应外合,想搅乱仙界安宁!” 眼看他情绪愈发激动,轩长老不得不出面遏止,看向殿中的少年:“你自己说,你为何会在天境。” 北溟熠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迎着周围的目光,正准备开口,突然,沉默许久的楚菁枝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他身侧。 “轩长老,小仙有话要说。”她淡淡开口,周围倏地安静下来。 她向来寡言,更不会在这样大的场合出头,众人皆有些诧异。 “他欲修习仙道,于是私自混入灵兽大选,这才被奚岄仙子误带入天境,作为参与试炼的灵兽。 这一切,她并不知情。” 话音刚落,场面混乱起来。 她看一眼方才咄咄逼人的矮胖长老,“不过,溪长老——” 她继续道,“他的确与那魔物无瓜葛,况且那日他被重伤,大家也都看见了。 您贵为长老之一,最该是公平公正,该罚的罚,也不用强加这一条罪名。” “你好大胆子!敢与我叫板?”被呛这么一段,他自觉有些颜面扫地。 “好了,神殿重地,休得吵嚷。”轩长老揉了揉眉心,看向北溟熠:“她所言,可是真的?” 北溟熠拱手,眼神坚定:“的确如此,是我一直以来瞒骗于奚岄仙子,甘愿领受天规处罚,绝无半句怨言。” 众人哗然,像是遇到什么新鲜事一般,暗自打量着他,坐等着看好戏。 “报——”殿外,天兵首领闯入,如若不是要事,他也是万万不敢的。 “禀告长老!那魔物……已死在囚魔塔内——” —— 囚魔塔,数百年来冷寂空荡之地涌入一群人,乌压压地围在塔下。 锈迹斑斑的门被打开,人群顿时间一片唏嘘。 只见寒冰遍布的塔内,跪着那昨日还张牙舞爪的魔修,此时面白如纸,已被冻成了冰疙瘩,周身还笼罩着一层仙光。 也正是这层仙光,将他控住无法施术,维持着跪姿,被塔内的万年寒冰生生冻死。 楚菁枝心下一惊,眼中满是惊愕:居然是青栀花! 它不是已被天雪阵法反噬殆尽了吗?怎么在这出现! 她心跳如鼓,迅速反应着,目光四下寻了一圈,却不见苍梧的影子。 不可能……他虽高傲自大,但哪怕瞧不起她,也不至于如此暗害,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是……楚氏的青栀花?” 溪长老站在前头,最先挑起来,“菁枝仙子!你来说说,你们楚氏藏得那么紧的宝贝,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瞬间哑口无言,仍在错愕之中。 “传言菁枝仙子与奚岄仙子不合,不会是……那魔物刺杀失败,要灭口吧?”有人低声道。 “亏得她们平日里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我还以为有多要好呢——” 如此明显的栽赃,明眼人都看得出,偏有些人愿意相信自己杜撰出来的。 “拿楚氏至宝来杀这区区小魔,我倒不至于蠢笨至此!”楚菁枝平复了心情,扬声道。 角落里,沉默不语的小馒抬着泛红的双眼,冷冷地盯着眼前吵得不可开交的人群,暗自在心底冷笑。 可算把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面孔撕开了—— 接下来,好戏该正式开场了。 塔内寒气冒出,北溟熠冷得打了个哆嗦,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孩,将她护到身后,离吵嚷的人群远了些。 猛然间,他像是突然被控制住一般,四肢僵硬,眼看着自己周身极快地冒出层层黑紫色魔气,他瞪大了双眼—— 魔气瞬间蔓延至人群上空,未等众人反应,化作一团团乌黑的飞虫,直朝着他们心口飞去。 “啊——魔蛊!这是魔蛊!” 有人很快反应过来,以仙术抵御住;反应慢的被钻了心口的皆倒地不起,痛苦呻吟;也有安然无恙不受攻击的,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第五十一章 置之死地 北溟熠扫视周围乱作一团的人群,眼中闪过绝望。 他看向身侧的小馒,却见她一动不动,似乎很平静的样子,又像是被吓傻了。 此时,一团巨大的蛊虫,黑压压地朝她飞去。 “小馒,危险!快走开——”他压抑着极致的痛苦,冲她喊道。 女孩闻言后退几步,可那蛊虫却堪堪停下,聚集在她瘦小的身体旁边。 她脸上的怯懦之色尽退,肆意地笑起来。 北溟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心脏像被撕裂一般疼痛。 眼前这张稚嫩而扭曲的面孔,逐渐与昨日,在他面前委屈落泪的孩童重合,瞬间毛骨悚然。 “小馒!你在做什么!” 她不理睬,手一挥,数以万计的蛊虫再度袭来,四散蔓延,顿时陷入黑暗。 囚魔塔本就昏暗,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合力将视野扫开一道缺口。 “是他!魔蛊是从他身上来的——” 只北溟熠一人不动,加上周身源源不断冒出的魔团,很快被发现了。 矛头一下子对准他,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包围住。 溪长老站在人群前,怒喊:“他定与这魔物是同伙!快——我们合力将他拿下!” “他会操控魔蛊,杀了他——” 众仙随即开始蓄力,仙光汇集,北溟熠闭上了眼。 一瞬间,震惊、绝望、无助,各种情绪交织。 此时此刻,他置身于曾经憧憬过无数遍的仙门之中,却宛如过街老鼠般—— 人人都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为什么偏是他呢…… 也是,他这副毫无力量的躯体,如蝼蚁般,可以随意被碾死,他只有被嘲讽、利用与污蔑,却无力还手…… 他这数百年来的执念,在这一刹那,仿佛是个天大的笑话—— “住手!” 一声呵斥将他模糊的意识拉回,他睁开眼,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而来,护在他身前。 她背对着,蛊虫从她肩头而上,却尽数绕开。 “你……回来了……”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了,低头看向随身的布兜。 “玉坠……我身上的玉坠——” 方才他想明白了,这蛊毒若是寄生于他身上,自己不可能没有察觉。 唯一的可能就是置于容器之内,且是不起眼的东西。 不论他愿不愿意相信,但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与小馒有关,而这枚玉坠,也定然有问题。 奚岄立即神领意会,转头朝众人扬声道:“蛊毒在他身上的玉坠里!”所有人这才堪堪停手。 她抬手施术,将北溟熠身上一样东西隔空取来,控在掌心上空。 正是一枚小小的玉坠,粗糙地被雕刻成兔子形状,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魔蛊之气。 顿时,北溟熠身体一滞,脱力地狠狠摔在地上。 他忍着剧痛,努力爬起来,四下寻找,早已不见小馒的影子。 “啊?这是什么东西?”众人目光聚集在玉坠上。 “你们这群蠢货,竟被个小屁孩耍得团团转——” 囚魔塔外,一女子飞跃而下,将手中提着的人扔到地上,然后自己稳稳地落下。 地上缩成一团的,正是小馒,此时已是奄奄一息。 “我就说了,早让我杀了她,哪有现在这么多事!”她轻蔑一笑,神色高傲。 “溪玉!你这孩子!谁让你回来的!”溪长老一拍脑袋,痛心疾首。 当初,她本是要被贬为凡人,他耗费心力,才打通关系,暗中保住她的仙髓,最后只贬去了无妄山。 本想等过个几百年,再改个名收作入门弟子,这条仙道也算是走通了,可谁知她这般招摇地回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此时不仅仍有仙力,还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怕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 “我为何不能回来?况且,是你们的奚岄仙子,请我回来的——数日未见,与各位叙叙旧可好?”她不以为意。 奚岄将玉坠上的魔蛊去除殆尽,转头看向北溟熠,将他搀住。 “你还好吗?” 他此时面色惨白,闻言看向她,眼中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我……又闯祸了。” 他似乎难以启齿般,心如死灰看着她。 她的心一颤,垂了垂眸,心中有无法言说的情绪。 在他眼中,那浑身是伤疤的灵族女孩,是他的同族,更是在外受人欺凌的弱小。 他本性纯善,又身无灵力,的确是个绝佳的利用对象,可这一切,似乎也不是他的错…… 错就错在,他根本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在这里。 “北溟熠,你听好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将语气放平和了些,“放心,有我在。” 她转头看向殿外,溪玉已经被轩长老拿下,连同地上蜷缩着的小馒,一起被押住送往囚仙塔听候发落。 “也不能轻饶了他!他不是元凶,也是帮凶!” 解决了她们俩,众人将矛头对准北溟熠,尤其是方才被魔蛊重伤的,更是愤愤不平。 轩长老看向两人:“按天规,他擅自闯入天境,又以魔蛊伤人,当受十道天雷之刑,此生不能入仙门。” 十道天雷!此刑罚连她都未必得扛住,又何况他如今经脉尽损,与肉体凡胎无异,等同于死路。 如果她公然反对,定是会引起众仙不满,反倒适得其反。 她眼底一沉,抬眸道:“长老所言极是,他私闯天境,瞒骗众人,实属该罚。” 她话锋一转:“可他也仅是为了修道,一直安分守己,潜心修习,此次惹下大祸,也是受人蒙骗—— 至于这魔蛊的罪名,还是追根溯源,问一问溪长老,是如何暗度陈仓,将溪玉仙子的仙髓留下的?” 人群再度沸腾起来,当日行刑,多少双眼睛看着,却还是能瞒天过海,实属让人想不到。 “你住口!为了给这魔族同党开脱,你竟然污蔑到我头上了!”溪长老勃然大怒,却无言辩解。 她了然地笑笑:“方才大家也都看见了,是不是污蔑,您心知肚明。 况且,我在无妄山寻药时,溪玉仙子可是亲口告诉我,她是以虐杀妖兽来增进修为的—— 如此不知悔改之人尚且逍遥法外,可他这一点过错,却要受整整十道天雷,长老们不觉得枉顾仙界威信吗!” 第五十二章 而后生 “奚岄仙子,你身为天境众仙之一,可知如此为他辩解,是何后果吗?”轩长老沉声道。 场面陷入僵局,奚岄敛了敛眸,有些错愣。 她没想到的是,一向公正的轩长老,却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目光在长老们的脸上逐一划过:无一不是漠然、仇视,似乎真相,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她仍要开口,北溟熠突然轻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悲凄,摇了摇头:“不值得。” 他如今这残破之身,哪怕全身而退,也已是心死,不值得她如此维护。 而她,该是仙途畅达,一路飞升,不该为了他,往后在天境难以立足。 “不……北溟熠,你不能死…… 我说过的,你这条命,得由我来护着,这一次,我一定可以……” 她心中泛起酸涩,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袖,怕他下一秒就会在自己眼前消失一般。 刹那间,眼前昏暗阴冷的空间,仿佛回到了两百年前的屠魔之战—— 混战之中,空桑南澈在她眼前灰飞烟灭,耳边嘈杂一片,她甚至听不清自己嘶哑的哭声。 “不可以……你不可以……” 任她方才还能面对一众长老据理力争,此时,伪装的盔甲瞬间瓦解,只红着双眼,咬着唇不让自己落泪。 北溟熠闭了闭眼,将她的手松开,后退一步,嘴角扯起笑: “奚岄仙子,灵兽大选那日仙子众多,你知道为何我偏偏选了你吗—— 因为,只你最好骗。” 奚岄呆愣在原地,轻轻摇头,泪终是滚落而下: “你少废话了,你这人傻得没有心眼,我才不会信——” “那便是你看错人了。”他别过头。 “你与空桑南澈的故事人尽皆知,而我,很像他……是吗?” 他说着,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盏,制作精巧,通体散着冰蓝色。 “你让我打扫寒池里的落叶,也是因为,那里封存着他的一缕魂魄,是吗?” 他不断追问,每个问题都让她的心一颤,可他神色却异常平静,接着开口: “可是,我不喜欢做另一个人的影子。” 话音刚落,随之而落的还有他手中的玉盏,从他修长的指尖滑落,瞬间坠入万丈云间,盏内的东西亦随风消散。 “没有了他,你是不是就能看看我了……” 他红着眼,终于敢抬头与她目光相接,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她眼中的愤怒。 因为——那玉盏里面本该装着的,是空桑南澈的魂魄。 “北溟熠!你在做什么——” 她双目血红,只觉得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剧烈疼痛起来,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怎么会…… 他分明知道的,这数百年来,复原空桑师弟的元神,是她唯一的执念。 他也该知道,她为了留住那一缕魂魄,逆天道而行,被剥夺了一身修为…… 可为什么,他还是这样轻易地,将她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你休想——” 她声泪俱下,心痛如刀绞,带着怒意瞪他。 “他修道勤勉,待人诚善,不碍于小情小爱,心中有苍生大义,你……比不上他。” 她咬着牙说完这些话,闭了眼,不愿再多看他。 “你曾以护身之力救我,我如今,亦饶过你一回,往后你是生是死,再与我无关。” 说罢,她决绝地转过身,一步又一步,向外走去。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耳边只剩人群嘈杂的议论声,身后很快响起滚滚天雷,在头顶炸响开,震耳欲聋。 她的脚步停了一瞬,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终究是一跃而下,循着玉盏坠落的方向而去。 —— 燎云殿内,奚岄跪坐在地,双手血肉模糊,却仍在散落一地的碎片中不断挑拣。 过了许久,她终于将它们拼接完全,可不论怎么施术,也无法将它复原。 “怎么可能……不可能……” 此玉盏与那缕魂魄共存,如今玉盏尚在,魂魄也该还在四界之内,可为什么寻遍各处,却始终找不到呢? “奚岄,你别试了……”楚菁枝终于看不下去,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玉盏仍在,那魂魄也定在某处,你就算复原这玉盏又有什么用?” 她红着双眼,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看你分明是放不下,你问问你自己,此时你哭的到底是哪一个?”楚菁枝一针见血道。 奚岄目光从玉盏碎片上移开,自己都有些说不清。 空桑师弟的魂魄尚在,找到只是时间问题,而她现在这般的焦躁、心慌,到底是为了谁? 她缄默不言,眸中含泪,不愿回答,也不想承认那个令自己厌恶的答案。 楚菁枝背过身,往外走了几步,目光看向远处: “我就猜你想知道那小子的消息。 他还有一口气,毕竟是灵族大家之子,轩长老也不过给众人一个交代,不会真让他死。” 奚岄别过头去,闭着眼不愿意听,可得知他还活着,还是莫名松了口气。 “我说过,他是生是死,和我再没有关系。” 楚菁枝不理她,继续道:“你带回来的灵草,我已经用来给他治伤了,经脉修复了七成,剩下的就靠他自己造化了。 这个时候,他怕是已经被丢回无妄海了,反正他还活着,你趁早把他忘了。” 从前是空桑南澈,现在又来个北溟熠,这两人一个天资卓越,一路飞升;一个却无灵根,修不了仙道。 在她看来,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会添麻烦,让人操心,更是会让人伤心,正如此时此刻。 她又看了几眼,垂下眸,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 轩长老一向嘴硬心软,从不会赶尽杀绝,也正因如此,其他人颇有微词。 此次溪玉仙子一事,影响尤为恶劣,他更是难办了,众怒之下,他不得将溪玉与小馒处死。 然而,他却给北溟熠留下一条命,哪怕北溟熠本就罪不至死,也会无故招引一些莫名的怒火上身,尤其是溪长老为首的溪氏一族。 雷刑之后的第三日,奚岄终于走出了燎云殿。 此时又是黄昏时分,她抬头远望向天边的彩霞,心中百感交集。 这天境的风景她早就看腻了,可却莫名其妙地看了许久,看得出了神。 直到云彩散尽,星光初露,她才转身,向着敞天门而去。 第五十三章 一别数年 自从神女印被加封之后,无妄海再无日落之后四窜的魔气,奚岄到时,街市恰是最热闹的时候。 与人间不同,这灵族的小摊贩以灵石交易,卖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法器、修行秘籍、还有饰品古玩之类的。 “姑娘,你是——天境的仙子吧?” 她正一个人走着,突然窜出来个浑身发绿的海妖,双眼发光看着她。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这身装扮,是在天境再正常不过的衣饰,在此时,与周围穿得千奇百怪的灵族人格格不入。 她微不可察地皱眉,点了点头,然后径直略过他要走开,却没想到又围上来一群蓝蓝绿绿的海妖,高矮胖瘦都有。 “天哪,仙女姐姐,你好美好漂亮啊!” “对啊,不愧是仙女下凡,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他们嗓门不小,周围人纷纷凑过来看热闹,她很快被围起来,堵得水泄不通。 “等等,你就是……奚岄仙子吧!我见过你的画像!” “我也见过!是她加封了神女印——” 围着看热闹的人乱作一团,认识她的,与不认识她的,此时都表现得格外亲厚,若不是她,或许无妄海此时还是一片黑暗混沌。 奚岄有些尴尬地笑着,纵使她活了几百年,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回,可这些人并无恶意,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若是此时北溟熠在,他一定是比她还要欢喜,会扯着大嗓门,将他那日的见闻事无巨细地复述一遍。 思及此,她垂了垂眸,叹气道:“承蒙厚爱,小仙只尽了该尽之责,辅佐苍梧上神完成此次加封,不敢妄自居功。” 她的身份如若弄得人尽皆知,怕是会和之前一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就含糊其辞。 可尽管她这么说,众人也不在意,在他们眼里,入仙门是此生难以实现的梦想,能见到天境来的仙子,也是少有的,哪管那么多。 “奚岄仙子此行是来无妄海赏玩吗?我知道所有好玩好看的地方,可以带您四处转转!” “嘁——你那点小心思收一收,你以为奚岄仙子和你一样,整日吃喝玩乐吗?定是有要事才来的!” 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突然有些难以开口: “也不算……我此行,是来拜访北溟家族的族长与夫人的,前些日子受他们招待,今日得空便再来看看。” “啊……” 方才还神采奕奕的众人,纷纷都敛起笑意,面面相觑了一会,最开始的那个绿色海妖开口了: “奚岄仙子……你来得不巧,就在昨天,北溟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了,北溟夫妇也不知道去哪了,也有人说……” “说什么?”她一惊,心跳如雷。 “说是他们的仇家找上门了,可怜北溟家如今没落,有些本事的早已自立门户,只剩下不到十人,全是老弱妇孺。 况且,他们家如今的传人北溟熠,还是个没有灵根的——哎奚岄仙子!你去哪?” 仇家。北溟一族落到这副田地,还能有什么仇家,唯一的可能,就是溪氏心存怨恨,拿他们这没落氏族泄愤。 她冲出包围的人群,前方是陌生而又熟悉的街巷,北溟府邸前,她莫名开始心慌。 颤抖着手推开门,里头的院子还和她上次来时一模一样,北溟熠仰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 可四周安静得可怕,空冷又寂静,毫无生气,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曾经住着一家其乐融融的人。 “北……北溟熠?”她试探地喊了一声,却无人回应,空荡一片。 忽然,她的目光被门下的一块鹅卵石吸引,俯身拾起,是他的字迹:一面写着“安好”,反过来背面写着“勿念”。 心中的巨石瞬间落地,他们或许有了更好的去处,留在这儿太过于招摇,溪氏定不会让他们安生。 “如此也好……可我还想问问你,在囚魔塔时那玉盏——是否本就是空的呢……” 她喃喃自语道,哪怕知道他根本听不到,他们此生相见微茫,也不会再有机会回答她。 可她却鬼使神差地来了这一趟——不为了某个人,而是给自己一个交代,问清楚她想知道的。 此次不论结果如何,她绝对不会心软,更不会再与他纠缠,只当是把心中的疑虑问清楚,然后从此陌路,不复相见。 她会继续回到天境,做她的奚岄仙子,勤勉修炼,然后等百年之后飞升,而这段前尘往事,很快便能释怀忘记,变成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如今,她的计划被打乱了——他,不见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日子相处的点滴,也如虚幻一梦。 在空荡的院子里待了一会,她还是离开了,沿着原路返回。 走出一段路,她感觉到什么一般,突然回头看了眼,身后仍是一片空寂,与她走过时一样。 —— 一百年后。 天境,燎云殿内。 这几日难得热闹,楚菁枝出了关,为筹备百年一度的仙灵大会忙得不可开交,就连纪安真人也从无妄山回来了。 这节庆重大,象征着仙界与灵界世纪交好,他作为天境位重者之一,必须得出面,这才舍得放下他那群学生。 燎云殿内,此时空荡荡的,只他一人在殿内百无聊赖。 “奚岄——” 楚菁枝缓步走进来,将昏昏欲睡的他吵醒了,她一欠身:“师父,你可有看见奚岄师妹?” 他这才醒了神,闻言有些不快:“这一百年来,你那好师妹可忙得很,我这个师父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你问我,我怎会知道——” 他常年在无妄山,偶尔回天境,得知她的消息少之又少,不是在修炼,就是去寻那空桑南澈的魂魄。 楚菁枝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 “你可还有那小子的消息?” 自从雷劫之后,北溟一族在无妄海消失了一般,其他各界也是半点消息都没有,总不能是人间蒸发了。 “我后来打探了几次,都无果,估计是他想明白了,找了个地方过安生日子了吧。” 她倒是不在意他现下如何,只要不再回来,哪怕是死了也与她无关。 他离开以后,奚岄这些年修为精进不少,平日里也过得自在,偶尔还去人间逛一逛。 只是,她偶尔会独自坐在寒池边发很久的呆,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难过。 “如今这样很好,不是吗?他本来就不该出现。” 第五十四章 重逢 楚菁枝开口道,脸上是恬静的浅笑,“不说了,仙灵大会还有好些事,徒儿告退。” “哎,你!你们——” 他这两个徒弟,脾气那是一个比一个厉害,讪讪地摸了摸胡子,他又闭上了眼。 楚菁枝主要负责此次仙会的宾客名单,除了两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这百年来倒是添了不少新秀。 其中,灵族几个刚飞升不久的小仙当中,居然有北溟族人,是个才不到五百岁小姑娘,叫作北溟瑶。 这倒是件稀罕事,两界都知北溟一族销声匿迹已有百年,没想到却冒出来这么个新秀来,怀着好奇心,都想看一看是个怎样的人物。 这事说大也不大,她只当作是北溟族旁支里的后辈,也没怎么放心上。 可几日后,她却收到一份魔界送来的贺礼。 仙界与灵界的百年盛会,妖魔两界何时搭理过?更别提主动送上贺礼,此事要是张扬,得闹得乌烟瘴气了。 于是,她只将礼暗自拦下,没有声张。 贺礼是以灵族礼数置办,混在众仙送来的东西里面,一点也不突兀扎眼,只是那上面一张金纸,寥寥几字扎眼得很: “魔界恭贺仙灵两界百年结好,族中小妹北溟瑶初入仙道,烦请多照拂一二。” 没有落款,封面上写着“奚岄仙子亲启”。 魔界、与北溟族? 她当真是吓得不轻,因为这百年,不仅灵族后起之秀颇多,据说魔界也暗流涌动。 斗了几百年的大家氏族逐渐平息战火,争端也少了,甚至有融合的趋势。 以往修习蛊术受人诟病,可现如今越来越多蛊师出现,甚至能开班教学,教习幼童学习魔蛊。 这些消息一出,其他三界愤愤不平,预言魔族如今培养会操控魔蛊的人,今后怕是要祸害苍生。 魔族人向来张扬行事,如若没有人在背后引导,是断然不可能在百年内改变如此大,唯有那个人心惶惶的预测,才能说明这一切: ——魔界有了新的魔尊,还是一位低调行事,从不露面的主儿。 新兴魔界、与消失多年的北溟族联系起来……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楚菁枝一路来到神殿,果不其然,奚岄又在此处修炼,练的正是天雪法阵。 不同于百年前,她已经将雪弩操纵自如,这法阵也进阶了不下十级,对外她始终藏拙,殊不知,她此时的修为实力几乎与上神无异,只差一步飞升。 楚菁枝默默看了一会儿,还是悄无声息地下了神殿。 罢了,告诉她又能如何,只是徒增烦恼,不管是真是假,那人不露面的话,一切都好说。 “菁枝师姐可是有要事找我?”身后传来恬静的嗓音,比从前多了几分沉着。 转过身,眼前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宛若流云般轻盈,眸光却极浅淡,那里面,似乎透着几丝哀愁。 她惊了一下,随即笑道:“无妨,只是来看看你。” 奚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走近了两步,神色缓和了一些: “好了师姐,谁不知道你这几日忙得很,说吧,我洗耳恭听。”若不是要事,她肯定不会这此时前来。 “前些日子你让我留意那灵族的小仙,她人未到天境,倒是有人也关照起她了。” 她拿出贺礼中的金纸,交到奚岄手中。 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目光在扫过纸上的几个字后,她的手一抖,金纸从指尖滑落。 “是他……是他的字迹……他怎么会——入了魔?”她喃喃自语般,有些震惊与错愕。 “如今看来,是这样。” 他本就是个无灵根的妖兽,修起魔道来的确要比修仙道来得快许多,不过竟敢堂而皇之地送来贺礼和贺信,真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 “他入魔也好,成仙也罢,都在他个人,谁也左右不了。” 他倒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修仙道对他而言前路艰难,她本意是让他做寻常人,哪怕是凡人,可没想到,他终究无法放下,甚至不惜成魔。 “你能放下,那就是最好了,那,北溟瑶——” “北溟族大势已去多年,如今重新现世,一些旧怨难免会卷土重来,还是劳烦师姐,替我照拂一二吧。” 尤其是溪氏,这百年来族中再无一人可入仙门,昔日仙门大族眼看着也要没落,只有溪长老一人,凭借祖上功劳,还勉强身居高位。 若是北溟瑶就这样形单影只地来参加仙灵大会,溪氏必定蠢蠢欲动,将百年前未报之仇,尽数撒在毫无反手之力的她身上。 楚菁枝微微颔首:“好吧,我也猜到了。只不过他们也真是蠢,好不容易有个入了仙门的,也不懂得改名换姓,藏得好些,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自报家门,实在想不通。” 的确,按理来说,北溟族这些年躲躲藏藏,旁支也是四零八落分布在各界,能让北溟熠亲自露面的,应该与他关系较为亲厚。 这么简单的问题谁都能想到,他们却故意一般,如此招摇地出风头,当真是不怕死。 “北溟族传承已有数千年,若为了避祸而舍弃族姓,那就真的是要灭族了。” 奚岄已经敛了心绪,此时开口又是一如既往地平和,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向来要强,又怎会轻易改名换姓,安于苟且偷生? 可是他该知道,也该记得他们之间的恩怨,又凭什么要帮他这个忙。 —— 这日,天境百年一度的热闹,连云霞都比平日绚丽几分,神殿也难得装点一番,少了些肃穆,多了些节庆气氛。 灵族有些威望的族长、仙界几位长老与众仙,还有那几位灵族新飞升的小仙,众人聚在一处高谈阔论。 这盛会除了增近两界情谊之外,还有一件头等大事,那就是将圣果,由仙界最位高权重之人,亲自授予镇海圣兽亲族。 灵兽考核角逐的最后,胜出者顺利继任新一代的圣兽,老圣兽也在不久后故去,可谁人都知,其亲族早已覆灭殆尽,因此这圣果交由谁,还真有些犯难。 如今灵界几大家族呈现并立之势,难分高低,平日里也是相敬如宾,但若是再争下去,肯定会伤了各族和气。 就在场面有些僵持之时,一道嘲讽打破宁静: “你们这些大族可真好意思,这几位飞升的仙子里,可有一位是你们家的?还好意思在这争圣果,真是不要脸——” 第五十五章 可还记得 几位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族长闻言都黑了脸,向来自视甚高的公孙族族长不买账了,扫视一眼底下的人,张口就骂: “谁说的?给我站出来!别躲躲藏藏刚说不敢认!” “谁躲躲藏藏了,公孙族长,您这暴脾气还真是不减当年。” 话音刚落,神殿外新挂上去的鲜红色绸缎被倏地尽数打落,纷纷扬扬地碎了一地,一道极快的身影从中闪过,稳稳地落定在大殿中央。 来人一身玄色锦袍,墨发飘飞,倒不像是魔族的衣饰,可也显得沉重压抑,好在他一张脸却是宛如谪仙般清俊出尘,而他发间那一抹醒目的白发,又给他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红色绸缎谁挂的,太土了。”他摸着衣袖,淡淡开口,随即抬手一挥,笑起来:“你们看看,这颜色可还喜欢?” 众人朝殿外看去,只见红布碎了一地,方才挂着的地方,赫然换上了白布。 “你!你是何人,竟敢在仙灵大会上撒野!天兵呢,怎么不拦住他——”溪长老指着他骂道,一个招式就朝他而去。 仙光极快,可还未落到他身上,就被他一抬手轻松挡过,如同搔痒一般不痛不痒。 众人见状为之一惊,此人看上去很年轻,在四界中也无名无姓,可实力却深不可测。 男子不气反笑,缓步走上前,也不搭理他,直朝着奚岄的方向。 “没想到啊,不过百年,各位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奚岄仙子,那你呢,可还记得我?” 他周身的气场太强,裹挟着难以估量的力量,有了刚刚那一出,他每走近一步,众人就后退半步,都不敢冒然上前。 奚岄漠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秀眉越蹙越紧。 “北溟熠,你想做什么?” 等到他距离自己只有半步时,她开口不答反问,眼神中透着淡漠,却难以掩饰暗藏的紧张。 短短百年,他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他此时的修为难以估量,神情举止也陌生得很,她有些无法接受。 “贺礼与贺信想必你也已经收到了,我此行就是来参加仙灵大会的,顺便来看看我那同族的小妹,不行吗?” 他的眉眼还和以前一样,带着冷意的眉宇,与温情脉脉的双眼,可脸上那三分稚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桀骜与张狂。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垂眸道:“你如今既然已经入了魔,就与仙界划清界限,至于你同族的北溟瑶,她既然选择修习仙道,仙门自然不会为难她。” 他入魔也罢,但不论如何,万不该在此处出现,还开罪这一帮人,与百年前一样成为众矢之的。 眼前的人低头轻笑一声,抬起眼继续盯向她,嘴角微勾起:“为难她?” 他的语气轻蔑又淡定,“我今日就是来看看,谁敢为难我北溟族人,我就让这天境,也改姓北溟——” 此言一出,众仙很快躁动起来。 “你这魔物口气真大,这殿上数十位仙人长老,岂会怕你区区一人?” 大家互相看了几眼,都安下心来,方才被他的气势吓到的慌张也荡然无存,换上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有人像是记起了他:“嘁,这家伙果然不是好东西!你们记得吗,当年就是他,在囚魔塔放出蛊毒,可伤了不少人呢!” 更多人反应过来,震惊、质疑、难以置信,各种神情出现在他们脸上。 北溟熠就像是没听见一般,抬眸瞥了一眼说话的那些人,这一眼太过冷厉,看得那几人倏地纷纷噤声。 “你们的话太多了。”他有些不快。 突然间,方才还神采飞扬的众人纷纷定住,仿佛时间定格般,维持着一瞬的表情动作静止在原地。 北溟熠这才收回视线,将眼里的冷意尽数敛去,重新看向眼前唯一还行动自如的女子,浮起笑意: “这天境我许久没来了,我想四处转转,你给我带个路可好?”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北溟熠,你别胡来。”她后退半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未等她拒绝,她的手腕突然被一股强力扼住,身体凌空而起,被他拉着纵身跳下神殿。 “北溟熠你干什么!疯了吗?这是天境,不是你魔界!” 两人在万丈高的云层间穿梭,他的背影高大,替她挡住了云间的风。 “怕什么,等会蛊术便会失效了,到时他们不会记得我来过。” 他说着,将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更紧了,像是怕她一不小心掉下一般。 谁能想到,曾经他还是只白毛灵兽时,总爱缠着她,他无灵力,每次都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才能带上神殿。 而如今,还真是今非昔比了。 “魔尊大人好生厉害,仙界与灵界众仙齐聚,却被你如同玩物般摆弄。” 她的话不咸不淡,听着像恭维夸奖,却又带着刺。 面对她这有些明目张胆的试探,他丝毫没有露出破绽,表现得很平静,眼波流转: “两大魔尊早已被你封印于无妄海底,魔族现在哪来的魔尊? 我只不过——是个寻常魔修,会一点魔蛊之术罢了。” 寻常魔修能如此轻松地抵御长老的一招?她才不信。 下了神殿,他仍牵着,把她往澜羽殿方向带,却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慢悠悠地走着,甚至有闲心赏景。 神殿那一群人尚且还在,他身为魔族只身闯入天境,居然还如此不慌不忙? 她有意试探他的实力,顺从地往前走了一段,待他放下防备时,猛地将手挣脱开。 她随即瞬间从掌心化成一支雪弩箭,绕到他身后,飞快地用箭抵上他的喉咙。 不知是她动作太快,还是他真的对她毫无防备,对面一点反抗都没有,这一系列举动完成得格外顺利。 箭锋的寒冰冒着冷光,与他脖颈处白皙的皮肤,只有堪堪丝毫距离,似乎下一秒就能见血。 她本也无意伤他,可现下立刻放手也不是,于是想了想,沉声开口问道:“你……带我来着做什么?” 背对着,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这么多年过去,你对我,还当真是一如既往地绝情啊。” 第五十六章 魔域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嘴角勾起一个有些自嘲的笑,而后突然自顾自地向前一步,同时轻巧地偏过头。 他这突然的举动把奚岄吓了一跳,没想真的伤到他,于是她眼疾手快将弩箭错开。 按理来说,他是能躲开的,可有意无意,箭锋还是巧轻擦过他的皮肤,瞬间划开一条细长的口子,血珠瞬间渗出来,鲜红得扎眼。 “嘶——” 北溟熠转过身与她面对面,皱着眉用手触了下脖子上新添的伤口,看上去很哀怨。 “说你绝情,你还真不客气,好歹咱们也算师徒一场,还真让人寒心。” “你——”她气得失态,用手指着他,正准备骂,却又欲言又止。 努力敛了敛神色,她将手中带着些许血渍的弩箭扔开,没什么好语气:“你休在这胡搅蛮缠!” 两人此时距澜羽殿不过几步,不同与之前的恢宏气派,这里如今看起来有些萧条。 “苍梧自小馒被处死之后,自愧教导无方,请罪去人间历劫受过了,你要是来找他寻仇的话,还得再等个百年。” 他挑了挑眉,语气不屑:“看不出啊,一向杀伐果断的苍梧上神,竟会自请去人间受苦?不过—— 谁说我是来找他的。” 再往前几步,结界之力愈发强烈,圣树还一如既往地矗立于此,粉紫色花瓣如烟似雾。 北溟熠站在圣树结界之外,仰头看去,眼底晦暗不明。 奚岄隐隐有些不安,他今日如此大摇大摆地来这一趟,必定不是故地重游那么简单。 “你要做什么?”见他盯着圣树看,她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 从前他就偷摘过一次圣果,还差点在此处,被苍梧如同蝼蚁般碾死,以他的个性,心中必然不甘。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眼中含着漫不经心的笑,微低头看向她,颇为玩味。 见她这副紧张的样子,他转眸思索片刻,然后缓步走近,逼得她不得不后退。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要像一百年前那样,来摘圣果的吧?” 他眼神灼灼,话也是一针见血,她一时间有些应接不暇,连连后退,直至后背几乎要触及结界,突然被眼前的人一把揽腰抱起,转了个圈,轻巧地又放回地面。 这一系列动作太行云流水,她未来得及反应,双脚在一瞬的凌空之后,很快落回了平地之上,腰上的手也随即抽离。 她瞳孔颤了颤,却见他仍笑得从容自如,看向她等着回答,仿佛方才只不过举手之劳。 奚岄退开半步,脸上也是坦然之色,她历经几百年风雨,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 她沉声反问:“不是吗?” 环顾四周,她继续道:“你可知这一路上,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 不止有长老与众仙,还有无数天兵仙娥与散仙,你该如何?在整个天境都撒下你的魔蛊吗?” 天境向来最恨妖魔,怎容得下他如此肆意张狂,她不希望荒芜了百年的囚魔塔,有再见天日的机会。 “你这人,分明是在关心我,却要把话说得凶巴巴的。” 他说着,看似顺从地退开结界几步,却猛然间一挥手,啪的一声,布满符文的结界闪出条条裂纹,接着如同碎瓦一般落了满地。 失去了结界的庇佑,圣果变得触手可及,他轻一伸手,隔空将之取来,控制于掌心之上,细细端详起来。 “可我想了想,你这主意不错——如其让那些人争来争去,不如由我来保管,你说呢?” 他嘴角带笑,周身却散发着让人有些胆寒的狠厉气息。 “北溟熠!” 奚岄的呼吸一滞,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愤怒与震惊。 就在此时,耳边一阵骚动,四周很快被围得密不透风,首领带着两队天兵赶来了,神色凝重。 “奚岄仙子,放心——我们这就将他拿下!”首领喝一声,招呼着手下一拥而上。 北溟熠甩了甩袖子,有些不悦,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当着她的面将圣果收入掌中,接着凌空跃起,众人一下子扑了个空。 “抓我做什么?主意是你们奚岄仙子出的,圣果我暂且替你们保管着——”他漫不经心道,冲她得意一笑。 “再会了,奚岄仙子。” 众天兵正要追,奈何他实在太快,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首领瞬间如临大敌,圣果赫然被盗走,而神殿上的仙灵大会还在进行,两界众仙可都等着他将这宝贝护送上殿,他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这责任。 “奚岄仙子!可不能让那魔物带走圣果啊!” 奚岄正头疼着,他定然是逃回魔界去了,难不成她要闯入魔族之地寻他?一转头,就见人高马大的天将满面愁容,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你别听他胡说,我怎会教唆他,去盗取关系两界情谊的圣物?你放心,我去将圣果带回天境。” 她抬眼看向神殿方向,心事重重,此时魔蛊应该已失效了,不知众仙是否如北溟熠所说,将方才那段记忆抹去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天兵们也会将圣果失窃的事禀报给轩长老,彼时他也会暴露于众,被天境追杀。 她艰涩地垂了眸,将心中对他的忧虑除去:如今他已成魔,此番来也是为了一雪当年之耻,更将罪责都丢给她,自己逃之夭夭,有什么好顾念旧情的! 如此想着,她叹息一声,正色道:“你替我禀告轩长老,小仙有罪,让人当面盗走了圣果,此行亲自去魔界将其取回,将功折罪,向众长老谢罪!” —— 魔域。 一声声若有似无沉闷的魔啸四起,周围是巨大的石柱与岩壁,闪烁着骇人的血芒。 此处距离魔宫应该不远,其南北两面分别是除魔宫外的两大地域:熔炉山与血魄堂。 再往外就只有一片广袤荒芜,地面赤红,巨型枯山耸立,随处可见空中缭绕的魔气。 奚岄才待了片刻,只觉得胸口沉闷,如同窒息般。 此处地势复杂,又昏暗难以视物,她的仙力被魔气压抑,被削弱了不少,无法飞行。 她于是徒步而行,在连绵成片的巨型雕像、殿墙、枯山之中穿行。 猛然间,她后背一阵阴寒,一团黑影从她身侧窜过,又极快地消失不见。 她瞬间警觉,随手唤出雪弩,朝四周喝一声:“出来!” 第五十七章 舍不得 眼前一团魔雾散开,缓缓显露出一个面若冰霜的美人,冷着双眼正盯着她。 魔族人喜玄色,她身上亦是玄色衣袍,普通至极的样式,没有任何的装饰,束出纤细的腰肢却添了些媚意。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奚岄见她没反应,也没打算动手,雪弩往下坠了一些,出声问道:“你是谁?” 女子不答,毫无温度地瞥她一眼,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奚岄下意识地接过,低头一看,竟是个孩童玩的绒线小兔。 有些旧,但很干净,样子有些眼熟,像是……她努力回想着,脑中一闪而过: 在人间那时,他曾经送给她一只一样的。 是他没错,这女子应该是派来给她带路的,她心想着。 他倒是混得不错,至少懂得拉帮结派了,不然在这妖魔遍地之处,处境的确万分艰难。 “这边走,跟紧了。” 话音未落,女子率先迈开步子走在前头,也不管身后的她有没有跟上。 她走得飞快,眼看着背影就要隐在前方的暗处,奚岄微皱了眉,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有了引路人,这弯弯绕绕的路也顺畅多了,很快她们就来到一座高大的宫殿前。 女子停了下来,替她打开门,然后退到一边。 来到此处,方才一路上的阴邪之气似乎淡了些,可当她抬头,牌匾上“血魄堂”三个描金大字,赫然进入视线。 “血魄堂?”她疑惑道,看向方才那女子,“你确定是北溟熠让你来的?” 这血魄堂如其名,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此处是整个魔域最血腥邪寒之地,被历代魔尊用来炼化魔丹,增进修为,至于如何炼制,自二魔被封印后,魔族无一人敢提及。 “对。” 女子还是惜字如金,没有什么好脸色,说完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守着,等她进去。 心底浮起一丝异样,让她有些犹豫,巨石雕刻的门此时半敞开,里面隐隐亮着灯,但还是透着诡异。 她迈过石阶,缓步走了进去,一股暖意诡异地涌来,驱散着她周身的寒气。 才落下脚步,身后的石门倏地关上,堂内的灯悉数亮起来,方才还阴森森的地方,一下子明亮如白昼。 她用手挡了下眼睛,有点难适应这突然其来的亮光。 “你看,这阴煞之地被我改造得如何?” 北溟熠缓步走出,环顾四周的陈设,悠闲自在的模样,似乎早就等在此处,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 这里面陈设简单,墙壁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挂着几副肖像,像是供奉的牌位。 大堂之中是一口巨型的炉鼎,炉火正旺,不知在烧些什么,堂内大部分的光线也正来自这火光。 蒸腾的热意与魔域阴寒之气融合,她只觉得脊背发凉,要知道,这炉鼎可是历代魔尊用来以活人炼化魔丹的! 她咬着牙,语气难忍悲痛:“北溟熠,你果然就是魔界新的魔尊!” 能在魔域来去自如,进入血魄堂,他不是魔尊还是谁? 她唤出雪弩,搭箭上弓,冰寒锐利的箭锋直对向他: “真当我看错人了,从前以为你纯善赤诚,一心修道,可如今,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站在与我两立之势—— 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快!交出圣果!” 北溟熠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丝毫不着急,他脖颈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一道细长的血痕还是格外明显。 “你别演了,我赌你舍不得,舍不得杀我,哪怕在你眼里,我如今是个魔头——” 他缓缓说着,抬指挡开横在眼前锋利的箭梢,熟悉的眉眼此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似在刻意蛊惑人心。 魔蛊当真是害人不浅,他如今的眼睛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澄澈?他将魔蛊操纵自如,自己也不知不觉沾染了这妖魔气。 她缩回手,不想被他这些话影响,心底却还是浮起几丝异样,冷声道: “这魔域当真乱得很,竟将你也变得这般淫邪,这样的话也能信手拈来。” 她侧过头瞥了一眼,方才她进来时,无意中瞥见门外那女子衣领之下,那些旖旎斑驳的痕迹。 “怎么,你不喜欢吗?还是,你不习惯这样的我?” 北溟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扬起一抹笑,心情莫名好了些。 他作势伸手要去揉她的腰,果不其然被她侧身躲过,于是讪讪地瘪了瘪嘴: “你这可冤枉我了,我坐上如今的位置也不过几年,你说的那些事……我可没做过。” 他的话意有所指般,说得却是一本正经,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神情。 果不其然,她眼神慌乱了一瞬,当即垂下眸,双颊染上些许绯红,故作镇定: “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别废话了,把圣果给我。” “又来了。”他闭了闭眼,一副头疼的模样,忽又睁开眼,目光灼灼看向她: “这样吧,你陪我做件事,你若同意,我不仅把圣果完璧归赵,更亲自书信向天境赔罪,如何?” “你——”她咬着唇,下意识又瞥了眼门外,有些不悦,羞愤交加:“北溟熠,你找死……” 他愣了一下,低头失笑,语气戏谑:“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陪我去个地方,看看这几年我整治这魔域的成果。” 他坦然说道,凑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垂眸看她,吐字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头顶:“不过——你若是想,也可以。” “滚。” 她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的腿肚子上,耳尖红得要滴血,扭头往外走去,没什么好语气: “那就快走,少废话。” 才走到门前,石门就应声打开,她头也不回走出去。 门外的女子还在,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见她出来也毫无反应。 直到北溟熠随后出来,她才微微颔首,喊了一声:“尊上。” 北溟熠的目光紧随着奚岄远去的背影,嘴角含笑,话却带刺: “苦晏,是我给你的差事少了吗?你平日里,倒是挺清闲。” 叫作苦晏的女子闻言一怔,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低头跪下:“尊上恕罪,我……” “罢了,下不为例。” 他平日看似宽厚,可处罚起人来从不手软,但也从不干涉下属私事,今日是头一回。 人已走远,苦晏仍跪在地上,将衣领拉高了些,掩盖住身上的伤痕。 她冷眼看向远处一前一后的两人,眼底浮上一层寒霜。 第五十八章 熔炉山 “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两人出了血魄堂,一路往荒芜之地前行,正当她有些惴惴不安时,眼前突然开阔起来。 一抹鲜亮的翠绿进入视野,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鲜活的绿意,树木、翠竹、鲜花与流水,与方才她所见的枯山峭壁相比,此处与魔域格格不入。 北溟熠走在前头,闭眼嗅了嗅湿润的空气:“这熔炉山背靠血魄堂,有了炉鼎供暖,此处如今百草丰茂,是整个魔域空气最清新的地方,你肯定喜欢。” “这里是……熔炉山?”她脚步一顿,只觉得脚底的绿草都变得有些可怖。 传言在过去,这里可是用来抛尸埋骨之处。 血魄堂与熔炉山,像是一条锁链般相连着,象征着黑暗、血腥与弑杀,也正因此,魔族才千百年来背负着骂名。 北溟熠点头,指着不远处的庭院:“别怕,这早就不埋死人了,如今我命人在这修建了一间修习蛊术的书院,蛊师还在讲学,要不要过去看看?”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山脚下,是一间布局规整、端方有序的院子,可这飞檐琉璃瓦的样式看着眼熟得很,倒与燎云殿有六七分相似。 隔着一段距离,院内隐隐传出孩童的声音,没有整齐划一的读书声,吵吵闹闹的,甚至还有物品碰撞碎裂声。 她皱了皱眉:“这么小的孩子,你为何要让他们学魔蛊之术?” 若真如外界所言,他是要培养一批擅蛊的魔军,以此重振魔族,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纵容他这样一错再错。 北溟熠不答,挑起嘴角笑着,不再多说,拉着她就往书院内走去,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哎,你——” 进到院内,方才在外面听到的嘈杂声更明显了,几个扎着小辫的孩子嬉闹着跑出来,旁若无人地在两人周围追来追去,手里抓着一个扭动的东西。 奚岄本还是笑着的,可在定睛看清那还在拼命挣扎的活物时,瞬间脸色煞白,开口有些颤抖:“蛇……快放下!小心——” 两个打闹的孩子这才停下来,定定地站着,抬头好奇地看了她一会,其中一个缺了牙的,将手中的活物举到她面前,有些疑惑:“姐姐,你也想和我的小蛇玩吗?” “不不不,你……” 玩?她头皮一紧,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么点大的孩子,居然将蛇当作玩具,她从前只知魔族生性胆大张扬,今日倒是见识了。 “姐姐,你是仙女吗?你好美啊!”另一个小孩甜甜赞美道,“他的小蛇不好看,你看我的,比他可爱多了!姐姐你看——” 她面色如土,笑得勉强,下意识地连连后退避开:“是,是挺可爱……” “行了你们俩,收好你们的宝贝,这姐姐啊,她不喜欢小蛇,她只喜欢毛茸茸的小兽,比如白毛的……小兔子。” 北溟熠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献宝,他蹲下身,替他们整理方才跑乱的头发。 有人挡住了两个小鬼头,她总算松了口气,可听到他的话,又是呼吸一滞,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她抬眸,见眼前的人半蹲着说着话,语气轻柔,眉眼也含着笑意,狠厉与狂傲之气消失殆尽,这神态与记忆中的他,慢慢地重合,一时间让人有些恍惚。 他又说了会话,最后神情带着些严肃:“蛊师还在里面讲学,下次不许随意跑出来了,快进去吧。” 两个孩子这才讪讪地看了他一眼,缩着脖子进去了。 “我猜你此时肯定在想,是这魔蛊把他们教成这样的,对不对?”北溟熠站起身,眸中的柔情还未散去,眸光切切。 她不答,于是他继续道:“可魔族生性如此,与其让他们为所欲为地去作恶,这样的小打小闹算不了什么。” “你就不怕他们学了蛊术后,更好地作恶吗?”她犹豫许久,终于将心中的疑虑问出了口。 两人话语间,踱步到了偏院,北溟熠打开一间不大的屋子,率先走了进去,她也紧随其后。 这是间书库,屋内陈设简单,书本分门别类被整理得很好,进门第一个书架上,排着几本有些旧的“四界地理志”,她取下其中最厚的那本魔界,随手翻开,却发现里面还有书写的笔记。 这是……她当年给他的那些书? 正在她疑惑时,北溟熠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他站在一面墙前,背对着她道: “你看,这里记载着所有可用来害人杀人的魔蛊。 入书院前,蛊师不会直接教习他们操纵魔蛊,而是将这些,一一记住,然后起誓此生不会触及。” 他转过身,看向学堂的方向:“他们现下学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因为若不打着教习魔蛊的名号,估计整个魔族无一人愿意将孩童送到书院。” 她思索着他的话,眸光亮了些:“所以……你是想借书院来教化他们,压抑魔族那些不良的本性?” “对了。”他笑得有些得意,“如何,我这一百年没算虚度吧?师父——” 北溟熠眸光微闪,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却似乎真的想得到一声认可与夸奖。 他曾经经历过太多不公,在无妄海蹉跎数百年光阴,在天境时也备受挫折,几乎丧命,现下见他虽入魔,却难掩本性纯善,她也放下心来。 “很好。”她答道,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他闻言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肯定自己,脸上浮起几分难为情,故作淡定地点点头,“我想也是。”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这一句认可,让最开始那些年最难熬、几乎要绝望的时光,仿佛都可以既往不提,全然值得了。 她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上,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摊开手正色道:“好了,现在看也看了,夸也夸了,可以把圣果给我了吗?” 她言归正传,不能再拖下去了,哪怕有轩长老坐镇,闹不成什么大乱子,可她身为仙门弟子,擅闯魔域定然是不妥的。 提到正事,北溟熠无所谓道:“你放心,我可不蠢,若我真将圣果据为己有,先不说仙界,灵族那些老头先会把我唾骂个千遍。 我们来之前,我已经交代人将圣果送回去了,咱们再叙叙旧,不着急。” 奚岄咬了咬牙,怒极反笑:“北溟熠,你耍我是吧?” 谁想他直接低头认错,态度诚恳道:“我错了。”满脸写着:认错,故意的,但不改。 第五十九章 苦晏 突然间,院中传来一阵沉闷的倒地声,两人同时警觉,向门外看去。 “尊上……”苦晏浑身是血瘫倒在地,有些艰难地开口。 北溟熠敛起笑意,神色紧绷起来,几步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奚岄亦跟上去,将她扶住,本能地开始替她检查伤势。 苦晏冷冷看了她一眼,缩回手,继续看向北溟熠:“尊上恕罪……圣果,圣果被诛神门的人夺走了……” 她衣袍带血,此时蹙着眉,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自己去领罚。” 北溟熠紧绷着脸,眼神冷厉,显然不吃这套,也看得出他在强行压抑着怒气。 苦晏闻言一愣,眼中满是不甘,垂下了头。 奚岄静静看了会两人,叹口气,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她好像伤得很重。” 北溟熠的手指在空中轻划几下,为书院四周加上一道结界,闻言又看了地上的人一眼:“那就等伤好了再罚。” 连诛神门那群混子都打不过,若不是看在她多年来劳苦功高的份上,可不仅是受罚这么简单了。 诛神门不过是个没落近千年,勉强算得上修魔道的门派,名字起得很响亮,可笑的是,创始这门派的第一任门主,就死在仙门的某位上神手中。 诛神不成,门主反被诛了,这么丢脸的事在魔界自己人看来,也是贻笑大方。 按理来说门下弟子早该解散各奔东西去了,可谁敢想,在如今魔族风靡修习魔蛊的情况下,他们竟又苦苦维系了数百年。 可即便如此,他们的魔道也修得不怎么样,尤其是这一届的弟子,行事作风极尽张扬,怎么显眼怎么来。 北溟熠揉了揉眉心,想着要与那群精神不正常的打照面,头立即有些隐隐作痛。 “我去一趟,你……”他忽欲言又止,下意识地想用命令的语气,转念一想,重新开口道:“她就交给你了,可以吗?” 奚岄未注意到这些,目光落在眼前遍体鳞伤,却梗着脖子面无表情的人身上,闻言随意点了点头:“没问题,你去吧。” 北溟熠前脚才走,地上的人就挣扎着要站起来,奚岄抱着胳膊看她,也没什么好脸色。 她这些年勤勉修习,以她如今的疗愈之术水平,已经与纪安真人不相上下了,平日里不止是天境诸仙,连灵界都有人慕名想请她疗愈仙体,可眼前这人却不屑一顾的模样。 “你要走就走吧,我也乐得清闲。” 挣扎了半天,人总算是站起来了,如此清冷的美人浑身的伤,看着倒真是可怜,可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苦晏轻蔑地笑了笑,眼神满是嘲讽,还是不说话,转身真打算要走。 “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让圣果被抢走?”奚岄淡淡开口道,果然,眼前人的背影一顿。 “我虽然不是你们魔族的,但也知道那劳什子的诛神门,如今不过是装着几只混吃蛀虫的空壳罢了,你的修为不浅,怎会被他们伤成这样?” 她绕了个圈,与那双布满寒霜的眸子对上,咂舌道:“要我说姑娘,你此举——有点蠢。” “与你何干?”眼前的人总算开口说话了,语气却无半点友善,看她的眼神似乎要把人撕碎。 她这反应,奚岄心下瞬间有了肯定答案,舒了口气有些无奈:“怎会与我没有关系?我此行就是来取回圣果的,你给弄丢了,我要如何交差?” “什么?”她有些惊讶。 “什么什么?”奚岄疑惑反问。 苦晏垂眸,忽然扯起还挂着血渍的嘴角笑了:“原来如此……” 今日,尊上给了一个毛绒玩偶,只说让她带着,去魔域入口寻个人,她大着胆子问是谁,他不但没怪自己多嘴,反而笑了,也没回答。 拿着只玩偶去,她本以为是个孩子,可没想到是个女人,还是个极为漂亮的女人。 这魔宫除了她以外,太久未有女人了。在血魄堂外,虽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她熟悉尊上的眼神,错不了。 本以为她会就此留下,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只要她不留下,那便还有机会。 奚岄百无聊赖地盯着她,见她脸色变换了好几次,不禁有些好笑,还真就笑出了声。 这一笑,对面暗自思索的人反应过来,有些不满地瞪她:“你在笑什么?” 奚岄懒懒得看着她,眸中还有细碎的笑意:“我问你个问题啊——” 苦晏不答,却也没拒绝,于是她继续道:“你们尊上……如今身边是不是一个女人都没有?” 说到感兴趣的话题,对面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身为下属,从不议论尊上私事,你——也没资格。” 她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仿佛刚刚倒在地上装柔弱装可怜的不是她。 “对啊,这么想就对了!”奚岄抬手想拍她的肩膀,看着一身的伤无落手之地,又缩回了手。 “况且啊,你们尊上他才不喜欢那些娇滴滴的柔弱女子,所以你这招,大错特错了。” 苦晏缓慢地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听进去了。 奚岄见状亦是十分满意,也点到为止不再继续多说,如此资质佳的姑娘,拘泥于情爱把自己伤成这样,真是太可惜了。 如若她能听进去方才那些话,今后应该会多花心思在修行上,而不是这些无谓的勾心斗角和争风吃醋上。 趁她不注意,奚岄施了个最简单的疗愈术法,治好了她的较轻的外伤。 “谁要你替我疗伤。”偏偏她又开始不识好歹,后退一步,唇色还是惨白的,却还嘴硬。 奚岄闭了闭眼,心中的怒火就快憋不住:“行,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和你的尊上告状,说我弃你不顾!” 奈何她再好脾气也受不了,于是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现下,还是圣果来得要紧,可她又不好以仙界的身份,在魔域四处乱闯,于是她思索一番,在原地转个圈,随即换上一身魔族的装扮。 同样是玄色,样式与苦晏的差不多,她将冰璃化成一枚发簪,别在发髻之间,看起来与寻常魔族女子一般无二,只是气质却仍是藏不住的清丽出尘。 第六十章 转折 诛神门所在之地,是魔域内一处不起眼的荒山,如今更是破败不堪,远远看去,大门上的匾额都少了一个字,只剩下尴尬的“诛”与“门”二字。 奚岄寻了好一会,才一路找到这里,方才问路时,众人无一不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她,仿佛她问的地方是阎罗殿,现在一看,还是废品站更贴切一些。 门口没有守卫,门户大开,隐隐传出惨叫与哀嚎声,仔细辨认音色还不止一人,像是一群人。 她迟疑片刻,走了进去。 “啊——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 这一声结实的嘶喊声率先入耳,她脚步顿了顿,快步走进去。 定睛一看,只见一大片白花花的——约摸有十来个高矮胖瘦的青年跪在院中,清一色只穿着里裤,屁股被打得哐哐作响,方才喊得最大声那个此时满脸眼泪鼻涕,正哭得忘我。 北溟熠倒是悠闲得很,懒洋洋地找了把椅子坐在一旁,撑着胳膊看他们被打,本来已经有些困了,见奚岄进来,眼眸亮了亮,站起身来。 他瞥一眼这一地白花花的人,皱了皱眉,几步走到她面前:“你放心,圣果已经差人送回了,也附上了我亲笔赔罪信。” 他乖巧地说道,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话语间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继续打量的视线。 他这语气与刚刚凶神恶煞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还在被抽着鞭子的几个人全然忘了痛,撅着脑袋看过来。 奚岄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垂眸思考着些什么,在他看来,却是面露不悦的样子。 “你等等。”北溟熠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掰过去背对着众人,挥了挥手,“行了,别打了,把你们的衣服都穿好。” 他走到方才那喊得最大声的面前,青年哭得一抽一抽的,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看一眼。 “他们几个说,这次是你出的主意?”他幽幽开口说道。 青年吓得抖了抖,就要扒住他的大腿,“尊上饶命啊,我就是鬼迷心窍了,再不敢了……”他一个退后躲开,让人扑了个空。 人被他拎过来,丢在奚岄面前,他使了个眼神,淡定开口:“继续。” “我……”青年原本哭得顺畅,这会反而哭不出来了,有些尴尬地看了两人一眼,硬着头皮扯起嗓子:“我——” “停!”奚岄总算是出声打断,凉飕飕地看了北溟熠一眼,“既然罚过了,那就算了。” 此事的始作俑者也不是他,其中恩怨也算揭过去,看这家伙少根筋的样子,想必被人当枪使了自己还不知道。 “圣果既已经送回,那我也走了。”她说着,不想再过多逗留,就打算要走。 北溟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也只点了点头道:“好……” 他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她身侧:“魔域地形复杂,你又被压抑仙力,走吧,我为你引路。” 他说得不无道理,可她来时有苦晏带着走了一遍,已经将路记在心中,再加上方才翻看了那本魔界地理志,现下独自回去也不成问题。 她刚开口要拒绝,却见他一双眼睛满是殷切地看着自己,拒绝的话哽在喉咙,一时间说不出口。 “好。”她也不扭捏,干脆地转过身,离开这狼藉一片的地方,向着外面的荒原走去。 此处人烟罕见,万籁俱寂,只有脚下轻踩过沙砾发出的响声。 “魔尊大人好大威风,才区区百年,你就在这一方称王,还真是我从前小瞧了你。”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她突然开口打破了平静。 他如今真与过去不一样了,手握权势,平白无故变得修为难测,再加上他刚才冷漠狠绝的作风,她心下疑虑已久。 若是修魔道,一百年哪够他如此进步神速,唯一的办法,便是与历代魔尊一般,以旁门左道增进修为——例如以活人炼制魔丹。 她不相信他会这样做,一个会在魔域开办学堂的人,会耐心与幼童对话的人,他的胸膛之下,该是一颗纯善之心,过去是,如今亦是。 诸多疑惑压藏心底,她必须问个明白。 北溟熠闻言微眯了眯眼,眼底晦暗不明:“你只见我今日风光,可知我初逃到魔域时,受过怎样的磋磨?” “哦?”她脚步慢下来,回头看他,悠悠道:“我猜与你那位美人下属有关。” 她这话说得坦然,似乎真就只是个猜测,神态自若地等着他回答。 北溟熠静静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笑了,点头: “是,也不全是。 那时我经脉损伤,尚未修复完全,又被溪氏族人追杀,险些要丧命,只好逃到魔界避难,这一来,就是百年。”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思绪飘远。 他来到魔域的第一年,是最难熬的:被追杀、被欺凌、遍体鳞伤,常常躲在荒原中,熬过不知多少个刺骨的寒夜。 他一度,绝望到了极点。 受了天雷之后,他本该被送回无妄海的家中,与父母亲人团聚,可谁曾想,溪氏族人不满他留有一命,又无法违抗轩长老,于是将溪玉仙子之死怪到他头上。 当他奄奄一息,被丢回无妄海后,等着他的不是一家团聚,而是阖族尽灭……如泡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同样也在劫难逃,可他不甘就这样如蝼蚁般被碾死,却无人知晓,也不想再将她牵扯进来,继续连累她。 就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不断躲躲藏藏,直到最后撑不住,死在这蛮荒之地时,转折出现了—— 在又一次被溪氏派来追杀的人抓住时,他拼死一搏,竟意外地催动了体内一股暗藏的力量。 那股力量他陌生又熟悉,似乎在他体内隐藏多年,他却不曾知晓,也正是这股力量支撑他逃过一次次的围堵追杀,活了下来。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那段时光,他有些苦涩地垂了垂眸: “你曾经说过,哪怕不修仙道,不入仙门,也能成为有用之人,过得有意义,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做到了?” 第六十一章 是我不好 初来时,他只奢求能够活下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上魔尊之位。 那时魔界已无主多年,魔道陨落,众人皆痴迷魔蛊术法,渴望获得无上之力,免去漫长修道的煎熬。 长此以往,几大魔族氏族也随波逐流,不修魔道,反而出了不少大蛊师。 他们企图以魔蛊统治魔域,于是合谋出了一个主意:以魔蛊术为竞争内容,不论生死,谁赢谁是新的魔尊。 他们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不论是哪一个坐上这位子,血魄堂定会炉火通明,熔炉山也会添几个冤魂,彼时魔域将重回千年前的炼狱,再无宁日。 于是乎,在苦晏的反复劝说下,他便顺从了民心所向,苦练魔蛊术,最后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们被自己的蛊术反噬——成王败寇,他顺利截了那些人的胡。 魔族向来慕强,他虽是外族,但那几个蛊师平日作恶不少,而他却赏赐大方、体恤民情,大家都分得清好赖,渐渐地也都接受了。 除掉了几大作恶的蛊师,如今魔域的确没有能与他抗衡之人,但几大氏族对他也是怀恨在心,只因忌惮没有动手,在暗处伺机而动,找他的错处。 奚岄不答,低头思索着什么,突然反问道:“当年,你摔掉的那玉盏,本就是空的,是吗?” 她的声音很轻,听得出在极力压抑着某些情绪,带着轻微的颤抖,她没有抬头,紧绷的唇线却难掩哀痛。 北溟熠怔住片刻,没想到她突然问到这个问题,迟疑不决了一会儿,不知如何作答。 她继续追问:“你和我说的话,也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那些说利用她的话,让她每每想起,就连呼吸都会心痛的话,已经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了。 她终于抬起一双泛红的眼,心酸地看向他,语气带了点不甘: “为什么要骗我…… 又为什么当初,不来找我?” 溪玉仙子是她告发的,她屠杀了那么多生灵,也该自食恶果;小馒利用了他的善心与同族情谊,他也该是受害者。 明明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却因为他毫无反抗之力,就得平白无故承受这些…… 而他,哪怕是被追杀逃亡,几度濒死,却也只对她道一声“安好勿念”,好让她安心。 看她咬着唇,双眼通红,快要落下泪来,北溟熠有些着急了,无措地上前一步,手却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是我不好……我不该不与你商量就——”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唇上忽然触到一片温热的柔软,有香甜的气息缠绕在鼻尖。 奚岄仰起脸,闭上有些发涩的双眼,然后以吻封唇,堵住了他那些自责的话语。 荒原寒凉,他的唇瓣亦微凉,显然,他没有料想到她的举动,错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只是片刻之后,她便被拉入怀中,一双大手环绕着,将她纤细的腰肢禁锢住。 他像是捧着一块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将自己推开,只是轻柔地缠绵着,沉溺这来之不易的须臾甜蜜。 方才强忍住的泪水,终于在此刻,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她闭着眼,脸上附上温热的指腹,失去温度的泪水被轻轻拭去。 这一个吻,隔了太久太久,又隔得太远太远。 都道当局者迷,的确如此,她这些年迟迟没有认清自己的心,究竟是在为谁而痛着。 是与空桑师弟的同门情谊和亏欠愧疚更多一些,还是他在心中的分量,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因此心痛于被他欺瞒利用,亦或是后悔那时没有选择信他,没有护住他…… 最后,她倒在他的怀中,仿佛化成一滩水般,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小声喊道:“北溟熠。” “嗯。”他应道着,嗓子有些发哑,眼中似乎浮起一团水汽,垂眸深深地看着她。 “我得走了。”她迫使自己看上去从容一些,扯起一个笑容: “我们……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过去种种恩怨,今日就此了结吧…… 我祝你往后修行之路顺利无阻,祝你能得偿所愿,早日将魔域这炼狱之地,变成一片新的净土。” 怪她太过于迟钝,花了足足一百年,才看清自己的心,而如今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成了这魔界之主,而她是仙门弟子,更是肩负重责的神女后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时间,更是仙魔二界无法跨越的渊源。 “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北溟熠牵住她的手不舍放开,神色悲切,认真道:“待你听完,我只求你的一个答案。” 见她点头,北溟熠目光切切地看向她,眼尾微泛红:“我自知在你心中,区区一个我比不上这四界苍生。 但如果,我能做个寻常小仙,在天境与你一起修行——你可否容得下我这一点凡俗小爱?” 他一字一句道,无半句不是发自肺腑,昔日故作狠绝的伪装,在此时也尽数卸下,仿佛时光又回到在天境的那些年,他不过是只一心渴求修仙道的灵兽,在她面前永远只需做自己。 她仔细地听完,却沉默着没有开口,良久,就当对面的人垂下头去时,她轻点下巴,如从前一般,习惯性地伸手掐了把他的脸蛋:“容得下。” 第六十二章 画像 天境,神殿早已恢复往日的模样,此时只有三两人影,大殿中央,是一道水蓝色的身影。 “这都几日了,奚岄仙子怎么还跪着呢?”从她身后经过的瞥她一眼,与同伴低声议论。 “嘘,咱们还是别管了——”后者使了个眼神,拉着忙不迭就走了。 他们扭头往外去,却一人迎着与其相反的方向,大摇大摆地往大殿里走去。 她脚步停下,背着手看向眼前跪在地上的人。 自从仙灵大会后,她便向长老请罪,自请在此罚跪,来赎丢失圣果之罪,今日已经是第五日。 她挑了挑眉,继续迈步向前走,对面觉察到动静,只用余光淡淡扫她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继续转悠了一会儿,忍不住先开口了:“你,究竟与我兄长是什么关系?” 奚岄这才有些疲累地抬眸看她,嘴角微扬起:“你叫——北溟瑶,是吧?”她细细打量着,确认了几分。 她的嗓音柔和,但长相却带着些英气,面部线条流畅,一双丹凤眼,是毫无攻击性的眼神。 “你与你兄长,倒是长得一点也不像。”她淡定得出一个结论,可这傻里傻气的气场倒是像个七八成,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北溟瑶瘪嘴:“谁要和他长得像,况且我们只是同族,又不是一个娘胎,怎么……哎,你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与我兄长——” 看着她一屁股坐在自己身侧,盘着腿挪了挪,双眼发光,奚岄忍不住弯唇一笑,意味不明反问道:“你觉得我与他该是怎么关系?” 此言一出,对面的人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脸上是控制不住的欣喜:“我就说我猜得没错!这地方我是来对了,你本人可比画像好看多了!” “画像?”她疑惑道。 “对啊——”北溟瑶狡黠地笑笑,凑近了一些,“偷偷告诉你,我兄长那可藏着不少你的画像。” 见她感兴趣,北溟瑶隐隐兴奋起来,继续道:“全是他自己画的!他画技原本还不如我,可为了画得像些,有时候同一副会画十几遍,那叫一个精益求精。 这些年下来,他的画技长了不少,改天要是他这个魔尊做不成了,直接去街口卖画谋生也不成问题——” 她边说边笑着,拍着自己的大腿,性子看着比寻常女子豪爽许多,也不在乎形象如何。 奚岄听着这些,微微皱起眉,听者有心,她从未想过,北溟熠这些年是如何独自熬过来的,又是怎样,独自在阴寒的魔域之中,反复地画着那些画像。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和他不过有段师徒情分,从前无可能,今后怕是也无缘了。”她不想给人一些缥缈的希望,最后也只会是失望,与其这样,倒不如说清楚。 北溟瑶却神色不变,笑了:“我才不信,不然你为什么要自己跪在这,一跪就是好几天?不就是唱苦肉计吗,以免长老们追责下来,去为难我兄长,我说的对吧?” 奚岄重新看了她几眼,收回目光:“你不用修炼吗?在这猜来猜去,我在神殿跪了也有五日了,这五日可是第一次见你。” 北溟瑶烦躁地挠了挠头,面露不快:“你和我兄长一样啰嗦。” 她自觉无趣地起身,走出几步,奚岄突然又叫住她:“等等。” “干嘛?我不用修炼吗?”虽是这么说,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回去,“还有什么事?” 这才说了几句,便这般不高兴了,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奚岄没在意,想了想道:“你可知北溟族长与夫人在何处,也被你兄长接去了魔域吗?” 只一瞬,北溟瑶的脸色僵了几分:“他们……兄长没与你提过吗?他们自百年前便失踪了,兄长寻过无数地方,也派了不少人,可始终了无音讯。” “怎会如此?”她有些意外,当年在北溟府见到他留下的信号,她以为至少他们一家该是团聚了,共同避难去了,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提到这事,北溟瑶也伤怀起来:“对啊,这些年兄长很少笑过了,只有在看着你的画像时,才会难得露出笑脸来,你此行去魔域,他定然是欣喜的。” —— 人已经走了好几天,北溟熠有些恍惚,每日都去熔炉山书院转转,那两个小孩仍然捧着各自的小蛇追来追去,每次看着他们嬉闹,他的脑海中就会不自觉浮现出那日,她分明害怕得不得了,却还故作镇定的模样。 他正出神之时,苦晏走到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开口道:“尊上,她传信来报,溪氏所在的紫星宫内,并无可以藏匿之地,那日见了您后,他们也没有什么异动。” 他敛了眸,眼底布满寒霜:“哦?那这么一出戏,白演了?” 不可能与溪氏无关,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察觉了,并忌惮如今的他,才迟迟没有动作。 他思索了一会,开口道:“你告诉她,今后不仅盯着溪氏,也将奚岄仙子的消息传给我。” 苦晏愣住,一时没有回答。 “听见了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她这才应声,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两个小孩凑过来,仰起小脸看他,女孩声音甜甜:“怎么只有你,那个漂亮仙女姐姐去哪了,她怎么好几日都不来了?” “是不是被我们的小蛇吓到了?我阿娘昨日给我抓了只小兔,我带来给她看来着。” 另一个孩子真从怀里掏出一只雪白的兔子,宝贝得很。 北溟熠无声地叹了口气,神色柔和了几分,蹲下身与他们平视:“仙女姐姐自然是得回到天上的,哪能天天待在这儿。” 第六十三章 不是他 小孩缓慢地眨巴了下眼睛,有些失落,北溟熠又哄了几句,才把他们给哄进去。 他独自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愣神。 是啊,这里是魔域,哪怕被他治理得再好,终究是荒蛮之地,与她要走的路背道而驰,不论是百年还是千年,他终究等不到与她并肩的那一刻。 适时响起一阵清脆的鸟鸣,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林,树梢上几只鸟儿轻盈地跳跃着,是这些日子他才命人从无妄山捉来的黄鹂。 魔域从来只有寒鸦,通灵的鸟儿忍受不了这无边寒夜与阴冷,熔炉山如今这一片绿林,才将它们留了下来。 整整一百年了,他又何尝无一刻,也觉得此处难熬呢? 或许,一切该有有个重新的开始了…… —— 云雾缭绕的寒池边,北溟瑶毫不客气地躺在原本属于奚岄的位子上,悠闲自得地闭眼小憩。 察觉身侧有人经过,她睁眼坐起来:“阿嫂,你可回来了——” 奚岄停下脚步,笑得勉强:“首先,你可叫我奚岄或是奚岄上仙,其次,我看你一连几日都躺在这,我在这燎云殿待的时间,怕是都没你长。” 她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这估计是她入仙门来,遇到的最懒惰的弟子了,偏是这样,却是万中挑一的飞升者,她的资质怕是不一般。 北溟瑶上前扯住她的胳膊:“修行之事得放长远,不急不急——” 她话锋一转,又道:“你听说了吗?轩长老新收了个徒弟,据说是个天生自带仙髓的,千年难得一遇的资质!” 天生仙髓?奚岄眸光亮了一些,想不到除了她,竟还有这样的人,她难免心生好奇,追问道:“那他,可也是神族后人?” 向来只有父母同为神族,或是有一方为神族,其后代才有可能免去修炼仙髓,直接修习仙道。 北溟瑶摇头:“不是。”她暗自观察着对面的神情,眼睛转了一圈。 “不过我倒听说,他的长相颇为俊俏,被公认为是近千年来最好看的仙门弟子——你可有兴趣,陪我去看看?” “不去。”奚岄答得毫不迟疑,敲她的脑门:“你方才不还喊我阿嫂,这会就带着阿嫂去看其他男人,你这像话吗?” 北溟瑶咧嘴一笑:“那你是认下了这声阿嫂了?” 没等人反驳,她扯着胳膊就往外去:“那阿嫂就当陪我去看看,就当解个闷,听说他也是灵族人,我也好奇得很呢!” 奚岄无奈地笑着,却还是顺着她去了,灵族……她不禁回想起那日在魔域时,北溟熠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他入仙门修仙道,自己是否能给给他一个再来的机会。 她蹙着眉,心中隐隐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滚,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该是如何,又为何这般期待,思及此,她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 “哎,你等等我,走那么快干什么,方才不还说不去的嘛!”北溟瑶对着她的背影喊道,追了上去。 她们来得倒是巧,此时,正好有位仙君从轩长老的重华宫里出来,他身着一身青衣,长发如墨,远看身形竟真有些熟悉。 奚岄心尖一颤,只觉得呼吸都要停住了般,愣在了原地,脚步怎么也不能再挪动一步。 北溟瑶追上来,看到她不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就说传言不假,光看这身形就知道一定生得俊俏!” 那人似乎感觉到这边的目光,终于抬头看过来——一双星眸如夜空皎月般温润无暇,眉峰冷厉,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浅笑,果真十分俊俏,只可惜……不是他。 奚岄淡淡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大喜大悲过后她努力地恢复了心绪,神色平静如常,回了个礼貌的笑,然后默默转身往回走。 “哎,这才来就要走啊,都是同门师兄弟,聊两句再走啊——”北溟瑶在后头招呼着,有些着急了。 “行了你,又在闹哪出。” 人走远了,男子缓步走过来,目光却是深深地落在那道远去的背影上,眸底的光亮藏也藏不住。 北溟瑶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好容易混进来了,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她,这不——人跑了吧?” “谁说我是混进来的?”他气定神闲地开口,这一身青衣衬得他气质超脱,正有些仙君的味道了。 “我可是正经通过层层试炼的。”他不紧不慢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这身装扮,显然还不太适应,然而这天境的一切,他可是印象深刻得很—— 这里,曾是他两度险些丧命的地方。 这里的楼宇宫殿,每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都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除了她一人,当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而她,最是知道自己过去的一切遭遇。 “总之,你别说漏了嘴。”他的神情带了几分严肃,强调道。 北溟瑶这才瘪了瘪嘴,又想再说些什么时,只见旁边的人已经几步走远,沿着燎云殿的方向去了。 她不解地叉腰,直呼好家伙,真搞不懂这些人在想些什么,罢了,没法管,没眼看。 —— “奚岄上仙留步。”是道清澈好听的声音,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奚岄脚下一顿,迟疑了一瞬,回头看去,果然是方才的人。 “这位仙君可还有事?”她语气平静又不失礼貌,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来人依旧笑得温和,举手投足间气质如玉:“小仙东阳,久闻上仙之名,近来在仙途上有些迷茫,不知今日可否,向上仙讨教一二?” 第六十四章 拜师 奚岄轻勾了下嘴角,冷静道:“东阳仙君,整个天境都知,你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资质,更是被轩长老的内门弟子,如此一片光明的仙途,还有什么迷惘呢?” 轩长老已经许久未收过徒弟,何况他初来乍到便是内门弟子,可想而知他的实力不容小觑。 面对她这些质疑的话,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坦然一笑,颔首谦和又稳重地道了一声过奖,然后话锋一转:“其实,我本是想拜上仙为师的。” “哦?”她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这心愿还未言明,就被轩长老抢了先,当时一众长老都在,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这才答应下来。”他说得恳切,面露惋惜之色。 奚岄显然不信他的话,蹙眉开口道:“我如今不过上仙,尚未飞升,你拜我为师又能学到些什么?” 多少人求着能拜入轩长老门下,怎么到了他这儿,倒听出了勉为其难的意味?她见过不少巧言令色的人,此人莫名其妙来搭话,又说这些话,实属奇怪。 眼前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神情细微变化着,抬眸又是温和的笑意: “我对修习仙术没什么兴趣,向来只痴迷于疗愈之术,听说这天境的疗愈圣手是纪安真人,只可惜啊,他如今去了百仙宗讲学。 百仙宗条件艰苦得很,而上仙是纪安真人最得意的门生,得他亲传,想来拜你为师那也是一样的。” 奚岄静静听他说完,弯唇笑了。她也曾去过百仙宗,那破败的模样确是让人印象深刻,想不到自家师父却在那待了近百年,说是要将仙门的疗愈之术发扬光大。 “你倒是聪明,只不过你既然已经入了轩长老门下,那我也不好抢人不是?”以他的资质,若有心学习疗愈之术,造诣定然不浅,能收这么个徒弟,也不算是坏事。 对面的人却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看她,方才温和的笑意尽数敛起,紧锁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也别灰心。”她叹了口气,有些为难,想了想道:“这样吧,你若是在疗愈术法上有疑惑,随时来找我,我一定倾囊相授。” 纪安真人这个好师父既然已经给她做了个榜样,她作为其门下弟子,也不能将学到的本事藏起来,师父在外设学传授,她便能教一个是一个,就当渡有缘人了。 “我与你不过只见一面,上仙竟愿意将所学尽数相授,果然不负传言中的美名——”他终于抬眸,依旧浅笑着,然而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就连说出口的话也是凉飕飕的。 奚岄楞了一瞬,反应过来有些莫名其妙,刚想开口,却见他一拱手,语气淡淡,与刚刚的谦和有礼判若两人: “多谢上仙不吝赐教,今后若有机会一定亲自前往,小仙还有事,告辞。” 眼看着人转身就走,背影决绝地不带半分犹豫迟疑,她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她刚刚可是……说错了什么话了吗? 仔细回想,却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已经算是亲切慷慨了,到了这个份上,怎么他还不高兴起来了? 纠结了片刻,她也不再继续多想,只当是初入仙门,又有这样卓越的资质,年轻傲气一些也是正常。 只可惜自己当年,虽然也如他一般天生仙髓,却因她是神女之后,彼时根基不稳,修为尚浅,为避免别有用心之人暗害,只能隐瞒她的身份,才被仙门其他弟子嘲讽轻视了数百年。 如果当时,她没有满身被烧伤的伤疤,而是有个强健完好的体魄,说不定能与他如今一般,在众人的羡煞之中拜入师门,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目光。 本以为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她与这位新晋的小弟子便不会再见了,谁知三日之后,他便不请自来,堂而皇之地来到了燎云殿。 殿外,奚岄上下打量着某位一身伤的人,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触目惊心,能辨认出的就集结了风火水电四系的术法,但这些伤口排列规整,甚至是划区而列,像是刻意安排好似的。 她倒吸了一口气:“你……怎么伤成这样的?” “放心,只是外伤罢了。”他从容一笑,皱眉强忍着痛意,“这些是我遍请天境四系众仙留下的,用来练习疗愈术法。” 的确,疗愈之术从最简单的外伤开始学起,但向来是先理论后才实际治疗,这种学法她倒是第一次见…… 奚岄为难道:“你……”她欲言又止,这家伙真是有些可怕,既然如此,那便就这样学吧,“快进来吧。” 他也不客气,轻车熟路地进了殿,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这才放慢了脚步,跟在她身后由她引路。 燎云殿内的陈设与之前没什么变化,一砖一瓦都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此刻,他置身于此,有些恍惚起来,直到奚岄轻声喊他,才回过神来。 “你的脸色不太好看,还好吗?”她皱眉道。 一下子受这么多伤,仍是多好的资质体魄也是受不了的,还是太年轻,才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没事……”他淡然一笑,神色恢复如常,低头看了一眼胳膊上的伤,“不过,这些伤口确实疼得难受,尤其是火系的启合仙君,他这道伤最疼——” 他说得是实话,他原本属于水系灵兽,与火系天生相克,尽管这伤口已经是极为手下留情,却还是火辣辣地灼烧他的皮肤。 奚岄目光很快锁定在他左手小臂上的伤口,碗口大小,灼烧程度不轻不重,此时散着淡淡的红光,甚至冒着热气,在他偏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疯子。”她下意识地抓起他的胳膊,纤细的五指轻轻捏住,宛若无骨般柔软,神情严肃认真,仔细端详着上面的伤口。 “瞧好了,只有一次机会,你这伤再拖下去得留疤了。”话音一落,她抬手在空中轻划,淡蓝色的仙光在指尖随之起舞,缓缓覆盖上狰狞的伤口。 仙光淡去,血红的创面恢复如初,她松了口气:“好了,你——”她抬眸,只见眼前的人眸光沉沉,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第六十五章 好学生 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两人四目相接,无声地对视着,这种感觉让她莫名熟悉,似乎曾经历过无数次同样的场景,然而眼前的人,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对面的少年的确如传言中那样,生得剑眉星目,模样极为俊俏,可她也只能做到欣赏,只能称赞一句赏心悦目,其余的,她的心中似乎再也挑不起任何波澜—— 似乎那里,已经被另一个人填满,容不下其他人。 对方也觉察到她的目光,眸光亮了一些,眉眼后知后觉地染上笑意,给人感觉坦然又和善。 她很快垂了眸,率先移开目光,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然后默默收回手,不留痕迹地后退一步。 这一动作看似连贯自然,却也瞬间被有心人收入眼底,对面的人低头一笑,似乎心情颇好:“多谢上仙。” 他低头仔细察看着恢复完好的伤口,由衷地赞叹道:“竟然连一点疤痕都没有,上仙的疗愈术果然了得!” 他表现得过于坦然,一点也不为刚才的状况而尴尬。 奚岄淡然一笑,也决定不去在意,于是开口扯开话题:“你为何想要学疗愈术?按理来说,以你这般资质,又是拜入轩长老门下,多半是想立志成为一代战神的。” “战神又如何?我深知自己的力量微薄,此生只想护着一个人,便足矣。” 他说这些话时,眼神似乎都比方才要柔和几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目光就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她无法忽视这目光,却也没再抬眸与他对视,只看向远处,随口回道:“能得你如此庇佑,那一定是颇为重要的人。” 她心中浮起一丝异样,却又无从说起,本想着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对方却没打算这样结束,只听他反问道:“那上仙心中——可也有这样重要的人?” 她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一双澄澈、含着期许的眼眸,她怔住了。 不会错……哪怕眼前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不会认错这眼神,这分明就是他。 猛然间,方才在心底无数次涌动的猜测,在这一瞬间隐隐浮出水面—— 她微微蹙着眉,瞳孔微缩,双唇张开又合上,诧异得有些发不出声音,颤抖着嗓音试探地喊道:“北……北溟熠?” “啊?”眼前的少年只楞了一瞬,缓慢地眨了眨眼,神色没什么变化,看上去没有一丝的慌张,只有疑惑与不解。 “抱歉……我认错人了。”奚岄闭上有些干涩的眼,舒了口气,不知是该难过还是高兴。 怎么可能是他?他已经入魔,又没有仙髓,况且,他应该恨透了这里,又怎会舍弃在魔域多年经营的一切,转而修行仙道呢? 她睁开眼,将眼中的泪意尽数敛起,扯着嘴角笑着掩饰道:“我是说,你这般勤学的样子很好,与我一位故人很像,他叫……北溟熠。” “原来如此——多谢上仙夸奖。”他眯着眼,笑容比刚才还要灿烂几分,连身上几处剩下的伤,都忘了疼。 “有了上仙这句话,那学生今后可要更加努力,到时日日来叨扰,可千万别嫌我烦。” 那些余下的伤口,明晃晃地再一次闯进她的视线,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随口应声说好,注意力全在他的伤上。 看他这细皮嫩肉的,没想到一点也不娇气,也真是能抗,愣是一声也不吭。 她叹了口气:“余下这些伤,我也替你治好吧。” “不用了。”他低头看一眼,不甚在意的样子,“好不容易搜集来的,就当做练习材料了。” “哪怕我学艺不精失败了,有上仙在,定然是不会让我破相被人耻笑的,对吧?” 这才当选的天境千年一遇的美男,若真就因此而落得满身伤疤,到时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仙子仙娥了。 分明是他自讨苦吃,却把这么大的帽子反扣到她头上了,她皱眉,隐隐有些不悦: “东阳仙君,你若是真心想学,我定会倾囊相授,只是今后,别再这般油嘴滑舌。” 她也是惜才之人,当初本就是看他诚心又好学的份上,才答应下来的,除此之外,越矩的言行半步都不行。 她说罢微微颔首,转身便毫不犹豫地走了,只留下他一人。 被呛了这一句,他先是有些错愕,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他此时在她眼中,不过是个来求学的后生,尊的该是师生之礼,也难怪她会生气。 这几日来,他做足了准备,努力让自己的一举一动,任何言行都不露出破绽,可今日到了这里,还是紧张得心跳紊乱了好几次。 尤其是在她望向自己,喊出他的名字时,他几乎要卸下所有伪装,然后堂堂正正地回应她。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能牵扯到她一分一毫。 为了让那些人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不得不忍辱负重,对昔日将他的命视若草芥的人恭恭敬敬,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接纳如今的自己,陪在她身边…… —— 北溟熠果真是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几日,他除了在轩长老座下学习术法之外,每日都来燎云殿求学疗愈术。 有了之前的教训,他更是谨言慎行,做好个老实本分的好学生。 这日,奚岄又是去往神殿打坐修炼,他提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轻车熟路地进了燎云殿。 寒池的灵气比过去旺盛了不少,那只仙鹤却不知所踪,池边新修建了一个四角方亭,亭中有矮桌与软塌,本是用来喝茶乘凉的,如今也算他的书桌。 他将手中鼓鼓囊囊的包裹放在桌上,小心地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是五颜六色的糕点: 杏仁糕、绿豆糕、桂花糕还有板栗糕,都是他才从长升街买回来的,腾腾地冒着热气,摆满了不大的方桌。 除了糕点,茶饮也是不可少的,只不过茶每次都不同。 最开始是些名茶,可几次观察下来,她似乎并不是很喜欢,他便每日带不同的茶来,此时人间正值早春,所以今日,他带的是些初春农户才采下来的一批新茶。 他将糕点摆好,茶也泡好,就边翻看着些关于疗愈术的书籍,边等着她回来。 不出多时,耳边传来一阵有些细碎的脚步,他嘴角勾起一抹笑,然后头也没回,放下手中的书,熟练地替她的茶杯里添上热茶。 “今日师父可迟到了好一会儿。”他笑着调侃道,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他放下茶壶,回头却见她仍站在原地,没有走过来。 第六十六章 不放心 见她站在原地,北溟熠有些疑惑:“怎么了,师父?” 自那日以后,他再也不敢嬉皮笑脸地同她说话,多数时候尊称她一声师父,以示敬重,她对此也表示接受。 这一声师父,她是担得起的——她的疗愈术天境众仙有目共睹。 就在几年前,轩长老忽然在施法时经脉逆转,危在旦夕,那时纪安真人远在无妄山,远水救不了近火,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出手,那一回,倒真将人给救回来了。 自那以后,她的名声便打响了,就算是他如今拜入轩长老门下,却日日往燎云殿跑,轩长老也不多言,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说。 奚岄目光扫过方桌上的糕点,鼻尖是浓郁的茶香,对上他的眼睛,暗自咬了咬牙,勉强笑道: “今日……你便先自学吧,我有些累了,抱歉。” 她言罢,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进了屋,努力地将每个脚步都放平稳,让自己看上去与往常一般无二。 尽管如此,北溟熠还是看出了不对劲,她方才虽是面色如常,额角却渗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在极力忍耐着难以承受的疼痛,转身时,右肩明显比往常僵硬了一些。 关上房门,奚岄这才松下一口气,接着脚下踉跄一步,用手捂着肩膀处,终于面露痛苦之色。 她咬着牙掀开衣领,雪白的肌肤上,是一道有些深的伤口,形状再熟悉不过,竟是被雪弩所伤。 如今,她的修为已经到了突破的关键期,可这几日却屡屡碰壁,好几次雪弩突然反噬,射出的箭掉转方向,朝她而来,她堪堪躲过几次,却也有反应不过的时候,就在方才,箭锋狠狠地刺入她的肩头。 纵使她自己的疗愈之术天境无人能及,平日里总是在替别人医治,可医者难自医,她无法治愈自身法器的伤,最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引起些不必要的恐慌。 雪弩近些年已与她融为一体,从未有过失控,如此反常,唯有一种可能: 她当年修为尚且太浅,是借助了雪弩之力,才勉强将无妄海封印重新加固,定是二魔又有了异动,才导致雪弩一时间失去控制。 受伤事小,左右是她自己的法器,她方才已经将箭拔出,最多只是疼上几日,不会对仙体与修为有任何影响,眼下最重要的是封印一事。 她找出一瓶调制好的伤药,强忍住钻心的疼痛,有些艰难地将药膏涂在伤口上,就在此时,房门被轻轻扣响了两声。 传来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平和有礼:“师父,可还好吗?” 北溟熠一直以来恪守师徒之礼,言行上谦恭,就连糕点和茶饮都买了两份,一视同仁地送给他这两位师父,作为徒弟对师父的敬重,如此她才肯接受。 故此时此刻,哪怕他再担心,也不敢擅自开门闯入她房中,只怕会惹她不高兴。 奚岄的思绪才陷入无妄海封印一事中,正想得入神,这扣门声虽然很轻,却也将她吓了一跳。 她莫名开始慌张了一瞬,手轻颤,药瓶脱手摔在了地上,清脆的落地声刺耳,心脏立即微缩起来。 “放心吧,我没事。”她调整了下呼吸,扬声对外道。 好在这药瓶是由她特制的,掉落在地后并未碎裂,只是滚了两圈,里面的药膏顺着瓶口流了出来,她俯下身,将药瓶捡了起来。 她的动作不慌不忙,为避免扯到伤口,更加小心翼翼,因为她知道,若没有自己的允许,他断然不会闯进来。 果然,门外的人明显听到了动静,房门没锁,依旧紧闭着,他的声音急切:“你受伤了,是吗?” 奚岄抬眸看去,他的身影在门后若隐若现,一时间紧锁了眉头。 因为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又没法做到对他撒谎,故她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外面停顿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师父,我可以进来看一看吗?”他语气诚恳又关切,听得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她叹气,将药瓶收好,整理了下衣襟,然后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就在此时,门突然应声开了。 她距离门口不过几步之遥,光线透过打开的门闯进来,同样闯进她视线的,还有神色慌张的他。 他先是急切地在她身上探寻了一圈,精准地发现了她衣领上沾上的血渍,可还未开口,她淡漠的眼神如寒霜。 两人目光相接,他很快反应过来,她本就是要过来开门的,自己却先把门打开了。 他后退半步,缩回推开房门的双手,紧张地背到身后,低下头:“是我失礼了,还请师父责罚。” 奚岄本想出来搪塞几句,将他打发走算了,没想到,平时最是守规矩、修习中也极其有耐心的他,今日却等不了这几步距离。 她闭了闭眼,忽略肩头隐隐传来的痛感,缓步走过去,将神色缓和了几分:“罢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她须得马上打坐调理内息,实在没有过多的精力再责怪他,况且他也是作为徒弟,理应关切一二罢了,也不是不能原谅。 她说完,转身要关门进去,手腕却突然被扣住,一只青筋凸显的大手进入她的视线,手掌的温热从手腕处渐渐蔓延。 “我不放心你……”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情急之下将心下的想法宣之于口。 奚岄难以置信地回过身,下意识地挣脱开他的手,语气比刚才冷了许多:“东阳仙君,请你自重。” 一声冷淡又疏离的称呼,让他蓦然清醒过来:他此时不是北溟熠,而是来求学的后辈。 她明显不想让自己知道受伤之事,那便一定有她的理由,他除了作为师徒的关心,又有什么立场刨根问底呢? 他看着自己空了的手,苦涩地笑了:“好……都说医者难自医,这些日子我也学了不少,若师父需要我,我随时都在。” 第六十七章 梦境 他勤学又刻苦,又颇有天赋,短短月余,已经将大部分外伤的疗愈术,学得融会贯通了,而他学这些,本就是为了她。 北溟瑶传回魔域的信中,她这个上仙当得可真是辛苦得很,忙着自己的修行之事,还被天境那些颇有威严的人差使,整日为别人疗伤而奔波劳累。 他在想,若是有一日她自己受了伤,又有谁能替她疗伤呢?以她要强的性格,肯定会如现在这样藏着伤口,自己默默忍受痛苦,不愿让别人知道。 奚岄将自己的手抽回后,退开了好几步,脸上的愠怒还未减退,闻言只是缄默不语。 见状,他眸中的悲戚与心疼难掩,但也不能怪她,自己此时的行径在她看来确是失礼,毕竟他们以师徒相称了月余。 北溟熠无声地叹了口气,想着是自己刚刚一时冲动了,反而将这些日子积攒的好感前功尽弃了,为了避免她就因此疏远自己,他决定先不急于这一时。 他拱手行了一礼:“是我一时着急,失了礼数,只因近日来轩长老也偶有不适,却瞒着不肯说,两位都是我的恩师,我不能不关心。” 若是师生之间的关切之情,那便说得过去了。 奚岄神色缓和了一些,重新看了他一眼,他向来恭顺有礼,方才也只是鲁莽了片刻,此时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礼数周全,拱着手垂下眉眼,眼睫止不住地轻轻翕动,难掩紧张神色。 她在想,自己是否……太过于严厉了。 他是个谦和又好相处的人,修习问道上也勤勉好学,但她却始终对他很冷淡,从不把他当作朋友。 这些年来,长老们时常夸赞她比过去沉稳了许多,谈吐举止都从容不迫,再加上一身医术了得,不少小仙提起她的名字,眼中全是崇拜与仰慕。 那的确是,她如今的身份是舒天神女后人,不再是纪安真人从人间捡回来的,那个被烧得不堪入目的丑姑娘了,天境众仙无人不称赞她如今的美丽。 她平日里爱穿一身水蓝色衣衫,腰间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冰蓝雪花,很少露出笑容,只偶尔弯唇淡淡一笑,于是被人称作是天境的冰山美人。 没有人再敢提她的那段过去,仿佛那些只是一场早已烟消云散的噩梦。 但她知道,不是他们忘了,而是如今连众长老都尊她几分,整个天境已无人敢对她说实话了——只有楚菁枝一如从前,直言说她待人接物冷淡了许多。 说这话时,楚菁枝看着她,眼中满是哀伤与惋惜,而她却不在意地淡然一笑,说这样没什么不好。 她本性该是如此,喜欢清静,却也不讨厌热闹,至少在燎云殿难得热闹的那几年,她也是快乐的。 可渐渐地,她忙于修行,无心其他,快乐也变得越来越难,旁人已经很难让她再敞开心扉,露出笑脸了。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可又觉得说了也无用,毕竟眼前这人与她相识不过月余,对她知之甚少,也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于是她叹气道:“你走吧。” “好。”北溟熠淡声应道,又悄悄看了她一眼,终于离开了。 封印事关重大,她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现下她需要养好伤,亲自去无妄海一探究竟,事关四界安危,她必须得去看看才能安心。 人人都忌惮二魔再度现世,封印在,众人才能安心,因此关于封印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荡起不小的波澜。 雪弩反噬是偶然,这一切目前也只是她的猜测,她如今的言行分量不轻,哪怕随口一言,也会被众人口口相传,若轻易把异动之事传扬出去,肯定会闹得人心惶惶。 奚岄重新拿起方才的药瓶,继续往伤口上涂抹,眉头不自觉疼地缩起来。 还是等她去过无妄海,将事情都弄明白,再与长老们商议吧。她如是想着。 许是因为过于忧心忡忡,白日里又受了伤,她夜里睡得非常不踏实,肩膀上的伤口隐隐疼得厉害,但也是正常现象。 这是她自己特制的伤药,为了能早点恢复,她选了见效最快的,缺点就是疼,火燎般巨痛。 她紧闭着眼,额头是一层细密的薄汗,半昏半睡地,细白的手指攥得很紧,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她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 梦境之中的场景是混乱的:玄色的身影,在澜羽殿外圣树之下负手而立,远远地,很模糊,但她还是认出了。 她想迈开步子往前,却怎么也动不了。 “北溟熠……”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她艰难地出声喊道。 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之中,还真有道熟悉的声音低低回应了她。 “我在。”声音很远又很近。 突然,圣树下,那人转过身来,他穿着北溟熠在魔族的玄色衣袍,圣树飘落而下的花瓣,将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好不容易等看清了,可却是他——东阳仙君。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她觉得难以置信,就连梦中也想上前一问究竟,问清楚他到底是谁。 可她没有这个机会,还未迈开一步,梦境的一切消失了,她的肩膀忽然覆盖上一股舒适的凉意,灼热散去,疼痛也减轻许多。 没有了纷乱的梦境与伤口灼烧的困扰,她的眉心渐渐舒展,重新被睡意席卷,沉沉地睡去。 这伤药也的确奏效,不出三日,她的伤已经好得七八分了。 她受伤的三日,他倒是没再来过,人未到,每日的糕点和茶却还是照旧送过来,附言道让她安心养伤,同样的糕点茶饮,轩长老必然也有一份,她是知道的。 第四日,她已觉得伤几乎好全了,又在神殿打坐调理了两个时辰,不能再等了,她打算即刻出发去无妄海。 才下了神殿,楚菁枝行色匆匆,正巧从对面走来,看样子也是往神殿而来,可她平日最是气定神闲,从不会这样慌张。 第六十八章 陪葬 果然,楚菁枝直直朝她而来,几步走到她跟前,语气急切:“出事了。” 她不再多说,施术即刻将二人传到了一处宫殿前,人群熙攘,被围得密不透风,她抬头看去:轩长老的重华宫。 一个老迈的背影跪在台阶上,颤颤巍巍地,口中不断重复着几句话,声音被周围的议论声掩盖,听不太真切。 轩长老向来喜清静,前些日子听闻又受了些伤,更需要安心静养,更别提此时敢在这里喧哗闹事了。 她拧着眉:“怎么回事?溪长老怎么突然跪在这?” “他突然来请罪,说自己觊觎长老首位,轩长老受的伤是他暗中所为。”楚菁枝脸色不太好,带她走近了几步,地上跪着的人仍在喃喃自语,声音清晰起来。 “还有,他派人破坏神女印,为了……”她咬着牙,眼底的怒火升起,“为了让你不得不和当年的舒天神女一样,以元神和肉身结印……” 原来如此。 难怪雪弩与她相伴多年,明明早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会在这几日突然反噬,听到这些,她难掩心底的愤恨。 与舒天神女一样?她心如刀割,若是母亲还在,看着眼前这些她当年舍命救下的苍生,会不会觉得不值呢…… 楚菁枝知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轻揽住她:“好在,这一切还来得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若封印真出了事,她一定不会,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奚岄眸中含泪,渐渐模糊了视线,她轻抬眸,突然和一道目光远远相接:又是他。 他仍是一袭青衣飘飘,缄默地站在轩长老身侧,旁人疾言厉色,偏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 觉察到她的目光,对面也不慌不忙,淡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闻不问,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半分干系。 “对了。”楚菁枝又开口道,“那老翁方才还说,当年北溟熠的父母族人……也是他所杀——” 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奚岄睁大了双眼,心被狠狠揪起来。 虽然在北溟瑶说北溟一家失踪时,她在心中就有过这样的猜测,但现在真切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不愿相信。 “他们的尸骨,是在她的仙位中找到的。” 楚菁枝并未言明,可奚岄立即反应过来这话中的“她”,就是当年弑杀成性的溪玉。 她是这天境千百年来,头个被人设仙位的。 修仙者哪怕肉身陨灭,元神尚在,本不会彻底消亡,最多是重入轮回,看前世造化成妖成人都有,不需要像凡间一样设牌位缅怀,可她当年罪业过多,八十一道天雷直接让她灰飞烟灭,再无法重生,溪氏这才开了先例。 她咬牙切齿:“将北溟一族的尸骨藏在她的仙位中?他们怎么如此歹毒!” 这不是陪葬是什么?当年的溪玉尚且死不足惜,又拉上这么多无辜性命,若不是她和轩长老不比北溟一族好对付,他们二人怕也是要一起被拉去陪葬。 奚岄努力平复了心绪,宽慰楚菁枝:“我没事的师姐,他如今已经招供种种罪行,轩长老定会按天规处罚。我累了,先回去了。” 溪氏精心布了这么大一局,又怎么会舍得轻易放弃,在即将成功之际选择认罪呢?他们不至于蠢笨至此,这其中,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是她不知道的。 这短短三日里,她专注于恢复疗伤,真是错过了不少人和事,包括那位看着翩翩如玉的东阳仙君,他表现得过于平静,不得不让人生疑。 她虽不爱管闲事,但并不是迟钝的人,有些事,是时候弄个明白了。 奚岄才踏进燎云殿,身后便很快跟上一道青色的身影,她侧头用余光扫一眼,继续往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步子不紧不慢,很快到了寒池边的凉亭,她率先坐下,给两个空茶杯倒上茶水。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她视线中,手指捏着的金色纸鹤,被轻放在了方桌上,温润的嗓音响起:“奚岄上仙可是有话要说?” 他难得的直呼她姓名,没有喊她师父。 奚岄抿了口茶,状似无意般随口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停顿一瞬,缓缓地坐下,仔细地整理好衣摆,才抬起头与她对视,语气如常:“师父的伤好了,那学生便继续来叨扰了。” 很自然的回答,并且不着痕迹的答非所问,他眼神甚至没有丝毫的慌乱,带着往日那般谦和浅淡的笑意。 奚岄弯唇一笑,放下茶杯,也顺着他的话:“好啊,外伤学得差不多了,接下来……” 接下来应该是寻常的内伤,先是五脏六腑,再到通身经脉,可她话锋一转,幽幽开口:“我们来学学,如何控制人的神志,却不被人察觉,如何?” 在重华宫门前,溪氏虽没有目光呆滞,言语也清晰,但直觉告诉她,他已经被控制了神志,这才会将罪全数认下。 当时有一股很复杂的气息,被众仙的仙气搅乱掩盖,很难察觉,若是没猜错,那是——魔蛊之术,并且是以仙力驱动,掩盖了魔气的魔蛊术。 果然,此话一出,对面拿起茶杯往嘴边送的动作,堪堪停住了。 她乘胜追击,继续道:“或许这方面我还得请教你,是吧?” 他放下茶杯,端坐着看向她:“学生不明白。” 不明白?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装糊涂了,奚岄闭了闭眼,有些苦恼。 “这几日我都在重华宫修习,并未去过其他地方。”他坦然道。 “不过,那人的确该死,方才我听了不少,他企图破坏师父百年前结下的封印,危害苍生之人,死不足惜。” 他端起茶壶,稳稳地替她的茶杯中填上热茶,举止从容,谈及溪氏时的态度不咸不淡,眼底没有恨意,与他平时的作风一样,仿佛真就只是为她打抱不平。 如果是北溟熠,他定然不会这么淡定,溪氏将他的父母族人悉数用来陪葬,更将他追杀至魔界,在暗无天日的魔域度过百年,应该是恨不得将其粉身碎骨才对。 第六十九章 让我试试 真的是她想多了吗?那夜的怪梦之后,她变得有些心绪不宁,直到方才目睹了溪氏当众认罪,心中的疑虑怎么也压抑不住了。 那溪氏跪地求饶、狼狈匍匐在地的样子,让她不由想起在杏花巷时,王仕腾那个没人性的父亲。 北溟熠若此时仍在魔域,那又怎么解释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她不信。 奚岄捻起被他放在桌上的金鹤,开口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他目光落在上面,答得诚恳:“师父方才用这纸鹤传消息给我,在场众仙几十人,千年修为的也不在少数,可只有我这接收之人能看得见它,实在是了不得的法宝。” 她一挥手,将金鹤恢复平整,形成方便书写的样子,平摊在方桌之上,闻言看了他一眼,笑了:“不仅如此,它还有另外一个本事。” 她思索了一会儿,轻抬起手,指尖便化成一支笔,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 “它不怕火,也不怕水,更能千里传信,寻到为其指定的收信人,哪怕易容改头换面什么的,也逃不过它的眼睛。” 随即,金鹤又出现在两人面前,仿佛活过来一般,轻轻扇动着双翅,一双金光闪烁的眼睛四处搜寻着什么。 说实话,这是她随口瞎编的,这东西是纪安真人给她的,他老人家常年待在无妄山,所以就将金鹤留给了她,用来在紧要关头给他传消息。 况且,这东西与它的旧主一样的年纪,有些老眼昏花了,哪有这样厉害的本事。 好在这随口胡扯的话有些效果,对面的人忽然站起身,目光紧随着她手中的金鹤,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口。 她眼底闪过希冀,好整以暇盯着他,等他开口。 几乎只有一瞬,他拱了拱手,抬起一张俊逸的脸:“师父,可否让我试试?” “什么?” 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将他的话一字一字地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偏偏对面的人没有放弃,仍盯着她手中的东西,双眼似有光:“可以吗?” 满脸写着:我只有好脸蛋,没有心眼子,跃跃欲试的样子,对这宝器感兴趣得很。 奚岄抽了抽嘴角,将手一伸,生无可恋:“拿去吧……” 小心翼翼接过来,他轻捧着,往凉亭外走了几步,伸手轻轻举到半空之中,金鹤抖了抖翅膀,很快飞走了。 两人同时目送了一段,直到看不到了,奚岄才看向他,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看得有些出神了,他长身玉立,墨发如瀑布般,周身的气质恬静又沉稳,一点都不像那位,聒噪张扬又喜欢出风头。 她眼中的光暗了下去,低头抿了口茶,自觉无趣,她决定不再去想这些,随口和他闲聊了几句,便打算把人请走。 他表现得格外平静,眼底甚至含着些哀愁,没多说什么,听话地离开了。 —— 溪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后续的处置明面上按规矩来,但轩长老念其为天境效力多年的功德,还是留了点颜面,也下令不许针对溪氏其他修行弟子,很快将这事揭过去不让再提。 奚岄也亲自去了无妄海,确认了封印完好之后,安下心来。 出乎意料的是,之前还信誓旦旦说要天天来修习疗愈术的家伙,转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消息都没留下,她偶然问起轩长老,只得到说他犯了些错,被罚去人间受点磨炼去了。 她也没有再多想,毕竟也不是人家的正经师父,关键是,她也没有时间想其他,因为前脚走了一个,后脚北溟瑶那个呱噪的又来了,也说要学她的疗愈之术。 想学那就教吧,反正也不差这一个还是两个,说不定也是学几天就没兴趣了,这都好说,可偏偏轩长老又找到她,满脸无奈与悲痛,语重心长叹息道: “无妄海封印……是时候需要一位上神来守护了啊……” 轩长老这话说得含蓄,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封印是她百年前结下的,再加上这新一任的镇海圣兽也根基不稳,说到底就是负责无时无刻看守封魔台的,一有风吹草动能够及时上报天境,到时候还得靠她来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机。 所以,她需要尽快提升修为早日飞升,成为够格的新一代神女,与她母亲当年的实力匹敌,才能让那些惶惶不安的人心平静下来。 或许是她忧心过度导致心神不宁,这天她如往常一般,在寒池凉亭教习如何疗愈经脉受损时,讲着讲着竟直接走神了。 北溟瑶其实也没仔细听她讲课,只顾着吃吃喝喝,她把盘子里的糕点挑挑拣拣半天,拍了拍手叹气。 奚岄撑着下巴坐在软塌之上,凉亭的风如往日一样舒适,轻轻将她的发丝吹起,在她显得有点空洞的双眼前飘动着。 “你想什么呢?不会是那东阳仙君走了,你舍不得他吧?” 北溟瑶端起茶壶,将两人茶杯里重新添上热茶。 这一动作将她的思绪拉回来了,她看了眼茶杯,反应过来。 “才没有。” 她说着拿起茶杯送到嘴边,入口的茶不比往日的清香,反倒有点酸涩,糕点也明显粗糙了很多。 北溟瑶有样学样,每日也去人间买些吃食,前几日样式多得摆不下,今天只有简单的糕点了。 她下意识地皱起眉,随即平静地将口中的茶水咽了下去。 近些日子传闻人间不太平,怕是又有好长一段时间,穷人连饭都吃不上了。 “你猜我今天买糕点的时候碰见什么了?” 北溟瑶也喝了口茶,面容有些扭曲,把茶吐了,将茶杯一丢:“升昌县被攻陷了 !这昌盛了几百年的大升,估计要江山易主咯——” 奚岄闻言轻皱了皱眉,升昌县距离京城不过几十里,可想而知战况危急,她在人间时,大升的国力雄厚,乃是中原霸主,没想到几百年过去,还是难逃兴衰巨变。 第七十章 俞莎国 可她如今入仙门,凡间已经轮回了几世,不管是人亦或是前尘往事,都已经与她毫无瓜葛了,她淡淡垂下眼眸。 “是哪国要吞并大升?金国吗?”她随口问道。 金国虽然疆土不大,但矿产颇丰,以盛产金矿得名,是除了大升以外实力最强的。 “不是,据说是个边境小国,叫作俞……”北溟瑶记不太清。 “俞莎国?”她抢过话头答道。 北溟瑶点点头,“对。” 俞莎国远在边陲,几百年前还只是没落的蛮荒之地,但俞莎人向来生得高大威猛,个个骁勇善战,大升昌盛了几年,逐渐被安乐与浮华给侵蚀,如今时过境迁,俞莎国竟要将大升收入囊中,称霸中原了。 北溟瑶见她兴致缺缺,转了转眼珠凑近了些:“我还听说,这俞莎国的国君,那简直名声差得出奇——” 她指了指桌上的糕点,有些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下:“你敢想?他每餐都要吃整整一百道菜!一百道——可他天生娘胎里不足,瘦弱得很,胃口也小得可怜,根本吃不下,全浪费了!” 她说着面露鄙夷不屑:“皇城里极尽奢靡,百姓们连口热饭都成了奢求,这样的昏君,你猜他怎么坐上一国主位的?” 奚岄不答,她便继续道:“他手段可厉害得很,你不知道,百姓们私下称他是阎罗再世,说他瘦得像骷颅,身上全是白骨,没有血肉——就连那些长得人高马大的文武百官都十分惧怕他。” “那他还真有点本事。”奚岄淡淡吐出一句话。 北溟瑶抽了抽嘴角,不愧是经历过大风浪,这淡定的样子仿佛她在说菜市的萝卜多少一斤。 她前几日才去看过一眼,到现在还觉得脊背发凉,看他高坐于皇位之上,哪怕还是那张脸,她熟的不能再熟悉——可眼神阴恻恻的,没有一丝温度,渗人得很,于是她很快就离开了,一路以仙术护体,幽深的道道宫墙也莫名阴森可怕。 看来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这个皇帝做得潇洒得很:十七岁弑父登基,不过短短五年,他便要将大升的半壁江山收入囊中了,只要他能安然活过二十五岁,这劫也就历成功了。 只可惜怕什么来什么,第二日北溟瑶在长升街提溜着刚出锅的糕点,就听闻了皇帝危在旦夕的消息。 先不说他的皇位来得不正派,自从新帝上位,便四处战火不断,于是苦不堪言的百姓们听到这消息,暗自都高兴坏了。 “不行!他可不能这么早死了!”北溟瑶一拍脑袋,头疼起来。 只要再熬过区区两年,他就能活过二十五岁了,要是在这之前死了,轩长老那个老家伙估计会把他重新丢下来,再历一次劫说不定。 她把手里的糕点丢给了逃荒来的一群难民,一群人哄抢一空,她拧眉看了一会儿,朝着皇城的方向去了。 入夜,此时人间已经是深秋,夜里的风凉得刺骨。 昭和殿宫门紧闭,宫门外的空地上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光是太医就有十几位,一旁的炉子热腾腾地冒着白烟,苦涩的药味四散开来。 除了大汗淋漓煎药的,埋头翻医书的有、直接跪地不起,浑身抖得如筛糠的也有,按里头那位的行事作风,要是他们治不好,今夜估计没有机会离开了。 与他们的诚惶诚恐相比,殿前守着的人就淡定多了。 皇帝应该就在里面,门口就只守着他一个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半蒙着面,露出一双鹰似的锐利的双眼,半晌连一动都不动,像个假人一样。打扮与寻常侍卫没什么不同,但他却能身带佩剑,堂而皇之站在这里,可见其颇受信任。 前几次来时,北溟瑶也总见到这人,那时她还想着这大块头看起来就靠谱,有这么个保镖在身侧,病恹恹的那位应该没那么容易死了,结果却是她看走眼了。 她隐身在暗处,想到此摇了摇头,又失望地多看了他几眼。 进到殿中来,她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床上躺着的人此时毫无生气,她着急上前察看一番,这些日子学来的疗愈术只是皮毛,看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她烦躁地挠了挠头。 “怎么?后悔自己偷懒,学艺不精了?” 就在她不知该怎么办时,身后传来奚岄恬淡的嗓音,她一回头,来人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是真的惊讶得很,怀疑自己太心急产生幻觉了。 直到人真真切切走到她面前,她这才相信是真的,心中舒了一口气。床上的人此时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她来得还算及时,不然过一会就能举国丧了。 危急关头,面前的救命稻草却在这会愣住了。 “快啊,他看样子要撑不住了——” 北溟瑶这一声催促,将她从震惊之中拉回来。 怎么会是他? 轩长老只说他的那位徒弟近日历劫遇到些麻烦,被魔族的人用些乱七八糟的蛊术伤了仙体,除此之外,在人间的躯体也奄奄一息,此次历劫事关飞升,请她务必赶来救他一命。 她只以为是东阳,与他师徒一场,也不想看他历劫失败还伤了仙体,那对修行之人来说是致命的,就应下即刻赶了过来。 眼前的人骨瘦如柴,唇色干裂得有些可怖,皮肤是发着青色的苍白,有着一张她熟悉的面孔,此时紧闭着双眼,满脸痛苦之色。 “北溟熠……” 她喃喃出声,只是一瞬,便咬着牙忍住眼中涌起的泪,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为他诊疗。 北溟瑶见她的反应,才忘了自己太着急,忘了她才知道真相,在她眼里,的确挺难以置信的,一时间无法接受北溟熠就是与她师徒相称已久的东阳仙君。 她从前不懂,北溟熠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地筹划这一切,他如今是魔界之主,直接带几个弟兄把溪氏一锅端了不好吗? 可如今她看明白了,若是那样做,定然会将他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牵扯其中,只有悄无声息地做个陌生人,才能既在暗中守着她,又能用新身份在天境来去自如,了无牵挂地完成他的复仇大计。 她叹了口气,她这个兄长日子过得太苦了,这些年来心中两大执念,一是父母亲族,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了。 “他的这具凡人之体太脆弱,保不住了。”奚岄低声开口道。 第七十一章 少年帝王 他这凡人躯体孱弱得很,似乎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病,如果她没猜错,他在胎中时母亲曾被人下过毒,并且是在临盆之际,但好在生产及时保住了孩子,只残留了些毒素捡回一条命。 捡回来的这条命从小受这点毒素折磨,不但营养不良骨瘦如柴,毒入心脉脑髓,虽然量极少不至于致命,可应该也没少在寒冷潮湿天气中绞痛难忍。 偏偏他野心不小,本事也挺大,占领毗邻升都的升昌县后短短数月后,就一举攻入大升皇城之内,轻松将其拿下了。 皇城快要入秋了,一天比一天寒凉,等到了深秋和冬季那更是寒风刺骨,俞莎国常年干燥酷热,他这个俞莎人彼时肯定会苦不堪言。 只可惜,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眼前这贵为一国之君,不过而立之年就称霸中原的人,她难以想象如何在寒夜中独自忍受这些苦痛,天下刚握在手里,就要接受自己孤独地惨死在深宫,把唾手可得的江山拱手让人。 “那……还有其他办法吗?”北溟瑶看一眼床上呼吸微弱至极的人,本就没报什么希望,此时也只是失落更多一些。 奚岄不答,静静地坐在床沿,忽伸出手用指尖轻拂过一道冷厉的眉峰,浑身上下,好像也就这对眉毛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这一动作似乎被对方察觉,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有了细微的表情,眉头轻动了下,她猛地抽回手,就看见他缓缓睁开了眼,死死盯着自己。 他双眼中遍布血丝,宛如要滴血一般,不是濒死之人空洞的眼神,而是狠绝坚定,如暗夜之中的困兽,有着对生的极度渴望。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喉中却喑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面前这杀伐果断、手握江山的少年帝王的眼中,竟然带上几丝哀求,似乎在求她……救自己的命。 “他……他看得见我们?”北溟瑶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奚岄垂眸盯住他,心下也是浮起疑虑,按理来说,他此时应该和殿外那些凡人一样,无法察觉她们的存在才是。 她正要再试探一下,他就又一闭眼,晕了过去,把她吓得心脏一缩。 她立即从掌心化出一样东西,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人。” 殿中只点了两盏烛火,有些暗,这一瞬间突然被金色亮光笼罩住,视线明亮起来。 北溟瑶很快认出来:“这是——圣果?” 是仙灵大会的那一颗圣果,灵族几大族长争论不休到最后大打出手,于是这圣果留在了天境,由轩长老继续保管着,没想到今日却在这看到了。 “没错。” 奚岄说着,缓缓催动仙术,圣果悬浮在两人之间,如漫天繁星般的光影不断聚散,形成一股奇异的力量,注入他奄奄一息的躯体之中。 轩长老临走把圣果交给她时,她心下诧异得很,哪怕仙门难得收一个资质过人的弟子,可这到底是灵族的宝物,怎么能说用就用了呢? 直到现在,她心中的疑虑才顺藤摸瓜地解开了。 如果北溟熠就是东阳,那么他,就是那天生仙髓,修仙道的不二人选,灵族何曾有过这样的资质?若他能修行飞升成神,无妄海将出现前所未有的镇海神兽。 封印由二神守护,二魔定无再见天日之时。 轩长老定是明白这一点,也知晓他们俩之间那些前尘过往,将圣果交于她,嘱咐千万得让他平安度过此劫。 疗愈的阵法还在进行,门突然被扣响两声,传来冷冽的声音: “主上,药煎好了。” 奚岄皱眉,瞥了眼北溟瑶:“你去想办法把他拦住,千万别让他进来。” 这阵法要是打断了,再重来一次那就不容易了。 北溟瑶了然地点头,很快闪身往外去。 殿前的人身影高大,眸色在暗夜中更显得漆黑无比,手中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未曾得到应答,他就如雕塑般立着,缄默地等待着。 仗着对方看不见自己,北溟瑶抱着胳膊放肆地打量他,只可惜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冷厉得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她歪着头凑近了些——这蒙住的,到底该是怎样一张脸? 没等她想象脑补出来,就被浓重的药味呛了下,她醒了醒鼻子:“这群庸医!捣鼓大半宿就这么个玩意?” 大殿外药炉子里升腾的烟雾不断,一群人还在假模假样地忙活着,但事实上,在场的估计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希望里头的那位能活下去。 趁她没留神,本以为不会再有所行动的人突然活了般,一声“主上”将她吓了个激灵。 “喂!大哥你别出声了!” 事发突然,她没多想,当机立断一个伸手去捂住他的嘴,这人话头刚起,冷冽的嗓音就被她遏制在掌中,戛然而止—— 直到觉察到一股真真切切的温热气息,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现出了原身! 黎明将至,月色已经尽数隐去,借着点微亮的天光,两人诡异地对视了几秒,男子似乎一点都不惊诧,甚至是冷淡,反倒是北溟瑶被他这一眼吓得心脏一缩。 电光火石之间,等她自己反应过来,眼前的人高马大的家伙,已经被她一击给打晕过去了,人直直地栽倒下来摔在脚边,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开。 “对不住对不住!大哥你别怪我……” 她双手合十,对着地上的人连连鞠躬,又觉得不太妥,堪堪停住了,往外看了一眼,心跳如鼓。 这动静说小也不小,好在外头也不算安静,没人注意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人此时倒在地上,样子可怜得很。 随着人他倒地的动作,藏青色的面罩滑落,露出了下面的半张脸,与他的眉眼一般,这人长得极为冷峻,唇线清晰有致,棱角分明,只是眼睛下方赫然是一块青褐色的印记。 印记不大不小,远看像是块胎记,但仔细辨认,会发现上面的图案清晰可识——是一只鹤,一只正振翅仰天长鸣的鹤。 第五十二章 一无所知 不同于外面的嘈杂,昭和殿内此时一片寂静。 北溟瑶蹑手蹑脚地回来时,人已经被救回来了,奚岄放松了一些,坐在床沿盯着熟睡之中的人,觉察到动静回了神。 方才若不是亲眼见到,她绝对不会相信圣果既然有如此大的神力,毫不夸张地说,无妄山多少灵草灵药,也比不上这小小一颗果子。 眼前的人呼吸平稳,与方才的奄奄一息简直大相径庭,苍白干裂的唇变得红润又有光泽,瘦得皮包骨头、有些脱水的皮肤,也看起来健康许多。 北溟瑶凑上前来看,也是感叹不已。 “不得不说术业有专攻,奚岄上仙的疗愈术果然名不虚传!” 她这马屁刚拍响,就见奚岄仍忧心忡忡:“吊住了一条命,只是……他身体太差,圣果之力太强,稍不留神就会被反噬。” 他曾说过,北溟一族的后代子孙自出生起,便一直用圣果之力护身,他本该熟悉这股力量,只可惜这凡人之躯太弱,无法与之抗衡,护身不成还容易伤身。 “啊?我这兄长——真是命苦啊……” 北溟瑶叹了一声,瞥她一眼,继续:“入仙门前就因没有灵根,无法修习,连个厉害点的妖怪都打不过,这好不容易当个了皇帝,这么年轻就一身毛病——” 奚岄任她在耳边喋喋不休,替正安稳睡去的人掖好被角,又静静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抬脚要往外走,被人一把拦下。 北溟瑶欲哭无泪:“你要去哪你不管他了吗?” 若她回了天境,这凡间的三年转瞬即逝,期间要是遭到什么不测,自己的三脚猫疗愈术估计也派不上用场,唯一的指望就是她了。 她这兄长,向来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但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天性贪玩,温柔劝导实在无用,才让他不得不变得严厉,如此,她才能在短短百年内修出仙髓、顺利飞升入仙门。 “阿嫂,我的好阿嫂,你是不是还在气兄长他骗你? 当时溪氏憋了一肚子坏水,甚至要打封印的主意,而你又在飞升关键期,他不想你卷入这些争端,专心修行,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就连这次历劫也是个惩罚—— 我发誓!绝无半句假话!” 北溟瑶诚恳道,她说的的确全是真话。 奚岄垂眸不语,良久淡然一笑,努力维持神情自若:“方才我也猜到了大概了,他是东阳好,北溟熠也罢,我这次是奉轩长老的命令来的,就一定助他历劫成功。” 她说完,刚要继续走,又被拉住:“那你——” 奚岄敲她的额头,笑得无奈:“去看看刚才被你打晕的人怎么样了,你这手下没轻没重的,凡人哪受得了你这一击。” 北溟瑶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我没用仙力,赤手空拳把他打晕的!”她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想起来还有些小得意。 哪怕情况再紧急,这仙门规矩不能忘,那就是不能用仙术伤人害人。 殿门打开,外头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进来,不远处隔着一道高高的宫墙,外头缭绕的烟雾仍在升腾着,在晨曦之中毫无目的地四散开来。 “人呢?” 北溟瑶站在那人倒下的空地上,空荡荡的早就不见人影了,又四下看了一圈。 周围诡异地静谧,就连宫门外装模作样煎了一晚上药的人,此时都没声音了。 奚岄偏头又看了眼殿中的人,收回目光:“出去看看吧。” 短短一夜之间,这些太医们库房中的药材都掏了个干净,医术也翻烂了,就连药炉子都烧穿了好几个,此时东倒西歪都累趴了,甚至还有年过花甲的,自己差点没熬过这皇城深秋的寒夜。 “魔族的蛊术,他们自然是医不好的。”北溟瑶敛了敛眸,暗自咬牙。 “我就说兄长不该心慈手软,非要把魔尊之位拱手让人!这才多久,那些白眼狼就打算斩草除根了!” 此番想在历劫途中下手的,无非是那几大氏族想趁虚而入报之前的仇,在他是个凡人时除了他。 先前,他们族中那几个想做魔尊的大蛊师,都因他反噬自己的蛊术而身亡,好容易把害人不浅的刺头们解决了,现在又冒出几个不省心的后生。 奚岄蹙眉:“下蛊的人抓到了吗?” “苦晏这些年一直在暗处,只可惜那几个太狡猾,本事也还真不小,给逃回魔域了,估计她这会追去了吧。” 提到这个名字,奚岄脑海中闪过那张对她不屑一顾的脸,微微皱了皱眉,心脏像是被紧紧攥着一样,莫名其妙地开始抽痛。 妖魔向来不被准许踏足人间,皇城之内更是戒备森严,道士们写写画画的符纸虽然威力不大,可头疼头晕的肯定是免不了的,而她居然,一直守在这儿? 似乎只有自己,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有了仙髓,不知道他此番历劫,更不知道他遭遇了危险,百年前是,现在亦是。 “他是不是……在怪我?”怪她那时在囚魔塔没有信他,没有护住他,想了想觉得不可能,他们都是要强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向彼此示弱。 她的目光落在身后朱漆琉璃瓦的宫殿上,声音很轻很轻,喃喃自语般,鼻子有些发酸。 这些年来,她行事干练果断,遇到再多的刁难也只是淡然置之,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觉得委屈难过了。 可他做的也没错,她曾绝情地说他们终归不是同路人,既然是好聚好散,那的确是没什么必要让她知道这些。 “你说什么呢?”北溟瑶没听清,问道。 她勉强笑着摇头,收回目光,眸色一沉:“有人来了。” 她们并不担心,因为这群人觉察不到两人的存在,于是她们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着一行来人。 大约十几人,为首一男一女模样出挑,衣着不凡,身后跟着几个宫人,对他们恭恭敬敬的,一看就是这宫里有身份的贵人。 女子估摸着才到及笄的年纪,脸蛋稚嫩,可小小年纪就极为温婉端庄,通身的气质不凡,一双柳叶眼浅笑嫣然,正与身侧的男子说笑着些什么。 那男子的脸映入视线,奚岄愣了愣,竟然是苍梧。 第五十三章 太医 他一身靛蓝色衣袍,是上好的料子,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墨发束冠,腰系玉带,举手投足间是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模样。 与在天境时高高在上的他相比,此时他眉眼含笑,仔细地听着身侧的女子说着话,眼神温良和善,显得好相与很多。 “他们不会以为我兄长要死了吧?居然还笑得出来!” 一旁的北溟瑶瞪着缓步走来的两人,冷飕飕地暗骂一声。 天下初定,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国君却在一夜之间危在旦夕,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按如今的境况,他这皇位怕是不少人虎视眈眈着。 奚岄未答,只忽然垂下眸,扫视一眼地上还睡得七倒八歪的太医们,若有所思道:“你说——我的医术,够不够格做这人间的太医?” 北溟瑶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脑子转了几转,也明白过来: “这是个主意!如此一来,就能光明正大地看着人,以免他一不留神又死了——” “是这个道理。”她弯唇一笑。 四周嘈杂起来,方才的那一行人已经过来了,两个主子气定神闲地站定,身边的宫人被驱使着,一个个地将地上的太医们喊醒。 他们一整夜没合眼,现在哪怕是困得头昏脑胀,看到眼前这两位困意也顿时消了大半,很快整整齐齐地跪成一排,年轻的几个吓得不敢抬头。 “所以我们……”她转头,话头刚起,只一眨眼的功夫,身侧的人就没了影子。 再定睛一看,几个低头瑟瑟发抖跪在一起的年轻太医里,多了个装模作样的。 “不是……你?”她扶额,欲言又止。 北溟瑶倒是高兴得很,疗愈术不行,她的易容术可是拿得出手的,偷偷给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一起。 凡人听不见她们说话,于是她径直走到北溟瑶跟前,无奈摇了摇头: “太医院的每个人都是记录在册的,你这样凭空出现,混不进去不说,估计得把这些凡人吓得够呛。” 显而易见,眼前这几位太医经过昨夜这一遭,估计很快就得退位换人了,现在跟着他们一起,那无疑是去背锅的,她才不会这么干。 如果要堂堂正正留在这里,那就得走流程,通过太医院的选拔考核,日后才能出入自由,凭她在天境都无人能及的医术,在凡间肯定也是易如反掌,何必要偷偷摸摸的。 她一句话点醒,北溟瑶欲哭无泪,奈何现在她已经抽不开身了,把头埋得更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大家都为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而惶惶不安,压根没人注意多出的她。 “你来说——” 刚才的贵女此时敛起笑意,端出架子来,嗓音稚嫩但气势却丝毫不弱,一看就是从小就养尊处优养出来的本事。 她指着年纪最大,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冷声质问: “你说说我帝兄究竟如何了?从昨夜到今晨,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反倒看见你们在此处呼呼大睡?” 老太医一夜没睡好,气色差得很,面对这么个刁蛮的指着自己大呼小叫,他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擦了把汗恭敬道: “回禀长公主,君上他……不愿见下官等人,我们只好奉命守在这宫门之外,由何统领将药端进去,后半夜里,何统领告知我们在此处待命,其余的——恕下官不知。” 地上那几个烧穿了的药炉子还没来得及收拾,明晃晃地堆着,贵女看也没看一眼,毫不关心这些,扫视一圈其他人,继续追问:“他不知道,那你们说,我帝兄如何了?” 明明是着急关切的样子,她眼中却一丝温度也没有,秀美的容颜此时仍旧不失端庄,似乎只想从对方口中听到她期望的那个结果。 看来,这两个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北溟熠这个皇帝疑心重得很,昨夜除了守在殿门外的那个蒙面侍卫,他似乎谁也不信,将所有消息都封锁了。 奚岄在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很快明白过来,心下也有了隐隐的猜测。 她又重新看了几眼这模样可人的小姑娘,刚才听老太医称她长公主,怪不得才这点年纪,就这样懂得以身份地位压人。 “雨嫽,不可无礼。” 这一声打破僵局,奚岄转眸,看向那个也称得上是老朋友的人。 苍梧忽然开口道,与这刁蛮公主的疾言厉色相比,他显得很恭顺谦和:“刘太医,久闻大名。” 他方才沉默了良久,此时说着,才上前几步,作势要扶着老太医站起来,老人家见状赶忙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连连摆手。 他见状,收回本就没伸出去的手,也不在意:“刘太医,您可是大升千年一遇的神医,本王从前在故土时,就常常听闻您的名号。 相必这次,君上的伤对您来说,也是不在话下的吧?” 这话一出,老太医的汗流得更厉害了,清晨的日头不大,他眼睛一闭干脆晕了过去。 “来人,把他泼醒吧。”长公主眼睛都未眨,习惯性地指使下人。 这些宫人都是从俞莎国跟来的,自小便伺候她,没人敢违背她的话,于是真的有人去提了桶水,打算直接浇在老太医的脑袋上。 好在有人及时夺走了宫人手中的水桶,砰地一声放回地上,这一声引得北溟瑶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循声看去,一高大的男子拱了拱手,声音还是冷冷淡淡的: “奉君上口谕,请二位离开。” 有人果然惊讶得很:“什么?他还……” “得知君上安然无恙,臣便安心了。”苍梧瞥了她一眼,将她的话打断,转头脸色阴沉了些,又带着一行人走了。 人走远,余下的人松了一口气,重新瘫倒在地上,只有北溟瑶一人看上去气色好得很。 被称作何统领的男子扫视一眼众人,面罩之上冷列的双眼,似乎在扫过她时停了停,又很快转身走进殿内去。 他已经醒了吗? 奚岄心下疑惑,抬脚也跟了进去。 第五十四章 大升已亡 殿内的人果然已经醒了,此时殿门大敞,大殿内阳光四溢,将昨夜里的阴暗沉闷驱散开。 视线明亮开阔起来,她才注意到:这里的陈设风格很独特。没有名贵木材做的家具和金石玉器摆设,多是由藤条和竹片编织制成的桌椅,再系上一条彩色丝线做装饰,质朴又温馨。 这……似乎是俞莎国民间寻常人家的风格? 谁能想到,这统一中原的一代帝王,现如今他的权势地位什么珍奇异宝得不到,竟然会喜欢把屋子装点成这样。 “你确定看清了?” 殿中传来谈话声,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沙哑。 她才行至殿门口,听到这声音脚步堪堪停住了,她本可以畅通无阻不被这些凡人看见才对,此时却蓦然开始紧张,脑中一闪而过他垂危之际的眼神: 明明是看着她的,是有内容的。 “看清了,那女子此时就在宫门外,幻形成了医士。” 医士?糟了—— 那侍卫只见过北溟瑶的脸,听他这话,估计把她当作什么妖魔了,凡人居然能像他们这样淡定地讨论奇异怪事,胆子也真不小。 “那就把她抓来,不论是妖是魔,只要是比那群庸医管用,朕便将她收入麾下又如何?” 说话的人不但不害怕,她甚至听出了些欣喜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做过魔尊的,就算历劫也满脑子想着收编这些妖魔,只不过他现在是个野心勃勃的君王,若北溟瑶真被他抓来争权夺利,扰乱人间,她这仙途怕是到头了。 “是。”何统领是个衷心的,二话不说就要照办。 “等等——”里头的人话音一顿,又慢慢吐出一句话:“朕亲自去。” 接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她还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瞬间心脏一缩。 俞莎人喜着艳丽,而他却穿得很素净,素白色,没有一点图案纹样,衬得他的皮肤更白,只是不再是苍白,阳光下泛着微红的血色。 他习惯性地披了件薄披风,行走之间披风轻轻翻卷而起,经过她身侧时,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只觉得衣料轻划过手背,有细微的触感,转瞬即逝。 然而,他只极快地迈步走了出来,脚步一刻未停,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径直就从她身前走过,朝殿外走去,留下一个背影给她。 看来……是她想多了。 她亦松了口气。 也对,他现在是凡人,哪怕体内有圣果的力量,也改变不了肉体凡胎,他自己更无法觉察到这股力量的存在,就应该看不见自己才对。 唯一名正言顺地,以真身出现在他身边的办法,便是等她通过太医院的考核,并且要一举成为御医,否则从最低的医士开始熬,不知得几年才能面圣。 两人朝外去了,她也紧随着跟了上去。 地上的人又是整整齐齐地跪成了一排,年轻的几个医士正被挨个辨认着,而他亦站在一旁静静等着,姿态慵懒,气色好了许多,但没人敢往他身上瞧。 她的目光亦在那几个人间搜寻了一圈,并未见北溟瑶,好在她还没有笨到底,及时逃了,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半晌,何统领才彻底放弃,缄默地拱手跪了下去:“君上恕罪,她跑了。” 其他人不明所以,也跟着将头埋了下去,提起一口气。 “找,将整个皇宫翻过来,也给朕把她找出来。”他神色冷了一些,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带上几个道士一起找,记住了,朕要活的——要是死了或是找不到,那他们也没必要继续待在泉华观,浪费香火钱了。” 他向来云淡风轻,却又让人不寒而栗,这话一出,地上的太医们一声不吭,好几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哪能想到他的居然命大成这样,明明只剩半口气吊着,一只脚都踏进阎罗殿了,竟又活了过来。 死了还好说,他既然活着,这下指定要秋后算账了。 果不其然,他缓步走到为首的刘太医面前,开口道:“刘神医今年已过花甲了吧?” 又被点名的老太医擦了把汗,老实地恭敬回道:“回君上,老臣已有六十有七。” 确认了他看不见自己,奚岄也放肆起来,此时直接站在他面前,距离他不到两步的位置,刚好能将他脸色的神情捕捉眼底。 他神情淡淡,眸光忽明忽暗,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老太医不问便不答,这么危急的境况,居然连一句求情的话也不会说,她为这耿直的人捏了把汗。 要说这群太医几乎都是大升旧主留下的,愿意归降为他所用的,然而他命悬一线时,这些个表衷心的全都变了脸,巴不得他活不到天亮,死了才好。 他们之中,也就这刘太医一人还在做事,旁人骂他背弃旧主,给这满手鲜血的魔头治病,他也不恼,仔仔细细地煎了药,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才能解这前所未见的怪病。 “朕昨夜想了想,如今大升已亡,俞莎国向来不擅医术,而你在太医院资历最深——” 他说着,忽然伸出手,俯身直接搀住刘太医的胳膊,将人稳稳地扶了起来,与自己面对面站着,继续道:“那就由你,为朕擢选培养一批新的俞莎国医士,你说如何?” 话音刚落,地上跪着的其他太医如临大敌,猛然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接连哀嚎着扑过来,嘴中纷纷喊着饶命,何统领眼疾手快拦住他们,识趣地让人将他们都押下去发落。 人一个个被扭送走,老太医有点浑浊的双眼呆滞了,颤巍巍地又跪了下去,老迈的声音颤抖:“老臣——领命!” 第五十五章 御医 早在俞莎大军攻入升都皇城那一天,这些原属于大升的太医就该死了—— 和大升皇室那几百人一样,尽数死在乱箭与刀枪之下,只因俞莎国向来不擅医,对医者颇为惜才,这才将愿意归降的留了下来,待遇也颇丰。 可即便如此,当听说他带领着大军屠灭整个大升皇族,上到国君,下到妇孺,就连宫妃豢养的几只鹦鹉都没放过时,她只觉得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很陌生。 先前还被幸免的太医院,一夜之间只剩一人,这消息很快在宫里宫外传了个遍,但至于其中缘由,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俞莎大军浩浩荡荡攻城那日起,升都改名为俞城,百姓们缩着脑袋度日,眼看着这新帝手段残忍至此,也只敢私下议论,不敢妄自猜议。 提心吊胆了好几日,宫中传来消息:独活下来的刘氏升了院使,开始马不停蹄地筹备考核,向民间招募考生,标准是由那位新帝亲自定下的: “只论才能本事,年岁、性别、国籍皆是百无禁忌”不仅如此,甚至堂而皇之地加上了一句:“修道者与妖魔亦可。” 自古百姓不在乎谁坐在高位上,皇室正统虚无缥缈,远不及眼前的温饱住行来得重要,短短几日,民间参试者蜂拥而至。 —— 十日之后。 从御药房出来,已经过了酉时,天色渐暗,宫门快落锁了。 奚岄加快了步子,行至外面的长街时,发现脚下的路比以往亮了,四处张望,原是今夜的灯火悉数被点上了。 也对,算着日子,这几日俞莎国皇室和旧部陆续进了俞城,原本夜里灯火寥寥、四处诡寂一片的皇宫,也总算多了点人气:不仅如此,尤其是女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没被严苛至极的考核难倒,倒被后宫里争来吵去的宫妃逼得要发疯。 “色胚!”奚岄沿着宫墙独自走着,忍不住低低地骂出了声。 果然,自古帝王就是滥情,刚打了胜仗,就往后宫里塞这么多女人。 今日,又有美人被毒得满脸发紫,嘴里嘶吼咒骂着,见太医是个女人,竟连她也顺带着一起骂,说她这狐媚子模样,肯定是想勾引君上诸如此类。 呵——她倒是想,那不是还没这个机会,毕竟进了太医院后,她至今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不然何苦在这忍受这些勾心斗角的女人。 考核时她没有藏拙,毫无悬念地拿下了榜首,直接封为正五品御医,本来是可以面圣的,可来了快半月,那多疑的家伙迟迟不召见她。 她只得每日像贼一样溜进昭和殿,趁他睡着,再悄悄检查圣果在他体内的情况,提心吊胆怕他醒来察觉到什么。 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奚太医,这会儿怕是不便再往前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沿着寒凉的晚风传入她耳中。 脚下一顿,她回头循声看去,果不其然又是他:玉带金冠,通身的富贵气派,正浅笑嫣然地看着她,明明满面和善,却总给她一种精明又擅于盘算的感觉。 他冷不丁冒出来,一点也不尴尬地走上来与她并肩:“这皇宫今日来了不少人,还真是热闹得很呢。” 虽然心里很不想和他废话,但碍于这宫规,她还是行了一礼,没有搭话,而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果然,不远处渐渐灯火通明起来,此时北门大开,几辆马车陆续驶入,人群中央最显眼的位置,那道她熟悉的身影正负手而立,似在等着谁,脸上竟挂着浅淡的笑。 “上回你治好了我多年来头疼的顽疾,还没单独向你道谢……”他又开口道,在耳边不间断地说着话。 马车上系着彩绳编织而成的流苏,样式和在他殿中见到的很像,一行人缓缓停下,他上前了几步,径直走向了为首的那一辆。 发觉她没在听,目光直直落在前方,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亦冷冷地看向那人,轻蔑地暗自勾了勾嘴角。 一个身姿轻巧的姑娘率先从马车上跳下来,不同于寻常女子,她的秀发高高束起,皮肤也不白皙,但脸上的笑明媚得很。 她秀眉蹙起,盯着那女子朝着他走去,行了一礼,说了些什么,眼中神采奕奕。 “那是谁?” 据她所知,皇帝如今就一个胞妹,那便是前几日还盼着他死的长公主元雨嫽,总不至于后宫那一堆女人不够,还要添上这一位吧? 他瞥一眼,不甚在意:“一个会拳脚的侍女而已,问她做什么?” 紧接着,车帘又缓缓被拉开,光线太暗,里头的人影模糊不清,看样子不止一人。 他并未看朝自己而来的女子,而是继续侯在马车下,静静地等着车里的人,却迟迟未等到那人出来。 他极有耐心,伸出手,手心朝上,静静地等着对方,然而下一秒,车帘突然刷地又放下了。 究竟是谁,竟让他这能风轻云淡下杀令的人,卑躬屈膝到这般? 车帘拉上,马车里的人并不打算下来,继续朝着他们驶来,他缄默地站在原地,烛火映衬着轮廓清晰的侧脸,随着马车前进,他朝这边看过来,很快发现了隐在不远处的两人。 第五十六章 进来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人,然后目光转而落在她身上。 刹那之间,那双原本一片空寂寒彻的眸底,跃起一丝转瞬即逝的微波。 他就那么放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丝毫没有胆怯,甚至胆大地亦回看过来,忽然轻轻扯起嘴角笑了。 奚岄不明所以,他变得很陌生,帝王总是喜怒无常,就比如他刚刚还皱着眉满脸不高兴,现在却又笑了。 她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更何况他笑得一点都不友善。 但谁叫他现在是皇帝,而她只是个刚入太医院不久的太医,这该死的尊卑之别迫使她不得不回应他,于是她规矩地行了一礼,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你可知,陛下为何迟迟不召见你?” 身侧的人忽然开口,他盯着前方,举止神态大方得体,让人远远看着是恭顺又谦和。 奚岄不想理他,他自顾自又继续道:“你应该也知道,他如今风光无限,多少女人喜欢他的权势地位——” 他说这些话时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想从她脸上捕捉到什么。 “不过她们也实在蠢,与其争来夺去再分一杯羹,倒不如另择良木而栖,你说是吧?” 瞧这话说得。 她实在不能再和这人聊下去了。 早知道,她就不该顾念着昔日那点劳什子同门情谊,把他的头疼给治好了,才隔三差五的有力气跑出来烦她。 她就该狠狠心,让他继续呆在寝殿里疼着算了,也不至于现在自己被他烦得脑仁呼呼作痛。 奚岄咬了咬牙:“王爷,后宫之事下官不敢妄议,也不愿插足,自入太医院那日起,下官便一心于医术,尽心为陛下效力。” 这一筐子口水话说完,他有些哑口无言了,也不知她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却也无可奈何地止住了话头。 为主的那辆马车从他们面前经过,堂而皇之地在城内行驶,无人阻拦。 后面跟随的人马见状,纷纷徒步跑过来,低着头跟在马车后面。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居然这么大的排场,竟公然在皇帝面前漠视宫规,浩浩荡荡地坐着马车入城。 奚岄好奇心起,瞥了眼好不容易闭了嘴的人,想问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作罢。 “奚太医。” 马车缓缓驶过,紧跟着从众侍从中穿过一人,是何统领。 他径直朝着奚岄过来,却不看她,低垂着的双眼隐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一拱手,声音依旧冷淡:“陛下有请。” 奚岄眉心一跳——她这是终于熬出头了吗? 这些天来她一直没有面圣的机会,连溜须拍马争取都无从下手,谁想今天居然就莫名奇妙被召见了。 冷静地应下,奚岄将欣喜之色掩藏好,跟着何统领往前走。 她暗自下定决心,待会要好好展示一番医术,这样今后才能被重用,她也能时常光明正大为他诊脉,再也不用趁半夜偷偷摸摸了。 “等等!奚岄——” 身后那烦人的家伙又在嚷嚷了,这次竟直呼她的名字。 奚岄不甚在意,也不忘回头对他再行一礼,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然后便顺理成章地走了。 殿门在她面前徐徐打开,奚岄才意识到,她方才被一路领着,进的不是他的书房,而是寝殿。 她站在门口,秀眉蹙起,一副很纠结的样子。 虽然他的寝殿她早已经来了无数次,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轻车熟路,但以太医身份还是头一回。 何况太医院有规定,不论资历性别,所有太医给主子就诊时,一律不能入内殿。 直觉告诉她,这绝对有诈,没准是他在考验自己。 生死垂危之际他都不允许太医入殿,更何况她个才刚上任不久的新人。 见她呆站着不动,何统领也不催她,把人带到后就自然地功成身退了,徒留奚岄一人站在殿门前。 想明白了这些,奚岄后退了半步,一拱手,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直恭顺: “太医奚岄,前来拜见陛下。” 殿内还是只点了寥寥几盏灯,他似乎不习惯太亮的光线,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夜更亮了一些,而且不像是寻常烛火发出的亮光。 她此时垂着头,无法像从前隐身时那样四处逛荡,只能静静等殿内的回应。 等了一会儿,里面鸦雀无声,就在她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没人在时,余光出现一抹素白色身影。 他缓步走出来,明明身形高大,步子却很轻,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奚岄屏住了呼吸,莫名有点紧张。 这几日,她光是听闻这家伙的一些所作所为,都不得不对他改观:雷霆手段、杀伐果断不带片刻手软,偏偏又披着那个呆瓜北溟熠的皮,整天穿着一身素衣,反倒叫人更胆颤。 “你——” 他终于出声,尾音拖长,语调意外地放得很轻,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柔。 奚岄正有些恍惚,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又听他很快恢复如常,继续道:“你是要朕亲自迎你才进来吗?” 她有些汗颜,这话一出,她更为难了,闭了闭眼解释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更何况这还是你自己定的奇葩规矩,年纪轻轻记性这么差,圣果都救不了你。 奚岄心里默默吐槽,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她想起白日里那个满脸发紫指着她骂的美人。 狐媚子,勾引君上…… 听着离谱,至少在外人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然为什么刚刚还一群人,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 如果她今夜真的进了这道门,不用他动手,后宫那群女人就会先把她撕个粉碎。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想到这,她抬起头,一时间忘了那些繁琐无用的宫规,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看。 他似乎没料到,眉眼含笑,一脸饶有兴致,任由她打量着自己。 “陛下,下官自入职以来一直安分守己,更何况,还是您亲自封的正五品。” 虽然册封时他根本没在场,派李院使行的册封,说是不比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的形式之上。 她言语中暗示意味明显,望他慎重考虑,别毁了太医院来之不易的新员工。 他突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答她的话,转身进去拿了一样什么东西,捧在手里,不间断地发着亮光。 第五十七章 谣言 等她看清那是什么之后,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因为那发光的东西太眼熟了。 巴掌大小,通体晶莹,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好看得像一件艺术品,但它长什么样不好,偏偏和圣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难以置信,他如今一介凡人,怎么会知道圣果的样子,除非是那日她为他续命时…… 奚岄不敢再想下去了。 凡人是看不见她隐去的仙身的,她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勉强抬头继续直视着他。 他踱着步,走到一把绑着彩绳的藤椅前坐下,悠闲地端详把玩了一会儿,然后抬眼看着门外的她,不紧不慢开口: “前几日朕新得的宝物,你瞧一瞧。” 她有些僵硬地笑了下,拱手:“嗯……巧夺天工,下官还从未见过会发光的玉石。” 他沉默了几秒,似在打量着她。 “这不是玉石,乃是深海夜明珠。”他强调着,自顾自用手触了一下,“它不仅能自己发光,还不烫手,你来试试?” 看着他远远地朝自己伸出的手,奚岄在心里松了口气,好在他只是对这东西会发光感兴趣,好像并不认得它是圣果的形状。 他此时倒是和善得很,脸上还含着浅笑,心情不错的样子,仿佛只是很执着地要和她炫耀一下自己的宝贝。 “是。” 反正这周围也没人了,现下还是把眼前这位哄好了再说。 奚岄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走进殿内,规规矩矩地站到他面前,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把手摊开在半空中,静静等着他,把那颗该死的破珠子放在上面。 真是纯闲的,她在心里默默吐槽。 辛辛苦苦这些天,她是抱着必胜的决心要一举成为他最信任的御医,来给他治病救命的,现在居然在这里看什么发光的夜明珠? 真是玩物丧志,夜明珠那不发光还叫夜明珠吗,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她等了很久,手都快要举酸了,对面的人却依旧悠哉悠哉,丝毫没有要给她看的打算,仿佛是在故意为难她。 奚岄憋着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欲成大事得沉得住气,现在还是别和这家伙一般计较了,等他历劫成功,再找他一一算账。 手掌上终于触到一丝温润的凉意,奚岄松了口气,正要把手收回来,突然——她的手腕一紧,一股力量扣住她的两只手,整个身体都被人往前拉。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心头一颤,猛地抬头看向拉她的罪魁祸首,没想到他刚才还和善地笑脸,此刻变得邪气又张狂。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在她只差一瞬就迎面撞到他时,他将人转了个圈从背后环抱着,她就那么直接躺进了他的怀里,附带把脑袋狠狠砸在他的胸膛上,她疼得要流眼泪,可某人却愣是一声不吭。 要不是不能用仙术,奚岄能不费吹灰之力把他踢飞,可她现在不但不敢,还得顾念着不能得罪他这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被他牢牢禁锢着,奚岄挣扎了一下,发现挣脱不开,有些恼怒又尽力克制着抗议道:“君上这是做什么?您怕不是搞错了,下官乃是您亲封的正五品御医,不是您后宫的那些妃子!” 两人挨得太近,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砰砰的跳得很快,就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手里还不忘拿着刚刚那枚夜明珠,很淡定地又欣赏了一遍,开口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格外清晰。 此话一出,奚岄愣了一会儿,突然冷笑了一声,眼中很是自嘲。 原来在他眼里,她尽心竭力进入太医院,当上御医接近他,就是和后宫那些女人一样想争宠?这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奚岄甚至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和他手中把玩着的夜明珠差不了多少,都被他视作一件新奇的玩物罢了。 她气得发抖,语气也好不到哪去:“你想多了,并不是所有女人都甘愿成为笼中鸟,我苦学医术以一技之长傍身,就是为了不依附任何人!” 她使劲全身力气又挣扎了几下,好在他这回是松手了,不然她真的要忍不住用仙术了。 重新站回他的面前,与他面对面,奚岄的气势又找回来了一些,继续道: “所以请君上成全,下官愿倾尽所学,誓死为俞莎国、为您效忠。” 她迅速开始一波表衷心,企图通过这样唤醒对面这家伙的理智,没想到北溟熠那家伙呆头呆脑的,这历劫版直接把撩妹技能升到满级了? 他看了眼自己空了的怀里,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了衣服,才抬眼懒洋洋地看向她,眼神很是复杂捉摸不透。 “你撒谎。” 他淡淡吐出一句话,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她,那双眼睛旖旎又迷离,在她的脸上来回流连。 奚岄被他的眼神看得喘不过气,干脆避开他的目光,假装看不见。 只要她表现得够正直,流言蜚语就找不上她,她在心里默念,可对面的人并不打算放过她,况且接下来的话更是致命一击! 他第一次没有称朕:“那你为什么要救我?还每天晚上——偷偷溜进我的寝殿,掀我的被子?” 什么?? 奚岄没控制住,声音陡然提高了:“掀被子?我什么时候掀你的被子了!” 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谣言不止于智者就算了,怎么自己还创造谣言呢?这让这宫里的其他人该怎么说怎么想? 她的确是每天潜入他的寝宫,偷偷察看圣果之力在他体内的情况,以免他压不住这股强劲的力量一命呜呼了,可她对天发誓,她从来都只把他的手从被子里露出来,没有干过掀被子这样不道德的事。 但很快,奚岄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为他续命那天不是错觉,他真的能看见自己的仙体。 面对她的失态,他突然笑了,很开怀的笑,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一样。 “那是朕记错了,你只是半夜来偷看朕的睡颜,没有掀被子,对吧?” 奚岄:…… 第五十八章 说实话 他说这话时不但一点都不害臊,还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样子。 “我……” 奚岄勉强起了个话头,却堪堪停住了,因为……这被他说中了。 每次检查完圣果的情况,她都不由自主地会看他几眼——他这张脸很难不让人注意。 她努力维持镇定,让自己看上去坦然一些,随口开始胡言乱语: “要不是你迟迟不传召,我至于大半夜偷摸溜进来吗?” 事到如今,她也不想拘着那些破规矩了,直言道。 他见状脸上的笑容更甚,起身和她面对面站着,朝她步步紧逼。 “你偷偷溜进来,却又什么都不做,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君上的龙体安康,来请平安脉……嗯对。” 她随口胡扯着,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体内有圣果的存在,不然就乱套了。 “真的?” 他眯了眯眼,有点不信,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一会儿,甩了甩衣袖又坐回了藤椅上,脸色看上去不太高兴。 “那奚太医可真是尽忠职守的好太医。” 他幽幽道,眼神中的笑意此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云淡风轻。 “之前是朕不懂得惜才,让你在太医院如此清闲,埋没了这一身本事——” 奚岄猛地抬头看向他,双眼中暗含着光亮,里面满是希冀。 看来他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就冲着他最开始能留下大升的那一批归降的医士,就知道他断然只是疑心重了些,对于精通医术的人才那肯定是倍加珍惜的。 “从今日起,你每天来给朕请脉。”他继续道,口气极为平淡,是他平时和下属讲话的语气。 看来他刚才果然是在试探她! 奚岄心中暗自窃喜,幸亏她谨慎,才没着了这多疑的家伙的道。 “下官一定不负君上所托。” 她转眸一笑,这几天悬着的心终于在此刻放下了,恭敬地行了一礼。 “一日请三回。” 某人淡淡补充了一句,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般自然。 奚岄捏了把汗,想骂人又不知如何开口,闭了闭眼耐心道:“君上,倒也不必……” “有必要。”他抢过话头,突然把手中的那颗夜明珠递到她眼前,“不是你说心系朕的龙体,那定是得时时刻刻不能松懈。” 奚岄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见他缓缓把夜明珠放到自己的掌心,这次倒是安分多了,连一寸肌肤都不曾有接触。 “赏你了。” 他眉眼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对这破珠子没什么兴趣,但看在是御赐,她还是郑重地收下了,按规矩谢恩,然后识相地自请告退。 “来都来了,不如请个脉再走。” 他倒是很自觉,把袖子一挽,手搭在一旁的方桌上,然后挑着眉看她。 “难不成,你今夜还打算翻墙进来?” 奚岄的目光在他的脸和手之间转了几转,很想反驳他,仔细一想竟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总觉得他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 刻板印象,对。 奚岄吐出一口气,上前几步,在他右手边的另一把藤椅上坐下,开始仔细替他诊脉。 按理来说这几天他的状况一直不错,圣果在他体内安分得很,被她控制得十分稳定。 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能停止对凡人躯体的抵触,暂时和平共存,等到他历劫成功,回归仙体的北溟熠自然会将圣果重新收服,化为己用。 手指才搭上去,略微一探,奚岄就蹙起了眉,发觉有些不对劲了。 她用来替他抑制圣果的那股力量,今日变得格外混乱,上蹿下跳的,在圣果四周乱转,像满地撒欢的小猫小狗一样欢脱。 “这——” 她难得在给人看诊时面露难色,抬头看了眼对面悠闲自得的人,一时间有点语塞。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话是这么说,可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样漫不经心。 奚岄敛了敛眸,和他也说不明白,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施术重新调整那股力量,她决定先敷衍过去。 “没事,君上的身体一如既往地康健。”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说胡话,毕竟他不久前才差点一命呜呼,不过每个帝王都惜命得很,得时常听这些话,才能让他们安心一些。 “有话直说,别遮遮掩掩的。” 然而,他似乎一点都不爱听这套,眼中带上一些冷色,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多有不满。 果然!这疑心重的家伙总爱刨根问底,不给他说出点什么病,他才愿意善罢甘休。 奚岄咽了咽口水,在脑中里酝酿了一番说辞,打算给他说一堆病理知识,让他听得云里雾里,然后碍于听不懂就能止住这个话题,不再问下去。 “君上的——” “你最好说实话。” 某个没礼貌的家伙打断了她的输出,出师未捷,她很快败下阵来。 他仿佛会读心术一样,盯着她,若有所思又看透一切的模样,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夜明珠上,又懒懒地抬眸盯住她。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看来,他整个诊脉这一出,是为了想听这些——所谓的实话。 这能说吗?这当然不能说!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事关你自己的历劫大事,你小子好奇心为什么那么重! 她脑中飞快运转,想着该如何顺利把他敷衍过去,头一回急得额前渗出了薄汗。 “不好说?”他的手指缓慢地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是在催促她。 “那好——”他突然站起身来,长叹了口气。 奚岄眉心一跳,不问了?可以不说了? “那你这个正五品御医也别做了,明日朕就下一道旨——封你做朕的正五品才人,如何?” 什么?? 话音刚落,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奚岄原本克制的表情和仪态,在一瞬间出现了裂痕,那叫一个花容失色。 行,这招简直绝杀—— 她的音调陡然提高,差点要破音:“君上三思!我说我说!” 一切都好说,在太医院当牛做马都行,入后宫不行,她奚岄此生,最恨被人像玩物一样圈养。 第五十九章 飘飘欲坠 “这种果子……是我从前跟着一个老道士修习道法,他给我的拜师礼……能有起死回生之效——” 若是轩长老知道自己被人称作老道士,估计要气得炸毛,但为了未来镇海神兽的前途和各界安危,这点小事还是不计较了。 事到如今,只要给他个说法,能坦然地自圆其说就成了,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圣果的威力,凭他的野心,一定要把人间再搅乱个天翻地覆。 “世上仅此一颗,再没有了!” 见他眸光果然亮了一瞬,奚岄连忙补充了一句,就怕他爱搜罗宝物的毛病又犯了,打起这圣果的主意,到时若让她找来给他,这天境五百年才结一颗的稀罕物,她上哪再去找?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在仔细地打量她的脸,忽然自顾自地笑了,嘴角轻挑,眼神都似乎柔和了几分。 “所以,仅有一颗,还是你的拜师礼——你把它用来救我了?” 奚岄:…… 万万没想到,这人的重点居然会在这里,她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被他这么一反问,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话的确有些问题。 她理了下思绪重新开口道:“这东西再珍贵也是身外之物,君上的安危关系江山社稷,才是头等的大事。” 不得不说,她来皇城这几日,阿谀奉承的车轱辘话学会了不少,现在已经能信手拈来了。 “朕知道了,退下吧。” 果不其然,对面的人再挑不出刺来,总算自觉无趣地挥了挥手,自己甩了衣袖进内殿去了。 “好咧——” 生怕他后悔或是又想起什么要问的话,她急忙先开溜了,再待下去,不知道明日宫里又要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才出门没几步,她就觉察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阴恻恻的,看得让人后背一凉。 奚岄波澜不惊地微微偏过头,朝暗处里的人轻点了点下巴,而后淡定地迈着步子继续往外走。 平日她半夜隐身入殿,见他几乎一刻不离地守在这里,面罩把脸藏得严实,瞧不出他是醒着的还是睡着了,实在忠心耿耿,难怪皇帝如此重用他。 勉强打过招呼,她不打算和此人有过多的交集,他们俩的目的是一致的,如今这样的距离刚好能和平共存。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宫门已经落锁,和那家伙费了这么一番口舌,她实在累得很,打算在太医院寻个偏殿将就休息一晚。 沿着出来的路往回走,四周静谧一片,灯火昏暗。 奚岄心里紧绷着一根弦,她没想到,他这次居然跟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走了一路。 行到路的尽头,她停了下来,这里连白日里都鲜少有人。 “何统领,有话就在这说吧。” 对方很快从暗处闪身出现,依旧是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暗夜中闪着寒光。 “你不是人。” 几个字从他喉中发出,静谧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奚岄怀疑自己的耳朵,敢情他跟了一路,就是为了来骂她一句? 发觉她的疑惑,他又继续开口道:“你不是凡人,你到底是妖是仙?” 奚岄并不想和他周旋:“我呢,既不是仙,也不是妖,我修习过几年道术,救你家君上也是为了求个仕途,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他沉默了许久没答话,就当奚岄以为他要走了的时候,猛然间眼前一晃,一道亮光划破漆黑的夜色—— 是道符咒,还是驱妖魔的那种。 “哎,你!” 这符咒对她肯定造成不了伤害,可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给她吓了一跳。 亮光在她身前亮了一瞬,很快黯淡下去,缓缓地飘落回他的手中。 “我就说吧,人与人之间——” 她还没说完,眼前的人把符咒一收,什么话都没说,决然地转身就重新钻回黑暗之中,徒留她一个人在原地。 “和你主子一个臭脾气!” 奚岄难以置信地目送他一路走远,暗自低声骂道,不过他特地跟了这么远,看来这不是他主子吩咐的事。 才短短几日,她成为御前红人的消息传遍了皇城,平日里鲜少打照面的人开始有意无意出现在她跟前,巴结讨好的人蜂拥而至。 除了给那家伙诊脉,后宫的娘娘们日常有个头疼脑热,还是喜欢找她。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先前脸被毒紫的那位,其他人仍是整天互相吵嚷,唯独对她和和气气,赏了她一堆好吃好玩的,像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起初奚岄怕被下毒或是使绊子,小心谨慎万分,可过了月余,依旧是风平浪静,倒像是她想多了。 说来奇怪,她来太医院也有段时间了,却从未见过他入后宫。 这些看似娇贵、整日争风吃醋的娘娘们,嘴上念叨着他,但只要一分开回到各自的寝殿,就绝口不提一句有关他的话。 这日,天刚蒙蒙亮,她就被传唤太监喊醒了,说是君上已经晨起了,传她前去诊脉。 往常都是等他下朝之后,今日不知是发了什么疯,这么早就来喊人。 她昨夜本就睡得晚,头昏脑涨的迷糊得很,只勉强用仙力吊起了些精神。 跟着传唤的太监一路走,谁想半梦半醒间被带到了一处偏僻的花园中,这里虽然位置偏,但一草一木都明媚生动,一看就是有人精心养护着的。 远远地,晨雾之中似有人在起舞,一抹赤红色分外扎眼。 什么癖好?这大早上的,他不睡觉就算了,还找人给他跳舞? 奚岄暗自腹诽,往前走了两步。 那舞者似乎没有觉察到她,自顾自地舞着,身姿轻盈无骨,发丝随风扬起,微微映衬着熹微的阳光。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是真的赏心悦目,她叹了口气,思索着这是哪个宫的娘娘。 天光初泄,淡金色的晨光从云间洒落,把眼前墨发红衣的人衬得如梦似幻,她看得晃了神,连带路的太监禀退都没注意到。 缓步沿着石子路上前,她这才看清楚了些,一瞬间错愣在原地—— 起舞之人,竟是他。 相较于他平日爱穿的素白色,此时他身上的绯红色轻纱,衬得肤白又纤细,随着舞蹈的动作漂浮起落,一副飘飘欲坠之感。 柔而不媚,柔中带刚。 自古俞莎人就是能歌善舞,看来他也不例外。 她本以为,如他这样常年征战的帝王,会更痴迷于骑射之类,今日见他这一舞,还真是有意料之外的惊艳。 行到此处,他很快也注意到了自己,依旧不紧不慢地将一舞完毕,才整理着衣袖,来到一旁斟上一杯茶。 第六十章 分身乏术 见他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在对面的杯子里也倒上,奚岄识趣地走过去,自然地坐下和他一起喝茶。 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俗礼,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从最开始的礼数周全,到渐渐地大胆无礼,他仿若未闻般,于是她干脆不费劲地去守这些繁琐的宫规了。 一杯热茶下肚,奚岄又清醒了几分,也没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对面的人此时怡然自得,吹着茶盏里的浮沫,把她当作空气一般自顾自品着茶。 “君上,诊脉时间到了。” 在他接连喝了三杯茶后,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他这才放下茶杯,淡淡瞥她一眼:“你有急事?” 好吧,既然皇帝不急,她这个太医也更没必要急了,不然显得她只想早早下工躲懒一样。 于是奚岄尬笑一声,也跟着放松下来:“那倒没有……” 他堂堂一个要赶着上早朝的皇帝,都能有闲心在这喝茶跳舞,她哪敢说自己事忙。 他慢悠悠地又给自己添上一杯茶,笑得无比惬意:“那就陪朕赏赏景。” “是……” 难得他今天心情好有这兴致,她跟着在这品茶看景也不错,总比回去偏殿睡硬床板要来得好。 况且这茶叶可不寻常,应该是产自俞莎国的,口感较江南的茶叶更淳厚一些,她从未喝过,觉得新鲜得很,再加上天寒也多喝了几杯。 此时已近初冬,皇城其他地方的草木已经悉数凋敝,此处的花草却依旧生机盎然,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养护出来的,她环视着四周,心中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景致的确很美。 四下看了一圈,奚岄回过头,视线中蓦然闪过他握着白瓷茶杯的手—— 竟比瓷器还要白上几分,泛着淡青色的青筋,一身绯色纱裙的映衬下甚至有点苍白。 已经初冬了,再过几日就要下雪的天气,他还穿得这么少,这惨白她一时分不清是肤色白皙,还是被寒气冻得。 她下意识蹙起秀眉:“朝露寒气重,君上下次不要穿得这么单薄了。” 话一出口,她才有些后悔,行医之人总是见不得人不爱惜身体,可她是臣下,这样说多少有点教训人的意思了。 他没什么反应,看上去既没有生气,也不像是听进去了这话,目光落在她身后的一株梅树上。 还没到开花的时候,梅树枝丫盘根错杂,远看着光秃秃的一片,他方才出神地盯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垂眸想了想,还是想试图挽回一下:“我的意思是,君上要保重身体才是。” 他虽在礼节上没有过多苛责,但以他以往的行事作风,奚岄不确定他对自己的底线在哪,还是谨言慎行一些为妙。 空气安静了一瞬,他终于不再盯着那棵梅树看,转眸看向她,眼神没什么情绪。 “嗯,好。” 只答这一句,语气平静,平静得奚岄都怀疑他方才是不是走神了,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捏着茶杯轻轻摇晃,眼中似乎也染上了晨露的湿气,一张脸俊秀到妖艳的脸上仍是云淡风轻。 越是风平浪静,越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平日虽然对她算不上是热情,可偶尔心情好时也会打趣几句,可今日他有闲心找她善景,却始终不爱搭话—— 倒像是在生什么闷气? 奚岄在心里抓狂,这家伙阴晴不定,也从不把话明着说个清楚,让人猜来猜去的真是累得很,但谁让他是皇帝,她得尽职尽责地揣度君心。 正当她试想着一些可能时,对面的人突然轻抬起清瘦的手,手背向下放在桌上,示意她把脉。 神情淡淡,像没事人一样,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她没再想下去,顺势放下茶盏,从随身的医匣子里取出垫子和薄纱,如往常一样仔仔细细地做足了架势,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实际上,她是在用仙力催动察看他体内那股力量,这些天她苦心稳定,不仅在诊脉时暗中修补维护,有时夜里还要偷偷输送一些新的仙力,来维持体内的平衡。 自从上次被他发现之后,她后来再溜进昭和殿前,就干脆用迷烟把他迷晕再进屋,毕竟有天规仙力只可救人不可伤人,她只能用这最质朴的方式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枉她夜以继日地努力,圣果几乎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彼时她也能功成身退,回到天境继续修习。 想到这里,奚岄松了一口气,忽然扬起嘴角笑了笑,可这笑还没维持三秒,他冷不丁一句话打断她的思绪。 “听说昨日,你去沐王府了?” 奚岄手难得一抖,又镇定下来:“没有。” 提及这事,她心下暗叫不好,有些恍然大悟他今日为何这般奇怪,一副似喜似悲、捉摸不透的模样。 就在昨天,沐王那缠人的又来烦她,点名要她这个御医亲自上王府给他瞧病。 她是不想去的,沐王府不仅住着他一个不省事的,长公主那跋扈的也是常客。 皇帝如今身体康健,重新大权在握,两人这月余来还算是消停,但平日里总是凑在一处,也不知道在鬼鬼祟祟密谋着什么。 至于皇帝为什么不除了他们她并不关心,只是想离他们远一些,不去淌这趟浑水,况且自她上回治好了他的头疾,就不可能再复发,这摆明了就是借口。 可她低估了沐王的狡诈,他趁着自己出宫采买闲逛的空当,大肆在王府前演了一出好戏,关键这戏的主角竟是她。 他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个身形与她相似的人,在沐王府大张旗鼓地迎接起了所谓的“奚太医”,又把消息散播得到处都是,尤其是皇帝耳中。 谁不知道她如今是御前的红人,而他多年来看似吃喝玩乐,无心权谋争斗,实则私下与大臣勾结,私相授受的事没少干,但不论他怎么精心算计,他所结交的大臣总会消失得悄无声息,苦心经营多年,可笑根基却依旧如水中浮萍。 偏是这样,皇帝却仍容得下他和长公主,哪怕屠尽全城,也将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带在身边,让他们享尽荣华,可他不但不知足,现在竟然将算盘打到她这个御医身上来了。 昨日的阵仗那么大,按他多疑的性格,奚岄思索片刻,觉得自己这只言片语他断然是不会相信的。 “沐王府太远,下官实在分身乏术。”她又补充了一句。 第六十一章 轿中人 奚岄轻飘飘一句话,说得毫不关切的样子。 先不管他信也好,怀疑也罢,自己总归不能先露出怯色,否则就算没有做过,也会平白无故地惹人怀疑。 “你觉得,朕是该信暗影卫的消息——” 他没喝刚倒的那杯茶,而是任由冒着热气的茶水,在寒冷的空气中凉透。 “还是该信你呢?” 他一双狭长的眼睛像盯着猎物一般,紧随着她。 奚岄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看准了这家伙不爱恭维那套,决定反其道行之。 将“关我屁事、爱信不信不信拉倒”贯彻到底。 她捞起袖子把那杯凉透的茶随手倒了,然后添上一杯热的。 “君上若不信,那便算了吧。” 对面的人一挑眉,手撑着额角,轻轻笑了。 舒展的眉眼丝毫没有怒意。 甚至是觉得有趣一般。 “你还生气了?” 奚岄见状胆子也更大了一些。 “哪敢,下官只是想着,君上若是真怀疑,此刻恐怕就不是在此处喝茶—— 而是在地牢之中了。” 这一回,他指尖捏着茶杯,趁热意未散去仰头饮下。 唇瓣上透着血色,茶水滋润之下更显得温润柔软。 柔软的唇瓣突然开口了。 “外人面前,最好收敛一下你方才的眼神。” 奚岄堪堪回过神。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竟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看。 还看了好一会儿…… “是……下官不该……”她难以启齿,有点脸热地干巴巴道,“君上恕罪。” 他挥袖起身,看着也没有要继续她计较的打算。 背对着,他赤脚朝着初阳升起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张开双臂,悠然而立。 奚岄亦站了起来,不明所以。 “君上这是要……” 感受朝阳倾洒在皮肤上的温度? “更衣。” …… 这是把她当宫女使唤了? 不远处的宫人随即有眼力见上前来,低头递上要穿的外袍。 忍了忍,她还是接了过来,慢吞吞挪到他身后。 什么臭毛病,有现成的宫女不用,非得使唤她这个太医。 这是另外的工钱好吗? 腹诽着,奚岄还是有些不熟练地给他穿上了,并且左扯右拉,努力地调整着。 他太瘦,这外袍又制得宽大,穿在他身上轻飘飘的。 “你陪朕去个地方。” 说着,他自顾自往前走,也不管后头的她有没有跟上来。 “啊?” 来不及多想,奚岄犹豫着跟了上去。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一路漫步在微寒的空气之中,生机盎然于眼前。 “君上要去哪?” 她没忍住好奇,凑上去在他身边问道。 身旁的人先是不答,偏头看她一眼,眼神透着些从未见过的柔情。 “要给你升官,如何?” 他似在玩笑,又像是认真的。 其实并不如何。 圣果就快与他融为一体,如今她都快功成身退了,升不升官的无所谓。 但尽管如此,奚岄还是掩饰了一番,显得尽量高兴。 “那自然是好,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你那套省省,往后别再说了,朕不爱听。” 他眼中方才的柔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又是不耐烦。 这家伙变脸可真快。 奚岄随口应了一声,心里想着还是北溟熠那家伙过去的样子可爱。 他神神秘秘的,竟一路领着她漫步至一座偏僻的宫殿前。 牌匾上写着“照月轩”三个大字。 虽然地处偏僻,这宫殿却一点都不破败,相反,此处装点得淡雅别致,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估计又是哪位新宠娘娘的宫殿。 奚岄垂眸,不经意想起那夜宫门处,迟迟不肯下轿的那位。 应该是她了。 “朕带你见一个人。” 看吧,果然是。 她正在心里暗暗吐槽,万分不情愿,谁知他紧接着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来。 “待会你不许说话。” 士可杀不可辱。 她现在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这能忍吗? 当然忍不了。 于是奚岄退开一步,虽然不高兴,却还是压着脾气。 “下官就不扰君上与娘娘了,下官先——” 告退二字还没说出口,她拱起的手被他一只手抓住,极其自然地转为牵手的姿势,往殿内走去。 “君上!” 她使了些力气挣脱,反被他握得更紧。 “嘘——” 他凑近,笑盈盈地做噤声手势,活脱脱一个在游戏玩闹的孩童。 “你答应朕别说话,朕给你升官。” 他真的很执着于给自己升官。 这倒也没错,她从始至终都与他后宫的女人是不同的,聪慧如他,他自然懂得她想要什么。 奚岄勉强平复下来,也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好,那君上可要说到做到。” 此处的装饰风格很眼熟,家具陈设大都是用藤条编制的,随处可见色彩鲜艳的七彩绳。 和他殿中是一样的。 看来,这位八成是他在俞莎国的旧识。 旧识也好,红颜知己也罢,带她来见算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病的严重? 奚岄一路思索着,浑然忘了他牵着的手迟迟未松开。 院中,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藤椅上,躺着位极为柔美的女子,正闭目休憩。 那女子身穿俞莎国服饰,头上未戴任何饰品,额角几根银丝足见风霜,可肌肤和体态却与年轻姑娘一般无二。 这是…… “阿母。” 奚岄心跳停止了一瞬,猛地转头看向他。 那日轿中不肯下来,堂而皇之在宫中御马的,竟是他的母亲? 可传闻他的生母——彦懿王后,昔日因生下他时遭人毒害难产,早已故去多年。 那眼前这位…… 奚岄很想开口问一问,可想起方才他们的约定,还是忍下来,继续不说话。 “天寒,阿母还是别在此处休息了,到殿中去吧。” 他蹲在藤椅边,对着仍旧闭目的人轻声说道。 然而对方似乎有意不理他,悠哉地偏过头到另一边,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他这位阿母……好像有点叛逆? 像是料想到一般,他不急不恼地起身,回头与她对视一眼。 奚岄不明所以,但觉得他没安好心。 “阿母,儿子兑现给您的承诺了。” 他如是说着,下一秒,藤椅上假寐的人睁开了眼睛。 出人意料的是,那双眼睛没有颜色…… 具体来说,她的瞳孔是白色的,乍眼一看令人有些胆寒。 可那卷翘的长睫和微弯的眼尾,都能看出曾几何时,这双眼眸该是何等的柔媚动人。 她缓缓坐起身,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却并不准确,似在仔细辨别的样子。 奚岄猜测,她应该是还能看得见,只是仅剩的视力微乎其微。 看了半晌,那女子朝她伸出手。 五指纤细白皙,与他的手有几分相似。 奚岄犹豫地看向他,不知该不该去。 “别怕,她只是想看看你。” 他附在耳边轻声说着,语气甚至算是亲昵。 奚岄没注意到这些,闻言就两步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了那只朝她伸来的手。 那双没有颜色的眼睛,将她细细打量着,渐渐哽咽着,喉咙中发出类似呜咽的怪声。 她应该是不会说话。 裸露出的手腕肌肤上,有成片的紫斑。 那是中毒之后留下的,看样子年头已久。 彦懿王后……难道真的还活着,并且变成如今的模样? 第六十二章 有情 眼看着她的情绪愈发激动,奚岄有些慌了。 她回头示意,不知所措。 “看来阿母是同意了?” 他随即也凑过来,笑得有些得意。 “那今后——可不许再置气了。” 彦懿王后见了他还是没有好脸色,把头扭到一边。 他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了。 “这回不是骗您,放心吧。” 他们母子俩打着哑谜,奚岄只听得一头雾水,却奈何答应了他不能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王后终于松了口,答应了回殿内去休息。 有侍女推来一辆木制的轮椅,他弯腰抱起,亲自将人安置在椅子上。 奚岄这才注意到,她膝盖之下的裤管空荡荡的,血肉几乎已经坏死,只剩瘦到可怖的枯骨。 传闻之中,这位彦懿王后,昔日曾是俞莎国最骁勇的女将军。 她本就出生于将门,别的女子在闺阁之中绣花抚琴时,她却跟着父兄在猎场纵马驰骋,搭弓一箭猎下万里高空之中的白鹰。 只可惜那时的俞莎国还是边陲小国,国君只求富饶安逸,与各国和谐相处,并无外战。 因此,她一身本领武功无处施展,最后同其他世家贵女一样,入了宫,做了安分守己的国母。 可她终究无法适应后宫争斗,才会轻而易举被人毒害,沦落至今天这个地步。 侍女将彦懿王后推着往殿内去,奚岄随着她的背影,觉得心酸得很。 “好了,现在你可以开口了。” 她猜到了大概,却不敢确定而直接问出口,于是转而问道。 “君上这出戏,怕是还没演完吧?”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靠近她一步,笑容淡淡。 “过几日,你再陪朕演一场。” “演什么?还是不能说话的哑巴太医?” “王后。”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说得无关紧要,“换身衣裳的事。” 奚岄一口回绝:“恕难从命。” 这算什么事? “不会让旁人知晓的,只在照月轩。” 他并不死心,继续道。 “朕知道你心不在此,只委屈你这一次,不会再有下次。” 他顿了顿,说这话时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偏过视线不再看着她。 奚岄怔怔地听完,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用“委屈”一词? 方才还挺正常,现在他是被什么附体了吗? “为什么是我?”她忍不住问道。 据她所知,这后宫的女人可不少。 “君上随意从后宫的娘娘们当中选一个,也好过让我这个太医来假扮来得方便吧——” 仔细思索着,她诚恳地提出了这个疑虑。 他亦若有所思看她一眼,嘴角勾起,突然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在后宫当差有些日子,没发觉什么吗?” 奚岄心虚起来,因为一直嫌她们吵,她向来请了脉就走,从来都不愿多留一刻。 自然没有在她们身上花过多的心思。 看出她的疑惑,他朝暗处示意,紧接着闪出一个窈窕的身影。 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得悄无声息,可见其本领不小。 最让人吃惊的是,来人的脸俨然和那位最爱绣花的莹妃,长得一模一样。 “莹妃娘娘?” 奚岄下意识喊了一句,对方冲她点点头,神色不变。 他又招招手让人退下,还交代让她走得远一点,去守着彦懿王后。 “她们都是和朕一起打江山的战友,可都不比真正上战场的男子差。” 人走了,他才开口继续说道。 “有的擅箭术暗器、有的擅制毒、排兵布阵,如今有半壁江山都是她们的功劳。 而给她们的位份,不过是堵世人幽幽众口罢了,你让朕如何能用区区一个王后之位,来折辱她们?” 朝堂之上,他有心腹手足为他冲锋陷阵,而后宫之中,这些看似争风吃醋无所事事的妃子,竟也是他的智囊。 怪不得,他不到而立之年便能使一个边陲小国,压倒盘踞多年的大升、独霸天下。 想到这些,奚岄看他的眼神变了,更多了一层欣赏的意味。 她没被他绕进去,直击他话中的漏洞。 “那在君上看来,下官又是怎样的? 是能被王后之位折辱的寻常女子,还是能与您一同打江山的盟友?” 她擅长医术,定然也是够格做他的左膀右臂的。 这话带刺,她问得认真,又像是在反问他。 不愿让追随他多年的人寒心,怎么就拿她当替补了,这公平吗? “你精通医术,方才也看得出来,母后的双眼已经要盲了,可是她心不盲,朕骗不过她。” 他不答那些问题,而是如是说着,一边缓步向她走来。 “她看得出旁人,与朕之间并无情意。” 这句话说得慢条斯理,他眼中藏笑,却认真得不像是在玩笑。 奚岄抬眸对上他的双眼,神情有一瞬的失措。 他这话什么意思? 想起方才彦懿王后见到她时的反应,奚岄参透了他话中的意思,猛然有些羞怒。 “彦懿王后定是看错了,下官与君上清清白白,有的也只是君臣之情。” 说着,她转过身躲开他的目光。 “我不演了,太医院事忙,君上去找其他人吧。” 她就要走,身后他不紧不慢又开口了。 “你答应,朕就封你做太医院副院使。” 仅在李院使一人之下,凭她入院不久,资历本是不够格的,这算是极高的封赏了。 “若是——” 本以为他要发怒,可非但没有,他话音陡然低下去,破天荒地说话连气势都没了。 “你再考虑一下……可好?” 奚岄回头,见他耳尖泛着红,面上却仍旧故作镇定。 矛盾又嘴硬,和北溟熠那家伙如出一辙。 可他与北溟熠又不同,他是浴血厮杀过来的帝王,骨子里多了一些傲气和野心。 然而此刻,他却低头在向她乞求,只为了病母的夙愿。 她狠不下心拒绝了。 那就最后一次。 在这之后,就立即离开这里回到天境向轩长老交差,剩下的就交给他自己了。 “好吧。”她松了口。 意外了一瞬,他眸中亮起来,克制着嘴角上扬,浅浅笑着。 他几乎没有这样笑过。 不是冷着眸子笑,就是笑得捉摸不透,而此时,他面露绯红,眼中有别样的情愫。 奚岄强行让自己别开眼,不再看他。 不,他不是北溟熠,千万不能将对他的情感,付诸到另一人身上。 一旦有了纠葛和牵挂,心就不受控制了。 她垂了垂眼,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 虽然是升了官涨了俸禄,日子却和过去也没什么不同,照旧每日去给他请脉。 只不过那日以后,他变得是越发缠人了。 只需一炷香请脉的功夫,他不是喝茶就是跳舞,早早地把她请来晾着,然后慢条斯理干自己的事。 偏偏还不让人催他,否则就用懒懒的几句话搪塞她,或是直接拿好茶堵她的嘴。 实在闲得无聊,奚岄干脆就盯着他看。 看他不紧不慢地泡茶、看书、写字,一边看,一边在心中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和手指。 最开始她是偷摸着打量,到后来见他仿若未觉,便逐渐放肆地直接托着腮看。 反正是他要晾着人的,她无聊得没办法。 比起在太医院听他们争论药方里的几味药,还不如在此处欣赏美男来得有趣。 被她这样直勾勾盯着,他最初不自在,习惯了也就怡然自得起来。 他习惯地指使人给自己研墨,或者玩心大发,故意把茶泡得久一些,看她被苦得皱眉头。 每日晨起,他都在那个花园中跳舞,见她偶尔看得昏昏欲睡,便故意凑到她跟前跳,让她无法睡下去。 宫里的流言早已漫天,都说奚太医虽明面上是太医,实际上却比后宫的娘娘们还得宠。 第六十三章 入梦 但好在,没人敢乱嚼舌根子。 圣心难测,这皇城可不是吉利的地方,一不留神就得丢了小命。 十日之后,约定的日子到了,这天正是彦懿王后的寿诞。 他早早送来了的衣裳,浅桃粉色,做工精细,料子一看就是上称,穿得舒服合身又衬得肌肤雪白。 穿腻了太医院灰扑扑的官服,奚岄许久没有穿这么鲜亮的衣裳了。 按约定,她今日只需去照月轩陪彦懿王后晒晒太阳,说些话给她听就好,其余的什么也不用做。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今天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总是趁她和王后说话时,在一旁直直地看她,盯得她身上发毛。 实在受不了,奚岄直接将他抓个正着,睨他一眼。 “君上再看,我得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 他却一点心虚的意思都没有,也不顾彦懿王后就在身侧,随手替她理着额角的碎发。 “怎么,就许你成日盯着朕看,朕看不得你?” 上扬的语调里带着笑意和戏谑,似在控诉她往日的所作所为。 难得的,彦懿王后的脸上亦有了笑容,勾着唇看他们俩拌嘴。 见奚岄开始恼了,他很快又松了口,把头扭到一边。 “好好好,你脸皮薄,不比朕脸皮厚的。” 冬日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惬意,几人正其乐融融说着话,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吵闹。 “你个狗奴才让开!这皇城之内,就没有本公主去不了的地方!” 一声断喝刺耳,远远地,几人都听见了,脸上的神色都是一沉。 敢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也就只有那位长公主殿下了。 “让她进来。” 他这话是对着外头拦人的何统领说的。 话音刚落,长公主元雨嫽就带着一众仆从浩浩荡荡进来了,身侧还跟着沐王那个前几日还嚷嚷头疼欲裂的。 他们毫无闯入殿中的愧疚,反而趾高气扬,和要来捉奸似的。 “你有何事?”他的语气不善,极为不耐烦。 长公主却毫不在意,目光略过他落在一旁的奚岄身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上的装扮。 “皇兄这话问得让人伤心了,你我乃是双生胎,我来探望母后近日是否康健,难道不可以吗?” 她随口说着,却是自始至终连一眼都没看口中的母亲,进来时也像是嫌恶一般,径直就避开了。 此时,躺着的彦懿王后面无表情,眼中是如死灰般的平静。 自记事起,这位长公主就以有这样疯魔样的母亲为耻,时常恶语相向,反而对沐王的生母穆瑶贵妃颇为亲近。 连带着对他这个自小体弱多病的兄长,也是诸多诟病,如今她这话说得惺惺作态,是谁也不会信的。 “趁朕还有耐心,滚。” 他吩咐下人把彦懿王后带到内殿去,这才缓缓开口。 对面一下子暴跳如雷,指着奚岄骂起来:“皇兄可要看清楚了,你身旁这女子满口谎言——” 她说着狠狠睨了一眼,神情轻蔑:“这医术不见得,狐媚勾引人的本事倒厉害,说不定是什么修炼成精的妖……” “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朕了?”他骤然厉声冷语打断。 元雨嫽向来厌恶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 无非是她安排进后宫的人不但不受宠,还三天两头被后宫其他人捉弄得狼狈不堪。 她怎么能容许自己人被忽视欺辱,而半路冒出来的小太医这样得势? 元雨嫽还要发作,被一旁看戏的沐王拦下,给了个警告的眼神,这才消停了一些。 “不论她是人是妖,朕喜欢的女人,谁再敢多说一句。” 当着几人的面,他缓缓吐出这句话。 沐王脸色瞬间变了,方才努力维持的谦和端庄荡然无存,眼中有不甘,却生生忍了下来。 喜欢……她? 他突然变得如此直白,她是没想到的。 奚岄侧目看他,猛然间,像是有双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和喉咙。 四周的声音一时间悉数消失了,她眼看着何统领受命进来,把张牙舞爪的元雨嫽拉了出去。 这期间,身边的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仍旧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仿佛刚刚的话不是他说的。 心跳难以自制地快了起来,她用手捂着,告诉自己不该。 她害怕扰了他的命数。 若有半分差池,北溟熠就回不来了。 几人推拉之中,一块藏青色的面罩被不小心扯落,在空中飘了一圈落在她脚边。 她俯身捡起,然后抬头,看向刚把人送走的何统领。 应该是掉了面罩的缘故,他低着头走回来,直到她跟前也没抬起头,只朝她平摊着双手。 “多谢奚太医。” 奚岄的手突然有些发颤。 她屏住了呼吸,一寸寸地仔细看他那张面罩之下的脸,直到看到脸颊上状似仙鹤的印记。 是他。 是她的空桑师弟。 她愣在原地许久没做出反应,突然间却笑了。 原来,他的魂魄没有丢,而是已经重入轮回,到了人间。 终究还是苍天有眼,前世的灾祸本就不是他的错,大战不过将他作为一个粉饰的借口罢了。 如今这一世,他既非魔族,也非仙族,只做一个普通的凡人。 这很好。 想到这,奚岄安心下来,可在另两人看来,她这反应却异常奇怪。 “这面罩拿去丢了,朕命人给你用精铁打造个新的,省得总掉——” 突然,她手一空,手里攥着的面罩被人抽走,一甩袖丢到了地上。 “是。” 这样离谱的话,偏有人能答应得毫无怨言。 这大冬天的,把铁面具戴在脸上又冷又重的,不是折磨人呢吗? “何必……” 她张口还想说一句,手上突然被人紧紧攥住,步履匆匆地往殿外走去,连开口都还没来得及。 “君上要带我去哪?” 离开照月轩有一段距离,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荒凉得很,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凉亭。 他板着脸不搭话,固执地要牵她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开,沿着难行的小路往半山腰的凉亭走。 “君上有话直说吧。” 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他定然是有话要问她,又怕隔墙有耳。 她打量了一圈这个小小的凉亭,方桌上还放着茶盒熏香,这里应该是他时常独自来的地方。 “你为何不敢看朕的眼睛了?”他蓦然开口道。 好吧,原来这样明显,她的确在故意回避与他对视。 是她不敢再看。 仿佛再多看一秒,就会失足坠入那深不见底的双眸,无法自拔地沉溺一个绮丽的幻梦。 入梦时的欢愉,梦醒了是要一一偿还的。 她不敢,于是便干脆不去看。 “你不喜朕……对吗?”他嗓音低低地,像是在自语。 “这些日子你和朕时常待在一处,可否觉得厌烦?” 第六十四章 梦醒缘聚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他方才在外人面前端起的帝王威仪尽数褪去,小心翼翼地看她,问出这些话。 像民间寻常追求心爱姑娘的公子一般,耐心又期许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所有的理智、清醒,都瞬间土崩瓦解。 “每次和君上独处,我都怕难以自持……” 她说着缓缓凑近,双手轻抚上他的脸颊,然后深望着那双眼尾泛着泪光的眼睛。 仔细地,她第无数次描摹着他的五官,一寸也不曾放过,直至他轻颤的双唇。 她闭上眼,试探地轻轻落下一吻,一触即离。 他没有抗拒,或是后退,只垂眸看她,眼神愈发深沉。 她得寸进尺地再度靠近,这一次,她贪心地辗转着,流连至难以抽离。 呼吸渐渐缠乱,突然间,她的腰肢被牢牢禁锢住,再也由不得她后悔逃离。 四周冷寂空荡,她的背抵着冰凉的石桌,脖颈处却是他温热紊乱的气息。 冷风起,她被他用厚厚的狐皮大氅包裹着,属于他的气味萦绕,不断地融进阵阵暖意…… 冬日的白昼短暂,黄昏之时,她才被他抱在怀里,沿着小路往回走。 她的脸颊仍泛着红晕,将脸大半都埋在大氅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伸手擦着他额角的汗珠。 他只是笑着,抓住她的手塞回怀中,像捧着珍宝一般,轻轻地不敢用力半分。 可他更害怕,若不用力抓住,她就会如轻烟薄雾一般,下一秒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怀中。 他知道,她不属于这里。 可哪怕只是片刻的温存与欢愉,也足够了。 只要她还愿意待在这里,那他便护她一日,不论她是想要仕途,还是王后之位。 这些都只不过是俗物,配不上她,但如果她喜欢,能博得她的欢喜,那任她如何选择都可以。 只要她愿意留下。 那日凉亭之后,他们的关系骤然升温。 日常相处之中,他开始变得比以往更加如胶似漆,除了上朝,几乎无时无刻不把她带在身边。 就连处理政务,也要时常将书房紧闭,不让其余的人进来。 情动之时,他替她擦拭着研墨不小心沾染到墨汁的手,却不顾散落一地的奏章,和倾倒破碎的砚台。 醉倒温柔乡,可再沉溺也总有一日会被叫醒。 弹劾劝谏的折子漫天,朝臣怒骂她是妖女,将来必定祸国殃民。 真是这样吗? 其实也不然。 只不过是她一人独宠,各世家的女儿没了机会入宫承恩,断了他们的路罢了。 她一女子,怎就要背上祸国殃民的罪行了。 好吧,的确是这个梦太美好,她不想梦醒得太早。 在这里,她的肩上没有担负着苍生,她也不是神女后人,被所有人逼着肩负起一切。 在这不大也不小的皇城之中,她只想每天都见到他,不讲修行和仙途,只谈风花雪月。 这样的日子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可很快,轩长老便找来了。 凡间已经是两年之后,他已顺利活过了二十五岁,寿辰那夜,他埋在她的颈窝中说想有个孩子。 男孩或者女孩都好,只要长得像她。 奚岄含着泪,却不忍告诉他真相。 她必须得回天境去复命了,这场偷来的梦,要结束了。 最后一次温存,她比以往每一次都要主动,滚烫的泪滴在他的脖颈时,动作有一瞬的停滞。 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却始终没有片言只语,只是在后半夜,牢牢环抱着她在怀中。 他不敢睡,害怕她随时会离他而去,然后消失不见。 就如她最开始,趁半夜溜进他的房中趴在床头偷看他,可每次他察觉时,人就不见了,也是来无影去无踪。 他不敢想,如果没有她,往后的日子将会多难熬。 可任他强撑着,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身侧已是空的。 他找遍了整个皇城,都没有她的踪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就连昨夜里她在他颈边缠绵的厮磨,都只是一场绮丽美丽的幻梦。 找了三日,还真找到了些什么。 当他看到宫人从城外河中找回的她的尸体时,竟讥讽地笑了。 他不信,不信这是她。 她不会这么轻易地死。 那时,奚岄正用仙术隐身在人群中,来最后看他一眼。 等再见,他会是这万年来唯一天生仙髓的神兽,理应镇守着无妄海,护灵族安宁。 而她,将会穷极一生,去走母亲所走过的路。 想到这,她不顾他疯了似的找寻自己,决绝地含泪一步步走远。 不知走了多久,她离开了皇城,来到了一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 她再次回望一眼,皇宫已经离得有些远了。 渐渐地,她想起来了,这里曾是她童年时住过的地方,只是几百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这条街比她记忆中更繁华热闹,四处都有嬉笑打闹的孩童,拿着糖人和爹娘撒娇。 她转了一圈,却找不到了从前那个小屋子。 曾困住了她,让她在无数个夜里暗自流泪,舔舐伤口的地方。 连带着这里的人,不论是她厌恶的,或是厌恶她的,都如过眼云烟,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 是啊,她生来注定是神族,而人间的一切都只是她漫长生命中的一粒微尘。 该放下了。 刻苦铭心的仇恨,亦或是爱,都该放下了—— 奚岄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天境的,她只记得最后要离开那条巷子时,有一束淡淡的光亮笼罩着自己。 很温暖,让她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再睁眼,她回到了燎云殿,床边熙熙攘攘站满了人。 有师父、轩长老、菁枝师姐,就连小雪花也回来了,和浮影那只狐狸手牵着手,又哭又笑的。 师父告诉她,她已成功渡过情劫,此时是天境的奚岄神女。 神女再世,燎云殿外都是前来跪拜的众仙。 她想向长老请罪,自己不该沉溺于情爱而流连人间,可轩长老却笑得了然。 他说这次历劫的本就是她,派她去凡间乃是众长老精心策划的神女劫。 情至深,爱之切,所谓神女情劫,那便是至爱一人,也不忘苍生。 而所谓神女,也并不是为守护苍生断情绝义,乃是尝遍人间亲、友、爱之情,其甘甜与苦涩—— 由此,方能成神。 北溟瑶后来跑来告诉她,他在位四十余载,人间太平,四海河清。 另外,他一生都未有一子半女,遗诏中,他将皇位传给了沐王最谦和温良的次子。 历劫过后,属于元帝的一切都已成人间云烟,被后人载入史册,或是唾骂或是缅怀。 而他,会忘了人间的所有,重新成为北溟熠,前往无妄海,此生不再离开。 五百年一次的灵兽擢选,不知道是谁的意思,改成了两百年一次。 奚岄收了好几个小徒弟,都是吵吵闹闹的性子,把燎云殿闹得像菜市一样。 这天,她被几人软磨硬泡拉着,一起去无妄海看灵兽大选,她拗不过,同意了。 无妄海面还是一如既往地仙雾缭绕,浮光跃金。 她愣神在原地,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竟没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她。 她一低头,发现是一只毛茸茸的灵兽,在用爪子轻扯她水蓝色的裙摆。 身有四足,面却似蛟龙,生着一对蒲扇般的大耳,全身的毛发雪白,唯有脑门上一簇鲜红欲滴。 下一瞬,小灵兽化成一个穿着素白色衣裳的俊俏少年,眉角眼梢都含笑看着她。 他如今是镇海神兽,原身早不该是这样可爱无害的白团子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还能幻化出来。 奚岄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看到的是谁。 是那个无灵根的小灵兽,还是书院中陪孩童玩闹的魔君,还是该守护无妄海直到生命尽头的神兽。 但不论是谁,他都是她爱的那个内心纯善的北溟熠。 可她的爱,从未说出口,只有在人间那两年无拘无束的时光,她可以日日夜夜说给他听。 一遍又一遍,将这百年来藏匿于心的爱意,尽数宣泄于口。 可不论说得再多,他也都忘了吧? 人间的一切,他早在历劫结束回归本体的那一刻就忘了。 如今再见,二人皆立与仙灵二界之首,她却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无拘无束地说出口了。 “这位仙子,可还记得我吗?” 他笑得一如从前,身后的无妄海绵延至天际,尽显辽阔。 奚岄淡笑着,努力维持着以礼相待与他寒暄,还未开口,他蓦然靠近,脸颊触到温热的手掌。 他捧着她的脸,当着在场的众仙,蜻蜓点水地印下一吻,而后看着她涨红的脸,用气声附着她的耳畔。 “现在见到我,可还会难以自持吗——”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