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金女富豪 卷五》 第1章 【正文开始】 后院里,华阳大长公主夸完了人,就迫不及待的提起她有两株芍药花儿似乎染了病,府里花匠都没能挽救花株的颓势,这几日不但花枝发蔫,叶片上也显出了圆形紫褐色斑点。 「这是……红斑病啊。」 夏芍药一眼瞧过,就知道这两株花今年是开不了花了,不但如此,为防感染,还要另行处理,将感染过的枝叶煎去焚烧,以防感染别的芍药花。 她指挥着花匠处理了这两盆花,见华阳大长公主心情低落,便安慰她:「我家如今虽然不种植芍药了,但原来的祖产卖给了友人,待我捎个信儿,让他从洛阳往长安运几盆过来,到了长安正赶上花期呢。」 「这怎么当得呢?」 「他家里往长安还有些生意,捎几盆过来也便宜,却不是特意,长公主殿下不必介怀。」大长公主这才高兴了起来,重回厅里去叙话。 大长公主请了夏芍药来,纯粹为着讨教如何养芍药花儿,况且夏芍药算是小辈,便早早发过话,让儿媳妇们不必过来侍候着,只让孙媳妇们过来即可。因此厅里坐着的俱是孙媳妇们,除了许氏,以及大孙媳妇,还有秦少安去年秋天娶进门的柏氏。 柏氏早得了秦少安嘱托,知道他与夏景行交好,让妻子在后院里多多照顾夏芍药。 夏芍药听得这是秦少安之妻,目光和善温柔,倒与她也聊过几句,又有许氏凑趣,堂上也算得和乐。 大长公主院里花厅摆上宴来,众人陪着大长公主宴罢,她年纪大了,不耐久坐,要去歇午晌,许氏与柏氏便邀请她往自己院里去歇息。 夏芍药早知道秦少宗是个风流浪荡子,心理上更为亲近秦少安,虽许氏也柔雅端庄,到底两家丈夫交情不深,便道:「闻说二奶奶房里哥儿还小,我过去别搅的哥儿不安,不若往七少奶奶房里去歇息。」 许氏也不勉强,儿子大部分时间跟着她睡,此刻算着时辰正在她房里歇晌,便先辞了她二人,往自己房里去了。下午大长公主还召了外面唱曲子的女先儿,要到厅里去说书唱曲,也算得一桩乐事,总要打起精神应付完了。 等许氏走了,夏芍药跟着柏氏往她院里去,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柏氏年约十六七,比秦少安小了好多岁,成亲未久,还未育有孩儿,自己也有几分孩子气,眨眨眼睛道:「累了吧?我每日往祖母身边去侍候,虽然祖母人极好,但也觉得有些累呢。」 夏芍药顿时失笑,才要回她话,迎面倒与个年轻妇人撞上了,抬头瞧见她的脸,顿时颇感意外。 许氏带着丫环回房之后,进房里去瞧了俊哥儿一眼,见小胖子在她床上睡的香甜,摊开了手脚还打着小呼噜,奶嬷嬷坐在脚踏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磕睡,便悄悄出来了。 她往外屋的罗汉床上随便一躺,便有丫环拿了大毛毯子盖到她身上,才闭了眼儿准备歇一会,便听得外面丫环说话的声音,贴身丫环轻巧进来了,见她睁开了眼睛,小声道:「扣儿过来,说有事情要报给奶奶。」 许氏拉过了一旁的大迎枕,索性半倚了上去,垂着眼睛等贴身的丫环将扣儿带了进来,她甫一进来便跪下磕头,「奴婢有件事儿想要告诉奶奶……」 她吞吞吐吐的模样惹的许氏心烦:「你是当差当老了的,竟然到我面前来耍花枪。要说就快说!」 扣儿不敢再拖拉,这次利索多了:「回奶奶,寒姨娘昨儿听说夏夫人今日要到府里来做客,回去跟奴婢说,夏夫人是她舅舅家表姐。」 许氏猛的坐了起来,「你说什么?说明白了!」 扣儿便详尽的一五一十将寒向蓝与夏芍药的关系讲明白了。寒向蓝在公主府也没别的贴心人,自她进了秦家门,扣儿便一直跟着她这么些年,压根也没想瞒着扣儿。况且只要有了夏家这门得力的亲戚,她又生了个儿子,何愁许氏会找她麻烦? 许氏在罗汉床上坐不住了,面色变幻不定,良久才问道:「寒姨娘这会儿去了哪里?」 扣儿左右慌乱的瞧一眼,「姨娘说……她要去寻夏夫人。」 许氏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气急败坏的神色,也不知道是气秦少宗爱惹祸,问也不问清楚就将人给弄到了公主府里来,还是气自己今日才察觉寒向蓝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门贵戚,亦或气寒向蓝的自作主张。 她点了两个丫环,「你们两个速速去将寒姨娘带过来。」 迎着夏芍药一步步走近的寒向蓝此刻欢喜雀跃,竟然还有心思打量一番夏芍药,发现她似乎并不见老,分明已经是二十五岁的人了,经过岁月的沉淀历练,脱离了少女的那点稚嫩青涩,如今的夏芍药便如一朵正在徐徐绽放的绝品芍药花,容光摄人,独一无二。 她打量夏芍药的时候,夏芍药也在无声的打量着她。 很多年以前,寒向蓝还是个不懂进退,不知眉眼高低的少女,每次去了夏家,总是理直气壮的往夏芍药房里钻,从首饰到衣裙,但凡她喜欢的,总要想办法拿回家去。 仿佛只是一眨眼,彼此走失了几年,不再打照面,她就成了眼前这穿金戴银的少妇,嘴角略带着些谦卑而愁苦的笑容迎了上来,似乎大家感情十分的深厚,眼角竟然泛着一点泪花,还有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表姐……真的是你吗?」几欲哽咽的样子。 夏芍药诧异的看着她这喜相逢的模样,始终没办法调动起自己的情绪与她产生共鸣。没办法,当初夏家与寒家闹的太难看,不说她对姑姑一家心寒了,就连与姑姑一母同胞的老父亲都不认亲妹妹了,更何况是表妹。 第2章 「原来你在这里啊。」她至此才终于从脑海落灰的角落里把寒向蓝当年的去向给扒了出来,貌似……她最后做妾的人家还真的姓秦。 太久不与寒家打交道,连带着对寒家的人事都全然忘掉了。大家久已成陌路,再相见想要重拾幼时情份,难度颇大。 夏芍药决定不勉强自己做出感情丰沛欢喜重逢的模样,方才的笑模样已经没了。 柏氏倒是认得寒向蓝的,她时常跟在许氏身后侍候,吹茶打扇,除了穿的比丫环体面些,做的也是奴才事儿。 「寒姨娘这是……」半道上截住了贵客,还张口就叫表姐,莫非这两人还真有亲戚关系? 隔房堂嫂房里的事情,柏氏可不想插手,况且许氏实是个挑不出错的主母,既不曾苛待妾室,也不吃丈夫的醋,就算是妯娌之间也相处和睦,对她这新进门的弟妹也是颇为客气。 寒向蓝鼓足了勇气,才来找夏芍药。她总是记起儿子对许氏娘家以及许氏本人的孺慕之情,而自己家世学识一样没有,想要赢得儿子的心,只有借姻亲关系,让儿子对她高看一眼,到时候修哥儿说不定也愿意与她这当娘的亲近了。 「七奶奶,妾身与夏夫人确是表姐妹,想与夏夫人说几句话。」 柏氏见夏芍药略点点头,便借口先回房去煮茶避开了,留下自己两个贴身丫环在旁侍候,但有甚事,也好及时照应到夏夫人。 「表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寒向蓝热切的想要去拉她,却被夏芍药给闪身避过了,「就在这里说吧。」 她没料到夏芍药如此冷淡,顿时哀切起来:「多年未见,表姐就不想知道我过的好不好吗?」 夏芍药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身上衣料也不便宜,头上首饰光华灿烂,从上到下只能说明一件事:物质生活很优渥。 「我觉得你过的很是不错。」穿金戴银,荣华富贵,这不就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吗?公主府里的奢华可不是寻常门第能够相比的,她能进了秦家门也着实难得。 只不过人心不足,总是得陇望蜀,就算是不知她来意,以夏芍药的阅历,她也能猜出来寒向蓝找她定然不是平白无故。对于寒家人,她已经本能的不想再接触了。 「有件事情,也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写信告诉你,我父亲已经脱离了夏家宗族,也就是说与你们家也没有关系,不再来往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想来你在长安,可能不太清楚。」 寒向蓝离开洛阳的时候,她家还没有发生后面一系列的风波,而在她家最落魄最绝望无助,整个洛阳城都以为夏家再无翻身余地的时候,她永远记得夏南星的选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爹娘没有告诉过我。我只知道表姐夫升了官,你们举家迁往幽州去了,年前就听得表姐夫入京了,我还为表姐跟舅舅高兴呢。昨儿我们爷说表姐跟表姐夫要来府里做客,我高兴的一宿没睡。怎么舅舅没跟你们一起过来吗?我好跟我们爷说说,往府上去给舅舅请安。毕竟这么多年没见过了。」 夏芍药还真没想到,多年不见,寒向蓝竟然性格大变,若是几年前她这般冷淡的态度,恐怕寒向蓝早忍不得了,这会儿却委屈求全的忍了下来,还十分的善解人意。 ——还是许氏会调教人。 「我方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家与你家已经断绝关系,不再来往了。所以你也不必想着去我家里向我爹请安了,就当没有这个舅舅。」她略有些不耐烦,也许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能想起来的全是寒家人对自己家的冷心绝情,可是在寒向蓝看来,怎么好似对自己家感情很深,看到她这个表姐眼眶都红了。 一瞬间夏芍药脑子里甚至涌上一个荒谬的念头,好似自己才是绝情的那个人。 「表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生了个儿子,已经七岁了,表姐不想见见你外甥吗?」 只要夏芍药以她表姐的身份认了修哥儿这个外甥,那么毫无意外的修哥儿就多了一门得力的亲戚。秦少宗与许氏也不好阻拦夏芍药认亲,而修哥儿连姨母都认了,岂能不认亲娘?! 学堂今日放假,修哥儿也在家里温习功课,这会正在自己院里,寒向蓝总觉得自己忍了这么多年,就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才让今日顺顺当当的。 夏芍药的表情变的奇怪起来,她在外面这些年历练,可不似寒向蓝一直在深宅后院围着一方天地打转。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初你是卖身进了秦府的,也就是说无论你生的是儿是女,到时候生出来都是主母的孩子,与你自己娘家人可没半点干系。不说我家与你娘家早已经不再来往,就算是来往也不好从你这里上门跟公主府论亲戚的。公主府的亲戚们似乎是那些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奶奶们的娘家,可不是一纸文书卖来的妾的娘家人。」 她还没傻到跟着寒向蓝去认亲,自讨没趣。 公主府内院之事,自有府里的正室们操心,何苦将她搅和进来。 夏芍药决然转身要走,寒向蓝万没料到她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了自己,脸色霎时寸寸白了下去,直至惨白,连方才勉强打叠起来的笑意都没了,「可是……可是修哥儿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眸中渐盈出眼泪:「表姐真的不去瞧他一眼吗?让这孩子也知道知道,他外家也有得力的亲戚……」 第3章 夏芍药从这两句话里就推导出了寒向蓝找到自己的原因,不过是想要借势在公主府后院站稳了脚根,让儿子有所依仗。可惜她不准备做寒向蓝的依靠。 她在最艰难的时候,四下无靠,也还是挺了过来,不指望着寒家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好歹也别落井下石啊。可惜事与愿违。 谁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出代价,无论是苦果子还是甜果子,都要自己来吞。当初她被逼到了绝境,放手一搏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今日之结局,也只能算是自己幸运,撞上了良人。 至于寒向蓝,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如今她过的好与不好,与自己又有何干?! 夏芍药淡淡再强调一遍:「你生的儿子,他的外祖家可是许家,与夏家并无关系。」转身之时,见柏氏的两丫环远远站着,便招手让她们过来:「带我去你们奶奶院里歇息。」 寒向蓝要伸手去拉她,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只有凭借着夏景行的权势,修哥儿也许才会正眼瞧一瞧她这亲娘,会与她亲近起来,会成为她下半生的依靠。 夏芍药身边今日跟着的是榴花,她可是个火爆脾气,能忍到这会儿已经不容易了,见到寒向蓝伸过来的手,立刻拦住了:「寒姨娘请自重!我家夫人好歹是公主府的贵客,就连大长公主也不会强行扣留她,请问寒姨娘是想扣留我家夫人吗?」 寒向蓝被人称了多年的姨娘,从最开始的不舒服到后来的麻木乃至于习惯,也渐渐对自己的身份认命了,知道这辈子只能做别人脚下的泥,哪怕穿金戴银,到底矮了正室一头,与奴婢并无不同。可这种称呼在远离家人的时候还没什么,只能当规矩来守,真被夏家丫头叫出来,她才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与夏芍药如今天差地别的身份。 她是高高在上的正二品诰命,而自己只是个贵公子府上的妾侍,说的好听点是妾,说的难听点连丫环都不如,只不过是豪门贵公子玩厌的玩物而已。丫环尚有脱籍的一日,还能嫁人生子,她这一辈子却要永远的守在这个深深庭院里了。 多年以前,她非要铁了心跟着秦少宗,那时候尚天真的想过,等有一日她衣锦荣归,定要狠狠在夏芍药面前去炫耀一番,好将多年来心里的郁气都疏散疏散。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实一点点教会她当年的想法有多可笑。 时至今日她才看清楚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境地,纵然穿绫着缎,到底意难平。此后寒夜,夫是别人的夫,子是别人的子,如何度日? 眼睁睁看着榴花护着夏芍药,跟着柏氏的丫环走了,寒向蓝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凄冷,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她呆呆立在原地,满脸茫然凄楚之色,许氏派来的丫头已经一路寻了过来,见她身边并无夏芍药,想到许是夏夫人已经跟着七奶奶走了,因不知她与夏夫人是否相认,言语之间到底客气了一点:「寒姨娘,奶奶让人过去一趟呢。」 以往她在公主府里,常被人讥笑出身见识,有那嘴毒的婆子还道二少爷这是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个清粥小菜,结果这类吃食太过粗糙,难以下咽,到底又丢到一边去了。 但今日这番客气,却让她觉得浑身发冷,因为这与自己无关,纯是因为夏芍药的关系。 柏氏见夏芍药过去了,果然命人沏了滚烫的热茶来,「你再不来,这山泉水都煮老了。」 夏芍药落了座,接过热茶来喝了一口,见柏氏好奇的目光瞧过来,到底问了一句:「夫人跟寒姨娘,果真是表姐妹?」这命运落差未免也太大了些。 「血缘上讲,是表姐妹。」夏芍药微微一笑,「但实质上两家多年前已经不在再往了,我家自行脱离宗族多年,与同宗同族的人都不再来往。」 柏氏也是大家子出身,听得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特别是家大业大的人家,事情才越繁杂。 夏芍药不曾详说,想来牵扯太多,由此可见,她与寒姨娘这层姻亲关系,也早已经作罢了。 柏氏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大家子的后院,事情尤其复杂。特别是隔房的姨娘如果突然添了一门贵戚,而隔房堂嫂不得不正视这个姨娘的存在,此后还要多方破例,将来别的房里的姨娘纷纷效仿,就算大部分没有背景,再出一二个寒姨娘,恐怕也会打破大长公主府里正室与妾室之间微妙的平衡。 她尚在新婚,秦少安并未纳妾,可是也保不住没有这一天。 柏氏的担心正是许氏的担心。 下午花厅里开唱,夏芍药陪着大长公主听曲子,时不时点评两句,她口才犀利,女先儿前面唱她后面吐槽,逗的大长公主又要听曲子又要听她说话,笑的合不拢嘴,还道:「真没想到瞧着仙子一般的人物,一开口就知道是个促狭鬼了!明明是痴情女,怎的到了你嘴里就是个蠢蛋了,偏偏还让人无可辩驳。」 夏芍药做出个无奈模样:「长公主殿下难道不知道晚辈是生意人?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啊,只知道计算利益得失,这不是拿杆秤一量,这生意亏本了,这桩婚姻不合算,明明晚辈是实打实的在算帐,偏偏长公主殿下认为晚辈在说笑。」一副遗憾的模样。 长公主笑的更厉害了,只觉得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当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原本是感伤的曲子,到她嘴里愣是成了个谐曲子,就连抛家弃母跟着情郎走的痴情女也不那么痴情了,美好缠绵的情爱倒成了一桩彻头彻尾的笑话,荒诞又好笑。 第4章 席间许氏好几次朝着夏芍药张望,见她眉目间纹丝儿不动,压根不曾提起寒向蓝,心里便猜测,她到底是见过了寒向蓝呢,还是没见过呢。 因不知道夏芍药的态度,寒向蓝跟了丫环过去之后,她并未立即处置,只是以惊扰贵客的名义让她先回自己的院里去闭门思过。 等到傍晚宴散,华阳大长公主笑了半日也累了,便让许氏妯娌送了夏芍药出去。 秦家长孙媳妇先走了,柏氏瞧着许氏欲言又止的神色,也早早找借口走了,只余许氏送了夏芍药出来。一路上都只拿闲话打发,快到了二门上,许氏终于忍不住了:「听说我房里的妾室前去打搅夫人了,扰了夫人的雅兴,还请海涵。」 她这句话乃是投石问路,如果夏芍药有心为自己的表妹出头,定然会提出来的。 哪料到夏芍药淡淡一笑,道:「倒也谈不上,就是廊下撞见说了几句话而已,都是洛阳人,两家从前来往密切,好多年前已经断绝关系,不再来往了。」她这是给许氏交了个底,不会插手秦家后院里的家务事。 许氏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若是攀附权贵的人家,听得庶长子与怀化大将军家有亲,必然忙不迭的上前去认亲了。寒向蓝的打算原也没错,只是她错估了夏芍药与许氏夫妇。 夏芍药心肠早被旧事磨的冷硬,决意不肯插手公主府内务,连带着与她划清界限。 这分明是个双赢的局面,寒向蓝与儿子靠上了大将军府,而夏景行也与华阳大长公主府有了姻亲关系,这在寒向蓝有限的囿于公主府后院默默学习人际来往的经验之中,百利而无一害。 她坐在自己小小的院落里,听得外间看守的婆子们小声议论,隔窗几乎能感受得到外面傍晚那将坠的一抹余晖,将整个公主府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可是她的房里却仍能感受得到初春的寒意浸骨,坐的久了骨头缝里都似冒着寒气。 外间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丫环并未进来点灯,她自己便坐在一片安静的黑暗里。这房里锦绣绮罗堆叠,到底她也是替秦少宗生了长子的妾室,生活上许氏从不克扣她,甚至逢年过节都比旁的无所出的姨娘要厚重两分。 然而也只能如此了。 旁的,却是想求也求不来的。 秦少宗并不进她的房,外面自然有更多鲜花嫩柳一般的女孩子围着他,比她更善解人意,更知情识趣,也比她懂的更多。 若不是她的肚皮争气,后来又学乖了,日日往正室面前去献殷勤,小心翼翼的侍候着,恐怕只能在这小院里自生自灭了,更遑论多瞧修哥儿一眼了。 儿子就是她心尖上的肉,恨不得日日能陪在他身边。 有时候,她在许氏房里侍候着,修哥儿从学堂里回来,坐在许氏身边背书,一问一答,母子相得,她心里又酸又涩,又泛着隐隐的骄傲——这个读书识字,又俊秀的小郎君,可是她生的。 可那又如何? 他开口叫的母亲是许氏,认的外祖家是大理寺少卿,门第清贵,与远在洛阳的寒家全无干系。 公主府在洛阳还有产业,她每年总要花银子托下面的人往洛阳捎句话儿,或捎带些东西,许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夏南星倒是知道她生了儿子,才高兴了一场,后来还给修哥儿打了福字的银锁片,说是给外孙的礼物,又想让寒向荣上京城来认认门子,大约也是存了认亲的念头,想让秦少宗提携一番寒向荣。 寒向蓝吓的半死,多花了二两银子来堵捎信人的口,就怕她出去乱说话。那媳妇子丈夫是公主府的小管事,常往洛阳去,由这媳妇子在中间捎话。寒向蓝又不识字,就算那头写了信来,她也看不懂。 那媳妇子既收了好处,倒不曾往外漏口风,只心里暗笑寒家人天真:当初既将闺女卖了给人做妾,如今还想认回一门富贵亲戚,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那银锁片如今还压在箱底里,寒向蓝到底也没好意思拿出来给修哥儿戴,免得自讨没趣。 至于寒向荣上京认门,也被她拒绝了。她自进了公主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间世界与她再无干系,大约这一辈子都要在这院子里生活下去了。 为此夏南天在家里不知道骂了多少次女心外向,攀了高枝儿去就再不顾念家里老小。她原还在人前得意,女儿嫁进了大长公主府,将来儿孙的前程可就不愁了,哪知道半点指望不上。 寒向蓝想也知道家里人有多恼她,然而谁的苦谁知道,当初瞧着花团锦簇的生活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噩梦,只余后半生冷清孤寂。 许氏到底也不曾为难她,只派人传话,让她在自己院子里反省,不必再往正院里去服侍了。 寒向蓝缓缓的坐了下来,前来传话的婆子倒也客气,「家里来了贵客,寒姨娘不该四下乱窜惊扰了贵客,也就是夏夫人脾气好,若是碰上气性不好的奶奶太太们,哪里会听寒姨娘那些梦话?!」 呵……夏芍药脾气好? 不过是她如今身份高罢了,她几时又是个脾气好的了? 许氏面前侍候的婆子,行事也跟主子出奇的一致,再不会说什么刻薄的话来羞辱她,大约也是顾忌着她生了修哥儿。可是比起那些辱骂的话,不让她见修哥儿,才真是往她心上戳刀子呢。 婆子走了许久之后,扣儿才蹑手蹑脚进来,替她添衣加炭。 第5章 没过两日,寒向蓝就病倒了。 夏芍药早将寒家的人丢到了脑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不过运气好,再加上自己心性坚定,才有了今日的光景。 谁也不必可怜谁,谁也不必同情谁,一啄一饮,皆是前定。 她从大长公主府里回来之后,很快就投身到了幽州会馆的建设中去了,将原来在城东相中的一处临街的宅子买了下来,再行改造。中间还需要会土木园林建设的能人,还是秦少安荐了个人来。 秦少安旷达疏豪,交流广阔,夏景行才开口求教,他便立时给办了下来,还跟柏氏道:「阿行娶的娘子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你也好日常来往着,眼界自不必拘于闺阁之内。」 柏氏是当大家闺秀教养长大的,才嫁了秦少安的时候,很是拘泥,相处日久才体会出了他的好,随性温厚的丈夫,又不留恋美色,与隔房的二堂兄一比,对方都要掉到泥里去了。 就连她娘家母亲也暗暗替女儿高兴,每次去了必定要叮嘱她好生侍候夫君,尽早为秦家开枝散叶。 柏氏跟着秦少安往大将军府里去做了两回客之后,国子监里出事了,萧铄与萧烨比拼箭术,萧铄落败不服,带着人要揍萧烨。 萧铄身边除了东宫一派官员的子弟之外,还有自己舅家表兄弟,而萧烨虽然还未有可靠的班底,可在宫学里也有几个乐意与他交往的,到了国子监又添了燕王妃娘家几个侄儿,还有小平安这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两位皇孙身边跟着的虽然不敢向敌对方的皇孙下手,但是可以朝着对方跟班下手,萧铄跟萧烨动打起来的时候,两方人马也开始过招,最后演变成了双方混战,就连王老先生也弹压不住,最后只能一状告到御前,相关人等都被拎到了宫里,作为涉案人员的家长,怀化大将军光荣的从营里被召到了宫里。 前来传口谕的是朱高的徒弟小喜子,长着张团团脸,笑起来很喜兴,一路上陪着夏景行往宫里赶,夏景行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当初自己放心的太早了,家里的傻小子不定闯了什么祸呢。 他摸摸荷包,里面的碎银子不多了,索性连荷包直接塞给了小喜子,旁敲侧击的打听:「喜公公,可是我家那小子大逆犯上了?」 小喜子也愁的很,接了别人的银子,总要与人破财消灾,至少交个底儿,也好让怀化大将军到御前对答的时候不至于失态啊,可是此事尚未有定论,他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因此只能尴尬陪笑:「这个……这个倒没听说过。」 夏景行长松了一口气,暗道不是这小子义愤不过打破了皇长孙的脑袋就好。 他一路跟着小喜子进了宫,半道上还遇上了匆忙赶来的太子妃娘家兄弟俩,以及燕王妃娘家兄弟,更有宗亲官员,大家皆是一幅着急忙慌的样子,偏偏见到对方还要抻着,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哪怕心里再急,也要稳稳迈着步子走,间或谦让一番:「大将军请——」 「孙大人请——」 「蒋大人请——」 「……」 一帮家长前后脚到得宣政殿,见到御前跪着一溜小子,最大的十几岁,最小的便是夏平安,还未满十岁。 王老先生一把年纪来告状,原来是跪着的,只道年老,管辖不住国子监的监生,任国子监祭酒几十年,还从未发生过这种大面积打架斗殴事件,所涉人员之广闻所未闻。「……都是老臣无能,年老昏愦,今日特来向陛下请罪,请求陛下治老臣管教无方之罪,将臣从祭酒的位子上裁撤下来,另外再选有能力学识渊博之人来接掌国子监。」请完了罪还向齐帝举荐:「傅司业正当盛年,又学识渊博,对于国子监的事务又了如指掌,他来做继任祭酒,最合适不过了!」 随同一帮打架的监生一起进宫的傅司业惊恐的瞧了老上司一眼,只差在金殿下呐喊一声:大人您也忍心陷害属下?!属下做您副手几十年兢兢业业,从不怠惰,感情到头来就是为了替您背黑锅的啊?! 如今谁都知道,国子监是个烫手的山芋,恩荫生受家庭影响,与诸皇子家中儿子们有所来往,倒将好好一处读书胜地给搅和的乌烟瘴气,还没多少日子,就闹出事了。 王老先生德高望重,尚有往宫里告御状一途,他若真做了祭酒,各方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够他头疼的了,哪里还能清清静静教书? 齐帝冷着脸,看他们主副官互相力保举荐对方,恰好各涉案人员的家长们都到了,这才公开审理此事。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简单。 萧铄到了国子监之后,自忖身份高人一等,不说那些捐生,以及各州府举荐来的监生,就连恩荫生也理应对他毕恭毕敬。他乃东宫嫡子,不出所料的话便是将来的天下之主,未来的通天之路都在他眼前铺开,太子这段时间受齐帝冷落,他年纪尚小,并不能意识到这其中微妙的变化。 偏萧烨从来就是个认死理的孩子,他若是以大堂兄的身份对萧烨表示关怀爱护之意,萧烨必定会对做堂兄的有所尊敬,至少是表面上也能做到敬重。 但萧铄在东宫每每听到太子或者太子妃埋怨燕王的不是,只恨不得以身份压人,让萧烨跪在他面前认错才好呢。宫学里打架之后,两人都没讨着好,到了国子监,萧铄也三天两头找萧烨的岔。 有好几次都是小平安得信,暗中向萧烨通气,这才使得二人没有当场酿成冲突,但二人身边的拥护者们早察觉出了两位皇孙的不和,都憋着一口气,看对方不顺眼。 第6章 国子监里,知道小平安真实身份的学子原来也只有郁丛之与新来的萧烨。他与萧烨联系,行迹落到萧铄一派心腹的眼中,便私下议论王祭酒身边的小书僮放着皇长孙的大腿不抱,却往燕王世子面前去献媚,可不是个傻的吗? 事情还是因为小平安而起。 跟着萧铄的少年们不忿萧烨与王祭酒的书僮交好,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去找萧烨的岔,便找机会将小平安堵在教舍后面,诬赖他眼皮子浅偷了自己的砚台。 小平安被几个大了四五岁的少年们堵在角落里,年纪虽小,但气势不小,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此事,「就算是大理寺审案子也要有证据的,你们有何证据证明我偷了砚台?」 其中有三个蒋姓少年正是太子妃娘家兄弟的儿子,自太子监国之后,蒋家人是实打实的感受到了未来国舅府的尊荣,有些脸皮厚的官员见到蒋大郎,背人处还要叫一声国舅大人。 未来的国舅府就连燕王世子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王祭酒的小小书僮。 蒋府与东宫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结成了同盟,但与燕王却站在敌对的立场,只不过大人们未在朝堂上撕破脸而已。 但少年们热血上头,哪里还管这些。 蒋朝宇是蒋大郎的长子,揪着小平安的一边耳朵就要扇巴掌:「你一个小小书僮,偷拿了别人的砚台还不肯承认。是谁教的你这坏毛病?」 小平安长这么大,都不曾被人这般欺侮过,他扭头狠狠咬住了蒋朝宇的手腕,只听得惨叫一声,蒋朝宇已经松开了扯着他耳朵的手,朝着他一脚猛踢过去。 他便似只猴儿一般,躲过了蒋朝宇的脚,正要往旁边躲,却被蒋朝宇的亲弟弟跟堂弟拧住了胳膊。 这下蒋朝宇怒了。 他们敢将小平安挤在教舍后面欺侮,一则存了戏耍之心,二则也是想打击一下燕王世子的气焰。哪知道小平安不肯乖乖就犯不说,还毫无惧色的咬了蒋朝宇一口。原本的五分恼怒至此就成了十分,蒋朝宇仰起手来正要狠狠教训小书僮一顿,忽听得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所有的人都扭头去瞧,但见萧烨冲了过来,满面怒气,到得近前将蒋氏兄弟踹开,从他们手底下解救出了小平安,护在自己身后。他身后跟着满面担忧的郁丛生,见小平安被燕王世子护住,这才松了一口气。 蒋氏兄弟敢在小平安面前使刁,却不能真合起伙来揍燕王世子,万一传出去蒋家就先失了理。 但小书僮得了燕王世子庇护,竟然还朝着他们挤眉弄眼。蒋氏兄弟怒了,使个眼色让人去请了萧铄过来。 萧铄正愁找不到萧烨的把柄,听得有这等好事,立刻前来兴师问罪,「你明知道这小书僮偷了砚台,竟然还维护他,难道王叔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萧烨冷笑一声:「大堂兄偏听偏信,非要认定平安偷了砚台,说出去岂不笑死人。」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都自上次在宫学里打架吸取了教训,好歹这次学会了克制,但一个要带着平安走,另外一个不同意,非要留下平安,都不肯让步。 小平安见萧烨气的手握成拳,面色发青,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一脸无辜的提议:「世子,都说皇长孙殿下箭术了得呢,不如你们以箭术定输赢,若是你输了,平安甘愿留下来,任皇长孙殿下处置!」 他与萧烨当初在幽州一起打磨过筋骨,就连箭术也是军中好手教的,是以对他的箭术极有自信。他心里十分不服,想着皇长孙在国子监事事都想压燕王世子一头,恨不得将燕王世子踩到泥里去,就想让萧烨狠狠长回脸。 萧烨的箭术可是连军中好手都夸赞过的。 萧铄入了国子监,他身边跟着的那些少年们都吹嘘他能文能武,将他捧的十分高,小平安听到这话的时候内心是很不以为然的:你们就吹吧! 萧烨与萧铄在宫学里一处读书,但练武却是各自回去私下里练的,倒还真不曾较量过。 萧烨在平安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多嘴!」万一他输了难道还真任由萧铄带走平安不成? 萧铄还当萧烨箭术不行,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立刻拍板:「就按这书僮说的办,你若是输了,将他留下任由我责罚。」 事已至此,萧烨回头瞧一眼平安,眸中含了笑意,扭头却坚决不同意此提议,作出一番忐忑的模样,似乎当真怕萧铄赢了自己,对自己的箭术十分的没把握,偏小平安还跟着添油加醋的安慰他:「世子别怕,上次你不是还射了一只绑在树上的鹿吗?」 「你……不提许那件事!」却是间接承认了有这一回事。 平安张口就胡说八道编排萧烨的箭术,偏萧烨不但没否认,还间接承认了有这回事,两人一唱一合倒将跟着皇长孙的一帮少年们给忽悠信了,顿时揶揄的看着萧烨:就这水平还敢跟皇长孙殿下比试?! 倒是萧铄过问了一句:「三弟与这书僮是旧识?」 自小长大的玩伴,自然是旧识了。 萧烨心里暗笑平安鬼机灵,胡说八道降低萧铄的戒心,以他的性格必定骄狂自大,面上却道:「自然是旧识,不然我何必无缘无故维护一个书僮?」王祭酒既然无意公开平安的身份,他也懒得多嘴。 有了平安那句话,萧铄果然自大起来,只当他是童言无忌,直到连输三场,这才醒过味儿来,满脸恼恨之色,恨不得揍萧烨与平安一顿。 第7章 「你……方才说燕王世子射中了绑在树上的鹿,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平安对上萧铄落败后喷火的眼神,缩了缩脑袋,懵懂道:「几……几年前的事儿了吧。」还挠头:「反正……我很小啦。」 萧铄满肚子火气就直奔着平安去了,「大胆奴才,满嘴谎言以下犯上!」不但当着众多监生让他败在了萧烨手上,还让他信以为真,真当萧烨的箭术极差。 想到平日跟在他身后追捧他的那些人都夸他文武双全,今日可不是在众人面前自曝其短? 萧铄面子上拉不下来,非要留下平安惩罚,除了偷盗又新添了以下犯上的罪名,萧烨不肯让步,兄弟二人推搡间,身后跟着二人的少年们已经动起手来…… 旁边一旦有人做出了情绪激烈时候的示范,再动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萧铄挥拳,萧烨自然不会乖乖挨打。 等到王老先生得到消息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一帮监生已经打成了一团,小平安仗着人小,好不容易从捉对厮杀的监生们中间逃出来,惊魂未定的往曾外祖父面前冲了过去。 ——别怪他不仗义,以他的小身板儿跟比自己大好五六岁的少年们对打,纯属自讨苦吃。 到了御前,小平安的身份自然瞒不住了。 蒋氏兄弟咬死了平安眼皮子浅,偷了砚台,还有若干同窗做证,傅司业一直偷偷瞧王祭酒的脸色,暗道他不亏是做过太子太傅的,这等定力着实厉害,眼瞅着少年们在御前闹成了一团,他才慢吞吞道:「陛下,老臣不相信平安会偷砚台,他也不差砚台。」 齐帝正为此事而生气,俩皇孙闹到了御前,又有这么多人跟着,起因却是王祭酒的小小书僮,单以身份论,一个小小奴才教唆两名皇孙打架,就应该立刻拉出去打死。 王祭酒也是老糊涂了,自己的仆僮犯了事,不先责罚仆僮,竟然还护上了。 齐帝没好气道:「王爱卿就这般相信自己的僮儿不曾做出盗窃之事?」 「启禀陛下,非是微臣信自己的仆僮,而是平安根本不是微臣的仆僮。」 他这话一出,齐帝诧异,萧铄以及蒋氏三兄弟等少年们都喜上眉梢,暗道平安这次死定了,就连他的主子都不护着他了,要与他撇清关系,再瞧这小子灰头土脸的模样,一瞬间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萧铄还特意朝萧烨使了个得意的眼神:瞧瞧你护了半天,还不是瞎耽误功夫! 萧烨回他一个浅笑,倒让萧铄一怔。 殿中响起王老先生的话:「禀陛下,平安是我那不争气的外孙夏景行的长子,因回到长安一时未寻到合适的西席,便丢到府里让老臣先教导一段日子,老臣怕他在府里瞎玩闹,每日便带着他去国子监办公!」 萧铄:「……」 蒋氏三兄弟:「……」 ——这不是真的! 明明是个小小书僮,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怀化大将军的儿子?! 特别是蒋氏三兄弟以及跟着他们的几名少年,内心真是复杂到一言难尽。 诬陷一个书僮偷盗砚台还有可能,可是诬陷一个二品大将军家中嫡子偷砚台……说出去谁信啊?! 众人拜见过齐帝之后,齐帝这才审问此次事情缘由。 蒋氏三兄弟以及其余跟着皇长孙的宗室亲贵官员子弟已经后悔不迭,早知道小平安是大将军的儿子,他们再傻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皇长孙一帮拥趸心头发虚,闹出这么大一场乌龙,自然不好意思上前去申诉,小平安却逮着了机会,膝行几步前去,朝着齐帝叩了个头,「陛下,蒋氏三兄弟诬赖草民偷了砚台,将草民堵在了墙角不让走,说要教训教训草民,可草民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砚台长什么样儿。世子殿下相信草民没有偷,赶过来护着草民,皇长孙殿下不依,就……」闹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齐帝见他唇红齿白,生的十分秀美,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讲清楚了,倒是挺喜欢他这股机灵劲儿,但同时也心中不愉:此事恐怕还是因为皇子之争,竟然连下面的皇孙们也已经内讧起来了。 萧铄与萧烨初次打架,还可说两兄弟为着自己的父亲鸣不平,齐帝到底瞧在他们维护自己亲爹的面儿上,这才从轻发落。但没想到这俩小子再接再励,又一次杠上了。 齐帝决定先晾晾俩皇孙,遂问平安:「蒋氏兄弟说你偷了砚台,可有此事?」 平安的脸蛋瞬间涨的通红,似乎是被齐帝的疑问给激起了怒意,再次重申:「陛下,草民的娘是做生意的,家里的砚台都不知道有多少,蒋家兄弟若真是缺砚台,草民可以回家跟草民的娘讨一篓子来送给他们,但他们不该诬赖草民偷砚台,还要揍草民!若不是世子殿下护着草民,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揍草民呢。」他说到激动处,大约是后怕起来,竟然也不顾自己正在御前奏对,扭头就扑到了夏景行怀里,大哭:「爹爹,我好害怕!什么破砚台,哪里比得上咱们家铺子里卖的?」他委屈的抱着夏景行不松手,拖长了声音控诉:「爹爹,平安没有偷砚台! 夏景行怀里搂着儿子,柔声哄他:「平安别害怕,爹爹这不是来了嘛。爹爹信平安!」心下诧异这孩子从小胆大,在幽州不知道有多淘气,不至于就被这么点阵仗给吓哭了。 王老先生后悔不迭:「都怨我!都怨我没有看好平安!」 第8章 齐帝见吓哭了夏家的孩子,顿时有些尴尬的转过头咳嗽一声。他帝威甚严,就算是皇子皇孙们也从小都被教导不许在他面前哭,见到皇帝陛下都要欢欢喜喜,以讨圣宠。可没见过不管不顾哭将起来的孩子,也不管满殿的人都看着他。 夏平安将脑袋整个埋进夏景行怀里,哭的呜呜咽咽,旁人瞧不见他的脸,可是从那凄惨的声音里也能想象得到这孩子有多害怕伤心。 跟随着皇长孙一起欺负过夏平安的少年们的家长内心的尴尬不比齐帝少。大家在朝堂上互相攻讦,或者私底下朝着大人使绊子,都做的惯熟,唯独不赞成一群半大小子明面上合伙欺负一个幼童。 各人朝着自己家的孩子投去责备的一眼:真是太不应该了!欺负小孩子就算了,反正也不是自己阵营的,可欺负还被抓住了把柄,这就有些蠢了。 已经先有家长向夏景行道歉:「我家这小子无法无天,等我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大将军千万别往心里去。」扭头对着自家的孩子斥责:「天天瞎起哄,就是不长脑子,还不过来跟大将军与小公子道歉?!」 少年别别扭扭过来向夏景行父子俩道歉,夏景行冷着脸,夏平安在他爹怀里哇哇直哭,不住控诉:「他们欺负我——」一副受到了重大伤害誓死不原谅的模样。 齐帝还未审完,就有人认罪了。 夏景行冷着脸,赞一句:「孙大人好家教!」遂不再理他们父子,低头哄儿子。 他还真当平安吓坏了,伸手去给他擦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居然在弄鬼,明明没眼泪,却能哭的跟真的一样。 但当着满殿的人,他也不能揭穿了儿子,更何况这些少年们太过可恶,小小年纪恁的恶毒,竟然还玩栽脏陷害的把戏。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儿子也有被人诬赖偷东西的一天。 夏景行打小没少替宁景世背黑锅,最开始的时候也曾愤懑不满,后来自知力量渺小,压根不是南平郡主的敌手,这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今日亲耳听到儿子在国子监的遭遇,也幸得萧烨才护住了平安,不然真不知结果如何。当下他就朝着蒋大郎开火了:「蒋大人,夏某家中还真不缺砚台,你家里儿郎们缺了文房四宝,何苦在国子监里为难犬子?犬子还小,受不得责难。不如往后蒋大人有甚或缺,只管跟夏某招呼一声,夏某必定乖乖将东西送到府上,但求往别让你家几位公子碰见了犬子,别再为难他?!大人意下如何?」 蒋大郎被他这番话刺的面上作烧,瞧着家里子侄,肚里顿时拱起火来——三个蠢货,就没一个聪明的! 他陪着笑脸,满脸尴尬:「哪里哪里!大将军言重了!都是下官教导无方,回去定然对他们严加管教!」他的品级比夏景行低上许多,蒋家如今门第也并不高,族中都将希望寄托在新朝。 只要太子顺利继了位,太子妃贵为国母,何愁蒋家门第不兴。 他这般伏低作小,舍了脸面赔罪,王老先生却发难了:「知道了平安的身份,原来是误会一场啊!不过说起来,几位小公子逮着平安为难,还不是因为他在国子监是老夫的书僮,还要劳驾蒋大人问一问府上小公子,对老夫可有何不满?这才非要栽脏老夫身边跟着的人?难道是蒋大人瞧老夫不顺眼,非要在国子监折了老夫的脸面才算完?」 这个罪名蒋大郎可不敢担下来。 太子招揽王老先生不成,确曾在东宫骂过他顽固迂腐,但至少明面上还没想过要得罪这位老先生,大家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王老先生桃李遍天下,门下弟子多是清贵的读书人,他在清流一派之中的影响不可估量,就算门下也有些弟子分别投靠了太子与二皇子,可其余中立派也有不少,这些人才是继承了王老先生的风骨,且与他感情深厚。 当着满殿的人,蒋大郎向王老先生祖孙俩长揖赔罪:「王大人,大将军,蒋某对二位委实敬仰不已,并无半分不敬,实是家里这几个不长眼的恶作剧,这才闹了起来。下官回去定然要好生教训他们一顿!」 夏景行扭头不搭理,搂着儿子小声劝慰,在他的劝慰之下,平安的哭声渐渐小了,只小身子还在抽抽噎噎。他心中好笑,暗道这小子在自家园子里呆久了,跟那些说书唱曲子的厮混,倒是演戏的一把好手,哭起来收放自如,瞧不见他的脸,谁能想到他在假哭呢。 蒋大郎频频擦汗,巴不得夏平安止了哭声,好将此事尽快翻过去。 齐帝原本是主审,可后面案情的走向似乎也用不着他插手了,他索性静观其变。 王老先生可不准备大事化小,他跪在齐帝面前,顶着满头白发道:「请陛下允准老臣乞骸骨回乡,老臣一把年纪,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等恶劣的事,监生算计诬陷先生身边的人,不说旁的,就连一点尊师重道之心都无,这样的学子老臣教不了!平安在国子监虽然没有自报家门,监生们皆不知道他是怀化大将军之子,可却是以老臣仆僮的身份出入的。也不知道老臣哪里得罪了蒋大人,却要劳动他家几位小公子来打老臣的脸!还要教唆皇长孙以身份压人,非要惩罚了平安才算完。」皇长孙自然不会有问题,就算皇长孙出了纰漏,那也是旁人教唆的原因。 王老先生这番说词,可不正中齐帝的心。 原本皇长孙小小年纪就添了自大疏狂的毛病,总觉得高人一等,不肯亲睦兄弟,这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齐帝犹记皇长子初初落地,还是粉白圆团的一个孩子,天真无邪,这才多少年功夫,就被这帮权势熏心想尽了法子钻营的臣子们给教唆成了这般模样。 第9章 可恨的蒋氏! 蒋氏一门,不过出了一个太子妃,就已经骄狂到了这一地步,教唆皇长孙行强横之事,还敢欺侮臣下之子,拉帮结派,看看下面跪着的这一溜附庸皇长孙的少年们,也是以蒋氏兄弟为首。 齐帝心中气恼,又有王老先生与夏景行要为夏平安讨个公道,蒋家三兄弟耷拉着脑袋,唯有皇长孙心中不忿,既气恼蒋氏三兄弟做事不严密,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疏漏,让他在萧烨面前完败,又恨王祭酒与夏景行咄咄逼人,分明不将东宫放在眼里。 ——他可是下一任储君! 「萧铄,你怎么说?」 齐帝将皇长孙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叹东宫修养不够就算了,竟然连儿子也不会教。同样是皇孙,再瞧瞧萧烨,另有一番风骨。 听得萧烨还在箭术上赢了萧铄,此刻跪在金砖地上,腰背挺直,本能的让齐帝想起燕王萧恪,他们父子倒是一脉相承,都坚守道义,严以律己。 萧铄微仰着头,多少个不服憋在心里,到底还有点眼色,知道此刻不宜跟齐帝对着干。但齐帝原本想着搭个台子,让他向王老先生祖孙俩道歉,再处置了一干跟着闹事的少年,对夏景行祖孙俩再加恩赏,此事也算是圆过去了。 只是没想到萧铄就算是瞧明白了他的用意,可内心深处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错的都是旁人。譬如非要站出来护着夏平安的萧烨,若没有他从中作梗,何至于有他后来在箭术比试上的落败。 若萧烨与夏平安都乖乖低头,乖乖认错,他岂会揪着他们不放?不过略施惩戒就过去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他们偏要闹到御前,当真可恨! 萧铄低下了头,让他向夏平安道歉不可能,但是他也不能让齐帝恼怒太过,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 ,心眼子就比别的孩子多,「都是孙儿误信馋言,这才想着主持公道,对品行不端之人绝不能姑息,这才与三弟闹了起来,都是孙儿没有没断事非的能力,惹皇祖父生气了,都是孙儿的不是,皇祖父一定要保重龙体!」 这话不但将自己撇了个干净,将责任通通推到了蒋氏兄弟以及跟着的一帮少年身上,还替自己竖立了正面的,大公无私的形象,顺便转移了目标,将惹怒了夏景行祖孙俩的事情一笔抹掉,转而将此事与齐帝的龙体联系在一处,倒是个孝顺孙儿的模样。 不管齐帝信不信他这话是否由衷而出,到底被他最后一句话给说的心软了,暗道这孩子到底是在他身边看着长大的,纵有不是,那也是别人教唆的,他可还是个孝顺孩子,知道疼惜祖父的身子。 他的声音不由的放软了,虽然还带着责备之意,到底怒意减了一两分,「你也是的,别人向你告密,你怎么就不知道问问清楚?夏卿家里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等事?王家门风何其之正,跟在王卿身边的人又岂会是鸡鸣狗盗之徒?做事情之前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 齐帝责备完了皇长孙,又安抚王老先生,许诺往后不论皇孙还是监生,且不论各人背后站着谁,犯了国子监的规矩,让他处罚就成,不必拘泥于身份。 至于以蒋氏三兄弟为首的少年们,皆从国子监开除监生名额,往后如何端看自己的造化了。 蒋大郎没想到自家子侄竟然连国子监也不能去了,顿时着了慌,再三向齐帝求情,可惜齐帝已经铁了心要将皇长孙与这些少年们分开,免得他们带坏了皇长孙。 他还一厢情愿道:「铄儿,你往后要多跟烨儿亲近亲近,你们本来就是兄弟,往后要守望相助。无论何时,兄弟不睦都不是好现象。只是你这次做事实在冒失,往后切不可如此!」 「孙儿记下了!」萧铄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爹都不将我爹放在眼里,还让我跟他亲近? 一场闹剧很快落了幕,萧烨得了齐帝一通夸赞,至于王老先生的请辞,齐帝死活没同意,特向王老先生祖孙俩恩赏,平安更是得到了许多赏赐。至于跟着萧铄的少年们家长通通被训斥,严令他们对子弟多加管教,切不可再放纵子弟行事有误,否则严加惩除。 这些人不但挨了训,连国子监读书的资格都没有了,心下不知道多沮丧。特别是蒋氏三兄弟,明明此事就是皇长孙授意,他们只是执行罢了,没想到最后出了事,萧铄倒将自己摘的干净,心中顿时对萧铄也颇有微词。 等出宫返家之后,这些家长们又押着各自的孩子预备了厚礼上将军府去赔罪。 夏景行收了礼,话里话外却不客气,他们提起要让自家儿子亲自再次向平安致歉,夏景行便道:「犬子回来之后便发起热来,请了大夫来说是惊惧太过,此刻还在床上躺着呢。」通通将人送走。 「发热」的夏平安此刻正在夏芍药房里吃点心,讲起今日之事,国子监里被人诬陷还是满脸愤慨,等到燕王世子一力护着他,小脸上就洋溢着笑意,讲起宫里自己假哭,顿时捂着肚子笑起来,「哎哟娘你不知道,我扑在爹怀里扯开了嗓子嚎,他们还当我真大哭呢,蒋朝宇的爹都向曾外祖跟爹爹道歉,腰弯的跟大虾似的……他自己诬陷我,他老子今儿在宫里可丢脸了……」 而前来道歉的这些少年跟家长们除了夏家,还要往王家去道歉。 好歹要将此事遮掩了过去,这年头尊师重道可是一门大帽子。他们家的孩子已经被齐帝下旨逐出了国子监,另行寻访名师教导,也得学生资质好。顶着个折辱先生的名头,往后无论是求学还是入仕可是大大的不利。 第10章 这其中最憋屈的要属蒋家了,明明家里飞出了个金凤凰,只等太子继位,蒋家可就是板上钉钉的外戚,大肆封赏是免不了的,到时候无论是王家还是夏家,他们又何尝会放在眼里。 但眼下,却不得不带着孩子前来道歉,还得看这祖孙俩的眼色,当真是……不痛快的很。 蒋大郎不痛快,太子妃蒋氏心里也结了疙瘩,「父皇也真是的,夏家的小子好生生的连块油皮也没掉,怎么就要将我娘家侄儿赶出国子监?我与殿下夫妻同体,他敲打我娘家,难道不是在间接敲打殿下吗?」 太子在东宫禁足读书,书没读进去多少,心里却十分郁燥,倒好似捂着一罐子火药桶,随进都有爆炸的可能。 「怎么不说你娘家兄弟蠢?有本事就去对付夏景行,砍了燕王的左膀右臂,那才是本王的好舅兄呢,打发个毛头小子去为难个毛孩子,还被人抓住了把柄,一状告到御前,他不嫌丢脸,本王脸上可搁不住。也亏得本王尚在禁足!「他这话让太子妃面子上挂不住了,有心想要替娘家兄弟辩驳,但她所有荣宠,乃至蒋氏一门的荣宠都系于太子身上,凡事只能顺着太子,忙将声音放软了,道:「我这还不是心疼铄儿嘛,他堂堂皇长孙,还要向萧烨低头。」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太子虽如此说,但心中对王祭酒祖孙俩的恼恨简直无以复加。 做祖父的一味推诿,不肯归顺于他;做孙儿的更是对他暗里伸出的友好之手视而不见,非要跟着燕王一条道走到黑,跟他斗争到底,真是一对顽固份子,若不是他现在不得自由,早应该有所动作了,也省得让嫡长子丢这么大的脸面。 萧铄心里的懊悔半点不比太子少,被太子叫到书房去训话的时候,都快缩成了鹌鹑。他这位父王训话,可是比圣人要更加严厉。 也许是隔代的原因,齐帝待下面皇孙们倒一向亲和,就算是训斥也偏向于引导,而非劈头盖脸的臭骂。但太子训起儿子来,真是比齐帝要粗暴许多,既没耐心掰开揉碎了讲道理给儿子听,但凡儿子犯错,他便觉得要么是萧铄蠢笨,心思不够沉稳聪明,要么就是旁人的错,专门来拆他的台。 萧铄这次给自己丢了这么大的脸,他又正是气恼之间,张口便骂了许多声蠢货,犹不解气,抓起案上白玉雕异兽纸镇就砸了过去,正正砸中了萧铄的肩膀,落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春末的衣衫本就单薄,太子全力掷过来的纸镇砸中少年的肩膀,他瞬间就痛呼出声,太子却对此视而不见,依旧破口大骂:「蠢货!从来做事不长长脑子,也不知道看清楚了再下手,被个毛孩子耍的团团转,真是蠢透了!」 萧铄肩膀剧痛,心里更是憋屈的快炸了,少年正是要脸面的时候,又恰被萧烨在箭术上打败,就连读书课业上,萧烨也从不肯相让,都是不遗余力奋争上游,这使得他无论是在宫学里,还是在国子监都盯紧了萧烨,就怕他超过了自己。 但萧烨的脸上从来都挂着从容舒缓的笑意,似乎对于胜负从来不曾执着紧张,这使得萧铄对他这种态度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明明很重视,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真是虚伪的让人恶心! 现在,他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承受着父亲的暴怒,禁不住会想,假如是萧烨出丑了,燕王会如何训导他呢? 太子在外向来都维持着温文尔雅的形象,而燕王却是以忠直武勇出名的,私下里太子的脾气越来越暴戾,以前尚是骂人砸东西,现在已经发展成了杖毙宫人,整个人都跟犯了狂燥症似的。好歹对于嫡长子,他还能留几分颜面,不似宫人一般暴戾不计后果。 等太子训完了话,挥手让萧铄滚出去,于是萧铄很快速的从太子的书房「滚」出来,回到自己寝殿里,正解了腰带脱了衣裳准备看看肩膀上的伤,太子妃闯了进来。 萧铄的右肩已经肿起来了,抬一抬胳膊也觉得痛。惊见太子妃闯了进来,他忙去拉衣裳掩饰,已经被眼疾手快的太子妃制止了,她眸中瞬间就盈满了泪水:「你父王……你父王下手也太重了。疼吗?」 他明明疼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抚太子妃:「就是青了一块,其实不疼的,母妃不必担心。平常跟着武师傅练功,随便擦碰一下都比这个厉害多了。」 明明知道儿子是在安慰自己,但对于太子妃来说,还是觉得心痛。她一方面心痛于娘家子侄的处境,一方面又心疼儿子挨揍,以及太子被禁足读书越来越暴戾的脾气,深深的忧虑压的她做梦都皱着眉头,可眼下也只能安慰儿子:「铄儿以后聪明些,别惹你父王生气了。」 萧铄暗抽嘴角——就算是他一点错也不犯,只要他家父王一日不解禁,总有能让他找到迁怒的理由。 当晚太子妃亲自给儿子涂了药油,但次日醒来,萧铄无可避免的右胳膊抬不起来了。他才在宣政殿上向圣人认了错,若是次日就不往国子监里去读书,不但圣人会怀疑他认错的诚意,就连萧烨说不定都会在背后嘲笑他无能懦弱。 太子妃有心要让他在东宫歇息数日,不过瞧着儿子紧抿的嘴唇,只能由他去了。 萧铄到了国子监,见到萧烨,后者还微笑着向他问好:「大堂兄早。」不过那笑容瞧在萧铄眼中,与讽刺无异。 ——他在宣政殿上差点被揭了面皮,又在太子书房被臭骂了一顿,虽然东宫发生的事情燕王府未必知道,但他总觉得萧烨瞧着他的眼神都满含深意,似在嘲笑他的无能。 第11章 「昨日是你侥幸,咱们往后走着瞧!」萧铄丢下一句话,满面肃杀之意的去了,他身边往日跟着的少年们皆不得再入国子监读书,今日从背后瞧去,他竟然有些形影相吊的孤寂,萧烨觉得,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皇长孙殿下似乎……脾气不是很好啊?」 作为平安在国子监的唯一好友,郁丛生很自然的就与燕王世子相识了,并且通过营救平安一事,结下了一点善缘。 他今日与萧烨在国子监遇上,才说了不到几句话,正问起昨日宫中之事,以及今日一大早王老先生一个人过来,并未带着平安,恰撞上了萧铄走了过来。 萧烨对这位大堂兄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只不过萧铄似乎并不想让他好过,多少次找他的麻烦。两人的关系迅速从一开始他还心存幻想想要与京中堂兄弟们能够保持表面的礼貌与客气,和谐的相处下去发展到了瞧见萧铄就要不自觉的提高警惕,预防他下一刻的刁难。 这一日平安不出意外的没有来国子监,从傅司业往下不少先生都来问候,听得平安「受惊高热」,还在家中休养,还都派了下人前往夏家慰问。 国子监的官员们在王老先生的带领之下,大多都是不问朝堂之争,一心治学之辈。偶尔有一两个人有心结交太子或者二皇子,那也是国子监的异类,在国子监根本留不下来,很快就换个地方去搏前程了。 平安在国子监跟着王老先生这么久,时不时会被丢给这些先生们学东西,跟着闻先生学过琴技,跟着桓先生学过棋艺,不过就是这两项他都处于零基础,进度很慢就是了。还跟着孟先生学过书法……给这些先生都打过杂。他年纪既小,又跟着夏南天与三教九流都厮混过的,嘴甜眼尖,全无官家子弟的骄矜之色,很得先生们喜欢。 夏芍药今日也不曾出门,专心在家里陪儿子。虽然他在金殿上装哭,但当时若无燕王世子护着,他必定要吃个大亏,小孩子家家,说不定心里真有些后怕呢。 各家先生送来的慰问品,夏芍药都一一过目,又挑了相宜的回礼感谢他们对平安的照顾。后来见平安活蹦乱跳,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惊吓的小模样,还不时去逗绮姐儿,她便放两个孩子去玩,自有丫环婆子照料着,自己带了礼物亲自去燕王府致谢。 燕王妃早知道了昨日之事,齐帝既未传召太子,便也不曾召燕王进宫。况且此事萧烨本来就无错,很不必召燕王进宫,给太子与皇长孙造成他一味宠爱燕王的错觉。 到底如今的朝堂局势混沌,就连齐帝每每举棋,都要考虑后果。他精力大不如前,心里几度犹豫,开始质疑太子的能力,却又要考虑维持朝局的稳定,可谓步步为营。 夏芍药携重礼而来,燕王妃携了她的手坐下,嗔怪道:「你也真是多礼,烨儿护着平安,这不是应该的嘛。平安可是自小跟在他身后长大的呢。」 「为了护着平安,反让世子殿下得罪了皇长孙殿下,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当时情形,我与外子尽知,实在是很感激世子殿下护着平安,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王妃不必谦辞。」 燕王妃便命身边的丫环将夏芍药带来的重礼收了起来,又与她闲谈。 她自来长安,宫中妯娌不好相处,每说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好几遍,又不能向娘家嫂子姐妹吐苦水,在外人眼中,燕王妃儿女双全,又得燕王敬重,而燕王在朝中举重若轻,很得圣宠,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算是娘家人也不例外。 说起来,她是自家姐妹嫁的门第最高,丈夫最有能为的一个,上面又无婆婆管束,开府建衙多年,一府主母,哪里好意思再说些别的,就算是亲如姐妹,也要考虑考虑听众的心理承受能力。 初与夏芍药相识,还是在洛阳,那时候她对商家女出身的夏夫人,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可是这么多年淡淡的处着,却渐渐感觉到了夏芍药的妙处。 有些人,初见便觉投契,再见便引为知交,掏心掏肺,仿佛恨不得提前二十年就认识,可是真等处的日子久了,就生出各种龌龊,最后渐成陌路。 反倒是夏芍药这种人,也许是商人的习惯使然,初识便暗含戒备,并不会轻易与人亲近,但相处的分寸拿捏得当,既不会让人厌烦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一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相处下去,却是越来越融洽,很多时候都会让她渐渐忘记了夏芍药的出身,反而容易将心里的担忧讲给她听。 「……这原也与平安无关的。皇长孙找烨儿的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大约还是因铄哥儿而起,带累了平安。大约是在国子监瞧着烨儿与平安亲近,一时折腾不了烨儿,便要拿平安来折腾,以烨儿的性情他定然会出手,到时候可不就是一箭双雕。也亏得他们不知道平安的身份,这才自打了脸。」她倒看的透彻。 夏芍药便道:「难道王妃以为,知道了平安的身份,皇长孙就不会找平安的麻烦了吗?!」夏景行是坚定的燕王一派,京中人人皆知,他们是打小的情份,一直延续至今。也可以说,夏家与燕王府早就绑在了同一艘船上。 燕王妃顿时忍不住笑了:「你说的倒也是!」二人相视一笑,便生出了些惺惺相惜同仇敌忾的意思,都是母亲,又站在同一站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都见事极明,想不交好也难。 夏芍药亦笑:「世子殿下敏慧,王妃倒不必忧心。只是如今的局面,一时未明,往后恐怕还会有许多事非呢。」 第12章 燕王妃便叹:「谁说不是呢。我如今去宫里请安,看到皇后娘娘那张脸都有些发憷。她连我家王爷都敢罚,虽说罚完了陛下又赏,帝后为着我家王爷打擂台,可后宫的事儿陛下再不插手的,我若是犯在皇后手里,那可真没什么脸面了。」 但偏偏燕王与太子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两兄弟几乎站到了对立面去,就算燕王想化解也难以化解,太子心中对燕王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他若是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弟弟多几分信任,不已己心度人,又何至于走到如今的地步。 这等概叹,如今也只能跟夏芍药说说了。 夏芍药进京之后,还未有机会面见皇后,对这位一意打压燕王夫妇,却不肯好生安抚拉拢,结果将养子愈推愈远的一国之母,暗底里的评价也不好。 ——好歹也该让教导教导自己的儿子,别一味仗着太子的身份就打压兄弟。 哪有被打压了还死心塌地跟从对方的?! 燕王又不傻! 「要不……王妃就装病吧?或者装孕也成?」 宫里的手段,夏芍药全然陌生,能想出来的也只有这一招。 燕王妃难得见到她这等计拙的模样,从来都只觉得她行事胸有成竹,能够撑起偌大的家业,又能够在最危难的时刻亲赴战场送粮,这等胸襟气度,若为男儿当是栋梁之材,真让她为着宅院里的营营苟苟算计,简直难以想象。 她被夏芍药成功的逗乐了,还作势摸摸肚子:「你说的没错,装病装孕可是不二法宝,只要传到宫里去,就可免了向皇后娘娘请安,可是怎么办呢,奈何肚皮不争气啊。」 没想到才过了三日,轮到她进宫请安的日子,也不知道是心理使然,还是别的原因,大清早起来她便呕个不住,身边跟着侍候的宫人立刻报了给燕王,请了太医来瞧,竟然诊出了喜脉。 原来燕王妃就对今日进宫请安忐忑不已,萧铄在萧烨手里吃了亏,连身边的小跟班们都没保住,太子妃在太子面前哭诉没起作用,还白白让萧铄挨了一纸镇,好几天胳膊都抬不起来,连先生布置的功课都没写出来,倒让先生以为他还在闹脾气,对他颇多微词,又不能为着这么一点小事往御前去告状。 太子妃便转尔往皇后面前去哭诉,引的皇后大怒,准备好了要给燕王妃颜色瞧。 燕王回来这么久,好歹在宫里也有了点耳目,前儿接到消息,燕王妃就在犯愁,没想到这个孩子来的如此巧。 「真是借了夏夫人吉言,竟然教她给说中了!」在燕王的授意之下,太医留下个安胎的方子,说是时日尚浅,不得随意走动劳累,等送走了太医,燕王妃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吩咐丫环往夏家送份礼过去,也不必太重,只是齐帝赏下来的时鲜的果子点心。 燕王摸着燕王妃的肚皮喜道:「这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了,我正愁着母后时不时找你的岔,父皇也不能插手后宫之事,这下子可有借口了。一会儿我就往宫里去向父皇报喜,顺便告诉母后这个‘好消息’。」 果然燕王往宫里去报喜信的时候,齐帝极为高兴,还赏赐了许多东西,听得这胎要好好养着,都不必经过皇后便道:「让你媳妇在府里好生安胎,就不必来宫里请安了,给朕生个大胖孙子,比什么都强。」 显然这个「好消息」对于皇后来说,并不算美妙,她原本还准备今日好生训导燕王妃一番,省得萧烨在国子监老跟皇长孙作对,惹皇长孙不痛快。特别是还为着别人家的孩子 ,竟然敢违逆萧铄,果然是父子一脉相承,做父亲的不将太子放在眼里,做儿子的便不将皇长孙放在眼里。 太子妃哭诉的时候,皇后就差当时传了燕王妃来了,这会儿听到燕王笑着向她报喜:「今儿王妃原是想亲自进宫来向母后报喜的,不久之后她要给母后添个小皇孙了,只是太医说日子尚浅,这胎又不是很稳,需要卧床静养,儿臣便自作主张让她别进宫了。母后慈悲,想来听到王妃有孕,定然也不忍让她再受奔波劳累之苦。」 燕王身边还跟着齐帝的人,前来向皇后传齐帝口谕,免了燕王妃入宫请安,当着齐帝身边心腹的面儿,皇后心里气的发苦,面上还得绽出一抹喜意盈盈的笑:「这可真是大喜事,还要恭喜你了,恪儿。」 燕王的微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尊敬,仿佛上次被罚跪事件真的已经翻过去了,他早不记得自己被皇后训斥。而皇后面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的慈蔼,果真是要再次做祖母的欣喜模样:「等一会你出宫,母后让人准备些保胎的药材带回去给你媳妇补补,让她好生养着吧。」 「儿臣谢过母后!」俨然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若是不知情的人瞧在眼中,定然会当这是一对亲生的母子,母亲慈爱,体恤儿媳妇,儿子孝顺又敬重母亲。 等燕王带着药材补品离开皇后宫中,皇后气的差点砸了手边的东西,阴沉着脸吩咐宫人:「去查查看,给燕王妃诊脉的是哪位太医,传他过来问问。」 做为一个「好婆婆」,听到儿媳妇有孕,问问替她诊脉的太医,「关心关心」这不是理所应当嘛。 皇后召了为燕王妃诊脉的太医问话,之后便再无动作。 燕王妃怀孕既是在圣人面前挂了号的,她若再对个孕妇出手,岂能讨得了好?上次燕王罚跪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皇后可不想重蹈复辙。 第13章 太子妃听到燕王妃怀孕的消息,不由暗恨:「她倒是好运道,这当口怀孕。」都要让人怀疑这怀孕的真实性了。可惜皇后都亲自问过太医了,自然作不得假。 燕王府里有了喜事,不少人前去道贺。夏家一家四口前往,正与燕王妃娘家人撞上了。 另有不少得到消息的人家送礼道贺,怕燕王妃劳累便未亲至。 夏芍药与燕王妃略微寒喧几句,又与她娘家人打过了招呼,很快便告辞了。她今日午后还有约在身,自上次帮华阳大长公主料理过芍药,这位老人家大约真拿她当花匠使了,昨儿打发人来,说是府里两株名品芍药有些萎靡,请夏芍药过去看看。 夏景行还留在燕王府与燕王有事相商,夏芍药便预先带着一对儿女回家安顿好了,这才往大长公主府上去了。 原本上次出了寒向蓝之事,她不太想登公主府的门槛,只是华阳大长公主倒待她和善,可能也是考虑到有求于她,还让婆子带了厚礼,使得夏芍药连推辞都张不了口。 夏家的马车到了公主府门口,自有下人迎上来,夏芍药带着丫环进去了,许氏与柏氏便在二门上迎她。 许氏是聪明人,按理说应该将前情一笔抹掉。不知为何,她今日见夏芍药,目光便有些闪避。原本她与夏芍药之间还有寒向蓝之事,也算得有几分尴尬,但也不至于如此情状。 许氏也就罢了,就连柏氏似乎也有几分不自然,夏芍药心中微疑,难道她今日有甚个不妥当之处?心下嘀咕,与许氏柏氏打过了招呼,跟随着两人缓缓往里行走,旁敲侧击的问:「可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大长公主没空儿?」 「祖母一大早就盼着你来呢,都不知道念叨了好几句,生怕她那两盆芍药花也保不住了。」许氏怕她因寒向蓝之事多想,只能硬着头皮道:「只是不巧,一刻钟之前,又有人上门来见祖母,她老人家这会儿在待客,一时分不开身来见夫人,便让我们妯娌来迎夏夫人进去。」 夏芍药原本也只是来替华阳大长公主瞧瞧花的,听得她有客来访,便道:「那咱们就不必进去了,二奶奶与七奶奶带我去瞧瞧大长公主的花儿,看看还有无可救之法。」 柏氏便有几分犹豫:「可是……祖母说,夏夫人瞧花儿的时候,她定要在侧,也好知道那两盆芍药花儿为何萎靡不振。」 这下可为难了,既没说让她进去,也没说让她现在就去料理花儿,难道是要让她在院子里傻等不成? 夏芍药妻凭夫贵,如今乃是二品诰命,可不是没身份的商户女,能被人随意晾着,况且就凭许氏与柏氏这小心翼翼相陪的模样,恐怕公主府里来客十分突然,让这两位少奶奶都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处理这种临时的突发状况了。 除非—— 「公主府里今日突然造访的来客可是与镇北侯府有关?」不然如何解释许氏与柏氏的态度? 许氏还罢了,阅历摆在那儿,到底还能稳得住。心里再如何激动,想到镇北侯嫡长子之妻遇上继任婆母,况且这继母与前妻所出的儿子其中纠葛甚重,恐怕无论在哪里遇上,都是一台大戏,但今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即将发生婆媳相遇的戏码,说不好奇那是假的,只面上还能不动声色的忍着,听到夏芍药的话,到底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柏氏到底年纪尚小,被夏芍药一语道破,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拍拍胸口道:「方才吓死我了,就怕夫人不高兴。南平郡主前来,可不是祖母请来的。本来祖母一直在念叨着夫人要来,足足念叨了一上午,我与二嫂还笑祖母待花儿可比待人上心多了。正说笑着,南平郡主就直闯了来,到府门口才让守门的小厮报了进来。这下子祖母也不能说什么了,总不能将人拦在门口不让进吧。哪知道就这么巧,她前脚进来才坐下,后脚夫人的马车就到了府门口……」 夏芍药是没有亲眼所见,不知道当时门上来报,夏夫人在府门口求见之时,南平郡主的脸色有多微妙。 「姑奶今日还请了‘别人’来府上做客?」 华阳大长公主年纪大了,面对孙子辈的南平郡主,她倒是很能稳得住 :「府里两盆花儿有些不好,我请了夏夫人前来瞧瞧。她是养芍药花的行家里手,多听听她的意见,对我日后养花大有进益。」 南平郡主简直是要疯了。她今日求到华阳大长公主府上,也是被逼无奈。自崔家出事了之后,宁景兰往庵堂里去住些日子,原本南平郡主还当她去散心,总想着等她看开了就会回来。哪知道她在庵堂里住了些日子,南平郡主想着崔家事了,她也是时候再寻一门合适的亲事重新开始了,便派了人前去接宁景兰回来。哪知道宁景兰不但不回来,还道自己目下过的十分平静,让南平郡主不要派人扰了她清修。 听到这话,南平郡主当即就滴下泪来:「她这是要我的命啊!」好好的闺女,恐怕再在庵堂里住下去,万一想不开,剃了头发做姑子去可如何是好。 她急的团团乱转,想着托人给宁景兰说合一门亲事,但托了不少人,就连晋王世子妃常氏都求过了,也没什么好消息。 宁景兰成亲多年,并无所出,但崔二郎的妾室却育有一个儿子,这就不能不让人想到她也许根本不能生育。 况且宁景世如今也是膝下犹虚,家中妻妾通房一个都不少,却仍是没有孩子。原本还有人在背后议论闫幼梅不育,可宁景兰回京之后,又经过了崔家的事情和离回府,倒也有些心细的注意到这些,私底下议论:「别是南平郡主做孽太深,这才一儿一女都不曾生育?」 第14章 不然为何同样是宁谦的后代,但怀化大将军就儿女双全? 原本是生育问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神鬼之说。 南平郡主还不知道外界如何议论她的一双儿女,特别是宁景兰成亲多年未孕之事。她少女时代都不好在长安城说亲,如今和离回家,还背着个「疑似不育」的名头,一时半刻哪里还有合适的人选。 这几年南平郡主身子时好时坏,出门应酬的时候少,她也知道如今与镇北侯府交好的人家实在寥寥无几,就凭她的人际圈子想要将闺女风风光光嫁出去难度太大,思来想去就将主意打到了华阳大长公主身上。 这位老太太可是宗室里的长辈,又向来与各处交好,说不定手头有合适的人选呢。 哪知道才进了公主府的门,茶都未喝一盏,还未讲明来意,夏芍药就来了。 她倒不知道,华阳大长公主几时与那商户女搭上了线。 南平郡主暗道今日恐怕要白跑了趟了,那商户女在侧,她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向华阳大长公主张口的。 华阳大长公主倒是平静,还笑眯眯道:「你既撞上了,就见一面吧。」也不管南平郡主面上表情有多难看,吩咐丫环将夏芍药带了来。她那两位孙媳妇伶俐是伶俐,恐怕碰上眼前的局面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比起南平郡主的不情不愿,夏芍药倒没什么心理障碍,对于传说中骄横的南平郡主,她早就十分好奇了。跟着大长公主房里的贴身丫环往里走的时候,还安慰似乎比她还要紧张的柏氏:「不就是见个人嘛,有什么可怕的,她又不会吃了我。」 柏氏眨眨眼睛,很想说:那是你继婆母哎! 可是瞧这位大姐,似乎对继婆母当真没什么心理障碍,面上笑意都不变,直直进去了。 「二嫂……这可怎么办?要让夫君通知夏大将军吗?」柏氏急的团团转,秦少安可是交待过她,让她好生与夏夫人来往的。 她也知道丈夫与夏景行情份不同,特别是来往过几回之后,对夏芍药的为人十分钦慕,很怕她在南平郡主手里吃亏。 许氏抿嘴一笑:「七弟妹稍安,夏夫人又不是纸糊的。」相反,她比纸糊的可结实多了。 柏氏可不放心,拉了许氏忙跟了进去。 夏芍药进去之后,向大长公主行礼问安,被她老人家调侃:「我还当你不肯来。」 「大长公主说哪里话,您老连诊金都付了,晚辈可是个商人,眼里可只有银子,怎会不来?」 大长公主顿时笑出声来。 她若是说些甜话儿表表忠心,行阿谀之事,大长公主只会觉得此人俗不可耐,只能当花匠使了。偏偏她开口就自嘲自己商人出身,眼里只有银子,她越如此说,反让人觉得她越不是这等重利轻义的人。 大长公主笑够了,才指着一旁坐着的南平郡主道:「我这里今儿还有客,这位是镇北侯府夫人,夏夫人不认识吧?!」 她倒是想瞧瞧这丫头如何处理。 夏芍药就好似全然不知道镇北侯府与自家的关系一般,朝着南平郡主甜甜一笑:「见过侯夫人。」却是以平辈论交一般,连礼也不行半个,径自坐到了她对面的圈椅上。 若是按辈份来算,换种场合,她是要跪在南平郡主面前奉茶的,可是如今她却堂而皇之坐了下来,笑眯眯瞧着南平郡主,全无一点对待长辈的意图。 柏氏眼珠子都要脱眶而出了,还真没见过这般大胆妄为的人。 南平郡主面色阵青阵白,当着华阳大长公主以及表弟媳妇,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了。知道几位表弟媳妇定然在看戏,心里不舒服极了。细细打量夏芍药几眼,见她容色绝美,神情傲慢(见到长辈不肯行礼),这就是不知礼数了,当下冷哼一声,道:「夏夫人好家教,见到长辈都不行礼的吗?」 夏芍药顾左右而言他:「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向大长公主行过礼了么?」言下之意就是在座诸人也只有大长公主一位算是长辈了。 南平郡主还真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夏景行的妻室交手。她逼死了王氏,没想到她的儿媳妇倒不是个善茬子。 「夏夫人难道不知道,论理我可是你的婆母吗?」 夏芍药满目惊奇诧异:「侯夫人这话说的。我家夫君早就说过,婆婆她老人家已经仙逝多年,怎么忽然之间又冒出来个婆婆?我可没有到处乱认婆婆的习惯,凡事还是问过了夫君才能确认。」她还十分诚恳向南平郡主道歉:「实是对不住侯夫人了,您的要求恕我不能答应!」 南平郡主心里怄死了,还没想出反击的话,夏芍药又无辜道:「说起来,我家夫君与我成亲的时候就说过,他是孤儿,父母双亡,家无桓产,这才入赘我家的,怎的进了京还有人专门跑来认亲的?难道是瞧着他如今有出息了,这才跑来沾光的?」大大叹了一口气:「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那等又痛惜又不可置信的模样,似乎没想到堂堂侯夫人竟然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直让南平郡主怒不可遏:「没教养的丫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她堂堂郡主,何需攀附别人?! 若不是当着华阳大长公主的面儿,她非撕烂这丫头的嘴不可。 夏芍药似乎真被南平郡主暴怒的模样给吓着了,往椅子靠背上缩了缩,嘟嚷一句:「不是侯夫人方才上赶着要做我婆婆吗难道我听错了?」只是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堂上诸人听清楚。 第15章 柏氏都已经瞧傻眼了,心里暗赞夏芍药有能为,竟然将南平郡主气的脸红脖子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都快在堂上待不住了,瞪着她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她自己倒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还笑的一脸和善:「若是我哪里说错了,侯夫人一定别介意。我这种商户人家出身的,说话也没个轻重,眼里也只认银子。侯夫人又何必与我一般见识呢。」在出身教养上将南平郡主抬的高高的。 柏氏心道:我若是南平郡主,此刻恐怕肠子都要怄烂了,可是真开口骂她,她却笑的和气,全然不是与人吵架的模样。不开口教训吧,又忍不下这口气,当真进退维谷。 许氏心里暗乐,见夏芍药能屈能伸,将南平郡主气的发懵,肚里笑的肠子都快打结了,面上还得绷着,只能默默的扭过头去,以掩饰自己即将要崩裂的笑容。她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瞧瞧夏芍药一句出格的话都未说,瞧着在示弱,实则半步不退,还朝着南平郡主插了几刀,让她吐血都找不到地方。 南平郡主真后悔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碰见了夏芍药只能自认倒霉。若是以前她还能拿身份压人,可如今这商户女却是圣人钦封的二品诰命。 说起来此事都怨宁谦,如果他能将儿子认回来,那么这姓夏的商户女自然只能乖乖听她摆布了,可夏景行回来这么久,宁谦都毫无动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当初将夏景行逐出家门,就是怕他挡了宁景世的路,如今府里成了个空壳子,岌岌可危,捉襟见肘,而世子之位早已经定了下来,与夏景行再无干系。 前几日宁景世还往她房里去念叨了好几回,说是夏景行的妻子十分能干,家里产业极多,到长安之后还往城内买了地皮建幽州会馆,银子花的海了去了,想来手头十分宽裕。若是兄嫂能够归家,岂不是等于往家里搬了座金山银山回来?! 输红眼的时候,他可不会再计较小时候的事情,哪怕让他跪在夏景行面前认错都行,只要给他赌本就行。 起先南平郡主十分反对,她这辈子都不想瞧见夏景行,每每瞧见他总能想起王氏那张温婉的脸,越想越厌恶。特别是夫妻陌路之后,更觉得这一切都是王氏的错。 她当初回娘家再嫁,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嘛,非要吊死在侯府里,恶心了她一辈子。 好不容易将她的儿子打发了出去,这才清静了几年,他就又回到了长安城,而且还是衣锦荣归。 但是她再厌恶,架不住宁景世三天两头跑来磨缠,对夏家的财产念念不忘,时不时还要从她房里顺些首饰出去变卖。南平郡主苦口婆心的劝儿子,无奈宁景世一点也听不进去,上次听她唠叨的不耐烦,他打开她的妆匣拿了首饰就要走,丫环们拦又拦不住,南平郡主自己上前去拦,却被急于翻本的儿子一把推开:「娘你这是做什么?等我翻本回来,连本带利还给你!」 到得门口还道:「你多想想该如何把大哥大嫂接回来吧,只要有个赚钱的大嫂,往后我的日子可就不用愁了!」又颇为遗憾道:「娘也真是的,替我挑的闫氏不生孩子就算了,连银子也不会赚,只会整天死守着嫁妆,有什么用?我娶的媳妇儿若有大嫂能干,那我可就一点也不愁没本钱了。」 恰逢闫幼梅来请安,听得丈夫这话,一张脸顿时惨白,连婆母的屋子都没进就退了出来。 南平郡主初见夏芍药,长辈的谱没摆出来,反被她气个半死,来意也未讲明,就连儿子一再叮嘱她的话都丢到了脑后,气冲冲回家去了。 福嬷嬷见她怒气冲冲回来,问及缘由,听得遇见了夏景行之妻,被她当着华阳大长公主以及公主府里的表弟媳妇们的面儿羞辱了一顿,正着意安慰,却不防宁景世回来听到,立刻喜道:「娘见到大嫂了?」 「谁是你大嫂了?!」 南平郡主正在气头上,对夏芍药的恶感前所未有的高。从前她想起夏景行之妻,也只是因为「那个小畜牲娶的老婆」这种笼统的概念,要说对夏芍药憎恶,那也是因恨屋及乌,才对面目模糊只算是个符号的夏芍药产生恶感,真要比起来,还不及她对夏平安的憎恶。 宁景世成婚多年一直不曾有孩子,偏偏夏景行儿女双全,仅凭这一点,她就恨不得夏平安不能平安长大。 大长公主府亲走了一趟,让南平郡主对夏芍药的牙尖嘴利有了全新的认识,只觉得她面目可憎,为人更是厌恶的紧,听到宁景世竟然还叫她「大嫂」,当下就炸了:「她是你哪门子的大嫂?你将她当大嫂,她可认你这小叔子?整天不做正事,家里多少东西都败在了你手上……」劈头盖脸将宁景世骂了一通。 儿子原是她的心头宝,只是这心头宝这么多年来不住挫磨着她的神经,整个侯府泰半家业都败在了他手里,随着一次次赌坊上门来讨债,母子之间的爱意亲情也渐渐被消磨殆尽。现在她每次见到儿子,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倒好似这是她的债主子,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债。 以往她还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就算她爆发了宁景世也不乐意听,扭头就走了。今儿被夏芍药气的狠了,瞪着眼睛骂了一顿,又狠狠在他身上捶了几下子,坐在床上放声大哭,只觉得日子艰难,如今连自家长辈华阳大长公主也眼看着她被个小辈泼妇欺负而作壁上观,全然不肯伸手,怎么就活到了如今人见人厌的地步了呢? 她一辈子养尊处优,又在气恼之间,手上压根没力气,就算捶打几下宁景世,也等同于给他挠痒痒,不会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只是等她号啕大哭起来,宁景世便捂着耳朵不耐烦道:「又来又来……怎么又要哭啊?我也没说什么啊!」也不管南平郡主大哭,窜过去打开了她的妆匣子,顺了两只钗揣在袖里走了。 第16章 福嬷嬷暗暗叹气,却能阻止不了他,只能尽力安慰南平郡主:「郡主别哭了,世子爷生成的这般性子,竟难大改了。当务之急是给兰姐儿寻一门好亲事。」 南平郡主哭够了,才抽抽噎噎道:「嬷嬷当我不知道啊,我这做娘的心里跟吞了黄莲似的,只盼着儿女好,可他们一个个的都是来讨债的。世子就不说了,就跟他那混帐老子一个模样。可兰儿好好的闺女,竟然也不知好歹,我盼着她好,能再挑一门好亲事,她倒不知我的苦心,偏要住在庵堂里,整天跟着姑子们念经,天长日久可不得改了性子?!」 哭一时,再絮叨一时,竟是满腹的愁怅都倾吐不完。 相比她的恨意,夏芍药对南平郡主却没什么执念要放在心上去恨。见过了之后,见她虽能瞧得出年轻时候艳丽的影子,可满面愁苦之像,生生比实际年龄要老上七八岁,可见日子过的并不顺遂。抢来的未见得能够长久,她心里慨叹一回,帮华阳大长公主料理了芍药花,又陪着她闲聊会子,这才回家去了。 哪知道才到了家门口,就见门口守着几个人,正是幽州会馆工地上的几个管事,见到她来忙迎了上来,「会长,出事了,会馆外墙塌了,砸死了孩子,一堆人围在会馆门口闹了起来。」 夏芍药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也不及回家,跟着来报信的往会馆去了。才到得会馆门口,就听得妇人扯开了嗓子大哭:「我的心肝我的儿,都怨娘没照看好你啊……」旁边围着许多人,说什么话的都有。 「这等奸商,平日坑蒙拐骗就算了,建房子也舍不得用好料……」 「听说这会馆的会长背后可是有人,好像是什么将军之类的大官儿,咱们可惹不起,依我说还是算了吧……」 「天子脚下,怎么能算了呢?!一定要他们赔!要告!」 「……」 一堆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义愤填膺者有之,要帮这妇人伸张正义者有之,会馆初建伊始,夏芍药就一心扑在这上头,砌外墙的时候她亲在,就算是外行也不觉得那段墙会塌了。况且整个会馆的督造,从画图纸到建造都是秦少安介绍的朋友在做,极为认真踏实,怎么会出问题呢? 她心里觉得奇怪,还是分开众人走到了那妇人身边,正准备了解情况,才一低头差点被眼前的情景给吓住,那妇人怀里抱着个瘦瘦弱弱的孩子,瞧着约莫五六岁,双目紧闭,一头一脸的血,脑袋上凹下去一个洞,身上衣裳也被血浸透,却因为时间过久,已经带着些褐色,靠的近了还能闻到血腥味。孩子的手脚呈奇怪的方向随意掉下来,想来是被墙体塌下来砸断了骨头。 夏芍药面色瞬间苍白,手脚发软,几乎都要迈不动步子了。她也是做娘的,以已之心度人,若是瞧见自己孩子被砸成了这般模样,恐怕心痛欲死。 负责画图纸以及施工的是于文林跟任博远,这两人一个高瘦白净,做事温吞细心,一个雷厉风行,最是认真负责,摊上这样的事儿,此刻被人围在会馆大门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瞧见了夏芍药,倒跟瞧见救星一般,立刻迎了上来:「夏会长——」 夏芍药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拍那妇人的肩膀:「大嫂,大嫂且听我一言……」旁边有人悄悄议论夏芍药的身份,那妇人扭头过来,双眼通红,眼泪滔滔不停往下流,一张脸倒是白胖圆团。 旁边有人认出了夏芍药,朝她喊一句:「柴嫂子,她是这个会馆的主事之人,你还不快为自己的儿子讨个公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个汉子,眯缝眼,鹰钩鼻,挥着拳头就直冲了夏芍药过来:「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还是任博远闪身挡在了她面前,替她生受了两拳。 那汉子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年轻男子,趁乱就围了过来,嘴里嚷嚷着「杀人偿命,你们砌的墙压死了孩子,这事儿没完……」呈包围之热,竟然将夏芍药与任远博跟于文林三人给围在了当间,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拉走了。 夏芍药来的匆忙,身边只跟着个丁香,混乱之中也不知道被谁从她身边撕扯开,很快被挤出了人群。 「诸位停一停,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愤怒的人群之中,她的到来仿佛是引爆了周围人的怒气,原本还围观议论的不少人都加入进来,似乎要将围在当间的三个人践踏成泥。 危机时刻,万幸任远博跟于文林两个还练过几天拳脚,眼见势态大乱,尽全力将夏芍药护在中间,再不似开初动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时候也不管涌上来的是谁,拳脚不空,与这些人缠斗了起来。 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他二人身上挨了好几下不说,夏芍药头上钗子也不知道被谁摸溜了去,头发也被人揪掉了一绺。丁香在人群之外试图使劲挤过来,哪里抵得过那些汉子。还是负责建馆的管事见势不妙,招呼会馆门口傻站着的工人,以及同伴往里挤,与挤在外围的那些汉子发生了冲突,厮打成了一团。 正乱起来的时候,远处长街马蹄声渐近,当先一名男子俊美威严,身后跟着一列护卫,很快到得近前,他见得眼前情形,心焦气促,也顾不得旁的,左突右踹,先将外围撕开了一道口子,眨眼间就冲到了中间,伸臂就将任远博跟于文林中间的夏芍药给揽在了怀里。 夏芍药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经见过这种阵仗,整个人都快要被吓傻了。头上的首饰都被人给抢走了,若非任于两位护着,恐怕身上衣衫都要被扯破了。她正不知所措之际,一股大力被拉了过去,几乎吓的失声尖叫,整张脸都撞进了个坚硬的胸膛,鼻端闻到熟悉的气息,如获至宝,伸臂就抱住了来人的腰,大哭了起来:「夫……夫君……」从不曾有过的狼狈惊吓,三魂只剩了两魂半。 第17章 夏景行既来,身边又跟着几十名亲卫,很快就将局势稳住了,倒有人还要跑,被拦住之后还有人扯开了嗓子喊:「大将军仗势欺人了!砸死了人不认帐……」 夏芍药依在他怀里,只觉脑子里乱纷纷的,无数念头奔涌而至,一时想着如何了结这事儿,如何安抚那失去了孩子的妇人,一时又想着当初施工之时可有存在隐患,耳边听得有人叫嚷夏景行仗势欺人,生怕他急怒之下将此事闹大,影响了他的前程,被御史弹劾,或被政敌打压。 夏景行低头见她神色惊惶脸儿苍白,更别提头发都披散了下来,紧紧抱着他不松手,知道她这是吓坏了,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芍药别怕,为夫在这里。别怕别怕!」哪管这些人乱纷纷嚷嚷,只顾着低头安抚媳妇儿。 任远博跟于文林好容易脱困,原来还想向从天而降的怀化大将军道谢,他们俩被围在当间,不知道挨了多少下,瞧着极为狼狈,若不是夏景行及时赶到,恐怕今日都不知道会酿成甚样的乱子。 结果就看到了夏大将军铁汉柔情的一面,顿时给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分明周围那些突围不成的无赖汉子扯着嗓子嚷嚷,他却充耳不闻,只揽着夏会长哄个不住,声音柔的能滴出水来。谁能想象得到他还有这副模样? 当初秦少安向这两人介绍夏芍药的时候,自回长安之后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怀化大将军陪伴身侧,男的英武威严,女的娇美绝艳,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怎么都觉得夏芍药这副娇滴滴的模样,充其量只能是男人身边不可或缺的点缀,养在后院还行,盛名之下,其余不太有说服力。 等真正跟夏芍药共事之后,才发现她远非他们所想象的柔弱,凡事极有决断力,不知不觉间就让人忽略了她的美貌而赞叹于她的办事能力。 只没想到过她也有小鸟依人的一面。 夏芍药只是惊慌一时,等夏景行将局面控制住就慢慢冷静下来了,脑子终于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夫君,现在该怎么办?」这事儿闹的有些大,恐怕捂是捂不住了。 夏景行冷冷扫视全场,吐出俩字:「报官!」目光在方才闹事的那些汉子们身上扫过,多年在战场上练就的杀气瞬间让这些汉子们心里开始哆嗦,总觉得怀化大将军的目光凉的跟刀似的,所过之处如有实质,倒好似要切断他们的脖子,令人不由自主便噤若寒蝉,哪里还敢瞎嚷嚷。 「吴忠,派人去报官,再将这些人身上搜一遍,看谁哄抢了夫人的随身之物,将胳膊给本将军打断!」 吴忠扭头便指了一名亲卫前去京兆衙门报官,自己带着人准备搜身。 这些闹事的汉子听得怀化大将军的决断,顿时瞠目结舌。 ——受害者还未报官,出事儿的倒先往官府去挂号了?! 夏芍药满面愧意,低垂了头:「都怨我非要折腾。若是我安生呆着,也不会惹出这事。」就算事情是她督造会馆引起,但相信这事儿闹将起来,夏景行在朝中行走肯定会有影响,最后说不定还会将责任算到他身上。 「又说傻话了?!你我夫妻一体,凡事自有为夫,你只管将心放到肚里,想做什么做什么。」 他这里复低头安慰老婆,吴忠带着人开始搜身,先从个贼眉鼠眼的汉子身上搜出个双股金钗,丁香跟着去认,「这是夫人之物。」但已被这汉子的脏手拿过,只能掏出个帕子,吴忠将金钗放到帕子里,身后亲卫一脚就踹在这汉子腕上,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骨裂声,那汉子惨叫一声,抱着胳膊疼的打滚。吴忠等人连眉头都不曾皱一皱。 其余人等顿时吓的哆嗦了一下,总觉自己的胳膊也开始疼了起来。 有胆小的忙从怀里掏出趁乱抢来的首饰,往场中丢了过去,其余人等纷纷效法,很快将夏芍药身上的东西都丢了出来,丁香确认过了,东西已经全收了回来,再无遗漏,夏景行便吩咐:「派人将这些首饰送到银楼去熔了。」被脏手拿过的夏芍药自然再不能插戴。 那些哄抢过的汉子被亲卫拎了出来,通通挨揍。 夏景行身边的亲卫们皆是当初前锋营跟着出生入死的兄弟,刀上染过血,手里有过人命的,不多时那些方才还大闹的汉子们就被收拾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夏芍药被他揽在怀里,还用大手捂住她的耳朵,似乎是为了减轻她心里的恐惧。任远博跟于文林总算适应了他这副疼老婆入骨的模样,过来向他道谢:「今日若非大将军赶过来,我等恐怕要被人踹断肋骨回家躺个数月了。」那都算是轻的。 夏景行眸光沉沉,亦向二人道谢:「方才若非两位护着内子,后果不堪设想。两位这份情义,夏某记住了,他日若有需要夏某的地方,不必客气,夏某必定竭尽全力!」他冲过来之时,瞧的真真,这两人将夏芍药护在中间,若非他们护着夏芍药,她今日必定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 一想到有人在暗处打她的主意,他心中便犹如火焚,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 今日也是凑巧了,会馆出了事,这边负责人往夏家去寻人,听得她出门去了,想到官府还需男主人出面稳妥,便请了夏家仆人去给夏景行报信。 夏景行今日与燕王有约,回来的早,到城门口便撞上报信的家人,这才赶了过来。 夏芍药松开了夏景行,往那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走了过去。此刻场中除了那些趁乱抢了她首饰的汉子还在哀哀惨叫,局势倒是稳了下来。夏景行来了之后,她好似有了主心骨,担忧归担忧,却不再害怕了。 第18章 那妇人怀里还抱着孩子,见她走了过来,似乎有些害怕,色厉内荏喊道:「你别过来!你们砸死了我儿子,还我儿子的命来!」 她双目通红,眼泪倒不再流,神情之中奇怪的流露出阴狠张惶之色,原本是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孩子,见夏芍药越走越近,往后退的时候连孩子也顾不得了,任凭他滚落在地上,退过去之后才想起孩子,拉住他一边胳膊往自己怀里扯。 那孩子本来胳膊似乎就被砸断了,虽然已经死去多时,但这么拉着他的胳膊,夏芍药都替他疼,忙停了脚步,蹲下来安抚她:「大嫂别怕,我不会拿你怎么办的。我家夫君已经派人去报官,等官府来了,查明了案子之后看官府如何处理,我决不推诿,大嫂别怕!」 那妇人见她并无别的动作,胆气又回来了,红着眼睛朝她嚷嚷:「你……你们仗势欺人!你们害死了我儿子还仗势欺人……」 夏芍药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才来就表明了态度,但围过来的那些汉子狰狞的脸庞分明心怀叵测,今日若不是夏景行来的及时,她的名节都要毁了。这倒不像是为自家孩子讨公道,更像是借机聚众闹事的了。 她之前是被突发状况给吓懵了,没料到建会馆还会闹出人命,这时候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心中一旦起疑,打量这妇人与怀里的孩子便暗带了几分审视的眼光,「大嫂子说我仗势欺人,那场中这些方才引起动乱的人,可都是你家亲戚?」 妇人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强道:「自然是我家里人,不然谁闲的没事干,还跑来凑这份热闹。」说着拖长了调子又要哭:「我可怜的儿啊,你死的好惨……」 夏芍药心里发沉,忍着不适又细细将她怀里的孩子打量了几眼,越瞧越是心惊。这妇人白胖圆团,但怀里的孩子却极为瘦弱,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腕细的惊人,也不排除这孩子天生体弱,却不能肯定这孩子并非这妇人亲生。 「无论是不是你家里人,等京兆衙门一查便知。」夏芍药后背发凉,心里拧成了一个疙瘩,难受的紧,扭头朝夏景行那边瞧了一眼,未料他竟然一直瞧着自己,似乎极为不放心,一见她看过来,立刻丢下正跟他说话的任于两位,迈开大长腿往这边走了过来。 夏芍药不想与这妇人再多说,返身迎上去,伸手就抓住了夏景行的手,他粗砺的大掌包裹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只觉得入手冰凉,再瞧她神色恍惚,心神不定,当她被吓的还没缓过来,半揽了她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芍药别怕,为夫在这里。芍药别怕,为夫在这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仿佛是为了让她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 在他滚烫宽厚的独属于她的男儿怀抱里,方才那股寒意终于被缓缓压了下去,连带着手上也渐渐暖和了过来,她也顾不得场中许多目光都看着,将脸埋在他怀里,良久才喃喃道:「这世上……真有这么蛇蝎心肠的人吗?」回想会馆外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倒塌的。不说施工的工人,单只任于两位,还有她留在会馆的负责人,都不会轻忽。 夏景行听得这一句,便知她大约已经猜中了,想来她是不曾见识过这等毒辣之事,长安城的水到底有多深,水底下又有多少不可计数的暗礁暗流,以及被权势摧染的堪比墨汁一般的心肝,谁又能知道呢。 身在局中,这才只是个开始。 他心中暗叹,到底还是将妻儿给拖了进来,万幸她够聪颖。 「这件事情会查明白的,芍药别怕!」 京兆尹的人来的很快,听得是怀化大将军派人报案,还出了人命,就连京兆尹都惊动了,亲自带了差役忤作前来勘验。 怀化大将军如今是圣人面前的红人,虽说圣人已有风烛之象,但他一日在朝,便是天下之主。 京兆尹来了之后,先向夏景行见礼,听说场中断了胳膊的这些汉子皆是对任于两位先生下手的暴民,一声令下便将这些人锁拿了回去,只留那圆胖妇人与眯缝眼鹰钩鼻的汉子作人证。 忤作要勘验那孩子的尸首,妇人却死揽着不放,一声声叫的凄厉:「儿啊,你死的好冤啊……」状若疯颠,就是不肯让差人靠近那孩子。 夏景行朝吴忠使个眼色,「去协助京兆尹查案。」 吴忠带了俩亲卫过去,轻轻松松就将这母子俩分开了。那妇人哭的歇斯底里,足令见者流泪,闻者伤心。夏芍药在夏景行怀里,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紧了,只等着答案揭晓。 忤作将孩子平放在地上,轻轻揭开了这孩子的衣服,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孩子身上多处被砸伤,肋骨断裂,胳膊跟腿骨都被砸断,但仍能看出他生前必定身体不好,瘦的都快皮包骨头了。 吴忠在旁边盯着看两名忤作一名验尸,一名填写验尸格目,耳边是那妇人聒噪的哭声,等勘验完毕,起身去向京兆尹冯九道禀报案情。 除了要查验尸首,还要查验案发现场。那面倒塌的墙是临着巷子的,衙差连同夏景行夫妇,以及他身边的亲卫一同过去的时候,发现那面墙已经整个的倒塌了,碎砖散落一地,当初分明砌的很结实的墙此刻就好似遭遇过地震一般,面目全非。 而且这个孩子当初是被人从墙边扒拉出来的,可想而知在那么多人翻找过的情况之下,是很难保持倒塌时候的原貌。 等衙差都撤了之后,任远博跟于文林不死心,两个人蹲在地上,也不顾身上还带着伤,一块砖头一砖头往过拣,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亲自督造的房屋会出现这种情况。 第19章 秦少安将他们介绍给夏景行夫妇的时候可是打过保票的,听得会馆居然出了人命官司,第一时间带着柏氏往将军府去探望了。 夏芍药回家见到一双儿女的笑脸,只觉得异常的难过。等她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将绮姐儿在怀里抱了好久,才觉得好受了些。 平安虽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他总觉得父母情绪不对,特别是娘亲木木呆呆,不但没了平日的笑脸,还似哭过了一般。绮姐儿年纪小,倒是没看出什么来,她正跟哥哥玩,跑的一身是汗,被沐浴过的娘亲抱在怀里,鼻端闻着她身上的幽香,搂着她的脖子还朝着平安得意的笑。大意是她有娘抱抱,哥哥没有。 小平安朝绮姐儿做个鬼脸,跑去问夏景行,「爹爹,娘亲怎么了?」 夏景行没想到这小子眼神这么敏锐,只能摸摸他的脑袋:「你娘心情不好,过几日就好了。这几日在家别淘气了。「丢下儿子,吩咐丫环们好生照料夏芍药,又过去摸摸她的背,小声道:「我去前面看看,吩咐人盯着一点,别让人钻了空子。一切都会没事的,别怕。」见她点点头,这才往书房里去了。 冯九道在京兆尹任上多年,别瞧这职位不高,可是难度却不小。满京城扳着指头数过来,不知道有多少权贵重臣,偏偏这中间不少人是敌对立场,他要在无数蛛网一般的权贵重臣网中游刃有余,还要在齐帝面前保持清廉公正的好印象,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夏景行虽然不曾与他打过交道,可是用脚趾头想也知冯九道必然是有些能耐的,不然凭借着他毫无背景的出身,又岂能坐稳京兆尹这个位子。 他丝毫不敢轻忽冯九道,召了吴忠等众亲卫,分几路去查,除了要查那圆胖妇人与眯缝眼鹰钩鼻的汉子是否是夫妻,还有他们的底细,最好是能找几个认识这两人的邻居,以及跟那个枉死孩子玩过的小伙伴们。 最重要的是,牢房里那些监禁的汉子们,其中必然有知道内情的人。只是他手中并无认识的官员,只能前往燕王府求助了。 燕王上次倒是查过崔连浩的案子,还与刑部一些官员合作过,比之他两眼一摸黑只认识军中将领,倒要强上许多。 他正要出门,恰逢秦少安带着柏氏急吼吼赶了过来瞧个究竟,只能让别的亲卫去查那夫妇俩的底细,吴忠先去燕王府寻求帮助。 「到底是怎么回事?任兄跟于兄于房屋园林建造上也颇有几分薄名,都是专攻这方面的,以前都不曾出过一点岔子,这次是怎么了?」 柏氏跟着婆子往内院去了,秦少安才进了正院与夏景行撞上就问了起来。 他在家里听到传言,这么一会子功夫就有不少耳目灵通的人家知道怀化大将军夫人建造的幽州会馆墙塌了,砸死了个孩子,会馆门前引起了动乱,还是怀化大将军亲自前往才压下去了。 夏景行没想到消息传播的速度倒是快的惊人,竟然连秦少安都得到消息了,不消说肯定有人故意传播。不过这会子也没功夫去寻传播的人,就算是真要寻恐怕也不会是一时之功就能找出来的。 他苦笑一声:「还能怎么样,恐怕还是因着我的缘故。」他直觉此事与自己得齐帝信重有关。不然凭他一个边塞武将才进了长安城,就被委以重任,私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嫉妒的眼睛发绿,唯恐找不到机会。既然没有机会,说不得就要创造个机会了。 秦少安不曾涉足官场,可到底是权贵人家里出身,许多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神色不觉间就郑重了起来:「你确定?!」见夏景行点头,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些黑了心肝的!」 二人相对无言。良久,他才重振精神拍拍夏景行的肩:「明日大朝会,你可得挺住了,恐怕有不少人会来咬你!」 后院里,柏氏才见过夏芍药没两个时辰,再见她倒好似被霜打的匣子,蔫头耷脑,神情憔悴,着意安慰她:「此事也不是你亲自推倒了墙压坏了人,你也不必内疚焦心,况且案子既然报到了京兆尹,就凭着大将军的名头,冯九道也不敢胡乱判案,你别担心!」 夏芍药倒不担心京兆尹会胡乱判案,想来就算这事儿错在她这一方,了不起便是赔银子,顶多算是人祸,却不是故意坑害性命。只是她心中隐隐猜测若是成真,那才让人绝望。这时候倒盼着那枉死的孩子并非是那胖妇人亲生。 这事儿尚未查明,也不好向柏氏多说什么,谢过了她的好意,等送走了柏氏,素娥端了安神汤来,她喝了一碗才上床去睡。 夏景行在前院听得她已经睡了,还吩咐前去回话的榴花:「夫人今日受了惊,好生派人在旁边守着别走开,以防她做噩梦。」 秦少安夫妇离开之后,他还要亲往燕王府去,找燕王商量。 果然第二日大朝会,就有御史弹劾他数条罪状。 一个是为官者竟然纵容家人做生意与民争利;第二个便是管束家人不利,致使家人闹出人命;第三个最为严重,身为朝廷命官,家人闹出人命不想着依法办事,给予赔偿并查明案犯相关人员,竟然带兵对声讨的受害者亲朋故旧进行严刑拷打,致使多人受伤,又将这些人送进京兆衙门关押折辱。 条条桩桩,哪里配做朝廷命官? 齐帝在深宫,才闻此事,见下面不少言官附议,指责夏景行之罪责,他却神情坦然,自始至终都不曾争辩一句,倒也有几人据理力争,只道既然此案已经交到了京兆尹手上,想来冯九道很快便能审问清楚,又何必急于一时就要给怀化大将军定罪呢。 第20章 两方激烈争吵,又有不少官员也跟着起哄,齐帝冷眼瞧着下面闹成一团,等弹劾争吵的声音小一些了,才道:「夏卿,你可有话说?」 夏景行神色平静,仿佛方才被一群言官追着咬的不是他,「启奏陛下,微臣已经报官,京兆尹冯大人已经接了此案,在此案未有定论之前,微臣并无话说。」 「诸卿不必争吵,既如此,那就等京兆尹审完了案子,再行定论。」 齐帝见此,快速结束了这个早朝。 夏芍药昨晚睡的并不踏实,睡梦中还梦见那个鲜血淋漓的孩子,半夜被吓醒之后,夏景行揽了她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她才重新睡着。等她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身边人已经走了。 绮姐儿捧着小脸坐在脚踏上,也不知道她坐了多久了。昨晚夏芍药睡的极早,她睡的时候绮姐儿都还未睡,半夜醒来孩子不在身边,说是跟素娥去睡了。 见她醒来,小家伙委屈的向她告状:「娘,哥哥不陪我玩儿,去曾外祖家了。」 夏平安在家里「养病」数日,是时候回国子监读书了。今儿一大早王老先生就派人来叫他,顺便问问会馆人命一案。 王家一门清贵读书人,消息不算灵通。还是左光熙给传了个信儿,天色已经太晚,王家也不好打发人过来问。今儿一大早派人来问,夏景行天色未明就已经上朝去了,夏芍药又在睡觉。夏景行走的时候吩咐过,不要打搅她休息,纵王家来人问也见不到她,只留在家里的亲卫透了几句。 来人带着夏平安直接去了国子监,往王老先生面前去回禀。夏平安才进了国子监的大门,恰碰上萧烨来上学,立刻欢欢喜喜跟着他跑了。 夏芍药此刻还不知道朝堂上已经闹翻了天,她睡了一觉才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起床梳洗完了,耐着性子哄了女儿几句,准备往会馆里去。 素娥劝她:「夫人且在家里歇歇吧,反正此事自然有官府出面查清,又有大将军在外面处理,昨儿大将军还去了燕王府商议,相信此事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的。」 夏芍药哪里坐的住,心里跟猫抓一样,总觉得不安。她手上从未染过血,这件事在夏景行他们眼中,虽然是人命案子,到底也算不得大事,可在她眼里就是大事了。 素娥到底拦不住她,最后只能跟着她出门,身边还有四名夏景行留下来的亲卫骑马护着。 昨日惊变,差点将他的魂吓没了,只怕她再有意外状况。虽然嘱咐了丫环让她好好在家休息,但到底夫妻这么多年,也知道她的性格,万一她执意要出门,也要留下足够的人手保护她。 夏芍药坐着马车到达会馆的时候,见到一队京兆衙门的公差,还有不少施工的工人,以及会馆几位负责人。 她昨日也够狼狈,况且此事怀化大将军已经插手,且说过但凡有事便禀到他那里去,这些人便默认不必再找她。见她过来,俱十分惊奇,管事的过来与她打招呼,「夫人可好些了?」 「多谢记挂,好多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管事的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任先生跟于先生昨儿等人走后,一直在拾砖头,发现一些奇怪的痕迹,倒好似有人拿东西凿了墙基,总归不是砌好了自然倒塌的,这才请了衙门的官差过来验看。」 夏芍药心中愈发沉重,就算是猜出来了这件事情不简单,可若真是人为——那个血淋淋的孩子 ,何其无辜?! 她过去的时候,任远博跟于文林胡子拉茬,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许是一夜未睡,身上衣衫还是昨晚打架时候穿的那套,就连上面被人踹出来的大脚印子都还在。只不过神色倒是很精神,瞧见她似乎很高兴,还朝她招手:「夏会长快过来看——」 他二人身边还有四五名衙差也在边看边做记录,还小心将好几块砖头都拿到了一旁做为物证,她走过去瞧,果然那砖头一边有很深的金属弄出来的痕迹,非重力不足以造成这种印迹。 任远博与于文林的最新发现暂时替会馆洗刷了由于工程质量太差而酿成的惨剧,连带着事故责任方也不能再单纯的归咎于夏芍药。 既然有人为弄塌围墙的痕迹,且有京兆衙门的差役作证,案件的审问就着重放到了事故孩子的父母,以及引起暴动被关进牢里的那帮人身上。 柴大与柴大媳妇住在城北的贫民巷子里,前去查案的差衙将周围邻居都问了个遍,据说周围邻居对这夫妻俩的风评并不好。 柴大媳妇生过一个孩子,名唤柴狗儿,到了三岁上被人拐走了,柴大媳妇哭了数月。柴大原来还往城里肉铺子里去做活,等孩子丢了找了数月之后,他便不再去做活,每日在家酗酒打老婆,勉强过得半年,家里捉襟见肘,日子打熬不下去了,柴大媳妇便半卷了门帘做起了皮肉生意。 今年过完了年,也不知道柴大跟柴大媳妇从哪里将孩子找回来了,说是他们家走丢的柴狗儿。夫妻俩起先待这孩子也不错,还带出去裁新衣买吃的,后来柴大媳妇又开始卷起门帘做生意,柴大照旧酗酒赌钱,赌输了回来就打孩子,不给饭吃。 邻居们时常听到孩子的哭声,但柴大两口子将这个孩子看的很紧,寻常出门都是夫妻俩带着的。 也有邻居看不过眼,暗叹柴大两口子这是疯魔了,丢了孩子之后伤心的肝肠寸断,好容易找回来了,倒又忍心下狠手打。 第21章 冯九道问起柴家邻居:「大娘可确定这孩子就是走丢的柴狗儿?」 那老妇人摇头:「狗儿走丢只有三岁,这都过去了四年多了,且丢的时候是个白胖小儿,找回来瘦的不成人样,倒好似街面上的乞丐,哪里看得出来。」小孩子容貌变化快,隔个三五年就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儿。 审问柴大夫妇,问及为何柴狗儿往会馆那条巷子去了,柴大便道:「我有个兄弟郑六就住在那条巷子后面,我们夫妻俩带了狗儿去郑六家吃酒,他家新添了个小闺女,哪知道狗儿好动,自己跑出来,就出事了……」 柴大媳妇的供词与柴大供词相同,并无明显的破绽。 冯九道办案老道,传了柴大夫妇来审,问完了话威吓两句,这妇人便坐在公堂上撒泼:「我儿被砸死了,大人不去追查凶手,不去抓那建房子的主人,偏要来审苦主,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平民百姓?」 她一个做暗娼的早就不要脸皮,甚样事体都做得出,当着官差就敢撒泼,脱鞋扯襟子,满地打滚说是京兆尹官官相护,不替她家做主。就算是不替她儿子以命抵命,也该偿些人命钱,不然他们夫妇老了连个顶盆摔瓦的人都没有,唯一的儿子被砸死,这下是连半点指望也没有了。 冯九道气结,连拍了好几下惊堂木才将这妇人吓住。堂上站班的差役侧头还能看到她扯开的襟子里面穿着大红色的鸳鸯肚兜,胸脯鼓鼓将肚兜撑的满满,暗暗咋舌,这妇人大胆,敢在冯大人过堂的时候打马虎眼。 冯九道传了郑六夫妇过堂,果然那日正是他家小女儿的满月酒。他与柴大是旧识,认识也有好多年了,提起柴狗儿,倒叹息一回:「好容易找回来了,没想到还是没养住。」 问及柴狗儿找回来之后,柴大对孩子可好,郑六还道:「柴大原来也是个疼孩子的,只是自狗儿丢了之后消沉了几年,好容易找回来了,可狗儿在外面学了许多坏毛病,好好的孩子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柴大两口子没少生气,也下手教训过……」 在没确实的证据之前,冯九道也不能将这夫妇俩给关起来,再说柴狗儿还在家里放着,天气渐热,总要找地方下葬。 放走了柴大两口子,冯九道便开始提审那些暴乱的闲汉,结果却从这些人中查出几个可疑之人,其中有两人的亲戚在晋王府供职,另外一人的叔叔在皇后娘家府上做个体面的管事。 这几人咬死了自己就是路见不平,见到当官的欺侮平民,明明出了人命还想以势压人,这才为柴大两口子出一口恶气。 冯九道滑的跟条泥鳅似的,见事情扯上了皇后娘家跟晋王府,也不管此事与这两府可有关联,立刻便将此案转呈刑部。 齐帝万没料到此事竟然还能跟皇后娘家与晋王府扯上关系,原本只是个寻常的人命案子,没想到真查起来却是个案中案。他当着晋王的面儿虽然未曾说什么,但脸色黑的难看。 晋王自来不喜欢夏景行,总想着找机会折腾他;太子又因燕王与夏景行没丢脸,齐帝都看在眼里,可若是皇后娘家与晋王联手,岂不是说太子已经与晋王联手? 齐帝但愿自己多想了,只盼此事凑巧了,皇后娘家想着替太子出气,两下里凑到了一处,而不是他怀疑的晋王与太子来往密切。 自有了新的证据,言官在朝堂上便不再追咬夏景行治家无方,致使其妻建造会馆出了人命官司,转而开始用新的攻击方式,弹劾他明知官员不能经商,夏家却堂而皇之的做着生意。 其景实大齐虽然严禁官员经商,可官员亲眷以及家下门人经商的不在少数,坏就坏在旁人家里内眷至多经营着几家铺子赚些脂粉钱,可夏芍药却做的是大生意,都做到了商会会长,谁还会信她只赚着几个胭脂钱。 言官咬他的时候,夏景行还并未辩解,但咬到夏芍药经商一事,他却忍不住了,当庭站出来为老婆辩解:「启奏陛下,微臣当年落魄,流落到洛阳,身无分文,招赘入了夏家门。夏家世代经商,且在洛阳也属巨富之列,并非微臣为官之后才开始做生意。且后来微臣在幽州征战,夏家倾尽祖产,连祖屋花田都卖光了,筹措军粮,落得个一穷二白。夏家家主乃是微臣岳父,微臣开不了口让岳父与妻子不再涉足生意场,也做不了岳父妻子的主。」 有咬他的言官恨不得唾他一脸:啊呸!你都官至二品了,还连家里的主都做不了,唬谁呢?! 他不提夏家筹措军粮之事,有心想为他开脱的人还想不到这上面去,经他自辩之后,立刻便有人为他辩解,从夏家的大义说到了门第,以及夏景行招赘的身份,他上面还有岳父当家,夏家门里自然轮不到他当家作主。 招赘之事,原为世人所不齿,但凡不是走投无路,或者起了攀附之心的,岂能走上招赘这条路。 只是夏景行今非昔比,他如今位高权重,深得齐帝倚重,手握京畿重兵,旁人在指摘他招赘身份的同时,不免要掂量下他的地位。 况且镇北侯府是个什么状况,南平郡主的泼辣长安城人尽皆知,打起来都敢挠个镇北侯满脸开花,想当年怀化大将军不过是个空有气血之勇的少年,走投无路之下入赘也在情理之中。 有狠咬夏景行的,就有为他辩解的。咬人的一方提出怀化大将军为官却纵容家人经商,以权谋私,此等公私不分的人实没有掌军资格,应另选贤能为圣人分忧。而辩解的一方却从怀化大将军的出身战功乃至入赘的夏家都是精忠报国之士入手,论证了他实乃是为君父分忧的良材美玉。 第22章 齐帝算是看明白了,下面这些咬人的言官最终目的并非是夏家人经商,还是剑指京郊大营的掌军之权。想到这些攻讦夏景行背后之人的用心,他眸色沉沉,从晋王扫到了二皇子,若是太子解禁,想必这里面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好容易相中个可堪大用的人材,只因不是他们阵营的,这些人不但不考虑夏景行为国为君分忧的能力,还想着将他拉下马来。 想到这里,齐帝怒火中烧,当庭发怒,下旨将咬的最凶的两名言官拖出去重责,并且在朝堂上逼问其余臣属:「若是朝廷需要,你们可肯将所有家财尽捐?」 被问及的朝臣噎了一下,想当众表态愿意为了朝廷粉身碎骨捐尽家产,又怕被齐帝当了真,万一皇帝陛下心血来潮,张口便收了他全部家产……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犹豫的当口,齐帝又去问下一位,接连问了三四位大人,大约大家都有从众心理,前面的人没有应下来,后面的也放弃了这个大出风头表忠心的机会。不得不说,大家的担忧是相同的。 齐帝震怒:「既然众卿都舍不得家产,还要质疑别人实际做出来的牺牲,怎么还好意思在朝堂上攻讦夏卿?朕今日才知,原来众卿的忠君爱国都停留在口头上啊?!」 他这话算是有些重了,方才被问及的朝臣们齐唰唰跪了下来,才要为自己寻个完美的借口,齐帝又道:「若真有忠君捐财之心,也别嘴上说说,拿出实际行动来。」 跪下来的众臣不觉后背冒出了冷汗:陛下您玩儿真的?!不带这么表忠心的! 历来表忠心都是嘴上说说,还有谁拿万贯家财来表忠心的? 傻么?! 让他们口头表忠心一点也不难,身为官场中人,能站在朝堂论政,谁没个舌灿莲花的能为啊。只是让他们将全幅身家捐出来——别玩儿了回家洗洗睡吧! 齐帝几句话就封住了众臣的嘴,当庭下了一道口谕,朝中众臣若想公开做生意,参照怀化大将军家中标准,一则招赘,当家主事的乃是妻族;二则捐款,款银必须倾举家之力,且不得低于夏家当年所捐之数。 达到这两项标准,请自由的……做生意。 原本是借机弹劾夏景行,好将他从京郊大营的掌军之位上拉下来,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齐帝以他为楷模,制定了官员行商的标准。这让对他心情不满的政敌们差点呕出三升血。 这完全背离了当初计划好的结果啊。 不仅如此,齐帝还在朝堂上赞扬夏景行治家有方,此次家人无故被栽赃,皆因木秀于林之故。不但要安慰这样的臣子,就连军属也要安慰。 夏芍药接到圣旨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传旨的宦官十分客气的请她起来,还满面笑容道:「陛下的墨宝可不是随意赏赐的!」 齐帝为了表示支持臣子,竟然泼墨挥毫,替夏芍药写了「幽州会馆」四个大字。送走了传旨的宦官,夏芍药晕晕乎乎捧着皇帝的墨宝进了后院,整个人都似在梦游一般。 夏芍药原本还担心会馆血案会对夏景行的仕途造成影响,现在看来,不但不用担心,似乎……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夏景行回家的时候,她面前桌上还摊着圣人的墨宝,见到他颇有几分敬畏的问:「当真要将陛下的墨宝制成牌匾挂到会馆门口?」 作为一个商人,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够接到皇帝陛下的墨宝来做牌匾。 夏景行见她这副傻呆呆的模样,差点笑出声:「陛下赐的墨宝原本就是让你往会馆门口挂的,不挂难道藏起来?陛下听到会不高兴的,说不定还猜测你嫌弃他的墨宝呢!」 夏芍药立刻慌了:「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求都求不来的殊荣,哪里会嫌弃!」有了当今陛下的墨宝挂在门口,难道还会怕不长眼的跑到幽州会馆来闹事? 不过事情的走向完全超过了她的预期,夏芍药还是不放心夏景行在朝中的处境,又听他讲起今日朝堂之争,总算松了一口气。 从齐帝维护夏景行的行为来看,他对夏景行还是比较信任的。 「那会馆的案子怎么办?」 夏景行安慰她:「这事儿还是要慢慢访查,我已经求过燕王,他答应跟交好的刑部侍郎,两位主事打声招呼,让他们多用点心思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总要查出是谁想出这么毒辣的计策,好歹以后也知道防范。」 他其实心中已经认定了,要么此事是晋王主导,要么是后族主导,两方其中之一借机推波助澜。 只没有确凿的证据,自然不好定罪。 虽然此事与夏芍药无关,但是每每想起那个无辜枉死的孩子,她心里便觉得难受。难受于原本是天真无邪的孩子,活泼泼一条性命,却因为大人的私欲而丧了命。 探听到了柴家居处,到得柴狗儿下葬的日子,她坐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往城北去了一趟。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真要论起来只见过这个孩子一面,还是他的生命终结之后。可是随着案子的旁证出现,原本在她心里就只是个猜测,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猜测真实的可能性。 一群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政治目地的人设了个圈套,利用一个无辜孩子的死亡,来扳倒夏景行——何其毒辣也! 第23章 她做生意这么多年,见过不择手段做生意抢客源的,以前就觉得凡是涉入商场之后,对于情义人性都是艰难的考验,可是如今看来,还是她太天真幼稚了,这世上真正肮脏的,丧心病狂的并非商人,而是政客。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人命如蝼蚁,只是他们政治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生死无关紧要。真正能让他们动容的只有权势。 夏家的马车远远跟着柴狗儿小小的棺木出了城,夏芍药目送拉着他棺木的驴车往乱坟岗而去,到底还是准备回去了。马车才沿着一条僻静的路回夏家,马车猛然停了下来,车夫骂了一句:「活的不耐烦了往马车下面钻?」 只听得马车外一个稚童的声音响起:「求求里面的大人,小的想见里面的大人。」语声清稚,夏芍药掀起马车帘子,那孩子一呆,大约没想到里面坐着的竟然是位夫人。 夏芍药下了马车,几步便走到了那孩子的面前,低头去瞧,他是个极瘦的孩子,约莫十一二岁,或者年龄在这发育不全的孩子身上,是极难界定的。 「你拦下我的马车,要做什么?」 那孩子抬头瞧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愿意说,夏芍药低头见他露出脚趾的鞋子,这孩子瘦的可怜,见他不说,她吩咐跟着的素娥:「把马车里的点心拿来给这孩子。」 孩子的手里被塞了一包点心,他推了一下,鼻端已经闻到了点心的香甜,若是寻常时候,他早打开纸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起来。可是今日时不同往日,他心里有事,抬头瞧夏芍药,只觉得这夫人不止容貌美,还心肠好,咬了咬唇,终于滴下泪来,低低道:「夫人可认识当官的?夫人这么体面,一定认识当官的对不对?」后面这句话似乎给了他勇气,他猛的抬起头,咬牙道:「夫人能不能为小飞申冤?!小飞肯定不会死的,一定是那对狼心狗肺的夫妇,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夏芍药柔声问道:「小飞是谁?」能让这个孩子有勇气当街拦车,想来定然是逼不得已才走到了这一步。 「小飞……小飞就是方才送出城去的,他被柴家人带走之后,就改名叫柴狗儿了。」 夏芍药心中如遭重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教她给遇上了柴狗儿的故旧。 「你……你认识他?」 那孩子红着双眼点头,「我跟小飞还有洪爷爷住在城外的关帝庙,洪爷爷是小飞的亲爷爷,他一双眼睛瞎了,带着小飞卖艺,后来生病了没办法再卖艺,就只能寄居在城外的破庙里。去年冬天的时候,洪爷爷死了,只有我跟小飞相依为命。过完了年,姓柴的夫妇找到了我们,说是要将小飞带回家去,还说小飞是他们被拐走的柴狗儿。」 「小飞……真的是柴狗儿吗?」 夏芍药心中发凉,虽然已经猜中了经过,可是有机会听一遍这个过程,仍觉得惊心动魄。 那孩子自听说了小飞枉死之事,还曾跑到幽州会馆周围去看了,后来便在柴家附近盘桓,恰撞见过两次冯九道查案,坐的也是这样的青帷马车。 流浪儿在这世上讨生活,最容易学会的就是察颜观色,乞讨之时也能更有把握,也能少挨些打骂。 夏芍药今日乘坐马车而来,人在车厢里没露面,可夏家的马车却在柴家巷子口停了一会,一直跟随拉着柴狗儿的薄板小棺材的驴车出城,到了城门口才回转,便让这孩子误以为她便是前些日子往柴家四方邻居来查案的官员,这才贸然拦路。 他原是一腔义愤之下,直如溺水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才吐露不少,等回过神来,又暗暗后悔自己在未搞清楚眼前妇人的身份之下,说的太多。因此面上显出迟疑之色:「夫人……真的肯为小飞申冤?」 夏芍药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衣袖拂过他面颊,能够闻得到清新的香味,是他从所未闻过的香味,脑袋上柔软的抚摸吓的他一动也不敢动,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他自开始在街面上行乞之后,被人打骂不计其数,就算寻常人见了也要捏着鼻子走开,连家中养的阿猫阿狗都比不上,被这般怜惜相待,倒是初次,这体验太过新奇,让他忍不住贪恋这刻的时光。 榴花在旁解释:「你别怕,我家夫人就是幽州商会的会长,会馆就是她找人建造的。」 官府案子查的如何,这孩子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听说这会馆背后有人,且是朝中官员,心中警惕,猛然向后大大退了两步,榴花猜出他心中所想,顿时炸了:「喂小子,我家夫人可是被冤枉的,你说的那个孩子被墙压死,与我家夫人无关,是有人故意弄塌了墙,栽赃给我家夫人的。就连官府都已经查出了证据,只是如今还没找到凶手,我家夫人好心来送柴狗儿一趟,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是个火爆的性子,说着已经伸手揪住了那孩子的耳朵,骂了起来:「你瞧瞧你脏的跟什么似的,不过是街上一个乞儿,若不是我家夫人也着急想查清楚柴狗儿被谁害死,你以为今日轮得到你在我家夫人面前说话?」 夏芍药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揪起这孩子拉到了车夫面前,招呼:「刘叔,把这小子放车辕上,带回去洗涮干净,再送到后院去,夫人有话要问。脏兮兮的带到夫人面前去,没得熏着了夫人。」才后知后觉:「夫人,你看奴婢这样处置可好?」 这些日子夏芍药心情不好,侍候的丫环们都小心翼翼的,夏景行更是再三叮嘱要好生侍候着。今日遇上这孩子,等于柳暗花明,榴花心里高兴之下只盼着尽快回府问清楚,好把悬挂在夫人心里这桩事给解决了,等做了决定才发现——好像自作主张了? 第24章 她笑的一脸讨好,夏芍药莞尔:「既然都让你这丫头作主了,我就乐得轻松了。」 拦着夏芍药的孩子叫大头,被老刘带回去交给粗使的婆子洗涮干净,又找了府里小厮的衣服穿起来,送到了后院。 榴花看到他,上下打量一番,大是意外:「真没想到,洗涮干净也有模有样。」引了他进去见夏芍药。 夏芍药令人拿了点心给他吃,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才问起他所知道的。 原来大头跟洪家爷孙俩一起在城外的关帝庙里住了也有快两年了。起先他一个人住,后来洪家爷孙俩也住了进来,互相照应。 洪老汉原来还有一门拉胡琴的手艺,带着孙子沿街卖艺,有时候也会被勾栏瓦舍临时雇了去伴奏,后来患上了眼盲症,眼睛一日浑浊似一日,收入大减,只能在城外关帝庙寄身。 一直到他过世,大头都跟他们爷孙俩在一起住,也常听起洪老汉起过世的儿子儿媳,说是家乡灾后瘟疫,一家子都死绝了,只余他跟小孙子到长安城来讨生活。 「小飞真的不是柴家的狗儿,自洪爷爷过世之后,小飞跟我都不会奏胡琴,他只能跟着我乞讨。过完年以后,我跟小飞在街上乞讨,遇上柴大两口子,他们非要说小飞是他们家的儿子,一直跟到了关帝庙。」 当日他们什么都没讨到,饿的肚子咕咕叫,柴大两口子提着点心一路跟到了关帝庙里,非要认小飞做儿子。 大头比小飞大了几岁,警惕心也高了很多,只觉得眼前的夫妻透着说不出的奇怪,他拦着小飞不肯。但柴大媳妇一口一个儿子叫个不住,还不住招手叫小飞:「儿子到娘这里来,从今往后你就是娘的亲儿子!娘以后天天给你吃蒸饼炒肉,甜甜的点心,给你买新衣服……那小子是嫉妒你有娘疼……」 小飞年纪不大,而且他不似大头,从四五岁开始就在街上行乞,独自一个人度过了许多年,见过的人情冷暖数不胜数。他是从小有父母疼爱,就算后来一路到长安,也有洪老汉的疼爱,总能保证他衣食温暖,也就是最近这大半年洪老汉病卧起不了身,乃至后来过世,他才算是正式跟着大头过上了乞儿的生活。 对于他来说,但凡生活有另外一种选择,也绝不会再做乞儿。 柴大两口子的出现,无异于给他黑暗之中点燃了一盏明灯,让他在绝望的生活之中有了另外一种选择的余地。 因此,当他歉疚的离开大头,投入柴大两口子的怀抱,大概是做梦也没想过,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大头见拦不住他,有心想要再叮嘱他几句,小飞已经被柴大两口子的描绘的幸福生活给牵引的兴奋不已,哪里还肯听从他的告诫,一直到他们走远了,大头才想起来远远跟着,也好看看小飞日子过的好不好。 「小飞去了柴家之后,我每日讨饭的时候总会偷偷往他家巷子那边去转悠,有起先也看到柴大两口子带着小飞出来玩,还当他真的过的不错。后来隔了一段日子再去,扒着墙头听到柴大两口子在打他……」他黯然垂头落泪:「是我没有保护好小飞,又没办法把他从柴家带走……」 夏芍药脑子里似被惊雷劈过——这也许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案! 事实并非像柴大两口子所说的,小飞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儿子。而是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小飞不是自己家的儿子,只不过是从街上捡回来的年纪相若的流浪儿,所以才能狠心的下手。 想通了这节,她心中烦闷欲呕,让榴花带了大头下去安顿,等晚上夏景行回来之后,将大头讲的告诉他,请他决断,她自己实不想再沾手。 夏景行与她成亲多年,家里家外的事情她都能操持顺当,很多时候老婆都强大到让他快要觉得她无所不能了,除了不能跟着他去前线打估计。虽然十分欣赏她的坚强,可也盼着她能够放心的依靠自己。 她的坚强,又何尝不是因为生活所逼。当初夏南天重病之时,那个目光坚定身负重担的少女,一直留在他心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夫妻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他最为遗憾的是,夏芍药无论何时都能够独当一面的魄力,以及从来不曾想过要依靠丈夫。 难得见到她软弱的一面,倒让夏景行倍感珍惜,只盼着她往后更能记得自己还有人可以放心依靠,揽了娇妻在怀,温柔安慰,「芍药别怕,这事儿有为夫来处理,你啊,只管安安心心在家里休息,陪着绮姐儿玩。」 夏芍药靠在他怀里良久,只觉岁月静好,不觉间问出一句话:「我怎么觉得,夫君近日格外的体贴呢?」简直拿她当孩子待,恨不得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他待绮姐儿都没这么小心过。 夏景行下巴抵着她的脑门,无声的笑了,「难道我往日竟不体贴?」 「也不是。」夏芍药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就是……感觉没最近贴心嘛。」一点点小情绪也被他关注着,事无巨细嘘寒问暖,「你最近不会是太闲了吧?」 她猛的坐了起来,瞪着丈夫。接触到了政治斗争的冰山一角,除了让她心生寒意之外,又生出另外一种担忧来,反觉得丈夫就好似在刀尖上行走一般,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这也太可怕了! 夏景行万没料到自己的体贴备至倒让老婆怀疑起自己的处境,顿时啼笑皆非:「你想哪儿去了?我这不是怕你被这事儿吓坏了嘛。乖,我没事儿,上面还有燕王顶着呢,况且为夫如今手握重兵,好歹也是实权派,谁要不听话,就将他揍趴下!」 第25章 事实证明,这只是夏景行安慰老婆的一面之词。武将手握重兵可随意将反对自己的政敌揍趴下,那纯属臆想。不但不能揍人,面对抹黑诬陷他的人,他都不能插手去查。 还好金殿争论之后,齐帝怕会馆之案另有隐情,接手的刑部官员隐含私心,索性派了燕王主理此事。 次日夏景行带了大头去燕王府,燕王雷厉风行,立刻召集了刑部的官员衙差前往柴家搜查。 柴大夫妻俩还在床上睡着,差役闯进去之后,夫妻俩精赤条条,床上炕桌上还放着昨晚吃剩的酒菜,让人很难相信那个抱着儿子哭的肝肠寸断的妇人是她。 昨日小飞下葬,柴大媳妇难得将家里打扫干净,只道是送走了晦气。想到夏家家产万贯,这个案子到了最后,少不得夏家还要赔些人命银子,总算是没白浪费他们数月供养花费。 夫妻俩花了一两银子叫了一桌席面,举杯庆贺,酒至大酣,睡到了日上三竿,却被差役堵到了房里。 燕王一声令下,刑部的官员带着差人将柴家翻了个底朝天,从床下面砖缝里包着的油纸包里翻出了一包银子,全是十两的银锞子,足有二百两。 另从房里四处搜到不少碎银子,有的连柴大都不知道,看着差役从厨房咸菜坛子里翻出来的十两银子,照着老婆就扇了一巴掌:「贱人,你竟然敢背着我藏私房钱!」 都到了这时候了,头顶悬着的刀都要落下来了,柴大媳妇哪里还惧这个赌棍丈夫,扯过衫子裹住了身子,跪趴在燕王脚下,砰砰磕头:「大人,狗儿的事情与民妇无关,都是这个丧尽天良的起了坏心……」 事情终于查明,那两百两银子是晋王府的小管事派人送过来的,中间人就是当初在会馆门前制造混乱的闲汉之一,他家在晋王府供职的亲戚就是这小管事。 燕王就算是奉旨查案,也不敢贸然带着人闯进晋王府抓人。而进宫请旨,势必要让齐帝为难。 想来想去,唯有利用那闲汉引出小管事了。 柴大夫妇被押进刑部大牢之后,燕王便下令将那日抓住的所有闲汉都放了,只道他们身上嫌疑已经洗清,与此案再无瓜葛。等那闲汉出狱之后,却派了两名好手远远跟着。 那闲汉这些日子在牢里提心吊胆,见得柴大夫妇被抓进牢房,生怕他们供出自己,回家匆忙洗漱之后,就往晋王府角门去寻那小管事。 此事当初做的极为机密,他与柴大也是在赌场上认识的,只能算是狐朋狗友,他可不认为柴大的骨头硬到能扛过刑部的刑具。 幽州会馆之案在朝廷上影响极大,虽是一件小案子,可齐帝如今却当大案来办,小管事早得了晋王嘱咐,最近正在风头上,别随意乱跑,但人找到了晋王府门上,又不敢将他领进府里去,若让晋王知道,必会责怪他办事不周,且让闲汉攀咬上了晋王就不好了。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闲汉往街角茶馆而去,包了个小小的雅座,进去就埋怨他:「你既然出来了,没事瞎跑什么呀?」 「表哥,我这心里慌的很,总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你不知道,柴大夫妇都被抓进去了,万一他们咬出我……怎么办啊表哥?」 小管事这会儿倒有些后悔,当初竟然找了这么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来合谋做成此事。他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既然都将你放出来了,那就证明你无罪。若是查出来与你有关,你觉得刑部能这么快就放你出来吗?」 表兄弟俩正在嘀咕,雅座的门被一脚踹开,那小管事平日在燕王府也算得有几分体面,且又是晋王使顺手的奴才,还未回头就骂了出来:「瞎了眼的哪里都敢闯啊?」回头之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脊梁骨都矮了三寸:「燕……燕王殿下,您这是得闲了?」 「本王忙的很,哪有郝管事得闲?」 燕王慢悠悠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刑部两名主事,以及四名刑部差役,还有他派出来的跟踪好手。 郝管事的面色一寸寸的白了下去。 幽州会馆之案,算是落了幕。 燕王前往宣政殿禀报案情结果的时候,看着齐帝花白的头发,心中竟涌上几分不忍。 齐帝接过卷宗,以及结案陈词,看完之后整个人都被气懵了。他这两年本来身体就不好,实不且动怒,但是朝廷内外总有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无论是儿子还是兄弟,常令他失望。 尤其是这次晋王的作法,更令他伤心失望。 晋王被召进宫的时候,燕王早已经退下了。案子已经查明,至于齐帝准备如何处置,端看圣裁。郝管事已经全部都招了,此事自夏景行进京被任命为京郊大营掌军之后,就开始谋划的。 他总想着,自己是晋王府的人,以齐帝对晋王的宠爱,这点小事自然也会相容。连带着自己也能留住一条命。况且夏景行并没出什么事儿,此事对怀化大将军一点影响也无,这点小事晋王爷自然能遮掩过去。 郝管事不明白晋王策划此事的缘由,但齐帝却明白。 当初他力排众议召夏景行回来接管京郊大营,晋王三番四次出言拦阻,摆明了要压制夏景行,不肯让他有出头之日。但是为人君者,但有贤材美玉,又是忠君爱国之人,自然想要物说其用,不肯闲置。 兄弟俩在夏景行的事情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第26章 做兄长的从大局出发,而当弟弟的却只着眼于私人恩怨,当私人恩怨与大局并无冲突之时,齐帝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让过去。可是等私人恩怨与大局发生了冲突,还是做君王的身份远远大于宠溺弟弟的兄长身份。 「你真是糊涂透顶!就算你与夏景行有私人恩怨,可事关大局,怎么能为着私利而陷害朝廷重臣,且影响朝局?」 儿子在朝中结党营私也就罢了,反正都为了他身下的龙椅,因着重病,不少朝臣都在私底下选择站队,或倒向太子,或倒向二皇子;可就连宠爱了几十年的弟弟都跑来拖他的后腿,明知道他眼前无人可用,好容易挑出来个一心一意的夏景行能够放心用,当弟弟的不但不支持他,还要在背后拆台,不可谓不伤心。 晋王被齐帝宠了多少年,对这个兄长早没了理所应当忧心的君王之威,甚至还有几分不满:「皇兄明知道臣弟视夏景行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偏要重用他,可有考虑过臣弟的感受?」 靠的越近的人,便越不设防。 而晋王与齐帝兄弟几十年距离太近,总让他常不小心忘记兄弟俩之间的天堑之别。 齐帝与晋王兄弟俩为了夏景行起了争执,当兄长的终于觉得自己多年宠弟弟,竟然让他失了分寸,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只着眼于私人恩怨。当弟弟的却觉得兄长这次居然因为一个外人而与他起了嫌隙,互相不能谅解,差点在宣政殿里谈崩了。 随后,齐帝下旨,幽州会馆一案,晋王以管束下人不利,纵容下人仗势行凶被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其余涉案相关人等,从牵线的郝管事到其表弟,后来执行的柴大夫妇,还有其中几名帮凶,都被判秋后处斩。此案遂告一段落。 晋王在宣政殿与齐帝争执回家,家中设了香案接旨的时候,听的宦官宣旨,顿时气的脸色铁青。 兄弟两个争执就算了,齐帝却还要明发圣谕,让朝中众臣都知道他为了维护一个外人而处置了自己的亲弟弟,一点也不给他面子。 ——难道多少年的宠爱都是假的?! 晋王接完了旨,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只觉得老脸火辣辣的,往后再见到朝中重臣,都不好意思再摆亲王的谱了。 大齐谁人不知,齐帝对于他这个同胞弟弟从来纵容疼惜,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大家都知道晋王极为受宠,圣人兄弟情深。原本会馆一案审完了,跟着燕王一起负责审案的刑部官员都在心里替夏景行惋惜,大将军是受圣人倚重,可若被晋王构陷,恐怕也只能饮恨吞声,默默咽下这口气了。 哪知道齐帝这次竟然破天荒的因为臣子而处罚了晋王,虽然明旨上面是写着管束纵容下人不力,但事实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事儿原本就是晋王指使,好在圣人还给晋王留了两分颜面。 旁观者如此,晋王心中却并不如此想。 此事原本晋王世子不知情,可是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府里连降罪的圣旨都接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父王也太糊涂了些!他还当夏景行是当初的少年,想下手就下手?」也不瞧瞧夏景行如今的职位,以及他背后站着的近来深受帝宠的燕王。 世子妃常氏对于公爹的固执已经领教过了无数次,特别是当这种特质在大姑姐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之后,她除了庆幸晋王世子是王妃教养长大,无论胸怀还是性情,都堪称宽厚温良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消除晋王父女俩带给他们夫妻以及孩子的不良影响。 「还好这次没出什么大事儿,只怕父王若是不肯收手,再次谋划下手,那就糟糕了。」 晋王世子讶然:「不会吧?这都已经交手多少次了,眼睁睁看着怀化大将军的地位渐渐不能撼动,父王难道真会继续固执下去?」 世子妃却并无晋王世子的乐观:「夫君若是有空,不如去劝劝父王,让他放下成见。原本应该发难的是怀化大将军才是,他才是受冤屈被压制多年,跟父王还有大姐有着解不开的心结。他若下手我还觉得正常,可父王却非要跟他不死不休。」怎么倒好似事情反过来了。 晋王世子深觉世子妃言之有理,果真抽空去劝了晋王一回,只是不但没开解到晋王,反让晋王将他一顿臭骂:「你是觉得你皇伯伯为着外人打你老子的脸,你倒是开心了?不孝的东西!就没见过你这样儿的,自己老子被人扇了耳光,不想着扇回去,反而要跑来劝自己老子息事宁人,你这是藏的什么居心?」 房里侍候的下人见晋王震怒,皆鸦雀无声,只恨不得能当场挖个洞藏匿起来,省得亲眼目睹父子之争,不知如何自处。 晋王世子见劝说不动,不由心灰意冷,只觉多少年来晋王偏疼南平郡主,大约她的亲娘真是晋王一生挚爱,无论晋王妃出身有多高贵,性情有多温婉,多为晋王着想,总归不得他意,就连生的孩子也不能得他欢喜。 有时候晋王世子都忍不住要想,如果长姐是男儿,是不是世子之位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懒的再跟晋王争辩,默默退了出来,却私下命常氏备一份重礼,悄悄儿送到了夏府。 夏芍药听到是晋王府的礼物,原本想让人打出去的,但来传话的小厮却道:「送礼的说这礼物不是晋王送的,而是晋王世子偷偷送来的,望大将军一定要收下,算是他的一点歉意。」 「晋王府在搞什么?难道这父子俩准备分家不成?」 第27章 夏景行比夏芍药更了解晋王:「收下吧。晋王这老头儿固执的就跟石头一样,不但是非不分,且偏执无脑,他连圣人都敢顶撞,这辈子就别想着和解的可能。他若是能向为夫低头送礼,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了。反倒是晋王世子看的清楚,他可能真心不想与咱们为敌,这才背着晋王送礼。这父子俩想法大异,倒是有意思。」 他还没下手,他们内里倒先乱起来了,倒省了他一番手脚。 夏芍药命人将东西收到库里去,往华阳大长公主府上去赴端午宴的时候,遇见常氏上前来打招呼,她还客气应对两句。 自晋王被禁足之后,京中不知道多少人想瞧晋王府与怀化大将军府打对台戏,朝堂上晋王吃了瘪,交际圈子里说不定也有热闹好瞧。好容易等到晋王府女眷与夏夫人狭路相逢,众人只当会有一场热闹好瞧,哪知道这二位都甚为客气,一点没有结怨的意思。 围观众人不由内心失落。 不过等到南平郡主前来,见到夏夫人的模样,众人又激动了起来:……这是要掐起来了? 在场诸位官眷们早知道镇北侯府与大将军府的恩怨纠葛,如今又加了晋王被禁足之事,内心无不燃烧着好奇的熊熊烈火,看热闹不嫌事大,就盼着这两人闹将起来。 哪知道南平郡主才冷冷瞟了夏夫人一眼,她便笑嘻嘻前去奉承华阳大长公主了,将南平郡主的冷眼完全忽略了。 「大长公主只说雇了晚辈做花匠,怎么晚辈瞧着大长公主这芍药花儿竟然比晚辈亲自照料的开的还好呢?」 「你这猴儿,嘴儿真甜,快过来吃颗糖甜甜嘴儿,看还能说出多甜的话,你也不怕齁着了我这老婆子?」 夏芍药顺势过去坐到了她旁边,接过大长公主递过来的糖豆含了一颗,笑的娇俏明丽。 旁边有不少人都在悄悄议论夏芍药与华阳大长公主相处的和谐自然,有些心里啧啧称奇,有些背地里中伤,低声与同伴私语:「谁不知道大长公主最爱芍药花儿,偏偏这位就是花农出身,家里专管卖芍药花的,这才讨了大长公主欢心。」 「……啧,不过是个低贱的商人出身,能有什么见识。」 夏芍药从踏进长安城的贵妇圈子,就从来没想过要与这些人和平相处,能被她们接纳。 她闲时从不与长安城中官员家眷来往,走动的除了燕王府,便是华阳大长公主府。 华阳大长公主地位超然,她家中儿子又持中立态度,不曾偏帮任何一位皇子,只效忠齐帝,更与夏景行立场一致。她贵为公主,丝毫不见骄矜之意,大约是历经两朝,到底见识不同,最爱的小孙子秦少安又与夏景行是好兄弟,待夏芍药便十分客气,拿她当孙辈待,见得常氏同夏芍药打招呼,还特意将她叫到身边说了两句话。 反是南平郡主的模样令她不喜,待她便愈发淡淡的。 南平郡主心中大恨,无论是常氏还是夏芍药,都为她所不喜,这老姑奶奶却偏偏待这两人客气。只是她如今在长安城中并无深交的人家,左右就是晋王一派的心腹家中女眷还会奉承几句,但在女儿亲事上,到底不肯帮忙,多是借口推脱并无合适的人选。迫不得已,接到大长公主府宴请的帖子,她只能再次登门。 只场中人多嘴杂,倒有不少妇人与她当面客气,待她有意将话题往儿女身上引,这些人便顾左右而言他。谁人不知南平郡主为着女儿的归宿都快疯魔了,恨不得一时三刻便将闺女嫁出去。 以镇北侯府之名,当初宁景兰还是二八妙龄在长安城中都愁嫁,更何况如今嫁了一遭儿,且连个果子也不结。不说她身后的背景,只这不能生孩子的毛病,就不能聘到家里来。 华阳长公主府上的端午宴办的十分热闹,长公主年纪渐大,素喜热闹,请了许多人来赏她的芍药花儿,一园子轻红浅白,锦绣满堂令前来参宴的宾客赞不绝口。 只因夏芍药惯会侍弄芍药,华阳大长公主也是起心要夸耀自己种的花儿,但夸耀之事十个不懂的凑到一起赞一百句,都抵不上夏芍药一个懂行的赞一句,那才能赞到她心坎里去,比饮了蜜水还舒坦。 她也是老小孩心性,竟然从头至尾将夏芍药拘在身边,旁人赞几句芍药名品,她便横一眼夏芍药,示意她来几句专业性的赞美。 夏芍药便搜肠刮肚的点评芍药花,只觉得把自己从小到大所习的芍药花经都用上了,总算哄的大长公主开心了,直闹腾了一日才散。 回去之后,丁香榴花侍候她沐浴更衣,还要替她捏肩捶背,最后这活儿被大将军接手了。 夏景行一回来就见到媳妇儿累瘫在床上,上手替她松动松动筋骨,隔着薄薄一层中衣,差点擦出火来,若非大天白日,恐怕就要撩了帐帘子。 吃完了晚饭,榴花来回,大头求见。 小飞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害死他的除了晋王,其余都被关进了牢里,只等着秋后问斩。大头这些日子在将军府里住着,不用再沿街乞讨,还能吃个肚儿饱。将军府里的下人们每日也能吃到一荤一素两个菜,雪白松软的蒸饼,都快让他觉得自己置身在天堂了。 赶车的老刘当初带了他进府,也有几分香火情,私底下教他:「我们家夫人心善,等案子结了,不如你去求了夫人留你在府里,至少不必忍饥挨饿。」 「大刘叔,夫人当初能带我回来,真替小飞申了冤,我已经很满足了,怎么能得寸进尺的赖上她?」 第28章 因此这天傍晚,他竟是前来辞行的。 他进来的时候,房里除了夏景行夫妇,还有从国子监回来的夏平安,以及绮姐儿。榴花引了他进门,他隔的远远便朝着夏景行夫妇跪下磕头,「小的多谢大将军跟夫人替小飞申冤报仇,小的这辈子都记着大将军跟夫人的恩德。只是小的什么都没有,就多磕几个头,往后在外面,逢初一十五,定然在关帝爷爷面前替将军跟夫人祈福,让关帝爷爷保佑将军跟夫人长命百岁!」 夏芍药没想到他竟然是来辞行的。这孩子有情有义,人又机灵,做乞丐的又会察颜观色,懂人情世故,却又不贪心,并没借机赖在将军府里过好日子,着实难得。 「你回关帝庙,还准备乞讨吗?「 大头没想到,夏夫人竟然还问起他往后生计,「小的先回关帝庙过活,等再过两年有把子力气,就能卖力气养活自己了。」 夏芍药不由更是赞赏他了,这孩子纵使生活的卑贱,被人随意唾弃,也在努力过活。 「我家平安身边,还缺个跑腿的,不知道你可愿意做这份活儿?」 夏平安早听闻大头之事,这还是第一次跟他打照面,只觉得他胆子忒大,听得夏芍药之语,顿时嘻嘻一笑:「娘,他这胆子倒正好。」他身边侍候的小厮都囿于身份,每每越格的事情都不敢做,他嫌弃他们缩手缩脚。 大头怔怔抬起头来,还有些结结巴巴:「小的……小的什么也不会,夫人不嫌弃小的,小的已经很感激了……」猛然撞进夏平安笑意满满的眼睛,顿时傻了。 将军府的大公子,自然是身份尊贵。就连府里人提起来,也多是赞誉之词,赞他打小多么聪明淘气,钟灵毓秀,得人宠爱。这样的身份,以大头的经验来说,以往街上遇见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看到他都是一副嫌恶的模样,万没有露出笑容的道理。 但将军府的大公子此刻兴冲冲瞧着他,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兴冲冲走了过来,将他拉了起来,大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耳边却听得他笑道:「娘,就他了,以后就让他跟着我吧。」也不管大头同意不同意,扯着他的袖子就将他从正房里拉了出来。 大头原本是抱着来辞行的目的,哪知道事情急转之下,还得到了一份工,也没人跟他来提卖身为奴的事情。他就是不愿意卖身做仆人,这些年才沿街乞讨。等被拉到了夏平安的院子里,他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 夏平安身边原来有两个小厮,一个砚台,一个笔筒,还是保兴跟着夏老爷子开始学作生意,不能再照顾他之后,夏芍药重新替他挑的小厮,比他大了两岁,也不指望他们做什么,多半也是陪着他玩儿。 如今又添了个大头,砚台与笔筒便过来与他见礼叙年纪,大头竟然最大,只是他在外饥一顿饱一顿,个头反不及这两个高。 大头被莫名其妙留在了夏平安院子里,当晚榴花就带人送了铺盖过来,还嘱咐他:「哥儿性格随和,只他淘气的时候你多瞧着点就行。平日这院里也没什么活计,只管侍候好了哥儿就好。」 天底下原来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大头在平安的院子里侍候了些日子,还觉得自己如坠美梦。每日里只要在大公子面前听差,其余的时候都很闲,且伙食也好,还有衣裳发下来,到了月初,还发了五百大钱,他都有些傻眼了,平生第一次捧着大钱不知如何处理,不当差的时候去正院里寻榴花,将五百大钱全塞给了她。 大约他进府之时,最开始认识的就是榴花,此后她又多次关照自己,虽然嘴巴不饶人,可做出来的事儿都叫大头觉得温暖,拿了钱先想到了榴花。 榴花都被他这一出给搞懵了:「这是做什么?」 大头笑的灿烂:「我有钱了,给姐姐买花戴!」听说女孩子的头饰都值不少钱,他也不知道要花多少,索性全给了她。 夏芍药手松,身边跟着的丫环们都打扮的体面,榴花也不例外,只是还从来没人拿全副身家给她买花戴,任是多口齿伶俐的丫头,当下也傻了眼。 当日,她便拉着大头求到了夏芍药面前去,要认了大头做弟弟。 榴花打小就被买到夏家来的,父母亲人皆不记得,难得见她要认亲,夏芍药房里的丫环们都打趣她:「这小子怎么就入了你的眼了?」 夏芍药也觉得好玩,这丫头向来嘴利,府里的婆子丫头们但凡犯了错,往素娥面前去求情的多,来求榴花的十个里面连一个都没有。 她那张嘴,哪里会给人好话听。 榴花将那五百大张拿出来,指着大头道:「这傻小子才发了月钱,全部拿来说要给我买花戴。」 秋碧顿时笑的弯了腰:「还真没看出来。」五百大钱就让她动了心思认亲。 还是夏芍药说了句公道话:「难得大头这番情义。」让素娥拿了银子去置办一桌席面,算是贺他们姐弟认亲。其余丫环皆有贺礼奉上,就连夏平安知道了也送了一份贺礼。 最意外的当属大头,从天而降一个姐姐。但是……好高兴好高兴。 才过了盛夏,暑热还未消尽,夏景行便替吴忠求聘夏芍药身边的大丫环素娥。 夏芍药身边的丫环年纪都不小了,尤其素娥最大。夏芍药以前也问过她们,但这几个丫头都说要留在她身边,一直也没合适的人,便耽搁至今。 第29章 吴忠跟着夏景行多年,一路同生共死走过来,这次能腆着脸到夏景行面前求娶,也是听说将军夫人要为身边的丫环寻找归宿,将军府里的下人倒有不少求到夏芍药面前去,但都不甚合意。 将军府里现在的下人们有不少都是官奴,祖上因获罪而入了贱籍,其后代子孙都没法改换身份,夏芍药私心里不想让身边的贴身丫环往后都不得翻身,便拒了府里这些下人们的求亲。 其中也有体面的管事娘子,在夏芍药放出风声要给身边大丫环安排归宿的时候,就背地里打听,想着给自己的儿子求娶一位回来,那与主子的关系就又近了一层,还往四个丫环住处去送东西打点关系,提前营造「好婆婆」的形象。 吴忠日常带着亲卫们住在将军府前院里,房里院里打扫干活的粗使婆子小厮们言语中提起此事,还将夏芍药身边四个丫环都评价了一番,素娥最周全最受好评,榴花性子火辣,不太符合大众审美,但也获得了少数人的欣赏。 他们一行亲卫跟着夏景行出行,算是他的心腹,有时候还要护送主母出行,不时能与夏芍药身边的丫环打个照面,一来二去便暗中留了心。 「属下年纪也不小了,老婆本也存了些,将军瞧着属下怎么样?」 吴忠腆着脸求了来,夏景行见他这番抓耳挠腮的模样,全不是平日那等混不吝的兵油子模样,才开口笑了一声,这汉子一张脸就涨红了,倒比面对战场上的敌人更要手足无措。 夏景行求到了老婆面前,夏芍药也觉他的贴身亲卫比之府里的下人们要强上许多,这些人既有本事,还是良籍,将来还可去营里任职做个武官,不论官职大小,那也是正经的太太。 她叫了素娥来问,素娥陪了她这么多年,听得要将她嫁出去,急的眼圈都红了:「奴婢早已不记得父母亲人,只视姑娘为亲人,想陪着姑娘一辈子,求姑娘别赶奴婢走!」 夏芍药宽慰她:「等你嫁了人,大可继续住在府里。到时候还可以来帮我。」顺势将她的卖身契还给了她。 素娥自卖入夏家,从一个小丫头到如今,整个将军府后院里,无论是管事娘子还是前院的管事,谁不敬她一声「素娥姑娘」,都视她为夫人面前第一人,既体面又尊重,主子又明理好侍候,日子过的极为滋润,还真没想过要离开夏家。 不过到底女大当嫁,嫁的人也不是从未谋面的,能跟着夏景行出生入死过的男儿自然都是有好本事的,最后她还是应了下来。 等问到榴花头上,她十分干脆道:「奴婢不想嫁到府外面去。」见夏芍药十分为难:「府里这些人我瞧着都不甚好,将来生了孩子也不能脱籍,总要看得远些。」 她眨眨眼睛,终于显出几分女儿家的羞涩:「那……长安府里的人不行,幽州府里的行不行?」 夏芍药当先就想到了一个人,不由张大了嘴:「你不会是……看上了保兴?」 榴花也只羞涩了一瞬,还是抬头道:「他……他也算是府里的人,不行吗?」 保兴如今可是夏南天的得力臂膀,经过数年磨砺,如今很是能干,再不是当初那个庄上的黑瘦少年。 「行!行!行!怎么不行?」她连声应了下来,「那我立刻给爹爹修书一封,可别让他不知情给保兴订了别人。」 她要提笔写信,榴花终于露出了一丝不自在,期期艾艾道:「夫人……也不知道他同意不?」她自己牙尖嘴利,性格火辣,已是府里公认的,倒有不少人都不敢撄其锋芒,哪怕她是四个丫环里生的最艳丽的,花儿好看可奈何刺扎手。 「他敢?!」这时候夏芍药又强硬起来了,倒好似选了婿的丈母娘,极其护短。 吴忠与素娥的喜讯传开之后,夏景行的随身亲卫们将他堵在房里就是一顿臭揍,也不管他是不是自己顶头上司。 「教你悄悄去求亲,有好事怎么不跟咱们兄弟们吱一声?」 吴忠被压在七八个汉子身下垂死挣扎:「咳……咳咳,这不是狼多……肉少嘛。」 正在使劲借机蹂躏上司的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瞬间扔下他往门外挤去,有志一同直闯夏景行书房,到得门前还打闹成一团,互不相让,这个抨击那个:「你脚臭的能熏死人,还是算了娶亲吧,省得熏死了媳妇儿,闹出人命来!」 那个打击竞争对手:「你晚上放屁打呼磨牙,还让不让媳妇睡觉了?还是打光棍吧!」 夏景行对于书房里贸然闯进来一帮求亲者,几乎是傻了眼。 他是知道媳妇儿美貌能干,但对于她身边的丫环向不留心,也许是因为夏芍药太过美貌,四个丫环自然被她的光芒所掩盖,对于老婆身边的丫环如此抢手,他还有几分不可思议:「你们……真的想好?」 一众亲卫齐齐点头,眼神诚恳。 夏景行:「……」 娶老婆他在行,可挑丈夫他却不在行。一众亲卫眼巴巴瞧着他,倒好似等着发糖的模样,真是让他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将这个难题留给了聪慧能干的老婆:「既然是夫人要打发侍女,不如就让夫人来挑人,如何?」到时候便宜了谁遗漏了谁,可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落后夏芍药果然在夏景行亲卫里面替秋碧与丁香挑了夫婿,并且很快就为三个丫环合八字。送往幽州的信还在路上,榴花的亲事也只能先缓一阵子了。 第30章 身边的大丫环要发嫁,便将院里原来的四个二等丫环给提了上来,年纪正在十三四岁,分别叫红柳、绿鸳、鹦歌、蝶舞,先跟着大丫环们留神熟悉主子的喜好,等她们发嫁了就可独当一面。 到了九月上头,幽州的回信也到了,夏南天果然替保兴应下了这门亲事,随信而至的还有保兴拿自己的钱买的一个镶着红宝石的金钗子,以及一串火红的珊瑚手串,算是订亲信物。 墨晖虽常挤兑保兴,可是听得夏南天为他保媒,保的又是大姑娘身边的贴身丫环,见他傻呆呆应了下来,倒好似骤然被个大陷饼给砸中了,再无旁的反应,当着夏南天的面儿也对他嘲笑不已:「我要是那个姑娘,瞧见你这副呆样子,定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喂……我说你好歹要订亲,怎么着也应该给未来媳妇准备个订亲信物吧?」 夏南天已笑道:「该当的该当的!」背着手准备回家给闺女写回信。 保兴在生意场上倒已经有模有样,只讨女孩倒还是一片空白,急需补课。他向墨晖做了个长揖:「墨大哥既然有经验,不如陪我去选个礼物?」 墨晖没想到这傻小子竟然拿出这么诚恳向学的态度,窥着夏南天已经去的得远了,冷哼一声便往茶楼外面走,到了门口回头,见保兴还呆呆站在原地,暗叹一声这人果然是个呆瓜,生意也能做的顺风顺水,简直就是个奇迹,多半也是背后的夏家唬人,不然就凭他这老实模样早败光了。 「还不跟上,难道要我背着你走?」 「啊——哦。」 东西到了榴花手上,夏芍药身边的丫环们都打趣她:「咱们一处住着,你几时对保兴起了心思的,咱们怎么不知道呀?」 榴花睨她们一样:「早了,反正很早了。上次姑娘提起要为咱们选人家,我就开始寻思,就算是能推得了一时,但姑娘肯定不会留咱们在身边一辈子的,到时候总要放了咱们出去的。我可不愿意离开姑娘,再说我这个脾气,哪里受得了丈夫公婆的气,不如就在府里选个人,跟着姑娘舒舒服服的一辈子。旁人瞧在姑娘面儿上,也得让着我三分。保兴可不正合适嘛。」他也是夏家家奴,且再无亲人,性子又老实,跟着夏南天学做生意之后,大约是在外面见过了大场面,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了交道,倒显出难得的稳妥宽厚。 其余三人面面相窥,想起自己订的人此刻在府里,可未来定然不会一辈子做大将军的贴身亲卫,必是要放到外面去的。算来算去,竟然只有榴花能够一直留在府里。 「你个滑头,平日瞧着风风火火的,没想到还有这份心思。」 大头听得榴花订了亲,吵着要见姐夫:「姐夫生的好看吗?有大将军好看吗?姐夫能干吗?他会不会……」嫌弃自己? 他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能被榴花认为弟弟,不知道有多高兴。原来觉得姐姐是自己一个人的,没想到才认亲没多久,就冒出个姐夫来,还是个素未谋面的人。 榴花挑眉,口气很凶,「他怎么敢嫌弃我的弟弟?!」见大头露出担心的模样,还劝她:「姐姐……以后对姐夫还是好一点。」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到底露出了温柔模样:「他跟你一样,也是乞儿出身,当初还是老爷收留了他在庄上,这才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现在跟着老爷做生意,又是个温厚的人,怎么会嫌弃你呢。」 大头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 一个月之后,夏芍药身边的丫环除了榴花,其余三人陆续都嫁了出去。 保兴一时半会还不能前来长安迎娶,夏芍药便先将榴花留下来,又写信给夏南天,盼着他尽快回长安团聚。 夏家生意如今步入正轨,所获颇丰,起先家中女儿孙儿孙女离开幽州,他也颇感寂寞,便将时间都投到了生意上,还时不时与各地商人应酬,渐渐竟然又找到了当年在洛阳全盛时期的感觉,日子忙了起来,倒越来越不想赋闲在家养老了。 只将幽州会馆已经在长安落成,匾额还是圣人亲笔所题告之幽州同行,又有地址附上,大家前往长安做生意,倒可以先往会馆里去落脚。 幽州诸商早有人想要前往长安大展拳脚,闻此消息极为高兴:「亏得当初咱们不以性别区分,挑了夏夫人做会长。试问谁人前往长安建会馆,还能求到圣人亲笔题词?」 「恐怕连皇宫的大门都进不去吧?!」 众人谈笑一番,又适时恭维夏南天有福气,这才为大家行了方便。 夏南天回去与保兴墨晖商议一番,议定了由保兴押货前往长安。夏家在长安的铺面已经物色好了,有了圣人亲许,夏芍药做生意光明正大,她便砸重金在长安排了五间相连的铺面,打通了准备开个十方客栈,如今正在装修,只等货物齐全,就可挂牌开张了。 夏景行自进了长安之后,从太子到二皇子,以及晋王都派人盯着夏家的动静。夏芍药闹腾的动静这么大,倒有不少人恨的牙根痒痒,但苦于弹劾却找不到罪名。 ——连圣人都准许夏家大大方方做生意,还是无可辩驳的理由,旁人又能怎么样呢?! 晋王已经过了三个月的禁足之期,就连太子都经过太傅的指导,写了一篇泪涕交加诚心悔过的文章转呈到御前。 有了他这把梯子,齐帝也不能长久的将他禁足,怕引起朝局不稳,到底还是解了禁。 第31章 太子与晋王重回朝堂,对夏景行的仇视有增无减,连带着与燕王也敌对了起来,好几次在朝局之上隐隐有与燕王别苗头的意思。 只他们才解了禁,倒不好明目张胆的在朝堂上与燕王撕掳,只想私下抓到燕王与夏景行的把柄,也好让他们在齐帝面前受个教训。 反是二皇子见得太子与晋王隐隐站在同一站线,似有结成同盟的迹象,怕自己落了下风,便频频向燕王示好。 实则晋王并没与太子结为同盟,他亦在暗中观望。对齐帝失望之后,他到底开始考虑晋王府的未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他这个亲叔叔也与侄儿们隔了一层,平日又与侄儿们不亲,这时候再站队,若能帮扶了侄儿上位,也算是大功一件,在新朝也能稳稳立足。 以前他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只是因为齐帝对他太过纵容,似乎真站了队倒有背叛兄长之嫌。可是此次齐帝因为夏景行而责罚他的举动,等于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给夏景行看,竟成他心头耻辱,竟不再觉得兄长可靠,要重新为自己谋求出路了。 原本他只能从太子与二皇子之中择其一来扶持,可惜二皇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太子与晋王对夏景行与燕王共同的敌对态度,倒让他误以为这二人私下已经结成了同盟,转头就向燕王示好,好与叔叔与兄长对抗,结果他的行为加速了晋王的抉择。 晋王如今不但仇视夏景行,对燕王不满,但凡与燕王派系表示亲近的人都十分仇视,不论是官员还是亲侄儿,二皇子恰恰促成了他与太子的私下结盟。 晋王封地离长安不远,且封地有兵有粮,实乃强助。 太子得了晋王扶持,喜的向着晋王拜了三拜:「侄儿得叔父相助,往后必视叔父如亲父!」 晋王微微避开了太子之礼,「太子本来就是嫡长子,继承皇位理所应当,只是那些觊觎皇位的小人从中作梗,哄瞒圣人,这才让他对太子有了意见,只要太子往后好好表现,自然能顺利继位。」临水极目远眺,碧波荡漾,远处垂柳之下有宫人红裳翩跹而过,倒真是处好居所。 他们约在长安城外太子的广乐园里见面,为着避人耳目,也不在殿内,上了园里画舫,将画舫荡到了湖中央密谈。 广乐园是当年太子加冕之后,齐帝赏给他的一处皇家御苑,除了圣人每年消暑的碧波园,就数广乐园最为富丽堂皇,就连南苑跟群芳苑都比不上。 太子被禁足许久,表面的涵养功夫倒更进一层楼,「叔父说哪里话,不知道下面多少人想将侄儿拉下来呢,若无叔父相助,侄儿心里也没底。有了叔父在侧,侄儿可真是心安不少。父皇如今心思莫测,他又很疼二弟跟三弟,也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打算,侄儿可真不敢掉以轻心。」 晋王指着外面大片碧波,远处殿阁飞檐,「你瞧瞧这景色,果然广乐园修建的极好,你父皇当年若是不看重你,又怎么会将这么好的御苑赏了给你呢。往后还有更好的呢。」他到底长了个心眼,心里虽然对齐帝存了芥蒂,可是却不准备开口挑拨他们父子关系。 太子的城府有限,万一哪一日抖擞出来可不是好顽的。 比起晋王的防备,太子心中却是惊喜居多。晋王得齐帝多年宠爱,手中又握有兵权,算是实权派的宗室。他很早就试图引晋王做援手,只是晋王态度明确,没想到大家都被罚禁足出来之后,晋王倒愿意帮他了。早知道一起被圣人禁足能够加深好感,促成二人站在同一立场,他早就这么做了。 太子不禁暗暗庆幸,得亏了这次被禁足的是他,若是二皇子,晋王岂不是要投靠二弟了?! 但凡结盟,就算不会浮到明面上,也总有蛛丝马迹便显出一二。 不说别的,单说朝堂上,晋王一派的官员便开始明里暗里的相帮太子。 晋王不比旁的文官,他不但有特权,地位比之官员超然,封地还有兵力,离长安城并不远。太子有了这个强有力的援手,二皇子先就慌了,开始时不时的向燕王示好。 好歹他跟太子掐了这么多年,事事争先,处处想着压太子一头,对于太子手底下的人事极为关注,凡事总不想落到太子后面。 于是朝堂上常常出现这种情况,太子一派提出的议案,二皇子总是能找出理由反对,但轮到燕王一派对于兵部以及军营的整顿,他却举双手赞成。 太子已经习惯了被二皇子拆台,但燕王却不太习惯被兄长捧着,总觉得二皇子赞美的背后包藏着祸心,不定在哪里挖坑等着他呢。 下朝之后,二皇子便当着还未散去的群臣亲亲热热与燕王拉家长,从家中儿女到王府日常事务,能一路跟随着燕王出宫,还要与燕王并绺而行。 燕王很是苦恼,与夏景行讨论此事:「二皇兄他这是要做什么啊?明知道我不可能与他结成同盟。」大家客客气气拉开距离不好么? 夏景行笑着打趣他:「末将还以为,殿下对二皇子的追捧很是享受呢,一路不知道多少大人都羡慕殿下兄弟情深呢。」 二皇子对燕王公然示好的举动最开始倒惊住了不少朝臣,只二皇子一系的官员很快便想通了这一节,还特意跑来与夏景行示好。次数多了,大家很快便麻木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没过多少日子,二皇子便开始往燕王府以及夏家送礼。燕王妃只当这是兄弟往来,接了礼便再置办一份价值相当的回礼。但夏家送与二皇子府素无往来,连着接了两次礼,这下轮到夏景行苦恼了,跑去跟燕王求招:「殿下能不能让二皇子别往我家送礼?」 第32章 他身份敏感,手握京郊大营的军权,若是让圣人以为他与二皇子来往过密,这差使可就不好当了。连着将二皇子府的礼物退了三回,他便求到了燕王面前。 燕王也知最近因为二皇子频频示好,且又与燕王府互送礼物盟,朝中已有风传两位皇子结盟,连带着下面官员也开始纷纷考虑各自的立场。 这件事情还没撕掳清楚,十方货栈才开业的第一日便出事了。 保兴从幽州押了满满十大车的货到得长安,又带人将货物分门别类的摆到了货架上,协助夏芍药准备开业之初的筹备工作。 夏芍药忙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便每日将榴花带在身边侍候,也好让他们见个面互相熟悉熟悉。 保兴见得榴花头上戴着自己寄送来的钗子,腕上笼着他寄来的串子,心里顿时乐滋滋的,干起活来也分外有劲,还时不时有榴花过来与他传达夏芍药的意见,偷偷瞧瞧她婀娜的身段儿,明艳的脸庞,倒又变回了那个木讷的小子,话都说不囫囵了,多相处了两日才说顺溜。 夏芍药见得榴花也一改之前牙尖嘴利的模样,说话都温柔了几分,总算放下心来,专心一意筹备十方货栈的开业。 到得开业当日,门前放了爆竹,倒有路过的人进来瞧热闹,见得货栈里摆出来的货物琳琅满目,多是市面上不得见的稀罕东西,不知不觉间客人就多了起来,正热闹之时,从对街店铺里出来十几个人,当先的少年二十出头,身后跟着一众伙计,有的手里提着盒子,到得门口便喊:「恭喜恭喜!恭喜开业大吉!」 夏芍药在柜台手面坐着,只听得哗啦啦的响声,出来看时,那少年身边跟着的人已经在门口打开盒子,撒了满满一把铜钱。 这下子不但货栈里的顾客们往外面来抢钱,就连街上的路人也挤了过来。少年高声喊着恭喜,他身后的人分了两拨,一拨儿往街面上撒了两把钱,成功将路人拦截,不少人都弯下身子抢钱,另外一拨儿直接挤到了货客里,往货栈里开始撒钱。 夏芍药顿觉不好,才要开口制止,那些外面抢了钱的顾客以及路人都往货栈里面挤了进来抢钱,榴花护着她往柜台后面躲,保兴带着伙计拦人,无奈冲进来的人太多,撒钱的不但往货栈地上撒,还往柜台后面撒钱,有些人趁乱已经跳上了柜台准备进货架去抢钱。 货栈里摆的都是各式各样的东西,更有大部分都是小东西,饰品摆件玩意儿等物,保兴扯着嗓子喊:「住手!再往进跳一律视为强抢,送官法办!」 夏家伙计们也往柜后去护货,无奈人数太多,而那撒钱的少年身边跟着的人似乎有意引起混乱,专往柜台后面撒钱,到底还是有好几个青壮大胆跳过柜台去抢钱,还有顺手牵羊的。 伙计在柜台后面束手束脚,既不能动手,怕打起来砸碎了货架上的东西,不护着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明抢又心有不甘,还是夏芍药朝保兴喊:「将那指使洒钱的抓起来,货栈所有损失由他赔偿!」 事已至此,保兴喊了一嗓子,货柜后面挤出来几名伙计,往那少年身边挤了过去,拉了他就要绑起来,正好柜台下面还留有麻绳。那少年身边跟着撒钱的人见自家主子要糟,倒有不少停下了撒钱的举动,围过来要解救他。 这会儿,他们提着的盒子里面的铜钱也撒的差不多了,整个十方货栈里乱糟糟的不成样子,损失恐怕也不小。 倒有不少人见得闹将起来,顺手牵羊的便准备往外跑,夏家伙计也有挤到门边去堵人的,但里面人多势众,一鼓作气往外挤,倒将几个守门的伙计给挤到了街面上,摔倒在地。 夏芍药差点气疯了。她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在生意场上也能遇上这么卑鄙的招数,连带着夏家伙计也气疯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货栈让人给抢了,说出去也是他们无能。 「将这帮人绑起来,送到京兆衙门,立刻去通知大将军往京兆衙门走一趟!」 那少年以及身边跟着的人岂能束手就擒,边抵挡夏家伙计,边纷纷嚷嚷:「我们家少主是一片好心,来贺贵店开业,怎么能说绑就绑呢?这也太欺负人了!」 夏芍药从未曾见过如此无耻之人,若非自己是女子,便要亲自撸袖子上去揍人了。她冷笑一声:「是不是好心你们自己知道!」 原本两方都是伙计,人数也相差不多,打起来其实相差不大,但是夏家的伙计被这帮人的行径给惹恼了,只恨不得跟这些人拼命,各个是不要命的打法,不多时倒将这帮人打倒在地,只不过自己身上也挂了彩。 保兴额头都被打破了,死揪着那少年的领子不放:「看往哪里走?!」 那少年原来是想着大闹一场,让十方货栈吃个大亏,却没想过真要跟人拼命,这时候心虚起来,还试图退出去,但被保兴死死揪着上衣领子,扯住了腰带,连喊了几嗓子:「放手放手!有话好好说!」都没能撼动保兴。 他见得夏家人不依不饶,已经有夏家的伙计一溜烟往外跑去寻求援手,想要脱身似乎有点难度,着急起来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姓郑,你们敢抓我?!」 夏芍药可不管他姓郑还是姓萧,被人不明不白欺上头来,若是咽下这口气,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跑来十方货栈来捣乱? 「你就是天王老子,今儿我也要绑了你去见官,让京兆大人断断这官司!」 第33章 夏景行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开了半日的十方货栈已经关门了,所有伙计连同掌柜的一起跟着京兆衙门派出来的差役去了官衙。 冯九道接到夏家伙计报案,还跟左右道:「夏家这才多少日子怎么又出事了,是不是怀化大将军该去庙里拜拜了?」 京中政治斗争是不少,可也没倒霉到他这一步。 等官差将郑姓少年以及一班伙计押到了京兆衙门,心腹差衙悄悄跑到后衙去向他传话,说是那少年姓郑,大约是郑贵妃娘家里的人,他头都大了。 「不是说最近二皇子也燕王交好么?怎么他们两家倒掐起来了?」 他虽不上早朝,可是对京中局势却十分的敏感,不然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惹不起的人,那下场就很不好说了。 左右脸色也很是不好。 如果确定无误,那郑姓少年背后可是站着二皇子与郑贵妃,可怀化大将军手握军权,背后也站着燕王这尊佛,要说两方真差了些什么,那就是宫中并无内援,说不定郑贵妃的枕头风也很厉害呢。 冯九道升堂审案,堂下夏芍药身边带着一众受伤的伙计,由保兴陈述案情。而郑姓少年扯着嗓子喊冤,只道自己是一片好心,真心为夏家货栈开业贺喜,哪知道却被夏家人误会了。 他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气煞了夏家一众人等。保兴恨不得剁了这小子,「狡辩!当时你明明知道撒钱会引起混乱,还指使着手下的伙计往货栈里撒钱,不止往地上撒,还往柜台后面,货架上撒,引的不少人跳过柜台去捡钱,顺便抢店里的东西,我家东家阻止都阻止不了!这哪里是抢钱,分明是打上门来砸招牌!」 夏景行到的时候,郑府里也得到了消息,派了人过来。 来的人正是二皇子的亲舅舅郑安和,见到郑姓少年,上前去就是一个窝心脚,「混帐东西,跑出来丢人现眼!」 郑姓少年被踹倒在地,却并不服气,「二叔,我怎么丢人现眼了?!」 他原来不是郑安和的儿子。 郑安和在朝为官,前段时间二皇子不断向燕王示好,他也曾时不时往夏景行面前去打招呼,试图与这位大将军打好关系。无奈夏景行软硬不吃,对他的示好示而不见,冷淡而客气的疏远了他,让郑安和引为以恨。 可如今局面不同,他又是二皇子的亲舅舅,一心只盼着这个外甥能够荣登大宝,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只盼着有朝一日能雪此恨。 眼前的少年名唤郑明辉,是郑家族长郑安顺的儿子。 郑安顺是长房长子,并不在朝为官,只担着族中家中事务,而郑安和以及郑贵妃乃是二房所出。郑家在京中原也排不上号,只因郑贵妃自小生的美艳不可方物,郑家二房将他送进宫中承宠,又很顺遂的生下了二皇子,母以子贵,倒让郑家鸡犬升天,很快便跻身于京中上流圈子。 原本郑家族中是郑安顺说了算,郑安和做着个小官,上下打点还得从郑安顺手里讨银子,不知道受了多少窝囊气,但风水轮流转,没几年便凭着妹妹的姿色以及争气的肚皮,他的官位也是节节升高,在族中渐渐有了话语权。 二房发达以后,长房便时不时还要看二房的脸色行事,就连郑安顺也对堂弟忍让许多。 只是郑安和做了官,他又不便做生意。郑家的商铺生意全在长房手里握着,二房只到年末节前分些汤水。他心中原是不忿,只是郑贵妃在宫中需要打点,二皇子渐长需要拉拢人心,财物亦要长房筹备,郑贵妃就算是再记仇,也识时务,长房主动示好,这么些年又在财力上一直支持她与二皇子,待长房也渐渐亲厚起来。 郑家长房下二房竟然在郑贵妃面前平分秋色。 郑明辉能欺到夏家头上,也还是与二皇子有关。 他要与燕王以及夏家送礼,虽然拿着的是二皇子府的帖子,东西却实打实的是郑安顺细心准备的。 燕王府收了东西,还往二皇子府送了回礼,独夏景行将一次次上门送礼的郑家人给拦在门外。 郑安顺不说什么,但郑明辉却气愤不过,只觉得夏家狗眼看人低,竟连皇子府的东西都敢退了回来,这不是打他们家的脸嘛。 恰巧夏家的十方货栈就开在了郑家同一条街上的斜对门,于是郑明辉才策划了这场闹剧。 夏景行与郑安和见过了之后,郑安和当堂向夏景行夫妇不住赔礼道歉,又再三保证十方货栈的损失由郑家赔偿,还押着郑明辉向夏芍药磕头认错。 郑明辉瞧得夏芍药年纪轻轻,哪里肯行如此大礼,被郑安和在屁股上狠踹了几脚,威逼不过这才照做了,心里却恨透了夏家,以及身后的郑安和。 夏景行最气愤的还在郑明辉此举吓着了夏芍药,满面寒霜盯着眼前的少年,「若再有下次,本将军定然不饶!」 「大将军放心,若这孽障再有下次,不须大将军出手,下官就将他的爪子给剁了来向大将军谢罪!」 冯九道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方才生怕夏景行与郑安和在大堂上掐起来。他这里庙小,一个是朝廷重臣,另外一个还是皇亲贵戚,得罪了哪个都不好,他们自行解决倒省了自己的功夫。 夏景行来了之后,夏芍药心就放到了肚里,只临别之时向郑安和留了一句话:「有郑大人的保证,我就放心了。等回头店里的伙计将损失列一份单子,还有这些伙计的汤药费的数字一起送到府上,烦请郑大人给结算了。」 第34章 「一定一定!」 郑安和肚里气的直骂娘,虽然钱还是长房出,不用他花一文钱,但二皇子正在前面使力拉拢燕王,郑明辉却在背后拖后腿,拆他的台,要是让二皇子知道了可不得气炸。 夏芍药让榴花拿了银子,陪着保兴以及一众伙计前往医馆包扎诊疗,夫妻俩并肩回家。 路上夏景行牵着她的手心有余悸:「吓着了吧?往后你出来,身边还是带两个护卫的好,财物损失是小,若是伤着了人可怎么得了?」 「人不是伤着了嘛,你看保兴额头都破了,马上要做新郎倌了,这下可是要破相了,可怎么成亲呐?」 夏景行又好气又好笑:「他们本来就应该护着你的,且他们皮糙肉厚,伤着一点休养些日子就好了。我是怕你受了伤。那么多人,又没有吓着?」 夏芍药想想:「当时光想着损失了,气的厉害,还没顾上害怕。这会儿想想,似乎……应该害怕的嘛。」 「你呀,都不知道让我说什么好了?!」 夏景行摸摸她的脑袋:老婆是个守财迷,连自身安危都顾不得了,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夫妻二人回家洗漱,又陪着绮姐儿玩了一会儿,夏芍药才开始后怕:「今儿一大早我还想过要带绮姐儿过去玩呢,后来想着开业诸事繁忙,恐怕顾不上她,想等过两日理出头绪了再带她过去玩,亏得没带她过去。」不然人挤人抢东西的场景,可不得吓坏孩子? 夏景行极度无语:「你最近这是忙昏头了还是变笨了?」事情都过去两个时辰了,她才想起来后悔,这反应也太慢了些,放出去做生意真让人有点担心起来。 当晚保兴便带着伙计统计损失,次日还没统计完,郑安顺就带着儿子亲自上门道歉。 郑安和与大堂兄多年不和,带着郑明辉回去之后就对郑安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自己儿子莽撞犯了错,郑安顺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还得打点礼品往夏府里来陪礼道歉。 郑明辉是个冲动的年轻人,在计划给夏家一个教训之前,他从来没想过会连累老父亲受辱。 他下意识觉得,在夏家店铺里大闹一场,既打了夏大将军的脸,还向二皇子示了好,一举两得。可惜事发之后,不但他自己没脸,被郑安和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着郑安顺也闹了个大大的没脸,被堂弟羞辱不说,还得带着他亲自上夏家去道歉。 到了将军府门口,郑明辉咬咬牙,拉住了郑安顺的袖子:「父亲,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进去陪礼道歉,父亲在外面等我!」 郑安顺在长房式微的情形之下也能扭转局面,成为郑贵妃与二皇子的臂膀,并与郑贵妃嫡亲的哥哥打成了平手,其人能为可见一斑。 可惜郑明辉与他性格截然相反,冲动无脑,这令得他十分苦恼,今日却是个极好的教育机会。 「辉儿,做人最忌毫无能力之时,与人做无谓的缠斗。夏家如日中天,夏将军深得陛下信重,就算真要给夏家没脸,也得等你有能力与夏将军做对手,让他不能轻视你,而不是现在这般儿戏,徒惹人笑话。」他拉开儿子的手,迈步向着夏家大门踏了过去:「为父今日之耻,全是因你冲动而起。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这些话宛若重锤敲打在郑明辉心上,终于令他动容。他原来心中还有不甘不服,总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则是在给二皇子长脸,但事实证明此举有多么的愚蠢。 二皇子原本就在努力笼拢燕王一派,夏景行不肯收二皇子府的礼,他尚不在意,没想到郑明辉却来拆他的台,适得其反,不知道有多恼怒,专门派人前去郑家申斥了郑和顺父子。 夏景行在大厅里见了郑安顺父子,脸还是黑的,整个人余怒未消。父子二人皆身无官职,站在厅里向他行礼的时候,他也只淡淡睨一眼,全不搭茬,只看郑家父子如何说。这些年夏大将军已经养成了对着老婆跟对着外人全然是两张面孔的绝技。 郑安顺将礼单呈了上来,好话说了一箩筐,他依旧寒着一张脸:「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郑公子这番作为,难道就不怕本将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都说郑大老爷为人谦逊,夏某倒是见识了郑大老爷谦逊的家风,终身铭记!」 郑明辉额头青筋都差点爆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被人羞辱到了老父亲面上,全因自己之故,他又着实无力辩驳,只恨不得时间倒退,他好阻止昨日犯蠢的自己。 郑安顺一味道歉说好话,又拉着儿子道歉,好说歹说才将这一节翻了过去。 过得两日,夏家果然派人送了损失的清单。郑明辉有幸见到了这张清单,一句话脱口而出:「抢钱啊?!」 夏家前去送清单的正是保兴,他脑袋上还包着白帛,只眼神却流露出城里人看乡下人的不屑来:「辉公子只看价格,怎不瞧瞧我们店里丢的损坏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还貌似好心指着清单上面那些混乱之时被人顺走,还有直接从货架上摔坏的货物一一解释:「……这套琉璃酒具是从波斯远道运过来的,本就价值不菲,又从幽州运到了长安,原是准备买个好价格的,如今一套四个杯子打碎了一个丢了一个,已不成套,就算是卖也卖不了好价,辉公子以为呢?」 在郑明辉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他一件件指了下去,从宝石到香料,以及各种异国器皿的价值都非同凡响。 第35章 郑安顺捂着胸口已经不想看货物清单了,不论上面开了什么东西,他们也只有照价赔偿的份儿。这些东西可不似大齐出产,花时间找同样的货物来抵上也行得通。 夏家远在幽州经商,果然搜罗来开货栈的东西也全是稀罕之物,在整个长安城都极为少见,如琉璃酒具可是只有圣人以及诸皇子,以及几名亲贵大臣手中有,都是有价无市的东西。 如今就算是夏家借此敲诈,他们父子俩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郑明辉扔出去了几箱铜钱,没想到却让自家损失了这么大一笔钱财,他看着最下面的汇总数字,无力的张了张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真是后悔的捶胸顿足都无济于事了。 等交割完了银钱,保兴带人离开之后,郑安顺才在人后教子:「辉儿,这就是你冲动的代价,不但折了为父的脸皮,还有这笔银子。拿钱财来卖教训,还望你牢记今日之祸,往后才可三思而后行。」作为二皇子在钱财上的坚实后盾,他也已经被迫被卷入了这场权利的斗,如今已经不是考虑抽身退步的时候了,而是要考虑万一二皇子落败郑家要如何自处。 而郑明辉的性格,实在很难担当大任,恐怕就连急难之时的应对之力都无。 郑安顺内心实是忧虑。 保兴带着几名夏景行的亲卫上郑家长房讨债满载而归。他往夏芍药面前去交差,因着货栈开业酿出乱局,他在场却并未阻止事态的恶化而心存内疚,连带着见到榴花也有几分讪讪的,总觉得有几分无颜以对。 还是夏芍药猜到了他的心思,还开解他:「此事原也不怨你,追根到底还是因为朝中的事情祸及到了家里。咱们近二十号子人在货栈里,还生出这等乱子,该来的总会来,无论是谁当时恐怕都不能更好的处理了。咱们打开门做生意,总不能让大将军派一队兵士站在门口,到时候恐怕顾客都给吓跑了,哪里还会光顾?」 况且还有另外一层隐藏的好处,却是保兴不知道的。 二皇子不顾脸面一味往夏家送礼,原本夏家夫妇还有点担心拒绝的次数多了,落了他的面子,或者还会伤及燕王与二皇子之间表面的平和,让太子与晋王再有了旁的动作。 夏景行与燕王商议过,目前来说,就算他们并未与二皇子结盟,可也不必摆出躲避不及的态度来。燕王负责与二皇子粘粘糊糊,夏景行职责所在,不宜与在朝官员有太深的牵扯太频密的往来,免得犯了齐帝的忌讳。郑明辉此事可不是正好替他们做了了断,往后只以此事为借口,拒绝二皇子府的礼也有了现成的理由。 夏芍药点了银子入库,只觉实际损失与郑家运来的银子相去甚远,还笑保兴:「我怎么觉得银子有点多啊?」 保兴眨眨眼睛,显出一副老实诚恳的模样:「其实……小的还将夫人的压惊费也一并收了来。」敢往货栈里去吓他们家将军夫人,就得做好出压惊费的心理准备。只不过他做帐向来巧妙,将压惊费分摊到了损失的货物上,算是隐形损失。 夏芍药轻笑:「恐怕不止压惊费吧?我瞧着连你娶媳妇的本钱也讨了回来!」 保兴顿时脸红了:「哪有的事儿?」 「那就是榴花的嫁妆了,我总不能让她空身子出门吧。」其余三个丫环出门子,她除了派人去衙门里脱籍,还了身契,还各自给备了丰厚的嫁妆,吴忠等人娶到老婆,再见到老婆带过来的嫁妆,无不欣喜,还特意去谢夏景行。引的其余的护卫亲随眼红不已。 保兴早听得榴花提起此事,他自己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子,原是不贪图主家的银子,可夏芍药对四个丫环自不会厚此薄彼,榴花出门子定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娶妻之事,他原也没想过,自夏家父女俩替他与榴花订下了这门亲事,他便时不时想起榴花的模样,又想起以前同在幽州的日子,她是个心肠热诚嘴上不饶人的,不知不觉间便面上泛烧,心里热热的。待真见了人,心里倒生出几分忐忑之感。 这些年他跟着夏南天做生意,早不是当初从夏家庄子上出来的木讷老实的少年,但对上榴花俏丽的模样,忽的便又回到了过去,话到了嘴边也要再三思量。 大头却是个鬼机灵,见过了未来姐夫,没被对方嫌弃,对方听说了他与榴花认了亲,准备了见面的表礼来讨好他这个未来小舅子,他却反有些嫌弃对方,背着保兴在榴花面前嘀咕:「姐姐真看上他了?我怎么瞧着跟木头疙瘩似的?」不是说跟着老主子做生意嘛,这样儿别不会老被人骗吧? 榴花没想到他少年老成,在夏家好吃好喝养了些日子,个头窜了一截,心眼子也长了不少,还逗他:「老实些不好吗?老实人好相处。」 他想想又释然了:「也是,老实人才不会欺负姐姐。」他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万一遇上个心眼小的男人,可不得计较她嘴上的功夫。还是憨厚些的好。 榴花反被他逗的捧腹大乐:「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啊,还不快跟了哥儿去读书,自己也长点心眼,多识些字儿,将来用得着!」 经过了郑明辉大闹一场,京中不少人家都知道了郑家与夏家结了怨,二皇子再派人送了礼物上门,夏家退的就格外利索,摆出一副不想再与二皇子一派有任何纠葛的模样。 不少人都在背底里议论:夏大将军这是气的狠了?! 第36章 二皇子还往燕王面前去剖说心曲:「二哥哪里知道郑家那混小子做事这么没脑子?夏将军这是生了二哥的气了,还要烦劳三弟开解开解他。」 太子有了晋王的助力,晋王手中有兵权,燕王一直掌军,不说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驻军战力如何,夏景行手里握着的可是京畿重兵,算来算去,独他手边并无掌军之人,只有一些文臣,形势实对自己不利。 燕王也有借口推拒:「郑家那小子也太没脑子了,阿行向来疼老婆,他家夫人那日被开业那场闹剧吓着了,如今还有些惊魂未定呢,哪里还敢再跟二哥来往,你就不必费心往他家里送东西了,等过个一年半载,这事儿也缓过去了,阿行气也消了,再来往也不迟。」到底是京中住久了,燕王处事也圆滑了许多。 一年半载之后,谁知道京中又是甚个光景。最近齐帝的精神头可是越来越不济了,批着奏折就打起了呼噜。如今能摆到他御案面前的都是大事,但凡琐碎小事都由政事堂的几位阁老给处理了,算是替他分担。 至于夏芍药,哪里就那么胆小了。她打小在市井长大,夏家虽然在洛阳算是大富之家,但夏南天发家致富不易,吃过许多苦头,夏家过起日子来并不奢靡,相反,一定程度上还算得节俭。最重要的是,夏家生意都是夏南天亲力亲为多少年之后,才能逐渐跻身洛阳富绅圈子里,并且在洛阳排得上名次。就算是后来富起来之后,他亲力亲为的习惯也并未改变。 由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女儿行事自然也是一脉相承,虽说是女儿,却是当做男儿来教养,为夏家顶门立户的。这就与那些终身只在后院的方寸之间打转的女儿家有了本质上的区别。旁的大家闺秀至多隐在幕后开几个小铺子赚点胭脂钱,大部分心力以及战场还是在后院这片小小天地,侍奉公婆,教养子女,与妯娌小妾周旋,而夏芍药的战场却是在外面广阔的世界。 她所求自然也是要为夏家在长安城的生意场上打出一片天下,在这个此前从未踏足的城池开拓全新的市场,且还肩负着幽州众商对长安城的期许,若是只坐在家中后院数钱,将铺子交给掌柜伙计,与那些一辈子囿于后院妻妾之争,妯娌之争,婆媳互相算计的后院妇人又有甚个区别? 既不了解市场,又不知长安城中生意场上水有多深,只在家中坐井观天,将来夏家生意扩展之后,难免做出错误决策。 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亲自参与,才能对这个行业有更深入的了解。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以及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背后,却是隐藏着官场倾轧与争权夺利。 她现在知道了,官员的政治立场从来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这两者并不能割裂开来,哪怕夏景行初涉朝局亦如此。 经过了会馆血案,以及十方货栈开业之乱,让她对这一事实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做起事情来考虑的也会更全面。其实也间接让她对长安城的生意场有了个更为清晰明了的认知,反而越让她有底气面对外面的世界。 越是迷蒙一片,反而不知如何出手,越是了解却越是具象化,这个世道留给女子的路固然少,但她庆幸的是有夏南天这样豁达的父亲,有夏景行这样宽容的丈夫,他们都不阻止她自己从后院里走出去,并且以夏家未来家主的身份在世间存身,她也并非一味退缩懦弱之辈,到底过得两日便往货栈去了,只身边多了两名护卫亲随,以确保她安全。 夏大将军倒是很想配一队亲卫给她,却被她坚决抵制了:「你瞧瞧你身边那些亲卫,拉出来身上都带着杀气,就算穿着寻常衣裳也跟要找人拼命一般,带出去盯着街上的人看谁都像在防贼,我带两个已经够烦恼了,带一队去货栈,这是要跟人拼命啊还是做生意啊?」原本人家上门是卖东西,但她身后站开一溜带着杀气的亲卫,却分明摆出了强买强卖的架势,完全是在砸夏家的招牌。 大将军身边的亲随护卫全是经过战火淬练,特别是带了任务出街,神态与街上闲汉迥然不同,接到轮值保护将军夫人的命令,那些没娶到媳妇儿的护卫们恨不得都抢了这热门差使,运气好些说不定将军夫人还能发个老婆。 以吴忠为首的娶过了媳妇儿的亲随想接这差使,还没机会排得上,被其余尚未解决人生大事的兄弟们好一顿鄙视:「难道你们还想讨个妾室?别不知足了给咱们还打着光棍儿的兄弟也留条活路好不好?」 吴忠:「……」我只是想近距离向将军夫人表达下谢意啊! 最无辜的要属夏大将军,给亲卫安排了这差使,然后发现大家护卫夫人的积极性要比护卫他强了太多。还有没娶上老婆的亲随表示:将军您战斗力比属下都强,夫人可是需要重点保护,咱们不能让夫人受别人欺负不是?! 夏景行对这帮嗷嗷叫着要给自家媳妇当护卫的亲随们恨不得一人踹一脚:「多大点出息啊?不就是讨房媳妇儿嘛,就把你们收卖了!」可惜当年辽人不知道这帮小子的死穴,不然打发过来一批辽国姑娘,幽州驻军岂不是要被攻陷诚服,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面对此种境况,他只能殷殷叮嘱媳妇儿:「好吧,只万一有什么事儿,你都要派人去通知为夫,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为着十方客栈之事,夏景行在朝上见到郑安和也没好脸色。郑安和倒是上前来打招呼,他却晾着人家,以实际行动表示了:本将军很生气!本将军要跟郑家人划清界限! 第37章 郑安和也很冤枉,直恨不得回去将郑明辉亲手揍一顿。还跟自己在国子监读书的幼子郑明孝再三叮嘱:「在学监里跟夏家小公子好好相处,万不可学你明辉堂哥。二殿下对夏将军极有好感,咱们可不能坏了二殿下的事儿。」 郑明孝呆气十足,最近在国子监频频追着夏平安示好。不过夏平安自得知亲娘被郑家人算计了一把,再见到郑家人哪会有好脸色,对郑明孝的示好充耳不闻,尽得其父为人处事之精髓。 十方货栈正式开业之后,过得半个月生意便火爆了起来。货栈除了零卖,还批量出货,只价格仍旧不低,但因货物杂而新奇,又经郑明辉一场闹,反在京中权贵官员圈子里传了个遍,有不少人都派下人去十方货栈淘货,为年下节礼而尽早筹备着。 京中官场上每家都有姻亲故旧上司,人际来往繁杂,一年之中最烦恼的还是送礼问题。十方货栈倒替不少人解决了这一难题。 夏芍药见此商机,除了香料以及日常用品可批量出货之外,其余精美的异国器皿,各类宝石,都打着独一无二的旗号开始出售,价值高居不下,比之幽州商铺里卖出的价格又翻了一倍,还有人蜂涌而至的抢购。 保兴跟榴花择了最近的好日子成婚之后,他便提出往后自己负责走商,想要开拓幽州至长安这条线。 榴花恋恋不舍,既舍不得离开夏芍药,又舍不得离开保兴。他着实是个宽厚的男儿,对榴花千依百顺,成亲之后就将自己的所有私房都上交老婆,但凡榴花嘴快数落,他也笑笑作轩,从不会与她在言语间计较。 保兴见她舍不得离开夏芍药,便道:「反正我往后都是两地跑,你没道理跟着我在幽州长安两头跑,就留在长安,等着我回来团聚。此处又有弟弟陪着你。」 夏芍药与他商议之后,便觉此事可行。他临走之时,又载了许多长安物色之物运往幽州,到时候放到互市上又是一笔赚头。 他们夫妻成亲之后,夏芍药将府后面一处小院子给了他们居住,榴花依依不舍的送走了保兴之后,索性又搬回了将军府内院,还不无惆怅道:「他走了之后,总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还不如回府里来陪着姑娘。」高兴起来又叫回了往日旧称。 反是素娥等人婚后搬了出去,要侍候丈夫日常起居,不信过去日夜能陪伴着夏芍药,对榴花颇为嫉妒:「你这是当时就打算好了的吧?我们都以为你要跟了保兴回幽州去呢。」 夏家商队来往长安幽州,原是保兴临时提议,又是在他们婚后,榴花便拿此事来刺激素娥等人:「还不是我们家保兴,他听我舍不得姑娘,这不是想着既不用分开了我跟姑娘,他还能时常回来见我,这才提了此事,没想到姑娘疼我,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素娥等人齐齐刮脸:「没羞没臊!」 郑家闹出这么大动静,原本一直在向夏景行示好的二皇子总算安静下来了,除了见面打声招呼,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在郑贵妃面前埋怨郑明辉冲动无脑,还是郑贵妃劝了他几句:「你大舅舅为你劳心劳力这么多年,虽不是亲的,对你的事儿却从来放在第一位,总是想尽了办法的张罗,万不可因为明辉之事而远了他。」 其实,远了郑安顺也不可能。无论是经济还是政治之上,二皇子都正是需要外援之时。他又不似太子,养着许多门人光明正大的收礼。 母子俩共同分析过太子与二皇子的优势与劣势。太子之位虽好,但离君主之位只差一步,行事最容易引起君父忌讳,因此行事才越发需要掌握分寸。 太子倒好,解禁的时间久些便忘了收敛,故态复萌,在朝堂上与下面的弟弟们寸步不让,又因为晋王加盟,更加强势起来。 燕王还好,不在朝堂上与他做无谓的争斗,但凡能让一步的都忍了下来,二皇子却忍不得了。 七月底的时候,太子与晋王手底下的官员联手将二皇子一派的礼部尚书田有礼给拉下了马,二皇子恨不得在朝堂上直接掐死了他们。 他摇唇鼓舌,想要让燕王对太子与晋王出手,奈何燕王打定了主意火烧不到自己头上就不为所动。 二皇子在自己王府里气的拍桌大骂:「打仗的时候也很是勇猛,怎么到了这会子就缩起脖子当起了王八?」不争难道等着太子上位弄死他们? 他手底下官员猜测:「燕王会不会是等着殿下跟太子殿下争的两败俱伤,他好渔翁得利?」 二皇子呆了一呆,更是大怒:「老三真是太过奸滑,到底是打过仗有谋略的,本王险些被他骗了!」 被二皇子在背底里认定为坐等渔翁之利的燕王此刻却在王府里拉着夏景行借酒浇愁:「阿行啊,你说咱们当初在幽州拼死拼为是为着什么?再看看现在的朝堂,争权夺利乌烟瘴气,都想着往自己怀里搂好处,太子与二皇兄恨不得咬死对方……他们其实也想咬死我……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方亲兄弟反目成仇就罢了,想要除之而后快,恨不得置对就方于死地,身处其中滋味真是难言。 且因着齐帝身体欠安,这种情形愈演愈烈。 在长安越久,越觉得当初幽州的日子过的快活。 夏景行比燕王还憋屈:「殿下好歹与皇上还父子情深,镇北侯府那一位前些日子喝了酒直接闹到我家里去了,嚷嚷着要见大孙子。还好平安去国子监了,人是被我轰出去了。这些日子我还估摸着他说不准几时又会上门。万一在家里见不到平安,跑到国子监去怎么办?」 第38章 宁谦这些年早不顾脸面了,年纪越大越将廉耻丢到了脑后,每日不是喝酒就是狎伎游玩。自夏家一门进了长安,他早就有心认孙子。只可惜夏景行压根没有认亲的打算。 他那帮狐朋狗友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会馆血案事发,还有人在他耳边吹风:「侯爷啊,听说你那将军儿子媳妇儿惹上麻烦事儿了。」 这些人身份不及他,嘴里叫着侯爷,荒唐事儿可没少跟他一起干。 他那时候喝的烂醉,乜斜着醉眼道:「我那儿子本事大着呢,哪有他摆不平的事儿啊。」 后来果然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当初叫破的人还道:「真没看出来,侯爷也有铁口直断的一日。」 再往后十方货栈闹起来,还有人在他耳边吹风:「侯爷侯爷,你家大儿子跟二皇子舅家咬上了。」 宁谦彼时才了上酒场,身边左拥右抱,满桌风流场上的豪客,涂脂抹粉的娇娃,心中却寂寞如雪。哪怕同住长安城,他想要知道长子一家的消息,也要经过许多人的口耳相传。 他镇定的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悔意沿着嗓子眼一路窜了下去,直烧到心口去,烧得心口火烧火燎的疼。 听到夏景行要回长安任职的消息,他是抱着一丝丝的侥幸,希望还有能与这个儿子和好的一天。 可是半年过去了,父子俩连个照面也没打,他摆明了要与亲生父亲形同陌路。 二皇子一旦确定了燕王想作收渔利的打算,心里不痛快又暂时找不到可以弹劾的罪责,便指使人鼓动了宁谦前去恶心夏景行。 ——你不是不认亲爹嘛,那就让你亲爹去认大孙子。 宁谦年过半百,宁景世膝下如今还无所出,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盼着子孙满堂,荒唐如宁谦也不例外。 他还曾派侯府下人去打听过夏平安的消息,听得他八岁多,却已经进国子监去读书了,虽然是恩荫生,可那也是国子监最小的监生,聪慧可见一斑。 不然八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国子监先生讲学? 他日里夜里想着大孙子,偏偏有人时不时就在耳边提起他的大孙子。跟他一起混着的人家世都不差,总有家中族里的孩子在国子监读书,有心之人便时不时漏几句夏平安的消息给他听。 宁谦越听心中越痒痒,直恨不得将平安抱在怀里使劲亲几口,好让他叫几声祖父来听听。 前些日子他喝醉了,内中便有人撺掇:「大将军不肯登侯府的门,那是当初侯爷将人赶出去了。他拉不下来面子,侯爷何不自己去登将军府的门?儿子不认老子,孙子可是要认爷爷的!」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宁谦心坎上,特别是他醉后不甚清醒,脑子里跟装了浆糊似的,别人说什么只要契合了他心中所思所想,便觉极为有理。 趁着醉意,这些人还七手八脚将他抬上了马车,说尽了好话:「侯爷此去,定然阖家团圆,往后我等去你家十方货栈,一定要烦劳侯爷给便宜些。十方货栈好东西是不少,价钱可是不便宜啊。」 酒精是个好东西,喝到一定的程度,它会让人产生飘飘乎乎世界皆在脚下的错觉。那一刻宁谦浑然忘了自己年轻时候做过的事情,也忘记了他曾经对年幼的夏景行训斥过,伤害过的事情。 宁谦趁醉满口应了,坐着马车到得夏家门口,由长随扶了下来,亲自去拍门。 将军府里守门的小厮打开侧门一瞧,见是个醉汉,开口便赶:「这是哪家的老爷,喝成了这副熊样儿,跑到将军府来闹事?喂我说你们还不将人扶走!」 宁谦见得将军府小厮竟然敢如此无礼,顿时勃然大怒,指着小厮的鼻子破口大骂;「哪家的老爷?……就是你家的老爷!还不让……让你家将军出来迎本侯,本侯是他老子!我要见我的大孙子!……大孙子!」 那小厮原就是御赐府邸之时赐下来的官奴,在长安城长大的,当初大将军迟迟不曾回家,管家可是派人将大将军的身世都仔仔细细打探清楚了,知道这位新主子虽出身于侯府,被逐出侯府,衣锦荣归之后也与侯府决裂的。 主子们的态度决定了下人的立场。大将军都不将亲爹当一回事,认都不认,做小厮的便不把镇北侯放在眼里,还要故意诧异开口:「我们府里的老太爷在幽州呢,哪里有不开眼的,跑来冒充我们府里的老太爷?!快走快走!从哪来的去哪里,别大天白日喝醉了跑到将军府来撒酒疯。让我家大将军瞧见了,小心打军棍!」 宁谦正在酒后,清醒着尚没脸没皮,酒醉之后就更无赖了,当下往地上一坐,撒起酒疯来:「听过老子……老子打儿子的,还没听过儿子……儿子打老子的!有本事让宁景行出来,出来打一下试试?」 那小厮也是个油滑的,不顾旁边侯府长随百般解释:「这是我们侯爷,就是你们将军的亲爹」,只管摆出不信的姿势来,还要纠正宁谦:「哟哟老爷子您可说错了,我家大将军姓夏!夏大将军!可不姓宁!您连人家姓氏都搞错了,还跑上门来认什么亲呐?依我说啊,喝醉了就回家好好歇着去,跑到人家门上耍酒疯,别酒醒了没脸见人呐!」 宁谦酒意上头,只觉得小厮好生可恶,竟然挡着他认孙子,坐在将军府门口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宁景行——」 「宁景行你出来——」 第39章 「宁景行——」 「……」 到底是将夏景行给喊出来了。 他厌恶的低头瞧着赖在门口醉成一摊烂泥的男人,恨不得捏着鼻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厌恶这个人的原因,只觉得他喝了酒就连身上的酒臭味也令人难以忍受,站在五步开外,沉着脸看着他:「侯爷喝醉了,别跑到本将军门上耍酒疯,传出去惹人笑话!」 夏景行身形高大,宁谦又是半醉着坐在地上,他须得仰头才能瞧见儿子的脸,只觉距离十分遥远。什么时候他需要仰望儿子了? 「你居然……你自然在老子面前自称本将军?」 「侯爷喜欢乱认儿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别动不动当人老子,本将军父母早亡,侯爷可别咒自己早死,还是好好在这花花世界享受的好!」 宁谦指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他这是当面咒自己早死啊! 他头晕的厉害,听得这话,因是醉后,倒少克制,握拳砸着自己心口:「本侯……这里难受哇!把我的大孙子……大孙子叫过来,我有好东西要给他!」 夏景行见他这副粘粘糊糊的模样,周围已经有不少人远远瞧了过来,也不知道是看笑话的,还是别有用心之辈。他也懒的跟宁谦废话,几步到了宁谦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腰带,将醉成一摊烂泥的镇北侯整个的提了起来,侯府长随都傻呆呆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甚。等所有人再反应过来,他已经撩开了侯府马车,就跟丢粮袋似的将镇北侯丢进了马车。 只听得一声重响,所有人都觉得骨头疼,随即马车里传出了镇北侯呼痛的声音。 人在酒醉之后,知觉较平日要迟钝许多倍。能让酒醉的镇北侯都呼痛,想来这下子真的摔的不轻。 他转身之时,朝侯府下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敢快将你家侯爷送回去!」 侯府下人被这场变故给弄傻了,见大将军发怒了,这才慌慌张张驾着马车走了。 夏景行每每想起来,便觉郁闷丧气。他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而且这个人还与他有着血缘关系。 夏芍药知道他不声不响解决了此事,还与他商量:「我觉得镇北侯能摸到咱们家来,万一在路上拦着平安怎么办?咱们是不是找时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平安啊?!」 「你让我……再缓缓。」 夏景行与燕王对酌,苦笑道:「说出来不怕殿下笑话,我居然有这样的亲生父亲,丧德败行,而且还做出那么荒唐的事情,这话我都不好意思跟平安开口。这小子一直当我父母双亡,猛不丁冒出来这样一个丢脸的祖父,就算如今不来往,断绝了关系,可保不齐他心里怎么想。真怕他瞧不起我。」 燕王拍拍他的肩:「你这不是想多了嘛。平安是个聪明孩子,自己父亲是甚样人,他难道不知道?反正你家与镇北侯也早就不来往了,让他知道事情始末未尝不是好事。免得哪天真被镇北侯拦在路上,到时候由他开口,还不如你们夫妻讲给他听呢。」 夏景行再饮一杯,揉了把脸:「我这不是……还想在儿子面前保持住父亲的威严嘛。」连他自己都厌恶宁谦,厌恶自己身上还流着这样一个人的一半血液,平安可还小呢。 原本是想着,镇北侯没动静,不上来纠缠,大家各自落得清静。等平安再大些,便可以将此事讲给他听。可宁谦都闹上门来了,可就不能再拖了。 小平安在国子监读书,三不五时还不回家来,有时候也去曾外祖父家里。王家藏书丰富,一家子治学之人,舅爷爷都是博学之才,平安正是好学之时,每每听住了,便喜欢往王家去,方便请教学问。 夏景行学问倒也不差,可他军务繁忙,却不似王老先生跟王家舅父们清闲,每每平安有疑惑难解之处,连他的影子都寻不到。 夏芍药自小泡在生意上,若论盘帐打算盘做生意,她是一把好手,可若论书本上的学问……这一窍她就没通过。 绮姐儿倒是常念叨哥哥,就盼着他回家来。家里人少,也唯有平安会逗她玩,可哥哥常不在家,也怨不得小姑娘寂寞。 夏芍药便不时抱了她往燕王府去,让她跟玉瑶小郡主玩。 玉瑶郡主比绮姐儿大着一岁,燕王妃在府里养胎,又拘着她也在王府里不得出门。三岁多的小姑娘见到两岁多的绮姐儿,也欣喜不已,总算是有个玩伴了。她拉着绮姐儿胖胖的小手说说话儿,两个眉目如画的奶娃娃坐在罗汉床上玩过家家,倒是十分养眼。 旁边丫环婆子小心侍候着,燕王妃还夸绮姐儿生的好,「若不是年纪太小,倒把绮姐儿许了给我家烨哥儿做个小媳妇儿多好。」夏家夫妻俩品行皆好,夏景行又是燕王左膀右臂,可惜年岁不相当。 若是一般官员家的,夏芍药倒也可以来一句:「你家闺女我瞧着也喜欢的不行,倒是可以给我家儿子做个媳妇儿。」不过玉瑶小郡主可是皇族,她便不好拿这话打趣回去,只笑:「将来还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得小郡主回去呢!」 俩人对视,顿时大乐。燕王妃拿帕子捂着嘴笑个不住:「这就捧上了?」 夏芍药亦笑:「可不是嘛!」 她们俩鲜少互捧,这是遇上了孩子,跟全天下的母亲都一个样儿,夸别人家孩子的时候就恨不得别人也来夸自己的孩子。 第40章 两个小姑娘听得母亲大笑,都扭回头来瞧,两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样疑惑的表情,当真是可爱之极。 到了中秋节,因圣人龙体欠安,劳累了数月一直强力撑着,到得节前忽的就撑不住病倒了。因此按惯例宫中的中秋夜宴便取消了,令官员自行取乐。 夏家一家子赏了月,萧烨与郁丛之便先后上门,约了平安出门去玩。他们怕夏景行夫妻俩不答应,索性亲自上门来接人。 夏景行拨了俩亲卫跟着,还有大头,砚台跟笔筒三个小厮跟着。郁丛之与萧烨出门,自也带着随从。 夏芍药还有些不放心,绮姐儿扯着嗓门叫哥哥,见平安不理她,蹭蹭从乳母怀里窜下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平安的腿,开始耍赖:「哥哥带我带我!哥哥——」 萧烨见得这一模一样的耍赖手法,都傻眼了。 他出门之前,玉瑶也来了同样一招,胖呼呼的妹妹抱着他的大长腿耍赖,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就连一向端庄守礼的燕王妃都傻了眼,对耍赖的女儿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玉瑶……玉瑶不会是跟你妹妹学的这招吧?」 本来萧烨觉得他妹妹很是乖巧可爱来着。 平安虽然年纪小,在外人面前一向很维护萧烨,可是这会儿就分出亲疏有别了。他摸摸妹妹毛茸茸的脑袋,「绮姐儿比小郡主还小一岁呢,难道不是绮姐儿学小郡主的?」 萧烨:「……」竟然觉得无言以对。 郁丛之家中并无妹妹,倒有俩淘气的弟弟,天天变着法儿的闯祸,一时打碎了郁飞亮的笔筒,一时又打碎了郁老爷子的金鱼缸,或者捏死了里面养的金鱼,偷偷拿去烤,直气的郁老爷子恨不得拿拐棍敲断了他们的腿。 怎么就这么不消停呢? 因此,绮姐儿使的这招在他心里已经算是极为「文雅」的行为了,他还蹲下身来盯着小姑娘黑亮黑亮的眸子轻笑,忍不住在她的小脑袋上也摸了两把,「你也想出去玩儿?」 绮姐儿点点头,一脸讨好的朝他笑。 她看得明白,这个大哥哥要跟哥哥一块儿出门呢。 郁丛之笑的和善:「小姑娘不能出门,会被人拐走,再回不来的!」 绮姐儿大眼睛里立刻漾起了水光,吧嗒吧嗒掉眼泪,变脸速度之快令人望尘莫及,吓的郁丛之忙往后退:「我……我没欺负她!」 平安摸着她的小脑袋又气又无奈:「小丫头,别装了!装哭也不带你出门!」见她哭的愈加的凶了,只能向夏芍药求助:「娘,快把你这小哭包闺女带走,再哭下去把我裤腿儿都打湿了,我可怎么出门啊?!」 对于每次出门去国子监都要经受一番考验,被绮姐儿变着花样依依不舍试图留下来的夏平安,他是坚决不会承认玉瑶小郡主耍无赖都是跟自己妹妹学的;但也坚决不会被绮姐儿留住,至少表面上决不能心软! 长安城的中秋之夜,并不因齐帝龙体违和而减少了节日的气氛。深宫之中沉寂肃穆,连往年惯例的中秋宫宴都取消了。但是宫城之外的市井百姓人家里,却有不少人呼朋引伴,举家出游。百官士庶,美姬佳丽,三五成群涌向了曲江池边。 晧月当空,秋波潋滟,芙蓉渐凋,游人缤纷,或驻足于百戏摊位,或停步于灯楼花海,或荡舟于江水波心,或大酺于亭台帐幕,摆酒馔饮,说笑取乐。 也不知哪家豪客俊郎携烟火于高台旷野燃放,火树银花璨星如雨映照半壁天幕,又纷纷坠落江心,残星落江壮美如雨,引无数人驻足仰颈观看。 天幕如画,鼎沸人声忽降,却忽听得数人惨叫不绝,循声而去,恰见江心碧波之中,有一堂皇富丽彩绣辉煌的画舫之上惊慌之声不绝,有醉客娇娃从舱中纷涌而出,还有人大喊:「出人命了,死人了——」 这惊慌之声引的岸边热闹的人群立刻引颈张望,还有人闹哄哄嚷嚷报官。附近恰有巡防士卒列队而过,适逢其会,朝其余画舫喊话,让船上善凫水者先搭救落水之人。 有画舫舟子靠岸,官差登舟往江心而去,其余画舫善凫者已纷纷入水救人。 游乐的人群渐渐躁动了起来,郁丛之细心的牵住了平安的手,怕他乱跑走丢。长随小厮护卫将三人拱卫当中,生怕万一人群乱起来,防备不及,出现踩踏事故。 平安个头太小,被人护在当中,使劲踮着脚还想去瞧画舫之上的变故,被萧烨在脑门上弹了一记:「别瞧了,等会儿咱们就回去。」 「世子哥哥你——」脑袋一痛,旧时称呼就脱口而出了。 郁丛之伸手替他揉揉大脑门,不由失笑。平安年纪与他家中弟弟仿佛,又是个性情极好的孩子,这使得他大多数时候都拿平安当弟弟相待。 见惯了平安在国子监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倒鲜少瞧见他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萧烨也知这是个小淘气,他又跳着脚要看热闹,奈何身高不够,嘟嘟囔囔满心的不乐意。萧烨拗不过他,只能吩咐侍卫将他举高,好让他看到画舫发生的一切。 这么一会儿功夫,画舫上足足掉下去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都在水中挣扎。已经有旁边画舫上跳下去的人游了过去,从后面扯住了落水之人,也不顾男女就往渐渐驶近的其余舟子画舫游了过去。 跳水之人陆续被救起,另有官兵上了出事的画舫制住了行凶者,并且处理后续事宜。 第41章 萧烨等人所处之地,恰是舟子靠岸之处,载着被救者的舟子画舫渐渐靠了过来,陆续有人被抬了下来,早就守在岸边的家仆忙忙迎了上去看护主人。 也有伴游的伎子被抬上岸,全身湿透,露出玲珑曲线,引的岸上男子看直了眼,侍女忙忙拿了大氅上来服侍,先遮住了曼妙曲线再说。 平安在侍卫怀里居高临下,将陆续抬到岸上的人瞧了个清清楚楚。内中有一人年过半白,鬓发已有霜白之色,原本戴着安乐巾也能遮得一二,若论相貌大约也算得上儒雅,只是此刻安乐巾被浮水冲走,不知所踪,湿发半披,隐见花白之色,半闭着眼睛有出气无入气,便显出一股年老颓丧之态。 有仆从围了上去,搓他手脚,又拿了大衣裳盖起来,还有下人去掐他人中,嘴里不住喊着:「侯爷,侯爷醒醒……」 「咦这位还是个侯爷呢。」平安离的近,童声清脆。那家子仆从抬头去瞧,恰瞧见一张眉目如画的小脸儿,头发在顶心团团用绸布扎着,原来是个还未束冠的小儿郎,看穿着不差,便将要出口的斥责又咽了回去。 萧烨忙制止他:「平安,别多嘴!」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这声「平安」唤出口,被围在当间的侯爷似惊雷震耳,忽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四下寻找,「方才……方才谁喊平安?」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狼狈,才溺水被救,全无力气。 仆从让开道,指着高出众人一个头的小儿郎:「叫的是他。」 ——差点溺水而亡的这位侯爷正是宁谦。 今日中秋节,他应约前来曲江池玩乐,哪知道却出了事儿,差点连命都丢了。正在云山雾罩晕乎所以之时,听得这声「平安」如降甘霖,倒将他从这种几乎灵肉分家的状态之中唤了回来。 他抬头去瞧,几乎是一瞬间就确定了这个孩子正是他的大孙子。 夏平安小时候瞧着更肖似其母,但是年纪渐长却渐似其父。只眉眼精致之处得了夏芍药三四分。 他肖似夏景行小时候,却又与小时候的夏景行全然不同。 夏景行是阴郁沉默的,而他是阳光快乐的,此刻在岸上灯光之下,小儿郎目光晶亮澄澈,正对上宁谦混浊激动的眼神,令他十分不解。 宁谦朝他伸手:「平安——过来。」 小儿郎没有如愿过来,反而抱住了侍卫的脖子:「他他……他叫我?」 萧烨比平安大上许多,就连郁丛之在京中长大,其实也对镇北侯府与夏景行之间的纠葛很是清楚,这原是长安城中的一桩旧闻了,只有平安懵懂不知。 「他认错人了!」萧烨立刻吩咐侍卫要走,郁丛之有些同情的看着这个快乐无忧的小家伙。 这边人才要动,宁谦已经吩咐侯府的人:「将他们拦下来。」他自己在旁人的扶持之下渐渐站了起来,往平安这边走了过来。 萧烨冷了脸,燕王府的护卫已经准备要拔刀了,「大胆!竟然敢拦住燕王府世子殿下的路?!」 宁谦原本凭直觉就确信这是自己的大孙子,这下更是确认无误了。能跟燕王府世子打成一片,一起出来游玩的名唤平安的孩子,必然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大孙子。 他慢慢挪了过来,面上满溢了笑,只觉方才经历犹如噩梦,酒席之上忽然有人发狂砍人,他趁乱跳下画舫,只觉此次必死无疑,哪知道转眼之间从地狱爬到了天堂,不但性命得救,还见到了自己的大孙子。 平安看着这个慢慢靠近的老头,身上还滴着水,走一路将地上都印出湿迹来,但是笑容诡异,透着不知名的兴奋,他后背渐泛起凉意,小声嘀咕:「这别是个……疯子吧?!」 萧烨与郁丛之差点笑出声来,忙端正神色,教导他:「大约只是认错人了,咱们走吧!」 燕王世子要走,镇北侯府的下人便犹豫了起来。侯府门第凋零,连侯爷也被边缘化,哪里抵得上圣人眼前正当红的皇子府里世子?! 燕王府的护卫已经面带煞气,就连抱着平安的将军府的护卫也提高了警惕。小公子不知道旧事,但将军的身世他们可是一清二楚,况且贵为侯门嫡子,原本应该一生享尽荣华富贵,结果却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心中倒替将军不值。 运气不好,摊上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宁谦却不知这些人对他的恶感,在下人的扶持之下走了过来,不过两步路而已。侯府下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让开了道儿好让他接近夏平安。 他大难之后,喘息片刻,犹有余力向平安伸出手,满怀了激动与欣喜:「平安来,让祖父抱抱!」 萧烨与郁丛之原本是想拦在他面前的,但是小家伙探出脑袋,气愤道:「这位……这位侯爷,你不会是被水泡坏了脑子吧?我祖父在幽州呢,你是哪棵葱竟然敢冒认我祖父?!」 若是宁谦一上来不曾自称祖父,小家伙尚能与他攀谈两句。但是他一上来就自称祖父,置夏南天于何地? 平安对夏南天的感情可不一般,旁的小孩子恋母,他恋祖父。大约是小时候一直由夏南天带在身边的缘故,祖孙俩一个被窝度过寂寂长夜,还有夏南天那些走南闯北的故事陪伴他长大。 今日又是中秋佳节,上个月夏芍药派人往幽州送过节的东西,他还特特给夏南天写了一封信,盼着他尽早来长安一家团聚。没想到今日就冒出来个要做他祖父的老头,顿时让小家伙气炸了肺。 第42章 宁谦被平安的话激的一愣,热腾腾一颗心总算降了一点温,好歹趋于理智了。原来这逆子连家世都没告诉过大孙子?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他也不好意思揭破自己过去的荒唐事儿,只朝着平安伸手:「乖,平安不知道,你应该姓宁,而不是姓夏。」 这下就更惹平安生气了——这疯老头一上来不但要冒认自己祖父,竟然还妄图连他的姓氏都给改了。他小脸气的通红,只觉得宁谦不可理喻,「包大哥,放我下来,咱们回家吧。大过节的遇上个疯老头!」与这等疯子争执,岂不显的他是个小傻子? 宁谦:「……」本侯哪里疯了? 他不由低头打量自己,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狼狈,暗暗后悔今日出门没瞧黄历。若是知道今日能在曲江池边见到大孙子,他必定不上画舫取乐,体体面面站在岸边与大孙子联络感情。 但此刻再想要挽救形象已经没可能了,索性面上堆起笑容,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哄劝平安:「祖父这是方才掉曲江里面了,平安不是也瞧见了嘛。但是本侯真是你祖父,只是……当年你父亲跟祖父有点矛盾,他离家出走了,还入了姓氏。平安这才不知道祖父的。好在现在你们回京了,平安不如跟祖父去侯府里玩几天?」 郁丛之与萧烨心里暗暗鄙视他无耻,一把年纪也能颠倒黑白,怀化大将军明明是被他疼爱的幼子栽赃,又被他逐出家门,迫不得已与侯府决裂,竟然被他美化成了父子矛盾。 小平安哪里知道这中间的曲折,他捅了下郁从之的肩,也无意放低音量:「郁哥哥,这不会是个拍花子的老头吧?还假装什么侯爷啊?!」小家伙自以为遇上了坏人又分辨了出来,顿时忍不住得意洋洋:「还真当本公子是小孩子啊?!」机智如他岂能被蒙蔽?! 他跟着夏南天长大,小时候又淘气好动,夏南天担心他一个看不住被人拐了去,在他耳边灌输了许多被拐卖的小孩子的悲惨故事,简直成为他快乐童年里唯一的阴影,令他就算是在夏家园子里玩,也能对陌生人保持着适度的警惕。 结合宁谦今日的举动,小家伙很快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萧烨与郁丛之顿时暴笑出声,当着脸色已经青白交错的宁谦大力夸奖他:「平安真是太聪明了!连这都看出来了?!」 平安同时被这两人夸奖,顿时对自己的聪明才智也有了新的认识,小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得意,还狠狠瞪了一眼宁谦。 萧烨懒的再让平安跟宁谦废话,转头冷着脸道:「这位……侯爷,麻烦请让个道儿!好狗不挡道儿,您贵为侯爷,就更不可能挡道了不是?!」 宁谦被萧烨这话给气的一噎,燕王府的护卫已经冲到了他面前,明晃晃的刀拔了出来,秉承着先礼后兵的原则,全然不给侯府下人选择的余地,直吓的侯府下人都让开了一条道儿。宁谦不由后退了几步,一脸怔忡看着那个被众星拱月围在当中的小儿郎,小家伙目如点漆,已可见将来长开了,必然是一名风姿出众的翩翩少年郎。 不知道是伤心还是难过,原来心里抱着的念头有多热切,此刻心里就有多冰凉。就在这一刻,他心里终于得出了个结论:那个逆子就连家世都不曾向孩子提起,这是准备永远不再与侯府有瓜葛了?不认他这个亲生父亲了?! 纵然夏景行如今战功赫赫,又深得齐帝信任,但是入赘对于普通男子依然是抹不去的耻辱。自从长子出息了之后,宁谦对长子总是心存幻想,觉得他终有一日会回到侯府。 祖辈荣耀,侯府高门,他是真的准备放弃了吗?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都是显赫的出身,再加上自身政绩,才能更进一步。寒门子弟固然有出人头地的,可是那要比出身显赫的贵族子弟不知道要辛苦付出多少倍。更多的寒门子弟还没爬到一定的高度,便被政治的风暴给毁成了碎片。 燕王府的护卫护着三个儿郎渐行渐远,曲江池边人头本就拥挤,很快便瞧不见这些人了。宁谦颓然扶住了岸边栏杆,目中又酸又涩,心中痛悔难当,只觉得当初一招错,此生满盘输。 他低下头,想要掩饰面上痛苦的神色,却在岸边亮如白昼的灯火里瞧见水面上倒映出一个满头霜色的老头,心中悚然一惊,还当遇上了水鬼之类,再弯腰细瞧,却觉得无比的熟悉又无比的陌生。 ——原来,这个年过半白苍颜华发狼狈不堪的老头正是他自己啊?! 他平日对仪表还是十分注意的,到底欢场之上,姐儿就算爱钞,也会爱俏。他从年轻时候就有一副好皮相,顶着这张皮子在尘世里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十年,到底是什么时候露出了老态?竟然连他也不知道。 秋风瑟瑟,江边寒气渐重,他又是酒至半酣跳下曲江池的,被冷水一激捞上岸来,情绪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此刻再抵受不住,眼前一黑便软软倒了下去。 侯府仆从顿时慌了,忙将他伏在健壮的仆从身上,两边又有人扶着,背了他往自家马车处赶,回府去唤大夫来瞧。 这一夜的长安城,因着曲江池上画舫血案,倒有不少人都不得安宁。京兆尹冯九道就被人从家里的团圆宴上给请了出来。 好容易他才安生了这几日,鸡毛蒜皮的事儿每日里总有好几十起,倒也不为难,他处理起来也是游刃有余。今儿早早下衙回家,想着同家里人好好过个中秋家里兄弟子侄齐聚一堂,也没往外面去,就凑在厅院里摆了桂花酿行酒令,喝到一半儿就有差役神色张皇闯了进来,请他出门一趟。 第43章 「大过节的,有什么事情非要闹到家里来?」 差役看看冯家这一桌子人,凑到冯九道耳边轻声道:「大人,曲江池边出命案了!」 冯九道一点酒意被吓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还有心情行酒令,跟家里兄弟子侄打了声招呼,连衣裳也没换就跟着差役走了。 留下桌上不少人面面相窥,暗中猜测发生了何事。 冯九道边走边吩咐身边长随备马,到得府门口已经有下人一溜小跑牵了马来。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儿便窜了出去,直奔曲江池。 发生了命案,大家过节的欢乐已经荡然无存,虽然好奇画舫之上发生了何事,却也没必要在大半夜的留下来看热闹。得到消息的官差一队队往过来赶,见到人群就开始疏散,没过多久人群就散尽了。 冯九道骑马赶过来的时候,曲江池边只余官差,以及涉案人员。 出事的画舫已经靠岸,官差将上面被砍死的尸体抬了下来,有男有女,伤处深可见骨,血已经流尽,案犯似乎失去了理智,这才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冯九道看过了死者伤处也觉心惊,他办过的人命案子不在少数,这么残烈的死法还是头回看见。有一名男性死者是当场被砍中了脖子,整个脑袋都差点搬家,只连着一点皮肉,十分可怖。 宁谦揪着夏平安要认亲,当晚回去夏芍药夫妇就知道了。 小平安还向父母讲起「那个半疯的老头子犯了癔症跟我认亲呢,还说是我祖父,他到底是怎么当上侯爷的?」身有爵位好歹智商应该是正常的吧? 夫妻俩相顾失色,总觉得再瞒下去,宁谦要是再坚持不懈的找下去,还不定生出什么意外呢。当下将夏景行与镇北侯府的渊源讲给他听。 小平安听的一惊一咋,听到王氏为了保住夏景行嫡长子的地位,不惜自尽而亡,小小少年的心里也生出物是人非的唏嘘;讲到夏景行当年被逐出家门追杀逃亡,一路的惊心动魄,倒卧路旁的绝望,虽然父亲好端端坐在他面前,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摸摸他湿热的大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当年的那个他已经平安的活了下来,走过了那段岁月。 讲到后来被夏芍药救了下来,小家伙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还煞有介事道:「对的对的,救命之恩,理应以身相许。」 夏景行:「……」 夏芍药:「……」 夫妻俩同时竖起了眉毛:「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平安尚不知道父母已经在心里提高了警惕,兀自高兴于父亲的脱险得救,顺口道:「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啊,富家小姐救了穷书生,或者大将军救了小女子,最后都以身相许了!」 本来痛说家史是件严肃的事儿,可惜最后在平安奇葩的脑回路之下,硬生生变成了一场教子大会。就连一直对此事忧心忡忡的夏景行也被这小子气的不行,拉过来往他屁股上结结实实打了两巴掌,打完了问他:「你哪里看的话本子?」小小年纪不好好上进读书,看什么公子小姐的话本子?! 小平安觉得很冤枉:「同窗们都在看,我怎么能不看?」 这小子挨了揍还觉得自己很冤枉。 夫妻俩相顾无言,这时候终于开始正视一件事了,他们家儿子比同窗的平均年龄还小了好多岁,完全不在一个年龄段,再暴力教育似乎就不对了。 夏芍药温柔的拉过儿子,试图以揉屁股缓和疼痛打开僵局,顺便对平安使用怀柔策略,哪知道手还没搁到他屁股上,这小子就跳了起来,小脸蛋都涨红了:「娘你做什么?」 「我……我做了什么?」夏芍药还没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这小子倒跟兔子似的从自己怀里窜了出去,藏到了夏景行身后。 夏景行倒是瞧明白了,差点捧腹大笑。 这小子看了话本子,旁的没学会,倒开始知道避讳亲娘了。倒也不是全无坏处。 他将儿子从身后捞了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像对待小小男子汉一样叮嘱他:「看归看,也得分明白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啊!」 夏景行坐着,小平安站着,当爹的稍微低低脑袋,就能跟儿子视线齐平。 「我知道的啊,话本子可以看,丫环不能调戏。话本子里调戏美人的最后都被英雄打死了!」 夏芍药抚额:拿话本子作为生活的准则,真的好吗?! 小平安成功震住了父母,看到他娘愁眉苦脸的模样,顿时垂头偷偷笑了:连这个也信啊?! 外间都传他娘聪慧能干,他怎么觉得自己的亲娘有点傻呢?! 他小小年纪,并不懂得关心则乱。以夏芍药的精明,应付起外面的人来打起十二分精神,自然精明能干。可是事关儿子的教育品性问题,她自然慎之有慎,就连平安的假话都当做了真话,这才被儿子给骗了。 次日,画舫血案到处都传遍了,夏景行也听说一二。 只因此次事件目前来看,与夏家并无干系,夫妻俩只除了默默关注事态的发展,倒也没什么大的举动。 反倒是没过两日,镇北侯府的马车跑到国子监去接平安,前去接人的是宁谦的心腹,正是那日在曲江池边守着的长随,求着小平安去侯府一趟。 「侯爷病的很重,昏昏沉沉一直叫着大哥儿的名字,还求大哥儿去瞧一眼,了了侯爷的心思,这烧许就降下来了。」 第44章 宁谦当晚晕过去之后,被侯府下人送回家去,又请了大夫去看诊,快天亮却发起烧来,全身滚烫,嘴里不住说胡话,时不时就喊两声「平安」。 他是喝了酒又泡了水,连惊带吓,又是大悲大喜,便立时病倒了。 病的糊涂的时候,连人也认不得了。南平郡主倒是过来瞧了一眼,冷冷道:「一时半会死不了!」便甩手走了。 宁谦这些年早叫酒色掏空了身子,经此一病,倒将虚弱的旧症全引了出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叫着大孙子的名字,身边贴心的仆从平日跟着他吃酒喝肉的胡混,对这主子倒真是存着几分真心。侯爷人是糊涂了些,把出息的儿子赶了出去,倒留下了个败家子。 宁景世脾气不好,赌场上输光的时候尤其暴戾,回来时不时要命身边的下人撒气。 这些人也知道在侯府身不由已,是要做一辈子奴才的。比起脾气暴躁的世子爷,自然是温雅讲风度的侯爷更容易服侍,好处也更多些。 他们心里倒盼着宁谦好起来,见他病的凶险,不住口喊着平安的名字,便自作主张来国子监请他过府探病了。 哪知道平安年纪虽小,却是个极有主意的,扭头就抱住了护卫的胳膊:「乌大哥,哪里冒出来的疯子胡乱认亲?还不快打出去?!」 将军府跟萧烨身边的护卫立刻一拥而上,将镇北侯府的仆人给打了一顿,平安还警告他们:「回去告诉你们那个疯子侯爷,别有事没事瞎认亲。再冒认本公子的祖父,下次看本公子不打断你们的腿?!」 镇北侯府的下人灰溜溜的走了,平安不屑的冷哼一声:「当初不拿我爹爹当人,现在看我爹爹厉害,又想靠过来,真是太不要脸了!」 萧烨顿时愣了:「平安你知道了?」方才装的倒真像一点不知情的模样。 平安狡黠一笑:「知道什么?我还小,我啥也不知道!」 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传出去连个浪花都打不起来的。连夏景行夫妇听了,也不再如临大敌,只让平安身边跟着的人多长点心眼。 原来他们怕平安小孩子多思多虑才瞒着他,如今发现告诉他了也并无妨碍,平安自有应对,夫妻俩倒都放下心来。 最近在长安城里翻起大浪来的,反倒是曲江池边画舫血案。 说起来,在画舫里行凶的也不是无名小卒,在长安城的纨绔公子里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前礼部尚书田有礼家的公子田世馥。 田世馥原本就是个爱玩的,亲爹又是六部尚书之一,他自己不喜读书,便整日在外寻欢作乐,可着劲儿的疯玩,只觉锦绣日子不到头。 哪知道命运翻覆,顷刻间从云端跌落到了泥地上,一朝高门公子做了庶民百姓,还未开始吃苦,就遭受了平日的狐朋狗友连番奚落。 这还不算,内中还有太子妃娘家的一位堂兄一位堂弟,因着平日争夺花魁的闲气,逢此良机立刻将田世馥拦在街上当众羞辱了一番,逼着他跪着从他们裆下爬了过去…… 田世馥拼命抗争,却抵不过人多势众,况且田家家仆散尽,他身边连个报信的长随都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经此一事,田世馥心中恨极了蒋家人,况且田有礼落马也与太子一系有着莫大的关联。正逢中秋佳节,他打听得蒋家兄弟约了人往曲江池去玩,还订了画舫,便花了点银子打点船工,早早埋伏,只等酒酣之际,冲上去杀人。 他是打小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一丁点苦都不曾受过,只觉得庶民百姓的日子生不如死,况且田有礼的案子还在审,传言纷纷会牵连到他,既然早晚是个死,不如死的轰轰烈烈一些。 宁谦能撞上这件事,还是因为晋王。 晋王与太子结盟,虽然外间都传镇北侯府与晋王府结怨,可晋王到底还想着能够拉扯外孙子一把,不过略微透了几句口风,蒋家兄弟便向宁谦父子递了帖子。 宁景世能逃过一劫全然是因为他中秋未能及时从赌局脱身,这才错过了游玩的时间,反而是宁谦前去赴约,却差点儿送了命。 田世馥最开始瞄准的就是蒋家兄弟,也不知道他最近是不是憋的有点儿了,砍了蒋家兄弟之后,心里反倒是说不出的痛快,况且这灯红酒绿的生活从此之后与他再无干系,索性抱着毁天来地的念头去砍席间其余的酒客娇娘…… 冯九道查案子是把老手,况且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很快就查清楚了。只不过在查案的时候,他不小心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 出了命案的画舫粗粗一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与普通的画舫并无不同。但是仔细追查田世馥混入画舫的过程,将整个画舫都细细检查一遍之后,冯九道便发现了个了不得的秘密:这画舫上面竟然暗藏了机关,在客舱里以及最豪华的几个卧舱里说话,有心人能够听得到。 「真是太倒霉了,居然摊上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道这画舫又是哪位爷的主意。」 冯九道觉得自己最近霉运罩顶,真是说不出的倒霉。随着齐帝再次卧床不起,他心里就绷成了一根弦,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找了个借口将此事移交了刑部,太子一系正怕田有礼翻身,打定了主意要斩草除根,立刻找了个借口将这案子弄到自己人手里。 结果……查来查去将画舫的下人挨个拷问了一遍,才发现那画舫竟然是郑家的产业,背后的老板是郑安和的长子郑明俊。 第45章 太子喜出望外,以此事为由向病卧不起的齐帝奏请处置郑安和,并且牵藤扯蔓,将矛头直指二皇子,暗示齐帝此事是二皇子暗中指使。 齐帝正在病中,闻言气怒交加,也不等二皇子申辩,直接下旨让他三日之内启程前往吴地就藩。 郑贵妃岂能看着儿子远离权利的中心,哭天抹泪跑到齐帝面前去求情,被齐帝下旨削去贵妃之位,降为郑嫔,禁足反省。 皇后与郑贵妃半了大半辈子,闻听此言激动的彻夜难眠。 二皇子就藩的消息,对于他来说就是晴天霹雳,直恨不得将坏事的郑明俊给撕成碎片。想要传话给燕王,好让他帮忙替自己求情,大家结盟不成,有他在京里,自可替燕王分担一半的火力。 只是太子与晋王是压根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命人带着旨意立逼他出京,还将二皇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半点消息都漏不出去。 二皇子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家小离开了长安城。 宫中已经降为郑嫔的郑娘娘痛哭失声。 其实二皇子当初想要拿来劝服燕王替他求情的理由十分正确。弄走了一个弟弟,太子士气大振,又加上齐帝病卧在床,他便虎视眈眈,将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了燕王身上。 燕王倒是一日有泰半功夫守在齐帝寝宫,盯着太医开方子熬药。 齐帝原本就大病过一场,太医早说过不得劳累,这才令得太子监国。 只是太子委实令他失望,等觉得自己身体好了之后,又重新开始临朝。 这次病倒之后,太医紧皱的眉毛就没散开过。 京中格局大变,夏景行便又忙了起来,这些日子开始泡在营里练兵,只怕万一遇上突发状况,也好有个应对之法。 况且太子若是继位,燕王与他总要留条退路。他已经开始时不时的劝夏芍药:「你也许久没见过爹爹了,不如带着孩子们去幽州探亲吧?」 夏芍药每日也在外面,对京中局势也略有耳闻,虽然夏景行最近不再告诉她更多的事情,但她结合夏景行最近的行为,也能猜测出夏景行心中所想。 他不过是想让老婆孩子们远远躺开这场风暴。 九月初,距离齐帝卧床有一段日子了,夏景行还未劝说得动老婆回幽州去,夏南天带着人到长安了。 夏景行的头都大了:我的爹啊,您老可真会挑时侯! 夏南天许久未见女儿女婿,才进了长安城,原本是想着给家里人一个惊喜,与出城去京郊大营的夏景行撞了个正着,从来都是孝顺孩子的夏景行顿时脸都黑了。 ——这不是添乱嘛! 想要劝走的都没劝走,这倒又跑来个陪绑的! 夏南天见他锅底一般的脸色,还疑心他这是不欢迎自己来长安与家人团聚,一路之上都在考虑见过了闺女跟孙子们就回幽州去。省得自己还未踏进将军府的大门,就不招女婿待见了。 夏景行心中有事,全然没料到夏南天已经凭着自己的脸色想到了岔道里去了。 夏芍药见到亲爹,一面高兴一边又忧心,言语之间五分喜五分忧,倒让夏南天心中又开始胡乱猜疑,等到夏景行去营里处理军务之后,他这才小心探问闺女:「你们夫妻俩吵架了?」 「爹你说什么呢?」 「那怎么景行见到我黑着一张脸,半点喜色都无,还愁的不行。你这丫头笑归笑,眉间还有愁色,到底怎么回事?」 夏芍药这才知道,自家老爹这是想歪了。 她遂将京中局势讲了一遍,面带愁意:「夫君这些日子常劝我带着孩子们回幽州探亲,还时不时提醒识,我与辽国太后与辽帝都有交情,韩东庭也是旧识,他娶的夫人又受过我的恩惠……他这是怕太子登基之后,连累了我与孩子们,这才想将我们娘仨送走。万不得已的时侯还可以去辽国避一避。」她苦笑一声:「这不是……我们娘仨还没送走,爹你倒来长安了,这不是自投罗网嘛?!」 夏南天这才转忧为喜,「我当是怎么回事呢。还当他不欢迎我。既然咱们是一家人,自然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的。」他的一颗心这下踏踏实实放进了肚里。 等晚上夏景行回来之后,他同样向女婿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夏景行十分愧疚:「都是我连累了爹爹跟芍药。」 「你这是说什么话呢?」夏南天责备的看了他一眼:「既然咱们是一家人,你荣耀时我们与有荣焉,芍药也跟着你做了官夫人,没道理有了危险只让你一个人挡在前面,我们倒缩起来,或者避的远远的,这哪里算是一家人呢?」 夏景行被他这几句话给说的心里暖意融融,几欲哽咽。 二皇子就藩之时,燕王还感叹:「二哥算是解脱了,他好歹保住了性命。咱们想脱身就太难了,太子跟晋王是不会放咱们离开长安的。」 那是放虎归山。 太子与晋王也不傻,燕王在燕云十六州声望极高,若是他带着手下的得力悍将夏景行离开长安,回到幽州,恐怕他们就会失去对十六州的掌控。 别有路都堵死之后,有些路就不得不走了。 他与燕王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了。只不过最后的结果没法强求,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在这种境况之下,他身后还能站着老父妻儿,何其难得! 第46章 夏景行再去寻燕王的时候,眉目之间全是坚毅之色,「若是殿下不反对,万不得已的时候,末将想行非常之法!」 燕王露出沉思的目光:「其实……咱们也可以逼对方行非常之法。」 二皇子就藩之后,经过新一轮的弹劾,郑安和的官职也没保住,成为了庶人百姓。就连他的幼子郑明孝也被剔除了恩荫生的资格,离开了国子监。 郑安和素日与郑安顺颇有些怨气,只是前面有亲妹做着娘娘,又有亲外甥贵为皇子,郑安顺就算是族长,也要礼让他三分。 失了妹妹与外甥的依仗,族里产业大部分在郑安顺的手里捏着,郑安和也终于对族长恭敬了起来。 往后还要靠着郑安顺才能过活呢。 郑明孝离开了国子监,回家之后便入了郑家族学去读书,也不顾旁人出言讽刺。 他不似长兄郑明俊,享受惯了,天生纨绔,不肯向学,家中失势,立刻就领略到了田世馥的痛苦。 郑嫔深宫失宠,外间谈起郑家,都觉得是一夜没落。况且郑家偌大的家产,上面没人护着,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要咬下这块肥肉。 太子眼馋郑家产业许久,只是郑家与皇后一系为敌多少年,早就结下了死仇,就算他很想拉拢郑安顺替自己卖命,也得考虑考虑他会否答应。 果然不等他向郑安顺示好,郑安顺便携家产投靠了燕王。 郑安顺也不傻,二皇子原本就与太子斗了多年,他若只是二皇子一派的官员,完全可以投靠太子,官员的派系政治主张从来都没停下来过。可他姓郑,而且这辈子都不可能抹掉这个姓氏。索性就选择了表面上与二皇子还算交好的燕王。 二皇子离开长安没多久,太子就发现,燕王开始在朝堂上咄咄逼人了。 以前燕王参与朝政,从来据理力争的时候少,沉默干活的时候多。如今齐帝病着,朝政重回政事堂诸位老大人手中。而每次需要众人决议之事,燕王便开始与太子意见不合。 太子觉得燕王在故意与自己唱反调,且每次都要争的剑拔弩张,全然不顾他作为未来天子的脸面。 最为可恨的是,大部分时候燕王还都能争赢,让好几位老大人都赞同他的意见。就算太子多了个强而有力的晋王做后援,可朝政之事却没法子只手遮天。 齐帝是卧床,但也有紧要的折子要处理。众臣即使讨论出了结果,最后拍板决定的还是他。 还有小太监在他床边念奏折,或者每日总要在寝宫接见大臣,共商国事。 况且燕王的提议到了齐帝这里,总是能顺利通过,还要时不时在朝臣们面前夸奖一番,又教导太子:「老三虽然是军旅出身,但是虑事倒是极为周全。太子理应多与老三商量,多听听他的意见!」 太子气的要命,在心里嘀咕:父皇是病糊涂了吧?! 就凭燕王在朝政之上的咄咄逼人,以及齐帝对他的欣赏,太子就有了严重的危机感。更不必说京郊大营里的夏景行频频练兵,还时时频繁的召集心腹将领议事。 夏景行自掌了京郊大营,拔除了原领军大帅徐克诚的心腹将领之后,着实提拔了不少寒门将士。这些人被徐克诚及其心腹压制多年,遇见了夏景行这位伯乐,都听命于他。 太子与晋王在京郊大营皆有耳目,只是并不是夏景行心腹,因此也只能看得出营中主帅动作,议事内容却不得而知。 为此,太子与晋王在一处密议夏景行近日所作所为,频频议事练兵就算了,竟然连攻城的冲车都开始准备了。 ——这不是要密谋逼宫吧?! 再结合燕王最近在朝事上全无顾忌的态度,晋王与太子后背都开始冒冷汗了。 「王叔,这可如何是好?」 晋王被太子抓着袖子求救,多少年都没见过大侄子这般慌乱,他拍拍太子的手:「燕王与夏景行没有行动之前,就算是咱们往陛下面前去告状,恐怕他也不能相信。况且姓夏的可以有一万个借口否认此事,没有切实的证据,反而不能打草惊蛇。只是……他们若是准备充分,事到临头,真让他们得了手,到时候太子连哭都来不及了!」 「王叔难道没别的办法了?」 凡事最怕抽丝剥茧的分析,太子被晋王这通话讲下来,顿时心惊肉跳。这时候就能感觉出没有兵权的弱势了。 晋王有些迟疑:「太子手头无兵,就凭朝堂上那些文官,平时处理日常政务还行,真要打起来,碰上逼宫篡位,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太子泄了气一般朝后跌坐在了椅子上,「难道……就任由老三逼宫,将来骑在我头上?这些年我没少暗中朝他下手,他心里不定怎么恨我呢,万一到时候他要向我下死手怎么办?他一定会对我下死手的!」 他自己容不得人,以已之心度人,旁人也自然容不下他。 晋王心中其实另有主意,可这事儿却不应该由他自己提出来,不然以太子的多疑,等他登基了将来就成了把柄。 太子自己沉默坐了半晌,忽振奋起精神,将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到了晋王身上:「王叔,我想来想去,唯有调你藩地的军队前来解此困局了!」 藩王无故不得离开藩地,但晋王是齐帝最宠爱的弟弟,这一条在他身上完全不成立。但藩王属兵不能随意离开驻地,前来长安,这条却是铁律,就算是晋王封地也不能破例。 第47章 「这个……似处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吧?!」晋王心中盘算着,务必要太子苦苦求他,这样将来太子登基,他这做王叔的就是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鼎力辅佐太子上位的从龙之臣。 太子此刻已经六神无主,最近燕王在朝堂上对他的打击颇打,向来奉行防守并不进攻的燕王忽然间咄咄逼人起来,这本身就令他不安,更何况夏景行手里还握着京师重兵,真要打起来毫无兵力的东宫形同虚设,到时候连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能肖想皇位。 而调晋地藩军入京,乃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在太子的再三请求之下,晋王勉强答应了下来,又观望了两日,太子一次比一次催的急,晋王这才写了密令手书,又拿了调兵信物令府里亲卫前往晋地调兵。 他还日日往宫里去请安,眼看着齐帝每日里虚弱了下去,起先还能勉力处理一些政事,到得后来就精力不济,奏折听到一半就打起了呼噜,他心中暗暗计算晋兵入京的日子。 晋王府里,世子将晋王在书房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父王,您糊涂了?!调晋军入京,这分明是造反!难道您不知道?」 他是今儿一大早才知道晋王已经派人前往晋地调兵,当时吓的一激灵,全身的冷汗都下来了,心跳的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当下就冲到了晋王书房理论。 晋王与世子向来不亲,况且父子二人为人处事全然不同,就连政治理念也不同。 世子一直奉劝晋王向华阳大长公主府学习,就算是皇亲国戚也要有坚定的立场,这样无论哪位皇子上位,辈份在那里放着,也只有礼遇有加的份儿。 但是只要参与皇位争夺战,就是下下策,无论成也罢,败也罢,往后就难自处。只要站过一次队,往后总有无数次需要站队的时候。 「你懂什么?!本王调军入京,这是清君侧,除佞臣!」 「谁是佞臣?燕王吗?还是怀化大将军?父王,求求您收手吧,无论哪个皇子登基,您都是皇叔,犯得着跟着他们一起折腾吗?」 晋王冷哼一声:「你们两口子私下与夏景行眉来眼去,当本王不知道啊?!本王不过就是让他暂时享受一番被人捧着的感觉,总有让他尝到地狱滋味的时候。」 世子据理力争,反惹的晋王大怒,被禁足王府,派人严加看守。 常氏忧心忡忡:「父王这是一点劝也不听,真调了晋王入京,不管他做没做什么,逼宫造反的罪名是跑不了的!」她目中忽滴下泪来:「就算不为咱们着想,也应该为孩子们着想。他这是要做什么啊?」 总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世子抱头长叹:「我以往只觉得父王固执,总还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如今看来,他竟然是走火入魔了,就为了与夏景行的一点恩怨,不愿意看着他翻身得势,竟然酿成了今日之祸。他这是要亡了晋王府啊!」 夫妻两个坐困愁城,竟是半点计策也想不出。 将军府里,这一日才吃过了早饭,夏平安便要往国子监去读书了。他思念夏南天久矣,且又是孩子,并不知京中局势凶险,那日从国子监回来,才进门瞧见夏南天,几乎傻了,揉揉眼睛再细瞧,夏南天满脸慈爱的笑意站在堂上,顿时眼圈都红了,跟个小牛犊子似的直冲到了过去。 「祖父——」 小家伙撞进祖父的怀里,半大的小子倒将夏南天撞的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揽了他在怀里高兴的直乐,还打量他的身高:「乖孙儿,祖父瞧着你长高了不少。」 祖孙俩再次重逢,都极为高兴。 夏平安抱住了,得意的从他怀里脱身出来转了一圈,「我也觉得自己长高了不少!」又仰头瞧夏南天,喜悦的神色里又带了些忧伤之意:「怎么我竟瞧着祖父的头发又白了不少,祖父这是想平安想的头发都白了好多根吗?」 夏芍药在旁听得牙都要倒了,这孩子几时学的甜嘴蜜舌的? 她这个做人闺女的都没说这么甜的话儿,好话倒让这小子给说尽了! 夏南天还真就吃他这一套,笑的脸上褶子都会舒展开了,复又将他揽在怀里:「可不是嘛,祖父想你想的吃不下睡不着,可不就多添了白头发了嘛。」还对着闺女抱怨:「看看,祖父来长安之后,你娘都没平安这么高兴。到底是咱们平安心里记挂着祖父!」 夏芍药:「……」爹啊!您可真是我亲爹! 孩子不懂事,只会傻乐,您也不懂事还跟着瞎胡闹,死活都不肯回幽州去,还要拿孩子来刺我!亲爹啊! 她忍不住对着亲爹翻了个白眼,抱了绮姐儿准备亲自去瞧瞧厨房菜色,好给夏南天接风洗尘。 绮姐儿见哥哥跟祖父的亲热样子,眼红的不得了,一点也不想搭理亲娘,迈开小胖腿儿蹬蹬蹬跑了过去,抱住了夏南天的腿死活不撒手:「我要跟祖父在一起。」 祖父可好玩了,带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来长安,见面初时她还有些陌生,离开的久些她就记的不太牢靠了,祖父还将她抱在怀里讲故事哄她吃东西。 绮姐儿很快就又重新喜欢上祖父了。 夏芍药:「得,合着你们就是亲爷孙仨,我就是一拣来的,我去厨房给你们瞧瞧晚饭吧。」 夏平安对她的话不敢苟同:「如果娘亲是拣来的,那我们怎么能是亲的呢。明明娘亲跟祖父就是亲生父女!这样我跟祖父才是亲爷孙俩嘛!」 第48章 感情他前面的所有铺垫就只为了最后这一句话啊?! 夏芍药:「……」 自从夏南天来到了长安,夏平安再不往王家去了,每日下了课就想回家来。还时不时抽空带着夏南天去街上转转。 绮姐儿人小鬼大,祖父俩每次要出门她都能从蛛丝马迹发现。知道哥哥上街不喜欢带着她,她便聪明的不去招惹夏平安,只抱着夏南天的腿死活不撒手,就好像她是长在祖父腿上的。两只小脚丫子踩在夏南天的脚背上,在他的靴子上踩出来两个小脚印子。 夏芍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说过好几回都不顶用。 夏南天见小孙女这么粘自己,别提多高兴了,带着孙儿孙女一起上街逛,吃完了还要买许多东西回来。 两个孩子就更喜欢祖父在家的日子了。 夏平安每日早起去国子监读书,都要很不舍的与夏南天歪缠一会才走。今日也不例外,磨着夏南天讲了会儿幽州夏家园子里的事儿,这才带着小厮护卫出门去了。 自宁谦上门来认过亲之后,平安出门身边总跟着护卫,就怕遇上镇北侯府的上来胡闹。 这日出门,他照例坐了马车,走到了半道上就遇到了惊马。 跟车的两名护卫都骑着马,一位前去拦截惊马,另外一位去护平安,才靠了过去,也不知道哪里冲出来一队汉子,直冲了马车而来。 那护卫心下暗叫不妙,还未来得及拔刀,这帮人便将他围在了当间,立刻打了起来。有人上前去将车夫踢了下去,自己代替了车夫,另有人冲上马车去,将砚台笔筒丢下马车,要丢大头时他死抱着平安的腰不肯撒手。 时间紧迫,那汉子也懒的再与个小厮撕掳,立刻喊了一嗓子:「快走!」马车已经重新启动了。平安被这膀大腰圆的汉子挤在车厢里,挡着车门出不去,他从袖里掏出个布巾子,拖过平安就捂在了他鼻子上。 平安只觉得香味冲鼻,眼前渐渐迷蒙了起来,只听得大头声嘶力竭的喊:「安哥儿——安哥儿快醒醒——」 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早晨出门都跟祖父约好了,晚上回去要跟他去夜市上吃羊肚羮,这下看来去不了了…… 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对方有备而来,两名护卫眼睁睁看着平安被劫持而去,等他们抽刀动了杀意,这帮人一哄而散。他二人急着追回平安,纵马去追,才出了巷子便不见了马车的影子,顿时腿都软了。 笔筒跟砚台都吓傻了,还没明白过来小主子已经不见了,就连两名护卫也追走了,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傻眼了。 还是砚台有点主张,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拉了笔筒起来:「安哥儿出事了,咱们立刻回将军府,让将军拿主意。」 连同车夫大两小一瘸一拐往将军府赶,到得大门口问起守门的小厮:「将军可出门了?」 小厮见他们这倒霉模样,大吃一惊:「将军出门没一会儿,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砚台跟笔筒都傻了,一个往内院去报信,另外一个直闯前院护卫的院子,进去就逮人,见到轮休的护卫就跟见到了救命的菩萨一般:「安哥儿出事了,求大哥跟将军通报一声!」 轮休的护卫虎目一瞪:「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挑咱们府里下手?!」自往马厩去牵马,赶去向夏景行报信。 内院里,平安去上课,绮姐儿缠着夏南天讲故事,夏芍药原本是在理帐,近来十方客栈生意极好,她每隔十日便要理一回帐。 才坐定看了没几页帐册,就听到了这么个消息,顿时吓的脸都白了:「说!到底怎么回事?平安好好的怎么会被人劫持?跟车的护卫呢?」 砚台都快哭了,「安哥儿在半道上遇上了匪人,他们人多势众,又是提前埋伏好了的,那些人劫了马车就跑,两名护卫大哥已经去追了。小的这才赶回来报信。」 夏芍药从来没想过平安会出事,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京中治安向来良好,除非有人有意针对,这才做下套子来。况且知道平安身份的应该都不会轻举妄动。但是不知道的又怎么能埋伏在平安的必经之路呢? 这一时她心里乱的一团糟,从太子到晋王想了个遍,甚至还想着不会是镇北侯想要见大孙子,好几次没得逞,这才想起劫持的办法?! 若真是他下的手,平安至少会平平安安的。可若是旁人,那……那可如何是好? 平安乘坐的马车到底还是让将军府的护卫们给追上了,只是马车里空无一人,也不知道平安跟大头被掳到哪里去了。 夏景行得到消息赶回家的时候,夏芍药已经方寸大乱。她在生意场上精明能干,可到底是做母亲的,听到孩子出事,生生就剜了她心尖一块肉去。见到丈夫回来,扑上去求救:「夫君,平安……平安出事了,怎么办?」 她还从来不曾露出这般惊慌失措的软弱样子,夏景行揽了她在怀里安慰:「既然绑了平安,必有所图,要么要挟,要么求财。无论是哪一个,平安暂时都是安全的,你先别急,等绑匪露出破绽来,咱们一定能救了平安回来!」 他虽安慰妻子,自己心里也焦虑的不行,只是不能让夏芍药看到,更添惊慌。 夏南天心里也是焦急非常,听到大孙子出事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不过他到底一辈子经历过的风浪极多,大面儿上还能稳得住,只问夏景行:「你们到长安之后,可有与什么人结怨的?」 第49章 若说私人恩怨,除了镇北侯府便是晋王府。若是政敌……那就多了去了,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完啊。 他安抚片刻,便召集手下着手商议平安被绑之事。一面又遣了人去京兆衙门报案。 冯九道前段时间办理田世馥的案子之时,还亲自往镇北侯府前去取证。宁谦算是目击证人,他的证词也是至关紧要的。后来此案移交刑部,他便不再插手。 现下听得大将军府里的小公子被人掳走了,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怀化大将军今年运气有些背,需要到庙里去拜拜了! 好端端的他妻子连着出事,就连已经形同陌路的镇北侯都差点没命,这次儿子又被人给绑走了,说出来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大将军既遣了你来报案,府上可有搜到有用的线索?」 护卫正是跟着平安的护卫之一,将当时情况讲明。冯九道听了暗暗头疼,总觉得他又摊上大事儿了。 谁都知道怀化大将军掌军,哪里还有胆子去太岁头上动土。能向将军府小公子下手的人,要么不知道夏平安的身份,要么有恃无恐,身份比之夏大将军还要高。 前者不知道似乎也讲不通,能够埋伏在夏平安上学的必经之路上,且还有周详的计划,想来应该是知道身份的。 后者……能比夏平安身份还高,又与他结怨的……冯九道仅凭推断,额头上就开始往外冒冷汗。 晋王府与怀化大将军的旧怨是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之事,另外一位比晋王的身份只高不低,备位东宫,将来是要做储君的,还被夏大将军打过脸。 太子殿下的胸怀众所周知,不是那么的宽广,很容易记恨臣子的不是。 冯九道每有与东宫需要打交道之事,必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务必不要让太子殿下挑出不是来。 如果是这两位……恐与最近的京中局势有关。 冯九道心中所想,焉知不是夏景行心中所想。 不过他心中还有另外一个猜测,那就是镇北侯府。 他派人去打听这三处的动静。过得半日便有人来回,宁谦自中秋之后病到了现在,连侯府大门都未出过,还在卧床静养。就连住在庵堂里的宁景兰都回家侍疾了,可见他病的不轻。 至于晋王,半日功夫也瞧不出什么来。东宫那里外人不方便进去盯梢,只能将此事托付给了燕王。 燕王听得平安被掳,也是大吃了一惊。 「还有人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掳平安!」这不是纯粹找死嘛! 他立刻给燕王府布在东宫的眼线传话,让盯着太子那边的动静。 太子与晋王这些日子精神十分紧张,掐着日子算晋军到长安的消息。听到有人将夏景行的儿子给绑了,太子顿时脸上的郁气都舒展了:「也不知道是哪位义士,私下里助了我们一臂之力。这下子姓夏的可不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空捣乱。」 晋王却拧眉道:「其实不然。如今局势不稳,若无旁的事情,只政事堂唇枪舌剑闹起来,燕王只顾着关注朝堂局势,咱们私下里的动作他可能就不太会留意到了。可夏景行的小崽子被人绑了,他们大肆搜起来,肯定也会注意太子殿下与王府的动静。若是被盯的太紧,可就不好了。」 他以前倒是有过弄死夏景行儿子的想法,就连南平郡主也早在数年前就有此心愿。可是却万万不是现在。 如今的时机却是最不好的时候。 「会不会是夏家故意将儿子弄失踪,然后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开始到处搜捕?」 太子最会将人往窄处想,此刻发挥所长,立刻便由夏平安失踪之后对他的影响推导出了这一结论。 晋王也是想不通长安城中还有谁会蠢到绑架夏景行的儿子,这是嫌命长了吗? 他想不通下手的是谁,太子此话一出,倒觉得此话十分合理。再在政事堂见到燕王跟夏景行,便觉这二人装相装的十分逼真,倒可以描画一番去演戏了。 燕王跟夏景行看着太子与晋王,虽然目前还没查出来这二人有什么动静,但总疑心此事是他们所为,一面加派人手盯着他们,一面在政事堂步步紧逼。 两方为着平安之事互相猜疑,却不知此事与两方均无干系。 长安城东郊的一所宅子里,夏平安与大头美美的睡了一觉后醒了过来,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再看这破败的房子,门窗紧闭,对视一眼,二人轻手轻脚下了床,小心不出声蹭到门口去,贴着门缝听外面的动静。 良久,听得外面似乎极为安静,平安大着胆子轻轻拉门,没想到这门并没从外面锁上,他一拉门就开了,还发出刺耳的声音。吓的两小儿差点跳起来。 外面的阳光倾泄一地,十分的刺眼。平安与大头出了房,抬头便瞧见这破败的院子里站着四名大汉,凶神恶煞膘肥体壮,一看就是合格的打手。 那四名汉子看到他们俩,眼皮都没抬一下,反倒是院子里坐着个年轻男子,锦衣华服,面色青黄,胡子拉茬,瞧起来有些狼狈,朝夏平安招手:「大侄子,肚子饿了吧?过来吃饭!」 他面前摆着个桌子,桌上摆着四个碟子,上面倒扣着四个碗,也不知道都有些什么菜色。 平安心里转着念头,抬步往前走。大头也是自小察颜观色长大的,猴精猴精的,跟在他身后小声嘀咕一句:「小公子认识那位?」 第50章 「不认识,咱们看看他要说什么?」 年轻男子等他们过来要坐下吃饭,顿时指着大头骂道:「没规矩的东西,主子面前几时有奴才的坐儿了?」 大头可不似府里打小养的奴才,都知道规矩。他在府里还有样学样照着别的小厮做,一旦出了府跟着夏平安就有些无法无天。 年轻男子亲亲热热拉过夏平安,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大侄子坐叔叔旁边,咱们叔侄俩还从来没见过呢,今儿能坐在一起吃饭,就是有缘。」 平安在肚里翻了个白眼:缘个屁?!被绑了来也叫有缘? 「侄儿你可别不信,我可是你亲叔叔。你知道镇北侯不?那可是你亲祖父!我就是侯府世子!」 平安怔怔瞧着他——原来就是这个人啊,当年害爹爹被逐出侯府。如今又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将他给绑了来,定然没好事儿。 宁景世见这孩子呆头呆脑,只瞧着自己不说话,还当他不知道侯府与夏景行的关系,一拍桌子长叹一声:「嗐!大哥也真是的,当年一点点小事就闹崩了,这么多年也不回家看看。你祖父最近病的人事不知,叔叔也从来没见过你,这不是想侄儿了嘛,就请了侄儿过来。」 「你别是……骗我的吧?我可没听爹爹说过他与侯府有亲,还有个弟弟什么的。」 平安懵懂的模样倒让他当了真,还凑近了问:「前段时间府里不是派人去接你回家探望祖父吗?你爹没告诉你怎么回事?」 「哦,我爹爹说街上骗子多,让我别被骗了!」 「你爹真是,为着这么一点小事记恨这么久,一家子骨肉也不肯认,真有他的!」 宁景世摆出亲叔叔的款来,陪着平安吃饭。 平安对镇北侯世子的事迹早就有所耳闻,还是上次夏景行夫妻俩讲了两府恩怨之后,他在国子监向郁丛之打听镇北侯府的事情。 郁丛之立即便将宁景世的丰功伟绩讲给他听,譬如每月总有赌坊的人去侯府门上讨要赌债,这在京中权贵圈子里可是独一份儿;再譬如他败家败的十分迅速,听说镇北侯府入不敷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而言之,这位是超级无敌败家小能手! 平安原本早慧,只是在宁景世面前便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还做出好奇的样子探问两府纠葛。宁景世的版本跟夏景行的自然不同,不过故事的大致走向是一致的,概括起来就是:离府,出息。 「哦,原来是这样啊,祖母病故之后,祖父另娶,爹爹怀恨在心,便不十分听话。我还不知道爹爹小时候原来这样儿呢。」他摆出天真笑脸,拉着宁景世的手摇了两下:「那叔叔派人接了我来,就在这破院子里玩?这破院子里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咱们出去玩吧?」 宁景世顿时愁眉苦脸道:「你当叔叔不想带你出去玩啊?可是你瞧瞧他们?」示意平安瞧那四个大汉。 平安大睁了双眼:「这几个人原来是看管叔叔的啊,我还当看管我的,方才吓我一跳!」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作势向宁景世告辞:「叔叔既然出不去,那不如改日咱们再约。你几时能出来了几时再约我,侄儿要回家去了,不然爹娘该着急了。」 宁景世立刻伸手拉住了他:「平安别走!叔叔其实还是能出去的,只不过需要你的帮忙。这不是叔叔手头不方便,欠了他们的钱,这才被人关在这儿了嘛。叔叔想着,你娘不是做生意嘛,听说生意做的很大,不如你写信给你娘,让大嫂借点钱给叔叔,等叔叔出去了,回头一准儿还给你娘?!」 平安很是大方:「叔叔别担心,我每年过年都会收到压岁钱的,等我回去了就让人将我的压岁钱送了过来,到时候他们就肯放了你了。我都存了好几年了,应该也够还了!天色也不早了,国子监里还有课呢,我还是早点回去吧,没请假就跑出来回去会被先生打板子的!」 见他执意要走,宁景世便松开了他的手,见他大无畏的向着门口走去,结果才走到一半就被两名大汉拦住了:「小子,去哪里?你家欠的钱还没还上呢。」 平安天真道:「我这就回家取钱啊。」 内中一名大汉顿时笑了:「你知道你叔叔欠了多少钱吗?」 「多少?」 「十万两!」 这次平安是真的被吓到了,「十……十万两?怎么可能!我可没这么多银子,我最多……最多只有一百两银子!」 「所以小子,你回去恐怕也拿不回来十万两,还是要委屈你在这里住两日,给你爹娘写封信,让他们还了你叔叔的赌债,就可以放你们叔侄俩回家去了!」 大头亦步亦趋跟着他,见平安都捏起了拳头,面上神情僵硬了一瞬,扭头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叔叔,你做什么欠了他们这么多银子啊?」暗赞他会演。 平安的内心远没有表面来的平静,他的内心里翻来覆去将宁景世的十八代祖宗都毫不客气的问候了一遍。问候完了才想起来……似乎那也是他亲爹的祖宗。 镇北侯对他爹不好,可是宁家历代祖宗可没刻薄他爹啊。 平安很纠结。 其实从宁景世自报家门的时候,他便猜到了此人是欠了赌债,想拿他来抵债,肯定要跟家里讹钱的。不过他还是装着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与之周旋,就是想看看宁景世的底线在哪里。 不过是个污糟烂赌鬼,输多了无力偿还赌债,便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来,绑了他想让他父母给还赌债,哪里就配做他的叔叔了呢?! 第51章 现在他想明白了,此事从头至尾就是宁景世谋划的。他赌输了还不起赌债,恐怕这么大笔的现银镇北侯府也无能为力,走投无路之下,他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 平安看着他的那张笑脸直觉想吐,卧床不起的镇北侯爷这辈子看来总算做了件好事,当年毫不犹豫的将夏景行逐出侯府。 不然,想到夏景行发达之后,还有宁景世贴上来吸血,真是不呕也要呕列了。 有些人天生就跟水蛭一般,只有盘在别人身上吸血,才是他毕生追求。至于自己努力奋斗,打出一片天地什么的,讲给他听,恐怕他都会当笑话来听。 他痛快坐了下来,让宁景世张罗纸笔:「叔叔这么可怜,被关在这个破院子里出不去,我写信给我娘,让她去给叔叔还债,到时候叔叔就能出去了。」 大头上前来磨墨,平安便握着笔开写。 宁景世站在一旁瞧平安给家里写的信,见这傻小子写着,今日得叔父宁世子相请出门作客,见叔父欠了外债有家不能回,恳请父母大人替叔父还了债务,好让叔父回府与家人团聚。最末还问一句:爹娘,咱们家真的与侯府有亲?怎么从来也没听你们提起过,可别让儿认错了亲啊! 他写成了,拿起来往干了吹,宁景世接过去连着看了三遍,通读上下文,见这小子虽然写的算是大白话,可写的却十分清楚明白,一点破绽也无,他便十分满意,自己拿笔在信纸背面加了几行字,封起来交给了院里的一名汉子,让他送到夏将军府去。 那汉子方才离的远,他与夏平安说话声音压的低,便不曾注意听,只当他在劝那孩子早点写信要钱。哪知道听得这信要送到夏将军府上去,顿时傻了:「不是说你家有钱的亲戚吗?送到将军府做什么?」 宁景世道:「是啊,夏大将军是我家有钱的亲戚啊,特别是夏夫人听说极会赚钱,十万两现银侯府帐面上是拿不出来的,就算是将我娘的首饰全部变卖都凑不出不来。夏大将军家里可是富的流油,他又是我嫡亲的哥哥,难道不该替我出点钱?」 那绑匪在绑人之前是当真没注意过这孩子是谁家的。长安城中权贵云,就连皇亲国戚也是遍地走,总能与宗室粘亲带故。盖因宁景世并没提过,只说这家并无背景,只是有钱的商贾,来往踩点全是他负责的,到了最后关头才是赌场的伙计们出场绑人。 「满京城都在找夏家小公子,你们倒好,蠢到将人绑走都不知道绑的是谁!」万安赌坊的掌柜姜成接到手底下报来的消息,恨不得将这帮蠢材捆起来暴揍一顿。 他是孙皇后娘家长宁侯府上家奴,明着早八百年就已经脱籍,但暗底里却经营着孙家的许多产业,比如赌坊,娼妓馆之类见不得人的生意。 手底下的人十分惶恐:「大掌柜,这可怎么办才好?」 宁景世在城中常去的赌坊就那么几家,万安赌坊就是其中之一。大家都知道这位是个败家子,成百上千的银子填进来,还不知道回头。 况且城中无人不知道这位是只肥羊,但凡他进了赌坊,让他尝点甜头之后是必然要放点血的。 万安赌坊也没少去镇北侯府堵着门讨要赌债,这些都做的惯熟,就跟吸血的水蛭一般紧紧巴着宁景世,但凡多能榨出一滴血来,都不会放过。 宁景世提起这招,他们无不心动,这才铤而走险,绑了夏平安。 夏平安失踪之后,不但夏家护卫家丁开始满京城搜人,就连京兆尹衙门,以及燕王府府兵也出动开始搜人。 这才过去了两日,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大家都在暗中猜测是谁下的手,不过目光多半对准了东宫与晋王。 下面人向宁景世逼债原是常态,至于采取何种手段,通常是不会报到姜成这里的。 城中关于夏家小公子失踪之事已经闹的沸沸扬扬,姜成又是消息灵通之辈,原来还事不关已,作壁上观,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也牵涉其中。他不敢擅自作主,亲自去长宁侯府向孙侯请罪。 孙侯是皇后的亲弟弟,乃是正牌国舅爷,比之蒋家根基要深厚些。只是孙侯其人平生最爱的不是争权逐利,而是风花雪月,嗜赌成性。 他比宁景世聪明的地方就在于,喜欢风花雪月就挑了府里的奴才放出府去开娼妓馆,喜欢豪赌就派人去开赌坊。大老板在自家赌坊里跟赌客玩两把,自然是赢多输少——手底下养着的老千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长宁侯自己不务正业,下面两位弟弟却都在朝为官,生的两个儿子也都争气,读书入仕,步步高升,又是皇后娘家,职位不差,这一门算是太子的得力臂膀。 姜成悄摸将事情报到长宁侯这里,原以为会被主子给狠揍一顿,哪知道孙侯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意道:「那个孩子如今在哪里?」 「在……在郊外的一处破院子里,僻静的很,倒是还没被人发现。」 长宁侯孙意远虽然不在朝堂站班,但他平日手底下经营的赌坊娼妓馆都是消息灵通之地,他又有种超然局外的清明,家里儿子们但有烦难之事,必要往孙意远这里讨主意,皇后还要时时召了他进宫,因此他虽然不在朝堂之上与敌对阵营亲自搏杀,对于朝中局势倒也看得分明。 「那就暂且押着,看紧些别走漏了消息,本侯还有大用!」 姜成也不敢追问,事儿是他惹出来的,侯爷肯承担后果,已是感恩戴德,哪里再敢多嘴。 第52章 直待姜成退下之后,孙意远盯着夏平安写给父母的信,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晋王调兵进京原是隐秘之事,知情的也就那么几位,孙意远正是其中之一。 他是好赌之人,此次太子与晋王的举动算是豪赌一把,成则为王败则寇,关乎到身家性命。身为后族也逃脱不了,还不如趁此机会也赌一把大的。 夏家豪富是人尽皆知之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垂涎夏家生意,只是如今的夏景行手握重兵,又有燕王做靠山,就连夏夫人做生意也是圣人金口玉言答应的,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夏家日进斗金,却不能有所行动,当真是心头一桩憾事。 孙意远自然也不例外。 夏平安落在了别人手上就算了,可能听到追捕也会心惊肉跳,不敢再作这桩生意。但孙意远则不同,他料得晋兵到长安的日子也不远了,正好趁此乱局大捞一笔。 真要等到太子被拱上位,拿夏家开刀,到时候这块肥肉还不知道要多少人来分,头一个就少不了东宫与晋王,能够分到孙家的也是有限,更何况落到他一个人手里的数目。 又过得三四日,夏家人都快成了热灶上的蚂蚁,终于有个小乞丐将夏平安写给父母的信送到了将军府里。 一家人围起来拆开信来看,果然是平安的字迹。看完上面的内容,夏景行横眉怒目,一刻也等不得了,立刻点兵往镇北侯府去了。 怀化大将军驾临镇北侯府,这可是他打从十年前被逐出侯府的头一回踏进侯府的大门。 侯府守门的还是旧仆,听得大门响动,探出头来一瞧,但见一列军士堵在侯府正门,当先一人大氅翻飞,龙形虎步,眉目生威面罩寒霜而来,再细一瞧顿时惊的说话都打起磕巴来了:「大大……大公子?!」 其余小厮探头出来,往夏景行面上一扫,只觉后脖子凉嗖嗖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内生寒,立刻缩了回去。 ——大公子瞧着倒似个煞神一般吓人! 老家人打开了大门,一边往里迎他,一面派人往宁谦书房里去报信。 宁谦自曲江池里被泡过一回,如今还卧病在床,不能起身,睡里梦里都想见见大孙子。 宁景兰从庵堂里回来侍疾,等他醒来了不知道安慰了多少回,总不管用。说到底还是府里无儿孙绕膝,这才更急迫的想要将平安带回来。 听得门上来报,久病的宁谦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外面去迎儿子。按理说儿子回府,他做父亲的端坐正堂等着拜见即可,只是如今情形不同,是他求着儿孙回府,却不是夏景行死乞白赖求着要认祖归宗,做父亲的想要示好弥补,也无可厚非。 至于平安失踪的消息,侯府自上而下都瞒着他。 大家既知他为着大孙子缠绵病榻,自然不敢将平安被人掳走之事再告之他,以免病势加重。 宁景兰侍侯在侧,听得夏景行踏入侯府,只觉得心中剧跳。宁谦不知夏平安失踪之事,她却是知道的。不知何故,心中不安的厉害。 若说长兄来侯府是为探病,她可没觉得宁谦与长兄之间还剩下多少父子之情。那不是探病却还要往侯府来一趟,必然是有其它缘故的。 她有心要拦着宁谦,可他已经急巴巴的吩咐丫环服侍他穿衣梳头,收拾整齐去见长子,宁景兰陪侍在侧,也知道这场见面避不过,到底没有深拦。 夏景行一脚踏进侯府,身后将士军容整肃,手握刀鞘,齐齐跟在他身后踏进了侯府大门,老仆心里嘀咕:怎么瞧这光景倒不像是大公子上门认亲,倒好似上门抄家的?! 宁谦才从书房里迎了出来,后院里南平郡主就接到小厮报讯,大公子上门来了。 「他是哪门子的大公子?不过是个被逐出家门的弃子,上门摆什么谱?」南平郡主心里发慌,原本就觉得府内日薄西山,丈夫儿子没半点指望,没想到斜刺里又杀出个夏景行上门来,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难以接受的了。 福嬷嬷忙劝她:「夫人且先不忙生气,总要弄清楚他来侯府的目的吧?况且前儿不是才听说他的儿子丢了嘛,他不四处找儿子,跑到侯府来做什么?」 南平郡主身在后院,前儿才听说了夏景行的儿子被人掳走,不知道有多高兴。还觉得老天开了眼,终于教这小畜生尝尝苦头,也不知道是何人替她了了这桩心愿,还准备赶明儿往寺里去还愿,多添些香油钱。 ——这才是心诚则灵呢。 哪知道没高兴两日,夏景行就跑上门来堵心。 她倒要瞧瞧这小畜生上门来做什么。 前院里,宁谦与宁景行在院子里相遇,做父亲的欢天喜地迎了上去,激动莫名:「阿行,你总算是肯回家了?!怎么没带了平安回来?」心里已经在计划着要收拾院落,好让长子一家尽快住进来,想到他如今家业颇丰,恐怕还要弄个大院子,顶好是把两个院子打通,那就更宽敞了。 夏景行冷冷一笑:「侯爷,本将军今日上门来,可不是来认亲的,而是来讨人的!」将夏平安写的信递给了宁谦:「敢问侯爷,府上世子去了哪里,本将军找他,还要麻烦他将我儿子还回家!」 平安早知镇北侯与将军府的纠葛,却还要在信末故意写那句话,想来情况定然与他信中所写有出入,并非宁景世请他作客,而是宁景世带人将他掳走,借此要挟夏家替他还赌债。 第53章 烂泥一般的糟污人,原本与他毫无干系了,没想到输昏了头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平安的头上,若是宁景世此刻在他眼前,夏景行定然毫不犹豫打折他两条腿,再揭开他的天灵盖瞧一瞧,脑子里都装了什么腌臜货,这才能做出这等缺德狠毒的事情。 宁谦匆匆在纸上扫了一遍,满腔喜意顿时被这封信给浇了个透心凉,当下惊怒交加,立刻回身喝道:「世子呢?快去将那个孽子给我揪出来!」 忽听得一把尖利的声音喝道:「你敢?!有出息的儿子回来了,就将阿宁当猪狗一般的相待,觉得他不成器了?!宁谦,你还要不要脸,有没有良心了?!」 原来这么一会功夫,南平郡主已经匆匆赶了过来,并没听到之前夏景行之语,只听到了宁谦最后一句话,原本的担心成了现实。 若是手握重兵的夏景行回到侯府,这府里哪还有她们母子的立足之地? 不说她与宁景世无力对抗,就算是晋王如今还不是避其锋芒? 南平郡主每每想到这里,都不禁悲从中来,可恨命运不公,竟教夏景行一步步爬了上来,走到今日的地步。 宁谦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你教的好儿子,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为着还赌债,将亲侄儿绑了勒索阿行,不揪出来难道等着京兆府上门来抓人?」他讽刺一笑:「又或者,你那好父王能够将此事遮掩了去?」想到此,宁谦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眼中渐显狰狞之色:「若是那孽子伤了平安,我非告到金殿上,让陛下撤了他的世子之位不可!」 南平郡主听了这话气的险些昏过去,若非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都恨不得扑上去挠宁谦个满脸花。 「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诬赖阿宁绑了他的儿子,有什么证据证明此事是阿宁做下的?」 宁景兰一直跟在宁谦身侧,也看过了平安写的信,信纸后面还有宁景世添加的两句话,大意是等夏府将他的十万两赌债还了,平安自然能安全回家。 兄长的字迹,她自然认得,况且这事儿保不齐还真是宁景世做的。 她回家之后,见识过了宁景世为了赌博而疯狂的模样,好几次都闯进她房里去拿首饰,能偷就偷,能抢就抢,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全无一点顾忌与体面。似乎这世上再无能够让他关心的事与人,唯有赌博才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宁景兰扯扯南平郡主的袖子,小声道:「娘……此事好像真是哥哥做下的。」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南平郡主横一眼女儿,目光森寒,隐藏着伤心怒意:「你怎么也帮着外人说话?他说你哥哥掳了他儿子,就是你哥哥做的?这么大个罪名扣下来,难道就非得接着?」 夏景行忍不住冷笑:「原来郡主还讲证据,知道不能随意诬陷别人啊?!这可真是新鲜事!」想当年他被这母子俩联手污蔑,可没人讲证据,全是一面之词就草草下了结论,将他逐出侯府,就连申辩也不愿意听一句。 南平郡主一张脸都气的紫了,况且当年之事本就是他们母子二人污蔑夏景行,还真如他讽刺的一般,哪里讲什么证据。可是如今不同,事关宁景世,就算儿子再不成器,南平郡主也不愿意他背负着绑匪的恶名。 夏景行也懒的跟她废话,将宁谦手里的信纸拿了过来,折一折塞进了怀里,并不打算给南平郡主多瞧一眼,转头就吩咐吴忠:「立刻派人往京兆衙门去请了冯大人过来,锁拿案犯宁景世!」 吴忠立刻带了一名护卫转身即走,南平郡主厉声喝道:「站住!」只要将京兆衙门的兵召了来抓人,不管事情是不是宁景世做下的,传出去她可就再没脸做人了。 儿子绑了侄子讹诈夏景行还赌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洗脱不掉的罪名。 她自己先急了,回身吩咐侯府的下人:「快去问问世子夫人,世子爷去了哪里?」 吴忠可不管南平郡主号令,听得她追问府里下人宁景世的下落,径自要出侯府去京兆衙门。 南平郡主示意侯府的人拦住这两人,吴忠「仓啷」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剑锋贴着侯府下人的面门而过,剑刃上的寒意激的那下仆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直吓的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哪里还有胆量拦他。 镇北侯夫妇眼睁睁看着夏景行带来的人出了侯府大门,只听得门上马蹄声渐远,只觉今日之事十分棘手。 若按着南平郡主的意思,这事儿就算是宁景世做下的,也自是不能承认的,又无证据,顶好是将夏景行打出去。 可惜侯府下人见得吴忠拔剑的利落劲儿,吓的直往后缩。战场上杀过人搏过命的自带着一股杀气,寻常人到得近前打个照面心里都要发寒,更何况是亲眼见到他拔剑。 那份害怕自心底里爬了上来,只觉得离的越远越好。 一个吴忠就令侯府的下人软了脚,更何况夏景行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个护卫,皆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亲随。 宁谦倒是想将这事儿及早抹平,但是瞧着夏景行登门的架势,却不是几句话就能抹平的。更何况南平郡主使唤的人去问闫幼梅宁景世的去向,得到的答案却是:「世子爷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家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镇北侯夫妇都快要疯了! 宁谦这下是再无半点疑虑,都不必再派人去寻,想也知道宁景世在赌债没还清之前是不会露面了。 第54章 他这完全就是在耍赖,若是夏家不肯替他还赌债,他连平安都要消失一阵子了。 南平郡主却是傻了眼,死活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会儿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点了院里一个家丁往晋王府去报信:「你速去请了晋王爷过来,就说怀化大将军带兵将侯府围住了,让他带了府兵前来解围!」 她原本是想拿晋王的身份来压夏景行一头,抬出晋王这尊大佛,不说夏景行要有所顾忌,至少京兆尹冯九道还要考虑考虑如何判案。 夏景行目如寒潭波澜不兴,似乎南平郡主吩咐下人去请晋王,对他来说并无影响,又或者这么多年,他就在下意识的等着这一刻,等着与晋王当面撕掳开来,而不是多次暗底里试探交手。 平安失踪一事,让他心里压了多少年原本以为早就沉寂的火又死灰复燃,且有越燃越旺之势。 ——他受晋王父女迫害,亲父漠然视之,偏听偏信也就罢了,总有能够慢慢讨回来的一天。如今连平安竟然也被宁景世下手,虽然为着求财,性命暂且无忧,可是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再不能忍! 晋王这些日子神经紧绷,一方面要密切关注朝中动向,留意齐帝身体状况,一方面还要派人时时去打探晋军行程,稍不注意就是万劫不复之境,偏儿子又不肯搭把手,还坚决反对他的所作所为,就算被他下令关在府里禁足,也不肯听从父令,这令得晋王愈加气恼难言。 没错他是偏疼长女,但是真到了事关晋王府前程,需要顶门立户的时候,还得嫡长子出来帮衬。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都到了这时候了,儿子不但不帮忙,还拖后腿,又有太子那边时不时传递消息,晋王上了年纪,实是疲惫不堪。纵然整个长安城表面上似乎还是笙歌一片,但实质上却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自齐帝龙体再次欠安,不再临朝,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各怀心思,乱纷纷寻找出路。 再有三四日晋兵就能到达长安,越到要紧关头,越不能放松精神。 晋王这时候听到外孙宁景世竟然搞了这么一出,南平郡主派来的人向他报信,就连向来偏疼长女外孙的他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你们夫人整日做些什么?统共一个儿子也看不住,就任由他胡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跑来添乱! 镇北侯府的下人觑着他面色难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让小人务必请了王爷过府,大公子带人进府讨人,还报了京兆衙门,务必要将世子抓捕归案,我们夫人实是没法子了,这才想请王爷去平息此事!」 若是宁景世在他面前,晋王将他脑袋拧下来的冲动都有了。此时此刻,他对外孙的心情倒与夏景行对宁景世的心情难得的取得了一致。 ——都恨不得敲开他的头盖骨,瞧瞧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前两日他与太子还就夏平安失踪一事猜测过好几次,都要猜想绑人的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今日谜底揭晓,晋王情愿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也好过此时此刻心浮气躁之下前去镇北侯府与夏景行应对。 晋王这些日子不敢松懈一丝一毫,有心不管此事,但若是真让夏景行闹的大了,到时候引起各方注意,被有心人注意到了晋王府的动静,后果不可预料,因此只能沉着脸前往镇北侯府。 南平郡主见到晋王,顿时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父王您总算来了!快替女儿做主,女儿被人欺上门来,偏偏阿宁不在家,连申辩都无从申辩。」 其实不必南平郡主为儿子辩解,晋王在初初听到此事的时候就已经相信了宁景世能做出此等事情。输红眼的赌徒卖妻鬻子都属寻常,更何况只是绑了侄儿讹钱。 但作为宁景世的外祖父,晋王总要装模作样调查一番,并且还要力证外孙清白。 宁谦见到晋王,好歹还记得这是自己岳父,上前来见礼,夏景行却坐着纹丝儿不动,呵呵冷笑两声:「晋王爷这是跑来以势压人了?还是准备包庇宁景世?」上来就撕破了脸,半点情面不留。 他今儿打定了主意要大闹一场,想办法寻出宁景世的去向,也好救回平安。 晋王见得夏景行毫不客气,心内着实气恼。 很多年以前,他在宫里也曾数次警告为难过夏景行,那时候他不过是个稚子懵童,眼神里的惧意显而易见,二人力量悬殊,因此他从不曾将眼前的小子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晋王的目光再次与夏景行的目光对视,却从这个青年的眼中瞧见了不屑嘲笑轻视等,诸般情绪都能捕捉,却又一闪而逝,最后只余恨意沉沉。 「你当本王是什么人了?!既有阿宁的书信,不如拿来给本王一观。」 两人打了个照面,虽则只说了两句话,但是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谁都能瞧得出来。 不知为何,南平郡主此次再瞧夏景行,只觉他目如锋刃,让她忍不住想要多加一件大毛披风,以抵挡无故涌上来的寒冷之意。她禁不住往晋王身边站了过去。 宁谦原本与晋王见过了礼,离的颇近,见此情景,也暗暗挪动脚步,往夏景行身边靠的近些,以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可惜夏景行根本不领情。 「下官觉得,还是等冯大人来了,将证据交给京兆衙门。说实话,下官觉得王爷的人品……也不是那么的可靠!」 第55章 「放肆!」 晋王身边的护卫顿时怒目而视,而夏景行身边跟着的护卫顿时笑了起来,还挑衅道:「难道我家将军说错了?王爷的人品若是可靠,哪会有今日之事?」追根溯源,还是晋王教女无方,才有了夏景行与晋王府此后多少年恩怨不休。 南平郡主眼圈都红了,抬头瞧见晋王金冠下霜白发色,难得良心发现,心中难堪又羞恼。 京中人人皆知的旧事,只是大家都保持着这个圈子里来往的基本礼貌,谁会当面指着晋王的鼻子道出他的不是? 就连她自己这么些年也掩耳盗铃的活着,唯有与宁谦争执之时,才会有锥心之痛,后悔不已。被外人打到脸上更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她有心要替晋王辩解几句,或者自辩几句,可是瞧见宁谦嘲弄厌恶的眼神,忽的就又缩回去了。曾经的坚持,紧抓不放自以为是终身不弃的幸福,如今看来就如同是一个笑话,更如枷锁,只能咬着牙扛下去了。 特别是当着夏景行的面儿,她更不愿意将自己婚姻内的千疮百孔被他瞧见。 晋王府的护卫才要拔刀,夏景行已道:「晋王今日前来,难道不是要替自己的外孙遮掩罪过,而是要与下官的亲随们大战一场?」他身后护卫随即手握腰刀,团团将他拱围其中。 王府侍卫与夏景行身边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亲卫们在气势上就差了一截,真杀过人沾过血的眼神更冷更狠,下起手来也更利索,打起来断胳膊断腿,在他们眼里还真不算事儿。 两方摆开了架势,晋王立刻看出了其中差异,自忖若真是打起来,他手下这帮护卫恐怕不一定能占上风。 宁谦被长子这迫人的气势给吓的不由往旁边退了几步,他却连眼风也不撩一下,浑似并没瞧见宁谦的样子。 晋王内心矛盾之极,一方面不想被夏景行气势所压,一方面又不想将此事闹大,以免坏了自己的大事。正在天人交战之时,冯九道带着一帮差役过来了。 冯九道也是个人精,甫一踏进镇北侯府,见得两方僵峙的模样,就恨不得掉头而去,省得搅进这些家族秘辛里。 只不过夏景行先一步阻止了他,扬声道:「冯大人既然来了,本将军发现了新的物证,还要请冯大人明断。」 冯九道只得过来与在场诸人见礼,又接过夏平安写的信,仔仔细细将正反两面都看过了,还试图打圆场:「宁世子这是……这是在同夏大将军开玩笑吧?」玩的真是过了,竟然跟这位耍起无赖了。 他办过的案子不在少数,有时候也不由自主就深涉京中权贵家中隐秘之事,见过分家产的夺爵位的争宠的,各种纷争不断,有些不动官的自家就解决了,真动起官不怕家丑外扬的,势必都是丑恶之事,不得不让人感叹骨肉血亲之间的亲缘淡薄。 夏景行这几日连眼都没合过,眼下都有了淡淡的青印,心情就更谈不上愉快了,见冯九道欲将此事大事化小,做出了和稀泥的姿态,他便冷冷道:「不如本将军也派人将冯大人的儿子绑走了,同冯大人好好开个玩笑,冯大人意下如何?」 冯九道的幼子同平安年岁相仿,正是天真可爱之时,他每日下衙必要陪着幼子读书写字,检查他的功课。被夏景行抢白一句,想到他真同自己开这样玩笑,额头冷汗都下来了,讪讪道:「下官失言,失言!小公子乃是大将军的心尖子,下官必定彻查此次,尽快将小公子营救回来!」 晋王冷眼旁观,夏景行几句话就将宁景世定了罪,一顶「绑匪」的帽子恐怕是脱不掉了。他心中气恨不已,在这节骨眼上旁的先顾不得了,却不能任由夏景行说了算,立刻便道:「怎的冯大人一没过堂二没审案,就先定起罪来?」 夏景行唇边一缕讽笑逸出:「这么多年晋王爷除了护短,怎么旁的一样也没学会呢?如今是下官报了案,冯大人依照证据追查案犯,真要定罪也得把宁世子抓捕回来再行定案。如今连人犯也未抓捕归案,又如何过堂审案呢?」 冯九道是两边都不敢得罪,若是依法而办,如今有了新的证据,自然是要将相关涉案人员带到京兆衙门问话。譬如宁景世犯案失踪,便要将他的父母以及家中亲随奴婢带到衙门问话。 只不过宁谦夫妇身份特殊,他既接了夏平安的信,有了新的证据,索性就在镇北侯府里问话。 晋王有心阻拦,威胁他时,他反愁眉苦脸:「王爷体谅下官办案不易,如今是夏大将军的儿子失踪,他既报了案要寻人,下官也只能依法而办了。总不能明明有了新的证据,下官也要假作没有,不肯尽心追查?若是到时候夏小公子出了事儿,这责任谁来负?」 他这话原是阻拦晋王之意,没想到反吓着了宁谦。他病了这些日子,原本就因平安而生了心结,听得冯九道这几句话,立刻吓的接口:「冯大人只管彻查,但凡侯府中人皆配合冯大人查案。立刻传话将世子身边所有亲随都召过来让冯大人问话!」 南平郡主见宁谦要为着夏景行的儿子而置宁景世于不顾,顿时视亲夫如仇人,又有晋王在此做后盾,立刻翻了脸:「谁敢?!我看今日谁敢在侯府撒野?」都到了这时候了,她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再不肯相信却也隐约有种不好的直觉,只觉得此事大约……是与阿宁脱不了干系了。 可是若坐视不理,夏景行恐怕早就恨不得置阿宁于死地,再让他背上「绑匪」的罪名,以后还让他怎么在长安城生活?! 第56章 侯府的下人都停了下来,左右为难。 冯九道比之侯府下人更为为难:「侯爷?」府上到底听谁的? 南平郡主身边有晋王做靠山,宁谦可也不差,他要让冯九道彻查府里奴仆,都是为着平安的安全着想,哪怕再有心结,长子必是只能与他站在同一战线。 「这府里本侯竟做不得主了?」宁谦昂道朝下面一众迟疑的奴仆大喝一声:「还不快去?!」 「谁敢?!」南平郡主立刻接口,坚决阻拦。 原本是冯九道查案,人都没召集过来,南平郡主与宁谦夫妻俩反倒先吵了起来,都不肯退让一步。 特别是当着夏景行的面儿,南平郡主与宁谦夫妻反目,当堂大吵,这比她与宁谦当着儿女的面儿打架要难堪太多。就好比在儿女面前,她也只是觉得委屈心酸,夫妻哪怕反目,那也是自家事,关起房门来折腾,外人自然不得而知,还能保留一丝颜面。至少出了侯府的门,见到夏景行,她还可以自欺欺人的以胜利者自居。 现在是当着夏景行的面儿,宁谦活活把这层伪装夫妻恩爱和谐的皮给扒了下来,一点情面也不肯留。争吵间,她余光瞥见夏景行唇角讽刺的笑意,就浑似眼前之事如闹剧一般,事因他起,他却坐壁上观,如看好戏,让南平郡主在夏景行面前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保不住了。 一霎那间,她血涌上头,如跌泥潭,狼狈不堪,这么些年积攒的怒气怨气全涌上了心头。气怒攻心之下,直恨不得抓烂了宁谦那张惹人憎讨人恨的脸,以及夏景行那张嚣张得意的面孔! ——让王氏的儿子看了笑话,就等同于向王氏那个贱人承认了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婚姻失败已极。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接受的。 难堪羞窘到了极致! 「父王,难道你就坐看他这么欺负女儿吗?」南平郡主紧抓着晋王的袖子,面上泛着恼怒的潮红色,显然是气的狠了。 晋王这些年替女儿兜揽了多少事儿,总有过想撒手的时候,可是每每瞧见她那双与其生母极神似的眼睛,想到她死去的亲娘,总不由的心软,予取予求。此刻也不例外。 「冯大人,既然除了侯府这条线索,还有还债的赌坊牵涉其中,说不定还是赌坊的人逼的阿宁,或者赌坊做下此事,将阿宁与夏小公子绑了起来,再将此事栽赃到阿宁头上,好向夏家讹钱。怎的冯大人今日就非要大闹侯府,审问侯府下人?依本王看,还是先抓了赌坊的伙计审问要紧!」 不必他提醒,夏景行出门之时,便已经派人去堵万安赌坊的门,先将掌柜伙计看管起来。 只不过此事因宁景世而起,根子上还在镇北侯府,他手底下自然不乏跑腿的心腹,这些人平日跟着玩乐,真做了什么事情,恐怕也捱不过审问,他这才亲自往侯府里来抓人。 夏景行也懒的再看宁谦夫妻吵架,更懒的跟晋王磨牙,霍然起身,向身边亲随下令:「将侯府大门紧闭,所有男仆一律驱到前厅来。」 他手底下亲随可不比侯府下仆,见得男女主子吵架,便不知道应该听从于谁,此刻还站着不动,等着男女主子吵架告一段落,再看结果。 夏景行身边的亲随都是闻令即行之人,也不管宁谦夫妇闹成什么样儿,立刻行动起来,越过宁谦夫妇与晋王府一众护卫,以及京兆衙门的差役而去。 冯九道带着手底下一帮人看了这么久的热闹,见识过了闻名长安城的「怨偶」镇北侯夫妇吵架,见夏大将军手底下的人已经行动了起来,便朝跟着的差役使个眼色,立刻便有人心领神会跟着去了。 南平郡主厉声阻止,但夏景行手底下人可不是侯府的下人会听从她的号令,眼见得有人直奔侯府大门,驱赶了守门的小厮老仆进府,将侯府大门紧闭,拔刀出鞘,守在大门内,她声音都直了:「父王——父王快阻止他们!父王——」 此情此景,夏景行分明是没将晋王放在眼里,他身后跟着的一众府兵也面露愤愤之色,侯府前院已经乱了起来,小厮长随被人驱赶而来,晋王一声令下,王府府兵直扑夏景行亲随。 ——能忍到此刻,晋王爷也着实不易。 夏景行带来的亲卫也不是吃素的,见王府府兵来势汹汹,他们也早看晋王与南平郡主不顺眼了,早为着自家将军打抱不平,有此机会,立刻喊了起来:「尔等敢阻拦京兆府查案?」扑过去就与晋王府府兵打了起来。 冯九道掩面,朝后缩了缩,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能自己消失。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辜极了:你们两方打架斗殴,为何要扯着本官的大旗?! 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镇北侯府的下人们都往安全处逃窜,生怕遭了池鱼之灾。而夏景行的亲卫早就憋了一团火,临敌经验又足,连腰刀都不曾拔出,专拣不显眼的地方踹,无刀伤不流血挨了打也不显眼,但是却陆续有不少晋王府的府兵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半天爬不起来。 晋王斜睨了夏景行一眼:「大将军这是准备一意孤行,非要将事情闹大?」 夏景行身形笔直站在他几步开外,眼神淡漠观看场中不断倒下的王府府兵:「若是晋王爷的儿子被人绑了,想来王爷恐怕比下官还要激动。就算是吵到御前,陛下也会体谅下官一二。」 齐帝龙体每况愈下,原来还能听小宦官读奏折,这两日精力愈发不济,时不时就陷入昏沉睡眠,太医十二个时辰守着,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治好。 第57章 两个人都知道此事就算闹到齐帝面前,恐怕也无济于事。 说不定皇帝陛下此刻就已经陷入长久的昏睡之中去了,不知道有多少家国大事等着他决断,这件小事是无论如何也排不上号的。 一盏茶的功夫,晋王带来的府兵以多于将军府的三倍人数而惨败,南平郡主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整个人都要抖起来了:「父……父王,这可怎么办?」 以晋王府之力,竟然难以抵挡夏景行手底下这帮人,还有谁能来帮帮她的阿宁? 晋王的脸色着实不好看,王府府兵败的太难看,他这个作主子的也面上无光。 宁谦已经嚷嚷了起来,「去将跟着世子的所有亲随都叫到这里来,让冯大人问话!」 南平郡主手脚发软,半靠在晋王身上,声音里都带了哭腔:「父王——」仿佛她还是个小姑娘,无论惹了多少麻烦,晋王都能替她兜着揽着,解决掉。 可是今时今日,晋王也终于无能为力了。总不能他堂堂亲王下场与夏景行的亲卫们对打吧?就算他肯下场,几乎可以肯定结果定然是惨败。 夏景行大约是不会给他面子的。 夏府的亲卫还在那边嚷嚷:「哎哎晋王府的这些人真是软脚虾,都没几招就倒了,连辽人的一半战力也没有嘛!」 「亏得我先前还激动了好久,以为终于可以好好打一架了。」 「……」 晋王府所有被打倒在地的府兵:「……」要不要这么缺德啊?打了人还说风凉话! 冯九道心中暗乐,听说夏大将军整军严苛,没想到手底下这帮人战力强悍不说,还各个嘴损,先时还真没瞧出来。 在晋王父女俩无计可施的注视之下,宁景世的亲随很快被拘了来,有了夏景行手底下这帮人的「热情协助」,审讯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宁景世当日派出去踩点的下人很快就招了出来,世子爷欠了万安赌坊半年的赌债,利滚利最后就成了十万两。 世子为此很是烦恼,几番犯愁之下就将主意打到了将军府。原本是想着侯爷若是能同大将军父子相认,再迎了大将军回来,有了个财神嫂子,还愁十万两赌债?! 哪知道大将军心如铁石,连亲父上门都拒不相认,世子爷知道了自然万分沮丧,只觉得自己的路都被堵死了,万般无奈这才出此下策,派了人踩点,打探夏平安来往时间路线。 至于掳人,负责踩点的小厮哭丧着脸道:「小的只负责监视跟踪小公子行踪,摸出规律来再报到世子爷那里去。别的事情小的并未参与。至于谁去绑的人,绑了小公子又去了哪里,小的是一概不知。世子爷身边两名护卫,也许是他们绑的人也不一定呢。自前几日世子爷出门不让小的跟随,小的就再也没瞧见过世子爷!」 「大胆奴才,世子没在眼前,便由得你泼脏水不成?」 人证物证俱在眼前,南平郡主面色越来越白,心中越来越慌,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只能吓唬府中奴才,只望他能改了口供。 冯九道审案的老手,宁谦又十分配合,开审之初便命人送来了笔墨纸砚,又有跟着的笔吏写下供词,南平郡主喝的再凶,那笔吏将供词放到了小厮面前,迫于夏府虎视眈眈的护卫,他也不得不按下了手印。 从头到尾,竟无人再理会南平郡主的喝问声。 就连晋王,亦只能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保持了沉默。 他心中另有大事,就算此刻定了宁景世的罪,只要等到太子登基,一切皆有重新来过的可能,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只盼着宁景世不要再犯蠢,这个当口自己跳出来。 「父王,您真的不管阿宁的死活了?」 晋王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教育上的失败,从来没有教导过女儿为别人着想,永远只以自己为中心。 宁谦去送冯九道与夏景行,京兆衙门的差役将涉案人员押解了一同离开,晋王目光只能追随着已经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青年离开的身影,声音里是从来都没有过的疲惫:「南平,为父已经尽力了!」 两方对垒,他已不是夏景行的对手。 对方早不惧他的身份权势,因为那人一步步从泥泞里爬了起来,再不是卑微少年,任他生杀予取,任他肆意侮辱践踏。 看他脚步沉稳目光淡漠从镇北侯府里踏出去,宁谦追在身后放软了语调央求:「阿行,既然回来了就留下来吧?!阿行要不过两日跟你媳妇搬过来?阿行——」 晋王甚至还听到了那青年淡漠无情隐带了讽意的声音:「侯爷请自重!本将军姓夏,与姓宁的并无干系!侯爷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那犯了事的儿子吧!」 看他在侯府来去自如,穿门过户,半点留恋都无,原来早将旧日时光抛在脑后。 只有他的女儿,还有宁谦,永远的被留在了往日的时光里,留在这座威严赫赫的侯府,这辈子也挣脱不开。 近处院里花木倒塌,仿佛大劫之后的凌乱,尚无人打理。还有晋王府受伤的府兵挣扎着爬起来,也有去搀扶同伴的,大约牵动了伤处,不免呲牙咧嘴,发出低低的痛呼声。 晋王忽觉满心惆怅,没来由生出一股力不从心之感。 万安赌坊门前,将军府的亲卫将赌坊围了个严严实实,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第58章 姜成听到下面的打手来报,一点也不惊慌。有了孙侯给的定心丸,他心内早有成算,整了整衣冠,亲自往门口去迎大将军。 门外面不少泼皮赌客已经叫嚷许久:「老姜这是犯了什么事儿?还能不能玩了?」 赌坊里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赢了的尚有理智,输红眼的这会儿亲娘老子在面前拦了他耍赌,恐怕都会下刀子。 夏景行与京兆尹冯九道联袂而至,姜成迎了二位往二楼去,还遣跑腿的泡了好茶来,「两位大人前来,可是有事?」 冯九道将夏平安失踪,且万安赌坊亦牵涉其中讲明,姜成露出惊诧的表情:「此事果真与赌坊有所牵连?」当下变了脸色,立喝了下面的打手上来问话:「镇北侯府世子的赌债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将军府的小公子失踪,可是与你们有关?」 下面的人早得了嘱咐,参与此事的躲的不见影子,剩下这些泼皮们模样比姜成还无辜:「掌柜的,宁世子常来咱们赌坊玩儿,小的们也侍候的周到,您是知道的呀。前几日世子爷还信誓旦旦说要将所有赌债还上,小的们还当世子爷去哪发大财了,原来他是绑了将军府的小公子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冯九道在京兆尹这位子是坐的久了,辖下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都有什么背景门清,知道万安赌坊是孙侯的产业,窥着夏景行的面打圆场。 「此事若真是与万安赌坊脱不了干系,下官一定彻查。姜掌柜可也要将手底下的人看严些,别真捅出娄子来。」 姜成陪笑:「那是那是!小的对下面的人一定严加约束。将军府上小公子失踪之事,小的真不知道。宁世子是很喜欢来小的赌坊玩两把,只是他赌运不好,时不时就输些,手头不方便就先欠着。赌坊里的利息是比外面的高了些。况且世子爷又喜欢玩大的,这一来二去的就……欠的多了些。至于赌坊的客人采用哪种法子还赌债,这真的不是小的能管得了的。」 将此事推了个一干二净。 夏景行明知这掌柜的讲的不尽不实,却不能将他抓起来严刑拷问。他亦知若非抓着了铁证,这些人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只是心内不免失望焦虑,却不好表露在面上。 冯九道劝他:「既然姜掌柜不知道此事,大将军不如先回府,下官必定尽心查案,尽早将府上小公子救回来!」 姜成也关切道:「府上小公子失踪,小的们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宁世子忒也胡闹了些,债还不上不要紧,怎么能拿小公子来要挟呢?!」 猫哭耗子不外如是。 若是姜成有此慈悲之心,宁景世的十万两赌银又从何而来? 夏景行冷哼一声,带着夏家护卫去了,到了半道上才指派了两人去盯着万安赌坊的动静,谁知道是宁景世欠了赌债才朝自家下手,还是他与万安赌坊蛇鼠一窝才设计了这一出呢。 燕王府的府兵以及夏家人将长安城都快翻遍了,范围已经蔓延到了城郊,还是不见小平安的影子。 宫里的气氛尤其紧张,太子这些日子极为孝顺,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守在齐帝身边,撵都撵不走。 其余皇子见太子如此,也有样学样,在宫里守着,不到宫里落钥不回府。 燕王坐着马车离开宫城的时候,街面上都已经掌灯了。他坐在马车里揉揉太阳穴,缓解了一时头痛,才问跟车的护卫:「平安找的如何了?」 护卫靠近马车,低声道:「大将军去了镇北侯府,但侯府世子不见了踪影,还跟晋王府的人干了一架。赌坊那边虽然有问题,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又是孙侯府上门人开的,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只能再细细的查了。」 燕王回府之后,夏景行已经等在了书房里。 他找平安归找平安,可是当前局势,却又不止找平安这一件事。家里泰半家业都在幽州,夏家的生意红火,各处的商队铺子将家业铺排开来,资金流动极大,一时半会还真拿不出十万两现银。 就算拿得出十万两银子,可交到赌坊了就真能将平安救回来?或者让宁景世尝到了甜头继续做恶? 况且宫里已经到了紧要关头,除了自家事,还有朝中事,今日但有一步走错,他年满门皆危。 「晋军已经动起来了,估摸就在这几日。」燕王将手里的密信递了过去,「说不定平安失踪之事,也是东宫与晋王合谋,想要乱了你我方寸,这才下手的。」非常时刻,只能做万全的准备了。 灯光之下,夏景行似浸冰砌雪,整个人都快冒着寒气了:「真是无耻之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二人在王府书房里商议要紧之事,一夜不得安眠。将军府里,夏芍药也召集了家中奴仆护卫议事。 天色才亮,夏景行往京郊大营而去,燕王往宫里去侍疾,搜寻夏平安的人又加了一批。 长安城门大开,各处的商贩陆续进了城,街市间的商铺都打开了门,整个帝都在沉眠了一夜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晋王府门口,一大早就站满了夏家的奴仆亲卫,当先的是几个年老的粗使婆子,堵在门口破口大骂。从晋王爷管束郡主不力,致使郡主抢人丈夫,逼死原配,栽赃嫡长子,使自己德行不修的儿子窃居世子之位。这还不算完,如今还将主意打到了已经被逐出家门的嫡长子家里,绑了将军府里的小公子讹钱…… 第59章 粗使婆子一辈子积累的词汇十分丰富,且实战经验十分熟练,骂起来都不带重样儿的。特别是六七八个婆子集合在一起,皆发挥自己平生所长,战斗力惊人,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吵闹声。 夏家人堵上门来骂街,门房第一时间报到了晋王面前,他当下便气的脸色泛青,他当下便气的脸色泛青,很想揪着夏景行的领子问一句:这事儿没完了是吧?! 他堂堂亲王,这些年深得齐帝宠信,在朝中呼风唤雨,几时受过这份窝囊气?! 「将这些聒噪的婆子打出去,打死打残本王负责!」 前来禀报的小厮朝后退了两步,生怕王爷生气之下迁怒自己,「王爷,夏家来的不止几个婆子,那些婆子身边都带着将军府的亲卫还有年轻健仆,还带着刀棍……」完全就是上门挑衅。 王府的一部分府兵昨儿才跟着晋王去镇北侯府,全都带着伤回来,如今还躺在床上哼哼,等着大夫换药呢。听说将军府的护卫战斗力不可小觑,打上门来众亲卫也没把握会赢。 晋王见小厮这副样子就来气:「那你的意思是任凭将军府的打上门来欺侮,本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 小厮吓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恕罪!小的没这个意思!小的这就去请护卫大哥们与将军府这些狗才决一死战!」 他才爬起来要去召集王府亲卫,晋王就颓然制止了他:「算了算了,你先下去,容我再想想!」 小厮一溜烟的跑了。 再待下去,万一惹的王爷凶性大发,将军府的人还没打进来,他先被王爷给揍了。 晋王气的在书房里转圈,心里将夏景行的祖宗八辈都问侯了一遍,只觉得他这招又狠又无赖。以前还没人敢纠集家仆打上门来揭了他的老底,偏夏景行就敢支使了下人来晋王府门口打他的脸。 只是当此紧要关头,他也不想横生枝节,若是晋王府与夏家打起来,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晋王府呢。 王府守门的老仆气的快厥过去了,见到小厮一个人跑过来,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王爷怎么说?有没有下令动手?」见小厮直摇头,他还不死心:「你是不是没跟王爷说清楚?」 守在门内的年轻护卫们顿时气的鼻子都要歪了:「难道就任由这些人叫骂下去?」 晋王能忍,他们却忍不得了。 一会子功夫,王府门前就堵满了人,除了夏家粗使婆子,以及年轻力壮的仆从,带刀护卫,更多的是路过的百姓,见得此间有热闹好瞧,第一时间就停下了脚步。 「……做王爷的难道就能怂恿女儿抢人家丈夫?还要逼死原配?还要唆使外孙子绑了我们家小公子,怎么能这么狠毒呢?」 前面的事情路过的百姓知道的多,最后这话知道的少,还有好奇的围观群众扯着夏家人问长问短。 几名婆子索性分工合作,有叫骂的,也有向围观百群科普的,讲完了事情经过,还要抹两把眼泪:「……可怜我家小公子小小年纪下落不明,我家老爷急病了,少夫人也卧床不起,里里外外只将军一个人忙乎,还要照顾小小姐。这是做了什么孽啊?!老婆子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此事揭露。仗着自己身份显赫,就将旁人不当人,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还拉着围观群众要他们评理:「大家来说说,这十万两银子,我家拿不出,小公子是不是就回不来了?既然晋王爷能为外孙子想出这样的计策还赌债,将主意打到了将军府,怎么不自己拿了银子出来替外孙子还赌债呢?」 隔着门缝偷听的晋王府长史跌足长叹:「坏了坏了!教夏家这一闹,本来这事与王爷无关,这下也洗不干净了。」 谁都知道晋王向来疼爱南平郡主,对镇北侯府的事情插手极深,自己舍不得掏银子便栽赃嫁祸,这事还真有可能。 此事传扬开来,不说平民百姓,就算是整个长安城的权贵官员们背后恐怕都觉得晋王太过卑鄙无耻了些。 他匆匆往晋王书房奔去。 晋王听得长史来报,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这时候当真是进不得的退不得。他若是出门自辩,少不得要与夏家闹成一团,可也洗不干净污名。 若是缩在王府不露面,任由夏家叫骂下去,不出半日恐怕整个长安城都知晓了此事。到时候只恐有人猜测他这是心虚所致,这才不肯露面。 夏景行与他在镇北侯府撕破脸,两家护卫打起来也就罢了,好歹关着侯府的门,外人不知就里。他原以为这已经是夏景行的极限了,哪知道他还能肆无忌惮派人骂上门来,摆明了要与他争个高下。 如果说此前夏景行一直是退缩礼让,不肯正面冲突,那么经过镇北侯府一战,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竟然敢主动挑衅。 如今能够管束夏景行举动的唯有齐帝与燕王,齐帝尚自昏睡,燕王侍疾,况且他一心偏着夏景行,连燕王府的亲卫都被派出去搜寻夏平安,又哪里会阻止夏家人上门来骂街?! 晋王在书房里气的都快懵圈了。王府亲卫的战力如何,他昨日已经领教。如果今日在晋王府门口再次打起来,王府亲卫再以惨败收场……那他不但丢尽了老脸,恐怕王府亲卫们士气也会一降到底。 晋王越是不想声张,想要大事化小,夏芍药偏不如他意,府里的婆子长随亲卫堵在晋王府骂街才一日,闹的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无数百姓跑来围观此等盛事,对着王府正门指指点点,闹的王府的人出门都是从后门出府。 第60章 好容易到了晚上,晋王府里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想着夏家人总算肯撤退了。哪知道夏家人竟然在晋王府门口安营扎寨不挪窝。 次日王府里排开了早膳,门口的夏家仆人也吃上了五丰楼的大肉包子。五丰楼接到夏家点单,往晋王府门口送热包子,一众伙计打破了头的抢这差使,最后还是二掌柜与新上任的年轻帐房力排众议夺得此项美差,亲自赶着马车来送餐,顺便亲眼围观一回将军府仆从的彪悍,回去大讲特讲,就连楼里的说书先生上场都比不上这场热闹。 有了前一日的经验,太阳还未升起来,夏府里便抬了红泥小火炉,上面坐着铜壶,热茶随时泡着,还有丫环专门煮茶捧点心的侍候这些骂街的粗使婆子,站街的带刀护卫。 粗使的婆子几时有过这等待遇,当下骂的更起劲了。若非晋王与当今皇帝是一个祖宗,恐怕晋王爷的祖宗也不免要被荼毒这一遭。 晋王昨儿就没怎么吃,一大早听到这个消息,气都气饱了,连一筷子都没动就吩咐将早膳撤下去。 晋王世子与常氏虽被圈禁,但夏家闹的这般厉害,侍候的丫环守卫小声议论之时,不免透露风声,他与常氏急的团团转:「父王这是要做什么?非要将王府拖到万丈深渊里去?往日他不是极疼大姐与阿宁吗?这下好了,就算此事不是他干的,是阿宁自行策划行动,这黑锅他也是背定了!」 更何况,就算是亲如父子,晋王世子也不敢保证宁景世绑架夏平安,此事与晋王全无干系。 为着旧怨,晋王当初对夏景行都要赶尽杀绝,讹夏家十万两银子填宁景世填窟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常氏搂着孩子眼泪都快流干了:「父王这是不给咱家里留后路啊!」输赢尚在其次,就算赢了,晋王府的名声可也臭了,让他们夫妇俩此后在长安城如何做人?! 晋王还未想出应对之法,东宫就得到消息,派人从后门进了王府,来请晋王过府相商。 太子比晋王还着急:「大军到哪里了?当务之急是先将此事平息下去,别让夏家再闹下去了。不然大家都盯着王叔,王叔如何去城外领兵?」 夏家既然豁出来上门去闹,自然会派人一直留心晋王的动作,他再想做的隐秘已不可能。 而晋兵到达长安,自然只听晋王父子号令。世子不可驱使,就只能指望晋王了。 晋王此次被外孙子坑的灰头土脸,两日功夫竟似老了四五岁一般,极为不甘:「难道真的要向夏家认输,替他们还了这十万两银子的赌债?」 太子此刻对宁景世也是深恶痛绝,当下说话也不客气:「王叔这话说的,那十万两赌债可也不是夏家的,而是阿宁欠的。反正你是他祖父,替他还了赌债也说得过去。再说等咱们大事成了,就算是王叔将夏家所有的铺面都查了来填自家的窟窿,也由你!」 这天傍晚,晋王府长史亲自打开了侧门,请夏家领头的仆从进府商议:「王爷已经答应了这十万两赌债由王府替宁世子偿还,能不能请贵府诸位打道回府?」 领头的吴忠嘿嘿一笑,带着常年在军中混出来的痞气:「晋王府就是个狼窟虎穴,我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免得再出点什么事儿,还要劳烦我家将军想法子救我。府上既然要还宁世子的赌债,还请麻烦快点,等贵府还完了赌债,姜掌柜那里的借条全都销毁,小的自然会带着府里这些老小回去向将军交待!」 晋王府长史气的差点跌个跟头,指着吴忠半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吴忠还道 :「没办法,我家将军嫌我脑子笨,总说我办不好事情,所以我还是亲眼见到了,拿到了借条才好。不然我家小公子出了差错,到时候可就不是我们府上这些老小来骂街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长史心道:让你狂!让你狂!有你哭的时候! 晋王从东宫回来之后,神色就平静了许多,还下令开库房还赌债。长史当时死活不肯同意,晋王却露出个森森冷笑:「且让夏家得意两日!本王总要找补回来今日之辱!」 有了晋王这句话,长史这才略略气平。 长安城的街道上一盏一盏的灯亮了起来,晋王府运银子的马车终于将十万两银子全数运到了万安赌坊,姜成带着帐房里的人将金银点够入库,又将宁景世所有的借条都拿了出来,长史才要伸手,吴忠已经一把拿过,细瞧了一番:「姜掌柜,可是所有借条都在此处了?」 姜成拱手:「自然全在,银子已经入库,小的岂会耍赖。」 「全在此处便好,还希望姜掌柜不要说谎,若是还留了欠条,不趁今日一次清光,再找夏府的麻烦,休怪老吴打上门来,砸了你的赌坊!」 晋王府长史听得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债好像也不是贵府还的,既然是王府还的,这借条还是交由本官带回去交给王爷为好。」 「这借条还要拿回去赎我家小公子,长史拿了又有何用?!」 他朝身后跟着的兄弟打个手势,便有人立刻往晋王府门口去招呼夏府仆从往回撤。 夏景行才在军营里忙了两日,回来就收到了一把借条。 燕王在宫中侍疾,稍有动作便引人注目。而夏景行握有护卫京畿重任,自然要调兵遣将,还要防着晋王与太子知悉,将太子等人安插在军中的耳目清理了一遍。 第61章 抽空回来还不到盏茶功夫,还要回营去。 拿到借条他还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哪里来的银子填的窟窿?」 若是平日,夏芍药定然得意洋洋告诉他,不过平安失踪这些日子,她从最开始的心慌到后来静心制定计划,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又因夏景行跟她讲过眼前局面,也知一味软弱下去不但救不回来孩子,恐怕还会坏了大局,这才打起精神设了此局。 「晋王替宁景世还了赌债,如果万安赌坊与宁景世有联系,或者此事是他们联手,说不得明日平安就能回来。若是明日平安还不曾回来……」她紧握了丈夫的手,面色苍白:「无论如何,夫君切记家中有我跟爹爹,你只管放手去做!」 夏景行揽了她在怀里,轻拍拍她的后背,就跟哄孩子一般:「平安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的,他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照顾好绮姐儿跟爹爹,等着我回来!」因放心不下,除了将自己亲卫留下一队,又从军中调了一小队入府护卫。 外面夜色渐沉,外间有军士小声道:「将军,城门快要关了!」 夫妻二人起身,夏芍药亲手替他系上大氅:「万事小心!」 他低下头,在妻子额头亲了一记,大踏步往外走去,大氅翻飞,在院子里朦胧的灯火之下,似乎带着腾腾杀气。 夏芍药并未出房门,只站在房内,有丫环掀起门帘,她一直目送着丈夫的身影出了院子,这才觉得全身脱力,软软朝后坐了下去,若非丫环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恐怕她都要跌坐到了地上去。 丫环进来要点灯,被她阻止了:「不要点灯,让我坐一会。」 漆黑的房间里,她抱膝坐在空荡荡的床上,脑子里多少念头纷沓而至,还有平安灿烂的笑颜。 这几日家里气氛低沉,绮姐儿起先还问起:「哥哥呢?」后来见问一次娘亲就要掉泪,她便不再问了。 夏南天见此,便将绮姐儿挪到了自己院里,让丫环乳娘在自己院里厢房住下来,他早晚照看着绮姐儿。 夏芍药枯坐了一夜,到得天亮丫环进来侍候,这才发现她还坐在床上,衣服还是原样,被子也叠的整整齐齐,双眼通红,眼下还有青印,显然一夜未睡。 丫环不敢多嘴,打了水来服侍她洗漱。 早饭上了桌,在夏南天的注视之下,她勉强塞了几口下去,食不知味。夏南天也毫无食欲,桌上就绮姐儿一个人吃的香甜,小孩子不知愁,睡的饱吃的好。 等绮姐儿吃饱了,由丫环奶娘带了下去玩,夏芍药才道:「爹爹,我想了一夜,今儿傍晚,你就跟绮姐儿去外祖家住几日,家里的事情由我跟夫君处理就好。」 夏南天坚决反对:「京中情势一触即发,我既然留下来了,怎么能住到别人家里去?但有风雨咱们一家子担着就是了。」 夏芍药昨晚想了一夜,此刻说起来颇有条理:「若是平安回来,我还是会将他送到外祖父家里去避一避的。咱们家里不太安全,上有老下有小,夫君与我都不安心。爹爹若是为着女儿跟夫君着想,就将绮姐儿看护好,我与夫君无论如何也会放心些。平安……平安也不知道在哪里,绮姐儿却是再不能出事了!」 夏南天见得憔悴的女儿如此哀哀恳求,心中酸楚,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如今既然家里是你作主,爹爹就听你一回,只是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既然准备将父亲与女儿安顿到王家去,夏芍药便向王老爷子写了封信,又替夏南天准备了礼物,先行派人送到王家去。 平安失踪的消息传开,王家也派了人来问侯消息。王老爷子还向亲厚弟子传信,请他们也派人留意一番。 老爷子接到夏芍药求助的信,亲自带着人来了将军府。 夏芍药没想到他竟然带人亲自前来,忙与夏南天亲去门口迎接。 按着辈份,夏南天比王老爷子还要小了一辈,年纪上也相差了不少。父女便将老爷子接进府里来,两方厮见,老爷子坐到了正堂首座,这才问道:「我听说府里跟晋王府闹翻了,侯府世子的赌债也还了,怎么平安……还没有回来?」 见夏家父女俩气色,便知自己这话白问了,「平安定然能平平安安的,你们也不必担心。他是个机灵的孩子。」又道:「亲家老爷住在老夫府上,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这几日外间似乎有些不太平,只怕要变天了。」 他虽不在朝局,但有弟子在朝中为官,左光熙这两日就时时上门讨教眼前局势,只因自己身在局中,想着恩师身在局外,旁观者清,因此王老爷子心中也有了几分影影绰绰的猜测。 漫长的一天又过去了,趁着夜色,夏南天抱着绮姐儿,坐上了王老先生的马车,向着王家驶去。 与此同时,万安赌坊押银的马车进了钱庄,钱庄的帐房伙计忙忙碌碌的点银入库,掌柜的兑了银票,姜成接了银票坐马上车往侯府去报帐。 孙侯私库入帐十万两,喜悦非常,对姜成赞赏有加:「本侯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放出去这么多年,他的私库有一半儿都是姜成替他赚来的。 他也不管这银子是从晋王府弄来的,还是从夏家弄来的,对于他来说都没区别。站队归站队,但银子可没立场,既进了他孙家的库房,这银子从今往后可就姓孙了。 姜成在旁陪笑:「还是侯爷有成算,小的只是听从侯爷差遣。」 第62章 开初得知手下人绑了夏平安,他是惊慌失措的,但是在孙侯的指挥之下,这事儿居然有惊无险的过去了,还取得了意料之外的结果,实在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得不佩服主子的神机妙算。 等姜成拍完了马屁,领了赏银走了之后,孙意远无意识的转动着手指上那硕大的玉扳指,良久才朝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啊——」 守在门口的亲随躬着身子进来了,「侯爷有何吩咐?」 「可有晋军的消息?」算着日子也该到长安了。 亲随恭敬答道:「预计明日午时就能到达京郊。」 孙意远道:「银子也赚了,接下来本侯也是时候该为太子殿下出些力了。姜成傍晚才派人向宁世子传信,听说传信的人还没回来,大约是城门关了被堵在了城外。明日一大早你带人赶着出城去宁世子那里,将夏家小公子带到府里来。」他微微一笑,带着说不出的阴鸷得意:「听说怀化大将军只此一子,颇为疼爱,也不知道瞧在他儿子面上,他肯不肯听话呢?!」 喜欢赌博的人,胆子都很大,肯拿身家性命来赌,特别是孙意远这个职业赌徒,最享受答案揭晓之前的时刻,又惊险又刺激。 长随躬身退了出去,在孙侯亲随里点选了三名同伴,皆是身手不凡之辈。就算是途中遇上小股官差,也有能为摆平。 四人略略打了个盹就醒了,抱着长剑等天亮,还吩咐马夫早早套车,赶着在城门打开的第一时间出城去。 傍晚的时候,万安赌坊派人来通知宁景世,他的十万两赌债欠银已经还清。姜成派来传话的打手往日也常在赌坊里与宁景世见面,还笑嘻嘻邀请他:「宁世子得闲了再来玩啊,小的们在赌坊恭迎世子大驾。」 宁景世好容易将个大窟窿给补上,事情又这般的顺利,心里别提多松快了。他还不知道欠银是夏芍药逼的晋王府出的,只当从今往后抱上了金大腿。 嗜赌的人心里从来利益至上,至于其余的父母兄弟妻儿都位列其次。宁景世自觉从夏家尝到了甜头,不管夏景行夫妇对他何等观感,喜欢也罢厌憎也罢,都不妨碍他将夏家的银库视为自己囊中之物。 有了夏芍药这位财神嫂子,还有什么可愁呢? 赌坊的打手跟着前来送信的人一起折返,想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透,早点回到长安城去,也好吃个饱肚,顺便再去云香楼春宵一度。 宁景世安排了人绑了侄子是没出什么差错,这些人活儿也干的漂亮,愣是让夏家跟燕王府的人没搜到夏平安。但是……此处的居住环境以及饮食卫生就差了很多。 卫生条件勉强能忍,只五脏庙却不是个能忍的。 此处远离村庄,又无粗使婆子煮饭打扫,夏家与燕王府派出来的人又到处在寻人,也不好大肆采买吃食,这些日子大家都靠饼子酱肉充饥,还有早先从镇上集市买来的劣质烧酒,权做安慰。 等万安赌坊的人撤走了以后,宁景世就将夏平安唤了出来,将可以回家的好消息告诉了他,还道:「明儿叔叔送你回家,往后咱们叔侄间可要多多的亲近亲近。等得空了叔叔带你出去玩,长安城里可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肯定都没去过的。」比如赌坊。 夏平安心道:鬼才跟你多多亲近呢! 之前赌坊的人跟宁景世说话,夏平安跟大头就趴在门里面偷偷往外瞧,眼看着赌坊的打手撤了,他还跟大头猜测:「难道……娘真的给他还赌债了?」 不过此刻却不能同宁景世撕破脸皮,他年纪再小也知道自保之道,还笑嘻嘻道:「那是自然,叔叔可要常来我家玩啊。」最好让家里的护卫打断你的腿! 宁景世心中已经又有了主意,这次大费周章绑了夏平安来,才平了赌债,又劳神又担风险,同样的招数往后就不好再用了。真要上门去打秋风,以夏景行的性子似乎也不太容易。倒是还有一条路,只要让夏平安跟着他出去玩几回,让他尝到了赌坊的乐趣,就不怕夏芍药不掏出银子来。 他有了计较,对夏平安就更不同往常了,还假惺惺问他在国子监的功课成绩如何。其实宁景燕并不好读书,早几点肚里就没装多少墨水,近些年一心扑在赌博上,学问更无进益,只约略识得些字,算不得睁眼瞎而已。真要他考校夏平安的功课,纯属笑话。 平安早知他纨绔大名,估摸着他定然不爱读书,便作个无奈样儿:「叔叔别提了,若不是爹爹,我哪里能进国子监去读书。」世人都知他是恩荫生,夸他聪慧的也多半被人当作巴结夏大将军之辈。他人小鬼大,极是机灵,抓着宁景世的胳膊做亲密样儿:「早听闻叔叔最是会玩,但凡长安城好玩的地方,就没有叔叔不知道的。往后我不想上课之时,但求叔叔但我去见识见识,也好过人家叫我乡下小子!」 他这一席话,哄的宁景世心花怒放,尤觉往培养夏平安成为赌棍的前路上又迈进了一大步,连道了几声好,唤了护卫拿烧酒来,要与夏平安小酌两杯:「这酒是不好,不过眼下也没更好的了。等进了城,叔叔请你喝最好的酒,听说最近长安城里有卖从大食运来的马朗酒,咱们叔侄俩去喝两杯!」 平安让大头从厨下拿了粗瓷大碗来,满斟了一碗酒敬他:「我年纪还小,喝不得酒,还是过两年再陪叔叔喝吧。」又替两名护卫也满斟了两大碗:「辛苦两位大哥了,喝点酒松快松快!」 第63章 两名护卫这些日子提心吊胆,既怕此事难以平息,又不敢回去报信,左右为难,吃不下睡不着,如今事情圆满解决,世子跟夏平安叔侄俩甚是亲热,当下各满饮了一碗。 夏平安朝大头使眼色,这小子立刻便将这些日子喝剩下的烧酒都拿了来,满嘴甜话儿哄的两名侍卫喝酒,夏平安专攻宁景世。不多时这三人就醉死了过去。 不多时,宁景世跟两名护卫就醉死了过去。大头推了两下,两名护卫竟然出溜到了桌子下面,醉成了一滩烂泥。 平安小声唤了两声:「叔叔……」见宁景世昏昏而睡,半点反应也无,拉起大头就跑。 ——他就是落在宁景世手里的,如何还肯信宁景世要好好送他回家的鬼话?! 这个夜晚,孙侯亲随心腹在静候天亮。长安城外某处荒僻的宅子里,两个童儿推开大门,探头探脑朝外面瞧去,但见大门外面黑黢黢的,并无人再看守,便手拉着手儿向着野地里跑去。 「大头你怕不怕?」 「哥儿别怕,我以前乞讨的时候,多黑的夜路都走过,走夜路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饿肚子!」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平安仰头去瞧天上的星星,幸喜他跟着国子监里爱好星相的赵先生也学过一阵子,至少学会了看星星分辨方向,跟大头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 更远的地方,几十里之外,晋军在向着长安急行军,因怕惊动地方,近来都是夜行晓宿,且专走荒僻的道路。 天色微明的时候,大头指着视线所及长安城那宏伟的城墙激动的跳了起来:「快到了快到了!」却被平安拉着朝反向而行。 大头还当安哥儿糊涂了,脚下生了根一般不肯挪动:「累死了!摸黑走了大半夜才摸到了长安城的影子,咱们现在不进城,还往哪里去?!」原本也不必费这么多功夫,只是他们不熟悉路,从那所宅子里出来在荒野地里走了不少弯路。 平安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姓宁的说了要将咱们送回家,赌徒的话千万不能信,最好是反着听!既然赌坊的打手都撤走了,也许我娘为着我的安全着想,真替他还了赌债。万一跟他走到半道上,他又改了主意,想着讹一回这么容易,干脆多讹几回呢?他们要进城,咱们就偏不进城,我爹的大营离此不远,咱们索性直接去大营里找我爹,就算我爹不在,也有军中将士呢,又是我爹的属下,安全能保障!」 大头一拍脑门:「还是哥儿聪明。」 两小儿转身朝着京郊大营走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因为他们小孩子的直觉而避过了一劫。 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城门大开,一辆马车在四匹快马的拱卫之下向着城郊而去。 昨晚因错过了进城时间的赌坊打手们从城外附近借宿的农人庄子上才伸着懒腰起床,准备进城。 孙侯心腹亲随到达那座囚禁了夏平安数日的宅子之后,才进去便瞧见三名醉汉,里外都搜遍了还没找到夏平安的踪影。为首的亲随揪着宁景世的领子好容易将他摇醒,问及夏平安,他还茫然的转动着要炸裂的脑袋:「这小子去了哪里?昨晚都说了今日带他回城……哎哟我的头……」 「难道跑了?」 亲随顿觉不妙。他们原还想着,定然能与回城的夏平安迎头撞上,不过是个毛孩子,还不是任凭他们兄弟摆布。哪知道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这孩子提前开溜了。 宁景世扶着脑袋叫了两声,缓解了下头疼,这才道:「怎么可能跑了,也许他闷了这些日子,出去走走。」 虽则他为人不靠谱,但这一刻四人无不希望如他所说,夏平安只是闷了出去逛逛。 四人出了院子,分四个方向开始搜寻夏平安。 京郊大营门口,夏平安与大头累的几乎要瘫倒在地。他们被囚了这些日子,又不曾洗漱换洗,只每日能勉强填饱肚子,浑身弄的脏兮兮的,头发也乱蓬蓬的,瞧起来真与乞儿无异。 近来军中气氛紧张,夏景行在宫中调兵遣将,令得营门口值守的军士的警惕性都格外的高,看到两个小孩子探头探脑朝着营里瞅,厉声喝道:「哪里来的乞儿,还不去别处乞讨,军营里也是你来的地方?」 平安张口便道:「我有你们大将军家孩子的消息,要见你家大将军!」 大将军家小公子失踪数日,闹的事儿不小,孩子却至今也没找到。值守的军士不敢轻忽,立刻入内禀报。 不多时,得到消息的夏景行便从营房内冲了出来,才到了营门口,见到脏兮兮的夏平安,几疑身在梦中。 「爹爹——」夏平安扑上前去,伸臂将他抱住,这会儿却忍不住流下泪来,只觉多日委屈如山洪倾泄而下。 报信的军士几乎傻眼了。 大将军为了找儿子,将整个长安城都翻了个遍,为此不惜与晋王府撕破脸,还派了家下仆往晋王府门口去骂街,结果他自己跑出来了。看这形容也是吃过苦头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从贼人手里逃出来的。 夏景行带了平安跟大头进了营房,去了自己房里,这才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等到他得知了事情经过,顿时怒不可遏,立刻派兵前往夏平安与大头所说的荒僻的院子:「只要是进出那所宅子的人全都给本将军抓回来!如果宁景世不在,就去镇北侯府抓人,务必将他抓到营里来!」讹银财算是一恶,教唆少年沉迷赌博是另一恶最可恨宁景世贪得无厌,不但想得出绑了平安换银子的主意,竟然还想着引诱平安学坏,沉迷赌博,太也恶毒。 第64章 他一面派人前往长安向夏芍药报信,儿子找到了,暂且住在军营里,让她别担心;一面安排儿子跟大头洗漱休息。这两孩子摸黑走了一夜,也不知道走了多少的冤枉路,当初离开那院子的时候连个火把也不敢点,生怕暴露自己的行踪。 等到这两个小子睡着了之后,已经天光大亮,宁景世根本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还梦想着回长安城之后好好的享受一番。这些日子窝在这破地方,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连个温香软玉都没有。 孙侯府上的人来搜寻了一遍,他宿醉未醒,尤其是劣酒喝多了,更头疼的要炸裂开来,等孙侯的心腹一出院子,他又倒头继续睡。 第二次被摇醒是全副甲胄的军士,这一次没人会客气,拿粗麻绳子将他捆了,另外两名护卫串了一串儿,这才往京郊大营而去。 时近正午,晋王秘密出城迎接晋军。 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带着几名亲随迎出了两里外,大军就地停留,他与军中将领议事。 晋王离开晋地也有几年了,只每年这些将士们会轮换进京给他请安,顺便汇报一下晋地军事方面的训练计划以及饷银粮草器械。 这些晋地将领们对长安城中的事情知之甚少,等听到燕王竟然仗着自己手下领兵的夏景行意图对太子取而代之,而他们此次实是清君侧,除奸佞,又能立下功劳,说不定还能封妻荫子,大部分将领的热情顿时被点燃了。 少数持怀疑态度的也被大家的情绪给感染了,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准备跟着晋王为太子殿下奔走。 东宫里,太子急的跟热灶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时不时便要看看天色,问问身边跟着的宦官:「哪个时辰了?」怎么还听不到动静? 他迫切的希望能够听到宫城门口厮杀的声音,为他的天子之路铺洒鲜血,而他也正好趁机除去政见不合的人,顺手清理朝堂。 先时他与晋王细细商议过此事的可能性,特别是对于燕王一派,最得力的便是夏景行,而偏偏他是个带兵的将领,恐怕不可能留下来任人宰割。 当时太子还颇为可惜:「要是姓夏的儿子是咱们绑的,该有多好。」 晋王被外孙子坑的一脸血,再提起夏平安,他不由自主便想起了自己白白出的那十万两白银。 「殿下放心,有没有夏家的孩子都一样,皇叔定然将你送上皇位!」 「一切都仰赖皇叔了!」 送走了晋王,他还往宫里去探了一回病,见齐帝今日精神头似乎格外的好,竟然还半靠着喝了小半碗粥,犹似个没牙的病老虎,而晋王兵临城下,他内心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说不上是喜是悲。 大抵人的感情都是比较复杂的,他也曾经想过要做个好太子的,只是下面的弟弟们虎视眈眈,都巴望着他出错,好将他拉下以来。 久而久之,特别是受到齐帝的训导,他心里对齐帝早没了孺慕之思,只巴不得他早早给自己腾出位子。 夏芍药听到平安带着大头逃了出来,居然找到了京畿大营,很是不可置信。 「他跟大头可好?可挨了打不曾?」说着差点喜极泣,谢天谢地! 榴花这些日子也是急的团团转,主仆两个嘴上的燎泡一个比一个多,听得人平安回来了,已经开始念阿弥跎佛了。 前来报讯的兵士乃是夏景行帐下亲兵,见得夏芍药慈母心肠,着实将夏平安夸了一顿。 「……大将军怕小公子有伤,特意叫了军医去把脉,还脱了小公子衣衫验伤,果然不曾受一丁点皮肉之苦。据小公子自己讲,他只是被宁世子圈在一处院子里这些日子,并不曾挨打。」又庆幸道:「也亏得小公子机灵,逃出来之后就直奔了大营,不然说不定这会子还没回来呢。大将军后来派人去捉宁世子,审了他身边的护卫才知道,小公子逃走之后,孙侯府上派人来捉小公子,若是教他们在回城的路上碰上,岂非逃不掉了?!」 一席话说的夏芍药跟榴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听得兵士再三宽慰二人无恙,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等亲兵走后,榴花才拍着胸口后怕:「得亏安哥儿福大命大,大头跟着他也出不了错!」 夏芍药恨不得跟着亲兵走一遭军营,亲眼瞧瞧儿子,只是她是女眷,恐怕连辕门都迈不进去,只能暂且忍耐。 夏家宅子里所有仆人听得小公子与大头平安脱险,均高兴不已。砚台跟笔筒听得平安无事,小哥俩抱在一起欢呼雀跃,数日来首次露出了笑容。 厨娘摇晃着胖胖的身子去炖汤,还将厨房里洗菜切菜的婆子丫头支使的团团转:「哥儿平安了,夫人也该有胃口吃饭了。」 这几日厨房端到正房的饭菜消耗量太小,一度让厨娘对自己的厨艺失去了信心。 厨房里的汤面小菜端到了主院里,夏芍药胃口大开,就着小菜吃了一碗鸡汤面,连上面铺的一层鸡脯子肉也吃了,还想再来一碗的时候,吴忠遣人来报:京城里乱了,街上到处都是军士,也不知道从哪个城门口涌进来的,跟巡检司的人打了起来,就连小商小贩们都挑着担子找地方躲灾。 夏芍药鸡汤面也不吃了,亲自往前院正厅去见吴忠。 吴忠早得了夏景行密令,知道此次若是乱起来,便关乎夏家一干人等的身家性命,自是不敢懈怠,一面派人去街上打探,一面紧闭了府门加强巡守。 第65章 「街上打起来的都是什么人?」 吴忠道:「派出去的人来回,有巡检司的人马,也有京畿大营的人马,最早入城的却是晋军。」 夏芍药倒吸了一口凉气:「晋王这是真要……逼宫篡位?」 吴忠苦笑:「也不知道这位王爷是准备给侄子开道还是自己上位,总归他是带兵乱起来了。」亲手酿造了京城这场大乱。 街上才乱起来的时候,孙意远派出去抓夏平安的人马无功而返,往侯府里去报信。 孙侯听得夏平安跑了,不但人没抓到,等这些人回头再去找宁景世的时候,就连宁景世也失踪了。且那院子里还有凌乱的脚印,院门口还有马蹄印子。 「一群废物,连个孩子也抓不住,本侯养你们做什么?关键时刻没一个顶用的!可查了那些人是抓宁世子的,还是镇北侯府的人寻了去接宁世子回家的?」 领头的亲卫见侯爷震怒,生怕再迁怒于他们。况且宁景世的死活还真与他们关系不大,为了平息他的怒火,便道:「那马蹄印是向着城里来的,想来是侯府的人接了宁世子回家吧……顺带着也将夏平安带走了。」 纵如此,孙意远也觉得一招妙棋生生让这帮蠢材给破坏了,没显出他的手段来。 长安城乱起来之后,别的府邸唯恐避之不及,皆紧闭大门,唯独孙侯府上府门大开,时不时有亲随前去探听消息。 一时里有人来报:「晋军跟巡检司的人打到了如意坊。」 过不得一时又有人来报:「晋军打到了天街,京畿大营在后面紧咬着不放……胜负难解。」 孙意远坐在府邸内,只能听到下面人来报,若非顾忌形象,恐怕早已经急的抓耳挠腮。只亲耳听到却远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憾。 晋军到达长安城外之时,其实京畿大营已经得报,只是夏景行按兵不动,等晋军直冲进长安城内,京畿大营才动起来。 夏景行手下心腹将领等侯军令,也有心中急躁的恨不得将晋军就地截杀,不使他们进城,还催促他:「大将军,末将请求前去剿灭晋军!」却被夏景行阻止了。 「晋军远途而来,此时不好撄其锋芒,总要放他们进长安城之后,才好瓮中捉鳖。」其实他还有未尽之语,不好讲出来。 晋王起兵造反,无论他是为着太子还是为着自己,总要打到宫城门口,让全长安城的官员权贵都知道此事,哪怕齐帝再宠爱偏纵这个弟弟,事无挽回也不得不做出决定了。 晋军从西面的金光门入城之后,便遭遇了巡检司的拼死抵抗,还未控制整个京城防务,京畿大营随后从正南的明德门入城,开始了攻防之战。 晋王带兵至朱雀大街,与夏景行率领的京畿大营将士们迎头撞上,两人皆是战甲束身,刀刃出鞘,隔着宽阔的朱雀大街遥遥相望,杀机凛然。 两人素有旧怨,也曾有过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想法,晋王也曾付诸现实,只是那都是私人恩怨,比不得今日杀机之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晋军入城之后,很快便有人将此事报到了齐帝面前。 彼时燕王与太子皆在齐帝身边侍疾,连带着其余几名皇子皆随侍在侧。 「晋军……杀进城来了?」 齐帝犹不能信晋王会做出这种举动,若是他对皇位早有垂涎之意,齐帝也不可能宠了他这么多年。 前来禀报的禁军额头冷汗都要下来了,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埋在紫宸殿的金砖之下。 「……晋军由晋王带领入城,怀化大将军得信已经带了京畿大营的将士们冲了进来,如今两军已经到了承天门下。邬统领已带人关闭了承天门。」 禁军统领邬信向来只听从齐帝号令,乃是他多年倚重的臣子。 齐帝本来龙体欠安,被此消息打击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半晌才定住了神,嘶哑着嗓子喊道:「朕要亲自上承天门上去瞧瞧晋王!」事不在眼前,尚有一丝侥幸。 太子从旁相劝:「父皇龙体违和,承天门到底情况如何,此刻尚且不明,不如派三弟去看看?」 齐帝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深深瞧了他一眼,却反手抓住了燕王的手,「三儿就在朕身边护驾!」 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太子心中恨极,但此刻晋王还未入宫城,齐帝虽年老病重,宫城防务却还在他手里握着。况且齐帝还很信任燕王,就连太子想要将燕王从他身边调开也不能。 在齐帝的一再坚持之下,内侍不得不服侍他乘坐龙辇直奔承天门,诸皇子随侍在侧,另有宫中重臣闻讯而来,有心劝齐帝,但见他白发病容,满目执拗,顿时不忍,也只能跟在龙辇之后一起前往承天门。 承天门下,晋王与夏景行遥遥对峙,两军阵前厮杀,断肢残骸血肉横飞,将宽阔的朱雀大街挤占的严严实实。 晋王横槊立马,遥指夏景行暴喝一声:「姓夏的小子,还不过来受死?!私自带兵入内城,难道忘了大齐律法?!」 京畿大营保长安城安危,乃是为着防范震慑藩王以及地方兵力,非奉召不得入内城。内城防务却是巡检司的职责。 夏景行顿时被气笑了:「敢问晋王爷可是奉诏带兵入京?又是以何名目入京呢?不妨说来本将军听听!」 「本王除佞王谗臣清君侧,你跟燕王仗着军功累盛,在陛下身边屡进谗言,中伤太子殿下,本王今日就替陛下斩杀尔等逆臣!」 第66章 城楼之上,才被内侍抬上来的齐帝恰听得二人之间这番喝问,顿时气的肺子都快炸了。 「真是朕的好皇弟啊!」齐帝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扭头问身旁的太子:「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正在默默估算两军兵力,但见城楼之下晋军想要破城而入,而京畿大营的将士们却在拼死力阻抗,一时胜负难分,不由谨慎回答:「这个……父皇不是一向很疼王叔吗?怎么来问儿臣!」 齐帝被太子这句话噎的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吐出一口血。 太子这句话还真没有错,站在齐帝的立场上,他这么多年宠信偏纵弟弟,就连诸皇子的地位都不及这位弟弟,也就近几年才宠爱日减。 众臣与诸皇子听得太子这句话,皆默默注视城下战况,生怕被齐帝揪着问。 城下战况未明,晋王点名叫阵,夏景行却不应战,一招手便有身后部将趋前,战马之上横着个麻布带子,里面有活物挣扎。 夏景行的亲卫上前去亲手解开了麻布袋子,将袋口卷了上去,露出个黑黑的脑袋来,嘴里的布巾子被掏出来之后,立刻听到一声振耳的嘶叫声:「外祖父救我!我是阿宁!外祖父救我!」 晋王万没料到竟然会有这番变故,顿时气的眼睛都红了,指着夏景行大喝:「丧心病狂的贼子,竟然连你弟弟也敢绑来要挟?!」 夏景行轻蔑的瞧一眼宁景世,放声大笑:「本将军姓夏,哪里来的姓宁的弟弟?!况且晋王爷的外孙子心怀歹意,竟然敢绑了本将军的儿子要挟,今日夏某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敢问晋王爷,您是要权啊还是要骨肉血亲?!」 宁景世落到了夏景行手里,大将军虽然未曾发话要教训他,但是京畿大营的将士们可没手软,除了留下他一张脸能看,身上却着实添了许多伤,直揍的宁景世哭爹喊娘。他自出生至今,还真没受过这份苦楚,只觉得一刻钟也挨不得了,揍的狠了屎尿齐出,爷爷奶奶的胡叫,叩头求饶。 军中向来崇敬硬汉子,见到他这等绵软无骨的鼻涕样,顿嫌鄙视恶心,反倒不再下死手揍他,这才让他能够直着嗓子呼救。 晋王还不曾回答,宁景世已经扯开了嗓子大喊:「外祖父救命啊!他们要打死阿宁了!外祖父救命啊——」一声声叫的惨不忍睹。 夏景行似笑非笑骑在马上,还要添柴加火:「宁世子,叫的再大声点,让你外祖父听听!你外祖父不是最疼爱你娘跟你们兄妹嘛,既是他的心肝宝贝,你叫的再厉害些,说不定你外祖父心疼之下还真会罢兵救你一命呢!他若是不肯罢兵救你,本将军可要将你的四脚斩下来丢去喂狗!」 晋王的脸色极度难看了起来,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面临这样艰难的选择,在亲情骨肉与权利之间选择。 宁景世再混帐不听管教,烂赌好色,那都是他的外孙子,被夏景行折磨,都不是他所乐见的。 他旗下将士们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往主帅身边退了退守,静待他的回答。 京畿大营的将士们看好戏一般也往后退了几步,等着晋王做决定。 城上城下,一时之间千万人都等待着晋王的回答。 并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晋王去做决定,在宁景世的呼救声中,晋王咬牙做出了决定,扬声道:「阿宁,你别害怕,等外祖父杀了姓夏的会给你报仇的!」此时若退兵罢战,便是死路一条。 不止夏景行不会放过他,就连齐帝也不会放过他。 唯有拱了太子上位,才是长存之道。 可宁景世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他从来只顾眼前快活,对朝局又一直稀里糊涂弄不清楚,他脑子里如今只有一个念头:外祖父重兵压城,居然对他见死不救?! 他失控在马背上死命挣扎,拼尽全力大喊:「外祖父你不能这么狠心不管阿宁……外祖父你忍心看着阿宁去死啊?我娘会恨你的!我娘会恨你的……」 马上的将士不堪忍受他魔音穿脑,而晋军已经开始在晋王的指挥之下重新厮杀,他一把将马上的人掀下去,立刻就有人上前来拖到了一侧,对宁景世拳打脚踢,好让晋王领略一下他这抉择之下的残忍。 宁景世忽然惨叫一声,哪怕场中厮杀混乱,但对他动手的军士也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骨折声。 晋王虽然听不到骨折声,却能听得到宁景世的惨叫声,而且那些人将宁景世围在夏景行身侧暴揍,夏景行遥遥欣赏他的脸色,面上带着说不出的快意,丝毫不在乎宁景世的死活,似乎能看到晋王这种隐忍痛苦的脸色,十分开怀。 城楼之下,齐帝闭上了眼睛,耳边听得两军厮杀,很希望这是在寝殿陷入长久的迷梦,眼前的厮杀若是一场恶梦就好了。 但是睁开眼睛,却看见晋王拍马直奔夏景行,混军的两军都让开了一条道,夏景行趋马向前,手中长枪直逼晋王面门,似要在抬手间就取晋王首级。 太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直到晋王避开了这一击,他才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齐帝就在他身边,又正是多疑猜忌的时候,藩王私自带兵入皇城,就是不可敕的死罪,按理说身为储君的太子应该担心的是晋王得胜,而不是晋王危险。 他原本心中就存疑,又早有风言风雨吹进他的耳中,说是晋王投靠了太子,就算是他卧床多时,到底还是做过帝王多年的人,有些地方洞若观火,观察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第67章 太子的神态就很好的说明了一切。 晋王与夏景行战成了一团,他多年前也是悍猛勇将,带兵打过仗的,只是这些年安逸日子过久了,又加之上了年纪,颇有几分力不从心,与夏景行拼起命来不免左右支绌,想要将夏景行立斩刀下,看来难度颇大。 城楼之上,太子捏着一把冷汗心中埋怨晋王:都一把年纪了何必逞英雄非要跟盛年将军对阵,只需要让手下将士围攻夏景行即可。 夏家门口,晋王府亲兵带着一队约两百人的晋兵强攻将军府。 夏景行使的这招,其实晋王早就想到了。听闻他爱妻如宝,只要擒获了夏景行的妻子儿女,不怕他不肯投降。 吴忠亲自带人布防,府内的亲卫们一次次射杀爬上墙头的晋军与晋王府亲卫,只盼着能够等来大将军的援兵。 夏家正厅里,夏芍药镇定的坐在首位,身后榴花以及几名丫环婆子侍立在侧,胆小的已经吓的小脸煞白,双股战战,但瞧瞧当家夫人的面色,似乎胸有成竹,又暗自给自己打气,希望能够稳稳站住。 正院里侍候的鹦歌听得外面喊打喊杀声,终于抗不住压力吓的晕了过去。夏芍药淡淡瞧一眼她眉目紧闭的模样,冷声吩咐:「拖下去,醒来之后贬去洒打园子,做个粗使丫头!」她身边自大丫环发嫁,提拔上来的红柳、绿鸳、鹦歌、蝶舞算是如今的一等丫环,平日看着也还伶俐难干,没想到鹦歌却是个不中用的。 立即有守在门口的小厮进来将鹦歌拖走,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其余绿鸳、红柳、蝶舞皆苍白着脸低下头去,既不敢为鹦歌求情,又不忍看她被拖出去。 榴花是个烈火般的性子,如今又是夏芍药身边的管事媳妇子,等鹦歌被拖下去之后才训斥身边的丫环们:「咱们的一身荣辱皆系于主子之身,夏家门第兴旺了才有咱们的好日子,若是不能与主子同担风雨,连点胆色都没有,要来何用?不如发卖了出去!」 其余丫环噤若寒蝉,等她训完了,才齐齐称是。 夏芍药原本紧绷的嘴角不由悄悄翘了起来,伸手拍拍榴花的手,满心赞赏。 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战争的汪洋,不时有小股巷战,晋军与京中驻军狭路相逢。小民百姓闭门守户不出,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祸及性命。高门大户家中有人在宫里的,后院女眷都恨不得求神拜佛,祈求家主平安无事。也有攀着太子一系的官员家眷暗暗希望晋王能够闯进宫城,家族富贵荣华就在此一搏。 孙侯府上就属于最后一种。 曾经的万千心思如暗礁藏石,全部掩盖在澹澹水波之下。今日晋军在长安城内掀起滔天巨浪,现出下面赫黑丑陋的暗礁,令得身在城楼之上的齐帝有幸得睹真相。 城楼之下,宁景世破口大骂晋王心肠狠毒,不肯顾惜骨肉亲情,见死不救,隔着厮杀的阵容,也能传到晋王耳朵里去。他紧抿了唇不肯稍做辩解,指望着一个嗜赌如命的毛头小子明白政治是怎么回事,难度太大。 当着千万人,祖孙俩形同反目。宁景世又被夏景行手下军士下死力狠揍,终于疼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被扔到了哪个角落。 晋军与京畿大营将士浴血而战,晋王放弃了外孙,更无退路,带着晋军奋勇向前,还有热血的晋军高喊「斩佞臣清君侧!」前赴后继与京畿守军拼死一战。 齐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前所未有的难看。 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人如蝼蚁,互相抱团撕咬。晋军想要攻破承天门,前赴后继,而京畿守将拼死守护,互不相让,倒下去一波人又冲上去一波人,宫城门口的尸体堆的越来越多,到了最后都快堵成一座尸山了。 太子窥着他的脸色,在旁劝解:「父皇,皇叔喊着清君侧,他既然觉得夏景行是谗臣,不如让夏景行束手就擒,皇叔自然也就罢兵了。」听起来似乎是解决之道,何况齐帝与晋王向来兄弟亲密,比起一个外臣,自家兄弟自然更为亲近。 交出去一个夏景行,就能平息了这场兵祸,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齐帝叹息一声:「朕病着这许多日子,竟不知皇弟对朕多有怨言。听他的意思,对三儿也多有不满,除了让夏景行伏法,是不是将你三弟也交给你皇叔,来平息这场兵祸?」 燕王两颊紧绷,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目不斜视注视着城下之战。似乎齐帝与太子正在讨论的事情与他毫无干系。本来他亦可参战,可将齐帝丢在太子身边,他着实不放心。 太子惊疑不定,暗自猜测是不是齐帝猜到了他的用心,才有此言? 他大着胆子去瞧齐帝,但见齐帝鬓角全白,神色萎顿苍老,一脸病容,似乎被这场兵祸给打击的厉害了,瞬间老态毕露,还朝他露出个疲惫的笑容:「这江山迟早是要交到你手里的,朕已经力不从心了,你若觉得此事可行,又能令你皇叔罢兵,不妨一试?!」 太子瞬间精神大振,既有齐帝这番话,他长久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况且以齐帝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齐帝在病中许久,对外面的事情几乎都没精力过问,能讲出这番话来,岂不是也认定了燕王与夏景行有异心? 这可是意外之喜! 太子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还装模作样偏头朝燕王礼貌做出个请的姿势:「三弟,请吧?!」 第68章 燕王冷冷瞧着他,中间隔着苍老憔悴的齐帝,两个成年的儿子互不相让,眼中杀机隐现,当着老父的面,到底瞬间又归于寂然。 「皇兄真是聪明过人,连这个法子也想得到。那如果为弟不肯呢?」 太子笑的胜券在握:「三弟没听到父皇说嘛,为了罢兵且委屈一时。况且皇叔只是对你有所误会,只要解释清楚了自然无事。又哪里会有性命之忧呢?」 有那精明的朝臣已经猜出来了,这是太子在借机除去政敌。燕王若落入晋王手中,就等同于落入太子手中,哪里会有个好?诸皇子中,二皇子败走就藩,其余皇子不足以构成威胁,唯有军功盛极又有强而有力的臂膀的燕王才是最大的威胁。 旁人能瞧出来,没道理燕王瞧不出来。他目光冷凝伫立不动,「那若是臣弟真落到了皇叔手里,他既想砍了臣弟,又不肯罢兵,皇兄该如何处理呢?」 「为兄自然有法子让皇叔罢兵,皇弟就不必操这些闲心了!」太子再等不得了,喝令城楼之上随侍的禁军:「还不快将燕王绑起来,打开城门迎晋王入宫?」 禁军似未听到他的号令,皆呆立不动。太子燥性上来,猛踹了最近的一名禁军一脚:「还不快去?!」 无人动作。 燕王唇边挂着讥诮的笑意:「皇兄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太子顿时恼羞成怒,他备位东宫多年,等到齐帝龙驭宾天之后,整个天下都将是他的。眼下却连个小小禁军都使唤不动,说出来可不凭白惹人笑话?! 他太子的威信何在? 太子「唰」的抽出那禁军的腰刀,直奔了燕王而来,中间还隔着齐帝。城楼之上众臣被吓出一身冷汗,齐齐惊呼出声:「太子殿下不可——」敢朝着齐帝挥兵刃,这却是大不敬之罪。 齐帝敛眉垂目,似乎并未瞧见眼前刀光,连躲一下都不曾。 燕王身在齐帝左侧,立刻闪身挡在了齐帝面前。他身形昂藏伟岸,将个久病年老的齐帝给挡了个严严实实,完全瞧不见眼前刀光。不等他动手,四下的禁军就刀剑出鞘,直朝太子而去。 太子大怒:「反了反了!你们听不到陛下方才的口谕吗?」 有了禁军的阻拦,太子劈向燕王的腰刀中途被阻,反被燕王欺身而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动作,就被空手夺了白刃。 燕王与太子小时候也是一起练武的,只是后来各自走的道路不同,太子养尊处优,就连练武也只是强身健体,陪练的侍卫们哪个敢伤着太子?多是陪着他耍玩,出出汗就罢了。而燕王却是与辽人真刀真枪搏过命的,连生死亦可置之度外,不过一招就制住了他。 太子还有些不明所以,腰刀呛啷一声落到了地上,右臂已经被燕王扭到了身后,再想挣扎却觉得扭着他的这双手似铁钳一般,力度吓人,直气的大声嚷嚷:「老三,你这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到了这时候,城楼之下同根相煎,尸积成山,齐帝满目苍凉,终于开口,:「孽子,你串通晋王意图逼宫篡位,这是要气死朕吗?!」 夏家是当日傍晚才获支援,解了被困之危。吴忠指挥得当,留下的大部分亲卫是夏景行从前锋营带出来的汉子,都是见过大阵仗的,所喜伤亡不大。 从头至尾,夏芍药一直坐在前院正厅,摆出与大家生死共存亡的态度,让家下仆从亲卫皆心怀敬意,誓让逆贼叛兵不能伤害到她一根汗毛。 宫门口的事情,夏芍药是之后才知道的。 据前来支援夏家的京畿大营军士盛赞:「……晋王那老匹夫试图攻破承天门,在大将军的带领下,他连承天门的铜钉都没摸到。」也不知是真是假。 总归一句话:晋王被他家大将军砍伤,生擒了! 夏芍药听到这个消息,霎时感觉头上的天都晴了。 这个人对童年少年时期的丈夫造成的巨大的心理伤害曾经让她很是痛恨,但是因为清楚的知道双方地位之上的差距,就算夏景行身为大将军,也没办法随意对皇室亲王有所还击,这让她还是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的。 现在好了,晋王自寻死路,无故调了藩军入京行乱,就算是齐帝能容得下他,这朝廷内外的官员,以及大齐律法也容不下他! 不然,由他开了这个例子,往后诸藩王岂不是人人可调兵前来长安,还不必担心兵败危及性命。 夏芍药心情极好的派人前往燕王府,向燕王妃表示慰问。 宫中情形暂时不明,燕王未来如何并不清楚,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对燕王妃的关心。大家都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休戚与共,荣辱同担。 很快前往燕王府的人回来禀报,燕王妃与世子小郡主并无大碍,只有小股晋军,早被燕王府的亲兵给消灭了。 当晚,诸事平安,夏景行并未回家。 为稳妥起见,夏芍药并未派人前往王家接父亲女儿回家,只派人向王老爷子与夏南天报了平安,并且将平安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夏南天听得平安无事,喜的热泪盈眶。 京中大乱,他虽带着孙女儿在王家避祸,可是每每想到平安不知所踪,就心焦如焚。 王家老爷子与老太太也喜平安懂事聪慧可人疼,王老爷子尚能压下焦灼,老太太却已经哭了好几回了。 第69章 一直到了三日之后,夏景行才踏进家门,使得夏芍药知道了太子串通晋王逼宫的后续。 齐帝这一向病着,就算诸事不理,但身为帝王在朝中还是有几个耳目,探听诸臣动向。 晋王与太子私下联系频密这事,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两人最后竟然能整这么一出,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晋军入京之时,齐帝就已经向禁军统领邬信传了密旨,传旨的人正是燕王,也就是说父子之间早有默契。 一场兵祸已经平息,晋王与太子都被押入天牢,拉开了大齐同光末年朝堂之上重新洗牌的序幕。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儿子与弟弟的双重背叛,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本卧床养病的齐帝竟然爬起来开始处理政事,一道道明旨从兴庆宫内发出去,先是晓谕天下,太子与晋王意图逼宫篡位,打着清君侧的口号害骨肉残手足,陷忠良行逆悖之事,夺爵抄家。 东宫太子妃蒋氏皇太孙萧铄,以及其余东宫嫔妾还有所生孩儿皆被打入天牢等侯最后的裁决。 太子妃所出的玉成郡主因一直养在深宫皇后处,幸免于劫,只是处境尴尬,再不是之前的天之骄女。 齐帝念在皇后久居深宫,对外面之事并不知晓,仍保留皇后尊号,只是宫中事务移交郑贵妃打理,令皇后带着玉成郡主闭宫自省。 郑贵妃虽接了宫务,但心中未尝不曾感慨:如今的机会极好,可惜二皇子已经就藩,此生大约与皇位无缘了。 皇后在宫中听到晋王兵败,几乎不能置信,颓然跌坐在了榻上,只觉多年期盼瞬间化为飞灰,前路茫然,黑漆漆看不到未来,天都塌了下来。 只是个中苦楚,她无处诉说。 既不能向丈夫求救,又不能为儿子求情,惟有抱着孙女儿默默流泪。 玉成郡主尚不知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她此后的人生有着多深远的影响。只是连向来雍容端庄的祖母也露出这种惊惶的表情,且眼泪有着决堤之势,让她深感害怕。 直到齐帝的圣旨传到中宫,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传旨太监走了之后,她便哭着要回东宫,被皇后死死抱在怀里:「玉成乖,往后提都不要再提东宫,也别提你父王母妃。」 皇后在宫中几十年,最是了解深宫生存法则,往后她们祖孙俩只能相依为命。而废太子之女,就算是一般的朝廷小官恐怕也不愿意娶回家,免得坏了自家官运。 皇后虽免一死,但她娘家孙侯府上却未能免了此劫。晋王兵败当天,便有驻京守军冲进孙侯府上,将孙家一家老小押入天牢,就连孙侯也未能幸免。 到了这时候,孙意远不禁万般懊恼,暗恨晋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端端一件事竟然没办成。 孙家这棵大树轰然倒地,就连依附在孙家的官员都受到了牵连,多人抄家被捕,打入天牢。 皇后的娘家孙侯府上没能保住,太子妃的娘子亦受了牵连。蒋家还未当上正牌国舅,就从天堂被贬入地狱,全家老小一起下了大狱。 不等齐帝派人前去捉拿晋王世子,晋王世子便带着妻儿粗布麻衣跪在了宫门口请罪。 齐帝疼爱弟弟,也知道晋王向来偏颇南平郡主,对世子多有冷待。况且晋王妃端庄持重,教导有方,晋王世子多年谨慎,从来不肯行差踏错,事实上比他亲爹要靠谱许多。 他在宣政殿里召见了晋王世子,到底给了他一次申辩的机会。 晋王兵败,府里的守卫听到消息,立刻就跪在了晋王世子面前求饶,晋王世子听闻外面发生的事情,惨然道:「我也自身难保,你们求我有什么用?我还不知道求谁去呢!」 跪在宣政殿冰凉的地砖之上,晋王世子向齐帝求情:「……侄儿没能劝住父王行此逆悖之事,反被父王圈禁在府中,音讯不通,是侄儿无能。恳求皇伯父赦了侄儿妻儿,侄儿纵然下了九泉,也感念皇伯父大恩!」 齐帝浑浊的眸子里不禁露出悲凉之意:「朕行将就木,又何尝愿意对手足举起刀剑?只是你父王进入迷障,视多年兄弟情为无物,着实让朕失望透顶!」 他派出去的人很快就查明,晋王起兵之前,便将世子圈禁。而看守晋王世子的守卫也确实招认世子曾经力劝晋王,这才被暴怒的晋王给圈禁了起来。 这天傍晚,兴庆宫传出一道旨意,晋王世子萧奕被贬为庶人,妻儿亦除去诰封爵位,迁出晋王府,着宗人府在皇家玉牒之上除去晋王一枝。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晋王世子萧奕其人,只是多了个庶人萧奕。 与萧奕一同被除爵的,还有镇北侯府。 宁景世在阵前求救不成,反被夏景行手底下打断了腿。等到承天门前兵变平息,夏景行便下令让人将他送回家去,并且派人向南平郡主传话:此次打断了宁景世的腿,就是让他长点记性,以后记得爪子别伸那么长,连他的儿子都敢动! 下次如果再起歪心思,敢将主意打到夏家任何一个人手上,可就不是打断腿这么简单,而是剁手砍脚了。 京中大乱,镇北侯府也闭门不出,只是派了人去打听发生了何事。 南平郡主听得亲爹竟然带兵入京,顿时吓的魂不守舍。 她到底是妇人,心眼只有针尖大,所计较的也只是眼面前的小事儿,对谁坐皇位并不热衷。不论是谁做皇位,她都是未来皇帝的大堂姐,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地位。 第70章 但是晋王此举却让她直觉嗅到了危险。 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宁景世就被人抬了回来,还收到了夏景行的威胁,并且不是口头表示,有宁景世的一身重伤为证。 南平郡主肺都要气炸了,又心疼的直掉泪。宁景世被夏景行手下那帮兵痞揍的连南平郡主这亲妈都快认不出来了,脑袋肿的跟猪头似的直哼哼,痛晕也就那么一会儿,再清醒就是无尽的痛楚。 这帮人天天在军营里操练,下手只重不轻,跟同伴对打尚且不留余地,更何况揍宁景世,那更是毫无顾忌了。 偏偏宁景世是个公子哥儿,身娇肉贵,不比军营里的糙汉子耐摔打,这帮人打完了还颇为遗憾的向南平郡主表示:「宁世子真是太没用了,小的们没怎么动手呢,就腿也折了,肋骨也断了,真是太不禁揍了!」 这帮人跟着夏景行久了,对这位大将军也心悦诚服。不说别的,光是军中格斗,夏景行就能力压群雄。更何况他还战功彪炳,经历如同传奇,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南平郡主恨不得召了府内家丁来教训一番这帮军痞,但考虑到就连晋王府里的亲兵都打不过夏景行的手下,更何况是镇北侯府里一盘散沙的家丁长随们,只能恨恨将这口气咽下。 不等她再图后续,就听到晋王被夺爵打入天牢,就连晋王世子也被贬为庶人的消息。 紧接着,镇北侯府就迎来了夺爵的旨意,不止宁谦与宁景世的爵位被夺,就连南平郡主的封号也没了,如今她就是个寻常妇人。 晋王这枝既然被皇家除了族,除了萧奕成为了庶人,就连南平郡主也与皇室再我关系。 事到如今,她只能叫宁萧氏,萧南平。 一个人,从出生之时就拥有普通人无可比拟的高贵身份,成年以后,又颐指气使多年,让她忽然之间回归普通人的生活,那真是痛苦已极,完全不能接受。 对于萧南平来说,前半辈子过的顺风顺水,后面不顺也只限于夫妻形同陌路,儿子好赌,女儿姻缘不顺,她曾经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还有更糟糕的生活在等着她去体验。 真正的痛苦,是从云端跌到了泥泞。你以为世界只有云端,可是等跌下来之后,你才能明白,泥泞才是大多数。 镇北侯府被夺爵抄家之后,这宅子却是不能让他们再住下去了,齐帝特意下旨,令三日之后夏景行前往镇北侯府回收宅子。 有人说,宁家并未参与夺嫡之争,理应不被拖累。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既然萧奕都被贬为庶人了,没道理他这个正妻长子丢了身份,而萧南平一介庶女就比萧奕高贵了,还能保有原来的身份。 再说,世人谁不知宁谦之子是出了名的败家子,就算成山成海的银子填了进去,也未必能让他学好。父子两代都很难担此重任,而宁景世的妻子闫幼梅并无生育,就连个继承爵位的希望都没有。 爵位不收回来,难道等着看笑话吗?让宁景世某一天带着御赐之物进当铺抵押赌银? 总之,各抒已见互不相让。 还有人对夏大将军要踏进镇北侯府去回收宅子表示好奇,很想采访下他对此事件的看法,或者心中感想,可惜不少人都亲眼见过他与晋军在承天门一战有多凶残,当时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将军砍人如切菜剖瓜,十分骇人,哪里还敢寻根究底的追问。 宁谦接了夺爵的圣旨之后,便将自己跪到了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一遍遍的磕头。 萧南平派人去祠堂找宁谦商量如何搬家,但下面人敲死了也没能让宁谦打开祠堂的门。 这些仆人过得三日便会由官府统一带走发卖,此后萧南平身边更是连个服侍的丫环都没有。 福嬷嬷倒是想跟着她去服侍,只是她年纪渐老,这一年间又新添了病症,但凡眼前之事转头就忘掉了,年老昏愦还时时记不起来,实在已经不适合服侍人了。萧南屏留她在身边就是为着解闷宽心的,也不单为着侍候谁。 「老奴跟了郡主一辈子,郡主去哪里老奴就要去哪里服侍,省得旁人不知道水暖水热,床铺如何铺,房间如何收拾。」福嬷嬷絮絮叨叨,只觉得有千万个不放心。 她亲眼看着萧南平长大,再成亲生子,陪伴着她在镇北侯府的后院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想想便令人生心感慨。 萧南平忍不住叹气:「嬷嬷说哪里话,我富贵嬷嬷跟着我享福,我如今连安身之处都不知道,怎么能让嬷嬷跟着我餐风露宿的受苦呢?」 她举目四下张望,但见这府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是寻常见惯了的,平日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却觉得留恋难舍。 家中发生了这般大事,三日之后整个晋王府就如同京中任何没有主子的空府邸一样,库房总归要被前来执行的官员一再清点,恐怕到那时候就真的半点余财都没有了。 宁景兰还未再嫁,她的嫁妆单子也在,萧南平不得已之下,催促了她清点自己的嫁妆,先寄存在痷堂里也好,总好过全被收归国有。 「皇伯父……他还底还是没有将咱们逼的太急。」她惆怅的盯着外面院里的花盆,里面种着些易养活的花草,由得园丁随便打理。 自侯府经济陷入困窘,萧南平都在尽力尝试侯府节衣缩食的生活 ,就连院子里的花草都是寻常品种,费个三五文就能搬回来。 第71章 萧南平心里明白,今上没有逼着他们即刻就搬出侯府,而是给了三天时间,已算是格外开恩了。 不曾想到才料理完了宁景兰的嫁妆,派人送到了庵堂里,闫幼梅却闯到了正院里,要求跟宁景世和离。 「你说什么?」 萧南平凛冽的目光在儿媳妇面上扫过,「你这是落井下石?」她原来还想着,侯府的财物被登记入库,到时候好歹还有儿媳妇的嫁妆,怎么也能支撑一阵子了。 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没离开侯府,闫幼梅就已经忍不住了。 「我说我要跟世子爷和离,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谁也别耽误谁。」 萧南平气的发抖:「夫妻之间理应同甘共苦,你怎么能在这时候提和离。更何况阿宁还受了重伤,你做人妻子的不在病床边上侍候,还有脸提和离?」 闫幼梅既然提出和离,就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更何况如今宁家可是庶人,最大的靠山晋王爷此刻还在天牢里啃着馊馒头,哪里顾得上他们。 闫家却是数人为官,此次并未牵连到兵祸之中来,往后仍在官场走动,不说体面的夫婿了,无论如何再找也比宁景世强。 「婆婆怎么不说说世子是为何受了重伤的?绑人孩子讹人钱财,这要是平日里送到官府打完了板子恐怕都够得上流放了。我一介妇道人家,不懂律法,却也知道这事儿做的很缺德!也就是赶上了这当口抄家夺爵才将这事儿平了。为了往后不被连累,还是和离的好。」 宁景世被抬回来之后,萧南平就给他请了大夫,骨折处上了架板,躺在床上直哼哼,听说最少要休息三个月。 萧南平心疼儿子,又逢家中巨变,结果儿媳妇却不肯风雨同担,立刻就火了:「这是哪家子的教养,婆家败落了就立刻嚷嚷着要和离?」 闫幼梅也不肯示弱,事到如今她是再不愿意与宁景世多呆一刻钟了。 「不管是哪家子的女儿,婆家跟逆贼都有了牵连,除了和离难道还有别的路子可走?别哪天等着被连累抄家砍头!」 萧南平做人婆婆多年,自觉甚有余威,对儿媳妇管教极严,又加之闫幼梅一直不曾生出孩子来,在婆家便渐渐有些心虚,被萧南平磋磨也只有咬牙忍下去了。 可生活总不是一味忍让就能过下去的,此次的事情倒让她后怕不已,万一今上雷霆震怒,连带着镇北侯府也被拖到天牢里,她就不得不去天牢体验生活了。 「你说谁是逆贼?!谁?」 萧南平的眼里都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闫幼梅给烧成灰。 「谁举兵造反谁就是逆贼!就算是陛下面前,举兵造反的也是逆贼,决无更改!」 萧南平腔子里烧着一团火,只觉得五腑六脏都扭到了一起,连带着表情都狰狞了起来,直恨不得亲自上手来挠花了闫幼梅那张脸。 但闫幼梅说的也是事实,晋王带兵入京,与逆贼无异。只是身为人女,自然不希望从别人口里听到不敬自己父母的话,况且还是晚辈。 宁景世回来之后,等到喝了止疼药不那么疼的时候,还跟她讲过自己在承天门前如何向晋王求救,他却袖手旁边,半点相救的意思都没有。 他正在病中,听得家中要从侯府搬出去,不知道将晋王破口骂了多少回,却是打心里要跟晋王决裂的。 萧南平去的时候,正赶上宁景世躺在床上骂晋王,从「老乌龟」到「老乌龟王八蛋」,再到「老混蛋」……花样多不胜数。 「你怎么也这么说你外祖父?他好歹也疼过你的啊!」 「平时疼有什么用,左不过费些金银,晋王府又不缺那玩意儿。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连个屁也不放一个,哪里疼了你倒是说说看?」他挪了下半连屁股,只感觉肋骨剧疼,根本不好移动。 「他明明是反贼,连逼宫都敢干,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萧南平急了:「你媳妇说这话就算了,你一个亲外孙子竟然也说这话!」 「她难道说错了?」 萧南平气的在儿子手上敲了一记,却听得他鬼哭狼耗的模样,「先别管你外祖父如何了,你媳妇儿我却是管不了了,她跑到我院里去跟我说了,说你们要和离?!」 宁景世猛然要起身,扯动了肋下伤处,立刻叫出声来,「她她……她敢?!」 「她有什么不敢的?手指头都快指着为娘的鼻子了。这媳妇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宁景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赌博,早些年还贪色,这两年一门心思耍赌,女色上头反倒淡了。 「她既然要走就让她走吧,反正往后咱们家也留不住她。没得惹的她的父亲哥哥们来了,找咱家的晦气。说实话等咱们搬出侯府之后,往后这些当官的可是一律都惹不起了。」 他句话倒比较识时务。 闫幼梅既有和离的心思,没同萧南平谈的时候就已经派了陪嫁的媳妇子去娘家搬救兵去了。也亏得宁景世想的开,夫妻俩签了和离书派人送到衙门去归档,就算是和离了。 闫家来人将闫幼梅的嫁妆都清点了拉走,闫家与宁家从此再无瓜葛。 闫幼梅下堂求去之后,姚红绫便向宁景世垂泪进言。 「奴婢听得外面丫头婆子议论,过两日便有人上门来收宅子,还要将府里奴仆另行发卖。奴婢没什么别的想头,只是舍不得爷……往后再想见爷一面儿,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可不得想煞奴婢……」珠泪儿一串串往下落,显然是伤心到了极处,特别是发妻求去,娇妾难舍,令宁景世大为震憾。 第72章 她这些年来在宁景世房里,宠爱可算是头一份。虽然平日在闫幼梅面前谦恭温顺,可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但凡宁景世回来,还是最爱往她房里去歇着,最爱让她服侍。 行院里出来的女子,将温柔解意知情识趣练到了骨子里,最是会笼络男人。 宁景世想想往后身边少了姚红绫,也觉颇不对味。况且当年萧奕将人赎了出来送了给他,那身契被他从洛阳拿回来,彼时尚未娶妻,便被他随手搁到了书房柜子里,当下便有了主意。 「我娘在城北有一处小宅子,过两日便要搬过去,你且先收拾了东西,拿了身契过去侯着。」 姚红绫果去书房里拿了身契,又特意去寻了坠儿,以自己需要人侍候为由,要带着坠儿一起过去。 坠儿前几年已经嫁了府里的小厮,还生了一双儿女,平日总领着姚红绫房中之事,算是她面前第一等的贴心人。 姚红绫当初带着她从行院里出来,二人情同姐妹,便想带了她去:「侯府咱们是呆不住了,世子爷允了我去别院里候着,坠儿可愿意跟我走?」 坠儿虽知侯府变故,到底丈夫儿女皆在府里,姐妹虽亲,亦亲不过夫婿骨肉,当下便犹豫了:「我当初跟着姐姐出来,原就是想挣一条生路,往后能够好好嫁人生子。如今就算是在侯府为奴,可到底夫君待我一心一意,又有儿女牵绊,竟是不能跟姐姐过去了。」 大难临头,她也只想跟丈夫儿女守在一处。 姚红绫便收拾了金银细软,多年积攒的财物,统挽做个包袱,悄悄儿从侯府后门走了,拿了卖身契先往衙门去销了奴籍。 萧南平正在头疼之际,哪里还管得了宁景世房中事,因此竟无人管顾姚红绫的离开。 镇北侯府被夺爵,主子财产收归国有,府中众奴仆姬妾但凡在册的却都是要被官府发卖的。 主子们倒也罢了,至多是从侯府腾挪出去,但下面仆从姬妾却前途未卜,尽皆忐忑。 侯府此次沾上的是谋逆案,就算宁谦未曾参与,但这姻亲关系着实太近,齐帝震怒之下只想用雷霆手段震慑平息此事。被擒的晋军将领被齐帝下旨,由夏景行当场斩杀了,鲜血将承天门前的青砖地染成了红色,宫中内侍花了一日功夫还没清洗干净,至今还留着暗褐色的印迹。 当日城楼之上随同齐帝一起亲眼目睹了那场屠杀的官员都对那血淋淋的场面心有余悸。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敢驳了齐帝的旨意,都巴不得尽快用鲜血将齐帝的怒火浇熄。 值此关头,再无人肯为镇北侯府在齐帝面前说几句公道话,这夺爵的旨意就算是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萧南平盼了两日,也没盼来皇族宗室为她求情的消息,心已成灰,又逢福嬷嬷的儿子亲自套了车来接她回家,主仆无奈话别。 福嬷嬷是南平郡主的贴心人,前两年南平郡主考虑到她年轻渐大,就将她的丈夫儿孙都放了出去,又有在侯府这些年的积蓄,丈夫儿子还在外面赁了个铺面做着小本买卖糊口,日子过的很是宽裕。 听到侯府出事,福嬷嬷的儿子便上门来接她,萧南平虽不舍,福嬷嬷也哭天抹泪不肯离开:「这时候离开,老奴成什么人了?不管夫人怎么样,老奴也一定要守在夫人身边侍候,为夫人打理衣食住行,省得小丫头子们偷懒……」 萧南平苦笑:「嬷嬷的好意我心领了,你陪着我这么多年,总不能临了还落到官府手里,再被发卖一次吧?还是跟着儿子回家去,你我主仆总有相见之期。」 还是福嬷嬷的儿子在旁劝导:「等夫人安顿好了,儿子再带了娘去探望夫人!」这才将她哄转,跟着儿子回家去了。 福嬷嬷往日就常劝着萧南平往宽处想,但凡府里有人犯错,不敢报到萧南平处,都来求她,她也能抬抬头过了。因此她走之时,竟有不少仆人来送,皆感念她往日功德,又对她的自由身羡慕不已。 侯府大难,闫幼梅下堂求去,姚姨娘拿了身契离开,福嬷嬷也被儿子接走了,接二连三的离开倒好似沸水落到了滚油里,给侯府这些姬妾通房以及体面的奴仆们指了另一条生路。 一时之间,侯府不少平日得脸的奴仆,以及宁景世的姬妾通房皆往萧南平处去求,又拿出平日积蓄只求脱身。 萧南平往日管理侯府很是铁腕,加之这两年侯府境况江河日下,宁景世几乎将偌大的侯府败光,萧南平宁可克扣下人也不会克扣自己的儿子,因此让侯府上下人等暗怀积怨,满肚子牢骚,只不好表露出来罢了。 此刻众人纷纷求去,且大多数都是平日得脸的奴才,向来被萧南平视为得力臂助,万没料到大难临头,会是这般境地。她一时只觉世态炎凉,怒从心起,更不愿意如了这些人的愿。 「你们平日嘴上都抹了蜜的表态,要忠心为主,如今怎么全想着将王八脑袋缩起来一走了之?若真是有心,单等了收宅子的来,就站在大门口,让他从你们身上踏过去,看谁敢枉顾人命来收宅子?!」 众人听得她这话,悚然而惊,实不知她还有这样的算盘,顿时乱纷纷四下转头议论。 那等在前院里当差,略有些见识的便道:「谁不知道收宅子的旨意是皇帝下的,抗旨的罪名你们谁能担得起?」不必萧南平怂恿,他先自缩了。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心下一凛,有婆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夫人的心肠忒也狠毒了些……这是想让咱们去送死啊?!」不说世家奴仆,便是高门权贵,抗旨不遵也只能落得个身首异处,再无旁的路数可走。 第73章 便有侯府的老人儿顿时气愤不已,也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上下有别,立刻大声道:「老奴在侯府大半辈子,眼见得老侯爷一生仁善忠勇,自宁家娶了你这等破家妇,才引来了这等泼天大祸,不知反省不说,反而还要让大家伙去送死,为着你自己的旧怨置我等性命于不顾。我等虽是家奴,可也没有到这等愚昧的地步!今日当真是见识了夫人歹毒的心肠,不怪昔年能够逼得侯爷元配自尽!真正视人命如草芥!」 萧南平一时气的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反了反了!这是要造反啊?!」她平生大恨便是王氏自尽,害她背了一世恶名。她死便死了,偏还膈应了她大半辈子。 那老家人既撕破了脸,索性劝慰众人:「反正到时候收宅子的是大公子,他是从侯府里出去的,到时候想来也会想法子将咱们安置,就算是发卖也定然不会随意打发了,大家伙儿怕什么?!」 宾主一场,若无侯府这场大祸,借这些人几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跟萧南平对着干。身家性命儿女前皆攥在她手中,稍有不从则打杀贩卖,没有一条好路可走。 可今时不同往日,明日怀化大将军便要上门来查封侯府资财,事关去留,原本萧南平若是念着往日主仆之义,高抬贵手放了身契,容他们离去,也算得一桩善行。 只是她平生从不会体谅旁人,凡事皆从自身利益出发,唯我独尊惯了的,又哪里会对下人稍存悯意。自己过的不好,哪里会放别人逍遥离去,过好日子?!顶好是大家一起落到了泥地里,我沾了满身的泥点子,你也别想干净了。 她一惯行事如此,原也不出意外。 老家人一番话,倒疏散了不少侯府旧人,大家各回各处以安天命,等待明日的结果。 当初夏景行跟着过世的老侯爷长大,他身边侍候的老人倒是对夏景行颇为照顾,也是怜他幼失慈母,又聪慧乖巧,这才多照顾三分,没成想这点子香火情,如今倒可拿来保命了。 可又有那一等跟着萧南平从晋王府陪嫁过来的奴仆最喜拜高踩低,在夏景行小的时候可没少欺负他,这会子便战战兢兢,很怕收宅子的时候,夏景行打击报复,似乎除了紧抱住萧南平这块浮木,再无别的法子。 内中有一名管事的韩婆子,乃是萧南平从晋王府带来的陪嫁媳妇子,熬了这许多年,就连她的幼女小环也订了亲事,若无意外,原本五日之后是要办喜事的,偏摊上这件倒霉事,不说办喜事,能落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韩婆子回去之后,便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见到女儿还在呆吃憨睡,便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你可长点心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吃得下去。」 那小环原是姚房红绫房里侍候的丫环,就为着姚姨娘最得世子爷的意,当初韩婆子可是花了大周折才将小环安排到姚姨娘房里的。 小环是个富态白净的丫头,长的很是安全,与宁景世喜欢的各色美人背道而驰,姚红绫便很放心将她收在房里,跟着坠儿打下手。 这会儿主子都走了,她便回到娘老子住处,被韩婆子责骂也不很恼:「不吃饿着肚子有什么用,也不能教皇帝老爷收回旨意啊,横竖都改不了的事儿。」 韩婆子气极,下死力气在小环胳膊细肉处拧了一圈:「你不会多用用脑子,让姚姨娘带着你走,好歹也算是跳出这个门了。」 小环撅嘴,满心的不乐意:「姚姨娘想带坠儿姐姐走,她尚且不走,我还有娘老子在这儿呢,又去哪里?!」 那韩婆子见闺女油盐不进,气的呼呼喘气,无计可施,才躺倒了复又坐了起来,审问小环:「明儿就乱起来了,姚姨娘走的急,她房里保不准还有点值钱物事,坠儿这会儿肯定都回家去了,要不你带了娘去她房里搜一搜,万一搜到些值钱的东西,到时候被卖了,不是还能留点东西傍身吗?!」 小环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但禁不住韩婆子再三威胁申斥,到底应了下来。娘俩便撑着灯笼往姚姨娘房里去了。 宁景世受伤之后,便在自己院里休养,姚红绫又走,要紧东西都收拾走了,坠儿也回家守着夫婿孩儿,上头无人拘管,一众小丫头子连同院里撒扫的粗使婆子都早早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娘俩趁着天色将昏一路闯进空无一人的院子,只觉得背后有点凉。 韩婆子原本只是想着趁乱占点便宜,小环又是这屋里的大丫环,就算是旁的人问起来,也只消说是来照管屋子的,闺女害怕,由她这当娘的陪着。 哪知道这一搜,就搜出事来。 娘俩进了姚红绫的屋子,只盼着能找到些既不占地方又值钱的东西,将各处细细的搜检,最后竟然在床头的暗格里搜出几包药粉来。 藏的这样隐秘,小环还奇怪:「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到过?怎么闻着好熟悉?」 韩婆子心中一动,扯了女儿回去,半道上小环便想起来了:「以前姚姨娘给世子爷补身子的药里好像就有这种味道,只是约略……有点相似。」 韩婆子喜孜孜道:「既是姚姨娘给世子爷补身子的药材,那必是金贵东西。」还怕闺女面嫩,有些话听不得,自己悄摸出了门,寻了个医馆,原是想着卖出去,哪知道教大夫一瞧,顿时黑了面孔,差点将韩婆子轰出去:「这是什么补身子的药?明明是绝育的药,男子吃了是生不出孩子的!你这婆子拿这东西来唬我,还不快走?!」 第74章 韩婆子心头打雷一般,直震的惊骇欲绝,当下颤抖着嗓门再三的追问:「大……大夫可没诳我?这可是我家姨娘给主子爷吃的好补药……」 那大夫行医几十载,什么事儿没见过,在韩婆子眼中要命的大事儿,在他眼中不过寻常,怕韩婆子不信,还特意道:「这种药在秦楼楚馆也算常见,那些行院里的女子有些自己怕喝多了绝子的药,伤了根本往后不能孕育子嗣,便哄了金主来喝,以防怀孕。特别是头牌姑娘,才挂了牌被人包了,还能卖个好价格,老鸨子便会想法子在酒菜里加了这药,以保当红的姑娘别怀孕了。」 韩婆子吓的魂飞魄散,还知道自己空口白牙说了萧南平未必肯信,索性请了这大夫往府里去。 那大夫不肯,他随意说两句倒没什么,扯进豪门秘辛里就不好了。只拗不过韩婆子一再央求,只说当家夫人被蒙在鼓里,但这姨娘已经离开了,只少主子成亲多少年都未曾诞育子嗣,只让他走一趟为当家夫人解惑,必有重谢。 萧南平从来没想到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气的几欲发狂,恨不得杀人,将其挫骨扬灰,犹不解恨。 姚红绫不过是个行院里出来的玩意儿,她能安安份份在后院里讨主子欢心,能让宁景世回府之后有个温柔乡,便是她最大的功用。至于其人,萧南平是从来没放在眼里的。 她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呢?!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能为她带来这噩梦般的消息。 多少年了,自宁景世成亲之后,萧南平望眼欲穿的盼着,只盼府里能添丁进口,也好慰自己膝下寒凉。为此她没少磋磨闫幼梅,恨她自己生不了就算了,竟然将一院子女人都看得严严实实,再无人能够怀上,这是要教宁家绝嗣啊! 没想到根子却在姚红绫身上。 韩婆子带着大夫来出首姚姨娘,带给萧南平的是摧心挖肝的痛苦。她原还有几分犹疑,只将坠儿召了来,扔了一包药粉在她脚下,坠儿闻到这药粉的味道,顿时面色惨白,簌簌发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南平也没让人动手打她,只派人将她的一儿一女绑了来,「你若是不说实话,我便让人剁了你儿女的双手,只说他们偷了主家的东西。要不要留下你儿女的双手,就看你的意思了!」 坠儿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当下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原来姚红绫跟了宁景世之后,起先并未想着要用这药,她自己也想生个孩儿,在侯府里站稳了脚根,哪怕正室进了门,生了孩子的姨娘也有立足之地。 只是她当初在行院里调教之时,艳名极盛,入幕之宾极多,却不是某一位豪客包场,无奈之下只能喝绝子汤,一来二去便造成了宫寒之症,每月月事艰难不说,进府之后悄悄儿出去看过了大夫,却说极难有用。 她自己既生不了,坠儿又入不了宁景世的眼,总不能瞧着别人生下孩子来,欺到她头上。万般无奈之下,她便向宁景世下了药,起先份量并不多,闫幼梅进门之后有段日子,她还停过几回。哪知道就教莺儿怀上了孩子,不过最后到底一尸两命,连孩子也没活下来。 后来她便狠了心,想着索性大家都没得生,一辈子谁也别压着她一头,药量便逐渐加大了,也不知道是宁景世本身子嗣艰难,还是这药真的效果好,反正此后他院子里便再无消息了。 萧南平听得这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倒,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走过去,狠狠朝着坠儿甩了一巴掌:「贱人!贱人!」 坠儿两边脸颊立刻肿了起来,她却好似失了知觉一般,只朝着萧南平不断磕头:「一切皆是奴婢之过,求夫人饶了奴婢的一双孩儿!」 萧南平这会子哪里顾得上坠儿一家,她忙着请了大夫往宁景世房里去替他诊脉,出来了那大夫才十分遗憾的告诉她:「恐怕府上郎君往后在子嗣上极为艰难。」 这话十分的委婉含蓄,但听在萧南平耳中,不啻天塌地陷,后半生再无指望,当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萧南平晕过去之后,可急坏了韩婆子。她能够出首姚红绫,打的就是另辟蹊径的主意,凭此事的功劳,为家里人换个自由身。哪知道萧南平不堪打击,直接厥了过去。好在大夫都是现成的,几针下去,就让萧南平不得不面对如此冷酷的世界了。 韩婆子到底不太了解萧南平,总觉得她理应是有功赏有过罚的人物,却未考虑到此事对她的巨大冲击,才醒了来便派了人去踢牙婆家的门,将韩婆子一家塞住了嘴捆了发卖,特意叮嘱牙婆发卖的远远的。 府里其余人等不知道韩婆子一家如何惹恼了萧南平,还非要漏夜将人给打发了。韩婆子挣扎呜咽不休,却抵不过萧南平的意志。一起被打发的还有坠儿一家。 姚红绫自然是不知所踪,趁着天黑派去小院里寻人的小厮回来报,姚姨娘压根没去那里,就连对门的邻居也未瞧见有单身女子过去。 萧南平去问宁景世,听得他连身契也给了姚红绫,顿时气了个半死,暗恨自己生了个蠢的,这下可真是鸟入深林鱼入大海,哪里还能寻得了那贱人?! 她气愤之下甚至都懒的再跟儿子开口,省得他重伤之下郁郁卧床,再弄出病来。 如今四面楚歌,晋王府已经不复存在,她向来依仗的晋王还在天牢里押着,生死难定,偏连身份也被剥夺,想起明日要面对的,原本应该早早休息,可她脑子里万马奔腾,嘶鸣不休,竟然一时半刻都坐不住。 第75章 漆黑长夜里,萧南平提着灯笼缓缓走出镇北侯府的主院,路过当初王氏住过的院子,惨然而笑:「……这下可称了你的愿了!」她到底是输了。 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费心经营,最后还是一败涂地,败给了王氏之子! 也不知道哪里刮来一股怪风,扑呼将灯笼吹灭了,丫头吓的惊呼一声,差点要扑到她身上去。 「夫……夫人,咱们回去吧,黑漆漆的怪害怕的。」 没了灯光引路,前面黑茫茫一片,恰似她的后半生,再看不到任何希望。 萧南平就好似灌了满腔子的冰雪,感受不到一丝热乎气儿。 次日,夏景行带着一队人马前来奉旨查收宅子财物,身后军士铁甲寒衣,井然有序,似乎还带着承天门前未曾消散的杀气,虽然马缓行刀入鞘,但依旧让侯府诸人未免有些胆颤心惊,似乎从前那侯府不得宠的长公子只是存在于大家的记忆之中,与眼前英武威严的大将军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夏景行今日是执行公务,身着甲坊署新制的明光铠,腰悬上赐的龙泉剑,行走之间端昂威武,龙行虎步,到底是经过边关大战淬炼,平日身着常服尚能觉出几分温润之意,但今日铠甲上身,顿觉寒意逼人,耀如日月,让人不得不仰视。 他大步踏入侯府正堂,目光在面色灰败强自镇定的萧南平面上一扫,唇角便带出三分冷意,公事公办道:「不知道府上宁老爷何在?今日本将既是遵旨而来,何不见宁老爷出迎?」 宁谦已被夺爵,不过庶民百姓,他却是大将军,且此次平乱之功还未进行封赏,往后定然还能再升一升。自然该是宁谦来见他。 萧南平心中痛怒之极,冷冷打量着眼前英武的男子,还能从他的面相上瞧出三分宁谦的影子。但是很奇怪,只因父子二人气质迥异,一个向来慵懒随性,大半生随波逐流,年轻的时候尚且温文尔雅,上了年纪之后因无所事事,便显出一种奇怪的猥琐气来,渐渐有些上不了台面。竟生生将父子之间那三分相似的影子给抹的点滴不剩。 若非她对年轻时候的宁谦极为熟悉,且眉眼五官当初都是深深钟情过的,也很难在他身上瞧出这一点相似之处。 萧南平自小是仰望着手握军权的晋王长大,对夏景行身上位高权重习惯性发叫施令的威仪气息很是熟悉,这才十多年时间,当初那个小子就变得让人不敢直视,目如烈阳直逼了过来,萧南平便没来由气馁心虚,一面暗恨自己不争气,竟然连与这小子对视的勇气都没了,一面又暗恨命运不公。当年她以为自己全面大捷,将王氏打击的全无翻身之力,坠入永世的黑暗之中去了。可是这才过去了多少年,她的儿子却以一种藐视的姿态轻易就踏进了侯府大门,并且毫不怜惜的摧毁祖宅。 一样都是儿子,凭什么自己生的就跟烂泥一样,扶不上墙便算了,如今是连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留给她?竟然连个孙儿都不能给她生出来?! 也许是最近受到的打击太大,便如巨浪覆顶,她以为捱过了这一次便再无下次,可是一浪接着一浪,似乎再不给她喘息之机,恨不能将她击的粉身碎骨。仿佛前半生的顺遂舒心都只是一场美梦,醒来便在这断垣残壁的荒凉世界,再无依仗指靠。在这连连重击之下,萧南平近乎麻木绝望的迎接眼前的现状。她甚至还带着些幸灾乐祸道:「宁老爷大约是觉得愧对祖宗,这三日都在祠堂里跪着忏悔呢。」 她很想看看夏景行听到此事时候的反应。可惜还是让她失望了,夏景行眉毛都不曾皱一下,竟然还带出了一分笑意:「宁老爷上对不住祖宗,中对不住妻儿,下对不起子孙后代,早无颜面,跪跪祠堂已经算是轻的了。」若是老镇北侯活着,看到儿孙将侯府败光,连祖上拿命换来的爵位也丢了,怕是要打死他! 「既然宁老爷不肯出来,那本将军就往府上祠堂去转一圈,正好还有桩事儿要办。」 他带着亲卫往后面祠堂去了,走之前下令手下将士行动,其余军士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接收侯府,先将仆人全部赶到了前院,按着花名册子点名,再清点府内御赐之物,古玩摆设等物。 宁家祠堂里,光线昏暗,宁谦就缩在祭台下面的软垫上,自接了夺爵的旨意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侯府里接到的圣旨,每次都是拿到祠堂里供起来的,这次也不例外,哪怕此次并非恩赏。 这三日里,时不时便有萧南平派人前来敲门,请他出去议事,甚至连萧南平自己也前来叫过他两次,都请不动他。 外面安静了许久,他恍惚听到有衣甲摩擦之声,还有由远而及的脚步,心中忽然有些慌张。 他小的时候淘气,老侯爷也曾罚他跪过祠堂,那时候对这安静到异常的地方充满了异常的恐惧,总觉得那些牌位上面似乎长着眼睛,他在下面跪着,他们便在上面瞧着他,很是吓人。 而今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这次无人再罚他跪,只是就连浑噩如他,也知道此次所犯之错,恐怕再不能够被原谅。 祠堂的大门被人粗鲁的一把推开了,他才要回身大骂,顿时被外间涌入的光线刺的眼睛生疼,一个高大的影子就立在祠堂门口,也不知道是他身上明光铠的光芒,还是外间太阳的光芒,宁谦满肚子骂人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那人逆光而立,就似踩着刺眼的光芒一步步走过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堂堂正正站在这世间,以他如今的身份能为足以傲视世间。 第76章 他到了宁谦身边才立住脚,低头藐视的瞅了他一眼,似看到什么不堪的东西,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然后径自上前去,拈香点燃,插到了香炉里面,拜了三拜,轻声道:「母亲,儿来晚了,这就带你回家!」然后上前去,恭恭敬敬双手请了王氏的牌位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白帛,将牌位遮了起来,朝着门口的亲卫喊一声:「来人!」便有军卒躬身而入,手中还举着漆盘,显是早有准备。 夏景行将那块牌位轻轻放在了托盘之上,似乎怕惊醒了这牌位里沉睡的灵魂一般,轻声叮嘱军卒:「将牌位送回府里,交给夫人安置到小佛堂去。」 他早就提过想将王氏的灵位接回家,夏芍药便特意在府里选了个清静的院子,设了小佛堂以恭迎王氏灵位。 宁谦这时候倒好似清醒了过来,猛的站了起来,双眼还带着长久未睡的红血丝,喊道:「不许带走牌位!」 王氏自缢而死,不曾入侯府祖坟,另寻了地方点穴入葬,如今连牌位也被儿子带走,虽然提起来是他的元配,但事实上岂不是再无瓜葛?!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与长子之间唯一的联系了,如今长子是真心要断的干干净净?! 夏景行冷睨他一眼:「若非为着我的嫡长子身份名正言顺,她生前都不必留在这府邸里,更何况死后。我今日前来,就是带了她离开,难道还指望着宁景世以及他的孩子对我母亲早晚三柱香?!」 宁谦还不知宁景世已无生子的可能,动了动嘴唇,也许是面临绝境,总算是教他的脑子开了窍,理智回笼:「圣上下旨让你前来侯府收宅子,未尝不是存着试探之心。你若是对亲生父亲也赶尽杀绝,他要用你也得思量三分,考虑到你行事不留颜面。你自己难道没想过自己将来的处境?」 夏景行笑出声来:「宁老爷好不可笑,陛下用不用我,将来升迁贬谪全凭本将军的能耐,还真不劳宁侯爷操心。宁侯爷这么爱操心,怎么不操心操心府上‘世子爷’的前程?!」他将「世子爷」三个字缓缓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带着说不尽的嘲讽之意。 当年萧南平就为了侯府世子的身份,不惜对他赶尽杀绝,而宁谦顾自沉浸在温柔乡不管不顾,如今提起「世子爷」这个名头,不过是笑话一桩。 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那样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到底还是没能留住。 宁谦的脸色渐渐涨成了猪肝色。夏景行话里的讽刺之意他怎么能听不出来呢?他手下的军卒也许都听出来了,捧着托盘匆匆而去,完全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 眼见得提醒无用,宁谦只能再道:「你祖父生前对你多有疼惜,你怎么能带着人来查封侯府,让他老人家伤心失望呢?」 这下夏景行真的毫无顾忌,当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大笑起来,直笑的眼里都快要冒出泪花了,这才停了下来。 他似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笑话一般,或者瞅着宁谦的眼神就跟在瞧一个笑话一般,也许宁谦的一生在他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一桩。 「宁老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呐?让祖父他老人家伤心失望的,难道不正是你本人吗?!」见宁谦还要反驳,他立刻抬手制止了对方开口:「怎么从小到大,我只看到宁老爷推脱责任,从没见过你反省过?难道宁老爷晚上睡觉,躺到床上的时候,都不摸着自己的心口问问看,问问自己的心,你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 宁谦这些年无数次觉得后悔,可是让他当着夏景行的面承认这一切,又羞于出口。 不过夏景行好像也不是来听宁谦忏悔的,他自顾自说道:「做为儿子,你不但没学到祖父的忠勇武直,反而投机取巧想走捷径,可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早在多年前就为了个毒妇断送了前程,让祖父失望至极。没继承祖上的荣光就算了,还给祖宗抹黑,你跪在这里的时候,难道没听到祖宗的叱骂声?!作为丈夫,你忘恩负义,为了个毒妇你轻易断送了与我母亲的夫妻情,还逼的她为了我不得已只好自尽;好容易娶了毒妇回来,却又忍受不了她的跋扈蛮横,便在外面风流快活沉湎酒色;作为父亲,你轻易断了你我之间的父子之缘,再看看你百般疼爱寄以重望的宁景世,吃喝嫖赌,将整个镇北侯府都几乎败光了,已经成为了满京城的笑话,为了钱不惜绑架勒索,这还真是宁老爷的好儿子啊!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丈夫父亲,宁老爷你都失败之极,令我这做男人的都耻于为伍!敢问宁老爷,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呢?!」 宁谦哑口无言,呆呆看着面前的儿子,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偏夏景行说完了还直视着宁谦,似乎等着他说出个反驳的理由。 「祖父地下有灵,想来他也怪不得我,只能怪自己养的儿子!」夏景行说完了,似乎也懒的再跟他废话,扭转头就往外走,只丢下一句话:「宁老爷好自为之!」 父子一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往后大家各奔前路,再无瓜葛。 不到午时,镇北侯府原来的旧仆都被军士按着花名册子带走。至于财物,比起别的侯爵权贵之家,当真少的可怜,就连数十间库房,大部分都空着,这让夏景行又一次大开眼界,见识了宁景世与宁谦的败家能力。 他小时候虽然进库房的次数极少,但并不是没有过的。老镇北侯为了奖励他在学业上的进步,还曾让老管家带着他往侯府库房去挑过东西的,那时候满满当当的东西他要踮起脚尖去看里面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第77章 宁家一家三口背着包袱出来,夏景行还派人专门送了三人一程,对着看到他便露出恐惧眼神的宁景世,他笑的格外轻松,还伸手在他的断骨处轻弹了一下,当着萧南平的面儿道:「世子爷可要一路珍重啊。怎么本将军当初暗中穿针引线,替世子爷找的美人儿仙仙姑娘去了哪里?怎么不在侯府名册上,竟连人也不见,难道世子爷又将她给转送他人了?!」 京中纨绔子弟之间互赠美人也是寻常之事,他不过就是随口一问。 哪知道这句无心之话也不知道刺激到了萧南平的哪根神经,她眼眶泛红,死死盯着夏景行,目眦欲裂:「姓姚的那小贱人……竟然是你暗中替阿宁找来的?」毋庸置疑,也只有心怀仇恨的夏景行才能做出这等恶毒之事,盼着她断子绝孙呢! 她扑上去,想要撕碎夏景行那张笑意轻蔑的脸,还未近身便被他的亲卫给拦住,她早顾不得仪容,亦顾不得宁景世就在面前,嘶声大喊:「有什么事儿你冲着我来啊作什么要害阿宁?!你指使姓姚的小贱人给阿宁下药,让他再不能生出孩儿来,你成心要害阿宁断子绝孙,好狠!你好狠啊!!」她面目狰狞,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恨不能生啖其肉。 这下夏景行可是愣了,他表情凝滞一瞬,才又道:「怎么姚仙仙竟然还给世子爷下了绝子药?!」似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半晌才又笑道:「这女人还真狠得下心来!没想到当初无心之举,竟然还能有这个结果。」对着萧南平那张几乎扭曲到可怕的脸,他若有所思:「虽然人是我牵线的,但是可不是我塞到世子爷怀里的,可是世子爷迷恋不已,由萧奕赎出来送到他身边去的。至于世子爷如何平衡他的后院,又被自己的女人暗算了,这都是他的事儿,这可真不赖我。我当初不过就是想着侯府院子里安静了些,送个大有能耐的进来热闹热闹而已。」能在行院里坐到头牌的位置,无论心计还是察颜观色笼络人的本领,恐怕都是一等一的。 萧南平顿时连萧奕也恨上了,扯着嗓子状如疯妇:「你们都盼着我的阿宁不好,你跟萧奕有什么区别?都盼着我的阿宁不好……」 从昨晚到现在,她自从知道了姚红绫给宁景世暗中下药之事,一宿没睡,眼眶黑青,心里恨极了她。没想到内中另有缘由,想到是夏景行与萧奕联手将宁景行推到了坑里,萧南平杀人的心都有了,心里真是恨毒了这两人。 宁谦万没料到家中还有这番变故,听到这番话都有些傻眼了,目光往宁景世身上去瞧,似乎想瞧个究竟出来。宁景世对此事也是未所未闻,见得萧南平这番形影动作,可不是能装出来的。也就是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出孩子来了? 他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萧南平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烂在肚里的,儿子本来就不上进,若是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还不得自暴自弃成什么样儿呢。但是被夏景行无心之语给激的失去了理智,便脱口而出了。 这会儿被夏景行的亲卫反剪着双手制的死死的,总算是清醒了不少,她艰难的扭头去瞧儿子,眼圈都是红的,透着说不出的艰辛苦楚,安慰他:「阿宁……娘一定会找大夫给你治好的……阿宁你别难过,一切都有娘!」 宁景世面色惨白,原本是坐在板车上的,一经确认此事,便直挺挺朝后跌了过去,脑袋砸在了板车上,听得旁观者都觉得后脑勺疼。 这也是夏景行手底下军士的促狭之意,为着大将军打抱不平,只说侯府的马车已经收归国有,上面还有徽标,在街市间张扬让圣人知道了不好。还笑嘻嘻将外院马厩里拉干草的板车套好赶到了后院,七手八脚将断了腿的宁景世给安顿到了板车上。 听起来似乎很是体贴,可事实上等他们吆喝着马儿拉着板车往萧南平的小宅子里去的时候,路上碰上京中百姓,也只是好奇的打量,可碰上骑马而过的武将,好奇问一句,这些人便啰哩啰嗦恨不得连宁府祖宗八代都扒出来,还指着板车上羞愤欲死的宁景世道:「喏,这就是侯府的世子,如今听说连孩子也不能生了,想来那话儿也废了,美妾都跑了。还是我家将军心好,就算是绑了小公子讹钱,但将军还是觉得他断了腿挪动不便,还让我等套了马车送他过去呢。」特意拉着马车绕着城内热闹的地方转了一大圈。 宁景世在板车上羞愤欲死,每说一遍他便觉得自己被扒了一层皮,形同裸体在街上游走,被无数人打量,有些人的目光直往他下身瞄。 武将在军中都比较粗鲁,能拉住了这些军士问话,自然都有些不远不近的关系,或者便是军郊大营驻守的将士,这三日在城里维持治安,清查造反余孽,有些人就算当时亲眼见证过了宁景世被敲断腿的场景,也要跑来多问两句,好奇的打量他几眼。 等到将宁景世送到目的地,他已经在板车上蜷缩成了个虾球,拿衣袖蒙住了脸装死。 宁景世觉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办法走到长安大街上去了。 夏景行自己纵然未曾下过令要将宁景世拉到街市间去羞辱,但是他手底下军卒想要替他出一口恶气,他也并不反对下属的拥戴不平之意,既不同情宁景世,也不觉得自己还有帮他替他遮拦的必要。 无论上意如何,是想考察他是否宽厚,还是有别的和,他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困扰的。 上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很久之前,他就想做这件事了! 第78章 让曾经禁锢过他亲娘王氏,以及给过他许多痛苦的镇北侯府从京中权贵府邸消失。 萧南平父女俩总认为他要夺取镇北侯府的继承权,以已之心度人,对他无数次的加害,可惜在他心里,从来不觉得这个饱含了王氏一生血泪青春,吞噬了她生命,让他这个做儿子的继续留在这府邸里过完了屈辱的童年以及少年时光的赫赫侯府,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送了宁景世的军卒过了很久之后才来复命,还道:「属下将看守那所小宅子的老仆也带到了其余侯府奴仆居处,等着改日一齐发卖。若非将军心慈,就连那处小院子也不应该留给他们的。」忽想起除了萧南平与大将军有仇,可前宁侯爷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这么做不知道会不会惹恼了将军。 那军卒悄悄抬头去窥大将军的脸色,见他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正仰头瞧着门口中的牌匾,鎏金的大字,银钩铁划书着「镇北侯府」四个大字。 一块牌子有什么好瞧的?! 这么大的府邸也说封就要封了,牌匾不过是门面,内里都空了,留着牌匾算什么?! 这军卒不知道,其实这府邸的牌匾是宁府老祖宗所书,当初跟着萧家打天下,战功彪炳,得享侯爵,满怀欣喜之下便亲笔题了门口的牌匾。 夏景行仰头瞧了很久,遥想宁家这位老祖宗当年意气风发,气吞万里如虎,哪曾料得到后代子孙凋零至此?! 昔日繁华锦绣的镇北侯府如今已经空无一人,不过是宁谦一人之私,却引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最终败落了数代祖宗基业,一朝成空。 他身后亲卫齐唰唰立着,浑似对大将军这等行为没瞧见一般,直等夏景行脖子都酸了,叹息道:「将牌匾摘下来,放到正堂上,关上门穿,封府吧!」 封条是来之前就预备上的,上面盖有刑部大印。镇北侯府被夺爵,是因为晋王与太子逆案,牵蔓挂藤之故。 此次京中有一大批官员被抄家下狱,所有府邸都贴了刑部大印,镇北侯府也不例外。 夏景行就站在侯府大门口,眼睁睁看着侯府牌匾被摘下来,朱漆大门吱呀响着被军卒阖上,拿大铜锁锁了起来,最后才将封条贴上。 一起封起来的,还有他的过往时光。 尘埃落定。 夏景行回家的时候,夏芍药已经将王氏的牌位迎到了小佛堂,亲自供了三牲祭品,只等着他回来带着孩子们给王氏上香了。 夫妻做久了,总有些心有灵犀,大约是已经估算到夏景行的心情并不会太好,她便让孩子们早早在门口迎侯。 晋王事败,京中局势才稳,平安便被京郊大营的守军送了回来,连夏南天也在王家着急上火,没两日功夫就起了一嘴的燎泡,等街上不再戒严,立刻匆匆带着绮姐儿回来了。 到得家门口,见得将军府门前的破败景象,门上还有许多刀剑刻画的痕迹,似乎不久之前这里便有过一场恶斗,一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等见到从里面迎出来的夏芍药,又将她全身上下瞧了一遍,他这才放下心来:「还好还好,一点也没伤着,不然让为父……让为父可怎么活?」说着眼眶都红了。 女儿孝顺,将家中老小送出去,自己坐镇将军府要是出了意外,他可真是生无可恋了。 夏芍药虽心中感慨,这也算是劫后余生了,不然当时府里若是让逆军攻破,绑了她去承天门,夏景行可如何是好?! 不过当着夏南天的面儿,哪怕后怕不已,也不能让他老人家再担心,唯有笑着宽慰他:「女儿这不是好好的嘛,有吴忠他们保护,能出什么事儿!爹爹往后可还要好生照看家里这俩小淘气的,我瞧着他们倒对爹爹的话言听计从。」 夏南天可是好祖父,教起孩子来自有一套,装了一肚子的故事,最是招俩孩子欢喜。这两日在王家陪王老爷子闲话,二人聊的投机,耽搁了给绮姐儿讲故事,为此小丫头很是不高兴,对着外曾祖父显示主权:「祖父是绮姐儿的!祖父要陪绮姐儿,没空跟外曾祖父玩……」 王老爷子被这小丫头逗的白胡子一翘一翘,虽然外面形势如心,大家心中都如滚油沸水一般,可是有了小丫头打岔,就连时间都过的快了些。 还是王老太太带了未出嫁的孙女儿们哄了绮姐儿去吃糕,又陪她玩,又有府里的重孙辈的小姑娘一起,总算是将绮姐儿从夏南天的怀里撕了下来。 夏南天要回来的时候,王老太太还舍不得放绮姐儿回来,一遍遍哄她留下。绮姐儿眨巴着大眼睛念叨:「我想娘了,还想哥哥了……」提起平安,王老太太心软了,这才放了她回来,还一再叮嘱:「回去就告诉你哥哥,过两日外曾祖母就去瞧他。」 绮姐儿哪里知道平安经历,只觉得王老太太这般郑重的许诺要去看哥哥,心有不忿,还嘀咕:「外曾祖母只看哥哥,不看绮儿?」 王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都看都看!一起看!」小丫头这才罢休。 平安回来之后,先是经历过了夏芍药强制扒衣检查,发现他身上并无大碍,只腿上有两处青印子,直盯着瞧了好一会子。平安已经是小少年了,被亲娘扒了衣服羞的脸都红了,裤子是死活不肯扒的,只将裤管卷到了大腿根,好死不死腿上添了几处青印子。 见夏芍药对着青印子直掉泪,他便慌了,连忙解释:「娘,这青印子不是被抓走受的伤,是这两日在军营里好玩,我跟大头跟着军里叔叔们操练,不小心磕着的。」 第79章 「真的?」夏芍药擦着眼泪不信。 「不信你叫了大头来问!」 好不容易才将她哄住了,她还拉着儿子不放手,一整天都要守在他身边。 平安对自己的冒险经历其实真的没觉得有可怕之处,反而觉得自己娘亲才有点吓人,她一个人守在府里,将军府强敌来袭,府里奴仆亲卫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想想就觉得后怕,担心她的安危。 他倒是与夏南天担忧到了一块儿去了。 当娘的扒了儿子的衣裳,还将他搂在怀里哭了好大一会子,回头去净面,做儿子的也不能扒了亲娘的衣裳瞧伤,平安便凑到石榴面前小声问:「石榴姐姐,我娘没受伤吧?」 石榴觉得平安问了个蠢问题,府里这么多护卫只保护一个主子,若是主子出了事,这些护卫肯定早没命了。她有心要在平安脑袋上敲一记,考虑到这孩子最近受到的惊吓比较多,就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他:「夫人一点伤都没有。」在小少年质疑的眼神里,向他保证:「夫人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真的!」 大头在旁边插话:「我姐姐从不说谎的!安哥儿要信我姐姐!」 平安这才放心不少。 这场大乱,从平安被掳开始,止于一家团聚,万幸全家无人受伤,都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夏景行从镇北侯府回来,看到门口一家老小,父亲妻子儿女一起站在门口迎他,之前的阴霾仿佛都一扫而空了。谁能沉缅于往事而伤怀许久,那都是傻瓜才做的事情。只有一直朝前看,珍惜眼下的幸福,方是正道。 后来他带着妻子儿女祭拜过了王氏,又有夏南天也向王氏上了柱清香聊表悼念之意,一家子要洗漱干净坐在桌前吃饭的时候,夏景行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累。 他这些日子一直连轴转,平叛之后还要整军。晋军军中将领被斩,齐帝便下令将军队将给他掌管,暂时并入京郊大营,又有城中巡防清查叛逆途党之事,好几日都没功夫闭眼了。 等他躺倒在床上,还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告诉夏芍药,才说了几句话便睡死了过去,倒让夏芍药又笑又叹:「这都累成什么样儿了?瞧着满腹心事,原来是没睡醒啊?!」 她拉过被子替丈夫盖好,怜惜的摸摸他的脸,直到将他蹙起的眉头抚平,这才罢休。 一室安静。 燕王被封为太子的旨意是三日之后下来的,同时颁发的还有太子与晋王被赐死的旨意。从宫里出来的传旨官员有两拨,烟尘滚滚一波向着燕王府而去,另外一波向着天牢而去,决定着叔侄三人迥然不同的命运。 太子与晋王谋逆被打入天牢之后,整个长安城都很忙,上至天子下及未曾谋逆的皇子,文武各部官员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就连庶民百姓的生活都多了许多谈资。 诸皇子见得齐帝雷霆手段,且燕王深得齐帝信任,自身与皇位无望,便转头向燕王示好。只因燕王一直在宫里陪王伴驾,诸皇子不便往燕王府联络感情,便派了王妃上门,算是妯娌之间的日常交际。 燕王妃回长安城这么久,还从未如此得众妯娌殷勤相待,只觉得百般不适,也只能勉强应和,算是全了天家的颜面,营造出一个天家兄弟相亲相爱的场面,以掩盖太子与晋王之事在京中百姓心中留下的皇家骨肉相残的糟糕印象。 齐帝在心境十分苍凉的境况之下,听得这些消息,无论真情假意,也算是一点安慰,还向燕王笑叹:「倒没瞧出来,你媳妇儿还挺有人缘。」 燕王回视他鬓间雪色,病容苍黄,倒似风中残烛,也不知道甚个时候来一阵风便扑忽儿来了,心中一酸,且笑:「这不是父皇疼儿臣之故嘛!」 经历此劫,父子俩倒心意相通。齐帝只觉此子乃是自己得力臂膀,暖心暖肺,待他更少了许多君臣之间的礼仪,更增父子之情。更喜燕王为人忠孝仁厚,兼而有勇有谋,恰是合适的太子人选,这才颁下旨意。 至于各部官员,与太子晋王私交甚笃的,人人自危,十天半月就都去天牢重聚了。倒让同僚的公事增加了数倍,既要收拾烂摊子,还要重新梳理人际关系,也着实的忙碌。 清洗朝堂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特别是在齐帝龙体不豫的情况之下。所幸新任太子跟在齐帝身边历练有成,又杀伐果决,刚柔并济,倒为齐帝承担了部分重责。 朝中此情此景,市井百姓虽不能亲眼得见,但却不妨碍他们畅想当时的惊心动魄,坐看豪门贵眷的人生起落。 城中百姓们之间流传着无数个承天门之战的版本,以及此后朝堂之上的大清洗,无一不是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倒好似自己亲临现场,看着齐帝与燕王城楼谈笑,烹茶听琴,胜券在握,城下怀化大将军智勇威武,生擒贼首。 又有各权贵之家的奴仆们被发卖,流转各处,就连豪门秘辛也到处飞,比如前国舅府孙侯好赌,晚上睡觉之前还要与房里小厮小赌一把,而已经被夺爵的前镇北侯府世子生子无望,小妾都跟着车夫跑了……种种小道消息都流传了出来,倒繁荣了市井茶楼。有那好事的说书先生还将真人真事稍做加工,便是无数精彩的故事,引的茶楼之中听书的客人场场爆满。 若在以往,谁敢大着胆子编排这些高门权贵的私事?可如今孙意远的大好头颅早不知道被扔到了哪个乱坟岗子上,说起来再不是小老百姓口中高不可攀的侯爷,只是一介被抄家斩首的逆犯而已。而宁景世蜷缩在小院子里养伤,两口不闻窗外事,心里都快急出毛病来了,对着萧南平端上来的煮的焦黑的米饭,咸苦的青菜,腥膻的羊肉大发雷霆:「连个可口饭都吃不到,让人怎么活啊?!」 第80章 萧南平比自家儿子更烦燥,只因夏景行的属下严格执行齐帝的旨意,只留了个小院子给宁家人糊口,其余奴仆田产铺子祖宅全都收缴国有,连个侍候的丫环都没有,她不得已只好亲自下厨,操持日常事务。 萧南平这辈子都没下过厨房,本来以为十分简单的事情,真正操持起来才备尝艰辛,就连最普通的生火都对她颇有难度,更何况一日三餐。 才数日她的手也粗了,头发也乱遭遭的,只随便挽个髻儿,蓬头垢面,全然瞧不出来曾经的模样。 这也难怪,她打小都是丫环婆子围绕,但凡倒杯茶也是丫环倒好了温度适宜才递到她面前,何曾做过一丁点活计,自小所习与柴米油盐三餐炊饮全然无关。连衣服都是别人穿的,如今要如寻常仆妇一般收拾屋子操持家务,还要负责一日三餐,才过了一日便觉度日如年,苦不堪言,恨不能跪在齐帝脚下大哭,祈求他能够将曾经的荣华富贵恩赏回来。 只可惜如今她是庶人百姓,想要进宫面见齐帝,难如登天。 听到坊间传闻,燕王被封为太子,萧南平只觉苍天无眼,到底让王氏生的儿子得了势,她心中痛悔难当,只恨当初下手不及,教夏景行一步步爬到了天上去,却将她们母子踩到了泥地里。 如今都是枉然。 同光末年,燕王的太子朝服才做到一半儿,便从太子直接升到皇位上去了。齐帝在大刀阔斧的清扫朝堂,将三分之一的朝臣都抄家砍头之后,撒手西去了,众臣议拟谥号为文武大圣广孝皇帝。 文皇帝早年在位之时,政事尚属清明,只晚年诸皇子争权倾轧,党派林立,朝堂不复清明之象。待得新帝继位,又将朝中各部官员重新梳理一遍,该升该贬,皆有不同。只是若论功行赏,自然要重赏自己的心腹重臣。 如今朝中谁人不知,怀化大将军乃是新帝的头号心腹,从根儿上论起来,大将军是新帝的伴读,二人有发小之情;这么多年怀化大将军又跟着新帝在幽州出生入死征战沙场,还有袍泽之情,感情深厚无人可比。还有不少有心的臣子扒出以前怀化大将军进京,都是住在新帝龙潜之时的王府里,这等亲厚实是令人咋舌。 况且承天门之战,怀化大将军功不可没,只是文皇帝并未来得及封赏便薨了,也有另一种猜测是说,这是文皇帝故意不曾封赏怀化大将军,好留给新君施恩。 无论如何,怀化大将军高升是谁也拦不住的,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受新帝倚重,此次兵部尚书亦被牵连去职,朝臣们还未拟出个章程,新帝便下旨由怀化大将军兼任了兵部尚书之职。 夏景行上任兵部尚书,众同僚齐贺,若非在国孝期内,都要起哄着让他摆酒宴饮了。这些人虽不能亲自上门讨杯酒喝,亦有不少人派了家下仆从悄悄送了贺礼至将军府。 夏芍药看着各府送来的礼单,还未来得及向夏景行说一声,他便接了旨意,前往晋地处理晋王留下的烂摊子去了。 晋王被处死之后,他的封地便成了一块大肥肉。文皇帝疼爱幼弟,对他的封赏也厚,晋王的封地算是富庶之地,如今收回来也算是为国库增加一份收入。只晋地官员百姓如今便似无头的苍蝇,生怕朝廷以叛逆之罪征讨,群龙无首,已是乱成了一团。 新帝便遣了夏景行带兵前往,但若有匪徒之类,也要清扫歼来,务求晋地平稳。 时间紧急,待得夏芍药知道消息,他已经带兵出发了,只派了亲随往家里来支会一声。 「这人怎么这样啊?才省心了没几日就又往外跑了。父亲你说说,哪有兵部尚书带兵去平乱的?「六部尚书不是常年在京的吗? 夏南天虽不曾涉足朝政,可是以商人的思维考虑新君之意,便有了几分不确定:「不会是……陛下对阿行还有重赏,这是给他机会攒功劳?!」 平叛救驾可是大功,没道理新帝只给个六部尚书的职位,钱财土地都半点未曾封赏,况且任职兵部尚书的旨意里也未曾提及救驾平叛之功,只单以能力来论职。 夏芍药抚额长叹:「论功行赏也还罢了,女儿如今只求啊,阖家平平安安的,能够每晚团团圆圆坐在桌前吃一碗安稳饭就好了。」 夏南天笑话女儿:「人家只嫌夫婿的官做的不够大,自己的诰命身份不够高,独你不盼着夫婿升官。」 自与夏景行成亲这些年,经历过多少次的波折险境,也都一一化解,彼时夏芍药还有勇往之前的胆量,可此次平安被劫,她的魂儿都快被吓飞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母亲,我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小了,生怕孩子有个一差二错,追悔莫及,倒让爹爹笑话了。」 果不出夏南天所料,一个月之后,夏景行回来,新帝论功行赏,一道旨意惊掉了朝中诸臣的下巴:怀化大将军因救驾平叛有功,特加封为永宁侯,赐田产金银若干。 夏景行身负京郊大营的兵权,又兼了兵部尚书,年纪轻轻便已封侯,这在文皇帝一朝是从未有过的隆恩。 亦有老臣觉得以侯位封赏怀化大将军,以他的年纪有些厚赏了。有那一二老臣提出异议,新帝便道:「诸位爱卿若能立有永宁侯救驾之功,朕亦厚赏侯位!」似对那等指手划脚的老臣心有不满,还意有所指:「朕登位之初,有过者不隐,有功者必赏,务必要赏罚分明才好。至于指望以年资升职者,扪心自问可有颜面尸位素餐?」 第81章 一席话让文皇帝一朝的老臣们皆有些颜面无存。 只因先帝朝党派林立,当年锐意进取想要出人头地将家族推上权力高峰的臣子无不是钻营结党,如今皆进了天牢,杀的杀贬的贬,早从朝堂之上消失了。此次未曾牵连的,要么是官场老油子,谁也不得罪,深谙生存之道,磨的圆滑无骨,人云亦云,剩下的少数才是纯臣,紧抱了文皇帝的大腿,不曾倒向任何一派,埋头做事。 前者便是在熬年资,站在朝堂之上充木桩子,见到新帝登基,这才肯冒头出来指手划脚倚老卖老,哪知道新帝并不买帐。后者倒是习惯了做实事,上头皇位上换了人,也只尽职尽责守好自己的一摊子事,还要解决人员缺少之下的机构正常运转,又要揣摩新帝的脾性,不会贸然开口。 新帝的这番话,对那些还指望着得个「辅佐两代帝王勤劳王事」评语的老臣们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暗示着他们的期待可能会落空。也有聪明些的,索性投石问路,上折子乞老归乡,也算是一种试探。总有人认为自己无可替代,特别是如今朝中官员职位空出了三分之一的情况之下,再有官员告老还乡,只怕朝廷机构都要瘫痪了。 哪知道新帝竟然未曾挽留,痛痛快快批复了,倒让拿乔的聪明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能咬牙吞下这枚苦果子,当真收拾行李齐聚家小回乡。 未曾上折子归老的众老臣猜测落到了实处,不免惶惶然。那些还不想告老还乡的臣子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处理朝中之事,不敢十分懈怠,免得被新君惦记上了。 除了夏景行,追随着他一起平乱的京郊大营一众将士皆有封赏,特别是寒门子弟出身的将领,总算在朝中有了立足之地。这些人感念夏景行的知遇之恩,皆以他马首是瞻,一时之间,永宁侯竟成了朝中新贵,门庭热闹。 前朝封赏完了,又有后宫封赏,从皇后到太子的封赏,却不是一道旨意就完事儿的。旨意虽降,皇后已经入主中宫,萧烨亦被迎进了东宫,但尚未举行大典,还有好些繁琐的礼仪要完成。 礼部在新朝迎来了第一波的忙乱,由钦天监挑了好日子,礼部忙着筹备封后大典,以及册立皇太子仪。又有尚衣局忙着赶制皇后与太子在庆典之上的礼服,还有先帝妃嫔忙着搬离原来的寝殿,为新君的嫔妃们腾地方,宫中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 太后早在新君即位之时,即挪出了中宫,带着玉成郡主住到了慈恩宫去了。 她虽教养过新君,起初母子感情还勉强可以,只是后来因着前废太子之故,待新君多有苛刻,以至于给过皇后不少难堪,如今想来,却有些后悔当初做的太过,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也该为玉成郡主留一条路。 新帝即位之初,听得新帝遥尊她为太后,她心下还有所安慰,总觉得新帝尚念几分母子之情,还曾想过将来为玉成郡主求一门姻缘。废太子妻儿皆被文皇帝赐死,他也就剩了玉成郡主这一点子血脉,总也要想法子保住。 哪曾想自入了慈恩宫,新帝一次也未踏足,连问安都不曾有过。就连皇后也只是来过一回,冷淡疏离,见过了礼便沉默的枯坐着。 若是按孙太后以往的脾气,必定震怒非常,只如今她有所求,娘家败落,男丁处斩,妇人罚入教坊司,她身后再无倚仗,还指望着皇后的面儿情为玉成郡主讨恩赏,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拉下脸来与皇后说话儿,还推身边的玉成郡主与皇后见礼。 玉成郡主到底年纪尚小,新近父丧母亡,满腹悲伤。原本应该是属于她父亲的皇位如今却归了叔父,无论个中缘由如何,小孩子心里总觉得是叔父抢了她父王的位子,对新帝便暗怀着仇视之意。她还不会掩藏心绪,愀然不乐,对皇后行礼也不情不愿,倒让皇后寻到了由头:「这孩子大约是不愿意见儿臣,往后儿臣还是少来慈恩宫,免得玉成郡主不喜!」 皇帝已经不愿涉足慈恩宫了,若是皇后再不来,往后玉成郡主哪里还有一条路可走?孙太后无论如何也不敢纵容玉成郡主对皇后不敬,当着皇后的面儿斥责了玉成郡主:「还不快去向皇后陪罪?!」,在皇后的劝解之下才住了口。看着玉成红着眼圈上前去向皇后赔礼,她心里也揪成了一团,难受的紧。 等皇后去了之后,玉成便放声大哭:「他们抢了我父王的位子,还让玉儿没了父王母妃,竟连皇祖母也不疼玉儿了……」 孙太后被孙女儿指责,虽然是孩子话,却让她心如刀绞,抱着孙女儿哭成了一团:「你哪里知道……皇祖母心里的苦楚!你当皇祖母愿意让你向皇后请罪?可如果得罪了皇后,皇祖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你的活路吗?」 祖孙俩抱头大哭一场,才悲声渐止,只心中苦楚却愈加深重。 明帝即位之后,朝堂之上百废待兴,不过数月时间,至次年改元,已经对朝堂进行了一番大换血,可谓雷历风行。 进入了暮春三月,长安城中不少人往郊外去踏青春游,少年男女们换上了轻薄衣衫,呼朋引伴,共赏春色。 永宁侯府里,夏平安又长高了一截,九岁的小少年也懂得打扮了,穿了新做的春衫在夏芍药面前走动,还一边催促认真端详的夏芍药:「母亲你快点快点,看看哪里不合适?这衣衫要配个甚颜色的荷包?再不快点太子哥哥的车驾就要到门口了,他约了我骑马出城去玩儿呢。」 自萧烨册封为太子,明帝便下旨让夏平安入宫做了太子伴读,还笑着跟夏景行道:「朕这是续一段君臣佳话,后人提起来,夏家父子两代伴读,君臣相得,可不是一段佳话?!」 第82章 夏平安并不厌烦读书,只是觉得在宫中读书颇不自由,又不及国子监人多热闹,课业自由,但皇帝陛下有旨,他也只有遵从的份儿。有次明帝心血来潮,前去考察太子课业,完了问及平安在宫中读书的感受,平安十分遗憾道:「陪着太子殿下读书固然是微臣的荣幸,只是……不及国子监同窗极多,相互间还可切磋交流。」 先帝在时,已经关了宫学,将皇子宗室子们都送到了国子监去了,新帝即位之后才重开宫学。 君王身边内侍见得夏平安胆大妄为,在陛下面前竟然敢胡说八道,都十分佩服这小子的勇气,总觉得他会挨训,哪知道明帝笑眯眯道:「那明儿就让你跟你的太子哥哥一起去国子监读书?」倒让内侍很是吃惊永宁侯府的小世子受宠的程度。 萧烨其实也十分想念国子监的同窗,以及那里的教学气氛,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身份不同,唯恐行差踏错,才不肯开口向新帝提,听得平安这番话,暗暗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平安听得新帝允诺,顿时高兴坏了,只差当场跳起来:「真的?不骗微臣?!」 他打小便似猴儿一般,在燕王府也混的极熟,如今见到新君身边御前侍卫都是熟人,也还叔叔长叔叔短的叫,对新君也并无惧意,哪怕他如今黄袍加身,在小孩子眼里,也视他做叔伯之辈。 明帝熟知他与萧烨打小的情份,知道他一向是以哥哥呼之,又喜他伶俐,还跟皇后开玩笑提过一句:「朕瞧着平安那小子性子不错,人又聪慧,生的又极好,他娘还是个搂钱的耙子,将来咱们玉瑶长大了,倒是个不错的驸马人选。」因此竟然让他呼太子叫哥哥。 皇后彼时乐的不行:「陛下到底是看中了人家儿子,还是看中了人家娘亲搂钱的能力?!」 明帝经皇后提醒,转头便将原来与先帝合开的马场,以及自己手底下的产业交给了夏芍药打理,虽未下诏,只是口谕,但夏芍药也不得不遵循。 夏芍药:「……」 想她堂堂侯夫人,竟然做了皇帝的管家娘子,真是令人欲哭无泪! 万幸如今夏南天亦在京中,原本还想回幽州去瞧瞧夏家的生意,经女儿苦苦央求,只得帮女儿一同掌管皇帝陛下的产业,父女俩还有夏家生意要做,又是新接手明帝私产,忙的都快飞起来了。 内侍服侍明帝数月,亲眼见证了皇帝陛下对永宁侯的信任,对永宁侯的受宠程度暗暗咋舌。 说起来,从来侯府册立世子,总要等到嫡长子成年,做臣子的上表奏请。但永宁侯开年之初并未上表奏请册立世子,新君送给永宁侯的新年礼物便是册立世子的圣旨。 夏景行在家里率老小接到圣旨的时候心中悲喜交集,倒并非是对平安的世子之位有多看重,而是他深深明白新君此举的含义。知道他当年就是因为世子之位,王氏枉送性命,他自己又吃过许多苦头,几经周折差点搭上性命,在自己有能力之时,便早早补偿到了他儿子身上。 这么多年风雨同舟,新帝与永宁侯名为君臣,实则视他为兄弟知已,比之同源而出的先帝诸皇子不知道要信任亲近多少倍。 永泰元年秋,赵则通被一纸诏书调往长安,何娉婷大着肚子带着荣哥儿随夫来京。 夏芍药与她隔年再聚,又历新朝,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何娉婷远在幽州,对京中之事也有所耳闻,只不过是以讹传讹,再听得夏芍药讲起同光末年的乱象,不由心有戚戚焉,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万分庆幸:「得亏我当时没在长安,不然可不得吓死。」她是有人护庇的娇娇女,无论婚前婚后,都不曾经受风浪,实是幸运。 她提起夫婿赵则通,仍是一副嗔喜随心的作派:「……他呀,本来还准备跟着我哥哥再走一趟波斯诸国呢,还兴冲冲说要给哥哥做向导,接到调令喜的不行,赶紧收拾了行李来长安了,只说功劳都让夏侯立了,倒将他闲置在幽州。」 隔得这许久,再听到何渭的消息,夏芍药也不禁好奇:「你哥哥带着商团出关去了?」 「可不是嘛。我娘来信,说是哥哥婚事不顺,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原本是青年俊杰,到了最后婚事却成了老大难。我娘愁的整宿睡不着觉,只差押着哥哥入洞房了。这次听说是我娘在家里哭天抹泪闹的不行,我爹也在旁边帮腔,大哥在洛阳呆不住了,这才带了商队往波斯诸国去了。他大约想着一去多时,总也能清静许多日子吧。」她掩唇而笑:「照我说啊,我哥哥还是看不穿,就算他躲个三年五载的回来,只要一天未成亲生子,我娘总有法子闹腾的他不得安宁的。」心下暗暗叹息,万没料到她兄长何渭原来游戏花丛,谁曾想也有痴情的一天,到了最后情债全攒到一块儿去了,还是眼前之人。 按说,夏芍药也是无处不好,叹只叹与她兄长此生无缘了。 见夏芍药对兄长的痴情半点不知,她也只能替兄长掩下这段情思,他已经为此耽误了终身,免得说出来再增加夏芍药的困扰。 永泰三年,长安城里胡姬酒肆遍地开花,戴着头纱露着一截曼妙腰肢的胡妓当垆卖酒,引的长安城中少年贵公子们流连往返,眼睛恨不得粘在那截水蛇一般的纤腰上去,撕都撕不下来。 明帝在位三年,励精图志,又因打开了出关的商路,起先因互市之利,大齐商人与辽商皆组商队远行,此后他国商人也开始远赴大齐,带着远方的美女珠宝香料等各种稀罕物前来大齐做生意。 第83章 去年末,就收到西域诸国国书,各国不但要派使者前来大齐,还有随行的商团。 开年之后,四方馆里就准备了起来,直等各国使者商团入京。 皇后整日困在宫里,闲极无聊,年前又诊出了身孕,时不时就召了夏芍药入宫,听她讲讲市井百态,聊以打发时间。 夏芍药还与她开玩笑:「娘娘这是把臣妾当说书先生了?若是故事讲的好,娘娘可是要打赏的啊!」 「你还缺黄白之物?恐怕你拔根汗毛,都抵得上你家侯爷一年的禄俸了。」 夏芍药掩唇浅笑:「我家侯爷与臣妾成亲之时就一贫如洗,这么多年他一直比臣妾穷也是事实,臣妾人很好的,不嫌弃侯爷穷就是了!」一句话顿时引的皇后朝后伏在大引枕上抚着肚子笑个不住,旁边宫女嬷嬷们也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殿内气氛十分和乐。 正阴郁着脸前来给皇后请安的玉成郡主站在殿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经过这三年后宫的人情冷暖,玉成郡主终于对现实有了清醒的认识,再不是当初那个愤懑的小姑娘了。皇后不常往慈恩宫里去向太后请安,三五个月走动一回,还无话可说,枯坐半刻钟就回来了。 明帝更是绝决,也就逢年过节带着孩子们去慈恩宫走个过场,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对母子的疏离冷漠。不过也难怪,原本就不是亲生母子,肯奉以太后尊号,又不曾克扣日常用度,便已算是孝敬了。 于日常用度上,皇后倒是极尽大方,但凡外邦地方朝贡,皆拣稀罕之物往慈恩宫里送,四时衣裳也是最好的织料,金玉玩器首饰亦从不吝啬,给宫妃以及诸太妃来看,明帝夫妻待太后可谓是极之用心,令她享用的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最奢华的玩器首饰衣服,大约只差打造个金玉宝石做的宫殿请了太后住进去。 只是纵住在金屋里,也难让太后开怀。 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本就是极尽哀伤之事。更何况她拼尽了半生心力为儿子争取的宝座却在别人屁股底下,对于她来说,乃是毕生之痛,就算是食金莼咽玉粒,也难解眉间一段愁。 皇后不往慈恩宫请安,但玉成郡主却不能不往皇后的中宫里来。这三年时间,太后的精力越发不济,时不时坐着说话都能打盹,偏她前路茫茫,哪怕再不喜皇后,也不得不恪尽礼数。 好在皇后为人宽厚大度,虽对太后寻常,待玉成郡主也淡淡的,却不曾刻意为难于她,也使得她的处境不至于太过艰难。 玉成郡主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渐渐明白,有些人不能相亲相近,也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就算是六岁的玉瑶小公主,见到这位堂姐虽不亲近却也不厌恶,更不会盛气凌人。 只是各人命不同罢了。 她听出来中宫里夏侯夫人的笑声。夏侯夫人常出入宫廷,很得皇后欢心。也只有夏侯夫人来了,皇后的宫里才会欢声笑语不断。 已经十岁的玉成郡主如今很是认命。 夏芍药并不知道她在中宫出入,让十岁的玉成郡主心中是如何的羡慕。陪皇后聊到了最后,玉瑶小公主带着宫人来中宫,见到她还问起绮姐儿。夏芍药便邀请玉瑶小公主去家里玩。 玉瑶与绮姐儿也算得玩伴了,又喜绮姐儿刁钻古怪,总有许多鬼主意,又天不怕地不怕,很是喜欢同她玩耍,时不时就要往永宁侯府去小住两日,玩够了才回来。明帝与皇后都不当一回事,夏景行夫妇便也渐渐习惯了皇帝夫妇的随意。 今日玉瑶小公主也想跟夏芍药去侯府玩,还道:「上次阿绮还说,等府上庄里子的芍药花开了,要请我去多住几日。去年我就想去庄上的,只是那些日子咳嗽,母后不许我出宫。今年一定能赶得上吧?!」 永泰元年初夏,夏南天便带着保兴前往洛阳一趟,带着大笔金银,赎回了夏家祖宅以及芍药园。何渭原只收进价,道是这些年芍药花的出息也算是大赚了一笔。但夏南天坚持不肯,硬是补偿了他一笔金银,又感谢他当年仗义援手,这才保住了祖宅以及祖上产业。 夏景行为保老父不受无关人等侵扰,派了大批亲卫随侍,极尽风光招摇。 洛阳城内都听得夏老爷回来,但凡沾亲带故的都想前来相认,就连夏南星亦有此打算,还想着让兄长给寒向荣保举个小官做做,只是夏南天此行回来,并无认亲的打算。夏南星数次上门,都被侯府侍卫拦在了门外。 寒向荣前些年终于拗不过老母,续娶了一房妻室,只是为人粗鄙算计,整日跟长嫂刘氏针锋相对,虽生了个儿子,亦不知好生教导,又嫌弃寒向荣只知喝酒,闲时赋几句酸诗,她又听不懂,恼火起来还要嚷嚷:「这酸诗又抵不得饭吃,又抵不得衣穿,大男人不出去赚钱糊口,在家里喝个烂醉,算甚本事?!我这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嫁了你这么个废物!」 原本是听得寒家家境尚可,比之娘家强上许多的,哪知道嫁过来才发现男人无用,悔之晚矣。 夏南星倒想为儿子辩解几句,可这个儿媳妇却不是孙氏那等懂得谦让的,眼里只认得银钱,半点面子不留,婆婆管束起来便嚷嚷:「婆婆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教好,将儿子养成了废物,儿媳妇督促夫君上进,难道错了?!将来我们母子还要指靠着他过日子呢,总不能饿死吧?!」几句话便将夏南星噎的说不出话来。 她待要故伎重施,可是寒向荣如今的精气神与早些年全然不同,拉出来就是个常日意识朦胧的醉鬼,哪里娶得到好的?!当下只能叹自己命苦。 第8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一个洛阳城里住着,孙氏早些年和离的时候,她还听说这妇人带着丫环跑了,暗自庆幸自己当机立断,休了这个丧门星,只是后来才隐约听说,孙氏跑了之后,不知怎的,竟然嫁了个辽人富商,还回过一趟娘家,穿金戴银,出入大批奴仆相随。 夏南星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夏南天重回洛阳之后,这三年时间便陆续将洛阳夏家芍药花的品种运到了长安城夏家的庄子上。 夏景行封侯之时,明帝御赐的都是皇庄,土地肥沃临水靠山,放眼望去良田阡陌纵横,他原是跟女婿商量,可否划一块出来给他种芍药花,夏景行却道:「我哪里懂如何侍弄庄子?父亲若是依然想种花,将整个庄子都种了芍药花都使得,横竖咱们如今也不靠庄子里的收成过活。」 夏南天重操旧业,渐有返老还童之势 ,等到庄上芍药花渐成一景,放眼望去锦霞灿烂,艳丽夺目,还邀了王老先生来庄上赏花。 如今夏家的芍药花在长安城中也是头一份,不但供奉宫中,许多高门大户也常去采购,其中尤以华阳大长公主最为捧场,恨不得将夏家的芍药花庄子搬到自己家里私藏起来。 到了五月里,芍药花开的正艳的时候,有好几个国家的使者商队都到了长安城,四方馆里忙不过来,明帝还特意调了赵则通前去,只因他通晓四夷语言,又是诸国跑过的,多少跟这些使者商人都能搭上话。而大辽的商队便由韩东庭率领,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室孙氏。 孙氏早知夏芍药定居长安,只是无缘前来。今次跟着韩东庭前来,洗去一路风尘便派人往永宁侯府递了帖子。 夏芍药万没料到一别经年,还有相见之期,二人久别重逢,也是唏嘘不已。又听得孙氏已育有一儿一女,只是此次长途跋涉,孩子年纪尚幼,便留在辽国由老仆照料,也是不易。 不过夏芍药瞧她气色,也不知是经了国外的风霜,还是这么些年她终得自由,虽面上有了时光雕刻的痕迹,但谈笑间神彩飞扬,提起多年旅途见闻,更是笑语如珠,显见过的十分精彩,倒令夏芍药羡慕不已,慨叹这未尝不是另外一种幸福的人生。 过得三日,何娉婷跑上门来,身后跟着个蓝眸金发的女子,口里亲亲热热叫着「妹妹」,对何娉婷一副十分热络的样子。 「我还从不知道,你们何家在国外也有亲戚啊?!」 何娉婷一个头两个大,哄了夏芍药的丫环:「好绿鸳,快去把你家最好吃的点心多盛几碟子来招待索菲娅公主。」转头跟那个发音古里古怪的胡女道:「这家子的点心是最好吃的,快跟着绿鸳去拿。」 那个蓝眸金发的胡女果然开开心心跟着绿鸳去吃点心了,何娉婷这才抱着夏芍药大吐苦水:「姐姐,我快愁死了。你说我哥哥吧,他娶谁不好,一去两三年,偏要带个胡女回来。他是去做贩货啊还是贩人啊?我娘原来发愁他不娶媳妇儿,这次跟回来个公主,听说是什么……什么阿点婆翅罗国的公主。哥哥说是这公主瞧上了他,他不肯答应,被缠的没法子了,就说只要家中父母同意,他便同意娶她。这公主也是个傻的,竟然真的相信了哥哥的推脱之词,还说动了国主,派了使团商队远道而来。」 夏芍药顿时笑倒在罗汉床上:「得了吧啊!你们兄妹全可别得了便宜卖乖啊!你哥拐了人家公主回来,人家公主都没嫌弃,你家倒嫌弃上公主了。况且我瞧着这公主天真烂漫,又别有异域风情,又这么热情似火,若我是男子也必定心动。回去劝劝你哥,可别糟蹋人家公主的一片心意了啊!」 何娉婷作势往她身上捶了几下:「姐姐你真是的!若是……若是我哥哥真的跟索菲娅成了亲,生出个蓝眼珠黄头发的小侄子可怎么办呢?」 夏芍药侧头想想:「咦咦,虽然跟咱们黑眼珠黑头发不同,跟索菲娅似的,不知道得多漂亮。」恨不得索菲娅立刻成亲生子,她好抱过来玩一玩。 何娉婷一腔苦水倒错了地儿,将夏芍药揉搓了一顿,发泄的差不多了,才带着吃饱喝足的索菲娅回去了。 不久之后,果然听说阿点婆翅罗国的使臣向明帝为自家公主求亲,明帝原本还在烦恼要为索菲娅公主选夫,不过听得她已经有了意中人,竟然还是何渭,大笔一挥便为何渭赐了婚,压根没问何父何母的意见。 因这也算是两国千里姻缘一线牵,殊为难得,明帝还特意将何渭的虚职升到了从五品,令他在四方会馆挂了个闲职,这也算是另外一种体面了。 隔得半月,夏芍药特意往宫里给皇后送几盆家里晚开的芍药新品,宫人端了羊乳做的点心上来,她当场吐了个稀里哗啦。若是旁人,恐要被追究在凤驾面前失仪之罪,皇后未但不曾追究罪责,等宫人收拾干净,还特意召了太医来为夏芍药诊脉。 「怕不是有了吧?」皇后十分遗憾:「你也不等本宫生产完了再怀,你若是怀上了,往后本宫可不好意思召你个大肚婆进宫来聊天解闷了。」 夏芍药开玩笑:「哪有那么容易的?恐怕是早上吃的不合口罢了。」 结果太医一诊之下,果是有孕。 皇后大喜过望,打赏完了太医,还吩咐宫侍:「快去前面瞧瞧,永宁侯若是还在前朝议事未归,就让他来中宫接他媳妇儿,顺便向他报喜。」 夏芍药待要阻止,小宫侍已经一溜烟跑了。 第8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过不得多时,便听得明帝与夏景行联袂而来,君臣朗声笑语,显然心情极好。等进了中宫,夏景行连向皇后行礼都顾不得,先在殿里搜寻媳妇儿的身影,待见得她好端端在那里,正起身要向明帝行礼,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明帝忙挥手:「都怀着身子,快快免礼。阿行,还不快带了你媳妇儿回家养着去。我家这位怀孕,可把你家的折腾惨了,三不五时就要召她进宫来解闷儿。这下她怀孕了,总算免了这趟苦差使。」 夏芍药莞尔:「臣妾很愿意陪皇后娘娘解闷,陛下玩笑了!」 夫妻二人出宫,坐了马车往回走,路上夏景行弃马就车,坐在车厢里,将夏芍药搂在怀里,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绮姐儿也不小了,为夫也觉得咱们是时候该再添个孩儿了。前几日还眼红陛下要添喜了,也不知道皇后娘娘这胎怀的是皇子公主,没想到转眼间就不用羡慕别人了。」 夏芍药将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他怀里直乐:「我还真不知道你羡慕陛下这事呢。」 夫妻喁喁私语,行至闹市,忽听得一声极之尖利嘶哑的谩骂声:「孽障,还不快将银子还给我,难道让我跟你老子饿死不成?这是你妹妹给的买米钱……」 亏得车夫听说侯夫人有喜,缓速行走,这才来得及停车。 夫妻俩在车内只觉得车身一震,缓缓停住了,随后夏景行便掀起车帘,探头往马车外面去瞧:「怎么回事?不知道夫人有喜了?怎么停车也不吭一声?」 「侯爷,是……有个人朝咱们马车直撞了过来。小的并非故意。」 夏景行低头,目光恰与半个身子都快塞到车轱辘之下的一个篷头垢面的男子视线相撞,那人抬起头来,目光阴沉猥琐,然而面目是熟悉又陌生的,夏景行要在脑子里过一遍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眼前将半个身子都塞在马车下面的原来正是宁景世。 他身上衣衫油垢累积,纵隔着车上车下的距离,也能闻得到那股刺鼻的味道,也许他也认出了夏景行,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厌恶,身后追过来的老妪鞋子都跑飞了一只,扯着他的一条腿就要将他从车轮下面拖出来撕打:「混帐畜牲,还不快将钱拿出来,那是你妹妹给的买米钱,你也要拿去赌,你想饿死老娘啊?!」 也许是察觉到了宁景世不同寻常的沉默之意,她抬头去瞧,顿时如遭雷劈一般,当场呆住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听得马车里面一个温柔的女声道:「夫君,怎么回事?」 夏景行沉稳无波的声音响起:「没事儿,碰上个往车轮下面钻的无赖子,你乖乖坐着别动,很快就打发了咱们回家。」他从腰间解下荷包,扯开系口的绳结,朝着车窗外撒了下来,掉下来两个银锭子:「快拿了银子滚吧。」淡漠到了极致,似乎真的只是遇上了个陌生的无赖子。 镇北侯府被夺爵之后,宁景兰便带着嫁妆出家了。很久之后夏景行听说了她的消息,还是因为宁景世时不时跑去庵堂骚扰出家后的宁景兰,被庵堂主持一状告到了京兆尹,捉去打了三十大板。宁景世在堂上嚷嚷他是侯府世子,冯九道才想起来他是谁,还当作奇闻讲给同僚听,这才传进了夏景行的耳朵。 萧南平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缝里去,这简直是平生从未做过的噩梦,老脸上热辣辣的。 她还未有动作,车轮底下的宁景世「嗖」的一下钻了出来,一把将地上的银锭子捡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跑了。 等她一恍神的瞬间,永宁侯府上的马车已经重新启动,车帘放了下来,方才那张如噩梦一般的脸从眼前消失了。 万人长街,语声喧喧,行道迟迟,头顶艳阳辣辣的罩了下来,一瞬间萧南平只觉得胸闷欲死,但愿此生从未来过这世上。 马车里,夏芍药靠在夏景行怀里,还抱怨他:「遇上个无赖子就将荷包里的银锭子全撒了,夏侯爷好大的手笔啊。你这般败家,我可来不及赚!」 夏景行亲昵的摸了下媳妇儿的鼻子,老老实实认错:「本侯错了,往后一定不胡乱花钱,夫人可满意了?!」 隔得这许多年光阴,过去的一切似乎已经是遥远的前生前世,回忆里也落了一层沙尘,点滴波澜不起。 夏芍药轻笑:「这还差不多!」又往他怀里挤了挤,似乎要寻个最舒适的位置,亦或者,只是根本亲昵不够,恨不得将自己嵌到他怀里去,成为他的骨中之中,肉中之肉,永不分离。 夏景行心有灵犀,唇边缓缓绽开温柔笑意,揽了她在怀里,亲吻她鬓角发髻:「好了好了,明儿我就请假,请三天病假,在家里陪着夫人。乖啊,小心肚子!」 次日明帝听得昨日还生龙活虎的永宁侯告了病假,在朝堂上差点笑出声来。 ——这是疼媳妇儿到了骨子里吧?! 他也早早散朝,回后宫去陪皇后去了。 【番外篇】 玉瑶公主从小儿就很喜欢往永宁侯府跑。永宁侯府别的都还算罢了,唯独侯府的芍药花名满长安,每至盛开,夏家庄子上灿似锦霞,都快成了长安城的一景了。 她的小伙伴夏绮安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着祖父去庄上种花了,这种娱乐活动在夏侯夫人生下次子纬安之后,就更频繁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娘现在全部的精神都在弟弟身上,哪有精神头管我啊。」正好方便她跟着祖父撒欢。 第8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玉瑶对绮姐儿这种自由放养的生活由衷羡慕。 皇后端庄温婉,母仪天下之后对女儿的教导也未曾放松,这就使得玉瑶的课业越来越重,从读书到女红,宫规礼仪待人接物都是要学习的。 皇后的口头禅就是:「你是长公主,便该有长公主应有的气度仪态。」 玉瑶公主很委屈:「曾姑祖母还是大长公主呢,她都每日提着花锄弄的满手泥,也没见别人议论她毫无公主仪态。」 她口中的曾姑祖母便是华阳大长公主,先帝之姑母,今上之姑祖母,如今满头华发,子孙满堂,独爱芍药成痴,自夏南天进京之后,又逢种花知已,三不五时便要召了夏南天进府去谈谈养花经,每逢花季还要亲往夏家庄上去选芍药花,若非她这把年纪,夏南天亦是满头霜色,恐怕长安城里那些贵妇们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话来。 人上了年纪大约便无分性别,特别是华阳大长公主这个辈份年纪,如今是侄孙当政,她的辈份又高,就连皇室宗伯的辈份都要比她小,在她面前也只能以晚辈自居,若是敢开口误导她失了公主仪态,恐怕要被她老人家唾面的凌云九层天。 皇后头都大了,玉瑶拿谁比不好,非要拿这老祖宗来比。 但是没办法,华阳大长公主是如今在世的公主里面辈份最高的,真要较真,也只能说她是诸公主之楷模,却万不能议论她礼仪有误。 皇后恼了:「等你到了你曾姑祖母的年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会儿必须要听母后的训导!」 玉瑶公主觉得很伤感,好好的家人,一谈礼仪风度,就要训导,这不是伤感情吗?看看夏侯夫人就从来不强硬的要求绮姐儿学什么规矩礼仪,只要大面儿上不错就差不多了。 她握着四岁的玉琼小公主胖乎乎的小爪子深表同情:「小胖子,让你天天只知道吃,等你再大一些,母后教导起你来也不会手软的。」毫不客气将她面前盘子里的肉脯抓走了一大把,引的玉琼小公主一看自己盘子里肉脯减少了三分之二,立刻放开嗓子大哭。 玉琼小公主生来爱吃,自从长了牙齿之后就不懈努力的向皇后表达了自己对肉食的热爱,最开始便咬着乳娘的乳头不放,拿四颗尖尖的小牙鼓着腮帮子拼了全身的力气咬,好几个回合下来,乳娘对给玉琼小公主喂奶都产生了心理阴影。 这小家伙是逢吃必见血。 等到能吃粥了,她是逢肉粥便吃的欢快。自己长牙说话,能够表达自己的需求之后,张口便要吃肉。 虽然玉琼小公主如今才四岁,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胖墩,挑食的厉害,皇后对她的饮食习惯也甚为头疼。就连这肉脯的零嘴都是每日定时定量的,所以被姐姐抓走了一大把零嘴,她才会不惜以号哭来表达不满。 太子萧烨还笑道:「这小丫头如此爱吃肉,不如将来嫁到辽国去,听说那里的人都是以肉食奶酪为主的,倒是甚少吃水果蔬菜。」 皇后听了便跟摘了自己的心尖子似的竖起了眉毛:「你敢让她和亲?!」 「那叫联姻,联姻!又不是战败国,和什么亲啊?!」太子一边纠正皇后的错误认知,一边告退。他总有种再呆下去会被母后揍的错觉。 如果说太子属于无心的玩笑,尚可原谅,那么玉瑶就属于恶意欺负幼妹了,她根本不是为着吃肉脯,就为着看玉琼小公主为着肉脯哭的嗷嗷的,还给皇后讲解:「母后您瞧,作为公主怎么能为了一口肉哭的这般失态?说出去还当咱们宫里穷的连口肉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这几年夏侯夫人可替陛下赚了不少银子,南来北往的商道打开了,陛下的私产生意兴隆,又有专有的商队动货,前两年夏侯夫人甚至鼓动陛下将赋闲的军人建成了一支货运队,专做运输的买卖,无论脚力还是行动力都是一等一的,得到了不少商行的认可。 明帝登基这些年,大力发展商道,各国的关系不知不觉间便因为商业联系而和缓从容了起来,打仗的事儿是基本没有了,还未摆开阵势干架,各国先关起门来清算一遍家底子,算算打完了国库里还能存银几何,治下百姓还有没有好日子过,都各自撂开手了。 太不划算了! 有那功夫,还不如多组织几次远途贸易来积累财富更快捷,还不会折损人口。 皇后被玉琼小公主震天的哭声给吵的脑仁儿都疼,等唤了宫人重新给玉琼小公主碟子里添加了肉脯,见她含着眼泪又笑了的模样,摸摸她的脑袋,还想教训玉瑶公主,但是看到她对妹妹虎视眈眈的模样,只能作罢。 玉瑶提起要去侯府小住两日:「绮姐儿说要跟着夏老爷去庄子上骑马,儿臣觉得自己的骑术也该练练了。」 皇后恼怒的挥挥手:「快去吧快去吧,省得戳在我眼前惹我生气!」 等到玉瑶真带人走了,她才长叹一声:「都是不省心的!小时候看着都乖巧,长大了真是要气死人!」太子的婚事就已经够让她心烦的了,从武将家挑到文臣家,还未择定人选。 朝中呼声一片,言道太子已经十九,明年行了冠礼便要成婚,如今太子妃人选悬而未决,也是一桩亟待解决的烦心事。 玉瑶哪里理会得了皇后的烦恼,她高高兴兴乘车往永宁侯府去了。 这几年除了在宫里课业繁重到让她头疼,母后又耳提面命要她恪守宫规礼仪,为宗室官员女子做出表率之外,唯一值得让人高兴的是,每次她以去永宁侯府赏花为借口,跟着绮姐儿去小住几日,都能得到父皇母后的允许。 第8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起先是赏花,后来过了花季便是秋登高冬赏腊梅,总之要创造一切的机会往宫外跑,有条件要出宫,没条件更要出宫。不知不觉间,心便跑野了,再也拢不回来了。 好在帝后对她往永宁侯府跑倒从不刻意拦阻,这使得玉瑶对永宁侯充满了感激:若非他老人家与父皇感情深厚,深得父皇信任,父皇母后又怎么可能允许她住在臣子府邸数日不归?! ——虽然,事实上这位「老人家」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还有不少宫女在背地里议论永宁侯的年轻英俊,位高权重。 做皇帝的,都有赐美人给臣下的习惯,先帝在世时就常发扬这种美好品质,赏美于臣下,而非将所有美人全部囿于宫中一人独享。 轮到明帝为政,后宫未曾承宠又未有名份的宫人里还是有不少人十分期待这种可能性的。 凭她们的姿色才情在后宫立稳脚根,生下皇子独得帝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特别是明帝在女色上头极有节制,待皇后又十分敬重,又将太子带在身边时时教导,想要打破这一局面,恐怕非有倾国倾城之貌外加与之相匹配的才情,才有可能成功。 于是退而求其次,她们既不能在宫里立稳脚根,假如能在侯府立稳脚根也不错。 宫人以为玉瑶年纪尚小,却不知道她人小鬼大,有时候为了逃课还甩掉贴身宫人,往御花园的花树深处去玩,一不小心就听到了这些小秘密。 玉瑶小公主不止对夏侯充满感激,对夏侯夫人也同样充满了好感。 夏侯夫人生的美貌和善,使她在侯府宾至如归,又有夏老爷这样慈祥的老人家,有别于赫赫帝威的先帝,未享受过祖父疼爱的玉瑶小公主在夏老爷身上感受到了长辈的疼爱纵容,她打从心底里不愿意永宁侯府有新的变化。 玉瑶跟夏绮安窝在侯府里她那张雕花大床上抱着盘子吃点心的时候,悄声议论此事,夏绮安听了笑的前仰后合:「要是你父皇不肯赏人,这些人岂不是白打算了?或者……你父皇要真赏了人,信不信我全把她们弄到厨房里去做烧火丫头?!」 「你也太暴殄天物了,那可是美人啊!」玉瑶公主口里虽如此说,但那说话的口气可丝毫没有惋惜的成份在里面,恐怕还是幸灾乐祸居多。 夏平安从国子监回来,路上给妹妹买了些小玩意儿,见过了夏芍药,径直送到了夏绮安的院里来,才进了门便瞧见两人这副样子,只能无奈摇头:「在床上吃东西也不怕弄的到处都是?」 玉瑶立刻委屈的看着他:「你怎么也跟母后一样,见人就要教训啊?弄到床上让丫环来清理下就可以了啊,大不了换了床褥。在宫里被训导也就罢了,母后还拿宫规来压我,难道你们侯府也有这种规矩不成?」 夏平安看着小丫头眩然欲泣的小模样,立刻投降了:「没有没有,我们侯府没这规矩。」扔下东西落荒而逃。 玉瑶等他走的没影了,这才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指使丫环将他拿来的小玩意儿摆到黄花梨炕桌上,还诧异的问夏绮安:「你哥哥怕我?」 夏平安时年十五岁,翩翩少年,温润如玉,得了永宁侯三分英武之气,更有其母的明丽倾绝之姿,加之家世门第,夏侯夫妻恩爱甚笃,有此家风,他在整个长安城都是热门的女婿人选。倒有不少官眷明里暗里的向夏芍药示好,欲结秦晋之好,都被夏芍药以专心学业而婉拒了。 夏绮安才九岁,比玉瑶公主还小了一岁,却鬼头鬼脑道:「才不是怕你,我哥哥是怕姑娘。上次家里有人来作客,我哥哥被吓着了……」却是今年夏南天过寿,便有朝中官员闻风而动,也有携眷前来贺寿的,席间听说是一位五品官员的庶女在侯府后园子里遇见了夏平安,还朝他扔帕子。 夏平安平日在国子监读书,回家便有专人教导习武练功,温习功课,夏芍药管家又严,他房里一律小厮侍候,家里丫环也没人敢在夏芍药眼皮子底下起幺蛾子,这使得夏平安还当这姑娘的帕子被风给刮跑了,诚心诚意捡了帕子还给人家,弄的那姑娘红了眼眶,当场洒泪。 「世子爷是瞧不起奴家?」 夏平安从未见过这阵仗,还是太子萧烨喝了一句:「什么东西,也敢跑来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快滚?!」解救了他。 那庶女来之前得了嫡母嘱托,务必要让侯府世子起意,哪怕是侧室也做得,只要攀上了永宁侯这棵大树,何愁丈夫青云展翅之日? 恰逢太子与夏平安在后花园谈天,将身边的人都遣开了的,只太子去更衣的功夫,就出了这桩事儿。 夏平安在后花园被太子给教导了一番,总算是开了窍,由此对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充满了警惕之意,都快变成惊弓之鸟了。 当然后来的事情就是一桩笑谈了。 那五品官的庶女未曾见过太子,太子又穿了一身常服,她哭着跑回去向嫡母求助,嫡母便厚着脸皮向夏芍药求亲,引的侯夫人动了怒,让人将儿子传了来当面对质,又有太子这等不请而入的贵客为世子做证,对方闹了个大大的没脸,一时引为笑谈。 此后夏侯夫人便放话,拒绝那位五品官夫人再登侯府大门。 没过多久,此事传到了明帝耳朵里,他便寻了个由头将那名五品官贬出京去了。 京中诸人提起此事,无不羡慕夏侯帝宠之盛,却并无人知道其中缘由。 独帝后私下笑谈:「天家内定的佳婿,岂能被别人给定了去?!」 皇后还特意召了太子过去,向萧烨略略透露一二。 萧烨原本并未有深想过,他还能做平安的大舅兄,听到皇后有此意,呆立当场,其后细细琢磨,却觉得平安与玉瑶乃是天作之合,想到玉瑶最喜往永宁侯府上跑,以夏侯家风,后院并无纷争,夏侯夫人又志不在后院与儿媳妇斗胜争风,心胸开宽,当真是极好的婆婆人选,立刻对此事十分满意。 在夏平安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已经拿出大舅子的身份开始给他洗脑。 可怜夏平安并不知道太子本意,况且向来视他为兄,还真当太子是以兄长身份来教导自己,倒对太子既信服又感激。 等到他日皇家赐婚,他对着玉瑶公主那张无辜的小脸,尚不知早入皇家彀中。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吸金女富豪》卷一 作者:清风拂面 02、《吸金女富豪》卷二 作者:清风拂面 03、《吸金女富豪》卷三 作者:清风拂面 04、《吸金女富豪》卷四 作者:清风拂面 05、《吸金女富豪》卷五 作者:清风拂面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