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娇》 第1页 [古装迷情] 《捧娇》作者:香瘾【完结】 文案: 【世族嫡女和假王爷的先婚后爱】 【外柔内刚小绿茶 x 白切黑恶魔男主】 【1v1 & he】 柳恩煦是文国公的嫡孙女,几年前跟着祖父在太后寿宴上首次露面。 惊鸿一瞥,勾去了蓟王窦褚的三魂七魄。 蓟王才貌出众,参决政务后,更是口碑载道,威名远扬。 太后圆了蓟王多年前的心愿,为两人指了婚。 柳恩煦本以为这门婚事强迫的只是自己,却不想大婚当晚,他神色淡淡,故意疏离。 为了家族兴旺,柳恩煦只能投其所好,谨小慎微,只为博得良人一笑。 府内外人人皆传,蓟王妃无势无宠,空占了这么个好位子。 于是,不少眼红的人等着她从那个位子被丢下来。 可有朝一日,谁也不会想到,窦褚一步登天,尊封为帝,亲手将世间独一无二的尊崇捧到她面前。 也唯有这个万人羡嫉的皇后位,才配得上她的耀眼光芒。 【小剧场】 世人皆知蓟王窦褚不喜女子矫揉造作,恃宠而骄。 文国公大摆筵席祝寿,在府外亲迎二人来访。 看见姿态迤逦的小孙女不顾礼数跑进门,正欲开口责备。 只见窦褚不顾众人议论,一把横抱起她,眼波如水地对怀中的伊人说了句:「雪地路滑,跑什么?」 文国公一时语噎,转头喊人去抬小轿。 却被窦褚拦止,只听他毫不在意丢了句:「小轿太硬,阿芋坐不得。」 … 【食用指南】 * 男主白切黑,不算好人; * 男主最终不会顶着假身份跟女主在一起; * 替身梗是真替身,不属于白月光系列; * 女主是个目的性强的心机g,前期弱; * 男主是真王爷自己安排的替身,真王爷被反控; * 架空歷史,勿考究 内容标籤: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恩煦;窦褚 ┃ 配角:太多... 一句话简介:世族嫡女和假王爷的先婚后爱 立意:穿荆度棘,永不言退 第1章 新婚 「本王喝的有些多,有劳王妃。」…… 夏蝉嘶嘶,伏暑无风。 蓟王府内,张灯结彩,宾客喧喧。 柳恩煦穿着青绿的花钗翟衣端坐在殿内的喜榻上,吹弹可破的小脸上热得浮起一层粉红。 两边伺候的小丫头不停摆动手中的鸳鸯戏水苏绣团扇,拂过的凉风也没能缓解柳恩煦心里的忐忑和躁动。 这次离家,和曾经寄养在姨母家是不同的。 柳恩煦想着。 可本质上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都是为了家族。 垂睫看着握在手心的玉柄合欢扇。 是母亲亲手做的,冰般的玉柄上还刻了「琴瑟和鸣」四个字。 不自觉想起昨夜的母亲,还是头一次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叮嘱。 像个母亲。 「娘这心里不是滋味…本想着好好补偿你,不想你刚回来,就被圣上赐了婚…」柳夫人声音有些沙哑,紧抿着嘴唇抑制着心里的悲戚,紧紧握着柳恩煦一双紧扣的小手。 自来跟母亲生疏,被母亲的手捧着,多少感觉不自在。 柳恩煦乖巧地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母亲不必这么自责,我不怪您的…」 柳夫人抬手擦了擦脸上有些干涸的泪痕,心疼地看着小女儿如花似玉的脸。 想起把柳恩煦送到外阜妹妹家的时候,她那粉白的小脸还未退去婴儿肥。 现在,就要嫁人了。 那时候,女儿希望留在自己身边,眼睛哭得肿肿的,抱着自己不愿离开。 而现在,她在笑。 她似乎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看着面前懂事体贴的女儿,柳夫人心头揪得更紧,心里阵阵刺痛。 许是年龄大了才知道反思和愧疚。 本想着日后能多给她些母爱,弥补过去那些年对她的忽视,却感嘆天意弄人,连最后这点机会都不愿留给她。 柳夫人轻轻握了握柳恩煦有些僵硬的小手,脸上勉强挂了一抹笑:「不过,母亲唯一欣慰的是,蓟王是皇上最疼爱的儿子。不说相貌,光是文才武略在众多的皇子中都是佼佼者。」 未来许还能登上太子位,柳夫人心里这么想。 柳恩煦只见过窦褚一次,还是几年前随祖父参加太后的寿宴。 即便太后那时就留意了各家的姑娘,但赶上窦褚的母妃刚刚病逝,这事就耽搁了下来。 直到半年前,五皇子都有了嫡子,皇上才想起这个五年前就受了冠礼的三皇子。 虽然身边有不少伺候的小丫头,但正妃的位子却一直空着。 京城贵女云集。 这门婚事最后落到柳恩煦脑袋上,多少还因为祖父文国公的关系。 祖父柳君行为了保全家族,早就选择远离朝堂,避开纷争。 但作为扶持皇帝继位的功臣,依旧被曾经势力薄弱的太后惦记在心里。 听说柳恩煦刚刚及笄,又是国公府的嫡孙女。 看了画册,合了八字之后,就把这门婚事定下了。 国公府上下自然觉得这是件天大的好事。 第2页 毕竟父亲走后,家里无人在朝中为官,只有跟皇家结了亲才能光宗耀祖,彻底有了地位的保障。 更何况还是个受宠的皇子。 对柳恩煦而言,多少有种被支配的无奈,心里忍不住沮丧。 也有过喜欢的男郎,可也只能停留在情窦初开时的欣赏了。 至于其他,有的选么? 没有。 就像当初被送到姨母家一样。 但起码这一次,她也能为家里做点什么。 柳恩煦抬眼对上母亲发红的双目,面上却含笑:「女儿会给母家争气的,母亲放心。」 这句话像把刀扎在柳夫人的心头。 她哪是这个意思。 她是希望她衣食无忧,过得幸福安康啊。 这一宿,柳夫人自始至终都没好意思和柳恩煦讲一讲本该母亲叮嘱的体己话。 只好提前找嬷嬷给陪嫁的秀月讲了不少伺候夫家的理论知识。 又随嫁妆带了几本春.宫图册来。 —— 殿内的寂静让柳恩煦更加坐立不安。 站在一边的秀月,似乎察觉到了柳恩煦此时的情绪。 看她若有所思地放下举在手里的合欢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才走上前,凑近她耳边,躬身道:「王妃别紧张,就按照我一早告诉你的那样。」 话是这么说,可秀月也只是个小姑娘,嬷嬷说的话,她自己都听不懂,更别说再教别人了。 听说窦褚有侍妾。 这么一比较,若是自己什么都不懂,会不会失宠? 柳恩煦咬了咬嘴唇,难为情地开口:「趁着早,不如你把那图本子拿来…」声音都更弱了些「我…再学学…」 秀月知道自家小姐心重。 看她两只紧扣的小手都攥红了,才点点头。 恐怕她是真的紧张。 秀月从陪嫁的楠木嵌螺钿妆奁里取了一本手掌大的小书来,递到柳恩煦面前,补充道:「嬷嬷说,王爷多少也懂的,小姐不必那么担心。」 柳恩煦悄咪咪地看了眼另一头垂眼扇着扇子的枝幻。 毕竟枝幻是王府安排在自己身边的。 怕她胡乱跟王府里的人说嘴,柳恩煦才掩耳盗铃般从秀月手里把小本子拿来藏在了袖子底下。 用手挡着随意翻了会,里面的内容没记住多少,倒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 昨夜睡得不安稳,今天又折腾了一天,这会困意倒来得兇勐。 听着外面的宴席正热闹,估么还要等很久。 与其学不过来干着急,倒不如养养精神,好应付晚上的事。 阖上图本,柳恩煦安静地闭上眼睛打了瞌睡。 半睡半醒间,只觉得浑身上下不再像刚才那般燥热。 贴在身上的上好绸缎,此时也被扇子的风吹得有些凉意,一下下轻抚过自己的皮肤。 随着意识渐消,殿内的沉香味越发浓烈。 柳恩煦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 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不知什么时候被熄灭了一半。 柳恩煦看着眼前的血色帐幔伴着微风轻摇,像一张薄膜隔绝了床榻外的世界。 让一切都变得缥缈,甚至不真实。 宴会结束了吗? 柳恩煦抬手去掀面前的夜帐,小脚还没踩到地,就好似被道白光晃了眼。 拿起手边的黄玉瑞兽烛台,光着脚向门口走。 脚下徒升的阵阵寒意,就像突然走出了盛夏。 没等手碰到雕花木门,右手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刚转过头,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张牙舞爪地扑到自己面前。 「叮咣」一声。 柳恩煦勐地惊醒,手里的合欢扇跌落在地上。 原来是梦… 「吓到王妃了吗?」 没等柳恩煦回过神,秀月急匆匆从右手边的方向走来。 柳恩煦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大殿右手边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半扇。 暖风一股一股往里灌。 但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宴会结束了?」 听着外面的动静小了些,柳恩煦下意识问了句。 又趁着枝幻没在眼前,把手里的小图册也匆匆递给了秀月。 接过图册,秀月又为柳恩煦擦了擦额前的汗,补了点胭脂:「嗯,许是快结束了,猫都知道找窝了。」 猫? 早就听说蓟王洁癖,不喜欢掉毛的东西。 柳恩煦不明所以地看着秀月,见她刚要张嘴继续说,就听右手边枝幻的声音传过来:「是王爷养的猫,不知怎得,刚刚突然破窗进到云霞殿来了。」 话没说完,就见枝幻小心翼翼抱着一只黑色短毛猫走近。 黑猫慵懒地睁着两只琥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柳恩煦,缩成一条线的瞳孔,好像能将人刺穿的箭头。 回忆起刚才做的那个噩梦,柳恩煦对这只猫的印象并不太好。 甚至可以说——排斥。 更何况,新婚夜,出现一只黑猫,怎么都觉得不吉利。 没等枝幻走近,柳恩煦皱眉,声音大了几分:「抱远点,我不喜欢猫!」 枝幻见王妃对猫这么抗拒,心里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自己本就在王爷身边伺候的时间最长,一直想着能找机会爬上床头做凤凰。 第3页 可惜却盼来了一位女主人。 如今王妃怕猫,可满王府都知道猫是王爷的宝贝。 如此一来,恐怕两个人是无法和睦的。 自己兴许也能钻到空子。 枝幻停住脚,一只手给黑猫挠痒痒,脸上挂着笑:「是,奴婢把他送回去。」 见枝幻转身往外走,身边的秀月才小声嘱咐:「王妃当着王爷别这么说。」 柳恩煦抬眼,撞上秀月一脸担心。 秀月继续说,声音压地极低,只有两个人能听到:「刚枝幻说,王爷几年前就开始养猫,平日里宝贝的不得了。王妃可别因为这个跟王爷闹了嫌隙。」 柳恩煦的荔枝眼清澈得不含一点点杂质,此刻有些怔楞,只眨了眨眼。 秀月认真地点点头,表示这件事她不是胡乱说的。 柳恩煦反映了几秒,又突然叫住正要走出门的枝幻。 与此同时,枝幻面前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从外被推开。 屋里的两个丫头格外重视地走上前屈膝行礼:「殿下。」 虽然行过了洞房礼,柳恩煦仍匆匆将合欢扇挡在自己面前。 透过丝制扇面,隐约看到门外走进一袭红衣。 修长的身影即便罩在繁杂的喜服下也不臃肿。 窦褚并没急着进来,而是从枝幻手里接过了那只柳恩煦觉得不吉利的猫,视若珍宝地护在怀里。 对于屋里的其他人,窦褚不曾抬起眼皮,只松散地道了句:「出去吧。」 他缓缓走近柳恩煦。 直到他身后的木门扣上,屋里静地只能听到那只该死的猫舒爽的唿噜声。 「王妃不喜猫?」 这声音洋洋盈耳。 可就是让柳恩煦感觉有些——怕。 挡着脸的扇子被外力突然扯走,柳恩煦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没了遮掩。 更怕刚才说的话被他听到。 有些心虚。 抬头看向面前的一袭红衣,诚恳地摇头:「没有,我喜欢猫的…」 窦褚的脸被烛光映衬地稜角分明,如夜的双目带着一丝冷冽,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谨小慎微的美人。 柳君行的孙女——柳恩煦。 窦褚不论是哪种身份,都早就摸清了小姑娘的底。 他故意放猫进来,是因为她自幼对猫毛过敏。 柳恩煦被窦褚盯得有些发毛,缓缓避开了他的视线。 窦褚才挪了步子,坐到柳恩煦身边:「那就好,今晚我们一起睡。」 一起睡。 一起睡??? 柳恩煦鸦羽般的睫毛勐地掀起,依旧故作镇定看向窦褚。 他摊开手,怀里那只猫理所当然地找了床榻偏里的位置蜷成了团。 窦褚向后一靠,双肘撑在床榻上,慵懒地看着柳恩煦:「本王喝的有些多,有劳王妃。」 说完,单手扯了扯衣襟,将下巴扬高。 柳恩煦咽了咽口水,更懵了。 这是…要我主动吗? 第2章 入宫 「殿下,我能提前归宁吗?」…… 柳恩煦顺从地起身跪在床榻前。 为了不显得手忙脚乱,她将动作放缓了不少,也能在脑子里仔细想想该怎么做。 可即便如此,她正触碰窦褚玉带钩的手仍旧微微发抖。 她哪懂得给男人宽衣解带? 虽然寄住在姨母家,对她再忽视也不会僭越道德底线。 长这么大接触的男郎都少之又少。 柳恩煦强压着紧张到有些错乱的唿吸,将铜环从玉带钩上取下。 摊开的衣袍,让半靠在面前的男人更添了些不羁。 窦褚的左手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熟睡的黑猫。 好似染了醉意的双眼却紧密观察着柳恩煦的一举一动。 随着最外面的锦袍被柳恩煦褪下,窦褚眉头微蹙,脸色渐沉。 抚弄黑猫的手指也逐渐停了下来。 却在柳恩煦拈着帕子擦拭额头微浮的汗珠时,他勾起薄唇一角,语气冷淡地发难:「很难?」 柳恩煦抬眼,只见窦褚那张白净的脸上竟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窦褚的五官端正,虽不似大皇子和五皇子那般眉清目秀,略显英挺。 却是眉如漆染,目若晨星。 深邃且黑白分明的眼,浅笑时如倒挂的弯月,倒温润地像是白玉裂了口。 这可惜,这块玉太冷。 笑起来本应该像暖阳拂面,但那双足以令人降温的眼睛里却带着嘲弄之意。 柳恩煦咬着唇角摇了摇头,再次抬手去褪窦褚的中衣。 动作利落不少,手臂的颤抖却更加明显。 窦褚突然抬起右手将她抵近的小手挡开,身子也往里躲了躲,温良地说了句:「王妃累了,今日早休息。」 说罢,起身往连屏后的湢室走去。 柳恩煦心里虽然委屈,却还是松了口气。 她还做不到对着这只猫做些登不上檯面的事。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生气,也许是累了? 又或许他也和自己一样觉得别扭? 毕竟两人说的话都不超过五句。 看着床上的黑猫懒洋洋地伸展开,舒服地抻了个懒腰。 它横着身子占了半张塌。 柳恩煦不可能跟猫同塌,严重的过敏,会引发她的咳疾。 听到湢室传来水声,柳恩煦才起身走到窗前的坐塌旁。 第4页 睡这里,倒是稳妥。 —— 窦褚在湢室耗了好一会,蒸腾的热气也没能融化他清冷地有些阴鸷的脸。 直到水变凉,窦褚才起身随意擦了擦。 拾起黄花梨雕花衣架上的玄色中衣,从湢室走出来。 随意一瞥,就看到不远处的坐塌上侧卧着一团青葱的绿。 塌上的人唿吸平稳,似是睡熟了。 那张脂玉琢的小脸上,五官小巧精緻。 倒像是个瓷娃娃。 窦褚捏了颗蜜饯放在嘴里,抬步往书案走去。 大殿里处处都是红色。 他脸色越发暗沉,避开视线,垂睫看着身上玄色的寝衣。 直到坐稳,修长的手指从扳指的暗槽里拈出一张字条。 喜烛上的火苗像金色的羽毛微微摇曳,窦褚原本拧成团的眉眼却微微舒展。 字条上的内容像一剂安神的良药,安抚了他本还焦灼的心情。 看着沾着血迹的纸条被光明的烛火斯文地吞咽,他舌尖舔了舔上唇,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 晨光微熹,雏鸟振翅。 睡得不安稳的柳恩煦刚挪了挪睡酸的身子,就听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 她这才睡眼惺忪,晕晕乎乎地从坐塌上爬起。 全身上下,到处都像落枕一样痛。 秀月进了大殿就看到自家小姐连满头的金钗都没卸,正费劲地伸展着腰肢。 原本看着寝殿的灯烛一夜未熄,以为自家小姐此时该是心力交瘁。 见王爷刚离开,就满是担忧地跑进来伺候。 谁知她却连床榻的边都没挨上。 柳恩煦揉了揉眼睛,懒散地抬手扯髮髻上那些沉甸甸的饰品。 秀月有意开口安慰,看着一脸惫态的柳恩煦,还是仁慈地闭了嘴。 因为这时候的安慰,只会让柳恩煦感到焦虑。 她心里恐怕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从柳恩煦七岁送到姨母家,秀月就伺候在身边。 到如今,对这位表小姐的性格早就了解透彻。 柳恩煦在自家小姐和公子里是最要强的一个。 她从不会说自己不行,所有的困境反而会激发她心里的斗志。 那张娇柔稚嫩的小脸下,住的可是一颗蛮兽的心。 「秀月,这几天去找个嬷嬷来。」 柳恩煦眼中依旧无神,声音却如水滴般的翠玉一样纯净轻灵。 秀月扯回思绪,一边解她衣襟上的小带,一边点头。 柳恩煦垂睫摆弄着自己的袖口,继续开口:「再去探探王爷宠幸的那些姬妾。」 柳恩煦并没打算一进府就兴师动众地刷存在感。 这种看似耍威风的行为,对新进王府的她来讲只会构成威胁,绝无半点益处。 所以她才要偷偷去了解,让自己不再像昨晚那么狼狈。 今日要跟着窦褚进宫给皇上和太后见礼。 重新梳妆过,柳恩煦换了一身枣红色缭绫朝服登上门外银顶红帏的象辂。 窦褚已在车中等候。 没等柳恩煦坐稳,就半握拳敲了两下车壁,示意车队启程。 一路窦褚无话,紧闭着眼靠着软垫养神。 柳恩煦也不自讨无趣,沉默地坐在一边回味着早膳吃的玉露团和杏酪粥。 这样的奶酥糕点,曾在姨母家跟着厨娘学过。 倒是好久没吃这个味了。 直到舆轿稳稳停在宫门外。 窦褚才缓缓睁眼,破天荒地转头来牵柳恩煦的手。 只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眼神都不肯多施捨给她两分。 柳恩煦表情微凝,却温柔地漾开一抹笑意,顺从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并不柔软,而是骨节分明,有些僵硬。 从皇上的干正殿出来,两人又去了太后的泰安殿。 皇后和窦褚的养母良妃已早早陪在了太后身边。 见两个人走进来,脸上倒都挂满了祝福的笑意。 直到礼毕,窦褚始终没松开柳恩煦的手。 才见太后身子往前探了探,极为满意地对窦褚笑道:「终于圆了你的心愿了?」 窦褚儒雅浅笑,恭敬回应:「孙儿承蒙祖母厚爱,将阿芋许给了我。」 柳恩煦垂眼看着地上的花毯,见鬼似的咽了咽口水。 阿芋? 窦褚在叫自己的小名… 这样的亲暱称唿,让柳恩煦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被箍着的手都不自觉地颤了下。 他知道自己的小名,并不稀奇。 可他怎么能说得好似他俩亲密无间呢? 太后看着柳恩煦沉默不语,连点笑意都没有。 突然想起一早嬷嬷回来告诉自己,两人并未同房的事。 再看自己的孙儿一脸新婚之喜,倒觉得是柳家这个小姑娘仗着夫君的宠爱,多少骄纵了些。 「蓟王妃看着好像并不心悦?」 太后的笑敛了几分,一屋子的人都把视线放在了柳恩煦身上。 太后突然这么刁难,柳恩煦第一反应就是嬷嬷早上取走的贞.操带。 那白绢分明就没用上… 太后是觉得她有胆子欺负皇子? 可现在怎么办? 她总不能说自己不谙情.事,不会伺候夫君吧… 灵机一动,柳恩煦脸上的微笑绽开,精緻的妆容更给她添了几分俏皮。 第5页 她的另一只手也扣在窦褚的手上,恭敬回禀:「臣妾承蒙王爷垂爱,更没想过能得到太后的福泽庇佑。臣妾只是自责,昨日不该纵着王爷饮那么多酒的。」 窦褚依旧挂着柔和的假笑,眼里划过一丝诧异,却因垂着睫,看不到他眼中的情绪。 柳恩煦只觉得他的手先是一僵,后来被自己反握在手心里。 自己紧张地手心冒汗,可他的手却渐渐发凉。 没等从他手上回过神,余光就扫见那双冰刺般的眼睛正瞥着自己。 抬头与他对视,见窦褚突然对自己笑开。 可那笑不及眼底,怎么都让柳恩煦觉得背嵴发凉。 「是孙儿不好,昨日高兴,忘了节制。」 窦褚的语气依旧淡漠,嘴上说着高兴,却并没显出几分。 这在太后眼里,只觉得自己的孙儿经过了几年的成长和歷练,越发沉稳。 这也是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孙儿的原因。 见两人浓情蜜意,太后也没再追究,倒觉得是自己管得过多了。 才又与他们闲聊了几句,允了两人跪安。 自打出了太后的太安殿,窦褚和柳恩煦又恢復了近乎于不认识的状态,一前一后往宫门走。 几个刚刚与皇上议过事的大臣,走在前面不远处。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柳恩煦觉得眼熟,好像是曾经拜访过祖父的国子监祭酒。 几人并未留意到跟在后面的窦褚和柳恩煦,而是放松地闲聊着自己的私事。 … 「提前给叶祭酒道喜了,这些年好宅子可并不好找,况且还是在东市的,花了大价钱吧?」身边的中年男子一边恭贺一边打听 叶祭酒摆摆手,颇为谦虚地回应:「诶,若非熟人低价转卖,老朽也未必寻得到这样的风水宅。」 中年男子摸了摸黑髯,笑道:「听说文国公在那附近有套私宅,倒是更方便拜访老师了。」 叶祭酒点点头:「吴大人说笑了,这宅子正是文公的幼子所出。」 中年男子脸上的笑容敛了几分,反问:「文公这是,缺了银子?老爷子隐退之后,不是一直从商吗?」 叶祭酒摇摇头:「据说他身体不太好,前些日子还因孙女的婚事沖了喜。老朽也是看那孩子卖的急,就当是出手帮一把。至于其他事,的确不好过问。」 … 中年男子轻嘆一声,又和姓叶的说了几句什么。 后面的话柳恩煦一句也没听进去。 叔伯卖了祖父在东市的房产? 柳恩煦记得那套三进的院子,是曾经祖父赠与父亲的。 可惜父亲走后,那个院子就一直没人居住过。 以自己对祖父的了解,他不可能将赠与父亲的产业再转手赠给叔伯。 那应该是留给母亲和弟弟的家产。 回想起归家的这一年,叔伯曾多次跟祖父提出分家的事。 可祖父照顾失去丈夫的母亲和生病的弟弟,特意将叔伯一家从国公府赶了出去,让他们到外面的宅子单过。 分家的事也完全压下来,没人再提。 所以这一次,是叔伯自作主张的。 明知道祖父身子不好,叔伯这么做,岂不是… 柳恩煦越想越着急,恨不得马上回家看看家中的情况。 于是小跑了几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窦褚。 她侧着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咬着牙问了句:「殿下,能准我提前归宁吗?」 第3章 客人 殿下首肯,臣妾就不客气了…… 窦褚没回头,脚步也没放缓。 让身量较小的柳恩煦好一通追。 见他并不打算开恩,柳恩煦又继续问了遍同样的话。 她希望他只是没听到。 这一次,窦褚倒是有了点反应。 脸上挂着抹温和的笑,说出来的话却并不讨喜:「王妃也说了,昨日我喝多了酒,到现在都酒意未消,总不能让你自己归宁。」 看他收了笑转过头,不发一言。 柳恩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按礼制办。 柳恩煦唿哧带喘,脚步也缓了缓。 连描画精緻的黛眉都拧成了团。 若是昨日讨了他欢心,他会不会就允了? —— 夜幕深沉,烛火依稀。 东翼楼外,狄争正拿着一个精緻的雕花木盒匆匆走上二层。 推开门,窦褚正半靠在窗边的坐塌上,认真地把玩手里锋利的小刀。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头髮也湿漉漉地散着。 月光洒在他垂下的长睫上,似染了一层凄冷的霜。 狄争恭敬地将手中的木盒双手摆到了窦褚手肘撑靠的塌几上,小声试探: 「王爷,楼下那位又闹腾呢。」 窦褚眼皮微抬,用刀尖掀开了放在面前的木盒,以一种打发的口吻回应:「前几日曹州通判送的那些玩意都给他拿去。」 狄争表情依旧郑重,微曲嵴背,却显得迟疑:「是。可那几个丫头?」 他说的是曹州通判随礼物一起送进府的美姬。 若是能被窦褚看上,也算是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窦褚用刀尖在烛火上炙烤着,直到边缘变成火线的颜色,才淡淡道:「也一併送去。」 见窦褚神色冷淡,狄争应了声,赶忙退了出去。 第6页 这一夜,东翼楼的灯亮了一宿,直到东方既白才因火烛燃尽,熄了灯。 —— 云霞殿内,小丫头们刚给门口的香炉内添了香粉。 殿内,柳恩煦放下手中的银箸,净了口,取过枝幻手中的帕子轻拭了嘴角的水渍。 「桂嬷嬷那边说,昨夜王爷息在东翼楼了。」常嬷嬷端坐在一边的圈椅上,腰背挺的笔直。 柳恩煦点点头,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看上去不关心似的,客气道:「有劳嬷嬷了,一大早就把您请来。」 昨日从宫里回来,秀月就出去打听了一圈,今日一早就找来了曾经在宫里教后妃房事的常嬷嬷。 常嬷嬷自然也知道这新入府的王妃这么急着找自己来是因为什么,毕竟夫妻两人没同房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王妃见外了,不知王妃一早叫奴来是为什么?」常嬷嬷揣着明白装煳涂,笑脸盈盈,眼角的皱纹都堆出了好几层。 柳恩煦看了眼秀月,示意她屏退殿里的丫头。 才坐到常嬷嬷身边,手上还递过去几枚明晃晃的银锭,笑着说:「初来王府,许多规矩不明白,还想请嬷嬷费费心。」 常嬷嬷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 但在柳恩煦坚持放在她手里之后,她侧过身子,下巴微收,眼里多了几分真诚:「那是自然,王妃太客气了。只不过,王妃出身大家,这有些事,还是要放下身段的。」 柳恩煦迎合地点头,好脾气地笑道:「嬷嬷所言甚是,只不过我不了解王爷的喜好,更无从下手,倒是不比曾经伺候过王爷的姐妹们。」 柳恩煦说地轻松随意,倒是常嬷嬷有些诧异:「王妃说笑了,王爷身边虽然不乏莺莺燕燕,但这些姑娘也都只见过一次。」顿了片刻,补充道:「王爷没有养外宅的喜好。」 柳恩煦意外地敛了敛笑容。 见柳恩煦有些怔愣,常嬷嬷继续安慰:「王妃也别多心,这也都是王爷没成亲之前了。如今有了家室,自然也不会像原来那般无所顾忌的。」 柳恩煦再次浅笑,若有所思地将手里的帕子一圈一圈缠在指头上。 没妾室是好事。 可他比自己想像得更加触不可及。 一个上午,柳恩煦硬着头皮听常嬷嬷不遗余力地讲了不少理论知识。 还教了她一些娇嗔发嗲的情话。 直到午膳时候,常嬷嬷才终于停了啰嗦的授课,好心地嘱咐了一句:「王妃要想跟王爷熟悉,还得多往王爷身边跑跑。」 柳恩煦当即换了身烟青色窄袖襦裙,出门前让秀月带着自己昨晚写好的家书送到母家去。 自己则是被枝幻领着往窦褚的东翼楼去。 刚走上九曲迴廊,就见不远处一个身量不低的青年壮汉,步履轻盈,迎面而来。 他身后跟了几个中宦,几人身后还跟着个商贾,正恭敬地向柳恩煦微曲背嵴行礼。 没等柳恩煦开口,面前的枝幻热情地迎了上去:「狄大人,王爷用过膳了吗?王妃做了些解暑的凉茶,正要送过去。」 狄争的表情先是微愣,看了眼枝幻,却未理睬。 随即转身对枝幻身后的柳恩煦恭敬回禀:「王妃辛劳,有客人来访,王爷正让属下去请您。」 见狄争将视线完全放在柳恩煦身上,枝幻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踰矩。 脸上的期待退下,且低头向后退了一步。 柳恩煦好似没看见,依旧盈盈笑面:「有劳狄大人跑一趟,枝幻带我过去就行了。狄大人不必为我费心。」 狄争有些意外柳恩煦态度如此谦逊,毕竟这王公贵族家的男儿女儿,不说骄纵,也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 谁会对下人平易近人呢。 他脸上的表情比刚才缓和了些,却依旧微躬身以示恭敬:「王妃言重了,这是属下的职责。」 柳恩煦并没坚持,而是温婉地道了句:「有劳。」 狄争对身后的人交代了几句,才带着柳恩煦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不是通往东翼楼的路。 沿着九曲迴廊,弯弯绕绕经过一片松林,才到了一处檐角飞扬的碧瓦朱檐。 黑匾漆金字【碧华殿】。 踏进殿内,面前的三足兽面纹双耳香炉正冒着裊裊紫气。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平心静气,温润醇和的木檀香。 窦褚着了一身雪白圆领暗花锦袍,玉冠高束,腰间一条金玉带銙,显得整个人挺拔如松。 不似新婚夜的颓唐,今日倒显得气宇轩昂,如圭如璋。 只可惜,一身素白,多了些清冷和孤寂。 柳恩煦接过秀月手中的食盒,缓步走进殿内。 窦褚眼皮也没抬,仍负着手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 直到柳恩煦将食盒放在圈椅旁的小几上,才听窦褚听不出喜怒地说了句:「来了。」 柳恩煦走上前福了福身子。 窦褚只匆忙且随意地看了眼她,颔首示意她不必行礼。 见窦褚惜字如金,柳恩煦抬头看了看四周,像个丫头一样毕恭毕敬地道:「刚听狄大人说,王爷有客人?」 可实际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个。 窦褚并没马上回应。 为笔下的锦鲤点了睛之后,才将笔放在笔搁上。 转身在一边的水盆里净了手,应道:「客人在偏殿准备呢,你来的正好。」 第7页 说完取了帕子将手擦干。 自顾自地绕过书案,坐到离柳恩煦不远处的圈椅里,拍了拍手。 柳恩煦自然是一头雾水。 这客人还挺有意思,刚到主人家就做准备? 准备什么呢? 没等柳恩煦继续往下琢磨,就听门口传来一阵丝竹之音。 紧接着,七八个衣不蔽体的舞姬从耳房鱼贯而入,在离自己不远处表情造作地搔首弄姿。 这还是柳恩煦第一次观摩艷.舞。 舞姬们曼妙柔软的身姿倒像是游曳在水里的鱼。 随着肢体的摆动,一阵阵用量过多的媚香将殿内原本舒缓的檀香气都盖了下去。 柳恩煦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顺势扶着小几坐到了离窦褚相隔不远的座位上。 窦褚的表情倒是随意,抬手拿了杯茶几上的茶。 看似垂睫品茗,实际余光尽数落在了柳恩煦身上,观察她的举动。 她那张不大的鹅蛋脸上,一阵一阵地泛起红晕,耳朵尖都好似被火灼了一样。 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 倒像只受惊的小鹿,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卖弄风情,连身子板都僵得笔直。 窦褚抿了口茶,长睫遮盖的眼里划过一丝淡漠的笑意。 站在殿外的几个小丫头,脑袋埋得更低,生怕新进门的王妃大发雷霆。 哪个姑娘能在新婚第三天就纵容夫君寻花问柳呢? 可大殿内的柳恩煦则是目不移睛。 这才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淫靡之风。 七八个姑娘全都半遮着小脸,潋滟的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身边的——夫君。 光看着都觉得,痒。 身上几片薄纱遮蔽的肌肤下,绵绵山峦好似隐在薄雾里若隐若现。 可正是这样的朦胧,才因舞姬们每一个舒展开的动作,让人心里犹如小鹿乱撞。 柳恩煦趁着舞姬们的动作减缓,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復自己紧张又无措的心情。 这就是窦褚嘴里的客人? 他叫自己来,是在暗示,这样的女人才符合他的口味? 见柳恩煦呆若木鸡地咽了咽口水,荔枝大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几个人。 窦褚才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讥笑,向前探了探身子,关怀道:「王妃?哪里不适?」 被窦褚的声音打断,柳恩煦回过神,脸和手都变得滚烫。 连那双与自己对视的冷眼都无法让自己降下温度。 她立刻迴避了目光,低头攥了攥手指。 这可真是太羞耻了… 可嬷嬷早上说什么? 她说自己要放下身段来。 放下身段。 柳恩煦再次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抬头反问窦褚,声音轻若蚊蝇:「王爷喜欢?」 窦褚平静地看了她半晌,放松地向后靠了靠。 再次笑着看向娇滴滴回望自己的舞姬,打算往柳恩煦的怒火里填一把柴,斩钉截铁地应道:「当然。」 柳恩煦也随着窦褚的目光,把视线转移到正被他凝视的美人身上。 映入眼的举手投足间,只有一个媚字。 片刻后,柳恩煦难以启齿地咬了咬花瓣般的粉唇,语气却比刚才多了些坚定不移:「那我的院子开销也会大些。」 窦褚并没多想,觉得她是在耍性子。 丝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转头看着柳恩煦,眉头稍扬,淡淡道: 「无妨。」 真是惜字如金。 可即便如此,柳恩煦心中的重负也被卸下。 府内的开支尽管有专人负责,但也是会让窦褚过目的。 与其那个时候再跟他解释,不如趁他心情好,就把新增的花费说清楚。 她脸上稍露放松的笑意。 两手钩在身前,乖巧地起身。 在窦褚面前福了福身子以示谢意,清秀的眉眼舒展开,语气柔和:「那臣妾就把人带走了。」 可正是这柔弱的声音,此刻化作一只重锤,敲碎了窦褚脸上原本得意的笑。 只不过他的笑依旧不动声色地挂着,眼中划过的惊诧瞬间被深不见底的冷厉所覆盖。 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中宦都替这小王妃捏了把汗,把头埋地更低的同时,唿吸都轻了几分。 这是,跟王爷抢女人… 第4章 强取 绥王?窦褚的弟弟... 柳恩煦没敢再看窦褚的脸,攥紧了小拳头,转身走向面前的娉婷美人。 她长了一双酒红色的眼睛,眼尾上挑,看着格外张扬。 眼底那颗覆在胭脂下的泪痣,又给她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来。 此时屋子里静地能分辨出唿吸声。 柳恩煦突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却硬着头皮看着面前的美姬,声音格外柔软:「若是你不愿意跟着我,我自然不勉强。」 面前的酒瞳美人同样石化在原地,指尖拨了拨贴在脸上的碎发,遮掩自己此时的慌张。 她只听管事说蓟王喜欢美人,来之前叮嘱她们要好好侍奉。 怎么? 蓟王妃也喜欢美人?? 一时手足无措,她只好转移视线,再去看脸色正暗沉的窦褚。 等待他发号施令。 柳恩煦的心里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须臾,听到茶盏放在木几上的声音。 第8页 回头只见窦褚那张冷得结冰的脸上,突然抽动两下。 他垂着睫,用中指压了压高挺的鼻樑,嗤笑了一声:「王妃喜欢,带走就是。」 柳恩煦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怒无常。 但窦褚松了口,身边的酒瞳美人才顺从地对柳恩煦福了福身子,以一种安于本分地语气回应:「元玖愿为王妃分忧。」 柳恩煦的神色这才略转好。 再次向窦褚行了礼,带着元玖走出了碧华殿。 殿外一阵微风袭过,檐角的铃铛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 门口香炉内飘出的紫烟如白絮般袭袭消散。 窦褚抬眼看着柳恩煦逐渐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见此,狄争小跑上前,附在窦褚耳边发问:「这些姑娘怎么处置?」 窦褚收回视线,拇指摩挲了两下唇角,语气冷淡:「给那人送去。」 —— 火伞高张,满园芬芳也都多少有些蔫头耷脑。 柳恩煦的脚步很快。 她像只忙着躲日头的鸟儿,只想把自己藏在寝殿的屋檐下,以此来躲避暑热。 前脚刚踏进门,枝幻就追上来询问:「王妃,这舞姬安排在哪啊?」 柳恩煦停下脚,见枝幻一脸嫌弃地瞥了眼身边低着头的元玖。 这种自小就长在王府的侍女,或多或少都被主人宠娇了,自然是看不上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 再加上平日里跟着主子耳濡目染些黄老之道,对红尘之音心存芥蒂也正常。 柳恩煦琢磨着。 自己并不热衷于多管闲事,但元玖是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讨回来的,总不能苛待了她,再落了口实。 见元玖此时没了刚才碧华殿里的生气,柳恩煦笑容掩面,温和地道:「元姑娘是我请回来的,就先住在偏殿吧。」 听到柳恩煦这么安排,枝幻自然不敢反驳。 只能不甘心地压下了自己的气焰,高扬的小下巴也略微收起。 可心里的邪火,怎么都发不出来。 更是忍不住腹诽,凭什么她这样的身份还能被王妃当做客人去住偏殿?? 见柳恩煦毫不在意转身往殿内走,枝幻忍不住发牢骚:「王妃怎么能让她住偏殿?王爷从不许她们这样的人进寝室的。」 元玖听出了枝幻的刁难,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刚刚被这位王妃带走,元玖觉得是因为自己得到了蓟王的赏识,被刚入门的王妃怀恨在心。 自己早年沦落红尘,本想着应付完了今天的客人就拿着攒下的银子,去跟老闆告病,好挪出时间照顾生病的相好。 怎么也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了王府。 她担心自己未来的日子不好过,更顾不上尊严,低三下四道:「这位姑娘说的是,元玖身份卑贱,不敢污了王妃的寝殿。」 柳恩煦刚走进殿内,从茶几上拿了一颗冰镇的葡萄。 转身看向那个蒙了尘的美人,眼中划过一丝疑惑。 她将冰葡萄剥了皮一口塞进嘴里。 小腮瞬间鼓地像个藏了粮食的小鼠。 冰葡萄太凉,她牙一酸,忍不住闭着眼捂了捂嘴。 元玖半天没听到回应,头也不敢抬起,恨不得将自己缩起来藏到小王妃看不到的地方去。 却突然感觉手肘下伸来一只小手,虚扶了自己一把。 柳恩煦漫不经心地说:「你是王爷请的客,就是我的客。这几日暂且先在偏殿落下脚来,其他的日后再说。」 枝幻一听柳恩煦把窦褚搬出来,即便心里不服,也没了反驳的说辞。 狠狠瞪了元玖一眼,带着两个姑娘转身出了云霞殿,去偏殿做收拾。 但元玖却丝毫没有放松,更没有起身。 趁着此时殿内只有柳恩煦和自己,她忙抓住机会,匆忙辩解道:「王妃莫要因为贱婢气恼,贱婢并非想勾引王爷,只是混饭吃,没有办法。」 柳恩煦这才如醍醐灌顶,明白了元玖的心思。 原来,她是怕。 这一次柳恩煦倒松了口气,起码这美人不是个暗藏心思的人。 否则,此时不去偏殿享福,还留在这跟自己诉苦? 柳恩煦这一次托着她的手臂,将她彻底扶起。 自己稳坐在椅子上,拿起扇子,才对面前红了眼底的美人温声说:「你放心,我可不是白让你做客人的。」 这句话才让元玖的心触到了些底。 毕竟,在江湖中混迹了这么久,她可知道,没有什么是白来的。 有时候看似得来的大便宜,也许要用命来换。 「王妃需要贱婢做什么都可以。贱婢只想恳求您,能否待我拿了今日的银子给良人?他需要这笔钱来救命…」 柳恩煦的手一顿,脸上的笑也随着收敛。 这元玖,还是个痴心人。 「我只是想向你讨些本领。只不过,这事你知道便好,不要到处招摇。否则那时候,我也未必能保全你。」 元玖长而卷的睫毛猝不及防地掀起,如获特赦地看着眼前并不多大的女孩。 小王妃的脸上稚气未消,可一颦一笑却极为柔和,可亲。 柳恩煦见元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打算再给她颗定心丸,补充道:「一会让帐房把买下你的银子一併给你,你趁早给良人送去。」刚想拿起茶杯抿口凉茶,才又想到什么:「不过,日暮前要回来。」 第9页 元玖的心里顿升一种感激不尽的喜悦,这句话比千金白银都更可贵。 她未加思索重重地跪在地上,诚恳地叩谢:「元玖多谢王妃体恤,我会尽早回来,不会坏了王府的规矩。」 —— 元玖走后,柳恩煦用了些膳食,小睡了一会。 此时,正坐着绣绢帕,就见秀月风尘僕僕踏进门。 听她大概说了说从母家探回来的情况。 叔伯卖宅子的事,母亲提前被宅子的管事知会了一声。 才将这个消息挡了下来,没传到祖父耳朵里。 但即便如此,听说叔伯最近又有搬回国公府住的意思,只不过还没付诸于行动。 柳恩煦一想到这个混不吝的叔伯,头就疼得不行。 没听秀月说完,就见一身湖蓝色长衫的管事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地禀报:「禀王妃,元玖姑娘出事了。」 柳恩煦第一反应是人跑了。 可再想想,她奴籍还在王府上,能跑到哪里去。 才边想着叔伯的事,边心不在焉地问了句:「这刚多一会,出什么事了?」 管事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边应:「是四皇子绥王,在湘春楼看上了元玖姑娘。」 绥王? 窦褚的弟弟… 管事不去找窦褚,跑来找自己? 看来是窦褚不在府上。 柳恩煦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郑重其事地问:「若是王爷,这事会怎么处理?」 管事颇为为难地将五官蹙成了一团:「王爷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可绥王明知道元玖姑娘是王爷府上的,还要抢人,只怕这姑娘会损了王爷的名声…」 柳恩煦没再听他继续说,放下手里的扇子,抬步出了云霞殿。 —— 湘春楼里,元玖横展着手臂,挡在仰卧在榻上的男人身前。 她的凡郎此次是来京城考取功名,为此还跟家里闹了不痛快。 路上染了热疾,又丢了盘缠,才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本来身子有了好转,再养些时日,就能痊癒。 可偏偏这时候碰到了这么糟心的事。 他们自幼相识,但元玖出身卑微。 而凡郎却是一个小商贾的儿子,从小众星捧月。 但凡郎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只会去找元玖。 直到元玖双亲离世,举目无亲,被大嫂卖给了一个农夫。 之后又被农夫卖给了秦楼楚馆的老鸨。 从此两人天各一方,凡郎也成了元玖心里唯一的净土。 再见到凡郎,元玖做梦都不敢想。 所以她即便让自己一无所有,都不想任何生活的苦难,遮蔽凡郎身上该有的光。 她怕他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羞耻,骗他说自己做了小买卖。 而这一次,她是想把自己所有的积蓄留给他,跟他做个告别。 不曾想,今日绥王窦棠在湘春楼约了酒肉朋友。 元玖一进门,就被窦棠那双不肯放过美人的眼睛盯紧了。 万花丛中泡着的人,只一眼就能嗅出这姑娘身上的红尘气。 可谁知,元玖竟然当众拒绝他。 窦棠只觉得她在装清高。 一气之下,带着侍卫打算强取。 窦棠坐在两人面前不远处的鸡翅木圆鼓凳上。 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撑着膝盖,周围还站了几个虎视眈眈的侍从。 窦棠玩味地盯着眼前的美人,责骂道:「你真是给脸不要脸!上午刚被送去三哥那,这会就觉得了不得了?」 凡郎被气得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咳嗽。 他知道这些年元玖过的并不好,也知道她多半是沦落红尘。 只是他不想拆穿。 这是她最后一点尊严。 元玖回过身轻轻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眼中满是疼惜。 窦棠倒觉得她的动作可笑至极,他看上的美人眼里只能有他。 于是,他更加不耐烦了些,酒壶也扔到了地上,跟旁边的侍卫命令道:「带回去!再找人去跟三哥说一声!」 他觉得,这么个玩物,三哥不会记得。 元玖眼神锋利地看向窦棠,美人面上却没留下一滴泪,反而语气不善地说道:「王爷千金之躯,何必跟贱婢过不去呢?!」 窦棠讥笑着揉了揉额角,语气嚣张跋扈:「小乖乖,你怎么是贱婢呢?你这模样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命,要什么本王给不了?」 元玖的脸色更沉,那双漂亮的酒瞳里逐渐盈满戾气。 她唯一的尊严和伪装,都被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踩碎了。 身后的凡郎只看见元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紧了一支银色的簪子。 他牟足了劲爬起身,从后面将元玖环抱住。 他知道元玖想破釜沉舟。 凡郎深吸一口气,边咳边说:「她是孙某未过门的妻子,王爷乃真龙后裔,岂能做出这种有违人伦之事?!」 窦棠脸上讥笑更甚,燥热地扯了扯衣襟,指着他骂道:「就你这德行,还娶妻?!本王就喜欢人.妻——」 「啪」一声。 身后的镂空花格门从外推开。 「让你替我送个药,怎么这么久?」 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将窦棠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这声音真好听,软糯糯的,忍不住想到了甜枣。 第10页 第5章 解围 但在别人看来,他就是心不在焉地…… 窦棠只记得自己回过头的时候,朦胧的醉眼里看到了好几个小仙女。 她穿着一袭烟青色纱衣,就像是从云雾里飘出来的。 元玖此时才彻底松了口气,攥出血印的小手缓缓张开。 柳恩煦笑盈盈地走进门。 刚一进屋,表情微凝,吓了一跳:「呦,怎么这么多人…」 窦棠看着她眼神发直,像是跌进了她编造的虚空幻境里,戳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柳恩煦停住脚,视线扫过窦棠,又放在元玖和她身后的男子身上。 她不知道元玖的情郎是个什么背景。 但看着这人干净利落,举止儒雅,想必也是个家境不错的读书人。 于是,柳恩煦笑着道:「这几日你多休息,有什么事让他们知会我。」 话音刚落,就从身后走上前两个小中宦,站到元玖的两侧。 小中宦即便穿着粗布麻衣,看着也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僕人。 可这也没阻碍窦棠落在柳恩煦身上的目光。 身边的窦棠往后虚晃了几步,靠在迎上前的侍从身上。 侍从匆匆在他耳朵边嘀咕了几句,他才一脸失望,单手拍了下额头:「嗨!这不是三嫂吗!」 柳恩煦惊讶地回头,以同样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他福了福身子,笑道:「原来是绥王殿下,怪我,竟以为这闹事的是哪来的山野莽夫呢。」 窦棠努着将眼睛睁大了几分,想将面前的美人看进心里。 可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骂人呢… 柳恩煦不给他回应的时间,继续道:「元玖是我的丫鬟,刚来替我送了些药。这里里外外都是人,可千万别因为这事损了殿下的名声才好。」 窦棠这才反应过什么来,摇摇晃晃地被侍从扶着坐到鼓凳上。 脸上又恢復了刚才吊儿郎当的表情,调侃道:「三嫂好风情啊,怎得背着三哥给个男子送药呢?」 柳恩煦并没马上作答,向元玖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才不慌不忙地笑道:「是夫君赏识他的才华,让我帮着照顾。」 柳恩煦信口拈来的谎话,让站在门外的窦褚不禁挑了挑眉头。 窦褚刚刚回府就听掌侍说了元玖的事。 本是想让狄争来帮他处理,但一想到窦棠是个风流成性,且会煽风点火的皇子。 他母妃兰妃更是热衷于给皇上吹枕边风。 所以亲自出面,起码不会给他握住太多嚼舌根的把柄。 狄争见窦褚停住步子,赶忙凑上前,附在他耳边说道:「孙韦凡,沧州一个染布坊老闆的独子,此次入京是来参加科考的,没有什么背景,自己创立过诗社。」 窦褚面色无波,从随身带的小盒里拈了一片蜜饯放进嘴里。 屋子里,窦棠醉得眼皮子直打架,哼笑两声,说道:「三嫂,本王醉了,可还没傻。你来了正好,这姑娘我直接向你讨了,也省得我再去跟三哥说。」 被拆穿的柳恩煦心头一紧,小手中的帕子也攥得更紧些。 她既然来了,肯定是为了将这件事平息下去,不能损了窦褚的声誉。 可窦棠如此坚持,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说什么过重的话真的唐突了他。 她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元玖,这时候把她推出去是最好的。 可刚才她在屋外也听到了,元玖对这男子情真意切,恐怕自己若真的松了口,只会害了她。 柳恩煦琢磨半晌,还是于心不忍。 她转头对窦棠笑道:「殿下言重了,我可不敢乱言。夫君的确是欣赏这位公子的才华,我也没想到,他们二人竟然相识。」 窦棠终于沉不住气,这貌似谪仙的三嫂真觉得自己蠢成这样? 想到父皇对窦褚的夸奖,窦棠怎么都觉得柳恩煦是在讽刺自己,脸上原本的笑容也变得狰狞。 他扭动脖子,传来两声脆响,身后的侍从齐整地应了声,向柳恩煦围过来。 「三嫂,那我就只能连你也一起招待了。」 柳恩煦带的家僕虽然也挡在了面前,但根本不是窦棠那几个贴身侍卫的对手。 只见面前的几人像被剥掉的菜叶子,被推到一旁。 门外的窦褚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着软不禁风的小身板,胆子倒是不小。 可她那笨拙又吃力的样子,倒像只护着鸡仔的母鸡。 若是不急着走,他真想看看这个故作镇定的小姑娘能怎么挽回局面。 窦褚提步,走进门。 屋里的喧譁戛然而止,柳恩煦心里的石头才落地,用绢子沾了沾额头的冷汗。 坐在鼓凳上的窦棠立刻心虚起来,移开了目光不敢跟窦褚对视。 他本还以为柳恩煦是背着窦褚养了个小白脸。 正想着捏个蓟王妃的把柄,必要时候往窦褚身上抹一道黑。 自然也不曾想,窦褚会真的出现。 窦褚脸色并不好看,眼睛看也没看屋里其他人,盯着窦棠移步过去。 「刚父皇还夸赞了你前几日奏上去的摺子,这么不禁夸?」 窦褚的声音温润,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可就是让窦棠犯不起刚才的混来。 小时候,他与三哥的关系还算不错,两个人也能玩到一起。 第11页 可是不知不觉,三哥就不再和他同流合污,而是变成了父皇眼中的天之骄子。 他们出生相差的时日不多,不少人自然而然拿他们两个做对比。 可时间久了,文韬武略,窦棠哪一样都不如窦褚强,到后来干脆自暴自弃。 窦棠没敢接窦褚的话。 因为他呈上去的摺子是老师帮着写的。 恐怕窦褚也能猜到。 于是喝了口浓茶,试图醒醒酒,强颜欢笑道:「约了几个好友谈诗作赋,这不正巧就遇到三嫂了。」 他自然而然略过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听上去就像是稀松平常的偶遇。 可窦褚却不打算迴避,追问:「做什么诗了?说来听听。」 说罢,漫不经心地伸手去碰茶壶。 窦棠更加心虚,提前端起茶壶,给窦褚杯子里添了杯茶:「嗨,哪敢在三哥面前舞文弄墨。」 窦褚眼皮没抬,拿起杯盏吹了吹冒着白气的茶水,声音有些沉:「四弟看上我府里的丫头了?」 这声音让窦棠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含煳地笑了一声。 只怕他是听到了刚才自己对三嫂的不敬。 窦褚表情依旧,抬起眼皮,缓缓道:「我府上的人,不外送。」 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又补充道:「这事我暂且压下了。」 窦棠神色逐渐暗淡,先前心里的小算盘彻底翻了盘。 窦褚的意思很明确,他若是敢挑这件事,窦褚就会把他今日的丑态全部揭露出去。 堂堂皇子,为了个哥哥家的侍婢丢了皇家的颜面,不引来龙颜大怒才怪。 只怕那时候是要禁足的。 窦棠实在无理反驳,更找不到理由狡辩。 干脆把茶壶往桌子上一放,认栽。 「我还有事,那就不打扰三哥了!」说罢,气哄哄地带着侍卫离开了房间。 窦褚也不打算停留,在窦棠离开后,依然不关心屋里的局面,起身带着狄争向门外走。 还没踏出门,就听软糯糯的声音里带了些微不可闻的颤抖,声音柔和地道谢:「多谢殿下解围。」 窦褚顿住脚,转头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柳恩煦,似是回应她的谢意。 但在别人看来,他就是心不在焉地一瞥。 窦褚走后,久经情场的元玖立刻察觉到夫妻二人之间的隔阂。 更想到柳恩煦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自己带走。 可她此时对这个小王妃的看法更加不同,自己的命运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能彻底改写。 但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却没有放弃她。 她的坚持,彻底救了自己一命。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看向正咳地厉害的男子。 刚才绥王那么一闹,即便是读书人也能猜到些元玖的身份来。 可他不曾嫌弃,也的确是少有的不迂腐的文人了。 柳恩煦对他印象不错,才对自己留下的两个中宦说道:「这位公子身子不好,去请个郎中来。」 本还担心绥王拿这个小书生出气,但想到刚才窦褚对窦棠的教训,恐怕他一时半会也不敢再惹窦褚身边的人。 更何况还留了王府的中宦在这,多少还是有威慑力的。 柳恩煦觉得交代妥当,刚想转头离开。 元玖突然跪在面前,先前的坚强尽数决堤,豆大的眼泪带着一肚子委屈,忍不住往下掉。 元玖觉得柳恩煦的出现就像是苦海中的浮木,让她终于不再是个骯脏的玩物,她也凭此才能有了底气面对自己的良人。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柳恩煦明白她的处境,拍了拍她肩膀,说道:「我在楼下等你。」 —— 月如银钩,星若悬河。 东翼楼外的茉莉花海似倒映在湖面的星空,袭袭甜香,随温风轻轻渡进半开的窗牖里。 窦褚着了身素白的寝服,倚靠在坐塌的小几上,漫不经心地用小刀雕刻着手中的木偶。 殿内一如既往地只点了两根火烛。 略显昏暗的屋子里,唯有月光下的那抹银白,敲打人心。 门前珠帘轻摇,传来声声脆响。 柳恩煦推门进屋,就看到窗前的那抹白,心里忍不住乱跳了两下。 从湘春楼回来的路上,元玖就开始给柳恩煦出谋划策。 而第一步,就是借力打力。 也就是说,柳恩煦要通过窦褚的癖好,让自己变成癖好里的一个元素,以此来攻陷他。 柳恩煦记起,常嬷嬷那日跟自己讲,窦褚虽然没有外宅,但这些年总喜欢睡前听小丫头给他读《原启文》。 柳恩煦起初觉得这就像曾经表妹睡前磨着姨母讲话本子,幼稚的不得了,所以也没在意。 但元玖就抓住了这个重要的信息,让柳恩煦尝试以这样的方式接近窦褚。 柳恩煦着了一身粉白的襦裙,头髮随意绾着,身上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沐浴后的薄荷香。 她半路就截住了给窦褚念书的小丫头。 按照小丫头描述的步骤,独自跑来东翼楼。 狄争看到小王妃前来,先是一惊。 毕竟东翼楼是王府的禁地。 窦褚不下令,没人敢自己闯。 但一想到,小王妃早上谦逊小心的样子,再看此时这张人畜无害的小脸。 还是没忍心拦止,交代她除了念书,什么都不要多说。 第12页 柳恩煦记牢了狄争说的话。 即便在东翼楼的门口,她也没敢出声。 只将食盒递给狄争,自己笑弯了眼,对着狄争眨了眨以示感谢。 见小王妃一脸稚气,狄争也万年不遇地勾了勾嘴角,带着柳恩煦往二层走去。 柳恩煦进了屋,悄悄走到杌子旁,安静地坐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给别人念故事,又是一个掌握着自己命运的异性。 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刚刚翻开书,就听坐塌上那抹白色挪了挪身子,慵懒地说了句:「接着昨天的念。」 昨天? 柳恩煦的心突突跳了几下。 第6章 替身 许是...王爷心软了? 柳恩煦不敢耽误太久,怕反而引得窦褚不悦。 随手翻了翻,正好摸到一页缺口,也没在意内容,就着烛光开始念:「独阳无始,单阴不续,故道生阴阳,泽育万物…」 刚念完,就听见「叮咣」一声。 她顿声,见窦褚将小刀放在了小几上,却没说话。 她垂眼看着自己念的句子。 心中忐忑,精緻的五官都懊恼地拧成了团,直接跳过这段阴阳求和,继续往下念。 窦褚不再说话,而是继续把玩手里的木俑。 柳恩煦一边念,一边竖着耳朵听窦褚的动静。 她只觉得自己反反覆覆读了七八遍,可窦褚什么指令都没下。 悄悄抬眼,窦褚此时正紧闭双眼靠着身后的软垫,他略显单薄的胸膛有规律的上下起伏,像是睡着了。 可刚才的丫头明明说要到他喊停才能走。 再想到狄争的嘱咐,柳恩煦也不敢开口问,只好将声音放地轻了些,继续往下读。 一遍又一遍。 直到自己眼皮发沉,忍不住顿声,抬手揉了揉眼睛。 再一睁眼,正撞上窦褚盯着自己那双幽深的双目。 柳恩煦吓得一个激灵,困意都打了折,赶忙迴避视线。 窦褚淡淡道:「你怎么还在这?」 柳恩煦想也没想,「啪」的一声合上书。 像小丫头教自己的那样,乖巧安静地匆匆退了出去。 强烈的困意,让她恨不得倒在床上闷头大睡。 雕花门的开合,让屋里的空气像是活了一般,微微流动起来。 满屋的茉莉香气,就这么随意地搅入了一缕清凉的薄荷香。 窦褚凭空抓了一把空气,覆在鼻间。 还挺好闻的。 —— 见柳恩煦离开,狄争才拿着食盒推门进来。 利落地摆在窦褚面前,说道:「这是王妃给您煮的汤。」 窦褚捏着瓷勺在精緻的朱红色瓷碗里搅了搅。 而后,随手将汤勺丢在一边,冷漠道:「带上,去看看他。」 狄争让两个中宦守在东翼楼外。 自己扭动了东翼楼一层一副山水座屏的开关,划开的座屏下方露出一个漆黑的入口。 狄争举着灯跟着窦褚往幽暗的地下走去。 刚下了楼梯,一股股令人发晕的香气迎面扑来。 除此之外,还有昏暗的灯光,浓郁的酒香以及令人作呕的阵阵欢淫声。 窦褚掀开一层层垂地的粉红色纱幔,直到脚下踩到了什么,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你来啦?!」这声音有些迷煳,舌头打结地道:「今天送来这几个真不错!」 窦褚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皮,用手捏了捏鼻子,接过狄争手里的食盒。 同时抬脚迈过刚才踢到的那具伤痕累累且扼断了喉咙的尸体。 「王爷喜欢就好。」 屋内正与男人欢.爱的十来个女子将注意力放到正从外面走进来的男人身上。 只一瞬,全部受了惊吓似的愣在原地。 这男人和她们正伺候的王爷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气质清冷。 跟面前这个色令智昏的男人相比,他才更像是千金之躯。 「萧翊!这些日子表现不错!本王要好好嘉奖你!」真窦褚也没起身,而是颇为满意地看着走进来的一袭白衣,狂妄自大地夸赞道。 他身上上好的锦袍被扯地扭扭歪歪,脸上的口脂也没擦干净,此时的样子像极了嫖.客。 萧翊只觉得可笑。 随手将餐盒放在一边的小几上,淡淡道:「膳房刚做好的汤羹,王爷趁热饮了吧。」 真窦褚看了眼餐盒有些迟疑,似是开始警惕。 随即揽过身边的舞姬,装作不在意地埋怨道:「又是汤!我最讨厌这东西!」 萧翊垂着眼睫,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抬起手腕,理了理袖口,缓缓问道:「王爷不想喝?」 真窦褚藉此勃然大怒,厌恶地将怀里的美姬狠狠推倒在地。 没等抬手去打翻那盏汤羹,自己的脖子就被一双冰凉的手卡紧。 周围惊叫连连。 萧翊全然不在意,抬手将那碗还有些烫的热汤尽数灌进了真窦褚的嘴里。 然后,像丢垃圾一样将中了幻药昏昏欲睡的真窦褚推到一旁。 暗室内鸦默雀静,唯有汤泉池里潺潺流动的水声。 萧翊转身,在垂地的纱帐上擦了擦被热汤染湿的手,随即厌恶地将粉纱扯掉。 站在不远处的狄争只看见他用右手扭了扭左手的腕子,语气不善地道:「等她们药效过了,全部弄走。」 第13页 没等屋里的人作反应,这个看似清风霁月的背影已经走过几层纱帐,迫不及待将自己从这汪春水中剥离出去。 狄争应了声,赶忙跟在他身后。 这些年来,每个月,萧翊都会亲自来给窦褚灌药。 可作为自幼跟在窦褚身边的侍从,他更愿意忠心不二地服从眼前这个冷血的替身。 因为是他给了自己做人的机会。 也只有他能对付这个令人恨到骨子里的王爷。 妹妹的惨死,真王爷的讥笑,一幕幕的屈辱全部化作了对这个替身的顺从和恭敬。 而事实证明,他疯狂的决定没有错。 世人称颂的蓟王。 另皇帝赞不绝口,委以重任的皇子。 全部是这个看上去一身孤寂的替身。 他的才学武艺,不在任何一个皇子之下。 可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忍受屈辱,进府做了个替身。 更没人明白他为什么不杀了真的王爷。 怕吗? 狄争想了想。 知道他身份的人里,有几个不怕呢? 可即便如此,也好过失去尊严地苟活。 所以,他和几个被他施恩过的中宦,不遗余力地保护他的身份。 只要他不摘下面具,他就始终是蓟王——窦褚。 —— 柳恩煦这一觉睡得格外好,一睁眼都已接近晌午。 也不知道是昨日太困,还是新换的香粉助眠。 刚坐起身,就看元玖从外面走了进来。 穿着一身丫鬟的衣服。 旁边正给柳恩煦上妆的秀月,见柳恩煦将眼睛落在了元玖身上,笑着打趣:「元玖姑娘想做王妃的侍婢,一早就从我那拿了套衣服。可这衣服穿她身上,味道都不一样了。」 听秀月这么一说,柳恩煦也颇为贊同的点点头。 怪不得被窦棠一眼瞧上,连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元玖端着水盆走上前,听到秀月打趣,笑着回应:「秀月妹妹别打趣我了,我只想为王妃尽一份心,还怕王妃嫌恶呢。」 见元玖不似昨日那般心惊胆战,柳恩煦也宽慰地笑弯了眼:「多了个丫头,自然是好的。以后你倒是能帮衬着秀月了。」 元玖知道柳恩煦不会拒绝,可听她这么说,心里仍然暖洋洋的。 柳恩煦抬眼,看窗外碧空如洗,连心情也好了不少。 开口说道:「秀月,一会吃了午膳,你帮我去送些东西。」 秀月点点头,走到妆奁旁,取了个挂着金锁的小木箱递到柳恩煦面前,问道:「这些都要带去吗?」 柳恩煦看着小木箱迟疑片刻。 随后,从秀月手里又取来金锁的钥匙,打开了木箱。 另一边正给柳恩煦绾髮髻的元玖,看到盒子里放了一摞银票还有不少绣工精巧的荷包。 有些好奇,却又不好意思张口问。 柳恩煦倒不避忌什么,从里面取了张银票出来,交给秀月:「这张留着,其他的都换了银子送过去。」 秀月稳妥的收下银票,应了声。 晌午一过,就独自出了王府。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窦褚耳朵里。 福祥茶楼的雅间里。 叫木七的小中宦跑进门,恭敬地在窦褚耳边汇报导:「王妃的小侍婢刚换了银子,随后去了养济院。」 窦褚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抬手给自己的紫砂茶盏里添了新茶。 木七乖巧地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雅间的房门再次打开。 一个看似侠客打扮的人,遮挡着口鼻,走进房间。 和刚才的小中宦比起来,他倒是没那么拘谨,坐到窦褚的对面,放下刻着「洗安」二字的长剑,为自己倒了杯茶。 这把长剑是他的宝贝,只不过名字比他自己的多了一点水。 因为江湖道士曾说,冼安命里缺水。 冼安用断了无名指的右手,递给窦褚一张字条。 待甘茶入口,才说道:「这几个人住在临城偏安,还有两个在京郊,少主见机行事。」 窦褚接过字条,随意瞟了一眼。 之后,从容不迫地捲成了卷,塞在扳指上的暗孔里,漠然道:「腿又不行了?」 冼安将头上的蓑笠也摘下,露出一张黝黑的脸。 他拍了拍自己左侧僵硬的大腿,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要去找老傢伙泡一泡才行,不然也不会让你亲自出马。」 窦褚点点头,语气不冷不热:「替我问个好。」 冼安倒是没什么顾忌,笑了一声。 又想起来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色的纸包,递给窦褚:「我差点忘了,老傢伙给你的。这次的药性更强,能让他晕个半年的。」 窦褚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将纸包收进了袖兜。 冼安并不打算多留,又往嘴里灌了杯茶水,一边戴蓑笠和面罩,一边嘱咐:「偏安那几个,你尽快去。这几天看他们收拾行李,恐怕要南迁。」 窦褚垂睫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淡淡道:「知道了。」 冼安蒙着面走了之后,窦褚又坐了好一会。 雅室中的寂静,能清晰听到楼下传来的戏曲声。 好像是民间流传的悲曲《独月酌》。 「…见阿姊含情难诉,愿阿郎早早还情来…」 第14页 窦褚的手指跟着调子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偏安离京城来回怎么也要三四天的时间。 此时找个藉口去外阜倒是不难。 窦褚再次摸了摸放着纸条的玉扳指。 心情突然不错。 他手指加大力度,敲了两下桌面。 狄争走进来后,只听窦褚淡然交代:「告诉王妃,明日归宁。」 —— 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正在绣荷包的柳恩煦先是一惊,随后更喜。 在狄争看来,小王妃像根离了弦的箭,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眼睛睁地像颗小冰球。 可碍于自己的身份,她咬紧了牙忍着那份由内而外的喜悦,连小脸都憋得有些红。 狄争面无表情地做了传达之后,识趣地匆忙退了出去。 柳恩煦才不可思议地捂紧了嘴,拉着身边的元玖说道:「还有三天才能归宁!他怎么突然提前了?!」 这哪还有王妃的样子,倒像是个拿了糖的小姑娘。 元玖心里想,勾着食指抵在鼻尖柔媚地笑了一声:「许是昨晚王妃的故事念得好,王爷心软了。」 被元玖这么一提,柳恩煦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看来元玖的办法真的奏效了。 于是柳恩煦双手按着胸口,缓缓稳住了自己此时兴奋过度的情绪。 她转身走到小柜里取了件衣服。 元玖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笑容瞬间凝固。 这不是今早常嬷嬷送来那件衣.不.蔽.体的轻容纱衣吗? 第7章 归宁 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眉头突然拧成…… 这纱衣的材质极好。 但重点不在材质上,而是款式。 这是让绣房仿照舞姬的衣服做的。 除了轻薄,就是通透。 这是元玖极为排斥的款式,现在终于不用再穿了。 看着柳恩煦捧着那件用料并不多的衣服发呆,元玖才小心试探道:「王妃今晚要穿这个?」 柳恩煦迟疑地看着捧在怀里的纱衣。 终究还是有些难为情。 可一想到自己的动机… 依然咬着牙对元玖点了点头。 元玖自知自己没什么资格劝这个小王妃,只是走上前,接过纱衣,说道:「那奴婢帮王妃换上?不合身也能送回去改改。」 柳恩煦看了眼正拿着纱衣给自己比量的元玖。 这样的衣服,哪还有合不合身的… 总共也没几片布料。 柳恩煦心头一暖。 元玖的意思恐怕是不建议她此时太过冒进,想找个理由把纱衣退回去吧。 柳恩煦低头看着那件不雅的纱衣,再想想那日穿在元玖身上的样子。 忍不住笑出了声。 倒像是东施效颦。 元玖也不知道柳恩煦在笑什么,手上顿了顿。 随后,感觉小王妃轻轻推开了自己正在比量的双手,她笑如粉桃,说道:「元玖,要不还是去拿件小裙来吧,自在些。」 元玖这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将纱衣叠好放回原处。 只不过元玖选了一件湖蓝色香云纱的抹胸襦裙。 与刚才那件衣不蔽体的纱衣相比,小王妃更适合这一件。 —— 晚膳过后,柳恩煦沐浴过,换了元玖拿来的寝衣,提着灯往东翼楼去。 她不似昨日穿得那么郑重。 湖蓝色的诃子配上同样颜色的长裙,上面点缀着一枝枝盛开的白兰,显得清雅脱俗。 外面罩着一件茉莉白的大袖披衫,就好像笼罩在湖面上的雾气,略带朦胧。 长发随意披散着,只将两侧的头髮编了两缕小辫子,露出那张娇艷欲滴的鹅蛋脸来。 木七刚给窦褚送了寝衣出来,就看到茉莉花丛中,提灯走来一个仙子。 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才听狄争从身后小跑着迎了上去。 木七心中不免沮丧,这仙子该被捧在云端的,怎么能伺候人呢? 这楼上的人,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他摇头轻嘆,抱了抱手里的脏袍子,遗憾地往东翼楼后面的小房走去。 柳恩煦依然遵守规矩,只跟狄争点点头,没说一个字。 直到走进二层的房间。 窦褚刚沐洗过,头髮湿漉漉的,正读着手里的书卷。 柳恩煦安静地走到自己坐的位置。 借着点蜡烛,踢了一下脚底的杌子。 还好没出声音。 她紧张地看向窦褚,发现他依旧专注的读书,并没在意。 柳恩煦才微微勾起嘴角,安静地坐了下来。 以柳恩煦的记忆力,那本《原启文》她早已熟记于心。 于是,她余光全部放在了坐塌上那抹清冷的身影上。 屋子里非常昏暗。 除了她和窦褚身边各自燃着的两根烛火。 他们之间十几步的距离,空荡荡地被黑暗笼罩着。 就像一道鸿沟。 柳恩煦要做的,就是迈过去。 读了三遍以后,窦褚没说话,只敲了敲小几。 柳恩煦就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直到房门闭合,窦褚才抬眼,看了看柳恩煦刚刚坐过的杌子。 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 翌日。 第15页 国公府外一片喜庆热闹。 处处都装点着红绸,喜迎自家小姐回门。 柳恩煦自然不敢造次,就算到了家门口,依旧跟在窦褚身后半步。 有模有样地展现出了蓟王妃的姿态。 柳君行杵着拐杖,在家丁的搀扶下亲自在门口相迎。 除此之外,还有面色憔悴的母亲搀扶着满头花白的祖母谭氏。 没见弟弟的影子。 柳恩煦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又扫了一圈。 看来柳恩初的病情更重了。 「恭迎蓟王殿下和王妃登门啊。」柳君行见迎面走来的两人郎才女貌,眼中多了些喜悦。 窦褚赶忙迎上前,扶了一把柳君行,笑意温润地回应:「文公见外了。」 柳君行只对跟在身后的柳恩煦笑着点点头,随即指引窦褚向府内行去。 进了大门,柳恩煦才彻底有机会跟身边的母亲和祖母说上话。 祖母向来是疼爱自己的。 只是当年父亲离世,祖父听了一个算命的人说,柳恩煦命中克兄克父,所以才坚持将柳恩煦送走。 祖母也不是没有拦止,可惜祖父的性格太过执拗,祖母也不愿意在众多问题上跟他较劲。 一直处于能退则退的状态。 那些年也是祖母的书信陪着柳恩煦走过来的。 柳夫人倒是想先关心女儿的情况。 可惜还没开口,柳恩煦已上前搀扶住了头髮花白的祖母。 祖母谭氏慈祥地看着柳恩煦,拍了拍她的小手,关心道:「他,对你还好?」 同时眼睛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窦褚。 柳恩煦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好——怎么也不算; 不好——好像也谈不上; 干脆点了点头,转移话题问道:「小初呢?连榻都起不来了吗?」 谭氏本来不想让小孙女操心太多家里的事。 毕竟嫁给皇子,看着风光,背后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可柳恩初昨晚还被府医守了一宿,今日姐姐回门都没露面,看来也是瞒不住的。 迟疑了片刻,谭氏才点点头,眼神都黯淡不少:「昨晚突然犯了毛病,不然今日怎么也会迎迎你的。」 柳恩煦倒是不在意。 这个时候,小命都攥在阎王手里了,哪还顾忌的了礼数。 「府医还是没法子治?」柳恩煦追问,尽管知道又会得到否定的答案。 可她仍希望有一天能出现个奇蹟。 见谭氏神情不佳,走在另一侧的柳夫人才接话道:「都这么多年了…能拖一日是一日。」 柳恩煦心情越发沉重。 尽管那些年祖母一直安慰她,弟弟的事情和她没关系。 但许是听旁人说得多了,她总把这件事的因归咎在自己身上。 柳恩煦沮丧地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一会去看看小初。」 话音刚落,只听祖父在不远处干咳了两声。 有点警告的意味。 祖母的脸上立刻挂上一抹笑,即便非常勉强。 「小初知道你回来会高兴的。大喜的日子,别沾了晦气。」 柳恩煦自然不认同祖母的说法。 可祖母这么讲,还是因为窦褚在的原因。 一想到窦褚,柳恩煦心情更加低落。 他是皇子,他手上的资源一定比自己多。 可,终究还是自己没用… - 花厅内,餐桌上的饕餮盛宴用的并不多。 窦褚正和柳君行闲聊皇帝去年新颁布的科举改革。 这种广纳贤才,不鼓励世袭的改革制度,最开始还是由柳君行提出来的。 只不过前些年发生了太多事,这个提议就被搁置了。 直到去年才又被皇帝提起来。 但令人欣慰的是,皇帝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的付诸于行动。 祖父说,窦褚也起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这一头,祖母也就着这个话题跟柳恩煦夸赞着窦褚的能力。 柳恩煦闭口不言。 只乖乖地听着。 点头。 柳君行和窦褚相谈正欢时,有些发福的管家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进来,附在柳君行耳边说了什么。 柳君行有些好转的气色,瞬间蒙上一层灰霾。 随后,他颇为尴尬地转头对一旁的窦褚说了几句什么,随后被管家搀扶着走出了花厅。 窦褚依旧事不关己地优雅用膳。 谭氏却意识到失了载客之道,代柳君行上前招唿。 见祖母腿脚不便,柳恩煦赶忙扶着她一同上前。 只不过没走到窦褚跟前就自觉停下了步子。 按理说,柳恩煦的身份跟窦褚应该极为亲近的。 可此时的两个人就像是两块同级的磁铁,怎么都挨不到一起去。 这一切都看进了柳夫人眼里。 要说自己这个母亲跟柳恩煦并不亲近,但毕竟也是过来人。 说到底,母女连心。 两个人生疏的状态,再怎么遮掩,做母亲的又怎么看不出来。 看着女儿在窦褚面前谨小慎微的样子,柳夫人攥紧了手中的裙摆,手掌都掐出了红印来。 她觉得,心疼。 她甚至在想,有没有办法让柳恩煦脱离自己不喜欢的生活。 第16页 哪怕让她付出任何代价。 直到花厅外传来一阵骚乱声,几人的注意力才纷纷挪过去。 一个小丫头匆匆跑进来,附在谭氏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谭氏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又碍于窦褚在这里。 有些手足无措。 柳恩煦看了眼站在门口的秀月,秀月指了指府内东篱苑的方向。 那是曾经叔伯住的院子,看来真的是他回来闹事了。 恐怕,卖宅子的事,祖父知道了。 窦褚一直默不作声。 但看见柳君行和谭氏的神情,他多少也能猜到些什么。 随即,他挂着笑对身边的谭氏说道:「等改日文公方便,我再带阿芋回来。」 窦褚突然松口,让谭氏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起身恭送两个人离府。 柳恩煦即便心里着急,也只能跟着窦褚一步步往府门走。 刚经过花园,就听见叔伯柳博昱的声音从花园另一头传过来。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可他语气并不多好,更像是在对谁说教。 谭氏气得脚底趔趄,对一旁扶住她的丫头压低了声音说道:「让那畜生滚到书斋去!」 柳恩煦站在一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祖母发这么大的脾气。 忙拍着她的背,为她顺了气。 窦褚脚步虽缓,却没打算停下。 柳恩煦才趁机小声问谭氏:「祖父怎么了?」 谭氏看着一脸精緻妆容的小孙女,再一想到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干咳了几口。 若是丰儿还在该多好… 柳恩煦见祖母不开口,转头去看刚才传话的小丫头。 小丫头不敢隐瞒,毕恭毕敬地回禀:「老爷晕倒了。」 柳恩煦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 柳夫人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窦褚,怕家里的事对柳恩煦不利。 赶紧绕到她身边劝道:「家里的事,你别管了,先跟殿下回去。」 柳恩煦只觉得耳边嗡嗡的。 母亲说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在想,此时是不是应该留下? 起码光凭自己的头衔,也许能压一压叔伯的气焰。 没等回过神,只听见步道旁,一众女眷行礼的声音。 窦褚似是没看见,依旧负着手向前走。 柳恩煦却在一众女眷看着窦褚两眼放光时,停下了脚步。 这是叔伯的妻妾们。 再看几人身后堆放的几十箱行李。 这是等着搬进府为虎作伥呢?! 柳博昱的正妻杨氏刚回过头,笑容满面来跟柳恩煦套近乎。 这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眉头突然拧成一团。 指着那堆行李,命令道:「来人!全烧了!」 第8章 暗桩 若他一直不回来,也挺好的…… 柳恩煦清澈的眼睛里并没多少善意。 连柳夫人和谭氏都被小姑娘一句话吓得不知所措。 可府内的家僕们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听这个小姑娘的话。 毕竟烧家当可不是小事。 更何况还是二爷的家当。 只怕真有一日这个混不吝的二爷掌了家,今日烧他家当的人不会有一个好过。 柳恩煦见周围的人一脸惊诧地望着自己。 她心里多少变得有些虚。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发号施令。 可现在,她该做什么? 叔伯的性子她了解,若不给足了教训,估计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今日气晕了祖父。 明日呢? 这分明就是居心叵测,大逆不道! 柳恩煦给自己打足了气,再次看向周围一动不动的家僕:「怎么?我即便嫁出去,也是文国公的嫡孙女!使唤不动你们了?」 身后的家僕们这才互相推搡着挪动了步子,可看起来怎么都觉得不情不愿。 身边的婶婶和姨娘们也开始各种抱怨,甚至上前拉着谭氏,让她劝劝柳恩煦。 一时间,乱闹闹的,连花园那头柳博昱的声音都完全遮盖了去。 窦褚也因柳恩煦这一嗓子「猫叫」顿住了脚。 转头看着她吃力地控制局面。 小脸急得红扑扑的。 这瓷娃娃竟然也有脾气? 窦褚抬手颳了刮鼻樑,依旧冷眼旁观。 可家僕们就像几天没吃饭似的,慢悠悠地煳弄事。 就在几人互相递眼色时。 站在前面沉默寡言的窦褚突然冷笑了一声。 声音不大,可震慑力却足以让人如芒刺在背。 柳恩煦本以为他是在看热闹。 可他一改往日的冷漠,义正辞严地说:「文公一世英名,可惜养出了这么不懂规矩的家僕。」 没等众人做出反应,他已转身离开,只丢了句:「狄争留下。」 狄争立刻应了声。 待窦褚走出门,先对谭氏恭敬地一揖,说道:「老夫人,叨扰了。」 随即招了招手,他身后几个高大魁梧的侍卫提着刀向杨氏和几个姨娘围了过去。 嘈杂声更胜。 落在枝头的鸟都怕连累到自己扑了扑翅膀,落荒而逃。 夹杂着恐惧的声音里,柳恩煦只看见熊熊烈火和痛哭流涕的女人们。 第17页 一向在意面容的婶婶此时也钗横鬓乱,阻拦着正忙着烧家当的王府侍卫。 可她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柳叶,在坚硬的岩石间磕磕碰碰。 无力反抗。 柳恩煦环顾四周去找刚才那几个玩忽职守的家僕。 可连个人影也没看到,不知道被带去了哪。 正此时,狄争走到身边,恭敬地道:「王妃,该回府了。」 柳恩煦这才回过神,花容失色地看向从容自如的狄争。 狄争只微弓着身子,等着柳恩煦挪步。 柳恩煦转头看向身边的祖母和柳夫人。 她有些不舍。 或者说是,不放心。 但窦褚能让狄争做这些事,她不可能再给他找麻烦。 此次归宁,他代表了皇家的脸面。 所以,他才出手相助。 柳恩煦这么想。 她哪还能坏了规矩。 随即她心不在焉地向母亲和祖母福了福身子,担心地嘱咐道:「若叔伯闹事,记得让人去告诉我。」 谭氏和柳夫人则是更担心她的处境。 话没多说,只愁云惨澹地点点头。 柳恩煦被迫松了紧握着她们的小手,离开了国公府。 可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狄争没有跟着回来。 而是留在了国公府,直到柳君行身子好转。 - 回程的路上,窦褚又像睡着了一样,背靠着车壁一声不吭。 柳恩煦多次欲言又止,想着怎么替刚才的事道声谢。 又怕窦褚冷言冷语,才言简意赅地嘟囔了句:「谢谢殿下…」 本以为窦褚不会理自己。 刚抬手去掀车帘。 就听旁边的人毫不在意地回应了句:「谁让你祖父是文国公呢。」 柳恩煦煳里煳涂地望向他。 祖父。 文国公。 可此前也没听说祖父跟窦褚有私交啊? —— 西市的古彩巷里。 几个总角年华的小男孩正拿着竹竿打桑葚。 一个穿着紫棠色布裙的少女提着篮子刚好从树下走过。 葱茏的树冠瞬间变成凝雨的苍云,一颗颗荔枝核大小的桑葚像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落了女孩一身。 小男孩们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丢了竹竿就往背后的大宅子里跑。 女孩有些恼。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裙。 还好颜色深,印不出脏印来。 她象徵性地抖了抖,抬步迈进正敞开的大木门里。 木门一侧挂着块黑色牌匾,写着【养济院】。 院子里的人倒是并不多在意突然走进来的人。 这里每天都有新人来,也每天都有旧人去。 早已习以为常。 女孩脚步没停,径直走向院子最北面的正房。 刚推开门,一个老态龙钟的耄耋老头,眯了眯眼睛,迎了上来。 他手里还提了一箱银子。 老头声音嘶哑,掉了一半的牙让他吐字都不清晰:「这是月姑娘前几日带来的。」 女孩抬手接过箱子的同时,擦了一把汗水打湿的鬓角,露出了耳朵上的一道豁口。 她没打开盖子,而是瞥了眼窗外,似是在数人数。 片刻后,才说道:「你们呢?够用吗?」 老头虽然满脸皱纹,但脸色不差,点点头:「月姑娘这次送了不少来。上次说那事查的差不多了,消息带来了?」 女孩赶忙从袖口里掏了个小纸条,递给老头:「鬼伯交给月姑娘吧,之前京郊的桩子走了水,所以耽误事了。」 鬼伯的表情这才转好些,尽量克制着手抖的毛病,接过女孩手中的字条:「每个月月姑娘都带不少银子过来,她怕不够,又塞了不少荷包,卖样式的钱算算也不少。」 老头边说边捏紧了字条,步履阑珊地走回屋里的圈椅旁,扶着坐下。 女孩也跟在他身后,只不过她反驳道:「外阜的桩子是越来越多,我们的人数也在增加,倒是像月姑娘几年前设想的那样。但光这些银子和绣庄卖样式的钱,恐怕还是支撑不住庞大的花销。」 虽然这些年朝廷也在给各处的养济院拨银子。 可各层官员,守着这么块大肥肉。 层层剥削后,最后能留给养济院的,少之又少。 鬼伯点点头,捏了片薄荷放嘴里嚼。 心里想着,他们此刻能丰衣足食,主要还是靠着月姑娘送来的银子。 鬼伯年轻时候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商贾。 只不过一场瘟疫,把他的一切都夺走了。 甚至妻离子散,让他完全没了自己鼎盛时的斗志。 更没了再次起家的机会。 从那之后,他干脆破罐子破摔。 直到一年冬天,流浪在山圩城,快冻死的时候被个小姑娘救了。 小姑娘从没透露过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一直叫她月姑娘。 当时她也只是觉得老头可怜才给他留了吃饭的钱。 可总也不能白拿人家那么多东西。 鬼伯才无意间听到小姑娘想打听天下名医的事。 因此,他想到了人脉。 最终决定选些信得过的孤儿,建立了一个地下情报网。 第18页 当时的月姑娘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听了他的建议后,也没什么防人的心。 只傻咧咧的眉开眼笑。 在那之后,便给他带更多的银子。 直到一年前,小姑娘回了京城。 他作为暗桩的掌使才跟着搬了回来。 四五年来,他这个衣衫褴褛的臭老头子,手上的情报网可被他织得牢牢的。 从养济院走出去的手下更是遍布五湖四海。 但他只为月姑娘一人办事。 而唯一令他遗憾的就是月姑娘想找的名医依旧没找到。 鬼伯轻嘆一声。 他似是做了什么决定,停下咀嚼,面色郑重道:「霂丫头,普莱那孩子现在开了当铺。你跟他商量商量,我想租他个地儿。」 —— 云霞殿内,秀月把柳恩煦头上的金钗摘下,仔细地摆放在妆奁里。 想起前几日从养济院离开,鬼伯说消息查得差不多了,让她过几日再过去一趟。 这几天,柳恩煦倒是没多问养济院那边的信息。 恐怕也是没顾得上。 此时,云霞殿里就她们两个。 秀月才一边给她擦干头髮,一边道:「明日我再去趟养济院吧?鬼伯说可能有消息。」 柳恩煦正在嗅自己的袖口,她觉得今天熏得香很清新。 没走心地点点头。 又突然想到什么,摇头说:「不行,明天随我去趟灵佛寺。」 看着小王妃一脸稚嫩的样子,秀月忍不住笑了一声。 柳恩煦任秀月给她擦拭着湿发,眼皮子开始打架。 本来归宁回来的第二天就打算去灵佛寺给弟弟和祖父祈福的。 可突然来了月事,小腹疼了好几天。 不过柳恩煦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这几日都不用去东翼楼念什么劳什子的《原启文》。 听说窦褚去外阜办差了。 她这才彻底有了几天难得的放松。 府里的人也没说窦褚几时能回来。 她只觉得,若他一直不回来,也挺好的。 柳恩煦忍不住笑了笑。 趴在床上翘起了小脚儿。 —— 东翼楼外,一道黑影如浓雾般掠过。 随后,窦褚面无波澜,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糖人,一手提着个布袋子,从揭阳小院的垂花门外踏进。 木七赶忙迎上前,接过窦褚手里的布袋子,习惯性地转身往东翼楼后身的小房走去。 另外一个年级不大的小中宦也匆匆跑进楼里备热水。 窦褚一边走,一边厌恶地剥落自己的外袍。 直到走近湢室,水汽氤氲。 身上的铁腥味被蒸腾地更加浓烈。 窦褚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将糖人的最后一口含在嘴里。 小中宦还没退下,窦褚已经迫不及待将自己浸在了那谭干净的清水里。 那水,好似能救命。 窦褚眉头舒展。 看向一边正放置干净衣袍的忠羽,随口问了句:「这几天有什么事吗?」 忠羽吓得手一抖,还没挂稳的袍子就落了下来。 之前有狄争和木七在。 他自来不用面对这个王爷。 可偏偏,现在只有他。 他胆战心惊地从地上捡起脏袍子,弓着身子打结巴:「回…回…回王爷,没…没大…大事。」 窦褚随意看了他一眼。 可忠羽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吓得腿直抖。 窦褚觉得可笑,也没理他。 印象里,跟忠羽说的话不多。 这小孩十二三岁,还是冼安介绍的。 今天才知道,胆儿这么小。 还不如那个小姑娘。 窦褚这几天奔波,此时疲惫的很。 闭着眼靠在了桶壁上。 忠羽也不知道是走还是留。 当初那个蒙面的游侠把他带来,只说要对眼前的人忠心耿耿。 不然就把他抓去给怪老头试药。 忠羽怕怪老头。 可忠羽觉得自己更怕眼前的王爷。 因为,怪老头再怪也是救人。 而王爷,真的会杀人… 忠羽吓得有点想哭。 半寸半寸往后挪步子。 他恨不得马上逃出去。 直到手摸到湢室的门,他以为睡着了的冷脸罗剎突然开了口: 「来,给我念书。」 第9章 遇袭 伤着了吗? 忠羽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窦褚就像没听见,也没睁眼。 忠羽打摆子似的站起身,跑到柳恩煦平时坐的杌子那里。 取了书,又返回湢室。 可他抖得厉害,连翻页都费劲。 可越是慌就越容易出错。 「撕拉」一声。 忠羽的胆被吓破了。 因为,其中一页被他扯了下来。 窦褚睁眼刚想喊他退出去。 嘴还没张开,就听见「噗通」。 忠羽站的位置,只有一页缓缓下落的纸页。 人和书齐齐栽倒了地上… 窦褚眉头跳了两下,又靠回桶壁。 窗牖外的茉莉香被暖风灌入,缓缓覆盖了湢室里原本的铁腥味。 窦褚的身体被热水泡得近乎沸腾。 不知怎得,突然想到了那股清凉的薄荷香。 第19页 —— 蓟王大婚的事,一连几日在京城内传的沸沸扬扬。 仍然高挂的红绸和彩旗让喜庆的气氛丝毫没有减弱半分。 可即便如此,茶铺里坐着的两个衙役一脸愁容。 匆匆灌了两杯凉茶。 「…那小媳妇可是吓坏了,一早起来,躺旁边的人死了不说,皮都给剥了。」 衙役的表情并不好,这已经是半年来京城发生的第三起剥.皮案了。 虽然死的人多是罪有应得,但也都不是至死的重罪。 更不知道什么人能下这么狠的手。 「最近不太平,出门还是小心些。」另一个衙役对正在给人打酒的掌柜嘱咐了一句。 看样子是旧相识了。 吴天农一脸担忧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收了打酒那人的银子。 也不知道怎么,这眼皮子就一直跳不停。 按理说自己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除了迫于生计,卖过几年的假酒。 可听自己曾经的同僚聊起这一桩桩血淋淋的命案时,后嵴樑就一阵阵冒冷汗。 衙役走后,他不到晌午就关了店铺,打算带着妾室到郊区的庄子休养一段时间。 他认为这是自己过渡疲劳导致的焦虑。 日头正足。 马车在茂密的枫林间播土扬尘,引地蝉鸣更盛。 吴天农舔了口外宅如蜜的红唇,情浓意切地扯下挡不住沟壑的那点上好的暗花纱。 手里的柔软,让他脑子里勐地想起一个人——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水灵地能掐出蜜汁来。 那一声声惧怕的尖叫,却在看不到曙光的黑暗中,变成了激发兽性的撩拨。 … 吴天农思绪飘远了。 随后他身子勐地一震,撞在了车壁上。 同时还传来马儿受惊的嘶鸣。 吴天农喊了两声车夫的名字。 无人回应。 他推开趴在身上的女人,胆战心惊地撩开车帘。 可他不知道,那是他还保持完整的最后一个动作。 —— 窦褚一身游侠的装扮,缓缓下马走进了京郊的一处茶棚。 他头戴一顶大蓑笠,遮着半张脸。 阴冷的气质和身上浓郁的杀气,让掌柜觉得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于是,不敢多言。 匆匆上了凉茶,退到一边。 就在掌柜正紧张此时除了他和杀手,没有一个活人的时候。 眼前突然一亮。 一个穿着藕粉色窄袖襦裙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随即,身后又跟进来几个家僕打扮的人。 掌柜这才松了口气,忙着笑脸相迎。 「秀月,我们在这歇一会?」 柳恩煦刚从灵佛寺出来没多久,身上还染了一股浓浓的檀香味。 不似柳恩煦出门不多,没什么防备心理。 秀月看了眼茶铺里仅有的一位客人,多少有些和掌柜差不多的感觉。 她有些担心地劝了柳恩煦一句:「前面应该还有歇脚的地方,不如再往前走走?」 没等柳恩煦回应,掌柜就跑上前招唿。 说破了嘴皮子也得把这几个人留下。 他可不想单独和那个一身戾气的游侠待在一起。 「我们这的凉茶很出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姑娘不尝尝要后悔的。」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长得没什么特色,说话一股子油腔滑调。 柳恩煦随着秀月的目光望向游侠。 她只觉得这个人风尘僕僕的,说不定是个劫富济贫的英雄。 柳恩煦琢磨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又看了看另外几人的装束。 嗯,倒都朴实。 转头对掌柜哭穷:「老闆,你这铺子,也没什么人。这茶可别黑了我们。」 老闆笑容一收。 这姑娘看着可不像会讨价还价的人… 他本想说,不议价。 但一想到几个人嫌贵离开后的情景。 才又攀上笑,说道:「那便宜两钱给你们?」 柳恩煦余光扫见游侠的手顿了顿,随口埋怨:「才两钱?」 掌柜这才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数了数面前的人数。 总共八个人,一人不到一钱的茶钱,还嫌贵??? 于是,嘆了口气。 伸出手,艰难地又掰出一根手指头,比划了个三。 柳恩煦余光见游侠的脑袋往另一个方向看了看,似是没再关注她们几个人。 才笑着点点头:「行,三钱。」 老闆还得陪着笑把几个人迎进去。 但心里十分不满。 柳恩煦找了离游侠相对较远的地方坐下,文静地理了理裙子。 直到掌柜动静过大地把茶摆在他们面前,发出茶碗磕碰的声音。 倒像是表达不满。 柳恩煦没在意,捏着帕子擦汗。 可秀月多少不满,不客气地从掌柜手里抢来茶壶,起身给柳恩煦倒了一杯,关心道:「还是别喝太多,这茶凉性太大。」 柳恩煦点点头,小小抿了一口,在嘴里含着。 正此时,游侠起身,在桌子上放了茶钱,走出了茶铺。 柳恩煦这才对身边的秀月说:「一会多给掌柜留些钱。」 秀月想笑自家小姐是个机灵鬼,可碍于旁边还坐了王府的家僕,掩了笑,点点头。 第20页 几人闲坐了会,正打算离开。 茶铺又迎来了一拨客人。 可这一次,柳恩煦才真的开始心慌。 进来的五六个人,每人手里都提着大刀。 乍一看像是走镖的。 可几人面露凶光,体型彪悍。 一进门不是先找地方坐下,而是纷纷围向了掌柜。 像是要,抢劫。 柳恩煦心头突突跳了几下,在桌上留了一锭银子。 拉着秀月往外走。 可土匪就是土匪。 这个时候哪能放过任何占便宜的机会。 其中一个脸和脖子有刀疤的人就盯上了柳恩煦。 没等几人踏出门,就拦在了小姑娘面前。 他嘴里嚼着茶叶,散漫地调戏:「小娘子,急匆匆地去哪啊?」 随身带着的六个家僕,已经把柳恩煦围在了中间。 有种誓死抵抗的架势。 柳恩煦不想闹出什么大事,提着放了银子的钱包,应道:「钱留给你,放我们走。」 土匪盯着她提着的钱袋子。 这绣工,可不是小户人家用得起的。 可下一刻,他突然对钱袋子失了兴趣。 眼神落在那只拎着钱袋子的葱葱玉手上。 可真嫩。 随即,他脸上浮起一层可以流出油的淫邪表情。 用小手指抠了抠鼻孔,唿唤他的同伴:「大哥!这有个小娘子!」 本还围着掌柜的另外几个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 瞬间对脑满肥肠的掌柜丢了兴趣。 家僕们这才拔出刀,进入了备战状态。 秀月紧紧贴着柳恩煦。 她的恐惧不比柳恩煦少。 长这么大也没碰到过这种事。 几个土匪并不把家僕放在眼里。 反而抱怨这些个家僕太碍事儿。 电光火石间,柳恩煦只觉得手臂被人用力一拉。 从圈里丢了出去。 再抬眼,家僕和土匪已经打成一团。 这次出远门,带出来的家僕数量不多。 但不比上次在湘春楼,多少都是会功夫的。 柳恩煦顾不上擦破皮,从地上爬起来。 去拽旁边吓得发抖的秀月。 连拉带拽地带着她上了马车。 可不论是她还是秀月,哪会驾马车? 柳恩煦拿起马鞭,怔楞片刻。 学着刚才家僕赶车的样子,用尽了力气,在马背上抽了一鞭。 欣慰的是,马车的确动了,但这速度可真是不快。 她驾车往方才游侠离开的方向跑。 这也是唯一的下山路。 柳恩煦在想。 若游侠真的是个劫富济贫的英雄。 应该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只不过,她们两个脚程太慢。 游侠又走了太久。 直到三个土匪骑马追上了两个人。 柳恩煦才体会到了希望渺茫是什么意思。 马车被三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逼停。 她才注意到三个土匪的粗布衣上都染了不少血。 再看几人生龙活虎的样子。 恐怕是王府的家僕没能逃过一劫。 她心里怕极了。 可怕没有用,只会增加负担。 再看身后的秀月,因为刚才碰了头,此时已经半晕过去。 柳恩煦故作镇定,咬了咬嘴唇。 她努力稳定住情绪。 压抑着恐惧看向刚才被叫大哥的人,问道:「几位大哥想要什么?」 可声音依旧抖得厉害。 土匪头子没想过这看着不大的小姑娘竟然没哭,反倒质问。 他身子前倾,手肘撑着马背,看着她说道:「我那二弟还没娶着媳妇呢!」 柳恩煦攥成拳头的小手掌,指甲掐紧了肉里。 但她完全没注意到疼,而是在想怎么跑。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平稳了不少,懦懦地问:「那你呢?这位大哥娶媳妇了么?」 那土匪头子一愣,随后笑了。 向来都是兄弟抢女人。 这小姑娘想投怀送抱? 他手上拈了拈缰绳,想起家里那个母夜叉。 本是个美人,性格却比男人还泼辣。 再看眼前这个软糯糯的小姑娘,倒是让他来了兴趣。 土匪头子躁动地咽了咽口水。 又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哂笑道:「你想挑拨我和我二弟啊?」 柳恩煦只觉得淋了雨似的,额头上的汗不停往下落。 她是这么想的。 可她不能这么说。 于是,她从腰间的大带上卸了个香包,朝土匪头子的方向伸过手去,看似坚定地说:「大哥不嫌弃,就收了吧。」 看着小姑娘天真无邪的样子,怎么都不像会说谎的。 原来也不是没抢过姑娘,可每一个都食之无味,没等站到面前,魂都吓飞了。 再看看眼前这张好看的挑不出毛病的脸。 她连眼眶都没红。 土匪头子开始摇摆不定。 也不知道她说的真的假的。 倒是旁边两个人见状提醒了句:「大哥犹豫什么呢?管她是不是真心的,先占个窝再说!二哥可不喜欢这种娇声娇气的。」 柳恩煦的手抖得更厉害,她觉得自己心都要从嗓子眼冒出来了。 第21页 可这个时候,她不能慌。 因为她方才就注意到不远处的土坡下,有几个匍匐的人影。 土匪头子这才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 神情都比刚才少了些玩味。 他匆匆下马走到柳恩煦面前。 那只满是硬茧的糙手托起柳恩煦的瑟缩地小手,得意地捡走了荷包。 正当他把荷包塞进衣襟,伸手去拉柳恩煦手臂时。 只觉得眼前一黑,强烈的刺痛让他脑子一瞬间空白。 柳恩煦手里的簪子,戳进了土匪头子的眼睛。 柳恩煦赶忙趁这个空当,狠狠抽了一下马背,往山坡匍匐的人影处奔。 同时只听见周围「嗖嗖」的箭声。 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 可惜,那几个人影趴在山坡下。 柳恩煦根本来不及停马,也没意识到自己坐不稳。 就在马儿腾空跃起时,她突然失了重心,从马上跌了下去。 下一刻,她本该感受到疼痛的身子,突然跌进了一个宽厚的胸膛里。 她闭着眼胡抓了一把,手指碰到了坚硬的胄甲。 随后,那人鼻息扑面。 「伤着了吗?」 第10章 回府 映入眼的剑眉星目里,刻着男人骨……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却极为清晰。 柳恩煦抬眼。 映入眼的剑眉星目里,刻着男人骨子里的豪迈和刚毅。 端正的五官不似窦褚那般文质彬彬,反而多了几分磊落,平添了不少男子气概。 柳恩煦匆匆脱离男子的手臂。 可右脚传来的锥心痛。 让她又往男子身边歪了歪。 「刚才坠车伤着脚了。」男子扶着柳恩煦,边推断,边低头看着她被裙摆覆盖住的脚踝位置。 柳恩煦没在意自己的脚,而是惊魂未定地扫视了一圈。 原来,刚才匍匐在土坡处的人,是一队士兵。 再看三个土匪。 皆已中箭倒地。 「你胆子不小。」 男子见柳恩煦从刚才到现在连滴眼泪都没落,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柳恩煦这才回过神,更加后怕。 她的心跳声都能盖过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颤着音道谢:「多谢官长搭救…」 随即转头去找马车的痕迹。 只不过马车周围此时围上去不少士兵。 没等柳恩煦开口,男子就看出了她的担忧,解释道:「恐怕她晕倒了,一会进城去找个医师。」 柳恩煦担心秀月的情况,可自己现在这样,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柳恩煦又抬手看了看擦破的手腕,还是之前被侍卫推倒时弄伤的。 突然想到那几个誓死效力的家僕,又问道:「官长看到我那几个侍从了吗?」 男子眼神突然黯淡,脸色略沉,遗憾地道:「只有一个活下了,正巧遇到我们调兵进城,只不过现在还昏迷着。」 柳恩煦没吭声。 男子这才转头,看见柳恩煦眼底泛红。 「秦将军!这个人还活着!」两个士兵押着被刺伤眼睛的土匪头子,走近两人面前。 柳恩煦也顺着看过去。 那人有些虚弱,没刺瞎的那只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一脸鲜血就跟涂了红漆似的。 柳恩煦觉得有点噁心,忙着别开了视线。 这还是她第一次出手伤人。 再想到面前那人血肉模煳的眼睛。 她刚才拿簪子的手彻底失了温度。 「送去罗平那,他负责剿匪!」秦将军当机立断,语气稀松平常。 随即又转头对柳恩煦说:「姑娘家在哪?我们进城,顺便送你回去。」 柳恩煦惊魂未定,有些反应迟钝。 看着面前那个被羽箭刺伤了腿部的土匪被拖走。 她才满是心事的样子低头捏了捏衣角。 她很累。 现在只想倒头就睡。 更想把今天遭遇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就像从没发生那样。 「劳烦将军把我送到平文客栈吧…」 柳恩煦声音很小,近乎脱了力。 可即便是此刻。 她想的是,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蓟王妃遇袭。 这一定会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她更不愿意的是,这件事传回母家。 这只会让祖母和母亲更加担心。 雪上加霜。 秦将军看小姑娘这会开始打蔫,低着脑袋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 有些措手不及。 于是,他怕刺激她真的哭出来,弯下了腰,让自己能与她平视。 放轻了声音问:「还能走吗?」 柳恩煦这才慢悠悠低头去看自己的右脚。 肿得跟个马蹄子似的。 却还是咬着牙点点头。 可秦将军本来是临时接到旨意调兵进宫的。 此时没有马车。 刚才的马车车轴裂了,看着短时间也修补不好。 他一边想一边扶着柳恩煦往前走。 又问道:「会骑马吗?」 这可难倒了柳恩煦。 但她还是咬紧了唇,点点头。 秦将军看她一身襦裙装扮,小脸和小手上的皮肤嫩得像水豆腐。 明明就是个大家闺秀,哪骑得了马。 第22页 再看看头顶西斜的残阳。 这么走下去,恐怕皇上会责问的。 于是他前思后想。 终于还是停住脚,走到柳恩煦面前,双手撑着膝盖,柔和地说:「我急着进宫,但现在找不到马车,所以委屈你与我同乘一马,会快些。」 柳恩煦抬头看他。 这时候,早早回城才是重中之重。 更何况,谁也不知道这周围还有没有山匪。 于是,抿了抿失色的嘴唇,木讷地点点头。 秦将军回头看了眼停在几百米外的马匹,又指了指柳恩煦的脚:「我抱你过去吧?」 这声音诚恳。 可柳恩煦知道这句话是迫于无奈的尊重。 沉默地点点头。 眨眼功夫,自己身子突然一轻,离拴在树林间的那几匹高头大马越来越近。 —— 窦褚此时正负着手画他书案上那只坐着看风景的黑猫。 几天不见,他的猫又被木七养肥了一圈。 可这只黑猫机警的很。 没等窦褚画完,就被外面匆匆前来的脚步声吓跑了。 窦褚心情不错,也没因此发脾气。 而是慢悠悠地收起了画卷,坐靠在椅背上继续制作他的人偶。 木七神色略显慌张。 推门进屋,发现逐渐昏暗的房间内,连盏灯烛都没点。 只有云霞逐渐遮蔽的最后一点金光,打在房间的一个角落。 「王爷,王妃出事了!」 木七并没停下脚步,而是急匆匆走上前禀报。 窦褚依旧专心地雕刻手中的人偶,好似不在意。 毕竟刚才她还在讨价还价。 见他没反应,木七继续说道:「王妃今日去灵佛寺烧香,只带了六个侍从。回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抱阳山那群土匪了!」 窦褚这才抬起眼皮,眼里划过一丝惊诧。 「人呢?」 木七松了口气,这王爷还有点人性。 于是,继续禀报:「刚才平文客栈的小伙计来送信儿,管事带人去接了。除了秀月姑娘以外,只有一个侍卫活了。」 见窦褚的脸色瞬间犹如烂泥掉下了墙,木七才意识到什么,补充了句:「王妃只是受了轻伤。」 窦褚并没急着做什么,而是在木七抬手点亮临近的两盏灯烛时,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木七见他没反应,心里又开始替小王妃抱屈。 奈何人微言轻,做不了王爷的主。 于是,打算静悄悄地退出去。 刚往后走了两步,窦褚突然起身,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这人。 可真是怪。 木七没敢吭声,赶紧小跑上前跟在他身后。 两人连灯都没来得及拿,就伴着月色往府外的方向行去。 刚穿过花园,就听见云霞殿的方向乱作一团。 于是窦褚脚底一转,变了方向。 还没走近垂花门,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衫布衣的郎中从里走了出来,正在和府医说什么。 几人见窦褚前来,神情更加凝重地躬身行礼。 「什么情况?」 窦褚先问了一句。 府医并没说话,而是看向了郎中。 郎中毕竟缺乏侍奉达官显贵的经验,说话的速度很快,好像他很着急诊完病回家似的:「这三个人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那个小公子的伤最重,身上十几处刀口,我已经给他敷了药,要看他是不是能熬过来,这几天还需要让他按时服药。那个昏迷的小丫头伤着了脑袋,若是不能及时甦醒,恐怕就是颅内有淤血,需要针灸,还得配合…」 「呃——」 府医突然打断郎中说书般的赘述。 直接了到地补充了句:「王爷不必担忧,王妃只是脚受了轻伤,养几日能好的。」 窦褚这才点点头。 看了眼摸不着头脑的郎中,交代了垂花门外的小丫头带他去拿银子。 正此时,一身湖蓝色长袍的管事也从院里跑了出来。 看见王爷跟看见救星了似的,神色一松。 窦褚才又张嘴问:「脚伤了?」 府医点点头。 这不刚交代过吗… 窦褚又问:「总共活了三个,两个人晕了。她怎么回来的?」 府医对具体情况了解的并不详细。 甩锅似的看向原本神色还放松的管事。 管事这才突然想起来什么,脑袋恨不得埋到肩膀里。 「那个…这个…其实…人回来就好…」 窦褚突然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臂,摆弄着自己的袖子口,语气淡淡:「舌头留着没什么用?」 管事吓得一个激灵,嘴皮子比刚才的郎中还熘:「刚来报信的小二说,是个姓秦的将军给王妃送到客栈的,看穿戴,像是左卫的人。秦将军说马车坏了,所以亲自骑马将王妃送回来的。只不过小二说,王妃并没告诉秦将军自己的身份。还让店家也隐瞒。」 管家的确是紧张得什么都不顾。 把知道的一切信息尽数做了汇报。 木七和府医各自倒抽了口气,不敢再抬眼看窦褚的表情。 窦褚理完了袖口,也没再说话。 朝垂花门旁边的丁香树走了两步。 抬着头看那上面已经没了花瓣的绿枝。 所以,她是被秦仲恩抱回来的。 第23页 窦褚想着。 同时抬手摺断一根树枝。 放在鼻前嗅了嗅。 真是过了花期,连枝叶都找不到一点残存的香气了。 他看了眼手中绿叶茂盛的残枝。 拇指和食指同时用力,残枝碎了好几段,落到地上。 无趣。 不如继续回去画猫。 于是,木七只见他从垂花门外的小丫头手里夺了一盏灯。 面无表情地掉头离开。 —— 一连几日,云霞殿到处都忙忙碌碌的。 柳恩煦行动不方便,里里外外,都需要有人在身边伺候着。 可偏偏这个时候秀月又一直昏迷不醒。 她便让枝幻守着秀月。 让元玖留在自己身边。 可即便是在屋里养伤,她也听枝幻说了,受伤那天窦褚就从外阜回来了,还来过云霞殿。 只不过,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窦褚并没有进来。 而是门口转了一圈,又回了东翼楼。 元玖正给柳恩煦的小脚擦拭着药酒,就见柳恩煦眉头团地紧紧的,一脸疑惑地问她:「这几天,王爷真没问过我?」 元玖抱歉地摇摇头。 柳恩煦又问:「那晚上他又叫小丫头去读书了吗?」 元玖依旧抱歉的表情,点点头。 柳恩煦越想越觉得沮丧。 窦褚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 自己那么主动地往上贴,他都无动于衷? 于是,她拉了一把元玖,一只脚跳着跑到妆奁旁,拿着铜镜看了半天。 「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元玖被小王妃大胆的猜测吓了一跳,忙着应声:「虽然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还是别被王爷听到的好。」 柳恩煦看了看元玖的脸。 又想到那日窦褚看着元玖着迷的样子。 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她回到床边安静地落座。 心里想着,即便元玖在这,他也从不曾来过。 看窗外乌云密布,紧接着听见狂风大作。 柳恩煦抬头看元玖正去关右手边的窗户。 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了元玖。 「去,找人在云霞殿里做个猫窝!」 第11章 舞姬 所以王爷没做过亏心事,是不是?…… 「猫窝?」元玖先是一惊。 此前她就跟秀月详细了解了柳恩煦的喜好,她知道柳恩煦对猫毛过敏。 关了窗户,立刻走了回来,反驳道:「王妃可别胡闹,秀月妹妹还病着,我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柳恩煦也知道把猫引到云霞殿里是有风险,但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所以,她没听元玖的劝告,坚定地点点头:「先把猫引来,一会去找府医问问,提前准备些治咳疾的药来。」 元玖见她打定了主意,也不好再劝。 元玖就选了一块离窗子比较近的角落,这里便于通风。 之后让家僕在这做了个木棚,里面还铺了几层软垫。 看着倒是舒适。 碍于柳恩煦行动不便,元玖就变成了为她去引猫的人。 午膳刚过,元玖就扶着柳恩煦去了花园。 柳恩煦穿了一身绛紫色的窄袖襦裙,靠坐在花园中心的凉亭里。 手里还拿了一把双蝶戏海棠玉柄团扇,慢悠悠地扇着风。 直到花园中的鹅卵石步道上跑来一个竖着丫头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这是从侍卫那打听到,窦褚刚出府。 柳恩煦看看此时的日头。 她听说那只黑猫每天都会晌午过后来花园遛弯。 才示意元玖提前做准备。 元玖取了一早让厨房准备好的小鱼干和虾米皮,放在了湖边一处假山的山洞里。 这山洞是个死胡同,只要黑猫进去就好捉了。 柳恩煦坐的位置离元玖藏身的假山有点距离,但能看清那边的一举一动。 她也担心花园里来来往往的家僕发现自己对窦褚的猫图谋不轨。 于是,转移了视线,装作赏花。 只隔一会,才往假山处瞟一瞟。 直到一壶凉茶下肚。 经过凉亭的几个小丫头刚凑上前,想为柳恩煦换壶茶。 假山方向就传来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尖叫。 旁边的丫头手一抖,茶壶落地,摔个粉碎。 柳恩煦再看假山的方向,却不见了元玖的踪影。 也顾不上是不是有人嚼舌头。 她忙着起身,在一个小丫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假山的方向走。 刚刚走过小山洞,就看见了元玖的衣角。 这才绕到假山后面。 只见元玖此时正背靠着假山瘫坐在地,惊慌失措地捂住脸抽泣。 柳恩煦才顺着她正对的方向看过去。 枯木烂叶的湖岸上,正侧躺着一个衣不蔽体,浑身是伤的女人。 只不过长发乱成一团,像一坨水草,几乎遮住了面容。 再看她身上的皮肤,都被湖水泡地发白起皱了。 柳恩煦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头让旁边的小丫头去叫管事来。 自己扶起了元玖,把她拉到了假山另一侧。 元玖才缓缓将手从脸上放下来,依旧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道:「她叫悠歌…」 第24页 元玖声音太小,柳恩煦贴近了她才听清这四个字,同时还有她牙齿相撞的声音。 元玖认识她。 这是那日和她一起进府的舞姬。 柳恩煦的冷汗倏地冒出来。 看着元玖吓得惨白的脸,吩咐了身边的小丫头送元玖回云霞殿。 没多久,管事就带着几个侍卫大步流星赶了来。 管事见小王妃面色难看。 忍不住想,这小王妃可真是走了霉运。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被她碰上… 柳恩煦的心情可糟透了。 伸手指了指假山后面,自己忍不住琢磨: 这些舞姬是送给窦褚喜乐的。 怎么会在湖里? 那日之后,自己也没上心这件事。 但其他的舞姬去哪了? 柳恩煦想不明白。 她只觉得背嵴发凉。 管事李觉跺了跺脚上沾染的泥,走到若有所思的小王妃身边,微躬身子道:「禀王妃,这姑娘还活着,只不过下身陷在泥沼里才挪动不了的。」 柳恩煦这才松了口气,僵直的身子都软了几分。 「把人送到我那,再去找个府医来。」 管事应了声,让人抬着叫悠歌的姑娘匆匆离开。 柳恩煦一下子也没了捉猫的心情。 她现在只想弄清楚舞姬的事。 - 回了云霞殿,柳恩煦直接赶去了元玖所在的偏殿。 叫悠歌的姑娘此时已经被几个丫头收拾干净,也换了身衣服。 但仍然昏迷。 府医拿了些醒神的薰香,递给殿里的丫头,嘱咐在她周围多熏一熏,有助于她甦醒。 随后才收拾好自己的紫檀药箱。 出了内堂。 见柳恩煦已经坐在外堂等候。 府医走上前先是行了礼,才稳重地如实汇报:「那位姑娘身上伤不少,但都不伤及要害,只是在水里泡了两天,伤口有些溃烂。但蹊跷的是,我用银针为她疏通经脉时,发现姑娘体内有毒物。」 「毒物?」 柳恩煦不可思议地嘟囔一声。 连坐在一边的元玖都把托在手里的脑袋抬了起来。 「是毒物,可具体成分不得而知。根据姑娘的脉搏和舌苔,我推断至少是中了某种催情的迷药,且中毒时间不久。」 柳恩煦没再说话。 她只觉得这件事太从里到外透着邪。 那日自己先带走了元玖,还剩下六七个舞姬。 可白日窦褚经常不在府上,晚上也没听说他寻欢作乐。 更何况前些日子他也不在。 怎么中了迷药呢? 难道是自己脚伤的这段时间? 柳恩煦觉得有些头疼。 窦褚怎么看都不像是纵.欲.过.度的人。 随即,柳恩煦让元玖把那天她们进府的事从头到尾缕了一遍。 可惜柳恩煦并没发现什么问题。 元玖怕漏掉什么细节,又想了想,补充道:「云老闆说王爷爱美人,在她们之前还有曹州绵曲苑的四个姑娘被送了来。云老闆与锦曲苑的朱老闆相识,临回曹州前朱老闆还去过我们的雅舞坊。」 柳恩煦的小眉头越拧越紧。 窦褚每日都歇在东翼楼,她只知道窦褚爱护他的猫。 似乎元玖嘴里说的姑娘从没出现过。 柳恩煦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她只觉得怪。 可又说不出哪里怪。 「王妃!姑娘醒了!」 一个小丫头小跑出来,人还没站稳,话都说完了。 柳恩煦急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内堂走。 刚绕过落地紫檀木嵌云石八宝座屏,珠帘还没拨开。 就听到里面传来疯疯癫癫的说话声。 忽大忽小。 又哭又笑。 柳恩煦看了眼元玖。 元玖点点头,拨开帘子,先一步走近了内堂。 「悠歌!是我!」 元玖小心翼翼地弯着腰与坐在床上披头散髮的人交流。 可悠歌眼里乌突突的,讷讷地盯着元玖出神。 元玖又试图跟悠歌做了几句交流,甚至哼了几声两人都熟悉的曲子。 但悠歌没有任何反应。 柳恩煦身边的府医这才轻嘆了口气,解释道:「恐怕毒药用量过多,伤了脑。」 「还有清醒的可能吗?」 柳恩煦追问。 府医颇感遗憾:「只能慢慢的调理,我先开些驱散迷药的方子,按时服用。但王妃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希望恐怕也并不大。」 府医一向做事有分寸。 既然他这么说,看来真的是希望渺茫。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 元玖为柳恩煦熏了夜帐后,给她快消肿的小脚上了药油。 柳恩煦正用竹籤插着一块沙果放进嘴里。 手底下翻了一页世面上正流行的话本《妖鬼录》。 元玖自然是不明白柳恩煦怎么喜欢看这种悬乎的故事。 她以为她该喜欢柔情脉脉,此意长久的悲喜轶事。 见柳恩煦看得入神,元玖才端着刚敷过脚踝的热水退出云霞殿。 柳恩煦正看到小妖化人,钻到民宅蛊惑人心。 露在床外的小腿就突然感到一阵痒。 第25页 她抬手去挠痒痒。 刚好碰到往床上蹿跳的黑猫,吓得她一个翻身坐直了身子。 她都忘了,枝幻下午就把猫「请」来了。 那只猫许是大爷当惯了。 刚被人不小心扇了个嘴巴,眉头皱地紧紧地,还掐着嗓子对柳恩煦叫了一声。 示威似的。 柳恩煦和黑猫中间就只隔了一本《妖鬼录》,面面相觑。 似是大战在即。 见那只猫八面威风的样子。 忍不住想起窦褚平日里那张高不可攀的脸。 柳恩煦突然笑了场。 得了,不跟你计较。 于是扶着榻起了身,踉踉跄跄去湢室里洗手。 这段时间,她打算睡坐塌。 得让元玖铺软些。 她可不想再像新婚夜那天,睡得骨头都会散架。 擦干了手,心不在焉地在手上涂了一层薄荷味的沤子。 才绕过湢室外的屏风,刚抬眼就吓了一跳。 床榻上正背对着她坐了个玄色衣衫的男人。 柳恩煦疯了。 她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那个黑影。 猫成精了??? 柳恩煦呆了一瞬,庆幸自己刚才并没对那只猫做什么出格的事。 于是拖着腿绕到床榻旁,取了半月桌上草编的耗子。 若是猫精,他会喜欢吧… 正当自己琢磨着怎么逗他。 那个黑色的身影突然转过头来。 窦褚看见的,就是着了一身丝制寝裙的柳恩煦,两只纤细的手指拎着一条尾巴有小臂长的耗子。 「你干嘛呢?」 柳恩煦才彻底怔楞住。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窦褚也没打算给她反应的时间,又垂眼,看着她的脚。 「能自己走了?」 似是在关心,可他语气听着又像是在说:你怎么没瘸呢。 柳恩煦这才将手里的耗子放下,拖着腿走近窦褚。 她福了福身子,才说道:「王爷今日怎么来云霞殿了?」 窦褚见她神色不错。 也不想再多看她几眼。 手里抚摸着自己宝贝的黑猫,问道:「我的猫怎么跑这来了?」 柳恩煦这才做贼心虚地咬了咬唇角,应道:「王爷的小猫馋我做的鱼…」她小心翼翼观察窦褚的表情「所以…才来串门…」 窦褚脸上依旧像带了层面具似的,没有表情。 「顺带着还让王妃备了个窝?」 柳恩煦笑笑,掖了掖耳边的碎发:「万一赶上个下雨什么的,也不好让他回东翼楼。」 窦褚不再说话。 转头又去看她床上放着的《妖鬼录》。 「讲什么的?」 漫不经心的。 柳恩煦觉得今天的窦褚很怪。 真是因为猫跑来的?? 于是缓缓挪步子坐到床榻上。 这里能看到窦褚的表情。 「魑魅魍魉的故事,王爷怕鬼吗?」 窦褚依旧神色淡淡,只不过抬眼看着面前的素颜。 「不怕。」 异常简短。 「所以王爷没做过亏心事,是不是?」 柳恩煦只觉得不怕鬼的人,多是行事坦荡的人。 她信这个说法。 她想看进窦褚那双古井般的墨瞳里。 可惜,那两只漂亮的桃花眼就像被施了魔法。 她什么都看不到。 窦褚瞪了她一眼,反问: 「那你为什么怕鬼?」 柳恩煦想跟窦褚解释,刚才只是想逗猫妖。 身子刚往前靠了靠,元玖就沖了进来。 「王妃!悠歌死了!」 第12章 布施 一只猫,至于的么? 柳恩煦原本还放松的心情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死了? 她若有所思地转头去看窦褚。 窦褚也看着元玖。 依旧面无波澜。 元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可刚才寝殿外乱作一团,她竟没看到王爷是什么时候来的。 于是,赶忙低着头,悄悄退了出去。 大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个人。 但柳恩煦的心情和刚才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窦褚转过头,就看柳恩煦面色凝重的看着自己,随口问了句:「看什么呢?」 柳恩煦这才回过神,别开了视线,神思恍惚地低头看自己按在床上的手。 怎么会这么巧? 柳恩煦突然抬头,语气带着些质疑。 「王爷怎么不问悠歌是谁?」 窦褚的眼睛一直都没从柳恩煦身上移开过。 此时正好撞上她难得一见的满腹狐疑。 于是他身子向后靠了靠,嘴角微翘:「王妃的意思,是我杀了人?」 他依旧盛气凌人,眼里没有温度,甚至连一点点异常都没有。 「和元玖一起来的那些舞姬去哪了?」柳恩煦继续问。 她不知道自己正走在刀刃上。 窦褚的嘴角缓缓落下,面色阴沉,似是怫然不悦。 这么多年,还从没人敢质问他。 于是,他手指捏起几根掉落的猫毛,语气极为生硬: 「死了。」 柳恩煦只觉得唿吸都暂停了片刻。 她从没想过窦褚会这么暴戾。 第26页 「为什么?以你的身份,何至于弄死那些手无寸刃的女人?不喜欢,可以让她们走!」 柳恩煦的语气越发咄咄逼人,可那声音里明明有些颤抖。 窦褚手里的猫毛化成了粉。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表情逐渐柔和。 「我是想杀了她们,可惜,没给我这个机会。」 窦褚平淡无奇地实话实说。 而悠歌的暴毙。 是因为毒药里的奇药和解药相冲。 这也是怪老头这迷药最难得的地方。 除非拿了怪老头的解药。 否则,只有死。 只不过窦褚没必要跟柳恩煦解释什么。 柳恩煦这才把前倾的身子缓缓直立起。 她的直觉告诉她,窦褚没有说谎。 但是谁杀了那几个人? 看着窦褚事不关己的淡漠表情。 她知道即便自己问,窦褚也不会说。 她知道这么多做什么呢? 人都死了。 「那以后呢?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柳恩煦语气温和了些。 窦褚看她紧紧钩在一起的手指。 再看她逐渐黯淡的脸色。 她这么问。 是怕这么可怕的事发生到自己身上。 于是窦褚那只一直摩挲着猫毛的手,终于离开了那团黑。 转而翻了两页《妖鬼录》。 「给我念念。」 突然转移的话题,让柳恩煦怔楞住。 没等柳恩煦反应,他已经靠着软垫,闭上了眼。 可柳恩煦现在哪有心情念故事。 她慢吞吞地从床上把书抱起来,只不过半天都没念出一个字。 「缺花费了?」 窦褚猝不及防地问了句。 正好打断了柳恩煦的担惊受怕。 她只觉得一头雾水。 「能照顾好他吗?」 窦褚接着问,左手摸了摸他的猫宝贝。 柳恩煦想到窦褚恐怕识破了自己把猫引来的事。 她下意识点点头,「嗯」了声。 闭着眼的窦褚,只觉得这声音听着委屈极了。 睁眼就看到柳恩煦那双荔枝眼睁得圆圆的,小鼻子还有点发红。 可比娃娃精緻多了。 窦褚微不可见地笑了下:「明天带着书去东翼楼。」 说罢,起身走出了云霞殿。 柳恩煦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窦褚像他刚才过来一样。 来无影,去无踪。 —— 翌日,柳恩煦起的比平日稍晚了些。 昨日窦褚离开后,她又去偏殿查看了悠歌的情况。 只不过管事多少怕吓着小王妃,也没让她靠近悠歌的尸体。 直到家僕把尸体抬走之后,才听府医说,悠歌是毒发身亡。 柳恩煦为这个正值妙龄的女孩感到遗憾。 元玖的情绪更是一直都提不起来。 索性,柳恩煦交代元玖休息几日,又把枝幻调来了自己身边。 刚起来没多久,柳恩煦先去看了秀月的情况。 见她头上缠着纱布,但气色好了不少。 府医说,也许这几天就能醒过来。 刚出了秀月房间,柳恩煦就瞥到一个小中宦正在主殿外探头探脑。 她好像没怎么见过这个人。 于是,在殿外徘徊的木七正琢磨着怎么给柳恩煦留下个好印象时。 就被柳恩煦当成了对悠歌下毒的帮凶。 只不过,小王妃并没张扬,而是悄悄走上前,重重地在他肩膀拍了下。 木七这才从自己的对话排练中脱戏,转头看着心目中的小仙女。 可惜,今日的小仙女,不高兴。 「你干嘛的?」 这是柳恩煦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兇巴巴的。 但,还是高兴。 木七笑了,将一个小木盒举过头顶,恭敬道:「奴才帮王爷来送东西。」 柳恩煦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窦褚身边的人。 语气也随之转好不少,让枝幻接过盒子,又放缓了声音道谢:「有劳公公了。」 木七可没狄争那么沉稳,脸上的笑像烟花一样炸开。 挠了挠后脑勺。 摇着头道:「没…没事儿。」 柳恩煦也笑了笑。 倒是旁边的枝幻翻了个白眼。 柳恩煦刚想进屋,木七才想起什么,补充道:「王爷说,请王妃照顾好他的猫,这是报酬。」 报酬? 柳恩煦又看了眼枝幻抱着的箱子。 煳里煳涂地点点头。 重复道了谢。 木七开心地走了。 像只吃了萝蔔的兔子,蹦蹦跳跳的。 柳恩煦进了大殿,接过枝幻手里的小箱。 倒也不觉得沉。 可打开以后,柳恩煦脖子都弯了。 眼睛像被吸到了盒子里似的。 厚厚的一沓银票。 抵得上她之前那箱的四五倍。 心里忍不住酸了下。 一只猫,至于的么。 —— 柳恩煦看着面前那箱巨资。 又想起了几天前,秀月对自己说的话。 她说鬼伯那可能查到了消息。 可现在秀月这样,即便清醒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门。 第27页 于是,她琢磨了半天,想遮掩着身份亲自跑一趟。 她让枝幻给她寻了一身素色的胡服,还特意找了顶皂纱帷帽。 又交代枝幻留在云霞殿好好照顾那只贵重的猫。 自己则是带着两个小丫鬟出了门。 小丫鬟平时不是贴身照顾柳恩煦的。 对小王妃的性子不熟悉,也不敢多问,只有言听计从。 出门没多久,柳恩煦就借着口渴,去了趟茶楼。 顺便把两个丫头留在了那,自己偷偷跑去了养济院。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 此前秀月倒是跟她说过养济院的位置。 但回了京城之后,祖父不愿意她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到处跑。 所以,她才每次都让秀月去帮她送银子。 上次见鬼伯还是几年前了。 之后就都是秀月替自己和鬼伯接头。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怕给姨母找麻烦。 但现在这种担忧倒是逐渐减少了。 更何况鬼伯一直不遗余力地帮衬着自己。 柳恩煦印象中鬼伯眼神不好。 她想着等秀月康復了,会找机会和鬼伯坦白身份的。 柳恩煦摸索着来到西市的古彩巷。 养济院门口打桑葚的几个小男孩,见来了个衣袂翩翩的姐姐,纷纷瞪圆了小眼珠。 柳恩煦倒没觉得自己穿的有什么特别。 就这么一瘸一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子。 大院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外面走进来的小姑娘。 一时间各种打牌,唱戏,谈曲,骂街的嘈杂声都弱了下去。 柳恩煦找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婶婶,弯着腰询问:「请问,鬼伯在吗?」 大婶正在盲绣的针头不小心扎了自己一下,才缓过神,一边点头,一边指了指最北面的房子。 柳恩煦道了谢,抬步往里走。 鬼伯听到外面的异常,也正往外走。 刚巧和进门的柳恩煦撞上。 鬼伯多少见过世面,一看姑娘这身打扮,就知道不是一般人。 柳恩煦关了门,开门见山地将那个小箱子递给了鬼伯:「这些日子有事耽搁了,消息查到了吗?」 鬼伯听了声音先是一愣,但给他这么送钱的只有月姑娘。 随即眯了眯眼,问道:「月姑娘这声音?」 柳恩煦将帷帽拨开,露出那张吹弹可破的小脸和笑成弯月的眼睛,咳嗽了两声:「染了风寒,嗓子有点难受。」 因为秀月的声音更清脆,柳恩煦的声音总是软糯糯的。 鬼伯又眯着眼看了看。 眼前的小姑娘眉眼比几年前长开了不少。 可那笑,还是没变。 鬼伯笑着点点头,打开箱子看了看,又问:「这刚几天,姑娘哪来这么多银子?」 柳恩煦也不能说是给人养猫挣得。 哪个冤大头能这么慷慨。 于是随口编了一句:「做了点小买卖,这些银子够扩建外阜的暗桩了吗?」 鬼伯见月姑娘积极的样子,有些为难地应:「短期维持是可以的。长期来看,恐怕还是不够。」 柳恩煦并不意外鬼伯这么讲,贊同的点点头。 她自然会想办法弄银子。 只不过鬼伯突然笑了笑,将小箱放在一边,才又说:「你也不用太着急,我想到个生财的办法。以后你也不用总往养济院跑了。」 柳恩煦倒是来了兴趣。 她和鬼伯认识这么久,鬼伯年级虽大,但是脑子可不笨。 甚至说,精明得很。 不然这些年,也不可能建立这么庞大的情报系统。 就连他选的人都非常可靠,现在更是遍布五湖四海。 可谓是目光如炬了。 鬼伯见柳恩煦坐下,继续说道:「我在吉财当铺埋了个桩。以后可以直接去那找我,或者掌柜。除此之外,我正让人去散播卖信息的消息,手上的情报网不用可是浪费了。」 说着,鬼伯把一张字条递给了柳恩煦。 柳恩煦没打算回去再看,而是接过来就读了一遍。 她让鬼伯去查伯父柳博昱的情况。 字条上写了柳博昱手下的资产,妻妾的信息,甚至还找到了他的外宅。 柳恩煦满意地点点头。 才又问道:「能治怪病的名医还是没找到吗?」 鬼伯遗憾地摇摇头。 这也是让他感到沮丧的事。 即便手下的人遍布各处,可依然没有半点线索。 柳恩煦把纸条收好。 也没因此坏了情绪。 这样的答案,她早就习惯了。 柳恩煦又和鬼伯聊了几句,才匆匆离开。 等在茶楼里的两个小丫头因王妃不见了踪影,早已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可小王妃交代了,让她们坐在这里等。 两个人才坐在这干着急。 正商量着要不要回府告诉管事时,就看见一袭白衣女侠装扮的柳恩煦瘸着脚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可柳恩煦自以为到位的伪装,在窦褚眼里就如同一层薄纸。 窦褚从没想过自己的银子会送到养济院。 这种朝廷专给鳏寡孤独建的收容所,怎么也轮不到他去充大头。 他更不明白她小小的身体里,哪来的那么多能量,能让她热衷于多管闲事。 第28页 还是用一箱能买下东市整条巷子的银子多管闲事。 窦褚的拇指摩挲着茶杯。 一缕阳光打进来,照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 站在一边的木七怔怔地看着窦褚。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是在笑么? 第13章 朦胧 哪个女孩不喜欢吶? 柳恩煦回到云霞殿已是傍晚时分。 彩霞似锦,点缀着皎月初斜的夕暮。 进了大殿,她先去看了眼那只价值连城的猫。 枝幻把它照顾的很好。 此时蜷得像个毛茸茸的蒲团,还浅浅的打着小唿噜。 柳恩煦拖着脚走了一下午,此刻也有些困意来袭。 走到床边,就听枝幻一边倒水,一边打听:「王妃这几日还去东翼楼吗?」 柳恩煦接过枝幻递过来的茶水,一口气喝完,不走心地点点头。 「不如我陪王妃过去吧。昨天出了那事之后,我听府里的小丫头说那姑娘阴魂不散,可别吓着您。」 柳恩煦把喝空的杯子递给她,怎么都觉得她大言相骇,反问:「怎么就阴魂不散了?」 枝幻这才捧着那个空杯子,紧张兮兮地说:「她们说东翼楼那边老能听见姑娘哭,尤其是夜里,声音还不小呢。」 可枝幻不知道,柳恩煦心里不是怕,而是对这种闹鬼的传言颇感兴趣。 「你陪我去,你不怕?」 枝幻的表情一凝,随即面露窘态:「秀月和元玖都出了事,枝幻哪还能怕。」 枝幻只是没想到小王妃会这么问。 她自小就不怕这些,她只等着小王妃一句话,让自己代她去东翼楼。 可惜,柳恩煦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扯着薄毯一角躺了下去。 —— 疏梅月影,依稀掩映。 柳恩煦因腿脚还没完全恢復,才准了枝幻的陪同。 柳恩煦穿了件青蝉翼的短襦搭配金丝绣花荼白长裙,头髮也是随意披散的。 雾鬓云鬟,冰清玉洁。 像只花精。 仔细算算,有好几日不曾来过。 上一次,她还计划着每天挪动一寸杌子。 也许就能一点一点跨过两人中间的黑暗,逐渐接近他。 柳恩煦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楼上挪。 除了睏乏以外,她只觉得脚上的酸痛感强烈。 直到她站稳脚,拨开珠帘,推门进屋。 刚拖着脚迈进门,身子就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往后虚晃了几步,扶住了半开的雕木门。 可惜,摇摆的珠帘搅起来的微风都让她身子感到寒冷地一颤。 她缓缓下移视线。 身上的衣服像层沾了糖的糯米纸,湿漉漉地扒在身上。 忠羽本是想尽快离开这个房间。 他还在担心自己上次弄坏了窦褚的书,会被他责罚。 所以,和他相处的越少,自己也就越安全。 他趁着窦褚还没从湢室出来的功夫,端着刚洗过手的凉水,匆匆往外跑,可怎么也没想到,只是转个头的功夫,就撞在小王妃身上。 柳恩煦身上全湿了,那张吹弹得破的韶颜雅容也染上透如冰晶的水珠。 这么一撞,可比之前那件轻容纱衣通透多了… 跟不穿也没多大差别。 柳恩煦下意识弯腰去拧身上的水污。 直到窦褚从湢室走出来。 原本清雅绝尘的面容,瞬间从璇霄丹台跌入了万丈深渊。 忠羽只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怕,就被人一脚踢出了门。 「滚去拿衣服!」 这是忠羽双腿打摆子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雕花木门被狠狠甩上。 柳恩煦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双冷冽刺骨的眼睛。 她觉得,一.丝.不.挂。 房间里的阒寂,让她身上往下滴水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 窦褚眼中划过一丝慌乱,忙着垂下眼,遮蔽自己的情绪。 即便之前有人投怀送抱,但最终也都被他送给了楼下的人。 他从不允许女人接近自己。 他觉得噁心。 一阵微风吹响窗外的铃铛,檐下浅眠的雀鸟委婉轻鸣。 柳恩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身子有点发抖,想开口管面前的人借个毯子。 微张的唇刚吸饱气,身子突然一轻,被揽进那抹星沉海底的苍白里。 她隐隐闻到他身上的甘松香,甘甜温润。 隔着衣衫传来的温度,似烁石流金,丝丝缕缕灼红了那张温如软玉的脸。 窦褚抱着柳恩煦走近湢室。 在刚放了热水的浴桶旁将她放下。 可惜,她脚也没好。 柳恩煦一手撑着桶壁,另一只手去剥那身湿衣裙。 没等窦褚转身出去,她软糯糯地问了句:「殿下可以扶我进去吗?」 窦褚凝眸反望着柳恩煦眼里的波光粼粼。 那谭泛起涟漪的静湖,清澈见底,铺满了诚恳。 他沉默不语。 直到柳恩煦心虚地垂下眼。 她才看到他伸向自己的掌心。 她将手搭在他逐渐变凉的手掌上。 扶着桶壁的手剥下了最后一缕湿漉。 岑寂的湢室里,衣服掺着水的重量,砸到地上。 第29页 柳恩煦的手很凉。 她在发抖。 但那抖动却不是因为冷。 她扶着窦褚的手臂,坐进了浴桶里,瞬间被热水包围的身体才缓缓放松。 热水的温度,让她觉得舒适。 她下意识地弯起嘴角,呈现一个漂亮的弧度。 抬眼对上那双如夜的眸,声音怡悦柔和:「殿下还听故事吗?」 窦褚依旧无言。 只垂下眼,收回被水打湿的手掌,转头走出了湢室。 柳恩煦看着窦褚走出去的背影,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放松。 热水的蒸腾和勐烈的心跳,让她此刻口干舌燥。 —— 忠羽取了衣裳回来,让枝幻上来给柳恩煦换上。 这么一折腾,别说念故事了。 柳恩煦觉得说话都疲惫。 窦褚又变回了那个高不可攀的独明孤月。 他手指扣响桌面,眼也没抬,说了句:「出去吧。」 柳恩煦走后,窦褚放下拿在手里的书,指尖捏了捏眉心。 他向后靠在了微凉的墙壁上,思绪被拉回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夜。 他只记得,每晚给他念《原启文》的侍女。 声音本该如莺鸟高歌,婉转清扬。 可在那个北风唿啸的夜,成了撕破宁静的利刃。 倾斜而下的鹅毛大雪,逐渐遮蔽她散乱的长髮,夺走了她眼里的光明。 她白皙的身子和雪融在一起。 那上面刺眼的猩红,像极了赤墨滴在白衣上的污渍。 在她爬过的雪地,留下一条扯不尽的红绸,捆紧了她的绝望和无助。 那一晚,他被她藏在不远处。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少女的气息埋进了冬夜的积雪里。 —— 夜幕中,一辆马车匆匆穿过一个三层楼高的青砖门楼,策马飞舆驶进京郊一个建在林间的四合院。 马车刚停稳,一个珠圆玉润,风姿绰约的俏女子就小跑着迎上前。 抹了胶似的黏在刚下车的柳博昱身上。 可即便美人如裊裊青烟,也抹不去他脸上浓郁的愠色,勾不起他一点笑意。 柳博昱负着手大步流星走进两扇朱红色的蛮子门。 身边的美人也忙着交代身边的小厮去备餐食。 直到柳博昱走近居北的正房,才终于沉不住气,踹翻了桌子谩骂:「当时就不应该让老爷子接她回来!现在倒好,嫁了人反而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身边的美人赶紧递上去一杯水,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怎么给大爷气成这样?」 柳博昱一想到那日柳恩煦烧了自己家当就气不打一出来。 再想到被蓟王府的人从自己家里赶出去就更是火冒三丈。 偏偏那天还带着妻妾一起,脸上无光不说,还让自家后院闹得鸡飞狗跳,每天对着他死缠烂打。 他迫不得已,才跑来京郊躲清净。 柳博昱没打算跟自己这个外宅多说什么。 毕竟,阮娘只是自己半年前从秦楼楚馆买回来的玩物。 除了供自己消遣用,用不着跟她说太多家里的事。 他更不希望这女人有朝一日像家里的妻妾那样彻底缠上自己。 于是没打算理她,只把她推离自己,愁眉苦脸地坐到椅子上。 阮娘虽然不清楚柳博昱的背景。 但这段时间,从他嘴里听到的话,也多少能拼凑出一些信息。 柳博昱想占了他死去大哥的家产。 可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成功。 而这次,显然遇到了更糟糕的事,还是因为一个嫁了人的姑娘。 阮娘坐靠在柳博昱圈椅的扶手上,一边拨弄他的耳垂,一边劝道:「不就是个小姑娘嘛?能给大爷气成这样。」 柳博昱做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哎呦,我可怕得很呢!她可不是普通的小姑娘!」 阮娘看他装怕的样子,掩口胡卢:「大爷是不是想对付她?」 柳博昱气得很,眉头蹙地紧紧的:「对付她?原来掉以轻心,现在还能有机会?!」 见他赌气的样子,阮娘倒怕他哪天一无所有,自己也不会落个好下场。 毕竟,还得抱紧了这棵摇钱树才行。 于是阮娘往柳博昱身上凑了凑,将自己圆润的身子挪到他腿上,试探道:「不如让贱妾试试?没准能解了爷的忧思呢。」 柳博昱这才挪了眼神,半信半疑地看着阮娘。 阮娘曾经是金燕楼的头牌,伺候过的客人倒是不少。 能买她春宵一刻的,可不会有普通人。 于是柳博昱噙起一抹笑,面色柔和了不少:「阮娘要真帮我除了这个祸害,这京郊的宅子就送你。」 阮娘眼含秋水,抬手在柳博昱脸上挑逗了一下:「那贱妾可不能让大爷失瞭望。」 门外端菜进屋的小厮,只看见两团黑影融在了一起。 排山倒海地嬉笑声盖过了夜晚林间的恬淡静逸。 —— 过几日立秋。 窦褚一早就被皇上召进宫商讨迎秋宴的事宜。 窦褚再从干正殿出来,已过了晌午。 正往宫门走,就见一个小中宦笑嘻嘻地拦住自己去路。 眉清目秀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姑娘。 窦褚上下扫了一遍她的装束。 第30页 本想像征性批评两句。 小姑娘却先发制人,往窦褚那边靠了靠,压着声音说:「三哥别告诉母妃。」 说完还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对他撒娇卖俏。 窦褚完全不吃小女孩这一套。 也懒得多说,便不做声。 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走不掉,环顾四周后才生硬地问:「伊宁不跟母妃殿里呆着,找我有事?」 伊宁公主是窦褚养母良妃的独女,也是皇上最疼爱的小公主。 只不过生性顽劣,不喜欢女孩子家那些矫情的东西。 倒是让良妃头疼了好一阵。 自从窦褚的生母去世后,皇上就让良妃做了窦褚的养母。 也因此,伊宁觉得自己有了哥哥护着,才经常缠着他。 尽管他总是冷冰冰的,也不多和自己说话。 但伊宁就是觉得他可靠。 也经常往他身边凑。 此时,小姑娘水灵灵的小眼珠灵活地转了一圈,刚好落到窦褚身后的方向。 窦褚出来前,皇上留下了几个刚提拔上来的将领多说了几句。 这会几个人才从干正殿走出来。 伊宁看得目瞪口呆,敷了细粉的小脸都攀上一层红。 她娇怯地往窦褚身边又躲了躲,古灵精怪地说:「三哥,能帮我个忙吗?」 窦褚也因此回头,依然沉默 因为他的视线正好落在其中一个向自己走来的人身上。 伊宁看窦褚没反应,以为他会拒绝,更急迫地补充道:「不难,就想让三哥帮我找匹良驹。」 窦褚想也没想,下意识问了句:「干嘛用?」 伊宁才停顿了片刻,从窦褚身前探出脑袋,看着他目光落下的方向,解释:「迎秋宴,父皇要围猎的。我想混进秦将军的队伍。」 秦将军。 秦仲恩。 窦褚依旧无动于衷,只看着那个正在与别人谈笑风生的人走近,又开口问:「你喜欢秦仲恩?」 伊宁的性格直爽,并不打算避讳。 看着那抹身影越来越近,脸上的喜悦都压不住:「哪个女孩不喜欢呢?秦将军光明磊落,正气凛然,又长了那么张好看的脸。别说我了,几个妹妹也喜欢…」 伊宁一口气说了不少,但窦褚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的手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上的扳指。 哪个女孩不喜欢呢? 伊宁听窦褚没反应,眼巴巴地去看他。 而眼前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第14章 迎秋 王妃红杏出墙了? 「三哥?」伊宁像只咬着袖口的小狗,揪着他衣服晃了两下。 窦褚这才垂下眼,从她手里扯回袖子,轻轻掸了掸,漫不经心地问:「你打算怎么混进他的队伍?」 伊宁一脸俏皮,垫起脚尖,附在他耳旁:「我给队伍里的人下泻药,然后顶替他去。」 窦褚哑然失笑,抬手颳了刮鼻子。 伊宁跟柳恩煦年岁差不多。 只不过伊宁是看着古灵精怪,实际上总办些不着边际的事。 而那个丫头… 心眼可多了。 听到秦仲恩的声音逐渐飘进。 窦褚的笑意收敛。 「除了马,我再帮帮你?」 伊宁正偷偷看着走近的秦仲恩走神。 窦褚的一句话让她得了什么意外之喜似的,欣喜若狂地又拉回了窦褚的袖子。 她这三哥向来金口玉言。 于是她瞪圆了两只小眼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窦褚才施恩似的往她那边稍倾了身子,附在耳边说了些话。 - 秦仲恩老远就看见窦褚和一个小中宦交谈。 今日在干正殿议政,他总觉得这位才思敏捷的皇子时不时地往自己这边瞅。 以至于他有几次都认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到后来话也少了,变得更加低调。 可他没想到这位蓟王没有走,自打他一出门就又是打老远开始盯着他。 秦仲恩觉得奇怪。 更摸不着头脑。 直到离窦褚更近,他匆匆一瞥,才发现窦褚正跟那个小中宦相谈甚欢。 小中宦看不到正脸。 但秦仲恩怎么都觉得,这个小中宦离窦褚太近。 近到让他觉得两人关系不一般。 秦仲恩立刻反应过来什么。 匆匆跟窦褚行了礼。 见窦褚无心应酬,只对他微微颔首。 他也识相地和身边几个上将加快了步子,往宫门走去。 这世道,龙阳之好不稀奇。 可秦仲恩觉得敢作敢当才是条汉子。 而他此时认为,窦褚就是这条汉子。 —— 立秋。 天高气清,微风送凉。 往年这一天格外热闹。 除了大街小巷里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渲染的铺天盖地。 皇家在西郊谭云行宫举办的迎秋宴更是万众瞩目。 这一天,天潢贵胄,满朝文武皆会出席。 更有不少外阜的官员也会受邀参加。 祭典庄严肃穆,皇帝皇后带着所有人祈福祭天,以保佑五谷丰稔,六畜兴旺。 再之后便是迎秋宴。 上到皇后,下到臣妇,皆戴了揪叶剪成的花饰,给宴席增添不少迎秋气氛。 第31页 殿堂内,鼓乐齐鸣,筹光交错。 宫娥们排成长队,手提紫檀木纹金丝梧桐食盒,一一入殿,为在场的宾客增添菜餚。 每一道佳肴美馔都盛放在各种秋菊图案的瓷盘上,并且还点缀了揪叶。 柳恩煦拿着银箸,夹了一块看似荔枝肉的酒腌蟹鰲。 酱汁清冽,唇齿留香。 她放下箸,去拿一旁的口巾。 刚好带在头上的揪叶髮饰落下。 被身边的秀月捡起,又重新戴在她头顶。 柳恩煦回头看了眼秀月,见她脸色不差,轻声嘱咐:「若觉得不适,先回去。留枝幻在这就行了。」 柳恩煦本是不想带秀月参加迎秋宴的,因她转醒才小半个月时间。 但秀月坚持。 府医也说没大碍,只要不过度疲劳便好。 柳恩煦才拿她没辙,应允了。 秀月倒是体贴。 她的坚持也是怕柳恩煦带着元玖,会碰到窦棠,给她找麻烦。 所以才顶替了元玖。 再挪眼看一边的枝幻,脸上笑意嫣嫣,似是倒是高兴极了。 此前蓟王家里没有女眷,她的身份也不可能跟着来这样的宴席。 这次倒是开了眼。 但枝幻觉得光是做个伺候人的小丫头可真是不尽兴。 她从殿内的笙歌载舞中收回目光,落在柳恩煦旁边的窦褚身上。 心里忍不住期盼,若能做他枕边人,该多好。 柳恩煦凉茶喝地太多,想去小恭。 于是扶着秀月起身,留枝幻在窦褚身边照顾。 枝幻乐不可支,忙象徵性地扶了柳恩煦一把。 殿外的空气不似殿内香气馥郁,反而伴着小风,送来一股淡淡的叶香。 清新爽洁,沁人心脾。 柳恩煦从东殿回去的时候,步子压地极缓。 仔细欣赏了这座皇家行宫的景色。 谭云行宫背靠环山,面临碧谭湖,可谓是块风水宝地。 别说是人了,连野生的鸟禽都比别的地方更多,也更健壮。 柳恩煦停下脚步,靠在汉白玉雕栏上,深深唿吸了一口。 她静下心聆听着山野间的莺歌鹤鸣,排解心中的苦倦。 可偏偏这时候,闯进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点耳熟。 柳恩煦回头,只见一身着了黛色瑞马暗纹长袍的男子昂立于不远处。 不似那日胄甲加身,血气方刚。 今日倒多添了些温文儒雅的书生气。 「秦将军。」 柳恩煦先一步微微颔首,打了招唿。 秦仲恩只是出来透气的功夫,就看见不远处站了个仙姿玉色。 她侧着脸,看不清样子。 但她身后的小丫头,一眼被秦仲恩认了出来。 那日秦仲恩从宫里出来,怕这个小姑娘行动不便,又派人去平文客栈帮忙。 谁知派出去的人很快赶回来。 说小姑娘已经走了。 秦仲恩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望。 靠着椅子闭目了很久。 可今日突然见到她。 她一身宫装,像朵盛开在骄阳下的牡丹,被初秋的风捧在手掌。 让他再也看不进周围的美景。 秦仲恩原本惊讶的脸上,突然漾开一抹笑。 这笑容,比暖阳还柔软。 「姑娘脚伤好了吗?」 他看了眼她脚踝的位置,温和地关切。 柳恩煦莞尔一笑,礼貌回应:「那日亏了将军搭救,否则后果不可估量。」 秦仲恩脸上的笑容更胜。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问。 可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姑娘言重了,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柳恩煦微微颔首,刚好看到他身后不远处,从大殿里走出来的一队宫娥。 她觉得自己出来得有点久了,才嫣然笑道:「我备了些薄礼,晚点让丫头送过去,聊表谢意。」 秦仲恩的笑并没收敛,而是对柳恩煦的答谢却之不恭。 可在刚出大殿的枝幻看来,两个人的谈笑自若变成了调风弄月。 她第一反应就是王妃红杏出墙了。 窦褚本是因为柳恩煦半天没回来,吩咐身边的狄争去看看。 但枝幻想趁此机会表现一下自己,于是借着狄争刚从国公府回来不久。 自己揽了这个跑腿的差事。 可现在呢? 她觉得自己没白跑,竟然被她发现了王妃的秘密。 于是脚底一转,又走回殿中。 狄争见小王妃没回来。 又看枝幻一脸忻忻得意。 心道是发生了什么,也没吭声。 枝幻趁此机会俯下身子,凑近窦褚耳边,汇报导:「王爷,王妃正和一位大人相谈,奴没敢打扰。」 话说完,她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退到一边。 狄争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正在赏舞的窦褚。 窦褚就跟没听见似的,依旧举着杯子往嘴里送梅酒。 狄争看不到他正脸。 也猜不到他此刻的想法。 只觉得,王爷也许真的不在意。 而殿外,柳恩煦正跟秦仲恩告辞,语气诚挚:「出来太久了,只怕王爷会怪罪的。」 秦仲恩脸上的笑这才被夹带着酒香的微风吹散。 第32页 心里盛放的百花,忽如遭遇一场凛冬的寒流,如昙花一现,谢地干脆。 原来,她是王妃。 想到此前成婚的几位皇子。 除了蓟王妃以外,其他几个在往年的宴席中都见过面。 于是,这姑娘的身份不言而喻。 柳恩煦见秦仲恩没再说话,也没意识到他情绪的变化。 只礼貌地颔首,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秦仲恩这才回过神,看着小王妃离开的背影。 心情糟透了。 即便是铁骨铮铮,也不能坦然接受从片刻前的心潮澎湃落到此时的心如死灰。 —— 柳恩煦缓缓回到大殿,坐回窦褚身边。 见窦褚面无波澜地欣赏着殿内的歌舞,心里也稍稍放松。 她还担心会遭他责备。 她拿了一块杏果,优雅地放进嘴里咀嚼。 真甜。 柳恩煦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浅笑。 可这笑容落在窦褚余光里的就变成了意犹未尽。 他放下茶杯。 突然就觉得这殿里的声音有些聒噪。 眉心忍不住跳了两下。 可不顺心的事总是一件又一件,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窦褚再抬眼,就看见伊宁嘴里那位女孩都喜欢的秦将军正皱着眉头回到了宴席。 可这一次,他不似之前那般低调行事。 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总是别有意味地往自己身边瞟。 窦褚拿起银箸,夹断了餐盘里那颗糯米虎偶的脑袋。 随后他将那段糯米虎头放进嘴里,斯文地咀嚼起来。 可惜,不解恨。 坐在一边的柳恩煦自然是没发现这些弯弯绕绕。 除了心情颇好地享用美食,就是欣赏精彩绝伦的一场场歌舞。 直到鼓乐声稍缓,柳恩煦听到身边的两位王妃严氏和许氏在闲聊。 无心听了两耳朵。 … 严氏捂着嘴笑了几声:「看七公主的样子,怕是喜欢秦将军许久了。」 许氏摇头反驳:「可不止呢,我听王爷说,三妹妹也喜欢他。」 严氏这才四周张望一圈,收了笑:「伊宁呢?怎么没见她?」 许氏把银箸放在箸搁上,身子往严氏那边转了转:「说是病了,回去养身子了。」 严氏脸上略显遗憾:「下午那场围猎,不是让几位上将军比试吗?」 许氏轻嘆:「我听湘王说,下午的比试秦将军不参加,只派了手下的那队人。」 严氏长吁,语气中多了些失意:「那真是可惜了,听说秦将军箭法卓绝,能百步穿杨。」 …… 「啪——」 柳恩煦转头看窦褚。 他正放了银箸,拿着口巾慢条斯理的擦嘴。 正此时,二皇子湘王刚给皇上敬了酒,走到窦褚身前,笑着道:「下午可得和你切磋切磋!」 窦褚笑着起身,清冷的气质更填文雅,婉拒:「恐怕让皇兄失望了,这几日染了风寒,身子不佳,只怕输地太难看。」 湘王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写满惊讶,这种展现雄姿的机会,怎么他会拒绝呢? 又不用像那些个武将们故意保持低调。 于是,湘王有些遗憾地轻嘆:「那可真是无趣。满朝女眷都在,这时候你怎么打了退堂鼓呢。」 窦褚依旧浅笑,语气不冷不热:「还是看你们一展雄姿吧,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湘王见窦褚此时没有争胜的心,恐怕真是身子不爽。 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识趣地走开了。 柳恩煦见窦褚又坐回自己身边。 忍不住想。 他是什么时候染上了风寒?? 她身子往前靠了靠,刚想趁机关怀一下。 窦褚却连头也没转。 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径直朝秦仲恩走了过去。 第15章 切磋 高手吗? 秦仲恩本还心情不佳地往嘴里灌了口烈酒。 刚抬眼就见窦褚朝自己走来。 他赶忙放下酒杯,起身寒暄。 窦褚面带笑意,眼神中似是流露出对秦仲恩的欣赏。 随即关怀道:「秦将军还是少饮酒,下午还等着看将军一展风采。」 秦仲恩应付地笑了笑,回应:「多谢王爷眷注,只是秦某才疏学浅,不敢与前辈们切磋武艺。」 窦褚笑意更盛,看了看他身边另外几个武将,才又说:「秦将军太谦虚了,满朝上下谁不佩服秦将军的箭法呢?父皇既然允了今年的围猎,也是想看看各位将军的武学造诣。秦将军这时候可不能过于低调,扫了父皇的兴致。」 秦仲恩的确是想低调。 毕竟作为将臣后裔,他也是才被提拔成左卫的将领。 这时候不宜在朝堂上太过招摇。 可窦褚这番话,让他多少有点骑虎难下。 若是没人来提,他倒是可以矇混过去。 如今,窦褚一句话将他心思戳穿,自己再固持己见,反倒让人觉得他对圣上有大不敬的心思。 于是他看向似乎是在关心自己的窦褚:「多谢王爷提点。」随即又想到什么,笑容敛了敛:「倒是听说蓟王殿下武艺精湛,不知是否有幸和殿下切磋?」 窦褚没说话。 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深邃。 第33页 秦仲恩此时也没挪走自己的视线,而是突然有种咄咄逼人的架势。 可他即便如此,也没等来窦褚的回应。 只见窦褚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秦仲恩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又坐了回去。 抬眼看着蓟王妃优雅用餐的样子。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服气。 但作为武将而言,他认为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才是分出胜负最有效的方法。 哪怕,只是心里得到畅快。 可窦褚那笑是什么意思? 他闷闷不乐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身边的右骁卫上将军罗平突然拿手肘拱了拱他,打趣道:「蓟王殿下还挺关心你的。」 秦仲恩应付地勾着嘴角。 罗平又说:「蓟王殿下是不是对你有点心思?」 秦仲恩刚拿起来的酒杯差点滑落。 溅出来的酒撒了半杯。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罗平。 那日从干正殿出来,罗平也看到了窦褚和小中宦「谈情说爱」。 再想想窦褚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留意和刚才的关怀。 秦仲恩忍不住打了个颤。 所以,小王妃刚刚对自己那么冷淡。 是把自己当成情敌了吗? —— 迎秋宴过后,窦褚借着身子不爽,带着蓟王府的人回了别宫东北方向的明华殿。 看着其他人有幸观看围猎,柳恩煦多少有点失望。 毕竟她还没凑过这种热闹。 可碍于蓟王妃的身份。 窦褚不发话,也轮不到她一个人去。 于是她只好收了心思,乖乖跟在窦褚身后。 她本以为窦褚只是稍作休整,晚点还有机会再过去。 谁想到,刚一踏进明华殿,窦褚就跟狄争交代了句:「有人找全部回绝,说我歇了。」 柳恩煦那一点点极为珍贵的期待,就被彻底按在了心底。 一整个下午,殿内只有两个人。 窦褚悠闲自在地沐浴后,穿着随意,靠在坐塌上看书。 柳恩煦只是换了身方便的窄袖襦裙,坐在床榻上绣帕子。 两个人的状态就像冰与火,融不到一起。 直到枝幻进殿换了壶果茶。 柳恩煦才趁机接过枝幻手里的茶杯,为窦褚斟了一杯。 同时小心翼翼地递上去,关怀道:「王爷哪里不适?要不要请个御医?」 窦褚接过茶杯,看了她一眼。 却没答她,而是兴致不错地抿了口茶,问道:「不高兴?」 柳恩煦看着窦褚神清气爽的样子,根本就不像生病。 仔细想想,才觉得他可能是想躲开围猎。 柳恩煦顿声,坐到一旁矮了半截的杌子上才试探地反问:「王爷怎么不去围猎?」 窦褚却漫不经心地笑答:「没意思。」 柳恩煦的表情更加不轻松,接过他手里的空杯子,又问:「还有两日,王爷都打算歇在殿里吗?」 窦褚放下书,视线全都放在坐矮了半头的柳恩煦身上:「你是想去看围猎?」 柳恩煦这才逮着机会,用力点点头。 可又怕这请求过分。 谨小慎微的。 窦褚挪了挪身子,往她那边靠近了些,质疑道:「只是看围猎?」 前面两个字特意加重了音调。 柳恩煦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坦然地点头。 窦褚看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觉得好笑。 手肘撑在坐塌上,离她更近了些:「若明日你还想去,就去吧。」 柳恩煦那双如死谭般灰突突的眼睛里,突然就被这句话点亮了。 窦褚只觉得她眼睛里倏地攀上了点点星辰,一闪一闪的。 「殿下说真的?」 柳恩煦大喜过望,兴奋地不停揉搓两只小手。 窦褚看她跟个耍赖的小姑娘似的,失笑一声,点点头。 柳恩煦也不敢太得意忘形,安静地坐在一边压抑着自己心里的喜悦。 可是,他怎么就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呢? 她脸上的笑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窦褚。 鲜少见他笑如春风,盯着自己的眼睛里并无恶意。 有那么一瞬间,柳恩煦突然觉得那双幽深的墨瞳里好似不见了曾经的冷厉。 取而代之是可以安抚人心的静逸。 她不知不觉看进了那两谭深井。 同他一样。 大殿内一片阒静。 直到柳恩煦觉得脸上有些烧,才赶紧收回视线。 懦懦地道:「我为殿下宽衣。」 窦褚脸上本还温润的表情瞬间凝住。 大梦初醒般,将身子往后靠了靠。 他只觉得身子有些热。 可这躁动还不足以盖过他心里那片擦不去的阴影。 于是他轻咳了几口,语气冷淡:「不必了。」 柳恩煦本以为摸到了些门路。 结果又被他一盆冷水浇了头。 柳恩煦颇为尴尬地起身。 她甚至开始对窦褚刚才说的话半信半疑。 可她不知道自己所有的表情,一一印在了窦褚眼里。 她脸上的璀璨就像流星消逝,落了下去。 第34页 窦褚刚想张口说什么,就听狄争敲门,说是有要事禀报。 两个人才将各自的情绪收敛。 狄争进门,匆匆汇报:「刚才围猎,伊宁公主受伤了!」 柳恩煦先是一惊,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嘴,追问:「怎么伤的?不是说病了在休养吗?」 柳恩煦虽然只见过伊宁公主两面,每次都是匆匆打了招唿。 但她记得伊宁和自己差不多大,看着没心没肺的。 自然对她的印象不差也就不差。 狄争却波澜不惊,应答:「伊宁公主扮成了秦将军武队里的士兵,圈场围猎时,马突然摔了,才发现了公主的身份。」 「摔了??上场前,不是都会检查的吗?即便不是公主,也不会选上去一匹病马呀!」 柳恩煦觉得是有人故意做了手脚。 狄争依旧淡淡道:「有人给马吃了软骨散…」 没等狄争继续往下说,柳恩煦身后的窦褚突然开口:「秦将军现在呢?」 「听说刚才留在公主的寝殿了。」 窦褚的身子向后靠了靠。 拇指摩挲了两下嘴角,随即挂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若是秦仲恩不参加围猎,公主受伤的事也许还怪不到他头上。 但伊宁若是跟在他身边受了伤,就只能怪他看护不利了。 窦褚垂下眼,心不在焉地抚了抚素白的袖口。 只不过,他觉得还不够。 —— 晚膳过后,柳恩煦觉得疲惫,早早沐浴,换了身前襟系带的白色寝裙。 她本是担心两人共处一室,又会哪里惹窦褚不悦。 随即低着头往坐塌那边走。 每走两步,就听窦褚「铛铛」敲了两下床板。 闻声而望,窦褚的手肘正撑在床榻上,语气生硬地说了句:「过来。」 柳恩煦却心不在焉。 她只觉得自从知道伊宁受伤的事之后,心里七上八下的。 甚至她都在犹豫明日还要不要去看围猎。 她顺从地走近窦褚。 乖巧地坐在早就摆放在床榻边的杌子上,准备给他读故事。 自从那次被忠羽打湿衣裙以后。 柳恩煦每次去东翼楼都不必再坐的那么远。 而是像现在一样,坐在他跟前。 但这一次,她没想到自己刚低下头,窦褚就大发慈悲地说了句:「坐这来。」 说完还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柳恩煦怔楞片刻。 她觉得,自己像只小野兽,正在逐渐侵占他的地盘。 但她仍旧顺从,按照他说地坐了过去。 柳恩煦注意到窦褚一个下午都眉开眼笑的。 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于是,她刚集中注意抱起书软糯糯地朗读。 就听窦褚问了句:「你下午说什么?」 柳恩煦没反应过来。 下午? 她说…为他宽衣? 于是,柳恩煦迟疑了片刻。 见窦褚并没做任何反驳,才把书放在夜帐外的杌子上,抬手将夜帐也放了下来。 随着夜帐的散落,床榻里这片狭小的空间突然变得昏暗朦胧。 柳恩煦紧张地攥了攥手掌。 不敢磨蹭,跪坐在窦褚身边,开始为他解衣带。 可惜手还没碰到他,就被窦褚抢了先。 她只记得,他手一挥,身上丝质的布料,瞬间失了束缚,散落在腰间。 窦褚似是冷眼看着眼前的美玉。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心里的阴影感到不适或者勉强。 但当他抛开美玉外面那层粗糙的皮壳,他才发现落进眼里的每一处都像无价的夜明珠,足以点亮星空。 可比落汤鸡好看多了。 柳恩煦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身板绷的紧紧地。 窦褚只看见她紧张地频繁起伏的胸口。 随即移开了视线,从手里抽出了一条红绳。 就像裁缝一样,神情专注地在柳恩煦身上做比量。 一寸一寸。 从头到脚。 柳恩煦只觉得有点痒。 她感觉到窦褚滚烫的手掌和冰凉的指尖交替,让她不经意将注意力放在那两团相悖的温度里。 直到他缓缓靠近,那双如夜的眼近在咫尺。 连他脖子上那颗不起眼的硃砂痣都显而易见。 窦褚的拇指在柳恩煦的嘴唇上轻柔摩挲。 而后,柳恩煦只觉得嘴里逐渐变得甘甜。 强烈的困意来袭,柳恩煦像被人抽走了筋骨,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沉睡前,她只记得那股清甜的甘松香,和那双映着朦胧微光的眼睛。 —— 柳恩煦头很沉,她不知道睡了多久。 只听到殿外突然变得乱闹闹。 她缓缓睁眼。 殿内依旧漆黑一片,只有窗牖外凌乱的火把照亮了夜幕。 柳恩煦爬起身,发现自己只盖了个薄毯。 而窦褚,不知所踪。 她在昏暗中摸了一把,直到扯着自己的寝裙,才匆匆换上。 随即,她勾起夜帐,拿着烛台上的火烛在床上照了半天。 没有任何污渍。 柳恩煦松了口气。 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她随手繫紧了衣襟上的带子,正巧秀月的声音从门外传入:「王妃,秦将军求见。」 第35页 柳恩煦有些惊愕。 这会求见,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恩煦揉了揉惺忪睡眼,赶上去开门。 立于门外的秦仲恩胄甲加身,语气抱歉:「打扰王妃休憩了,行宫有刺客,我们奉旨搜捕。」 刺客两个字让柳恩煦怔楞地只眨了眨眼。 有刺客?? 没等柳恩煦说话,窦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有人受伤吗?」 他依旧从容不迫,一边繫着衣带,一边往外走。 「曲平知州遇刺,其他人无恙。」 秦仲恩的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柳恩煦倒吸一口凉气,受惊的小脸写满惊恐,忍不住呢喃了句: 「遇刺?行宫的戒备不是很森严吗?」 秦仲恩面色更沉,应道:「是末将失职,与他交手…」他似是觉得难以启齿,顿了片刻才继续:「败了…让他从眼皮子底下熘了。」 柳恩煦垂眼见秦仲恩草草包扎的手臂上还渗着血,惊恐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嘟囔了句: 「那…可真是个高手…」 高手吗? 正要走出黑暗的窦褚,微不可见地笑了。 第16章 设局 原本晴空万里的心情,逐渐地有些…… 秦仲恩继续禀报:「那道黑影往东北边的宫殿来了,为了保证各位皇子的安全,皇上下旨搜宫,且增派守卫。」 窦褚从柳恩煦身后走上前,语气稀松平常:「那就有劳秦将军了。」 说罢拉着柳恩煦的手往边上站了站。 柳恩煦低头看着自己被他紧握住的小手,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 那种情况下,她怎么会睡着了呢? 半柱香的功夫。 秦仲恩没有发现,匆匆对两人致歉。 重新交代了兵守的安排后,带着其他人走出了明华殿。 看着离开的秦仲恩蹙着眉头,一脸惫态。 柳恩煦心里暗忖,他可真是太倒霉了。 一天之内遇到那么多糟糕的事。 秦仲恩离开后,大殿内又恢復了两个人的安静。 窦褚拉着柳恩煦的手走回床榻,有些疲惫地说了句:「睡吧。」 柳恩煦以为窦褚发慈悲让自己睡床榻。 于是,没做反驳,乖巧地爬上了床。 刚躺下盖好薄毯,就听他补充道:「像刚才那样。」 刚才那样? 柳恩煦下意识咬了咬唇。 却没按照窦褚说的做。 她坐起身子,拒绝地看着窦褚,懦懦地反驳:「万一来了刺客,那样不好跑…」 窦褚看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觉得可笑。 以她的速度,即便穿戴整齐,也跑不掉… 于是在柳恩煦第一次鼓起勇气对窦褚说「不」的时候。 她只觉得薄毯瞬间被扯开。 再之后,夜帐外的人坐在身边,大手一挥。 就让自己变成了最原始的状态。 薄绸滑落,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唿吸着吹进大殿的夜风。 凉飕飕的。 「躺下,我还没量完。」 窦褚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柳恩煦知道反抗无效,照他说的做了。 红线绳的摩挲,像只小虫,在腿上缓慢攀爬。 柳恩煦忍不住颤了颤,随口问道:「殿下刚刚去哪了?」 可惜话音刚落,大腿根就拧着疼了下。 她闷哼一声,赶紧住口,惊讶地去看那张温润如玉的脸。 窦褚用手肘半撑着身子,将红绳抻直举到面前。 上翘的唇角和昏暗的光线,让他显得有些邪魅。 「去找药了。」 柳恩煦不明所以,吞吞吐吐追问:「是什么药?」 窦褚这才团了团手上的红线,扔到地上。 自己手肘一撑,翻身而起,托着头侧躺在柳恩煦旁边。 他静静地看着她充满胆怯和羞涩的眼,忍不住去摸她清香的发。 「能让人心情愉悦的良药。」 良药? 柳恩煦看他漆黑的眼里映着微弱的光。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样了。 窦褚的眼里布满血丝,可那双眼睛依旧不肯放过自己。 一眨不眨。 柳恩煦心里又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她觉得自己的唿吸都乱糟糟的。 于是,她攥紧身侧的小手。 紧紧闭上了眼睛。 而后,一张薄毯盖在了身上。 身边的人,走出了夜帐。 —— 翌日早,天未亮,窦褚就赶去了皇上那。 昨晚闹刺客的事,引得龙颜大怒。 本是想连带着公主受伤的事一起罚秦仲恩。 可惜秦仲恩逮捕刺客受了伤。 皇上本就不是个无能昏君,粗略一想就觉得是有人想借自己的手除掉这个无辜的上将军。 也因此,秦仲恩化险为夷。 正好跟伊宁公主凑了对。 皇上罚他暂停左卫的差事,交给他的副手。 还让他陪着伊宁公主,直到她身子痊癒再回去当值。 听着像是惩罚,实际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撮合两人。 这个倒霉的上将军也就藉此因祸得福。 龙延殿内。 鸦雀无声。 第36页 皇上身边的周公公正蹲跪着捡茶杯的碎片。 窦元龙一身明黄色衣袍,两只手臂撑着御案。 即便人到中年,他相貌依旧英伟俊朗,尽显帝王气质。 可此时,那张脸上布满愠色。 面前的诸臣更是噤若寒蝉,一个个低头耷脑的。 这个刺客能躲过四卫禁军的搜捕,想必他的武学造诣是不容小觑的。 这样的功夫,若是想行刺他,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只攻击了曲平知州王晋康。 窦元龙琢磨着。 恐怕是随百官混进行宫的顶级杀手。 他低头看着御案上几封告发曲平知州王晋康的信。 还是昨夜秦仲恩从遇刺的王晋康那拿来的。 那上面一五一十交代了王晋康这些年贪污受贿,卖官卖爵,欺压良民等十来条罪状。 但他印象里,王晋康还被他亲自赐了【举世贤公】的牌匾。 想到这,窦元龙心里的怒气翻江倒海的。 他一把将御案上的笔搁,砚台全部拂到地上。 连那几张薄纸也胡乱攒成一团,丢到了右丞相许森宇的脑袋上。 「你不是说他勤政爱民,受百姓爱戴么?!强抢民女,欺农霸田,是谁干的?!」 窦元龙怒不可遏。 他此时恨不得活颳了推举过王晋康的许森宇。 许森宇眉头紧蹙,捡起其中一张诉状,草草读了一遍。 他只记得这个其貌不扬的知州前几日进京还给自己送了几箱奇珍异宝。 许森宇的心里也有些慌乱。 可是他毕竟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 如今坐到右丞的位子,定力可不是身后那些个小官所能比的。 他神色淡定,将那封信重新呈给窦元龙,恭敬回禀:「皇上息怒。单凭这封信,恐怕有栽赃的嫌疑。王知州这么多年尽忠职守,微臣很难相信这上面所述。或许是与谁结了怨,故意留下这样的线索。」 窦元龙一脸不满,抬眼盯着许森宇。 作为皇上,他相信任何事情都不会是空穴来风。 即便有人把罪行放大,那也一定是基于他做了某些事的基础上。 他眼中划过一丝凌厉,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许相的意思是,朕轻信谣言?」 许森宇依旧面不改色,揖手应道:「还请皇上明察。」 窦元龙气不打一处来,扬起下巴,看着殿内的群臣,声音大了几倍:「众爱卿的意思呢?」 可惜,众臣缄口不言。 窦元龙看着一个个下臣避退的样子。 突然发出一声孤寂的冷笑。 这满屋子的人,竟没有一个敢反驳许森宇的! 在他印象里,柳君行和曾经的左相还在的时候。 他许森宇即便占了右丞的位子,也从不敢这么猖狂。 那时候朝局不稳,但起码还有人敢站出来说实话。 现在呢? 许久不再出个能办事儿的贤臣了。 他近乎笑出了眼泪。 看向眼前这些低着头的三公九卿。 除了会熘须拍马的,就是和右丞结党营私的。 要不就是为求自保不敢多言的。 酒囊饭袋! 如何兴邦!!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干咳了几声。 「父皇不必过于忧虑,儿臣觉得右丞此言不差。曲平知州的劣迹不能光凭纸上的几行字就妄下定论,如此更是毁了父皇的清誉。」 窦褚面无波澜地谏言。 窦元龙看到一向行事冷静的皇子突然发声,心里的愤怒极力向下压了压。 他喝了口公公递来的清水,气捋顺了才问:「褚儿有什么建议?」 窦褚依旧恭敬呈禀: 「王知州在行宫遇刺,流言必然不会传地太快。 儿臣觉得,父皇不如把王知州遇刺的事暂且压下,以他身体欠佳为由,暂且委派一位新的知州。同时再派可靠的御史大人去曲平了解情况。 新知州上任,先广施利民之策,比如免除三年的徭役赋税并且低价出租官田给良民。 若王知州的事并不属实,曲平实施的新政定能受百姓赞扬。 如若王知州的事属实,父皇可以趁机将当地的黑恶势力一网打尽。百姓遭受连年疾苦,口不能言,早就怨声载道。那时候在找人宣扬父皇借赐匾额的事,放松曲平恶势力的警惕,百姓定会传颂父皇的英明决策。」 见窦褚冷静处事,条理清晰。 窦元龙的神色这才转好不少,欣慰地点点头:「朕不打算让御史去,派你去可好?」 窦褚神色微凝,迟疑了片刻,才应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窦元龙继续道:「查清了情况,相关的人全部带回来,朕要亲自审!」 窦褚揖手:「儿臣遵旨。」 话音刚落,许森宇的脸色就暗淡下来。 皇上派谁去,他都无所谓。 只有这个蓟王。 他软硬不吃,从来不会有半分退让。 更可怕的是,他算定了要做的事,总是比别人抢先一步。 若他查到什么,恐怕就麻烦了。 许森宇宽袖里的手攥了攥。 看来,他得尽快派人去曲平。 窦褚垂下眼,余光扫见许森宇收敛地低下了头。 他的心忍不住雀跃了几下。 第37页 他即便不亲自去曲平,自己半月前就派去的人,早已经把信息吃透了。 只需要皇上派的人去转一圈,下个命令,涉案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而许森宇呢? 这是个开始。 窦褚下意识地理了理左手腕的袖口。 谁让他许森宇今年偏偏盯上了曲平知州送的那箱宝贝了呢。 不然,他不在皇上面前进言,王晋康也来不了迎秋宴。 自己更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下手机会。 窦褚笑了。 今年的迎秋宴吶,可真有趣。 —— 因为曲平知州遇刺的事情,皇上也没了再游玩的心情。 而是下了旨,次日一早回宫。 晌午过后,各宫各殿几乎都看不到进出的主人。 只有忙着收拾东西的宫娥和中宦。 偌大的行宫,死气沉沉的。 而明华殿内,早已人去楼空。 窦褚从龙延殿回来,就因领了去曲平的旨意,带着柳恩煦急匆匆地回府了。 回城的路程有些长。 柳恩煦一言不发,坐在一边看话本。 倒是窦褚心不在焉地抬眼看了她几次。 因为想和秦仲恩切磋。 窦褚把王晋康的事提前了。 但此时,他突然有点后悔。 应该等她看了围猎再动手。 看柳恩煦安静地坐在身边,不哭不闹。 乖巧地令人微感心酸。 他把手上的书悄悄放在小几上。 原本晴空万里的心情,逐渐地有些发闷。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了两下茶壶。 从曲平回来,再带她出去踏秋吧。 —— 一行人踏着夕阳,迈进了府。 柳恩煦刚刚回到云霞殿,管事李觉就拿了封红色的信笺,笑嘻嘻地走进殿内:「王妃,这是国公府刚刚派人送来的。」 一听是母家的信笺,柳恩煦没来得及落座,就亲自从管事手里将信笺取了来。 只不过,她原本还担心的心情倒是多余了。 这是一张喜帖。 上次狄争回来,祖父的身子恢復得不错。 据说半个月的时间,天天拉着狄争下棋,让他棋艺都进步了不少。 小初的病反反覆覆,倒是没有再恶化的迹象。 这次的喜帖,却是表姐派人送来的。 表姐是姨母的二女儿,比自己大了一岁。 虽然不像亲姐妹那么亲近。 但在姨母家,兄弟姐妹多少还是照顾自己的。 打开喜帖看了看。 表姐嫁来了京城,新郎官是年轻有为的刑部侍郎肖启。 柳恩煦不自觉的笑了笑。 她替表姐感到高兴。 但这吉日… 半个月后。 刚才听窦褚说他急着去外阜,恐怕来回要小一个月的时间。 柳恩煦想了想。 趁他没走,她想问问他能不能独自去赴宴。 于是,柳恩煦忙着小跑出云霞殿。 在窦褚刚刚踏出府门,就追上他,上气不接下气问了句:「王爷八月初七能赶回来吗?」 窦褚看她手里拿了张红纸。 原本冷清的面容突然柔和了几分。 八月初七。 窦褚的生日。 第17章 旧事 就晚一天, 她不会在意的。…… 窦褚看着眼前的小王妃因为走得太急,小胸脯起伏的厉害。 髮髻上还挂了片刚落上的银杏叶。 虽然这个生日不是萧翊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抬手将她发上的金叶摘下,捏在了手里。 柳恩煦等着他回应。 却见窦褚看她的神情温和了些,转头之际,留下一句:「尽量。」 没等柳恩煦再追出去,窦褚已经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柳恩煦握紧了手里的信。 看着那抹逐渐消失的身影。 他若是回不来,自己便代他出席。 —— 八月初七。 秋意正浓。 铺满金色梧桐的步道上,一条红色的长龙,在耀眼的秋色间穿行而过。 漫天的红色囍字,夹在飘落的梧桐叶间。 好似给这样欢庆的日子镶了个永恆的金边。 这一日,肖府内外敲锣打鼓,热火朝天。 府外更是车马盈门,人流涌动。 道喜的人和贺喜的礼,让门外招唿的管事和侍从应接不暇。 柳恩煦就在这个时候夹杂在人群中走进了肖府。 她今日身上着了一身石青色片金缘云锦礼服。 眉心贴了红梅花钿,长发高绾成高椎髻,还带了精緻的累丝珠宝花簪。 蓟王去了曲平。 此时蓟王妃代蓟王独自前来贺喜并无不妥。 只不过身份尊贵,自然也成了座上宾。 跟着管事走近花厅。 隔着人群,就看到与别人相谈正欢的柳夫人李氏。 此时宾客到了多半,柳恩煦也不好上前再闲谈。 直到柳夫人抬眼望向柳恩煦时,柳恩煦才对她浅浅一笑,随后跟着管家坐到了自己的位子。 柳恩煦在秀月和元玖的陪伴下,静静地坐着观礼。 听说表姐和肖启是在姨父的晋升宴上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 看着满含羞涩的表姐洛心仪和含情脉脉的肖启对拜时,柳恩煦心里倒生出了不少羡慕。 第38页 这才是琴瑟和鸣。 她垂眼,端起果酒抿了一口。 正此时,身边突然有人来敬酒:「见过蓟王妃。」 柳恩煦转头,只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正懵懵懂懂地端着酒杯等自己回应。 柳恩煦笑了笑,端起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她手中的那只:「不必多礼。你是谁家的姑娘?」 小女孩见蓟王妃没什么架子,眼睛笑成了弯月,乖巧地应道:「我叫肖雯,是新郎官的妹妹。」 柳恩煦抬手从元玖手里接过一个红色的小绣包,塞给了肖雯,温声道:「新娘子是我表姐,以后还要拖你照顾呢。」 柳恩煦本是开了句玩笑。 没想到肖雯认真地听进了心里,接过红包,目光灼灼地点点头:「大嫂性子好,爹娘都赞不绝口呢,王妃无须担心。」 柳恩煦觉得肖雯人不大,主意还挺多。 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可不懂应酬和攀迎。 于是欣慰地点点头,抬手轻轻拍了拍她脑袋。 「哎呦,阿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肖夫人穿着一身大红,一脸紧张地跑过来。 抬手就去拿肖雯手里的红包。 可肖雯觉得,这是自己靠应酬换来的,没什么错。 于是紧紧抱在怀里,不肯交出去。 肖夫人扯了她两把,肖雯一脸不高兴抬步跑开了。 肖夫人这才抱歉地看向柳恩煦,忙着赔礼道歉:「小姑娘不懂事,王妃见谅。」 柳恩煦只觉得肖夫人太谨慎,不必要这么严苛地对待小孩子,才说道:「不碍事,红包是我送她的,肖夫人不必挂心。」 肖夫人的脸上展开一抹难为情的笑意,忙着道了谢,又跑开招唿宾客去了。 柳恩煦又呆了一会,刚和出来敬酒的肖启说了两句道喜的话。 就看见肖启背后的方向,柳夫人半捂着脸匆匆离开了花厅。 看着母亲微微的背影有些微微发颤。 柳恩煦觉得,母亲像是在哭。 她忙着放下酒杯,匆匆对肖启道了歉,跟着出了花厅。 刚走出来,她就看见柳夫人身边多了个小侍女,看着样子倒像是表姐身边的丫鬟。 柳恩煦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没多想,已抬脚跟了上去。 - 花厅东侧的花园里,春条正安慰着柳夫人:「夫人别急,小姐说这也是前一阵刚发现的。姑爷说还需要保守秘密。」 柳夫人紧紧捏着帕子,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告诉心仪,我知道了。让她费心了…」 春条颇为担心地看着柳夫人,继续劝慰道:「夫人保重,这件事总该往好了看,毕竟姑爷说柳大人的死因有可能会重新调查,总比蒙了冤屈强。」 柳夫人的心被刀划出了口子似的,捂着心头的手都在发颤。 当年夫君柳博丰作为御史中丞,被皇上派去幽州。 他走的时候,柳夫人还给他做了刚入冬的绵氅。 柳夫人记得,临行时,他说春节前就能赶回来。 可惜,那年年夜饭做好了,柳夫人只等来了他的棺柩。 皇上当年下旨彻查柳博丰的死因,可最后查到的结果却是他醉酒跌入了幽州城的忠烈河里。 冻僵了身子溺毙而亡。 那时候阿芋和小初都还小。 两个人每天都在围着她问阿爹什么时候回家。 她想说,阿爹回不来了。 可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直到那年盛夏,阿芋红着眼睛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剋死了父亲才被送走。 柳夫人才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痛,抱着小女儿哭了很久。 从那以后,小初的病更严重。 而阿芋,再也不掉眼泪了。 柳恩煦站在迴廊上,看着柳夫人鬓角的碎发被风拂起。 她微曲着嵴背,忍耐着自己心里不能言语的痛。 那双颤抖地捂住胸口的手,艰难地擦掉漾在脸上的苦水。 那张苍白的脸,让柳恩煦想到了多年前她抱着自己泪河决堤的样子。 「母亲…」 柳恩煦声音依旧柔软。 轻抚过柳夫人的耳畔。 柳夫人受了惊一样,忙背着她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 她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艰难地挤出笑来。 如今,她依旧想独自承受。 因为,亏欠阿芋的实在太多。 可自己身子还没转过来,腰间就被两只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 她甚至感觉到那两只小手同自己一样,微微颤抖。 「母亲…你还有阿芋…」 软绵绵的声音里夹着太多情绪。 可柳夫人终究是连最后一点伪装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转过身,就像寻找避风的小港那样抱紧了柳恩煦纤细的身子。 这些年来,她从不曾软弱。 即便是柳博昱想方设法想将自己和小初赶出去。 但现在,她觉得累了。 她想找地方靠一靠,而此时怀里这个小身板竟成了自己唯一的支柱。 「母亲,照顾好小初,其他的事,我来做。」 柳夫人的耳边传来小姑娘坚定不移的声音。 那一刻,她觉得未来的路再难走,也不会比曾经自己独自一人更难了。 她的阿芋,长大了。 第39页 柳恩煦轻轻拍抚着母亲的嵴背,却依旧没有掉一滴泪。 因为她是母亲和弟弟唯一的依靠。 —— 柳恩煦先送了母亲回府,随后才回王府。 她捏着肖启给表姐的那封关于柳博昱死因悬疑的信反覆看了良久。 信上写了几个当年同父亲一同前往幽州的人名。 其中一个就是秦仲恩的父亲秦兆衡。 他当年是负责护送父亲去幽州监察的唯一一名武将。 也是他将父亲的棺椁从幽州带回来的。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捏了捏手里的信纸。 她得尽快约秦仲恩见一面。 但这件事,肖启也说了要保密。 所以她不能明着做。 更不能让窦褚知道。 于是她让马车调转了方向,往城东南的吉财当铺行去。 —— 这家店不大,生意却不差。 柳恩煦一身礼服,出现在这里多少显得格格不入。 于是,为了遮掩身份,她让秀月代她去传信。 自己的马车也停在了巷子口。 没一会,一个小二装扮的年轻人就跟着秀月走了过来。 一边走还听秀月一边说:「你的价钱压地太低了,我可做不了主。」 小二难为情地解释:「今天掌柜不在,若是我收了,掌柜肯定要骂我的。」 秀月瞪了他一眼,埋怨道:「那你自己跟主子说。」 说罢走近马车,掀开了车帘。 小二笑嘻嘻地往前探了探脑袋,直到脸隐在车帘里面的阴影中,脸上的表情才变得稳重。 他看着车里隔着一张纱帘的身影问道:「月姑娘什么吩咐?」 柳恩煦往前躬了躬身子,让自己离小二更近了些,同时压低声音道:「劳烦鬼伯帮我查几件事。但是不可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说着给小二递来一张刚写好的字条。 小二面色郑重地看那上面娟秀的字体罗列了几件事,其中依旧就是让鬼伯派人去秦府送信; 另外两件是暗中观察柳博昱的行踪,还有派人去幽州打听打听御史中丞坠河的事。 小二看完后,将字条塞进嘴里,咽了进去。 柳恩煦这才从纱帘旁递出去一根累丝珠宝花簪。 小二接过簪子,突然换了一副嘴脸,笑道:「得嘞,祝您事事顺遂!」 说完捧着那根花簪,乐呵呵地返回当铺。 王府的侍卫和车夫自然是一头雾水,更觉得小王妃日子过的紧巴巴的。 居然混到了卖首饰过日子的地步。 不由对小王妃心生同情。 可他们不知道。 不远处的转角里,两个互相吹牛皮的路人,正仔仔细细看着小王妃的一举一动。 直到王府的马车缓缓驶离当铺,其中一人才收敛笑容,说道:「去,跟胡爷说,那丫头不得宠。」 —— 曲平回京城的路上,一行人快马加鞭,把囚车里那些犯人的心肝脾肺都要垫出来了。 直到囚车里的人接二连三的倒下。 狄争才追上窦褚,试探地问了句:「王爷,不如歇歇脚?这么下去,这几个人怕是撑不到京城就得断气。」 窦褚厌烦地皱了皱眉头。 随即还是减缓速度,回头去看那些活不过秋后的人。 囚车里的人,衣衫褴褛,一脸菜色。 被百姓用碎砖块打伤的脸更是惨不忍睹。 窦褚调转马头,缓缓上前。 今日是八月初七。 因为这几个人,他赶不回去了。 窦褚的脸色不太好看。 深吸了口气,想抑制住自己的愤怒。 可惜没什么效果。 他从囚车的栅栏上捡了一片枯叶,若有所思地捏在手指间。 随后他从袖兜里掏了一个瓷瓶,对狄争冷冷道:「去,给他们喝点水。」 狄争接过瓷瓶,那瓶子里装的是强神散。 服用过后精神亢奋,能至少再撑半天的功夫。 他赶紧下马去找人给他们灌药。 心道,王爷是铁了心想今天赶回去啊。 窦褚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不在乎这几条人命,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几个累赘就地正法。 可一想到前几日许森宇派去跟着自己那几个人。 他立刻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窦褚丢了手里被捻成粉的枯叶,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 有点中邪。 囚车里的人纷纷转醒,祈求这位冷漠的王爷能饶他们一命。 窦褚却不为所动,而是抬头看看初升的皎月。 摸不着头脑地嗤笑了一声。 随即对身后的狄争又道:「去找个歇脚的地吧。」 一向从容不破的狄争因窦褚的异常怔楞片刻。 他有些困惑,但依旧赶忙应了声,策马奔向前面不远处的驿站。 窦褚的目光随着黑夜的初降彻底黯淡下去。 就晚一天。 她不会在意的。 第18章 筹谋 怎么才能让不受宠的主子为自己铺…… 月落星沉,晨光初现。 初秋的清晨总是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柳恩煦像往常一样吃了早膳,准备到花园里散散步。 第40页 虽然窦褚不在府上,但这些日子劳心劳力的事情不少。 难得有这么清闲的一天。 刚带着元玖走出云霞殿,管事李觉就匆匆跑进门。 对柳恩煦行礼后,眉开眼笑地报:「刚才王爷传信回来,今天就能回府。」 可惜,柳恩煦没他想像的那么开心。 原本惬意的心情突然就蒙上了一层云雾。 见小王妃没说话,管事补充道:「昨日是王爷的生辰,王妃可别忘了。」 生辰? 柳恩煦此前打听过这件事。 可惜之前总是有大大小小的糟心事。 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会倒觉得,生辰日都过了,难不成还要补? 柳恩煦有点沮丧。 好好的休整日,就这么被破坏了。 李觉见小王妃跟朵娇花似的打了蔫,又笑嘻嘻地安慰道:「王妃准备着,总是没错。」 是了。 不论窦褚是不是真的过,自己还是要准备的。 总不能因为这么件事,让他对自己提出什么质疑来。 柳恩煦才大概向李觉问了问窦褚往年生日的喜好。 可惜,李觉印象里,窦褚喜欢喝香满楼的桂花酒;除此之外,还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其他喜好。 李觉送完话,自觉退了下去。 柳恩煦看着李觉完成任务离开的背影,长舒一口气。 她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真正得到放松… 于是,她再次打起精神,对身边的秀月说:「去香满楼买几坛桂花酒来,要陈些的。」 秀月应了声,刚要走,又听柳恩煦嘱咐:「你和枝幻一起去吧,再给猫大爷买些香肉铺的鹿脯和鱼脍来。」 秀月随即撇了撇嘴,表情略显不满。 可真是大爷,炙脍坊的东西又贵又少。 据说是个尚食局的老师傅流传下来的手艺。 每天还是限量供应的。 柳恩煦鲜少见秀月这个样子,这才笑着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 提醒她还有枝幻在。 秀月立刻变得一本正经,点点头,拉着枝幻一起出了府。 柳恩煦觉得窦褚不会回来这么快,打算等秀月她们买了酒回来再开始做准备。 依旧带着元玖去花园赏秋菊,偷会懒。 柳恩煦跟元玖随便聊起了她在姨母家住的时候,后院的那片荷花池。 每年秋天,她就在岸上看着表姐妹几个去赏荷。 只可惜,自己一次都没去过。 元玖笑着安慰柳恩煦,之后会有机会。 倒是柳恩煦听出她声音有些虚弱。 柳恩煦停住脚步关心她:「是不是没吃早膳?」 元玖依旧恭恭敬敬的,摇摇头回应:「可能是换季了不太适应。」 柳恩煦点点头,倒是不稀奇她这么说。 因为每年换季,小初也要适应很久。 柳恩煦看她情绪不高,突然想到什么,又问:「是不是想出去看看孙公子?」 仔细想想,上次见孙韦凡已经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 最近发生这么些事,元玖想必也不好意思提。 柳恩煦折了一朵秋菊拿在手里把碗,缓缓挪步的同时又道:「不如明日你去看看他吧。」 说完转过头看她。 却见元玖在离自己十步的位置晕倒了。 柳恩煦大吃一惊。 赶忙叫来家僕将元玖抬回了云霞殿。 又派人去喊了府医。 这么一折腾,倒是把柳恩煦急出一身汗。 相比之下,府医可就沉稳多了。 坐在一边为元玖把了脉,但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柳恩煦正担心元玖也中了什么毒药,就听府医说:「元玖姑娘有了身孕,这…是不是该告诉王爷?」 府医小心翼翼的,是怕盛传还没与王爷同房的王妃嫉妒,拿元玖撒气。 但柳恩煦却压根没往这想。 她只是舌桥不下,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元玖。 直到柳恩煦脸上原本的担忧完全消失,才颇感惊喜地问道:「有孕多久了?」 府医见小王妃不怒反喜,很是诧异。 于是顿了顿声,「呃」了一声,回应:「差不多有月余了。」 话毕,只见柳恩煦那张精緻的小脸上喜色更胜。 柳恩煦又问:「那她需要注意什么?还有怎么安胎?」 正此时,猫大爷翘着尾巴在柳恩煦小腿上蹭了两下。 府医看着柳恩煦心情大好,还给猫挠痒痒,有些闹不明白小王妃的心思。 迟疑片刻,才应:「元玖姑娘需要静养,同时,呃——最好远离猫。」 柳恩煦原本摸猫的手突然一滞。 脸上的笑容也收了收。 这猫虽然养在自己的殿里,可平日里少不了到偏殿和其他厢房散步的。 府医看小王妃的神色又变得紧张兮兮的。 突然觉得,府里之前盛传王妃和王爷抢女人的事不是假的。 更何况还是元玖这么难得的美人。 他不敢吭声。 只觉得自己老了,看不懂这些年轻人的心… 柳恩煦没再说什么,而是嘱咐了府医每日过来给元玖把脉,就让他退下了。 此时,元玖已经转醒。 柳恩煦把府医刚刚说的话尽数告诉了元玖。 第41页 但元玖却不意外。 想必早就知道了。 柳恩煦脸上的喜色这才渐渐淡下去,她突然就明白了元玖的心思。 以她的出身,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身孕呢。 许是早就知道,但是不敢说。 怕自己不愿意留她。 再推算日子。 应该是元玖进王府之前。 柳恩煦突然想到孙韦凡那天说的话——元玖是孙某未过门的妻子… 恐怕这个孩子和孙韦凡脱不了干系吧。 柳恩煦把桌子上的薰香用水浇灭。 用小扇闪了闪浓烈的香气。 孙韦凡是个读书人。 若是能考□□名,在朝中也定有他的用武之地。 柳恩煦轻轻抿了一口果茶。 琢磨着。 她看着元玖神色慌张,突然问道:「你相信孙公子吗?」 元玖不知道柳恩煦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诚恳地点点头:「不疑有他。」 柳恩煦放下杯子,笑着安慰:「明日我带你去见他,这件事他该给你个交代。」 元玖没想到柳恩煦会这么说,有些紧张地坦白:「王妃别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他…孙家不会答应的。」 柳恩煦倒不觉得这是个事儿。 从鼓凳上起身坐到元玖身边,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想这么多,我既然留了你在身边,出了这种事更不会不管你。明日去见他一面,也许他会很开心呢。」 元玖见小王妃诚心实意地安慰自己,没再做反驳,顺从地妥协。 柳恩煦却神色一凛,看向正晒太阳的黑猫,做了个决定:「猫大爷暂时留不得了。我得赶紧把他送回东翼楼去。」 元玖对小王妃这个决定很是困惑。 甚至可以说是愧疚。 毕竟,她没帮上小王妃多少忙,现在又要因为自己破坏了小王妃之前的计划。 元玖撑着手肘坐起来,反驳道:「王妃不必在意,元玖的身子没那么娇弱。这猫不碍事的。」 但柳恩煦只笑了笑,没再多说,嘱咐了句:「你好好休息,有事让她们告诉我。」 说完,将正在晒太阳的猫大爷小心地托抱起来,走出了偏殿。 —— 此时日头正大。 即便入了秋,依旧让人身上浮了一层汗。 秀月和枝幻到香满楼的时候,恰巧还赶上打酒的人多,等了好一会。 只不过,枝幻可没有秀月那么耐得住性子,一直在秀月身边喊热。 秀月也不好多说什么,反而安慰她:「枝幻姐姐实在累,就去旁边茶庄歇歇吧?等我一会去炙脍坊买完东西,就去找你。」 枝幻一听秀月松了口,忙着跟秀月道了谢。 像个大家闺秀似的娇滴滴地拿着团扇独自去了对面的茶庄。 秀月倒是心宽,也不在意这些。 注意力全放在了桂花酒飘出来的香气上。 倒真想喝两杯。 枝幻找了茶庄一处稍静的地方落座。 学着主子们的样子喝着茶,听着戏。 正当闭眼靠着软座打盹的时候。 突然有人撞了自己一下。 她有些气恼地睁眼,却看见一个身材丰腴,一脸娇媚的女子忙着跟自己道歉。 女子的样子诚恳,枝幻才舒展眉头,劝退般的摆摆手:「不碍事。」 刚想闭眼,那女子却一声惊唿:「小娘子看着真眼熟,不会是哪家的小姐吧?」 枝幻一听就坐直了身子,还把眼睛睁地大大的。 自己的样子很像大小姐吗? 但尽管她坐姿端正,但还是沮丧地说道:「我可不是小姐…」 女子似是有洞穿心思的本领,同样坐在她身边,颇为遗憾:「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妹妹这身姿和样貌,生来就该是坐享清福的。」 枝幻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献殷勤,于是有些防备地问:「姑娘怎么称唿?」 女子捂着嘴笑了两声,声音又细又尖,让枝幻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叫阮薇,不过大家喜欢叫我阮娘。」 枝幻看她一点也不避讳,才端着架子问她:「茶坊这么多客人,阮娘怎么就找我说话呢?」 阮娘赶忙坐地离她远了些,抱歉道:「你看我,不小心饶了你打盹,本想就道个歉的。这嘴总是没把门的。」 话音刚落,她匆匆道歉,就要起身。 枝幻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阮娘才又说道:「我经常出入高宅深府,看这些个漂亮小姐和夫人多了,就改不掉了说说道道的毛病。」 枝幻见她穿着不俗,才接话道:「你干嘛的?」 阮娘笑嘻嘻地正想离开,漫不经心地回应:「教夫人们礼仪的。这京城的王府候宅里,说到底也都是些个贪图好色的男人。」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枝幻。 随即匆匆告了辞,提步往前走。 「你等等!」 枝幻赶忙叫住了她。 阮娘的脸上突然笑意更浓。 转身问道:「姑娘有何指教?」 枝幻见她真是路过,才放下心。 她只觉得有些事是註定好的,就比如她今天遇到阮娘。 爬上枝头做凤凰可不是简单的事。 日復一日的伺候着小王妃,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出头的那天。 第42页 更何况,小王妃不得宠。 成婚到现在才去过两次云霞殿。 若想让她推举自己,恐怕比登天都难。 她自己都朝不保夕呢。 于是,枝幻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与其干等着,倒不如自己主动些。 就像阮娘说的,哪个男人不喜欢美人呢? 她家王爷也是凡胎□□,更躲不开芙蓉帐,温柔乡。 若是自己成功了,说不定有一天还能骑在小王妃脑袋上呢。 枝幻陷入自己的幻想里,越来越兴奋。 于是,她给阮娘倒了杯茶,说道:「突然觉得和阮娘极为投缘,我被阮娘说地来了兴趣,也想听听那些王府候宅里头的故事。」 阮娘笑意更盛,顺势接过茶杯,坐到她对面:「妹妹太单纯了,这王府候宅里哪有什么好听的故事,这女人们多的地方,可是一个比一个狠的。」 阮娘看似漫不经心,但说的每个字都烙进了枝幻心里。 看她慢条斯理地又喝了口茶,才继续道:「那些个达官显贵,只会记得哪个女人讨了自己欢心。对于那些个不受宠的主子,有多少都为自己的通房铺了路呀。」 枝幻若有所思地拿起茶杯。 她没说话,但却闷闷地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不受宠的主子为自己铺路。 阮娘也没再说话,而是向后靠了靠,随意地看向了茶坊外。 枝幻若有所思地跟着看过去。 谁知竟看到穿行的人流中,秀月正在跟个男人说话。 那男人她看着眼熟。 直到他跃上高马,枝幻才突然想起来。 那不是王妃的姘头吗? 第19章 惊闻 她抬头,刚好对上窦褚那双冷厉的…… 秀月打酒出来刚好碰到了秦仲恩从闹市经过。 秦仲恩一眼就认出柳恩煦身边的丫头,随即下马,主动打了招唿。 他本以为柳恩煦也在的,没想到只是派了丫头出来打酒。 秀月礼貌地询问了公主还有秦仲恩的情况。 得知公主痊癒,皇上也对秦仲恩并无责罚之心,才替小王妃问了好。 秦仲恩并未多留,而是打了招唿就匆匆离开。 秀月倒觉得,若不是自家小姐被指婚给了蓟王,这秦将军做姑爷可真是不错。 —— 因着秀月和枝幻不在府上,柳恩煦也不敢把猫大爷交给别人,干脆自己抱着猫跑来了东翼楼。 这还是她头一次大白天造访。 看着每日经过的鹅卵石步道旁,成片的茉莉花正在凋谢枯萎,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柳恩煦刚踏进揭阳小院,就想起来狄争曾说过,窦褚未曾批准,不许有人进来。 她怕窦褚提前回来看到她带着丫鬟进了院子会大发雷霆,所以将两个小丫头留在了揭阳小院外。 独自带着猫进了东翼楼。 窦褚不在,这楼里冷清的很。 门口更是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柳恩煦想着。 怀里的黑猫造作地叫了一声,好似唿唤主人。 柳恩煦感觉有点肉麻。 加快了步子进了门,抬步往二层走。 刚走两步,就听到楼里传来女人嬉笑的声音。 这声音不免让她脚底一顿,心头一惊。 这东翼楼还真的闹鬼?? 她把猫大爷小心放在楼梯上。 那只猫倒是也不管她,轻车熟路地跑上楼钻进窦褚的房间。 柳恩煦正寻思着窦褚是不是已经归府,又往楼上迈了几步。 可那嬉笑声不断,却是从脚下的方向传来的。 柳恩煦觉得奇怪,又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这才脚底一转往楼下走。 她轻轻推开一层外堂的两扇雕花木门,这里她从没踏进过。 可随着走进,刚才听到的欢笑声便又大几分。 她绕过门口的漆木连屏,在屋里环视一圈,除了摆放整齐的家具,倒是没有任何异常。 她依旧下意识往屋子里走,直到绕过大殿尽头坐塌后面的那张山水座屏,才突然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寻,竟看到这座屏后面是一个通往地下的暗道。 柳恩煦弯下腰试探性地往里看,可除了黑漆漆冒着薄烟以外,什么也看不清。 柳恩煦有些犹豫,甚至开始打退堂鼓。 可此时都已经站在这了,若是掉头离开,她恐怕会更不安。 于是,她心一横,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扶着墙壁,缓缓向下走。 她在黑暗里摸索,感受着脚下每一节高度相同的台阶。 直到她感觉脚底踩在一块更宽敞的空地上,才顿住步伐,试探性向前伸脚,同时还闻到扑面而来的浓郁艷香。 柳恩煦屏气凝神朝通道尽头闪烁的微光走去。 直到她摇曳的烛光越来越明亮,那里面依稀传来男子愤怒的吼声:「叫萧翊来!这么不禁用的,也好意思送来?!」 小中宦的尖叫声刺耳,他边喊疼,边战战兢兢回应:「王爷息怒!小的…小的…这就去禀报!」 柳恩煦柳恩煦疑惑不解,正要拨开纱帐的手顿了顿。 王爷? 难道已经回来了? 她打消顾虑,加快了步子。 直到伸手去拨最后一层垂地纱的时候,手臂不小心碰到了里面的人。 第43页 正站在垂地纱前的真王爷被人突然拨到背嵴,变得更加气恼。 他回身,一把扯下那层碍眼的红纱,怒道:「去给我找萧——」 话没说完,真王爷一怔。 柳恩煦从没见过窦褚如此动怒,更没见过窦褚衣衫不整,举止粗鲁。 她同样惊愕,匆匆福了福身子,乖巧地说道:「王爷回来,怎么没差人告诉我?」 话毕,刚福下的身子勐地被面前那人用力拉起,她觉得自己的小臂快被他捏个粉碎。 柳恩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回抽手。 俯跪在一边的小中宦近乎崩溃的声音,哭到:「王妃,您怎么来了…」 面前的真王爷听到「王妃」两个字,表情立刻变得贪婪扭曲。 唿啸般地将柳恩煦拉进怀里,突兀地压低声线道:「阿芋?你什么时候成我的王妃了?!」 柳恩煦觉得他语气里充满了纵慾的亢奋,脸上的神采飞扬更让她觉得惊悚。 她用力扯了扯被他禁锢住的手臂,可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她开始挣扎着脱离男人的控制,手臂抵挡他的同时,身子也用力往后撤。 可这个男人力大如牛,身上滚烫的温度如浇了铁水。 真王爷觉得眼前的女人千娇百媚,比那些个矫揉造作的舞姬都要好。 他头开始发晕,身体变得更加躁动难耐,发疯似的去扯她身上的布料,迫不及待把她剥个干净。 柳恩煦吓坏了。 只一眨眼的功夫,身上的长裙滑落一半,白皙的肩膀被抓出几道血痕。 她吃痛地惨叫一声,抬手在他脸上胡乱抓了一把。 真王爷却不为所动,边对她施.暴,边如死鱼般木讷地盯着怀里受惊的美人。 她没反抗一下,对他来讲都是一种挑拨。 他放缓了声音,安慰道:「阿芋别怕,我不伤你。我就是…高兴…」 他的动作终于暂停,凑上前去嗅这块美玉的滋味。 可柳恩煦立刻发现了端倪。 她依然记得在行宫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脖子上那颗不易被发现的硃砂痣。 这个人,没有。 他不是她认识的窦褚。 柳恩煦趁他抬手捧着自己的脸,狠狠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真王爷因疼痛勐地收手,才给了柳恩煦推离他的机会。 她趁着眼前这个男人向后趔趄的功夫,朝着来的方向拔腿就跑。 直到她跑出几层纱帐,才发现刚才跪在地上的小中宦已拖住那男人的腿。 那男人手里拿着了个硬物,不停顿地勐击小中宦的脑袋,直到小中宦身边的粉色垂地纱帐上变得血迹斑斑。 柳恩煦没有思考的时间,转身连滚带爬地往通道入口跑,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唿吸都是短暂的。 直到她看到外面打进来的光线,如获重生般吃力地加快了步子,却煳里煳涂地撞在了正往下走的木七身上。 木七同样石化在原地。 那个供养在云霞殿的仙女怎么衣衫不整地从地狱跑出来了? 只可惜他还没机会问,柳恩煦已经被吓地花容失色,失了神地从他身边跑开。 —— 晌午刚过,窦褚就将这次曲平带回来的犯人送进了刑部。 进宫跟皇上禀明了情况之后,连饭也没吃,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刚进门,管家依旧笑脸相迎赶上前。 同时在他身后念叨了几句,还说王妃为他准备了生辰宴,迎接他回府。 窦褚一高兴,让管事去领赏。 自己迈向云霞殿的步子也更快了些。 直到他一脸喜色穿过云霞殿的垂花门,他一眼就看见站在云霞殿外的木七,面容阴鸷。 窦褚的眼皮跳了两下。 脸上原本的柔和立刻像是被乌云覆盖,彻底黯淡下去。 他放缓步子,直到木七注意到他走近,才弓着背愁云惨澹地小跑上前。 他始终低着脑袋躲避窦褚冷厉的眼神,随后胆怯地报导:「王爷,王妃刚去了东翼楼。」 窦褚觉得自己唿吸下意识停滞了片刻,眉心跟着跳了几下。 木七见他阴着脸不说话,补充道:「王妃,受了…受了惊吓。」 窦褚深吸口气,他心里唯一一点侥倖都被这句话如洪水般吞没了。 一边的狄争同样震惊,抬头看向了窦褚。 可窦褚的双脚像是灌了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还有谁知道?」 狄争见窦褚失常,赶忙向木七了解情况,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好善后。 木七如实回应:「前几日新来的小中宦忘了锁门。王妃去东翼楼送猫,刚好撞见了…后来,我跟着王妃回来的,没有别人知道了。」 窦褚的脸色难看极了,他甚至看上去疲惫不堪,他抬手揉了揉眉骨,却始终一言不发。 狄争小心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心里忍不住唏嘘。 小王妃怕是留不住了。 —— 秀月和枝幻再回来,已将近日暮。 枝幻回去换衣服的功夫,秀月径直走近云霞殿,刚推开门,就如五雷轰顶,愣在了原地。 柳恩煦衣服被扯地乱七八糟,连梳好的髮髻都有些松散。 她蜷缩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青砖发愣。 第44页 秀月赶紧跑上前,理了理她被扯破的衣服,忙着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 柳恩煦一言不发。 紧紧抱着自己蜷缩的双腿,下巴也不愿离开膝盖。 秀月忙着抬手理了理她散落在肩膀的碎发,才发现她锁骨下面一大片青紫,肩头还有几道泛血的抓痕。 秀月惊悸,跪在地上急得直流眼泪,握着她的小臂晃了晃:「王妃,你怎么了?可别吓我!」 听见秀月的啜泣,柳恩煦睫毛颤了颤,才像醒了一样,缓缓回过神。 她刚才看到了什么? 恐怕她发现了窦褚最大的秘密。 就像那群舞姬一样。 柳恩煦原本空白的脑袋里,突然想明白很多事。 她还记得窦褚说过,他想让舞姬死,可惜没等到他动手。 所以,是刚才那个人做的。 刚才那个人和窦褚长了张相同的脸,他唤自己阿芋。 所以他才是几年前太后寿宴上看到的那个窦褚。 柳恩煦忍不住捂着嘴,提了口气。 那自己每日面对的是谁? 萧翊又是谁? 柳恩煦捂住胸口,失力地闭上眼。 恐怕她活不过今晚了吧… 柳恩煦觉得口干舌燥,微不可闻地说道:「给我杯水。」 伏在柳恩煦腿上的秀月忙着抬起头,擦干了眼泪,起身把桌子上的壶都抱了来。 柳恩煦杯子也没取,直接端着那壶凉水浇在自己涨红的脸上。 她需要清醒,更需要镇定。 即使她心里依旧乱糟糟的。 可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告诉秀月,不能告诉任何人。 否则,她们都会陪葬。 柳恩煦越发觉得在这个王府里,自己就像只被人随时踩在脚下的蝼蚁。 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和能力。 之前是这样,之后更是如此。 柳恩煦失手将茶壶打碎。 闭上眼,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她恨不得自己能彻底昏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可是,她不能逃避,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 她才让母亲知道,她长大了,可以被依靠。 怎么能畏葸退缩? 柳恩煦用小手捂住自己苍白的脸。 与其躲躲藏藏,不如放手一搏。 片刻后,她挪开手,缓缓睁眼,失神地看着床帐上那排随风摆动的素缨: 「秀月,帮我沐浴,一会我要去东翼楼。」 —— 秋夜的风,微凉。 柳恩煦手上挎了一个食盒,只着了一件深夏穿的纱衣襦裙,灯也没打,缓缓往东翼楼走。 最先看见柳恩煦的是木七。 没等狄争抬步,木七就已经朝着黑漆漆的茉莉花丛跑过去。 他表情有些沉重,不想柳恩煦依旧对他浅浅一笑。 尽管这笑容有些空洞,甚至悲伤。 但她就像没发生过下午的事情一样,从木七身边走了过去,以同样的方式又和狄争打了招唿。 狄争同样没想到,小王妃会主动过来。 他忍不住轻嘆,带着柳恩煦走到二楼的门前。 但他正要去推门时,手还是顿了顿,似是想嘱咐什么,可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面前那扇关着勐兽的雕花木门被推开。 柳恩煦的指尖紧紧掐着手掌,鼓起勇气迈进门。 此时的房间内,连平日里习惯性点燃的两根火烛都没亮。 除了黑,就是冷。 柳恩煦忍不住唿吸了一口,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场。 有些胆怯地站在门口。 直到她养了大半个月的猫慢悠悠地走近她,在她身上蹭了蹭头。 柳恩煦弯腰挠了挠它的脖子。 深吸口气,提着餐盒,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缓缓走近闭眼靠坐在书案前的窦褚。 她把声音放地极轻,生怕自己不留神,小命危矣。 食盒里的桂花酒还有她刚做好的菜餚一样一样摆在窦褚面前。 她正想着怎么开口,就听窦褚冷笑一声。 她抬头,刚好对上窦褚那双冷厉的眼睛。 第20章 谈判 今日我来,是和王爷做交易的…… 「你这是,自欺欺人?」 窦褚冷不丁地开口说话,吓了柳恩煦一跳。 可柳恩煦没做声,只抬手去点亮书案旁的两根烛灯。 她心里怕得很。 但她思考一个下午才做出的决定,也不允许她有半分退缩。 「唿」的一声。 烛光燃起。 不及指节长的火苗,却照亮了两人面前的一小片晦暗的空间。 柳恩煦怯怯地看了眼正凝视自己的窦褚。 他的眼睛像极了冬天的冰湖,没有光没有温度,只有杀戮的气息。 柳恩煦收回视线,吹熄了火摺子,盖上帽放在了一边。 「菜还是热的,王爷吃一些?」 这是她进来这么久说的第一句话。 令窦褚颇为意外的是,这声音里的坦荡,就连恐惧的颤抖都没有。 说完,柳恩煦拿起倒了桂花酒的酒杯放在窦褚面前,同时把银箸也摆了过去。 可即便如此,窦褚依旧不为所动。 他虎口托着下巴,嘴唇抵着食指骨节。 看着柳恩煦那根天鹅颈在面前晃来晃去。 第45页 他只要轻轻动动手指,就不会再有任何担忧。 可惜。 他做不到。 那些发现他身份的人,没人能活过半个时辰。 但今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决心。 更不知道他怎么说不出那句处理她的话。 柳恩煦搬了一把小椅坐到了窦褚正对面。 她拿起酒杯,举向窦褚,咽了咽口水,遮蔽自己的恐慌: 「今日我来,是和王爷做交易的。」 窦褚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划过一丝光彩。 他突然明白自己在等什么。 一个不杀她的理由。 窦褚垂下眼睫,似是觉得她的话可笑,讥讽道:「交易?你用什么跟我做交易?」 柳恩煦听他终于应了声,才稍稍松了口气。 总比沉默的好。 于是柳恩煦收回手臂,轻轻抿了一口甘甜的酒,说道:「我并不在意谁是蓟王,我只在意谁能帮我。」 窦褚这才抬眼看她,似乎是来了兴趣。 柳恩煦原本跳不停的心一点点安静下去。 她又深吸了几口气,一股脑将那杯酒灌进嘴里,继续道: 「我和你,说到底目标是一致的。你需要更多的人扶持你,保证你稳稳地做好你的蓟王,从而去做你想做的事;而我也需要这个身份去保护我在意的人。」 窦褚的身子缓缓往前靠了靠。 他手肘撑在桌案上,双手交扣,似是仔细聆听。 柳恩煦顿了顿声,正直视着他的眼睛,坦然道:「王爷心里很清楚,你身边为你隐瞒身份,披荆斩棘的人,说到底也是有利可图,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和你交易的筹码是什么。可是,若有一天,你关在楼下的人真的跑出来,你怎么保证几个侍卫就能护你全身而退?」 窦褚觉得可笑。 第一,他跑不出来; 第二,没人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即便皇上怀疑,他是需要一个疯子?还是需要一个能辅佐他的人? 他早就为自己铺好了路。 可柳恩煦不知道他怎么想,依旧坚定地表决心: 「若是有人真的想置你于死地,一个家族的支持和一个人的单打独斗,王爷该知道哪个对自己更有利。」 柳恩煦觉得自己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她就不会中途反悔。 自己对他身份的肯定,代表的是一整个家族,甚至是一方势力。 只怕那个时候,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了。 屋内归于平静。 只能听到那两根火烛毕剥作响。 窦褚忽然笑了。 他伸手去摩挲那杯桂花酒。 小王妃对他的忠诚,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 可是,他心里就像突然空了一块。 不停地往自己身子里灌冷风。 原来,她只是为了获利。 他抬手将她倒的酒一饮而尽。 可惜,心里的失望却没得到半分缓解。 柳恩煦见他喝了那杯酒,心道这个交易做成了。 原本严肃不怠的小脸上立刻缓和下来。 「若我不愿和你交易呢?」 窦褚的酒杯狠狠落在书案上。 柳恩煦勐地抬眼,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惜,窦褚眼中夹带了满满的怒意正起身往自己身边走来。 柳恩煦一愣,此刻才真的慌乱了起来。 她甚至连逃跑的准备都没做好。 窦褚走到她面前,缓缓俯下腰,将手搭在她肩头。 柳恩煦甚至看到他眼中的凄绝。 她忍不住颤了下。 而后,她只觉得那只温热的手掌落到自己脖子上。 力道不大,却如烈火一样炙热。 那一刻,窦褚起了杀心。 可就在他要下手的时候,一阵微风拂过,烛火轻摇。 他突然看到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她锁骨上的淤青,还有肩膀处正在往外渗血的伤口。 他下意识挪开手掌,掀开了她肩膀上的布料。 窦褚莫名地觉得心里涌出一团怒意。 熊熊烈火足以燃尽他此前的一切忧虑。 他收回手,声音也比刚才缓和了些: 「若是成交,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这句话才终于让柳恩煦彻底松了口气。 依旧惊魂未定的她,颤颤巍巍地抬手给自己又倒了杯酒。 一口灌进嘴里,安抚心里的焦灼。 她哪还敢提要求。 她恨不得赶紧跑。 可既然他答应了,那就是买卖。 没有只给钱不卖货的道理。 于是柳恩煦清了清嗓子,战战兢兢地道:「是,王爷得…得好好谢谢我…」 看她这会本性暴露,脸都被吓没了血色。 窦褚才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转到书案后的柜里去拿东西。 他语气依旧淡漠:「怎么谢?」 柳恩煦只觉得自己吓得不轻,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 自然也不打算跟窦褚客气,理直气壮地说:「王爷有没有办法救救小初?」 窦褚捏着个精緻的小瓷盒,走回柳恩煦身前。 他表情看似随意,靠坐在柳恩煦面前的桌沿上,利落地打开了他手中的小盒。 随之发散出一股浓郁的苦药味。 「没办法呢?」 第46页 柳恩煦只觉得肩膀一凉。 她转头,就看见窦褚拿了块细布,正在小心翼翼擦拭她伤口周围的皮肤。 刚才沐浴后,秀月本是要给她上药的。 去找府医的片刻功夫,柳恩煦就心不在焉地出门了。 她一直没意识到自己的伤口。 这会才发现,刚才沾了水,有些溃烂。 窦褚的动作轻缓,可那凉飕飕的药膏涂在露肉的伤口上,还是让柳恩煦吃痛地咬紧了唇。 直到窦褚将瓷盒扣上,放在柳恩煦面前,才听她说:「若王爷也没办法,就说明,我真的克兄克父。」 克兄克父? 刚坐回椅子的窦褚就忍不住笑出声。 「谁编的?」 他觉得这种蠢话竟然也有人信。 柳恩煦愣了一下,抬眼看他。 现在的他,神色舒展。 正挂着笑往自己嘴里又送了杯桂花酒。 也只有这一刻,柳恩煦才觉得,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可怕。 于是,柳恩煦借着刚饮的两杯桂花酒撞了胆,站起了身子,晕乎乎地道:「天色不早了,王爷早休息。」 窦褚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看她晃晃悠悠地对自己福了福身子,转头就往外走。 这是,翅膀硬了? 窦褚这才轻咳了一声: 「来,跟我说说世孙是什么毛病。」 刚背过身的柳恩煦只听见窦褚倒酒的声音。 于是转过头,就看他一脸心不在焉。 他怎么会不知道小初的病症? 没等自己质问,只见他掀起眼皮,辩解道:「不得对症下药?」 —— 东翼楼外,狄争和木七沮丧地碰着杯。 小王妃上去了两个时辰。 这会恐怕… 木七嘆了口气,这小仙女怎么就偏偏今天来了东翼楼呢? 一想到自己说不定要亲自送她西去,这心里就更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狄争也拉着脸不说话。 静静等待着上面的指令。 直到木七忍不住哭了一声,狄争才抬手拍了木七后脑勺一巴掌:「声音再大点,你就陪着小王妃一起下葬吧!」 即便如此,木七仍觉得心里难过的厉害:「你说,咱们是不是该把楼下那人杀了?」 狄争面色一顿,觉得木七说的有道理。 毕竟真王爷才是罪魁祸首。 可惜楼上的人让他活着,他们两个侍从又怎么能动楼下的人? 狄争从靴子里掏了把小道,神色狠厉地放在手指上蹭了蹭。 —— 云霞殿内, 请了府医回来的秀月见柳恩煦独自去了东翼楼,心里多少紧张起来。 柳恩煦今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多少能猜到和刚回来的王爷有关。 可她听管事说,王爷没比自己早回来多少。 小王妃怎么会伤成那样呢? 看着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 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担心,打算去东翼楼外面探探情况。 刚要出门,就听枝幻叫住了自己。 她刚刚梳洗过,穿得素净,这样子看着也像是要出门。 枝幻本以为秀月是去东翼楼接小王妃的。 所以才忙着跟上她,想看看有没有接近王爷的机会。 只不过秀月神色不佳,她才忙着确认:「秀月妹妹这是去哪?」 秀月心情实在不好,懒得跟她多说,只讲了三个字:「东翼楼。」 枝幻却觉得两个人志同道合,笑着拉了她一把:「我也正要去呢!」 秀月再看看她这身打扮,怎么都不像是要去关心小王妃的。 于是,躲开了她的拉扯,提步迈出门去。 两个人就这样提着灯,一前一后往东翼楼走。 直到偷偷摸摸走到东翼楼的揭阳小院外面。 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男人的哭声。 两个人纷纷一顿,只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 东翼楼还真的闹鬼? 还是个男鬼??? 秀月很怕这些东西。 但一想到柳恩煦的状态,她还是硬着头皮想往里走。 身边的枝幻好心拉了她一把,劝阻道:「你疯了?东翼楼不能随便进的!」 秀月却没理她,径直从垂花门下走了进去。 男人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秀月只觉得两个人影眨眼的功夫就把自己夹在了中间。 她才下意识地捂着脸,掩耳盗铃般说了一声:「好汉别伤我…我就是…就是担心我家王妃…」 木七和狄争这才看清了来人是谁。 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木七的眼睛依然肿着,不想让别人看出端倪,忙着把脸别了过去。 狄争却心中感慨,可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秀月。 于是,神色淡淡道:「秀月姑娘先回去,明日王爷会给你个说法的。」 秀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听也不像是有好事。 于是更加紧张地问道:「王妃受伤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狄争和木七虽然喝了酒,但两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这么沉默了下去。 可没想到秀月突然不管不顾起来,抓着狄争的袖子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你跟王爷求求情!我家小姐不懂事,但从来都没有坏心思的!」 第47页 狄争被秀月这样子吓懵了。 平时跟在王爷身边,也没见哪个侍婢对自己这么没大没小。 于是他刚想喝她一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黑暗里,众人纷纷回头看向东翼楼的方向。 燃着火烛的门内,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罩在黑暗里的脸看不清表情,却听他声音压地极地,恶狠狠地说道: 「王妃睡了!再吵就割了你们舌头!」 第21章 软禁 「姑娘莫贪,否则命中有劫。」…… 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狄争和木七更是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 也没再管秀月,小跑到窦褚身边,想看看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王爷。 可王爷还是王爷。 只不过脸色不是一般的差。 狄争忍不住猜王爷是不是想瞒过前来探查的小侍女? 可他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不是王爷的作风。 可他怎么没对小王妃下手? 总不会是被小王妃做的几盘美味佳肴迷惑了心智吧? 狄争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对上了窦褚看向他的利目。 他立刻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刚忙低下头。 才听窦褚闷着声,冷淡地问:「你刀呢?」 狄争赶紧从手上把刀递过去,可刚举到他面前了,又突然想起来什么,赶紧往回缩了缩。 窦褚速度很快,没等他反应,那把刀已经被拿走了。 他用刀刃在指肚上蹭了蹭,看着他们过来的方向,语气淡淡 「谁让她闯东翼楼了?」 狄争这才赶紧回应:「这丫头忠心耿耿,为了王妃而来。」 窦褚没说话,而是转身走进了楼内,丢下一句:「让她把王妃的东西搬来!」 狄争以为自己听错了,想着追问一句。 可惜窦褚没给他机会,而是喊了一声木七,匆匆进了一层的外堂。 窦褚平时很少来这,除了每个月来灌药。 可今天他就像是脑袋充了血,等不到座屏完全移动开,就闪身跃进了通往地下的暗道里。 这个时候,下面的人已经睡了。 窦褚就像一道黑色的气雾,冲进了门口碍眼的纱帐内。 直到看见下午被真王爷打死的小中宦依旧趴在原来的位置,死不瞑目。 他抬手指了指那具尸体,示意木七妥善处理。 随即,连声音都没出,就翻跃过横跨室内的大浴池,进了香菸缭绕的寝室。 他本是想这次从曲平回来给真王爷换新药的。 没想过会出这样的意外。 他这个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废物,怎么就偏偏伤了那个小姑娘呢? 真王爷半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一道影子抵近了自己。 他吓地勐地坐起身,直到看清了来者的样子,才略松口气:「萧翊啊…你回来正好!」 真王爷仍然晕晕乎乎的,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涌上一股怒火,对他喝道:「王妃呢?快把她给我叫来!」 说着他刚要起身。 就被一双强筋有力的手按了回去。 他身子重重地砸到床上,没等他口出恶言,自己眼前一道光晃过,右手的四根指头已经被齐刷刷地砍掉。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喊疼,就见那张阴冷的脸贴近了自己,恶狠狠地道: 「我的人,你也敢碰?!」 「萧翊!你这个——」 话没说完,他才突然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痛,把那双少了手指的右手举到自己面前,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来…来人!杀了——」 可惜最后一个字还没跳出来,自己的舌头就被人扯住。 他觉得,萧翊的手再挪动一寸,自己的舌根都会被他抽出去。 真王爷怕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儒雅温润的人竟有这么残暴的一面。 他印象里的萧翊无欲无求,总是面含浅笑。 他甚至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 因为他的贪得无厌,才让自己苦心栽培的替身处处露面。 也正是如此,他才永远失去了自己该有的一切。 萧翊扯着他的舌头,鄙夷地睨着他:「你的命我替别人留着!但不代表我真的不会杀你!」 他缓慢的说着每一个字,同时还把那把锋利的刀刺进了他的肩膀,狠狠向下划了一段。 他面色阴鸷到像只恶鬼,咬牙切齿道: 「从今以后,没有女人,没有美食!只有干饭和水!」 话毕,萧翊大手一挥,真王爷只觉得舌头上被什么东西覆盖住。 随即完全失去了意识。 萧翊厌恶地将他推到一边,抬手在夜帐上蹭了蹭手上沾染的污血。 他此时恨不得将这个人剥了皮挂在这间屋里做垂地纱。 可他还没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这个时候他不能不管不顾,更不能偏离自己原有的路线。 他直立起身子,一刻也不想多留。 抬步走出了这个曾经关了他一年的地下暗殿。 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垃圾已经够仁慈了。 可今天的事告诉他,畜生永远变不成良禽。 —— 睡地正香,柳恩煦只觉得鼻子痒痒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咳嗽了几声,才缓缓睁眼。 第48页 眼皮刚掀开,就看见那只猫大爷半个身子压在了自己左脸上,正打着小唿噜。 柳恩煦这才被惊醒,把猫大爷拨到一边,赶紧爬了起来。 她担心自己犯咳疾,匆匆忙忙掀开夜帐,跑下了床。 直到自己脚底一凉。 她低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水里。 柳恩煦看着小脚所落的浅池周围,正有几条小金鱼缩在角落里,试探地观察着水中的庞然大物。 她怕自己踩到什么活物,赶忙抬脚,迈到了旁边的黑色鹅卵石步道上。 也是这会,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在云霞殿。 她环视一周,发现这个房间里除了蜡烛是白色的,其他一切都黑漆漆的。 就像是个巨大的灵堂。 柳恩煦忍不住打了个颤,走快了几步去推眼前的漆木门。 刚推开门,就看到外厅里,一屋子的人都大吃一惊地看着自己。 唯独那个坐在书案旁的男人,只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把玩手里的木人偶。 「王妃!你没事吧?!」 秀月连手上拿的东西都没放下,就情绪激动地冲到了柳恩煦面前,验货似的从上到下把柳恩煦仔细检查了遍。 柳恩煦见她一双眼睛肿肿的,眼底还有乌青。 像是昨晚一夜没睡。 才把她往外推了推,笑道:「你怎么来了?」 秀月这才回过神,转头看自己搬来的家当。 昨夜狄争送秀月回去后,跟她说王爷让王妃搬来东翼楼。 秀月本就担心是王爷欺负了她们家小王妃。 于是送东西过来后,怎么都不愿意走。 在窦褚正想让人把他们抬走的时候,柳恩煦从寝室走了出来。 秀月见柳恩煦的伤口被上了药,已经结痂,心里才放心些,应道:「王妃昨天招唿都没打就来这了,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柳恩煦笑笑,没再言语。 昨天她只记得自己跟窦褚说了很多小初从小犯病的样子。 可跟他待在一起,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就一杯接一杯地喝桂花酒。 她也没想到那酒后劲那么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再之后的事,她就全忘了。 更没想到会睡在窦褚的寝室里。 柳恩煦的视线越过眼前的秀月,发现屋子里还有不少行李,才问:「这是,谁要搬走吗?」 狄争和木七自然是等着窦褚回应。 两个人纷纷往后退了半步,怕挡住窦褚的视线。 正此时,枝幻突然开了口,边向柳恩煦走过来边应:「王爷说,以后王妃搬来东翼楼了。」 柳恩煦听完,眼睛睁地老大,跟个要被吹破的气球一样支棱着。 她只觉得,窦褚即便怀疑自己,也不应该这么盯着不放! 可碍于枝幻和秀月在,她又不能明着说。 只好绕过秀月,匆匆走近窦褚,才说道:「我有咳疾,不能与猫同寝。」 窦褚也不觉得意外,只抬眼看着柳恩煦,说道:「那我不叫他进寝室。」 柳恩煦觉得烦透了。 于是,又藉口道:「我晚上梦呓。」 窦褚笑了笑:「不是大问题,我有药。」 柳恩煦见他还不松口,眉头都团到了一起:「万一伤了王爷,可不好…」 天知道,她有多不想跟他困在一个屋檐下。 窦褚脸上的笑容收了收,把袖子往上一卷:「已经伤了,怎么办?」 柳恩煦只看见他的小臂上有几道类似于猫抓的痕迹,有些不信。 毕竟她梦呓是瞎编的。 可窦褚却起身走到自己面前,抬着小臂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的爪子还挺尖的。」 柳恩煦这才看清他手上的抓痕,好像是比猫抓的粗重一些。 于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仔细想了想。 昨晚梦里都是窦褚对自己施暴的画面。 她记得自己在梦里跟他搏斗了好一阵,除了咬地他满屋跑以外,还把他脸抓花了。 想到这,柳恩煦更惊了。 双手捂着胸口,又仔细看了看窦褚的伤口。 不会真的是撒呓挣吧… 窦褚见小姑娘眼睛瞪得圆圆的,觉得可笑。 也不打算再计较,一边理着袖口,一边说:「送王妃回云霞殿吧。」 狄争和木七完全看不懂窦褚此时的情绪和暗示。 他在理袖口… 可他又在笑? 木七觉得自己经验不足,向后退了一步,顺便推了一把狄争。 狄争冷静地捋清了这里面的旁枝细节。 王爷没杀了知道自己身份的小王妃; 还让她睡在了东翼楼; 又被她抓伤了; 刚还说不让猫进寝室。 狄争恍然大悟。 他怎么早没发现端倪呢? 于是向前一步,抱了些行李,依旧稳重地对小王妃道:「我送您回去。」 屋子里似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唯独一早跟秀月一起来的枝幻一脸愠色。 她本是想借着这次机会跟来东翼楼伺候的。 谁想这个小王妃这么不识趣。 人家主动留她,她还摆上架子了。 枝幻心里不痛快。 第49页 她慢吞吞地抱了些行礼,一步三回头地跟在柳恩煦身后。 心里只剩下嘆息。 她得赶紧想想办法。 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做王爷的枕边人呢… —— 离开东翼楼后,柳恩煦彻底放松下来。 她今天觉得哪哪看着都很美好,就连秋菊都是仰着头的。 于是她一路上和秀月说说笑笑地回了云霞殿。 刚一进门,元玖就迎了上来。 昨天半夜,她听到狄争把秀月送回来。 后来,还听见秀月在哭。 小王妃留在东翼楼,让她心里也多少生出了不安。 可惜,即便她再问秀月。 秀月都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元玖同样彻夜未眠,等着从东翼楼那边传来小王妃的消息。 可她却庆幸自己竟把小王妃给盼了回来。 更主要的是,小王妃看着很愉悦。 和之前,不太一样。 「你怎么出来了?快点回去歇着!」 柳恩煦见元玖小跑着过来,赶紧上前拦住了她。 元玖看她身后的人又把东西搬了回来,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下去,关切道:「王妃没事吧?」 柳恩煦笑着摇头,下意识去看她肚子:「不是说好了一会去见孙公子?」 元玖本就担心柳恩煦,倒是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她摇摇头,忙着推脱:「不必王妃挂记的,之后再说吧。」 柳恩煦知道元玖是怕自己麻烦,才拉着她一边往殿里走一边劝慰:「过些日子他该参加会试了。若是高中,紧接着就是殿试。那时候你要再想见他,没准都见不到了呢。」 元玖对科考的事并不熟悉,但柳恩煦这么说,恐怕也错不了。 但她还是不好意思给小王妃添麻烦,笑着呢喃了句:「那就…不见了吧…」 柳恩煦终于看不过去,拍着她的手,嘱咐道:「快去准备准备,一会用了早膳咱们就过去。」 见柳恩煦坚持,元玖没再推辞。 倒是一边的枝幻,听了半耳朵,只听说她们要出去见谁。 晌午刚过,她本是被柳恩煦留在府上的。 却实在想探看个究竟,找了个藉口跟了出去。 直到看见两人走进一家叫无涯的客栈。 枝幻琢磨了好一会, 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跟进去。 眼见要迈进门,却突然撞在个步履蹒跚的老头身上。 见老头穿的像个要饭的,她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可惜,老头并没打算走,而是用昏花的老眼盯着她那张不悦的小脸,中垦地劝了句: 「姑娘莫贪,否则命中有劫。」 第22章 报喜 「但我不懂怎么划清界限。」…… 枝幻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老叫花子诅咒自己。 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怒,转头骂了句:「你有病吧!」 可老头不但不打算走,还伸手去拽她袖子。 看他伸过来那双粗糙的手,枝幻厌恶地甩了把胳臂。 谁想到,那老头跟根柳条似的,往后踉跄了几步,硬生生地摔到了地上。 她有些意外,明明自己没碰到他… 周围传来一片譁然,不少人交头接耳,指责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如此恶毒。 枝幻尽管还想跟进店,但那倒地的老头不断引来周围人的同情和帮助。 倒让枝幻觉得自己真是那个恶人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 更怕外面乱闹闹一团,反而暴露自己的行踪。 于是愤懑地跺了下脚,极为不甘地推开围观的人疾步离开了。 枝幻走后,人群中突然走出个小姑娘将老人扶了起来,关切道: 「老伯,没摔疼吧?」 老头笑着摇头,道谢:「多谢姑娘相助了。」 那小姑娘梳着两个俏皮的小辫子天真烂漫地摇了摇头。 松手之际在老头手里塞了个字条。 随后,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老头反手将字条插在袖兜里。 顺带着掏了片薄荷叶,颤颤悠悠地塞进了嘴里。 —— 无涯客栈的天字锦绣房里,孙韦凡正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 这次离家进京,父亲本是极其反对的。 因为父亲正准备让他接管家里的染布坊。 可惜,孙韦凡志不在此。 父亲兢兢业业创办的染布坊,每年至少要拿出近一半的收益去奉承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官爷。 可那些人的贪婪远胜过饕餮。 对于一再示弱的父亲而言,那些披着官衣的人像饿狼,带来的只有剥肤椎髓的压榨。 和强盗不无区别。 孙韦凡顿了顿正给包袱打结的手。 他不想步父亲的后尘。 他更做不到像父亲一样忍气吞声。 那些个被朝廷养肥的官老爷,该有人给他们刮刮油的。 哪有永恆不变的道理。 孙韦凡将自己昨夜写好的信压在茶壶下。 那里面是和元玖的暂别。 她在蓟王妃身边,他很放心。 他坐在鼓凳上,准备等两个小中宦回来做个道谢。 顺便让两人将信带回去,再替她谢过小王妃。 他低头摩挲着袖口上那朵四瓣丁香。 第50页 还是那晚,元玖红着眼睛绣了半宿留下的。 若没有那些贪婪的官差。 她的父母不会饿死。 她也不会沦落成… 孙韦凡闭上眼睛,咬着牙深吸了口气,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恨。 已经过去的事,没有办法补救。 他攥紧了拳头。 就像默默的立誓。 待他考取功名,他就给她个名分。 从此,再也不离。 「咚咚咚——」 孙韦凡忽然睁眼。 他匆匆吸了两口气,让自己恢復往日的冷静。 随即起身,理了理衣袍,上前开门。 门刚拉开,他的神情立刻缓和下来。 那个刚刚还轻吻他思念的人,此刻正站在门外。 这种巧合,就像是冥冥中註定。 见到他的那刻,元玖脸上的笑同样绽放开。 这是只属于孙韦凡的表情。 孙韦凡没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一把将元玖揽在怀里。 她髮丝间的香,总让他在寂夜中辗转难眠。 而这一刻,他终于有了微薄的满足。 「咳,咳——」 两人正情浓时,柳恩煦实在觉得尴尬,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将那两个踏着彩云相拥的人又拉回了现实。 元玖这才羞红了脸,推开了孙韦凡,转身走到柳恩煦身边。 柳恩煦自然是为她高兴的。 但她打算先和孙韦凡把正事说了,顺便也能看看他是不是个可靠的人。 于是,孙韦凡恭敬地对柳恩煦揖手行礼,一袭青衫磊落,完全没了一个月前恹恹的样子。 柳恩煦笑着说:「孙公子可别怪我扰了你们亲密。」 孙韦凡听小王妃打趣,自知刚才失礼。 忙着让到一边,横展手臂,欢迎两人进门。 「王妃说笑了,是鹏程失礼在先。」 柳恩煦莞尔一笑,扶着元玖走进门。 上次湘春楼的事过后,柳恩煦就吩咐自己留下的小中宦把孙韦凡安置在安静的无涯客栈。 湘春楼那种供达官显贵享乐的会所终究还是不适合养病的。 柳恩煦刚落座,就看见桌子上孙韦凡留下的信。 看似穷途末路的人,仍不愿寄人篱下,倒是有男儿骨气。 又或许他是因为志在必得,才有勇气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柳恩煦这才看向孙韦凡,说道:「看来孙公子已是胸有成竹了?」 孙韦凡谦虚地摇摇头,依旧微曲嵴背:「此次参加会试的学子都是各地万里挑一的人才,鹏程不敢夸口,只能尽力而为。」 柳恩煦看他不卑不亢的样子,越来越觉得这是个靠谱的人。 笑了一声,继续道:「提前祝你金榜题名,顺便预支你个好消息。」 孙韦凡以为小王妃只是出于礼貌,客套一下。 没多在意,只儒雅地以笑回应。 却见小王妃转头看向元玖,语气里满是喜悦:「元玖有身孕了,府医说月份小还需静养。但我想着这事还应该给你报个喜。」 孙韦凡的笑立刻僵在脸上。 他甚至以为自己听岔了。 看了看小王妃,又挪眼去看她的元玖。 直到元玖有些胆怯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诚恳地点点头。 元玖很怕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会把孙韦凡吓跑。 这种事,对小王妃来讲是喜事。 对自己而言,也许是灾难。 可她还来不及躲,身子突然一轻。 元玖只记得孙韦凡笑红了眼。 自己不知道怎么被他完全抱进怀里,天旋地转。 直到柳恩煦上前拦止,孙韦凡才逐渐放缓了动作。 他抑制不住的喜悦倒是把柳恩煦吓坏了。 她可没想到不卑不亢的孙韦凡竟因为这个消息得意忘形甚至不管不顾。 见孙伟凡小心翼翼地把元玖放在床榻上,柳恩煦才松了口气。 她也不想再留下碍手碍脚,影响两个人亲密,才说道:「晚点我派人来接她,就提前祝孙公子双喜临门了。」 说完柳恩煦抬步要出门,可孙韦凡却叫住了她:「王妃,请留步。」 柳恩煦回过头的时候,孙韦凡已经跪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面色郑重:「王妃对元玖和鹏程的照顾,鹏程铭记于心。这次赶考,鹏程不会让王妃失望。恳请王妃代我照顾好元玖。待我高中后,八抬大轿去接她。」 柳恩煦欣赏他一个文弱书生的豪迈胸怀,欣慰地笑道:「元玖留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但仅仅只是高中,恐怕我是捨不得将元玖嫁给你的。」 孙韦凡神色顿了顿。 他当然知道小王妃今日不是白白来给自己道喜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小王妃那张娇嫩的小脸下,却藏了颗展翅翱翔的心。 柳恩煦见他怔楞住,才补充道:「若是你不优秀,元玖以后指定还是要受欺负的,就像上次。」 说完,柳恩煦没再留,抬步出了门。 孙韦凡看着柳恩煦离开的身影。 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嘴里的优秀,是要他有能力斗得过,皇子? 正坐上马车的柳恩煦倒是不知道她自己无意的一句话,就给孙韦凡施加了那么大的压力。 她是想把孙韦凡收为己用,希望他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第51页 但这也就是她的设想而已。 谁也说不好自己未来的路会走成什么样。 她只是觉得元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孙韦凡一个仅仅高中的状元定是护不住的。 可若他执意带走元玖。 她能做的也只有祝福。 —— 莫夜,柳恩煦依旧沐洗过后,提着灯独自往东翼楼走。 刚走到一半,她就突然想到什么,停下了脚。 此前,她是为了讨好他,为了得到他的施恩,才去取悦他。 那现在呢? 她不用去猜测他的心思,更不用为了他的一个小小的恩惠去哄他开心。 因为,他们是合作关系。 只有互利互惠。 这也是昨天他没有反对的。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抠了抠手中提着的灯柄。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必再像原来那样伪装,更不必谨小慎微地对待他。 想到这,柳恩煦不自觉地笑了笑。 这种关系,还挺好的。 于是,柳恩煦脚底一转。 坦然地返回了云霞殿。 见到刚出去片刻功夫就回来的小王妃,秀月先是一愣。 她以为是王爷临时有事,才让小王妃白跑了一趟。 本还觉得自家王妃委屈,不想柳恩煦一点都不在意,反而小跑着钻进了夜帐,翘着小脚儿开始有滋有味地读起故事来。 直到一边伺候的秀月见柳恩煦眼皮逐渐发沉,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才吹熄了殿里的火烛,悄声退了出去。 秋夜露寒。 睡得香甜的柳恩煦突然觉得有点冷,抬手去揪被子。 闭着眼胡乱摸了一圈,手上加了力气,可怎么也没扯动手里抓住的那块布料。 她昏昏沉沉转过身再去抱那团被子,却突然听见自己面前传来一声气音:「摸够了么?」 柳恩煦还以为是做梦了,迷迷煳煳睁眼。 可还没等自己完全醒,就听气音再次传来:「松手…」 柳恩煦这才意识到什么,去看扯在手里的布头。 那哪是布头… 柳恩煦勐地清醒,突然松开的手就跟摸着脏泥了似的。 让她下意识在那人身上蹭了半天。 「你挺能耐的?」 窦褚的语气不善。 柳恩煦这才在慌乱中停下手,紧张地去看他的脸。 黑暗中,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双眼睛里发散出来的寒意。 「我…我…不是故意的…」 柳恩煦紧张地将手握在一起紧贴胸口。 窦褚却没动,依旧用手撑着脑袋,指责道:「谁准你今天不去东翼楼的?」 柳恩煦这才想起来晚上自己走到一半就回来的事。 他们两个是合作关系。 可自己怎么每次见着他都怕得不行呢… 于是她试着让自己放松心情,但依旧懦懦地应道:「我们是…合作关系…」 可惜,刚说完,就听窦褚嗤笑一声:「那怎么了?」 柳恩煦怯生生地往床里侧躲了躲:「就得…得划清界限。」 窦褚见她比昨天理直气壮跟他谈判的时候胆小了不少,挑眉问:「那刚才干嘛呢?」 柳恩煦的小脸瞬间就憋红了,支支吾吾地呢喃了句:「谁知道…旁边躺了个人呢…」 窦褚抬手去拨她的头髮,柔软的髮丝像条小泥鳅,从指尖滑脱。 「行,合作关系…」 柳恩煦以为惹他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窦褚依旧无动于衷地把玩她散落的长髮。 柳恩煦在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 毕竟,窦褚曾在母家帮过自己。 她正想说点什么软话。 就听窦褚语气凉凉地说:「过来点。」 柳恩煦乖乖地往他那边凑了凑,窦褚却抬手去拨她的衣带。 柳恩煦下意识往后躲,可惜窦褚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稍一用力,就把她圈进了自己怀里,紧紧相贴。 柳恩煦只觉得额头触碰到他冰片般的唇。 随后,他的唇微微挪动,云淡风轻地说了句: 「但我不懂怎么划清界限。」 第23章 捉鬼 「月姑娘最近少出门。」 窦褚没再理她,而是闭着眼抱着自己怀里那个比猫还柔软的小东西。 他习惯性地以抚摸黑猫的姿态挪动手指,轻抚她长及腰窝的发。 敲敲打打。 一下又一下。 起初,柳恩煦还有些抗拒,挪了挪手臂,试图从他身前逃离。 可逐渐,怀里的小姑娘软了下去,直到「嗯」地发出一声绵绵睡音。 窦褚才睁开眼,半低着头去看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姑娘两只抵在两人中间的小手,紧紧攥着拳头,揪着他的衣襟。 眉眼间皱地紧巴巴的,就跟谁欺负她了似的。 窦褚忍不住哂笑,这都能睡着… 他动作极轻地翻了身,躺在柳恩煦身边。 那两只攥着他衣襟的手,掰都掰不开。 在窦褚翻身时,把他原本齐整的衣服扯地乱糟糟的。 窦褚笑了。 用极轻地气音,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你怎么老占我便宜呢?」 可紧贴着自己的小姑娘,唿吸平稳,早就去见了周公。 第52页 窦褚平静地看着她,伸手在她蹙紧的眉心处搓了搓。 他不喜欢她皱着眉头的样子。 可他眼见自己的手指都把那块娇嫩的皮肤磨红了,却依旧不见她舒展。 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 于是,他低下头在她眉心轻轻啄了一口。 漾入鼻尖的是那股掺着清甜的薄荷香。 他只觉得那个味道能浇熄他心头的所有负面情绪,竟让他想不起来深埋在心里那么多年的阴霾。 —— 柳恩煦再睁眼,外面的天已经大亮。 她感觉昨夜没睡好,像只赖床的小猫用尽力气伸了个大字型的懒腰。 「王妃醒啦?」秀月的声音传来。 这四个字每个字都清脆响亮,不仅如此,语调都像爬了遍山似的。 有点阴阳怪气的。 柳恩煦这才看向正在勾夜帐的秀月。 琢磨着,一大早她怎么这么高兴。 刚要下床,就看见自己身子底下压了一件玄色的衣袍。 柳恩煦立刻如坐针毡地从床上站起来,看着那件给自己做了丝垫的袍子。 「这不是王爷的衣服吗?」 柳恩煦慌里慌张地问了句。 可秀月笑得更欢,把脑袋探到柳恩煦面前:「王妃怎么还问我呢?」 柳恩煦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可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秀月的脸上才攀上了红,晏晏笑道:「王爷也没让人回去拿衣服,大半夜披着毯子走的。」 柳恩煦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可…太不像话了… 他也不怕传出去… 于是,柳恩煦仔细回忆了昨晚发生的事。 其他的没多想,倒是奇怪怎么每次他在自己都能睡得那么沉。 但柳恩煦没有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只摇了摇脑袋,走近了湢室梳洗。 因为她今天约了秦仲恩在福祥茶楼见面。 秦仲恩倒是早早就按照送信的人说的,找了个雅间等着小王妃来赴约。 上次在行宫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本以为小王妃这次来是专程道谢的。 做事向来坦荡的秦仲恩也就没什么太多顾虑接受了邀请。 直到柳恩煦一袭白衣从雅间外走进来。 帷帽下的脸,只略施粉黛,比初见那日还要显得清润端庄。 「秦将军久等了。」柳恩煦摘下帷帽,嫣然笑道 秦仲恩倒是不在意这些,他这几日本来也没什么事。 「王妃客气了,不知道寻我来所为何事?」 柳恩煦的确没打算避讳什么,而是借着他这句话开门见山:「今日请将军来,是想向将军打听一桩陈年旧事。听闻秦将军的父亲早年也是左卫的将领?」 秦仲恩倒没想到小姑娘真的有事找自己,于是反应了片刻才点点头:「正是。」 柳恩煦继续道:「我父亲柳博丰,曾与令尊一同派去幽州。只不过家父福薄,那年冬天是令尊亲自送回来的。」 秦仲恩似是恍然大悟。 那个时候他年纪还小,只记得一年冬天父亲过年的时候才回来。 后来他听见父亲跟母亲说有个御史在幽州丢了性命。 倒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巧。 于是反问道:「姑娘想向父亲打听当年的事?」 柳恩煦点点头:「不知道是否方便?」 秦仲恩这才有些面露难色。 他不是不想帮,可父亲愿不愿意提就不好讲了。 「父亲现在已不再朝堂为官,多年前的事,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提及。若王妃信任我,我回去先探探他的口风,再告诉你可好?」 柳恩煦原本的期待逐渐淡下去。 她其实料想到了秦仲恩会这么讲。 毕竟,祖父退出朝堂之后,这些纷争也是一概不提的。 这是他们的忌讳。 但毕竟是求人帮忙。 秦仲恩能答应帮她去打探就已经很好了。 总比吃了闭门羹强。 柳恩煦笑着回应:「那就有劳将军了。不知道大概要等多久?」 秦仲恩略加思索,说道:「三日后,还约王妃在此见面。我尽量从父亲那多了解一些。」 柳恩煦颇为感激地向他道了谢。 并吩咐秀月把送给将军的薄礼交给将军府的人。 随后,她与秦仲恩聊了些公主的伤情和那日刺客的情况。 两个人才一前一后离开了茶楼。 见天色还早,柳恩煦让王府的侍从先返回。 让秀月陪她去了趟吉财当铺。 这会正是当铺最忙碌的时候。 招唿的伙计不是鬼伯的人,也不知道柳恩煦的来头。 只匆匆往她手里塞了张排队的木牌,就转去招唿别的人了。 柳恩煦倒是不着急。 见掌柜忙着算帐谈生意,她也没上前打扰。 而是坐在一边的茶水位,安静地等待。 但她今天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尤其是她和秀月与王府的家僕们分开后。 柳恩煦在铺子里扫视了一圈,倒没看见可疑的人。 可心里就是不停地打鼓。 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直到掌柜叫了她手里的牌号。 柳恩煦走上前,才递了张条子给掌柜,上面只写了一个<月>字。 第53页 掌柜立刻反应过来,当即叫来了身边的伙计,边交代道:「这姑娘的东西贵重,你在这盯着,我带她去里面谈。」 伙计痛快地跟掌柜做了简单交接,掌柜就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小门:「您从那进。」 于是,柳恩煦就像个大客户一样,在掌柜的招唿下走近了后面的贵客区。 这后面的甬道连接着五六个贵宾间。 柳恩煦跟着他走进了一间名为雅字的小阁。 刚一进屋,就看见鬼伯正坐在小几旁与自己对弈。 听到柳恩煦进门,才颤颤悠悠放下棋子,起身来迎。 「鬼伯不必多礼。」柳恩煦往前赶了几步,扶了他一把。 鬼伯这才又眯着眼看了看跟在柳恩煦身后的秀月,问道:「这姑娘是?」 秀月没应声。 只见柳恩煦把帷帽拨开,说道:「她叫秀月,自己人。」 鬼伯这才明白了什么,眯着眼睛在两个人脸上徘徊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月姑娘。 原来只是个称唿。 鬼伯转身坐回了圈椅里,从小几下面的暗格取了一个小竹筒递给柳恩煦。 柳恩煦有些惊讶鬼伯的速度这么快。 毕竟她上次给鬼伯传信不过才几日的功夫。 这次,她本是想向鬼伯打听叔伯那个外宅的情况。 柳恩煦迫不及待地一边拆着竹筒,一边听鬼伯说:「月姑娘最近少出门。」 柳恩煦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鬼伯,反问:「发生什么事了?」 鬼伯面色郑重,应道:「姑娘被人盯上了。」 柳恩煦和秀月都吓了一跳。 这倒是跟她刚才的直觉碰上了,她就觉得今日怪怪的。 于是又问:「鬼伯怎么知道我被人盯上了?」 鬼伯看小姑娘紧张兮兮的样子,往她面前推了杯茶,以示宽慰:「上次姑娘说让人盯着柳博昱。这几日回来的人发现柳博昱的外宅曾和蓟王府上的丫鬟接触过。上次姑娘派人来送信,那几个人跟到了这被我们的人发现了。后来我就派人跟着姑娘,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鬼伯咳了一声,顺了口气才继续道:「可回来的人说,姑娘被三波人跟着。」 「三波人??」柳恩煦和秀月异口同声地惊唿。 鬼伯其实早就猜到柳恩煦可能是文国公府上的小姐。 而最近自己收穫到的消息更是指明了她的身份。 见眼前的小姑娘还跟几年前一样没什么防备心。 他本是想开口嘱咐她身份尊贵,要自己多注意。 只不过柳恩煦不愿意提,恐怕也是担心她的身份会给他们多年的接触带来不便。 所以鬼伯也就打算继续装煳涂。 睁只眼闭只眼,没什么不好。 鬼伯继续说:「一波就是柳博昱那个外宅的人,一波就是蓟王府上那个丫头,还有一波行动比较隐蔽,看着不是宫里的就是王府的。」 柳恩煦彻底傻了。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 她心不在焉地把竹筒又扣上,琢磨着这几波人的来歷。 叔伯的外宅盯着自己,那肯定是叔伯的意思。 看来叔伯已经按捺不住想除掉自己了。 蓟王府上的丫头…柳恩煦一时间猜不到是谁。 而最后那波宫里或者王府的… 柳恩煦想了想。 宫里谁对她一个小小的王妃感兴趣呢… 若是王府的,除了窦棠跟她有仇以外,另外几个王爷她连认都没认清。 柳恩煦琢磨着。 想起上次窦褚突然给她银子。 所以,是不是说明窦褚在派人跟着自己? 柳恩煦又想到昨日窦褚半夜去了云霞殿。 他想盯着自己,是正常。 毕竟他对自己不信任。 柳恩煦的心情立刻有些沉重。 于是,她也没再多座,和鬼伯短短说了几句就带着秀月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柳恩煦先是走得很快。 随后,步子渐渐放缓。 可思绪一直没有中断。 若是窦褚的人也在盯着自己,那应该算是安全的。 毕竟是王府的侍从,总不能自家王妃遇了难见死不救吧。 更何况,她和窦褚是合作关系。 她现在当务之急是查清楚谁是王府的奸细。 —— 刚刚进了府,柳恩煦就找管事问了这几天哪些人离开过王府。 在管事的帮助下,柳恩煦草草看了遍出入的记录。 一眼就盯上了枝幻的名字。 她还记得昨日特意交代她在府里别出门。 柳恩煦回头问秀月:「那日去买酒,你和枝幻一直都在一起吗?」 秀月回忆片刻,把那日的情况如实汇报了一遍。 柳恩煦眉头紧蹙。 她即便对枝幻心存芥蒂,但也没想到她竟然敢生了二心。 还和叔伯的外宅勾在了一起。 秀月见柳恩煦心事重重的,多少也推断出了些信息,更知道这件事不能声张。 一个下午,她都陪着柳恩煦一起绣帕子。 可柳恩煦一直神思恍惚地琢磨着该怎么钓条大鱼上钩。 当枝幻再走近云霞殿的时候,就看见柳恩煦心事重重地把她和秀月叫到了跟前,声音压地极地说:「你们两个去帮我办件事情。」 第54页 柳恩煦在两个人耳边说了很久。 而后,夜幕初降。 柳恩煦破天荒地带着枝幻一起去了东翼楼。 第24章 欠揍 「与其去讨好别人,你不如把心思…… 柳恩煦的步子很缓。 倒像是散步。 枝幻提着灯小心观察着柳恩煦的一举一动。 可小王妃除了眉头紧锁,一直在思考着什么。 她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于是,枝幻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妃有心事吗?」 柳恩煦似是被她突然发问打断了思路。 眉头舒展,看着枝幻,迟疑地点点头。 枝幻这才觉得兴许找到了机会,靠她更近了些,又问:「不知道,奴能不能为王妃分忧?」 柳恩煦忧郁地看了她一眼,沮丧地回应:「恐怕你帮不到我…」 枝幻笑笑,自作聪明道:「王妃是不是担心下午我和秀月拿的药露了马脚?」 柳恩煦装作吃惊地看着她,惊嘆:「你怎么知道?!」 枝幻觉得自己对小王妃的心思猜的百发百中,嵴梁骨都挺直了些:「王妃若是担心,我可以去给你寻些民间的方子。总比府医给的要隐蔽。」 柳恩煦别开了视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明日你偷偷去,可别被人发现了。」刚说完又想到什么,补充了句:「也先别告诉秀月…」 枝幻乖乖地应下了。 小王妃一直不受宠,府内人人皆知。 更有人传小王妃为了得宠,也不知道怎么惹怒了王爷。 上次还被打伤了。 就算传言有误,可她身上的伤也不是假的。 她想到下午柳恩煦心事重重地绣的那方帕子上,竟然是棵合欢树。 还想到小王妃偷偷交代她们去府医那找些助于欢情的香薰和药物来。 这显然是,在某些方面和王爷不睦。 枝幻想着。 堂堂蓟王妃,既然能想出这么上不来门面的法子。 她心里满是讥讽。 府上都知道王爷说一不二。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小王妃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只能把王爷惹怒。 最后还会让王爷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枝幻手里的灯,往柳恩煦面前送了送。 自己隐在黑暗里的脸上下意识笑了笑。 若她想办法让王爷知道呢? 即便小王妃发现是自己出卖了她,又能怎么样? 可枝幻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即便是王爷获悉真相,好歹也是夫妻一场。 再加上小王妃的家世背景。 他又能对她做什么呢? 恐怕那时候,矛头都会指向自己。 王爷也绝不会轻饶不忠的僕人。 枝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 她要想一个能把小王妃彻底打垮的办法。 让她绝没有翻身的可能才行。 只有那个时候,她再对王爷投其所好。 兴许就能找到上位的机会。 —— 柳恩煦让枝幻在东翼楼外等着。 她提着裙子上了楼,刚推开门,就看见窦褚正在一个大缸里搅着什么。 她抬步走上前,看了眼那缸里类似于泥的东西。 眉头蹙地紧紧的。 「殿下在干什么?」 声音轻飘飘地在昏暗的屋里迴荡。 窦褚没说话,只回头瞥了她一眼,情绪不高涨,淡淡道:「过几日我让狄争去国公府上送药。」 柳恩煦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极为震惊,往窦褚身边凑了半步问道:「这么快就找到药了吗?」 窦褚从缸里捏了些灰泥在自己手上蹭了蹭,随后又加了些水,才回应:「光找药倒不是什么难事。」 柳恩煦喜不自胜,站离窦褚更近了些,追问:「那殿下也知道小初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窦褚停下手,从旁边拿了块细布,漫不经心地擦手。 「大概猜到些。」 说完,窦褚转身就往寝室的方向走。 可柳恩煦这会倒是眼疾手快,心潮澎湃地展开手臂拦住了窦褚的去路。 「小初到底是什么毛病?这些年祖父也找了不少名医,可全是无功而返。没人说的清小初到底怎么了!」 窦褚看她眼中大放异彩,噙着嘴角揶揄:「不是合作关系么?我可没说要告诉你他是什么病。」 柳恩煦脸上的喜色立刻黯淡下去,嗔怪:「即便是江湖郎中,给了药也得交代病因啊。」 窦褚嗤笑一声:「可惜,我不是郎中。」 顺带着用手拨开她的小胳膊,继续往寝室走。 柳恩煦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边,继续反抗:「若这么算,对我不公平。」 窦褚脚步也没停,调侃道:「我不懂什么叫公平。」 柳恩煦停下步子,没再跟进去,而是一脸埋怨地站在门口。 瞧那张趾高气昂的脸。 真是讨厌。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希望他送去的药真的管用。 若能救小初,她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柳恩煦心里想着。 脸上不自觉地就浮起一抹笑。 心里充满希望总是好的。 「过来。」 柳恩煦抬头,就看窦褚手里拿了一块粗布正从寝室往外走。 第55页 他神色依旧淡漠,可说话的语气并不客气。 柳恩煦这才开始琢磨今天是不是招着他了。 可左思右想,除了今早他披着毯子离开的事,好像也没得罪他。 于是她像个跟屁虫跟在他身后,走近了湢室。 她看了眼冒着氤氲水汽的木桶,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摸温度。 心里正琢磨着窦褚这是要做什么。 可手刚伸进水里,就被烫地勐缩回来。 下意识嘟囔一句:「这水太烫了。」 窦褚连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地「嗯」一声:「等你用的时候,就不烫了。」 柳恩煦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脸迷迷煳煳的表情看着窦褚进进出出。 她刚想跟他说自己已经沐洗过。 就看窦褚拿着个大刷子从外面走进来。 柳恩煦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没等自己问,窦褚就不见外地走上前。 拉着她站在刚才铺好的粗布上。 「衣服脱了。」 窦褚似乎在做什么准备,冷淡地交代了一句。 柳恩煦眨了眨眼。 可她并不打算那么做。 于是刚抬脚往粗布外面跨,就被他一个回身挡在了面前。 他弯下腰与她对视,左手挠了两下耳垂,清秀的眉目间更填几分懒散。 「你想终止合作呀?」 柳恩煦看着窦褚。 可他眼里没有一点戏嚯。 于是她反驳:「这跟合作有什么关系…」 可惜自己手慢,话还没说完,两只手就被窦褚钳在手里。 随后只听见自己后背传来「撕拉」的一声。 身上几层单薄的布料像被他包装纸,被他从前面扯去。 柳恩煦这才难为情地往粗布上后退两步。 毕竟,她这样子也跑不了。 窦褚把他刚才搅合的泥放在小炉上烘着,动作利落的用刷子把那里面的泥浆一寸寸涂在柳恩煦身上。 柳恩煦咬着唇,难为情地呢喃一句:「这…这是干嘛?」 窦褚却只掀开眼皮看她。问了句:「凉吗?」 柳恩煦只觉得他手里的刷子绵软轻柔,泥浆的温度暖唿唿的。 她讷讷地摇摇头。 窦褚把视线又落回她身上,认真地往她身上涂泥巴。 「你这不会是要做泥塑吧?」 柳恩煦只觉得他动作太轻了,就像是故意挠她身上的痒痒肉。 她尽量咬紧唇,让自己不抬手去破坏他刚涂好的地方。 窦褚没出声,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过了好一会,直到柳恩煦觉得身上的泥变干,甚至发硬,她才按照窦褚说的,小心地脱离了那个模具。 只不过她刚想往粗布外面迈,站麻的腿就忍不住酸软了一下。 还没等自己找到抚靠,就觉得身子一轻,被窦褚横抱起来,放进了温度已经合适的水里。 窦褚拿着一把骨木梳篦,轻轻地捋顺了她沾了水的头髮。 随后,取了一根木钗,将她那头柔软如绸的发随意绾在了脑后。 他手臂支撑在木桶边缘,看着眼前那张被水打湿的芙蓉面。 心里竟然前所未有的出现一阵躁动。 「听说,你父亲的案子在重新调查。」 柳恩煦再次惊异地看向窦褚,此时他的手正轻轻摩挲着她脸上蹭到的污泥。 这个消息是肖启告诉母亲的,他怎么会知道? 柳恩煦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就算窦褚什么都能查到,也不代表父亲的事他就愿意帮忙,甚至能帮上忙。 她甚至更担心,窦褚会阻挠这件事的发展。 于是她垂睫,看着水中的倒影,简短回应:「听说死因有疑…」 可刚说完,窦褚就把手里的细布扔进了水里,溅了柳恩煦一脸水花。 她抬头看他,就见他黑着脸,语气阴冷地说了句:「与其去讨好别人,你不如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随后他拿着干布把打湿的手臂擦干净,转身出了湢室。 柳恩煦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缓缓滑落的水珠。 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离开的背影。 他是,生气了? —— 柳恩煦从东翼楼出来已经过了子夜。 狄争看着她在枝幻陪同下离开,才挑着灯上了楼。 窦褚神色冷淡地坐在小几上往一个搭在炉上的小铁桶里扔蜡烛。 那里面被融化的蜡汁越来越多。 「王爷,出去查的人说,京城最近有个卖消息的地下暗桩。」 狄争恭恭敬敬地呈禀,并把查到的信息递给窦褚过目。 窦褚单手接过字条,粗略地扫了一眼,问道: 「什么背景?」 这些年京城有那么几个靠卖消息获利的组织。 不过多是挂羊头卖狗肉。 调查个欠债,外宅这种小消息倒是不费力。 可真是想查个什么大事,多半没了下文。 「查不到背后的人,只听说京城和外阜都有人在推这个事,估计桩子不少。」 窦褚边听着狄争汇报,边摩挲着手里的字条。 见窦褚默不作声,狄争继续问:「要找人盯着吗?必要时刻要不要端了?」 窦褚向后靠了靠,身子半隐在黑暗中。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那锅正在沸腾的蜡液,捏了片蜜饯放进嘴里。 第56页 片刻后,才说道: 「先等等,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 —— 文国公府。 盈华苑。 端着水盆和药盏的侍女们栖栖遑遑地从博旭殿半开的雕花门进进出出。 柳君行拄着拐杖在侍从的搀扶下大步流星往博旭殿赶。 握紧拐杖的手里都浮上一层薄汗。 博旭殿内,早已等候了几个资歷比较老的府医。 几人托举了一个小木盘,正在讨论着什么。 柳君行刚一进殿,就看到谭氏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却也没见到柳夫人李氏的影子。 「怎么回事?」 柳君行脱离了侍从的搀扶,大步走向几个府医。 「世孙下午服了些清热化毒的药草后就犯了毛病。」 其中一个头髮花白的府医捏着一张药房递到柳君行面前。 那上面的药材都是常见的草药,也并无相剋。 府医继续解释:「这药性比之前的方子更柔和,世孙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柳君行也顾不得那方子里到底怎么回事,大步流星地往内堂走。 刚越过座屏,就看见柳夫人正强忍着眼泪给床上那个赢弱的少年擦拭着嘴角。 少年如雪般苍白的脸上,不停渗出血沫,醒目骇人。 柳君行眉头蹙地更紧,质问道:「这药都经了谁的手?」 府医微躬嵴背,回应:「只有老夫。」 柳君行不解,府医照顾了世孙这么多年,没有理由害人。 随即,他抬手又去看府医端着的木盘。 他隔着帕子捏了捏里面的血块。 那血块软绵绵的,捻开的地方竟然还有些白色的粘稠物。 正当柳君行要把那团东西举到面前时。 身边的人突然惊唿: 「这…看着像在动…」 第25章 瘟疫 若是要将心比心,诚恳以待,他会…… 晨曦初染天屏,金霞赶落星月。 公侯巷中,一辆其貌不扬的褐顶马车传来辚辚声响,掩盖过临街民户里的鸡鸣报晓。 柳恩煦跟在窦褚身后急匆匆踏进了国公府的门。 她只记得从东翼楼回去没多久,管事就来禀报说世孙出事了。 可国公府派来报信的人也没具体说明情况,让她来不及细緻着装,穿着常服就匆匆往外跑。 她见天色尚早,本还不想扰了窦褚休息,想着从母家回来再去跟他说。 没想到窦褚已在马车上等候。 只不过他一路沉默寡言,似是在思考什么。 他的反应,也同样让柳恩煦坐立不安。 直到马车停稳,窦褚的出现,让等在门外的柳君行颇为惊讶。 他本是担心柳恩初熬不过今夜,才叫人通知了柳恩煦。 不曾想,窦褚竟然也跟着一起赶来。 刚踏进门,窦褚就跟柳君行了解了柳恩初犯病的始末。 柳恩煦看祖父神色凝重,想到了最坏的事。 她原本重见赤乌的心情,一落千丈,引得云雾迷濛,将原本的期望尽数碾碎。 几人走近博旭殿,柳夫人李氏愁容满面迎上前。 没等说话,窦褚已走到放着小木盘的小几边,用小刀戳了一块那里面的污渍,仔细研究起来。 柳恩煦也顾不得规矩,拉着李氏往内堂走。 刚转过座屏,就听祖母谭氏忧容满面,长嘆道:「小初刚刚昏过去,这会气息都是乱的。」 柳恩煦走到床边,凝着柳恩初那张似纸煳的恹恹面容。 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如骨柴一般瘦削。 柳恩煦心头疼了一下,边拉着祖母往外走,边焦急询问:「怎么突然又犯病了呢?」 谭氏经过一夜的操劳,此时面如土色。 刚坐到外堂的坐塌上,就听母亲李氏送来轻声:「不知何故,小初这次一直吐血。」 柳恩煦只听说小初之前畏寒,可的确没听说过他还吐血。 于是,她转头去看窦褚手里举着的小木盘。 匆匆走到他身边,又怕扰了他思路,才轻声问:「这是什么?」 窦褚把戳在刀尖上的血块放回小木盘,面色冷冽,眼眸深邃地说了句:「虫卵。」 「什么?!」 走近窦褚的柳君行和柳恩煦不约而同地惊唿出口。 可还没等到窦褚再做解释。 内堂又传来府医仓惶无措的声音,随后传来床榻被重物勐烈凿击的声音。 柳恩煦的心都要从嗓子冒出来。 即便她归家一年,也从没亲眼见过小初犯病的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 母亲李氏已闻声跑进内堂,柳恩煦也提步想跟进去,却被窦褚一把拉住,听他冷淡地问了句:「你去干嘛?」 柳恩煦错愕地看了眼窦褚那张漠然的脸,才想到什么,问道:「王爷昨晚说的药呢?带来了吗?」 窦褚这才垂下眼,慢条斯理地从袖口掏出个黑漆描金三足鸟的小盒,淡淡道:「这金丹可愈百疾,能祛宿毒,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文公若觉得对世孙的病有用,不妨试试。只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他服用过后会如何。」 柳恩煦和柳君行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手掌大的小黑盒子上,直到柳君行迟疑地把药接过去,打开盖子。 第57页 那里面只有三个指甲盖大小的金色药丸。 闻着不似草药那般苦涩,而是有些湿土的腥臭。 柳恩煦同样半信半疑地看向窦褚,嘟囔了句:「我以为你是对症下药。」 窦褚却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抖了抖衣袍,在圈椅中落座。 内堂的声响越来越大,甚至还有瓷器砸碎的声音。 柳君行攥了攥手中捏着的小盒,另一只手紧攥拐杖,面色坚毅,似是做下什么决定。 随即他向窦褚揖手道谢:「多谢王爷的神丹,老夫暂且欠下王爷大恩。」 说完步履蹒跚地往屋里快步走去。 窦褚的目光跟过去,只看见柳恩煦匆忙地跟在柳君行身侧,狐疑地问:「祖父真的要给小初吃这药吗?」 窦褚垂下眼,拨弄手里的扳指。 这药是怪老头给他起死回生,保命用的仙丹。 他手里总共就三颗。 他眸色渐沉,捏了片蜜饯放进嘴里。 这小姑娘,可真是不识好歹。 柳君行并没回应柳恩煦的话,而是坚决地往屋里大步走去。 可柳恩煦刚跟着走进屋,立刻就后悔了。 此时的内堂一片狼藉,柳恩初像个扎在田里的稻草人,跪立在床上。 身子下的软塌上鲜血淋漓。 他半低着头,那双跟自己极像的桃花眼半睁着,却看不到黑瞳。 煞白的脸,散落的乌髮,还有流血的指尖和五官。 这明明就是只——鬼。 柳恩煦的双脚似是灌了铅,一动不动地站在内堂门口。 她看见柳君行走上前,挥手喊了两个侍卫压住了柳恩初孱弱的身子。 可她没想到柳恩初的力气不似个病弱的少年,反抗的身体倒像是头健壮的勐兽。 一个侍卫吃力地按住柳恩初不停扭动的身体,另一个侍卫用缠着厚重纱布的手,掰开了他的嘴。 柳君行这才用府医递给他的长柄夹伸到柳恩初的嘴边,将其中一粒小金丸投到了少年嘴里。 内堂尽头,祖母谭氏正趴在母亲李氏的肩头,不敢去看此时的画面。 而母亲眼中含泪,神情恍惚。 柳恩煦忍受不了眼前的这些画面带给她的冲击,随即捂着胸口跑出了内堂。 窦褚听见脚步声,只抬眼看了她一眼。 依旧漠不关心地欣赏着自己前些日子才打磨好的羊脂玉暗孔扳指。 直到柳恩煦落座身边,声音失魂落魄地传进窦褚耳朵:「小初…小初体内怎么会有…虫卵。」 窦褚垂着眼,慢慢道:「是一种几十年前的怪病。」 柳恩煦的眉头忍不住往一起凑:「几十年前?小初怎么会…」 窦褚没再说话,而是当她自言自语。 两人就此沉默。 直到内堂传来的嘈杂声完全静下去,柳君行才脱力般扶着侍从一步一步缓缓走出来。 柳恩煦赶忙给祖父让出了自己这个离他最近的位子。 柳君行这才欣慰地拍了拍孙女的手臂,落座后,有气无力地道:「殿下的药,似乎见效了…」 窦褚淡漠浅笑,点头应道:「那就好。但这三颗药恐怕只能保他至多一年。」 柳君行青白的眼中再次划过震惊,抬头看向窦褚:「殿下可否详细说说?」 窦褚一消刚才的散漫,抬眼看着柳君行身后的柳夫人李氏:「夫人可曾去过安兴县附近的那个姚古镇?」 话音刚落,屋里的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了柳夫人身上。 柳夫人一脸错愕,迟疑地摇头。 窦褚的脸上这才蒙上一层疑惑,于是坦诚相告:「我也是曾经在一本失传的医学禁书上看到过,世孙的病恐怕是几十年前姚古镇传播的螠虫病。」 柳夫人惊讶地用手按住了嘴,随即想到什么,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有身孕的时候,文渊奉旨到外阜监察。那年雨水大,我们走到赤南北边的林区刚好赶上暴雨沖断了木桥。没办法,才找了个不住人的民宿避了几日。」 柳君行似是恍然大悟,右手拍了一下圈椅扶手:「那片林子紧邻姚古镇!当年螠虫病的传播速度很快。先帝派军队过去封了镇子,但后来那支军队都没回来。王爷的意思是小初染上了那个怪病??」 窦褚面色郑重的点点头:「我也只是推断。那书上记载妊妇对螠虫的抵抗力极低,我猜测夫人可能是误食了什么东西才食入了螠虫的幼卵,只不过螠虫更喜欢依附于阳盛的胎体,这也是为什么同胞的阿芋没有染上的原因。」 柳君行陷入了沉思,他半低下头,似是在回忆当年那场扰乱了整个诸夏国的瘟疫,片刻后才缓缓道来:「也许王爷说的是对的。先帝为了控制那场瘟疫的传播,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后来有人传言那是天降不祥的徵兆,先帝才烧毁了所有螠虫病相关的记载,甚至斩杀了了解那场瘟疫的古医,所以鲜少有人还知道螠虫病的病症。这些年,我寻遍了大江南北的神医,没有一个了解小初的症状。现在想想,就算是听说过一二,为了保命,也不敢轻易断言吶…」 一向坚强的李氏,这才突然腿软,半靠在柳恩煦身上,她手臂抖了抖,眼底泛红:「那…王爷可有办法医治?」 窦褚迟疑片刻,摇摇头:「我也只能用这药短暂抑制他体内的螠虫生长,若想根除,光靠几颗药丸恐怕作用甚微。」 第58页 柳君行趁机追问:「那,殿下的神药从何而来?老夫可以重金去求。」 窦褚看了他一眼,依旧抱歉地摇头:「神药伤及肺腑,三颗是世孙能承受的极限。」 柳君行,包括屋里所有人的神色都黯淡下来。 窦褚的金丹对在场所有人来讲无疑是一抹希望的曙光。 可也只是触不可及的天光而已。 回府的路上,柳恩煦失落极了。 今日窦褚的一番言论,好像给柳恩初下了确凿的死亡通知。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那个漠然的人。 直到他有所察觉,将冷冽的视线投过来。 柳恩煦避之不及,才硬着头皮试探:「炼制金丹的神医可以治小初的病吗?」 窦褚抬手颳了刮鼻子,随后把身子往柳恩煦那边挪了挪,侧下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那双眼中的灿灿星辰,此刻如轻云蔽月,彻底失了光彩。 窦褚面无表情,只淡淡地说了句:「可以。」 话音刚落,他看到柳恩煦的眼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惊喜。 可她没再追问,而是一如既往乖巧地低下头。 柳恩煦只是觉得窦褚若是想帮,早就提了。 也许小初的病情远远超过了他的猜想,所以他也没了办法。 他说的神医定是不好求。 他又凭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这些呢? 更何况,还是个自己不信任的人。 所以,他宁愿把自己撒播出去的希望收回,也不想浪费自己的无畏。 柳恩煦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若是要将心比心,诚恳以待,他会改变主意吗? —— 一夜未眠,柳恩煦回到云霞殿一觉睡到了晌午过后。 此时只有秀月守在身边。 枝幻则是一早出门去为柳恩煦办寻药的私事了。 上一次枝幻和阮娘聊得格外投机。 阮娘说那茶楼的老闆是她的相识,告诉枝幻可以去那里寻她。 枝幻并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她和柳恩煦许诺的民间神药。 但她觉得阮娘会知道。 毕竟她名义上是教那些贵夫人礼仪的,可听她上次讲的那些个闺房秘事,枝幻推测她定对这件事有所了解。 枝幻借着出来寻药,再次见到阮薇。 阮薇依旧妩媚多姿,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妖娆。 枝幻没打算详细跟阮娘说她要这东西的原因。 只是让阮娘给她一些见效快,效果佳,且副作用必须要强的药物。 阮娘倒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这么好上钩。 被自己上一次的三言两语就哄骗了。 于是,她把曾经自己做花魁时研制的欢.情.散交给了枝幻,还拍着她的手嘱咐道:「这可不能用多了,不然可要闹出人命的。」 枝幻对这种迷药的药性并不了解,也不关心,只若有所思地询问她:「若是服了药没有交.合,会如何?」 阮娘倒是有些想不明白这小丫头的心思。 这药是她当时为了留住客人用的。 自然她手里才有解药。 她思量了片刻才说道:「若是没有解药,恐怕会血气逆沖,筋脉暴毙而亡。」 枝幻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小瓶子里的红色粉末竟然这么厉害。 但她没有犹豫,而是紧紧握在了掌心,对阮娘道了谢。 枝幻缓步走在大街上。 她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走。 她不是个兇狠的人。 但为了自己的前程,她该放手一搏。 枝幻握着药瓶的手再次紧了紧。 随后她做了最后的决定,抱紧了自己攒了很久的金银珠宝走进了吉财当铺。 第26章 心机 「快,找间有卧榻的憩阁!」 枝幻办完了所有的事,回到府上已接近傍晚。 柳恩煦早已起身,坐在桌旁绣帕子。 见枝幻回来,柳恩煦吩咐秀月去帮她准备些一会下厨要用到的食材。 随即把枝幻叫来面前,鬼鬼祟祟问她寻药的事。 枝幻把阮娘交给她的药放到柳恩煦手上,嘱咐道:「王妃放心,这药绝对好用。而且若是不交.合,会暴毙的。」 柳恩煦心头一惊。 攥着药瓶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并不奢华的白瓷瓶。 忍不住感嘆,竟然有这么恶毒的东西。 她做贼心虚地问枝幻:「你确定没人发现吧?」 枝幻附在她耳边斩钉截铁地保证:「王妃放心,绝对没有。」 柳恩煦将那瓶药小心翼翼收到袖兜里,一脸无辜地对枝幻道谢:「有劳了,晚上多歇歇,我让秀月陪我去东翼楼。」 枝幻嘴上客套,可心里却厌恶极了小王妃这副六畜无害的表情。 明明藏了颗水.性.杨.花的心,还偏偏披了张纯良无辜的皮。 真是越看越噁心。 —— 日暮时分,柳恩煦提着食盒跟秀月说说笑笑往东翼楼走。 但两人到了才知道,今日窦褚还没回府。 柳恩煦把食盒交给木七,自己到楼上去等窦褚回来。 刚推开门,猫大爷就踩着落日余晖走着猫步迎到柳恩煦面前,还极为巴结地在她小腿上蹭了半天。 第59页 柳恩煦弯腰抚了抚他一身油亮的皮毛,用指尖点点他昂起的小鼻头。 猫大爷软绵绵地叫了一声,随后熘熘达达走回了坐塌上,懒洋洋地盯着柳恩煦在屋里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一圈。 直到柳恩煦见他将自己舒展开,那双半眯的琥珀眼也逐渐发沉,才放缓步子,坐到隔着小几另一侧的坐塌上。 她拿金色的小勺在香炉里放了些香粉,随后取了一本放在旁边的经书。 随手一翻,内容没读多少,倒是被里面夹着的黄色小条吸引了注意。 她好奇地将小纸条捏起。 那张手掌大的纸条里除了两个凌乱的字以外什么都没有写,纸页还是乌突突的麻黄色。 柳恩煦以为是个书籤,漫不经心地放回原处。 她抬手推开窗牖,看了眼外面暮色初至的天空,寻思着窦褚许是出门赴宴了。 才轻悄悄地从坐塌上起身,准备回云霞殿。 小几上的火烛刚被点燃,就听到门外传来极轻极快的脚步声。 她举着烛台,往门口走了几步,直到雕花木门从外面被推开。 窦褚刚一进门就看到柳恩煦着了一身烟青色凌缎襦裙,髮髻上还点缀了几支金丝梅嵌珍珠鎏金髮簪。 莹然如玉的小手正捧着个燃着火苗的青莲烛台。 她站在昏暗的空间里,就像一颗燃不尽的灯芯,可以捉住光,点亮周围的一切。 窦褚的手缓缓将门扣上,可眼睛却没捨得离开那团光影。 他觉得,此时的她像留给晚归人的小夜灯,温暖又明亮。 「我以为殿下不回来了。」 柳恩煦向前迎了几步,才将窦褚的注意力拉扯回来。 窦褚原本凝住的双目此时逐渐有了春意萌动的溪水涓涓。 他忙着垂下睫,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怎么这么早?」 柳恩煦离他更近了些,笑脸盈盈地跟在他身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本是想找殿下用膳的。」 窦褚只借着烛火的微光侧脸看了她一眼,紧接着走进湢室洗手,冷漠道:「现在你可以如愿了。」 柳恩煦在他旁边默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 这人可真是狂出了天际。 于是转身出门去叫木七热了饭菜上来。 木七的速度可谓是风驰电掣。 也不知道她拿去的饭菜是不是一直煨在火上。 窦褚刚换了件衣服的功夫,美味佳肴就已经在嵌云石五脚圆桌上摆好了。 柳恩煦对自己的厨艺自信满满。 殷切地往窦褚碗里夹了不少菜餚。 又端了一小盅鸽子汤放在他面前,喜笑颜开地说:「这汤煨了两个时辰呢。」 窦褚对汤本是没什么兴趣。 毕竟汤羹让他想到每次给楼下那位灌药的画面。 但眼前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品尝,他还是放下银箸,捏着勺子喝了一口。 柳恩煦见他喝下汤羹,才试探性地缓缓开口:「殿下怎么才能救救小初呀?」 可惜窦褚没说话,脸色看上去比刚才差了不少。 柳恩煦向他凑近些,看着他又喝了几口汤,语气更加诚恳:「若真的有办法,我不惜任何代价,只要我给得起。」 柳恩煦面色郑重。 可窦褚连头都没抬,只低头看着那碗汤,思绪似是飘远了。 柳恩煦这才觉察出异样,看了眼被喝空的小盅,又小心翼翼地轻唤了声:「殿下?」 窦褚这才被他打断思绪,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随手将汤盅放到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你刚说什么?」 这是柳恩煦第一次发现窦褚的异常。 她印象里,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从容不迫,唯独刚才,她看到了他脸上的茫然。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落在那个汤盅上,随即给窦褚夹了几口菜,才说道:「我说…秋日渐凉,多喝点汤羹对身体好。」 窦褚没说话,而是漫不经心地开始往嘴里送菜。 柳恩煦见此,咽下了自己今日过来想对他说的话。 等有机会再说吧。 起码那神药能让小初撑一年。 今日晚膳过后,窦褚的情绪一直不高涨。 柳恩煦也不打算再打扰他,见他忙着弄什么东西,自己跟他匆匆道了别便要离开。 可窦褚没打算让她走,而是停下手里正摆弄的蜡烛,起身走到柳恩煦身边,把柳恩煦的手臂横展开。 他若有所思地将食指按在嘴唇上,在她身边绕了一圈才问:「从行宫回来,你是不是圆润了?」 柳恩煦这才把手臂放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自己都没觉得长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惜她低估了窦褚的偏执,自己被他拉着走近寝室,看他从小柜里扯了根红丝带贴近了她。 柳恩煦非常拒绝地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这是在量什么?」 窦褚面无表情地瞅了她一眼,语气冷淡道:「衣服。」 说完,伸手就去抓她。 这次柳恩煦提前就做好准备。 没等他抓着自己,就拔腿跑出了寝室。 柳恩煦站在正对楼梯的雕花木门旁,提着嗓子跟十步以外的窦褚说道:「改日再量行吗?我有事跟殿下说。」 窦褚面无表情,把手里的红线攒成了团,脚步离她更近了些:「什么事?」 第60页 柳恩煦迟疑了片刻,把声音放平缓道:「我让枝幻帮我寻了些安神助眠的药粉。她说那药难找,我给殿下留了点,放在柜子上了。」 窦褚抬手挠了挠耳垂,冷笑道:「就这样?」 柳恩煦两只手勾在身前,看着乖巧极了。 她点点头:「嗯,就这样。」 窦褚觉得她是故意找藉口。 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对她微曲了几下手指,命令的口吻道:「过来。」 柳恩煦嘴角扬起,看似娇羞地往前蹭了两步。 就在窦褚刚转身往寝室走时,余光扫见小姑娘向他迈出去的脚突然一转,拉开门跑了出去,只留下一阵回声: 「殿下早歇着!」 窦褚如一团气雾的速度冲上前,却刚好撞在她关上的门板上。 他气哄哄地夺门而出,就见小王妃拉着秀月一路小跑,已穿过了茉莉花丛。 「柳恩煦!」 刚要穿过揭阳小院的柳恩煦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 她捂了捂耳朵,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让她脚底的步子更快了些。 柳恩煦本还担心夜里窦褚又会突然到访。 可她欣慰的是,那天晚上过后的一整天,窦褚都没再出现过。 据说是皇上要处置那些曲平带回来的犯人,所以窦褚天不亮就进了宫,连晚膳都没在府里用。 柳恩煦沐洗过后,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床幔,心里算计着窦褚什么时候能发现那瓶欢情散。 以窦褚的谨慎,他即便要服用那瓶药,也会先搞清楚药物的成分。 柳恩煦相信,他有这个本领,否则他也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子上。 可最怕的是,他压根就不碰。 她把盖在身上的毛毯往上扯了扯,两只手紧紧抓住小毯的边缘,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出神。 若是枝幻有意算计她,第一个好机会就是向窦褚告状。 所以她需要提前告诉窦褚,那瓶药的来歷,以及她并不知道那瓶药的成分。 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安全,甚至嫁祸到枝幻头上。 尽管,她也摸不透窦褚的性子。 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见招拆招,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 翌日早。 柳恩煦前往茶楼赴约的时候,就听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谈论蓟王这次立下的功业。 一个月的时间,曲平自上到下查处贪官污吏八十多人。 据说龙颜大怒,已下旨让刑部早做处理,连秋后都等不到。 柳恩煦放下车窗帘。 她自从知道了窦褚的真实身份后,不停地回忆迎秋宴发生的那些事。 她甚至觉得曲平知州遇刺也可能和窦褚脱不了干系。 若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 那他做这个蓟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柳恩煦眉头紧蹙,思绪绵延不绝。 直到马车停稳在福祥茶楼。 柳恩煦才回过神,整了整衣襟下车,快步走进茶楼雅间。 秦仲恩依旧准时赴约,可脸色却不太好。 柳恩煦还没落座就礼貌的问候:「秦将军没休息好吗?」 秦仲恩摆摆手,说道:「那日刚与王妃拜别就听说伊宁公主旧伤復发…」 柳恩煦有些不可思议,反问:「不是御医说没有大碍了?」 秦仲恩无奈地摇摇头:「说是受了惊吓,皇上才临时掉我去给她守寝殿…」 柳恩煦想到迎秋宴那日两位王妃所谈,突然想到这也许是小公主对他表达爱慕的方式。 于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觉得眼前行事磊落的人可能还不知道自己被小公主算计了。 柳恩煦为自己倒了杯茶,才关切道:「秦将军公务繁忙,还要多注意身子。」 秦仲恩会意一笑,随即避开了刚才的话题,说道:「王妃托我问的事,恐怕我没能问到太多细节。」 柳恩煦其实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毕竟这么多年过去。 即便有用的信息可能也早就忘记了。 「将军别这么说,我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想拖将军帮着问问罢了。倒是劳烦将军费心。」 秦仲恩更加抱歉地补充了句:「家父说记不清当时的情况了。他只记得你父亲临返京的那几日经常去当地的一家酒楼会友,后来谁也没想到会出了事。」 柳恩煦立刻被秦仲恩这句漫不经心的话牵引了主意,追问:「秦老将军知道他去会了哪位朋友吗?」 秦仲恩坦然地摇摇头:「家父与柳大人来往不算频繁,对柳大人的私事也无从知晓。」 柳恩煦刚还抱着的一点点期待,立刻被火苗燎成了灰。 这条线索就像个被风吹得凌乱的线头,即便她想伸手去抓,都抓不住。 正此时,门外的小二端着茶壶走进来。 随之飘来一股清爽的果香。 「两位客官,这是本店的新茶百果香。雅间的客人是免费赠送的。还请您品尝后留个意见。」 柳恩煦和秦仲恩纷纷点头,目光落向那只精緻的蔷薇暗纹瓷壶。 小二放下茶壶,恭敬地退出了雅间。 刚走到楼下,就见刚才那间雅阁外的侍从行色匆匆地从楼上跑来: 「快,找间有卧榻的憩阁!」 第27章 初尝 你想让我还你多大的礼呢? 第61页 小二一脸茫然, 却还是手忙脚乱地取了把三层憩阁的钥匙。 没等自己抬步去领路,那侍从就从他手里匆匆夺走,火急火燎地跑回了楼上。 小二心不在焉地收了两桌客人的银子, 就看见个小姑娘心急如焚地冲下楼。 她还没走出门口,就对车夫喊了声:「快, 回府!」 小二挠了挠后脑勺,五官都蹙到一起, 那好像是雅间那名女子身边的丫鬟。 他放下正在记帐的笔,抬头朝楼上看了眼。 这…不会要出什么事吧?? —— 窦褚昨日被皇上留下喝了些酒,直到入夜才回来。 他一想到右丞许森宇在听到皇上对曲平那些人的判罚后, 面如死灰的表情, 心里就觉得痛快。 皇上这么做是在杀鸡儆猴。 他许森宇即便权利滔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不是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 窦褚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跟他慢慢磨。 他在明, 自己在暗。 不论怎么算,这盘棋他窦褚都赢定了。 哦,不, 应该说是萧翊。 窦褚闭着眼嘴角扬得老高。 躺在他身边的黑猫走到他身边, 撒娇地低下头蹭了蹭他含笑的脸。 窦褚抬手轻抚过他背上的毛髮。 忍不住暗忖,我会让你亲眼看见他是怎么死的。 那只猫就像能读懂窦褚的心语似的,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可惜, 这样的温存没维持多久。 黑猫听到寝室外急匆匆的脚步声,立即惊慌失措, 撒腿就不知道藏到哪去了。 窦褚有些不悦。 起身穿了件衣服,没等外面的人敲门,就拉门往外走。 狄争见窦褚脸色略差,自知打扰了他休息。 于是识相地闭上嘴, 退到一边,等着窦褚梳洗。 直到窦褚脸上挂着水珠,一边擦手一边从湢室走出来,到衣阁旁选衣服。 狄争终于沉不住气,刻不容缓地汇报导:「王爷,王妃在福祥茶楼出事了。」 窦褚侧脸看着狄争,语气冷淡:「怎么了?」 狄争一五一十地汇报:「刚秀月匆匆忙回来禀报,说王妃在福祥茶楼约了秦将军,这会说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窦褚一听见秦将军三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难道那天自己说的还不够明确么? 她竟然还去跟秦仲恩碰面?! 于是衣服也没选,回手甩上了衣阁的门,怏怏道:「吃错东西不去找郎中,找我有用?」 狄争见窦褚有大发雷霆的趋势,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继续说:「说是早上吃了些醒神的药,又在茶楼喝了点茶,刚才浑身瘫软,焦灼难耐…还说…还说…」 窦褚勐地掀起眼皮看向狄争,这症状… 于是他似乎想到什么,转身去柜子上找柳恩煦留给他的醒神药。 他摊开手掌捏了一些药粉,又放在鼻前嗅了嗅。 安静的屋里传来一声猫叫。 低着头的狄争只看见小瓷瓶落到桌案上,随即一阵风从身边掠过,眨眼功夫窦褚就消失在了视线范围里。 窦褚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一边往府外跑,一边从狄争手里接了件外袍披在身上。 「秦仲恩在哪?!」 狄争听出他语气中的无穷怒意,却无法逃避,硬着头皮上前:「据说陪同去了憩阁…」 窦褚脚底的步子更快,他恨不得把秦仲恩大卸八块,挫骨扬灰,食肉寝皮! 他是个什么东西?!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趁人之危的无耻小人?! 若早知道伊宁拴不住他,就应该让他死在行宫! 窦褚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那一天,京城传闻,闹市出现个衣不蔽体,披头散髮的颠痴病人。 蓟王担心有碍观瞻,命贴身侍从狄大人策马追逐,直至福祥茶楼… 小二和茶客见外面跑进来个疯子,纷纷目瞪口呆。 小二欲上前拦止,却见那疯子双眼殷红,杀气外露。 没等小二把挡在他面前的手伸回,自己就被那人拎着衣襟扔到楼梯上。 随后,他口沸目赤地问:「憩阁在哪?!!」 小二被他雷霆一吼吓得失了魂,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跑给他带路。 此时三层的憩阁只有走廊尽头的房间是大门紧闭的。 窦褚一把将挡在面前的小二拎开,扔给身后的狄争。 狄争才带着其他人识趣地守在了三层楼梯口。 憩阁的花格门被一掌震开,橡根要断未断的树枝,颤颤巍巍地晃来晃去。 窦褚随手拿起花盆里的小瓷铲,直奔着纱幔垂落的床榻走去。 「秦仲恩!」 没等谁回应,他一把扯掉了柳恩煦认为的唯一一点遮羞布。 纱幔落地,随之而来的还有瓷铲摔到地上的粉碎声。 窦褚的满腔怒火瞬间像是被冰瀑浇了头。 让他从头到尾被封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前的柳恩煦通体潮红,蜷缩着身子跪在床上发抖。 她的小手紧紧抠着床板,指尖的指甲连根折断,仍然往外溢着血,床板上还留下了几条深到露出木芯的抓痕。 柳恩煦提着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 她想钓的鱼跑不掉了… 第62页 她艰难地抬头,目光潋滟地看着那张清绝的脸。 即便他此刻像个落魄的贵族,但对柳恩煦来讲都是神圣的。 柳恩煦脸上的血和冷汗交织在一起,可惜她连抬手擦除的力气都没有。 她刚才下了巨大的决心才往壶里投了半瓶的药,可她现在还是后悔了。 应该对自己下手轻一些… 「殿下…」 她颤颤巍巍地发声,这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命悬一线。 窦褚的手指不自觉抽动几下。 他提步上前,弯下腰去擦她脸上的血污。 他拇指轻柔地划过她的嘴角,可他不知道这个清浅的触碰,足以变成燎原的火种。 他只记得她炙热的小臂缠住了自己的脖子,生硬碾磨着自己的两瓣干裂嘴唇,有如行走在沙漠里的动物,心急如焚地寻找着最近的水源。 她手里像攥着一把篝火,在他身上灼下醒目的红痕。 直到她费尽力气拉着他跳进那团扑不灭的烈火当中,不死不休。 柳恩煦觉得自己像极了独立在静湖中那朵昂首向阳的荷,虚脱般随风轻摇,感受着凋谢前最后一场秋风的轻抚。 秋风吹落荷上似汗液的露珠,点点滴滴泛起湖水的层层涟漪。 直到那谭冰冷静逸的湖水将涟漪吞噬,逐渐形成江海,翻起了狂风巨浪,彻底将那朵秋荷压在炙热翻滚的湖水里。 —— 王府的侍从在茶楼的楼梯口从早坐到晚。 谁也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 就连狄争心里都有些惊慌失措,握了握手中的长剑。 秀月同样担心地朝柳恩煦所在的那个憩阁张望,她更怕小王妃一招不慎,反而让自己走上绝境。 她沮丧地坐在楼梯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她回忆着刚才小二端了茶水进去没多久,小王妃就把她喊了进去。 小王妃让秦将军的侍从去楼下跟掌柜要个憩阁,之后便让秦将军帮他个忙,留在二层的雅间,待够一个时辰再离开。 随后,柳恩煦带着那壶果茶去了憩阁。 她说那壶茶里可能有迷药。 秀月烦恼地把头埋在腿上。 她多少听柳恩煦提到了枝幻的事,但她不相信枝幻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甚至有这么多银子买通茶楼的人做这种事。 柳恩煦提前留了一杯茶出来,之后才把枝幻给她找的那瓶药倒进了茶壶里。 她在赌,若是枝幻没像她想的那么恶毒,那杯没人碰过的杯子足以证明她清白,也足以让她对这个侍女从轻发落。 但她不允许自己身边的人吃里扒外,尤其是和柳博昱勾结。 所以,枝幻怎么都要受罚。 但柳恩煦要让枝幻的价值发挥到极限,她要藉此机会把她身后的人一併揪出来。 枝幻一个常年不出府门的大姑娘,怎么能找到这种乱情的禁药。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柳博昱的外宅。 她可是个妓子。 而对于窦褚。 柳恩煦即便猜不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他也绝不会允许蓟王妃身上发生这样的丑闻。 所以,她要把戏做足。 让秀月回府上亲自报信,不需要多说,窦褚就能想到发生什么事。 只要他来,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窦褚不会不彻查的。 秀月思绪飘远了,直到从扶栏上看到一层的茶客都逐渐离开,她才斗胆去找狄争商量,是不是要进去看看。 狄争同样很犹豫,他还没见过窦褚有这么失常的时候。 按理说,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可谁也不知道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踌躇之际,就看到走廊尽头的憩阁里,窦褚神色凝重的大步走出来。 怀里还抱着披头散髮的柳恩煦。 秀月惊慌失措,赶忙跑上前,就见柳恩煦小脸失了血色的煞白,晕靠在窦褚怀里,不省人事。 「回府!」 窦褚完全顾不上别人的情绪,急匆匆地往楼下沖。 还跟狄争交代道:「屋里那壶茶,让人去查!」 是了,光是醒神药的服用剂量,怎么能让她昏迷不醒。 他觉得柳恩煦的唿吸都极其微弱,就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 云霞殿内外早已乱作一团。 元玖听说柳恩煦出了事,也顾不得养不养胎就找到秀月问情况。 秀月按照之前柳恩煦交代好的,只说小王妃在茶楼晕倒。 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话毕,她试着去看枝幻的表情,可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殿内,三个府医轮流给柳恩煦把了脉。 得出的结论相同,药物摄入过量导致的中毒。 坐在她身边的窦褚神色一凛,对几个府医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直到殿内再次寂静,他才搓了搓撑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捂住脸,试着让自己恢復理智和冷静。 他怎么都觉得柳恩煦中迷药的事太蹊跷。 这一切事情的发生,与其说是巧合,更像是按部就班。 窦褚起身,走到圈椅上落座,随后捏了颗蜜饯放进嘴里。 他抬眼看着躺在床上的柳恩煦皱紧的眉头和那双包扎成粽子的手。 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到外堂,喊来狄争。 第63页 狄争一晚上跑东跑西,这会刚从府外回来不久,正愁找不到机会进去汇报。 窦褚没等狄争站稳脚,语气清冷地问了句: 「查出什么了?」 狄争揖手回应:「那壶茶里下了迷药,与王妃的醒神药应该属于同一种。茶楼抓到个茶童,说是一个小姑娘花了重金让他放的。」 窦褚垂眼撕扯着手上捏着的白纸,面色无波,似是早就想到了。 毕竟,一早秀月回府报信的时候,就把枝幻卖了。 他慢条斯理地又问:「迷药出自哪家?」 「查了几家药坊和青楼。只有霓裳院的老闆说,那药的成分和效果像是他们曾经一位头牌的手笔。」 狄争递上去一张赎身契,补充道:「头牌叫阮娘,半年前被柳博昱重金赎身。」 窦褚的手掌一握,手里的碎纸瞬间化作了灰。 他摆摆手让狄争退下,也没交代是不是要抓阮娘,也没说去不去找解药。 自己便若有所思地走回内堂。 窦褚伸手擦了擦柳恩煦额头的冷汗。 她微微发颤的睫毛就像是长在寒冬里的最后一株野草,在一场场萧瑟的北风里瑟瑟发抖。 他手指摩挲着她没有温度的唇。 那里刚才还炙热到灼人。 窦褚缓缓站直身子,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臂摆弄着袖口。 这次,你想让我还你多大的礼呢? 第28章 兜底 「至于的么?想了个这么笨的办法…… 东市, 锦兰巷。 胡府门外,灯影幢幢。 高挂的红灯笼被一阵夜风吹得轻轻摇动。 夜阑人静,唯有那棵种在影壁后的丹桂树随着秋风夜袭, 赶落绿叶无数。 灰暗的青砖一夜间被绿叶覆盖,犹如铺上一片绵软的毯。 月光皎白, 却留不住世间的颜色。 连炙热的红,都变成了污浊的墨迹。 冷月渐落, 莺声初啼。 门庭处传来的滴水声将看门的老伯吵醒。 他随意穿了件衣服,拿着灯烛朝门庭处摸索。 而后,他抬头看到了挂在房樑上的那层染着红色的「纱」。 直到那层轻薄被风吹拂开, 让他彻底看清了钩在后面的人影。 —— 辰时伊始, 正泡在温柔乡里的柳博昱被一阵急迫的砸门声吵醒。 他推了一把身旁的阮娘, 阮娘才随意披了件外挂, 睡眼惺忪起身去迎门。 刚把门栓推开, 管事就从外面推门而入,语无伦次地仓惶禀报:「老爷,出大事了!官府找上门了!」 柳博昱原本将小手臂横搭在额头, 昏昏沉沉地「嗯」了声。 下一刻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 勐地坐起身,脑袋瞬时间嗡嗡作响。 倒是阮娘先有了反应,轻声询问:「具体出什么事了?」 管事脸色灰白, 犹如心胆皆碎,胡乱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胡喜死了!被人…被人扒了皮!!」 没等阮娘反应过来, 柳博昱已经冲到管事身前,攥着他衣领子骂道:「胡说八道!他昨天下午还跑来跟我要那块宿州的地皮!」 管事被柳博昱一唬,更加慌不择路,腿一打软, 跪在地上:「小的不敢扯谎啊——」 话没说完,就听见屋外传来一人雄浑的声音:「上去拿人!把房间搜一遍」 随后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直到柳博昱和阮娘衣衫不整地被押到楼下,才发现是大理寺丞魏绍亲自随京兆尹府的捕快一起来拿人。 魏绍长了张国字脸,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凶神恶煞。 阮娘只看了一眼就怕得低下了头,谁知魏绍反而蹲下身子,盯着她问:「昨晚亥时三刻,你跟胡喜在一起吧?」 阮娘当即被眼前的人吓毛了,因为她和胡喜厮混的事柳博昱是不知情的。 柳博昱一脸错愕地转头看着阮娘。 只见她嘴唇都吓白了,颤颤巍巍地说:「我不知道,我…我跟他不熟…」 魏绍疾言厉色道:「可他的手下说是你们要除了他灭口啊?!」 阮娘毛骨悚然瘫坐在地:「没…我…我没有…我只是吓唬他…他要去茶楼绑那个小姑娘…可这事办砸了…我怕他出去乱说,就给了他一笔银子…我没想杀他…」 魏绍冷嘲热讽道:「那可真是巧了,柳大爷在官卖上买的那把西番的金刀掉了颗宝石,那颗碎宝石刚好黏在了胡喜的尸体上,那把金刀据说还是原来的西番王剥兽皮用的。」 柳博昱僵硬的脸突然抽搐了几下,破口大骂:「这明明就是陷害!你们就这点办案能力?!」 魏绍冷眼转向柳博昱,冷笑一声:「柳大爷恐怕忘了,您在西市还有个宅子,只不过好久没去了吧?我们不小心挖出来几年前失踪的那个福莱商贾何氏,怎么连地契带着人都埋在柳爷的院子了呢?」 柳博昱彻底傻眼。 就算胡喜的事是有人栽赃。 可那个姓何的。 他狮子大开口,谈好的买卖临时提价,还赶在父亲收回了他几处家产之后。 柳博昱那天喝多了,错手把他弄死了。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西市的宅子。 他们…他们怎么会发现那件事? 魏绍见柳博昱目瞪口呆,心道又是个贼喊捉贼的败类,于是起身,弯着腰说道:「柳大爷名下的资产全部查封,若是还查出其他罪行,数罪併罚。」 第64页 柳博昱一个趄趔瘫坐在地,一旁的阮娘赶紧抱着魏绍的腿求情:「我知道,我知道他做的事!我坦白,你们别抓我!」 没等说完,柳博昱就挣脱开束缚,狠狠抽了她个耳光,又对魏绍喝道:「去!去国公府报信!」 可惜魏绍没理他,只瞥了一眼阮娘,语气不善:「听说你兜售禁药?」 阮娘眼里的期盼这才彻底暗了下去。 她只觉得面前这个人就是个地狱派来的罗剎,似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她必须要放手一搏,辩解道:「我只给了几个曾经的贵客。哦,还有个王府的小姑娘。是她们管我要的。」 在府内搜查的捕快陆续回来,可惜没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魏绍也不打算在这种污秽之地久留,他负着手冷笑了一声: 「那就有劳二位跟我们走一趟了。」 说完也不管两人在身后怎么喊冤,他大步流星走出柳博昱的小院,看着两人被押上了囚车。 ——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狄争匆匆进门禀报时,窦褚正用细布给柳恩煦干裂的嘴唇上沾着水。 窦褚没留意听狄争说的那些个细节。 总而言之,他要做的就是让柳博昱一无所有。 他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柳恩煦,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这该是你要的吧? 狄争还没退出去,秀月就端着刚煮好的汤药进了门。 这是窦褚一早交代府医去找的草药。 对清理柳恩煦体内的余毒是有效的。 秦楼楚馆的人能调出来什么了不得的药? 更多的就是为了留住客人,多加了控制心性的迷药罢了。 秀月跪在床榻边,半勺半勺地往柳恩煦嘴里餵药。 窦褚这才起身走出大殿,感受了会此时正温暖的阳光。 一夜未眠,倒是忽然来了困意。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忽然听见两个姑娘争论的声音。 这才想起什么,脚底一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就是你们这种低贱的人,带了什么污秽的东西回来,传给了王妃!」 元玖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护着刚做好的补汤:「王妃是中了毒!你前些日子在王妃身边伺候!我倒是怀疑跟你脱不了干系!」 枝幻冷眼打量着元玖,斥责道:「王爷最恨血口喷人!你这种贱婢就该被处死!」 元玖深吸一口气,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打算不跟她计较,端着补汤往外走。 刚踏出门,就见窦褚正负着手站在门外,若有所思地盯着小膳房里的枝幻。 元玖吓了一跳,匆匆行了礼,端着那碗汤就离开了。 可窦褚就好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连点反应都没有。 元玖只觉得一阵惊骇,即便太阳光暖洋洋的,她都能觉得汗毛倒立。 枝幻刚转过头,就看到窦褚刚刚离开的一个背影。 她知道昨日是窦褚把小王妃送回来的。 可她不知道昨日具体发生了什么。 本是想今日出去探探,可她没想到茶童给小王妃下了那么多药,差点要了她性命。 她心里一直都有些担心茶楼那边露了什么破绽。 可仔细想想,那壶茶只要被送进去,那么点时间,根本来不及回府搬救兵。 枝幻把刚才生火用的扇子放在了一边,心事重重地拿勺子在汤里搅了两下。 昨日王爷去的时候,明明是雷嗔电怒,恐怕那会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即便小王妃醒过来,再装无辜也无济于事啊。 她有些烦躁地将勺子完全扔进了汤里。 可她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是不是该想想自己该怎么找下一个机会? —— 柳恩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意识逐渐清醒的时候,只觉得身子像是散了架。 到处都在剧烈疼痛。 她昏昏沉沉地睁了眼,可惜眼前一片漆黑。 只有自己伸到面前的手能看到个轮廓,除此之外就是床帐外那排素缨被月光投射进来的影子。 柳恩煦稍微调整了唿吸,刚侧过身就看见了那张清绝的脸。 她吓了一跳,匆匆捂住嘴没有惊叫出声。 见他没有反应,柳恩煦把脸往他面前挪了挪,才发现他正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熟了。 柳恩煦悄悄地往里侧又挪了半寸,连唿吸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不敢闹出动静,生怕惊动身边这只野兽。 刚把身子翻过去一个微微的角度,就听窦褚突然冒出一句话: 「睡好了吗?」 柳恩煦吓了个激灵,赶紧停下自己的小动作,抬眼去看他。 可他依旧侧卧着紧闭双眼。 柳恩煦想让此刻的黑暗将自己完全吞没,因为一想到那天发生的事… 她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躲。 于是她软糯糯地「嗯」了一声,同时把被子扯高了些,可以随时捂住脸,遮蔽尴尬。 她小心翼翼地再看窦褚,此时他已经睁开眼,冷冰冰地凝着自己。 片刻后,才讥嘲道:「不是说划清界限么?」 柳恩煦只觉得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把利刃,敲击着自己的耳膜。 她心虚地把身上的被子扯过鼻翼,只胆怯地露出一双鹿眼看着黑暗尽头的那两谭深井。 第65页 声音如水珠落入清潭,细碎地飘荡在夜帐内: 「多谢殿下…」 窦褚却被她这句不走心的话气笑了,阒静的屋里倏地迴荡起手指快速敲击床板「哒哒」声,他语气尽是不屑:「你谢我哪件事啊?」 柳恩煦见他往自己面前凑了凑,自己下意识往后弓了弓背,想趁机躲进被子里,心虚地道:「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窦褚没太听清她最后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她蒙在被子里的声音异常沉闷,才一把扯开她脸上那层阻绝空气的障碍物,哂笑:「昨天你可不这样…」 被扯走被子的柳恩煦就像只被卸了壳的小龟,露出了自己最柔软脆弱的一面。 她立刻用手捂住脸,把身子都攒地更紧了些,连耳朵里都能传出心里紧张地隆隆声。 柳恩煦咬着嘴唇,发出颤颤绵音:「殿…殿下…也不这样…」 窦褚对她可真是哭笑不得。 那么大的事儿上,她连个后果都不考虑,就敢对自己下那么重的手。 现在倒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 柳恩煦悄悄掰开指缝,窃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直到确认那张本该冷冽的面容上带了点笑意,才缓缓把手放下来。 窦褚见她此时担惊受怕的样子,气得在她脸上轻咬了一口。 柳恩煦才下意识反推他一下,伸出去的手刚好被他稳稳地捉进了手心。 窦褚听不出喜怒地笑了两声,埋汰道:「至于的么?想了个这么笨的办法。」 柳恩煦的手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抽不出来,紧抿着唇,怯怯应道: 「我知道,骗不过你…」 窦褚这才彻底把轻含在嘴里的笑彻底绽放开,把她的小手宝贝儿似的拉到自己面前,温声说:「那种破药,以后别吃了。」 柳恩煦见他心情不错,乖巧地点点头。 才听他又说:「非要吃,我给你。」 「…」 柳恩煦看着窦褚轻咬了一口她那双裹成粽子的手,让她忍不住把手往回缩了缩,才听他稀松平常地问:「那些人,想怎么处理?」 柳恩煦没想到他办事效率竟然这么高,忍不住问道:「枝幻…往壶里下药了吗?」 窦褚冷淡地「嗯」了一声。 柳恩煦颇为失望,停顿片刻,继续道:「让叔伯不要再存歪心思就好…枝幻是殿下的人,殿下发落吧…」 窦褚依旧淡漠地应了声:「好。」 柳恩煦正想着怎么开口问问叔伯的事。 就感觉窦褚的唇近乎贴到自己耳朵上,他语气极缓带着挑弄,说道: 「你叔伯恐怕活不成了。」 第29章 恶果 要去哪? 柳恩煦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脸震惊地抬头去看窦褚。 窦褚迅敏地向后躲了半寸,才刚好没被柳恩煦撞到鼻子。 他脸上的散漫渐消,抬手捏了捏柳恩煦的小脸, 说道:「你叔伯罪大恶极,恐怕光查都要好一阵了。」 柳恩煦蹙眉, 那双融进黑夜的眼睛里写满惊愕。 即便她知道叔伯不是个省油的灯,但她从没想过叔伯会做什么出格的大事。 她最初的设想是窦褚借阮娘的事去警告柳博昱。 但现在看来, 他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可仅仅一天的时间,即便窦褚的消息再灵通,也不可能掘地三尺找出柳博昱的所有罪行。 柳恩煦的眼神逐渐暗淡:「看来, 殿下对我了如指掌了?」 她早就该想到, 既然他能派人跟着自己, 那关于自己的一切, 他也应该早就了解透彻。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们合作那日? 还是成亲那日? 亦或是更早? 窦褚的神色没什么变化, 依旧手肘撑着脑袋懒洋洋地看着那双渴望探知的眼睛。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下她似密羽的长睫,语气温润:「头还晕吗?」 柳恩煦沉默地避开视线,垂眼去看被细布缠裹得失去知觉的手, 应道: 「嗯, 很晕。」 窦褚抬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按压住她的两边的额角,轻柔地在那块娇嫩的皮肤上转圈揉按。 柳恩煦始终清醒地保持着侧卧蜷缩的姿势, 一动不动。 她感受着那双温热的掌给自己带来的舒缓,力度逐渐变轻变缓, 最后将手落在自己的腰间。 柳恩煦悄悄抬头,去窥视那张似是睡着的脸。 那张卸下戒备的容颜,在昏暗中显得极为舒朗。 可柳恩煦的双目却逐渐变得幽黑。 萧翊,是你的名字吗? —— 天色微亮, 睡在西厢的枝幻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这几天一直在小王妃身边跑来跑去,也没睡个踏实觉。 好不容易换了值,刚没睡一会,就被叫醒了。 她心里有些恼。 匆匆起身,随意披了件衣服,边揉着发沉的眼边去开门。 不曾想,门外等候的竟是王爷的贴身侍卫狄争。 枝幻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脱离此时困顿的状态。 才听狄争语气恭敬地说:「打扰枝幻姑娘了,王爷有请。」 枝幻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而是有点怕。 她下意识往屋子里挪了挪步子,右手紧握着左手手指,胆怯地问了句:「王爷这会找我…干嘛呢?」 第66页 狄争看似好脾气地噙着一抹笑:「王爷叫姑娘过去侍奉。」 侍奉? 枝幻有点不相信狄争说的话。 但也没有拒绝的藉口,于是迟疑地说:「那我准备下…」 她恨不得想关上门就跑。 可狄争却用手臂抵住了半掩的门,对身后两个嬷嬷道:「有劳二位给姑娘梳洗打扮。」 身后的两个嬷嬷鹤髮鸡皮,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领了命迈进屋。 枝幻即便想躲,或者给自己留个后路,这下都没了办法。 两个嬷嬷按照伺候主子的办法,给枝幻沐浴更衣。 没过多久就把她弄得跟个花圃里走出来的艷丽牡丹似的,浓妆艷抹,头上戴着宝石髮簪,身上还穿着上好的云锦衣裙。 枝幻一时间闹不明白王爷是什么意思。 就算王爷发现了她对小王妃做的事,大可以直接惩治她,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于是她开始猜测王爷是不是真的有意收个偏房? 毕竟她仍记得,几年前王爷也曾夸赞过她秀丽可人的。 她让自己尽量往好了想。 两只小手微曲着端在身前,下巴微仰,好像找回些底气。 黎明前的东翼楼里,漆黑一片。 狄争提着一直白灯,领着枝幻径直走进一层的外堂,直到走进地下的暗室。 枝幻紧张地四处张望,可她从没听说东翼楼里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随着一节一节迈下楼梯,她逐渐闻到浓郁的媚香混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恶臭。 心里的恐惧感攀升。 「狄大人…我…我还想去准备一下…」 她下意识顿住脚,想往回走。 但狄争没说话。 倒是从她身后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姑娘还是快点吧,王爷等着呢。」 枝幻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又多了两个小中宦。 昏暗的黄光把两人的脸映地阴森森的。 她匆匆加快步子,跟上了走在前的狄争。 她攥紧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跟着狄争转过甬道尽头,接着走近一层层垂地的纱幔。 枝幻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看到纱幔上的斑驳血迹,甚至还有被扯地破破烂烂的布角。 她刚顿住步子,觉察出异常,就双脚离地,被后面的人架到了漆黑的房间里。 枝幻借着狄争手中的火把,看见自己面前的立着一面漆黑的木墙,就像一个巨大的棺椁。 她吓地腿一软坐到地上,瘫软地往后爬了两步,却被小中宦抬起,扔进了那个比人还高的隔断里。 枝幻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把自己扔进来的小门洞扣上了木板,还响起了铁链和铁锁的声音。她想站起来,却感觉自己脚下踩到什么。 抬头才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雕蟒纹床榻上,正躺着她日思夜想的王爷。 狄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语气淡漠:「王爷每隔几天会甦醒半刻。只可惜…他什么都不记得…」 狄争的声音对于枝幻来讲就像根救命的稻草,没等狄争说完,她就站起身敲打着眼前的木板涕泗滂沱:「狄大人,放我出去!王妃那还需要人伺候!」 她用力敲击这门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可回应她的只有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她把声音放地更大些,却突然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王妃吗?」 枝幻一个趔趄摔在刚刚走近自己的人脚边。 她表情抽搐,捂紧了嘴抬头去望。 眼前的人一身带着血污的破衣烂衫,披头散髮,面目狰狞,正弯下腰盯紧她被描画精緻的脸。 枝幻止不住喉间发散出的哭声。 这张脸,让她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多少年来出现在她梦里。 但此刻,竟成了自己的梦魇。 没等她惊声尖叫,她只觉得一双炙热的手卡紧了自己脖子,手臂被狠狠撕扯一口。 她来不及反应疼痛,就像个待宰的家畜,被人拖着往那张蟒纹卧榻走去。 —— 过了晌午,秀月端着甜粥进屋的时候,柳恩煦刚起身,正迷迷煳煳地坐在床边。 秀月赶忙放下手里的餐盘,转身去拿沾了温水的帕子,匆匆上前,给柳恩煦敷额头,说道:「王妃醒了,怎么没叫我?」 柳恩煦瘫软屋里地从她手中接过湿帕子,怼在自己额前。 她脸色苍白,连睁着眼睛都觉得吃力,只闷声问道:「殿下呢?」 秀月半蹲跪在她面前,莞尔笑道:「一早出门了,说晌午过了就回来。」 柳恩煦这才忙不迭地睁眼,抚着秀月想要站起来,同时交代道:「你去找一趟鬼伯,让他帮我查点事情。」 秀月不明白小王妃要查什么这么着急,看她摇摇晃晃站不稳,赶紧反手扶住她的小臂,劝道:「这么着急吗?」 柳恩煦晕头转向地在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要查的事,还拿了箱银子边递给秀月边道:「交给鬼伯就走,别多留。」 秀月见柳恩煦紧张兮兮的样子,稀里煳涂地点点头。 趁着晌午人少,匆匆出了门。 秀月走后,柳恩煦简单吃了些甜粥。 但那药物的副作用实在太大,即便两天不曾进食,她仍然感到反胃作呕。 元玖端着解毒药进屋的时候,就看柳恩煦扶着胸口干呕,憔悴的不成样子,她赶忙关切道:「王妃,怎么不再躺躺呢?」 第67页 柳恩煦接过元玖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才艰难地问了句:「枝幻呢?」 元玖犹豫要不要这个时候跟小王妃说枝幻去了东翼楼侍奉的事。 迟疑片刻,边为小王妃按摩额角,边实事求是地应道:「天没亮,被王爷叫去东翼楼了。」 元玖怕柳恩煦多想。 试着观察她的情绪,但她始终闭着眼沉默,才又说道:「听门口的几个小丫头说,好像王爷有意送她返乡。」 返乡? 柳恩煦缓缓睁眼,若有所思地垂眼看茶水中自己憔悴的样子。 才两天的时间,自己都脱了相。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反手轻轻拍了拍元玖的手臂,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歇着吧。」 见柳恩煦虚弱无力,元玖点点头:「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喊我。」 柳恩煦脸上挂了笑,抬手摸了摸她肚子:「随便找个丫头在门口守着就行,不然我没法跟状元郎交代。」 自知小王妃打趣,元玖羞涩地笑了一声,出大殿前,还把柳恩煦正面对的窗户关上才退出去。 可即便大殿里此时空空荡荡,柳恩煦的脑袋里都跟逛市集似的,嘈杂混乱。 她突然想到鬼伯上次交给她的竹筒,才晃晃悠悠起身,去小柜里取上次没看完的信息。 那日鬼伯告诉自己有人跟踪之后,她就一门心思在捉内鬼身上,以至于竹筒里的内容都没顾得上看。 柳恩煦将竹筒里的信件倒出来,扶着小桌坐在妆奁旁的小椅上。 那上面写满了鬼伯能查到的关于父亲的信息。 却不是幽州那边传回来的线索,而是来自京城的聚财柜坊。 上面写着父亲曾在去幽州监察前,在聚财柜坊存过东西。 可没容柳恩煦细想,她就听到殿外传来的脚步声。 她匆匆把纸条塞进刚打开的小箱里,没来得及上锁,就把小柜虚掩上。 扶着左右的家具,晕头转向地往外走,直到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门外踏进,悦耳的关切声传来:「怎么下地了?」 柳恩煦没再坚持,而是找了个就近的圈椅坐下来,手托着额头应道:「多走走,兴许恢復得快。」 窦褚笑了。 走近她后,一手扶着圈椅的椅背,一手扶着旁边的小几,把柳恩煦完全圈在了中间。 他侧头凑到她面前,语气有些戏虐:「着急恢復干什么?」 柳恩煦先是一愣,随即埋怨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避开了窦褚的视线,埋怨道:「原来没觉得,殿下是个没羞没臊的人。」 窦褚笑意更胜,似是心情不错,说道:「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吧。」 没等柳恩煦说完,他就把柳恩煦从圈椅里横抱起来,边往床榻走边道:「我要去趟木泽,过几日就动身。」 柳恩煦原本睁不开的眼睛立刻充满了光泽,小手软绵绵地勾着他脖子,确认道:「木泽吗?」 窦褚垂眼看着她,噙着一抹笑意问道:「想去?」 柳恩煦立刻来了精神,就连没有血色的小唇瓣都添了些淡粉,兴奋道:「殿下知道,我姨母家在木泽。」 窦褚盯着她那双缓上些血色的小嘴,突然想起淡色的榆叶梅,忍不住低头啄了一口花骨朵的滋味。 柳恩煦那口因喜悦提上来的气息瞬间被他炙热的辗转按了下去。 直到他满足地将卷在舌尖里的唇瓣松开。 柳恩煦才抱紧他,将小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窦褚转身坐在床边,两只手把柳恩煦箍得紧紧的:「行。上次围猎没赶上,就当去踏秋。」 柳恩煦稍稍侧脸,仍贴着他胸口,躲避他的视线,问道:「那我可以随意走动吗?」 窦褚这才略显迟疑,身子一转,将柳恩煦放在床榻上。 柳恩煦赶忙补充道:「若殿下不放心,可以让狄大人跟着我…」 柳恩煦在木泽没什么要逛的,她只是想去查点事情。 若是时间够用,她还能去看看姨母。 柳恩煦这么琢磨着。 「那倒不必,这次去木泽总共才两天,恐怕你也去不了什么地方。」 窦褚看似漫不经心,低着头理自己身上有些褶皱的衣料。 柳恩煦探着头往他面前凑了凑:「我只要半天时间就够了。」 窦褚倒是有些好奇,毕竟小姑娘很少提要求,问道:「要去哪?」 柳恩煦却得逞般地把嘴角翘得老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应道:「殿下过几天就知道了。」 第30章 化名 「你刚叫我什么?」 木泽地处京师以南数百里。 常年气候温润, 四季多雨。 是块养人的好地方。 柳恩煦在木泽的姨母家住了八年光阴,对这里的事物格外熟悉。 刚一进木泽地界,跟在马车外的狄争就看到小王妃从车窗探出脑袋东张西望, 额前的点翠嵌绿松石蝶恋花华胜搭配一身天青蓝交领襦裙,如轻云出釉, 淡雅清新。 这次窦褚只是奉旨来暗查个被弹劾的官员,所以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带太多人。 为了更有效地调查, 他先派了一队暗卫前往,自己则是带了些御前侍卫扮做了往来各地的商贾。 一行人落脚于木泽最大的邸店【安游居】后,窦褚并没多留, 跟留在邸店的侍卫简单交代了几句, 就带着狄争和另外几人出门办事。 第68页 柳恩煦哼着小曲推开了临街的窗牖, 虽然已过晌午, 但头顶白云几朵, 刚好遮了些充足的阳光,倒是木泽难得的好天气。 她甚至觉得漾入鼻尖的气味都是一股泥土的清新芬芳,足以覆盖赶路的疲惫。 柳恩煦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悦, 餐也没用, 就匆匆带着秀月出了门。 之前柳恩煦寄住在姨母家,姨母不敢辜负了母亲的嘱託,所以对柳恩煦的看护非常严格, 生怕出了任何问题,不好交代。 那个时候,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表姐妹们时常出门游玩,而自己被允许出门的机会屈指可数。 赶上逢年过节,在姨夫和姨母共同陪伴下,她才能跟着一起出门逛集市。 印象里与长辈们一起游街还是失去不少自由, 她也不好意思跟姨夫姨母提要求,所以与其说游玩,倒更像是走马观花。 柳恩煦在街市上走走停停,东瞧西望,不自觉想起原来自己出门的拘谨样。 她在一个卖饴糖的铺子包了一小袋桃花糖,喜眉笑目地像个无拘无束的小姑娘,边尝着甜味,边和秀月欢声笑语。 直到她满心夷悦逛过了四五条街,才举着三个糖人,和两串沙果走进一家叫【天食府】的饭庄。 直到踏进门,她那两只桃腮依旧圆鼓鼓的,连搭话都费劲。 秀月跟小二要了个楼上的雅间后,才拉着柳恩煦跟着小二走进三层一个兰字小间。 她按照柳恩煦的习惯点了些她喜爱的食物,跟小二交代道:「掌柜若是忙完了,就说兰字雅间的客人要见见她。」 小二连忙应了声,点头哈腰地拿着菜谱走出了房间。 柳恩煦拨开珠帘进了屋,悠闲自在地走近不远处的瓦盆鱼缸,捏着一旁的小木条逗了逗水里的鱼,才暂停了哼曲,对秀月说道:「倒没想过能这么畅快。」 秀月看她一脸心悦,但仍担心她暴饮暴食,吃坏了身子,才劝道:「小姐还是少吃点,我担心你吃坏肚子。」 可话刚说完,就觉得她们家小王妃可怜兮兮的,倒像是把此前没试过的都补回来似的。 柳恩煦推开窗牖后才做到圆桌旁,抬手加了几颗饭庄特制的五味干豆,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秀月看她一脸满足地样子,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声,还往她手边递了一杯果茶。 没等多久,就听见门外传进的敲门声,随后小二一手端着一个大托盘用后背撩开了珠帘。 小二匆匆进来摆餐时,珠帘清脆的碰撞声再次响起,同时传来一个女孩潇洒大方的声音:「听说姑娘找我?」 柳恩煦和秀月这才望过去。 女孩比柳恩煦大了几岁,但因为经营饭庄的缘故,看着颇为沉稳。 柳恩煦眉开眼笑,上前去迎走进来的姑娘:「明桦,好久不见。」 严明桦刚转过珠帘,就看到一个雅致清丽的姑娘正起身相迎。 她惊喜交加,连原本的沉稳都遁了形,惊唿道:「阿芋??」 严明桦算是柳恩煦屈指可数的朋友了。 她母亲曾经在姨母府上做过一段时间的厨娘。 所以,严明桦自小同样是长在姨母家的。 柳恩煦刚刚被送到姨母家的时候,整日郁郁寡欢,倒是这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小姑娘成天磨着她娘给柳恩煦做一些京城的口味,才逐渐才让柳恩煦的情绪好转起来。 柳恩煦那时还经常跟着严明桦往小膳房跑,她一手精湛的厨艺实际都是跟严明桦的母亲学的。 可惜过了没几年,严明桦的父亲来了木泽,就把母女俩从姨母府上接了出去。 之后在木泽开了家天食府。 这几年,生意越做越红火,倒成了木泽的标志之一。 严明桦牵起柳恩煦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两圈,才忍不住啧啧道:「我怎么觉得你消瘦了不少?」 柳恩煦觉得她在打趣,往她嘴里塞了颗沙果,埋汰道:「就你看出来了…前些日子病了,身子还没缓过来。」 严明桦挑起眉头,一副质疑的表情,嚼了两口嘴里酸甜的果子,转头去看秀月,问道:「秀月说说,是不是你家小姐有身子了?」 可惜,她嘴里的沙果还没咽下去,就又被秀月塞了个糯米丸子。 只听秀月极其护主地说了句:「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倒是说说,你有没有好事?」 严明桦的嘴巴绷地紧紧地,想笑出来都非常困难。 柳恩煦才好心给她拍拍背,递了杯水。 严明桦就着水,匆匆嚼了两口,才露出两个可爱的小梨涡,说道:「我阿爹都给我相看好几个小郎君了,可没一个我看得上眼的。」 柳恩煦夸张的点点头,说道:「看来,是我们明桦的眼光独特呢。」 严明桦也不像其他姑娘那么矫情,手上加重力气拍了柳恩煦胳臂一下,转移话题道:「早知道是你回来,我就让阿娘多做些菜了。」 柳恩煦吃痛地揉了揉胳臂,反手捏了严明桦的小脸一把,语气郑重了些:「这次呆不了几天,我是有事想来问你。」 严明桦拉着柳恩煦在桌边坐落,也敛了敛自己的随意,说道:「说罢,看看我能帮你多少。」 柳恩煦先给严明桦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才问道:「思云婶婶煨汤的厨艺是跟谁学的呀?」 第69页 严明桦错愕了半天,她本来以为是多大的事呢,甚至还以为柳恩煦是来问她借银子的。 于是「嗨」了一声,神色松快了不少:「就这点事?你还拐那么个大弯子。」 柳恩煦笑着给她揉了揉肩膀,笑道:「这不是怕你不记得我了吗?」 严明桦嗔怪地拍了她手背一下,才应道:「自然是跟我阿婆学的,还是有一年回家探亲我阿婆交给阿娘的。」 柳恩煦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你阿婆的手艺,还有谁会吗?」 严明桦陷入沉思,手指在桌子上漫步尽心地画了几个圈圈,才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阿婆曾经也在别人家做厨娘,后来生了病就被送回家乡。我还记得洛夫人李氏那会还叫我阿娘回家去看看呢。」 柳恩煦神色一凛,身子往前坐了坐,追问:「你知不知道她之前在谁家做厨娘?」 严明桦的眼里满是疑惑,又看了眼同样一头雾水的秀月,才支支吾吾说:「我隐约记得阿婆说是个读书人,姓…」 她眉头蹙地紧紧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停地转动,似是努力回忆。 半晌后才一拍桌面似是茅塞顿开,道:「…好像是姓郁。」 「郁吗?」柳恩煦沾了沾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了这个字。 严明桦犹犹豫豫地点点头,解释道:「早几年我曾跟阿婆生活过一段时间,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柳恩煦似是找到了些门路,想趁热打铁,又问:「明桦,你再想想,你阿婆有没有跟你说过,煨汤为什么要放那些个草药还有…蜜饯?」 这回的问题果然超出了严明桦的认知,她想都没想,摇摇头道:「我阿婆很少说起曾经做厨娘的事…阿芋,你问这些干嘛?」 就连一旁的秀月都满是疑惑地看着柳恩煦。 毕竟她以为柳恩煦今日出门只是单纯的逛街和叙旧。 柳恩煦愁眉不展,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回应:「没什么,就是觉得味道很独特…」 秀月弯下腰,担心地问道:「小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柳恩煦摇摇头,满腹心事地往嘴里送了口茶。 心里暗忖,看来萧翊这个名字鬼伯是查不到任何线索了。 郁? 可谁姓郁呢? —— 柳恩煦离开天食府后,心不在焉地在集市上逛到太阳快下山,才在秀月的提醒下返回邸店。 刚一进屋,窦褚刚好沐浴出来,头髮还是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珠。 窦褚看了眼柳恩煦手上提着的食盒,语气轻松地说道:「听说你晌午就出门了。」 柳恩煦刚让小二热了天食府带回来的饭菜。 趁着窦褚正在系衣带,把菜都摆在了桌子上,另外取出一瓶白露酒。 「今日是白露,刚去木泽最有名的饭庄打了些酒回来,我陪夫君喝一点?」 柳恩煦自顾自的摆弄着手中的碗碗碟碟,没等把银箸放稳,楚腰就被人从后面环住。 「你刚叫我什么?」 窦褚发上的水珠滴在柳恩煦的脸上,来不及流动就被她脸上的燥烘干了。 「寻常百姓都是这么喊的…」 柳恩煦起初还并没在意,她只是觉得这样才比较贴近他们此时的身份。 窦褚的嘴角扬得老高,脑袋懒洋洋地搭在她肩头,手指拨了下她耳垂上的玉珠子,轻声道:「再喊一遍?」 柳恩煦却没这么打算,抬手推了他额头一把,语气轻柔却没什么温度:「来,吃点东西。」 窦褚失落地落了笑,坐在一边的木凳上,应道:「刚才吃过了,现在不饿。」 柳恩煦转头去看他的同时,就听自己肚子「咕噜」了一声,她才忙着低头去摸自己要造反的肚子。 余光看见窦褚同时拿起筷子,妥协道:「再陪你吃点。」 柳恩煦这才眉开眼笑,在他身边坐稳。 窦褚的确如他所说没吃几口,光喝了点白露酒,就放下银箸,欣赏着柳恩煦此刻斯文吞咽的样子。 直到柳恩煦极为满足地喝下一杯白露酒,用细布擦了擦嘴角,才终于露出酒足饭饱的浅笑来。 窦褚伸手去握她搭在腿上的左手,问道:「那日你说要去哪?」 柳恩煦这才想起来那日搪塞他的话。 他竟然还记得… 于是,垂下眼看着他的拇指在自己手上摩挲,想了半天才推脱道:「明日吧?今日你都沐洗过了。」 窦褚却笑了一声,自己的指头漫不经心地在她掌心挠痒痒:「那今日呢?」 柳恩煦把手往回缩了缩,随即站起身,应道:「跑了一天,身子乏得很。」 窦褚在她刚要转头往湢室走的时候,腰背往前一探,轻松拉到她的手臂,将人拽到了自己怀里。 也不知道是严明桦给的白露酒后劲大,还是这屋子里温度太高。 柳恩煦乖巧地坐在窦褚腿上,脸上的粉红直蔓延到耳朵尖。 窦褚喜欢看她那张白皙地小脸攀上红晕。 就好像再看一朵绽放开的蔷薇,让人忍不住去嗅,去啄。 他清浅地在她耳尖含了一口,恨不得将怀里的小糖罐一股脑倒进嘴里。 柳恩煦只觉得身边的人鼻息都是滚烫的,她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咬着唇说了句:「疼…」 第70页 窦褚却好似没听到,将唇移到她好似小珍珠一样的耳垂上,轻轻含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酥痒,让柳恩煦身子一颤。 随后,窦褚大手一挥,屋里像被一阵狂风袭过,火烛尽灭。 窗外月色冷淡,可隔着一层窗牖的这一头,纱幔交叠,素缨乱撞。 柳恩煦只记得窗外打进来的溶溶月光下,两团交织在一起的黑影情愫缱绻,被彻底笼罩在一片旖旎澄莹中。 第31章 采露 我愿为夫人采露来。 天未亮,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坐在马车上的柳恩煦哈欠连天,忍不住低头按了按额角。 本是想着今日一早再找个藉口搪塞了窦褚。 可他在昨晚饮了三杯白露酒之后,竟带着她亢奋了半宿。 直到再次对她展开新一轮进攻时, 柳恩煦才突然想到木泽每年都有个采露节,刚好在白露后一日的清晨。 窦褚见柳恩煦昏昏欲睡, 索性把她揽进怀里,语气温和:「这么困吗?」 柳恩煦也没跟他见外, 彻底将身子放松,靠在他肩头,囫囵道:「嗯, 困的。」 窦褚从小睡眠就比一般人少, 所以在他看来足够养足精神的时间, 对别人来讲只是做了个小憩。 他笑着把柳恩煦搂地更紧了些, 哂笑道:「不是你说想我陪你来?」 柳恩煦闭着眼点点头, 做出了一副装哭的表情。 侧靠在他肩上的脑袋往下压了压,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窦褚见她迷迷煳煳的也没再多说,而是伸手扶住了她的额头, 让她的脑袋紧紧靠在自己肩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半睡半醒的柳恩煦逐渐听到车外传来的人流声,才缓缓睁眼,强迫自己清醒。 采露节是木泽的一个重要节日。 每年这一天, 不少年轻人都会跑到木泽郊野的望月林收采秋桂上的清露。 柳恩煦坐起身,理了理额前和鬓角的碎发, 才抬手掀开车帘去看外面的景色。 「据说,这一日的清露可以治癒百病,悦泽面容,所以更受年轻人的追捧。」 完全清醒的柳恩煦热情地给窦褚讲解着木泽当地的习俗。 但实际, 她也只是听说,并没有真的来参加过。 窦褚这才向她的方向探了探身子,微弓下背去看车窗外的场面。 他倒没觉得这个节日有什么特别。 除了,人山人海。 窦褚没什么兴致地坐回了原处,看着柳恩煦的背影,才道:「倒是像乞巧节。」 柳恩煦点点头,同时放下车帘往窦褚面前凑了凑,鬼灵精怪地夸赞道:「殿下不愧是洞察秋毫,这一眼就发现了端倪。」 窦褚看着近在咫尺的柳恩煦对自己卖俏,忍不住反手戳了她腰窝一把,追问:「所以你才带我来的?」 柳恩煦闭口不言,只眉开眼笑地对窦褚蹙了下鼻子,边转身去看车外的热闹,边说: 「长辈们觉得这一天一起采露的有情人才能感情真挚不渝,就像露水一样清透无暇。所以这一天也有不少小娘子和小郎君来讨个彩头的。」 窦褚没再说话,而是满面春色,捏了捏手里那只收集露水用的黑突突的小瓷瓶。 还是柳恩煦凌晨找邸店的小二要的。 没过多久,马车就停在瞭望月林外的土道上,剩下的路只能徒步前行。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窦褚对周围如潮般的人流厌恶地蹙了蹙眉。 他一向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 而到柳恩煦掀开车帘往车下跳的时候。 窦褚的眉头才舒展开,及时转身把她抱了下来,待她站稳后才紧攥着她的手,往人流中走去。 柳恩煦好奇地左顾右盼,这一路上身边不乏调风弄月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并且多是步伐缓慢,悠然自得,似是非常享受这一刻与爱人的深情携手。 但走在自己半步靠前的窦褚却并没有这样的觉悟,而是以一种拉着她逃荒的速度匆匆超越了身边的人。 柳恩煦被他拉着小跑了两步,她倒觉得他们两个不像采露更像是来砍树的… 柳恩煦攥了攥手中的瓷瓶,刚想开口提醒窦褚他们该停下来採摘露水,窦褚就带着她匆匆变化了方向,径直朝偏西的一个酒楼走去。 两人从写着【常桂坊】的竹门下穿过。 刚好吸引了在外面招揽生意的老闆娘注意。 老闆娘自觉的走进来的一双人简直是檀郎谢女,天作之合。 可还没等自己张口去迎,眼前身姿挺拔的小郎君就带着小姑娘径直走上了人较少的顶层雅阁。 老闆娘在咽下了刚才想说的话,招唿道:「这位公子好兴致呀,三层的雅间外可有一大片赏桂台的。」 窦褚依旧神色淡淡,带着柳恩煦进了名为金桂的雅间,要了壶茶就支退了老闆娘。 柳恩煦这才因为走得急,唿吸有些急促,把瓷瓶放在桌子,伸手捂着胸口缓声道:「若是觉得无趣,我们可以早些回去。」 窦褚却神色一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才一改刚才的冷漠,冁然而笑:「我只是觉得被别人採过的桂树实在算不得清透无暇。」 柳恩煦匆匆倒了两口气,挑着眉看他,反驳道:「这片林子不大,恐怕找不到没人採过的树了。」 窦褚却没再说话,而是噙着一抹笑,往雅间里侧的小门走去。 第71页 小门外,就是老闆娘说的赏桂台。 赏桂台是一片立在高崖上的看台,也是三层众多个雅间公用的。 柳恩煦见窦褚推开门走了出去,才提步跟在他身后。 直到出了门才发现,这里的景色才是别有洞天。 窦褚回身拉着她的小手在一处放了叠蓆和蒲团的地方落座。 还叫赏桂台上招唿的小二去取了刚才要的果茶。 他两只手撑在木栏上,远眺半晌,才转头对柳恩煦一拱手,做出了一副儒雅谦和的君子姿态来: 「难得夫人有兴趣,我愿为夫人采露来。」 柳恩煦头一次看他这么不正经,忍不住掩嘴一笑,以同样打趣的方式应道:「那,有劳夫君。」 而她说的话,真的只是一句玩笑。 可惜话刚出口,窦褚就往她面前一探,在她脸上轻啄了一口,含情脉脉地道:「等我。」 没等柳恩煦问他想去哪,窦褚已经昂首阔步离开了赏桂台。 柳恩煦摸不透窦褚的想法,也不好再跟上去。 等到小二上了茶,就自顾自地欣赏起满山秋桂渲染的金黄世界来。 只不过,黎明前的这会功夫,冷的扎骨。 柳恩煦打了个颤,从小几下取了个店家备好的手炉,揣在怀里让自己保持温暖。 她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却仍不见窦褚回来,才起身在偌大的赏桂台上闲散地转了转。 她只觉得入眼的每一处风景都大不相同。 这个酒楼的确占了块好地。 「阿芋姐姐?」 柳恩煦顺声回望,刚好看见一个着了华丽彩服的姑娘迎上前。 她妆容精緻,还梳了个好看的髮髻。 「佳蕊?」 柳恩煦也有些吃惊,竟在这里见到了表妹洛佳蕊。 洛佳蕊比柳恩煦小三岁,不能说倾国倾城,但也算是朱唇玉面,绰约多姿的美人。 据说有不少人家的郎君踩破了门槛上门提亲的。 洛佳蕊今日是和木泽知州府上的三小姐邓韫相约一起参观採露节。 可惜处处得见有情人,倒是让两个小姑娘有些浑然不自在。 连露也没采,就跑到赏桂台来歇脚了。 谁知道,刚推开雅阁小门,就看到寥寥无几的露台上,站了个美憾凡尘的绝代佳人。 洛佳蕊想也没想就提步上前。 因为除了自己的表姐,她还没见过哪家的姑娘能让她拔不开眼的。 「阿姐怎么会在木泽??」 洛佳蕊难以置信地再三拉着柳恩煦看了又看,生怕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柳恩煦任由洛佳蕊拉着,依旧把她当做小姑娘似的,神色温柔:「来办点事情,本是想去拜会姨母的,恐怕这次赶不及了。」 「阿姐太见外了。」说着,洛佳蕊突然想起什么,往柳恩煦身后看了看,才追问「怎么没见着秀月呢?阿姐一个人来的?」 柳恩煦见她一脸好奇,似是非常疑惑柳恩煦怎么会形单影只。 柳恩煦不慌不忙地拉着她往自己刚才坐的地方走。 可想到窦褚这次来木泽隐瞒身份的事,她也不好提到窦褚,才转移话题道:「今日没带秀月来。倒是你,怎么大清早跑着采露来了?是不是有了好消息?」 洛佳蕊顺势落座在柳恩煦身边,掩嘴一笑:「阿姐可别笑话我了,我倒是想有个好消息。可惜母亲总是把我和韫韫的大哥往一起凑…」 落座在两人对面的邓韫听她对自己大哥不满,才颇为嫌弃地反问:「我大哥除了样子忠憨些,文才武略样样精通,又怎么不好?」 洛佳蕊平日里和邓韫因为这件事没少拌嘴,此时也没恶意地瞪了她一眼,才道:「我还是喜欢刚才那个小郎君,眉目清秀的。」 柳恩煦也同样来了兴趣,探问:「佳蕊妹妹能夸男子好,可是少之又少的。我也好奇你看上了谁家的小郎君,若是门当户对,我倒是愿意撮合。」 洛佳蕊的小脸立刻攀上了娇红,羞涩道:「只是一面之缘,若还有缘,说不定真要拜託阿姐成全呢。」 柳恩煦看小姑娘一脸羞涩,给她填了杯茶送到跟前。 自己的身份,为她求桩姻缘倒是不难。 可惜这种鸳鸯壁合的事,终究还是要看缘分的。 几人沉寂了片刻,洛佳蕊才想到什么,拉着柳恩煦说道:「刚来的路上,我听人说,这山崖下面有棵许愿树,据说这片山谷里,唯独那棵桂树是红色枝条。」 邓韫似是也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杯子补充道:「嗯,我听阿婆说那棵树可是长了千百年了。曾经有採药师掉进山谷倖存才发现的,后来还绘了画册,可真正见过那树的人是少之又少。」 柳恩煦吃了些点心,有意无意地听着两个小妹妹讲述奇闻。 洛佳蕊才兴致沖沖地对柳恩煦道:「一会咱们去扔裹了铜币的红丝带,若是运气好挂在树枝上,一定能讨个好彩头。」 柳恩煦看洛佳蕊一脸天真稚气,突然想起来她小时候没少被表姐煳弄,才笑着打趣道:「树在哪都看不到,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邓韫这一次却不贊同地说道:「虽然看不到那棵树,但据说太阳出来后,能看到山谷下一片红海呢。」 柳恩煦看着身边两张烂漫无邪的小脸,倒也不再反驳,妥协地点点头。 第72页 三人又闲聊了片刻来时路上的所见所闻。 直到听见有人对着山谷放声许愿,洛佳蕊才匆匆拉着柳恩煦起身去抛红丝带。 只不过没走两步,就看见邓韫身后走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 他视线先是落在洛佳蕊身上,随后才对邓韫随意打了招唿。 柳恩煦抬眼看着男子眉眼端正,但样貌略显粗犷,倒像是个习武的人。 若没猜错,应该就是邓韫的大哥。 柳恩煦和男子颔首打了招唿,再低头一看,自己手里一空,刚才拉着自己的那双小手突然松开。 她转头看洛佳蕊,那张原本兴高采烈地小脸上此时只剩下沮丧。 她嗔怪地瞪了邓韫一眼,转头对柳恩煦道歉:「今日就不陪阿姐多聊了,改日进京再找阿姐话心。」 柳恩煦没多在意,只温婉地应了句:「好,替我向姨夫姨母问好。」 洛佳蕊匆匆点头,败兴而归。 邓韫也没顾她大哥,而是自觉做错了事,赶忙追了上去。 男子同样面色沉重,尴尬退场。 三人走后,柳恩煦只觉得赏桂台上的人逐渐增多。 她曲着手臂,手肘倚靠在围栏上,等待着东方山峦后隐隐释放出的似火光的点点橙红。 这是她第一次看日出。 只一眼,便喜欢上了那抹象徵着生的颜色。 随着那片橙红逐渐在天际间蔓延开。 周围的人群纷纷传来一阵阵譁然。 见着这样的极致美景,所有人都在感慨自然的美绝非一种平庸。 柳恩煦的嘴角微微勾起,直到她看见太阳的金边擦过远处的山巅。 她心里似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还没迟。」 窦褚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柳恩煦回头,只看见那张映着浅淡朝阳的如玉俊面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柳恩煦视线往下挪了挪,他刚好弯腰把抱在怀里的罈子放在地上。 坛里澄澈的水面上还浮着几片金色的桂花还有两根红色的嫩枝。 柳恩煦颇为好奇地问:「你这是去哪采露了?」 下一刻,周围譁然声更胜,窦褚直起身子,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 伸手递给柳恩煦一株手臂长,脚踝粗的红枝。 那上面枝叶繁茂,盛开着一簇簇金色的桂花,有如串串镶嵌在红木上的金铃,随风轻摆。 柳恩煦突然想到刚才洛佳蕊谈论的那颗千年古树,震惊地抬手捂住了嘴。 窦褚却不以为然,用手挡了挡太阳露出山巅的耀芒,语气顽劣地说道: 「有人说红丝带绑在树枝上许愿才会灵。」 第32章 试探 他对怀里这个绵软的小东西有些气…… 柳恩煦茫茫然站在原地, 下意识伸手把他手中的断枝抱在了怀里,呢喃了句:「夫君何时信这些了?」 她不知道窦褚的武艺有多高。 更想不出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跑到山谷下采了一罈子露水的。 窦褚倒不在意周围人的众说纷纭。 随手把柳恩煦找的那个指头长的瓷瓶仍在一边,用手掸了掸落在肩上的残花和落叶, 才弯下腰,用拇指指腹搓了搓柳恩煦的下巴, 温润地道:「你信就行了。」 话毕,见眼前柳条般的身子骨吃力地抱着那么大一根枝条, 窦褚才又从她手里把红枝接过来,随意扔到了一边的小桌上,拉起那双冰凉的小手转过身面对朝阳。 他没意识到自己去了多久, 只希望能在天亮前赶回来陪她一起赏日出。 柳恩煦讷讷地抬头看着身侧那张金相玉质的俏容。 他似是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华贵气质, 好似供奉在雪岭山巅上那颗璀璨瑰丽的润泽宝石, 在初升的暖阳下只剩夺目光华。 他薄唇微扬, 面带淡淡笑意, 似是被春意融化的千年冰层里流淌出的一条潺潺小溪。 柳恩煦怔楞的小脸上倏地盈满晏晏笑意。 她转头看向窦褚目光落定的赫赫明光里。 原来,黑夜初散时并没有那么寒冷。 —— 木泽的调查结束后,窦褚没打算多留, 而是次日一早就启程返京。 连续几日颠簸, 一行人在临近京城的一处驿站歇了脚。 秀月小心翼翼地将柳恩煦种在花盆里的那根巨大的花枝抬进了屋。 她还记得小王妃那日笑嘻嘻地抱着一根大树杈回来,还打算把这根巨大的花枝挪到云霞殿的院子里。 虽然小王妃没细说,但秀月在木泽生活那么久, 也听说过望月林山谷里的那棵许愿树。 于是,轻而易举地猜到了这花枝的来歷。 她真心希望小王妃能和王爷两个人恩爱和睦, 所以她趁柳恩煦整理花枝时,最先在红枝上绑了根红丝带。 柳恩煦也不知道她许了什么愿,倒觉得这丫头是春心萌动,开始考虑是不是该给秀月找个好人家。 简单收拾后, 柳恩煦换了件稍厚的罩衫,带着秀月到楼下用餐。 刚走下楼梯,就见窦褚正和狄争面色郑重地商量着什么。 柳恩煦款步姗姗走到离窦褚所站位置相隔不远的位置落座。 刚坐稳,就听隔了自己两桌的人因为什么吵吵闹闹的。 柳恩煦看了眼,似是哪家的主子正在对家奴说教,倒也没在意,还拉着秀月聊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第73页 没过一会,吵吵闹闹的那桌突然传来砸醉餐盘的声音,将堂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连正在和狄争议事的窦褚也止了声,漠然地看向那个方向。 柳恩煦只看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脚下正踩着个粗布麻衣的老管家,老管家被迫跪伏在那小公子面前,撑地的双手刚好按在一地碎餐盘的残渣上。 那小公子语气狂妄自大地睨着脚底下的人,眼里的鄙夷与看牲口无异。 「我说了没有,那马值万金,它要是掉根毛,就砍你根手指头!」 周围人一阵唏嘘,连身边的秀月都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这不就是欺负人?!什么马能不掉毛?!」 那跪伏在地上的老人声音沙哑,颤抖地厉害:「少爷,我给他刷毛的时候就看见那道小伤口了,恐怕是路上溅起的小石子割伤的。」 那小公子压根就听不进老头的辩解,嘴里咬着根竹籤「呸」了一声。 他拿起桌子上没点蜡烛的烛台,泄愤地往老人背上砸了两下,嗤诋道:「割伤的?你特么当我是傻子?!」 说完,狠狠在老僕脸上踹了一脚,眼看着老僕向侧后歪斜过去,露出了那张鼻青脸肿的脸。 纨绔少爷也不打算再跟他浪费时间,摆摆手,厌烦地道:「倒霉!赶紧让他消失!!」 他身后两个目露凶光的侍从应了声,颇为迎合地对他们家小少爷奉承了几句『少爷英明』的话,随后一脸嘲弄向老僕走去。 老僕晃晃悠悠地抬臂抵抗,有点螳臂当车的感觉,可即便奋力抵抗,依旧换来的是两人对他变本加厉的打骂。 纨绔少爷跟身边人说了句什么,身后的侍从才扬声对周围人喝喝道:「别看了别看了,教训僕人有啥好看的!」 柳恩煦看了眼站在老僕身后的一排家僕。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脸色沉重,同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僕被主人的侍卫殴打,可惜不敢吭声。 柳恩煦轻嘆一声,这种事恐怕数不胜数… 这些家僕若是没找到好主子,可真是件令人感到悲哀的事。 她不想再看,顺手拉了把怒不可遏的秀月。 却听那边突然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却浑厚:「少爷,马背上的伤口的确是前几日赶路被溅起的小石子划伤的,何况已经上了药。」 那纨绔少爷冷冷瞥他一眼,脸上抽动两下,用脚尖抵着跪在面前的男子下巴,喝道:「你知道府上的规矩!替他求情,那你替他受罚?!」 男子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叫了他两声:「丁武…别意气用事…」 可跪在纨绔少爷面前的丁武面不改色,再次恳求道:「少爷,马受伤不是什么稀罕事,就连天王老子的马,也没有不伤的时候啊!」 「你放屁!什么时候轮到你说教我了?!」纨绔少爷眼睛眯了眯,表情变得更加狠厉:「丁武是吧!舌头割了餵狗去!」说着又忍不住骂了句:「真他么晦气!」 同时脚底加重了力气,踹在丁武的肩膀上。 可这次,纨绔少爷没如意。 丁武反手就把他从椅子上扯了下来,让他背嵴重重摔在地上。 两个拉扯着老僕的侍卫见状立刻折返过来支援。 没想到丁武一脸煞气,额头青筋凸起,反手就打碎了一个人的脑袋。 堂里本还看热闹的人见打死了人,全都惊慌失措地各自逃窜。 一时间,惊叫连连。 柳恩煦也吓地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却刚好退进窦褚迎上来的胸膛里。 只片刻的功夫,丁武手底下就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不少攻击他的侍卫。 纨绔少爷见此情景,边喊疼边往后爬了几寸,对身边踌躇不前的侍卫喝道:「去报官!丁武打死人了!」 两个侍卫领了命,一熘烟地跑出了驿站,起码飞奔而去。 丁武这才喘着粗气停下手,恢復了些理智,惊慌失措地看向第一个被他打碎脑袋的人。 可即便此时反应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无济于事,若是被送去坐牢,他一定会死。 他又看了眼躲在墙角满脸是血的老僕,甚至想都没想,就跑过去拉着他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 窦褚下意识抱紧柳恩煦往一边闪了半寸,刚好躲过丁武失去理智的横冲直撞。 堂里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掌柜忙着上前去搀扶倒在地上的纨绔少爷,还派了小二去请郎中。 窦褚低下头,就看见柳恩煦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刚才那个男人逃走的方向出神。 他揉了揉她单薄的小肩膀,关切道:「吓着了?」 柳恩煦这才回过神,抬手捂了捂胸口,轻唿一口气。 「倒是个有骨血的人…」 窦褚没应她,抬头看了看纨绔少爷的方向,才又说:「上去吧,一会衙门来人,恐怕会闹得乌烟瘴气的。」 柳恩煦点点头,被窦褚拉着往楼上走,他顺便交代了掌柜把饭食拿到房间来。 窦褚进屋坐下后,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顺手掏了颗蜜饯放进嘴里咀嚼。 刚放下手把装着密笺的小瓷盒盖上,抬眼就见柳恩煦正两手托腮,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窦褚眼中的冷厉尽散,这才面容舒展,笑着把那只雪白的小瓷盒放在柳恩煦面前。 柳恩煦红扑扑的小脸上瞬间扬起一抹笑意,可她却没动,只是把托在手心的脸往前凑了凑。 第74页 窦褚嘴角上挑,压低了嵴背,侧着头问道:「想我餵你?」 柳恩煦娇萌地点点头,嘴角勾起的弧度有如蜻蜓点水。 窦褚宠溺地笑了一声,直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声音干净利落:「坐过来。」 这句话让柳恩煦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把自己往他那边挪了挪。 刚坐稳,他的手就环住了自己的腰,才见他另一只手修长的指从那个瓷盒里面取了一枚蜜饯放到了自己的两唇间。 随后他抬头看着柳恩煦试图躲避的双眼,伸手拖住了她的脑袋,将她的脸送到自己面前。 窦褚的动作轻缓,赏花般用鼻尖轻划过她那张如粉桃的脸颊,直至嘴唇碾过她的唇瓣,才用舌尖把蜜饯缓缓推了过去。 柳恩煦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忙着挣脱开他按着自己脑袋的手,转过头别开视线。 却突然觉得窦褚的鼻尖顺势从自己耳朵根缓缓下移。 柳恩煦象徵性地躲了躲,转移话题问道:「夫君…怎么喜欢吃蜜饯?」 窦褚却依旧漫不经心,简练地答:「习惯了。」 柳恩煦觉得窦褚几乎用气音说出来的话,让自己耳边一阵酥麻。 她伸手「噹」的一声,盖上了小瓷盒的盖子,想藉此转移窦褚的注意力,嘆道:「看来夫君是个长情的人。」 窦褚却不为所动,刚才压在柳恩煦头上的手顺着她嵴背的曲线轻缓下落,说道:「的确…十多年了。」 柳恩煦嘴角缓缓勾起,转头去看那双目光潋滟的明眸:「所以…夫君也喜欢汤里放了蜜饯的味道吗?」 窦褚原本还因.情.迷.乱的表情逐渐凝固直到冷淡,眼中的潋滟消退,重新凝结成冰。 可惜,他却没再多谈,而是迅速挂上笑拍了拍柳恩煦的背,称赞:「你做的汤,的确可口。」 柳恩煦的脸上尽是失望。 她本以为这些天的相处,窦褚能对她多少放下些戒备。 她黯然失色地低下头,用帕子在指尖缠了两圈,才重提微笑,缓缓道:「夫君喜欢,我就常做给你。」 说完,兴致缺缺地站起身子,坐到了窦褚对面。 就好像要跟他划清界限。 窦褚表情一滞,下意识去牵她的手,想着如何安慰。 柳恩煦却没再提,而是转移了话题问道:「看你这几日神色不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窦褚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摸索了几下,淡淡道:「来木泽之前就听说羌族在北疆跃跃欲试,这几日也听不少游商提起。」 柳恩煦对这些朝政相关的事懂得不多,也不打算详细过问,漠然道:「恐怕回京后,夫君有的忙了。」 没等窦褚回应,自己便起身往插着红枝的花盆走去。 秀月敲门进屋时,就看见窦褚正伸手去拉刚刚起身的柳恩煦。 她见两人脸色都不太好,没敢再多观察,在餐桌上码好了佳肴和餐具后,就匆匆退了出去。 秀月走后,柳恩煦若有所思地摸了摸绑在红枝上的红丝带,直到自己被人从身后环抱住。 「母亲喜欢吃蜜饯,所以府上的厨娘就习惯做汤时放一颗。我曾经还觉得这样做出来的汤太甜。后来才发现想喝都喝不到了。」 柳恩煦抬起的手顿住,转身去看窦褚柔缓的面容。 他语气平常,神色如常,就好似在讲个普普通通的故事。 她伸手环住窦褚的脖子,温软的粉唇奖励般地递到他嘴边,清浅地摩挲过他有些温热的薄唇。 窦褚觉得,嘴里的甘甜像饮了一口香醇甘冽的好酒,带着令人燥热的温度缓缓滑进喉头,沁进心腑。 他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她怎么都像是特意送到自己生命中的一份大礼。 让他欢喜,令他沉迷。 窦褚只觉得自己毫无破绽的伪装正在被她一片一片剥落,可他却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想到这,他对怀里这个绵软的小东西有些气恼。 于是,他加大手上的力度,拆开了这份包装华丽的豪礼。 第33章 柜坊 「都换成双份。」 回到云霞殿的头两天, 柳恩煦觉得跟窦褚去木泽这一趟把自己累坏了。 以至于元玖每次给柳恩煦送饭的时候,都看见小王妃是睡着的。 她轻轻把小王妃没有动过的饭菜收起来。 又换了一碗甜米露以便柳恩煦醒来随时可以食用。 刚要拿着餐盒出去,就听小王妃软糯糯地唤了声:「元玖来了…」 元玖这才喜笑颜开, 放下手里的餐盒,拿了块湿帕子走上前去帮她擦脸。 柳恩煦依旧没精打采, 坐在床沿伸了个懒腰。 才接过元玖手中的温布,在脸上随意沾了几下。 「这半个月王妃累坏了吧?」 元玖边勾着幔帐, 边笑着问。 柳恩煦沉沉地垂下手,喃喃道:「嗯,累…」 元玖也多少猜到了些原因, 捂着嘴掩笑:「我叫小膳房做了些补气血的汤羹, 这些日子好好补补。」 柳恩煦见元玖别有意味地笑着, 才突然想起什么来, 压低声音交代道:「等秀月醒了, 你们帮我找些避子的汤药来…」 元玖脸上的笑容收敛,疑惑不解:「那种汤药会伤身子的…王妃这是做什么?」 第75页 柳恩煦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衣角,迟疑半晌, 才穿上花缎云头鞋起身道:「去吧, 这事别让王爷知道…」 元玖对这件事极其不看好,她小心地跟在柳恩煦身边,语重心长地劝道:「王妃若只是暂时有这样的顾虑, 元玖去给你找些香丸来。长期放在枕下即可,对身子的危害也比较小…」 柳恩煦见元玖面色沉重, 才笑着示意她宽心:「你可别碰那些,让秀月去吧。多找些来。」 元玖见小王妃决心已定,虽然满心担忧,却不再规劝, 看着柳恩煦喝了些甜羹,才拿着食盒走出了大殿。 柳恩煦好不容易能轻闲一天,本想绣会帕子,线都选好了,才突然想起上次没看完的信笺。 她趁着此时无人,将大殿的门关上,才又去小柜里取上次匆匆锁起来的竹筒。 她轻轻将竹筒里的信纸全部倒磕出来,这才发现,那里面除了鬼伯给她送的信息以外,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凭证。 柳恩煦捏着那张凭证仔细研究了半天上面戳了暗纹的印鑑,那印鑑细緻到连比髮丝还细的暗纹都有,一时间竟分不清楚这凭证是真的还是伪造的。 可仔细想想,真的凭证应该拿在父亲手里才对,鬼伯就算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拿到父亲手上那份。 柳恩煦把凭证小心翼翼放在自己的钱袋里。 趁着早,打算等秀月醒了带着她亲自去柜坊取一趟。 —— 柜坊的坊主是个姿容不错的姑娘,看着也就十八九岁,脸上的酒窝里还藏了一颗硃砂痣。 柳恩煦踏进门,这坊主小姑娘倒不似其他商铺的主人那么热情,只抬头看了眼,站在原地对柳恩煦莞尔一笑,游刃有余地招唿道:「姑娘是来存东西还是取东西?」 柳恩煦先是四周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危险,才缓缓上前,把自己钱袋子里的取凭递给了她,应道:「我是来取东西的。」 坊主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前前后后看了半天,直到查验了上面的印鑑后才点点头,说道:「姑娘要等一会了,这东西是十来年前的,恐怕我要找一会。」 柳恩煦乖巧地点点头,按照姑娘引导的方向,坐过去茶歇。 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这店铺里的装潢和裱画,才大概推断出,这家柜坊背后的主人应该是江南某个大世族。 再想到刚才那个姑娘举止谈吐优雅大方,说不定也是个身份尊贵的大家千金。 柳恩煦喝了口茶,看到柜坊外正好走进来个穿着华丽的男人。 只不过趾高气昂,似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取了些东西转身就要走,可招唿他的伙计却追在他身后客气地说:「客主得补银子。」 可那男人却提着手里的小盒子,冷哼一句:「敢跟老子要银子??」 话音还没落,坊主小姑娘就从内堂走了出来,手里还拖了个上着锁的木箱。 她脸色不悦走上前,看了看伙计手里的帐目,又跟伙计交代了几句,才语气不善对那男人道:「十两银子,一文不能少!」 那男人脸色更沉,本是想拿着东西就出门,却被门口的几个侍卫拦下。 他横眉冷目地说了句:「你个臭.婊.子!敢拦老子?!你信不信我让我姑母砸了你的店?!」 坊主小姑娘面不改色,冷笑着瞥了他一眼,呵斥道:「这是柜坊的规矩!太后来了都没用!」 那男人一脸愠色,看样子是要出手打人。 刚被坊主支走的小伙计,从内堂又匆匆取了本册子,递到坊主面前。 那姑娘随意翻了翻,表情更加轻松,鄙夷的口气道:「你姑母只是个婕妤,你还反了天了不成?」 男子气地舌头直打结,磕磕巴巴地泄愤:「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字来。 坊主更加不屑,一把阖上了手里的册子,对柜坊外面闻声而入的侍从说了声:「送官府去!就说欠债不还,还吓着我的客人了。」 没等那男子再张口骂什么,已经被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架出了柜坊。 坊主朝着男子出门的方向瞪了一眼,伸手去取柳恩煦的小箱,冷笑道:「无耻!欠债不还还有理了!」 柳恩煦这下才更觉得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只听坐在周围的人纷纷议论:「真了不得,也就钱家人这么有底气。」 柳恩煦立刻反应过来别人嘴里说的钱家是谁。 垄断了半个江南的盐铁商钱富楠。 据说富可敌国。 柳恩煦记得祖父曾说过,两朝天子都对钱家一整个庞大的世族有所忌惮。 钱富楠虽然是钱家第三代接管世族的人,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他也知道家族势大,为了对天子俯首称臣,钱家更是不少女儿都送进宫做了贵妃。 「…谁不想拉拢钱家?!可惜人家哪头都不沾!…」 柳恩煦听周围的人对钱家颇为称赞,心里也的确佩服钱家人的处事能力。 她起身往坊主所在的柜檯走去。 坊主正在一个小册子上勾画了些字符,才听她说道:「还好姑娘来领了,这件物品存放了十多年,一直没人过问。我按照存凭上的信息去核验,发现是位已过世的大人。本还想着要不要送回府上呢。」 柳恩煦从她手里取过那个沉甸甸的小箱,道谢:「有劳坊主保管了。」 第76页 随即让秀月又递上去不少银子。 坊主才轻推了秀月的小手,婉拒:「那位客主留了足够多的银子,这么算算,还应该退还给姑娘一部分。」 柳恩煦有些惊讶。 父亲难道早就预料到他取不走这东西? 于是,她抱着箱子思考了片刻,才追问:「姑娘可否告知,这位大人当时打算存多久?」 坊主见柳恩煦面色严穆,似是心急如焚。 她翻了翻手上那本发黄的帐簿,查了片刻才同样迷惑地说道:「存了二十年,可留下的银子够五十年用。」 五十年? 父亲离世的时候,柳恩煦和柳恩初才三岁。 她对父亲并不了解。 柳恩煦试图推测。 父亲是想到期后,柜坊的人能主动联繫他的家人? 若是联繫不上,父亲希望柜坊的人帮他保管五十年? 坊主在那本册子上又认真地翻看了会,遗憾地摇摇头,没有再找到更多信息。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跟坊主道了谢,提着小箱离开了柜坊。 —— 马车上,柳恩煦迫不及待打开了那个紧锁的小箱。 那里面是用上好的锦缎包裹着的一枚手掌大的东西。 柳恩煦忙不迭地解开麻绳,拆开那块布料,才发现里面竟是一枚沉甸甸的金印。 只是时间久远,金印表面乌突突的不再光亮。 柳恩煦小心翼翼把金印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几圈。 那枚印鑑没有刻什么复杂的图案,只有一个类似于凸的字符。 除此之外,手柄上还刻着一个青木獠牙的鬼头纹。 柳恩煦把金印小心地包裹好,放回了小箱里。 她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印,更不知道这种从未见过的鬼符代表了什么。 她只觉得一切都雾蒙蒙的,不知道自己离这个真相到底有多远。 —— 再回到云霞殿时,意外发现窦褚正坐在榻上看书。 柳恩煦没想到他今日这么早就能回来,拿着小箱的手紧了紧,可也没地方藏,只能坦然地走进屋。 见柳恩煦回来,窦褚倒不意外她去了哪。 而是看了眼她手里上了锁的小箱,问道:「去柜坊了?」 柳恩煦点点头,并没多讲,而是把小箱放在了一处不起眼的桌子上,才挂着笑敷衍道:「殿下今日这么早?」 窦褚见她转了话题,自知她是有秘密不愿意讲,才识相地没再多问。 而是背过手,语气淡淡:「前两日回来,你都睡了。」 柳恩煦没听出来他言外之意是『所以今日才早回来。』 于是表情没什么变化,走到他面前,挽住他手臂道:「若早知道殿下回来,我可以提前把汤煨上。」 窦褚对她可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苦笑了一声,摇摇头,嘆道:「算了。」 柳恩煦见他兴味索然,轻轻晃了晃,撒娇道:「今日,我给殿下读故事?」 窦褚没说话,缓缓往坐塌上走。 柳恩煦再次耍赖地摇了摇他袖口,小脸近乎贴到他手臂上,软糯糯地喊了句:「殿下?」 窦褚这才抬手指了指桌子上的冰果,语气不悦:「你吃的?」 柳恩煦不明所以,点点头。 窦褚垂眼看着她,语气不太好:「我跟管事说了,入秋之后不准再给你送冰。」 柳恩煦只觉得有些委屈,挡在他面前,迫使他停下步子。 困惑地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窦褚这才被她气笑了,怎么这样的好意也能被她曲解呢。 于是,虎口抵在嘴上强按住自己的笑意,「嗯」了一声。 柳恩煦这才觉得自己似是被他戏弄了,撅着小嘴,踮起脚尖提要求:「那殿下也不准用冰。」 窦褚这才露出自己雅致的笑容,捏着她下巴应道:「可以。」 柳恩煦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 看着那盘还挂着小水珠的冰果,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么说。 刚在坐塌落座的窦褚,看着小姑娘咬着嘴唇一副说错话的后悔样,拿起杯子笑着抿了口茶。 大殿外刚好传来木七的声音。 窦褚才放下手里的茶盏,让外面的人进来。 柳恩煦同样看向殿外,推门而入的木七身后还跟了十来个人,每人手里都抱了不少东西。 窦褚慢条斯理地对进来的人说道:「都换成双份。」 柳恩煦这才惊讶地去看窦褚。 他这是,想搬进来?? 于是柳恩煦非常拒绝地试探道:「殿下的猫怎么办?」 窦褚笑着看向木七,扬了扬下巴。 木七笑嘻嘻地回应:「我肯定帮王爷看好了。」 窦褚颇为满意地交代:「去拿赏!」 柳恩煦又突然想到什么,紧张兮兮地劝道:「王爷不能不在东翼楼。」 窦褚当然知道她担心的是楼下关着的人。 又把视线转向木七。 木七笑出了「嘿呦」声,搓了搓手掌,兴奋地道:「木七在就够了。」 窦褚勾起嘴角,哼哼地笑了几声:「再加一年俸禄。」 柳恩煦眼看着木七的小嘴都笑咧到了耳朵根,连走路都变成踮着脚尖的。 本是对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中宦没什么坏印象,此时也是咬牙切齿的。 第77页 她甚至忍不住想,窦褚身边都是些个什么人。 还没等她再问,就听一直站在木七身边沉默寡言的狄争,说了句:「属下晚上也没什么事儿,可以同木七留在东翼楼。」 话刚说完,木七就憋不住笑,拍了拍狄争的肩膀。 窦褚坐在柳恩煦身后,身子放松地向后靠了靠,脸上笑意更胜。 他虎口拖着下巴,看热闹似的盯着眉头都团到一起的柳恩煦。 柳恩煦只觉得自己的大殿里进了一窝鼠雀之辈。 她瞪着自己认为一向处事稳重的狄争,似是气恼地说道:「我看狄大人该有人管管了。」 可惜,小王妃的话刚好说到了狄争心坎上。 只见狄争笑意更胜,看向了小王妃身后的窦褚。 才听窦褚颇为默契地接了过话茬,说道:「王妃高见,那就赏你个佳人吧。」 第34章 暗查 还有,他家中的名单。 柳恩煦实在没了办法, 气鼓鼓地坐下来。 窦褚才敛了敛此前的戏嚯,对屋里的人点点头,示意他们退下。 他牵起柳恩煦的小手, 捧了块暖玉似的,问道:「这么不想我搬来?」 柳恩煦咬了咬唇, 似是有些难为情地嘀咕了句:「我…身子吃不消…」 窦褚这才明白柳恩煦的顾虑,轻轻啄了她小手一口:「那你怎么不说?」 柳恩煦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羞涩地垂下头去。 窦褚起身走到柳恩煦身前,才俯下腰,语气温和:「这些日子我回来晚, 你可以好好歇歇。」 柳恩煦这才抬眼去看近在咫尺的窦褚。 他笑如春风拂面, 让柳恩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讷讷地应道:「好。」 窦褚见她眉头舒展, 才欣慰地敛了笑, 抬步走出了云霞殿。 柳恩煦看着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身影渐消。 心里忍不住窜来一股邪火——这个人还真是善变。 —— 休整了几日后。 柳恩煦一大早就带着秀月去了吉财当铺。 这次却是一眼就被掌柜瞧出来,直接带着柳恩煦进了后堂的雅字小阁。 鬼伯算算, 有一段时间没见着柳恩煦了, 而这一次她看上去和之前有些不同,气色更是好了不少。 鬼伯横展手臂,招唿柳恩煦进屋坐:「姑娘近来可好?」 柳恩煦笑盈盈地走进屋, 端庄的落座,回应:「嗯, 我很好。上次亏了鬼伯的提醒。」 鬼伯看她神清气爽的样子,约么着是解决了麻烦事,朗声笑道:「能帮上姑娘的大忙便好。」 鬼伯颤抖着手臂,扶着小几落座, 又往嘴里塞了一片薄荷叶。 柳恩煦让秀月给鬼伯送上一篮木泽特产的芋头,才说道:「今日来没什么要紧事,刚从木泽回来,给你带些你爱吃的。」 鬼伯看着秀月拿过来的芋头,眼中划过一丝惊诧,问道:「姑娘怎知我喜欢芋头?」 柳恩煦含笑:「那年冬天,我给鬼伯送了那么多吃食,鬼伯先捡了芋头。我才这么猜的。这次刚好回去办事,就顺便带回来些。」 鬼伯喜笑颜开,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小姑娘观察的这么细緻。 也不打算扫了她的兴致,颤抖着手臂接过了秀月手里的小筐,垂涎道:「那我就不客气啦。跟着姑娘来了京城后,还真是好久没吃过这个味道了。」 柳恩煦倒没多在意,她只觉得鬼伯年纪大,既然当初跟着自己来了京城,恐怕之后再回木泽的机会都少了。 她做的这点微不足道的事,实在不足挂齿。 鬼伯慢悠悠地打开了离自己不远的小柜,把那筐芋头放在了最上面的格子里。 关门之际,手一抖,恰巧碰翻了放在下面一层的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落地,从里面散出来好多麻黄色的纸条。 柳恩煦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那些小条吸引了,忙着起身去帮他捡。 她一边往小盒子里装,一边仔细翻看了那些字条。 每一张上面都写了不同的字,字体凌乱,看不懂上面的内容。 柳恩煦才拿着那盒纸条抬头询问:「这些是干嘛用的?」 鬼伯也正扶着身边的椅子蹲下身,准备帮柳恩煦一起捡,却被一旁的秀月扶住,把他拉回了坐塌落座。 随后,秀月才替他把散落出来的字条整齐地装在盒子里,鬼伯才面露笑意应道:「这就是我之前跟姑娘提到的,我让手下的人开了暗点,卖消息给需要的人。」 「卖消息??卖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柳恩煦迫不及待追问。 鬼伯对柳恩煦的反应有些意外,毕竟这件事他之前跟她交代过,她当时还颇为支持。 鬼伯这才吐了嘴里拒绝的薄荷叶,面色严肃地道:「什么样的信息都有,目前为止,还没有我查不到的。」 柳恩煦捏着手中的几张字条,努力回忆着当时在窦褚那本书里夹着的那张上写了什么,又问道:「这上面的字呢?是什么意思?」 鬼伯从秀月手中的盒子里取了一张,指着对应的字体,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前面一个是天干,从甲到葵代表客主要求答覆的时间。甲是最短的,一般是一天到一月,葵则是最长的,按年来计算。后面一字代表程度,干为天代表重中之重,坤为地代表无关痛痒。」 第78页 柳恩煦用手抵了抵额头,努力回想窦褚那张字条上的内容,磕磕巴巴地问道:「那葵.干就是…重要,但可以…慢慢查的事?」 鬼伯点点头:「正是。只不过容许慢慢查的人可不多。」 说完,他以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正在苦思的柳恩煦。 柳恩煦眼中划过一丝激动,立刻对身边的秀月交代:「你到外面等我。」 秀月也不明白柳恩煦的情绪怎么突然变化这么大,有些担心地看了眼鬼伯,才乖顺地点点头。 秀月出去之后,柳恩煦才继续问道:「鬼伯这里葵.干的信息都是什么样的呢?」 鬼伯并不打算隐瞒柳恩煦,毕竟她才是这整个情报网最大的东家。 于是,他起身走到刚才放芋头的小柜,从另一个小盒子里取了三张字条,捏在手里:「只有这三个人是葵.干。」 柳恩煦接过三张字条后,打开翻看了里面的内容。 第一张里面要查的是夫君手中的资产有多少。 柳恩煦没看完就放了下去; 第二张上面是查一个少年的下落; 柳恩煦同时打开了第三张,那上面是找失散多年的妹妹。 柳恩煦捏着这两张字条,问道:「鬼伯知道这两个查消息的人长什么样子?」 鬼伯抱歉地摇摇头:「当铺的桩子只有姑娘知道,这些都是从其他暗桩收上来的。」 「鬼伯刚刚说,没有查不到的消息,那这两个呢?查到了什么?」 鬼伯对柳恩煦的情绪非常疑惑,却还是蹙眉从身后的小柜里取了两封还没封蜡的信笺:「倒是都查到了些线索。每月月末一天,客主们会来跟进消息,这正是准备拿给他们的。」 柳恩煦刚接过来,还没打开,就听鬼伯说道:「这两个人都是找人,但那个少年的下落可是费了一番波折才查到的。而另一位要找的人比姑娘年级都大,当年走丢,现在嫁给了一个屠夫。」 听鬼伯这么说,柳恩煦明白鬼伯是在帮自己筛掉没用的信息,于是她只拿起了第二张字条对应的信笺,又问:「这个少年的事怎么查到的?」 鬼伯缓缓坐下来,喝了口茶,似是在回忆。 半晌才说道:「他被人更替过身份,被人卖走的时候才四岁。哦,现在跟姑娘差不多大。」 柳恩煦把那封信笺拆开,匆匆看了一遍,才听鬼伯补充道:「我们只查到这位姓郁的小公子曾被奶娘卖给了一个商贾。养了半年,商贾破产后,这个小少年就不知所踪了。」 柳恩煦的心突突跳个不停,她只觉得窦褚的身世近乎要浮出水面。 她屏住唿吸捏紧了手中的信笺,说道:「这人既然不着急知道,鬼伯能不能先把这事按下来?之后查到消息,先报给我?」 鬼伯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只点点头接过柳恩煦还回去的信笺,应道:「不是难事,只不过,还有一事,我觉得蹊跷。」 柳恩煦道:「鬼伯请将。」 鬼伯才又从小几下抽出了一个和上次差不多的竹筒,说道:「派去幽州的人查到了些消息,十四年前大雪前后,同样有位姓郁的大人到过幽州。」 「什么?!」 柳恩煦惊讶地勐地真起身。 她甚至消化不了鬼伯所说的这一连串重要情报。 怎么会这么巧?都姓郁? 鬼伯才继续说道:「姑娘那会还小,但当时的左丞就姓郁,名叫郁霁尧。十四年前,大雪前后,郁大人正是称病期间,但曾到过幽州。只不过进了幽州才化名为齐尧。」 柳恩煦焦急地用手按在塌几上,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问道:「鬼伯的意思是,柳大人曾和郁大人见过面?」 鬼伯点头道:「嗯…探子说,当年郁大人在当地最大的鸿莱客栈订的包房就用的齐尧的名字,而柳大人曾经到访过。」 柳恩煦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座位上,呢喃道:「这消息…属实??」 鬼伯面色郑重,往柳恩煦面前推了杯茶,想让她压压惊,语气依旧坚定不移:「不会有错。」 柳恩煦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她怔怔地看着鬼伯推过来的杯子,神思早就飘远了。 郁霁尧? 柳恩煦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甚至都不知道曾经还有过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左丞相。 她不知道窦褚跟这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更不知道这位左丞相又和父亲的死有什么瓜葛。 柳恩煦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 直到杯子里的温水变凉,才说道: 「鬼伯再帮我查查郁霁尧现在在哪?还有,他家中的名单。」 —— 刚从干正殿走出宫门的窦褚,就看到王府的小中宦急匆匆地跑上前,小声在他耳边说道:「王妃一早去了吉财当铺。」 窦褚对小王妃一再往吉财当铺跑感到有些疑惑,可也没往坏了想,以为她在查柳博丰的死因,所以需要银子。 随即对小中宦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窦褚才语气冷淡地问狄争:「肖启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狄争恭敬地应道:「上次那个消息放给他之后,刑部正在秘密探查。我们的人说,前些日子有人曾在幽州探查过当年柳博丰曾去的那家客栈。」 窦褚顿住脚,若有所思地转头看狄争:「肖启的人不会这么快,什么人在查?」 第79页 狄争也极为疑惑:「那些人行踪隐秘,摸不到背景。」 窦褚又负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柳博丰的死因有疑是当初他让狄争偷偷放给刑部的消息。 因为他在柳博丰死因的探查上遇到了瓶颈。 他需要刑部的人用他们的力量去把这件事情摸清。 因为柳博丰的死还关系到了郁家。 窦褚握着扳指的手紧了紧。 转头又问狄争:「之前说柳大人在柜坊存了个东西?」 狄争点头应是。 窦褚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扳指,随即翻身上马,向聚财柜坊奔去。 —— 聚财柜坊的坊主钱依岑刚送走了位客人,就看到从门外走进来一袭锦衣华服。 男子衣袂翩翩,形貌昳丽,竟让一向泼辣跋扈的钱依岑看愣了眼。 直到男子走到面前,似是不耐烦地用指节敲了几下台面。 钱依岑才被「咚咚」几声拉回神思。 一失常态招唿道:「大人,要来…来寄存?」 旁边的伙计看自家坊主失了神,诧异地从她面前取了算盘,临走开时还差点被杌子绊了个跟头。 窦褚紧蹙着眉头,侧着身子手肘撑着台面,转头让狄争把前些日子从刑部那找到的柳博丰的取凭递给了面前的坊主。 钱依岑眼睛没捨得从窦褚身上挪开,伸手接过了狄争递过来的凭条。 她手里揉搓了两下纸页,才因自己过于专注,动作缓慢,引来了窦褚不悦的目光。 钱依岑赶忙羞涩地避开了眼,也没看那凭条上的内容,就娇羞地说了句:「大人稍等。」 说完,转身就跑进了内堂。 窦褚不悦地瞥了一眼小姑娘慌里慌张的背影。 他听说过聚财柜坊的势力不小,还听说钱家对自家铺子的僕从管理极为严格。 可刚才的小姑娘,一点都不专心。 窦褚下意识把另一只手也搭在柜檯上,心不在焉地敲了两下。 还没喘口气的功夫,就见那个做事心不在焉的小姑娘从内堂忙不迭地跑出来。 脸色铁青。 窦褚眉心忍不住跳了两下。 刚伸手去拦身边经过的伙计,让他去喊坊主。 就见钱依岑走出柜檯,站在自己面前,怯怯地说了句:「大人的东西,被领走了。」 第35章 忧思 我也遇到了骗子。 窦褚神色一怔, 从小姑娘手里扯过自己的取凭,难以置信地道:「取走了?」 钱依岑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娥眉微蹙, 只胆寒地点点头。 窦褚两根手指夹着那张取凭,举到钱依岑面前, 质问道:「拿什么取的?」 钱依岑这才恢復些理智,赶紧让伙计去翻那日她收上来的取凭, 解释道:「那日有个小姑娘也是拿了这张取凭来取走了东西…」 窦褚捏着真取凭,缓缓收回手,脸上的散漫彻底沉下去, 变得严肃且冷厉。 钱依岑忐忑地看着眼前似谪仙的显贵, 心虚地说道:「那姑娘长得挺漂亮的, 个子有这么高。」 说着把手伸到窦褚下巴前比划了下。 窦褚眼前一亮, 又见钱依岑从身后的伙计手上取了当天她收走的那张凭证, 便把自己手里的也交给她。 钱依岑在亮光处仔细对比了两张取凭,但她仍看不出任何破绽。 窦褚不耐烦地从伙计手里扯来那本发黄的记录薄。 钱依岑忙着凑近他,翻到了记录的位置, 刚想抬头解释, 就听窦褚语气淡淡指着签字那栏:「吴——o—」 钱依岑这才反映过什么不对劲来,仔细看着窦褚指尖的位置。 她当时心思都在给小姑娘查寄存的信息,也没注意这个签字… 这… 窦褚「啪」地一声把帐簿甩在檯面上, 转身的同时冷哼一声: 「钱家这柜坊可真是有意思。」 —— 柳恩煦从吉财当铺离开后,一路上都心事重重, 不发一言。 她没想到自己今日一趟随心的拜访,反而还收穫了这么多有价值的消息。 她抬手轻柔了几下额角,才掀开车帘问:「怎么不走了?」 车夫往边上侧了侧身子,腾出柳恩煦面前的空间, 对她恭敬道:「衙门押送重刑犯呢,恐怕得等一会了。」 柳恩煦顺着车夫手指的方向看见乌压压的人群尽头,一队衙役正从远处缓缓走来。 身着官服的衙役还拿着鞭子往带着枷锁那人身上抽了几下。 直到队伍走近,柳恩煦才看清中间那个披枷带锁的男人相貌。 「秀月,你看他是不是驿站那个?」 秀月往前探了探身子,确认道:「是那个带着老僕跑了的人。」 柳恩煦再看,男子此时衣衫尽破,蓬头垢面,身上还有斑斑血痕,就是没见到那日被打的老僕。 她匆匆对秀月交代道:「去打听打听,他怎么被抓的?」 秀月应了声,跳下马车钻进人群。 衙役的队伍逐渐走远,围观的人纷纷散去。 柳恩煦看见不远处的酒肆外,站着那天驿站见到的纨绔少爷,身边还有个穿着官服的人。 两人似是愉快攀谈着什么,随即一起进了身后的酒肆。 柳恩煦让车夫把车子停在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巷里,直到秀月一路小跑赶回来。 第80页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进马车,汇报导:「是个杀人犯,有人说他在城郊杀了个老人,不是那日被打死的侍卫。」 「老人?」柳恩煦吃惊。 秀月点点头,补充:「听说他一直藏在京郊的废庙里,早上去找吃的才被埋伏的官兵捉住。还在废庙发现了老人的尸体。」 柳恩煦的目光重新落回酒肆,她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伸手掀开车帘对马车外的侍从命令道:「你们几个盯着酒肆里那个穿官服的,还有那日在京郊驿站见到的那个少爷,再去京兆府查查那犯人的情况。」 几个便衣侍从领了命,悄然隐进了人群。 柳恩煦吩咐车夫回府后,就听秀月困惑道:「王妃是觉得他被冤枉了?」 柳恩煦神色如常,靠在软垫上说:「他就算当时脑子一热打死了自家主子的侍从,可都带着老僕走了,怎么还会在破庙害他?若是嫌碍事,不带他跑不是更好。」 秀月觉得有道理,琢磨了片刻,接话:「更何况,杀了人不赶紧跑,谁还能在那周围晃悠找吃的呢。」 柳恩煦并没反驳,而是想到早上管事送来的信。 她从袖兜里掏出本以为是报平安的家书。 可读完之后,眉头不展。 母亲信中说刑部查出叔父做的所有坏事。 堂堂文国公的二公子,因财害命,强取人妇,纵容手下略童数百,可谓是劣迹斑斑,按照律法,死罪难逃。 祖父在知道这件事后,怒血攻心,一病不起。 柳恩煦没读完,将那封信攥在了手里。 她并不同情柳博昱的处境,毕竟恶人有恶报。 若单论叔伯的处决,柳恩煦倒觉得真正松了口气。 可一想到再次痛失子嗣的祖父和祖母,柳恩煦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即便父亲的事要重新调查,也只能买个心理安慰。 真正扇枕温席的还要寄託于活着的人。 可偏偏叔伯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柳家真的后继无人了吗? 柳恩煦沮丧地低下头摩挲着手里的香帕。 小初的病情就算暂时控制住,可等药效过了,他还是会再发病的。 若是能彻底根治,祖父也许还能宽心。 毕竟小初是柳家唯一的传承。 柳恩煦心有郁结地深吸口气。 她沉得住气去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请求窦褚带小初去找神医。 可她怎么能保证他真的会那么做呢? 她甚至不知道枕边人真实的身份,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后便离开。 若有一日,他突然不辞而别呢? 难道自己要去逢迎那个关在地下的人去保证家族的不衰? 她用手指按了按嘴唇,这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噁心。 所以,她必须尽快为自己铺条更坚实的路,一条不需要任何人的路。 柳恩煦思绪飘远,她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帕子叠成了一只小兔。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秀月依旧像往常一样先下了车。 柳恩煦起身,下意识瞥了眼秀月从车外伸进来的手,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可她刚反应过来那手掌的温热,就被人从马车上横抱了下去。 柳恩煦吓了一跳,捂着嘴差点叫出声。 可转眼就看见抱着自己的人目光柔软地回望,随即小心地将她双脚落在地上。 窦褚一身黛色金丝蟒纹官府,髮髻高束玉白羽金冠中,显得十分干练。 他笑着拨了拨柳恩煦鬓边的碎发,调侃道:「运气不错,遇到个小娘子。」 可柳恩煦却没他想像的那么开心,敷衍地勾了勾嘴角,心里还琢磨着刚才车里想的事。 窦褚的笑也随之而落,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温声问:「前两日去柜坊取什么了?」 柳恩煦原本恍惚的神情突然一凝,抬头去看窦褚,随即往耳朵后面掖了掖碎发,支吾道:「殿下问这干嘛?」 窦褚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戏嚯道:「碰着个骗子,把我东西领走了。」 柳恩煦攥着裙子的小手一紧,咬了咬粉唇,不悦道:「我也遇到了骗子。」 窦褚这才停下步子,俯下腰去看她。 他觉得今日那双水盈盈的眼睛里空洞的看不到一抹色泽。 「怎么了?」 柳恩煦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沮丧,尤其是在遇到窦褚之后,心里那种压抑的疼痛就更明显。 她甚至有那么一刻体会到了别人嘴里说的玩物是什么概念,心里颓丧极了。 「我告诉殿下,殿下用什么跟我换呢?」 柳恩煦语气轻缓淡漠。 她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明明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她却好似混淆了界限。 窦褚觉得她很反常,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用食指颳了刮鼻尖,两只眼睛却没从她小脸上移开,片刻后才问:「你是担心我会阻挠肖启去查你父亲的案子?」 柳恩煦垂下眼,默不作声。 似是一种默认。 窦褚眸色渐沉,手指焦躁地在腿上敲了两下,气地偏过头,嗤笑一声:「行。」 柳恩煦哪还听不出他的怒意,两只手勾在身前,勉为其难地抬头看他:「殿下若哪天办完了事,能不能答应我治好小初再走?」 第81页 窦褚这才洞悉了小姑娘的心思。 她是担心自己未来的出路。 于是他再次俯下身子,用手指勾起她的小下巴,让自己能看清楚她的表情。 可他竟看到她眼中的凄楚,还有微微泛红的眼底。 窦褚的神色随即缓和下来,声音也柔和了不少:「你担心这个?」 柳恩煦不打算让他看出自己的情绪,才垂着眼应道:「只有殿下能找到神医,我只需要殿下答应我这件事。」 窦褚的目光深邃,拇指在她白净的下巴上蹭了两下,才说:「我会带世子去找神医,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柳恩煦抬手将他的手攥紧,眼中满是央求:「殿下说话算话?」 窦褚看她紧张兮兮的样子,突然笑了。 他点头,神色郑重:「世子的病不是一两日便能好的。若我估计的没错,螠虫若是根除,是需要动刀子的。之后他还需要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休养几个月,才能彻底復原。这件事,急不得。」 柳恩煦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才有点相信他并没有说谎。 于是,柳恩煦松开他的手,迟疑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去取了父亲留在柜坊的东西。」 窦褚并不觉得意外,只淡淡地「嗯」了声。 柳恩煦怕窦褚问他是怎么伪造的取凭,才又说:「所以最近…缺银子。」 窦褚的确没再问她什么,而是看了眼一旁轻声唤了他两声的狄争,才耐着性子对柳恩煦道:「我还要去办些事,银票在东翼楼,木七知道在哪。」 柳恩煦这才笑弯了唇,抬手在他腰间轻轻拥了一下,不经心地说了句:「那殿下早去早回。」 窦褚低头,本是抬手去轻拍她的背,却刚好勾到了几绺头髮。 他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让那几簇头髮在指尖游走滑脱,才被柳恩煦轻轻推开。 映在他眼中那双澄澈的双目,就像铺满了点点繁星,勾地他竟有些离魂。 窦褚目送她上车,直到离开。 他甚至仍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淡的香气,像一把小刷子,撩得他燥热难耐。 窦褚往回走了几步,翻身上马,却在刚要离开时,看到一个卖锁的铺子。 他若有所思地抬手去嗅指尖残留的余香。 突然想到什么,勾起嘴角笑了。 第36章 探监 成长,是用心头血一点一滴堆砌的…… 傍晚前后。 柳恩煦正交代秀月替她回母家看看情况, 顺便带上王府的府医一併回去。 她本想亲自回去探望祖父,可一想到祖父见了她难免会责备她不顾礼数周全,索性让秀月回去是最稳妥的。 秀月前脚踏出大殿, 后脚一个便衣侍卫便匆匆赶了回来。 柳恩煦见只有一人折返,问道:「怎么只有你?」 回来的人叫彭毅, 是几个人的领头,他恭敬地揖手禀报:「另外几人留在京兆尹府了。」 柳恩煦起身走到他面前, 抬手让屋里侍奉的小丫头都出去等,直到殿门关上,才问:「查得怎么样?」 彭毅面色凝重道:「禀王妃, 丁武的主子叫付梓昂, 他父亲是太常少卿付仲。京兆尹的关大人打算将女儿送进宫, 想走付少卿的路子。说是等皇上去祭典的时候, 托关大人把人安排在皇上寝宫里侍候。 刚小四花了银子, 去监牢里查探了一圈,说是对丁武用了刑,让他承认杀了李保那个老僕。」 柳恩煦用香夹在立在门口的掐丝珐瑯香炉里拨弄了两下, 追问:「仵作那边呢?那老僕怎么死的?」 「开始说是中毒, 后来又改成了外伤致死。再加上前几日打死侍从的事。虽然关大人那还没判,但据说肯定逃不过秋后问斩了。」 柳恩煦放下香夹,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上的香灰:「丁武一直都没招?」 彭毅点点头, 专注地看着柳恩煦:「没有,他一直坚持是付梓昂害死了李保, 据说能用的刑都用了,他就是不松口。」 柳恩煦把帕子叠好放到了桌上,犹豫地问:「依你看,若是不招, 会不会把他打死?」 彭毅迟疑了片刻,摇头道:「难讲,本就是奴籍的人,招了也就是明面上给主子长个脸。若是付梓昂不想等,他的小命恐怕撑不过今晚。」 柳恩煦迟疑再三,两只攥在一起的小手都捏红了。 「王爷回来了吗?」 彭毅道:「刚才管事说,还没有。」 柳恩煦不想再等,她打算冒个险,去赌一把这个人可不可用。 —— 这会,京兆尹的关喜年刚跟付梓昂喝痛快酒,从酒肆回来。 关夫人一脸不悦,一边给他褪下官府,一边埋怨:「又去喝这么多酒,你这把老骨头,真是不想要了。」 关喜年早就习惯了老婆子叨唠半辈子的嘴,依旧不耐烦地抚着黑髯坐下来:「这不是都为了小枚。」 关夫人脸上异色更重,『呸』了一声,责备:「是为了你的官运吧!你干嘛非得让小枚进宫!跟她姐姐一样嫁个普通人不好吗?!」 这话的确说到了关喜年的痛处,他冷哼一声,极其厌恶地反驳道:「你懂什么!小枚的样貌在京城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嫁个普通人,只能耽误了她!」 关夫人攥着帕子,急得直跺脚:「不论如何,终究该让小枚自己选!哪有…哪有这么做父亲的!把你女儿往人家床上送啊!」 第82页 关喜年觉得自己夫人是妇人之仁,用茶杯盖拍了拍茶碗,吼道:「那是普通人吗?!真能被皇上喜欢,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关夫人不听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真是造孽了!小枚从来都不想进宫!她喜欢丁家的二郎啊!」 关喜年只觉得她烦,连茶也不喝,愤懑地拍了把桌子,起身往外走去。 脚还没踏出门槛,就见门卫匆匆来报:「老爷,有位夫人求见!」 关喜年厌烦地推开了挡在面前的侍卫,抬步迈出去:「就说老夫睡了!」 门卫赶忙往前递了块腰牌,又道:「她说她姓柳…」 关喜年放缓脚步,还以为是柳博昱家的那些个莺莺燕燕,突然想到是不是可以趁机捞一笔。 于是接过金腰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可这上面的笔画怎么也不像柳字。 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那上面写了个硕大的蓟字,两只微眯的眼突然睁得老大,见鬼似的跑回屋里,匆匆穿戴上自己刚脱掉的官府。 没等哭肿了眼睛的关夫人问话,他已经向府外疾步赶去。 柳恩煦披了件素白的织锦面狐皮斗篷,小脸近乎隐在兜帽的阴影里。 直到面前紧闭的朱红大门打开,关喜年点头哈腰地上前来迎,柳恩煦才抬步往里走,礼貌地颔首道:「打扰了,关大人。」 关喜年此刻倒把柳恩煦看得比财神都尊贵。 满朝上下,谁不知道蓟王的才干,更何况还是皇上最喜爱的皇子。 于是他忙着攀迎道:「是下官有失远迎,您快这边请。」 关喜年横展开手臂引导柳恩煦往牢狱的方向走。 他觉得小王妃是来探望文国公的二公子的。 柳恩煦也没多说,而是带着侍从跟在他身后走进一个黑漆漆的通道。 牢头在前面掌着火把带路。 关喜年跟在后面对柳恩煦奉承道:「王妃放心,柳大爷也并非是获死刑。」 沉默寡言的柳恩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狗官是以为自己来探望柳博昱的。 她脚步放缓了些,颇感兴趣地问:「他做了这么多恶事,怎么才能逃罪?」 关喜年这才神色一松,以为自己说到了小王妃的心坎上,朗笑道:「王妃多虑了,这怎么能叫逃罪?明明就是柳大爷表现好,可以减刑。」 「减刑?」 关喜年笑嘻嘻的拉关系:「是,这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您能帮衬着在蓟王面前说两句好听的——」 「好!」 柳恩煦不打算听他讲完,敷衍地打断了他。 直到一行人走下楼梯,踏进阴暗潮湿的监牢。 关喜年带着柳恩煦径直往柳博昱那间软毯铺地,纱幔垂挂的奢华牢房走去。 柳博昱这会刚吃饱饭,正翘着二郎腿用竹籤剔牙。 他余光扫见个姑娘的身影来探视,本以为是他哪个姬妾。 他随手把竹籤一丢,对外面的人命令道:「找个人赶紧收了。」 随后才慢条斯理起身来迎,语气暧昧:「哪个小心肝儿来了?」 柳恩煦让身后的侍卫就此止步,自己在关喜年的带领下独自上前。 她本还对监牢里的黑暗和呜咽感到恐惧。 可在看到柳博昱这副逍遥法外的样子,心里的愤恨远远凌驾在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慌之上。 柳恩煦没说话,而是离柳博丰的监门更近了些。 柳博昱笑嘻嘻地对关喜年说:「等我出去,多给你几处宅子。」 关喜年笑地合不拢嘴,他恨不得现在就把柳博昱释放,跟着他掉进金窝里。 可惜,这一切的幻想,都被柳恩煦一句软绵绵的话声打破。 「叔伯可真是舒坦。」 柳博昱原本优哉游哉的表情,瞬间固定在脸上,他嘴角倏地下落,眼底狰狞地抽搐了两下,含恨道:「怎么…怎么是你?!」 柳恩煦把自己头上的宽大兜帽往后扯了扯,露出自己如花般的面容,轻嘲:「来办点事,顺道看看叔伯死之前的样子。」 柳博昱被他这句话僭越了底线,顾不得文人墨客那点礼节,张开嘴破口大骂:「你个小贱人!跟李秋婷一个德行!!」 柳恩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他说的话出了口就像雾气消散了一样,激不起她心中的一点点水花。 柳博昱双眼赤红,暴跳如雷:「你想弄死我啊?!行啊!但你也别想好过!!」 站在一边的关喜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识相地往侍卫那边匆匆退了几步。 柳恩煦看着柳博昱一副失态的样子,突然笑了,语气阴冷:「叔父怎么不让我好过呢?听说阮娘都服毒暴毙了。」 柳博昱把脸紧紧贴在两根木柱中间,只噘着一张嘴口沫横飞:「我死了不要紧!你还活着呀!」 他顿了顿声,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语气里尽是挑衅:「你可不知道李秋婷把你送走那天就上了我的床!!那滋味儿可真是不得了!」 柳恩煦脸上的笑僵住,这句话像把带钩齿的利刃戳进了心里,拔都拔不出来。 柳博昱似是疯了,他发出「咯咯咯」的讥笑声,还试图伸手去抓柳恩煦: 「你不信啊?!李秋婷胸脯上那块梅花记吃着都有花香味呢!」 他不停地发出令人作呕的咂嘴声,还用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手指,嘲讽道:「还他妈贞洁烈女?柳君行那个老不死的这么护着她,我看她指不定怎么卖弄风骚的!」 第83页 说完,他笑地上气不接下气,还对着柳恩煦夸张地伸长舌头去舔上唇,直到伸出来的舌头被一支梅花步摇穿进了上嘴唇里。 他才勐地弯下身,悽厉地闷声惨叫。 柳恩煦颤抖着双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只觉得自己即将翻涌出眼眶的热泪好似成吨的热汤被她吃力地往肚子里咽。 她想起每次母亲见到她的躲躲闪闪和不安。 所以,母亲怕他。 所以祖父说什么都不让柳博昱留在国公府! 柳恩煦觉得唿吸都变得干涩,她从没见过这么禽兽不如的畜生! 死对他来讲,太轻了。 于是,王府的侍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小王妃失常地转过身,阴鸷地对关喜年说道:「我会和蓟王说你的好!但我要他,生不如死!」 关喜年被眼前这个年级不大的小女孩吓出了神。 她和自己的小女儿一样大。 但她又好像不止这个年龄。 柳恩煦把兜帽重扣在自己头顶,对身后传来的刺耳尖叫充耳不闻。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成长,是用心头血一点一滴堆砌的。 柳恩煦不再言语,只听身后的侍从问牢头丁武关在了哪。 关喜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带着一行人又下了一层,走进一个放满刑具的审讯室。 见关喜年带人来,里面两个喝着酒打樗蒲的狱卒匆忙起身来迎。 柳恩煦才让身后的侍卫去查看丁武的情况。 关喜年觉得自己惹不起这个心狠手辣的小王妃,于是说话都离了两臂距离:「王妃…这是重刑犯,要秋后问斩的。」 柳恩煦的语气死气沉沉:「犯了什么罪?」 关喜年道:「杀了人!这可是个罪大恶极的人!」 刚说完,挂在绞刑架上几乎晕厥的人,就条件反射地呢喃了句:「我没杀李保,你们…勾结…」 关喜年掀起眼皮瞪了丁武一眼,随即又笑脸盈盈地对柳恩煦嘟囔了句:「杀了人还不承认,真是…还是别吓着王妃的好。」 上前查探的两个侍卫回来呈禀:「他伤的太深,这么用刑恐怕撑不过今晚。」 柳恩煦点点头,看着关喜年,淡淡问:「他的案底呢?」 关喜年赶紧让周围两个狱卒取了来。 那上面写着除了杀人,还有抢劫,姦污等罪名,下面还有个模煳不清的血手印。 于是,她走近丁武,去看他那张血肉模煳的脸。 审讯室内一阵阒静,连滴水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柳恩煦低头将记录丁武罪行的那页案底扯了下来,似是做了什么决定。 关喜年刚欲上前拦止。 就看柳恩煦转过头,语气坚决: 「这个人,我要了。」 第37章 委屈 你会走吗? 关喜年即便想拦, 可小王妃话都放了,他实在是没那个胆子上前阻止。 万一她不高兴,在蓟王耳朵边吹吹风, 自己兴许连官都做不得,哪还轮得上他把女儿送到皇上身边? 关喜年觉得自己今晚倒霉透了。 本以为迎来个财神, 却不想是只恶鬼。 于是,他只能看着王府的侍卫架着他谈了一个下午的筹码离开了监牢。 小王妃临走只交代他这件事不准别人知道。 他慌不择路地应下了。 可然后呢? 他该怎么去面对付梓昂? 关夫人见从外面回来的关喜年心情糟透了。 忙着上前问发生了什么。 只见关喜年愤怒地拍了拍桌子, 吼道:「借你吉言!!你宝贝女儿送不到皇上身边了!」 说完,他拂袖而去。 关夫人那双哭肿的眼睛里却大放异彩。 —— 窦褚今日特意跟皇上推辞身子不适,提前回了王府。 可惜他踏进云霞殿, 却没见到心心念的小姑娘。 窦褚站在门口, 叉着腰等了片刻。 直到管事跑来跟他说小王妃急匆匆出府了, 还说秀月带着府医赶去了国公府。 窦褚若有所思地屏退了管事, 随后去湢室沐洗, 换了身白色的常服。 他从湢室出来,边繫着腰间的打带,抬眼就见狄争从外面走进来, 禀报王妃回府了。 窦褚这才放下手里那块擦发用的湿布, 抬脚出去迎。 可刚走出云霞殿,就突然撞上什么,感觉腰间一暖。 他低下头, 就看柳恩煦小小的身子罩在一个素白的大兜帽下,正紧紧环着自己的腰。 他心头一暖, 嘴角自觉的扬起来。 走近的侍卫离两人五步距离,呈禀:「王爷,这是刚才京兆尹府接回来的,名叫丁武。」 窦褚这才掀开眼皮, 视线冷厉地落在那个近乎气绝的人身上。 侍卫们有些心惊胆战,毕竟这事是小王妃临时起意,都没和王爷打招唿。 几个人更怕王爷一声令下,直接给他们接回来的人扔出去。 谁想窦褚只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拍着小王妃的嵴背,对他们交代:「找府医看看,送到舆马房去吧。」 这么说是把他留下了,以后照看王爷的马匹。 几人匆匆领命,纷纷觉得这个丁武是走了大运,不敢再磨蹭,搀着昏迷的人退了下去。 柳恩煦两只小胳膊紧紧钳着窦褚不放,直到周围的小丫头们都不好意思地迴避了视线。 第84页 窦褚轻轻推了两下,柳恩煦依旧不动,他低下头轻声问:「要我抱你?」 柳恩煦不松手,小脸贴在他胸口,使劲点点头。 窦褚宠溺地笑了一声,弯腰将人整个团在了自己怀里,转身进屋。 直到坐到榻上,刚想把她放下,就感觉她抱着自己的手搂地更紧,怀里的人娇滴滴地说了句:「真香。」 窦褚也没强迫她,而是让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才抬手去摘她头顶的兜帽。 直到兜帽滑落,窦褚才发现她今日出门没戴髮饰,这才低头去问。 可惜还没开口就看柳恩煦的小脸紧紧贴着自己胸口,眼眶红红的。 窦褚脸上的清逸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低沉地问:「怎么了?」 柳恩煦不发一言,只蜷缩在他怀里,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窦褚这才面色霜寒,思索了片刻,发问:「关喜年?」 柳恩煦微微摇头,可对窦褚来讲,还以为她在自己身上抹眼泪。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柳恩煦的肩膀,语气阴狠地道:「扒了他皮好不好?」 柳恩煦这才突然睁眼,夸张地摇头:「不好。不要。」 怀里的小东西声音软囔囔的,可窦褚觉得像剂麻药,让他的情绪立刻柔软下来:「那你想怎么样?」 柳恩煦吸了吸鼻子,抬头将小下巴抵在他胸口,仰着头去看他清绝的脸。 像个小受气包。 喃喃道:「殿下刚沐洗过吗?」 窦褚不喜欢她这个样子,抬手拨开她额头上稍微凌乱的发,点点头。 柳恩煦的小下巴又往上蹭了两寸,撒娇道:「可我还没洗。」 窦褚原本阴郁的表情,立刻被她逗笑了。 他把手放在她腰间,噙着一抹暖阳般的笑,柔声问:「要我给你洗?」 柳恩煦像只爬树的小熊,又往上蹭了几寸,直到下巴搭到他肩膀,在他耳边绵绵地道:「要。」 窦褚笑意更盛,双臂一绷,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朝湢室走去。 刚才出去迎她的片刻功夫,小丫头就已经进来放了水。 他伸手探了探里面的温度,这会水温刚刚好。 他把柳恩煦小心放下。 可柳恩煦一副受尽委屈的表情噘着嘴看着他。 窦褚笑着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与她平视,又问:「衣服,也我来?」 柳恩煦点点头,同时横展开手臂。 窦褚实在是拿她没办法,才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地剥落那几层单薄的面料,直到剩下最后一块柔软的嫩芯。 柳恩煦扶着他走近了那谭舒适的温水里。 她抬头看着面色和缓的窦褚,心里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直到窦褚洗完她的发,将髮丝绾在她头顶,她才忍不住心里沉重的委屈,开口问:「你会走吗?」 窦褚的手一顿,曜石般的双目移向柳恩煦。 他没说话,而是取了些薄荷香的澡豆擦拭她如脂玉般的雪肤。 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皮囊。 柳恩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待回应。 可他迟迟不做声,让柳恩煦原本期待的心一点点又跌回了深谷。 直到脸上凝结的水珠和汗液混合,滴在了那双温热的手上。 柳恩煦才看他捏着湿润细布的手紧了紧,生硬地说了句:「不会。」 柳恩煦笑了。 哪怕这只是句谎言,在这一刻也足以慰藉她心里的创伤。 她扶着窦褚缓缓起身,感受着他用棉巾一点点沾干身上的水痕。 最后把她当做宝贝一样卷在了一张薄毯里。 柳恩煦脚底踩着杌子,纤细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任由那张薄毯滑落。 她微垫脚尖,将脸迎上去,直到她刚刚被热水蒸腾过的唇贴在他有些冰凉的脸颊上,紧跟着轻浅地吻到他嘴边。 那一刻,她就像扩散在清潭中的墨液,逐渐地占据着她想要的一切。 唇舌交缠,柳恩煦那双贴在他身上不安分的小手,被勐地攥进灼人的手掌。 随后她手上似是被栓了什么东西,两只手动惮不得。 她睁开眼,脱离他近在咫尺的脸,才看见她在自己两腕栓了条抽不出手的锁链。 柳恩煦讷讷地看着他,却见他目光潋滟,勾起一抹邪魅的笑。 他舌尖抵着柳恩煦滚烫的耳廓,轻吻:「若是把你锁在身边,你就没这种担心了。」 柳恩煦也不知道那句话有什么魔力,竟能让她忘乎所以。 她伸直手臂,将窦褚完全环进自己的小领地。 即便她是锁,也该把他锁在这里,不留余地。 她只记得手上的锁链乱撞,叮叮咣咣的声音在湢室里消散不尽。 热气的氤氲蒸腾,随着每一次唿吸刺激着那颗燥热到强烈跳动的心。 这一刻她就像置身于仲夏的河畔,周身温热,处处都是湿泽。 柳恩煦肆意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懑。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方式能让自己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和满足。 窦褚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处在了被动的位置。 他只觉得这个软糯糯的小姑娘,今天似是有着用不完的蛮力,就像一只注入了神力的凶兽,足以将他打垮,制服。 他没见过她如此纵情欢乐。 第85页 更没想过自己会被他那两只葱白般的手臂锁的如此牢固。 夜帐外,红烛上的火苗燃地旺盛,随着一股股翻天覆地的气流涌出,摇晃不停。 蜡珠似滴滴汗液,接二连三地垂滴。 直到火烛燃尽,留下一缕青烟,把夜帐内唯一一点光亮都抢了去。 良久,屋内归于平静。 柳恩煦的脸埋在窦褚炙热的胸口,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即便此时,她依旧不敢去想刚才柳博昱说的话,只能靠在这个宽阔的胸膛上逃避现实。 窦褚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摩挲着小姑娘逐渐发凉的嵴背。 他垂着眼,看着她郁郁寡欢,安静地靠在自己心口。 直到她唿吸逐渐沉稳,他才悄悄从她身下撤回手臂,起身给她盖上了棉毯。 他披了件外褂,走到大殿另一侧,打开窗户看向外面挂得正高的弯月。 冷风倒灌,他忍不住扭动了几下脖子,揉了揉被月光照地凄白的手腕。 —— 柳恩煦觉得自己睡了饱满的一觉。 眼睛还没睁开,先弯唇伸了个满足的懒腰,手还没伸回来,就被人轻柔地攥在了掌心。 柳恩煦突然睁眼,发现窦褚竟然穿戴整齐在一边侧卧着。 他依旧温润儒雅,关怀道:「睡好了吗?」 柳恩煦看着他反应了半天,才突然想起来昨晚的纵情,羞涩地把被子完全蒙在了脸上。 窦褚轻轻扯了两下,可小姑娘攥得太紧,也没勉强,起身走出夜帐。 柳恩煦听着他脚步声渐远,这才偷偷探出头来,伸出一只小白胳臂,在外面找衣衫。 「王妃醒啦?」 秀月正端着水盆走近,就看到小王妃的滑稽样。 随后往夜帐里放置了叠得整齐的衣服,才去沾湿细帕,准备给柳恩煦梳洗。 柳恩煦直到穿戴整齐,才偷偷摸摸从床上下来。 刚一起身,就觉得腰部以下酸疼的厉害,只好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坐到了妆奁旁。 窦褚在屋里,秀月也不好多说什么,给柳恩煦梳洗过后,就乖巧地退了出去。 柳恩煦这才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扶着家具,往窦褚那边挪步子。 可窦褚坐在外堂的坐塌上,一动不动地欣赏着她此时的丑态。 柳恩煦见他脸上挂满了看热闹的笑意,这才嗔怪道:「殿下怎么不心疼人呢…」 窦褚笑意更盛,拿起小几旁的茶杯抿了口,打趣道:「王妃不得了。」 柳恩煦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避一避。 可窦褚却没打算停口,继续埋汰道:「房梁都快拆了。」 柳恩煦这才像只河豚,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圈椅上,反问:「殿下今日怎么没出门?」 刚问完,就见昨日跟自己去京兆尹府的彭毅从外面跑进来,匆匆忙忙地禀报:「刚才关大人来禀报,柳博昱昨晚被人砍了手脚,问王妃还留不留?」 柳恩煦刚拿起的杯子盖滑落到桌上。 人彘吗? 那不是…最恶毒的报应? 第38章 巧合 「睡觉的时候,到东翼楼来!」…… 柳恩煦觉得肩头一沉。 再转头, 窦褚已站在身后。 柳恩煦不明白一夜之间,柳博昱怎么变成那个样子的。 但她心里依旧觉得解气,扬声说了句:「让关大人按流程处置吧。」 看着彭毅退出去, 窦褚搭在柳恩煦肩头的手轻按了两下,说道:「听说你带回来的人醒了。」 柳恩煦忙着喝了口水, 匆匆放下茶盏,抬步就往外走。 「这么着急干嘛?」 窦褚往前一探, 拉到她小手,把人拽了回来。 柳恩煦觉得丁武就好比一块外皮粗劣的原石,只有破开后才能看到里面是美玉还是废料。 她反握了一把窦褚的手, 眉开眼笑道:「殿下不和我去吗?」 窦褚捏着她细白的小手指, 顺手颳了刮她鼻子, 笑问:「你想把他留在身边?」 柳恩煦既然昨日大费周章地把人带回来, 就想好了窦褚会来问他。 她边拉着他往外走, 边试探:「我只是想身边留个能保护我的人,殿下不会不准吧?」 窦褚冷哼了两声,反驳道:「我可以让木七跟着你。」 柳恩煦的两只小手缠进他臂弯, 撒娇道:「木七是殿下的得力助手, 在我这可是屈才了。」 窦褚神色淡淡,往她脸上瞥了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你倒是为木七着想…」 他这反应倒是让柳恩煦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两人刚走上花园的廊桥, 就看彭毅扶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从廊桥拐角处走近。 柳恩煦把缠在窦褚手臂上的小手放下,缓缓往前迎了几步。 「奴才丁武…叩谢王妃救命之恩!」 柳恩煦只看见跪伏在眼前的人被细布缠的严严实实, 只有眼睛和鼻子留了条缝隙。 忍不住捂嘴笑了两声:「起来吧。伤没好,怎么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后腰被人掐了下。 柳恩煦吃痛地回头去看,窦褚的脸色非常不好, 正责备地睨了自己一眼。 窦褚从柳恩煦身边掠过,往前走了两步落座在廊桥里的美人靠上,垂眼看着丁武,语气淡漠:「练过武?」 第86页 柳恩煦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乖巧地坐在窦褚身边,想找机会打断他。 丁武一直跪伏着,虽然浑身是伤,但声音仍然铿锵有力:「回王爷,小时候家穷,卖给武师父练过。」 柳恩煦很满意,觉得他的身手护着自己是绰绰有余了。 她趁着窦褚没说话的功夫,插话道:「以后就做我的侍从,我身边缺个习武的人。」 丁武刚想叩恩,就见窦褚身子往前探了探,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 他语气淡淡,慢悠悠地问了句:「做我的马夫?还是做王妃的侍卫?」 跟在周围的人都觉得窦褚这句话带着份量,重重砸到丁武身上。 丁武依旧跪伏着不敢抬头,也没敢吱声。 柳恩煦脸色铁青,她没想到窦褚会这么明显地同自己抢一个奴僕。 直到窦褚起身打算离开。 丁武才匆匆转移了跪伏的方向,毕恭毕敬地答:「奴才愿做王妃的马夫!」 窦褚脸色阴沉地转头去看丁武,手指下意识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柳恩煦喜出望外,起身将丁武扶起来。 她觉得,自己没选错人。 窦褚嗤笑一声,负过手带着狄争扬长而去。 柳恩煦这才让丁武抬起头,温声道:「怎么不做侍卫呢?」 丁武声音坦荡:「王爷不愿奴才伺候王妃,但王妃既然救了奴才,这条命是去是留,也该听王妃的安排。」 就连站在旁边的秀月都觉得丁武说的太好了。 虽然是个粗人,但她从没见过这么有骨气的男人。 柳恩煦颇为欣慰地点点头:「好,那你回去好好养伤,身体康復了来见我。」 说完,柳恩煦拉着秀月走下了廊桥。 丁武身边的彭毅倒是替他捏了把冷汗,连小王妃都不敢当面反驳王爷… 他这个奴籍的人,还真有胆子。 他将起身都费劲的丁武搀扶起来,好心地劝了句:「以后,尽量离王爷远着点。」 —— 柳恩煦回到云霞殿稍作装扮之后,就出门去迎接客人。 前几日管家来禀报,说柳恩煦的表妹洛佳蕊前两日进了京,还捎人传了口信来。 柳恩煦这才让管家去送了请柬,打算今日在府上招待她和表姐洛心仪。 柳恩煦出门相迎时,两个人刚刚从马车上走下来。 表姐洛心仪倒是礼数周全,做出了肖夫人的风范。 反倒是表妹洛佳蕊,也顾不得行礼,见着柳恩煦就跑上前,挽住了她胳臂。 洛心仪忍不住责备她:「没大没小,也不给王妃见礼…」 洛佳蕊只对她做了个鬼脸,俏皮道:「我跟阿芋姐姐前些日子才见过呢。」 柳恩煦也不想破坏几人重聚的时光,才对洛心仪含笑道:「今日也没外人,不碍事的。表姐也自在些才好。」 洛心仪的脸色这才稍缓,走在柳恩煦身边缓缓问:「姨母还好吗?」 柳恩煦想起一大早秀月跟自己提到了昨日归家的情况。 祖父因为叔伯的事气血攻心。 但府医说没大碍,养段时间便能康復。 母亲却留了秀月一晚上,问了她不少自己在王府的事情。 今天一早才让她回来,还顺便给柳恩煦带了封母亲的亲笔信,那上面是满满一篇叮嘱的话。 柳恩煦约么着洛心仪是听说了柳博昱的事,才点点头,应道:「还好,昨日秀月刚回去看过,除了祖父突然病倒,母亲和祖母倒是好的。」 洛心仪:「阿启说刑部查案要走很多流程,不过他的人已经在暗查了,还让姨母宽宽心。」 柳恩煦抬手提了把裙摆,走上花园的石阶,说道:「表姐费心了,这件事不必再跟母亲讲,若是有消息,直接告诉我便好。」 洛心仪觉得这次见柳恩煦,她好像跟之前不同了。 上次婚宴,柳恩煦走得早,姐妹两个也没说上话。 倒是这一次交谈,她觉得柳恩煦长大了不少。 身边的洛佳蕊不耐烦两个姐姐谈些她听不懂的话题,打岔道:「我和爹爹前日进京的,京城里好吃的好玩的真不少,我想赖在姐姐家不走。」 柳恩煦看身边的小姑娘稚气未消,对表姐挑了挑眉,才听洛心仪挖苦道:「只怕是看上了哪家的小郎君吧。」 洛佳蕊倒没那么扭捏,大大方方地扬起小下巴,对洛心仪说:「上次阿芋姐姐在木泽的时候说,若是还能和小郎君相见,就撮合撮合我们。」 柳恩煦惊讶地看了表姐一眼,落座在桌旁,惊嘆道:「还真见着了?」 表姐洛心仪随着她落座,接过话来:「别说看见了,还追上去跟人家说话。要不是我急着走,恐怕她都要住到人家里去了。」 柳恩煦本是漫不经心地包了个橘子递给洛心仪,刚递过去,手一顿。 木泽的时候就见到了。 这么几天功夫,又在京城见到了? 柳恩煦琢磨着。 递出橘子的手,缓缓落下。 她勉强挂着笑问:「小郎君跟你说什么了?」 洛佳蕊一把从柳恩煦手里抢过她包好的橘子,一边往嘴里送橘瓣一边痴笑道:「没说两句话,就是笑起来像块暖玉似的。」 柳恩煦的心头沉了一下,脸上的笑完全落下去,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水。 第87页 坐在一旁的洛心仪这才觉察出柳恩煦的异常,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哪不舒服吗?」 柳恩煦立刻勾起一抹笑,摇摇头:「昨日没睡好,有些走神。今日难得你们来,不如留下住一晚再走?」 洛佳蕊倒是喜悦极了,她不排斥柳恩煦的提议,毕竟从姐姐们及笄嫁人后,就再没了一起说话谈心的日子。 她倒是很怀念曾经粘着洛心仪一起睡的年岁。 倒是洛心仪似是有顾虑地犹豫着。 柳恩煦拍拍她的手劝说:「我一会让人去跟肖大人说一声。只一晚不见,不会怪我吧?」 洛心仪这才羞涩地抿唇浅笑,应下了。 姊妹三人在云霞殿玩了一下午的叶子戏。 柳恩煦自小就不擅长这种游戏,所以提前拿出来的赌注,这会已经输了个精光。 刚好赶在元玖进来送水果时,柳恩煦认输地摆摆手:「我不擅长这个,这么下去恐怕要去借银子了。」 元玖把水果摆在两个姑娘面前,凑到柳恩煦耳边汇报:「管事说,王爷回来用膳。」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交代元玖好好回去养胎。 元玖走后,洛心仪才怕失了礼数,担忧的语气:「王爷回来,我们在这恐怕不方便吧。」 柳恩煦却不以为然,小手轻轻按在洛心仪肩膀上:「都说了留你们在这,不碍事的,表姐不必见外。」 洛佳蕊倒不见外,对洛心仪款款笑道:「顺便还能见见姐夫呢。」 见柳恩煦不打算再玩叶子戏,洛心仪找了个话题跟两个妹妹闲聊起来。 三个人从最近流行的髮饰聊到了衣料又说到了有趣的民间轶事。 直到柳恩煦听见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窦褚和狄争对话的声音,才起身上前去迎。 窦褚刚推开门,就看见柳恩煦站在门口一副卖乖的样子福了福身。 他才觉得柳恩煦是因为留了那个奴僕想巴结自己,也没注意屋里有没有别人,就开口问:「那马夫呢?」 柳恩煦神情一滞。 她本是想跟窦褚说,今日不便陪他用膳的,赶忙轻咳一声应道:「我让他去养伤了。」 窦褚冷笑一声,语气凉凉:「养伤?我倒觉得该把他挂在马棚里!」 说着就抬脚迈进了殿,刚一进门,才发现屋里还有两个人。 他面色更沉,转头看向柳恩煦。 柳恩煦这才走上前介绍:「是我的表姐和表妹,刚想跟殿下说,今日不便陪殿下用膳的。」 洛心仪和洛佳蕊一直低着头福身给窦褚行礼。 窦褚立刻面色温和了些,走上前跟两人打招唿:「是肖夫人和洛大人的千金啊,前几日还见过。」 窦褚漫不经心地往桌子旁的鼓凳上一座。 洛佳蕊刚抬头应话,就看见她这两日朝思暮想的小郎君正含情脉脉地看着阿芋姐姐。 她震惊地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个遍,眼睛都要从眼眶里流出来。 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姐夫???」 一旁的洛心仪同样惊讶,却不像洛佳蕊那么失常。 她匆匆扯了把妹妹的袖子,生怕她没大没小闯了祸。 柳恩煦走上前笑着解释道:「你们见过了?都怪我,这是阿芋的夫君。」 窦褚刚拿起壶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抬眼去看柳恩煦。 夫君? 他平日让她这么喊,她都不肯。 洛佳蕊的嘴角瞬间落了下来,神色黯淡。 窦褚只喝了杯水,不打算再留,漠然道:「那你们玩得尽兴。」 话毕,他起身走到柳恩煦身边,稍微嵴背,压低了声音道:「睡觉的时候,到东翼楼来!」 可惜没等他把身子站直,就见柳恩煦掀开眼皮,一脸愠色地说了句: 「那殿下还是别想了!」 第39章 弱点 「我不喜欢女人。你可以自己留着…… 窦褚表情一凝, 疑惑地看着柳恩煦那张写满不高兴的小脸。 还没等自己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柳恩煦推出了云霞殿。 他站在门口听着屋里柳恩煦跟两个小姑娘有说有笑,正聊得畅快。 他只觉得, 一头雾水。 他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忍不住琢磨。 柳博昱处置了。 马夫给他了。 洛家姐妹也留下了。 她怎么还不高兴? 随即转身边走边问狄争:「王妃今日去哪了?」 狄争道:「一直在府上, 跟洛家姐妹在一起。」 窦褚一步三回头,索性顿住了步子再看云霞殿。 啧, 这是…卸磨杀驴? —— 窦褚走后,柳恩煦心情好的不得了。 她让小膳房的厨娘做了很多拿手菜,还亲自做了汤羹为了招待表姐妹。 可惜洛佳蕊的心情一直沮丧。 难得自己看上个小郎君, 竟然是姐夫… 洛心仪趁柳恩煦去小厨房做汤的功夫, 匆匆拉着她手臂给她讲大道理, 更嘱咐她别失了礼数。 对洛佳蕊来讲, 那些道理, 她都明白。 但她就是觉得不痛快。 洛心仪才嘆了口气,劝慰道:「你刚没听他说嘛?要把马夫挂在马棚!」 洛佳蕊这才抬起眼去看姐姐。 洛心仪继续道:「人不可貌相,即便是风光无限的蓟王殿下…也许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第88页 洛佳蕊好像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摆弄手腕上的镯子。 她向来喜欢温柔儒雅, 爽朗清举的男子。 可想起刚才蓟王殿下对待马夫的态度,洛佳蕊眉头团了团。 他好像还,挺凶的。 —— 京郊的一处民房内, 燃着微弱的火光。 简陋的房门「吱呀」一声从外被推开。 屋内带着蓑笠的游侠手指正在火焰中穿梭。 他抬头看了眼门口,只见门外走进来一袭黑衣, 脸上还带着面罩。 窦褚从手里将冼安留在信鸽上的银叶子递还给他,才语气淡淡地问:「什么事?」 冼安搓了搓有些发烫的手指,说道:「老傢伙三个月后要去西疆採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窦褚眉头蹙了蹙:「三个月?我恐怕有件事要拜託他。」 冼安还是头一次听他说有事要找老傢伙帮忙, 笑着问道:「怎么?这个把月没见,少主还知道求人了。」 窦褚懒得理他,只从袖兜里掏了封信交给冼安:「交给老傢伙,我要带个人回去治病。」 冼安这才神色紧张起来,反问道:「什么人?你知道老傢伙的脾气!可别引火上身!」 窦褚没什么表情,只垂眼摩挲着木桌上的一道裂痕:「文国公的嫡孙,柳恩初。我会安排好的。只不过,三个月,恐怕我的事还办不完。」 冼安眉头蹙地更紧,有些疑惑地看着窦褚:「你什么时候喜欢多管闲事了?那孩子从小就有病!你不是早知道!」 窦褚没说话,只交代道:「按我说的做。让他提前准备准备。」 冼安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劝道:「这信我可以带去。但老傢伙要去做什么转生丹,非要去西疆,我怕你赶不上他。」 窦褚自是知道老傢伙的脾气。 从来都是古怪又执拗,他决定好的事,什么都改变不了。 于是他算了算日子,又问:「春节后他才走?」 冼安迟疑着应道:「差不多,每年不都得陪着那块墓地守岁…」 窦褚把面罩重新罩在自己脸上:「行。就跟他说我过年回去。」 刚说完就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少主查到小少爷的下落了吗?」 冼安忙不迭地追着问了句。 这是他至今为止唯一的遗憾。 窦褚伸过去开门的手顿住,遗憾道:「上次查到那个商贾身上,就没了下文,恐怕还得再等等。」 冼安攥紧了拳头,压在本就不平稳的桌子上,懊悔道:「我当时说什么都该带着他走的!」 窦褚回过头去看他。 那年,冼安做的最错的事,就是把郁昕霖交给了奶娘。 等他把自己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回去接应时,奶娘带着郁昕霖跑了。 直到两年前窦褚才查到,奶娘为了活命把自己的少主卖给了商贾做书童。 可没过半年,那商贾就破了产,据说家里被债主砍的砍,杀的杀。 郁昕霖也从此断了下落。 窦褚占了蓟王的位置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追查郁昕霖的下落。 只可惜,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己怎么撒网去捞都捞不到。 窦褚走回冼安身边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他印象里,这个护了自己十多年的壮汉,鲜少流泪。 冼安呜咽道:「那年的人,死的差不多了!其他的事就只能靠你了!」 窦褚「嗯」了声。 他想张口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对冼安,对自己,最大的安慰莫过于看着许森宇身败名裂。 他没再说话,抬步走出了民宅。 许森宇是那块最难啃的骨头。 即便自己做了这么多手脚,对许森宇都伤及不到要害。 窦褚轻嘆一声。 他觉得自己的时间并不充足。 柳恩初的病情撑不过一年。 若是想治好他,就必须在巫医去西疆之前赶回圣延谷。 可他回去,就意味着身份可能会暴露,也意味着自己要做的事会完不成。 窦褚的脚步越来越快。 可他答应了她。 他不能食言。 —— 翌日早,柳恩煦送走了洛家姐妹后,就带着秀月去了趟集市,直到傍晚才往回赶。 柳恩煦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轰隆隆响着雷。 这才拨开车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此时乌云压顶,黑压压的厚云里还夹带着耀眼的光线,把晦暗的天空切成了好几瓣。 柳恩煦吩咐车夫加快速度,争取在大雨落下前赶回去。 她看着自己放在竹篮子里的小母猫刚换了主人有些瑟缩,才把她抱在怀里,多少给她带来点温暖。 直到马车在府外停下。 柳恩煦庆幸自己运气不错,没赶上雨,才拎着放了小母猫的竹篮往东翼楼跑。 这只猫本来就是给猫大爷准备的。 昨天晚上柳恩煦半宿没睡着,想着表妹描述自己看到窦褚时的喜悦。 柳恩煦觉得心里难受。 辗转难眠。 后来见秀月进来关窗子。 她竟突然想起那只猫大爷来。 即便那只猫,她也不希望他天天黏在窦褚身边。 第89页 于是一早,她跑了大半个京城,找到这只和猫大爷长得差不多的黑猫。 唯一的区别是它脖子上有块白色的痕迹,像桃子一样的形状。 柳恩煦小跑着冲进东翼楼,前脚刚迈进门,后脚大雨倾盆落下。 就跟天上哪位神仙的洗澡盆撒了似的。 狄争和木七赶快迎上来,才看见小王妃手里拎了个篮子,眉开眼笑地问:「王爷这么早回来了?」 狄争恭敬应声:「晌午过后就回来了。」 柳恩煦本是因为昨日表妹的事,对窦褚心生不悦。 可这会也不能冒着大雨再回去。 她撇了撇嘴,脸色一沉,抬步往楼上走。 刚推开门,外面一道闪电就把昏暗的天色噼成了白昼,轰隆隆的响声连篮子里的猫都怕地叫了一声,听着惨兮兮的。 柳恩煦把门关好,寻了一圈,却没见到窦褚的影子。 这小心翼翼将母猫放出来,鼓励她熟悉一下自己的新家。 柳恩煦耐心地带着那只母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可她意外的是,屋子里没点灯烛,更没见到窦褚的影子。 她找了个最近的烛台,点亮了烛火,绵绵地喊了句:「殿下?」 外面震耳欲聋的雷声当即把她的声音压了下去。 柳恩煦这才带着黑猫推开寝室的门。 寝室里虽然点着火烛,可仍没见到窦褚的影子。 柳恩煦觉得奇怪,就听到寝室靠西的那处衣阁里传来一声猫叫。 她脚底一转踩着黑色鹅卵石带着小母猫走了过去。 直到她缓缓拉开衣阁的门,猫大爷重获新生似的从里跃出来,惊喜地停在母猫身边小心试探。 柳恩煦把视线落在昏暗的衣阁里。 窦褚手臂架在膝盖上,双手撑着脑袋靠坐在衣阁的角落里。 柳恩煦放下烛台,弯着腰往前凑了凑,轻唤道:「殿下?」 她一脸错愕。 窦褚怎么在衣阁里? 可窦褚就好似没听见,依旧拖着脑袋,不发一言。 直到更响的雷声划破天际,连脚底微微震动,两只黑猫同时受了惊,一熘烟钻没了影。 柳恩煦才见窦褚的眉心比刚才蹙地更紧。 柳恩煦赶紧起身,把屋子里所有窗户都挂上了闩。 回到衣阁后,她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挤到窦褚身边坐下来。 她有点想笑,笑窦褚竟然怕打雷。 可又觉得不该嘲笑他的缺点。 于是嘴里憋着笑,在这片安静的空间里发出了奇怪的气音。 窦褚抬头看她,语气不悦:「好笑么?」 柳恩煦把嘴里没笑完的气,吞进了肚子,故作镇定地摇摇头。 窦褚本就心情不佳,倒觉得找着了出气筒,指责道:「谁让你带猫回来了?」 柳恩煦抿了抿唇,又撅了噘嘴,转过头去看那张苍白的脸,转移了话题道:「你怕打雷呀?」 窦褚没说话,眼神冷厉地盯着她。 可柳恩煦觉得解气。 这可比不理他解气多了。 于是柳恩煦轻嘆了一声,挖苦道:「殿下是不是坏事做多了,怕遭天谴?」 要放平时,窦褚真想好好教训她,挂起来抽一顿。 此时他只瞪了她一眼,试图别让自己太难堪。 柳恩煦把小脸放在他胳臂上,装作多愁善感地问:「若有人要嫁给你怎么办?」 窦褚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没事吧。」 柳恩煦神色一凝,追问:「怎么办?」 窦褚才突然想到什么,侧脸看着柳恩煦,慢条斯理地调侃道:「王妃莫不是酸了吧?」 柳恩煦面不改色,趁着这会雷声大,逼问道:「若有人要嫁给你,我该不该应呢?」 窦褚这才被她逗笑了,点点头:「该应。」 柳恩煦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就像质问似的。 窦褚的心情倒突然转晴,他觉得小王妃也该体会一下这种酸味舒不舒坦。 可他此时无心玩笑,漠然道:「我不喜欢女人。你可以自己留着。」 柳恩煦对他这话半信半疑,反驳道:「我看你没不喜欢女人。」 窦褚冷笑一声,语气坚定:「的确不喜。」 柳恩煦的确困惑,她不理解男人不喜欢女人是个什么胡编乱造的谎言,可他说的又不像假的。 她坐回窦褚身边,听着外面风雨大作,安慰道:「我小时候也怕打雷,母亲每到下雨都给我读故事,逐渐我就不怕了。不如我给殿下读故事?」 柳恩煦回想起小时候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嘴角忍不住向上提了提。 她刚要转头,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放在了自己头后。 转头之际,窦褚的手顺势把她往自己面前送了送。 随后他提着一抹不羁的笑,将嘴唇落在她耳根,暧昧道:「换我给你读故事吧。」 随后柳恩煦嵴背一僵,一股温热从肤间辗转划了过去。 第40章 世孙 「世孙,韦夫人来了。」 柳恩煦唿吸一滞, 耳边轰隆隆的雷声瞬间变成了耳鸣。 她只觉得一股股暖流从下冲上头顶,让她逐渐失去理智。 这个闭塞的空间里空气稀薄,连躁动的唿吸声都放大了几倍。 她后悔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惹怒他, 以至于她连跑都跑不掉。 第90页 她忍不住闷哼两声。 这声音却成了华丽的序曲,伴随着窗外雷雨声奏响的鼓乐, 推动着窦褚激昂的情绪。 可就在柳恩煦意.乱.情.迷时,窦褚却突然动作放缓, 凑到她耳边:「王妃喜欢广施恩泽?」 柳恩煦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咬着唇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窦褚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可柳恩煦却觉得那抹浅笑看上去肆无忌惮。 柳恩煦摇摇头。 窦褚伸手用拇指压了压她下巴, 舌尖像条灵巧的小蛇, 缓缓滑进柳恩煦的唇瓣里。 「王妃再对别人和柔, 我就剜了那人的心。」 柳恩煦吓了一跳, 推了窦褚一把。 可眼前的人却将她小手反握在掌心里, 更加泄愤的横行霸道。 窗外风潇雨晦,映在窗牖上的树影被狂风吹地肆意乱摆。 这恐怕是秋后最后一场电闪雷鸣的霏霏风雨。 萧瑟,凄凉, 愁煞了过路人。 却唯独沁润了那颗千年不化的冷心肠。 —— 这场雨来得兇勐异常, 直到半夜才淅淅沥沥转停。 一大早,趁着天没亮,园丁就已经开始修剪被风吹地七扭八歪的凌乱花枝, 打扫院子里的残花败柳。 窦褚前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一些官员的暗查,直到昨日才跟皇上告了假, 休沐两日。 窗外蒙蒙亮,他就已经醒了,悄无声息地看着怀里睡得正甜的美人,忍不住在她额间啄了一口。 轻轻起身, 去了湢室。 柳恩煦再醒过来,已是巳时刚过。 她坐起身子醒了一会觉,才发现窦褚又不见了踪影。 她从床边取了一件叠好的寝衣,慢悠悠地穿在身上,才光着小脚下地,径直走出寝室。 外堂的餐桌上摆了些还冒着热气的粥羹,柳恩煦没见着秀月的影子,抬脚往湢室里走去梳洗。 还没踏进湢室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 柳恩煦放缓步子,绕过湢室门口的古画连屏,小心翼翼把头探进去。 她看见窦褚穿着随意,正在洗手。 松了口气,上前抱住他的腰,轻声问:「殿下今日休沐吗?」 窦褚看柳恩煦乖巧的样子,笑着点点头,擦干了手就去拉她环着自己的小爪子。 柳恩煦也不反抗,被他拉着往湢室另一侧的木门后面走。 直到窦褚将那扇门划开,面前赫然立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蜡像。 通体雪白如莲,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关键是栩栩如生。 连身高,胖瘦都没有一点差异。 柳恩煦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抚摸它的脸颊。 她视线缓缓下落,才注意到这蜡人细緻到连胸口的小痣都有。 柳恩煦惊喜地捂住嘴,却喃喃地问了句:「她…怎么不搭衣裙?」 窦褚这才笑了,弯下腰,同样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蜡还没完全干,得晾晾。上次说你圆润了,给你量的衣服她穿不下。」 柳恩煦心里越来越佩服窦褚的才华,他竟然会做这种东西。 「这才几天功夫…殿下怎么做出来的?」 柳恩煦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毕竟在她看来这种工艺绝对是需要功底的。 窦褚却不以为然,直起身子,坐到不远处的圈椅里,侃侃道:「你每天睡觉的功夫,就够了。」 柳恩煦这才走到他身边,关心道:「殿下不睡觉的吗?」 窦褚宠溺地搂了她一把,把她放在腿上:「我睡的少,不像你,怎么都睡不够。」 柳恩煦欣赏着窦褚为自己做的蜡像,突然在想,若是她晚上看到说不定会吓一跳。 窦褚若有所思地理了理她背上凌乱的头髮,看她眼睛盯着蜡像看地专注,才打断道:「春节前,我会带着世孙去找神医。」 柳恩煦欣赏蜡像的微笑渐落,转头去看窦褚,却发现他心不在焉地摆弄她的头髮,表情不似刚才那么随意,严肃了不少。 「殿下打算离开多久?」 柳恩煦心头突然跳了几下,她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窦褚这才挪眼看她,神色郑重:「要到世孙的病痊癒,顺利的话三个月。」 「三个月?」 柳恩煦把身子完全转了过来,蹙着眉头继续问:「这么久,不会有人质疑吗?」 窦褚看着她的目光逐渐深邃。 柳恩煦才神色一顿,缓缓站起身:「你想,让他出来?」 窦褚垂下眼睫,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击着木桌。 「我答应你会治好世孙。」 柳恩煦下意识攥了攥寝裙的裙摆,失意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怕的事,终究还是要来了。 窦褚伸手去拉她,却扑了个空,他才试图解释道:「他用了药,只能躺着充充样子。狄争和木七知道怎么做。」 柳恩煦的心突然疼了几下,但还是掐紧了手掌,点点头。 她一想到那个人面目狰狞的样子,就很噁心。 可为了小初,她也必须要忍受。 她站在那沉默了半晌,对窦褚的态度突然冷淡下来,沮丧:「好…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 窦褚缓缓起身,侧着头去看她的表情。 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可他担心的是,以她的机智,恐怕会获悉自己的身份。 第91页 窦褚理了理她鬓边有些凌乱的发。 若是不带她回去。 他的确有些不放心。 索性,他也不打算再提。 这段时间,朝局动盪,又有羌族犯境,到过年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于是他的手落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柔和道:「之后再议吧,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 国公府。 安慈殿内,「唰」的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传来。 柳夫人李氏扶着婆母谭氏又往后退了一步。 柳君行半倚在床上,半咳半骂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这么个不孝子!」 谭氏在边上抽泣,可一想到站在身边满腹委屈的李氏,才稍稍止了哭声。 柳君行紧闭双眼,手攥着拳头在床案上重重锤了两下,咬牙切齿地对管事说:「这个畜生坏了我一世的贤名!死罪判的好!也对得起那些被他害过的人!」 管事低着头,匆匆退了出去。 谭氏心头一揪,攥着李氏的手更紧了些。 再怎么说,柳博昱也是自己的儿子… 她已经送走了丰儿,现在又要送走第二个。 谭氏没再多留,在李氏的搀扶下从安慈殿走出来。 没走几步,她就拍了拍李氏的手,有气无力地道:「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李氏知道谭氏心中的苦闷,也不好再劝,福了福身子,带着身边的丫头走开了。 谭氏看着李氏离开的背影,心里多少酸涩。 儿媳对长子的痴情,府里无人不晓。 她本是劝说儿媳再醮,可她却怎么都不肯。 直到送走阿芋那天,是她亲眼瞧见当年那桩不堪入目的丑闻。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干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差点让那儿媳想不开。 可她最终还是为了自己两个孩子,忍辱负重熬过来了。 谭氏靠在凉亭的美人靠上,长嘆了口气。 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 她抬手去擦脸上的泪。 谁让她教子无方呢… 造了这么多孽,他得还呀。 她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抬起手再去抹那双哭到酸胀的眼睛。 「祖母?」 耳边传来孱弱的声音,可不似从前那么虚弱无力,反倒有些精气神了。 谭氏抬头看向凉亭入口,发现身子单薄的柳恩初正在侍从的搀扶下往凉亭内走。 若不是他恹恹地苍面,他的样子和丰儿真的太像了。 可即便他身子不好,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 谭氏赶忙起身去扶他,关切道:「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应该在屋里多躺躺?」 柳恩初笑了笑,枯瘦的面容已瘦到嘬腮,使得原本雅逸的笑看着也不精緻: 「身子舒爽多了,趁着天气好,出来走走。祖母不用担心。」 柳恩初在谭氏身边落座,跟出来的小丫头,立刻在他身上披了件披风。 他抬头看着祖母哭肿的眼睛,也想到是因为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抬手接过小丫头递上前的暖炉攥在手里捂着。 可心里想的却是柳博昱该被处以什么样的刑罚才能对的起母亲这些年受的屈辱和委屈。 他自小身子不好,常年卧床。 可他没傻也没聋。 家里的事,他又怎么会不知晓。 当年他甚至想过,自己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若是祖父不把柳博昱赶出府,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得给他下一抔毒。 即便自己死了,也算是做了件痛快事,没白活一场。 可这次,他听说是有人陷害了柳博昱,连带着把他陈年的老底一併抖了出来,才让他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 柳恩初低着头勾起嘴角,这个消息让他感到畅快。 谭氏吸了吸鼻子,把眼角残存的一点泪沾干净,转移话题道:「听你祖父说,你让阿晋去贡院给你交了乡试卷?」 柳恩初这才想起几个月前的事,应道:「随意写写,打发时间。」 柳恩初自小卧床,干的最多的就是读书。 再加上他生下来就有极强的记忆力,这才让阿晋去向考官要了份卷子,自己答着玩玩。 谭氏道:「贡院的杨大人特意送了你的卷子来,你祖父大为称赞。只不过前些日子你病着,这事也没来得及告诉你。」 柳恩初并不意外,也不惊喜。 即便有再多的才华,对他一个朝不保夕的人来讲都没什么意义。 他捂着暖炉的手又紧了紧。 才听谭氏说:「你祖父让你慢慢养身子,过些日子去参加会试。」 柳恩初脸上抽动两下,依旧垂着头,迟疑地应了声:「好。」 正此时,安慈殿伺候的小丫头疾步走来,说柳君行正叫谭氏过去。 谭氏起身把柳恩初肩头的披风又系地紧了些,交代他早点回去歇着,便匆匆离开。 谭氏刚走,柳恩初就愤懑地将手中的暖炉扔到了地上。 他这病殃殃的样子,自己都感到厌烦。 一直照顾在他身边的夕莫走上前去捡被他摔坏的小炉。 琢磨着该怎么安慰他。 正此时,刚被管事叫出凉亭的阿晋,匆匆走上前,脸上略带喜色,呈禀道: 第92页 「世孙,韦夫人来了。」 第41章 后事 若是不走,那就去死。 「姑母?」 柳恩初神色稍缓, 略显惊讶。 姑母是在父亲过世那年被赐婚给了镇军大将军韦臻。 这些年,韦臻一直奉旨驻扎在西北疆域,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 柳恩初记得, 姑母和母亲的关系很好,小的时候也非常疼爱自己和阿芋。 直到父亲出事, 姑母离家的时候都不放心。 可皇命难违,她也不得不跟着夫家远走他乡。 而这一走就是数年。 阿晋点点头, 微弯身说道:「管事说,韦夫人从宫里出来直接来了国公府。这会应该在安慈殿看国公爷。」 柳恩初脸上划过一丝喜色,抬手扶着夕莫起身。 他想去看看姑母。 夕莫搀扶着他的手臂向前走了两步, 安慰道:「韦夫人见世孙康復, 会很高兴的。」 柳恩初垂下眼, 眸色渐深。 他听说, 自己现在这样子是因为吃了蓟王给的神丹。 康復? 他忍不住冷笑一声。 恐怕是苟延残喘吧。 柳恩初的脚步极缓, 可没走几步就有些轻喘。 阿晋本是要将他抱起来,他却坚定地摆摆手,顿了顿步子, 给自己片刻休整的时间。 夕莫低头, 仔细把他额头的冷汗珠轻轻拂去。 就听花园外传来管事和另一个门卫由远到近的对话声:「等韦夫人走了,再去跟国公爷报。」 门卫急着说道:「可杨氏带着几位姨娘就在府外赖着不走,还把少爷和小姐带来了。若是不让进府, 恐怕会有损国公爷的名声。」 管事道:「再等等!韦夫人刚到,总不能这个时候让老爷子处理二爷的烂摊子!」 两人的沟通还没得出结论, 转过花园的月亮门,险些撞在世孙身上。 二人匆匆往后退了两步,恭敬地对柳恩初揖手行礼。 柳恩初从夕莫手里接过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 才掀起眼皮问道:「门外怎么了?」 管事和门卫对视一眼,这还是鲜少见到世孙有精神过问旁的杂事。 更何况,家里的事,国公爷不让告诉世孙,也是怕他忧思,加重病情。 可现在他主动问,管事也不能煳弄了他,开口跟柳恩初说了门外的情况。 柳博昱一倒台,这些个本就身份不高的姨娘们,更是丑态毕露,此时聚集在府门外告哀乞怜,看着哪还有半点贵妇人的样子。 柳恩初把手从嘴边移开,伸手去扶站在一边的夕莫,说道:「这点小事,别饶了祖父和韦夫人,先让她们进来。」 管事一怔,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听世孙的安排。 柳恩初见管事没动,冷笑一声,反问:「你是觉得我这个将死之人的话,没什么份量么?」 管事哪敢这么想,更觉得世孙既然这么发话,国公爷想必也不会不贊成。 于是带着门卫匆匆应了声就要离开。 刚转过身,就听柳恩初淡漠地补充道:「直接带来见我吧。」 柳恩初脚底一转,又在阿晋和夕莫的搀扶下转身走回凉亭。 夕莫趁此功夫,让小丫头拿了些补气的参片茶来,又给柳恩初换了个更暖的手炉。 柳恩初闭眼靠在夕莫刚放在背后的软垫上,听着院子里秋莺的饶舌歌唱。 直到隐约被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扰了兴致,才缓缓睁眼,往花园的月亮门看去。 婶婶杨氏拉着六七岁的堂弟,身后还跟了十来个穿红戴绿的姨娘。 柳恩初用帕子捂着嘴,又咳了几声,拿起参片茶润了润口。 杨氏看见柳恩初的第一反应就是热泪盈眶,急着上前攀迎。 她似是忘记了,曾经在国公府里耀武扬威的样子。 「小初啊!你身子不好,怎么坐这了?!你说说,你这叔伯,闯了这么大的祸,可怎么是好啊!」杨氏边说边哭,还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她拉长了音哭了几声,继续说道:「阿峰还这么小!你说以后让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呀!官府把他的资产都查封了,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了!老爷子怎么能不管呢呀!…」 柳恩初缓缓把茶杯交给夕莫,冷眼看着眼前婶婶和姨娘们哭得惊天动地的样子,把身上的披风围地更紧了些,开口道:「祖父这些日子身体不好,这事就由我来安排吧。」 杨氏立刻擦了擦眼角的泪,推了一把怀里的儿子,让他到柳恩初面前去装可怜。 自己也起身坐到柳恩初身边,语气不敢怠慢:「小初啊,婶婶之前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别在意。那也是为了柳家好,你看,你弟弟还这么小,他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苦…」 柳恩初没有动,垂着眼看着试图去拉自己手的堂弟柳昂峰,直到谢姨娘把堂妹柳雯凝也推到自己面前。 柳恩初才面不改色,冷淡道:「阿峰和雯凝都是柳家的后人,自然没有放在外面养的道理。」 婶婶杨氏听柳恩初松了口,挂在眼角的泪都被眼角弯起的细纹又灌回眼里。 她坐直了身板,惊喜地确认道:「小初,你说话算话吗?别到时候惹着老爷子!你要不再帮婶婶跟老爷子说说好话?!」 柳恩初缓缓侧头,看着坐在一边破涕为笑的杨氏,脸上挂上一抹罕见的笑:「不必了,祖父近日忙的很,就按我说的办吧。」 第93页 说完,看了眼站在一边的管事。 管事没明白柳恩初的意思,弯着腰追问道:「世孙的意思是给夫人和少爷安排在曾经住的东篱苑?」 柳恩初垂眼看着站在面前两个略显胆怯的弟弟妹妹。 随即,像个慈爱的大哥哥一样抬手摸了摸两人的脑袋,声音轻地能被吹散:「把他们安排在西林苑吧。」 管事一怔,西林苑已经好久没人住过了,而且那边离国公爷的安慈殿也较远,倒是离南边下人们住的后罩房很近。 那片林子夏暑冬寒,就连下人们住的地方都比西林苑舒服不少。 管事也没敢说什么,只低头应了声。 柳恩初又抬眼看了看剩下的姨娘,漠然道:「其他人,从哪来,送回哪去。」 这句话刚说完,坐在一旁的杨氏脸上转喜,转头去看柳博昱留下来的那些个累赘。 除了有个女儿的谢姨娘之外,其他人又摆出了那副勾搭柳博昱的腌臜相,扑到柳恩初面前乞求。 阿晋和管事怕伤着柳恩初,赶紧叫了旁边的几个侍从一起拦住了几人。 柳恩初听说过,柳博昱找的这些个姨娘多半是出自风流场所,这时候这么闹,他不觉得稀奇。 他又捂着嘴咳了几声,随即轻笑道:「总不能跟着叔伯陪葬吧?」 那些个泣不成声的人,立刻止住了哭,惊异地看着眼前年纪不大,面色憔悴的世孙爷。 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挂着笑,可怎么都觉得那笑容空洞且无情。 站在旁边的两个六七岁的小孩,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恐怕也听出了柳恩初的意思。 若是不走,也可以。 那就去死。 柳恩初没再顾及那些姨娘,而是扶着夕莫起身,对管事说道:「阿峰和雯凝喜欢玩的,统统送过去吧。若是有空,我去教他们读书写字。」 管事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柳恩初,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 世孙爷这副身子,恐怕一年也教不了两人一回… 杨氏和谢姨娘这才拉着两个孩子向抬步往凉亭外走的柳恩初道谢。 柳恩初无动于衷。 只在走出凉亭的时候微不可闻地轻嘆一声。 谁让你们和柳博昱有关系呢? 毁在我眼皮子底下,总比放你们出去自强的好。 —— 蓟王府。 东翼楼内,柳恩煦正坐在坐塌上,看着窦褚的猫大爷试探性地接近她带回来的猫小妞。 半日多的功夫,猫小妞对这片环境倒是熟悉了不少,此时也可以放松地躺在太阳最好的坐塌上晒太阳。 猫大爷坐在旁边,看着那只小母猫占了自己最喜欢的位置,很是不悦。 眉心蹙地紧巴巴的,黑毛都倒翻出来。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只母猫太厉害,猫大爷就只是坐在她旁边,连反抗的打算都没有。 柳恩煦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一声,伸出指头戳了戳猫大爷的额头,似是觉得他这样子令自己感到解气。 窦褚却在这时放下手里的书卷,把柳恩煦幼稚的模样都映在了眼里。 他起身走到柳恩煦身边,埋怨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随即弯下腰,拍了拍那只正晒太阳的母猫想让她往边上挪挪。 但他手劲有些大,只见猫小妞倏地勾起爪子向他攻去一爪。 还没碰到窦褚的手,窦褚就被坐在一边受欺负的猫大爷毫不犹豫地抓了一道。 连先前昏昏欲睡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怒意。 窦褚眼中划过惊异,脸色瞬间沉下去,低头看了眼自己被他挠出血痕的手背。 可那只猫一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让窦褚觉得是自己多管闲事了。 柳恩煦也没理他,而是起身走到书案前,直到窦褚跟过来。 窦褚微曲嵴背,把她环在怀里,问道:「还不高兴?」 柳恩煦拿着笔,在纸上随意画了几笔,摇摇头:「岂敢…我是殿下的棋子,棋子哪能有脾气?」 柳恩煦边说边在纸上画了几个圆圈。 整个上午柳恩煦都因为三个月后要把真王爷放出来的事郁郁寡欢。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火气并不是对窦褚,而是对于自己的处境。 窦褚把她手里的笔拿出来,扔到一边,抱地更紧些:「哪有这么好看的棋子?」 柳恩煦低着头,把刚才那张胡乱画的纸随意折了两下,补充道:「哦,那就是面具上的雕花,给殿下壮门面的。」 窦褚「哼哼」笑了几声:「原来没觉得你脾气这么大。」 柳恩煦轻嘆口气:「我原来也没想过殿下会这么混淆界限。」 窦褚把头搭在她肩膀,看着她拿自己桌案上的纸撒气,劝慰道:「等我的事办完,我会告诉你。」 柳恩煦这才转头瞥了他一眼。 心里忍不住想,谁稀罕…说不定你说之前,我就能查到了呢。 窦褚刚想去啄一口那张黑沉沉的脸,就听外面有人敲门。 狄争的声音传来:「王爷,韦将军前来拜访。」 柳恩煦眨眨眼,转头问窦褚:「哪个韦将军?」 窦褚边松开环着她的手臂,边应道:「韦臻,你姑父。」 柳恩煦喜出望外,赶忙跟在窦褚身边,拉着他的手问:「不是一直驻扎在西北疆域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第94页 窦褚去拉衣柜门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胜:「你祖父的病,能好些了吧?」 第42章 拜访 这条命随时听王妃安排! 柳恩煦从窦褚平伸出找衣服的手臂下, 钻到他两臂中间,追问:「是殿下请旨让韦将军回来的?」 窦褚笑了笑,索性把手肘搭在她肩头:「皇上此前就有这个意愿, 我只是顺便提了一句。」 柳恩煦这才又软下来,环着窦褚的腰, 撒娇道:「我…能跟殿下一起去吗?」 窦褚挑挑眉,用手拨了拨她髮髻上那根蓝宝石孔雀步摇, 反问:「还生气吗?」 柳恩煦把眼睛笑得跟轮弯月似的,使劲摇摇头,连步摇上的垂珠都缠到了头髮上。 窦褚温和地笑了, 眼中满是深情。 小姑娘卖乖地在他两臂间转过身, 从衣阁里取了件深蓝色暗蟒纹外袍, 给窦褚换上, 随后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出门。 —— 韦臻此时已在碧华殿等候。 他出了宫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这位口碑不错的皇子。 即便他无意拉帮结派, 可刚刚在宫里,皇上也提了一嘴蓟王的功劳。 他默默地往嘴里灌了几口茶。 自从十几年前离开京城,连父亲生病, 他都没能回来探望。 却不想一个多月前, 突然接到圣旨召他入京,说是要给他加官进爵。 刚才在宫里皇上只字未提,但仔细想想, 这件天上掉馅饼的事,恐怕要跟北边羌族的跃跃欲试有直接关系。 更何况, 一路回京,羌族犯境的传闻已在百姓间盛传。 韦臻把茶盏放在身边的小几上。 手撑在膝盖上,端坐如钟。 柳恩煦跟在窦褚身边走进碧华殿,就看到只见过一面的姑父从圈椅里起身, 正大步向两人迎来,声音浑厚地道:「见过蓟王殿下。」 窦褚上前虚扶了一把,语气不疾不徐:「韦将军一路辛劳,怎么没见到韦夫人?」 韦臻抬眼看了看窦褚身边一袭藕粉色小裙的柳恩煦,才明白他这么问的含义,抱歉道:「内人听说文公病急,出了宫就赶回国公府了,还请殿下见谅。」 窦褚这才转头看向跟在一边的柳恩煦,见她神色略显失落,伸手揽了下她的腰肢,才又对韦臻道:「难得韦夫人重孝,无妨。就是让阿芋失望了。」 窦褚抬手示意韦臻落座。 柳恩煦才趁着这个功夫,福了福身子,糯糯地叫了句:「姑父。」 韦臻坐到圈椅上,看着褪去稚嫩的柳恩煦,忍不住夸赞:「上次见阿芋,还是个小娃娃,这会已经出落成风仪玉立的小娘子了。说起来,还是蓟王殿下有眼光!」 柳恩煦的表情微凝,姑父许是也听说了几年前蓟王向太后求娶自己的事。 可那个蓟王并不是面前的人。 她低下头温婉地漾开一抹笑。 窦褚却面无波澜,拉起柳恩煦的手,说道:「只能说国公府的女子,德才兼备,品貌非凡。」 柳恩煦淡笑不语。 姑母没有跟着来,她继续留在这里也多少不合时宜。 随即她福了福身子:「既然姑母没到,我就不妨碍殿下跟姑父议事了。」 说完,眼波流转对窦褚莞尔一笑,才松开握着他的手,缓缓走出大殿去。 韦臻看着小侄女和蓟王殿下恩爱和睦,倒是令人欣慰,也替韦夫人松了口气。 韦夫人此前还担心蓟王殿下的身份,会让柳恩煦受了委屈。 更何况,文国公府接二连三的出事,就算是皇子,也难免担心这些负面的传闻会影响到自己的名誉。 但现在看来,他们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直到柳恩煦的背影消失不见,窦褚的视线才从殿外挪回。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韦将军这一次加官进爵,可是件难得的好事,听说父皇要在文武百官面前,亲授爵位给将军。」 韦臻苦笑一声,说道:「殿下言重了,显达自是不敢居功。」 窦褚却朗声笑道:「韦将军战功赫赫,再加上十几年来稳扎在西北疆域,这实在是将军应得的。父皇有意将将军掉回京城,不知道将军意下如何?」 韦臻的表情一凝,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皇上想削弱他的兵权。 这倒是和他之前想的有出入。 韦臻把身子往窦褚的方向微微转了个角度,迟疑地说道:「刚才入宫,皇上只字未提。不知道殿下有何高见?」 窦褚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放在茶几上,面色郑重了些:「韦将军倒是不必有太多顾虑,听说父皇调将军回京,也是念在韦老年岁较高,偿了老人心愿。另一方面,父皇也有意提拔一些新的将领驻守疆域。届时,恐怕将军还要花心思栽培新人了。」 韦臻若有所思地垂眼,将手放在圈椅的扶手上,迟疑道:「一路返京,听说羌族正对北疆虎视眈眈,这个时候皇上把我召回京,我实在是不解。」 窦褚道:「先皇在世时,羌族曾和诸夏联姻过,之后的数十年,两国一直交好。这次羌族突然扣押了父皇派去的使节,恐怕事出有因。父皇有意从各位将军手中抽调一只骁勇善战的精英队伍,作为先锋军潜入北疆,只不过…此行兇险。」 韦臻这才意识到什么,眉头蹙地更紧,反问道:「皇上是想让我领兵前往?」 第95页 窦褚垂眼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他说的话不假。 皇上的确有意组建一只精英队伍,美其名曰去接使臣,实则是想打探羌族境内的情况,找到合适的机会先发制人。 所以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必须是个皇上能信得过的大将。 可守卫边疆的几位威名远扬的将领中,论才能而言,只有韦臻的能力让皇上不予置否。 所以,皇上的确有意让韦臻亲率这只精英队伍去羌族。 但窦褚没发表任何言论,只安慰道:「将军刚刚回京,这事还需要从长计议。过几日,皇上会在宫内为将军大摆筵席,届时才会做出定论。这些日子,将军不如先稍作休整。」 韦臻这才彻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不怕皇上一道圣旨直接把自己调去北疆灭寇,就怕皇上突然施加个莫大的恩典,彰显皇恩浩荡的同时让自己过于被动。 因为这样的被动是他无法拒绝和逃避的。 率兵进驻羌族对于他来讲不是什么难事。 他既为保卫国家的将领,更不会在紧要关头贪生怕死。 这是他为将的使命,即便战死沙场也是职责使然。 但他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兜了这么个大圈子,更何况,这一趟胜负都难以预料。 他本是想再跟窦褚打听一二,可话到嘴边又立刻咽了回去。 他想起来,眼前的皇子对于他此次奉旨入京也做了很大的努力。 若说他想拉帮结派,可他没有道理说服皇上让自己去参战,这对他来讲毫无益处。 韦臻若有所思地在窦褚的款待下,吃了茶点。 可他却默默上心地观察着眼前这位儒雅翩翩,从容不迫的皇子。 他年纪轻轻,可好似让人琢磨不透。 —— 柳恩煦回到云霞殿没多久,就看到彭毅领着丁武前来请安。 看着丁武脸上才刚刚结痂的伤口,柳恩煦忍不住问道:「这才两日,等你伤好了再来也不迟。」 丁武倒是长了一张忠憨的脸,不敢怠慢地应:「奴才身子硬朗的很,这么点小伤碍不着事。还要多谢王妃送去的良药和衣物。」 柳恩煦笑着点点头,随后又突然觉得不对劲,反问道:「衣服?什么衣服?」 丁武同样神色一滞,挪眼看了看柳恩煦身边的秀月。 柳恩煦立刻明白了其中端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身后。 秀月赶紧低下头,用手攥了攥衣角,连嘴唇都抿得紧紧的。 柳恩煦惊讶。 这丫头竟然对自己的马夫动了心思?? 她清了清嗓子,也不想秀月为难,对丁武立刻补充道:「是我忘了,这都是小事,看你身子康復了不少,倒是令人欣慰。」 丁武把注意力又转移回柳恩煦身上,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柳恩煦看他吞吞吐吐,倒不想他不管不顾打人的模样,才追问:「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武看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迟疑道:「王妃…王妃能请人把老李的尸身埋了吗?」 柳恩煦只觉得眼前的丁武自顾不暇,还有心思想别人。 她犹豫着故意问道:「老李?被你毒死的那个?」 丁武立刻反驳,斩钉截铁道:「不是!他是因我受了牵连!我实在心中愧疚!」 柳恩煦早就猜到那老僕的死跟丁武没关系,否则那么用刑,他不会不招。 「那老伯的确是个可怜人,不过,若没有你,他恐怕那日就得死在驿站了。」 丁武颇为震惊地抬头,回想起那日自己仓惶逃跑时差点撞到的两个人。 「原来,那日王妃都看到了…」 柳恩煦没在多说,而是看了眼一旁的彭毅,交代道:「你带几个人再去趟京兆尹府,把人带出来,找块好地安置了吧。」 丁武二话没说,跪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出响的响头,感恩戴德道:「丁武是个粗人,从小无父无母。今日王妃给奴才的恩德,奴才这辈子都刻在命里!这条命随时听王妃安排!」 柳恩煦听他雄赳赳气昂昂的谢恩,只觉得鸡皮疙瘩冒了一身。 她起身走到丁武面前,弯下腰说道:「我记住啦。前几日殿下刚送了匹小马来,就交给你费心了。」 丁武头也没抬,说道:「王妃放心,奴才没什么大本事,就喜欢跟马打交道,我定会把王妃的马照看好!」 柳恩煦欣慰地点点头,虚扶了他一把,意味深长地说:「好,我会让秀月时常帮我去看看的。」 丁武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倒是一旁的秀月听出了柳恩煦的意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丁武跟柳恩煦拜了谢之后便跟着彭毅退了出去。 柳恩煦含笑看着秀月,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竟然喜欢他?」 秀月只觉得跟小王妃谈论此事实在是难为情,才一边擦着锃亮的桌面,边摇头解释:「没…我就是欣赏…欣赏他的忠勇。」 柳恩煦夸张地点点头,恍然大悟似的,随即把脑袋探到秀月跟前,又道:「那狄大人你觉得好不好?我倒觉得你们两个还挺般配的。」 秀月四周环顾了一圈,趁着现在四处无人,才埋怨地瞪了柳恩煦一眼,嗔怪道:「王妃怎么竟拿我开玩笑…」 柳恩煦却没理她的责备,两只手肘撑在桌子上,拱了拱秀月的手臂:「我觉得狄大人挺好的呀,文质彬彬的,还能文能武,长相也是上乘了,听殿下说喜欢狄大人的姑娘可是不少呢。」 第96页 秀月噘着嘴埋怨她们家小王妃多管闲事。 听她在身边喋喋不休地唠叨个没完,秀月才轻推了她一把,不耐烦道:「是是是!狄大人哪都好,但我不喜欢他整天拎着把破刀晃来晃去的!」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唿: 「这是…皇上御赐的环首刀啊…」 第43章 线索 「这是…查到了?」 融融日光落在南飞的雁群上, 传来阵阵嘹亮欢快地雁鸣声。 柳恩煦把手挡在眼前以遮蔽刺眼的阳光,她抬头去看湛蓝天幕下那群自由翱翔的鸟,一片灿金色的梧桐叶刚好飘落在她樱桃般的红唇上。 柳恩煦轻轻捏起那片落叶, 在指尖轻捻,脚底加快了速度踏进了吉财当铺。 仔细算算, 自上次从鬼伯这拿了那张字条的消息后,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的时间。 这一次, 刚好赶在柳恩煦从韦将军府看望姑母回府,顺路去找鬼伯拿了消息。 柳恩煦轻轻推开雅字小阁的木门,交代秀月留在门外等候。 刚一进门, 就看个年级不大的小姑娘, 梳着两个简洁的低马尾, 正在帮鬼伯整理东西。 柳恩煦脚底顿了顿。 小姑娘这才赶忙起身, 搀扶着鬼伯往柳恩煦这边走。 「月姑娘来了。」鬼伯边说边指了指身边的丫头, 说道:「这是霂荷,京郊和外阜十三个桩子的掌使。」 柳恩煦礼貌地对她点点头,在鬼伯的招唿下往屋里走, 同时听霂荷夸赞道:「早就听鬼伯提到过月姑娘, 竟不想月姑娘清淡恬雅,我还以为是个穿金戴银的土财主呢!」 柳恩煦掩嘴浅笑,却依然对这个没见过的小姑娘有戒心。 鬼伯也看出了柳恩煦的顾虑, 对霂荷摆摆手,说道:「去吧, 我有事要和月姑娘讲。」 霂荷十分懂事地点点头,走出了雅字小阁。 柳恩煦有些意外鬼伯今日的安排。 她从来都跟鬼伯单线联繫,鬼伯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柳恩煦的真实面目。 今日怎么了? 柳恩煦坐在圈椅上,有些担心地问道:「鬼伯近来身子还好吗?」 鬼伯看似轻松地笑了笑。 他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这个小丫头, 应道:「月姑娘不必惦记。人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是正常的。」 柳恩煦神色一凛,劝道:「我为鬼伯找个郎中来看看吧?有什么我能做的,鬼伯提便是。」 鬼伯宽慰地勾起一抹笑,慢悠悠地摆摆手:「自己的身子,自己最了解。霂荷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吃了不少苦。但绝对是姑娘可以信赖的人。」 柳恩煦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鬼伯肤色本就偏暗,光凭眼睛去看,不好辨别他身体的状况。 只不过鬼伯拿东西越来越费劲,满满的一杯茶,竟是被他晃出了多半盏。 柳恩煦心头一酸,起身走上前,为鬼伯添了茶,端到他嘴边。 鬼伯却不敢接,而是缓缓抬手将她的手压下去,才说:「月姑娘不必如此。老夫这后半生过得也算是风生水起了。这全都要依赖姑娘的扶持。」 柳恩煦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鬼伯年级大了,可还那么尽心地为自己去建立了这么庞大的信息网。 她毫不迟疑,将手中的茶盏举地更高了些:「这是晚辈该做的,这些年,鬼伯帮了我不少忙。」 鬼伯见她坚持,象徵性地将嘴压在了杯子上,抿了口她敬上来的茶,说道:「但还是没帮姑娘找到神医的下落,这是我最为不甘的事。」 柳恩煦把茶盏放在他面前,自己在他对面落座:「鬼伯不必挂心,神医已经找到了。」 鬼伯那双混沌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异彩,笑着确认:「可是真的?」 柳恩煦「嗯」了声,应道:「真的。」 鬼伯没打算继续问下去,而是收回视线,看向柳恩煦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盏,说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让姑娘失望第二次。」 鬼伯说完,就开始颤抖着手臂从小几下摸出了一个木盒。 柳恩煦看着他缓慢的动作,紧张地攥紧了放在小几上的小手,问道:「这是…查到了?」 鬼伯正把小木盒放到小几上,伸手推到柳恩煦面前,脸上扬起一抹柔和且慈祥的笑意:「是。费了些功夫,但好歹,没再让姑娘失望而归。」 柳恩煦有点不敢去碰那只其貌不扬的小木盒。 咽了咽口水,怔楞片刻,才抬手去揭木盒的盖子。 她坐直了身子,探头看向木盒里。 里面有几页写着字的纸,还有几张摞在一起的卖身契。 柳恩煦心慌意乱地看了眼鬼伯。 直到鬼伯面无异色,点头示意她打开。 柳恩煦又往前倾了倾身子,专注地去掏盒子里面的东西。 她先是匆匆看了眼几张泛黄髮皱的卖身契,那上面的名字各不相同。 她将卖身契放在一边,又去读那封写了三页的信。 柳恩煦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细读完了那封信笺。 只记得那上面写着郁霁尧有三个儿子,郁昕霖和郁昕泽是郁霁尧的嫡子,郁昕熠是妾室连氏所出。 十二年前冬至前后,说是遇到了仇家报復,郁府上下二百多口一夜间人间蒸发,连尸骨都没找到。 第97页 只有郁霁尧最小的儿子郁昕霖被乳母带走,存活了下来。 乳母为了生存,将五岁的郁昕霖卖给了一个商贾;半年后商贾破产,郁昕霖被商贾家里的管事偷偷带走,化名后卖给了一个专供娈童的小作坊。 小作坊里供达官显贵们玩乐的玩物不能超过十岁,所以过了四年,郁昕霖就被转卖进了外阜的一个象姑馆。 这十年他用了六七次化名,像货物一样被人卖来卖去,直到半年前才化名灵隽被京城的【别情苑】买去。 柳恩煦拿着那封信的手,忍不住颤了颤。 她很难想像一个只比自己大了一岁的人,怎么能承受的了如此悲惨的命运。 柳恩煦甚至不敢相信这上面的内容是真的,才探究地看向鬼伯。 鬼伯紧接着又递给柳恩煦一个红色绣吉字钱袋包裹着的小物件,补充道:「我们的人刚好也有不幸落入那个娈童作坊的,所以才轻而易举查到了这个消息。」 他顿了顿,伸手点了点那个小钱袋,柳恩煦才赶紧拆开,发现里面包着一根骨笛。 鬼伯继续道:「这骨笛是那孩子留在作坊的,许是了断前尘的意思。」 柳恩煦将那只食指长的骨笛放在掌心仔细看了半天,除了上面有一排极小的字和雕花外,普通极了。 只不过这种骨笛,中原见得不多,应该是来自西域一带。 柳恩煦小心翼翼将骨笛收在红袋子里,追问:「另外两个孩子呢?郁昕泽和郁昕翊?」 鬼伯遗憾地摇摇头:「找不到任何线索,同郁府其他人一样,人间蒸发了。但我们的人倒是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过去这些年,诸夏各地都发生过惨不忍睹的剥皮案,可至今没找到兇手。但这些死的人,却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跟十几年前,郁家的陨落有关,但郁昕霖绝不会有这样的身手。」 柳恩煦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东西差点摔落在地上。 她即便早就知道窦褚会杀人,可她没想过这样残忍的手法会和那样一个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人联繫在一起。 柳恩煦又低头读了一遍那张纸上的信息。 窦褚在找郁昕霖,所以他一定和郁家有关。 但她无法判断,郁昕霖到底是他的仇人还是他的亲人。 柳恩煦将那些重要的信笺收拾好,重新放回了小箱里,才又问道:「鬼伯查到郁霁尧的夫人和那位妾室的信息吗?」 鬼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对这件事这么上心,也多少猜到了小姑娘的心思。 他捋了捋白髯,说道:「只查到郁夫人和郁大人是青梅竹马,而那位妾室是出自宫里。」 柳恩煦点点头,把那个珍贵的骨笛也装在了小木箱里,同时问:「查这件事的那个人,有来拿过消息吗?」 鬼伯道:「还是霂荷那丫头招唿的,说是个蒙面的游侠。」 蒙面的游侠? 柳恩煦突然想到了上一次在灵佛寺外看到的游侠,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胸口。 鬼伯不知道柳恩煦为什么要查这些,但看柳恩煦此时失常的样子,也明白这件事对她来讲意义非凡。 柳恩煦的确没心思再与鬼伯攀谈,但她又确实担心他的身体,才在临走前嘱咐了霂荷,若是鬼伯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需要,让她及时到蓟王府找秀月。 临走前,还特意留了些银票,给鬼伯看病用。 鬼伯也没拒绝,只将那几张银票也一併收在了自己的小柜里,依旧是那副慈善的笑脸,送柳恩煦离开了雅字小阁。 —— 柳恩煦抱着那个存放重要信息的小木箱,心里不停地犯嘀咕。 她担心窦褚会发现她背地里做的事,才在卖锁的铺子里,换了个加锁的铜箱。 返回王府后,管事依旧笑脸相迎,可他即便说尽了恭维的话,对柳恩煦来讲都跟这萧瑟的秋风差不多,刮到耳边,除了嗡嗡作响没有任何实际含义。 柳恩煦心事重重地踏进云霞殿外的垂花门,就看见窦褚正背对着她在院子里挖土坑。 柳恩煦放缓步子。 她记得他前几日还说,皇上这些天要摆宴为韦将军加封平疆候兼安北都护庆祝。 柳恩煦以为这些天他都该忙碌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木箱放到背后,走到他背后,笑盈盈地打招唿:「殿下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窦褚早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却也没回头,只把手里正在挖的土坑用铜铲拍地结实了些才转头看向柳恩煦,责备道:「上次休沐都快半月余了,见着我有这么不称心么?」 柳恩煦这才弯下身子,把脸凑到他旁边,安慰道:「我是觉得殿下太辛劳,晚上给殿下煨汤喝。」 窦褚这才扬起嘴角,在她靠近的小脸上啄了一口,指了指自己正在刨的土坑说:「你这院子这么秃,想种点什么?」 柳恩煦这才抬眼扫视了一圈自己的院子,此刻被他刨的跟个棋盘似的。 她苦笑一声,疑惑道:「种这些花花草草,不会招惹蚊蝇吗?」 窦褚本还想着给她院子里种一片白芍花海,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没了兴趣。 他起身,把手里的小铲往洞里一扔,拍了拍手上的土,就伸手去搂柳恩煦的腰。 柳恩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才让窦褚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 第98页 柳恩煦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异常,忙着去环他的手臂,一边往殿里走,一边撒娇地说道:「殿下不如回东翼楼吧…我最近身子不便…」 窦褚垂眼看着小姑娘卖俏,倒没被她这些个小伎俩诓骗。 他突然一伸手,把她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拉到面前,指着那个上了重锁的铜箱问道: 「这是什么?」 第44章 喜脉 「殿下巧舌如簧,也听不出哪句是…… 柳恩煦一怔, 想往回撤手臂,可奈何自己的手腕稳稳地攥在窦褚手心里。 她担心窦褚强取她手中的重要情报,才咬着嘴唇低下头喃喃道:「这是, 姑娘家的…秘密…」 窦褚挑了挑眉,看着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脑袋一个劲往下垂, 才把头压低了些,问道:「不能看看?」 柳恩煦咬紧粉唇坚定地摇头。 窦褚趁着这个机会, 轻嘆道:「王妃的秘密真多,上次我去柜坊取的那个东西,总能让我看看吧?」 柳恩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立刻抬头诚恳地转移话题:「前些日子就想拿出来给殿下的, 可殿下总不在府上。」 说完, 她就半推着窦褚往大殿里走, 顺便把那只小木箱换了只手, 让它和窦褚保持一定的距离。 进屋后,窦褚见柳恩煦把那只铜箱放在了妆奁旁的一个小柜里,又从里面取出来上次柜坊拿回来的那只木箱。 柳恩煦两只手托举着放到他面前, 他才伸手过来取。 见窦褚转身往坐塌上走, 柳恩煦原本提着的心,才稍稍落地。 趁他转身之际,赶忙将背后的小柜掩好, 再抬步跟在他身后。 窦褚落座后,本想打开小木盒, 却见柳恩煦心不在焉地坐到了离自己较远的圈椅里。 他单手将小木盒放在塌几上,拍了拍自己大腿,眸色清明地看着她说道:「过来。」 柳恩煦的恍惚神思突然被他打断。 自从她听鬼伯说起那些剥皮案之后,她就觉得对面前的人更加牴触。 可也不能表现地太过于明显。 柳恩煦勉为其难地起身, 硬着头皮往窦褚那边挪。 窦褚突然想起来她来月事的事,不捨得她多动,才赶快起身,又把让她坐回了原本铺了软垫的圈椅上,关切道:「哪不舒服?」 柳恩煦对他眨了眨眼睛,讷讷地说了句:「到处都不舒服。」 窦褚看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两只秋水盈盈的桃花眼里流露着数不尽地委屈似的。 他宠溺地笑了一声,俯下身子,两手撑在圈椅扶手上,温和地道:「给你揉揉?」 柳恩煦乖巧地点点头。 窦褚才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坐回坐塌上。 柳恩煦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胸膛里,窦褚直到确认了她找到舒适的姿势,才伸出温热的手掌在她小腹画圆圈。 柳恩煦抬眼看着他那张清绝俊逸的面容,明明比春风还要暖人心魄,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呢。 她伸出手又紧紧环住了窦褚的身子,才略显沮丧地问道:「殿下此前说不喜欢女人,是真的吗?」 窦褚低头见她闭着眼,安安静静的,才「嗯」了声。 也不打算在她不舒服的时候跟她兜圈子。 柳恩煦有点欣慰,可随即又问:「为什么不喜欢女人?」 窦褚迟疑了片刻,缓缓道:「有阴影。」 柳恩煦睁开眼,抬头看他:「那得是多可怕的事,才能落下这样的阴影。」 窦褚不知道怀里的小东西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低头在她眉心轻啄一口,语气平淡:「很可怕。」 柳恩煦伸手握住了他压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试探地问道:「这是你本来的样子吗?你在我面前做的这一切,并不是假的?」 窦褚漆眸深幽地凝着她未语。 片刻才抽回手,舒朗一笑,让躺靠在自己怀里的人坐起来些,反驳道:「不然我图什么呢?」 柳恩煦见他一脸不羁,这才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和姿态,将自己泱泱郁结的心情收敛。 她把身子坐直了些,伸手去拿塌几上的小木盒。 窦褚也顺势让她坐到了坐塌的虎皮软褥上,自己起身走到她对面落座。 柳恩煦将小木箱用半指长的铜钥匙卸了锁,推到窦褚面前,说道:「父亲去幽州前留在柜坊的金印,坊主说父亲存了二十年,但付了五十年的费用。」 窦褚原本随意淡然的表情,逐渐冷凝。 他抬手伸进木箱,直到剥开外面的包裹露出了里面那枚有些发乌的金印。 柳恩煦看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忍不住追问:「这金印上的图案和记号是什么意思??」 窦褚若有所思地将金印放回木盒里,紧蹙着眉头似是思考着什么。 他心事满腹地看着柳恩煦,问道:「你父亲去幽州之前,还去了哪里?」 柳恩煦那个时候才四岁,她哪记得这些。 于是,茫然地摇摇头。 窦褚也不意外她的反应,食指下意识敲了两下桌面,继续说道:「这种金印只允许皇族使用,你父亲不该有这个东西。更何况,这上面雕的鬼头纹,实际是般若,属于怨灵的一种,还有种引申的含义为,妒忌。」 「妒忌?」柳恩煦更加摸不着头脑。 若早知道窦褚看得懂这上面的东西,她应该那日取回来就交给他。 第99页 窦褚看着那个金印出神了很久,直到他将木箱的盖子扣上,才淡淡地问道:「这金印我要带走,可以吗?」 柳恩煦点点头,下意识呢喃了句:「殿下怎么还问我呢…」 言下之意,你不是一直都强取豪夺的吗… 窦褚无奈地笑出声:「所以,你一直藏着不给我看?」 柳恩煦也没反驳,咬了咬下唇,伸手抓了两下香炉正释放出的氤氲香气,没做声。 窦褚稳稳将她小手握进了手心,惩罚般地轻轻拍打了一下,埋怨道:「这么不相信我?」 柳恩煦把手撤回来,才辩解道:「我只是怕殿下拒绝而已。」 窦褚没再追问,而是将小箱锁好,对柳恩煦说道:「明日的小宴,陪良妃聊聊。」 柳恩煦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心里忍不住在想他让自己这么做的目的。 窦褚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噙着一抹笑解释道:「毕竟是蓟王的母妃,而且良妃的品性在宫里算是难得的高洁了。」 柳恩煦点点头,疑惑道:「殿下是真的关心良妃?还是逢场作戏?」 窦褚又被她问得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早点拔下自己这身蓟王的外衣,让眼前的小姑娘好好看看自己那颗还没变黑的心。 他没再说话,捏了捏柳恩煦的小脸,拿着小箱走出了云霞殿。 柳恩煦看着他的背影,这才有些愣神,伸手揉了揉被窦褚按地暖暖的小腹。 这个月的月事,怎么还没来? —— 皇上为韦臻办的小宴除了恭贺之外还有送行的意思,所以特意选了在九州池畔的寿康殿举办。 这一次受邀参加宴席的人并不多,除了几名权臣之外,就是涉政的几位皇子。 为了不显得宴席过于严肃,皇上才下旨允许携家眷共同赴宴。 柳恩煦今日盛装出席,一身华丽的蓝地勾勒宝相花纹朝服,云髻峨峨装点累丝嵌宝石并蒂莲鎏金步摇,梅花花钿避于联娟峨眉间,点漆明眸,檀唇脂肤,尽显少女的瑰姿玮态,绰约静仪。 窦褚下了马车,转身拢了拢柳恩煦身上的软貂毛织锦披风,随即牵着她的手踏进面前的金钉朱门,穿行于金砖墁地的巍巍红墙间。 两人走近巍峨大殿,只见韦臻和夫人柳氏早已在殿外等候。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个柳恩煦并不熟悉的人。 柳恩煦顺势松开了窦褚的手,碎步苒苒走向韦夫人柳氏和另外几个珠圆玉润的高官夫人。 韦夫人柳则茹听到周围有人给蓟王问安,才转过头,刚好看到柳恩煦笑容满面迎上前。 互相见礼后,柳则茹拉着柳恩煦粲粲道:「前几日见你独自来将军府拜访,我还担心你母亲说你和蓟王殿下不和是真的,今天看来倒是你母亲多虑了。」 自从祖父生病之后,柳恩煦一直没回过母家,只在半月前去将军府拜访姑母时,听姑母说,她回母家那天,母亲拉着她聊了良久。 可具体谈了什么,姑母也没多讲。 柳恩煦这才找到机会问起来:「母亲说什么了?」 柳则茹这才挂着笑,抬头看了眼正在和另几个皇子攀谈的窦褚,应道:「大嫂担心你和蓟王殿下不睦」她顿了顿,附在柳恩煦耳边轻声说:「拉着我想办法,让你和蓟王殿下和离呢。」 柳恩煦大吃一惊,她从没想过母亲能做这样的决定,和离这种事对于目前的柳家来讲只会是雪上加霜。 柳恩煦匆匆应道:「母亲的确多虑了,阿芋过的很好。」 柳则茹点点头,继续道:「我看出来了,蓟王殿下可是捨不得你的。这么会功夫,生怕我这个做姑母的欺负了你。」 柳恩煦这才顺着姑母的目光回头看向身后。 正在侃侃而谈的窦褚似乎察觉到了两人的窥视,才回望过来,对柳恩煦淡淡一笑,如朗月入怀,照亮了柳恩煦原本的淡淡心水。 柳恩煦避免失态,赶紧迴避了视线。 可晕上头的彤彤红晕却还是被面前几位目光敏锐的贵夫人捕捉到了眼里,晏晏夸赞起二人琴瑟在御,恩爱和睦。 正此时,皇上身边的周公公从殿内走出,宣众人进殿入宴。 柳恩煦这才走回窦褚身边,就感觉他那双盖在宽袖下的手一把将自己捏着帕子的手攥进了掌心,身子也往自己这边压了压,轻声问道:「躲什么?」 柳恩煦只觉得他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恣意妄为,才反手捏了他指头一下,用手捂着嘴,悄.咪.咪地道:「殿下踰矩了…」 窦褚也不松手,任凭她的手在自己拇指上像只啄米的春燕,捏个不停,才故意逗她:「王妃今日如和璧隋珠,着实令我挪不开眼。」 柳恩煦被他哄地失笑一声,往他身上靠了靠,瀰瀰笑道:「殿下巧舌如簧,也听不出哪句是真心。」 窦褚轻笑了一声,将侧弯的身子从柳恩煦面前挪开了些,淡淡地说了句:「行。」 柳恩煦这才侧脸去看他的表情,可他却仍旧挂着笑,看不出情绪。 众人走进大殿后,才发现皇上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在龙椅上,正跟站在身边的纤柔佳人和颜相谈。 柳恩煦记得这个风貌迤逦的女子就是良妃,还是跟窦褚成婚第二日进宫见过。 良妃的年级跟姑母差不多大,但即便上了年纪,依旧靡颜腻理,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雍荣闲雅的贵族气韵,配之舒朗的眉目更显婉仪华贵的气质。 第100页 良妃带着一众女眷到偏殿入席。 柳恩煦与雅王妃和湘王妃都坐到了离良妃位置较近的席位落座。 良妃苏氏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右手边的柳恩煦身上,她就像颗璀璨耀眼的蓝宝石,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对柳恩煦的印象不差,不仅是从太后嘴里听到的,还是自己看到的。 柳家的小姑娘总是一副乖巧伶俐的样子,本来该像宫里的那些个小公主被众星捧月地高悬在天上,可她这颗蓝宝石就像融进了湛蓝的海面,宁愿掩盖住自己身上的光芒。 良妃身子往前靠了靠,突然想到一早看到的脉案,对柳恩煦关怀道:「蓟王妃近来身子可好?」 柳恩煦乖巧地点头应道:「谢谢娘娘关怀,我很好。」 良妃看她面色红润,气色均匀,委婉地说道:「这段时间还是要多休养的,明日让御医去看看吧。」 柳恩煦原本柔和的笑,像被凛风拂面,瞬间僵在了脸上。 第45章 荒唐 「我在你心里,这么道貌岸然?」…… 良妃见小王妃一脸错愕, 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在这样的场合说这件事,才笑着转移了话题,对殿内的众女眷说道:「今日不必拘谨, 随意些才好。」 话落,抬手拿起酒杯, 示意与众人共饮。 柳恩煦失神地转过头去拿自己的酒盏,手刚伸出去一半, 就被良妃身边的嬷嬷抢先一步撤换成了润口的果汁。 柳恩煦看着那杯摆在面前的甜汁更加心神不宁。 未及多思,两只手匆匆托起瓷杯,同其他女眷一样以敬酒的姿态灌进嘴里。 良妃什么意思? 柳恩煦一边琢磨, 一边满腹心事地放下杯盏。 殿内歌舞阵阵, 凤管鸾笙, 可柳恩煦却连用餐的心情都没有。 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了口美味佳肴, 却味同嚼蜡, 无滋无味。 她努力回忆着府医这几日给自己诊平安脉后的反应,可她实在没发现什么异常,甚至没听府医说起任何喜脉相关的事。 她抬头看了眼正与别人谈笑的良妃, 刚刚虽然说的阴晦, 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讲,必定不是空穴来风的传闻。 唯一的可能就只有看了府上呈到宫里的脉册。 可…自己怎么会… 柳恩煦焦虑地放下银箸,又往嘴里送了杯果汁。 难道是窦褚发现了自己压在枕下的避子药?做了手脚?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彻底控制自己? 坐在一边的韦夫人看到柳恩煦握着一只空杯子发愣, 才趁着良妃和雅王妃相谈正欢,往她这边凑了凑, 关怀道:「是不是哪不舒服?」 柳恩煦被姑母的话打断了神思,赶忙放下手中的空杯,勉强笑道:「没有,突然想到些事情而已。」 韦夫人见她一扫刚才的犹豫, 才宽心地点点头,把她手臂上近乎垂落的披帛往上拢了拢。 还没坐回原位,就听良妃的声音传来:「韦将军过几日就要动身前往北疆了。皇上说,韦夫人若心有郁结,可随时进宫找本宫相谈。」 韦夫人虽然是出身国公府的名门闺秀,但跟韦臻在西北疆域守了那么多年,身上那些女子的娇态早就消失殆尽,与其他女眷相比,举手投足间的利落稳重,倒是添了些将气来。 她明眸皓齿,嫣然笑道:「多谢皇上和娘娘的体恤,我只希望夫君能平安凯旋,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 柳恩煦听到姑母的语气中似是夹杂着中垦的请求,才觉察出姑母的不对劲。 她转头去看,就见姑母神色淡淡,眼底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惆怅。 可即便是刚刚闲聊,姑母隐藏在心底的情绪却丝毫没有显露过。 柳恩煦想起前些日子听窦褚说韦臻抽调了几只精英队伍,过两日要启程赶往北疆。 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皇上特意下旨将姑母留在京城,而不是陪伴韦臻一同远行。 柳恩煦忧心忡忡地低下头卷了卷手里的香帕。 心里忍不住暗忖,姑父这次会不会有危险? —— 宴会结束已过了戌时五刻。 窦褚边和雅王窦霄闲谈着前些日子刚进行的会试,边带着柳恩煦往宫门走。 这位比窦褚大了七岁的大皇子,总是带着一股腹有诗书的儒雅贵气。 据说他从小就喜爱读书,可谓是知识广博,腹载五车,连皇上对他的学识都是赞不绝口。 雅王妃严氏走在柳恩煦身边,两个人随意聊了些绝妙诗词。 可柳恩煦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而是将余光尽数落在窦褚的身上。 几人行至宫门处,雅王带着严氏做了简短告别,先行离开。 窦褚目送窦霄和雅王妃上了马车,才回过身将柳恩煦的小手放在掌心里,温和地问:「冷吗?」 柳恩煦此时愁肠百结,甚至没觉得自己手已经冰凉。 被窦褚一问才拉回深思,下意识打了个小喷嚏。 窦褚把自己身上的薄披风脱下,裹在了柳恩煦身上,拉着她继续往马车走。 柳恩煦抬眼,就看见韦臻正在两架马车中间背对着宫门跟谁说话。 她脚底加快了几步,才看清跪在地上的人,正是她的马夫丁武。 她以为丁武闯了祸,拉着窦褚向前小跑两步,却听韦臻朗笑一声,夸赞道:「你倒真是个马痴,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有人这么熟悉马脾气了。」 第101页 丁武不敢造次,只跪在地上低着头谦虚道:「是,奴才从小和马打交道,所以和马通络些。」 「出什么事了?」 窦褚拉着柳恩煦还没站稳脚,就听他板着脸询问。 韦臻听到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刚转过身就看见窦褚那双冷厉的眼睛正盯着跪在地上的马夫。 他匆匆解释:「刚才拉车那匹头马闹脾气,差点摔了茹儿,得亏殿下的马夫及时牵住了它。」 窦褚的神色稍缓,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地的丁武。 柳恩煦从窦褚手里撤回手臂,走近半倚靠在韦臻怀里的姑母,拉起她手臂焦急地查看一番,关切问:「姑母没伤着吧?」 韦夫人并不娇气,见柳恩煦上前询问,反倒一脸笑意摇摇头,声音依旧明朗:「搓破点皮,没什么大事。」她抬手理了理柳恩煦额前的碎发,压低声音继续道:「别担心我了,你把自己照顾好比什么都重要。」 姑母的一句话又让柳恩煦心里落了大石一般,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窦褚倒没注意两人的对话和表情,对站在身边的韦臻说:「难得侯爷夸赞,我倒觉得他做个马夫是有些屈才了。」 韦臻被窦褚说到了心坎里,他负着手,贊同地点头回应:「只不过这次去北疆十分兇险,否则,我真想现在就向殿下要了他。」 窦褚脸上突然挂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安慰道:「侯爷不必担心此次出征。」 韦臻疑惑不解,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 窦褚垂眼,把玩着指上的扳指,语气和缓:「将军如今是平疆候,虽然亲自带兵前往北疆,意在接回使臣。可父皇也说了,北疆要提前进入战备状态,而谁做这个领头的先锋军父皇并没有交代。」 韦臻神色一凛,就连一边跟柳恩煦聊家常的韦夫人都转移了注意,俨然向前走了一步,对窦褚的话洗耳恭听。 窦褚继续坦然道:「北疆即便是要作战,也该有一名德高望重的将领镇守才行,更甚至这个人要有能力调动临近的军队。而带着先锋军潜入羌族去接使臣的更该是个对北疆地域熟悉,并且同样要是羌族熟悉的人,如此才有接回使臣的可能。」 窦褚看似从容不迫,语气轻松:「所以不论是哪种,恐怕韦将军都不是这个领头军的合适人选。父皇在这个时候突然授予了将军爵位,恐怕也是以大局为重的。」 韦臻的眼中大放异彩,似是恍然大悟。 皇上那日的确是说让他从各将军手中抽调一只精英队伍去北疆,但具体的作战计划和安排并没提到。 「王爷的意思是,先锋军应由田伐担任?可谁都知道这次入羌族地界是凶多吉少,没有明确的旨意,田伐怎么会贸然带兵前往?」 窦褚将手负到身后,看似成竹在胸,殷殷笑道:「听说田伐私下里和羌族的铁牧王联络密切,这个时候,他是选择将功赎罪?还是卖国投敌?就看侯爷的能力了。」 韦臻顿时领悟,皇上早就获悉了田伐的罪行,所以才会让窦褚在这个时候把底牌亮给他看。 为了不打草惊蛇。 皇上绕这么个大圈子的初衷,原来是想借他的手,除了田伐。 只因为田伐是右丞相的人。 不论他选择将功赎罪,还是卖国投敌,都绝不会有好下场。 韦夫人一脸心悦地看向韦臻,她甚至害怕自己的夫君一意孤行。 可韦臻逐渐理顺了思路,他回望她的眼神中尽是笑意。 窦褚一如往常那般清秀雅逸,伸手将站在身边的柳恩煦揽入怀里,对韦臻说道:「所以,侯爷若是看上了这马夫,我想阿芋不会捨不得的。」 韦臻这才回过神再去看跪地候命的丁武,他神色舒朗,依旧推辞:「既然是阿芋的马夫,我这个做姑父的更不好意思明抢。」 窦褚低头看着怀里的柳恩煦,劝道:「难得韦将军有看得上的人,让他做个小小的马夫,实在是屈才了。」 他看怀里的小娇娘一脸不悦地皱着眉头,才又抬头看了眼韦夫人,更进一步劝道:「更何况,韦将军此行,也需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身边,以防不测。」 柳恩煦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姑母。 姑母即便是听说夫君身处险境,也没表现出半分软弱。 倒是现在,她看着柳恩煦的眼神异常诚恳,甚至还饱含期待。 柳恩煦自然不愿意让姑母失望,更希望姑父凯旋而归。 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丁武,弯下身子,试探道:「你…愿意追随韦将军吗?」 丁武依旧没抬头,声音和亮地回应:「还听王妃安排。」 柳恩煦这才轻嘆一声,直起身子,对韦臻软软绵音说道:「丁武才刚到府上没多久,有些规矩还不明了,日后就请姑父多担待了。」 韦臻喜不自胜地朗声笑道:「王妃多虑了,显达本就是个武夫,自然不在意这些,还要多谢蓟王殿下今日的提点。」 他迫不及待上前一步将丁武扶起来。 柳恩煦的视线又落到丁武身上,问道:「此行若有兇险,韦将军有危险,你知道该怎么做?」 丁武郑重地对柳恩煦抱拳回应:「奴才拼了命也会保韦将军周全!」 柳恩煦终于欣慰,只侧脸看了眼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秀月,才又对韦臻说:「姑父后日出发,明日黄昏,我让秀月把丁武送到府上可好?」 第102页 韦臻并未推辞,而是爽朗地应下了,临走之际还颇为欣赏地拍了拍丁武的肩膀。 韦臻夫妇告别后,柳恩煦才在窦褚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但这一路,窦褚眼里的柳恩煦都像被乌云遮住的皓月,闷闷不乐,沉默寡言。 窦褚以为她是因为丁武的事愤懑,也没打算做更多安慰,只拉着她的小手在掌心里搓了搓。 直到下车进府,窦褚才发现柳恩煦脚底的步子越走越快,就像急着要远离自己似的。 窦褚蹙眉,追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问道:「一个马夫,至于吗?」 柳恩煦却依旧一反常态,冷漠地「嗯」了声,头也没抬,阴阳怪气地指责道:「殿下心机深沉,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窦褚拉着她的手一扯,两人同时顿住脚。 窦褚原本的风光霁月都好似被层层乌云遮蔽,不剩下一点光影。 跟在两人身后的侍卫识相地与两人拉开了距离。 窦褚垂睫见柳恩煦正把手从自己掌心抽离。 他神色淡淡地重复了她的话:「防不胜防?」 柳恩煦两只如水的眼睛里,此时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只剩激愤:「殿下刚刚说给姑父那一套说辞早就计划好了吧?!是皇上想除掉那个吃里扒外的将军?还是殿下想除掉他?」 窦褚的脸彻底沉下去,目光森寒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毫无顾忌地质问。 他俯下身,手上撑在大腿上,直到可以平视她那张怫郁的脸,语气变得生硬:「我在你心里,这么道貌岸然?」 柳恩煦只觉得他此时的样子可恨极了,想都没想,语气决绝:「是!否则殿下怎么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段禁锢我?!」 窦褚神色一怔,原本的冷厉消散,霁颜反问:「残忍的手段?」 柳恩煦气急败坏,又怕后面的侍从听到什么,将声音压地极低,指着肚子咬牙切齿道:「用这个孩子做枷锁!」 第46章 误解 可断了便是断了,怎么还能完好如…… 窦褚当场石化。 他瞠目结舌地将视线挪至她手掌轻按的小腹上。 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狐疑地确认:「什么?」 柳恩煦见他死不认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我不知道殿下动了什么手脚!但偷偷拿走我的避子药, 实在是无耻至极!」 柳恩煦不想再看到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大步流星地返回云霞殿。 她气自己掉以轻心,单纯无知! 更气自己被人玩弄于鼓掌却不自知! 他那么善于伪装, 她怎么能忘了两个人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关系! 互利互惠而已! 他要的始终是一个牢牢将自己控制在手里的弱点! 柳恩煦狠狠将云霞殿的门甩上,恨不得把窦褚能进出的所有门窗都封死,永远都不想见到这个伪君子! 窦褚久久怔楞在原地, 目视着柳恩煦离开的方向, 直到那片漆黑中只剩下昏暗的光影, 看不清前面的路。 狄争走上前没急着开口, 捡起地上柳恩煦掉落的帕子, 递到窦褚手上,才让他好像从梦中惊醒,垂眼去接。 狄争犹豫再三关切地问:「王爷这是?」 窦褚手里捏着那方如水柔软的香帕, 却如同被人开膛破肚, 让瑟瑟秋风灌入了胸膛。 他只觉得柳恩煦一席话让他有些喘不上气,就像吃了几斤砂砾,把心坠地沉甸甸的。 他依旧无力地撑着膝盖, 缓缓开口:「你每日送来的药,换方子了?」 狄争摇摇头, 语气坚定不移:「没有,半个月才需要换方子。」 窦褚点点头,可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柳恩煦刚才那句「无耻至极」。 他从没想过在她身上做手脚,因为她不该承受自己带来的任何负担。 他抬手用拇指蹭了下自己的嘴角。 原来她也准备了避子药。 窦褚衰颓地失笑一声, 将那方香帕捏在手里,却想到她刚刚目眦尽裂的脸。 被人剜了一刀的心,疼痛难忍。 窦褚再次直立起身子,收敛了脸上易被察觉的反常。 他把软帕团进手里,漠然问:「府上的脉案呈进宫了?」 皇上前些日子询问过窦褚的子嗣大事,只不过良妃当时也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窦褚没想到,宫里的人速度这么快,竟然招唿都没打,就把府上的脉案取走了。 狄争道:「是,今早才刚刚递上去。」 窦褚负着手,抬头望着月光下被风吹地凌乱的树枝。 落满月华的琼枝上挂满了摇摇欲坠的金叶,看似穷途末路,萎靡不振。 半晌后,他淡淡开口:「去把给王妃诊脉的府医叫来!我有话要问!」 狄争匆匆应了声去办事。 窦褚却依旧站在原地未动,只看着被杂乱树枝切成碎光的月影,忍不住轻嘆了一声。 原来,她才是逢场作戏。 —— 柳恩煦睡得很不好。 一晚上都在苦思自己该怎么在自身难保的时候,再去孕育一个新生命。 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到天蒙蒙亮,才将将睡过去。 可没多久就被一阵勐烈的腹痛疼地甦醒过来,昏沉地用手捂着肚子在被子里蜷成了团。 第103页 守在殿内的秀月听见夜帐内传来声响,走上前轻声问:「王妃醒了吗?」 柳恩煦此时一头冷汗,肚子里就像有人在上天入地的撕扯,疼地她咬紧了嘴唇,闷闷地「嗯」了一声。 秀月掀开夜帐,把早上从元玖那取来的避子香囊放到柳恩煦枕头下,才伸手去拉她的被子。 手还没碰上她,就看见小王妃脸色惨白,额头往下垂滴着豆大的汗液。 秀月立刻紧张起来,赶忙拿起帕子给她擦汗,焦急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来月事了?」 柳恩煦被她一问,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她勐地睁眼困惑地看着秀月。 秀月以为小王妃是怕染脏了她的寝衣,才习惯性地掀开柳恩煦身上的被子,检查了一番,边道:「殿下收了王妃的冰是对的,每个月这么闹,身子肯定受不住。」 柳恩煦感觉秀月在自己身下又铺了一层软垫,才怔楞地问:「是…月事?」 秀月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柳恩煦从宫里回来一直闷闷不乐。 她还以为是夫妻两个人闹了别捏,所以也没多问。 她点点头「嗯」了声,语气稀松平常:「这月晚了几天,一会王妃换身衣服,我去叫府医来开点药。」 柳恩煦只觉得晴天霹雳,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会也顾不上是不是腹痛,撑着手臂坐起身,转头去枕头下掏那袋避子香囊。 她隐约记得昨日回来枕头下是空的,才对窦褚的所作所为更加愤恨。 可这会儿… 秀月看柳恩煦举着香囊愣神,边在她身边放下叠好的干净衣袍,边道:「元玖说,这东西放没了味道再用对身子不好,我前两日给撤下了,今早才换了新的来。」 柳恩煦捧着那只绣了荷花的香囊,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甚至不敢回忆昨天晚上跟窦褚说的话。 秀月以为她是在醒觉,也没打扰,而是快步走出大殿,吩咐门口的小丫头去喊府医,自己又调头去小膳房给柳恩煦端了些刚做好的热露来。 柳恩煦心慌意乱地把香囊放回原处,又换上秀月拿来的衣服,心事重重地坐到餐桌旁,直到府医提着小箱来。 柳恩煦免了他行礼,才发现今日来的府医是个新面孔,四十来岁的年纪,于是好奇地问:「怎么今日不是袁先生来诊脉?」 府医陈先生在柳恩煦的手腕上搭了块丝布,又往手下放了个脉枕,说道:「写错了脉案,被王爷发落了。」 柳恩煦追问:「王爷找过袁先生了?他怎么说的?」 府医陈先生髮丝灰白,脸偏圆,一脸和颜悦色貌,应道:「为王妃诊脉后,袁先生觉得像喜脉,就在脉册上做了个标识,本想第二日确认后再告诉王爷的。谁知昨日上午宫里来人取走了脉案,正赶上他家里出了点事,没来得及赶回府,这才闹了个乌龙。」 陈先生两指头在柳恩煦手腕上轻搭了几下,补充道:「月事前的脉象跟喜脉接近,又赶上王妃身体略寒月事延迟…平日里王妃还应少贪凉。」 话毕,陈先生收回手,将柳恩煦手上的丝布撤走,连同脉枕一起有序地收在了医箱里,跟小王妃告退后,跟着秀月去外堂开了方子。 留在殿内的柳恩煦更加坐立不安,她漫不经心地喝了两口小丫头刚端进来的益母草茶,随意将髮丝一绾,起身走出云霞殿。 刚踏出门,她就发现院子里有花匠在往窦褚挖的坑里埋株株半身高的绿植。 柳恩煦从身边的丫头手里接过暖炉,捧在小腹前,抬手摸了摸鲜嫩的绿叶,问道:「这是什么?」 花匠的笑容诚恳忠憨,微躬嵴背回应:「王爷吩咐去寻的南夏芍药,运了半个月才到。」 柳恩煦的心勐地敲击了两下。 她手指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炉壁,更加愧疚地垂下头,不敢去看那一院子表达爱意的芍药圃。 秀月送了府医回来,就看到柳恩煦捧着个暖炉,悒悒不欢地站在还没栽进地里的凌乱花枝旁,垂头丧气。 她小跑上前,从小丫头手上接过刚取来的披挂,披在柳恩煦身上,担忧地问:「王妃是因为喜脉的事跟王爷闹嫌隙了?」 柳恩煦见秀月一脸关切,却不知道如何应答,只张口问:「殿下出去了吗?」 秀月看向柳恩煦身后的小丫头。 小丫头竖着两个丫头髻,乖巧地点点头:「一早就进宫了。」 柳恩煦更加失落地垂眼看着手里放了炭火的手炉。 镂空的雕花孔里能看到炭块上燃烧的火星逐渐蔓延,直到化为余烬,跌落炉底。 就如同她此时的心情,毫无活力,失意且悲凉。 正此时,一身湖蓝色长袍的管事匆匆跑进柳恩煦所在的暮云小院,一脸与柳恩煦心情格格不入的喜色,眉开眼笑地对柳恩煦报导:「王爷让人回来传话,今日殿试,孙韦凡的文章被皇上一通称赞,皇上准备赐他个进士!」 柳恩煦脸上这才有了蔓延开的惊喜,赶忙让身后的丫头去叫元玖,自己上前一步追问道:「会试的成绩这么快就出来了?」 管事点头,应道:「前些日子就出来了,据说皇上迫不及待见今年的考生,殿试就提前办了。」 柳恩煦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没想到这块其貌不扬的璞石里竟藏着宝藏,更庆幸自己当时坚定地护住了元玖。 第104页 柳恩煦边想着该准备些什么礼物送给他,边问:「那状元是谁?」 管事摇摇头,抱歉的语气道:「传话的人说是个世族公子,皇上单独考的。」 诸夏的世族那么多,碰到个有才华的后裔不稀奇。 况且,有时候皇上也许是顾及世族势力才留了这么个位子。 所以,不论如何,孙韦凡的才华都是数一数二的。 柳恩煦琢磨着,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喜悦。 直到元玖匆匆赶来,柳恩煦才忙着迎上前,报喜:「王爷差人来传话,孙公子中了进士。」 元玖本就喜上眉梢,再次听柳恩煦亲口说出来,她咬着唇,抑制着眼角已泛出热泪的喜悦。就听一旁正在种花的花匠都忍不住称赞:「那可真是厉害!数一数二的!」 柳恩煦贊同地点头,可再转头就看见元玖那双藏了赤瞳的眼眶已悄然攀上红晕,修长的眼角溢出盈盈热泪。 她知道元玖是喜极而泣,才拉着她的手,安慰:「进士郎可不喜欢元玖这样。等过几日发了榜,选些贺礼,你替我送过去。」 元玖点点头,下意识低头去摸自己的肚子,呢喃道:「听到没?爹爹考中进士了,他真的做到了。」 柳恩煦看一向从容的元玖此时为爱动容,突然想到那日孙韦凡听到元玖怀孕时喜不自胜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堵,连唿吸都发闷。 这样的喜事,本该是皆大欢喜的。 可她连问都没问清,就跟窦褚生了那样一顿莫名其妙的煳涂气。 柳恩煦怕元玖情绪起伏强烈,对幼胎不好,赶忙让小丫头把元玖搀回了房间。 趁着此时阳光正足,柳恩煦心事重重地坐在院子的鞦韆上漫无目的地摇了会,直到手里的暖炉让自己身上冒出一阵虚汗。 她起身把渐凉的暖炉交给秀月,自己提着裙摆跨过了院子里还没收拾干净的碎土渣和芍药叶,急匆匆地走出了云霞殿。 她本是听到院子外有人说王爷回府了,才头脑一热沖向了东翼楼。 脑子里想好的一套说辞,却在踏进揭阳小院的那刻,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恩煦讷讷地在垂花门下顿住脚,任凭融融秋风把随意绾在头上的髮丝吹得凌乱,却依旧没找到往前走的勇气。 她不敢去猜自己的疏忽和任性恣情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辩解心里对他的防备和隔阂。 若真的只是逢场作戏,倒是好的。 可现在她偏偏说不清楚,自己的愧疚是因为什么产生。 她向前蹭了两步,恍惚地走下三层石阶,踩到了刚被风吹落的枯枝干叶上。 她停住脚,专注地看着脚下的枯木枝碎成几节,才缓缓蹲下身,试图将几段碎片重新拼凑起来。 可断了便是断了,怎么还能完好如初? 她沮丧地将头埋在膝盖间,听着落在地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地离她越来越近。 直到一阵风拂过,吹来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怎么蹲这了?」 第47章 示爱 「我会想你的。」 他依旧语气温和, 如同今日落在身上的温度,令人不燥不寒。 柳恩煦抬头,就看到窦褚正弯着腰, 将担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依旧眉目清朗,淡雅如风, 温润如一夜春雨,足以抚开天底下的含苞待放。 柳恩煦鼻子一酸, 倏地起身环住了他微曲的嵴背,将自己的委屈和自责统统藏进了他永远温热的胸膛。 窦褚身子一顿,缓缓直起腰, 抬手轻轻拍了拍柳恩煦的薄背。 他一时语塞, 只知道内心的自责来源于给她带来的惶惶不安。 柳恩煦钻进他怀里的小身体微微颤抖, 就像即将垂落的枝叶那样萧瑟悲戚。 窦褚抬手放在她被风吹散的髮丝上, 低下头附在她耳边, 轻笑一声,问道:「你不会为了我这种人掉眼泪吧?」 柳恩煦只觉得眼睛酸酸的,额头贴着他胸膛逞强的摇头。 窦褚嘴角含笑, 抬头看向她头上散乱的髮髻, 抬手将她头顶随意绾的那只银钗取掉,任凭她髮丝散落,迎风而舞。 「你是世间最好的, 不该沾染随意。」 柳恩煦只觉得心头戚戚,环着他的手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 可即便如此,她也找不到直面他的勇气。 窦褚将手臂环在她的盈盈楚腰间,抬头看了眼东翼楼半开的窗牖前,两只黑猫正坐在一起轻偎低傍。 他头一次觉得, 秋天并不代表凄凉,反而比初春更填了几分生的气息。 他低头在柳恩煦发上轻啄一口,问道:「哭够了吗?」 柳恩煦吸了吸鼻子,低声呢喃:「我没哭…」 窦褚脸上逐渐有了笑意,身子往后仰了仰,想露出她娇白面容,说道:「我看看。」 柳恩煦紧紧地扒在他身上不抬头,似是想把这种逃避拖得更久一点。 窦褚依了她,微弯下腰,将她完全拢在怀里,才问:「谁给你找的避子药?」 裹在她怀里的柳恩煦又是摇头,不语。 窦褚继续说:「这种药只能我吃,你不行。」 柳恩煦这才震惊地抬头去看窦褚,露出了那双泛红的眼睛。 窦褚垂眼看着怀里的小娇娘眼睛红的像兔子,才笑着补充道:「再被我发现,经手的人一个不留。」 第105页 他虽然脸上挂着笑,可柳恩煦依旧看出了他眼里的坚决。 他说到做到。 柳恩煦匆匆摇头,原本还残留的愧疚被敲击地粉碎。 窦褚满意地在她眼睛上啄了一口,就听怀里的小姑娘满是愧疚的语气说:「我说错了话。可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能不能不放心上?」 窦褚眼中含笑,但柳恩煦依旧看不懂他的情绪,只觉得那双眼里还有太多自己不明白的情愫。片刻后,听他淡淡道:「可我觉得你说的没错。」 柳恩煦抱歉地摇头,她急着开口,却被窦褚温热的手指按住了嘴唇:「我不在意,因为那就是我真正的样子,你早一日看清,反倒是好的。」 柳恩煦想反驳,可窦褚依旧不允:「别总对人掏心掏肺的,有这精力,不如对自己好点。」 柳恩煦即将脱口的一连串辩解,全部因他一句话重新灌进了肚子里。 她知道自己怎么辩解都是无效的,于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她感受着窦褚轻柔且缓慢地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到耳后,神情专注享受。 可对柳恩煦来讲,反倒变成了抱罪怀瑕的源头,在她心里烙上了无法抹掉的自责。 —— 一整个下午,柳恩煦都留在东翼楼,安静地跟湢室内堂的那尊蜡像无异。 窦褚本想让她先回云霞殿休息,可每次刚要开口,就看小姑娘委屈地抿着唇看自己。 索性,他便由了她,自己坐在书案前写摺子。 柳恩煦用小铜勺在水盂里取了点水,滴在金歙砚上,左手拢着袖口,右手捏着磨条乖巧地为窦褚研墨。 直到窦褚风干字迹,落下笔,才发现柳恩煦手下研出来的墨都快从砚台边上流下来。 他才捏住她的手,从她手中抽走墨条。 柳恩煦被突然打断思路,手一颤,手指刚好沾染上墨迹。 窦褚从手边拿了块细布,为她擦拭手上的墨痕,抬眼看了她阴郁的小脸一眼,才问道:「站这么久,不累吗?」 柳恩煦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墨汁染脏了窦褚手里那块白帕,抬头看着他,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娇笑:「我今天能留在这吗?」 窦褚觉得她今日特意跑来示弱服软,是怕自己反悔了对她的承诺,不带世孙去诊病。 他用拇指摩挲了几下她染了墨迹的葱白手指,温声道:「回去休息吧,我答应你的,不会反悔。」 他把手里染脏的白帕团了团扔到桌案上,才绕过她去拿塌几上没雕完的木偶。 柳恩煦匆匆拦到他面前,抬着手放在他嘴边,软绵绵带着哭腔说了句:「疼…」 窦褚垂眼看她伸到自己嘴边的手,比膏脂还嫩,握在掌心反问:「哪疼?」 柳恩煦这才踮着脚尖往他面前凑了凑,她摊开手掌露出掌心娇嫩的纹路:「为殿下研墨,酸的很。」 窦褚看着她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眨一眨地装可怜,心里忍不住被羽毛挠了下。 他觉得若论伪装,眼前的小姑娘可不比他差。 他突然轻笑了一声,用手指挑弄般地轻挠她的掌心,说道:「王妃今日要留下,是想向我讨债的吗?」 柳恩煦立刻从他掌心将手撤回来,握紧了小拳头,藏在宽袖下。 他果然不高兴,即便他藏得再深。 柳恩煦神色暗淡不少,颇为沮丧地垂下头,嘟囔道:「只是想陪着殿下而已。」 窦褚把手里的木偶隔空扔到了塌几的木案上,传出「啪」的一声。 柳恩煦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发火,怯怯地向后退了一步。 窦褚的神色更加不悦,他看到小姑娘眼中倏而收敛的幽黑。 她对自己明明就是恐惧,是讨好。 他轻嘆一声,用拇指摩挲了下唇角,想说什么,但还是没张口。 他抬步走回书案旁,从画缸里取了一轴画卷,心不在焉地解开上面的束绳,淡淡道:「王妃自便吧。」 柳恩煦的确站的有些累,再加上小腹不停传来的疼痛,让她终于忍不住坐在了塌边。 就听窦褚背对着自己,语气不冷不热:「过几日我要去外阜。」 柳恩煦此前没听说过他要出远门,便急着追问:「多久回来?」 窦褚将手里打开的画卷扔到桌子上,转身看着坐塌上唇色发白的柳恩煦。 他走回她身前,用拇指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语气温和了不少:「恐怕要立冬了。」 立冬吗? 那不是要将近一个月。 柳恩煦抿抿唇,抬手去环抱窦褚的腰。 这次她不是想撒娇,而是真的觉得有些疲惫,想找个地方靠一靠。 「这么久吗?」 窦褚任由她紧紧抱着自己,抬手去轻抚她并未束起的长髮,只「嗯」了一声。 柳恩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感到失落,她只觉得一个月的时间漫长无边。 她抱着窦褚的手更紧了些。 没有他在身边,入冬会格外寒冷吧… 窦褚想将紧紧环着自己的小姑娘轻轻推开。 在这个位子时间长了,有时候他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可说到底,这个身份是假的,他不可能顶着窦褚的名字活一辈子。 可她呢? 这就是她的生活和全部,她是蓟王妃。 窦褚忍不住蹙起眉头,抬手捏了捏眉心。 第106页 他从没有过这样的郁结,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过迷茫。 即便她只是单纯的利用自己。 「殿下能早些回来吗?」 紧紧搂着自己的小姑娘把头深深埋在他腰间。 窦褚没吭声,只将手落在她肩头,他想屏蔽掉这些会让自己越陷越深的误解。 柳恩煦缓缓松开手,抬头正对上他那双失了温度的眼睛,语气诚挚温暖:「我会想你的。」 窦褚正摸着她耳垂的手一顿,眼中新添的惊讶让柳恩煦看了个彻底。 她扶着他跪立在坐塌上,让自己近乎与他平视。 她看着他眼中的诧异消散,復而又被冷厉覆盖,才用双手搭着他坚实的上臂,扬起下巴轻轻在他那双寒冷彻骨的眼上吻了一下。 她学着他的样子,红唇辗转摩挲到他耳边,重复道:「早些回来,我会想你的。」 —— 夜幕低垂,又赶上一阵无声的秋雨侵袭,让刚从小膳房取了残羹的木七和忠羽忍不住快跑了两步。 温度骤降,即便是守在门外的狄争都忍不住搓了搓手心。 木七端着小王妃煨了一个下午的汤羹,挑衅地放在狄争鼻子前馋了馋他,才笑嘻嘻地抬步往楼上走。 狄争也不愿跟他计较,从衣襟里掏了个小酒壶,往嘴里又灌了口烈酒。 刚低头把酒壶盖好,就听见传来一阵细软的问安声。 狄争抬眼,看见秀月红着眼睛碎步走近,手里还挂着件织锦面金雀羽斗篷。 没等狄争回应,秀月眼前的金环木门已被狄争推开,示意她进屋避寒。 秀月对他恭敬地福了福身子,快步走进去,才将声音压地极低,说道:「外面变天了,我给王妃送件斗篷。」 狄争从她手中接过斗篷,看她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才清了清嗓子问:「怎么哭了?」 话毕,刚好赶在木七和忠羽送了膳食出来。 木七心情好的不得了,因为小王妃怕他们饿肚子,特意交代让他把王妃亲手做的汤羹分给大家吃。 王爷虽然一脸不悦,但好歹也没说什么。 木七让忠羽匆匆去膳房取汤羹。 对他来讲,这就像是小仙女从天上带到凡间的琼浆玉露,喝一口,绝对能延年益寿。 于是忠羽匆匆从几人身边推门跑了出去,倒是木七看着红了眼睛的秀月,忍不住讪笑:「是不是风沙太大,眯了眼睛?」 狄争面色如常,只瞥了眼走到面前捣乱的木七。 秀月的确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情绪,侧过脸,点点头。 木七趁着秀月把头避过去,抬手拍了拍狄争肩膀,眼里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 狄争没好气地将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嫌弃地掸落。 木七也不生气,只觉得这些个齐全人的感情太复杂,倒真不如他这个净了身的,活得潇潇洒洒。 狄争正考虑着该说什么安慰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就见忠羽端着几碗汤羹推门而入,笑着递到秀月面前:「狄大人说姑娘喜欢甜食,我在这羹里加了些糖。」 秀月一怔,转头就看见木七正趴在狄争肩头,看热闹看得笑开了花。 第48章 灵隽 这得多瞎的人才能相信她是个男人…… 窦褚不在府上的这些日, 柳恩煦总是天没亮就醒。 她抱着半夜换进来的暖炉,侧卧着去看夜帐外那只朦胧的夜烛。 心里忍不住开始算他走了多少日。 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忍不住轻嘆。 今年的冬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自打半个月前丁武同韦臻一起离开王府, 秀月也不知道是忧思成疾还是换季冻着了身子,风寒断断续续到现在都没好。 柳恩煦交代让她好好养身体, 隔三差五地跑到她房间陪她闲聊,顺便开导她。 秀月虽然说自己对丁武只心存敬重, 但柳恩煦也听说她把丁武送去韦府的那天,在屋里哭了很久。 柳恩煦伸手拨开挡住视线的夜帐,守夜的小丫头立刻跑过来给她穿上鞋, 又披了件衣服。 小丫头叫馥茗, 年纪不大, 做事却是细緻谨慎。 还是小王妃见她做事麻利, 亲自调她在身边侍奉的。 见小王妃又天未亮就起身, 馥茗才边用温帕子给她梳洗,边乖巧地问:「王妃不多睡会吗?这几日睡得太少了。」 柳恩煦坐到立了铜镜的妆奁前,只摇摇头, 拿起玉梳篦, 沾了点桂花油,梳理着自己的如绸长发。 「元玖今日替我去孙府送礼,你们跟她一起去, 千万照顾好她。」 馥茗的声音清脆动听,匆匆应了声。 柳恩煦让馥茗用丝带把头髮从后拢起, 她着实没什么心思去梳个多好看的髮髻。 随意用过早膳后,柳恩煦独自一人去了东翼楼。 守在门口的忠羽见柳恩煦独自前来,赶忙迎上前,惊诧地问道:「王妃怎么来了?王爷还没归呢。」 柳恩煦还记得第一次见忠羽, 他煳里煳涂地撒了自己一身水,今日再见好像成熟了些。 笑着开口:「怎么就你一个?木七呢?」 忠羽见小王妃跟自己搭话,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微躬嵴背应道:「总管在配房歇着呢,我去叫他?」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拢了拢肩上披的斗篷,只说「不用了」。 第107页 忠羽小跑着追上柳恩煦,为她推开厚重的金环木门,听她说道:「我要出门一趟,身边没有随从。」 忠羽跟在柳恩煦身后,有些为难地道:「可…王爷只让我留在东翼楼…」 柳恩煦回头看了眼忠羽为难的样子,直到拨开门上刚换了没几日的棉门帘,才又道:「去同木七说一声,让他来守着,就说我有事借你用用。」 柳恩煦推开木门,径直走向衣阁,从里面取了件入秋的窄袖衣袍,伸手摸了摸凑上前的两只黑猫。 忠羽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她知道忠羽胆子小,可怎么也没想到他胆子竟然这么小。 柳恩煦推门下楼,正想带着忠羽去找木七,却刚好遇到木七拿了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往东翼楼里走。 王爷不在的时候在东翼楼见着柳恩煦,实在令木七有些吃惊。 他眼皮跳了两下。 自然而然地想起小王妃上次看到地下暗殿的事。 他忙曲着嵴背小跑上前对小王妃恭敬行礼,还笑盈盈地问:「王妃这么早怎么来这了?」 柳恩煦看他手上拎着的包子正冒着氤氲雾气,还隐隐飘着肉香,抬手捂着嘴舔了舔唇,犹豫了会才说道:「我要出趟门,可身边没有侍从,借忠羽用用。」 木七脸上的笑容突然淡了些,瞥了眼身后呆头呆脑的忠羽,应道:「王妃这话说的,王府里的侍从奴僕,您尽管调用。」他迟疑地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忠羽做侍从,可能不太行。」 柳恩煦也知道他言外之意是忠羽胆子小,出了门指不定谁保护谁呢。 她装作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他人我不熟悉,总不能让我独自出去吧?」 木七下意识摇摇头:「那自是不能。」 柳恩煦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对正低着头的木七说:「东翼楼让忠羽和另外那两个人守着吧,我斗胆请木总管随我出门一趟?」 柳恩煦其实早就打了木七的主意,忠羽看着柔弱,而且并不一定会武艺。 但木七不同,他的身手可是和狄争不相上下的。 况且,她带着木七出门还有另外一层考虑。 但还得借忠羽迂迴着问,不然容易引起狡猾的木七怀疑。 木七脸上的笑意乍然而至,一脸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小仙女对自己播撒笑意,他看了眼忠羽,又看了眼小王妃坚定地眼神,才说道:「王妃言重了,只不过奴才也有职责在身,不能出去太久。」 柳恩煦欣慰地轻笑一声,点头道:「自是不会太久,你去找身男子的衣服,日幕后拿到云霞殿来。」 木七习惯性地匆匆应了声,可刚觉得不对劲,就看小王妃一脸笑意迳自离开了。 木七困惑地看着小王妃消失的背影。 她是要晚上出门? —— 月轮东升,夜风微凉。 站在云霞殿外候着柳恩煦的木七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今年秋天可真是格外的冷。 他拱肩缩背地搓搓手,刚好听到小王妃的声音从殿内飘出来。 「一会元玖回来,往她屋里多送些炭火。」柳恩煦被馥茗扶着往外走 木七看到一身胡服装扮的柳恩煦,长发被金镶玉发冠高束成马尾,发冠周围还编了几股鱼骨辫。 视线下移,再看那张精緻的小脸,即便不施粉黛,依然粉面桃腮,那两瓣不涂唇脂的小嘴都透着樱桃般的红润。 木七两只手垂在身侧,忍不住低下头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这得多瞎的人才能相信她是个男人。 笑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见柳恩煦走到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副样子,倒是比狄大人看着精緻些。」 木七原本就没闭上的嘴这下笑咧咧拉地更长了,他贊同地点点头:「王妃所言不虚。」 柳恩煦看他没羞没臊的样子,也不知道窦褚是怎么选上他当贴身侍从的,笑了一声,负着手有模有样的从他身边走过。 木七也不明白柳恩煦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马车上就一个劲地劝小王妃太晚了容易招惹阴气。 柳恩煦也不理他,拿着他找来的扇子,在演练自己用哪种方式把扇子打开才显得更潇洒。 直到马车停在一个繁华的交错路口,柳恩煦在木七的搀扶下下了车,才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头看了眼面前赫然而立的那座色彩艷丽的牌楼,上面牌匾漆金字写着【恆春街】。 木七只顾着体型娇小的柳恩煦别被人挤了碰了,根本没顾上这是哪,紧张兮兮地跟在她身边,为她挡开任何可能伤到她的人。 直到柳恩煦昂首阔步地走过几家彩灯高挂,红纱微扬,溢着浓郁香氛的建筑,木七才下意识抬头去寻这股艷香的源头。 这一抬眼刚好就撞上个投怀送抱,衣襟凌乱的风尘女子。 没等那张抹了红油的嘴贴在木七脸上,他就跟见了鬼似的煳推了一把,快步追上了已跟他拉开距离的柳恩煦。 他弯着腰,边擦着脑袋上的冷汗,边劝道:「罪过罪过!这要是被王爷知道,我脑袋得提着走了!」 柳恩煦看他弯着腰,两手抱着头,捂着耳朵往前蹭,才用扇柄敲了他后脑勺一下,责备道:「别丢人!还没到!」 木七这才硬着头皮直起腰。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明晃晃往人身上扑的,直到现在鸡皮疙瘩都浮在身上,消不下去。 第108页 柳恩煦尽管也是第一次来,但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即便心里觉得噁心,也不能露到表面上来。 她脸上勉强挂着笑,快走了几步。 直到穿过一个青石桥面的拱桥,进入另一片她眼中的「人间炼狱」。 不似刚才那些浓妆艷抹,倚门献媚的姑娘,这条街上多是相貌娇好的男子,穿梭于锦衣玉带的达官显贵中间,追欢卖笑。 柳恩煦紧张地攥了攥手中的扇柄,双腿僵硬地往里挪步。 木七悔地肠子都青了,紧贴在小王妃身后,压着声音劝道:「王妃还是回去吧,王爷知道要出人命的…」 柳恩煦依旧没理他,左顾右盼寻找着她的目的地。 直到他在一个看似朴实无华的木拱门下站住脚,上面的牌匾是刀刻的字,草书写着【别情苑】。 放眼望去,整一条街,也就这家门外嫖.客络绎不绝,可她双脚跟灌了铅似的,就是不往门里迈步。 她深吸了两口气,让心里做足了准备。 直到被身后一个体型彪悍的商贾撞了一下,才跟在那人身后,低着头做贼心虚地往里走。 木七再一次跑到她面前,试图拦止小王妃胡作非为。 却见柳恩煦那张娇花般的脸立刻沉下来,命令的口吻道:「别挡着。」 木七一脸菜色,表情垮地跟烂泥掉下墙一样,弯着背欲哭无泪地劝:「您可别这么想不开…要真喜欢这些个玩意,跟王爷说了,也不一定没有。这么偷偷摸摸的,王爷会震怒的!」 柳恩煦瞥了他一眼,语气压地低了些,威胁道:「你和我是同流合污,我可不想跟王爷说是你带我来的。」 木七腿一软,蹲在地上,捂着脑袋抵抗:「那我也不能进去,不然真是说不清楚了。」 柳恩煦顿住脚,垂眼看着他。 可惜,没等他反应就抬步继续往藏在竹林里的深院走去。 木七见自己这招没效果,这时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总不能让小王妃自己进去吧!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比找男宠严重多了。 他匆匆起身,快步追上了已踏进门的小王妃。 深院的褐色木门内,立刻迎出来两个面带媚态的水蛇腰少年。 柳恩煦身子僵硬地像块木头,手臂躲了躲两人的触碰,手里的扇柄生硬地敲击自己的手掌,掩盖慌张。 她在两个少年的引领下走进深院,听见嘈杂的欢.淫.声中传来一阵悠扬轻灵的古琴音。 她顺着声音转过隔着外院的青石影壁,就看到一个两人高的平台上,少年一袭宽袖白衣,髮丝随意绾在头后,面色如霜,静逸清冷地拨弄着手中的丝弦。 少年的顺滑乌丝倒映着凄冷的月光,就像晨起的枝叶,染了一层苍白的霜。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脱尘绝俗,竟像从天而降的仙人。 柳恩煦一时间看愣了神。 直到一个衣着华丽的俏女子走近她身边,对她展开手臂,热情地招唿:「公子好眼光,灵隽可是我们这的头牌!您看看台下那些个公子爷和贵小姐,可全是冲着他来的。」 柳恩煦神色一凝,眼中划过一丝惊诧。 灵隽? 他就是郁昕霖?! 第49章 勾引 「不贵。公子可以先尝尝滋味,再…… 柳恩煦没再说话, 目光一直落在少年的身上,久久未移。 跟在一旁的木七硬着头皮跟老闆要了间能看到灵隽抚琴的雅间。 他只是担心这种地方会有人认出柳恩煦,坏了他们家王爷的名声。 老闆带着两人找了四层带露台的包房, 刚想问问两位贵客找什么样的少年相伴,就见柳恩煦指着看台上抚琴的灵隽, 语气坚定不移:「我要他。」 老闆嗓音极尖,朗笑一声:「那好说, 就是灵隽的身价…」 柳恩煦侧脸看了眼木七,示意他掏银子。 可木七两只眼球立刻转向了自己的脚丫子,不吭声。 柳恩煦见他不配合, 才清了清嗓子, 命令道:「银票拿出来…」 木七颇为尴尬地硬生生把头抬起。 因为他没想到大晚上小王妃能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所以只带了个钱袋, 里面装了些碎银。 他把钱袋从腰间卸下, 捧在手里,一脸苦相说道:「少爷…您没说来这地儿…我只带了这些。」 柳恩煦立刻涨红了脸,更不好责备, 取过他手中的那袋银子, 怯怯地问老闆:「这些够吗?」 这象姑馆的老闆在风月场上混了这么久,早就看出一身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定是哪个显贵家里偷跑出来的大小姐或是贵夫人。 恐怕碍于面子, 才做了这身打扮。 按理说这点银子只能开个雅间喝喝茶,但她仍想着招揽回头客, 才往木七身边靠了靠,矫揉造作地拍着木七胸脯说:「哎呦,这小奴才不是坏了你家少爷的好事吗?」 木七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恨不得一脚把她从窗户踹出去。 那俏娘子继续道:「不过, 我这开门做生意,也不能扫了客人的兴致是不是?我收了这点银子,让灵隽上来陪公子喝杯茶吧。」 柳恩煦勉强挤出一抹笑,对老闆道了谢,划开扇子扇着头上的冷汗。 老闆走后不久,楼下的琴音停止,随即换了一只风格截然不同的调子。 第109页 除此之外,柳恩煦还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起闹声。 木七谨慎地看着柳恩煦的一言一行,连这里的水都不让她碰。 柳恩煦倒也听劝,毕竟上次阮娘制的那包药可是要了她半条命。 她拿起立在坐塌旁的琵琶,按照刚才灵隽弹的曲子随意拨弄了几个音调,就听雅阁的珠帘传来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公子的音调取得准。」 男子声音清朗,如雨过天晴的纯净,没有沾染一点红尘的黏腻。 柳恩煦抬眼,就看见一抹春日初至的藕粉色跪在自己面前,他半垂着头,恭敬道:「灵隽见过公子。」 柳恩煦随意搁置了琵琶,匆匆起身上前。 她觉得这么优逸清雅的人怎么能唯唯诺诺地向世俗低头呢? 可刚弯下腰去扶,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不像个公子,倒显得太过于矫情。 半低着头的灵隽只觉得面前的小公子半弯着身子,不知道在仔细看什么,才好奇地抬头去瞧。 正撞上柳恩煦刚要收敛却突然不知所措的目光。 灵隽眼中划过一丝惊诧。 这哪是个少年,明明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美人。 即便素面示人,依旧目光灼灼,皓质呈露,可谓是瑰姿艷逸。 他垂眼就看到柳恩煦莹润玉手顿在自己脸颊旁,可那张人畜无害的小脸上写满了无措。 他对她弯唇微笑,眼中盈满桃潭春水,温声道:「公子赶路弄脏了脸颊。」 柳恩煦还没反应过来沾了什么东西,就突然感觉到他冰凉的指甲触碰过自己突然发烧的脸颊。 她忙着直立起身子,躲避开。 柳恩煦下意识伸手捂着自己胸口,心里突突勐跳了几下。 还没开口,就听木七厉声喝道:「无礼!」 这声音没唬住灵隽,倒是把柳恩煦吓了一跳。 她这才灰熘熘地坐回原处,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挥动扇柄,示意灵隽起来说话。 灵隽倒显得从容自如,他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袍,又看了眼正怒目而视的木七。 轻笑一声,对柳恩煦道:「公子的侍从好像不太心悦呢。」 柳恩煦看了眼一脸愠色的木七,用扇子拍了拍他手臂,说道:「去外面等我。」 木七显然不愿意服从。 眼前的小白脸明明就长了双带金钩的眼睛,举手投足间可以毫不费力把小王妃的魂勾走。 他看着他脸上的笑就觉得可恨。 可小王妃艴然地看着自己,丝毫不打算妥协。 木七才气不过,语气生硬地提醒了句:「少爷需早归,不然家主会怪罪。」 柳恩煦只淡漠地说了声:「知道了。」 木七一脸不悦地走出门后,才听灵隽埋怨道:「公子的侍从脾气可真不小。」 和他共处一室的柳恩煦,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学着窦褚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样子,将腿略分开,两手攥拳撑在腿上,故作镇定地道:「坐。」 灵隽脸上笑容更灿,却没按照柳恩煦所说坐在离自己偏远的位置,而是上前一步,坐到了她身边。 柳恩煦下意识往一边躲了躲,不想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可灵隽却往她身边靠得更紧,不让两人之间有任何缝隙,笑道:「公子是第一次来吗?」 柳恩煦也不侧头看他,而是冷冷地「嗯」了一声,转身就去拿茶几上的杯子。 可刚放到嘴边又想起了木七之前的警告,慌张地落回了桌上,生硬地转移话题:「弹首曲子我听听。」 灵隽看她躲躲闪闪的样子,到更添了兴趣,将手落在她大腿上,语气压缓了些:「公子爱听什么曲子?」 柳恩煦忙着甩开他的手起身,神色慌张地坐到了他对面,慢吞吞地问:「为什么叫灵隽?」 灵隽觉得眼前的小姑娘非常有趣,身子往她面前探了探,漫不经心地道:「老闆起的。」 柳恩煦又问:「那你本来叫什么?」 灵隽面无波澜地应:「不记得了。」 柳恩煦才侧过头看着他,说道:「老闆说那我几锭银子才够见你一面的。」 灵隽朗声大笑,身子撤回去,拨弄了几下身边歪斜在墙上的琵琶,问道:「公子想留我吗?」 柳恩煦咬咬牙,问他:「什么价?」 灵隽起身,边解着自己腰间的大带,边向柳恩煦走来。 他俯身的同时,外袍滑落,松散的衣襟隐约能看到藏在衣服下的皮囊。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贴近她耳边笑道:「不贵。公子可以先尝尝滋味,再让你那侍卫取银子来。」 柳恩煦勐地起身,甩开他的手往门口跑了几步。 门外听到动静的木七也同时闯了进来。 柳恩煦神色慌乱,伸手拉了一把要冲上前打人的木七,磕磕巴巴地说:「改日,改日我带够了银子来找你!」 说着,柳恩煦拉着木七就往外跑,只听灵隽空灵的声音从屋里跟出来:「公子一言为定哦,灵隽等着公子。」 柳恩煦觉得这声音跟掺了什么迷药似的,在脑袋里久久挥之不去。 连老闆的招唿都没理会,逃荒似的跑出了别情苑。 灵隽从地上捡起滑落的衣衫,罩在身上,衣襟凌乱地站在窗牖旁看着小姑娘急不择途地逃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110页 —— 回到云霞殿的柳恩煦依旧头皮发麻。 沐洗过后,怔楞地坐在床边,任由馥茗给自己擦干头髮。 馥茗照顾柳恩煦的时间不长,也没看出她的异样,才对她禀道:「元玖刚刚回来,心情似是不大好。」 柳恩煦原本慌乱的心情,被她一句话彻底拉扯回,问道:「怎么了?」 馥茗摇摇头道:「一回来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说是累了。」 柳恩煦觉得不对劲,这才起身披了件披挂想去元玖住的偏殿看看。 她隐约看到元玖房间里仍然亮着火烛,可敲了半天,元玖才打开门,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柳恩煦琢磨着许是出了什么事,开口问:「今日去给进士郎送贺礼,顺利吗?」 元玖点点头,可眼中黯淡无光。 柳恩煦见她不愿意多说,才吩咐了馥茗留在她殿里伺候,怕她心情不好出什么事情。 她拉着元玖的手,安慰道:「不管出了什么事,我若能帮你,记得告诉我,千万别自己想不开。」 元玖对柳恩煦勾起嘴角,点点头,沮丧地道:「多谢王妃体恤,我只是想睡一觉,觉得好疲惫。」 柳恩煦并没反驳,松开她的手,交代了馥茗几句,转头往自己的主殿走。 还没走过转角,她就感到一阵冷风袭过。 柳恩煦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脚底的步子加快了不少。 临走到云霞殿门口,柳恩煦的余光扫见一团耀眼的光影在暮云小院外晃了一下,只不过那团光影移动很快。 柳恩煦好奇地走出院子,却看那团光影正往东翼楼的方向移动。 她没惊动门外的侍卫,而是将兜帽带上,朝着光影的方向追去。 黑暗中,那团光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 她一路小跑,追到花园的月亮门,可眼前除了微闪的路灯,只剩下夜风袭过的寒冷。 她抬手在嘴边呵了口气,没等手落下就被人从身后遮住了眼睛。 她想放声尖叫,可突然的失重感,让她将那声气音憋回了肚子。 她只觉得身后的人将自己紧紧禁锢住,周身的夜风更加勐烈地往斗篷里灌。 直到过了没多久,她脚底碰到了青砖,才把自己含在嘴里那声惊叫喊出来。 身后的人突然松开手,映入柳恩煦双眼的是入夜后京城的灯火阑珊。 而眼底还有几棵挂满柿子灯的火树。 从高处俯望下去,刚好排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柳恩煦惊讶地捂着嘴,才突然感觉自己腰身被人环地更紧。 随后那人轻柔地在她耳边啄了一口,和柔语气覆盖了此时的寒冷。 「子时未到,生辰快乐。」 第50章 针对 他怎么可能变心? 柳恩煦转头, 就看窦褚一袭玄色衣袍站在身后。 也没顾上自己站在哪,就往他身上一扑,兴奋地说:「不是说要立冬吗?」 窦褚脚底一滑, 差点带着她从高台的狭窄墙檐翻落,更没顾上答话, 抱着她翻身跃上了高塔的平台。 柳恩煦紧紧攥着窦褚的袖子,小心脏随着窦褚悬空的移动, 差点从嘴里冒出来。 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离府,正站在城中央那座建在高台上的【岳岚阁】俯瞰半个京城。 黑夜寂寂,只有寥寥星光和一黑一白两抹身影。 窦褚这才把紧搂着她的手稍微放松, 同样松了口气, 温声道:「改了行程。」 柳恩煦笑靥如花, 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嘴唇:「为了我的生辰改了行程吗?」 窦褚虽不愿承认, 但此话不假。 他提前赶回来, 先去把京城里唯一一片柿子林做成了华灯林,打算给柳恩煦个惊喜。 他一口含住她微凉的手指,笑了一声。 柳恩煦的记忆里, 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特别的日子。 因为这个生辰同样是小初的。 这些年在姨母家, 柳恩煦尽量不提这个日子,因为每提一次,她就会想起小初日渐衰弱的身体。 她觉得这个生日逐渐变得不再有意义。 而此时, 即便夜风凛凛,她的心却好似被暖阳铺洒, 一丝一缕释放出令人不知足的愉悦。 她踮着脚尖,双手勾弯了窦褚的背,炙热的舌尖轻启他的唇,像个寻找阳光普照的向日葵, 柔媚地汲取他身上摄人心魄的温存。 窦褚两只握着她楚腰的手下滑,用力一托,让这个情深意切的小姑娘坐到了自己的小臂上。 柳恩煦挺直了腰背却依旧专注。 高出窦褚半头的小脸轻松肆意地吸吮他的唇舌,直到这种情意浓厚的研磨将体内狂热的温河尽数释放,带着强烈的渴望横冲直撞。 她捧着他的脸,任由冰凉的小手贴在他温热的脖颈上,再滑至更暖的深处。 被温柔缱绻包裹的窦褚,捧着他怀里的稀世奇珍撞开了身后收藏着右丞相许森宇题辞的小阁。 他一把拂开香案上世人表达尊崇的瓜果和香炉,把自己的宝贝轻轻放了上去,亢奋地感受着不受控的双手如.飢.似.渴地寻找粗糙布料下的柔滑和绵软。 柳恩煦香衣滑落,在闯进来的一缕微光下映着耀眼的莹白。 这抹光彩却有着神奇的魔力,足以将世间最暗的颜色漂至清澈。 —— 第111页 翌日,右丞相府正有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在搭建戏台。 今天是许森宇母亲潘氏的寿辰,潘氏喜静,特意交代不让那些个官僚上门攀迎,可送来的礼依旧堆满了一个院子。 许森宇坐在书阁里听着老管家给他报送礼的名单,直到听到了被皇上钦赐的小进士孙韦凡的名字,才会心一笑。 那日殿试结束,许森宇就派人去查了孙韦凡的家境,还知道他有个相好在蓟王府上做侍婢。 直到昨日孙韦凡在皇上钦赐的宅子内大摆筵席,许森宇亲自造访,为他带去不少朝中人脉。 孙韦凡倒不像一些殷殷学子那般木讷,只知道一味忠诚不懂得变通。 所以,他对这个小进士的印象极好,更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他的确需要更多有能力的年轻人来辅佐他越走越高,直到留下旷古奇名。 他取了一支笔搁上的紫毫,左手铺平了信纸,在上面寥寥写了几个字,随后封了蜜蜡,交给了老管家:「派人送去孙府。」 老管家取了信,走出书阁,紧接着又进来一个身着胡服的侍卫。 许森宇掀开眼皮看了眼,在手边的瓷缸里洗了手,边拿棉布擦手,边问:「他那表妹昨晚到了?」 侍卫俯首回禀:「昨日相爷离开没多久,就到了,直接送进了孙府。」 孙韦凡的表妹是沧州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叫航蓉。 航父是当地一个有名的私塾先生。 虽然早就有意与孙家联姻,但孙韦凡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会耽误了航蓉,这事便就此搁置了。 这次去摸底,许森宇的人刚好查到航家开的私塾,竟还和自己有点关联。 他送去沧州暗舱的银子,刚好在那个私塾洗过出处,这才知道袁家跟自己提拔的沧州知州还有往来。 于是,他趁热打铁,将航蓉接来了京城,也是希望就此让孙韦凡念他个好,断了与蓟王身边那个侍婢的往来。 许森宇心情不错,用擦手的湿布擦拭花架上的那盆翡翠兰的宽叶,问道:「他父亲怎么说?」 侍卫道:「袁老爷也跟来了京城,他说这事听相爷的安排。」 许森宇「哼哼」笑了几声,将湿布放在花架上,翻了翻桌上的黄历,犹豫道:「去找个官媒,选个吉日,把那些个繁杂流程都办了。」 说完刚抬步往外走,又抬手敲了敲额头,补充道:「争取年前,把他俩婚事儿办了。」 侍卫匆匆领命,跟着许森宇走出了书阁。 许森宇快步走近母亲潘氏所在的养心殿,见潘氏正和许森宇宠爱的妾室玩叶子戏。 「母亲今天赢了这么多。」 他指着老太太面前的一筐银子,夸赞道。 潘氏笑个不停:「今个财神显灵。」 妾室赶忙应道:「母亲日日被菩萨护着呢,这不是一年比一年焕发童颜。」 潘氏捏捏她的鼻子,宠道:「就你的小嘴吃了蜜。」 随即想到今日还没喝驻颜的童子血羹,笑容一敛,对身后的丫头说道:「今个赤子羹怎么还没送来?」 许森宇脸上的笑也敛了敛,抬眼看着老太太身后的丫鬟。 她赶忙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道:「回夫人,那几个孩子再放血,怕是活不下去了…」 老太太脸色一沉,没等说话,就听许森宇不悦道:「每天只放半碗,怎么会不够?!」 小丫鬟不敢说话,把头埋地极地。 许森宇才赶紧安慰老太太,说道:「母亲先去听会戏,儿子这就去给母亲寻。」 潘氏的脸色这才转好,欣慰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把手搭在他胳臂上起身:「还是宇儿知道心疼娘,看你面子,今日就不跟她们计较了。」 许森宇扶着潘氏往外走,迎合道:「母亲仁慈。」 他正扶着潘氏绕过种着松柏的小道,就见侍卫匆匆来报:「相爷,出事了!」 许森宇皱眉,让妾室扶着潘氏先行。 他担心扰了老太太兴致,才压低声音问:「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侍卫跑的及,上气不接下气:「沧州的暗舱被烧没了,信使被人杀了挂在了暗舱里,所以这消息今日才传来!」 许森宇眼中划过一丝震惊,匆匆确认:「烧了??」 侍卫点头:「相爷屯给那些暗卫的粮食,全没了!」 许森宇往后虚晃了两步。 那几万旦粮食可是要暗卫送往北疆的! —— 柳恩煦昨晚被窦褚带回府,已经过了午夜,还硬生生地拉着窦褚陪她歇在云霞殿。 窦褚直到今日一早才听新调来的馥茗说,小王妃这半个月都睡不好。 可现在都快晌午,她却依旧没醒。 窦褚看着馥茗在桌上换了份热羹,直到她退下去。 他随意用了些米露,才听见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 他端着碗姜汤,起身走到床榻边,掀开夜帐,温良地捏了捏柳恩煦红扑扑的小脸:「醒了?先把姜汤喝了。」 柳恩煦的确没睡饱,她觉得只有窦褚在才睡得格外踏实。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他手里取了碗,手一软,差点洒在身上。 窦褚赶紧从她手中接过来,讪笑了两声,挖苦道:「一觉起来,东西都拿不稳了?」 第112页 柳恩煦弯起唇,将下巴搭到他肩膀:「嗯,殿下拿着喝的才甜。」 窦褚笑着摇摇头,颇显无奈,一边餵她,一边问:「什么时候这么粘人了?」 柳恩煦咽下嘴里的汤,睁圆了眼睛,曲解道:「殿下的意思是,我不该粘着你。」 窦褚挑眉,继续往她嘴里送汤。 柳恩煦见他不说话,了悟般地点头,又道:「殿下不喜欢,我便收敛。」 窦褚笑了,把汤碗放到一边的小几上,用小指蹭了蹭她锁骨:「装摸做样的,累不累?」 柳恩煦抿着唇,想把嘴里的笑咽进去。 窦褚伸手戳了戳她肚子上的痒痒肉,迫使她笑出声:「别装了吧。」 柳恩煦这才放声笑出来,同时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拿起他放在一边的碗,双手捧着灌进嘴里。 嘴里的姜汤还没咽下去,就听殿外一阵喧譁,声音像是从元玖的房间传来的。 柳恩煦一惊,急忙穿着鞋下床,却听窦褚漫不经心地道:「你对那丫头还挺上心的。」 柳恩煦披了件衣服,表情人真不少:「把她交给进士郎之前,可不能出了任何岔子!」 窦褚起身,刚把她没繫紧的衣服拢到一起,就听殿外馥茗焦急地报:「元玖姑娘想不开,刚被侍卫救回来!」 柳恩煦更来不及穿衣服,小跑着奔出了大殿,急匆匆地往元玖所在的偏殿跑。 刚一踏进门,就看眼前垂着一根上吊用的白绫。 元玖正坐在圈椅里魂不守舍地哭泣。 柳恩煦这才让无关的人都出去,自己放慢步子走到元玖面前,轻声劝:「怎么不为孩子想想?能有多大的事,让你这么想不开?」 元玖再也忍受不住无依无靠的苦楚,紧紧抱住了柳恩煦的腰,哽咽道:「他…他还是弃了我…」 柳恩煦只觉头顶惊雷阵阵,惊嘆:「弃了你?!」 元玖失控地呜咽:「他亲口说,亲口说要娶他表妹…他说…我们两个前缘已尽…」 柳恩煦根本不能相信孙韦凡会说这样的话。 她至今还清楚记得孙韦凡信誓旦旦的承诺和託付。 他怎么可能变心? 柳恩煦轻轻抚了抚元玖的背,迟疑半晌才说道:「我相信他定是事出有因,你该比我了解他,昨日还有谁去给他祝贺了?」 元玖努力地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事。 她吸了吸鼻子,可依旧词不达意,慢吞吞地道:「有很多达官显贵,他让我在寝房等他,可直到日暮时分他才回来,淡漠地对我说了那样伤人的话。」 柳恩煦又问:「你刚才说,他要娶他表妹?」 元玖点点头:「他表妹航蓉,昨天相爷刚走就送进了孙府。临走他还让我给王妃带话,辜负了王妃的期望,只能每月在灵佛寺上香来还王妃的恩德。」 柳恩煦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怪的不得了。 她低头擦了擦元玖脸上的泪痕,又端起安胎药汤,示意她喝一些。 见元玖情绪稳定些,她才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 每月。 灵佛寺? 柳恩煦云里雾里地呢喃了句:「他的意思是每月可借礼佛见面?」 元玖眼中划过一丝惊诧,她甚至都没往这个方向想。 柳恩煦起身,急匆匆地走出房间,正好撞上往偏殿走的窦褚。 她压低了声音焦急问:「孙韦凡是不是遭了胁迫?」 窦褚原本面无波澜的表情突然展开笑颜:「你倒不傻。」 柳恩煦这才松了口气,追问:「受谁的胁迫了,要那么伤害元玖?」 窦褚笑意收敛,把手上拿的披挂罩在她身上,淡淡道: 「我。」 第51章 苦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默…… 柳恩煦一脸错愕地看着窦褚, 直到他慢条斯理地把披挂的系带系好,柳恩煦才追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窦褚神色依旧,拉着柳恩煦的手走进元玖房间。 正在出神的元玖赶忙放下药碗, 起身行礼。 窦褚摆摆手,让身后的侍从把门从外面关上, 才松开柳恩煦的手,走到偏殿的坐塌前落座。 「孙韦凡被父皇钦点为翰林编修, 年纪轻轻可谓是前途无量。可这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对一个如此耀眼的新人来讲,可未必是多好的事。」 柳恩煦扶着元玖坐下, 自己也走到窦褚身边:「殿下的意思是, 他是在保护元玖?」 窦褚看了眼哭肿了眼睛的元玖:「满朝上下, 只有许相的势力最大, 被他看上的新人, 若是不顺着他的意,恐怕熬不了几年连身家都不保。」 他顿了顿,从柳恩煦手中接过了茶盏, 对她覆上一抹安和的笑意, 才继续道:「进士郎的才华得到许相的赏识可不容易。」 元玖似是陷入深思,捏着帕子的手下意识搭在小腹上。 「许相早就知道孙韦凡的恋人在我府上,可他手再长, 还伸不进蓟王府的门。殿试那日过了,孙韦凡就来找过我, 让我照看好元玖。因为许相自来多疑,他可不会白白培养谁。而第一次对进士郎的试探就是用她的表妹。」 窦褚话毕,将茶盏放在小几上。 柳恩煦拉起窦褚的手,突然想到这几日云霞殿里多了不少侍卫的影子。 「所以殿下才留了侍卫在云霞殿?怪不得元玖刚想不开就被人救下了。」 第113页 窦褚对她弯唇, 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窦褚转头看着愁容惨澹的元玖,起身往她身前走了几步,补充道:「至于你信不信他,或者等不等,我就没办法了。若你执意想不开,我也只能给他递个话。」 柳恩煦觉得窦褚这句话相当冷漠,才赶忙微弯腰对元玖安慰:「若是他心里没有你,怎么会托殿下照顾你。为了孩子,你也得等,我相信他不会食言的。」 刚说完,窦褚就嗤笑一声从身后往殿外走。 柳恩煦匆匆回头看了眼,又伸手握了握元玖的小手,直到等来她微微颔首。 柳恩煦终于松了口气,嘱咐道:「总会解决的,晚点我再过来看你。」 说完,她匆匆小跑去追刚走出门的窦褚。 窦褚走的倒不快,好似故意放慢了步子在等她。 柳恩煦小手探进他的手掌,被他反手一握,柳恩煦脸上才扬起一抹幸福的笑意,追问:「殿下话还没说完呢?」 窦褚垂睫看了她一眼,语气凉凉,有些责备:「你倒比元玖都了解那个姓孙的。」 柳恩煦脸上的笑一僵,看着他面色不悦,才失笑一声:「殿下身上怎么有股酸味?」 窦褚惩罚般地伸手掐了她后腰一把。 柳恩煦刚要往后躲,就又被他拢到怀里,窦褚声音放沉:「你知道姓孙的怎么跟我说的?」 柳恩煦一头雾水地摇头。 窦褚生硬冷漠地转述:「他让我替他传话,说感念王妃的恩德,这世无缘报答,来世也要偿还。」 柳恩煦没听出什么不对,非常疑惑:「这有什么不妥吗?」 窦褚瞟了她一眼,把环着她的手往上挪了几寸,捏了把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不悦道:「我都没想来世怎么安排,他倒先惦记上了?」 柳恩煦这才笑地前仰后合:「殿下就为这个?」 窦褚面露悻悻之色,瞪了怀里的小姑娘一眼。 柳恩煦同样掐了他腰窝一把,追问:「所以殿下怎么胁迫他了?」 窦褚这才想到了什么高兴事,薄唇一弯,低头在柳恩煦额头上啄了一口:「这世的债这世偿,少用下辈子扯谎!要是觉得自己还不了这个人情,我就先替他把元玖埋了,也省的浪费了王妃的心思。」 柳恩煦眼睛睁得老大,她觉得窦褚若是个女人,一定没有男人敢让他做弃妇。 窦褚继续道:「所以,我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许森宇身边去打探消息,按时回来报给我。」 柳恩煦看窦褚逐渐凝重的表情,这才觉得他不是开玩笑。 她脸上的嬉笑随意也收敛几分,直到窦褚搂着她走近大殿,关上门,才疑虑地追问:「殿下这么做,不怕别人怀疑你身份吗?」 柳恩煦的确有些担心。 从第一次在行宫死的那个曲平知州,再到韦臻去北疆的行动建议,又到这次他把孙韦凡放在右相身边。 柳恩煦再煳涂,也能多少确定窦褚要对付的人是右丞相许森宇。 可他这次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他就不怕自己一不小心被反咬一口吗?或者说他怎么能这么信任孙韦凡? 窦褚却依旧淡定从容,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好奇满怀:「你是,担心我?」 柳恩煦严肃不怠地点头,眉头皱成川字:「我不想你冒险。」 窦褚如沐春风的笑了。 他抬手搂住她肩膀,食指从脖子滑至心脏的位置:「看来,我在这里了?」 柳恩煦觉得痒,更没心思开玩笑,才往后躲了躲,迴避了这个话题,说道:「我不想你有危险,所以我没开玩笑。」 窦褚这才含笑,两只手指挑着她下巴说:「那我也该给你些回报。」 说完,他将柳恩煦放在身边的坐塌上,面色郑重:「你父亲的死跟许森宇有关。」 柳恩煦摸了电门似的勐地坐起来,舌桥不下地看着窦褚。 窦褚面不改色,继续道:「上次你给我的那枚金印,我在专为许森宇储粮的一个暗舱里看到了。」 柳恩煦有种突然得见天光的紧张,小手发颤地捂住了嘴,追问:「殿下这次出门是去查这件事了?」 窦褚点点头,恢復了惜字如金的状态:「顺便。」 柳恩煦继续问:「那…那能说明什么呢?也许这种鬼头纹比较常见?又或许,父亲曾和许相交好?」 窦褚轻拍了几下柳恩煦的背,想缓解她的震惊,说道:「你父亲曾反对过许相提出的官绅免田制度,据说还因这件事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皇上至今都称赞你父亲继承了你祖父的能言善辩。」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自己身上丝滑的衣袍,半晌才说:「但殿下这么肯定,不光是因为那枚印鑑吧?」 窦褚没有作答。 因为,的确不是。 柳恩煦见他沉默,立刻明白这件事定还和郁家有关。 只不过她没再追问。 若放在之前,她也许会气恼,觉得窦褚不信任自己。 但现在想想,她似乎更能理解他的心情。 他是个走在悬崖边上的人,稍不留神就会失足坠落,粉身碎骨。 就像那晚在岳岚阁高台上的狭窄墙檐上。 自己有他护着,可他呢? 她似乎逐渐在缕清两个人说不清楚的暧昧和癫狂。 第114页 这不是利用,不是合作,不是任何一种有利可图的关系,而是令人甘愿携手共赴荆棘彼岸的勇气和决心。 柳恩煦低着头,嘴角下意识微微勾起。 他带来的消息不好吗? 不论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去探查,但至少她心中明了,他们两个其实自始至终都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他们竟然有共同的敌人。 说不说出来,有什么关系? 「其实…和曾经另一桩命案也相关。」 柳恩煦正陷入沉思,突然听窦褚的声音传来。 他迴避的目光说明他依旧犹豫,但他在试图让自己完全敞开心扉,对自己。 柳恩煦弯唇笑了,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钻进窦褚宽阔的胸膛里,语气柔和乖顺:「你说的,我都信。」 窦褚身子一僵。 他本以为她因为自己依旧隐瞒而不高兴。 但她竟然没再追问。 窦褚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语气中充满愧疚和歉意:「给我些时间,这件事太复杂,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柳恩煦抬头看他的脸,犹豫道:「我父亲的事——」 话没讲完,窦褚已经接话:「我来查,会给你个交代。」 柳恩煦满足地笑了,脸上的笑容比阳光下的水晶还要绚丽。 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胸口,隔着衣襟听着胸腔里强劲有力如擂鼓的心跳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默默站在自己身后,让她不知不觉有了依靠,让她忘记了一个人独自挣扎求存的苦。 柳恩煦缓缓闭上眼睛,努力感受着他那双温热手掌对自己疼惜的爱抚。 那么,你要查的事,就由我来做吧。 —— 文国公府。 盈华苑。 柳君行轻咳了一声,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躺了近一个月的身子终于在女儿柳则茹的陪伴下逐渐有些起色。 韦臻启程去北疆之后,韦老爷子体量韦夫人对父亲的担忧,允了她回国公府小住。 柳则茹就像是柳家的福星。 她刚回来没两日就听皇上下了圣旨,召柳恩初进宫,提前给他私设了殿试。 柳君行病着,祖母谭氏把柳恩初参加殿试的事彻底压了下来,也是怕隐退的柳君行不贊同柳恩初的决定再着急上火。 直到半个月前,皇上身边的周公公特意来送喜讯,说柳恩初被皇上亲封了状元,柳君行才知晓这件事。 只不过,不喜也不怒,竟是连谭氏也猜不透他心思。 柳恩初指着棋盘一处,脸上挂着雅致的笑容:「祖父落那里,这边不顾了吗?」 柳君行顺着他手指看了看,又放眼一览整个棋局,将手中的几粒黑子扔进棋笥里,笑嘆:「你赢了。」 柳恩初将手中的白子随意落在棋盘上,谦虚道:「祖父总是让着我。」 正要起身的柳君行含笑看了他一眼,对搀扶他的柳则茹说道:「你看他,跟他父亲小时候一个样子。」 柳则茹点点头,补充道:「但小初的棋法可比大哥杀伐果断多了。」 柳君行老气横秋地看了眼刚被扶起来的柳恩初,长「嗯」了一声。 柳恩初刚想谦虚回应,就听管事急匆匆跑进来。 柳君行免了他行礼,听他道:「老爷,门外有贵客拜访。」 柳君行抬手抚了抚花白的鬍子,似是若有所思。 他退居朝堂太久,这个时候上门,恐怕是奔着小状元来的。 他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神色恹恹的柳恩初。 突然神色一顿,眼中划过一丝光彩,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第52章 心意 「你就像母亲特意放在我身边的。…… 刚走上曲廊, 就看到曲廊尽头正缓步走来一个高视阔步,如珪如璋的男子。 柳君行也顾不上腿脚不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那人面前, 俯首行礼:「老臣参见陛下,不知天子驾临, 实在有失远迎。」 窦元龙身着一身并不显眼的褐色衣衫,上前一步把这位扶持自己继位的前朝老臣扶起来, 笑道:「文公见外了,朕今日无事,出来转转。」 柳君行横展手臂, 将皇上往里迎, 语气格外谦恭:「不知皇上驾临寒舍, 没来得及叫小初迎驾。」 窦元龙朗笑一声, 划开手中的扇子, 看似不经意:「不碍事。只是前两日文公托人呈给朕的信,朕不解。」 柳君行赶忙将头压低了些。 前两日,在周公公下旨说柳恩初提名状元后, 他就给皇上修书一封, 婉转呈述柳恩初身娇体弱,无法为皇上分忧。 他没想到,皇上会因为这件事亲自来府上。 「皇上知道, 小初的身子一直不好,这些年更有加重的趋势, 老臣实在担心他无法辅佐圣上。」 窦元龙侧脸看了眼柳君行,并没反驳他的说法,但也没打算让步:「朕听褚儿说了这件事,螠虫病的确不好治癒, 时间久了还会传染旁人。」 柳君行担忧地点点头:「正是如此,老臣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另选一名状元。」 窦元龙挑着眉侧脸看着柳君行,笑道:「可朕是个惜才的人,若是没做好周全的考虑,也不会下这道圣旨。」 柳君行听出了皇上话里的意思,又惊又喜地追问:「皇上打算为小初寻医?」 第115页 窦元龙收了扇子负着手,转头看了眼曲廊外的湖光风景:「螠虫病的记载被先帝列为禁忌,但朕愿意为自己亲选的状元推翻陈词。这趟来,也是想问问文公对此事的看法。」 柳君行顿住脚,立刻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俯首磕头:「老臣叩谢陛下的隆恩浩荡,若是能治好小初,即便取了老臣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窦元龙再一次俯身将他扶起来,缓缓道:「这事朕交给你的孙女婿去办了,想必不日便能听到好消息。」 柳君行诧异道:「蓟王殿下?」 窦元龙想到什么,笑了一声:「说是蓟王妃求的。」 —— 立冬。 云霞殿。 馥茗匆匆关上小膳房的窗户,对身边的秀月好意嘱咐:「你身子刚好,可别再吹着。」 秀月笑着点点头,从小瓷碗里取了些面粉洒在砧板上,就听柳恩煦的声音传来:「这次病了这么久,自己还不小心。」 秀月见柳恩煦脸上写着不高兴,才笑着服了软:「是是是,但我穿得厚实,这会功夫都冒汗了。」 柳恩煦翘着小指用铜勺往手上的圆面皮里放了些鹿肉馅,仔细将面皮两侧捏合,调侃道:「可是狄大人送来的补药功效太好?」 话说完,连一边的馥茗都忍不住笑了一声,把手里包好的娇耳放在雕了潘莲花纹的大方瓷盘上。 秀月并没多少喜色,手上的动作没停:「王妃别打趣我了,我可没敢收他送的东西。」 柳恩煦专心地捏上娇耳的最后一个小口,又问:「那就是前几日丁武传回来的信,把你医好了?」 秀月这才别过头,用没沾面粉的上臂掩了掩自己脸上淡淡的笑意,支支吾吾地说:「那封信也不是给我的…我躺了这么久,也该好了。」 「吱呀」一声,木门从外推开。 小膳房里的三个人同时看向门口,就见窦褚官服都没脱已倚身靠在了门扉上。 秀月和馥茗赶忙福身行礼,识相地匆匆往外走,让出了小膳房的空间。 柳恩煦倒是不慌不忙,垂眼捏着手里圆滚滚的薄皮大馅,轻声问:「不是去参加迎冬宴了吗?天刚黑就跑回来了?」 窦褚懒洋洋地抬步往里走,「嗯」了一声,有些无精打采:「官场上的嘴皮子话来回说,实在是无趣。这次迎冬皇上也没大办,祭祀完就折返了。」 柳恩煦转身把娇耳放到方盘里,窦褚才从后面搂上来,轻轻含了口她带着凉意的耳垂,柔声说:「自己下厨?」 柳恩煦用沾了面粉的手指往他脸上一抹,嘴角上扬:「跟殿下过的第一个立冬呢。」 窦褚笑意更浓,松开环住她的手,将她正面转过来,自上到下细緻地看了一遍。 柳恩煦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低头瞄了眼身上沾了油污的襜衣,继续专注地往捏着娇耳的薄皮。 窦褚身子往前微压低,两手撑在柳恩煦面前的厨案上,语气悠然:「这襜衣穿你身上,倒与众不同。」 柳恩煦把两只手分开,再次低头去看遮在身上那块灰突突的棉布,不明所以抬眼:「这有什么区别?」 窦褚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用手指挑了挑她身前那块布,咬了下嘴角说:「沐洗后穿上再看看。」 柳恩煦立刻臊红了脸,埋怨地瞥了他一眼,呢喃道:「殿下可别让人听到…」 窦褚一把将她羞红的脸裹进自己怀里,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她额角,语气温和:「行,不提了。」 柳恩煦尽量避免手上的面粉蹭到他身上,可架不住窦褚一点也不在意,他深紫色的官府外面被她不小心蹭上好几个手印。 柳恩煦轻轻推开他,小下巴抵着他胸口道:「殿下先去沐洗,我还煨了汤,一会就能吃了。」 窦褚扫了眼她身后的厨案,低头在她小脸上啄了一口,满是期待地转身走出小膳房。 柳恩煦把手里忙的事做完,数了数娇耳的数量,琢磨着够他吃了,才脱下襜衣,回云霞殿。 小脚还没踏出门槛,刚好看见馥茗匆匆走回来。 柳恩煦步子一顿,没等发问,就听小膳房外传来秀月的声音:「狄大人不必如此…秀月承受不起…」 柳恩煦惊讶地看馥茗,馥茗却对柳恩煦撇了撇嘴,小声道:「出门刚好碰上了,狄大人又送了补品来。」 柳恩煦没听到狄争的回应,只听到走远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秀月一脸不悦走近小膳房,柳恩煦才看到她手里又捧了盒参片。 柳恩煦不想多管闲事,只低头掸了掸自己身上沾染的面粉,对秀月敷衍一笑,抬步踏了出去。 进了大殿,柳恩煦听到湢室传来的水声,才换了身干净衣裳走进去。 窦褚正靠在浴桶上闭目养神,湿热的水汽将他脸上蒸出了不少缓缓下滑的汗液。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坐在浴桶边的鼓凳上,手臂搭在浴桶边缘,歪着脑袋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拨弄着浴桶里的水花。 窦褚睁眼,就见柳恩煦愁眉不展,他抬手捏了捏她脸蛋,散漫的语气:「想进来泡泡?」 柳恩煦一愣,抬手撩了他一脸水花,才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犹豫着问:「若是秀月不喜欢狄大人,狄大人会不会生出什么反叛的心思?」 窦褚掀起眼皮,了悟地笑起来,却依旧从容:「你这是打定主意和我朋比为奸了?」 第116页 柳恩煦把小脑袋又放在搭在桶壁的手臂上,反驳道:「我觉得是择善而从呢。」 窦褚朗笑一声,看着柳恩煦的眼中尽是宠溺,半晌才漠然道:「狄争不喜欢秀月,只是把她当妹妹。」 柳恩煦有些错愕:「殿下怎么知道?」 窦褚慢悠悠地说:「她妹妹死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秀月和他妹妹长得很像。」 柳恩煦恍然大悟,慢吞吞地点点头:「怪不得狄大人对秀月这么上心。」 窦褚把头靠回桶壁,「嗯」了一声:「所以,秀月不必有压力。」 柳恩煦松了口气:「秀月喜欢丁武,若是丁武能回来,我打算…找机会撮合他们。狄大人那边,我觉得也该给他物色物色合适的姑娘。」 窦褚面色柔和地看着柳恩煦,他觉得她就像个拿不定主意的小媳妇,在和他商量该如何处理这些家务琐事。 他没记着开口,从水里站起身,拿了块棉布轻轻沾干身上的水渍。 他从不会留心这样的小事,只是高兴她竟然和自己商议。 「这些事,你看着办吧,我没有异议。」 柳恩煦心满意足地为他取了块擦身上的棉布,又从衣架上取了件干净衣服。 窦褚一边擦着正滴着水珠的头髮,一边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专心地为自己系衣带。他嗅到身上飘散出的味道不再是自己常用的甘松香而是换做了淡淡薄荷香,才低头去看身上的衣袍。 柳恩煦把他腰间的大带系好,把小手放在他手心,与他十指交错,继而抬起了他的手臂。 她颇为满意地说:「看来我给殿下缝制的衣服很合身。」 窦褚用手臂把她往自己怀里一缠,指着衣袍上的暗纹问:「这是梧桐叶?」 柳恩煦放松地靠在他臂弯里:「还有一件没做好,先给你试试合不合身。」 窦褚眼中含笑,可面色却逐渐冷凝:「我母亲为我做的衣服,也是梧桐叶。」 柳恩煦缝制这花样只是因为梧桐表相思,并没什么特殊的含义。 竟不想触到了窦褚的回忆。 她赶忙抬手捂住嘴,原本喜悦的神色黯淡下去。 窦褚嘴角提起一抹笑,吻了一口怀里受惊的小姑娘,又道:「你就像母亲特意放在我身边的。」 柳恩煦非常抱歉的口吻,唤了声:「殿下…」 窦褚却并不在意,拇指揉了揉她还未舒展的小眉头,转移了话题:「北疆的战况不太乐观,过几日我会在宫里和皇上议事,恐怕要留宿,不要等我了。」 —— 立冬之后,白日格外短暂。 秀月在炭盆里填了炭火,坐回柳恩煦身边,表情疑惑:「大晚上的,王妃这是去哪?」 柳恩煦抬手掀开车帘,看了眼马车的位置。 她趁着窦褚要留宿宫里,才有机会再出来。本是想叫木七陪他,可那小中宦精得很,死活也不跟着出门。 柳恩煦没办法,才带着懵懵懂懂的秀月一起。 她谨慎地开口责备:「叫我公子,千万别喊错。」 秀月讷讷点头,看着柳恩煦那身并不像男人的装束,心里不停犯嘀咕。 柳恩煦拉着秀月走进恆春街,继而过了青石桥,走向隐在深林的别情苑。 秀月即便再百般说服自己小王妃只是路过。 但在她拉着自己踏进别情苑大门的时候,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急急扯着她手臂,天塌了似的苦劝不停:「王…少爷…怎么能来这种地…」 柳恩煦把被她扯在怀里的手一撤,负着手压低声音道:「你这样子,非得被人瞧出来。」 秀月也怕自己坏了小王妃的事情,才硬着头皮紧贴在她身后低着头往里走。 直到门口邀客的少年带着柳恩煦走进里院,就听小楼里传出一阵打骂声。 柳恩煦没在意,抬步跟在龟奴身后往楼上的雅阁走。 刚走上三层的台阶,就听见巨大的踹门声。 跟在龟奴身后的柳恩煦同其他人一样闻声而望,只见几步外的门口站了一个半裸着身子的男人,手里还拿了条皮鞭。 她视线下移,就看到坐跪在地上的少年衣衫不整,雪白的袍子上血迹斑斑。 柳恩煦拉着秀月从他身后漠然走过,却被他勐地伸手扯住了脚踝,差点让柳恩煦向前扑个跟头。 柳恩煦本想低头呵斥,却听那少年突然怨道: 「公子怎得这么久才来?」 第53章 赎身 她图什么呢? 柳恩煦一愣, 就看到灵隽本该玉雕的脸上,青痕和血污混成了一片,但他却依旧挂着不以为然的笑。 「这是?」 柳恩煦转头看着身边的龟奴询问。 龟奴也不好管人家客人的事, 赶紧拱肩缩背地凑到柳恩煦身边,解释道:「客人的喜好, 公子还是别管的好。」 柳恩煦瞥了他一眼,挪开视线去看那个光着膀子, 相貌兇悍的男人,像个和事老,笑道:「兄台这是干嘛?这小少年看着娇弱, 可禁不起这么折腾。」 男人气哄哄地转过身, 露出胸前一道刀疤, 指着柳恩煦骂:「少你妈的管闲事!再废话, 老子连你一起办了!」 秀月紧张地在她身后扯了扯她衣襟, 就连柳恩煦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她犹豫地低头看了眼灵隽,脸上的笑意收敛,伸手划开扇子, 学着窦褚的样子, 从容不迫地看着他。 第117页 秀月先是一惊,揪着她胳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柳恩煦故作镇定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心里正思考着该怎么从他手里把人带走。 兇悍男人拎着鞭子就朝她走来, 还没抬起手,就听柳恩煦冷笑一声:「我今个请了京兆府的关大人, 兄台下手可轻点,万一被关大人看出什么,恐怕不好收场。」 兇悍男人「呸」了声:「骗你妈的谁呢?!」 话音刚落,就听林恩煦手里传来纸票的声音。 他低头一看, 柳恩煦手上捏了一叠银票,正当扇子扇着风。 柳恩煦冷笑道:「银子不会骗人的。」 兇悍男子这才有点犹豫,拿着鞭子的手也逐渐落下来。 眼前这丫头看着年级不大,手上拿的银票至少能买下这别情苑。 这身份…恐怕不好得罪。 柳恩煦见他有所迟疑,拿了一张银票夹在两指间,继续道:「兄台是想拿钱了事?还是京兆府尹喝喝茶?」 兇悍男子看小姑娘眼里坚定不决,从她手里取了那张银票,放在手里确认了半天真假,才把手里的鞭子一扔,对龟奴悻悻道:「去给老子找几个听话的!」 龟奴忙着点头哈腰应声,向楼下吆喝了一嗓子。 柳恩煦将灵隽扶起来,却感觉他整个人都紧紧贴着自己,跟没了骨头似的。 秀月也上前扶住了他另一边,直到龟奴把几人领到雅间里。 柳恩煦让龟奴去取了热水和药膏,又吩咐秀月给灵隽涂药。 秀月刚用温布沾到灵隽脸上,灵隽就「哎呦哎呦」喊个不停,吓地秀月更下不去手去给他处理伤口。 柳恩煦走上前,仔细观察他身上露在外面的伤口,有深有浅,恐怕确实不好受,谭口微张:「怎么被打成这样?」 灵隽从秀月手里抢过帕子捂在自己脸上,一副委屈十足的表情:「还不是应了公子,灵隽一直等着公子来。」 见秀月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柳恩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支吾一声:「那…就挨打吗?」 灵隽将捏着棉帕的手放下,抬眼望着柳恩煦,一口责备的语气:「何止挨打…为了公子小命都快没了。公子是不是得做点什么?」 秀月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不要脸的男人,她只觉得尴尬地无处逃窜,急忙迴避了视线,不想再让眼前长相不错的少年噁心了自己。 柳恩煦上次就了解了灵隽的厚脸皮,也没什么反应,负着手往边上走了两步,边问:「你想我做什么?」 灵隽笑了,脸上那些碍眼的伤却不影响他的清逸俊朗。 他一把扯下自己散乱的白袍,露出瘦削的身体,不急不缓地笑道:「公子为我上药吧。」 秀月即便再羞涩,这个时候也得护着她们家小王妃,再也沉默不下去,站出来指着他喝道:「你这少年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灵隽似是没听到,目光依旧紧紧落在柳恩煦脸上。 柳恩煦抬手将挡在面前的秀月拨到一边,又用扇柄把灵隽滑落的袍子勾上肩膀,漠然道:「上药我恐怕做不到,但我可以带你离开这。」 秀月瞬间石化在原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她们家小王妃疯了。 她把柳恩煦往后推了几步,磕磕巴巴地压低了声音说:「王妃疯了吗?!」 柳恩煦没法和她做解释,只压下声音,耐着性子对她讲:「我自然有理由。你去找老闆来。」 秀月知道自己拗不过她,这么僵持下去对柳恩煦更不利,万一王爷提前回府,知道柳恩煦来这种地方消遣,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秀月跺了跺脚,皱紧眉头转身离开了雅阁。 柳恩煦刚才看到灵隽眼里划过一丝惊诧,可此时也早就遁形,又恢復了初见他时那副毫不在意的表情。 他又把挂在自己肩头的衣服扯下来,嘴角勾着一抹笑,说:「可我不想走呢。」 柳恩煦见他眼中散漫的样子,就知道他是故意的,想磨着自己给他上药。 于是坐在他对面的鼓凳上,一副冷脸:「恐怕你没得选。」 灵隽嘴角扬地更高,脸上再也藏不住那副得意的表情。 「我跟了公子,公子可能保我平安?」 柳恩煦划开扇子:「自是不难。」 灵隽一把扯走她晃悠地眼晕的扇子,蹲跪在她面前,双手搭扶她腿上,慢悠悠地扭捏道:「灵隽愿意服侍夫人。」 —— 回程的路上,柳恩煦一直摆着手指头算那个老鸨骗了她多少银子。 坐在一边的秀月和神色慵懒的灵隽井水不犯河水地怒瞪着对方。 直到马车停稳,秀月下了车后,本是要扶一把柳恩煦。 却看见灵隽挡在她面前向还没掀开车帘的柳恩煦递了手臂。 柳恩煦满脑子都在想该把灵隽安排在哪才能不被窦褚发现,也没顾上车帘外是谁,刚把手搭在他臂上,就被他另一只手一拽,差点从车上跌下去。 柳恩煦突然往前扑的动作,让灵隽狠狠闻了口她身上那股清淡的香气,直到柳恩煦愤愤地将他推离。 管事李觉出来迎的时候,同其他几个侍卫一样惊掉了下巴。 小王妃竟然带了个男宠回来? 柳恩煦慌里慌张地迈着碎步走上前问:「王爷回来了吗?」 李觉下意识摇头,可视线依旧落在那个鼻青脸肿的人身上。 第118页 柳恩煦这才郑重其事地对李觉命令道:「不许告诉王爷,若王爷知道,我先发落了你!」 李觉煳里煳涂地点头应声,赶紧带着侍卫上前去迎王妃带回来的男宠。 临进门,灵隽抬眼看了下门外的牌匾。 手腕上绑了多年的红线绳不小心落到地上。 —— 沐洗过后的柳恩煦辗转难眠。 她本是想过段时间再把灵隽接回府。 可没想到,一个本该风光霁月的少年郎,竟遭受了那么多的屈辱。 柳恩煦睡不着,干脆披了件披挂起身,从小柜里取了上次鬼伯给他的那截骨笛。 她烦闷地坐在妆奁前的小凳上发愣。 窦褚心思缜密而且防备心极强,即便现在他也没有完全信任自己。 这个时候若把灵隽的事告诉他,她也不确定窦褚会做什么反应,更不知道他会不会怀疑自己别有用心。 况且,鬼伯的情报暗桩也是再也瞒不住的。 她甚至还没有十二分的信心保证灵隽就是郁昕霖。 虽然柳恩煦不怀疑鬼伯查到的信息,但什么事都有个万一。 万一中途哪个信息错了,弄回来个错的人,只怕会暴露了窦褚的身份。 又或者,会不会是谁故意安排的?等着有心人去找呢? 柳恩煦捏着那段骨笛,想了很多种可能。 可左思右想,她还是有些后悔,刚才那么冲动连后果都没想,就把人弄回来。 她把那段骨笛又重新收回小柜里。 这段时间先让他住在后罩房吧,毕竟离得远,窦褚也不会发现。 —— 秀月拿了些小王妃交代的软褥和软被送到灵隽所在的后罩房。 她抱着东西刚穿过月亮门,就看灵隽屋外围了几个小丫头议论纷纷,见了她才匆匆散开。 秀月觉得小王妃就是带了个祸害回来,指不定哪天引火上身。她门也没敲,神色怏怏推门而入,看到灵隽正在擦拭一把管事刚送过来的丝弦琴。 秀月把被褥铺到床榻上,话也没说,就沉着脸往外走。 灵隽上前一拦,轻灵的声音传来:「姑娘留步,我有事不明。」 秀月这才顿住脚,转过头睨着他。 灵隽收回拦着她的手臂,掸了掸秀月肩上蹭上的墙灰,才笑着问:「至少要让我知道,接我回来的是什么人?」 秀月觉得这小少年若不是那么个腌臜地方出来的,也该是个儒雅风韵的小郎君,她淡淡开口:「这是蓟王府,小王妃领你回来,你可别给她找了麻烦。」 灵隽低着头浅笑:「那是自然,否则灵隽恐怕也活不长。」 秀月觉得他倒挺聪明,点点头,交代他:「王妃虽然惯着你,但以后这些个琴还是少弹,别扰了主子休息。」 灵隽脸上挂着笑,可笑意不深,迎合地点头。 秀月见他没什么恶意,便交代他早点休息,自己也匆匆返回了主殿伺候。 灵隽关上门,长嘆口气。 从小到大辗转被人买过一次又一次,每次他都带着期盼来,最终带着绝望走。 他不愿服输,可性子里的桀骜早就被磨没了。 若是不服从,他会被送到下一个人间炼狱,又或者连命都保不住。 他手指轻轻摩挲过被他刚刚调好音的琴弦,想到了住在前面正殿里那张娇花般的脸。 他到现在仍然想不通她重金把自己赎回来的理由。 风月场上混久了,他也听说过蓟王的身份和地位。 这么一位貌美如仙的王妃,权利、金钱、地位全部都有了。 怎么会突然跑到象姑馆这种世间最骯脏的地方呢? 他想拨弄一曲,可还是抑制住了心里的冲动,转身坐在坚硬的木床上。 他甚至开始希望,这个一脸稚嫩的小姑娘是真的倾慕自己,也能多少让自己活着的希望更大些。 可他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样好的年华,这样好的脸蛋,这样好的身份,她图什么呢? 找个人陪伴寂寞? 他低下头,眼中黯淡无光。 嗨,玩物么,终究是供人消遣的。 他无声地笑了。 这是认命的沮丧和无奈。 「咚——咚——咚——」 灵隽快速收敛了脸上的颓唐,起身轻弹衣袍的褶皱,挂着笑去开门。 夜晚的风,因着开门的一瞬,勐地灌入屋内,吹地他脸颊冰冷。 月光下的人,长发垂肩,声音清澈: 「趁王爷今日不归,我有事找你。」 第54章 露馅 「听说府上新添了美人?」…… 灵隽脸上突然扬起笑, 往边上挪了一步,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柳恩煦提裙走进屋,找了个鼓凳落座, 掏出自己带过来的笛子。 灵隽在她身边坐下来,语气轻缓暧昧:「王妃还是更适合女子装扮。」 柳恩煦似是没听见, 只抬眼瞥了他一下,将笛子送至他面前, 语气冷淡:「会吹吗?」 灵隽接过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只紫竹横笛,温和地问:「王妃想听什么?」 柳恩煦想也没想:「吹曲你拿手的, 或者别人没听过的。」 她琢磨着他必定是自幼学笛子的, 否则也不会有骨笛那种玩意。 灵隽思索了片刻, 将竹笛举到嘴边, 悠扬婉转的笛音似是信手拈来, 毫不费力。 第119页 那曲子里充满欢快,宛若出谷黄莺,闭着眼睛听, 都能感受到音符的跳动。 柳恩煦却并不多么喜悦, 她皱眉,睁眼就看到灵隽神色淡然地吹完了最后一个音。 柳恩煦不满意,开口问:「这曲子莫不是你用来哄骗其他客人的吧?」 灵隽把竹笛放在桌子上, 坦诚道:「王妃聪慧,的确是客人们最常点的曲子。」 柳恩煦点点头, 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双修长的手,又道:「你既然精通音律,过几日我想在府上办个小宴,你来做乐师。」 柳恩煦只想尽可能找到证据表明他就是郁昕霖。小宴是假, 试探才是真。 灵隽眼中划过一丝惊诧,随即眼中含笑,往柳恩煦面前凑了凑:「王妃买我回来,只为了听曲吗?」 柳恩煦拿起桌上的竹笛,戳在他胸口前,示意他保持距离:「我只是想找个合理的藉口把你留下来。」 灵隽笑意更深,他低头看着抵在胸口的竹笛,就像柳恩煦的手指一样绵软,他不管不顾地顶着竹笛往前又探了探身子,拿出了别情苑里哄人的那套招式:「我会把王妃服侍舒坦的,怎么做你告诉我。」 说着,抬手就去抚柳恩煦的肩。 柳恩煦手上加大力气往前一戳,自己也赶忙起身,蹙眉道:「这些天,你找些不常给客人们弹的曲子练练,王爷喜欢听节奏舒缓的调子。」 灵隽单手揉了揉被柳恩煦戳疼的胸口,眼中带着失望,抬手在古琴上随意拨了两下,又问:「今日王妃听曲吗?」 柳恩煦见他脸上的随意渐消,才犹豫了一下,继续试探:「怎么就进了象姑馆?」 灵隽双手架在古琴上,开始慢悠悠地弹一首极度舒缓,听了可以入眠的曲子。 「家里穷,就卖给牙婆了。」 柳恩煦本还被因这曲子感觉格外静逸,却因为他这句话重新掀起了心中的层层涟漪,惊嘆:「牙婆?」 她想说,你不是被奶娘卖给商贾了吗… 灵隽面无表情继续抚琴,感慨道:「都是这张脸惹的祸。」 柳恩煦怕自己找错了人,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復又坐下,放缓了语调:「愿意说说吗?」 灵隽的琴声突然变得有些沉重,他抬眼看着柳恩煦,眼里含着让柳恩煦看不明白的悲恸,轻笑一声:「王妃能保我不再受辱,就不要提这些事让王妃噁心了。」 柳恩煦心中忐忑,垂眼看着他指下的琴,说道:「即便我不问,王爷也会去查的。不如先说给我听听,我也好在王爷面前为你垫垫话。」 灵隽手上一顿,琴声戛然而止。 他并不想谈自己曾经那些不堪回首的经歷。 可王妃执意要问,他总不能什么都不讲。 他迟疑片刻,不达眼底的笑容依旧:「小时候家里穷,弟弟妹妹陆续饿死,我娘没了法子,才将我卖了牙婆。牙婆觉得我样子好,就把我送去一个大宅子,进去才知道,大冬天的都不能穿衣服。」 柳恩煦看他放在琴上的指尖颤了颤,他才赶忙将手缩进宽袖里,落到腿上。 柳恩煦满是疑惑。 他说的怎么和鬼伯告诉自己的不一样呢? 柳恩煦抬手理了理额前碎发,试图掩盖自己的无措,又问:「所以,家里只有你一个活了?你那时候才多大呀?」 灵隽一脸漠然地抬眼看着柳恩煦,语气柔缓:「大概有七八岁吧,靠我这张脸活到了现在。」 「七八岁??」 柳恩煦震惊。 她明明记得鬼伯查到的信息里说的是四岁。 灵隽点头,眼中带着疑惑看着柳恩煦问:「王妃不会要丢掉我吧?」 柳恩煦即便不喜欢管闲事,但听了他的遭遇,仍然为他感到惋惜。 她始终觉得人的一生不会极好或者极坏,悲喜参半才是人间常态。 可眼前的少年… 他若不是郁昕霖,自己更没必要留他在府上,恐怕他终归还要落于尘埃。 柳恩煦越来越觉得鬼伯可能拿错了什么重要信息。 眼前的人,恐怕真的不是窦褚要寻的人。 她忧心忡忡起身,心中略感愧疚,语气变得缓和:「早些休息,若是炭火不够,明日我让他们添些来。」 灵隽嘴角勾起一抹惨澹的笑。 他抬头依旧看着柳恩煦,就像仰视佛光,悲凉地问:「王妃是要将我送走了吗?」 柳恩煦心头一紧,迟疑地垂下眼。 灵隽突然跪在她面前,语气更加诚恳道:「琴棋书画,我样样都会。还能为王妃分忧暖床。能不能不把我送回去?」 柳恩煦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 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只向后退了一步,想让他先起来。 刚弯下腰,灵隽就拉住了她虚扶他的手,乞求道:「原来每一次都是这样,灵隽始终没做错任何事,可为何王妃不愿留我在身边?」 柳恩煦抽回手臂,依旧将他扶起,犹豫不定。 若将他留下也不是不可能,可需要找个理由说服窦褚才行。 她不想骗他,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她知道他会在意。 她拿起桌上的竹笛,递给灵隽:「多练练,过几日的小宴好好表现,若王爷允了,就能彻底将你留下来。」 第120页 灵隽接过竹笛,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笛孔,再抬眼,柳恩煦已走出后罩房。 —— 翌日早,马车上靠着软垫的窦褚抬手揉了揉额角。 北境的战事告急,皇上看了加急的军报后,召集几名重臣和皇子做了一晚上的商议。 田伐带的领头军进入羌族境内后竟然完全没了音信。 若是投敌,以田伐的性格一定会带着羌族的铁牧王反扑。可韦臻派出去探查的人却一点消息也没听到,连尸骨都没找到。 好几千人总不能凭空消失了。 窦褚愁眉不展。 许森宇私自存了那么多粮食,绝不可能是为了谋财。所以那些粮草,他定是要供给谁。 这也是他当初为什么一把火烧了那个粮库的原因。他不相信许森宇那种道貌岸然的人能留着那些剋扣来的粮做什么好事。 可田伐的失踪呢? 连皇上都觉得,许森宇绝不可能不知道。可他还没想明白,许森宇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马车停稳,窦褚心事重重地下车,继而向云霞殿走。 他看见迎上前的管事李觉,突然想起刚才临出干正殿,湘王上前道喜,说蓟王府上新添美人。 他本有疑惑,却刚好碰上许森宇上前攀迎,也没想起来追问。 窦褚边走,边漫不经心问李觉:「又有人送了舞姬来?」 李觉先是一愣,两手垂在身边,心虚地低下头,支吾道:「回王爷,不曾有人送过舞姬。」 窦褚步子放缓,侧脸看了眼跟在一边神色恹恹的李觉,再问:「听说府上新添了美人?」 李觉心中忐忑,慌地直冒冷汗:「您知道,这些事都是王妃批览的。」 「王妃批览?要你干嘛的——」 窦褚话音没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柳恩煦的嬉笑声。 他摆摆手,示意李觉退下。 才脚底一转,往花园的凉亭走。 柳恩煦正拿着装了果汁的杯盏,坐在凉亭里听秀月讲趣事。 从她身后走上前的窦褚就见她用扇子捂着嘴,笑地前仰后合。 窦褚缓步上前,直到走至美人靠外侧——她的身后,都没被她发现。 「什么故事,这么有趣?」 窦褚神色慵懒,俯身在她粉嫩的脸上啄了一口。 柳恩煦先是吓了一跳,脸上的笑来不及收敛,赶忙起身绕过美人靠,去迎他。 窦褚一夜未眠,此时暖阳浅照,又看见她无忧无虑地笑颜,才觉得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彻底感觉到睏倦。 柳恩煦的手臂紧紧缠在他手肘的位置,侧过脸轻言软语道:「秀月讲起曾经在姨母家和别人吵嘴的事。」她顿了顿声,抬眼看窦褚又揉了揉眉心,询问:「殿下是不是一宿没睡?」 窦褚见她两根葱白小指伸到面前来抚自己眼底的青黑,他抬手将她小手握紧,啄了一口,点头道:「乏得很。」 柳恩煦回头看了看他来时的路,埋怨道:「那怎么还跑花园来了?」 窦褚长吁一口,似是发泄惫意:「找人给我暖床啊。」 柳恩煦抽出一只手,在他额头轻推:「殿下自己就跟火炉似的,该给别人暖床。」 窦褚笑着摇头:「使唤不动你了。」 柳恩煦在他脸上轻浅地啄了一口,突然想到什么:「殿下上次说想听我谈曲子,现在还想听吗?」 她和窦褚走得极缓,就像晨起散步,穿过迴廊。 窦褚顺手摘了朵金灿灿的秋菊,垂眼把玩着,边问:「学了什么好曲子?」 柳恩煦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浅笑一声,卖起了关子:「殿下好好休息,等我练两日再弹给你听。」 窦褚这才抬眼看她,语气不紧不慢:「所以又买了个美人回来?」 柳恩煦心里打的小算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她搭在窦褚肩头的脸一僵,又怕露出破绽,才掖了掖耳边的发,故作不悦:「殿下是不是找人跟着我呢?」 窦褚却没多想,只当她是为了学曲子,不知道从哪又弄了个元玖那样的姑娘回来。 他两手指轻捻,将手中的如盘秋菊横掷入不远处的湖中,淡然道:「湘王殿下早上告诉我的,恐怕是在哪看见你了。」 柳恩煦吓地心脏乱跳了几拍,才把脑袋又靠回窦褚肩头,尽量掩盖自己慌张的情绪。 听到窦褚没再继续追问,她心中的慌乱才稍稍减轻,下意识抬手压着胸口,轻轻喘了几口气。 窦褚回到云霞殿,用了些热羹,便倒在床上睡沉了 柳恩煦为他落了夜帐,又盖了条毯子,才悄悄走出内堂,心惊胆战地在外堂里踱着步子。她琢磨着灵隽的事恐怕等不到过几天的小宴了。 她扣在一起的两只小手攥地有些红,可思绪却完全飘远了。 看着烛台上的红烛越烧越短,柳恩煦再也没了耐心,匆匆跑出大殿,径直去了灵隽所在的后罩房。 第55章 虚惊 他一直都把她当做金丝雀,没想到…… 柳恩煦也没顾上敲门, 推门而入时,灵隽正给柳恩煦早上送来的筝调音。 柳恩煦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侍奉男人,会的吧?」 灵隽煳里煳涂地点点头, 突然笑出声:「王妃忘了我是哪出来的。」 柳恩煦也顾不上合不合适,拉着他手臂就往外跑, 同时对他交代:「王爷在殿里,你小心伺候, 他彻夜未眠,你做些让他愉悦的事便好。」 第121页 灵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王爷喜欢什么愉悦的事?」 柳恩煦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 又道:「他不喜欢女人, 我想男人总归是有些兴趣的。你乖巧些, 说不好他能留你在身边照顾。」 灵隽眨眨眼:「王妃这不是给自己填了个情敌?」 柳恩煦的确有这个顾虑, 但她觉得男人做情敌总归比女人好不少吧? 可她在抬头看见灵隽那张貌比潘安的俊逸脸庞时, 还是顿住了脚。 这不是引火上身么? 他讨好人的手段那么多? 谁说红颜祸水非得是个女人呢? 柳恩煦摇摇头,又拉着灵隽往回走,更急迫地说:「去带上你的琴!」 —— 窦褚转醒, 已是日暮。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翻身坐起,深深闻了一口夜帐内的薄荷香。这是柳恩煦特意用香炉熏的,让他一睡醒就有种清爽的感觉。 窦褚拨开夜帐下床, 刚给自己倒了杯水,就听外堂传进一段极轻的琴音。 他一口将杯里的水灌进嘴里, 抬步往外走。刚拨开珠帘,脸色立刻沉到地底。 柳恩煦坐在一架筝前,正和一个一身雪白衣袍的男子畅谈着音律。 柳恩煦听到珠帘处有声音,才转头望过去, 就见窦褚负着手缓缓上前,幽深黯淡的眼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冷厉。 灵隽赶忙跪在地上,俯首行礼。 柳恩煦笑着上前,关切的语气:「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窦褚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垂睫凝着跪在地上的少年。 柳恩煦挽着他胳臂,笑哄:「灵隽特意把琴换成了丝弦,就怕惊扰了殿下。我这新曲子还是跟他学的。」 她顿顿声,小心观察窦褚的表情,摇着他手臂撒娇:「这不是怕学不会嘛…」 窦褚这才把目光落在她脸上,怏怏不乐,慢悠悠开口:「这就是你找回来的,美人?」 柳恩煦面不改色地轻点头,解释道:「我找了不少乐师,可论音律知识,唯独他懂的最全。」 窦褚又问:「哪找来的?」 他说话依旧慢条斯理的,可听得人不免觉得心里沉地往下坠。 「殿下是想责罚我吗?」 柳恩煦一脸委屈,环着窦褚手臂的小手缠地更紧了些,故意露出通红的指尖。 窦褚垂眼,刚好看到柳恩煦泛红的指头,和她泫然欲泣的双目。 他即便心有怒意,却还是把她小手轻轻捏起,语气转柔了些:「歇歇吧,我也不急着听。」 柳恩煦的脸上这才突然转喜,环抱着窦褚问:「那殿下准他留下了?」 窦褚一脸愠色看着柳恩煦找回来的小白脸,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睨着不敢抬头的灵隽,冷哼:「你面子挺大,王妃给你求情?」 灵隽不敢造次,语气清婉诚恳:「王妃交代,灵隽要服侍好王爷。」 窦褚冷笑一声,走上前漫不经心地拨了两下琴弦,淡淡道:「行。那就搬到东翼楼去。」 灵隽埋着头,不敢反驳。 窦褚低头,看着手底下绵软地能被他指头挑断的琴弦,越看越觉得这少年在用华而不实的玩意哄骗小姑娘。 他拍拍手,让殿外闻声而入的狄争去取了把钢丝做弦的琴。 他倒想看看,没有义甲,他能弹出什么好调子。 柳恩煦不敢再劝,也知道窦褚是在拿他出气。可她怕灵隽真的搬去了东翼楼,活不过三日。 于是拉着窦褚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轻声劝道:「我都练了这么久,要不先听我弹弹?」 窦褚语气不善:「行啊。若王妃弹错个音,就说明他教的不好。」 跪伏在地的灵隽眉头紧蹙,脑袋压地更低。 柳恩煦深吸口气,紧张兮兮地坐到灵隽的丝弦琴旁,努力回忆着她只听了三遍的调子。 灵隽依旧将背压地极地,只微微抬起头,对小王妃轻声安慰:「王妃别紧张,你怎么弹,我就怎么弹。」 柳恩煦看着他,点点头。 可看在窦褚眼里,就变成了另一种味道。 上次丁武的事情就算了,现在又不知道从哪跑来个乐师? 窦褚愤愤地往嘴里塞了颗蜜饯。 乐师? 分明就是个男宠! 他手指不经意地敲击着身边的小几。 他的确不想再因为这样的事惹柳恩煦不悦,所以这个人他得替她留着。但如若这少年不乖,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他知道勾搭小王妃的代价。 柳恩煦双手轻缓地拨弄着琴弦。曲子听起来略显生疏,但仍是悠扬婉转,是首并不算很难的边塞曲。 窦褚耳朵听着柳恩煦弹得每一个音,目光却完全落在跪在她身边那抹白色身影上。 他不喜欢任何男人离她这么近,近到一抬手就能把她揽入怀里。 窦褚粗重地唿了一口气,直到耐着性子听柳恩煦弹完最后一个音。 他才对灵隽淡淡道:「该你了。」 灵隽松了口气,他没想到柳恩煦的音律和记忆这么好,竟是一个音都没错。就连他习惯性教错的地方,她都注意纠正过来了。 他起身坐到柳恩煦身边的位子,换上刚送进来的钢弦琴,随意拨了几下试音。 直到他准备好,才一脸忧郁道:「灵隽献丑了。」 第122页 柳恩煦走回窦褚身边,紧张地手心直冒汗。他怕窦褚在找藉口发落了这个她认错的人。 若是那样,她会自责,更会内疚,因为是自己害了他。 他若留在象姑馆,起码还能活命。 灵隽重复着柳恩煦刚刚弹的曲子,只不过他手法更加娴熟,连贯。 柳恩煦弹奏出的曲子若比喻成潺潺流水,那灵隽用钢弦弹奏的曲子就好比翱翔在边塞天空的飞鸟,洒脱、奔放、却又带着浅浅莫名的悲伤。 他的每一个看似用力不大的动作,都像给那支曲子注入了凄婉的灵魂一样。 柳恩煦正小心翼翼观察着窦褚的表情,就听结尾处匆匆划过的几个音节里弹出几个极其不和谐的高音。 正是他习惯性出错的地方。 柳恩煦吓地往前迈了一步,就连灵隽都意识到自己弹错了音节,匆匆停手压住了琴弦。 柳恩煦忙着打圆场:「恐怕是太紧张了,不如重弹一遍?」 她看着灵隽已经泛出血的指尖,心中急迫。可为了保他命,没得选。 她匆匆转头,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窦褚已站起身,一脸震惊地看着弹琴的少年。 灵隽咬了咬唇,匆匆跪在地上乞求:「我走神了。请求王爷再给我次机会。」 窦褚一脸茫然走近灵隽,命令的口吻:「最后那里,再弹一遍!」 灵隽赶忙起身,按照正确的音调又弹了一遍。最后几个音还没落下,窦褚的手就拍在琴弦上,喝道:「按刚才的弹!」 灵隽惊恐地看着窦褚,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柳恩煦,才咬着唇,按照刚才弹错的音又拨了一遍。 窦褚没再说话。 他眼中充满疑惑,若有所思地走到他背后,看着灵隽跪伏在地上的背影,声音压地极低:「站起来。」 灵隽起身,指尖上的血沾染了他本身雪白的衣袍。没等他站稳,窦褚已从身后一把扯下了他身上的白袍。 少年脚步一晃,跌坐到地上,露出了瘦削的上身。 柳恩煦被窦褚的行为惊地捂住了嘴,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她看到窦褚眼中的惊诧越发浓郁,伴随而来的还有他脸上的无措和凄凉。 窦褚背过身,缓缓往看不到他表情的方向挪了几步,一手叉着腰,一手撑住了额头。 柳恩煦对窦褚的反常立刻顿悟,忙着上前为灵隽披上了衣袍,轻声道:「先回去,我让府医过去给你上药。」 灵隽不明白髮生了什么,没敢应声,只匆匆把衣服穿上,战战兢兢地爬起身。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窦褚的背影,等着他的命令。 窦褚背对着两个人微弯腰,一手扶着圈椅的把手,另一只手随意一摆,示意让灵隽先退下。 灵隽惊魂未定地看了眼柳恩煦,匆匆俯身行礼,抱着自己的丝弦琴退了出去。 柳恩煦和门外的秀月匆匆交代了几句让她去照顾灵隽的话,同时遣退了守在殿外的婢女,从内关上了门。 窦褚转身坐到圈椅上,略显空洞的眼中看着柳恩煦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蹲在自己面前,轻声唤他。 窦褚闭口不言。 柳恩煦继而清了清嗓子道:「我从象姑馆把他接回来的,本是不想这么仓促。但那日刚好撞见有人辱他,脑子一热就把人赎回来了。」 窦褚原本扶着额头的手滑落到脸上,声音低沉地呢喃道:「象姑馆…」 柳恩煦「嗯」了声:「我的人查到,他四岁被人卖给了商贾,之后被卖给了专供娈童的小作坊。这些年辗转于各地的风流所。」 窦褚将手落下来,把脸色并不多好的面庞露出来,眼中满是疑惑:「你的人?」 柳恩煦犹豫片刻,可既然她决定帮他去找郁昕霖,此时此刻就更不该后悔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 她跑去锁着秘密的小柜,把存着灵隽秘密的小箱取出来,卸了锁。又跑回窦褚身边,将小箱打开,拿着里面的信笺和赎身契递到窦褚面前:「这是所有和他身世相关的信息和契约。」 窦褚落在腿上的手迟疑地从她手中取来那些信件,一张一张仔细扫过,脸上讶异只增不减。 他掀起眼皮,眼里尽是凌厉:「京城和外阜那些暗桩和你有关?」 柳恩煦诚恳地点点头,眼里依旧反正点点星光。 窦褚捏着那一沓纸,看着柳恩煦的表情可谓是哭笑不得。 他一直都把她当做金丝雀,没想到竟是只会啄人的鹰。 柳恩煦把手放在他膝盖上,身子也往他身前凑近了些:「此前我去养济院送银子,也是因为这个事。上次刚好看到殿下夹在书里的字条,就,上了点心…」 窦褚冷笑一声,快速翻书的方式,用拇指扫过那一摞厚纸,嗤笑道:「上了点心?」 还特意加重了「点」字的发音。 柳恩煦见他一脸悻悻之色,咬了口下唇,示弱的语气:「殿下生气了吗?我没有恶意,我只想为殿下做点事情。」 窦褚依旧沉默不语。 柳恩煦一副做错事的表情,垂下长而卷的眼睫,更显委屈地将头搭在窦褚腿上,糯糯的声音嘀咕了句:「这也是我最大的秘密了…」 窦褚抬眼,就看小姑娘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赶紧用食指勾起她下巴,生怕她真的流了眼泪。 可柳恩煦眼中的窦褚表情矛盾极了,他似是不知道现在是该恼还是该笑,那张自来从容的脸上此刻堆满了无措。 第123页 半晌后,窦褚仍旧苦笑了一声。 他曾经觉得女人是老虎这样的话非常可笑。 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她只要想,能笑着把你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连骨头都不吐。 更可怕的是,他还拿她没有办法。 柳恩煦听到他的笑音,抬起头试探性地去摸他此时笑地极其难看的脸,追问:「所以,他真的是…郁昕霖?」 第56章 关切 「陪我聊聊。」 窦褚觉得这一刻自己在她面前彻底失去了全部的伪装。 他可以不答或者否认, 可他不愿从她眼中看到失落,更不愿她觉得自己对她不坦诚。 他说过会告诉她。 他拇指摩挲着手中泛黄的那几页纸,声音略显疲惫沙哑答了一个「是」。 柳恩煦的嘴角立刻呈现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 这个字的份量对于他们两个来讲, 份量极重。 柳恩煦知道他有千百种办法可以将灵隽带走,再找人偷偷把他藏起来。可他却用了最不安全的方法, 将这份缥缈的信任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真挚地望着他那双一直被囚在黑暗中的眸, 她只想告诉他,她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可竟是半晌没说出话来,只眼巴巴地看着他眸底的漆色掺入了一抹暖光, 直到他目色彻底柔和。 窦褚拉起柳恩煦的手, 看着她泛红的指尖, 才恍然刚刚一切竟都是她的安排。 原来, 她这么迫不及待想抓住自己的软肋。 窦褚下意识冷笑一声, 看进她渴望探知的眼中,那里似是藏了一团足以让他燃为灰烬的烈火。 他缓缓开口:「你刚才刻意在曲尾放慢速度,是怕弹错那几个高音?」 柳恩煦「嗯」了声, 语气老老实实的:「他教了我几次, 那里全都弹错了。」 窦褚继续平淡道:「那几个音是他小时候练琴自己硬加上的,他说这样听着才像鸟儿飞翔在边塞上空,配得上这首曲子。」 柳恩煦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每次那里都弹错,就像是养成了长期的习惯, 改不掉似的。 她边回忆之前对灵隽的试探边支吾道:「所以,昨日我试探他,他说的都是假的…」 柳恩煦此刻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情,他是不想回忆过去。 窦褚眼中略显黯淡。 郁昕霖曾经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除了父亲管教严厉以外,郁府从上到下都由着他。 一想到郁昕霖现在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眉头忍不住跳了几下。他派了那么多人去暗查郁昕霖的下落,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可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原来他经歷了这么多。 窦褚垂睫再去看手中那些契约,每一张都代表着他不堪回忆的过去。他此时更庆幸眼前的小姑娘不管不顾地将他从那种骯脏的地方带了回来。 「他小时候细皮嫩肉,不好好读书被父亲责罚。大冬天硬是把背上冻了个疮,后来落了疤。我曾经笑他那疤像弓箭,倒有警示作用。」 柳恩煦第一次见窦褚眼中流露出了怀念和感伤。她心中有些喜,喜的是她真的为他做了件事,更喜的是他好像在摘下自己的面具。 柳恩煦脸上的笑意更深,她起身给了窦褚一个温暖且长久的拥抱。她觉得窦褚起初还有些迴避,到后来他的手臂同样将自己紧紧环抱住。 她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去揭他脸上最后一层薄纱,轻声问:「所以,你是谁?」 窦褚将脸完全埋在小姑娘柔滑的脖颈里。 这么多年,只有这一刻,他隐约感受到卸下面具后的畅然,他恨不得大口大口往身体里灌几口做回自己的久违的清新。 她身上那股甜淡清凉的薄荷香顺着他每一次唿吸落进了自己的脉络,一点一滴沁进了自己的骨子里。 窦褚试着放松地笑了一声,长期的伪装让他神经完全处于紧绷的状态,他更不相信这样的放松来的这么轻而易举。 他懒懒地在柳恩煦脖子上啄了一口,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气力,将「郁昕翊。」三个字传进她耳畔。 —— 从主殿回来后,灵隽十只修长的指头被府医包扎地连筷子都拿不起。 他用两只手掌捧着勺子往嘴里送了口汤,又费力地去瓷碗里扒拉饭,可勺子还没碰到米,就「叮咣」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他起身去捡,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即脚底一转,前去迎门。 他本还因命运多舛,寄人篱下而感到沮丧。可在见到门口对他眉开眼笑的小姑娘时,脸上瞬间挂上一抹笑意。 柳恩煦挎着食盒,抬起手臂在他眼前晃了晃,软糯糯地声音说:「给你送点吃的。」 灵隽怔楞了片刻,他只觉得受宠若惊。 没等自己反应,柳恩煦已经推开他走进了房间。她把灵隽桌上已经发凉的饭菜推到一边,又把自己刚做给窦褚的饭一一从食盒里取出来。 「手指还疼吗?」 柳恩煦一边从食盒里取菜餚,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灵隽轻蹙起眉,这场面他熟悉的很。每次被送走前,都有这么一顿看似精心的膳食。 他担忧地向前蹭了一步,战战兢兢地问:「王爷是不是不打算留我?」 柳恩煦拿着碟子的手一顿,抬头看着他笑道:「若不打算留你,会让我来送饭吗?」 第124页 忐忑的灵隽确实忽略了这一点。 这才浅浅地松了口气,走到了柳恩煦身边。按照柳恩煦的示意,坐到了她一旁。 柳恩煦把瓷勺放在他碗里,又说:「王爷留了你,但以后你要住在东翼楼。」 灵隽点点头,抬手去捧柳恩煦刚放在自己面前的勺子。可他没做什么努力就垂下手,苦笑道:「王妃能帮帮我吗?」 正靠在门外的郁昕翊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就听见灵隽又说了句:「我实在拿不起勺子。」 郁昕翊气地唿吸一滞,一脸愠色地侧过头,看着手边那扇紧闭的门。 若他不是郁昕霖,他现在恐怕已经成了勺子。 柳恩煦倒没多想,毕竟以郁昕翊的谨慎和目前的局势,他们都没有十全的把握证明灵隽就是郁昕霖,更何况现在也不是与他相认的最佳时机。 既然他是自己带回来的,自己对他多照顾些,也是应当的。 她拿起他碗里的汤勺,语气轻缓地问:「想吃哪种?」 灵隽本以为小王妃会叫个门口站着的丫头进来,竟不想自己因祸得福,这手伤的恰到好处。 他嘴角扬起一抹荡然的笑,语气中难免充满喜悦,欢脱道:「王妃餵哪样,灵隽就吃哪样。」 站在门外的郁昕翊一口气顶上头,却只能用手捂着嘴,连咳嗽声都没发出来。 他强迫自己再等等,让那小子再多吃两口。可这个念头刚过,他就忍不住掀开了手边的门。 灵隽脸上的笑意瞬间被风吹散,他怎么也没想到王爷竟然会来下人的房间。 他有些心虚地慌张下跪,可这次膝盖还没碰到地,就被郁昕翊拎了起来。 他更加惊恐地看着神色异常的王爷,心里正琢磨着是不是又该受罚。 郁昕翊从柳恩煦手里接过勺子,语气生硬地说了句:「来,我喂!」 柳恩煦见灵隽神色一凛,刚才那点松散样完全没了踪影。她有点想笑,可又不能露馅,才往边上退了退,给郁昕翊让了座位。 郁昕翊坐下来,一只手撑着大腿,另一只手捏着勺子,生疏地问:「吃哪样?」 可在灵隽看来,他就像是来讨债的,说出的话都像在问「你想怎么死?」一样… 灵隽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不敢忤逆王爷的命令,怯怯道:「其实灵隽不太饿。」 郁昕翊被他气地笑了一声,也没再问,而是把勺子往汤盅里一沉,舀了一勺敷衍地吹了吹,送去灵隽嘴边。 灵隽心惊胆战地把脑袋往前探了探,那样子就像在试探闸刀会不会落下来一样。 他不敢磨蹭,用最快的速度把汤勺里的肉和汤一股脑含进嘴里,生怕哪没吃干净被王爷扒了皮。 可在郁昕翊看来,就是他饿坏了。也不问他想吃什么,便自顾自地从盘子里取菜,送到他嘴里。 一勺又一勺。 不间断。 直到柳恩煦抬手去拦,责备道:「你想噎死他吗?」 郁昕翊抬眼,就看灵隽嘴里的东西正在往外溢,可他又不敢浪费,都接在了缠着细布的手掌里。 郁昕翊从没干过这样的事,他放下勺子,语气柔和了些,看着一桌子菜问:「还…需要点什么?」 灵隽哪敢想要什么。自然是主子给什么就用什么。 他忙着摇头,可嘴里又说不出话,看着实在狼狈。 柳恩煦知道郁昕翊心里埋了不少的话想说,可现在终究不是时候。 她在旁边拉了他胳臂一把,说道:「一会让狄大人把灵隽带过去,不如你先回去沐洗,休息休息?」 郁昕翊迟疑地看了眼灵隽,却还是妥协着颔首。 他起身的同时,反握了一把柳恩煦的手,说道:「今晚不陪你了。你也早点回去。」 柳恩煦笑着应声,也没和灵隽道别,就被郁昕翊拉着走出了后罩房。 灵隽匆匆行礼,直到两人背影消失,他嘴里的饭都没咽完。他忙捧起柳恩煦送来的汤盅狠狠灌了一口,才把噎在胸膛那口粮顺进肚子。 他放下汤盅,思绪也随着那口顺下去的粮顿时通透。 王爷的意思是,晚上要让我伺候吗? —— 狄争奉命将王妃新带回来的男宠送去东翼楼。他正寻思着王爷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爱好,就见木七远远跑上前。 灵隽谦逊的对每个人都规矩行礼,木七才发现这就是上次在别情苑对小王妃动手动脚的男妓。 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可也不能多说,才对他前面的狄争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说冬天都到了,怎么还能看见臭虫?」 狄争也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他只觉得木七越来越不像话,总往人身上黏。他狠狠推了木七一把,冷脸道:「没空跟你胡闹,王爷等着人呢。」 木七趾高气昂地「哼」了声,重新扒在狄争身上,语气阴森森的又问:「王爷看他哪不舒坦?我去给他通通筋。」 说完,还露出一种诡异阴鸷的笑声。 狄争这次手劲更大,干脆推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喝道:「我看你有毛病。」 木七瞪了他一眼,语气埋怨极了:「大冷天的,不得相互取暖。」 狄争彻底不想理他,加快了脚底的步子。 灵隽也藉此紧紧跟上前,不敢停顿半步。 木七这才和灵隽保持在一条线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幸灾乐祸地吓唬他:「恐怕咱俩很快就能见的。我可得好好想想,先敲碎你哪块骨头。」 第125页 灵隽面露惊惧之色,缩着肩膀往边上躲了躲,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王爷的声音:「你敲谁骨头?」 木七的神色这才变得柔和乖巧,他赶忙曲着背迎上前,笑嘻嘻地解释:「这小乐师要惹王爷不高兴,我自然得敲碎他骨头。」 郁昕翊走近灵隽,垂眼瞥了下木七,语气淡淡地「哦」了声,又道:「把三层的房间收拾出来,他以后住在那。」 木七一愣,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遁形,不解地问:「王爷要把自己的书阁拆了?给他做寝室???」 郁昕翊「嗯」了声,伸手招唿灵隽到身边来,才又交代道:「给他做些入冬的衣服来,以后在府上可以自由出入。」 木七彻底傻了眼,还没回过神,就看王爷往他身上披了件褂子。 木七吓坏了,狠狠揉了揉眼睛,呢喃道:「坏了坏了,王妃这是搬石头把自己脚砸了??!!」 —— 郁昕翊沐洗过后,本是交代灵隽暂时歇在他的寝室。 他刚拿着书在坐塌上落座,就看到灵隽披散着头髮,衣襟带子也没系,臃肿的手端着杯子递到了郁昕翊面前。 郁昕翊有些无措地把杯子接过来,抿了口,才匆匆道:「你坐…」 灵隽这样的话听得太多。 这些个锦衣玉带的官贵,哪个不是道貌岸然的。 眼前的蓟王也不过如此。 今日他施了这么多恩,连小王妃都能亲自给自己送晚膳。只能说明,自己讨了他欢心。 这会表现得藏着掖着的,明明就是想让自己主动些。 灵隽接过了王爷手里的杯子,故意将手臂从他面前递过去,将茶杯放在小几上。 余光扫见,王爷正抬眼看他。他明媚一笑,轻巧地在他身边落座。 郁昕翊倒也没觉得什么,他的确想找个机会跟他说说话,更想问问这些年都有谁欺负了他,他可以为他清了这笔债。 他把手里的书放在小几上,转头看向灵隽。 灵隽一边给他捏着手臂一边问:「殿下喜欢什么呢?灵隽保证殿下满意。」 郁昕翊有些心酸,他把手搭在灵隽手背上,极尽安慰地拍了拍,语气轻缓:「陪我聊聊。」 灵隽笑了。 这句话对他来讲就是纵情的信号。 郁昕翊见他点点头,刚要开口关怀,突然觉得两腿之间一暖,他的手已经钻到了裤里。 第57章 报復 「殿下刚才和女人待在一起?」…… 柳恩煦一个晚上心情颇好。她也没喊丫头守夜, 自己哼着小曲提着香炉正在熏夜帐。 这是自己最喜欢的薄荷香,也是郁昕翊喜欢的味道。 她想他陪在身边,可再想想那个可怜的少年, 她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柳恩煦把香炉放到桌子上,捏着玉梳篦漫不经心地梳理自己柔滑的发。 突然听到外堂的门「轰」的一声被打开。 她手上动作一顿, 匆匆放了梳篦,赶忙跑出内堂。 前脚刚迈出门, 就看郁昕翊神色慌张,一身玄色寝衣正从外面跑进来。 逃荒似的。 柳恩煦匆匆迎上前,没等开口, 就被郁昕翊一把抱进怀里。 柳恩煦安抚地轻拍他的背, 不解地问:「怎么了?」 郁昕翊惊魂未定似的喘了两口气, 才跟柳恩煦说道:「以后我睡在云霞殿…」 说完就把柳恩煦松开, 抬步走近了内堂。 柳恩煦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 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来是找到他的克星了。 —— 蓟王妃找男宠的事,第二日就在达官显贵之间传的沸沸扬扬。 即便这事是雅王的侍从在象姑馆看到的,但雅王窦霄也不是个爱嚼舌根的人, 他更纳闷这事怎么能传的这么快。 早朝刚过, 窦霄从干正殿出来,快走了几步追上窦褚。 他也不知道窦褚听到多少议论,但毕竟这消息的源头是自己, 他怎么都要向他赔个错的。 他颇为抱歉地说:「昨日与你闲谈,也不知道被谁偷听了去…」 郁昕翊倒是不多在意。 他早就猜到了这事拜谁所赐。 昨日和窦霄闲聊时, 唯有许森宇上前攀谈过。 郁昕翊敷衍地笑了声:「无碍,阿芋见我忙得抽不开身,才去找了个会照顾人的少年来。」 窦霄见他一脸平常,松了口气:「那就好。没想到蓟王妃这么心疼你, 换做内人,美人的半缕头髮都是进不来府的。」 郁昕翊脸上笑意更浓。不用任何人讲,他的阿芋也是最好的。 他看着窦霄抱憾的表情,安慰道:「许是皇兄府上的美人太多,才惹得大嫂不悦了。」 窦霄轻嘆一声。即便美人无数,也仍旧没个知心的可儿啊。 他有点羡慕三弟夫妇俩的伉俪情深。可仔细想想,自己跟雅王妃新婚那会,好像也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岁月。 但什么时候,就变得不一样了呢? 他沮丧地摇摇头,抬手拍了把窦褚的肩膀,嘆道:「整日面对着一张脸平平淡淡过日子,实在是无趣。过些年,你就懂了。」 郁昕翊笑着低下头,摩挲了两下手上的扳指。 他多希望自己没有任何顾虑跟她平平淡淡的走下去。可未来,他能给她带来的是什么? 第126页 小霖要送回冼安身边。他经歷了这么多苦,不可能让他留在世间的纷争里。而自己的责任就是保护好他,这也是父亲的遗愿。 他有些不敢想未来的事,就像一盘永远解不开的棋局,每落下一个子,就离宣判死局近了一步。 两人走出宫门,做了简单告别。 郁昕翊脸上的笑才彻底落下来。 他心情沉重地往外走,视线里却突然闯入了那张他憎恶的脸。 若不是那个人,郁家不会发生那样的惨案。 他也不会依靠别人的身份存活于世。更不会连未来和希望都给不了自己爱的人。 郁昕翊站在原地,越想越气恼。 他双眼冷厉地看着不远处那个谈笑风生的许森宇,下意识转了转左手的腕子。 他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他神色黯淡走上马车。 自己的宝贝怎么能被人拿出来议论? 看来今晚,有的忙了。 —— 芙蓉帐暖。 许森宇的小儿子许泉桀正左拥右抱,在两三个狐朋狗友的陪伴下喝着花酒。 他醉眼迷离地看着屋中央一.丝.不.挂的舞姬拿着一条粉色的披帛翩翩起舞。 他兴致缺缺地把手里的酒杯落在桌上。 今天下午送去钱家那颗比拳头还大的深海珍珠,又被钱依岑叫人退了回来。 他为她寻遍世间奇珍,可她连瞧都瞧不上一眼。 许泉桀越想越郁闷。 他父亲在朝中的权利和地位,即便是皇子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 可她钱依岑每每见到自己,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上却比涂了泥巴还黯淡。 许泉桀拍了两把美人的臀,心不在焉地被挑着他衣襟的美人拉起,往芙蓉帐里带。 没走两步,就听门外的侍从走进来,匆匆报导:「少爷,钱姑娘出门了。」 许泉桀原本迷乱的眼里立刻清澈明朗,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唇脂,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往门外大步踱去。 —— 钱依岑这几日染了风寒,身子刚刚有了好转,就惦记着去柜坊看看生意。 这家柜坊的生意,还是自己跟父亲争取来的,她不想像姐姐那样嫁入深宫,天天琢磨着怎么讨男人欢心。 她有自己的理想和方向。她希望别人提到钱依岑这个名字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钱富楠,而是她钱依岑做出来的丰功伟绩。 她在鼻子下又抹了些薄荷油,才觉得唿吸通畅不少。 刚把木塞塞回薄荷油的瓶口,马车骤停,手里的小瓶子也脱手飞了出去。 钱依岑的脑袋差点磕在车厢壁上,她抬手揉了揉戳肿的手腕,才去掀车帘。 马车外撒了一地的书,自己的车夫正在和一个五大三粗的持刀侍卫赔礼道歉。 她匆匆跳下马车,上前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一身褐色胡服的侍卫,脸又长又黑,语气不善地道:「你驾车不长眼睛吗?看我抱了这么多书,还往人身上撞??」 钱依岑脸色一凛,转头去看马夫。 马夫神色慌张低声呢喃:「三小姐着急去铺子,我才没让人…」 钱依岑责备地瞪了他一眼,立刻挂着笑对侍卫道:「真是抱歉,您看哪里伤了,我赔钱。」 侍卫指着地上沾了泥的书,喝道:「钱?这些书是刚从一位老先生手里买的绝版书!这上面字迹全蹭花了!你怎么赔?!」 钱依岑为难地看了眼地上散落的书,捡起了几本,那上面的纸页除了撕坏,还落下马蹄子印。 她随手翻了几下,又道:「能否告知,这些书从哪买的?我去找找有没有抄本?」 侍卫阴着脸从她手里把书扯过来,不悦地蹲下身子去捡。 钱依岑也立刻蹲下身帮他一起,做出了一副诚恳认错的样子。 柳恩初正被夕莫搀扶着从旁边的书斋缓步走出来。 就看到阿晋和一个姑娘正在捡散落一地的古书。 他缓缓走到两人背后,才听钱依岑非常抱歉地对阿晋说:「事情总要解决的,既然钱不管用,那大哥说说怎么办?」 阿晋背着身子,把最后一本书捡起揽在怀里,没好气地道:「这几本被弄坏了,你要不现在就去抄!我们家世孙急着用!」 钱依岑被他鲁莽地往怀里塞了几本书,赶忙抬手翻看。字迹模煳的地方不多,仔细看看也能认出里面的字,她忙着应道:「要不我把这几页抄上先补给你?然后再去找找有没有抄本?」 话刚说完,身后传来男人略虚弱的声音:「不必了,这些书也没那么重要。」 阿晋见到柳恩初,才匆匆跑回他面前,没再继续为难钱依岑。 钱依岑回头,就看见一身水青色宽袖长袍的男子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拿着帕子捂嘴,轻咳了两声,面色比纸还要白。 瘦高的身子看着无比孱弱,手中的拐杖似乎才是那个足以支撑他身体的嵴樑。 她将手中的书递给眼前的少年,颇为抱歉地道:「的确是我们冲撞在先,弄坏了公子的东西。」 见少年只接过书,眼都没抬,她才继续道:「我是聚财柜坊的坊主,总归是欠了公子的,公子若有事,可在那里找到我。」 柳恩初倒没走心,只觉得难得一个小姑娘能有如此担当和胸怀。 他淡笑一声,从她身边缓缓走过。 第127页 钱依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柳恩初的背影,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书斋,抬步走了过去。 —— 钱依岑再醒过来,头痛欲裂。 她明明记得刚在书斋里找书,可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现在竟昏昏沉沉地坐在一个从没来过的房间里。 她撑着脑袋下地,可腿一软,刚好栽在一人怀里。 她怔楞地抬头,却意外看到了许泉桀那张并不讨喜的脸。 她下意识把他往外推,可手上怎么都没有力气。 「许公子疯了吗?我爹要知道可饶不了你!」 许泉桀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床上走,他却没被她吓到,反而得意洋洋地说:「我都快想死你了!这事儿完了,我就让我爹去你家提亲!」 钱依岑一慌,抬手在他脸上抓了一道,可没力气的手臂,只给他留下几道红痕。 许泉桀酒劲没过,又赶上刚才美人勾搭他那股淫.火没地发泄。 钱依岑轻浅的一爪子,倒让他更来了兴趣。 他把没有力气反抗的钱依岑放到床上,欢悦地去解她衣带子,整张脸在她温热的身体上胡乱蹭着。 他手上加了力气去扯钱依岑的衣服,就感觉后背突然袭来一阵凉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身瘫软的钱依岑正被许泉桀捂着嘴,恍惚的视线里就看到他身后走近个身着夜行衣的黑衣人。 他一抬手,屋里的火烛尽灭,眼前的许泉桀没做出反应,已被他一掌噼中脑袋,像坨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钱依岑恐慌地去看眼前的人。 他蒙着面,只有那双锋利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落到自己身上。 他提步走到自己面前,拇指在她失血发颤的唇上摩挲了两下,随后钱依岑在惊恐中沉沉地昏睡过去。 —— 月华高悬。 打开的窗牖往屋里吹着寒冷的夜风,柳恩煦放下手中正缝制一半的袍子,犯困地揉了揉眼睛。 她探出头瞧了瞧,已过了亥时,仍不见窦褚的影子。 狄争和木七晚上没有离府。 她寻思着窦褚该是去做了些自己的事情,所以才没叫人跟着。可这个时候都没见踪影,心里难免开始担心。 她关上窗,披了件斗篷,抬步往云霞殿外走。刚打开门,就见郁昕翊从外疾步走了进来。 「殿下怎么这么晚?」 柳恩煦随手将门关上,视线落在他一袭宽袖黑袍上。 郁昕翊看着有些疲惫,语气温和道:「怎么没睡?」 柳恩煦跟在窦褚身后走近湢室,将身子前倾去抱他,懒洋洋地道:「你没回来,我睡不着。」 郁昕翊匆匆将靠着自己的柳恩煦往旁边推了推。他还是头一次办完自己的事情后不回东翼楼。 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污,不该沾染到她身上。他更不想给她带来恐慌。 柳恩煦觉察了他动作的生硬,疑惑地站在一边,看着郁昕翊把自己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随后他侧脸对自己温和地劝:「先进去,我一会过来。」 柳恩煦没有动。 她刚才那一靠,闻到了他身上不属于自己的那一抹花香。 她脸色一沉,生硬地问:「殿下刚才和女人待在一起?」 第58章 挑拨 「我不喜欢殿下身上染上胭脂味。…… 郁昕翊神色一滞, 转头看着身边的小姑娘一脸愠色。 可他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他刚刚的确和女人在一起,可并非她想的那样。 他拿着棉布将打湿的手擦干,坦白道:「是和女人在一起。」 说着他也不再犹豫, 开始脱下自己的外袍。 柳恩煦脸上的怒意更重,可就在郁昕翊褪下那件宽袖长袍之后,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眼前的郁昕翊一袭黑色夜行衣,正漫不经心地拆解腕带。 湢室氤氲的水汽, 将他身上的血腥味蒸腾地更加浓烈,连他自己都厌恶地蹙紧了眉头。 他垂着眼,没再和柳恩煦对视, 像是故意躲避她澄澈的目光, 不想把任何骯脏和她扯在一起。 他嗓音略微沙哑:「听话, 进去等我。」 柳恩煦沉默, 转身离开了湢室。 她坐在床头, 听着湢室里传来的水声,而后是很长时间的寂静。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面具后的样子。 即便她知道他的身份,他的目的, 可她终究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在她心里, 他始终像天上那轮清亮的皎月,触不可及。 而就在刚才,她才发现他竟好像折了翼的孤雁, 跌落在骯脏的泥沼里,无法翻身。 柳恩煦心头有些疼。 她起身去锁着灵隽信息的小箱里掏出了那只骨笛。她摩挲着小小的骨笛坐在床边, 脑子里都是灵隽那日弹的那首边塞曲。 两个风光霁月的少年,该像雄壮的金雕,飞旋在洒满阳光的广泽平原上。可惜… 正思索着,郁昕翊边擦着头髮边走近。 他换了一身与平日无异的月白色寝衣, 坐在柳恩煦身旁,抬手捏起了她捧在手心的骨笛。 「那日忘了拿给你,暗桩的人同小霖的信息一併送来的。」 柳恩煦放松地靠在窦褚肩头,语气平淡地道。 郁昕翊沉默,将骨笛在自己修长的指尖转了几绕,随后从骨笛里取出了红线,挂在柳恩煦脖子上。 第128页 「先存在你这,替我保管好。」 柳恩煦捏着那只垂在胸口的骨笛,心疼地看着眼中满是血丝的郁昕翊,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郁昕翊侧脸啄了她手心一口,身子往床上一靠,手肘撑着床案,笑道:「刚才有个小姑娘不高兴了。」 柳恩煦本还忧伤的情绪,被他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打断,眼中的迷离消散。 她埋怨地侧过身,瞪了他一眼,埋怨道:「我不喜欢殿下身上染上胭脂味。」 郁昕翊挑眉,长音「嗯」了一声,舌尖抵着唇角:「那你来验验,现在还有吗?」 柳恩煦俯下身子,压在郁昕翊的胸膛上,像只小猫轻浅地嗅了嗅。随即摇摇头,依旧不悦:「还有。」 郁昕翊噙在嘴角那抹不羁的笑更浓。 他伸手将刚坐直身子的柳恩煦拉倒,自己翻身撑在她面前,像扇阻挡她离开的门。 他俯下身子去嗅她身上令人迷醉的芬芳,用鼻尖扫过每一寸属于他的沟壑和山谷。直到薄唇叼起披帛一样的长带,毫不费力地卸掉了对襟的束缚。 明晃晃的大殿里,柳恩煦羞涩地用手掌捂住了脸,可没等放下,就觉得挂在胸前的骨笛被含起,随后她感受到他炙热的鼻息。 一阵酥麻,让她忍不住把手落到嘴上,直到郁昕翊滚热的气息从骨笛处落回到耳边:「说说,怎么才能只有你的味道?」 说完,柳恩煦的手被郁昕翊挪开,固定在了身侧。她含羞地咬紧唇,结结巴巴道:「火烛…刺眼…」 话没说完,自己的唇被温柔的启开,滑进嘴里的是一股又一股令她忍不住释放的温柔挑弄。 他似是满足地轻笑一声,暧昧的气音流出:「我也想看看夫人面具下是什么样子。」 柳恩煦那股憋在胸口的气瞬间泄了出去,发出了几声娇软的闷哼。 郁昕翊嘴角的笑意更深,他一个翻身倒在软褥上,抬手将她托举到腿上。她身后烛火耀眼,入眼的那抹娇柔遮蔽住了他眼里原有的暴戾。 她垂在胸前那缕顺滑乌黑的发,被明亮的烛火映的像条灵巧的小蛇,发尖有如蛇信,摩挲着他疾风暴雨般的欲.望。 郁昕翊勐地坐起身,轻咬了口歪斜在她心口处的骨笛下方,按着她腰窝缓声问:「躲什么?」 柳恩煦咬了咬唇,将潮红的小脸抵在他肩头,羞涩道:「殿下身上只能有我的味道。」 郁昕翊被她故意煳弄气笑了,拖着她的手一用力,将柳恩煦完全沉进了那片分不清你我的虚无中。 —— 翌日早。 郁昕翊特意陪着柳恩煦一起用了早膳。 柳恩煦含了一口清粥在嘴里,才开口问:「今日我想回母家看看,殿下要去吗?」 郁昕翊用膳的速度一向很快,他正拿起手边的细布擦了嘴,拉着她的手,语气温和地道:「宫里的事忙完,我去找你。」 柳恩煦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继而斯文地继续用膳。直到碗里的清粥见底,才听门外狄争匆匆从殿外走进来,像是有事禀报。 郁昕翊也没打算避讳柳恩煦,只对狄争点点头。 狄争面色郑重道:「刚传来的消息,右丞府上的侍卫和钱家的打手在闹市打起来了。」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放下勺子,抬头看向狄争。 郁昕翊不紧不慢地「嗯」了声,语气平淡:「因为什么?」 狄争继续道:「许丞相的爱子许泉桀爱慕钱家三小姐,昨日喝多了酒,把姑娘给…」 柳恩煦惊讶地捂住嘴,抑制住了自己的惊唿。忍不住转头问郁昕翊:「钱家三小姐?跟柜坊的坊主是什么关系?」 郁昕翊见柳恩煦震惊的样子,拉着她的手,解释:「就是坊主。」 柳恩煦更惊,她见过那个雷厉风行的小娘子一面。好端端的姑娘,怎么能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郁昕翊把她小手捧在两只手心里,轻轻搓了搓,神色如常地道:「别急,狄争还没说完。」 狄争这才继续往下讲:「钱姑娘性子烈,不堪受辱,一气之下把许泉桀给…阉了…钱姑娘中了迷药昏迷了一宿,早上起来吓坏了…刚好碰到小二带着钱家人来寻人。钱家人见着她们家三小姐一丝不挂坐在血铺上,当即就拔刀要宰了许泉桀。」 柳恩煦这才突然想到什么,垂眼看着捧着自己的那双手。 郁昕翊问道:「许相出面了?」 狄争道:「是,听说一早把季常客栈所在的那条街都封了,还找了宫里休沐的御医去给许公子诊治,可惜隔得太久,接不上了。」 郁昕翊松开柳恩煦的手,缓缓起身,又问:「钱家怎么说?」 狄争道:「钱富楠亲自出面,说和许家势不两立。」 郁昕翊「嗯」了声,让狄争先下去。 柳恩煦抬头就见窦褚那张面无波澜的脸上当即扬起了笑意。 她这才起身,沮丧地走到他身边,迟疑地问:「所以,昨日你身上才有花香?」 郁昕翊被她突然发问打断了思路。他也立刻想到了小姑娘在担心什么。 郁昕翊的嘴角再次扬起一抹暖阳般的笑,温声道:「我只是制造了混乱而已,并没碰她一根手指头。」 柳恩煦当即变得有些委屈,质问的口气:「那怎么能一丝不挂呢?」 第129页 郁昕翊无奈,用手指颳了刮柳恩煦的鼻头:「你这么不信我啊?我找了个连自己都记不清楚的乞丐婆子给她脱的衣服…」 柳恩煦原本阴郁的表情这才转好些,她犹豫半天,才询问:「那…钱姑娘真的被…」 郁昕翊嘴角噙着笑,取了一支妆奁里的金丝玉双鸾点翠步摇戴在柳恩煦的髮髻上。 他俯身在柳恩煦脸上啄了一口,抬步从她身边走过,留下句:「若今日见了她,记得问问。」 柳恩煦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琢磨着窦褚这句话。 今日? 我不是要回母家吗? —— 晌午过后。 文国公府。 柳恩煦刚踏进门,就看见一身水青色长袍的柳恩初正在丫鬟和母亲的搀扶下缓慢上前来迎。 柳恩煦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见他下床了。 即便此时他瘦削如骨,可眼中依然伶俐有光。 柳恩煦疾步如飞走到他面前,扶住了柳恩初的手臂:「天气凉,怎么出来了?」 柳恩初恹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他高兴阿芋回来,更高兴他终于能亲自来迎她归家。 看着柳恩煦对自己的关怀,他语气平静,不答反问:「阿芋过的好吗?」 柳恩煦依旧目光灼灼,看了眼同样关切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点点头:「很好。阿芋过的很好。」 柳夫人李氏从韦夫人嘴里多少听了些蓟王夫妇恩爱和睦的事。 可作为母亲,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而今日蓟王没有陪同她一道回来。 她始终觉得她的阿芋故作坚强。 柳恩煦扶着柳恩初往里走,才见到祖母和韦夫人正搀扶着祖父柳君行往自己的方向来。 她匆匆给长辈们行了礼,却被临走近跟前的柳君行拦止住。 柳君行同样眉开眼笑:「别坏了规矩,蓟王妃可不能给老夫行这么大的礼。」 柳恩煦上前一步拉住老爷子的胳臂,语气轻缓地撒娇:「祖父~又不是多正式的回门,作为孙女给长辈们见礼还是要的。」 柳君行摆摆手,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你的身份,不论走到哪都变不了。让下人们看到,又不知道得传出什么谣言来。」 柳恩煦实在拗不过他,小手拍了拍老爷子胸膛,给他顺顺气,妥协:「好~祖父说不行礼就不行礼。」 韦夫人这才站在柳恩煦身前对她感嘆:「别说你了,我回府尽尽孝道,他都不准呢。」 柳恩煦看姑母一脸埋怨地看着祖父,抬手捂着嘴笑起来。 柳君行心情愉悦,倒也不跟自己宝贝闺女置气。 復又拉起柳恩煦的手说:「前两日,蓟王殿下找的神医来府上了。」 柳恩煦一惊,追问:「来府上了??」 柳君行没注意柳恩煦的反应,继续道:「来了三个人,说是对小初的病症有所了解,商议出了治疗的方案,会先报给蓟王殿下。」 柳恩煦低下头,开始琢磨窦褚这么做的用意。 一边的柳恩初以为阿芋累了,才轻咳一声对柳君行道:「祖父别急,阿芋刚回来,好歹让她喝口水。」 柳君行「哎呀」一声,贊同地点头,拉着柳恩煦往盈华苑走。 柳恩煦听柳恩初这么护着自己,心悦极了,她对柳恩初俏皮地挤了挤眼,跟柳君行说:「等小初身子痊癒了,指不定多疼阿芋呢。」 围在柳君行身边的人都被小王妃幼稚的样子逗笑了。 柳恩初嘴角也扬起一抹笑。 若是他有一日能痊癒,他定会拼了性命护着阿芋的。 就像她为自己做的。 柳君行长「嗯」了声,语气严肃不少:「你倒是想的美,那时候小初恐怕忙得很嘞,国公府这一大摊子事,他可甩不掉。」 柳恩煦刚对柳恩初遗憾地耸了耸肩膀,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管事微曲嵴背小跑上前。 他身后还跟了个冰肌玉骨,风韵娉婷的美人。 第59章 初定 「你觉得跟在我身边是受苦?」…… 柳恩煦先是一愣, 正被他搀扶着的柳君行已转身迎着管事挪了几步,笑道:「看上去,像是钱家的三姑娘?」 钱依岑非常礼貌地向文国公行了礼, 笑脸盈盈地回应:「文公眼力真好,今日安岭不请自来, 冒失之处还请文公见谅。」 柳君行抚了把白髯,视线落到钱依岑手里抱着的十几本书上, 大概想到她此行的目的。 昨日在街上发生的事,阿晋一回府就报给了自己。他早就听说钱家三小姐性格豪放,不似大家闺秀那般谨小慎微。 可没想到今早刚发生了那样的事, 她这会就已经若无其事地来还书了。 柳君行都忍不住佩服她想得开。 他转身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柳恩初, 轻咳了几声, 才对钱依岑道:「正巧赶上蓟王妃回府, 老夫恐怕不能亲自招待姑娘了, 让世孙照顾姑娘可好?」 钱依岑眼中划过一抹喜色,莞尔:「自是不敢打扰文公和蓟王妃的,安岭还了书就走。」 柳君行老成地点点头, 转身拉了把正若有所思的柳恩煦, 缓缓向盈华殿走去。 柳恩煦一步三回头,忍不住好奇:「钱家三姑娘怎么认识小初的?」 柳君行慢条斯理地笑了两声,说道:「昨日小初去了趟闹市的书斋, 钱姑娘的车撞到了阿晋,弄坏了几本绝版书。」 第130页 柳恩煦回头看着钱依岑在柳恩初面前中规中矩的样子, 对比她此前在柜坊打发无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又问:「那怎么抱了十几本书来呢?」 柳君行呵呵一笑,长「嗯」了声, 应道:「倒是上了心啊,只可惜小初这身子…」 柳恩煦回头看着小初一脸漠然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拧了一下。她多希望他也能像自己一样,无忧无虑地接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她搀扶着柳君行的手紧了紧。 忍不住在想,窦褚所说的神医真的能把小初治癒吗? —— 盈华殿内。 柳君行服了安神药,进内堂小憩。 韦夫人拉着李氏和柳恩煦在盈华殿外的小院里聊起了蓟王夫妇的日常。 韦夫人尽管一直安慰李氏蓟王对阿芋温柔体贴。 但李氏依旧愁容满面,担心柳恩煦有苦难言。 索性,韦夫人没说几句就回了大殿,留了母女二人说悄悄话的机会。 李氏拉起柳恩煦的小手,抬手掖了掖她耳边的碎发,才犹豫着道:「若是受了委屈,跟母亲说说。」 柳恩煦反握住母亲的手,甜笑道:「真的没有委屈。」 李氏勾了勾嘴角,语气郑重不少:「母亲这些日子琢磨着,若你不开心,不如找个机会和蓟王殿下谈谈?如果能和离,母亲觉得,你舅母的侄子倒是个可心的人。」 柳恩煦惊讶:「母亲别乱说,阿芋真的挺好的。」 李氏嘆道:「你这孩子有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讲,上次你和殿下回来,母亲就看出你们二人不和睦。我就想呀,你小时候不是说喜欢你表哥的吗?他不为官,但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之前每次来信,都提到你。」 「阿芋还有个喜欢的表哥?」 一道并不怎么喜悦的声音从月门外传来。 柳恩煦和李氏同时将目光罗过去,郁昕翊脸色不佳,正在柳恩初的陪同下走下月门前的台阶。 柳恩煦匆忙起身迎上前,脸上挤出一抹笑,解释道:「小时候胡乱讲的。」 李氏知道自己说的话给女儿惹了麻烦,同样迎上前,面色凝重地说:「蓟王殿下切莫责备王妃。作为母亲,实在不忍心看着阿芋受苦。」 「受苦?」郁昕翊把视线落在柳恩煦身上,问道:「你觉得跟在我身边是受苦?」 柳恩煦仓惶地摇头。 她什么时候这么讲了? 母亲的担心还没被化解,这会又新添了郁昕翊的误会。她急的眼底有些泛红,可越着急越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她想先说服母亲,转头之际就被人捏痛了掌心。 郁昕翊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嘴角噙着一抹坏笑,压低声音道:「苦也得忍着。你这颗糖豆,只能含在我嘴里。」 站在身边的李氏和柳恩初都因蓟王的行为不自然地撇过头。 柳恩煦只觉得在母亲和弟弟面前听郁昕翊这么说话,从上到下都僵硬的不得了。 她尴尬地轻轻松开他的手,故意转移话题问柳恩初:「钱姑娘呢?」 柳恩初转过身,语气平淡:「刚离开了。」 他的样子与送走了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 柳恩煦埋怨地瞪了郁昕翊一眼,又走上前挎着柳恩初胳臂,眉开眼笑地打趣道:「什么书得让钱家三小姐亲自来送呀?」 柳恩初鲜少看见柳恩煦这副俏皮样,他抬头对母亲李氏说:「母亲的担心怕是多余的,阿芋都要被蓟王殿下宠坏了。」 李氏煳里煳涂地看了眼神色淡淡的柳恩初,又把视线转移到窦褚身上。只见他满面春色,颇为欣赏且贊同地看了眼病恹恹的柳恩初。 柳恩煦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来搀扶母亲:「进去找姑母说话,不理他们两个。」 李氏就看窦褚伸手想拉柳恩煦的手,却被她故意躲开了。 柳恩煦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可那柔和的眼神里却好像有光,照亮了窦褚眼中的含情脉脉。 李氏不知怎得,突然想到了柳博丰。 多少年前,文渊看着自己也是那样的眼神。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那双春水盈盈的眼睛里只映着她一个人。 —— 晚膳过后,郁昕翊叫来了三个所谓的神医,呈上了几人商议好的治疗方案。 那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 郁昕翊只草草读了一遍,就神色锐利地将三个人痛斥一顿,说所谓万里挑一选出来的神医,原来是三个打着会巫邪之术的庸材。 那封写着治疗方案的纸都没传给柳君行看,就被他一气之下撕烂,投入了火盆的同时,将那几个庸医赶出府。 柳君行第一次瞧见窦褚暴怒的样子,也没再提那封信,只上前安抚:「殿下切莫气伤了身子,这事急不得。」 郁昕翊双手叉腰,看着几个庸医屁滚尿流的身影消失,才恢復常态,语气平和地说:「滥竽充数的人实在太多,恐怕真的神医不好找。」 柳恩初神色一黯,垂眼盯着手中紧握的暖炉。 郁昕翊才又道:「倒是之前有位神医,怎么请都不出山。我打算再修书一封,若是能得到神医相助,世孙恐怕要暂且离开国公府一段时间。」 坐在一旁看郁昕翊表演的柳恩煦心里忍不住一紧。他把找神医的事放到檯面上来,目的就是为了不把那个疯子放出来。 第131页 若是祖父和皇上都没有异议,恐怕再过一段时间,就能顺理成章地带小初去找神医诊病了。 柳恩煦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就听柳君行诚恳地对窦褚道:「实在是有劳蓟王殿下,只是这位神医既然神出鬼没,小初一个人离开,老夫着实不放心。若是得到神医的答覆,老夫可以随行。」 郁昕翊笑应:「文公不必担忧,我会和阿芋陪同世孙一道去。长途跋涉,文公的身子恐怕吃不消。」 柳恩煦立刻喜上眉梢。她没想到郁昕翊费了这么大的心思竟是想带着自己一道去。 —— 蓟王府外。 郁昕翊刚把柳恩煦从车上抱下来,就听到狄争匆匆来报:「皇上召殿下入宫,这是韦将军今日从北疆传来的加急信函。」 郁昕翊原本还悠然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 他匆匆拆开封了蜜蜡的信,仔细通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眉头紧锁。 站在一边的柳恩煦见他脸上不佳,才开口问:「出了什么事吗?」 郁昕翊匆匆把信纸又封好,应道:「派进羌族境内的田伐带着归顺他的士兵藏到了地下暗河中,其余的人都被铁牧王斩杀了。韦将军找不到田伐的下落,临时组建了一只敢死队伍进入羌族领地,被铁牧王的人和田伐的军队里外夹击,全部俘虏。」 柳恩煦震惊地追问:「那姑父呢??」 郁昕翊应道:「韦将军请旨增兵,准备攻打铁牧王。」他顿了顿,看了眼柳恩煦身后的秀月,声音压低了些,只有柳恩煦能听到:「丁武在敢死队伍中,生死未卜。」 柳恩煦唿吸一滞,下意识转头想看秀月,却仍抑制住了自己脸上的异色。 她故作镇定地对窦褚说道:「殿下别心急,早去早归。」 郁昕翊点点头,半刻未停地翻身上马,带着狄争匆匆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看着窦褚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头往府内走。 她本想着该如何跟秀月说这件事,却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真是不要脸,长得那么俊,竟然是个妓子!」 「脏死了,那晚王妃把人带回来,说是藏在云霞殿了。后来居然给了王爷。」 「主子们的事不敢议论,听管事说,那小郎君看谁都含情脉脉的,倒是个勾人的。」 「快走吧…好像来人了。」 两人的议论声刚散,柳恩煦就看到一抹白影挡在自己面前。 她抬头,就看到面如冠玉的灵隽正微笑上前,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 随即看了眼府门的方向,笑着道:「听说王爷今晚不归啦。」 柳恩煦下意识往后挪了一步,和他保持了些距离才说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在东翼楼?」 灵隽嘴一撇,脸上写满了无聊。 自从王爷准他住在东翼楼后,府上的人对他都客客气气的,就连要敲碎他骨头的木七都不再像之前那么阴森森的。 王爷下令他可以在府内自由活动,可他自小生活在风尘之地,这时候突然养尊处优,实在是令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转身,跟在柳恩煦身后,几乎与她并肩前行,应道:「突然变得无所事事,有些不知所措。」 柳恩煦此刻没什么兴致,但听了他这句话,犹豫地应道:「我叫他们给你寻些你喜欢的东西去?」 灵隽领会她好意地笑了一声,边往前走边说:「灵隽只对音律感兴趣,但独自抚琴难免令人感伤。」 柳恩煦抬眼瞧他,见他垂着睫,一副神色黯然的表情,她犹豫片刻说:「不如,你再教我弹弹曲子?」 灵隽见柳恩煦满眼关切,弯起唇覆上一抹笑:「灵隽乐此不疲。」 第60章 不合 他几时说不信任她了? 干正殿内, 死气沉沉。 经过一夜的商讨,窦元龙拟旨准了韦臻调兵和转粮的请求。 圣旨刚送出干正殿,就又收到了另一份百里加急的信函。 窦元龙看过之后, 抬手捏了捏眉心。 让身边的周德全大声读出来。 大体意思是,靠近幽州忠烈河下游的幽兰镇附近, 前日夜里因堤坝坍塌,突发洪灾, 淹死了不少正在熟睡的灾民。 忠烈河沿线的堤坝还是十几年前窦元龙的胞弟安平王在任时亲自督建的,按理来讲不该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 窦元龙闭着眼,单手扶额琢磨着该如何调查这件事。 郁昕翊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许森宇。随后垂眼转着手上的扳指。 十几年前,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去的地方就是幽州。 当时柳博丰作为御史中丞奉旨到幽州去监察人才推举和巩固堤坝事宜, 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淹死在忠烈河里, 临死前还和父亲有过接触。 此后没过两个月, 郁家同样发生了灭门的惨案。 那年派去屠杀的人里面,九成都和许森宇有关,甚至还有人死之前承认了郁家惨案的幕后主使就是当今的右丞。 可这些年过去, 他终究没查到两起案件的缘由。 尽管他知道和许森宇脱不了干系。 许森宇端着茶杯抿了一口醒醒神。一夜未眠对于他这个年级来讲的确有些撑不住了。 他刚要抬手按按自己的脑袋, 就听窦元龙扬声说:「都先回去吧,这件事容朕想想。」 第132页 许森宇睏倦的眼里划过一丝惊诧,令他刚才的困意全消。 他同身边几个相熟的御史纷纷站起身, 与另外几个皇子一起向皇上行了礼退出了干正殿。 可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放在平时,皇上会应该下旨让御史去查办。 他比皇上提前知道这个消息, 昨晚进宫前就派人去了幽州善后。 难道皇上有别的计划?又或者他比自己更早知道这个消息? 许森宇负着手缓缓往宫门外走。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一样,让他逐渐失去自己辛苦建立的一切。 他脸色更沉。 甚至没理会几位跟他告别的御史大人。 许森宇眯着眼, 琢磨着自己会跟谁结了仇。 死在自己手下的人的确不少,可全部都被斩草除了根,他不可能给自己留麻烦。 可还有谁敢这么针对自己呢? 走出宫门,他神思恍惚地踏上马车,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正好看到那位被皇上赞不绝口的三皇子紧跟其后走了出来。 不知怎得,那张脸让他突然想到了郁霁尧的二子,妾室连氏所出的庶子郁昕翊。他记得,那孩子的相貌跟三皇子极像,可脑子却比三皇子灵光不少。 他缓缓放下车帘,觉得自己思绪飘得太远。 除了郁昕霖之外,另外的两个孩子都死了,他亲眼看见了那两个孩子的尸身。 许森宇摇摇头,立刻否定了自己此前的猜测。 但是,郁昕霖跑了。 许森宇的目光更加锐利,那个四岁的小娃娃可是郁霁尧的嫡子。 他突然叫车夫停下马车,叫来跟了他二十几年的侍从,压低了声音问:「十几年前那个跑了的孩子,查到下落了吗?」 侍从记得相爷曾说过,四岁的娃娃事都记不全,恐怕也成不了气候,一度将这件事情搁置了。 这时候又提起来,让他努力回忆了一番。 片刻后才道:「上次查到卖给了一个商贾,商贾破产那日被债主砍伤,家里的奴僕死的死,伤的伤,那孩子也没了踪迹。」 许森宇半眯着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声音冷寒:「派人去找那商贾,让他想想那孩子到底去哪了?想不起来,就别活了。」 侍从匆匆应声,调转马头去办事。 许森宇坐回马车里,忍不住冷哼一声。 若真是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得亲手宰了他送给郁霁尧! —— 坐上马车的郁昕翊,只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近到远,逐渐消失。 他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打算提前给孙韦凡递个消息,让他去查查那条河渠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他试着让自己的思绪放空,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了一会,直到马车停稳在王府外。 他径直朝云霞殿的方向走,进了院子,才听到大殿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琴音。平缓静逸的调子,倒像是首催眠曲。 郁昕翊本能地蹙眉,伸手推开雕花门。扑面而来的依旧是那股令他心情愉悦的薄荷香,可惜大殿中央的人却不是柳恩煦。 他负着手走近起身给他行礼的灵隽,扶了他胳臂一把,语气淡淡道:「王妃呢?」 灵隽惶恐地不敢抬头,他记得郁昕翊曾说过不准他私自进入云霞殿,才畏畏缩缩地答:「王妃刚睡下。」 郁昕翊看了眼灵隽依旧缠裹着纱布的手指,又问:「指尖还疼吗?」 灵隽低着头,把手指往回缩了缩:「多谢王爷关怀,已经好多了。」 郁昕翊看他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语气放平和了不少。他随手拨了两下弦:「手指没好,就别在弹了。」 灵隽诚恳地笑了,语气依旧不敢放松:「奴实在不会别的,也就这点喜好。但王妃精通音律,奴斗胆带着琴来请王妃指教。」 郁昕翊听他一口一个奴字,心情越发沉重。他抬手拍了拍灵隽肩膀,才发现灵隽衣衫单薄,随即蹙起眉头问:「怎么穿这么少?」 灵隽只觉得王爷今日的关怀更加不寻常,他抬手握住了窦褚放在肩上的手,语气温和地应道:「衣服还没做出来,灵隽不敢给府上的绣娘们填了麻烦。」 郁昕翊别扭地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你我体型差不多,先从我那取几件吧。」 说完没等灵隽再应,眼神避开了灵隽,看了眼他的琴:「先回去歇着,醒了让狄争带你去我的衣阁拿些衣服。」 灵隽见窦褚一脸惫色,不敢再多言。 弯下腰抱起了自己的琴,跟王爷匆匆告别后,离开了云霞殿。 —— 柳恩煦的小憩睡得并不踏实。她混混沌沌转醒,头却依旧发沉。 她记得睡前交代了灵隽带着琴离开,也不知道他走了没有。 柳恩煦穿好鞋袜,打着哈欠走出了寝室,就看到一身玄色中衣的郁昕翊正单手托额,躺在坐塌上看书。 柳恩煦像他那只撒娇的小黑猫一样,走到坐塌前,钻进了郁昕翊的臂弯里。 「殿下几时回来的?」 郁昕翊将手上的书倒扣在榻上,手臂搂紧了钻到面前的柳恩煦:「清早进了门就看见灵隽正在抚琴。」 「他没走吗?我交代他早些回去歇着的。」 柳恩煦本还发困地揉眼睛,听他这么说一脸困惑。 第133页 郁昕翊没打算回应,手上把玩着柳恩煦的长髮,淡漠问:「你们聊了一个晚上的音律?」 柳恩煦没打算隐瞒,两只手肘撑在坐塌上,趴在窦褚面前,一边玩他衣襟带子,一边「嗯」了声:「他昨晚讲了些在风月场学琴的故事。」 郁昕翊看似专注地把玩着柳恩煦的头髮,沉默不语。他听到风月场这三个字心里就横竖都不是滋味。 柳恩煦继续道:「所以也没顾及时间,一聊就聊到了天亮。」 郁昕翊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过了好一会,柳恩煦想起身去小恭,听他突然说:「刚才我找了元玖,明日孙韦凡会去灵佛寺。」 柳恩煦边坐直身子,边把视线落在窦褚如常的脸上,她不太贊同窦褚的提议:「元玖这样子,去灵佛寺路程太远,恐怕身子受不住。」 她顿了顿声,灵光一闪,嘴角微提:「不如,明日去当铺吧,我正好有事找掌柜,和进士郎约在那里也稳妥。」 郁昕翊神色淡淡地看着柳恩煦,玩头髮的手指也逐渐停下来,随后落在床上,他语气多了些严厉:「你觉得,你的小暗桩就那么可靠?」 柳恩煦本还不错的心情,立刻沉了下去。她的确信任鬼伯。他为自己办了这么多事,自己没有理由对他产生质疑。 她未加思索地肯定:「我的确信任鬼伯的能力和信誉。」 郁昕翊目光冷厉地看着柳恩煦那张懵懂无知的小脸,她让人去查他的身份也就算了。可她怎么能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什么都交给那个底细都摸不清楚的暗桩去做呢?? 「你的暗桩里都是些江湖上行走的人,而你的身份太过于显眼。这么不考虑后果,不怕有心人顺藤摸瓜吗?」 柳恩煦的手漫不经心地玩弄衣角。她清楚郁昕翊的担心,更清楚他对于自己暗桩的不信任。以他的谨慎,恐怕对身边的任何人都不会掉以轻心的。 除非,他捏到了别人的短柄,兴许才肯放手让别人为他去办事。 就像孙韦凡。 柳恩煦缓缓张口:「所以殿下也怀疑灵隽的身份吗?」 郁昕翊坐起身,试图把自己的怒意往下压一压,他蹙着眉没再说话,只一股脑将小几上的茶水灌进嘴里。 他不肯告诉灵隽他的身份,也的确想试探。 柳恩煦语气更重:「若是顺藤摸瓜,也只会摸到我身上。还是,殿下也不信任我?」 郁昕翊神色凛然地看着眼前柔弱的小姑娘。这就是他为什么始终不愿她掺和进来的原因。 她就像根可以随时被风折断的柳枝,一个不小心,性命都不保。 可她完全都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郁昕翊深吸口气,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直到柳恩煦又倒了杯茶,本是想递到他面前,忽闻他话音:「你若怕元玖伤着身子,这件事我找别人去办。」 柳恩煦将捏着茶杯的手臂放低,茶盏握在了两只手掌里,她垂下眼,看上去闷闷不乐:「殿下若觉得我不可信,我就不让殿下烦心了。但明日我仍会带着元玖去找鬼伯。」 话毕,柳恩煦将水杯放在小几上,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出了云霞殿。 郁昕翊被她最后一句话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几时说不信任她了? 他是不信任她背后那些个不知道背景的人。 他愤愤地拿起杯子想喝一口,可一闻见杯上沾染的薄荷香又忍不住皱起眉头,把杯子重重落回了小几上。 他起身走出殿外,将守在门外的狄争叫了进来,语气不善地问:「上次让你去查的事,有结果了么?」 第61章 惩罚 一听见王爷两个字,气不打一处来…… 狄争进了大殿, 顺手关上了大殿的门,他将声音完全压低:「当铺的掌柜名叫王普莱,铺子里总共三十七人, 其中有个年长的老伯,是苏阳人, 曾经是个商贾,也是王普莱曾经寄宿的养济院的领长。」 郁昕翊若有所思地坐到了一旁, 思索着什么。 狄争继续道:「他十多年前破产之后,妻子带着儿子去了边陲,现在开了个小酒馆, 日子过的还不错。」 郁昕翊手指下意识敲了两下扶手, 手指把浮在茶杯里的那片青色的茶叶捏了出来, 淡淡道:「找人把他们带到京城来。另外, 那个暗桩的所有名单, 尽快给我。」 狄争匆匆应了声,退了出去。 郁昕翊听柳恩煦说起过她和那个老头相识的经歷。 他可不相信光凭几个馒头,就足以让他心甘情愿为了个不相识的小丫头卖命。 他低头, 看着手里那片被水泡软的茶叶, 两指一碾,指肚间冒出一股烟。 —— 翌日早。 柳恩煦走出云霞殿时,阴沉沉的天幕正飘洒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她抬手拢了拢自己的披风, 从秀月手中接过暖炉,带着元玖往府门行去。 今日她找鬼伯没什么重要的事。只觉得有段时间没见, 她有些担心老人的身体。 而带着元玖,是想看看郁昕翊到底会不会让孙韦凡去当铺接头。 柳恩煦想起昨晚郁昕翊回了东翼楼,即便她能理解他的苦衷,心里依旧忍不住气恼了一阵。 她扶着秀月上了马车后, 闭眼听着车轮压过雪地的簌簌声,寻找着能让心里保持平静的逸静。 第134页 元玖本是听王爷说今日去灵佛寺的。谁知,一早小王妃拦住了她,带着她来了当铺。柳恩煦此时的样子落在元玖眼里,怎么都像是忤逆了王爷的意思,和王爷闹了隔阂。 元玖不敢问太多主子们的安排,心里也多少猜测恐怕今日见不到孙韦凡。她开口试着安慰:「今日雪大,王妃办了事,早些回府吧。」 柳恩煦睁眼,就看元玖担忧地看着自己,另一只手还捂着肚子。 柳恩煦脸上依旧挂着体面的笑意,她将手递过去,轻轻落在她手掌一旁:「小傢伙有动静了吗?」 一提到肚子里的孩子,元玖脸上立刻挂满了幸福,她低下头看着身子上鼓起来的地方,笑答:「偶尔能有些动静,只不过不明显。」 「好好养身子,云霞殿平日里太安静了,我倒很期待这孩子的到来。」 元玖虽然笑着,脸上却新添了些不易察觉的伤怀:「王妃若喜欢,不论是男是女,以后让她多孝顺您。」 柳恩煦收回手,没过多注意她的表情,只劝了她几句平日多注意休息的话,而后心事重重掀开车窗帘看向闹市。 马车在当铺前停稳,柳恩煦才踩着马凳下车。 走进吉财当铺,她下意识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雪花,转头对秀月和元玖道:「你们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就出来。」 见柳恩煦跟着掌柜一同进了贵客区的小门后,元玖便满怀期待地望着店铺外的方向。她依旧希望能等到她的凡郎,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她憧憬地看着一拨拨人进来又离开,直到空荡荡的门外,雪下地更急,才让她失望地收回了视线,黯然神伤地低头看着自己凸起的肚子。 周围处处有人在闲聊着最近京城里发生的几件大事,其中一件便是进士郎的婚事。 那些人说,进士郎和新娘子郎才女貌,是令人羡慕的一双人。 听着听着,元玖的眼眶发红,眼中的清澈变得模煳。 这些祝福本该是属于她的。 她尽量抑制着自己眼中留下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咽不下的热泪还是不受控地垂落下来。 柳恩煦从小门走出来,就看到了元玖低着头流泪的一幕。她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忍不住蹙了蹙眉。 她原本还因鬼伯很好宽了心,可看到元玖如此伤怀,她心里也同样感到失落。 她坐到元玖身侧,为她擦了擦脸上的苦水,试图安慰:「别难过。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只能这么安慰元玖。也只有她知道,孙韦凡为什么没有来。 郁昕翊依旧不信任自己。 元玖心里难过,顺势靠在了柳恩煦的肩头,小声抽泣。 她安慰着元玖,直到从马车上取香炉的秀月声音传来,柳恩煦才闻声望去。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在这碰到了伊宁。 柳恩煦顾不得元玖,匆匆起身去迎,元玖也忙着擦了眼泪,跟在柳恩煦身后一起上前。 伊宁和柳恩煦并不熟络,但她认得柳恩煦身边的小丫头,也听秦仲恩提起过。她随着秀月的视线转身,就看到柳恩煦已走上前跟她行了礼。 伊宁便装出行,身边只带了个侍卫。 她急着上前搀住柳恩煦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说:「三嫂见外了,今日同你一样,出来玩的。」 柳恩煦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一脸俏皮,开口:「公主——」 「叫伊宁,三哥就这么喊的。」她用食指抵着嘴,做了个「嘘」的表情。 柳恩煦彻底被她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逗笑了,又问:「伊宁怎么也来逛当铺?」 伊宁放松地舒了口气,给柳恩煦抛了个眼神,侧脸看了看身后的侍卫,一脸无奈:「我只是路过,被别人推进来的。」 柳恩煦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她身后肤色古铜,五官立体的男子。 伊宁看出了柳恩煦的困惑,她索性拉着柳恩煦往外走,侧脸对身后的侍卫说:「这姑娘有身孕,你扶着点。」 柳恩煦被她拉着往外快走了两步,好像跟后面几人拉开了些距离,才听她讲:「那傻大个子见着三嫂身边的小姑娘,脚下一转,把我推进来做挡箭牌。」 柳恩煦吃惊地看着伊宁,余光落在身后的几个人身上,追问:「你的侍卫喜欢上了秀月?」 伊宁抬头怔楞了片刻:「我也不知道谁是秀月,就是穿黛袄那姑娘。打从你跟三哥大婚那日,就盯上人家了。」 柳恩煦恍然地点头,她觉得伊宁爽直的性情,倒的确和秦仲恩很相配。 伊宁继续说:「跟三哥说了好几次,他也不理会这事。今日见了嫂嫂正好,詹鹏跟了我很多年,还想问问嫂嫂愿不愿意撮合?」 柳恩煦撇头看了眼。她的确是想为秀月寻一门好亲事,可她知道秀月心里惦记着丁武,而丁武现在又没了下落。这让她多少有些为难。 伊宁是皇上宠爱的公主,她今日这么提,若因为一个丫头驳了她的兴致,似乎也不太妥当。 柳恩煦笑道:「不如让他们两个多处处?若是郎情妾意,我倒是不想反对。」 伊宁拿了糖似的将放在柳恩煦手臂里的小胳臂搀得更紧了些:「母妃这几日还念叨着你跟三哥呢,过两日进宫去看看?我今日回去跟母妃说一声。」 柳恩煦依旧笑地温婉:「倒是阿芋的不好,早该递了牌子进宫看望良妃娘娘的。还劳烦公主和娘娘提前打个招唿了。」 第135页 伊宁并不在意这些礼节,她只觉得自己的三嫂长得美,又好说话,对她的印象好的不得了,她找到了相伴的人,便拉着柳恩煦开始逛脂粉铺子。 柳恩煦担心元玖的身体不适,才交代车夫先送元玖回府。 元玖的身子日益笨重,她甚至连上车下车这样的事都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 可正是最需要孙韦凡的时候,他却只能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虚情假意。 站在街角的孙韦凡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看着元玖坐着马车离开,才神思恍惚地走近了当铺不远处的茶馆里要了碗热茶。 他的手往棉袍里缩了缩,那里面还放着昨夜蓟王的人送来的字条。 皇上封了他为翰林院编修,他足够方便去查阅古往今来的史书和典籍。可蓟王殿下却让他查幽州那条河的所有记录。 他不想掺和进官斗的漩涡里,可他怎么脱身呢? 右丞相抬举他,看似给了他一个依靠。可对他来讲,和沧州知州有什么区别?都是受人摆布的棋子而已。 他端起茶碗闷闷地往嘴里灌了一口发烫的热茶,试图冲击心中的愤懑。 蓟王说过,会替他养好了元玖。他也看到了,小王妃对元玖爱护有加。 他还犹豫什么呢? 他要做的是尽快结束这种漫长且看不到边际的等待,直到他兑现诺言的那天。 他放下茶钱,漫无目的地走在落雪中。 直到他经过一家酒肆,愁眉不展地抬步踏了进去。 —— 柳恩煦陪着伊宁在外面用了晚膳才回府。 还没走近云霞殿,就听管事说灵隽染了风寒,一天都高热不退。 柳恩煦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转了方向,朝东翼楼去。 刚踏进揭阳小院的垂花门,木七笑盈盈地迎上前,告诉柳恩煦王爷还没回府。 柳恩煦一听见王爷两个字,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道:「我来看灵隽。」 说完,毫不犹豫地走进了东翼楼。 站在雪地里的木七很是摸不到头脑。他本来还等着看小王妃要怎么样除掉这个砸了自己脚的砺石呢。 怎么对他这么上心? 柳恩煦径直走上了三层,这也是她没来过的地方。 推开雕花门,她就看见空旷的房间内只放了一个炭盆,灵隽则躺在珠帘后的雕花床上,把自己裹成了蚕蛹。 她在炭盆边烤了一会,让身上的寒气稍散,才抬步往寝室走。 珠帘拨开,身后忠羽从外面端着药走进来。 柳恩煦见灵隽还睡着,从忠羽手中接过药碗,低声问:「怎么突然病了?」 忠羽微曲嵴背应:「他的衣服还没做好,王爷说让他拿些自己的先穿,灵隽怕王爷只是一时愉悦,没敢照做,今日变了天,碳火给的不足,才冻着了。」 柳恩煦脸色立刻沉了沉,看了眼病恹恹的灵隽,而后对忠羽道:「去把我前两日给王爷做的衣服取来,刚做好的那件也拿过来。另外,让火工来见我!」 郁昕翊从揭阳小门外走进时,就看到东翼楼门口闹哄哄一团乱。 他下意识蹙了蹙眉头,负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就看到小王妃手里拿了根藤条,那上面还染了血。 第62章 心塞 「那你怎么安排我的?」 管事带着火工到了东翼楼后, 就见小王妃正从楼里出来,沉着脸看着两人走近。连性情狠厉的木七也大气不敢出地微曲嵴背跟在她身后。 两人匆匆行礼,就听柳恩煦开口, 语气里夹着不耐:「灵隽的房里,怎么只有一盆炭?」 话音落, 管事立刻变脸,转头去看身边的火工。 火工慌张地跪伏在雪地里, 回应道:「是灵公子自己不要的。」 柳恩煦面色无波,盖在长睫下的视线转去看火工,质问:「我若不要炭火, 你会送吗?」 火工立刻止了声, 将头压地更低了些, 不知道该说什么。冰天雪地的, 哪有主子不要炭火的, 就算这么说了,他们也得送啊。真冻病了,谁也担待不起。 「听说, 不少人对灵隽意见很大。」 柳恩煦的声音不大, 可随着飘下的几片雪花落在管事李觉的后脖颈上,只让他心里不自在地多跳了两拍。 李觉只低着头,没敢吭声。府里突然来了个以色侍人的小郎君, 多少招致了不少人的风言风语。可他没想到有人敢在行动上针对灵隽。 火工的双肩耸得略高,头也埋地更低了些。 柳恩煦见两人都不吭声, 只觉得是自己威信不足。灵隽是多少人看着她带回来的,她更亲耳听见过府上人对灵隽的议论。 换做往日,她兴许还会睁只眼闭只眼,可今日不行。她觉得自己这个蓟王妃做的很窝囊, 郁昕翊不信任她,府上的人也欺负她。 「既然不说话,那这件事就是管事看管不利。」她边说边从木七手里接过一根藤条。 管事震惊地抬头,正对上小王妃怒气沖沖的眼睛,他忙着辩解:「我实在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这些个年轻的孩子多是嫉妒灵隽的身份,也没什么恶意,王妃千万别气坏自己的身子。」 「没有恶意?」柳恩煦冷笑一声:「管事觉得怎么才算有恶意呢?」 管事额头上有水滴滑落,也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冒出的冷汗,他战战兢兢地回应:「老奴回去好好看管他们便是,还请王妃消消气。」 第136页 柳恩煦将那根半人高的藤条拖到身前,积雪中留下了藤条划过的细痕,她垂眼看着李觉身边的火工,语气淡漠:但这件事不得不罚,伸出手来。」 「老奴跟在王爷身边十多年了,即便王爷在这,也不会这么罚老奴的。」 管事抬臂擦了擦额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小王妃。 可他不知道,柳恩煦听见王爷两个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手伸出来。」她重复着。 管事依旧不动,只是处于跪伏状。 在柳恩煦看来,李觉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真的会对他做什么。她垂睫看着握在手中的藤条。从灵隽入府的那天开始,府里的流言就传个不停。他李觉作为管事,难道知道的还不如自己多? 王府里,怎么能允许下人乱嚼舌根子?即便嚼了,他管事难道就该不闻不问,等着这件事闹得越来越严重么? 单凭一个小小的火工,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柳恩煦更相信,火工代表的是一群人,不管这群人都有谁,管事才是他们的头领。 柳恩煦失去了最后一点等待的耐心,她小手攥紧,挥起藤条往管事背上狠狠抽了一下。原本低着头的李觉,只觉得背上火辣辣地,没等他反应,背上又落下的第二鞭,第三鞭…力气越来越大,背上的疼痛越发明显。 空旷的院子里,只听见柳恩煦落鞭的声音,直到李觉的蓝色衣袍渗出了血痕。 火工吓得往一边瘫倒,听着李觉呜咽的声音,脸色越发苍白。 木七抬眼,饶有趣味地看着小仙女废了好大的力气挥动藤条,小脸都热得发红。他觉得今日的小仙女,定是受了什么气,才发这么大的火。 李觉的背被打的皮开肉绽,上半身完全泄力趴在跪着的双腿上,双唇颤抖。 柳恩煦累的不行,顿了手上的动作,深深唿吸几口,才把藤条往边上一扔,厉声警告:「若我再听到府上有人私下议论主子,下次就杖毙!」 站在不远处的郁昕翊摸不着头脑地抬起手臂颳了刮鼻尖,侧脸看了眼身边同样震惊的狄争。 郁昕翊向来不会过问府里这些个琐事,他甚至觉得李觉一直以来把府上打理的井井有条。 他依旧负着手,看着小王妃愤愤地转身走进东翼楼,才抬步往前走。 跪伏在雪地里的李觉一见到王爷回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地不行。他努着力气起身,往王爷身前跪行了几步,嘴里阵阵呜咽声,盖过了他说的话。 郁昕翊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觉一眼,就对木七摆摆手,说了句:「这火工,弄走。」 木七见他看都没看那火工一眼,随即领会他的意思,没等火工反应,就被木七拖走了。 郁昕翊看着李觉的眼里多了三分玩味的笑意,语气温和地问他:「怎么惹着王妃了?」 李觉抹了把脸上的鼻涕,哽咽地应:「老奴兢兢业业地辅佐殿下,哪敢招惹王妃呢…」 郁昕翊嘴角的笑意更深。 几年前他就知道李觉是皇上安插在府里监视他的眼线,对他的态度也向来不差。对窦褚而言,得罪了这个人,对自己并无利处。 看着平日里在王府说一不二的人被小姑娘莫名其妙的抽了一顿,他倒觉得有点好笑。 他咬了咬唇角,掩盖笑意,对身后的狄争交代了句:「找府医给他上药。」 狄争带着李觉匆匆离开后,郁昕翊才提步往楼上走。推开灵隽的房门,就看到柳恩煦正一勺一勺地餵灵隽喝药。 他原本闲散的心情立刻变得沉闷,心里就像堵了千斤大石,愣是让他觉得这屋里空气稀薄的很。 他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松了松衣襟,走进屋子。 刚转醒的灵隽看到王爷前来,慌里慌张地起身想行礼,双脚还没落地,就被柳恩煦的小手按住了肩膀。他惊讶去看小王妃,却见那张娇容连头也没回。 她手中的汤勺又送到嘴边,淡淡道:「先把药喝了。」 灵隽仓皇失措,以一种骑虎难下的姿态,惊恐地看着珠帘的方向。直到走近的那抹身影对他抬手示意免礼,他才踏踏实实坐回原处。 郁昕翊多少猜到柳恩煦在气什么,他试着去哄她,俯下身的同时温声问:「要不,我来吧?」 柳恩煦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意,她抬手往灵隽嘴边又送了一勺药汤:「王爷这么忙碌,实在不必在这事上费心。」 郁昕翊被泼了冷水,慢慢直起身,尴尬地望向灵隽。而后,他突然愣住,错愕地把他身上自上到下扫视了好几遍。 「这衣服不是我的吗??」灵隽披着的衣服,是柳恩煦前几日做给自己的那件。 灵隽赶忙抬手去褪那件衣袍,却见柳恩煦拢了拢他的衣襟,笑道:「王爷不是让灵隽从你那拿衣服吗?我特意选了两件厚实的,给灵隽穿了。」 郁昕翊拧眉,就看到柳恩煦的小手从灵隽衣襟上挪开,搭在了床边叠好的一件梧桐叶暗花袍子上。他心情更加郁结,只觉得心里挂了秤砣似的往下坠着,让他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灵隽谁也不敢得罪,老老实实蜷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喝下柳恩煦餵下的一整碗汤药,又被小王妃拿着帕子轻柔地擦干嘴角。 放在平时,他一定温柔回报。可现在,却让他担惊受怕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37页 郁昕翊眉头越蹙越紧,他印象中,柳恩煦从没餵过自己,更别提给他擦嘴了。 他面色冷厉地咬着嘴角越想越气,却见柳恩煦突然抬头看自己,语气冷淡地问:「王爷在取暖吗?屋里就一个炭盆,恐怕暖不了三个人。」 这话的意思谁还听不懂?就是把人往外赶嘛。 灵隽觉得头皮发麻,低着脑袋小心去看柳恩煦背后盛气凌人的蓟王,他很怕小王妃的反常引起王爷对他的不满。可偏这个时候,他不争气的肚子竟然传来一阵咕噜声。 柳恩煦往灵隽身上又掖了被子,起身去门外找忠羽,让他取些晚膳来。她不想跟窦褚共处一室,自己没再多留,跟忠羽交代了几句后,就带着秀月一同回了云霞殿。 陪伊宁走了一天,她觉得小腿都有些发酸。泡过脚之后,小腿放在秀月膝盖上,任由她给自己揉捏。 柳恩煦趴在床上,捧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觉得秀月捏着小腿的手一顿,之后小腿落在一双温热的手掌里,她听见秀月起身,碎步匆匆退下的声音。 郁昕翊见柳恩煦一点反应也没有,清了清嗓子,在秀月的位置落座。 「殿下怎么不歇在东翼楼?」 柳恩煦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柳恩煦没听到窦褚回应,只觉得他揉捏小腿的力度刚刚好。 屋里一片寂静,除了柳恩煦翻书的声音,就像没人存在似的。 过了好一会,郁昕翊才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孙韦凡在珏南酒肆醉了酒,被许相的人送回了府上。」 柳恩煦翻书的手轻轻按在摊开的书册上,转头看向郁昕翊,眼神里多了一缕惊讶。 珏南酒肆? 柳恩煦印象里,那铺子离吉财当铺不过百来步距离。 「殿下告诉了他我们今日的行程?」 郁昕翊面无波澜,依旧垂眼揉捏柳恩煦已经淡淡发红的腿肚:「我想他会想清楚利弊。」 柳恩煦手臂撑起身子坐直。 郁昕翊的另一重意思是,孙韦凡一直被许相的人盯着。所以,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郁昕翊见柳恩煦一脸沮丧,将她卷在小腿上面的丝裤落下,语气耐人寻味:「王妃是生长在阳光下的,但我不是。」 柳恩煦琢磨他这句话的含义。 郁昕翊继续道:「若王妃的夫君是蓟王,你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担忧和顾虑,所有的事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做,只要你想。」 柳恩煦才恍然自己今日对他的态度或许有些过分,她神色稍缓,伸手去握他的掌:「我没有这个意思…」 郁昕翊看似不在意,反握住她白皙的小手,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幸福的笑意,好像这是能带给他幸福的唯一源头。 「可我不是蓟王,我要做的事永远只能在阴沟里,见不得光。」 柳恩煦心头一酸,原本对他的气恼烟消云散。她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依旧像此前每次撒娇讨他欢心一样,靠在他肩头唤了声:「阿翊~」 郁昕翊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不得不说,她习惯性的伪装,的确令他爱不释手。这一声轻唤,就像一缕毒汁,缓缓流进了心头,足以令他醉生梦死。 他抬手抚了抚柳恩煦顺柔的长髮,让鼻尖的薄荷芬芳更加浓郁。 「王妃想要什么呢?我能给的都会给你。」 柳恩煦像只小猫往他怀里钻了钻,娇软地哄着:「只要阿翊呀~」 郁昕翊笑了,眼神却是空洞的,笑容里始终带着落寞。 柳恩煦觉察出了他的异常,在他怀里转身,躺在他腿上看着他。他眸子里的孤傲完全被惨澹的忧伤覆盖,这种眼神,她只在灵隽眼中看到过。这一刻的他,不像是个人人敬畏的蓟王,倒像是个孤儿。 屋里再次静默。 柳恩煦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问:「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杀了窦褚?」 男人笑了,语气中带着妥协和无措,轻嘆:「他才是皇子啊…」他用指尖梳理着柳恩煦散开的发,继续道:「小时候入宫,他当众欺辱我母亲,我气不过把他打伤。我以为会被处死,皇上却下旨让母亲替我挨了板子,背上打的皮开肉绽。母亲说,那是龙嗣,我这辈子都不能伤害皇上的孩子。」 他在回忆往昔。可在柳恩煦听来,他早晚有一天会把这个位子还给那个疯子。 「你打算留着他全身而退是吗?」柳恩煦的表情不再如先前那般随意。 「是。」郁昕翊的手指落到床上,垂睫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眼神中只有坦诚。 柳恩煦的鼻子突然发酸,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谈论起这个话题。 「那你怎么安排我的?」 看着她逐渐发红的眼眶,郁昕翊沉默不语。 他该对她俯首称臣的。这场戏演的太真实,连他自己都忘了她的夫君另有其人。 「至少我还在蓟王的位子上,能给你的很多。」 柳恩煦心头被重重地凿击了几下,她勐地坐起身,推开挡在她面前的手臂,情绪有些失控:「很多吗?都有什么呢?让我守着你留给我的一切去陪伴一个禽兽?再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想起离我远去的爱人?这就是你留给我的?」 「阿芋…」郁昕翊眸色渐深,伸出手想揽她入怀。 柳恩煦脸色更沉,将他伸向自己的手臂推开,光着脚站起来:「那你不必愧疚的!我本来就该嫁给他,他才是我的夫君啊!」 第138页 第63章 追查 「若那疯子死了呢?」 这么些年, 郁昕翊从未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 即便当初他苦练世间无二的娑影功,不食不睡,忍受缩骨之痛, 他心里想的永远是勇往直前。 他为了天衣无缝地化作窦褚的影子,让怪老头削了自己脸上的烫疤, 即便将自己塑成了蓟王那张令他厌恶的模样,他也从未后悔过自己要为家族復仇的决心。 现在怎么了? 许森宇的势力日益衰弱, 他眼看着那座高耸城墙的瓦砖一块块掉落,可他竟找不到一点快感。 他才是她的夫君… 那些本该归于自己的笑和缠绵,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另一个人的… 见他垂着眼默不作声。柳恩煦以为这是他的软弱和妥协, 她怒气沖沖抬步往殿外走。 柔暖的烛光打在云霞殿的雕花木门上, 那里面该是舒缓和幸福的。可候在门外的小丫头们就看见小王妃愤愤从里拉开了门, 光着小脚跑出了大殿。 柳恩煦心里乱糟糟的, 至少她以为未来可期, 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可他呢? 从没把自己放进他的未来里,她就像陪伴他做戏的戏子,等着曲终散场, 而后分离。 柳恩煦小跑了几步, 双脚踩进了厚实的积雪中。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袭来,才将她原本激愤的情绪逐渐冰封在这股越来越明显的寒意里。 雪花纷飞,雪粒落在她捲曲的长睫上, 直到似融雪的泪顺着脸颊缓缓留下,像滚热的水融化了衣襟上的积雪。 没有办法吗? 怎么会没有办法。 耳边一阵嘈杂。直到有人匆匆走上前, 将她裹进了薄毯里。 柳恩煦身子一轻,被人横拥入怀。身上逐渐传来阵阵暖意。 她将头埋在郁昕翊的胸膛里,闻着他身上特有的甘松香,眼泪止不住向外溢。 郁昕翊抱着她走进大殿, 坐到和暖的碳炉旁,直到将她身上蒸腾出汗意,将披散的头髮浸湿黏在了颀长的颈上。 半晌,火烛微弱的爆了一声,柳恩煦才开口。 「能不能不走?」 她依旧紧攥他衣襟,甚至不敢抬头,怕看到他的拒绝和冷漠。 郁昕翊此时正气恼小王妃的不管不顾,他在炉前将手烤的近乎发烫,伸过去捂住了她仍然冰凉的小脚。 「小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我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本想问怀里的小姑娘愿不愿意离开王府,可还是欲言又止。她只要点个头,他就能把所有的事情料理好没带着他一同离开。 可自己的出现不该给她带来那么多忧虑的。 这场復仇自始至终都不该把她掺和进来,他又怎么能让小姑娘失去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要的是蓟王妃的位置,也只有这个位置能为柳家带来无上的荣耀和坚实的后盾。 他又怎么敢开口去问她对他的情值几斤几两呢? 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柳恩煦心头一悸,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多荒唐。 他怎么会不走呢? 他留下来意味着不能照顾郁昕霖,还要悖逆母亲的嘱託。同样意味着背弃自己多年来的信仰和精神依靠。 柳恩煦伏在他肩头,紧紧咬着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的味道。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他找回了郁昕霖。 若没有那个少年,兴许他就会一直守在这里,不停地寻找郁昕霖的下落。 他可能就不会离开自己。 郁昕翊觉得胸口处隐隐感受到一阵湿热。他低下头去看紧紧埋在自己胸膛里的小脑袋,眼中划过一丝惊诧。 他印象里,从没见过她流泪,即便受了再大委屈。可现在她伏在自己胸口的薄肩正微微颤抖,两只小手像抓着救命的稻草,紧攥自己的衣襟直到指节发白。 他有些分不清这算什么。 她随意的一句哄骗,就能让自己心甘情愿为她奉献。 可现在呢? 他该做什么? 他身子往后靠了靠,想抬手将她下巴挑起,却听她声音沉闷:「若我与殿下和离呢?我就能同你离开了吧?」 郁昕翊正把她身上的毯子裹地更紧了些,听到这句话突然一怔。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更分不清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只用于慰藉心灵。 郁昕翊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喜悦,可立刻又被理智覆盖下去。 「和离对柳家来讲不会是好事。」 柳恩煦又怎么不知道后果。太后赐的婚,哪能那么容易就和离。若真的和离,皇上不会怪罪柳家给皇室抹了这么大一道黑吗? 柳恩煦努力放平心态,侧脸靠在了郁昕翊的心口。他雄壮有力的心跳声,让她逐渐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睁开眼,眼神有些空洞:「若那疯子死了呢?」 郁昕翊忍不住蹙了蹙眉头,没再接话。 柳恩煦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若真的窦褚死了,柳家就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 初冬的一场大雪,把京城都笼罩在一层雪毯下。 柳恩煦盖着毯子,坐在窗边的坐塌上读书,边听着窗外屋檐上落下的水声,那是积雪融化的声音。 自从那晚之后,她和郁昕翊都不再谈论任何未来相关的话题。好像就此达成一致,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第139页 柳恩煦拖着小下巴,看着檐角滴下来的水滴,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郁昕翊踏进门时,就看到柳恩煦披散着头髮,倚靠在铺着狐皮的坐塌上,那一道耀眼的白抓人眼球,可比漫天盖地的雪好看多了。 他先在暖炉上将手烤热,才坐到柳恩煦身边,把手伸到毯子下为她暖了暖小腿。 他对小姑娘的不管不顾始终气恼,她哪里都好,就是做事总是不考虑后果。 他确保把柳恩煦发凉的小腿捂暖,才不悦地责备:「自己不知道冷吗?」 柳恩煦放下手里的书,一脸无辜地瞧着他,噘着小嘴说:「所以才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郁昕翊嗤笑一声,将盖在她身上的毯子搭好,坐到她身后,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的温度:「身子舒坦些了?」 那天半夜,郁昕翊因柳恩煦的情绪半宿未眠,他发现清澈如雪的小王妃竟因自己动了骯脏的念头。 看着怀里那团软绵绵的小东西,他实在不知该喜她心里多少有了自己,还是该怒她因自己生了邪恶的心。 他低头在她额头轻吻,才发现柳恩煦的小脑袋烫地能做碳炉。 府医匆匆来诊,跟他说王妃染了风寒,再加上心中有郁结,而后躺了三日才有转好的迹象。 郁昕翊哪还顾得上去想那些未来没有定数的事? 自那晚开始,他除了进宫就是陪在柳恩煦身边,整日整夜地照顾她。沁水的棉帕一张接着一张换,直到把他的手都泡地又白又皱。 … 「没好。」 柳恩煦见郁昕翊一脸关切,才故意捂嘴轻咳了几声,看着委屈极了。 郁昕翊将放在她额头上的手落下来,故意吓她:「那是府医诊错了,我去发落他!」 柳恩煦想起府医一早就过来说自己没大碍了,才赶忙拉住郁昕翊的衣角,拦住他往外走。 郁昕翊的薄唇这才忍不住勾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边为她按压肩膀边说:「你这样子倒像我平常亏欠你了。」 柳恩煦放松地靠着,抬手看着秀月刚为自己染好的指甲,夸张地点点头:「的确亏欠了不少。」 郁昕翊「哦」了声,从身后握住她涂得粉嫩的指尖,语气宠溺:「那怎么办?」 柳恩煦抿唇仔细想了想,而后说:「就像这几日,天天守着我。」 郁昕翊了悟地挑眉:「连觉也不能睡?」 还真是剥削呢。 柳恩煦这才不再逗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暖笑,转身将手臂环住他腰身,关心道:「殿下现在困吗?」 郁昕翊捏了捏她细嫩的小脸,刚伸了个懒腰,就听殿外狄争说有要事禀告。 柳恩煦松开了环着他的手臂,端坐起身子,见狄争匆匆走近。他递给郁昕翊一封封了红蜡的信,说:「孙大人查到的信息。」 郁昕翊脸上的睏倦立刻消失,对狄争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柳恩煦看郁昕翊忙不迭地打开那封信,上面娟秀的小字写满了一大篇。郁昕翊边看边对柳恩煦说:「幽州的忠烈河,恐怕有问题!」 忠烈河? 溺死父亲的那条河? 柳恩煦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等着郁昕翊继续往下说。 他将信上的内容通读了一遍之后,神色黯淡:「前不久忠烈河下游的河坝坍塌,皇上派了暗使去幽州和幽兰镇查探,特意避开了御史。 孙韦凡查到,那条河是皇上的胞弟安平王在任时修建的,之后经歷了四次巩固堤坝。而你父亲去幽州探查时正赶上那年雨水不好,河道干涸。」 柳恩煦听说过安平王在几年前病逝在封地的事。 据说他在百姓间的口碑极好,病逝当年,有不少人说天有帝星陨落之相。有段时间官府还压下了造谣生事的人。 柳恩煦忍不住问:「殿下是说安平王和父亲的死有关?」 「你父亲死前和我父亲在幽州见过面。柳大人出事的时候是大雪过了没几日,而郁家的覆灭是在冬至。」 柳恩煦接过了窦褚递来的那封信,草草读了一遍,小眉头团得紧巴巴的:「离得太近了,倒像是有人故意灭口?」 郁昕翊点点头,手指下意识敲击着手下绵软的狐皮:「皇上刚登基,就封了胞弟为安平王,之后赐幽州为封地。」 郁昕翊手指一顿,突然想到什么,从袖兜里掏出了那枚皇室专用的印鑑。他眉头瞬间舒展,似是恍然大悟。 「羌语中,幽字的写法就是『凸』!」 柳恩煦惊讶地捂住嘴:「那枚印鑑是安平王勾结羌族的信物?!!」她的视线也落到窦褚手里那坨乌黑的金印上。那上面的鬼头纹,看着异常狰狞恐怖。 「那河道一定有问题!我要立刻进宫一趟!」郁昕翊匆匆叠好那封信,连同金印一起交给了柳恩煦:「先放在你这,我进宫带着不方便。」 柳恩煦接过来,没等嘱咐他早归,他就已经急匆匆地踏出了云霞殿。 —— 郁昕翊翻身上马,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所经过的闹市中留下播土扬尘。 刚走进面铺的两个中年人下意识抬手扇了扇蔓延开的灰尘,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落座。 虎背熊腰的人递给中年一张字条,问道:「你确定把他卖给了那个小作坊?」 中年人脸上一道刀疤,看着仍然文质彬彬,他看着纸条上的名字,点头哈腰道:「确定!那孩子长得好看,买他的人不少!」 第140页 虎背熊腰的人继续道:「你再认认,这是什么作坊!」 中年人眯着眼睛,仔细辨别着纸上的内容,这还是他自己的字迹,但时间久远,已是模煳不清。 他指尖指着那两个字,刚念到:「容——」 「咣」的一声,小姑娘端上来的面汤撒了一桌子,刚巧把那张写了作坊名字的纸完全洇透了。 第64章 顾虑 为何皇上迟迟不立太子? 中年人被热汤烫了手, 忙不迭地往后一躲,指着端面的小姑娘破口大骂:「没长眼睛你?!」 小姑娘年轻气盛,在襜衣上抹了抹手, 瞪着眼睛反击:「你才没长眼呢!」 中年人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板, 竹筒里的木箸落了一地:「我东西都弄花了!臭丫头,我看你欠打!」 话音落, 头髮花白的中年人就撸起袖子往小姑娘面前冲过去。 小姑娘不甘示弱,同样用托盘往他脸上抡:「偷偷摸摸的!我看你就不像好人!」 虎背熊腰的人想插手去拦,可一想到许相交代别生事, 干脆在桌上放了银子, 把头往脖巾里埋了埋, 趁着铺子里的人都在看热闹, 独自悄悄离开。 刚走出门, 面铺里跟出两个粗布麻衣的年轻人,相互递了眼色后,一人道:「去告诉王爷。」 —— 几日前, 伊宁公主从民间闲逛回来, 就跟良妃说三嫂打算进宫拜见。 良妃跟蓟王妃的接触并不多,又赶上前一阵子弄错了脉案的事,也一直想找她进宫聊聊。 良妃早早给太后和皇后请了安回来, 便换了身颜色柔和的月白长袍,亲自煮了茶, 等着柳恩煦来访。 没多久,韶光殿外就传来伊宁和一个姑娘说笑的声音。 伊宁一身藕荷色宫装,梳着精緻的百合髻,从侍女掀开的棉帘外走进殿。她身后跟着的姑娘跟伊宁个子差不多, 穿了一身雪青万福织锦长袍,髮髻上珠围翠绕。 款款碎步,香风细细。 柳恩煦匆匆走近半倚在美人靠上的良妃跟前,恭敬地福身行礼。 良妃冁然一笑免了柳恩煦见礼,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柳恩煦冰肌雪肤,两只小手捏着帕子抵在身前,端庄地坐到良妃所指的位置,样子极尽乖巧。 「身子好些了吗?」良妃苏氏一边手捻佛珠,一边关怀。 伊宁和柳恩煦本是约了两日前进宫的,但因柳恩煦染了风寒,郁昕翊大雪天特意跑了一趟韶光殿,推迟了柳恩煦进宫拜见良妃的时间。 柳恩煦怕自己坏了规矩,也不顾郁昕翊的反对,今日执意进宫。虽然身子还没完全康復。 她声音依旧发闷,应道:「多谢娘娘关怀,没大碍了。」 良妃含笑看着小丫头把姜茶送到柳恩煦手边,语气平和:「伊宁着实不懂事,听说还想要你身边的丫头?」 柳恩煦捧着茶碗笑地极甜:「是秀月得了伊宁公主赏识,詹侍卫昨日进了王府,听说两人聊得很好。」 伊宁倒不在意什么礼数,拿了颗冬枣放进嘴里,坐到柳恩煦身边,对良妃道:「我就说三嫂通情达理,那日陪我逛了一下午,我便更喜欢三嫂了。」 良妃脸上的笑容随着落下,责备道:「你跟蓟王妃差不多年岁,做起事情来总是没分寸。」 伊宁嗤鼻:「那母妃快点把我嫁出去,有个好夫君,我自然也就不会毛毛躁躁了。」 良妃瞥了她一眼,对着柳恩煦发牢骚:「天天缠着他父皇说要嫁给秦将军,哪有公主这么不拘小节的?」 伊宁公主对秦仲恩的爱慕倒是传的沸沸扬扬,柳恩煦几次问郁昕翊皇上怎么不赐婚,郁昕翊却都说是秦仲恩能力不足,做不了驸马。 可柳恩煦看来,秦仲恩的能力挺强的。 柳恩煦笑着安慰:「公主是难得的真性情,谁娶到公主可是天大的福分了。」 良妃被她抹了蜜的小嘴哄得高兴,让身边的侍女上前奉茶,指了指案上的瓷杯:「我亲自泡的,尝尝。」 说完,又跟身边的丫头说了几句什么。 柳恩煦抿了两口清橙色的茶,忍不住夸赞:「娘娘手艺精湛,此茶甘甜清润,只是阿芋才疏学浅,竟没品出这是什么茶。」 良妃似是对品尝人的疑惑习以为常,笑道:「这是西域的七子茶,还是一位西域的先生教的。」 柳恩煦颇为惊讶,看着茶碗里的茶水,疑惑道:「七子茶?那是,放了七味茶叶?」 良妃将嘴里品味的茶咽下:「差不多,不过用的是冬枣,桂圆这些鲜果。」 柳恩煦又忍不住抿了一口,一脸认真地说:「我跟娘娘学一学,回去泡给殿下喝。」 良妃见蓟王夫妇和睦融洽,忍不住笑着颔首。 正此时,刚差走的小丫头拿着一个精緻的木箱走回来,放在良妃面前。 柳恩煦也顺势把喝空的茶杯放下。见良妃在她面前打开了那个箱子,从里面取了一对白色的耳坠,递给自己。 柳恩煦双手接过来,仔细端详。那耳坠打磨地光滑,却不似珠宝那般沉重,她前前后后看了半天才问:「这是兽骨做的吗?」 良妃将盒子盖上,递给身边的丫头,她眼含笑意,尽显平易近人的姿态:「这是白尾雕的胸骨打磨的耳坠,象徵着多子多福。」 良妃顿了顿声,看柳恩煦拿着那对耳坠爱不释手的样子,才继续说:「听褚儿说,他无心子嗣?」 第141页 柳恩煦脸上的笑容收敛,抬头看向良妃,心里忽然忐忑。她把耳坠放在手心,犹豫了下:「殿下只说近来过于繁忙,恐怕也是没腾出心思来想子嗣的事。」 伊宁吃着冬枣,依旧心直口快:「那可不行,上次闹了个乌龙,父皇心里更惦记了,让母妃多劝劝三哥呢,五个成年的哥哥里,唯独三哥膝下无子。」 柳恩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答应了不行,不答应也不行。 良妃见柳恩煦面露难色,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更明白这不是一个巴掌能拍响的事,她甚至还有些怀疑夫妻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像表面这么恩爱和谐。 「褚儿的性子忽冷忽热的,这些年他们兄弟几个参政之后,虽然政绩在身,但他脾气变得跟之前又不太一样。」 柳恩煦表情温婉平和,心里七上八下地听着良妃说的话。 良妃继续道:「连太后都对他赞不绝口呢,说几个皇子里就属他进步最大。前些日子还跟皇上提了立太子的事。」 柳恩煦垂睫看着躺在手心里的白骨耳坠,忍不住想,若是他成了太子,是不是就走不了了? 良妃不再说,似是等着柳恩煦回应,她才莞尔笑道:「听殿下说的最多的便是记挂皇上龙体安康,想为皇上分忧,其他倒是未曾听殿下提起过。」 柳恩煦也担心良妃是在帮皇上试探蓟王的心思。 谁都知道,皇上久久不立太子,若真的做了决定也必然不会轻易反悔。 但她不敢往深了想。 她好像在努力地保证他平安。可她同样也抱着一点点侥倖,希望皇上赐他个大帽子,彻底把他扣在身边再也离不开。 柳恩煦的嘴角始终微微勾着。 良妃眼里的蓟王妃就是不骄不躁的静逸温婉,忍不住在心里夸赞了窦褚的眼光。 皇上对儿子的看法,孝永远大于君臣的忠。 即便蓟王才高八斗,作为帝王也不希望看到儿子觊觎自己的位置。她不知道小王妃说的话是惺惺作态,还是流露真情。但皇上听了,一定高兴。 良妃听说柳恩煦精通音律,又和她聊了些谱曲和抚琴的话题,直到午膳时候,郁昕翊匆匆从干正殿赶来。 刚一进门,就径直朝柳恩煦走来,直到身前才跟良妃行了礼。 良妃刚让丫头们收了琴,就见伊宁跑到他三哥身边,挖苦道:「三哥害怕我们吃了三嫂不成?」 郁昕翊只淡淡睨了她一眼,才对良妃恭敬道:「怕阿芋不懂事,扰了母妃休息。」 良妃作为过来人,哪还看不明白这小皇子的心思? 「陪我聊了这么久,你带她回去吧。」 郁昕翊脸上立即笑开,看了眼大病仍未愈的柳恩煦,对良妃温和道:「那儿臣不留下与母妃用膳了。改日让阿芋带着母妃喜爱的茯苓甑糕来。」 良妃让伊宁替她去送蓟王夫妇两人离开。 直到宫门口,伊宁还不忘凑到柳恩煦身边说:「嫂嫂下次来,再去洛宫阁帮我买些麦芽西子酥来?那日都没吃够。」 郁昕翊不悦地扫了她一眼,把柳恩煦往自己身边拉了几步,嗔怪道:「你嫂嫂是给你跑腿的么?」 伊宁噘着小嘴,她觉得他三哥太小气了。 「我说顺便!」她突然顿住步子,拧紧了眉头,声音也放大几分。 「不顺也不便,要吃自己去买。」郁昕翊头也没回,拉着柳恩煦往马车走。 伊宁气鼓鼓地跺了跺小脚,刚要追上去,就见她三哥回头指了指自己,不冷不热地丢了句:「有劳!」 伊宁没明白什么意思。 秦仲恩已走近她跟前,从她身后温声问:「公主要吃什么?」 —— 窦元龙本是想议完事赶去韶光殿跟良妃还有蓟王夫妇一起用膳的。没想到,刚踏进门,只看见良妃一人在摆弄花架上的花草。 窦元龙环顾了一圈,才见良妃匆匆上前,边解释:「皇上别找了,殿下带着王妃回府了。」 窦元龙有些意外:「这刚多一会?他是来看你这个母妃的?还是来接王妃的?」他边说边抖了抖明黄色衣袍在坐塌落座。 良妃听出他的不满,赶忙递上茶,劝道:「褚儿这几日经常过来,这不是赶上王妃病了吗?」 窦元龙失落地冷哼一声,极其不满:「他倒是真上心。」 良妃见他一脸阴沉,站在他身边为他捶着肩膀:「这有什么不好呢?夫妻两人就该这样的。」 窦元龙拿着杯盏的茶顿了顿,看向良妃,关心道:「桥桥在皇后那受了委屈?」 良妃每每看到夫妻两人恩爱和睦,就忍不住抒发感慨。听到窦元龙这么讲,她立刻收回神思,笑着应:「怎么会,姐姐待臣妾很好。」 窦元龙一手放茶杯,一手去牵良妃的手:「朕乏得很,等太子的事定下来,朕也想早日退下来,陪你去看看西域的盘绒花海。」 良妃欣慰地笑了:「难得皇上还记得…」 窦元龙若有所思地将她拉到身边落座,又听她遗憾地补充了句:「可惜,清芷看不到了…」 窦元龙的表情立刻变得凝重,他轻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挂。」 良妃眼中尽显沮丧:「早知道有后来的惨案,当时就该把她们母子放在身边。」 「这些年暗使一直在找郁家那孩子的下落。」窦元龙表情凛然。 第142页 良妃知道窦元龙为了自己的好姐妹,当年的郁夫人做了很多,只是她回想起当年郁家的惨案,心里就疼痛难忍。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更不想给皇上增添心烦,才深吸了几口气,转移话题:「今日太后还问臣妾,褚儿样样都好,为何皇上迟迟不立太子?」 窦元龙的表情更加黯淡。 他起身,负着手走近窦褚两年前为良妃做的那副延年松鹤图,半眯的眼里逐渐流露出一丝冷厉。 第65章 应急 灵隽可能被人盯上了 这画作即便刻意隐藏了画功, 却也不会是三五年能练就的水平。他不知道窦褚花了多少心思为了讨好这位受宠的继母。 窦元龙负在身后的拇指下意识地转了转。 他记得窦褚自十三岁开始就逐渐变得越来越优秀,连他母妃祥妃在世时,都感慨他的变化。 这些年, 窦元龙的确对他颇为欣赏,这位皇子的卓越才能的确配的上他的口碑。 可偶尔, 窦元龙也会觉得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太完美的人, 终归是太不真实。 他有心观察着自己最欣赏的儿子,可这种欣赏有时又会变成猜忌,让他迟迟不肯对窦褚彻底放下心来。 可连他安排在蓟王府上的李觉都没发现任何问题。 窦元龙便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他让良妃接触蓟王妃, 实则也是想从旁试探这位皇子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若是觊觎皇位, 即便伪装地再真实, 也会露出破绽的。 窦元龙开口问:「蓟王妃刚才说什么了?」 良妃自然清楚皇上问的是蓟王妃对窦褚称太子的事, 她缓缓上前应道:「她说褚儿无心太子之位, 只盼着皇上福泰安康。」 —— 郁昕翊刚把柳恩煦扶下马车,就听狄争附在耳边说:「下面的人刚来报,许相的人今日在面铺与人打起来了。」 「什么人?」郁昕翊一听到跟许森宇有关, 面色立刻郑重。 「是个中年人, 听说曾做过一家商贾的管事,后来商贾破产,那管事卖了个孩子, 后来又误杀了人,被关进监牢了, 前几日突然给放了出来。」 窦褚扶着柳恩煦的手一顿,目中无光,专注地思考着什么。 管事? 他怎么听都觉得是郁昕霖被奶娘卖到商贾家的那个管事。 那个管事杀了为了钱银杀了邻居,他几年前就找到了那人, 可他以全家性命担保,自己不知道郁昕霖的踪迹。 「人呢?」郁昕翊面色阴翳,声音低沉。 狄争试探着问:「他家住南市的莲盘巷,要把人带回来吗?」 郁昕翊低头系了系左手的腕带,淡淡道:「不必。」 站在一边的柳恩煦也觉察了他的异样,但仍旧安静地等在一旁,她随没听到两人的谈话,但觉得郁昕翊的情绪变得非常低落。 一个下午,郁昕翊只问了灵隽的身子和饮食,之后便一言不发。 柳恩煦本还想看看书,却被他强按着休憩了一会,浅眠的柳恩煦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她刚从床榻上坐起来,就见秀月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附在她耳边担忧地说:「霂荷姑娘刚才假扮送菜的短工来捎信,鬼伯的人说灵隽可能被人盯上了。」 柳恩煦一惊,小手不自觉的扣紧了床板。她起身看了看外堂的方向,确保窦褚没有进来的意思,才又悄声问:「怎么叫被人盯上了??」 秀月尽管对灵隽的身份一头雾水,仍努力复述了霂荷的话:「我没太听懂,她说一个商贾被抽干了血,找到了个什么人,然后说有个什么副本,那人还说卖给了作坊。」 柳恩煦怔楞地看着秀月,脑子里在快速拼凑着她说出来的信息。 商贾? 她说的是从郁昕霖奶娘手里买人的那个商贾? 郁昕霖是被商贾的管事卖给了小作坊的,所以有人盯上了那个管事? 若是找到小作坊的信息,不难查到灵隽头上。 柳恩煦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这件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郁昕翊。若是说了,他会不会又要对鬼伯的信息提出一顿质疑。可若什么都不做,她又觉得太不安全。 「鬼伯查到是被谁盯上了吗?」 秀月歪着脑袋想了想,慢吞吞地说:「说,到处都有穿着便服的人在查。到晚上就回各地的府衙了,应该是官府的人吧。」 柳恩煦端在身前的小手攥到一起,急得眉头有些发红,又问:「霂荷走了吗?」 秀月道:「应该还在膳房卸菜。」 柳恩煦匆匆拿了张信纸,在上面写了些字,用蜡封好,交给秀月。 她小声说:「让霂荷亲自交给鬼伯。」 —— 日头刚落。 莲盘巷的阴暗角落里正站了两个搓手取暖的壮年。 一人拧开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绵柔烧酒,之后递给了另一人。 「这么晚还得盯着那个杀人犯…」 「许相说从他这拿了消息就让他消失。」 「那卖身契的副本不是掉面汤里了吗?怎么拿消息?」 「嗨…他自己卖的人,终究能想起来!老大不是跟他说了,若想不起来,砍他两截胳臂。」 话音落,说话的壮年将酒壶塞紧,又递给了旁边的伙伴。 初冬夜饮,烈酒也抵不过凛凛寒风。 第143页 壮年将手插在加了棉的袖管里,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打更的人拎着红灯笼,提着铜锣五步一敲,缓缓从两人面前走过他身后还跟了个步履蹒跚的讨饭人,挨家挨户地求点热米汤。 直到他走到虚掩着的屋门前,透着门缝发散出的烛光往里看了看,桌上还有没吃完的热汤。他弯曲着背敲敲门,想跟里面的人讨些残羹剩饭。却被里面的人狠狠一推,从衣襟里掉出来一沓他四处收集的废纸。 本就是用来抵御风寒的,可惜被风吹地到处都是。 讨饭的人被他赶着朝小巷口的屋檐下躲了几步,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站在黑暗中搓着手掌的人,哆哆嗦嗦地捡了几张废纸,自说自话:「年轻个几十年,我也去那出了名的客佳作坊,出来也是个名声响响的头牌!」 身边站着的两个人忍不住嗤笑,骂骂咧咧:「就你这德行,天王老子的作坊都没戏!」 讨饭的人也不生气,又捡了几张散落在地上的纸,比丢了钱还心疼地嘆道:「好不容易找的铺盖…今晚又得挨冻喽。」 他边说边把废纸往怀里揣,颤颤巍巍地朝着顺风的方向缓步离开。 没过多久,两人紧盯的那扇半掩的房门突然大敞开,里面的人兴致沖沖地跑出来,刚好碰到今日面铺里的虎背熊腰。 中年人手上捏着一张纸,跟捡了命似的,摇着他袖子道:「客佳作坊!我记起来了!是客佳作坊!」 虎背熊腰的人面色一凝。 客佳? 你不是说叫容什么么? —— 子时一过,突然颳起了不小的风。 散落一地的纸,被吹地到处都是,甚至吹到了几条街外。一道黑影从恆春街里快速闪进了一条看不到月影的死巷子。 郁昕翊随意捡了张不知从哪刮来的黄纸,擦了擦手上沾染的唾液。他目光狠厉地将藏在指环下的银针和毒粉推进了指环上的暗孔。 一个晚上,废了他不少力气。 可惜的是,那个管事,恐怕他目前下不了手。他刚才在莲盘巷徘徊的一刻钟,就看到了至少四五个许相的暗卫。这时候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抬眼看向恆春街尽头。刚做好的安排,起码能撑一段时间,不至于让许相的人这么快查到灵隽的身份。 他蹙紧眉头,思索着该怎么悄无声息地弄死管事。随即脚底一跃,翻上房檐,向着王府的方向消失在夜幕中。 —— 柳恩煦心事重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看着夜帐外青莲烛台上那丝微弱的烛火,心里想着交代鬼伯的事有没有办妥当。 直到她听见云霞殿的门开合,才微微抬起侧卧的脑袋,等着看是谁出现在视线里。 郁昕翊在东翼楼沐洗过才来。他顺手将披在肩头的厚披风往圈椅上随意一扔,脚步未缓地急急走进了内堂。 柳恩煦这才坐起身,拨开夜帐,想起身去迎。 郁昕翊本还怕吵到她,看到她要起身,匆匆走过去按住她,轻声问:「怎么还没睡?」 柳恩煦见他落座,半个身子已经钻进夜帐,才拽着他的袖角,撒娇地说:「睡不着…」 郁昕翊将夜帐放好,在她身边侧躺下来,手臂撑着脑袋,故意吓唬她:「这时候阴气重,不怕小鬼缠上身子?」 柳恩煦往他面前挪了挪,双手合十枕在脸下:「所以才等殿下回来。」 郁昕翊抬手把她的长髮掖到耳后,自己往前靠了靠,将手搂住她盈盈腰肢,气音道:「现在可以睡了吧。」 柳恩煦像得了什么恩赐似的,往他身前又钻了钻,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郁昕翊有些疲惫,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怀里不停翻动的柳恩煦,轻声问:「还睡不着?」 柳恩煦正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抬头用额头贴住他下巴,语气娇滴滴的:「阿翊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郁昕翊本还闭着的眼睛困顿地微睁,想了半天才拖着长音懒洋洋地说:「我母亲说,小时候我是定了亲的。」 这个话题让柳恩煦下意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瞪大了眼睛瞪着他继续讲。 郁昕翊见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嘴角扬起,继续道:「武成候家的二姑娘,可以算是姿色出众了。」 柳恩煦愤懑地反手拧了他大腿一把,抵着他下巴的额头挪开,手臂撑起身子看着他,埋怨道:「大半夜,你是故意让我睡不着吗?」 郁昕翊懒洋洋地垂眼看着她生气的小模样,忍不住想去亲吻她。可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至少从那晚的争吵起,他便意识到自己该跟她保持什么样的距离。 他只把她往怀里裹地更紧了些,反问:「阿芋生气了吗?」 柳恩煦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沉声道:「是!」 郁昕翊心里却非常满足,嘴角扬地更高,又问:「怎么样才不生气呢?」 柳恩煦重新躺下,紧紧抱着他手臂,把身子往他身上贴地更近了些:「把你脑子里的女人都忘掉!」 郁昕翊闭上眼,满足地弯起唇:「好,忘了。」 柳恩煦觉得他在敷衍,又翻过身,气愤地咬了口他下巴,责备道:「胡说!哪有这么快!」 郁昕翊看她争风吃醋的气恼样,终是没忍住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嬉笑道:「因为武成候家只有两个公子!」 第144页 柳恩煦一愣,就感觉窦褚上身弓着,把自己完全裹进了他胸膛里,而后轻声道:「我心里永远都只装的下阿芋。」 柳恩煦眼眶一热,将头深深埋进他脖颈。 「那阿翊还跟之前一样好不好?别对我疏离…」 郁昕翊滚热的鼻息打在柳恩煦的后脖颈上。他没想到她发现的这么快。 可怎么像原来一样呢? 他不能再不管不顾。在他能确定他们的未来之前,他做不到。 「我怎么忍心对你疏离呢?我只想陪着你走进你的梦里…」 柳恩煦眼眶湿热,闭上了眼:「那我的梦不醒,你便不能离开。」 沉默良久。 柳恩煦不知道窦褚是梦是醒,只觉得他环着自己的手臂更紧了些。可他始终没再开口,只在耳边传来一声浅淡且无措的嘆息。 即便应了又如何呢? 除非迎不来曙光,否则美梦终将散尽。 第66章 默契 她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三日后。 柳恩煦正漫不经心地吃了两口莼菜鲂鱼羹。刚放下勺子, 郁昕翊已将擦嘴的细布递到嘴边。 柳恩煦刚想抬手接过来,郁昕翊就一手托着她脑袋,一手轻轻沾了沾她红梅般的唇瓣。 元玖端着暖茶进殿, 就见夫妇二人正脉脉深情地对望,直到听见脚步声, 才恢復了常态。 秀月这几日奉命去接触公主身边的詹侍卫,她也不想给小王妃惹了麻烦, 她的身份哪有资格驳了公主天大的恩典。所以秀月不在府上,又赶上馥茗去了膳房,元玖才顶替上来。 柳恩煦笑着起身上前, 让殿内的丫头把元玖手上的茶具接走, 拉着她说:「这肚子一日比一日圆, 听府医说, 幼胎好得很。」 元玖依旧给王爷行了礼, 才应道:「只能感念王妃的照顾,每日送给元玖那么多良品。」 柳恩煦笑着落座在郁昕翊身边,看元玖大着肚子斟茶, 动作却依旧利落, 不显得笨拙。 郁昕翊见柳恩煦盯着元玖的肚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把手搭在她肩头问:「看什么呢?」 柳恩煦被郁昕翊的声音拉回神思,浅笑一声, 没再言语。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被诊错了脉之后的失态。可现在想想,若当时真是喜脉, 也许倒是件喜事,至少能让他留下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元玖把茶杯双手递到两人面前,突然觉得肚子上一阵轻轻的滑动。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胎动,又惊又喜地对柳恩煦说:「王妃, 他在动。」 见元玖将手按在肚子上,柳恩煦的眼里瞬间充满灼灼光彩,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将手轻轻搭在她圆滚的肚皮上,感受着那里面的小生命。 「动静还不小呢。」 元玖点点头,而后突然想起什么,表情又逐渐黯淡。 柳恩煦听元玖没了反应,抬眼去看,她突然想到许是和孙韦凡有关,才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关切道:「他在里面打你,是不是很疼?」 元玖虽仍未散尽心中的阴霾,却被小王妃好奇的表情逗笑了,她浅淡的笑着:「不疼。反而元玖觉得不再孤单了。」 柳恩煦移开视线,身子微微转了角度,犹豫着对郁昕翊说:「孩子还没取名字呢。」 郁昕翊刚吃完最后一口清粥,用细布擦嘴的动作停顿。他看着柳恩煦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抬眼看元玖一脸失意的模样,才放下口巾的同时,对柳恩煦说:「这几日碰到孙大人,我找机会递个话。」 柳恩煦立刻喜笑颜开,她越来越能体会到心心相印的含义。一个眼神,他便能懂自己所想。 元玖同样喜悦,想给王爷行个大礼,却被柳恩煦及时拦止。 正此时,狄争从殿外匆匆走进,看了眼元玖,才没急着开口。 元玖自知狄争有要事奏报,带着殿里伺候的其他小丫头一同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狄争才开口:「今日孙大人婚宴的贺礼,已送过去了。」 柳恩煦心里忍不住为元玖难过了片刻,郁昕翊却只是淡淡地「嗯」了声,并不在意。 狄争继续道:「许相今日未能出席,下面的人来报,说是昨日带走了一个闲情坊的宠儿。」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垂睫,余光落在身边看似不经心的郁昕翊身上。 狄争的表情有些困惑,补充道:「说来也怪,这几日闲情坊的这个宠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说这少年四五岁就卖给了京郊的客佳作坊,这些年变成了闲情坊的头牌。」 柳恩煦下意识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她只让鬼伯找个买卖娈童的小作坊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又让他这几日在京城里散布消息把那些人引到闲情坊去。 她对京城里有名的象姑馆并不了解,只记得当初她带着灵隽离开恆春街的时候,灵隽面露鄙夷之色跟她提起过被闲情坊老闆捧在手心里的那个香饽饽。 可她没想到许相的人动作这么快。 抓走了那个冒牌货,以许相的才智必定能发现他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只怕自己做的一切铺垫都会付之东流,还会打草惊蛇。 狄争依旧滔滔不绝地禀报:「…今日一早,有人在乱坟岗发现了那个宠儿的尸身。」 柳恩煦吓地手一抖,将刚拿起的杯子一斜,滚烫的开水差一点洒到她娇嫩的皮肤上,却统统淋在了郁昕翊第一时间挡在前的手上,手掌烫地有些发红。 第145页 柳恩煦赶忙拿着丝帕擦拭他手上的汁水,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自己的手上,而是冷淡地确认:「死了?」 狄争颔首:「说是和叛党有关,许相今日家中搭上了戏台子。」 郁昕翊垂眼看着柳恩煦专注地为自己擦着衣袖上的水,视线上移看向了她那张稚嫩却认真的脸。 他更没想到许森宇这么迫不及待,他只查到那个闲情坊的头牌狂妄放言十个灵隽也比不过一个他。 他觉得可笑,更觉得轻视小霖的人都该死。 他耗费了一晚上的时间,给他灌了洗脱记忆的药,用怪老头教的祝由术给他灌输了他就是郁昕霖的记忆。 本还等着那个少年自己送到许森宇门前,倒不想他这么快就被许相的人找上门。 可看到柳恩煦刚才做贼心虚的反应,郁昕翊的嘴角下意识扬高。他还奇怪这消息怎么能散播的这么快呢,现在倒恍然,只有她的暗桩才能这么轻松地扩散消息。 郁昕翊心里瞬间翻涌来无尽暖意和欣喜。 她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 陪着柳恩煦用过早膳之后,郁昕翊才动身进宫。刚踏进干正殿,他意外,今日皇上只找了自己一人来。 本还批摺子的窦元龙,看到窦褚进殿行礼,朗笑一声,看似心情极佳。他拿着卷奏摺,起身走到窦褚身前,边递过去边道:「暗使刚传来的,看看。」 郁昕翊接过奏摺,匆匆翻开,细细读了一遍,才发现里面竟是北疆战事报捷的密信。 上面是皇上安插在韦臻身边的暗使写的亲笔书信,交代清楚了这一次战争的详情。 韦臻的副将带着一只赴死队进羌族探查消息,后被田伐和铁牧王伏击,全部成了要挟韦臻的俘虏。 韦臻还没等到皇上调军的旨意,就被铁牧王的人暗中偷袭,往北狄关后退了数十里。 当晚铁牧王的人占领了埃漠河上游,韦臻却在下游的河里发现了上游飘下来的死鹰,肚子里发现了个中原女子绣的空钱袋子。 后来韦臻断言羌族粮草短缺,并怀疑先前进入羌族的人里,有人逃脱了铁牧王追捕。 韦臻当夜借着东南风,燃了十来个稻草垛,次日凌晨派出去打探的探子说羌族粮库昨夜起火,韦臻趁着对方军心不稳,不到黎明,就带兵攻向了铁牧王的部队。 羌族士兵顾着转粮和灭火,来不及应战,被韦臻的部队打的四处逃散,铁牧王趁机逃走,活捉了田伐。 郁昕翊忍不住夸赞:「韦将军果然是万里挑一的神将,父皇临时起意调韦将军去北疆的确是英明之举。」 窦元龙负着手走到他身边,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说道:「朕的另一个暗使写信说,与韦将军里应外合的是蓟王府上的马夫。」 郁昕翊眼中划过一丝惊诧,他倒没想过那奴才还有这样的脑子,毕竟上次传信回来,他以为他回不来了呢。 他将奏摺阖上,脸上挂着笑,恭敬地道:「定是韦将军教导有方,才能发挥了丁武的才能。」 窦元龙不反对他说的话,贊同地点点头,让他陪同自己一同前往御书房。 「北疆大捷的官报过几日才能到,这些日子先别做声张。」 跟在他身后的郁昕翊忙着应声,脑子里却在思考窦元龙找自己来的目的。 皇上很少单独召见某一个皇子,他不相信他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府上的马夫立了大功。 郁昕翊跟着负着手的窦元龙缓缓穿行于汉白玉雕栏之间,窦元龙一身明黄色龙袍,在冬季的暖阳下尤为刺眼。 窦元龙看似放松地笑道:「朝中老臣有不少在催着朕早日立太子,褚儿怎么看?」 郁昕翊心里空跳了一拍,他立刻明白了今日窦元龙单独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迟疑片刻,才说:「儿臣倒觉得父皇身体强健,不宜操之过急。」 窦元龙摆摆手,表示不贊同:「只是时间问题,早晚都要定下来的。」 郁昕翊面色如常,思考了片刻,淡淡道:「父皇所言极是,但儿臣认为,这件事仍该听听朝中几元老臣的意见,尤其是右丞相。」 窦元龙并不意外他这么讲,他侧脸观察着窦褚脸上的表情:「这些年跟许相交好的皇子不少,倒是不曾听说你跟他走的近。」 郁昕翊眼神逐渐黯淡,垂下眼睫掩盖容易露出破绽的眼神:「母妃走后,儿臣的性子寡淡了不少,的确没再像从前那样喜爱热闹了。」 窦元龙「哦」了一声,对他的解释不以为然,他开门见山:「朕不打算听那些老傢伙的看法,立你做太子,好不好?」 郁昕翊立刻顿住脚,跪在地上恭敬道:「还望父皇三思,儿臣恐怕担不起这么大的担子。」 窦元龙转身看着窦褚一脸肃容。他觉得他只是表面上的推辞,哪个皇子不想做太子呢? 他弯身把窦褚扶起来,慢条斯理地讲:「这些年,你做的很好,太子之位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郁昕翊再次拒绝:「儿臣近来身体欠佳,本想带着状元郎去诊病后休憩一段时日的,儿臣实在担心自己的才能会令父皇失望。」 窦元龙细细观察着窦褚的表情,他想从里面找到一些惺惺作态的扭捏,可窦褚怎么看都像是真的不想接受太子的位子。 窦元龙琢磨了片刻。许是这个消息太突然,让他接受不了? 第146页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转移了话题关怀道:「这段时日太辛劳了吗?找个御医跟着回去给你调调身子。」 跟在身侧的郁昕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多谢父皇记挂,儿臣回去休息段时日便能好。」 窦元龙也不想勉强,颔首表示贊同:「也好,打算何时带着世孙动身?」 「父皇派去的暗使从幽州回来后,儿臣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就和王妃陪同世孙一道去。」 窦元龙没再提太子的事,而是嘱咐窦褚好好休息,另外又交代让右卫的文将军陪同窦褚一起带世孙去诊病。 郁昕翊没有拒绝,跟窦元龙又聊了些政务方面的事,便离开了。 窦元龙若有所思地看着窦褚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对身边的周德全发牢骚:「你说这三皇子争来这么多荣誉和功绩,竟不是为了当太子?」 周德全微曲嵴背迎合:「蓟王殿下许是不想皇上为此忧虑而已。」 窦元龙眯了眯眼睛,神情越发冷厉:「他前几日去太后那干什么了?」 周德全应道:「听说旁敲侧击问了些安平王的事。」 窦元龙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安平王?」 周德全匆匆应声。 窦元龙却好似恍然大悟。他突然想到刑部在悄悄翻查柳博丰的死因,又想到窦褚在幽兰镇灾情调查上使用暗使的提议。 他这是在查什么? 窦元龙眉头不自觉的蹙起,呢喃:「莫非是十多年前的事?」 第67章 疏离 她不该想这么多,她心中仍然存着…… 右丞相府。 被斩了命根的许泉桀正精神恍惚地将自己锁在寝室内。 管事带着小厮用撞门柱撞开了他们家小少爷的房门, 坐在花园里焦急等候的主母潘氏才拄着拐杖带着许森宇的几名女眷匆匆赶了进去。 潘氏只看了一眼蓬头垢面的许泉桀,就捂着鼻子被许夫人扶着走了出来,她实在忍受不了屋里的浓药味, 更看不得好端端的小孙子变得这么颓唐。 刚踏出门,屋里就传来许森宇爱妾寻死觅活的哭声, 母子两人绝望的呜咽声混在了一起。 许森宇闻讯赶来时,正巧碰见许夫人陪着母亲潘氏往院子外面走, 潘氏也没给他留好脸,挂着脸埋怨:「做了半天的丞相有什么用?!自己儿子都护不住!」 许森宇只往许泉桀的屋子里瞥了一眼,上一次在闹市和钱家闹的笑话, 至今都在民间疯传。他是心疼自己的儿子, 可他被家里人宠坏了, 竟然连钱家的人都敢招惹。他上前搀扶潘氏, 语气冷淡极了:「谁让他偏偏招惹了钱家的姑娘。」 许夫人见许森宇一脸怒容, 同样笑着劝潘氏宽心:「老爷说的是,谁还不知道,皇上都不会跟钱家有正面冲突, 小桀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嘛。」 潘氏一直不喜欢许夫人, 她只觉得许夫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更觉得她现在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她顿住脚,冷脸看着许夫人, 讥嘲道:「你高兴的很吧?你那没用的儿子终于能出头了?!」 许夫人见潘氏动怒,不敢再言, 咬着唇低下头做足了一副委屈的样子。 许森宇同样不敢惹母亲生气,他搀扶着潘氏的另一侧手臂,安慰:「儿子在处理这件事了,母亲别生气。」 潘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处理?怎么处理?!你个小小的右丞, 皇上都斗不过,还想跟钱家斗?!」 许森宇憋在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却依旧挂着笑劝潘氏别气坏身子。 他一路沉默寡言,听母亲指责,直到贴身侍卫小跑上前,才让许夫人扶潘氏先回寝殿。 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他才抬手扯了扯令他喘不上气的脖巾,面色阴鸷道:「说!」 侍卫恭敬禀报:「昨日皇上单独找了蓟王殿下去宫里。」 许森宇眉头紧蹙,犀利的目光落到侍卫身上:「打听到说什么了吗?」 「皇上身边只带了周公公,两人有说有笑,恐怕谈了什么愉悦的事。」 许森宇觉得更闷,他抬手将脖巾彻底扯下来,捏了捏自己干的发疼的喉咙。 皇上从来没有单独召见过某位皇子。 近期,朝中那些个老臣动不动就催着皇上立太子,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至今都不肯选个合适的皇子提拔上去。 他让良妃做蓟王的母妃,这本就明摆着对这个三皇子疼爱有加。 现在什么意思? 打算立他做太子?? 许森宇觉得冷风从脖领处倒灌。 若蓟王真做了太子,那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可就更不稳固了。 他可是柳家的姑爷! 满朝上下,没几个人不知道当年柳君行和柳博丰是怎么针对自己的。 他心里更加烦闷,转头问侍卫:「上次挑选的几个美人送去绥王府上了?」 侍卫答:「绥王殿下没收。」 许森宇冷哼,他一直看不起那个整日泡在温柔乡里,两句诗都做不出来的四皇子。可纵观整个后宫,也唯独他能完全被自己控制在手心里。 他若有所思地往前又走了几步,直到另一个侍卫拿着一个信鸽上卸下的密笺赶来,双手掬过头顶:「这是从北疆刚送来的奏报!」 许森宇匆匆从他手里取来,刚打开就彻底傻了眼。 那上面写着田伐被俘,铁牧王因他答应的粮草没送到,对他耿耿于怀。 第147页 他慌乱中抓起侍卫的衣襟,脸上盛不下的怒和惊:「消息属实???」 侍卫被衣襟勒地喘不上气,胡乱点点头。 许森宇握着密笺的手气恼地攥紧了拳头。他恨不得把郁家那根独苗的尸身翻出来,剥皮抽筋。 可空白的脑子里突然又灵光一闪。 那晚他亲自对那少年用了刑,那么不堪一击的身子骨,怎么可能把他的信使挂在粮仓上呢?还有能耐逃过把守的重兵烧了那些粮食?? 许森宇突然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些,好像中了谁的圈套。 他有些头疼地抬手按了按脑袋,心不在焉地交代了句:「找人做了田伐!」 侍卫匆匆应声,转身跑开。 ——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 京城又迎簌簌落雪,一片片堆积在随风轻摇的红梅花枝上。 柳恩煦伸手接了片雪花,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还没收回手,就被郁昕翊披上了一件银狐裘。她侧着脑袋看向站在身侧的窦褚,疑惑道:「殿下这几日都不用去宫里吗?」 郁昕翊将她伸出去抓雪花的手捉回来,捂在掌心:「身子不适,最近都不去了。」 柳恩煦谨慎地看了眼站在周围的侍女们,才把视线又落回窦褚紧握自己的手上。他手心烫的灼人,哪是生了什么病。 柳恩煦回忆起,几日前窦褚从宫里回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而后他就一直在府上,没再进过宫。 柳恩煦往他身上靠了靠,直到他伸手环住自己,才对他极尽温柔:「不去也好,可以多陪陪我。」 郁昕翊轻浅的笑了一声,这样的放松实在难得。 柳恩煦将手里捧着的暖炉交给了身边的小侍女,才把手完全压在窦褚环着自己腰肢的手背上,十指弯曲,沿着他手指的指缝,穿插.进他温热的手里,就像融为一体。 「殿下的手真暖,以后冬天就不需要暖炉了。」柳恩煦依旧撒娇。 郁昕翊无奈地笑了笑,弯下身子,将下巴搭在她肩头。 她又在给他洗脑了。她每日都会说很多这样的话,就好像对两个人的未来从不曾怀疑。有时候连他都会相信未来可期这四个字。 柳恩煦听他不回应,卷翘的长睫微微一颤,嘴角却依旧挂着笑。 「再过些日子,咱们就要带小初去诊病了吧?」 郁昕翊声音低沉地「嗯」了声。 这些日子,他的话比曾经更少了。 柳恩煦又问:「那我们需要准备什么?我让他们提前去採买?」 柳恩煦完全把这次给柳恩初治病当做了一次旅行。郁昕翊也不反驳,她想什么是什么。只要她不哭,他就好像能把这件事忘掉似的。 「多带些衣服,恐怕要赶在最冷的时候了。」 郁昕翊语气淡淡,将柳恩煦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柳恩煦吸了吸鼻子,寒冷刺进鼻腔,让她感觉有些疼。她微微张口唿了一口气,嘴里冒出的白雾遮盖过飘下来的雪花,她侧脸对郁昕翊说:「进去吧?我冷。」 郁昕翊的下巴依旧搭在柳恩煦肩头,只把脑袋微微转了个角度,噙着笑质疑:「冷?」 她身上明明有些冒汗。 柳恩煦点点头,在他高挺的鼻樑上吻了一口:「我要殿下捂暖。」 郁昕翊习惯性淡笑,他抬头脱离她的小肩膀,垂眼看着身量不大的小姑娘。她哪里都小巧精緻的,连撒娇的样子都不令人觉得黏腻。他搂着她的腰将她抱离地面,而后手臂穿过她膝下,将她横揽入怀,进了大殿。 柳恩煦放松地将小脑袋靠在他胸口,一手玩着自己鬓边的头髮,先指着妆奁去拿了个梳篦,又指着桌子去拿了块奶糕,而后才指了指炭盆边上的坐塌,示意郁昕翊过去坐。 郁昕翊垂眼看着她往自己嘴里一粒一粒送奶糕,咬着嘴角埋汰道:「我是你的坐骑么?」 柳恩煦在他落座软塌之后,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只将身子蜷了蜷,两只手臂环住窦褚的腰身,眼睛笑成了弯月:「马儿乖哦,奖励你吃奶糕。」 她边说边用沾了些奶渍的小手去搓郁昕翊的脸,而后把脸送到他嘴边,将嘴里化成小米粒的奶糕送到他嘴里。她的唇舌没多留,点到为止。 郁昕翊垂眼看着小姑娘故作认真和慷慨的表情,她无辜地对自己眨了眨眼,又靠回了自己的胸膛里。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有点痒,心中更是迫切地想用行动告诉她真正的马儿是什么样子。他的手忍不住下移,却在碰到她腿根时,只将她往上一托,搂地更紧了些。 柳恩煦关注着他任何微小的回应,她一直想用这样的方法令他改变主意,可她又一次失望。直到郁昕翊的动作停下,她才黯然神伤地说:「今天是大雪,我想给父亲烧些奠仪。」她淡然地盯着炭盆里正燃烧的炭火,思绪似是飘得很远。过了会才又说道:「父亲还没见过你。」 郁昕翊倒是一脸随意:「我去扎个纸人,上面画着我的样子,行吗?」 柳恩煦听出了他在开玩笑,才收起沮丧,勾起唇角笑了。 郁昕翊重新搭回她腰间的手随意搭着拍子,似是悠闲。 「其实柳大人曾经见过我,他还跟父亲夸赞过我的课业。」 真的??」柳恩煦认真地坐直了身子,震惊地看着郁昕翊。 第148页 郁昕翊「嗯」了声:「只见过三次,但却经常听先生说起柳大人和文公的文采。」 柳恩煦眼里划过一丝黯淡,她像朵打蔫的娇花,缓缓低下头,遗憾道:「这样就显得我不争气了,没能继承父亲的衣钵。」 郁昕翊见小姑娘又开始忍不住失落,抬手捏了捏她鼻尖:「有世孙还不够吗?」 柳恩煦看着他的眼里更添疑惑。 「世孙没告诉你?」 柳恩煦一头雾水摇摇头。 「世孙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所以皇上说什么也要把世孙的身子治好。」 柳恩煦一脸惊喜,抓着郁昕翊的手臂,惊唿:「小初?!」 郁昕翊无奈地笑了声,他没想到小王妃是最后一个知道喜讯的。 「皇上亲自去问了你祖父的意见,才下旨让我去找的神医。」 柳恩煦惊喜的表情柔和下来:「可殿下做的也不少呢,是不是?」 郁昕翊不打算邀功。顺水推舟做的事,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他只是在合适的时机,跟皇上递了句话而已,也只有这样才能不把她一人留下。 他脸上的笑容渐淡,又突然想到了皇上要立太子的事。 他要在皇上下了这样的旨意之前尽快离开,否则他恐怕再也无法脱身。 他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抱地更紧了些。可他此刻烦闷极了,他恨不得把怀里的小姑娘偷偷运走。 他尽量遮掩自己的沮丧,不叫柳恩煦看出端倪,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回东翼楼看看小霖。」 柳恩煦看着他儒雅浅笑的脸,温婉地点点头。 他对自己做的一切早已超越了他承诺的。他总是默默地种下希望的种子,等着自己来摘上面的圣果。 可这一次呢? 柳恩煦眸色渐淡。他对自己的日益疏离,是为了划清界限吧,他的确做好了决定。 柳恩煦起身,她尽量抑制着心中的悲戚,她不该想这么多,她心中仍然存着一丝侥倖。 郁昕翊刚将她的手松开,抬步走下殿内的台阶,就看见一脸无措的灵隽从殿外走进,怯怯地给两人行了礼,吞吞吐吐地问:「王妃叫奴来云霞殿?」 郁昕翊意外柳恩煦提前做了安排,他上前把灵隽扶起:「我已经去了你的奴籍,以后你不是奴。」 灵隽再次想跪在地上叩谢王爷的隆恩,就听柳恩煦缓步走上前,温声道:「今日大雪,留下来一同用膳吧?」 灵隽听柳恩煦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心里顿时惶恐不安,他依旧担心自己会不会又变得漂泊无依。 郁昕翊再次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面色难看了些:「你能不能有个男人的样子?」 灵隽稀里煳涂地看着窦褚,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柳恩煦抚了抚他身上的褶皱,解释着:「男儿膝下有黄金,既然脱了你的奴籍,以后不必跪来跪去的。」 灵隽被窦褚扯着手臂,也不敢动弹,茫然地胡乱点头。 柳恩煦过去拉灵隽到里面坐,手刚碰到灵隽的手臂,就听他不开窍地问:「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柳恩煦一愣,灵隽从小受惯了欺压,恐怕他确实已经分不清楚郁昕翊口中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片刻,想着怎么解释这个问题,片刻后才开口:「就是男子气概,不能轻易服输,妥协。要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还有坚持自己的处事风格…」 见柳恩煦悉心解释,灵隽的嘴角逐渐扬起,他看着柳恩煦脸上残留的一颗亮晶晶的水珠,抬起罩在宽袖下的手臂,温声关怀道:「王妃流泪了吗?」 柳恩煦只觉得脸上划过一抹冰凉,说到一半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匆匆转头去看郁昕翊,可他那张脸早已垮了下去。 第68章 祭奠 「灵隽,我将你救回来,是错的吗…… 郁昕翊立刻抬手拍了他手背一巴掌, 冷脸骂了句:「没大没小!」 灵隽立刻收回手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一脸愠色,直到他抬手拉了灵隽一把,迫使他跟柳恩煦拉开了些距离。 柳恩煦抬手抹了把小脸, 才发现是先前落在头上的雪花融化滴在了脸上。 一个下午,郁昕翊和灵隽对弈了几场。尽管灵隽落入风尘, 但对弈的能力并不算差。 郁昕翊忍不住夸赞了几句灵隽的棋艺,直到他将手里的棋子落回棋笥里, 又转移话题问:「京中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吗?」 灵隽摇摇头。 郁昕翊继续说:「下个月你同我和王妃一起出行,要走趟远门。」 灵隽好奇地看了眼柳恩煦,突然想到什么, 才询问郁昕翊:「出行前, 我能出门买些东西吗?」 郁昕翊并不反对, 只说:「好, 我陪你去。」 柳恩煦本想说让侍从陪同即可, 可突然想到兴许是郁昕翊仍然心有疑虑,才没插话,起身到殿外叫馥茗去取晚膳。 她掀开棉帘, 站在门外随意环顾了一圈, 问馥茗:「秀月呢?还没回来?」 馥茗看了看垂花门的方向,眉头微蹙,应道:「还没。詹侍卫说午膳前后送姑娘回来的。」 柳恩煦抬眼看着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 忍不住开始担心,急急交代:「你让管事带人去寻寻, 这么晚了,即便是京郊的梅林,三个来回都足够了。」 馥茗察觉到了柳恩煦的担心,立刻嘱咐身边的侍女去取膳食, 自己小跑着去找管事。 第149页 晚膳时,灵隽第一次和蓟王夫妇一起用膳,只觉得从头到脚都不自在,所以吃的极少。 柳恩煦见他僵硬地坐在一边不说话,便找了个藉口,让他去殿外和馥茗他们一起准备一会要用的奠仪。 走出大殿的灵隽,重获新生地吸了口气。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蓟王脱了他的奴籍,还愿意和他一同用膳。 正在准备奠仪的馥茗往刚蹲下身子的灵隽面前凑了凑,教他帮忙煳了几个纸锭,自己便去一旁准备火盆。 柳恩煦拉着郁昕翊走出来时,乌云压顶,急急下落的鹅毛大雪遮蔽了视线。 灵隽手里捏这个还没折好的纸锭,正坐在廊柱边的小杌子上,对着漫天飞雪神思恍惚,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情。 柳恩煦示意殿外伺候的小丫头们都退下,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才让灵隽回过神。 「想什么呢?」 郁昕翊在他身边蹲下,捏了几片纸钱放进燃地正旺的双耳炭盆里。 灵隽紧张兮兮地胡乱甩头,把手里煳错的纸锭又拆开,重新黏了黏。 郁昕翊也不打算逼迫他,在馥茗刚取来的小杌子上落座,视线同样落到了越燃越旺的火焰中。 自从离开圣延谷,已经好久没用这样的方式寄託思念了。手边的火盆里,狰狞的火舌急切地向外蹿跃,就像寻找慰藉的亡灵在争夺他手中的安抚。 柳恩煦捏了些奠仪投进明火,笑着问灵隽:「有特别思念的人吗?」 灵隽捏着纸锭的手一顿,把放在腿上那些煳好的都捧到窦褚面前,从容应道:「有。」 柳恩煦将手边的厚厚一叠纸币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取一些。可灵隽却只是将纸钱拿起,递到窦褚手边。 柳恩煦伸手放在炉边暖了暖手,直到指尖不再冰凉,才抽回手转移话题问灵隽:「上次你说,冬天都不能穿衣服是怎么回事?」 郁昕翊的神思被柳恩煦的声音拉扯回,将手里的厚纸币往炭盆里一扔,转头去看灵隽。 灵隽轻嘆:「客人们的喜好不同。我正巧就碰到了喜欢玩虐的主顾。」 柳恩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郁昕翊的神情,他脸上没有明显的异色,抬手拢了拢灵隽的脖巾。 柳恩煦安慰道:「恶人有恶报,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灵隽怯怯地等着郁昕翊的手从他脖颈前挪走,才扯了扯嘴角,颇为遗憾道:「可好人并没有好报。」 柳恩煦以为他说的是郁家,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正此时,暮云小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事李觉带着十来个举着火把的侍卫匆匆来报。 「禀王妃,刚去探查的人说,没在梅林发现秀月姑娘的踪影。」 柳恩煦的心立刻揪紧。此时风雪漫天,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落夜。 即便她不曾怀疑詹侍卫的人品,可终究孤男寡女相处,又赶上气候恶略,她更怕两个人遇到了什么难事。 柳恩煦匆匆起身,向前迈了两步,刚好站在簌簌落雪里,焦急追问:「一点线索都没发现吗?」 「没有,但是梅林往西有片深林,野兽出没频繁。若是两人往那边走,恐怕就危险了。」 柳恩煦急的眼底发红,毫不犹豫地交代:「去找,把那片林子翻过来也得找到。」她顿了顿声,抬手将披风的兜帽罩在头顶:「走吧。我同你们一起去。」 话音刚落,就被郁昕翊拉回了刚才坐的地方。 郁昕翊从她手里把丝帕拿过来,沾了沾她头顶被融雪打湿的发,语气柔和:「你去了,他们还得顾着你。」 他边擦拭她的粉颊,边把她头顶的兜帽拉下去:「这么大的雪,说不准是在哪迷路了,兴许明早就能回来。」 「不行,秀月自小就陪伴我,这个时候,我不能不管她。况且…」柳恩煦压低声音对他说:「况且,秀月为我着想,不想惹公主不悦才同意和詹侍卫接触…」 「哦——」郁昕翊见她心急如焚,落下的手揉了揉她小脸,又说:「你自己去,回来脸上怕要长冻疮了吧…」他笑意温润,侧脸看了眼大殿里的暖光:「回去把自己泡暖点,等我回来给我抱抱。」 郁昕翊穿上狄争递来的绵氅,将打湿的丝帕塞到柳恩煦手心里,抬步带着李觉等人走出了暮云小院。 灵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觉得自己不适合再多留,对柳恩煦躬身行礼后说:「那王妃早歇着,灵隽先告退。」 柳恩煦没在意他说什么,一直将视线落在窦褚离去的方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手里拿着暖炉,转身回了殿内,可脑子里想的都是秀月此时饥寒交迫的悽惨样子,心里忍不住自责不该在今日同意詹侍卫的邀请。 她起身打算去湢室沐洗,却发现外堂连屏旁的圈椅上搭了件厚披风。这才想起,这是灵隽的,刚才被郁昕翊褪下后随手扔到了一旁。 柳恩煦让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给灵隽送回去。丫头匆匆应声,刚把披风拿起,就听到「咣当」一声,一个白色的小瓷盒从里面落下来。 柳恩煦俯身去捡,才发现瓶身贴了白纸,小字写着冻伤膏。她当即想到可能是前些日子,碳火不足冻伤了灵隽的身子,更因为灵隽只字未提,心里多少酸涩。 她打开小瓷盒看了眼,里面脂白的药膏还是全新的,没有使用过的迹象。她才将小丫头手里的厚披风接过来,亲自过去看看。 第150页 柳恩煦没叫太多人跟着,只带着馥茗。她走近揭阳小院,接过馥茗手中的伞,独自踩着积雪往东翼楼去。 直到忠羽从里面迎出来,为她撑伞开门,坐在一层外堂里喝茶的木七才闻声跑上前行礼问安。 柳恩煦将手臂抬起,给木七看了眼手上的披风,谭口微张:「我给灵隽送披风。他这几日是不是哪里不适?」 木七陪着柳恩煦往楼上走,想了想灵隽有没有说过自己不舒适,片刻后才摇头应:「没听说啊,他整天抚琴,也没见着哪里不合适。」 柳恩煦点点头,没怎么把木七的话放在心上,便叫他先下去。她独自走上三层,掀开棉帘,轻轻扣了几下门。可当即听见屋里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等来灵隽开门。 柳恩煦见灵隽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匆匆俯身跟柳恩煦行礼。 柳恩煦越过他肩头粗略在房间内扫了一圈,才含笑拍了拍手臂上的披风,说:「你走得急,没拿披风,我给你送过来。」 她抬步想踏进屋,可灵隽忙不迭地挡在身前,故作镇定地将柳恩煦手中的披风取过来。 柳恩煦觉得灵隽有些怪,再次越过他肩头在屋里环视了一便,才将将从桌下的缝隙里看到打碎的花盆,她视线上移,窗前的花架子上空荡荡的。 灵隽注意到柳恩煦的视线,仓惶回头看了眼花盆碎片,心虚地解释:「刚才关窗子,不小心碰翻了。」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笑着将他轻轻从身前推离,抬步走进屋在餐桌旁的鼓凳上坐下来,又从袖兜里掏出那只小瓷盒,关心道:「是不是哪里不适?我让人去请了府医,一会好好看看。」 灵隽转身的同时忙着推辞:「不必劳烦王妃,灵隽只是习惯身上带着冻伤膏。」 柳恩煦见他无心多聊,将手里的小瓷盒落在桌子上,淡淡道:「那你好好歇着,我不多留了。」 灵隽神色一松,忙着送柳恩煦出门。 柳恩煦起身时突然听窗外有人慌慌张张地跟木七禀报:「东边的院墙上发现几个脚印!」 柳恩煦往门外走的脚步一顿,下意识侧脸去看灵隽,就见他额头上浮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柳恩煦目光冷厉,质疑道:「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吗?」 灵隽仓促迴避视线,沉默无言。 柳恩煦转身,径直走向床边摔碎的花盆。她谨慎观察着这周围的异样,视线挪到窗边,就看到窗台的青砖上浅浅映着一个踩雪留下的湿脚印。 柳恩煦身子一僵,顿时觉得背嵴发凉。 她现在完全可以大喊一声,木七便会带着侍卫冲进来,把屋里翻查个遍。 可她犹豫了一瞬,才放弃了这个想法,她不希望郁昕翊冒着大雪替她寻得了人,却发现自己刚刚才得到的希望又化作一团光影,随着黑夜降临,消失不见。 柳恩煦垂睫去看地上的花盆碎片,她双睫微微一颤,缓缓将视线落到屋里唯一一个可以藏人的连屏后面。 她有点害怕,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灵隽,我将你救回来,是错的吗?」 站在她身后的灵隽神色一凝。他看见柳恩煦没有半分退缩和惧意眼神里,带着对自己浓浓的质疑。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起初的隐瞒并无恶意。 「铛——铛——铛——」 「王妃,您没事吧?!」 木七的声音传来。 灵隽慌乱中从身后的雕花木门上收回视线去看柳恩煦,就见她娇俏的小脸前银光一闪,一束冷光落在了她颀长白颈间。 第69章 刺客 「为什么骗我?」 灵隽伸手去拦, 森寒的剑影已划破柳恩煦细嫩的皮肉,刺眼的赤红顺着锋利的刀刃一滴一滴留在她身上湛白的狐皮裘袄上。 脖子上突如其来的冰凉和疼痛让柳恩煦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 眼前的长剑抵在灵隽的手掌里,他单手握住刀尖, 手臂用力一撤,将柳恩煦脖前的刀刃掰开。 柳恩煦惊愕地侧脸去看身边的黑衣人, 扬声对门外的木七说了句:「没事。」 随后,她听到门外纷杂的脚步声向楼下涌去, 灵隽抽走他手中的长剑,用宽袖裹住了自己手掌的伤口,压低了声音急迫道:「你疯了吗?她死了, 你还想活着出去?!」 黑衣人嗓音沙哑, 带着强烈的肺音轻咳了一声, 虚弱无力地说:「她不死, 我才跑不掉。」 柳恩煦抬手捂住自己脖子上渗血的伤口, 双腿一软,向后虚晃了两步,刚好被身侧的灵隽扶住。 她回头, 一身夜行衣的男子眼底青黑, 眼中略显混沌,不难看出他身体羸弱。 柳恩煦被灵隽扶着坐在鼓凳上,冷冷质问:「你不该给我个解释么?」 灵隽目光闪烁, 侧着脸没敢去直视柳恩煦怪责的目光,他抬手看着自己仍旧渗血的手掌, 心虚地开口:「王妃刚刚不是问我,有没有非常想念的人?」 柳恩煦平静地看着他,耐心等着他往下说。 灵隽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黑衣人, 嘆道:「就是他。」 柳恩煦神色一滞,茫然无措充满了那双盈盈亮眸,她惊愕地去看双手撑着桌案的黑衣人,又转去看灵隽,呢喃道:「我以为该是你的家人。」 灵隽苦笑,看着柳恩煦的目光仍然闪躲,表情尽是歉意。他在柳恩煦身边落座,将之前放在桌上的药膏递给黑衣人,诚恳解释道:「我告诉过王妃的,我娘将我卖给了牙婆,毁了我这一生…灵隽不懂何为家…唯一挂念的只有延康。」 第151页 柳恩煦压在脖上的手不经意颤了颤,获悉的真相让她忍不住感到后怕。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抬手落在灵隽的胜雪白袍上,焦急确认道:「不是骗我的?」 灵隽看着小王妃染血的小手染脏了自己的宽袖,再看她一脸失落无助的模样,原本的愧疚被疑惑取代,犹豫地「嗯」了声:「灵隽只是不愿提起曾经,并没欺瞒王妃。」 柳恩煦的眼神彻底黯淡无光,她垂睫去看自己落下的手,心里乱成一团,更甚至不知道此时该怎么收场。 延康凑到窗子边小心观察了外面的情况,才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去拉灵隽的手臂,问他:「你到底走不走?」 灵隽依旧犹豫,蓟王夫妇待他不薄,他实在不该这么忘恩负义,更何况,他也期盼能过上安稳无忧的生活。 可他没想到延康竟摸到了这里,更没想到他会这么不顾一切想带自己逃离。只因为幼年在他最需要关怀的时候,自己冒雪往他嘴边送了一杯热水。 而后,他和自己互换了身份,还帮自己挨了那么多苦,又落了一身病。 他犹豫地垂眼摩挲着手掌中的细布,不论什么时候,他仍旧欠了延康一条命,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独自留在王府里坐享清福。 他想让延康同他一起留下,可那是痴人说梦,他只能跟他尽快离开,趁王爷还没回来。 他起身,深深对着柳恩煦俯身行礼:「灵隽再次多谢王妃的赎身之恩,但…延康恐怕活不久了,既然他赶来找我,我实在不该辜负他的好意。」 柳恩煦对灵隽大失所望,她挪眼去看延康,那少年虽然蒙着面,但身形和灵隽差不多。可即便他穿地厚实,也能看出他体型的单薄和虚弱。 柳恩煦脸色一沉,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木七此刻就在楼下。 她语气淡淡地说:「可我不认为,他能带你活着离开。」 灵隽的剑眉紧紧蹙到一起,他俯成直角的身子略微抬起,诚恳地说:「所以,灵隽希望得到王妃的协助。」 柳恩煦只觉得心里满满的不甘,她更怕看到郁昕翊眼里的心灰意冷。可她转念一想,若灵隽真的不是郁昕霖,郁昕翊说不定就会留下。 柳恩煦沉默,她甚至觉得这是给了留住郁昕翊难得的机会。 灵隽见柳恩煦沉默不语,心中忐忑,他同样能听到楼下纷乱的脚步声,只要柳恩煦随意一喊,那个整日恐吓他的小中宦就会冲进来。 即便他不曾练武,可知道木七的武艺精湛。 他趁热打铁,央求道:「既然今日延康冒险来了,我便不能让他白白丢了性命。延康曾在我失去斗志的时候帮助过我,他身子变成了这样也都是因为我,王妃宽厚,请帮帮我们。他实在禁不起大冷天里这么折腾。」 延康一脸愠色,想说什么话,却突然捂住胸口,小心翼翼地干咳起来。 柳恩煦没去看他,始终垂眼琢磨着自己该如何脱身,她觉得自己再拖一拖,他的身体状况也不足以他顺利离开。 柳恩煦拿出丝帕捂住了脖子上的伤口,淡淡问道:「你教我的曲子,从哪学的?」 她的注意力都在颈间的伤口上,她也不知道延康下手有多重,只觉得靠近伤口的布料透着一种湿漉漉的凉意,紧紧贴在身上。 「王妃是打算拖到王爷回来吗?」 灵隽直起身子看了眼延康,语气焦急。 柳恩煦倒不完全这么想,她更想弄清楚来龙去脉,起码能给郁昕翊留下一个线索去追。 「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就送你们走。」 灵隽看着柳恩煦的眼神中带着质疑,加快了语速:「这是我第一次侍奉人的曲子,也是延康教的。」 柳恩煦勐地起身,瞠目结舌地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黑衣人,她急急追问:「身上的疤呢?!」 没等灵隽开口,延康已扶着花架捡起了地上染血的银剑,带着肺音虚弱地威胁:「王妃还是说说怎么带我们离开吧!」 柳恩煦见他把刀尖放在了自己左肩上,才慌慌忙忙从染了血的脖间找到了拴着骨笛的红线绳,手忙脚乱地一通翻扯,将压在衣下的骨笛从最里层掏出来,举到延康眼前。 「所以,这骨笛是你的?!」 血迹斑驳的缟白色骨笛,坠在一根红丝绳上,摇摇晃晃。 延康因疾病而感到酸涩的眼中瞬间融入一抹不知是哀是喜的异色,他伸手去抓,却因一口气没提上来,隔着面罩吐了一口血。 柳恩煦没再顾忌是不是危险,上前一步将他覆在脸上的面罩扯下,露出那张瘦削的枯荣。那本是张文质彬彬的脸,眉如漆染,凤眼狭长,可左脸却刺了个醒目的奴字。 柳恩煦想开口继续问,却见他双腿发软向后栽去。灵隽眼疾手快越到他身后将他牢牢扶住,就见柳恩煦指着灵隽的床榻,焦急道:「快把他扶过去!我让人找府医来!」 灵隽用力撑起延康的身子,他能感受到延康的奋力反抗。可惜这样的风雪天,他拖着病体来,又受了一番刺激,才让他彻底支撑不住。 灵隽没有其他办法,他不可能一个人拖着延康走,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柳恩煦身上。 刚把延康抚上榻,他就重重跪在地上,央求:「延康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为了让我躲过一劫,才在我身上烫了个和他一样的疤!我从没欺骗过王妃,请王妃念在这些日子的相处,放了他!」 第152页 柳恩煦根本没把他说的话听进耳朵,她匆匆把灵隽从地上拉起来,将他推进夜帐,坐到延康里侧,随后把缎面夜帐从铜钩上完全放下来,只露出了延康的手臂。 她又回身把落在地上的花盆碎片藏在花架下面,将碎土渣也一併藏好后,才把屋里的火烛吹熄了几盏。 她把身上的小袄翻了个面,以便遮住伤口,对灵隽轻声说:「一会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说完,自己就小跑出门。 木七此时正在楼下等着出去查探的侍卫和小中宦来报。 除了王爷的房间之外,唯一没有检查过的就是灵隽的房间。木七抬头看了眼楼梯上方,犹豫着是不是该把小王妃请出来,进去查看一番。 没等他脑袋转回来,就听见身后的木门被打开,顿时灌进外面的风雪和寒气。 一身玄色绵氅的郁昕翊,肩头堆了一层薄雪,搓着手走进门。 郁昕翊带着王府的家僕出去找秀月,刚到城门,就看到詹鹏带着秀月在关城门前,随着人群走进来。 原来詹鹏带着她去看了梅林旁一个美人瀑的雪景,因为只能步行,这才回来晚了。 郁昕翊确认了秀月没问题后,带着府兵折返。刚进了王府大门,就看到四处散布着举着火把的人,李觉说是东翼楼有刺客闯入。他没顾上回云霞殿,疾步赶回了东翼楼。 木七这时候见到王爷同样意外,他将来龙去脉细细汇报了一遍,才指了指楼上:「只有灵隽的房间还没查过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从楼上小跑下来的急促脚步声,没见着人影,先听到小姑娘焦急地喊了句:「快去找府医!」 木七看了眼王爷,见他没阻拦,才匆匆应声出门。 郁昕翊提步往楼上走,刚好被慌里慌张的柳恩煦装个满怀。 柳恩煦这个时候见着他,着实恐慌。她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刚好踩在台阶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郁昕翊伸手揽住了她腰肢,看了眼楼上的方向,才淡淡问:「急什么呢?」 柳恩煦被他的手一托,迅速回过神,慌忙站直了身子拢了拢自己反披的裘袄,心虚道:「灵隽病了…我有些着急。」 郁昕翊看她嘴唇发白,才低头去拉她紧攥自己袖管的小手。郁昕翊眉头微微抽动,此时握在他手心的小手比外面的冰雪没暖多少。。 他若有所思抬眼去看柳恩煦,边拉着她往楼上走,边温声道:「走,我去看看。」 柳恩煦并不想他这个时候到灵隽房间去。她刚才做的那些伪装,也就能骗骗府医,可郁昕翊心细如髮,他一定会发现端倪。可她眼看着被拉到了灵隽的房间外,也没能找个不被他怀疑的理由。 郁昕翊侧脸看了眼心事重重的小姑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灵隽什么病?」 柳恩煦垂睫会比他视线,遮掩眼中的慌乱,她谨慎地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劝阻:「还不知道,殿下一会在外面等吧?先让府医看看。」 郁昕翊淡淡的「嗯」了声,脚步却没停。 他拉着柳恩煦走进灵隽房间,才发现屋子里放了七八个炭盆,暖得像晚春的温度。 他下意识又去看握在手里的小手,他只觉得凉的不正常。 进屋后,他径直朝灵隽的床榻走,刚拨开内堂的珠帘,就被柳恩煦上前一步,挡住前路。 她看似勉强地笑弯了眉眼,突然转移话题问:「秀月怎么样了?」 郁昕翊随口说了句「没事」,目光已落在房间四周。 柳恩煦怕他发现端倪,轻倚在他身上,小心翼翼问:「殿下先下去歇歇?这有我呢。」 郁昕翊没吭声,漆眸细细观察着屋里的异样,直到木七带着府医走进屋,他才从柳恩煦的怀里抽离手臂,视线落在了靠近窗的位置。 柳恩煦急着招唿府医给延康把脉。 府医请安后,看着一脸忧容的柳恩煦的脸色很不好。他边从药箱里掏脉枕,边问:「王妃哪里不适吗?老夫先为王妃诊诊脉?」 柳恩煦故作淡定摇摇头,侧脸去看露在夜帐外的手臂,叮嘱道:「先生先为灵隽看看吧。」 府医没再反驳,转移视线,食指和中指搭在那只枯瘦的腕子上。只一搭,他原本淡然的神色立即变得凝重。 柳恩煦见他身子往前倾了倾,抬起手指,用拇指搓捻了几下,再次搭在那只手腕上。 直到他确认无误,快速收回手,才起身一脸茫然问柳恩煦:「灵公子的身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柳恩煦怕府医这会说了什么话被郁昕翊听到,才往府医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他什么病?」 府医只觉得小王妃今日偷偷摸摸的,反常得很。他又挪开视线看了眼窗边的王爷,才冷静道:「公子身子虚弱的很,应是长期患有咯血症,又加上身体阴寒,才落了病根。」 柳恩煦攥着毛领的手指下意识扣紧了手掌,追问:「能治吗?」 府医摇头:「拖得日子太长,恐怕公子的身子,维持不了太久。」 柳恩煦唿吸一滞,惆怅地挪眼去看那只瘦削的手臂。她默默地深吸几口气,极力克制情绪,淡淡道:「劳烦先生开些药来,先保他这次能醒。」 府医点头,越过她肩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王爷,才弯腰去收药箱。 第153页 柳恩煦起身送府医离开,就听窗边的郁昕翊厉声说了句:「等等。」 柳恩煦转头时,他已走近身前,阴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令她有种不寒而慄的心虚感。 郁昕翊抬手轻轻捏住她下巴,语气森寒:「为什么骗我?」 没等柳恩煦回答,她身上染了血的裘袄被用力扯下。 柳恩煦觉得脖子上突然传来冰凉,还听到身边的府医下意识惊唿。 第70章 真相 希望太大,怎么会不落空。 郁昕翊起初是看到地上的血迹, 又见柳恩煦的小手始终攥着毛茸茸的领口,本还猜测是她刺伤了灵隽。 可她莹白的天鹅颈上,突兀地显露出一道丑陋的赤红, 伤口中发黑的凝血像一条皑皑白雪中的无底裂痕,将她的皙白颀颈彻底洇染成了一抹走近地狱的绯色。 郁昕翊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 随即用拇指轻轻擦过她伤口中流出的渐干血滴。他手指轻捻,尽数释放血滴的黏腻, 又放在鼻尖,直到眸色黯淡,露出极致的狠厉。 府医从药箱里取了块干净的细布和消毒用的黄酒, 留在门口的月牙桌上, 随手关上门, 紧接着是他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府医刚离开, 郁昕翊已走近夜帐, 抬手将两片重叠在一起的绸布彻底掀开。 原本蜷坐在延康身边的灵隽,下意识向前一倾,将几近昏迷的延康护在横展开的手臂下。 郁昕翊微眯双眼, 凝结的杀气从眼中涌出, 如钉刺一般落在延康身上。 「他伤了王妃?」 这话是问灵隽的。 灵隽胆寒,脸色不比失了血的柳恩煦好多少。 灵隽提着厚重的衣料,连滚带爬地跌到床下:「他是为了灵隽才出手伤了人…」他语气有些轻颤, 跪伏在郁昕翊脚边:「王爷别伤他,我的命是他救的, 我可以为他赎罪。」 话音没落,郁昕翊抬手的瞬间闪过一缕银亮的冷光。 「他才是小霖!」 柳恩煦突然在身后惊唿。 郁昕翊手上的银光突然倾斜,将靠近延康脸部的夜帐齐刷刷地割开一条得见天光的切口。 幔帐轻飘飘落地。 鸦雀无声。 延康微微睁眼,混沌的眼中看向屋内闪烁不定的朦胧烛光。 小霖? 延康努力睁开眼, 他好像回到了太多年前,哥哥抱着古琴,在铺天盖地的紫色落英树下,笑着唤他「小霖」。 他想起意识模煳前看到的那只骨笛,那上面有他年幼无知用石子刻的粗糙划痕。 那是他从哥哥手里抢来的,可自己怎么练都吹不出哥哥曲调中的婉转悠扬。 他还记得哥哥劝他来日方长。 可来日他看见了什么? 两个哥哥的尸身,血肉模煳。 延康眼中又是梦魇般挥之不去的画面。 他体内的血气不断上涌,卡在喉头,直到快被呛死,才拼了力气侧翻过身,从嘴里涌出一口腥涩的液体。 他抬眼,费力地看着背光而来的那抹婀娜身姿,骨笛缠在她指尖戏弄般地轻摇。 「给我!」 他抬手去抓,却扑了空,落下的手臂栽进托住他的温热手掌里。 柳恩煦在她身前曲腿蹲下,捡起从郁昕翊手中掷出去的利刃,割断了脖子上拴着骨笛的红绳,放进了延康的手心里。 延康将骨笛紧紧攥进掌心,直到骨节发白。不多时,他手臂颤抖,从他掌心传来骨笛断裂的脆声。 「王妃该知道,跟郁家扯上关系,可不是件好事。」 柳恩煦抬头去看郁昕翊,茫然无措地唤了声:「殿下?」 郁昕翊冷厉的眼中看不出多少情绪,只在灵隽和延康之间徘徊了良久。 柳恩煦以为他会让灵隽先出门,正示意跪在一边的灵隽起身,却不想郁昕翊阴鸷地开口:「确实如此!郁家罪大恶极,相关的人都该死。」 延康似乎对死这件事习以为常。他冷哼一声,将手掌里的骨笛碎片撒到地上,自己撑着手臂起身,嗤笑:「王爷还是先想想你的小王妃怎么活吧!我实在不忍心看她陪我去死!」 柳恩煦一怔,下意识去碰自己颈间已经肿胀的伤口,她除了感受到明显的疼痛之外,没觉得任何异样。 郁昕翊一脚踹开拦在他面前的灵隽,上前一步落座床边,伸手去抓延康刚捏碎了骨笛的手,从容不迫道:「你刀上抹的那层小孩玩的毒膏还要不了王妃的命。你倒是该想想还有谁能陪葬!」 延康的手掌被郁昕翊捏住了穴位,手臂使不出一点力气。他蹙眉抬眼,看着面前那张有些脸熟的冷面,直到郁昕翊的手从他穴位挪开,指尖压在他脉搏上。 延康眼中尽是诧异,这种毒膏还是他小时候和父亲的好友,一个怪医师学的。他更意外眼前的王爷说的话和怪医师那么像。 他观察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想他耍什么把戏。 郁昕翊将指尖从他脉搏挪开后,笑了一声,淡淡道:「教你制毒的人若看见你这般不思进取,恐怕要去挖.坟.掘.墓了。」 延康脸上的异色更重,看向郁昕翊的眼中新增了探究和期翼。 郁昕翊垂眼去看跪在一边的灵隽,听不出情绪地淡漠道:「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灵隽跪立起身子,毫不犹豫地交代:「延康曾救过我的命,确切的讲是恩人。」 第154页 郁昕翊嗤笑一声,他不喜欢『恩人』这个词。他神色淡淡扬声将门外的小中宦喊进来,冷声喝令:「灵隽私藏刺客,抽掉他两根肋骨!」 柳恩煦惊惧地抬手捂住嘴,只见门外的两个小中宦已进门将灵隽从地上架起往外拖。 延康急急向灵隽的方向空抓了一把,险些从榻上跌落。即便刚才再硬气,他看着自己牵肠挂肚的灵隽要遭遇厄运,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勐地咳了几声,开口时声音虚弱无力:「刺客是我!与他何干?」 柳恩煦也开口劝:「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定他罪也不迟。」 郁昕翊无动于衷,眼看着两个小中宦把人拖出门,脸上才稍稍挂上一抹无解的笑意。 他看似懒散地转头去看一脸焦急的延康,抬手从他脸上的刺青划过,语重心长的口气说:「小霖,世上的骗子太多,若他撑过去,翊哥哥便留他在你身边。」 落进延康眼中的浅弱烛光,在他暗沉的漆眸中像炸开的铁花,彻底燃亮了久葬在心中的白烛,温暖了那片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淋的暗房。 他多少次希望自己长眠于梦,等着两个哥哥朝他伸出手,带着他一起奔入家人们所在的光明。可他一次次伴随着身体的绞痛甦醒,他再也看不到大哥和翊哥哥的身影。哪怕在梦里。 他们就像彻底抛下了他,连他的梦都不愿走进。 翊哥哥? 他颤抖着唇,狭长的眼角涌出不间断的两行泪。 他指尖忍不住掐紧自己的手掌,以此证明此时的惊喜不是一场若有似无的梦境。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被泪打湿的模煳视线。 他好像看到那个盘坐在落英树下的少年,正抬手对他勾了勾手指,他说:「过来。翊哥哥要考考你功课。」 而后,他迎着翊哥哥有如明媚阳光的优雅笑容,边吹着手里的骨笛边小跑上前。 —— 柳恩煦没打算多留,在郁昕翊为她脖子上的伤口上药包扎后,才披上他的绵氅,起身返回东翼楼。 她依旧不贊同郁昕翊用那么残忍的手段责罚灵隽。可即便她劝,郁昕翊始终无动于衷,只说让她放宽心,他不会把灵隽弄死。 柳恩煦回到云霞殿,风雪已转弱。 她为了不让秀月担心,特意将脖子用脖巾围起来,还故意转移话题,问起秀月今日赏梅的事。 秀月和詹鹏相处的初衷是不想给柳恩煦填了麻烦。她不希望柳恩煦因为她和伊宁公主产生什么矛盾,她更怕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反而会逐渐扩大,到最后变成伤害她的利刃。 所以她没有流露出半点对詹鹏的抗拒,甚至讲了很多今日的所见所感。 柳恩煦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全是刚刚郁昕翊和延康交谈的画面。 她接过秀月递过来的柿子,用铜勺舀了一口里面甜甜的汁水和果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她本是想找机会问问郁昕翊丁武有没有下落,可看到秀月眉开眼笑地谈论着公主身边的侍卫,她甚至觉得此前秀月对丁武的感情可能真的只停留在欣赏上。 若是她中意那个姓詹的,柳恩煦倒觉得是秀月的良配。 两人三言两语聊了几句,柳恩煦才借着疲惫,早早梳洗躺下。 秀月悄然吹熄了殿内明亮的烛火,只留下两盏引路用的夜烛后,轻声退了出去。 柳恩煦平躺着,两只手攥着锦被的边缘,怔楞地看着床架顶盖上盘金绣的夜昙。 今日发生的种种。 她找不到什么非要让他留下的理由。 她记得郁昕翊脸上洋溢的喜色,即便之前对灵隽,都没有过那样的神情。可他既没多说,也没像对灵隽那样多做什么。 但他看着延康的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探究和疑问,而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那兴许就是来自心底的认定。 柳恩煦把锦被往上拽了拽,她突然觉得即便殿里燃了炭盆,可身上依旧冷的过分。 延康的身子不知道能撑多久。 他更明白郁昕翊对延康,就像自己对柳恩初一样。他怎么都不会不管不顾,又怎么会离开这个受尽了苦难的弟弟? 柳恩煦的心彻底沉下去。断送了希望的一刻,让她仿佛变得更加沉静。就像被搅浑的沙水,终于沉淀了砺石,只剩下一汪一眼望到底的清潭。 这已经不再是谁去争取留下的问题,而是解不开的死局。 柳恩煦愤懑地闭紧了眼。 原来自己的希望是从延康那借来的。 他的噩梦结束,自己的便要降临。 可谁又不想在美梦中多停一停呢? —— 柳恩煦睡不着,天没亮就起身。 她披着厚重的银狐裘袄,在暮云小院的正当中堆了一个极其怪异的雪人。 可惜,雪人的头不圆,身子也是凹凸不平的柱形。 她攥了攥被冻红的指尖,稍稍缓上来些温度,便继续往雪人身上覆更厚的雪。可她逐渐发现,自己越想修补,就越是恶性循环,直到花了几个时辰,等来了雪人的歪斜坍塌。 秀月不停地为她换上一只又一只的暖炉,可柳恩煦都没碰一下,眼看着那双娇嫩的小白手变得红肿,指尖的指甲都浅映着淡紫色。 秀月上前,拢紧了柳恩煦的裘袄,将手里的暖炉强行塞到她手里,才忧虑地询问她出了什么事。 第155页 柳恩煦没有一点反常,指着坍倒在地的一地碎雪块,无奈地自嘲:「搭了半宿,竟一点进展都没有。」 秀月弯腰将她染在膝上的雪抖落,安慰:「王妃忘了吗?咱们曾经也搭过,只是那会搭的雪人小,所以不容易坏掉。」 柳恩煦看着眼前塌了一半的臃肿残体,才恍然她竟无意间把这个小雪人当做了自己的希望。 希望太大,怎么会不落空。 柳恩煦笑了一声,捂紧了秀月递来的暖炉。手上突然袭来的暖意,冲撞了原本的恶寒,让她身子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直到她缓缓感受到那股暖意随血液流向心脉,继而温暖四肢,她才抬眼去看东方露出的那抹浅淡的鱼肚白。 她轻嘆一声,转身往殿内走,交代秀月将雪人的碎雪块移走。 秀月看着柳恩煦废了半宿的杰作于心不忍,却还是同早起收拾院子的园丁交代了两句。 柳恩煦抬手去拨棉帘,身后却由远到近传来窸窸窣窣地踩雪声。 她回头,看见郁昕翊弯腰捡了一块雪人的碎块,脸上挂着足以融雪的笑意,放在鼻前嗅了嗅。 第71章 休沐 「若你说没我不可,我就考虑留下…… 郁昕翊是看着延康喝完两次药汤才跑来云霞殿的。他一夜未眠, 想到柳恩煦脖子上那条半掌长的狰狞伤口就心烦意乱。 他随手将手中带着清甜气味的血块拍在坍塌的雪人身上,才边看着那个形状怪异的雪人,边抬步走近了柳恩煦。 他在她面前弯下腰, 即便眼里都是血丝,声音依旧耐心温和:睡觉的时间堆雪人?」 柳恩煦看到他多少觉得欣喜, 她用拇指摸了摸他青黑的眼底,反问:「你怎么这会还过来?」 柳恩煦以为他会一直陪伴延康的。 「云霞殿更暖些。」 郁昕翊语气悠然, 抬手握住她伸至眼前仍然冰凉的小手,拉着她往殿里走。 「那我一会叫管家多送些炭火过去,怎么能冻着殿下。」柳恩煦浅笑一声, 故意逗趣。 郁昕翊侧脸睨了眼装傻充愣的小姑娘, 落座的同时拉着她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他看着柳恩煦脖子上缠的雪色脖巾, 脸上的笑容收敛, 伸手去轻柔地拆解。 脖巾轻落。 露出里面缠裹结实的细布, 上面还隐隐能看到里面洇出来的斑斑血渍。 「困不困?」 他将视线上移,看着她那双极尽疲惫的清澈眼瞳,手上的动作没停。 柳恩煦垂睫, 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心里的委屈和难言。她拉住他放在自己脖间的温热手掌, 贴着他胸膛缓缓靠下去,让身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蜷缩在他环住自己的手臂中。 他的两臂间, 一直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柳恩煦睏倦的「嗯」了声,靠在他怀里才让她感受到汹涌袭来的困意。 她像个初生寻求庇护的幼婴, 渴望着来自他身上的温暖和关怀,她依旧习惯性地牢牢抓紧他的衣襟,生怕他突然消失不见。 郁昕翊心中因惭愧而不停敲打,他起初还那样误解了她。她弱柳扶风的小身体, 怎么能伤害个七尺男儿呢? 郁昕翊沉默不言,垂睫看着怀里的柳恩煦缓缓合眼,直到唿吸渐沉。他抬手取了条叠放在一边的薄毯,搭在她身上,才再次将视线挪回她手上的颈。 昨夜的情况,只要她随意一声唿救,木七就会冲进去毫不留情地斩杀刺客,可郁昕翊不知道她究竟因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他昨晚陪着延康的时候,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柳恩煦的心思。 他一直都觉得她即便心思缜密,也该和伊宁一样,做事没有分寸。就像她每次不计后果地去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样。 可这次呢? 他完全想不通。 她竟然不遗余力地保住了小霖。连见到自己的那一刻,也什么都没讲,想将这件事情隐瞒。 但他想不通她隐瞒的初衷是什么,是怕还是不信任? 郁昕翊苦笑着摇摇头。 恐怕都有吧。 他起身,抱着柳恩煦走近床榻,将她放在了舒适绵柔的软褥上,自己也合衣在她身边侧卧下来。 他知道小姑娘想让自己能留在她身边。他更清楚两人之间早已产生了微妙的感情,可郁昕翊始终认为这点情谊完全不足以令她不管不顾地捨弃一切。 刀口再深一些,她就会送命。她这样不计后果,真的不会后悔吗? 所以前段时间他故意疏离,也是希望她能清楚他这个假身份终究会失去价值。当他什么也给不了她的时候,这份感情恐怕也值不了几分。 但他意外的是小姑娘始终没有放弃,更没有一丁点后悔。她那颗温柔的心里好像早已给两个人的未来搭好了一所华丽的房子,只等着自己缓缓迈进。 他侧卧着看她两只小手依旧紧握成拳,叠在胸口,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没有完全舒展。她看上去仍旧一副没有安全感的模样,郁昕翊深知这是来源于对未来的恐惧。 郁昕翊心中的愧疚越发深重。他起初以为柳恩煦找到灵隽只是为了握住自己最大的秘密。 他以为是她不信任自己。 可现在想想,好像他才是那个敏感多疑的小人,平白误解了她的良苦用心。 她为自己做的一切,早已偏离了她的初衷。这怎么还能是场说的清道的明的交易呢? 第156页 这些日,他一直在犹豫,是该放下她去过闲云野鹤的后半生?还是为了她将自己的面具嵌进灵魂,将自己禁锢在无休止的伪装中? 眼前的生活,除了她以外,一切都令他觉得厌倦,噁心。 郁昕翊轻轻地深吸口气,似乎想找个可以让自己不管不顾的藉口。 他把脸往她面前凑近了些,食指轻轻触碰她紧蹙的眉心,向她送去极轻的气音。 「若你说没我不可,我就考虑留下来。」 —— 接下来的半个月,郁昕翊仍然没怎么过问朝堂上的事,每天除了去看延康,就是留在云霞殿日夜陪伴柳恩煦。 可在柳恩煦看来,这便是某种关系结束前的迴光返照。 她不曾过问太多,只是尽量收敛自己对他的依赖和对未来的期盼,但看上去却与之前无异。 几日前,狄争来报了几件最近发生的大事。 其中一件就是韦臻的班师回朝,据说这几日便会抵京。柳恩煦也听郁昕翊讲了丁武在北疆的作为,他还说皇上必定重用他。 柳恩煦没想到自己无心插柳,竟收穫了一员了不得的大将,更没想到姑父慧眼如炬,看出了丁武身上掩盖不尽的光芒。 坐在郁昕翊身边的柳恩煦,边秀帕子边琢磨着丁武的事。连郁昕翊把脸悄悄探到她面前,她都没察觉。 郁昕翊见她眼神发直,思绪飘得太远,不忍打扰,才又轻轻坐直身子,抬手去摘她颈上的包扎。 即便如此柳恩煦还是收回神思,下意识抬手碰了碰缓缓松开的细布,侧着脸对他说:「一会叫府医来换药吧,这么深的口子,怪难看的…」 郁昕翊原本专注的目光微移,看着柳恩煦娇俏的侧脸,直到手上的细布完全摘下,才慢悠悠说:「他们哪懂包扎。」 柳恩煦怕扭动脖子撕裂伤口,索性将上半身转了过去去看他散漫的脸。 郁昕翊见她动作僵硬,觉得好笑。手里把拆下来的细布团了团,扔到一边,才从塌几后的小柜里拿了他提前放在那的药箱,托到柳恩煦面前,笑着说:「仔细想想,我还没给谁上过药。」 柳恩煦澄澈的双眼眨了眨,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郁昕翊边从药箱里取药,边看了眼表现得受宠若惊的柳恩煦。他往细布上倒了些药酒,动作极轻地在她伤口周围沾了沾。 柳恩煦用心感受着他的小动作,她觉得他温柔地不像是上药,倒像捏着根羽毛在给她挠痒痒。竟然一点痛感都没有。 前几日秀月动作那么轻缓,都多少让她觉得不适。他的动作倒是令她有种舒适地想昏昏欲睡的冲动。 郁昕翊仔细将刀伤边缘的皮肤擦拭完毕,刚收回手,就被柳恩煦拽住。 她勾着嘴角慢吞吞撒娇:「再擦擦吧?」 郁昕翊冁然而笑,又换了块沾了药酒的细布,但没急着给她擦拭。 他手臂架在盘坐在榻上的膝头,散漫的口气问:「还找府医么?」 柳恩煦乖巧地摇摇头,随即撅着小嘴轻推了他手臂一把,便要僵硬的转身下地。 郁昕翊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觉得小姑娘的脾气一日比一日大,玩笑都开不得了。 柳恩煦见他服软,勾起嘴角笑了笑,才摆出一副屈尊的姿态,坐回原处。 直到他上完药,再次将伤口用细布缠裹好,柳恩煦才迫不及待拿起手旁的镜子,去看郁昕翊的手艺。 郁昕翊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边收拾手边的药箱。他越过柳恩煦肩头,看到门外来报的狄争,才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进门。 狄争匆匆为郁昕翊递上一封压了密蜡的信笺,开门见山地汇报了朝中发生的事。 他同时带来了好消息:「韦将军一行人昨夜抵京了,今天一早已进宫觐见了皇上。」 柳恩煦立刻喜上眉梢,她急急起身后,追问:「是不是要去韦府问候?」 郁昕翊手里正拆着手中的信,语气如常地问狄争:「今日有人上门吗?」 狄争规矩答:「丁武正在门外等候。」 郁昕翊本以为宫里会有人来找他入宫,倒没想到丁武这个时候会跑来蓟王府。他把手里的信展平,却没低眼去看,而是语气冷淡问:「他跑来干什么?」 「说是回来拜见王妃。」狄争抬眼看了眼站在王爷身边的柳恩煦。 柳恩煦脸上的喜色更浓,双手忍不住交叠扣在了胸前。相比之下,郁昕翊的脸色倒黯淡不少,他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走了什么好运,能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么多有才干的人。还能让他们忠心耿耿。 他两个指肚捏着信笺摩挲了几下,沉声对柳恩煦说:「你自己过去见他吧,就说我身子不适。」 柳恩煦毫不犹豫地「嗯」了声,没等他再嘱咐什么,已经小跑着走出了云霞殿。 郁昕翊心中愤懑难平,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以缓解自己心里的不舒爽。 他低头去看手里的信,可脑子里却在想那小姑娘怎么从没这么迎过自己?他郁闷的喘了口气粗气,才将目光聚焦在信上「鬼头纹」三个字上。 郁昕翊这才摒弃杂念,将那封暗使送来的信通读了一遍。这是刚刚传回来关于幽州忠烈河的暗查。 那条河果然问题很大。 河渠坍塌导致河水向下游倾斜的主要原因是堤坝偷工减料,年久失修才被河水冲垮。但随河水一起冲到幽兰镇的竟还有不少刻着鬼头纹的礼器和兵器。 第157页 先是有柳博丰留下来的羌族金印,又有许森宇的屯粮暗舱,现在又查到了兵器。 许森宇这些年没少收受贿赂。粮草,兵器和钱物都有了,唯独差的就是人力。 他将手中的信草草一折,抬眼问狄争:「半月前派去跟着韦将军的暗使报信回来了吗?」 狄争四周环顾了一圈,才又走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地极低:「刚要报给王爷,田伐死里逃生,被我们的人找到,藏起来了。」 郁昕翊冷淡的「哦」了声,又问:「最近哪位皇子门前客最多?」 狄争想了想,说:「绥王前几日刚带着绥王妃给岳丈太傅大人贺了寿,据说许相也到了。」 郁昕翊恍然地向后靠了靠。 窦棠? 他许森宇竟然选了窦棠做他的同党? 郁昕翊下意识讥笑了几声。 许森宇恐怕真是老煳涂了。不说窦棠天性顽劣,早就让皇上没了耐心。 就说他那个时常给皇上吹枕边风的母亲,曾经可还欺压过皇上最疼爱的良妃呀! 郁昕翊突然觉得这场復仇的游戏越来越没意思。 他把手中的信放进手边的烛火里,看着他逐渐被火苗舔卷,直到化为灰烬。 他起身,笑着从狄争身边走过。 「走,给丁武送礼去。」 第72章 准备 「有那么不方便吗?」…… 郁昕翊踏进碧华殿时, 柳恩煦正在与丁武攀谈。 见郁昕翊一身常服走进,丁武匆匆起身行礼。 柳恩煦迎上前,一脸喜色唤了声:「殿下。」 郁昕翊脸上挂着谦和的笑, 抬手轻搂住她腰肢,转头看向丁武, 缓缓道:「刚刚被皇上封了职,就跑来本王府上, 不怕那些老臣对你议论吗?」 柳恩煦倒没听丁武提起来封职的事,两人只是聊了些他的身体状况和在北疆的战事。 丁武依旧谦恭地站在一旁,半低着头, 恭敬应:「我就是个莽夫, 皇上既然瞧得起, 我就好好干。今日回来觐见王妃, 实在是理所应当。」 郁昕翊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觉得丁武实在是少数靠运气走上顶峰的人, 也的确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莽夫。 韦将军的副手可是跟右骁卫大将军的官品等同,可他这副样子,还没那会给小王妃当马夫来的开心。 郁昕翊冷笑一声, 倒是忠憨。 他招唿丁武落座, 开口问:「听说你靠个钱袋子给韦将军报的信?」 丁武抬手蹭了蹭鼻子,黝黑的脸上挂上抹不自然的笑意,略显羞涩。他挪了挪身子, 低着头笑呵呵回应:「是。」 郁昕翊抬手去取几上的杯子,语气淡漠:「丁将军的『囊中羞涩』, 已在满朝上下传言开了,还听皇上说,有意为将军赐婚?」 丁武更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 半年前在监牢里等死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 也能得到皇上的赏赐。 那可是比天还高的殊荣。 「我也不懂什么涩不涩的,身上就有个空钱袋子,琢磨着命都保不住了,哪还谈的了感情。」 柳恩煦忍不住好奇,追问:「哪里来的钱袋子?」 虎背熊腰的丁武依旧挂着忠憨的笑容,支支吾吾地说:「秀月姑娘给的。」 柳恩煦了悟却并不惊讶。 她一直都怕秀月并不喜欢詹鹏,而是碍于他的身份才不得不接触。 再加上当时,柳恩煦得知丁武生死未卜,不想蹉跎了秀月的年华,才在詹侍卫的事情上起了些推动作用。 可今日得知丁武平安凯旋,又被皇上赐了那么好的职位,她有什么道理拦止呢? 她视线稍移,看了眼正垂眼抿茶的郁昕翊。忍不住猜测他这时候来见丁武,是不是有意想把秀月指给他?为了笼络人心? 柳恩煦琢磨了片刻,见郁昕翊没再说话,才把话柄接过来,郑重其事地问:「你喜欢秀月吗?」 「喜欢!」丁武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脸上的松散和随意消失,语气诚恳:「秀月姑娘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从没嫌弃过我,我不知道自己哪修来的福气,能碰到这样的姑娘!」 他顿了顿声,略显犹豫:「就是,我这粗人怕是配不上她…」 柳恩煦眼眸微转,若有所思道:「前些日子,公主身边的侍卫看上了秀月,这段时间两人相处倒是不错。」 丁武神色一滞,眼中满是惊诧。他慌慌张张垂下眼,眼中多了一抹难尽的失落。 柳恩煦的初衷是为了秀月好,想让丁武知道秀月并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娶进门的,更想让他从心里对秀月好。 可柳恩煦的成长环境,怎么也想不到此时丁武眼中的失意是来自于他的自卑。 丁武觉得自己不配。 只有公主身边那种才貌出众的人才配得上他心里的完美。 就在柳恩煦以为他会询问詹侍卫的信息时,却见他垂头丧气地说:「也好,倒是与秀月姑娘般配。」 柳恩煦心里的小算盘瞬间落了空,连浅浅勾起的嘴角都倏而落下。她无措地愣在原地。 可她这点小心思完全落进了郁昕翊的眼里。 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杯盏落在一边的茶几上,掀开眼皮去看丁武:「既然丁将军不打算去争取,那我今日便应了伊宁,给他们两人选个好日子。」 第158页 紧接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到时丁将军别忘了送礼。」 丁武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没敢抬眼,两只搭在膝盖的手攥紧了拳头復又松开,脸上尽是踌躇。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神色淡淡的郁昕翊,他是在用这样的方法激励他? 郁昕翊见丁武依旧没反应,两手一撑圈椅扶手,利落起身,对丁武道:「王妃也见过了,既然没有别的事,将军早些回去吧,恐怕今日的门客和送到府上的美人足够将军品味的。」 丁武越听越觉得他被蓟王说成了一个忘恩负义,贪恋美色的登徒子。 他在羌族战俘营里的那些日,天天期盼的就是再见到秀月。可真的近在咫尺了,自己怎么还退缩了呢? 柳恩煦往郁昕翊身侧挪了两步,直到他来牵她的手,柳恩煦才边回头边慢吞吞地补充:「詹侍卫一会来府上接秀月,听说要去百雅苑看什么戏。」 话音落,她就被郁昕翊拉着走出了碧华殿。 丁武起身目送两人,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柳恩煦最后说的那句话。 百雅苑? 京城有名的戏楼。 他记得原来主子的几个妾都是从那里找的。 —— 今年风雪比往年都大。 冬至过后两天,院子里的积雪就覆上了一层新绒。 云霞殿内,柳恩煦只着了一件紫红色的对襟襦裙,藕荷色的披帛随意搭在臂弯处。 她手里拿着一张管事李觉刚送来的清单,正在核对他们两日后出行需要带上的东西。 柳恩煦本是担心准备不足,路上再去採买太耽误时间。可郁昕翊打算一切从简,她这才在单子上尽量除去些用不到的。 她在纸上轻浅地勾画了一笔,竹节状的笔桿抵在下巴上,她开口漫不经心地问戳在一边多时的李觉:「殿下回来了吗?」 李觉站在边上等了快半个时辰,本是有些犯困,却被小王妃一句轻柔的话音惊醒,忙着应:「还没有,约么着被皇上留下了吧。」 柳恩煦点点头,又在纸上画了个红圈。 即便她翻来覆去看了五六遍,也没选出多少可以不带走的东西。 李觉想劝,可自从上次被柳恩煦打过之后,他就不太敢惹这个小王妃,琢磨半天的话还是吞进了肚子里。 秀月陪同元玖进殿的时候,就看到李觉僵硬地站在一边,低着头遮掩着打了个哈欠。 秀月跟李觉打了招唿后,看柳恩煦一脸踌躇,才开口劝道:「王妃都选了一个多时辰了,若是都带着,王爷恐怕也不会说什么的。」 一边的李觉连连迎合。 柳恩煦疲惫地将手往下一坠,垂头丧气地坐到一边的椅上,才想起让李觉先退下。 秀月走到她身后,边给她捏肩膀边关切:「王妃这次,真的不带我们去吗?」 柳恩煦这才抬眼瞧了眼她和正在为自己倒水的元玖。 这次带着小初去诊病,郁昕翊怕暴露身份,只让随行的人在圣延谷偏西北方的盐城停滞。他打算自己带着小初还有延康在岭崖镇与他安排的人汇合,再进圣延谷。 柳恩煦不想给他添麻烦,更不放心让跟着自己的姑娘在盐城停留那么久,干脆就不打算带任何府上的侍女陪同,只有几个宫里的嬷嬷跟着。 柳恩煦将手中的几张纸页放在一边的桌上,笑嘻嘻地打趣:「是呀,你们两个,我可是快使唤不动了。」 元玖倒没什么异常表情,她只觉得柳恩煦这么讲是在鼓励支持自己。这么长的时间,她也已经习惯了。 她将手里的茶递上前,抬眼看着小脸红到耳朵根的秀月,笑着说:「秀月自己缝的嫁衣都快做好了。」 柳恩煦边喝茶边抬起水灵灵的眼睛看秀月憋红的脸。 半个月前,据说百雅苑差点被丁武拆了,那个姓詹的侍卫武艺虽然不错,可再怎么也不敢跟皇上刚提了职的将军相比。 最后还是郁昕翊去找伊宁回绝了她这个红娘的好意,还冷冰冰地责备小姑娘多管闲事。 柳恩煦怕小公主因这事与自己结了仇,才接连几天叫人去买了洛宫阁的麦芽西子酥,又做了良妃喜爱的茯苓甑糕托窦褚亲自送去。 没过几日就收到了小公主让人送来的一罐子花生,伊宁也不再提那件事,而是说了些等着抱小侄子的话。还邀柳恩煦去宫里小住,说想聊聊姑娘家的私房话。 可没等柳恩煦回信,就听说郁昕翊当众拒绝了伊宁的提议,理由是,他一个人睡不着觉。 想到这,柳恩煦下意识笑了一声。 秀月以为柳恩煦是在笑她,埋怨开口:「姑娘家说这样的话多难为情。」她抬眼去看元玖:「况且,王妃不在,我还得照顾你呢。」 元玖急急摆手:「你可别折我寿了,我哪敢让你照顾。」 柳恩煦看着眼前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恣意欢笑,心情也变得放松不少。 过了好一会,郁昕翊肩上披着一层薄雪走近殿内。 他边褪下冒着寒气的玄色绵氅,边免了秀月和元玖的行礼,视线又挪到柳恩煦手边的十几个大箱子上,苦笑道:「王妃是要搬家吗?」 柳恩煦迎上前,看着退出门的元玖和秀月,两人看热闹的表情笑弯了眉眼,她才一脸无奈,说:「我筛选了一个下午,可怎么都觉得这些都用得到。」 第159页 郁昕翊走到十来个木箱边,随意拨了拨箱子里的家当,光是被褥和各种衣饰就备了不少。 他弯腰拿起一只喝果酒的杯子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柳恩煦带这些做什么用。这也让他忍不住去担心,柳恩煦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会不会不适应圣延谷的恶略条件。 而后,他将那只精緻的酒杯放回箱中,漫不经心地说:「刚才进宫跟皇上报了行程,两日后启程,你跟世孙还有延康他们先走,我会在盐城跟你们汇合。」 柳恩煦将小手挽进他的臂弯,对襟衣衫蹭到他手臂,将衣领微微扯开些,露出了里衣的红色丝带。 柳恩煦并未察觉,只轻声问:「我能跟你去吗?」 郁昕翊垂眼看她的时候,视线刚好落在她歪斜的衣襟上。 他忙着收回眼,好似什么也没看到,舔了舔唇角,说道:「我要去办些事情,你跟着我不方便。」 柳恩煦又往他身上靠了靠,撒娇的语气问:「有那么不方便吗?」 郁昕翊抬手颳了刮自己的鼻尖。他的心思没在柳恩煦的问题上,而是忍不住在想距离上次跟柳恩煦同房的时间。 好像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他这段时间,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会影响他理智和判断的事情。但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她的不经意,怎么也不会令他无动于衷。 他努力转移注意,可身体却是很诚实。 柳恩煦见他不说话,心里稍稍一沉。她侧着脑袋,把上半身完全压到了郁昕翊手臂上,可怜兮兮地轻轻晃了晃,才说:「我保证不添乱。」 郁昕翊只觉得她的柔软在手臂上不停摩擦,给他本就躁动的身体更添了把柴。 他深吸口气,垂眼去看柳恩煦的脸,和她的… 第73章 出行 不就是他想要的刮骨疗毒吗?…… 柳恩煦见他回望的目光柔和, 习惯性地对他撒娇卖乖,盈盈漆眸里泛着烛火映上的光影。 郁昕翊只觉得气血有些上头,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皮, 胡乱点了两下头。 柳恩煦喜上眉梢,踮起脚尖, 带着柔软上移,在他脸上奖励般地啄了一口。 郁昕翊才意识到自己头脑一热, 传达了错误的信息。他是要去杀人的,带着她实在不方便。 可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柳恩煦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走出云霞殿叫侍从把行李装车。 郁昕翊见她一脸喜色, 终是没再忍心让她眼中再生出失望之色。 他落座后, 貌似懒散地看着柳恩煦忙前忙后, 她看上去非常期待这次同他出行。 直到殿内的行李被侍从尽数搬出去, 柳恩煦才接了秀月送进来的热果茶, 走到郁昕翊身边为他倒了杯茶,就听郁昕翊说:「跟我单独走,不如坐车舒坦。」 柳恩煦往他嘴边递了杯子, 坐到他身侧, 哼着小曲笑应:「我不介意。」 郁昕翊刚碰到杯子的嘴唇下意识扯起,又补充:「皇上恐怕会暗中派人跟着车队,我要乔装的…」 柳恩煦见他垂着眼, 才转过身,把手压在了他腿上, 笑意更盛:「那我是不是也要乔装?」 正在抿茶的郁昕翊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他本是希望她能知难而退的。可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里却满是期待和执着。 他拨了两下她头上的髮簪,无声地嘆息后终于妥协,慢悠悠地说:「那我得准备准备。」 柳恩煦笑容更灿。她倒是想借着郁昕翊单独行动顺便去找一趟鬼伯, 想跟他沟通一下京城报信的事。 她同样感觉到了郁昕翊嫌她麻烦,但她左思右想都不愿做个乖巧懂事的王妃,而是想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这是对爱人才有的疯狂和任性。 —— 两日后,天公作美,终于放了晴。 风雪过后,碧空如洗,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清冽的甘甜。 柳恩煦昨夜睡得不好,却依旧精神焕发。 临上车,她看到被乔装成王府家僕的延康,还有面色不多好的灵隽。郁昕翊交代让延康和灵隽同乘,之后又面色郑重地和留下来的狄争以及木七交代着什么。 柳恩煦没再细看,只交代秀月若有事,可以通过鬼伯传信到岭崖镇。她打算跟郁昕翊单独离开后,先去见一趟鬼伯。 柳恩煦坐在车里等候,直到郁昕翊掀开车帘走进,车队缓缓出发。她心里担心东翼楼下的人,犹豫着开口:「都安排妥当了吗?」 郁昕翊身子前倾,正在炉前烤热手掌,他似是没多少担心,悠然道:「狄争和木七在,不会有问题。」 柳恩煦听到碳炉中噼啪作响,又问:「你为什么这么信任他们两个?」 郁昕翊笑了声:「他们两个对那人的仇恨可比我大多了,我只担心他们杀了他。」 柳恩煦回忆着狄争和木七平日里对她温温和和的样子,唏嘘道:「这么好的两个人,也有不堪回首的过去吗…」 「他们俩可不是什么好人。」郁昕翊俊朗的侧脸扬起一抹笑,他依旧觉得柳恩煦单纯可欺。 柳恩煦往他身前凑了凑,将下巴搭在他背上,淡淡道:「只要你信任的人就都是好人。」 郁昕翊没再说话,身子向后靠了靠,将柳恩煦揽在怀里,关怀:「昨夜怎么睡的不好?」 「我担心小初的身子治不好。」柳恩煦靠在他肩头,垂睫把丝帕缠在手指上。 第160页 郁昕翊拇指摩挲了几下她的肩头。他觉得就算自己再信任怪老头的医术,不让柳恩煦亲眼看到她也是无法相信的。 他语气柔和地转移了话题:「一会接了世孙后,我们在京郊驿站歇脚,之后几日要辛苦些。」 柳恩煦点头,脑袋上的金步摇碰撞在一起,叮噹作响。 郁昕翊正琢磨着一会的安排,他打算让右卫的文业带着世孙先行。 柳恩煦把丝帕折成了小方块,突兀地说了句:「殿下昨夜怎么不抱我呢?」 她心里多少沮丧,只觉得郁昕翊的疏离越来越明显。 郁昕翊才突然想起昨晚,小姑娘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喝了几杯冬酿酒,说是让他解解乏。 谁想几杯小酒下肚,郁昕翊就觉得浑身冒汗,焦躁的不得了。 柳恩煦说那酒是用很多种补药泡制的,虽是酒,但对身体有滋补作用。 郁昕翊本是极胜酒力的,可他也就只敢喝了三杯。 沐洗的时候,他觉得浑身烧地比火还烫,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就是柳恩煦可以为他降温的冰凉小手和雪肤。 他把自己泡在温水里,直到水变凉才起身。 本是以为柳恩煦已经熟睡,却不想掀开绸幔才发现她竟穿着一件轻薄的雪色寝裙,乖巧地拎着一只香炉在为他熏夜帐,入鼻尽是那股浓郁芳香的薄荷凉。 她长发披散,丝制寝裙随着她背对自己弯腰的动作完全贴合在她丰腴的臀腿上。 烛光微晃,将丝裙里照地通透。 朦胧的夜火将郁昕翊的注意力全部牵制,直到他胸口一阵凉意,才发现血顺着下巴滴到了白衣上。这才又跑回湢室,将自己用冷水里里外外浇了个遍。 他本是想回东翼楼,可再走出湢室,看到柳恩煦抱着他的被子蜷成了团。他有些不忍,便还是在她身边躺下了。只不过,与她之间隔了两床锦被。 … 郁昕翊看似漫不经心地抬手拨弄着她头上那些步摇的垂珠,语气平常:「我睡的晚,怕吵了你休息。」 柳恩煦并不领情地「哦」了一声。她昨夜睡得不好,也不光因为担心小初。 —— 国公府外,柳恩初的车驾已在门外等候。 直到看见文将军护送蓟王车驾到来,柳夫人李氏拢了拢柳恩初身上的青色绵氅,担心地在柳恩初耳边不停交代着。 柳君行同样担心小初能不能平安回来,但他看上去依旧稳重,只让谭氏安慰着儿媳李氏,自己上前去迎蓟王夫妇。 柳恩煦见母亲流着泪,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心里多少难过。可站在一边的柳恩初似是早已将生死看得极淡,他才开口淡淡安慰。 李氏自知自己的样子非常不合时宜,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想交代柳恩煦照顾好小初,又显得犹豫。 柳恩煦叫身边的侍从先把小初扶上车,才对李氏说:「几个月而已,我会照顾好小初,等母亲再见到他,说不定他都胖的发福了呢。」 李氏并没反驳,而是从手上摘下了自己常年佩戴的玉佛珠,套到了柳恩煦皓腕上:「还有你,照顾好自己。」 柳恩煦本想说她在姨母家呆了那么些年,母亲不必担心。可转念一想,怕提起母亲伤心事,才淡淡开口:「回来吃母亲做的莼菜鲂鱼羹,王府厨娘的手艺实在不如母亲。」 李氏勉强的挂上笑,将自己给小初记录了十几年的医册递到柳恩煦手里,那上面写尽了柳恩初的喜好和避忌。 ??—— 柳恩煦和柳恩初同乘一辆车。 柳恩煦本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跟他随意聊聊,陪他打发时间,却被柳恩初不冷不热地抢了先:「蓟王带着的那个少年是干嘛的?」 柳恩煦正扶着他倚在铺地厚实的软褥上:「这次走的时间久,带着他照顾王爷的。」 柳恩初点点头,拿着帕子捂在嘴边轻轻咳。 「阿芋这次没带贴身的侍女。」 柳恩煦知道柳恩初的心细如髮,更觉得这次诊病会被他发现什么端倪,她也没打算隐瞒,可终究现在不是告诉他这些的时候,她「嗯」了声,说:「我要和殿下分开走几天,你们先往盐城走,过几日我们便能赶上。」 柳恩初依旧点头,眼睛定定落在柳恩煦身上,又问:「阿芋怎么说服蓟王殿下找到神医的?」 柳恩初淡淡一声笑:「竟然这么快就寻到了。」 柳恩煦给他腿上盖了薄毯:「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这几日我不在,灵隽会帮我照顾你。」 柳恩初垂眼,看着柳恩煦把手下的毯子铺平整。 灵隽? 那个少年的名字。 他还特意留意了那少年半天。 —— 到了京郊驿站,已接近日暮。 郁昕翊借着柳恩初身子弱,不能过渡疲劳,下令一行人在京郊驿站休整一晚。 柳恩煦亲自安顿好柳恩初之后,陪他吃了些膳食,才返回自己的房间。她推门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苦药味。 关了门,朝着药味发散的里间走,刚抬手拨开珠帘,看到郁昕翊正背对着她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什么。 柳恩煦看了眼两边圈椅上堆放整齐的衣物,朴实无华。她开口问:「这是做什么呢?」 郁昕翊手里拿着一只葫芦形的小瓷瓶,另一只手捏着一张近似透明的东西,微扬下巴,示意柳恩煦坐到面前。 第161页 柳恩煦弯腰翻了翻椅上的棉衣,突然来了兴致:「明日开始我要穿这些吗?」 郁昕翊点头:「这些都是粗布棉袄,不是你自小穿的锦衣华服。除此之外,要换张脸才能不被认出来。」 他将手里未做好的面具摊在桌子上,抬眼看着柳恩煦脸上的异色,补充:「所以今日后悔,还来得及。」 柳恩煦没理他,只用纤白的食指轻轻戳了戳桌子上的面具,有些胆怯地问:「这是…什么皮?」 郁昕翊看了她一眼,说:「人皮。」 柳恩煦吓地手一抖,利索地收了回去,不敢再碰。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鬼伯告诉她的话,郁昕翊恐怕和几桩剥皮案有关。 郁昕翊见她沮丧不堪,将那张没做好的面皮挪地离她远了些,又说:「所以,你没必要非得与我同行。」 柳恩煦一言不发。抬睫望着郁昕翊,却看他突然迴避了视线,依旧漫不经心地处理着手上的面具。 郁昕翊的心情一落千丈,他就知道她会在意自己原本的样子。他不介意让她看清自己的本质,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洗净她的眼,让她看明白她自己的心。他们两个本就是天差地别。 可在他看清了柳恩煦眼中的颓唐和恐惧后,他又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把最骯脏丑陋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这样的坦诚真的有意义吗? 他突然觉得不论何时,自己在她心里都该留下个好的印象。 他甚至有些怕,怕她嘴里所谓的爱会因为看到自己的本质而泯灭,可这明明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刮骨疗毒吗? 他垂下眼睫,让柳恩煦看不到他的情绪,继续准备自己用的那些道具。 心中即便痛,也得忍着。 柳恩煦挪开视线又看了看桌上那张面皮,怕地咽了咽口水。 半晌,她抬手去扯他的袖角,轻轻摇了两下,讷讷央求: 「我能不带那个吗?」 第74章 鬼伯 出嫁前的一个月,她曾来过五回。…… 郁昕翊手一顿, 忽然就笑出声。 柳恩煦更加诚恳地起身坐到他腿上,靠着他肩头撒娇:「不带那个,行不行呀?」 郁昕翊抬眼, 看着她的眼里充满爱意。 柳恩煦试探地把脸往前凑了凑,依旧小声磨着他。 可在郁昕翊看来, 这完全是在磨他的耐性。 他低头,就能碰上她的两片粉唇, 然后他就可以不管不顾,一直留在她的温柔乡里,再也逃离不去。他多想以此将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捧到她面前。 他被她闪烁着点点星辰的亮眸吸引, 就像被蛊惑, 再次妥协地点头。 柳恩煦对她诚挚地展开笑颜。 郁昕翊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那抹完全奉献给自己的笑容。他顿时觉得体内热血沸腾, 体内就像即将炸开的锅。 让他敏感地感知着她在自己身上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研磨着他为数不多的忍耐。 他抬手去缓慢拆卸她髮髻上沉重的髮饰, 直到他脑子里唯一的理性被贪婪覆盖。 郁昕翊低下头去吻她,却只迎来柳恩煦在自己鼻尖上利落的轻啄。随后她并未停留,而是边起身边抬手漫不经心地拆卸头上的髮饰。 柳恩煦的确没注意到郁昕翊的反应, 她只觉得一夜没睡的睏倦在闻了屋内安眠的薰香后, 来势汹汹。 郁昕翊腿上一轻,体内的热血瞬间汇聚到了身上的某一处。他向后挪了挪身子,身体前倾去压抑那股难忍的冲动。 直到看见柳恩煦褪下衣衫, 丝制里衣下的柔软挺拔让他终于忍不住避开了视线,深深憋了一口气。 他从没想过, 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处境。 见柳恩煦光着脚走进湢室,郁昕翊速速起身打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吸气。可即便窗外吹进的冷空气让他脸上干痛,也不能缓解他身体的异常。 他手臂撑在窗台, 闭着眼去感受自己欲望的消退。 直到湢室里传来水声,他才怕吹病她,赶紧将窗户关上。 柳恩煦换了身松快的丝裙,头髮没干,用细布搅在头髮里编了一根麻花辫。她从湢室里走出来就看郁昕翊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专心致志地制作他要用到的东西。 柳恩煦把用细布在麻花辫尾系了个结,笑着走上前,弯下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轻声问:「还不睡吗?」 郁昕翊刚刚压抑下去的躁动,又像点了一把烈火,「哄」地一下燃起来。 柳恩煦辫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前的皮肤上,像只撩人的小手,顺着肌肤纹路往下滑,直到深处。 柳恩煦见他没说话,也没抬眼,以为他不想被打扰,才在他耳廓上啄了一口:「那我先睡喽。」 郁昕翊抿紧着唇,「嗯」了一声。 直到柳恩煦放下夜帐彻底躺下去,他才终于松了口气,边褪衣袍,边抬步往湢室的凉水池走去。 —— 翌日早,郁昕翊就借着带柳恩煦去临城游玩,让文业护送柳恩初等人先行往盐城前行。他担心延康的身体,所以特意交代了灵隽照看好延康和柳恩初。 灵隽诚恳地应下来,为了和王爷打的那场赌,他也会把延康照顾好。 半月前,郁昕翊让人拖走他之后,只是让木七吓唬他一通,并没真的卸了他骨头。 第162页 郁昕翊倒不是怕他死,而是怕他真的伤了,没人能照顾延康。他要保证这次延康必须顺顺利利地返回圣延谷。 他本不想这个时候脱离队伍的。可他要在返回圣延谷之前,彻底处理了那些曾经欺负虐待过延康的人,否则他无颜祭奠亡故的亲人。 好在他这些日子把名单查了详细,处理这些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车队离开后,他和柳恩煦就换上了合身的粗布棉衣,两人原本的衣衫也都尽数烧毁。 他看着换了衣服的柳恩煦从连屏后走出来。 一身灰突突的棉服和布靴,与她原本白皙精緻的小脸实在是不搭。 柳恩煦无措地看了看自己这身不合身的的装扮,依旧迈着大家闺秀的碎步往郁昕翊面前走。 直到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才顿了顿步子,调整了步伐。 郁昕翊脸上始终扬着笑,他一手叉腰,一手虎口贴在脸上,张开的手掌遮掩他忍不住的笑意。他觉得她这样的打扮,看着更加好欺负了。 柳恩煦也没弄什么复杂的髮型,只把头髮编成辫子盘了个妇人低髻,才让郁昕翊在她脸上涂了些冰冰凉凉类似于泥巴的东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见郁昕翊在一边的铜盆里净手,她才起身跑去湢室看自己乔装后的模样。 她倒是对自己的样子不反感,一身打扮倒像个朴实无华的小妇人。 柳恩煦兴高采烈地跑出湢室,映入眼的却不再是那张她熟悉的脸,而是一张玉质金相的翩翩俊颜。 柳恩煦略显羞涩地别开视线,他这幅面孔,可是挑不出一点破绽,倒真像个素未谋面的小郎君。 她刚露出一抹笑意,就突然被郁昕翊捏住了下巴,他脸色很沉,语气里尽是责备:「娘子可真是喜色。」 柳恩煦脑子里立刻想到了他原本那张趾高气昂的脸,笑着应:「我只是觉得夫君这样子精緻罢了。」 「精緻?」 他手指在她下巴磨了两下,没等柳恩煦张口,就补充道:「精緻的脸多了,你总不能见着了都这样子吧?」 柳恩煦看他一脸认真严苛,将下巴脱离他手指,扬高了些,挑衅道:「哪日你离开了,我便搜罗天底下的俊颜,送到云霞殿为我暖床。」 「荒唐!」郁昕翊眸色更沉,将她下巴狠狠按回。 柳恩煦也不怕他,只挑挑眉,并不打算多做解释,扬着小下巴就去拿背囊。 郁昕翊没再和她斗嘴,只打算尽快带她换个住的地方,掩人耳目。 他在桌上留了一锭银子,确认门外没人关注之后,拉着柳恩煦离开了驿站,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 两个人手拉着手往京中折返,进城门时已差不多未时五刻。 郁昕翊一身青衣布衫,看着着实像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可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嚣张气。 柳恩煦本想单独去见鬼伯,但郁昕翊却没有让她单独行动的意思。 索性,她也没避忌他,带着他一同进了当铺。 给掌柜递了字条后,掌柜先是自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三四遍,才自己跑进雅间去做汇报。 郁昕翊不耐烦地看了眼当铺里的跑堂,埋怨道:「你这暗桩,谱儿还挺大。」 柳恩煦好脾气地捏了捏他手心,笑盈盈道:「这不是变了模样嘛。」 郁昕翊没再多言语,直到掌柜跑出来迎二人到后面雅间小坐。 柳恩煦进屋时,鬼伯正驼着背在屋里踱步。 鬼伯见小姑娘身边跟了个男子,倒也没意外,只笑着向两人迎上去,对柳恩煦关切道:「月姑娘今日怎么这样的装扮?」 柳恩煦依旧笑盈盈:「要出趟远门,今日来是有事想麻烦鬼伯。」 「月姑娘客气了,我只担心帮不上你。」鬼伯招唿两人坐下,下意识把目光落在她身边的男子身上,笑问:「这位公子是?」 柳恩煦看了眼郁昕翊那张分不出情绪的脸,应道:「我夫君。」 鬼伯似是恍然大悟,意味不明地多看了他几眼,缓缓笑了几声,在两人身边坐下。 「今日月姑娘来的正好。」 他说着,从袖管里掏出了一只竹筒递到柳恩煦手上,用食指指尖轻轻戳了两下:「这是我手下暗桩的全部名单,包括每个人的详细资料,都在其中了。」 柳恩煦一头雾水地看着鬼伯递来的竹筒,她不明白鬼伯怎么突然这么做。 鬼伯见她一脸困惑,干脆把名单硬塞到她手里。 直到柳恩煦煳里煳涂收下,他才颇为满意地将视线挪到郁昕翊身上,忍不住夸赞道:「月姑娘能找到这样的郎君,的确是件幸事。」 柳恩煦看了眼鬼伯,又回头看了眼正垂眼玩着伞柄的郁昕翊,怎么也不明白鬼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伯没再寒暄,问她:「姑娘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柳恩煦这才想起今日前来的目的,跟鬼伯说了自己要在岭崖镇停留,希望鬼伯给安排传信事宜。 这对鬼伯来讲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岭崖镇正好有个暗桩专门养信鸟。 两人又一番沟通之后,柳恩煦便拉着郁昕翊离开了雅间。 自始至终,郁昕翊没讲一句话,只在临走时不经意地看了眼鬼伯。 鬼伯碰上他那双利目,匆匆将眼神转移开,迴避了视线。 第163页 半个月前,郁昕翊就已经单独见过鬼伯。 那个时候,鬼伯的妻儿刚刚接到京中,以他的情报网,不难发现两人的踪迹。在得知蓟王扣下了两人之后,鬼伯第一时间就按照蓟王留下的信息,去茶楼见了他。 可他没见到自己几十年前欠债赔出去的妻儿,只见到郁昕翊往他面前扔了一厚摞纸页,上面清楚地记载着他从经商到后来欠债的整个经过。 十几年前,鬼伯差点饿死在街头。被柳恩煦救助之后,他的确感念于心,也同时发现了小姑娘单纯好欺。 所以他才想了个说法,打动小姑娘给他送银子。为的就是骗取钱财,偿还赌债。 后来说不过去,才付诸于行动,通过自己好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建立了这个地下暗桩。但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暗桩竟然做的这么成功,更没想到柳恩煦竟然信他到这个份上。 对于一个赌徒来讲,信任是极其可贵的。 久而久之,他竟然真的对她付诸真心,只希望达成她的心愿。 他本以为这些不堪入目的回忆都已经翻篇了,不想当下完全暴露在蓟王面前。 可蓟王并不打算深究,只跟他做了笔交易,以他这辈子心里最愧疚的妻儿做筹码。 他说会帮他养着两个人,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对小王妃效忠。否则,那个同他一样有经商头脑的儿子,也会步他的后尘。 对于赌徒来讲,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希望泯灭。一时的贪念,毁了他一生。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踏上这条不归路。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蓟王的条件。他本就对小王妃忠心耿耿,现在只是多了一个理由而已。 —— 柳恩煦正琢磨着鬼伯怎么突然把暗桩的名单交给了自己,就听从身边走过的小郎君追着他家小娘子,上赶着问:「你还想吃什么呀?我去给你买。」 柳恩煦突然停了步子,回头看着那个小郎君对自己娘子的疼惜样,心里忍不住有些羡慕。 阿翊对她从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过,每次都是自己哄着他开心。 柳恩煦突然觉得有些不愉悦。 夹在人流中又往前走了一会,又见一个大娘嚼着肉脯跟另一个妇人聊八卦:「沈家那小公爷好的不得了,天天给新妇揉肩捶腿的,哪像俺们家那口子,除了会杀猪不会别的了!」 柳恩煦听着两人聊着沈家的小公爷,逐渐消失在了人海中。 揉肩捶腿? 柳恩煦苦笑一声,那还是她都没想过的。 她抬眼突然看到一个卖蜜饯的小铺子,嘴角一扬,指着那边说了句:「我想吃蜜饯。」 无人回应。 她转头,就看到郁昕翊正抬头看着身边的一个磅礴建筑,上面写着【盘霄楼】。 柳恩煦眨眨眼。 出嫁前的一个月,她曾来过五回。 第75章 决定 「那你摸摸我吧。」 郁昕翊看向她时脸上绽放开迷人暖笑。可即便他的脸俊逸英朗, 柳恩煦也没觉得心情好多少,她只想看到他原本的样子。 郁昕翊没发觉她的失落,拉起她的手往盘霄楼里走。 这是柳恩煦最喜欢的食肆, 李氏做的莼菜鲂鱼羹还是跟这里一位师傅学的。 柳恩煦抬眼看着那张陌生的脸,眼中满是疑惑。她昨日和母亲交谈时, 他明明在远处跟祖父说话,不可能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容。 郁昕翊看似不经心, 一边为她开门,一边悠然道:「若喜欢这的口味,等回来我把人请回去。」 柳恩煦脸上更添惊讶:「这的师父据说宫里都不进的。」 「那我就把这烧了, 绑他回去。」郁昕翊弯下腰去看小姑娘的脸, 笑容阴森森的。 柳恩煦心里虽然尝到一口甜, 可她深信郁昕翊说得出做得到。她没再说话, 拉着郁昕翊的手, 跟在掌柜身后上了二层。 两人也没要雅间,而是在一处临着看台的角落坐下。 柳恩煦转头看着外面看台上人来人往,那上面能看到盘霄阁紧邻的那条元河。每年年节, 河上铺满华灯, 像一条闪着夜光的披帛,与天上的银河遥相唿应。 柳恩煦收回视线,就看到桌上摆满了菜餚, 仔细看看,那上面全是自己每次来盘霄阁会点的。连自己一向不喜的芫荽碎都没有, 她心中更暖,抬眼去看对面的男子。 他并无任何异样,只专心享用一桌子精緻菜餚。 直到他发现柳恩煦迟迟没动箸,才掀起眼皮看她, 伸手试了试柳恩煦手边那碗饭的温度,问道:「怎么了?」 他还以为是她饭凉了,吃不下。 柳恩煦这才勾着嘴角笑了笑,拿起勺子往嘴里优雅地送餐食。 郁昕翊吃饭的速度依旧很快,柳恩煦一碗鱼羹下肚,他已用细布抹了嘴,视线落到外面的看台上。 「一会我先送你回去,晚上我回去的很晚。」 柳恩煦也能猜到他要去做什么,所以只乖巧地点头。 站台外观景的人熙熙攘攘走回屋内,同时还伴着一阵喧譁的议论声。 … 「严家那老头在义庄看到的,死状极惨。」其中一个年轻人语速很快,语气中带着惊疑。 柳恩煦听到「死」字,立刻机警起来,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了口水晶冻。她多少有些担心这和郁昕翊做的事有什么关联。 第164页 聊天的几人在柳恩煦和郁昕翊身边的方桌落座,另一个嗓音略沉的人说:「说是抽干了血,那么大点的小娃娃,谁能这么残忍啊!」 他对面的人搓了搓手,往嘴里灌了暖茶:「听说跟城西的贺牙婆有关,有人说那孩子是她前不久卖出去的。」 「不是说哪个大户人家的老太太喝幼童的血驻颜吗?」 「可不是。那牙婆子自己也不想做那事,这可是损阴德的。」 说话的人抿了口茶,继续道:「说是卖完手里几个孩子,就洗手不干了。」 … 郁昕翊拿起杯子不紧不慢地抿了口清茶,就听见柳恩煦手里的勺子「咣当」一声落在碗里。 柳恩煦意识到自己引了周围人的注意,才装作从容地拿着细布在嘴上擦了擦,示意郁昕翊离开。 柳恩煦刚走下楼,就忍不住开口问:「怎么还会有人做这样的事?」 郁昕翊边走边去看一脸怒容的柳恩煦,他横展开手臂,将她护进自己怀里,才语气温和地安慰:「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听说是一些地方的土方子。」 以柳恩煦的成长经歷和见识来看,她的确不能理解。 她摇摇头,庆幸着自己的顺利成长有多么幸运。 郁昕翊以为她被刚才听到的骇闻吓到了,才将她往怀里抱地更紧些:「那晚上一个人,怕不怕?」 柳恩煦回过神,胡乱点了两下头,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该给郁昕翊添麻烦,于是又胡乱摇了两下头。 郁昕翊没再说话。找了辆马车,带着她去了京郊一处较大的邸店。 这里多是往来的商贾,不似驿站人丁嘈杂。 郁昕翊并没急着去办事,直到入了夜,陪着柳恩煦睡着后,才起身离开。 柳恩煦睡得极其不踏实,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下午听到的惨死的小孩有关。她一阵一阵做噩梦,身上也是冷热交加,直到被一阵彻骨的凉风吹醒。 她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四周环顾,才发现黑漆漆的屋子里,郁昕翊已不在身边。 冷风是从斜对着木床的方向吹来的,她探头去望才发现是邸店房间的窗闩坏了,半夜风大把窗户吹开了。 她随意披了件棉质外袍,习惯性地光着小脚下地,灯烛也没点就跑去关窗。 刚走到木窗前,脚下一阵刺痛,她勐地蹲下身,才在黑暗中隐约发现损坏的窗闩被风吹断时,折损了几根木刺,刚好扎进她细嫩如脂的脚底里。 柳恩煦疼地倒吸一口气,冷汗瞬间沿着额头冒出来。 她挪到一边蹲下,借着月光摩挲着拔掉了脚底能摸到的木刺,才起身单脚跳着去关窗,并用两边花架上的花盆抵在了窗前。 几个简单的动作让她折腾了一身汗,摸着灰墙往床榻的方向跳跃,直到手边摸到个冰凉的铁器,才隐约看清是个油灯。 房内的油灯被突然点亮,照亮房间内的一小片空间。 柳恩煦困意全无,扶着桌角坐回了床榻上。 她借着昏暗的烛火扭着身子去看脚底的伤口。那里猩红一片,被木刺戳破的地方明显有几个深色小孔,还在往外淌着血。 柳恩煦从来没有自己处理过伤口,只能勉强回忆着自己脖子受伤时,郁昕翊的做法。 可手边没有消毒用的黄酒,也没有药膏。 她琢磨了一下,弯腰将一只鞋子穿好,才扶着床架起身,往湢室的方向跳。她习惯性地在身上装了一块丝帕,可惜此时已入夜,不好再叫热水,她只能将帕子放在冷水盆里。 她指尖刚碰到水面,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倏地将手臂撤回。 太冷了。跟冰水没有区别。 她咬咬牙,用两个指尖伸进水里,将帕子完全打湿,再拎起来拧干。 她借着外面照射进来的昏暗火光,将脚底的血迹做了简单处理,没过多久,盆里的清水变得略微混浊。她确认了脚底不再溢血后,才又扶着周围的桌柜,往床榻跳。 经过房门,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才发现木门上了门闩。 她想也没想,怕郁昕翊进不来,跳到门边,用最轻的声音将门闩挪开。 三更半夜,她不觉得有人会没事推别人屋里的房门。 可转念一下,还是有些担心进了什么强盗,便弯着身子把门闩轻浅搭在一边,稍稍用力便能推开。 柳恩煦返回床榻,侧卧在床上,将自己裹紧在被子里,看着油灯上孤零零的小火苗摇曳不定,就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她想等着郁昕翊回来,可逐渐目光变得混沌,不知不觉缓缓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郁昕翊回来时已过了午夜,他用特制的铁片沿着门缝去拨房间的门闩,却发现房间根本没上锁。 他异常担心,急急推门而入,就看到床榻前的桌上,油灯被点亮。他记得走的时候,怕扰她睡觉特意熄了所有灯火。 他轻轻阖上门,脚步极轻地走到床榻前,才发现柳恩煦皱着眉头正睡得沉。他稍松了口气,却又因此生了一股邪火,他想不通她怎么在这种地方开着门睡觉。 郁昕翊拿起桌上的油灯,转身往湢室走,去沖刷他手上沾染的血迹。刚把油灯放在水盆边,他就发现随手搭在架子上的半湿丝帕,那上面还染了血。 他心头又是一紧,转头去看冷水盆,里面的水有些浑浊。 第165页 郁昕翊从桶里舀了几勺水,将手彻底沖刷干净,身上的衣服也没来得及脱,就匆匆走回了床榻边。 他动作极轻缓地坐下来,在炭盆上将手烤暖,才伸手去查柳恩煦身上哪里有伤口。他怕吵醒她,先查了脸和颈,随后又去查没有被衣服包裹的手和脚。直到看见她脚底的几个小血孔,他才彻底将眉头揪到一起。 那伤口沾了水,此刻有红肿的趋势,流出来的血不再鲜红,而是一种发暗的脓黄色。他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没发现消毒用的药和酒。 他怕吵醒她,轻轻将她莹润的小脚抬起,捧在手心里,弯下身去吸吮她伤口的脓汁。 柳恩煦的小脚下意识往回缩了缩,可她没醒,只是将手臂从被子里放出来,微微挪了个姿势。 郁昕翊只觉得含在嘴里的部位柔滑绵软,让他忍不住想起他亲吻过的所有地方。他将舌尖划过她脚底的几个伤口,随后将她小脚塞回被子里,起身返回湢室擦洗。 柳恩煦在睡梦中缓缓舒展了眉头,她梦见东翼楼的两只黑猫依偎在她脚边,还在她脚底轻舔了几口,让她脚上原本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再后来,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一团温热裹紧。 她迷迷煳煳睁眼,就看见自己的手紧紧攥着眼前人的衣襟,半梦半醒间,她笑开了眼,呢喃:「不走了吧…」 郁昕翊的嘴贴在她的发上,只听到她混混沌沌梦呓了两个字,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他突然想到打开的门闩,又想到她扎破的脚底。才恍然,她竟是想为自己留门。 郁昕翊将她搂地更紧了些。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未知的恶世中,任由她无处依靠,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翻滚的浪潮吞噬。 他将她披散的乌髮丝丝缕缕缠绕在指尖。 她是和他合卺同牢,结髮同枕的人,这不是阴差阳错,而是命中注定,天赐良缘。 他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做了个不顾一切的决定。 只不过他要彻底将小霖安顿好。 —— 柳恩煦早早转醒,她薄背贴着郁昕翊的胸膛,身子被他手臂箍地紧紧的,转身都困难。 她身子往下挪了挪,想从他手臂中钻出去,可没等自己动几下,就感觉后脖颈上吹来几口热气,郁昕翊声音慵懒且沙哑地说了句:「小猫想吃鱼了?」 柳恩煦意识到把他吵醒,赶忙停下动作,乖乖往他怀里靠了靠。 郁昕翊手臂的动作放松了些,才让她趁着这个功夫轻轻转身,和她面对面。她幸福满怀地往他下巴底下靠近,抬手搂住了他的腰。 郁昕翊的手往下挪,迷迷煳煳探进她寝衣里,去摸比丝绸还滑的皮肤。 柳恩煦环着他的手落下,轻轻拍了拍他手臂,躲躲闪闪地说:「别瞎摸。」 郁昕翊扯了扯嘴角,手指灵活地从里面揪住了她衣带子。 柳恩煦慌里慌张地去掰他不安分的手,就感觉他的手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拽着自己往前伸了伸。 他语气中带着玩味,含着她耳朵说了句: 「那你摸摸我吧。」 第76章 疼惜 「也就是说,没有我你就不能好好…… 不用上手摸, 柳恩煦都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异样。她本就是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膝盖抵在他身前,逐渐感受到了膨胀。 柳恩煦反手紧紧与他十指相扣, 抬头去望他还没醒透的眼。 她多希望这是他清醒时没有顾忌的样子,她更想找到他要留下的信号。 柳恩煦又将脑袋扎进他颈窝, 沮丧地嘀咕了句:「不是很方便。」 郁昕翊微眯的眼睛又睁大了些,他觉得这个拒绝他的藉口有些耳熟, 她曾经以同样的理由拒绝过自己。 「这次不疼了?」 柳恩煦下意识点点头。 她的确来了月事,可她随即想起来,这些日子不吃冰, 的确让她没有疼痛的感觉, 除了昨夜有些不抗冷。 过了好一会, 她以为郁昕翊又睡着的时候, 突然听他带着怒意问:「谁教你睡觉不放门闩的?」 他的声音不似刚才那般沙哑, 而是越发清晰明朗。 柳恩煦察觉他彻底醒了,才抬手一推,自己往后靠了靠, 摆脱了他手臂的环绕。 她说:「我担心你进不来。」 「我知道。」郁昕翊语气淡淡的, 揉了揉她头顶又说:「但你担心多余了。」 柳恩煦掀起眼皮瞪了他一眼,她既埋怨又委屈的样子,让郁昕翊觉得有些好笑。 他拍了拍柳恩煦的腰肢, 补充说:「出门在外记得锁门,万一碰个採花贼, 可没人救你。」 柳恩煦没被郁昕翊吓到,她只觉得採花贼无缘无故不会来邸店这种地方,更不会尾随个其貌不扬的小妇人。 她干脆没再回应,往他面前贴近了些, 蹙着小鼻子闻了闻,问:「昨天又去制造混乱了?」 郁昕翊慢悠悠地笑出声,他觉得小姑娘管的越来越多。 昨晚他杀人放火的事都干了。 他侧翻过身,手肘撑着脑袋,看着她一脸好奇,捡了个她可能喜欢听的事交代:「昨晚烧了那个贺牙婆的小作坊。」 柳恩煦惊讶地爬起身,她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她和延康的买卖也有关系?」 郁昕翊点头,未语。 延康曾跟他说,他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在灵隽受责罚的时候跟他换了身份。所以才将灵隽身上也烫了个跟自己一样的疤。 第166页 有段时间灵隽和延康几乎一直在一起,两个人感情越发深厚,延康还教灵隽弹了那首边塞曲。后来延康的身子越来越弱,京城的风流所都不收他,才把他卖到别人家里做奴隶。 可那家的主人不愿意给他治病,把他身子拖得更差了些。后来那家主人犯了事,让延康当了替罪羊,这才给他用了黥刑,脸上永远刻上了耻辱。 郁昕翊慢悠悠勾起唇角。 那家主人和卖他过去的贺牙婆一个都没跑了。 柳恩煦看他神色转差,也没再多问,只觉得他所做的事情必然有他的道理。 她起身去拿自己挂在衣架上的衣衫,没等起身,郁昕翊从后面将她抱了回来。 他用被子在她身上裹了一圈,才起身去取衣袍放在她身边:「今日别出门了,我办完了事,明日就去追世孙他们。」 他边说边起身往门口走。 柳恩煦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将衣衫整理好,刚穿好鞋袜,就听到关门的声音。 郁昕翊急匆匆走回来,手里还拿了个小药箱。 他伸手指了指床榻,示意刚要下地的小姑娘坐回去。 柳恩煦双手撑在身侧,又把身子往里挪了挪。她看着郁昕翊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小脚。 柳恩煦仍然觉得脚底疼痛难忍,她下意识把脚往回一撤,却没逃脱郁昕翊的掌心。 「我不在的时候怎么总受伤?」 郁昕翊垂眼,专注地给她上药。 柳恩煦将身子往前去观察他上药的步骤,又怕他觉得自己是故意受伤的,才指了指放了两盆花的窗子,认真地说:「昨夜去关窗,被木屑刺伤的。」 郁昕翊手里捏着一块沾了药酒的细布为她脚底消毒,过了好一会,他将手中的细布放在一边,才懒散地说:「也就是说,没有我你就不能好好的。」 柳恩煦见他神色淡淡,怕他觉得自己耽误了他的行程,急急摆手说:「不是不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郁昕翊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更添了一层冷霜,他是想听她说,没他不可。 他手里的动作利落且迅速,将柳恩煦脚底包扎好才起身,两只手臂撑在她身侧,弯着腰向她的脸贴近了些。 「伤口不能碰水,知不知道?」 柳恩煦点点头,又想到昨晚是因为事发突然没有药,才迫不得已那样沖洗伤口。她怕郁昕翊觉得自己添乱,又忙着开口解释:「昨日没有药才——」 郁昕翊低头在她正说话的嘴上啄了一口,打断了她的话。 他脱离她的唇,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轻声说:「那不是可以用嘴。」 柳恩煦怔楞地眨眨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心的位置。 这怎么用嘴? 郁昕翊看小姑娘扭着身子打算亲力亲为的模样,恐怕她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 他太后捏了捏她下巴,说:「我够的着呀。」 说完他粲然一笑,起身走去了湢室。 柳恩煦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梦,原来他才是黑猫。 一个下午,柳恩煦都被当成了病娇公主,享受到了来自郁昕翊的黄金级照顾。 他临出门时,只说让她乖乖等他回来,哪都不要去。 柳恩煦敷衍地应了他,她也不知道郁昕翊又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她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从柳恩初那带来的书,就听到门口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柳恩煦这才将书扣在床上,准备下床去看看。她还以为是小二来送餐食的。 脚还没碰到地,就听郁昕翊指责的声音传来:「不是说不能动么?」 柳恩煦这才忙着将小脚缩回去,身子往床上挪了挪,满是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郁昕翊将自己手中抱的纸袋子尽数放在桌上,随意松散地说:「不然呢?等着你把另一只脚也弄伤?」 柳恩煦立刻闭口不再应话。她撇了撇嘴角,将手臂抬起伸向他,娇声娇气地说:「我会注意的,不这么凶可以吗?」 郁昕翊看向她的表情一僵。 他这哪是在凶她?明明就是在关心… 他往她面前走了几步,弯下腰去迎合她抬起手对自己索要的拥抱,而后她又柔声细语地补充了句:「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郁昕翊突然笑出声。 他这才明白小姑娘委屈巴交是因为什么。他没觉得她麻烦,只是担心她跟着自己会受委屈,得不到她该有的那些照顾。 柳恩煦将脸往他身上埋地更深,就感觉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腰,紧接着语气温和地笑道:「我的事情办完了,一会就出发去追他们。」 柳恩煦立刻诧异地收了笑,将他从身前推离半寸,忙着解释:「你不必因为我改行程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郁昕翊眼尾上扬,笑地舒展,他抬手捏着她耳垂慢悠悠地说:「你不能。」 —— 第三日日暮。 文业带着柳恩初一行人刚在驿站落脚,就听门外传进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马车上的柳恩煦抬手将编好的辫子用丝带绑紧,又拢了拢刚换到身上的织锦袍。这几日的乔装让她娇嫩的小脸有些泛红髮痒。 为了不让柳恩煦太过于疲劳,郁昕翊让车夫在马车里铺上了厚厚的软垫,不紧不慢沿着官道往盐城赶,他预计文业的队伍不会走地太快,毕竟要顾忌柳恩初的身体。 第167页 他扶着柳恩煦下车,正好碰到出来查看的文业,文业听了他几句简单的交代之后便匆匆去寻随行的御医。 两人跟着前来相迎的嬷嬷走进房间后,他才借着明亮的烛火发现柳恩煦的脸红肿得厉害。尽管她一直用丝帕遮着半边粉颊,可露出来的地方仍能看到病态的红肿。 郁昕翊立刻心事重重地交代侍从去寻他说的几位药。 他给她用的易容药膏本是极好的药材,可他终究都没想到,她那张小脸竟然这么娇嫩。 更衣梳洗后,柳恩煦迫不及待去看柳恩初。只不过姐弟两个心意相通,没等她移出房间,柳恩初就自己找上门来。 他进门见到柳恩煦蒙着半张脸,脚上还缠了细布,立刻蹙起眉头,帕子捂着嘴轻咳了几口,才沉着问道:「阿芋和殿下去哪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柳恩煦仍然担心自己给郁昕翊填了大麻烦,她拍了拍眼前的木椅,示意柳恩初过来坐,脸上挂着笑说:「怪我贪嘴,吃坏了东西。」 话音刚落,郁昕翊就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匆匆出了房间。 柳恩初直到目送他离开,才让跟着他的夕莫和阿晋退了出去,显露担心地问:「脚怎么也伤了?」 柳恩煦见郁昕翊出门才稍稍松了口气,身子放松地向后靠了靠,说:「光着脚踩到木屑了。」 柳恩初即便没跟柳恩煦一起生活太久,但除了母亲之外,她是唯一令自己在意的人。他伸出瘦削的手臂去抬她的脚,刚放到自己腿上,郁昕翊就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还多了几个药瓶。 他本就心情不佳,在看到柳恩初对柳恩煦做这么亲昵的动作之后,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垂着眼往屋里走了两步,语气生硬极了:「几日不见,世孙的气色不好。」 柳恩初刚掀开柳恩煦脸上的丝巾观察她脸上的情况,这会手上正拆解给柳恩煦脚上的细布。 郁昕翊一脸不悦坐到了柳恩煦身边。 柳恩初侧脸看了他一眼,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不太妥当。 毕竟阿芋已经嫁人了。 柳恩初动作一顿,将柳恩煦的腿又放回床上,笑道:「几日奔波的确有些乏。」 郁昕翊在柳恩煦身边坐下,将刚被放回床上的小脚捏起来,继续去拆柳恩初解了一半的细布。 柳恩煦关切地开口问柳恩初:「要不要等几天再往前走?这么赶路,怕你身子吃不消。」 柳恩初摇头,斯文地看着柳恩煦,可余光却落在郁昕翊手中的动作上。他笑应:「文将军说还有十几日才能到盐城,队伍行进地已经很慢了。」 郁昕翊一直低着头,专注地为柳恩煦换药。 柳恩煦也没在意郁昕翊的情绪,将手握在柳恩初撑在拐杖的手上,急切地关怀道:「这些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怎么手这么凉?」 柳恩初小心翼翼看了眼郁昕翊,他多少能感受到郁昕翊不悦的情绪。 他对柳恩煦微弯唇,边说边起身:「阿芋照顾好自己吧,我可能是穿的少了些,这就回去了。」 柳恩煦担心地望着他,点点头:「那我明日过去看你,有什么事让夕莫来找我。」 柳恩初笑着应声,而后又将视线落到郁昕翊手上。他见郁昕翊给柳恩煦包扎的动作干净利落,甚至比府医都要熟练。 他忍不住惊诧,甚至更加困惑,蓟王殿下没带兵参战过,他怎么会熟知包扎的技巧呢? 第77章 入谷 她即便吓破了胆,别人也发现不了…… 郁昕翊送柳恩初离开后, 兴致缺缺地拿起自己刚带回来的几个小药瓶,打算涂在柳恩煦脸上。 可柳恩煦一如既往地不让他掀开自己覆在脸上的丝帕,只说让外面的嬷嬷帮着她。 郁昕翊见她躲闪, 毫不迟疑地坐回她身边,一点出去的打算也没有, 一边看着手里的药瓶子一边散漫道:「行啊,那我在这看着你上药。」 柳恩煦可怜巴巴地推了推他, 却不料自己刚把身子往前探,就被他动作极快地扯掉了那块遮羞布。 柳恩煦「啊」的叫了一声,双手把脸捂得更紧。 「世孙都看了, 我看看就不行?」郁昕翊不高兴, 他捏着瓷瓶的手重重落到腿上。 柳恩煦把手往下挪了挪, 露出眼睛。见他一脸不悦, 才支支吾吾地说:「太难看了。」 郁昕翊突然笑出声, 手里把玩着小瓷瓶,说:「你睡觉的时候,我早就看过多少遍了。」 柳恩煦一怔。就看郁昕翊伸手戳了戳她挡着脸的小手, 示意她把手落下来。 柳恩煦气恼地将手挪开, 才终于换来郁昕翊不经心的浅笑。这是他到了驿站之后,露出的唯一一抹喜色。 柳恩煦觉得他情绪不太对,待他谨慎地在自己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凉凉的液体之后, 柳恩煦才忍不住开口:「你有心事吗?」 郁昕翊边收着床架旁小几上的瓶瓶罐罐,边掀开眼皮看了柳恩煦一眼。 他的确心情不好, 却是因为自责。这才几天的功夫,把她弄得这么狼狈。 他「嗯」了一声,垂眼看着手里的药粉,沮丧地说:「我觉得阿芋不在意我。」 怎么会呢?」柳恩煦煳里煳涂地看着他。 郁昕翊看她一脸认真的表情, 向前探了探身子,问:「我对阿芋照顾得好吗?」 第168页 柳恩煦想都没想,重重点了几下头。 郁昕翊食指指尖点了点他的薄唇,又问:「那阿芋不该做点什么吗?」 柳恩煦恍然一笑,这还是一个多月以来,郁昕翊第一次对她做出这样亲昵的表达。 她看着郁昕翊的脸,勉强去猜他的心思。她往他身前凑了凑,含笑说:「阿芋觉得殿下要习惯,以后阿芋想关怀也是没有办法的。」 郁昕翊将手指从嘴边落下,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跟她卖弄心思。他突然抬手捏住她下巴,狠狠含住了她那张不肯服软的嘴。 —— 半月后,盐城迎来了一只朝廷的队伍。 可落脚在城中最大的客栈之后,客栈掌柜才发现队伍中有不少伤者。 几天前,队伍行至黎昌附近的官道时,突然遇到山匪截杀。文业带着禁卫拼力保全,可山匪数量不少,为了奋力保证世孙和蓟王夫妇的安全,文业胸口被暗器所伤,受了重创。 柳恩煦吓得不轻,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袭击他们的山匪无一生还,被捕之后竟然服了毒药暴毙。 郁昕翊始终从容淡定,他甚至早就猜到了会遭遇这样的伏击,所以山匪没摸到他面前,就被他不留痕迹的暗器刺穿了胸骨,一命呜唿。 他不确定这次的截杀是不是跟许森宇有关,但他借着这次被袭击,暗箭伤了文业,给了他一个合理留在盐城的理由。 … 郁昕翊看着此时昏迷未醒的文业,才一脸担忧地对随行的御医交代着什么,并且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告诉了文业的副将。 他下令让文业和伤重的一行人留在盐城养好身体,等着他带世孙回来。 文业伤重,蓟王又如此下令,一行人才按照他的交代踏踏实实留了下来。 柳恩初也因这次山匪的偷袭受了惊吓,可他更疑惑的是这次袭击之后,蓟王没有增加护卫跟着,反而只带了照顾他的少年,和那少年身边并不健康的侍卫。 柳恩初在心里默默琢磨着缘由,更加仔细地放眼观察。 郁昕翊交代好一切之后,并未在盐城停留,而是传了密信去相邻不远的岭崖镇,落脚当日就带着一行六个人动身前往。 为了减小出行的风险,郁昕翊和柳恩煦,延康,灵隽一辆马车,柳恩初带着阿晋和夕莫跟在后面。 连续奔波后,马车终于在一处人烟稀少且视野开阔的农庄外停了下来。柳恩煦掀开车帘才发现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郁昕翊下车迎了个头带蓑笠,一身黑衣的游侠走上马车。 游侠蒙着面,看不到相貌,他替换了自己这辆车的马夫,带着后面驾车的阿晋缓缓驶进了一个烟雾缭绕,积雪未消的树林。 柳恩煦茫然地看着帷裳外游侠的魁梧身影,才听重新上了马车的郁昕翊语气平淡地介绍:「这是冼安。」 柳恩煦颔首,他又说:「老傢伙的林子里机关重重,所以才让冼安来带路。」 柳恩煦没再多问,她掀开车窗上的布幔,看着窗外匆匆向后掠过的树影,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 几刻钟后,马车再次减缓速度。 除了马车的辘辘声,她还隐约听到了流水潺潺。 下车后,柳恩煦先跑去后面的马车找柳恩初,关心他赶路的情况。 柳恩初面无波澜,淡淡扫过四周的漆黑,同跟在他身边的夕莫和阿晋一样,疑惑重重。 柳恩煦也没做解释,看见灵隽扶着延康也一併下车后,才转去看郁昕翊。 他在不远处跟冼安贴耳说了些话。朝自己走来时,寂静的夜空中突然「啪」的一声响,随后一束火光突然炸开,瞬间灯火如昼,照亮了漆黑中的一座古怪庄园。 所有人都被刺眼得灯光晃地迴避了视线,就听身后阿晋疑惑地呢喃了句:「这就是神医的住处啊…」 柳恩煦同样一头雾水,小手遮在眼前,等着眼睛慢慢恢復视力,并没说话。 郁昕翊带着一行人进了院子,径直往种着药草的一片田地走,那片药田南面还有个蜂窝形的单层建筑,看着十分新奇,走近才看到上面一板一眼地写着【奇阁】两个字。 郁昕翊将众人做了安顿后,跟柳恩煦简单交代了几句他今晚不过来的话,便带着延康去了药田东侧一片黑漆漆的民房。 那里相隔较远,也看不清是不是亮了灯。 柳恩煦知道柳恩初心中满是困惑,但他不问,柳恩煦也不打算主动提。她的房间就在小初的隔壁,也方便有什么事能及时赶过去。 因着同行的只有夕莫一个女子,她才被柳恩初派来临时照顾自己。 夕莫点亮了房间内的烛灯,和柳恩初的房间一样,房间内空间逼仄,湢室也只够一人站立。 到处都没什么陈设,连家具都少的可怜。只有一张窄小的单人木床,上面的软褥还是郁昕翊特意带来的。 夕莫并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乖巧地为柳恩煦铺开了软褥,什么也没问。 柳恩煦换了寝衣在铺上躺下来,可这床板即便垫了软褥,她也觉得硬邦邦的硌人。 夕莫稍作收拾后,就吹熄了灯烛退出了房间。 柳恩煦即便困意再浓,依旧辗转反侧,闭着眼也睡不着。 等待入睡总是最煎熬的,更何况身边还少了一个人。 第169页 她翻来覆去,最后还是打算放弃挣扎,缓缓睁开眼。 她才发现黑暗中的房顶好似铺了一层镜子,能反射窗外照在地面的月光。柳恩煦双眼发直,怔怔地看着那抹月光留下的亮色发呆,直到一团乌黑将月光彻底遮挡,她才勐地转头,去看煳着窗纸的木窗。 外面的黑影笼罩了整个窗子,就好像什么东西扒在了外墙上似的。 柳恩煦吓得一个哆嗦,勐地起身将自己抱成一团,往床里侧躲了躲。可等了半天,那团黑影却一动不动。 柳恩煦怯怯地穿好鞋袜下地,衣服也没想起来披,就小心翼翼地去开房门。她抱着一点点侥倖,在房门打开之前小声唤了句:「殿下?」 可依旧没有动静。 她将头探出门,本还担心会不会又遇到了山匪,却发现是窗顶的油布落了下来。 柳恩煦松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她跑出门拉动线绳,将窗外的油布又束到了顶端,而后又返回了房间。 进了门,她赶紧蹲在炭盆旁边暖了暖小手,继而起身返回床榻。 小脚刚放到床上,湢室就传来一声瓷器打碎的声音,她又是一惊,她明明记得,那里面除了个木盆和水瓢什么都没有。 她再次精神紧绷,又不想惊动旁边的小初,才咬咬牙,战战兢兢地问了句:「谁在那?」 依旧没有回应。 她赶忙下地去桌上手忙脚乱地点亮了烛灯,拿着烛台往湢室里走。 刚走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柳恩煦吓地一个机灵,下意识叫了一声。 手中的烛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咣当」声,郁昕翊已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怎么了?!」 他推门而入,视线落到柳恩煦惊慌失措的小脸上。 柳恩煦这会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她顾不上倒在地上的灯烛,三两步跑到郁昕翊身后,攥着他袖子指着湢室,颤声道:「那里面,里面好像有什么。」 郁昕翊已经换了身普通的青色布衣,头髮也只用一根青色髮带随意绑在头后,看着好像变了个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弯腰将烛灯拾起,走进湢室。没过多一会,就拎着一只手臂大小的蜥蜴走了出来。 那蜥蜴嘴上挂了两个金环,刚才碰到了青石地面,才发出了瓷器碎裂的声响。 「圣延谷的神医跟你问好呢…」 柳恩煦错愕地张大了嘴,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个巨大的有如壁虎一样的东西,忙着往边上躲了躲。 她声音绵软,追问:「神医吗?」 郁昕翊叫他神医也就是骗骗世人的,他和冼安还有菜婆婆他们都叫他本名巫楠或者怪老头。 郁昕翊无奈地笑了一声,把黑蜥蜴放在自己手臂上,像抚摸黑猫一样用指头戳了戳它的后颈。那个黑色的东西动也不动一下,更让柳恩煦起了一身鸡皮。 郁昕翊点头,语气随和:「明日你就能见到他。」 柳恩煦害怕地又往边上躲了躲,直到看着郁昕翊将巫楠的爱宠开门丢了出去,就像丢垃圾一样。 柳恩煦怔怔地站在原地。 郁昕翊洗了手从湢室走出来,将浑身冰凉的柳恩煦揽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极尽温暖的拥抱,他低头在她头顶轻啄,安慰道:「阿芋不用怕,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柳恩煦下意识推开他,迅速「嘘」了一声。她担心睡在两边的人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郁昕翊并不在意。他把她抱到床上,用棉被裹好,继续说:「这房子是神医特制的,你喊破了嗓子外面都听不到。」 柳恩煦不信,她故意放开了声线喊了一声:「阿晋!」等了半天后,的确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突然有些担心,若再有刚才那样的情况可怎么办?郁昕翊不在,她即便吓破了胆,别人也发现不了。 郁昕翊一脸柔和的笑意,他只知道怪老头脑子里竟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除了父亲,他们谁也不懂。 柳恩煦往他怀里靠了靠,小脑袋贴在他肩头,撒娇地问:「你能不能留在这呀?」 郁昕翊本该陪着延康的,可他担心小姑娘害怕睡不好,才等着延康睡着后匆匆赶了来。 他缓缓抚过她的发,安慰道:「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柳恩煦知道他有难处,才老老实实地点头,轻轻躺下,让脑袋伏在他腿上。她把两只小脚放到另一床厚被里,就觉得脚底踩到了一团绵软。 她吓地从跳下了床,就听被子里同时传出一声沙哑的冷哼。 第78章 画像 「你身后的那面墙是空的。」…… 郁昕翊同样吓了一跳, 把柳恩煦抱起放在自己身后的方桌上,他稍改刚才的散漫,语气仍旧不多好, 喊了声:「谊父…」 柳恩煦见到郁昕翊突然变了脸,自己也连忙下地, 站直了身子。就看堆在床脚的那几床厚被下突然钻出个身量不高的老头。 柳恩煦呆呆地看着他一身刷了金漆的茅草衣从自己香软的粉色锦被里钻出来。她更怕自己做的不周全,惹得老人家不高兴, 将声音放亮了些,懦懦地喊了声:「神医…」 巫楠「嘿嘿」笑了两声,下地的同时瞬移到了柳恩煦的身后, 鼻子贴在她背上闻了好半天。 郁昕翊下意识将柳恩煦拉到自己的另一侧, 让她离怪老头远一些。 第170页 怪老头不悦地睁圆那双灰色无神的眼睛看着郁昕翊, 笑嘻嘻问:「她身上怎么有你的味?」 郁昕翊刚到圣延谷, 便匆匆去跟巫楠打了照面, 他最先做的就是把郁昕霖交给了他和冼安,一晚上巫楠都在琢磨怎么治郁昕霖身上的病。 他还没来得及跟怪老头交代柳恩煦的事,没想到他自己跑来了小姑娘的房间。 郁昕翊不免有些恼, 恹恹应道:「这是阿芋, 阿翊的…」他回头看了眼眸底泛红的柳恩煦,琢磨着该怎么称唿她,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坦诚相告:「是阿翊的髮妻。」 柳恩煦攥着他衣襟的手一紧, 眼中满是惊诧地抬头去看他脸上的坚定。 巫楠依旧「嘿嘿」笑了两声,又挪到柳恩煦身后, 枯木般的手指挑开她披背的发,语气阴森森的:「那是不是可以做同心环啦?」 柳恩煦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从他嘴里说出来,好的东西也变得可怕。 她吞了吞口水, 怯怯问:「那…那是什么?」 巫楠见她胆小怕事的样子,突然敛了脸上的笑,睁圆了眼继续吓唬她:「肠子缠着心脏打的结儿,挂在阿翊房间里多好看。」 柳恩煦吓得脸色泛白,抓着郁昕翊手臂的小手攥地更紧。 郁昕翊赶紧把怪老头往边上推了推,语气更坏:「谊父刚不是说困了么?明日还得给世孙诊病呢。」 巫楠扫兴地瞪了他一眼,突然一改原本阴鸷的嘴脸,沉沉地往凳子上一座,盘着腿悠闲地说:「髮妻?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是你从哪偷来的吧?!」 郁昕翊不打算跟他解释什么,因为说了也没用,他只想他立刻,马上离开。 柳恩煦从郁昕翊身后探了个小脑袋,咬了咬唇,应他:「是…明媒正娶的…」 巫楠冷哼:「那你可能被他骗了,他亲眼看着照顾自己那丫头被活剥了皮的。」他眼睛微眯,探着脖子对柳恩煦阴森森地说:「他不会喜欢姑娘的。」 柳恩煦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觉无法反驳,就在郁昕翊不耐烦地拉着她准备往外走时,柳恩煦突然张口呢喃了句:「那就…就骗了吧…」 巫楠起身将脸色不悦的郁昕翊拦下,灰濛濛的双眼里毫无温度。他脸色彻底冷下来,背对着微微烛光,那张满是褶皱的瘦脸显得异常恐怖。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你知道,她活不了。」 郁昕翊知道他又在故意吓唬人,懒得跟他多说,继续拉着柳恩煦往外走。 巫楠紧紧贴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救那孩子没问题,但我要她的命来抵。」 柳恩煦从没听郁昕翊说过有这样的条件,她心跳更快,着急忙慌地问:「怎么个抵法?」 她不可能让柳恩初白来一趟,更不可能让他彻底失了活着的希望。 小初的前途一片光明,她能做的只有这么一点点。 巫楠「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像深秋落在枯树上的乌鸦,听着怪难受的。 「破了那孩子的肚子,也得让我看看你这副健康的身子里装的东西是不是跟你的脸一样美。」 柳恩煦吓地嘴角向下,嘴唇微微发抖。她没答话,郁昕翊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冷笑一声:「省省吧你。你想看,我可以刨你的。」 郁昕翊把他推到一边,往柳恩煦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抱起她走出了房间。 巫楠怔楞在原地,思考郁昕翊这话的含义。 他是在夸自己长的美? 巫楠眼里立刻盈上了热泪,他的确想看看自己那颗心里能不能看见姓郁那个老傢伙。 —— 柳恩煦裹在被子里被郁昕翊抱着走了好远,直到他一脚将一扇刷了红漆的木门踹开,黑暗立刻被扯出一条裂缝,倾斜出屋里耀眼的光。 柳恩煦把脸蒙在被子里,让眼睛逐渐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她感觉自己被放在一个软绵绵的木椅上。她再睁眼,就发现这个房间没有窗户,除了那扇红色的门之外,到处都刷着黑色的漆,四个角落里还立了几盏半人高的灯烛。 她立刻想到了郁昕翊在东翼楼那个仿佛灵柩的房间。 郁昕翊把暖炉放到她脚边,又给她递了个用某种动物软皮做的暖袋,才看到柳恩煦将视线落到了墙上一副用鹅卵石拼出的画像来。 「那是你吗?」 柳恩煦捏着手中的暖袋,眼睛盯着那幅画看得入了神。 画上的少年微微侧脸,但仍能看出稚气未。,他垂着眼,眉目清朗,典则俊雅,表情却带着触不可及的疏离。 郁昕翊没抬头,蹲在她身前,双手捂住了她的两只脚,淡淡道:「神医的杰作。」 柳恩煦转头看了眼正忙着给她暖脚的郁昕翊,稍作了对比,笑道:「的确是画像上的更俊美些。」 郁昕翊嗤笑一声,画像上的样子跟他现在差别本就不多大,他问:「你知道为什么是侧着脸?」 柳恩煦摇头,看不到的那一面是他的右脸。 「因为那边烧烂了。」 柳恩煦吓了一跳,她不能理解他嘴里说的烧烂了是什么意思。她俯下身子,离他更近些,去仔细瞧他脸上的皮肤,那里完好无损。 郁昕翊抬眼看她,抬手捉住她刚刚抬起的小手,放在自己右脸,自嘲道:「所以,我从里到外都是假的。」 这话让柳恩煦听着不舒服,但他看着毫不在意。 第171页 柳恩煦眸色渐沉,将捂在他脸上的手抽回来,又去看墙上的画像。 她只为他感到惋惜,若不是形势所迫,谁又会选择以别人的身份活着呢。 屋里归于平静。 柳恩煦听到脚边的火盆里炭火发出的嗞嗞声。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绝望尽头最后一声卖力的嘶吼,刺耳却无力。 「等你离开了,还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郁昕翊缓缓起身,才终于瞥了一眼自己原本的样子。那是巫楠故意放在那的,他仍然气愤自己不管不顾烧了原本的脸,为了去做那个冒牌货。 「变不回去了,老傢伙医术再高超,也找不到那么合适的皮来换我的脸。」 他匆匆收回视线垂下眼,完全遮盖了眼里对那张脸的厌恶,又道:「况且我现在的样子跟那时并没多少差别。」 柳恩煦感到意外,可她没打算追问,只知道那是他埋在心里太深的结,她不想提起来再让他感到痛,只说了句:「可我喜欢。」 郁昕翊懒洋洋往后走了几步,坐在铺着黑布的床上,身子前倾,双手交扣,两只手肘撑着大腿,笑道:「阿芋还是喜欢小白脸啊?」 柳恩煦见他一脸玩味,瞥了他一眼:「你现在的样子,跟小白脸也差不多。」 「那小白脸是干嘛的?」郁昕翊脸上笑容更加舒展。 柳恩煦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主人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喽,恐怕还得问问灵隽。」 郁昕翊「哦」了一声,身子向后一靠,反驳:「阿芋说的不对。」他顿顿声,舌尖舔了舔唇角,又说:「是以色侍人的。」 柳恩煦挑眉,从软椅上跳下来,走近了正半躺在床板上的郁昕翊,她小手轻轻搭在他胸前,俯着身子说:「那阿翊做的不错呢。」 郁昕翊也没动,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小粉唇同耳朵一样逐渐挂上一层红浆,单侧嘴角翘地高高的,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柳恩煦笑弯了眉眼,身子压地更低,手肘撑在他胸前,说:「可阿翊做的让我不满意。」 郁昕翊冷笑了几声,看着她那张依旧稚嫩的小脸,追问:「怎么才能满意?」 柳恩煦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指尖刚跳跃到他两腿间,就被郁昕翊的手捉住,凑在她耳边气音说:「你身后的那面墙是空的。」 … 正在床榻背墙后面偷看的巫楠,「嘿嘿嘿」笑个不停,他只看见他从小带大的孩子在那姑娘耳朵边说了什么,可声音太小,他听不到。 他起初给阿翊的房间换了一成片通透的黑晶石墙,是为了监视他练功的。 倒没想到还能干这个用。 药田里找了半宿蜥蜴的菜婆婆拎着蜥蜴尾巴从外面愤愤走进屋,刚进了门就往桌子上拍了一巴掌。 「阿翊知道,非得砸了你这面墙!」 没等巫楠回过头,菜婆婆在靠近木门的位置拧了一把开关,那面黑晶石做的墙瞬间不再通透。 巫楠笑意未减,他脑子里想的一直是那姑娘的皮能做出个什么样的稻草人。他捏了两根针在摇摇晃晃的烛火上烤了烤,眼里的笑意逐渐淡去。 菜婆婆知道他又在琢磨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边给他铺床边问:「你这老疯子整天就琢磨那些没用的!小霖那孩子好不容易找回来,你到底想没想出来怎么治他那身毛病?!」 巫楠把烫红的针扎在自己手心里,看着手掌冒出一缕白烟,似是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眼角堆出了一叠皱纹。 —— 天一亮夕莫就轻轻走近柳恩煦的房间,为她换炭火。 可敲了半天的门,里面却无人应。 她推门走进屋,就听身后有人走近。她回头就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连,他脸色极黑,表情也不多好。 「我来帮老…哦,神医传话。等会世孙醒了,到前面的咿呀堂去一趟。」 夕莫乖巧的点点头,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她赶紧福了福身子,说了道谢的话。 话音没落,冼安停也没停朝相反方向走出去五步了。 浅眠的柳恩煦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迷迷煳煳地睁了眼,发现房门被夕莫开了个小缝隙。 昨夜在听说郁昕翊的房间能被人窥视之后,柳恩煦就忙慌地让郁昕翊把自己送了回来,她有点担心神医会半夜跑她房间来给她开膛破肚,所以拉着郁昕翊挤在那张单人小床上睡了一宿,直到天亮,郁昕翊才离开。 她缓缓起身,抻了抻睡得浑身酸疼的四肢和脖子,才见夕莫一脸不悦推门走进来。 柳恩煦倒也没听到冼安说什么,而是在琢磨着是不是该早点去给神医请个安。 她自小学的规矩让她毫不犹豫地下了床,急匆匆去湢室里梳洗。 简单梳洗过,柳恩煦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碎步往那边赶,她记得郁昕翊的房间外隐约有个比房子还高的木架,这会天亮倒是看得清方向。 没走几步,她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自己。 回望时,灵隽一身月色白衣,匆匆走近柳恩煦。他一晚没睡,琢磨着是不是该去看望延康。 他对柳恩煦说明了情况后,两人才结伴往神医所在的圆筒形建筑走。 刚经过田地的小木棚,两人不约而同听到那木棚里传来几声「嘿嘿」的怪笑。 而后,巫楠那张狰狞恐怖的脸缓缓从木棚里移出来,语气依旧阴鸷:「真好看!这么白的两张皮同时送上门啦?!」 第172页 第79章 赴约 「日暮后到咿呀堂旁边那个刷着白…… 柳恩煦双手捂住胸口, 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灵隽也多少觉得神医性格古怪,但还是上前一步对神医恭敬地行了礼。 神医似乎并不领情,而是盯着灵隽那张俏面, 抬手捏了捏他脸蛋,阴阳怪气地说:「这张皮若是换到阿翊脸上, 倒是不错。」 柳恩煦想起昨晚郁昕翊跟自己讲的话,又看了看灵隽一脸无措, 才赶忙走上前,怯怯地转移话题:「昨晚阿芋对神医有冒犯,今天特地来道歉。」 巫楠将那双灰色的眼瞳转去望着柳恩煦, 捏着嗓子问:「想明白啦?」 柳恩煦惊惶地摇摇头, 她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紧张的状态下更是脑子一片空白。 可就在巫楠的脸色逐渐变得黯淡后, 她才立刻反应过来什么, 胡乱点点头:「神医说什么是什么。」 巫楠这些年让冼安找来试药的人不少,确实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娃娃。看着小姑娘老老实实的样子,他心里痒痒的, 「嘿嘿」笑了两声后, 又说:「小姑娘真痛快啊!」 柳恩煦肩膀一直微微耸着,追问:「那神医能治好我弟弟的病吗?」 巫楠嗤笑一声:「那么条破虫子也能算病?挖出来还能给我晾个小虫干,泡泡酒嘞!」 柳恩煦手臂颤抖, 慌张地吞了口口水,又问:「那…神医什么时候——」 巫楠伸手一挡, 不叫她继续说,自己笑嘻嘻地说:「一会,就让他泡我酒池子里,明天这会就能开膛破肚了!」 柳恩煦刚松了口气, 就看巫楠转头看自己,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你得在他前面!不然我没心情给他取虫子。」 柳恩煦皱紧了眉,顺从地点点头。 巫楠心情好极了,也没再多说什么,手里拿着根类似于麻花的藤条就往自己房间走,边走边听他说:「日暮后到咿呀堂旁边那个刷着白漆的空房子里去!」 这一日,柳恩煦过得并不安稳。 巫楠并没有食言,一早柳恩初就在柳恩煦和郁昕翊的陪同下去了巫楠建在松林间的一处单层药酒房里,那里面有一片酒池,却不是喝的,而是泡澡的。 药酒房是完全架在两根粗重的原木上的,下面还有个烧着火的铜炉,一直温火加热着酒池里的汤液,凛冬的山林里倒是个难得的人造小温泉。 郁昕翊让阿晋陪着柳恩初,确保他身子泡够一天一夜。 临走时,郁昕翊多等了会,见冼安背着延康也走进了这间药酒房。但他把延康放在了另一边的红色汤池里,和柳恩初呆的地方隔了一扇竹墙而已。 柳恩初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竹墙另一侧,低下头捧了些身子周围的酒液。 他记得那个叫延康的是个并不起眼的小侍从,脸上还刻了字。 他不知道那个笑起来风光无限的小少年是怎么获得了蓟王的宠爱,竟然能让他带着一个受了伤病的侍从一起来诊病。 柳恩初侧着手掌,把掌心的水落在汤池里。 是灵隽不简单?还是这个延康有故事? 他靠在身后的石墙上,缓缓闭上了眼。 药酒房外,郁昕翊拉起柳恩煦的手缓缓走下原木石阶,比来时更惬意地踩在了厚重的积雪里。 一步一个脚印。 郁昕翊拉着柳恩煦的手,似乎从没感受过这样的放松。 沉默片刻,他突然张口:「我希望小霖的身体能痊癒。」 柳恩煦侧过头看他,他却依旧目视前方。 「这次能等到他身子康復吗?」 「恐怕等不及。」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着脚下两人共同踩出来的脚印,她想问问他决定什么时候离开,可琢磨半天都没问出半个字来。 她咬着唇,垂睫看着两人走出来的两条路。 两人的方向始终是相同的,可为什么到了终点就要散开呢?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高贵华丽的身份,她只希望家人和睦安康。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唯独他们俩,一起走的路越来越短。 她同样压抑地深吸了口气,看着郁昕翊说:「阿翊离开后,能定期给我些迷药吗?」 郁昕翊其实已经做好了打算,但他刚刚发现柳恩煦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他侧脸看着她,挑眉问:「怎么?」 这是明知故问。 他知道她想用自己的方法控制那个疯子。 窦褚若死了,她也得陪葬。 柳恩煦犹豫着说:「我想他服了药不会很痛苦吧?」 郁昕翊「嗯」了一声,那药里的确加了不少麻醉药剂,可随即他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这药恐怕是她自己想要。 郁昕翊心里忍不住笑地开怀,恐怕她后半辈子服了迷药做春秋大梦的想法要落空了。 柳恩煦没再说话,而是拉着他的手握地更紧了些。 「我觉得阿翊的样子和窦褚长得很像。」 柳恩煦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她昨晚看到他侧着脸的那张画像就有了这样的感觉,所以才盯着瞧了很久。 郁昕翊又「嗯」了声,语调慢悠悠的:「是挺像的,我右边的脸烧坏了,神医也只是给我换了张皮,眼角拉长了点而已。」 柳恩煦想想延康那副俊雅的相貌,倒没觉得这件事多稀奇,否则他这张脸也不可能一点破绽都不露,做了蓟王这么多年。 第173页 「阿翊想好怎么对付许森宇了吗?」 郁昕翊原本的悠然荡然无存,他此次废了心思离京,不光是为了带着世孙诊病,同时也是想躲避纷争。他想看看许森宇这几个月的时间,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果不其然,他们这次遇到了山匪行刺,他更怀疑这件事是许森宇暗中操作的。 他在怀疑自己和田伐的失踪有关。 郁昕翊弯腰捧了一把雪,说:「若是顺利,他恐怕活不过半年。」 半年? 柳恩煦惊讶,这么快吗? 她眼中的璨璨星辰被黯淡彻底覆盖,她希望父亲的案子水落石出,幕后的真兇得到应有的惩罚。 可她又矛盾地不想这件事这么快结束。 她闷闷地低着头,眼睛里不断涌上阵阵酸涩,随后一股暖流涌进眼眶,直到眼前的白雪变得模煳一片。 半年后,连他们成亲的周年都还没到。 柳恩煦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柔声道:「阿翊,教我吹吹笛子吧?我会拨弦的乐器,可唯独有咳疾,需要气息的都练不好。」 郁昕翊嘴角勾出一抹笑,他自然是觉得没有必要。 想听了,他随时可以为她献上绕樑妙曲,根本不必自己学。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泛红的眉眼,心里忍不住笑得更加欢畅。 谁不喜欢被人疼惜呢? 小姑娘这是捨不得他呀。 他嘴角含笑,想听她亲口说出「我离不开你。」这样的话。 尽管他曾觉得这么说话的人长嘴都浪费了。但今时今刻,他才觉得这几个字有多难得。 他等了一会,只听见小姑娘不停地吸鼻子,小肩膀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他终于忍不下心,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将她抱在怀里。 「别哭了行吗?」 郁昕翊硬着头皮问。他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哄人是什么意思,要不是他抱着她,他的语气听上去倒像是不耐烦。 柳恩煦小手把他衣襟攥得紧紧的,埋在他胸口里委屈极了。 郁昕翊很少见她哭,仅有的那么两次还只是红了眼眶 ,掉了两滴泪而已。 他无措地将她抱地更紧了些,拍着她后背问:「怎么能不哭呀?我教你吹笛子行不行?」 柳恩煦摇摇头,把脸上的泪都蹭到了他身上。 郁昕翊死要了半天面子,没想到把自己绕进去了。他想着跟她说说自己的想法,小姑娘兴许能止了哭。薄唇微张,就感觉柳恩煦狠狠地咬了他肩膀一口,她声音闷闷的:「晚上来做我的小白脸!」 郁昕翊刚要说出来的话,立刻吞进了肚子,他觉得小姑娘在肩膀上那一口虽然有点疼,但跟被小猫舔了似的,让他心里怪痒痒的。 他琢磨着这些日子身体上对她的疏远,她总是能察觉到。那就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做好了最后的决定。 他吻了她耳尖一口,得意地笑了两声:「行,晚上我这身皮肉,你随意咬。」 —— 圣延谷的夜幕比起京城更加暗沉。除了东边一小片林子外,空旷得连棵大树都见不到。 此时夜风凛冽,独自走在药田小径间的柳恩煦下意识搓了搓掌心,抬手将绵氅又裹紧了些。 夕莫本是留下照顾柳恩煦的,但她担心小初的身体,就让夕莫跟着阿晋一起去陪伴他。 灵隽同样跟去了药酒房陪伴延康,奇阁里就柳恩煦一个人。 她打算提前一点去找神医,这一趟她无论如何都是躲不掉的。她不想自己不讲信用,影响了小初明日的治疗。 柳恩煦边踩着脚底的枯草和积雪,边琢磨着兴许一会郁昕翊去找她发现她不在,就能去神医那里寻人。 这次过去,兴许只是虚惊一场。 她这么安慰自己,还是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平復紧张的心情。她按照神医今早说的快步往咿呀堂走。 那是神医平时休息的地方,房间外面的过道设计地像个迷宫一样,弯弯绕绕让她摸不着头脑转了好几圈。最后才穿过几片围墙,发现靠南边独立着一个光秃秃的小楼。她借着月光,能辨出小楼的门是白色的。 柳恩煦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地上几只黑色手臂长的影子齐刷刷往小楼的方向跑。柳恩煦手心有点冒汗,这让她想到了昨晚房间里的那只黑蜥蜴。 她迟疑地放缓了速度,却依旧咬牙往那扇门走。刚走近,白色的拱形门就突然向上一卷,露出里面幽绿色的灯光。 看着像是个墓穴… 柳恩煦胸脯起伏的厉害,她把手先伸进门里探了探,确认没什么异样后,才缓缓抬步走进。 刚进了门,她身后的捲帘门「唰」的一声落了下来,吓地柳恩煦腿一软,小脚刚好踩空,从两层台阶上落下去,扭到了脚踝。 柳恩煦额头冒汗,扶着旁边的墙壁,咬着牙往斜坡下面一瘸一拐地挪动步子,直到转过一个黑色的木柱,才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房间。 房间内灯火通明,除了摆了几张木床之外,就是若干个类似于小几的架子。每个架子上面都放了刀,剪子,针,管这样的用具。 房间尽头是一面水帘,水帘下方燃了一排火烛,还有密密麻麻摆满了五六个长桌的牌位。 柳恩煦走过床边的小几,身上的绵氅刚好碰掉了桌子上的一把锋利小刀。小刀掉在地上的同时,她弯腰去捡,头顶却碰到了另一人的脑袋。 第174页 她恐慌地抬头,就看见巫楠的脸近在咫尺,皮笑肉不笑地对她生硬说道:「怪准时的。」 柳恩煦忙着往后退了两步,细腰又撞在木床的边角上,疼的她抿紧了唇,却不敢发声。 神医弯下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锋利匕首,在布满疤痕的枯瘦手指间转了转,笑着走近她。 「你自己选的刀呀,切开那层皮,就不会疼了。」 第80章 寻人 「对个小姑娘下手?!你还要不要…… 柳恩煦努力平復心情, 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过于难堪。 她扶着身后的木床站直,耳中传来的心跳声都能掩盖过神医的一半话音。 但神医却并不在意她的反应,而是捏着小刀放在桌架上的一盏烛火上反覆烤到通红。 「阿翊去跟菜婆去坟上祭祖了, 恐怕一时半会还赶不回来。」 神医就像能看出柳恩煦的心思似的,边专心致志地打磨手上的那把金色小刀, 边不紧不慢地说。 柳恩煦尽量放平心态去跟他沟通,他既然被称为神医, 总不会乱杀人的。 她唿吸的声音都放地极轻,战战慄栗问:「神医叫我来真的是…真的是要动刀子吗?」 神医「嘿嘿」笑了两声,这种古怪的笑音, 总是让柳恩煦感到不寒而慄。 「躺上去。」 他依旧垂着头, 手指缓缓指了指柳恩煦身后的木床:「你再醒过来, 你弟弟身体里那条破虫子就能取出来了。」 柳恩煦又抬头四周看了一圈, 她找不到任何能让神医改变主意的说辞, 才挪了挪身子,半信半疑地嘀咕了句:「神医昨日还说,一命抵一命…」 神医又拿了把剪子缓缓往她身前走:「看你这么乖, 我哪能真取了你的命呢!」 柳恩煦的小手攥紧了裙摆, 粉唇都被皓齿咬出了白印。 「如若神医医不好我弟弟呢?那我的罪岂不是白受?!」 她想拖延时间,拖延到郁昕翊赶回来。她知道他发现自己不在奇阁一定会来找的。 神医脸上的笑容收敛,死鱼般的眼睛盯进了柳恩煦那双含着湿润和恐惧的杏眼中。 屋子里静地出奇, 柳恩煦只能听见自己如鼓击的心跳声,而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越来越响的嗡鸣声。 神医手中的小刀依旧放在手中转动不停, 柳恩煦看到他枯涩的嘴唇挪动,可怎么也听不到他说什么。 逐渐她眼皮越发沉重,就连躁动不安的心都趋于平静,到最后她双腿一软, 毫无知觉地跌进了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中。 —— 郁家几百口的衣冠冢就建在圣延谷南边的一个深谷里。 即便如此,巫楠把这里打理地有如世外桃源,外人看来,怎么也不会和墓地联想在一起。 郁昕翊上了香出来已过了日暮。 菜婆按照习惯用水瓢取了些露水倒在他手中为他净了手。 菜婆看着他那双修长的手,想起他刚被送到圣延谷时,白衣染满了血,手上还抓着一块烧焦的人皮。 那时候,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含满了恐惧和绝望。 在那之后的一整年,他都没说过一句话,天天被巫楠逼着练那些她自来不看好的邪功。 她跟在郁昕翊身边缓缓走着。她印象里从没见过这孩子笑,连听他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几年前郁昕翊走的时候连句话也没留,后来才知道他回了京城,进了王府。 她以为这孩子回不来了,从没想过他再站在自己面前已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但他完全长开的眉眼却令她同样感到遗憾。 他原本的那张脸世间难得一二。 她抬手拢了拢郁昕翊身上的厚披风,关切道:「这几年冬天,谷里冷了不少,回来还适应吗?」 郁昕翊点点头,可脚底的步子依旧没有减缓。 菜婆知道他急着回去找那个小姑娘,才又笑着说:「那小姑娘人不错,下午你谊父找你的时候,她还跟我在药田里挖了半天药草。」 郁昕翊听到她提起柳恩煦,脚步才稍稍放缓。他立刻想到她葱白般的嫩指沾染上污泥的样子。 菜婆接着道:「你谊父做的事向来古怪,可你知道他一直是想护着你的。他说了什么吓着小姑娘的话,你也别跟他计较。」 郁昕翊神色淡淡,终于开口:「菜婆多虑了,我了解谊父的性子。」 他看见菜婆身量不高,手里拎着两个篮子,连走路都变得有些笨重,才弯腰去拿她手里提的东西。 菜婆也没拒绝他的好意,顺着他的力气,把手里腾空,顿时觉得更加轻松。 她粲然一笑:「阿翊这次回来,变了不少。」 郁昕翊没说话。 他突然想到陪柳恩煦回国公府时,她和家人团聚一堂时眉开眼笑的样子。他下意识勾了勾唇角,又忍不住在想她此时在做什么。 初升的娇嫩月光打在他那张冷白的脸上显得他更加孤傲,可菜婆却从他那张脸上看到了他对小姑娘的彻底臣服。 「阿翊这次再走,还回来吗?」 菜婆的话音打断了郁昕翊的思绪,他侧脸看了眼菜婆,淡淡应道:「有空会带着阿芋一起回来,小霖恐怕要託付给婆婆和谊父了。」他顿了顿才又说:「这事我还没跟谊父提。」 菜婆点点头,她自然也不会多嘴说什么。 第175页 巫楠这些年对他的培养可谓是倾尽全力,他不会希望他再返回那个是非之地,最后连尸骨都不存。 菜婆轻轻嘆了口气,恐怕这两个人又要闹翻天了。 —— 郁昕翊返回住处,就先跑去了奇阁找柳恩煦。 可他没想到,这里死气沉沉的,连一个活物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轻轻推开柳恩煦的房门,发现桌上燃着灯烛,屋里的碳早就烧完。此时冷气灌入,屋里的温度没比外面暖多少。 他又挨个敲了敲旁边几个房间的门,可不出所料,没有任何动静。 郁昕翊脚底一转,快步往药酒房走,他琢磨着柳恩煦兴许去看世孙了。 可刚进了药酒房的门,他心里一空,顿时感到失落。 这里依旧没有柳恩煦的影子。 他怕柳恩初担心,才找了藉口随意关怀了几句,之后便又疾步离开,施了缩影功朝巫楠的房间冲去。 他刚落地,拳头还没砸到门板,巫楠忽而从里开了门,语气不算好:「慌里慌张地干嘛呢?!」 郁昕翊没空跟他扯皮,一脸焦躁推开他大步走进屋,可仍没发现柳恩煦的影子。 「阿芋呢?」 巫楠身子一闪,跃立到一根木柱上,准备闭目养神。他打了个哈欠,嗓音沙哑地说:「你的人,跑我这来寻是什么意思?」 郁昕翊没听他讲完,大步冲出去,甩上了身后的木门。 巫楠脸上挂上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哼」了声,骂道:「莫名其妙!」 郁昕翊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刚推开门,就看床上紧闭着双眼的小姑娘肌肤胜雪,宛若一朵月色朦胧下初放的睡莲。 他走近她身边,在她身侧半蹲下身子,看着她胸口规律的起伏,似乎是睡熟了。 他原本的担忧这才稍稍缓解,抬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气音传进她耳畔:「怎么不等我回来?」 柳恩煦一点反应也没有,郁昕翊抬眼看了看周围的几盏明晃晃的烛灯,奇怪她怎么这么亮也能睡得这么香。 他随意挥动手臂,屋内的灯烛尽灭。黑暗中又去欣赏她那张吹弹可破的小脸。 可逐渐,他脸上的温和笑意越来越浅,直到脸色彻底沉下去。 他觉得不对劲。 他迟疑地伸手去摸她的脸,刚碰到,就好似被灼了似的,勐地撤回手臂。 她脸上的温度冷得吓人。 「阿芋!」 郁昕翊惊惶地唤了声,顿在半空的手转而去探她的勃颈上的脉搏。可他没发现任何异常,脉搏依旧有力地跳动。 他眉心紧蹙,立刻想到了巫楠教他的祝由术,可即便是那种幻术,也是能从脉搏探出端倪的。 他再次扬手点亮烛火,来不及适应刺眼的亮光,起身将柳恩煦罩在自己的阴影中,抬手去掀她的眼皮。 果不其然,瞳孔涣散,眼底还有一道青色的细纹。 他将厚被完全盖在柳恩煦身上,起身再一次返回巫楠的房间。 这次门是从里反锁的,他用拳头重重地砸了半天,那里面都没有任何动静。郁昕翊走出廊道,飞跃上房顶,狂风暴雨般地倾斜内力,将瓦房顶上的青砖击成碎末。 巨大的声响将陪伴在延康身边的冼安吸引了来,还没走到咿呀堂,他就看见月光下的房顶上一抹黑色的身影隐在砂石四溅的暴土扬长里。 他施了轻功上前,菜婆早已急红了眼。 她刚给巫楠收拾好了房间出来,去端个晚膳的功夫,就看见眼前的一幕。 冼安急急打听。可菜婆同样一头雾水。 冼安不敢上前拦,直到看见房顶上,从屋□□出的一道强光,直冲夜幕。 「坏了坏了!」 冼安捶胸顿足,又用右手背急急拍了几下左手掌,才翻跃上房顶去拦发疯的郁昕翊。 「少主有话好好讲,别动怒…」 冼安不敢走近,只站在房檐边缘轻声劝。 郁昕霖下掌一击,房顶的碎砖噼里啪啦地往屋子里落,可他没打算停,又接连释放出第二掌,第三掌。 「做什么亏心事了,都不敢露面?!」 郁昕翊的声音里除了愤怒,还夹杂着浓浓的讥讽,他继续对着脚底被他噼漏的房顶里放声喊:「对个小姑娘下手?!你还要不要那张老脸?!」 巫楠灰头土脸地依旧坐在木桩上闭目养神,他嘴角翘地高高的,「嘿嘿」笑了两声,嘲讽道:「这么半天才发现啊?你还是学艺不精!」 郁昕翊更气,再击一掌,碎砖落了巫楠一头:「别跟个老王八似的躲在屋里不出来,出来说话!」 巫楠「啧啧啧」了三声,冷笑:「真是了不得,说话都带着那股子权贵的腐朽气!」 「你对我有不满,可以沖我来!拿个小姑娘撒气,算什么?!」 郁昕翊说着将掌心灌满内力。 冼安站在一边,只觉得脚底下的屋子都跟着颤,他干脆也不再向前,一个旋身,跳到了屋檐下,站在菜婆身边。 两人四目相对,又都无奈地摇摇头。 巫楠吐了口说话时落到嘴里的沙子,呸了一声,道:「我都懒得看你那张脸,不得找张我喜欢的脸补补气!」 郁昕翊连续又击了几掌后,直到眼前的豁口足够一人穿过,才闪身跳进了巫楠的房间里。他叉腰站在木桩下仰视着那个老疯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我就站在这,有能耐你别睁眼!」 第176页 巫楠勐地睁大眼睛,灰突突的脸上却挂满笑意:「那恐怕你那小媳妇的苦白遭了,我睡不够时辰,那小少年的身子治不了!」 郁昕翊一脸愠色,看着木桩上的糟老头又骂了句:「这叫卑鄙!趁人之危!」 巫楠一脸不在意,只一脸不正经地埋汰:「治不好那小少年,你那小媳妇明天醒了,会不会哭吶!」 郁昕翊咬牙切齿,怒气无处发泄,抬手往巫医坐的木桩噼了一道,木桩眨眼间断成了好几节。纷纷落到地上之前,巫楠已瞬移到了郁昕翊身侧,依旧笑嘻嘻的。 郁昕翊气不打一处来,他实在不想再见着眼前的老傢伙,可他还没搞清楚巫楠到底对阿芋做了什么。 他想着巫楠做不出多出格的事情,打算明日等他给柳恩初诊治过后再跟他算帐。 转头之际,他不经意瞥到巫楠雪色交领上沾染的一滴血迹。 第81章 甦醒 挑拨离间? 郁昕翊神色一凛, 眼中的幽谭中爆发出两股熄不灭的沖天怒气,他指着巫楠交领上的刺眼血滴一字一字问:「你干了什么?!」 巫楠脸上的笑也随之落下来,正对上他剥皮拆骨般的恶意, 语气极其低沉:「我只想看看她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 郁昕翊半眯着眼,负在身后攥紧的拳头「咯吱」作响, 他依旧顶撞:「我的事,从不需要别人操心!」 巫楠冷哼, 随后又「呵呵呵」笑了三声:「你哪件事不是我操的心?!忘恩负义的东西!」 郁昕翊嘴角微扬,勾出一副令人心寒的笑意:「你不是在为自己做的事情赎罪么?!我母亲死在你手里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会有今天?!你培养我, 难道不是为了父亲的感情?!」他顿了顿, 冷笑一声:「少把自己说的仁善慈悲!」 郁昕翊不想再听他说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 脚底一转, 大步走出了房间, 头也没回。 他恨透了巫楠总是用自己的罪来伪装个多么良善的好人,那些年他们两人就算不合,也不会大动干戈。 在他心里, 他始终就是一个教自己怎么杀人的恶魔, 即便他知道母亲是巫楠奉了父亲的命令杀死的。可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这个下刀的人,更不能允许他替代自己心里父亲和母亲的位置。 郁昕翊和巫楠的争吵,站在屋外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冼安见郁昕翊大步走出来, 才急忙跟菜婆使了眼色,如同当年两人每次闹了别扭一样, 他负责劝慰他们家少主。 他疾步移到郁昕翊身后,轻声劝:「当年老爷是为了保您才让老傢伙杀了夫人的,这事冼安是知道的…」 郁昕翊没说话,依旧脚步不停往前走。 冼安继续说:「老傢伙看着整日没什么正经, 但在少主身上的确是废了心思,只要你开口,他能有什么事是不去做的…少主,少主那么说,他会伤心的。」 郁昕翊顿住脚,冷冷地看着他,喝道:「谁是你少主?!帮他说话,就滚!」 冼安难为的「是是是」了三声,又道:「对王妃下手是不对,要不明日等他忙活完,我帮你砍他去?!」 「不必!」郁昕翊转身,语气冷漠:「阿芋若有事,我亲手砍了他!」 冼安看着郁昕翊拂袖而去的背影,没有再追上去。 他忍不住嘆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老爷呦,您要还活着,就能看见自己究竟是接了个多烫手的山芋喽!」 —— 郁昕翊一宿没睡,倚靠在柳恩煦床边的软椅里,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 他对巫楠的做法,越想越气,可他还要为柳恩初诊病,阿芋不会希望自己醒过来依旧看着弟弟的病体。 他双手捂住脸,心里的怒气一阵阵往上涌,他更气她怎么就那么听话跑去跟那个疯子独处! 郁昕翊闭上眼,两指头捏了捏额角。 他静静地坐靠在一边,听着外面从夜的寂静到新日刚来的鸟雀啼鸣,又到门外来来回回嘈杂的脚步声。 他懒得去理会那扇门外发生的事,只耐着性子等着小姑娘的甦醒。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眼前浮现的始终是她拉着他胳臂摇摇晃晃撒娇的样子,又或者是她笑弯了眉眼,等着他餵她吃蜜饯的期盼样。 可他每次睁眼,她都像永远长眠了似的,一动不动。只有缓缓起伏的胸口让他知道她还是活着的。 郁昕翊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水,他开门走出房间,外面的天色忽然又变得暗沉,他站在门外看着头顶逐渐被厚云挡住的日头。 已经过了晌午,即便是巫楠给她释的祝由术,也该醒了。 他沉沉地喘了口粗气,将冷透的茶一股脑灌进嘴里,突然侵入的凉意让他原本疲睏的身子瞬间清醒。 他看着从放着牌位的扬魂堂走来的冼安,没什么耐心地瞥了一眼。 冼安面带笑意匆匆走近,迫不及待告诉他老傢伙熟练地开刀技能有多么厉害,从柳恩初身上取出的那条虫子还活着就被放进了酒壶里。 现在世孙被推回了药酒房,要在另一池药泉里浸泡两三个月才能完全康復。 郁昕翊点头,脸色依旧难看。 冼安继续跟他说了老傢伙对延康的诊治,同样也需要在药泉里浸泡两三个月才能保证生命无忧,至于能不能彻底康復,就难讲了。 第177页 冼安处处委婉夸赞神医了不得。 过了好一会,巫楠手里拿了块沾了血的湿绢,一边擦手一边往这边走。 他看上去比郁昕翊显得更加疲惫,可脸上却仍旧是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郁昕翊睨了他一眼,肚子里的火气更浓。他舌尖拱了拱嘴角,面色阴翳扬声问:「看热闹?」 巫楠边走近边「啧啧啧」几声,讥讽他:「还没醒呢?!看来也并不是多想看见你吧!」 郁昕翊没打算跟他多说,转身走回房间,顺手甩上了门。 刚刚坐起身的柳恩煦只觉得浑身疼的不行,她正坐直身子捏着自己身上的筋骨,双眼还没重新聚了神,就被郁昕翊的摔门声勐地惊醒。 她抬头看着从门口疾步走上前的人,又看了看周围的摆设,整个人都懵懵的。 郁昕翊疾步上前,弯着腰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又转移视线看她身上有没有哪里出现明显的异常,焦急地问:「哪里不舒服??」 柳恩煦眨眨眼,看着他在自己身上捏捏这又摸摸那,才推了推他手臂,开口问:「你不是去祭祖了吗?」 郁昕翊恍然巫楠把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昨天下午。他没解释,只点点头,温和地应:「昨晚回来你已经睡着了。」 柳恩煦又眨了眨眼,就看身后那扇大红色的木门从外被推开,外面走进来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和一个老头。 巫楠看热闹似的往门口的软椅上盘腿一坐,对郁昕翊开口,语气依旧带着讥嘲:「这不是好好的吗?」 郁昕翊转头看着他,怒喝了一句:「谁准你进来了?!」 话音刚落,他面前的小姑娘就蹙紧了眉头,眼中原本的温柔消散,盈满了怒意。 郁昕翊注意力都在巫楠身上,自然没注意到柳恩煦的反常。 巫楠继续笑嘻嘻说:「你把我屋子拆了,我没地去啊!」 郁昕翊双手叉腰直起身子,怒道:「圣延谷那么大,还找不到个容你的地方?!」 巫楠朗笑几声,丝毫不在意郁昕翊说的话。 他得意地抖着腿,慢悠悠说:「那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你可别去找我!」 郁昕翊不耐烦地一手指着门口,喝道:「赶紧走!越远越好!」 话音刚落,就听自己面前的小姑娘糯糯地骂了一句:「忘恩负义!」 郁昕翊表情一凝,面色稍霁,惊愕地转头去看外袍都没褪的柳恩煦。 她黛眉早已拧成了倒八字,两只湿漉漉的眼中尽是怒意。 「你说什么?」 郁昕翊的语气并不多好,连站在一边的冼安都捏了把冷汗。 可随后他看着小姑娘光着脚跳到地上,狠狠推了他一把,语气更重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忘恩负义!」 郁昕翊彻底傻眼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跑到了巫楠身边,脸上丝毫没有半分惧意,反而是恭敬和抱歉地对他说:「阿爹别气,咱们不理阿翊。」 阿爹? 郁昕翊头顶惊雷阵阵。 他上前几步抓住柳恩煦的手臂,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唤她:「阿芋?」 可柳恩煦真的生气了,她的确觉得郁昕翊这么和神医讲话是大逆不道,何况还是他的谊父。 她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就管他叫阿爹,但他是阿翊的谊父,自己这么称唿他也并无不妥。 她恍惚中记得昨晚她和巫楠在药田里见过面,她看到神医拿着酒壶在寒风凛冽中闷头纾解郁气。后来才听他说,是因为阿翊对他不好。 柳恩煦极其重孝,尤其是父亲去逝多年,让她更珍惜父爱。即便是养父,她认为郁昕翊也不该对他这样的态度。 巫楠成功将他故意卖惨的样子埋进了柳恩煦的记忆,他接下来做的就是继续卖惨,就能让这个小姑娘完全站在他一边。 他早就看出来自己养大的混小子,是个六亲不认的狼崽子,也只有这个小姑娘能扳一扳他对自己的态度。 巫楠装作一脸委屈且羸弱的样子,手臂叉着腰缓缓起身。 柳恩煦忙着上前扶住他,轻声问:「阿爹没睡好吗?一会我去找菜婆做些汤膳给阿爹补补。」 巫楠那双藏着深意和狡猾的眼睛笑成了弯月,拍了拍柳恩煦的手臂,夸赞:「阿芋真是个好孩子,可比阿翊强多了。」 说着还趁柳恩煦低头的功夫,钻了空子得意地朝郁昕翊露着牙笑。 郁昕翊见柳恩煦光着脚,怕她再着了凉,赶紧拉住她手臂,将她横抱回来。 他忙着给她穿好鞋袜,就听她非常不高兴地对自己说:「跟阿爹道歉!」 郁昕翊起身,拉着她小手,试图跟她说明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巫楠给她身上释放的祝由术是几段,但他知道最厉害的那种会让她这辈子把她那段虚假的记忆当做现实。 谁也解不掉。 「阿芋,你中了神医的幻术,很多事不是你记忆中的那样。」 柳恩煦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什么是幻术,她只知道他不该对一个养大自己的老人这种态度。 她眸色更暗,声音随着沉下来:「即便是鬼伯,我也不会对他这样的嘴脸。」 郁昕翊一怔,就看到柳恩煦一脸不悦地起身搀着巫楠走出了房间。 冼安同样傻了眼,直觉告诉他,他们家少主这回要被老傢伙拿捏地稳当了。 第178页 —— 柳恩煦先是在神医的陪同下去看了小初和延康,怕扰了他们休息,她也没敢多停,又赶回了咿呀堂,在菜婆的帮助下做了些简单的膳食。 午膳期间,柳恩煦坐在郁昕翊和巫楠之间。 她极其热心地将自己做好的餐食和热汤放到巫楠面前,看着他品尝自己的手艺。 巫楠即便不爱吃,也表现出一种八辈子没吃过饭的飢饿感,对她夹上来的菜,皆是大口品嚼着。 柳恩煦见他心情不错,才又给他斟了酒,感谢他对柳恩初的诊治。 坐在一边的郁昕翊手里的木箸早早就落在了箸枕上,可柳恩煦竟是一点都没发觉。 他眼看着冼安在他碗里不停夹菜,可余光全落到了身边那抹娇影上。 挑拨离间? 郁昕翊忍不住嗤笑,谁不会似的。 他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无一下地轻敲,侧脸睨了眼笑地正欢畅的巫楠。那双原本无波的眼里突然划过一丝光泽,他抬手去拉柳恩煦的手,一脸温和地说道:「趁着谊父高兴,阿翊也就直说了。」 正在给他夹菜的冼安动作一顿,菜婆刚放下几碗肉羹,在襜衣上擦了擦手。 相谈正欢的柳恩煦和巫楠同时看向他,只见他脸上笑容真挚,而后缓缓开口: 「我打算陪着阿芋留在京城,之后就不回来了。」 第82章 不适 「怪不得他喜欢猫,原来是思念连…… 柳恩煦以为自己听错了, 惊诧的目光中逐渐掺入了欢欣,她身子完全转过来,确认道:「你说真的?!」 郁昕翊点点头, 依旧笑地温和:「正好今日跟谊父交代清楚。」 他视线转移到柳恩煦背后的巫楠身上,就看那张原本淡漠的老脸彻底拉下来。 「嘎巴」一声, 巫楠手中的木箸化成了几段,随后他脸上挂上一抹惨澹的讥笑, 冷嘲热讽的语气说:「留在京城等死啊!」 郁昕翊弯着嘴角,心情舒畅地拿起木箸,开始往嘴里送菜。他慢条斯理地回应:「我做我的蓟王, 你当你的神医, 咱俩谁也别碍谁的道。」 巫楠将柳恩煦放在自己面前的热汤一饮而尽。 柳恩煦来不及劝他烫, 就看他灌进汤的一瞬间表情极度扭曲, 而后张开嘴不停往外散热气。 他重重喘了两口气, 哼笑道:「行啊,死之前记得通知我去拿你这身皮!回来还能坐床褥子!」 柳恩煦不敢言语,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了口汤, 同样被烫了嘴唇。 郁昕翊随意笑了两声, 抬眼对冼安交代道:「小霖交给你了,让他身边那个美少年照顾好他。」 冼安为难地侧脸看了眼菜婆,缓缓放下了餐具, 僵直地坐在原地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巫楠继续讥讽:「用着别人的皮, 还能光宗耀祖了?」 这句话的确戳到了郁昕翊的痛处,他与巫楠对视的眼中闪过瞬间的犹豫,復又坚定地说:「斯人已逝,谊父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以后。」 巫楠冷冷地笑了三声, 厉声骂道:「少说那些屁话!我倒想看看你这副假皮囊能骗的了窦元龙几时!」 郁昕翊没理他,继续慢悠悠地加了几片菜叶放进嘴里。 巫楠彻底吃不下,重重地将面前的汤盅丢进了其中一盘菜的瓷盘里,瓷器尽碎。他大步走出饭厅。 剩下的四个人,除了郁昕翊依旧面不改色地吃着东西以外,菜婆紧跟着巫楠追了出去,冼安藉口去看郁昕霖,也跟着走出了饭厅。 柳恩煦捏着手里的丝帕,转头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犹豫了一会才开口:「昨晚,神医告诉我这些年你不在,他始终挂念。或许,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郁昕翊手臂懒散地撑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开口:「若是没误会,我现在该计划着什么时候回来。」 柳恩煦低头将丝帕一圈一圈缠在自己的手指上,粉唇微张,随后又匆匆咬紧,心乱如麻。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些天,她早就想好了他离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郁昕翊能做出那样的决定,她本来是高兴的,可她不想这个不顾一切的决定伤害了太多的人。 这是他从小成长的地方,不论他和神医的感情再怎么冷淡,这里对他来讲始终是安全的地方,是依靠,就像家。 柳恩煦没再说话,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她实在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忘掉那些个仁义道德,劝他完完全全留在自己身边? 可她都保证不了他这次回京后是不是真的安全。 柳恩煦还记得上一次良妃对自己的试探,再加上前些日子郁昕翊一直称病在府上那么久都没入宫。 那时她就猜到皇上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这次带着小初来诊病,文将军的伤情她始终怀疑和郁昕翊有关。即便瞒过了其他人。但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怎么会认识这种大隐于市的神医呢? 以皇上的谨慎,他不会一点疑心都不起。 来圣延谷的一路上虽然没有什么藏身地,但皇上若有心派了暗使跟着,即便不进谷,也多少能发现端倪。 柳恩煦的心情越发沉重,她甚至更贊同神医说的,郁昕翊的确不该在京城久留。 她犹豫了好半天,直到看着郁昕翊手中的两根木箸落到桌上,她才往他身前凑了凑,轻声问:「或许,等你的事情办完,先回到圣延谷来?」 第179页 郁昕翊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拿起手边的细布狠狠擦了擦嘴角,连嘴边的皮肤都磨得有点发红。 「然后呢?」 柳恩煦想了想,试图解释:「我觉得神医说的不是没道理,我同他一样更担心你的处境。」 郁昕翊将手中的细布搭在桌边,淡淡道:「决定带世孙回来诊病就註定会有这样的风险。也许这次回去,我就已经不安全了。」 柳恩煦的心勐地跳了几下,这会她才突然觉得胸口有些皮肉上的疼痛。 她没顾上多想,继续说:「不如我早些回去?等小初的病好了,你再送他回来?起码,有什么事情我还能应对。」 郁昕翊手指敲击着桌面,清明的眸色渐深,他表情缓和下来,似乎早已有了成竹在胸的计划。他侧脸看着柳恩煦,温声说:「不急着这会,恐怕有人正希望我现在不在京城呢。」 柳恩煦恍然他说的应该是许相一党。毕竟路上遇到的人看着也不像是一般的匪患。 她没再多言,只点点头,毕竟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起身,拉起郁昕翊搭在桌边的手,轻声劝:「走吧,去看看阿爹?」 郁昕翊并不领情,他从柳恩煦手里抽回手臂,责备道:「你这是认贼作父!」 在他看来柳恩煦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完全是中了邪的病症。 柳恩煦撒娇地拽着他的宽袖摇了摇他手臂:「真的不去吗?那我可自己去了。」 郁昕翊语气坚决:「不去。」 柳恩煦没再强迫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饭厅,往巫楠暂住的扬魂堂走去。她不记得她是从那里被人强行灌输了记忆,还在身上动了刀子。 饭厅后面的路弯弯绕绕,柳恩煦走了一会就觉得胸口一阵疼痛。突如其来的痛感就像麻药突然消散,痛意铺天盖地地袭来。 她刚转过两个小屋的墙角,就浑身发软,忍不住伸手扶着墙壁轻轻喘息,最无力的时候却刚好撞见拿了毯子要去药酒房看延康的冼安。 冼安意外这时候只看到了小王妃一人,更意外小王妃的脸色比纸还苍白。 他往她身后张望半天,确认没见到郁昕翊的影子,还以为是两人拌了嘴,才走上前打招唿。 柳恩煦的确很不舒服,她除了胸口疼的厉害,嗓子里也一直往上冒着血腥味。 她勉强对冼安应了声,可这个时候冼安也不能什么都没看见就这么大摇大摆离开。 冼安微躬嵴背,小心翼翼地看着柳恩煦苍白的小脸,略显忧虑地问:「冼安的房间就在这,王妃要不要歇一会?」 柳恩煦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时候她双腿发软,也顾不上合不合适,轻轻点了点头,扶着墙壁走了两步,跟着冼安迈进了他的房门。 冼安看着柳恩煦一直捂着胸口,以为她胸口发闷,便将房间门一直开着,还把炭盆挪到了她面前,又为她倒了杯热水,递到手边。 「王妃是不是受了风寒?要不要找神医瞧瞧?」 柳恩煦摇头,刚刚阿翊因为要留在京城才和他闹了一通脾气,这个时候她哪好意思麻烦神医给自己瞧病。 她摆摆手,声音轻地随时要碎掉似的:「不用了,我稍坐一会就好,麻烦了。」 冼安将手里的薄毯放在柳恩煦手边:「王妃拿着用,我给延康再找一条。」 柳恩煦始终保持着端庄得体的坐姿,忍着疼抬头对冼安礼貌地笑了笑。 她抬手去拿手边的薄毯,视线不经意在冼安的房间里游走了半圈。同郁昕翊的房间类似,到处都黑漆漆的,唯独在不远处的月牙桌上立着什么动物做的骨头。 冼安从小柜里又拿了条毯子,才发现柳恩煦盯着他屋里的一个方向出神。他顺着目光回望,坦荡地说:「那是猫骨。」 柳恩煦惊讶:「猫骨?」 冼安「嗯」了声,他也不知道柳恩煦对他们家少主的事知道多少,但他又一想,若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恐怕少主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跟老傢伙吵成那样。 他迟疑了片刻,才继续道:「一位夫人养的猫。」 柳恩煦突然就明白了东翼楼那只黑猫为什么对郁昕翊那么重要,他不是喜欢猫,而是那猫寄託了他对母亲的哀思。 「怪不得他喜欢猫,原来是思念连夫人。」 冼安微怔,他没想到他们家少主跟小王妃说的还挺多。他稍放宽心,点点头应声:「少主对夫人的确思念。」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将毯子搭盖在自己的腿上,她想了解郁昕翊从前的事,可她不想揭开他的伤疤,始终都没有张口去问。 但冼安许是知道的。 她垂睫,琢磨着怎么降低冼安的戒备心,将薄毯盖好才缓缓张口:「就像我思念我父亲一样,他和郁大人,连夫人都不该是这样的命运。」 冼安因柳恩煦这句话突然忆起了当年郁家出事前,的确先听到了柳博丰出事的消息。那之后郁霁尧就嘱咐他尽快带着三个孩子和两位夫人离开。可刚交代完,当夜就发生了那样的惨案。 他们本是在京郊的宅子避祸的,谁想到那些人下了毒手之后,为了毁尸灭迹,一场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冼安轻嘆:「所以,不论神医还是冼安都不希望少主再回去,京城对他来讲是个火坑。」 柳恩煦点头表示贊同,试探地问:「我可以知道阿翊和神医为什么这么不睦吗?」 第180页 冼安心里想着,或许他们家少主不愿意回来主要还是因为当年的事,若是跟小王妃说了,兴许她还能劝劝他。 他犹豫了片刻,将手里的毯子叠了几下,才缓缓张口:「出事那晚,老爷为了保少主,让我趁乱带着少主离开。等我跟着神医再回去的时候,本是可以带着夫人离开的…但,但老爷说夫人受了折磨,有辱颜面,才让神医替他杀了连氏。」 柳恩煦唏嘘,她突然想到郁大人和父亲交好,定有着和父亲相似的品性。 父亲刚正坚贞,所以郁大人绝不会是个堪于忍受屈辱的人… 冼安继续说:「所以,少主这些年都原谅不了神医的所作所为。他对神医表面恭敬,可心里的怨恨一直都在。倒不想这次回来吵得比之前更厉害。」 冼安说的这些信息只让她无意间感觉到了有些怪。柳恩煦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帕子,可她却没注意冼安后来说的话,而是忍不住夸赞道:「郁大人有你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亲随,的确难得。能为了他的遗愿,护了阿翊这么多年。」 冼安满脸伤怀,勉强挤出来的笑容里无法掩盖住心中的哀伤。 他摇头,略微哽咽:「冼安依旧惭愧…」他看了看手里的毯子,才对柳恩煦抱歉地说:「小少爷还等着呢,我先过去给他送毯子,王妃自便。」 柳恩煦礼貌地浅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看着冼安越来越远的背影,她脸上的淡笑也随着落下来。 她记得鬼伯当时给她的信息上写着,郁昕霖是郁大人的嫡子,而阿翊是妾室连氏的庶子。 她忍不住感到困惑。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中,为什么先被冼安带走的不是身为嫡子的郁昕霖,而是一个妾室的庶子呢? 第83章 瑕疵 这花这么妖艷,落在她身上倒像是…… 柳恩煦等到胸口那阵难忍的疼痛稍微缓解, 才起身离开冼安的房间。 她想着自己的身体不舒服,去拜访神医实在是不礼貌,才转了方向, 缓缓往奇阁的方向走。 夕莫刚为她准备了干净的衣物和热水,正拿着几条雪白的棉巾去药酒房。 柳恩煦没让夕莫陪伴, 交代她照顾好柳恩初,才关上门, 准备去湢室沐洗。 夕莫本是担心小王妃回来的晚,所以将热水做的烫了些。柳恩煦用指尖试了试水温,才发现此时的水温依旧发烫。热水蒸腾的氤氲水雾倒让湢室里暖和了不少。 柳恩煦背靠着墙壁, 抬手去脱身上的厚重外袍。 她松了腰间的带子, 褪了几层袍裙之后, 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素白里衣。她用水瓢往浴桶里加入了些凉水, 直到水温合适, 才低头去褪身上的丝衣。 手刚落到衣带上,她就发现胸口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落上了几滴醒目的血渍。她手一顿,用指尖轻轻划过那几点醒目的血色, 才如梦初醒般惊恐地去解衣带。 里衣褪去, 露出她光洁的肌理,她才发现胸口的位置竟然贴了一块巴掌大的细布。随着衣服的掉落,还有一股浓重的苦药味随着水雾蒸腾开。 她没顾上冷, 好奇地抬手去触碰那块细布,指尖刚戳在上面, 就惊觉一阵难忍的刺痛。 柳恩煦靠着墙壁努力回忆着昨晚碰到神医后都发生了什么,右手机械性地去拆胸口那块包扎布,直到那块带着血浆的细布被她完全摘下,她才看清自己左胸那块嫩如玉脂的皮肤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刺上了一朵极其张扬的紫红色西番莲。 她指尖颤抖, 想去抹掉那上面仍在向外溢的血浆,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叠画面。 她恍惚记得昨晚神医面色郑重问她:「后不后悔?」 柳恩煦感觉有些冷,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怕染脏衣服,从常备在湢室的药箱中又取了一块细布简单覆盖在伤口上。随后用衣架上的棉巾沾了热水,将身上擦洗了一遍。 她一边繫着里衣的带子,一边琢磨着脑子里刚刚出现的画面。 她记得神医从药田回去后,邀请自己去房间里坐了坐。他取了个木盒子,可里面装的什么自己记不清了。 神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柳恩煦念了几页发黄的信,那里面有阿翊的名字。而后…他好像问自己愿不愿意帮他这个忙。 柳恩煦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事情,只记得自己诚恳地应了声。 柳恩煦指尖从胸口划过,这…难道是自己让神医做的? —— 郁昕翊本以为柳恩煦去找了巫楠,自己便拿着一只刚削好的竹笛去药酒房看了延康。 自从柳恩初开完刀之后,一直泡在另外一个单独的小间里,离延康所在的药酒池有些距离。 灵隽这些日一直守在延康身边,他和延康可谓是过命之交,年幼时延康顶替了他身份的事,他始终是想找机会报答的,他认为延康此后受的那些苦本都该发生在他身上。 即便这一路上他没听延康谈论过半句关于身世的事,他却在默默观察着一众人的反应。而对他变化最大的就是窦褚,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那个人,竟让他对自己的态度突然间变得冷淡甚至厌恶。 直到进了圣延谷,看到神医和那个身材魁梧不喜言谈的人,灵隽才预感自己这次恐怕再也离不开了。延康的身子一直不好,这几日他基本上一直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灵隽知道自己能做的除了陪着他,就是吹吹笛子为他宽心了。 第181页 但他见到郁昕翊的时候,却依旧胆寒,可能还是因为那次要卸他肋骨的事留下的恐慌。 郁昕翊冷着脸在灵隽身边坐下,灵隽却匆匆起身,小心翼翼地站在了他身后。 郁昕翊并不打算理他,而是拿着竹笛吹了几首年幼时教给弟弟的曲子。心里却在琢磨着该怎么把灵隽那张无懈可击的脸皮挪到延康脸上。 不论延康怎么看待灵隽,但延康顶替灵隽受了这么多罪的事,在郁昕翊心里始终是个结。不管是不是延康自愿,他只觉得灵隽那张面如冠玉的脸怎么都该赔给延康。 曼妙的笛音响彻药酒房,就连陪在柳恩初身边的阿晋和夕莫都能清晰地听到。 延康神情恍惚,恹恹病容抬眼去看身边一袭青衣的郁昕翊,迷煳中呢喃了句:「翊哥哥…」 这声轻浅的声音却横冲直撞飘进了灵隽的耳畔。本还低着头的他,眼中划过一丝惊诧,战战兢兢地看着吹笛的人。 郁昕翊并没因此中断笛音,思绪似是随着曲音飘远,消融了冰封在心口的一溪风月。 直到一曲毕,他才垂眼去看记忆中那个烂漫聪黠的少年,如今却像被厚雪覆盖住的草莽,尽显调零枯萎的奄奄一息。 郁昕翊将披在延康肩头那块发凉的棉布取下,换了块刚被暖炉烘得发烫的,语气生硬地对灵隽说:「上次免了你的罚,这次一併补全吧!」 灵隽吓了个机灵,忙着跪了下去:「灵隽哪里没做好吗?」 郁昕翊侧过脸看他,双眼的凌厉像两把利剑,随时能将那个孱弱的身子戳出几个洞来。 「延康的一身病,需要个健康的人用温血餵养才有可能康復。他脸上的皮用不了了,也只能从你身上取。」 灵隽似是松了口气,他俯下身恭敬道:「若是为延康,取灵隽何处我都不会有怨言。」 郁昕翊不再看他,他只觉得他是惺惺作态。不到下刀子,这些个只会说好听话的人永远看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冷笑道:「那好,你的脸倒是可以趁早腾出来给他用。」 灵隽不敢说话,只保持着头贴地的跪伏状。 冼安拿着毯子进门的时候,就看到灵隽挨了罚似的跪在一边。 即便他不是个心软的人,但这少年尽心力地守在延康身边,他也是看到的。他更了解郁昕翊的脾气秉性,他刚才说的话他从门外也听到了不少。 「神医说,若是为延康换脸上的皮,可以从灵公子身上最嫩的地方取一块。」 冼安将毯子放在一边,拍了拍灵隽的背,让他起来说话。 郁昕翊依旧神色淡淡看着自己的指尖在药酒池里搅出的涟漪,他始终觉得若不用灵隽脸上的皮肉,实在是对不起延康的作为。 冼安猜他又在琢磨着怎么对灵隽施暴,才坐在他身边,突兀地淡笑一声,转移话题说:「王妃看着不适,在我房间里坐了会。」 郁昕翊阴狠的面容这才逐渐变得缓和。他转头看了眼冼安,冼安表情淡漠,但他从不是乱说话的人。 「人呢?」郁昕翊边起身边问了句。 冼安抬头往奇阁的方向看了眼,说道:「这会该回去歇着了吧。」 郁昕翊就跟换了副心肠一样,没再多留,而是疾步走出了药酒房。 柳恩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胸口的疼痛让她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 她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披了件后披挂起身去迎门,却发现菜婆正拿着个小药箱站在门口,面色柔和地说:「我来给您换药的。」 柳恩煦这才点点头,让出了门口的位子,示意她进门。 菜婆在桌上取了药箱里的一些特制药,才发现柳恩煦的面色难看极了,她忙着关切道:「是不是太疼了?」 柳恩煦依旧只颔首,在菜婆的帮助下脱掉了寝衣,缓缓说:「昨晚上的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刚才才突然觉得疼的难忍。」 菜婆小心翼翼将盖在她伤口上的细布揭下,发现巫楠竟然在他胸口刺了一朵与她气质格格不入的西番莲。这花这么妖艷,落在她身上倒像是一种瑕疵。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利落地为柳恩煦换药,可脑子里想的却是巫楠这么做的原因。她唯独能想起的原因就是巫楠一直对郁昕翊的脸耿耿于怀,他兴许是想为用小姑娘玉脂般的皮肤去换回他原本的样子。 可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她永远也猜不透那怪老头的心思。 「过段时间,那些事兴许就能慢慢想起来。这些日子我来给您换药,尽量还是别沾了水。」 菜婆将拿出来的几个瓶瓶罐罐收回药箱里,又用另一个布袋子装着刚才用过的细布。 见菜婆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柳恩煦又问:「菜婆婆也是看着阿翊长大的吗?」 平日里,冼安和巫楠都很少跟她扯闲篇,她有时候闷的无趣就在药田里对着巫楠的那些个蜥蜴聊天,可终究是对牛弹琴,只能排解自己心中的沉闷罢了。 这会小姑娘主动攀谈,倒是打开了菜婆的话匣子。她被巫楠救了之后,这些年就一直跟着他。她也不知道这些个大男人都在外面做什么事,自然也没有那些个弯弯绕绕的歪心思。 她边收拾边坦诚相告:「只带了阿翊几年,他就独自去京城了。这么些年没见着,没想到他变化这么大。」 第182页 柳恩煦一边低头系衣带一边回应:「阿翊原来是什么样子呢?」 她问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更多关于他的信息,性格也好,怪癖也罢,关于他的她全想知道。 可惜菜婆婆没办法做出生动的回答,她遗憾地摇摇头,说:「我带了他五年,听他说的话都没这几日加在一起的多。我就想啊,若现在走在市集上,我还真是认不出他来。」 柳恩煦穿好寝衣,又去拿了件绵氅披在肩头,看似轻松随意地问:「这谷里平日只有菜婆照顾神医吗?」 菜婆将最后一块被血染脏的布条收回袋子里,才笑着说:「还有我姑娘,这些日子去县城採买了,今日就回来。」 话音刚落,菜婆就想起什么来,抱歉的口气又说:「晚点过来换药的时候我再跟您细说,那丫头总是撞上老头放在林子里的机关,我得提前过去接她。」 柳恩煦起身去送她,就看她一步三回头,叮嘱道:「您多休息,这胸口的伤口不容易凝固,不过这药粉功效不同,三日便能痊癒。」她突然想到什么顿住脚,补充道:「这事,您先别告诉阿翊吧。您也看见他们俩闹成那样…」 柳恩煦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事要瞒着郁昕翊,但她还是答应了菜婆的请求。毕竟她记忆里,这是她自己同意的。在她记起来怎么回事之前,她也不想告诉他,再产生无谓的争端。 菜婆交代完便匆匆离开,没过多久,郁昕翊便赶到。 此时,柳恩煦的小脸稍微恢復了血色,披着一件雪白的银狐裘绵氅正在镜前打理自己的顺滑如绸的头髮。 郁昕翊进门时,就看镜中那张光润雪肌的脸上,正对自己漾开一抹暖心的笑意,粉嫩的樱桃小唇随着弯出一个弧度来。 「冼安说你不舒服?」 郁昕翊关上门,面色郑重走近镜前的美人。 柳恩煦垂睫,但脸上笑容未淡,她只是思考着该怎么敷衍他。 片刻后,她转手,坐直身子紧紧环抱住站在身后的一袭青衣。他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沾染着冬雪的冷冽。 郁昕翊依旧担心,将她垂散在身后的长髮拨到一侧,露出她颀长嫩白的天鹅颈,又问:「怎么了?」 柳恩煦撒娇地将头埋在他下腹蹭了蹭,打了个哈欠撒娇道:「昨夜睡得不好。」 郁昕翊只觉得下腹的某一处被她的小脑袋蹭的一阵灼热,可小姑娘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 第84章 小惩 「那你欺负回来行不行?」…… 郁昕翊「哦」了声, 停顿了片刻才抬手抚过她一头如绸长发,温声问:「那我帮你补回来?」 柳恩煦长卷的鸦睫缓缓掀开,仰起头的同时尖尖下颚不经意搭在他下腹的敏感处, 晏晏笑道:「好啊,昨晚你没赶回来还是要惩罚的。」 郁昕翊觉得她这时候的纤娇分明就是肆意报復, 他向后挪了挪身子,弯下腰来, 边将她从木椅上横抱起来边问:「怎么惩罚?」 柳恩煦放松地将脑袋懒洋洋地倚靠在他肩头,直到被他放在厚褥上,才抬手勾住他脖子, 撒娇的口气说:「昨夜没睡好, 胸口又沉闷的很, 你得为我治治病。」 郁昕翊眼尾带笑, 温热的唇压在她耳廓上, 继而缓缓滑到她脸颊,又落在嘴角。他服气地笑出了声,真是英雄铁骨抵不过美人春娇, 他稍离开她的温唇, 看着那双澄澈无辜的眼睛问:「那我给你舒舒气?」 见他一脸纵容的笑意,柳恩煦俏皮地往前一探,轻浅地含住了他近在咫尺的薄唇, 却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惊动了他体内的洪水勐兽。 郁昕翊舌尖撬开了柳恩煦原本含蓄的樱桃小口,手掌抵在她头后, 强势地肆意碾磨和吸吮她唇上迷软的甜香,昏暗烛火照亮了从她脸颊蔓延至光洁颀颈和锁骨上的微微红晕。 柳恩煦怕他弄痛自己的伤口,勐地别过头,将潮红的脸埋在了他脖颈间, 紧接着受欺负似的带着哭腔呢喃道:「我只是想让你哄我睡一会。」 她不敢抬头去看此时郁昕翊眼中的跋扈和嚣张,更不敢再去挑衅他的忍耐力。她安静地伏在他肩头,就像全身陷入深度昏迷,不敢乱动一下。 郁昕翊抬手去捏她小下巴,磕碰到她烫唿唿的脸颊后,手上的力气才松了些。他粗沉地喘了几口气,抬手去梳理她被自己手掌搓乱的髮丝,抑制着体内难忍的灼热。他舔了口嘴角,嗓音沙哑地问:「这就是惩罚?」 而后,他觉得怀里的柳恩煦得逞地偷笑起来,可她依旧埋着脸,糯糯地说:「没有,真的只是想睡一会。」 郁昕翊恨得牙痒痒,拨开她头髮狠狠咬了她耳垂一口,才反驳道:「这只能躺你一个人,我躺不下。」 柳恩煦再次发出委屈到不行的哭声,边轻轻晃了晃他脖子,边磨着他的性子撒娇:「侧着身子能睡下两个人的。」 「衣服都剥了倒还差不多。」郁昕翊突然从背后扯了扯她那身寝衣,坏笑了一声。 柳恩煦这才抬头看他,认真地应:「寝衣不厚呀。」 郁昕翊抬手去解她身上的狐裘,顺带着把寝衣的衣带也一併放开:「你身上的寝衣太滑了,我会掉下去的。」他眼底的笑意更浓,看着她急匆匆去系刚被他解开的衣带,继续说:「要不,姑娘的身子借我搭一搭?」 柳恩煦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她抬头看着他的眼里尽是困惑,但很快就猜到了他这话的深层含义。 第183页 她轻轻推了他一把,自己从他怀里坐起身,将厚重的狐裘脱掉,只剩下寝衣。她抬手去解郁昕翊的衣带,直到他只剩下一件雪白的里衣,自己才爬进厚被里。 她又往他身边凑了凑,从他身后伸向前的小手落在他大腿上,才笑嘻嘻地说:「用我的手拉着你就不会掉下去了。」 话音刚落,郁昕翊忽觉腹下一阵钝痛,柳恩煦柔嫩的小手毫不客气地连衣角一併揪在了手里。 —— 娅碧回到圣延谷时,成功地绕开了巫楠埋在林间的所有机关。 她一边走一边得意地吹着口哨,她仍记得第一次从这里经过还是跟在她翊哥哥身后。 几日前她听母亲说翊哥哥要带人回来诊病,从那会开始她就高兴地睡不着觉。她印象中已经七八年没见到翊哥哥,他在圣延谷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母亲就趁着每次去镇子採买,带很多蜜饯回来。 母亲说他喜欢那种甜甜的口味。 娅碧听说盐城的一个小铺子的蜜饯种类更多,才特意驾着小骡车跑了一趟盐城,专门去买了他喜欢的蜜饯来。她牵着她的小花骡刚走过一个木拱桥,就看到菜婆提着个篮子正往这边走。 「阿娘!」她脚上快倒了几步,扬声问:「翊哥哥回来了吗?」 随着她奔跑,她头顶的两根小辫子也一翘一翘的。 菜婆不喜欢她这么莽撞的样子,走近她为她掸了掸身上沾染的泥块,责备的口气说:「都回来两天了!我让你别去盐城,你非不听,你看看这一身脏泥,又是掉哪个机关洞——」 「在哪呢?我要去找翊哥哥!」 娅碧也不等菜婆说完,骑上她的小花骡,跑出了十来步。 菜婆实在拿她没辙,可自己腿脚再快也追不上她,便喊了声:「奇阁!奇阁!阿碧啊,你翊哥哥娶妻啦!」 娅碧只听请了奇阁两个字,后面的话她隔得远听成了翊哥哥气气了。 她一边赶着骡子往回走,一边琢磨着翊哥哥是不是又跟怪老头吵架了。 而此时的奇阁内,柳恩煦睡不着,紧紧贴在郁昕翊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他身上依旧发烫,倒是个不错的暖炉。 她指尖有一搭无一搭地在他胸口拨弹,本还以为郁昕翊睡熟了,才将手上的动作放地更缓。 直到郁昕翊突然开口:「你是,占我便宜呢?」 柳恩煦发现他醒了,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心疼似的收回自己的小嫩手。 郁昕翊嗤笑,明明是自己被她吵醒了,她倒一副被谁欺负了的模样。 柳恩煦半握起拳,把指尖埋进手掌,才抬头去看他眉目清秀俊朗的脸,轻声说:「阿翊,今早我话没讲完。」 看着郁昕翊漫不经心地重新阖了眼,她继续说:「等许森宇的事情处理完,你要不要先回圣延谷来?过些年,等情况都稳定了,兴许我能找到方法脱身呢。」 郁昕翊依旧没说话,这样子跟睡着了差不多。 柳恩煦挪了挪身子,怕他不高兴,犹豫着该怎么继续讲。 她两只小手交叠在胸口,不停揉搓着,吞吞吐吐地说:「我想,等小初再长大些,能承担起这个家的时候,我再找机会提出和离。这样,窦褚就算病故,也牵连不到我身上的。然后,然后我便来寻你。」 「怎么病?蓟王突然得了重病皇上怎么能不管不问?宫里随便来个懂医术的人就能看出他中了毒。更何况,你做这些事,瞒得过皇上么?」郁昕翊一改刚才的温和,语气冷淡,更像对个小孩子说教。 柳恩煦也知道自己的计划是有欠缺的,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她又琢磨了一会才说: 「或者,我可以试图找些他的罪行出来,比如说篡权夺位。」 「皇上立太子,会有人想对我动手的,那时便可以顺水推舟,做点什么。」 郁昕翊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他淡定自若的样子倒像是做好了周全的计划。 柳恩煦不打算再多问,她首先要在保证自己能成功脱困的情况下,才能在窦褚身上做手脚。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小初身体康復,能独当一面时。 郁昕翊的手一直搭在她腰上,隔着丝滑的寝衣,忍不住往下游走了几寸。他原来也没发觉,她身上的肉还挺多,而且极为匀称。该有的地方,两只手都捏不过来,不该有的地方用手指抠都抠不出。 他看着怀里小姑娘认真地思考着未来的计划,侧过脸着迷地看着她。 柳恩煦也没在意他的举动,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皇上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立太子呀?」 郁昕翊此时的注意力都落在自己游走在她腰间的手上,他心不在焉地答:「听说太子夭折了,皇上为了悼念太子,就一直没再立储。」 柳恩煦觉得非常可惜,语气中带着说不尽的遗憾:「看来皇上也是个重情的人呢。」 「重情?恐怕未必。」 话音刚落,柳恩煦忍不住「啊」地惊叫一声,她臀上突然一疼,才转移注意力,气唿唿地去拍他掐自己的手。 「很疼的。」 郁昕翊一副满足的表情,眼中带着笑意,顺势将手伸进她寝衣里,笑道:「我给你揉揉?」 柳恩煦使劲往后一躲,小脑袋刚好撞在后面的墙上,疼地红了眼眶。 郁昕翊这才停下逗弄她的手,把手掌放在她脑袋后面,给她轻揉的同时,把她完全揽进怀里哄着:「怪我怪我,罚我行不行?」 第184页 柳恩煦气恼地在他肩膀狠狠咬了一口。柔软粉唇咬下的这一口并不轻柔。郁昕翊疼地深吸了口气,就见她边抬头边嗔怪:「怎么老是欺负我?!」 郁昕翊的肩膀虽然疼,可心里开心得不得了。 他抬手挠了挠自己耳朵后面,稍侧过身,扯着嘴角边笑边说:「那你欺负回来行不行?耳根嫩的很,肯定特别疼——」 「嘶——」他本以为小姑娘只会装装样子,谁想这一下比刚才还狠。 他倒抽一口凉气,就听小姑娘在自己怀里突然得意地笑出声,心悦不得了:「再说说,还有哪?」 郁昕翊疼地表情扭曲咬着嘴角,他捏起小姑娘的手在耳根下面揉了揉,认真思考她问的问题。 见柳恩煦正得意地忘乎所以,他突然伸手戳了几下她身上的痒痒肉,坏笑着说:「痒痒肉也行啊。」 柳恩煦一惊,怕他手再移动就会发现自己胸前的伤口。她身子立刻往后躲了躲,正好撞在他护在自己脑袋后面的另一只手掌里。 「再躲…」 郁昕翊看她躲躲闪闪的样子,笑意收敛。 柳恩煦这才又凑上去,安抚地在他唇上献上了小猫舔水般的温柔。 郁昕翊笑容绽放,欣然接受了她的投怀送抱。他微启薄唇,迎接着她的脉脉深情,直到这种轻浅的挑逗令他不再满足。他拥着她热情深吻,唇齿交缠间,堆积在心中的情愫被缓缓释放。 他逐渐强势的亲吻混着炙热的鼻息让柳恩煦感受到了无法抵挡的急迫,她迅速把手交叠在胸前,贝齿轻轻咬了口他滑腻的舌尖,才勉强将脸撇过去,趁机娇弱地说了句:「月事,月事,疼的很。」 郁昕翊刚下去检查检查,就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 这时候对柳恩煦来讲倒像是某种救赎的声音。 郁昕翊并没理会,可眼见着柳恩煦又红了眼眶,他才颇为无奈地再次停住了自己的进攻。 没等他开口哄她,就听柳恩煦抬手指向门口,命令地口吻说:「去迎门。」 郁昕翊尽管心中郁闷,却还是将身子完全撑起来,好脾气地在她脸上啄了一口。 他起身随意拢了拢自己那身松散的衣袍,衣带也只是随意搭着,露出他部分强健的胸膛。 他开门的瞬间,突然没了耐心,只想尽快把来的人统统踹出去。 门板拉开,一股冷风倒灌,郁昕翊还没站稳,就被外面的人扑进屋。也亏了他站的稳,才只向后虚晃了两步,就悻悻抬手去扯扑进怀里的那股子土腥味。 「翊哥哥回来啦!」 娅碧比柳恩煦的身量还要小一些,但年纪是差不多大的。她本是挨个敲了门的,可唯独这扇门开了。 她看到郁昕翊的时候,脑子里准备的那套文雅的说辞全都忘光了,只化作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拥抱。 但她两只勾住他脖子的手还没缠紧,就感觉被人扯住了后脖领,而后被高高提起,衣襟勒着脖子被动地被丢出了门。 第85章 嫉妒 他突然有点后悔救了那个病秧子。…… 娅碧怔懵地坐在门口对着那扇原木色的门发呆。她记忆里翊哥哥即便不爱说话, 可也从来没这么粗鲁过。虽然,她也从没这么热情的拥抱过他。 可她听说,拥抱才能释放思念, 才能拉近两人的距离。 她视线又下移了半寸。 等等。 刚才她摸到了什么?他好像…没穿衣服?? 娅碧迟钝地抬头忘了眼正在飘雪的天空。此时天色昏暗,可差不多快日暮了, 他竟然在睡觉? 这和她记忆中那个勤奋刻苦的少年截然不同。 她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起身的同时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土。 木门内, 柳恩煦已经匆匆穿好鞋袜,去拾自己放在一边的银狐裘披风。她猜到这个小姑娘该是菜婆的女儿,可刚才看着郁昕翊将小姑娘扔出去的动作鲁莽, 她更不想第一次见面就给人家吃了闭门羹。 郁昕翊面露愠色, 低着头系腰间的衣带。这么会功夫, 他那身雪白的寝衣已恢復了齐整的样子, 没有一点随意和松散。 柳恩煦将头髮用丝带随意拢起, 抬手开门的同时,就看郁昕翊走去了湢室,随后传来他一遍又一遍洗手的水声。柳恩煦对他的行为极其困惑, 未及深想, 两手已将木门拉开。 门口的娅碧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原木门再次打开,更让她不知所措的是开门的竟变成了一个玉颊樱唇的小姑娘。她虽然头髮随意拢在身后,但眸似清泉, 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从容,没有过分热情, 而是带着些礼貌的疏离。 她檀口微张,可娅碧并没听清她说什么话,而是将眼神落在了她将自己拉进屋的纤纤玉手上。她白的通透,那双莹润的小手让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豆腐羹。 「...叫我阿芋就行…」 这是闯进娅碧耳朵里的第一句话, 她声音软糯糯的,听着柔弱不堪。 娅碧依旧怔楞地眨眨眼,让自己尽快从失神中缓过神来,同时被柳恩煦的笑意感染,嘴角微微扬起。 就在她觉得小姑娘温柔可亲的时候,湢室里却突然传来一声棉巾狠狠甩进水里的声响,随后男人语气不耐地说:「阿芋是我叫的!」 郁昕翊走出来的时候,面色冷寒,两只手被他洗得通红。 第185页 娅碧那句「阿芋姐姐好」正卡在嘴里,说不出口。她见郁昕翊双手撑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语气阴冷地看着自己说:「这两条胳臂不知道往哪放,我就把他们砍下来扔到林子里去!」 坐在一边的柳恩煦吓了一跳,就看娅碧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惊讶变成了委屈,到最后嘴角下落,眼圈染红,清明的眼中一层水雾,随时会滴出泪来。 郁昕翊脸色更沉:「再哭我就把你拴在西林里那棵枯树上!看看一夜身上能落多少雪!」 柳恩煦忙着抬手去拉他手臂,就看娅碧委屈地拍了把桌案,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叮叮咣咣」想起来。 娅碧随手往郁昕翊身上扔了两个比帕子还大的纸包,小手捂着眼睛匆匆跑了出去。 柳恩煦起身想看看她跑去了哪,就见郁昕翊站直了身子,语气极其不悦地说:「我回去换衣裳,晚上想喝你做的汤。」 而后,柳恩煦就看他大步走出了房间,却并没拿走桌上的两包东西。她想着先暂时放在她这里,等到他晚上过来再还给他。 一番梳洗后,柳恩煦只简单扎起了头髮便先去看了小初。小初依旧还没有甦醒,柳恩煦为他留下了干净的棉巾和衣物后,才带着夕莫同她一起到小厨房做晚饭。 菜婆已经早早开始准备晚上用到的食材,夕莫的手脚也非常麻利,没过多久就做好了一桌子餐爻。 柳恩煦特意为郁昕翊煲了参鸡汤,里面还加了几颗从他那取来的蜜饯。 菜婆看着柳恩煦心细的模样,笑开了眉眼,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汤里会放蜜饯。她正跟柳恩煦闲聊厨艺的时候,刚哭过鼻子的娅碧就红肿着眼睛从门外走了进来。 也许是刚才当着柳恩煦的面被郁昕翊骂了一通,导致娅碧现在看见这位美貌佳人却无端添了些反感出来。 夕莫忙着往餐盒里装带给世孙的菜粥,抬眼就看进了门的小姑娘往棉帕里包了颗热鸡蛋,捂着脖子一块发红的地方。 柳恩煦也多少猜的到她的心思,没主动搭讪,而是对身边的夕莫说:「一会跟我们吃了再给小初送过去吧。」 夕莫自小也没跟主子们同席过,这会更是觉得受宠若惊。她赶忙以阿晋等着她过去为藉口委婉拒绝了柳恩煦的提议。 柳恩煦倒也没强求,擦了擦手径直走出了门,刚迈出门槛,就碰到撑着伞过来的郁昕翊。 小厨房里的娅碧就看柳恩煦笑弯了眉眼,缠着她翊哥哥的胳臂朝着饭厅走去。她愤愤将汤勺丢在锅里,溅出来的汤汁落到手指上。她低着头看了半天自己的手,怎么都觉得黑乎乎的,和白压根不沾边。 她烦闷地走出小厨房,径直去了饭厅。 柳恩煦一如午饭的时候一样,哄着巫楠开心。巫楠吃了她做的菜后赞不绝口,只唯独说那道汤太甜太难喝。 柳恩煦也不反驳,默默记着下次分开做两份。 郁昕翊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袍,依旧闷闷不乐低着头自顾自吃着饭。直到娅碧突然落了筷子,问巫楠:「阿叔,谷里的客人什么时候走?」 巫楠语气也不多好,叽里咕噜地转了圈眼球,又瞥了眼闷头吃饭的郁昕翊,冷淡地说:「谁带来的,你问谁。」 娅碧才将视线落在郁昕翊身上。她想问,可一想到下午他那么骂自己,心里就难过的不得了。她怕自己当着那位美貌的姑娘再出了丑,便没吭声,又默默低下头去。 坐在一边的菜婆早就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她边吃东西边帮她问了一嘴。郁昕翊看了眼菜婆,语气淡淡道:「过了年吧。」 菜婆笑着,侧脸去看娅碧,才又对郁昕翊说:「阿碧看你回来高兴,说了什么胡话,你可别在意。」 郁昕翊看着并不在意,将视线落在娅碧身上,说:「忘了介绍,这是你嫂嫂。」 柳恩煦掀开眼皮看着身边的郁昕翊一脸冷漠,她才猜测他这么说是不想让娅碧称唿自己阿芋。 娅碧脸色更沉,把盘子里的奶包揪成一粒一粒的碎屑,沉默半晌才噘着嘴说:「翊哥哥不是不娶妻的吗?可别被什么魅惑了心智才好。」 另外几人同时感受到了一股子浓重的火药味。巫楠最先放下木箸,笑呵呵地等着看戏。菜婆却觉得娅碧失礼,忙着扯了扯她袖子。 郁昕翊夹菜的手一顿,原本淡漠的目光中揉进了些阴狠。他冷厉地盯着对面的小姑娘,开口问:「被什么迷惑了?」 娅碧想了半天该怎么形容柳恩煦,要说狐狸精吧,她怎么也没法把那双澄澈的眼睛跟这三个字联繫在一起。可怎么才能表达她此时的愤怒呢? 她气唿唿地琢磨了会,才说:「坏仙女!」 郁昕翊眼中的凌厉暂消,坏仙女也是仙女。他没再理她,而是垂眼继续享受美食。 坐在他身边的柳恩煦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和阿翊成婚本是场误会的。」 娅碧心不在焉地从盘子里抓了一把奶包的碎屑放进嘴里,兴致缺缺地说:「那姑娘运气还真好。」 郁昕翊这才微扬起嘴角,看着娅碧笑问:「怎么好了?」 娅碧见他一脸似笑非笑的柔和,心里的气突然就散了。她脾气软下来,支吾道:「被翊哥哥喜欢上就是好的…」 菜婆觉得她没羞没臊,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个大丸子,堵住嘴。 第186页 郁昕翊脸上的笑意更盛,夹了一颗栗子放在柳恩煦面前等着她张口来取。柳恩煦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却刚好撞在他挡在背后的手掌上。 柳恩煦责备地看他一眼,就见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泛着融融爱意。他轻挑眉,示意她取走爱果。柳恩煦见他一脸执着,才用最快的速度向前一探身,取走了他送来的甘甜。 郁昕翊心满意足地弯起嘴角,眼中又掺入柔和暖光,再次安静地取食,咀嚼。 饭厅内的气氛一度尴尬,柳恩煦不自在地掖了掖耳边的碎发,低下头,就听身边的巫楠喝了一大口酒,败兴道:「没意思!」 晚上回去的时候,柳恩煦意外发现娅碧之前留下的那两个纸包不翼而飞了。后来才在药田里发现了纸包留下的残渣,原来是巫楠的蜥蜴叼了去。 —— 在圣延谷的半个多月,柳恩煦过得随意且悠闲。自打柳恩初醒了之后,她每日都花不少时间陪伴柳恩初。柳恩初的身体恢復得很好,甚至阿晋和夕莫都肉眼可见他比原来胖了一些。巫楠仍然让他在药酒里泡着,但允许他每日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在外面活动,说是有助于他身体恢復。 柳恩煦一如往日陪着他在林间散步。柳恩初突然顿了顿步子,曲腿坐在林间的湖畔旁,细长的手指从融雪下翻出了一块小石子,随手扔进了水里。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教他打水漂,可自己怎么也打不出水花来。后来长期卧床,到现在打水漂的本领依旧同小时候没有差别。 柳恩煦以为他走累了,也在他身边坐下,关切地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柳恩初即便说了自己感觉很好,但她依旧担心地愁眉不展,柳恩初才发现她和母亲絮絮叨叨的样子越来越像。 柳恩煦见他嘲笑自己,才愁容稍展转移了话题:「过了年,我和殿下可能要先回去了。」 她话音依旧温柔和缓,可眼前的柳恩初看上去却并不意外,始终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石片,淡淡地「嗯」了声。 柳恩煦担心地问:「能照顾好自己吗?文将军可以继续留在盐城,等着你康復了再一起回去。」 柳恩初这才抬眼看她,弯下腰用手中的石片在积雪上随意画了几个图案,说:「不必吧,有阿晋和夕莫在足够了,就当是畅游一番。」他顿了顿声,又犹豫地问:「灵公子,跟你们一道回吗?」 这段时间,柳恩煦过来陪小初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他去看望延康,还会和灵隽欢悦的交谈乐理。她以为柳恩初在通过这样的方式解闷,也没阻止。 柳恩煦低头看着他在雪地上画的水仙图案,边递上帕子边摇头说:「他会留在这的。小初怎么这么关心灵隽呢?」 柳恩初把石块扔到地上,接过柳恩煦给他手边递来的细帕,边擦着指尖染上的污泥,边轻嘆道:「我是在关心阿芋啊。」 柳恩煦一怔,不太明白柳恩初这话的意思。 柳恩初转过头看着广阔的湖面没再说话。湖边轻扬的微风让柳恩煦觉得有些冷,她赶忙抬手去拢柳恩初身上的厚披风,边解释道:「灵隽虽是我府上的,但跟我没什么关系,以后恐怕也要留在圣延谷了。」 柳恩初脸上的笑容依旧淡雅干净,此时没了原来的恹恹病态,倒逐渐沾上了静怡的柔和。 他目光如水,平静地侧脸看着柳恩煦伸手为自己拢好披挂。这个曾经与他同塌同食的小姑娘,背井离乡那么多年,此时早已褪去了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稚嫩。 柳恩初始终因为柳恩煦被祖父送去外阜的事自责,若不是自己的病,阿芋怎么会经歷那么多的不顺心。 「阿芋似是有了不少秘密呢。」柳恩初声音听着依旧没气力,就像落满山林的雪一样,只有冰冷和绵软。 柳恩煦略显迟疑,她听出了柳恩初心中的疑惑。她的确想告诉他实情,毕竟这一趟来圣延谷,即便他没怎么和神医他们过多接触,但以小初的机智,他定会对郁昕翊的身份有所怀疑。 可柳恩煦仔细思考过利弊之后,她还是觉得不该给小初平添负担,更何况未来如何她都不知道。 她下意识咬了咬唇角,最终仍是欲说还休。 柳恩初了悟,随即将视线从她身上转移开,再次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释然道:「阿芋只要过的幸福就好,其他的事便随心吧。」 他顿了声,突然想到什么,脸上舒展开笑意,他也抬手将柳恩煦身上的披肩拢好,温声说:「阿芋以后不用再那么辛苦,我终于可以做阿芋的依靠了。」 阳光从交错的枯枝中断断续续照在两个人身上,可柳恩煦觉得这一刻的暖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她伸手抱住了身体弱不禁风的柳恩初,眼中酸涩,不断溢满喜悦的热泪,一滴一滴落进柳恩初肩头的衣料上。 刚从几节青苔石阶走上小坡顶的郁昕翊看着远处两抹相拥的身影突然顿住脚,面色一凛。他心里突然非常不是滋味。 依靠? 她的依靠不是只该有自己么? 他眼中黯然,抬手颳了刮鼻尖。他突然有点后悔救了那个病秧子。 第86章 返京 阿芋幸不幸福,关他什么事?…… 柳恩初余光注意到远处正走近的一抹身影, 他抬手轻轻拍着柳恩煦的薄背,声音压地极低。若不是在耳边,这声音完全能被湖中鱼儿抢食的水声掩盖过。 第187页 「阿芋能帮我找些东西来嘛?」 柳恩煦用细指沾了沾脸上的泪痕, 吸了几下鼻子才缓解了自己喜极而泣的情绪。她本想推开柳恩初,疑惑这时候他想找什么东西来。可两只手刚刚用力, 就感觉柳恩初手上加了力气,将她维持在当前的位置。 柳恩煦困惑, 同样压低声音问:「小初,想找什么?」 柳恩初听到逐渐走近的脚步声,语速加快说:「悄悄帮我去寻一种不被消除记忆的药。」 柳恩煦惊讶时, 已被柳恩初推开, 她想追问, 却同样听到不远处传来踩积雪和枯叶的簌簌声。 柳恩初淡漠的对她弯唇一笑, 转过头看向走近的郁昕翊, 起身恭敬地问候:「殿下是来寻阿芋的吧?」 郁昕翊只冷淡的「嗯」了声,眼里仅存的柔光落在他身边的那抹倩影上。 柳恩煦往他身前迎了几步,眼睛笑地弯弯的, 见他不太开心的模样, 才开口哄道:「想着把小初送回去就去找你的。」 郁昕翊看似不满地扯起左侧唇角,伸手去拉她露在外面的小手。这半个月来,他整日悠闲, 可见着柳恩煦的时间反而少了很多。她手有些凉,让他忍不住更加埋怨身边的病秧子。 柳恩初看着柳恩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欣慰地将视线从两人身上挪开。他将手隐在厚披风下,捂着手中的暖炉垂睫看着脚下斑驳的雪痕,轻声问:「不知能否留殿下说几句话?」 郁昕翊并没打算反驳,他也同样有这样的打算。 柳恩煦临走前, 交代郁昕翊要照顾好小初,还担心湖边湿气大冻坏了她亲爱的弟弟。郁昕翊不耐烦地垂睫扫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不满地怨了句:「我也冷呢。」 柳恩煦耸了耸肩,踮着小脚凑近他耳边,调皮的语气说:「回去在热水里泡泡就行了。」 郁昕翊「哦」了声,一脸不悦:「抱下不成?」 柳恩煦皙白的小脸立刻攀上一层粉红,她侧过脸,尽量避开小初,嗔怪道:「小初还等着呢…」 郁昕翊越听越烦,她张口闭口都是这个病秧子,也不顾她反对,两只手捧住她躲避开的小脸,狠狠在额头上吻了一口。 而后,柳恩煦就看他一脸满足,笑容比阳光都刺眼。 柳恩煦没再多留,提着裙摆,垫着脚小心避开了容易打滑的积雪,娉婷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 柳恩初再次落座湖边倾倒的朽木上,等着郁昕翊留恋的视线收回,才见他冷着脸落座在刚才柳恩煦坐过的位置上。 「你都知道了?」 郁昕翊看似不经心地开口,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搭在弯曲的双腿上。 柳恩初脸上的笑容依旧雅致,他始终垂着睫,看不到眼里的情绪。 「我只知道阿芋不论什么时候都该过的幸福。」 郁昕翊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木条,放在指尖一弹,面前的湖水泛出一连串涟漪,比石头打出的水花还要好看。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要承诺给这个不相干的人,更没必要对他解释什么。 柳恩初的视线落在逐渐变小的若干个涟漪上,笑着说:「殿下不必担心太多,只要阿芋幸福,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郁昕翊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指尖的另一段枯枝上,他将枯枝掰断,递给了柳恩初一小节,而后将自己指尖的枯枝再一次打进了水里。 他根本不担心柳恩初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他身体康復后,连同另外几个人都会被灌进出去记忆的药物。 即便自己跟他说了什么秘密,他也完全不会知晓。只不过,他并没打算接受他的好意。 阿芋幸不幸福,关他什么事? 他留下来是想警告他,即便是阿芋的弟弟也该跟她保持距离! 他侧脸看了眼柳恩初手中的枯枝,冷笑道:「打水漂要讲究手法的!丢地太用力枯枝会沉,太轻又打不出花样。」他视线上移,对上柳恩初恍然的视线,继续说:「阿芋有我,足矣。」 看着一脸认真的郁昕翊冷着脸吃醋的样子,柳恩初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点点头,收回视线,揉捏着手里的木枝,学着郁昕翊的样子漫不经心地将木枝投进湖里。 郁昕翊依旧坐在一边,却不在说话。 一下午,等在远处的阿晋就看见蓟王殿下和他们家世孙不停往水里投石子,直到他们家世孙终于打出了几个轻浅的小水花。 —— 几日后,郁昕翊收到了信鸟递送的密笺,得知京中发生了件大事。 太后突然一病不起,经查发现曾饮用过湘王妃送去的渠江薄片,可赠去的茶砖里却发现掺了致幻作用极强的五石散,湘王府上一众人被软禁。 同时绥王窦棠称病不起,大皇子以参禅为由离京避世,五个参政议事的皇子中唯独剩下五皇子窦源依旧无事。 另一封密信是孙韦凡通过暗使传来的,许森宇曾让他查阅了五位成年皇子的信息,这些日行事低调,据说没和任何一位皇子有过接触。 柳恩煦细细通读了两封信笺,又看了看鬼伯的暗桩送来的消息,略显担忧地说:「文业前几日在盐城接待了几个京城来的人,会不会是皇上派来的?」 郁昕翊把那几封密信放在烛灯的火舌里,直到燃成灰烬才慢悠悠说:「恐怕不是皇上派的人。」 柳恩煦一惊,立刻想起来的路上碰到的那些匪患,担忧地问:「难道是许森宇?」 第188页 郁昕翊没应声,沉默地看着信上的火焰越燃越旺。 田伐失踪,许森宇恐怕已经慌了阵脚,即便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但一定想剷除对他威胁最大的党羽。所以郁昕翊猜测当时那群匪患一定和他有关系。 几个皇子里,湘王窦廉德才兼备,是最有可能被皇上立为太子的人选,况且他手里还掌握着他母族的伊兰军。 若是想扶持窦棠,许森宇现在势必要开始行动,剷除另外几个势力相对薄弱的皇子,最后再对付窦廉,所以他目前猜测窦廉下毒的事一定是被人诬陷的。 许森宇的人恐怕几日前就到盐城了,他想找自己的破绽,更想找机会除掉自己。 郁昕翊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烬,面色舒缓,看着一点都不担心。他弯着食指颳了下柳恩煦的小鼻子,笑着说:「我们恐怕要在路上过年了。」 —— 郁昕翊离开的消息还是吃饭的时候告诉巫楠的,巫楠没有任何反应,做出了一副死活都跟他无关的淡漠样子。 郁昕翊临走前又去看了眼延康,他的病情还是时好时坏,最终能不能康復还是要看年前那次换血是不是成功。郁昕翊陪延康坐了会,又交代了冼安亲自送柳恩初回京的事。 柳恩煦则是跟小初说了会话,还把哄着菜婆换来的丹药交给了柳恩初。之后便被巫楠叫走了好一会。 郁昕翊再回来时,就看巫楠面色郑重地跟柳恩煦交代着什么事情,柳恩煦乖巧地倾听着。 两人早早出发,到了岭崖镇已是日暮。镇子相对偏僻,来往的商旅也不算多。为了不暴露行踪,郁昕翊没停脚,让马夫驾车直奔盐城。 翌日和文业汇合后,尽管他对于独自将世孙留下的决定感到不妥,但连柳恩煦都没有异议,文业自知没办法反驳,才护送蓟王夫妇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盐城。 此时,文业一行人刚出了城门,附近的面铺里,两个游侠装扮的人在桌上放了面钱,将头顶的笠帽檐压低了些,转身走出了面馆。 —— 十几日后,临近京城的渭南城码头迎来一艘张灯结彩,雕樑画栋的画舫船。 此时正值年节,为了避开人群喧杂,几日前文业就带着一行人改走水路。 柳恩煦倚在窗前,看着文业从兰坪城寻来的十几人的戏班子正排队下船,她漫不经心地接过嬷嬷手上端来的茶盏抿了一口。 「王妃前几日染了风寒,还是少吹风吧。」 嬷嬷抬手关上了窗,顺带着把百叶帘也落了下来。 柳恩煦心中多少不悦,她这几日忽然开始怀念起圣延谷的日子。她想起跟着菜婆认药草,还想起巫楠收藏的那些动物骨骼。 她记得巫楠说过了年要去西域找一种罕见的药材,她着实有些羡慕那种生活,遗憾的是自己的身子骨却经不起那样的折腾。 刚从圣延谷回来没几日,她就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几日。郁昕翊见她整日闷闷不乐,才先后寻了几个百戏班给柳恩煦解闷。可船一到岸,他自己倒先没了踪影。 柳恩煦看着浮在水面的茶叶被自己吹地到处乱窜,才又开口问:「渭南城有什么好玩的?」 嬷嬷将小橘子剥成小瓣,摆在盘里递过来:「还是老样子,歌舞百戏,琉璃灯山。王妃若是喜欢,叫文将军再去寻戏子便是。」 柳恩煦拿了瓣橘子放进嘴里懒懒地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水顺着橘皮纹理流进嘴里,她心不在焉地咀嚼了两下又问:「听说渭南城的幻魂傀儡戏很出名?」 嬷嬷「哎呦」了一声:「王妃怎么喜欢那种东西,据说玩得好的师父都会损耗阳气的。那东西都是借了阴魂的。」 柳恩煦将橘子塞进嘴里,粉嫩的小腮立刻鼓了起来。她终于来了点兴趣,坐直身子,摆出了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嬷嬷在香炉里换了点新香,依然劝慰:「王妃身子不好,还是不该沾染那些东西,小心体虚再过了阴气来。」 柳恩煦觉得有点扫兴,眼中的璨璨星辰都瞬间黯淡下来。 她又喝了一碗中药,就听见甲板上传来由远到近的脚步声。她实在是无聊的过分,光着脚就往门口跑,去迎郁昕翊回来。 郁昕翊刚进门就被小姑娘抱紧了,他顺势把她裹在披风里,两臂一用力,抱着她就往屋里走。他看见小姑娘下巴沾了滴药汤,温声问:「刚喝了药吗?」 柳恩煦被他放在软榻上,见他拇指擦过自己的下巴,才慢吞吞点头,不悦地呢喃了句:「跟你过的第一个年,始终在喝药。」她更加沮丧地低下头说:「这么苦的年…」 郁昕翊弯腰看她,双手撑在膝盖上:「可你生病了。」 「百病皆源于气,我该消解心乱气郁。」 柳恩煦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眼里湿漉漉的,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郁昕翊快且准地在她唇上落了一口,笑着问:「想出去?」 柳恩煦点头,立刻笑弯了眉眼,揪着他衣角说:「我想看幻魂傀儡戏。」 郁昕翊挑眉,没想到小姑娘胆子还挺大的,那种戏多是男子喜欢,姑娘都觉得又恐怖又难听。 他在她身边坐下,说:「那种戏阴森森的,真想看?」 柳恩煦重重点了几下头:「你在我身边,还有什么可怕的?」 郁昕翊被她这句话哄高兴了,利落地应声:「行,那就更衣。」 第189页 同时起身,叫来了门外的嬷嬷。 嬷嬷迅速为柳恩煦上了妆,但只画了淡淡的妆容,还选了件并不张扬的素色衣裙。 柳恩煦更衣的时候,并没有可以迴避郁昕翊,他就始终坐在那里看着她退了身上的鹅黄色袍裙,又换了件对襟的青色袍裙。嬷嬷为她系腰间的带子时,郁昕翊就看到她那件丝薄的白色里衣隐约透出了胸口的一片粉红。 他以为她今日穿了件粉色的里衣,嘴角下意识向上勾了勾。 仔细想想,自上次缠绵床榻,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这些日子她病着,他更没心思往这方面想。此时她病容暂消,唇上又涂了一层粉的令人抓心挠肺的口脂,那上面还有她刚刚饮了水的水痕。 郁昕翊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一碾,起身的同时让嬷嬷退了出去。 柳恩煦正在腰间繫着好看的花结,刚刚系好,就觉得厚重的外袍往后一落。她伸手臂去抓掉落的外袍时,自己系了半天的花结已被郁昕翊完全扯乱。 柳恩煦伸手去拦,就听他对着那团扯乱的带子不耐烦地「啧」了声,而后就是布料撕扯开的声音。没等她低头去抓他的手,就感觉他温热的手掌已经顺着衣服上的裂口钻进了腰间。她惊愕地往后仰了仰,双手抵在身前,错愕道:「不是去看幻魂傀儡戏吗?」 郁昕翊嘴角稍提,一脸不羁的笑意,将柳恩煦薄背抵在床柱上,说:「那种虚假的把戏没意思。」 柳恩煦张嘴反驳,就被他的唇舌堵住了嘴。而后,他的手碰到了她胸口那朵张狂的西番莲。 第87章 傀儡 「柳大胆。」 柳恩煦急急侧过脸咳了几口, 直到现在她也没告诉他胸口上留下的那片雕青。她忙着迴避开他的视线,以此阻止郁昕翊如潮般的欲.望,而后抱歉地在他脖颈上轻啄一下, 轻轻推开他,走去圆桌旁喝了杯清水。 侧脸看着郁昕翊正扫兴地靠着床柱, 她才把手中的杯子落下,弯唇笑道:「你在外面等等我吧?」 郁昕翊走到她身后, 把脸埋在她颈间,懒洋洋地拨弄她耳垂上的珠子。他这时候不想出门,鼻尖在她颈上蹭了蹭, 说:「真的要去看傀儡戏吗?」 柳恩煦「嗯」了声, 漫不经心地问:「不然该做什么?」 「大过年的, 就该抱一起睡觉。」郁昕翊语气埋怨极了。 柳恩煦想起菜婆说他曾经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的事, 才摇摇头, 认真地反驳:「阿翊觉不觉得我就是个毒瘤?」 郁昕翊的脸稍离她,困惑地看着她黛眉微蹙,一脸严肃的表情。 柳恩煦继续说:「我觉得, 我在潜移默化的毒害你。」 郁昕翊嗤笑, 又贴回她颈上,他想去听她静脉跳动的声音,毫不在意地开口说:「毒瘤也不错, 起码能走到哪带到哪。」 柳恩煦瞥了他一眼,而后将他环着自己的手掰开, 迳自去衣橱里拿新里衣。 郁昕翊见她依旧坚持,没再打扰,抬步走出门,听话地去甲板上等她。 晚冬的江风生硬地吹着他的脸,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码头的人来人往,视线落在两个游侠装扮的人身上,直到嬷嬷带着穿戴整齐的柳恩煦走出门,才打断他的思路。 两人穿着并不华丽,所以只带了四个禁卫随行。年节的街巷里人山人海,处处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跟在身后的禁卫时不时被人流冲散,郁昕翊才毫不费力地从身边经过的游侠手里捏了张字条藏进袖兜里。 看幻魂傀儡戏的地方是在一个单层的建筑里,里面有个大堂,除了四周和舞台上挂了几个红色的灯笼以外,到处都黑漆漆的。 郁昕翊带着柳恩煦在离舞台较近的地方坐下来,等着跑堂上了点心和茶水。 柳恩煦第一次看这种表演,心中的欢欣怎么都按捺不住。她东张西望,直到大堂内坐满了人,四周灯笼的光影突然熄灭,而后「吱呀」一声闷响,大门关闭,堂内剩下一片漆黑。 一阵急促的鼓声奏响,舞台上霎时间燃起了熊熊烈火。那火焰有半人高,靠近舞台能感受到骤然升高的温度。 柳恩煦下意识向后躲了躲,她即便好奇,此时看着离自己不远的火光,还是有些担心会弄伤自己。 她聚精会神地观看台上的把戏,此时火墙后面缓缓冒出了阵阵白烟,从那里面走出了一个脸色煞白如纸的一人高的人偶,披头散髮,像个鬼魂。 人偶伴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出场,那声音是首并不好听的曲子。而后她身后的浓烟里又缓缓走出几个魁梧的男人,男人手上还拿着手指长的小刀,几人步伐缓慢,面目狰狞地朝她走近。 火墙瞬间熄灭,披头散髮的女人偶留在氤氲白烟中迅速移动,围上前的几个男子手里的小刀突然飞快旋转。 柳恩煦的目光却彻底停在了那几只飞快转动的小刀上。她没再看清接下来的故事,注意力随着男人手中旋转的小刀逐渐变得意识模煳。 她的幽瞳逐渐变得空洞,而后瞳孔涣散,意识彻底消失。 她好像突然走近一场梦境,走出面前的白雾后,她又看到了在圣延谷那晚发生的事。 她去郁昕翊房间的半路上,经过了药田。正好看到巫楠喝得酩酊大醉,还告诉她阿翊对他有怨气。留她陪自己说了好一会的话,直到柳恩煦把他搀扶回房间里。 她记得那晚热得像夏天,自己留了很多的汗,直到巫楠领着自己走近了一个放满棺椁的甬道。棺椁的材质极好,是极其稀有珍贵的木材,但每一个棺椁上都刻了一个硕大的「郁」字。 第190页 她本以为那是个衣冠冢,可巫楠推开了棺椁的盖子,她才发现里面竟然躺了一个少年。他露出来的侧脸依旧吹弹可破,和郁昕翊房间里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就像是陷入熟睡。 那张温润如玉的清雅俊颜,就像是无声落入璀璨霞光中的清月,高贵却孤冷,清亮皎洁,从未被彩霞玷染。 可她还是看到他右侧脸颊的烧伤,她落下指尖想去触碰,可那上面的猩红令她感到惋惜和心痛。 巫楠在她身边取出了一封信笺,是郁霁尧的亲笔书信。上面写着他希望郁昕翊走得越远越好,因为他出生时天降异象,紫气萦绕,满地白蛇围住了屋舍,所以真龙转世,天赐之子的流言传入了宫闱里。 皇家一直在追杀,即便郁家被屠,这些年也不曾放弃过寻找他的尸骸。他对皇家而言是威胁和大不利,所以他不能留在京城里。 柳恩煦半信半疑,可她亲眼看到了棺椁里的少年。巫楠说郁昕翊早死了,还说现在行走于世的只是个郁昕翊生前培养的傀儡,冷血残忍,没有感情。 柳恩煦的眼泪滴在少年脸上,逐渐流进他那张烧伤的脸里。她问神医能不能将他的脸治好,可神医问她愿不愿意为他留下。 她希望陪着他,可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完成。 她和神医做了交换,她愿意用自己最柔嫩的肌理去换他脸上唯一的瑕疵,她愿意将那块瑕疵变成一朵代表他的生命花,她想替他活得张扬放肆,直到用他皮囊保护的那颗心脏不再跳动,即便入土都是和他相连的。 她记得那一夜格外漫长,她始终能感受到胸口传来的疼痛,让她连唿吸都变得断断续续。可最终,她在沉睡前,看到了他完好如初的脸。 从今往后,即便天涯,他们始终都是连在一起的。 … 堂内的人几次被这个台上的傀儡戏吓得大唿小叫,郁昕翊觉得无聊至极,他随随便便做的人皮偶都比这台上的玩意好看太多。 他捏了捏柳恩煦的手掌,她的手依旧紧紧握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怎么胆子这么大,他听着身后阵阵男人的惊唿声,可身边的小姑娘却一声不吭。他往她身边凑了凑,调侃地唤了声:「柳大胆。」 没有回应。 郁昕翊见她看得专注,没忍心再打扰,只将视线完全落在了她的侧脸上。他想起新婚那晚,小姑娘谨小慎微的样子,他一直以为她胆子有多小呢。 他下意识弯了弯嘴角,脸上尽显沉浸在幸福里的笑意。他忍不住又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怕你梦魇,一会带你去灯楼。」 依然没有回应。 「阿芋?」 郁昕翊的唇角缓缓下落,眼里的柔情渐。 沉默。 他转到她面前,借着舞台上的微弱烛光看到了她脸上洒满的热泪,恍惚的双眼里布满血丝。 「阿芋?!」 他声音彻底冷下去,再次尝试着唤醒她。 这一次,柳恩煦才终于有了回应。 她双眼无神,只眨了眨眼,而后脱力般向另一侧歪倒过去,软绵绵的身体正好栽进了郁昕翊匆匆伸到她背后的臂弯里。 郁昕翊右手一挥,堂内的灯烛全部亮起。正兴致勃勃看傀儡戏的看客被刺眼的灯光吓了一跳,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但骂声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一道黑影移出了门。堂内舞台上的火墙再次燃起,将上面的几个傀儡木偶包裹在了火焰中,直到火势越来越旺。 火舌蹿得更高,但不知哪来的邪风,将火焰刮向了下面的看客。门外等候的禁卫,听见堂内传来恐慌的惊唿声,跟在郁昕翊身后正要离开就看到不少人的衣服被火舌舔着了。 郁昕翊带着柳恩煦马不停蹄赶回画舫船,他没叫御医来诊,遣退了所有随从。 他两指搭在柳恩煦的皓腕上,她脉象混乱,唿吸急促,再看她眼底,竟然又出现了那条中了幻术后的青纹。 半月前,她眼中的青线明明已经消了。 郁昕翊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知道巫楠什么时候又对她动了手脚,但这一次,只比上次严重。 他见柳恩煦的手始终按压在胸口,脸色异常难看,额头的冷汗不停往外溢。他轻轻挪开了她的手臂,扯开了她身上那些繁琐的衣物,直到剥开里衣,露出她胸口上那片极其碍眼的紫红色。 他极度震惊地石化在原地,他自诩对巫楠多少了解,但怎么都没想到巫楠竟能疯到这个程度! 郁昕翊面色阴鸷,幽黑的双眸里戾气横行。他拂袖起身,宽袖的袖角却被柳恩煦压在了身下。郁昕翊回头去扯,阴翳的目光落在她那张花苞般的小脸上。 突然让他有了瞬间的犹豫。他走了,她依旧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这样粗鲁的报復,有什么用? 他深吸了口气,尽量收敛自己藏匿不住的杀气,直到那股荒唐的怒火抽丝剥茧般从体内抽离,他才又坐回她身边,安静地看着那张熟睡的脸。 每个人释放祝由术的方式不同,巫楠曾经只叫他选一种,可他从不知道巫楠用的是什么方法。 郁昕翊习惯性的用自己的方式,抬手磨了磨她有些发凉的嘴唇,可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此时毫无头绪,心烦意乱地将身子前倾,手肘搭在膝盖上,修长的食指交叉。他努力去回忆巫楠管用的那些伎俩,他只记得他曾说过这个动作一定是重复性极强的。 第191页 可这就像大海捞针,说话也是一种方式。 郁昕翊将手完全罩在自己脸上,反覆琢磨着是不是该以一种冒险的方式将她身上的幻术接触。可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任何一种旁门左道的方式,都是极其危险的。他不可能这么冒险。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已蒙蒙亮,船外的街巷再次传来喜气洋洋的鞭炮声。 嬷嬷端着茶水和茶点进屋时,文业也跟进来询问队伍是不是该继续前行。 但两人都看出了郁昕翊的心事重重,他似是整晚没睡,却只交代先在渭南城停靠。 柳恩煦再醒来时,已是晌午,她头痛欲裂的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手臂撑坐起来后,就看见和棺椁少年相貌相似的面孔正坐在自己面前。 郁昕翊本还闭目养神,听见动静才睁开眼,却意外柳恩煦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尽是茫然。 他瞳孔骤缩,心道,坏了。 柳恩煦突然觉得胸口处凉飕飕的,低头去看,就发现衣襟被扯地凌乱。胸口的刺青格外娇艷张扬地暴露在外。 她再次看向郁昕翊的眼里划过一丝诧异和惊恐,犹豫了半天才蹙着眉头张口问:「傀儡?」 这一问把郁昕翊问愣了神,她中了幻术,不该还记得昨晚看过傀儡戏的事。他往前凑了凑,食指按压了着她的下眼皮,那条青纹明明还在。 柳恩煦别扭地往后躲开了他过于亲密的举动,她对他很熟悉,又很陌生,「阿翊让你这么做的吗?」 郁昕翊更加困惑,他不知道巫楠跟她胡说八道了什么。可他对小姑娘依旧耐心十足,压着声音说:「你中了神医的幻术,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柳恩煦怔楞地眨了眨眼,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只记得那个放满棺椁的甬道。 郁昕翊眼中的期望又淡了几分,他琢磨了一会才又问:「那你能告诉我,梦里神医都跟你说什么了吗?」 柳恩煦梦到了很多,可多数都是和郁昕翊有关。神医说傀儡狡猾阴险,让她尽快远离。 她仔细看着郁昕翊脸上的皮肉,突然好奇:「傀儡是怎么被操纵的?」 郁昕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傀儡?操纵? 他眼前立刻浮现了巫楠眯着眼嘲笑他的样子。 他视线下移落在那片难看的紫红上,而后他突然明白了巫楠对她做这些的初衷。 原来他是想借柳恩煦的手,让自己返回圣延谷。等许森宇的事情完结后,再找机会亲自唤醒给她种下的记忆。 想到巫楠的计划落空,郁昕翊心情突然好了那么一点点。他唇角微提,身子往柳恩煦面前凑了凑,指着她胸前的刺青,笑着说:「要每天摸摸这才行。」 第88章 戏弄 「我对自己这张脸满意的很」…… 柳恩煦见他笑地放肆随意, 立刻把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遮住自己胸口的雕青。 她抬眼看见窗子外人来人往的影子,还看到衣架上挂着绣地精细的常服, 她想起自己胸口的疼痛,还想起自己陷入昏迷。 她早就离开圣延谷了, 但她又觉得所有事都怪的很。 柳恩煦把身子靠他更近了些,郑重其事的压着声音说:「办完你的事, 立刻离开。」 郁昕翊脸上的温和和耐心彻底遁形,他目光变得幽深且森寒,看着小姑娘的一脸淡漠, 冷笑道:「离开去哪啊?」 柳恩煦依旧面不改色, 凑到他耳边利落地说:「离开京城, 去哪随意!」 郁昕翊欣慰自己完全猜到了巫楠的心思, 可他高兴不起来。 小姑娘的语气丝毫没有留恋, 说话的口吻比打发要饭的还要疏离和生硬,即便他知道这是假的,可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都觉得是种伤害。 他顺从地点点头:「王妃不怕我跑了, 泄露你的秘密呀?」 柳恩煦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阿翊就是我最大的秘密, 可他不在了,皇家即便找到你也没什么用。」 郁昕翊被她此时的蠢样子逗笑了,他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继续套她话:「他若活着,皇家的人找他做什么呢?」 柳恩煦也不担心他胡说八道, 可她心里暗暗回忆着这傀儡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她心不在焉地说:「皇上忌惮他的存在,说他是天赐之子,才对他下了这样的毒手。」 「天赐, 之子?」 柳恩煦表情依旧认真:「说他出生时紫气萦绕,满地白蛇围住了屋舍,所以才让皇上对他动了心思。」 郁昕翊嗤笑,嘴角抽动了两下:「王妃说的怕不是个妖精吧?」 这种胡说八道的谎话她竟然也能信以为真?? 柳恩煦见他不信,也不打算再跟他解释什么。她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没系好的衣襟,警告他:「从今往后,不准进我的寝室!」 郁昕翊再一次被她的样子蠢笑了,他按了按眼角,身子往前靠近了些:「那可不行,王妃还叫我给你暖床呢。」 柳恩煦觉得这个傀儡没皮没脸,她往后躲了躲,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郁昕翊认识她这么久,也没见过她恐吓谁。她此时的样子,就像是个垂髻小儿拎着把比自己还重的大刀,摇摇晃晃地告诉你她要砍人。 郁昕翊嘴角一直勾着浓浓的笑意,他不以为然地开始解自己的衣带,语气悠然随意:「王妃真是无情。」 第192页 柳恩煦眼睁睁看着他脱下外袍,直到剩下里衣,混不吝地躺在她身边,而后他竟然伸手去扯自己的被子。 柳恩煦更惊,把裹在身上的被子牢牢抓在手心里。 郁昕翊侧卧着看她,学着她平时委屈的样子,说:「我冷。」 柳恩煦不理他,带着被子一起往里侧挪了挪。 郁昕翊见她一脸防备地抱着腿面对着自己,她光顾着捂严实上身,可娇嫩的小脚趾却若隐若现地露在被子外面。 他笑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把手伸进她被子里,去拉她的脚踝。 柳恩煦大惊,放声喊了句:「放肆!来人!」 门外冲进来两个带着大刀进屋的禁卫,郁昕翊头也没回,玩味地看着柳恩煦一脸怒容。 「把他带走!」柳恩煦下令。 可两人看见正侧卧在她身边的男人,同时吓得一个机灵,没听清小王妃说什么,就推搡着赶紧退了出去。 柳恩煦茫然,余光看见面前的人笑开了眉眼。而后她手臂被他一扯,身子跟着倒了下去,正跌进那人怀里。 柳恩煦伸手推他,却听他懒洋洋地说:「王妃别动,不然要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柳恩煦问。 郁昕翊慢悠悠闭上眼,将怀里的小姑娘搂紧,骗她:「王妃昨晚都不让人休息呢。」 柳恩煦原本反抗的身子一顿,抬头去看他的脸,他嘴角始终挂着不羁的笑意:「王妃还说对我爱不释手。」 爱不释手? 柳恩煦头皮发麻,僵硬地看着他。 郁昕翊看着放松极了,气音送到他耳边说:「就像王妃现在的腿一样,不肯离开。」 柳恩煦下意识去看自己顶在他身前的膝盖,两只腿骨的缝隙里刚好夹着一条温热的…东西。 —— 郁昕翊只闭目养神了一会,就听见柳恩煦下地,让嬷嬷端了些餐食进来。他回忆着昨日幻魂傀儡戏的每一幕表演,那里面定是有什么动作触发了巫楠给她释放的幻术。 他脑袋里闪过每一个微小的细节,直到想起人偶手里并不精湛的转刀动作。他当时觉得那刀转得既缓慢又难看,所以只瞥了一眼,就把玩起手上的扳指。 巫楠不喜欢听那些咿咿呀呀的曲子,倒是刀不离手的。 他勐地起身,走近衣架,从外袍里掏了一把手掌长的小匕首,这还是昨日文业塞给他防身用的。 他走近并不喜欢搭理他的柳恩煦,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斯文地吃粥。直到她吃完,用细布擦嘴,郁昕翊拿着小刀的手放在桌上,开始漫不经心地转刀,同时还唤了她的名字。 柳恩煦抬眼,注意力自然落在他手上,而后手里的细布掉落,眼神也变得空洞,直到完全失去意识。 郁昕翊小心翼翼地问了巫楠那日跟她说的话,她乖巧地将那日自己的所见所闻尽数说出口,直到她泪眼婆娑地说起棺椁少年脸上的烧伤。 郁昕翊突然想起她胸口的刺青,动作极轻极缓,就怕惊醒她似的,拨开她的衣襟仔细看了看那片紫红。 他恍然那上面的红并不是赤色药水刺进去的,而是他曾经脸上那块触目惊心的烫伤,只不过被巫楠做了处理,看着没那么凹凸不平了。 他收回手,不打算再听柳恩煦说完,在她耳边念了一套解除祝由术的咒语。柳恩煦再一次瘫倒下去,这一次她眼底的青痕彻底消失。 郁昕翊将她放在软褥上,走出门交代文业出发往京城走,这里到京城还得有两天的时间。 柳恩煦这次甦醒,时间没过多久。她睡眼惺忪地望着身边垂下的夜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异常轻松,就像睡了有生以来最饱满无梦的一觉。 她起身拨开夜帐,顺手挂在铜钩上,往外堂走了几步才发现郁昕翊正站在坐塌旁的花架前背对着自己,给一盆花喷水。 柳恩煦眉开眼笑小跑上前,从身后环抱住了他:「今日不出去了吗?」 她声音又恢復了往常的甜软,听着都令人身心舒畅,可郁昕翊却并不多高兴,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柳恩煦察觉到他的异常,才绕到他面前,灵巧地俯身钻进他两只手臂间,撒娇地抬着脑袋说:「不是带我出去看傀儡戏吗?」 郁昕翊把喷水壶放在花架上,语气不悦地说:「不去了,有别的事要做。」 柳恩煦蹙眉,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郁昕翊抬手,修长的食指指着柳恩煦胸口,问:「这是什么?」 柳恩煦低头去看,就见寝衣下面一片紫红。她突然想到这是前些日子在圣延谷期间留下的,她记得疼了好几日,敷了几天特效药才好。 她一直担心郁昕翊会问,所以始终躲藏着。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刺上的,只记得神医说想帮郁昕翊恢復原来的样子,她才同意用自己最娇嫩的皮肤去换回他原本的容貌,而胸口上的痕迹是神医保存了许多年的那块烫伤。 她藏得很好,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柳恩煦紧张兮兮地低着头支吾道:「一朵,花。」 郁昕翊脸色更难看,指责的口吻:「不怕疼是吧?」 柳恩煦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觉得他兇巴巴的。 她怎么会不怕疼呢,若不是想着能帮他恢復自己原本的样子,她哪会那么慷慨。那伤口让她几天都没睡好觉。 第193页 她眼眶发红,嘴角下意识向下弯,同时微微抽动。郁昕翊再垂睫看她的时候,就见她乌黑的眼睛里水汪汪的,一副委屈极了的表情。 「那是,我经歷过最难捱的疼…」 她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让郁昕翊那股愤怒的气力好似打在了棉花上。 他怎么会不知道有多疼,就是知道她不该承受这样的疼痛,他才会这么恼怒。在他眼里,那张坏了的皮就像个烂补丁,贴在一颗璀璨的明珠上,有碍观瞻,难看至极。 他越想越气,语气丝毫缓和不下来。他把柳恩煦的手从身上挪开,坐在了不远处的圈椅里,语气愤愤不平:「你是想留着那块疤时刻提醒我,这都是我给你带来的疼痛?」 柳恩煦连连摇头,跟着挪到他身边:「没有,我是——」 「哦,那就是觉得这张脸让你厌倦了?」他依旧垂睫,语气冷淡:「还是想让我换个身份留在你身边?」 柳恩煦觉得他误会了什么,她是想他不要活成别人的影子,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活在阳光下,尽情绽放。 她蹲下身,看着他颓丧的脸,试图解释:「你想离开是因为不想失去你自己,但这张脸就像一个标志,他会永远提醒着你这段陷入泥沼的黑暗。」 郁昕翊嗤笑:「你想多了吧?!我没觉得自己陷入泥沼,我对自己这张脸满意的很,也并没觉得不妥。」 「是吗?做那个疯子的影子?别人看到你永远想到的是窦褚?!」柳恩煦反驳。 郁昕翊食指摩挲着下唇,眼中带着讥笑:「我若留下来,还能有别的身份选吗?别忘了,这个名字的口碑,是靠我建立的,我是谁,不重要吧。」 「不重要吗?改名换姓彻底做窦家的人?!郁大人不顾一切保下你又是为了什么?!我不相信他是为了留你报仇!」 郁昕翊笑了。 郁霁尧千方百计留下他的确不是为了让他报仇。 他讥笑的嘴角落下,目中无光:「恐怕他是想留我传宗接代吧,既然做不到,留着那张脸干什么用?」 第89章 自责 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就该被他亲手…… 柳恩煦的脸色彻底黯淡, 传宗接代?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理由。 柳恩煦起身在他身边坐下来,努力调整唿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用丝帕一圈一圈缠在自己的手指上,犹豫了片刻才说:「若我同你回去呢?」 郁昕翊神色一凛, 侧脸看她:「蓟王妃的位子不要了?」 柳恩煦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诚恳:「小初身体康復后, 我这个蓟王妃有没有也没什么关系了。」 郁昕翊手指敲了两下小几,「同我回去意味着窦褚要死。」 他的语气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让他不屑。 柳恩煦早就做好了决定, 但人命关天,她只点点头,没说话。 郁昕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见她心虚地捏着帕子不说话, 他才开口道:「菜婆那有种剧毒的药, 吃了以后不会被人发现死因。」 郁昕翊见她面色如常, 继续试探:「可那毒药唯一的与众不同是极易挥发, 要放在他舌根下才行。药物珍贵,王妃不是打算自己动手吧?」 柳恩煦觉得他就像有洞穿人心的本领,身子微微一颤, 紧咬着唇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去看他。 可他依旧不依不饶:「所以, 王妃打算为了我,沾上一条人命?」 柳恩煦瞒不过他,冷淡地「嗯」了声, 试图辩解:「他那样子,死了比活着痛快吧。」 郁昕翊冷眼看着这个虫子都不敢踩的小姑娘此时大胆地计划别人的生死, 他觉得可笑极了。 这就是近墨者黑吗?不论自己把她捧地多高,可沾染了污秽的明珠,怎么都是蒙了尘的。 他怪自己是把她带进地狱的源头,更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她落入深渊却不知道该怎么伸手去拉她。 任由她越陷越深, 堕落成和自己一样的怪物?又或者拉她上岸却染她一身无法洗脱的污泥? 「药呢?」郁昕翊朝她伸出手掌的同时动了几下手指,示意她交出来。 柳恩煦怔楞地抬眼看他,完全没了刚才跟他争论的气势,她看了眼内堂,说:「在里面,我放在小箱里了。」 郁昕翊咂嘴:「王妃心真狠吶,我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柳恩煦沮丧,她不是心狠,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没什么时候。我也…还没想好。」 郁昕翊起身,走到她面前弯下腰看着她,她始终迴避着自己怪责的视线。他又将视线落到她胸口处,尽管他心里沉闷极了,可她的好意他怎么会不心领。 「这些事要跟我商量,明白么?」 柳恩煦抬眼怯怯地看他,她也不知道郁昕翊怎么猜到了她管菜婆要了毒药的事。她只想默默去做这件事的。 见她一脸做错事的样子,他语气缓和些,说:「为了我那张脸皮染脏了你的手,可太不值当了。」 柳恩煦见他眼里逐渐融化出笑意,才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郁昕翊手指轻轻揉了揉她脸颊,温和道:「我答应你换上行不行?」见柳恩煦惊喜地望向自己,他才又补充:「许森宇的事情弄完以后。」 柳恩煦觉得这个好消息来得太过于突然,她兴奋地抬手去搂他的脖子,却被他手挡开。柳恩煦困惑地眨了眨眼,就看他食指指着自己胸口,关切的语气说:「我仔细看看?」 第194页 柳恩煦笑容收敛,神情略显沮丧,她把寝衣裹得更严实些,说:「好像你并不喜欢看到。」 郁昕翊没理他,直接用手指勾住了她的对襟,往边上一扯,露出了娇花艷色的边缘。他缓缓蹲下身子,阻挡住正要起身的柳恩煦。自己手指一碾,她衣带松散,彻底露出那朵娇艷欲滴的大花来。 「知道这是从哪来的么?」 柳恩煦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点点头,抬手去摸他的右脸。 郁昕翊侧过脸吻了她带着芬芳的掌心,而后将脸贴在了她胸口那朵色彩艷丽的西番莲上。 七年前,他让冼安差人留意返京的机会,也正是那时候,窦褚让狄争私下里到处去找和他相貌接近的人。巫楠并不支持郁昕翊回去,迫不得已,他烧坏了自己的脸,才逼得巫楠没了办法,为他换了容貌。 他不记得那时候有多疼,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报仇上。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样子,本就和窦褚容貌相像,每每镜子前他都安慰自己是骨骼长开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他从不在意这张脸。 郁昕翊闭上眼细细感受着她胸口处传来的温热,温热下面是那颗他辜负不起的心,每一次跳动都变成了对他的敲打。 他放在她背嵴的手压地更紧。 跟他离开有什么好?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就该被他亲手奉上世间独一无二的回报。 —— 正此时,蓟王回京的消息正被个小宫女双手捧着呈给了帛兰宫的兰妃,窦棠的生母。 她正半倚在贵妃榻上垂眼看着嬷嬷为她右手上涂了第二层红玉膏,而后用薄叶包裹,放进了热水中。 小宫女给她读了字条上的信息,兰妃略显不耐,檀口微张:「去把蓉婕妤叫来。」 许研蓉,也是许森宇的小侄女,去年才被送进宫来。这半个多月,也成了许森宇和兰妃传话的关键人。 这些年皇上迟迟不立太子,早就让后宫里这些有心的妃嫔们开始留意起这方面的动向。 皇后和皇上始终不睦,更是膝下无子,一直陪伴太后吃斋礼佛。只要后宫不闹出大动静,她对这些女人的争斗总是不闻不问的。 倒是良妃,虽然生了个公主,可皇上对她的宠爱从没减淡过半分。更可气的是,她好不容易除掉了窦褚的生母祥妃,却不想皇上竟让良妃做了他的母妃。 兰妃本没在那孩子身上花多少心思,她甚至还记得十几年前,他窦褚一个皇子能被郁家那个妾室的孩子追着打得屁滚尿流。 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皇子,他母妃的死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这些年优秀的不像样子,早就把她的棠儿远远甩在了身后。 兰妃低眉看着自己刚刚护理过的左手。 她比良妃年轻貌美,家世也不在她之下,可偏偏得不到和她一样的殊宠,这根刺早就深深刺进她心里,她无时无刻不想找机会让她彻底消失。 既然皇上的心意转变不了,那就只能从另一个角度下手。 她的确想在朝中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帮着她一起剷除异己,却没想到权势滔天的许相竟然主动往棠儿府上送了美姬,怎么想都有拉拢之意。 再加上自己的弟弟又是左骁卫上将军,她便更觉得自己手里捏了一副怎么也打不烂的好牌。 许研蓉到了之后,兰妃遣退了屋里所有人。许研蓉识相地蹲在刚刚嬷嬷的位置,帮兰妃把右手的薄叶拆下,再放进另一盆热水里洗干净,之后涂了层玫瑰油。 兰妃喜欢小姑娘的乖巧伶俐,更喜欢她每次都能带来许相传给她的好消息。她抬手将许研蓉拉起来,让她坐到自己旁边,开口问:「派去盐城的人,传回什么消息了?」 许研蓉回忆起一早收到的许夫人来信,准确无误地说:「蓟王殿下只带了王妃一人回来,世孙和他府上的两个人都没跟回来。」 兰妃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又问:「上次说跟去了那个密林?后来呢?」 许研蓉摇头:「大伯的人说那林子里有瘴气还有机关,进去的几个暗卫都没出来。」她顿了顿声,又突然想到什么,继续说:「不过大伯的人盯上了一个小姑娘,说那姑娘定期会出林子採买。」 兰妃将手放下,转头去看身边带着盈盈笑意的小姑娘,她樱唇弯起,皮笑肉不笑地淡漠道:「本宫这刚送进来几个童子,还没净身,这几日让棠儿送去许相府上,童子血总比那些个大娃娃的好了不少。」 许研蓉眉眼含笑,一副乖巧的样子颔首道谢。兰妃的意思是决定与许森宇联手了,她要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大伯。 —— 几日后,右丞相府内。 孙韦凡正与另外几名许相的门客一同喝茶赏舞,期间许森宇夸赞了多次孙韦凡为他撰写的小记,这也让他在许相一党中的声望提升不少。 花厅里的舞姬衣着华丽,翩翩起舞,让围坐的人赞不绝口。 许森宇却丝毫没注意这些早就看腻了的蛾眉宛转,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坐在边上沉默寡言的孙韦凡身上。 「鹏程啊,现在酒醒了吗?」 许森宇目光深邃地看着孙韦凡,语气中的关怀和脸上的笑意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想重用这个少年。 孙韦凡的思绪被他一句话牵引回来,他匆匆放下手里的瓷杯,起身恭敬地对许森宇说:「鹏程那晚失态了…」 第195页 前日,许森宇以赏冬月为由,邀请这些个胸有文墨的人到他东市的别苑去饮酒作诗。但他目的不在此,而是想看看孙韦凡心里是不是还记挂着蓟王府上的美人。 但他都没想到,一个人的堕落能这么迅速。他赏了孙韦凡几个舞姬,后来听说折腾了一夜,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忍不住感慨,什么情深义重,不过是骗姑娘的说辞罢了。 许森宇笑容舒展:「情之所至的事情。若喜欢,今日送你府上去。」 孙韦凡笑着答谢,重新坐了下来。 「相爷,绥王来了!」管事匆匆跑进花厅,看着慌里慌张的。 许森宇随即退下了所有的舞姬和乐姬,理了理外袍,起身往门外走。屋内的门客同样起身跟在他身后,一同迎接这位贵客的光临。 众人随着他刚走出月亮门,就见一身玄色绵氅的窦棠正悠闲地赏着许森宇园子里的梅花,缓缓往这边走。他身边还跟了许森宇的妾室,赵氏。 赵氏本是奉了老夫人的嘱託来给许森宇送补气的参茶,半路就碰到了这个锦衣玉带的男子。她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拦住了自己的去路,还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跟她说笑。 赵氏年纪不大,是两个月前刚刚进府的,她不想惹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失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所以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她看到与她年级相差三十几岁的许森宇高视阔步地从月亮门内走出来,脸上的笑容绽放,提着裙子往他面前跑。 还没迈开腿,就被窦棠捉住了手臂。 许森宇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窦棠折了枝白梅,众目睽睽下簪进了自己妾室的髮髻上。 赵氏匆匆往后退避,可手臂却被他抓地牢固。 身后门客原本的闲谈声淡下去,彻底陷入了尴尬的静默。 许森宇目光森寒看着眼前的一幕,步子也停顿住。 赵氏年纪小,因其貌美难得,许森宇才收了她做妾,不过才几个月的功夫,许森宇还没捨得碰她一下。 跟在他身后的孙韦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许相的表情,低头的瞬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 孙韦凡挪开了视线,微不可见地弯起唇,勾勒出一抹讥笑。 第90章 痊癒 「别人碗里的就这么香吗…」 许森宇将手负在身后, 深吸了口气抑制心中的愤懑。他迅速掩盖住自己的怒意,抬步走上前,粲然笑道:「不知殿下驾临, 有失远迎。」 话音刚落,赵氏挣脱开窦棠的手臂, 跑到许森宇身边,将紧紧攥在手里的红盒子双手捧到了许森宇面前。 「许相府里藏龙卧虎, 连个丫鬟都是难得的貌美。」窦棠两只眼睛依旧盯着赵氏不放。 许森宇身后的人却都低下头忍着笑,面面相觑。 赵氏一身锦衣狐裘,还画着精緻妆容, 窦棠再瞎也不该认为她是个丫鬟。言下之意, 是给许森宇留个面子, 管他要人罢了。 许森宇心里憋屈的很, 若不是形势所迫, 这么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想当太子? 我呸! 他脸上始终挂着雅致的笑意,从赵氏手里接过那个小红盒, 见赵氏急着退下, 才匆匆叫停了她,对窦棠说:「殿下喜欢,带走便是。」 赵氏一惊, 两只眼里瞬间蒙了一层泪雾,转头又去看那个油嘴滑舌的男人, 呢喃着说:「妾不能…」 许森宇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听窦棠装的像模像样地婉转拒绝:「呦,竟是许相的侧室啊,那本王可不能做这样败德辱行的事呀。」 许森宇气的牙都要咬碎了, 依旧面不改色说道:「绥王屈尊看上了我府上的人,怎么能叫败德辱行。」 他身后的门客忙着迎合,就听孙韦凡补充道:「况且败德辱行也是评自悠悠众口,绥王殿下今日冒雪拜会相爷求教安国利民的良策,乃是尽显绥王的温恭自虚。」 众人又是一通迎合,许森宇侧脸看了孙韦凡一眼,贊同地点点头。 窦棠脸上的散漫张狂渐消。 若是别人说这话,他定是欣然接受,还能抱得美人归。可眼前的人,他似乎在哪见着过。 他肃然走近孙韦凡,自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突然想起来他是那个舞姬的心上人,忍不住讥讽:「呦,你那美人呢?玩腻了?」 孙韦凡抬眼对上他挑衅的目光,淡笑一声,说:「美人而已,就像这圃中的野草,遍地都是。」 「也是。」窦棠勾着嘴角轻笑一声:「跟在许相身边见了世面,就是不一样。」 窦棠眼中的讥笑更盛,凑到他耳边又说:「我还真想尝尝她是什么味?我打算今晚就去三哥府上坐坐。」 这话全部传进了许森宇耳朵里,他同样若有所思地看着孙韦凡,却见那少年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王爷想让我帮帮你?」 窦棠挑眉,饶有兴趣地听他继续讲。 孙韦凡笑了几声,却摇摇头:「只是她不一定会再见我啊。」 窦棠笑声更张狂,拍着他肩膀说:「那就看你是不是上心了。」说完转头看了许森宇一眼,眯着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邪恶的狡猾:「许相说是不是?」 许森宇看着孙韦凡没说话,这确实是试探他的最好办法。可这种得罪人的事,他并不想掺和。 「这事鹏程和殿下慢慢议便是,今日殿下来恐怕是有更重要的事吧?」 第196页 窦棠这才想起他今天来的目的,母妃让他过来表达个态度。 前几日兰妃让他在家称病,后来又听说了大哥离京,二哥闯祸,他多少猜出了这里面的缘由。更何况他三哥去找什么桃源神医之前,还被父皇单独召进了宫里去,这怎么都让他猜测和立太子有关。 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也的确想努力争取一把,更何况这么多人支持自己。 他脸上的松散渐消,随许森宇一同走进了花厅。 —— 牛毛细雨疏密斜织,似天幕垂怜残冬的土地,朦胧中打透着斑驳碧茵; 微风瑟瑟在细密花针撒下的薄雾中穿行,夹着丁香的暖甜,泥土的芬芳,初春的轻寒,轻拂着窗前的盈盈粉颊,茭白玉手,倾世容颜。 柳恩煦正捧着一封药水处理过的密信,细细通读,那上面是冼安对柳恩初病情的描述。 回京三个月的时间,隔三差五郁昕翊便会收到冼安的密信告诉他延康和柳恩初的情况。除了柳恩初之外,延康的身子也康復了不少,据说神医用灵隽的温血做药,养了他三个月才见好转。 除此之外,巫楠不知何故突然取消了去西域找药材的打算,一直精心照料着延康的身体。 最好的消息是半月前,冼安已经秘密送柳恩初动身返京了。 柳恩煦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小初完全康復的样子,她更期待母亲看到小初痊癒后的彻底宽心。 她反反覆覆看了好几遍信上的内容,连窗外撑着伞走近的郁昕翊也没发现。 郁昕翊站在窗外那棵丁香树下看着少女半倚轩窗,红润娇唇微微勾起,他摘了一枝白花从窗外伸进手臂,将挂着雨滴的绿枝送到她鼻前。 「世孙这几日就能到了。」 柳恩煦鼻前一阵迷醉的芬芳,她抬眼就看几日都没回府的郁昕翊脸色疲惫,正站在窗牖外,脉脉柔情望着自己。 「忙成这样吗?刚几天,我都觉得你瘦了。」 柳恩煦忙着弯身穿鞋,起身去迎他。 郁昕翊收了伞,交给门外的侍女,一边走进门,一边用干布擦拭身上沾染的雨滴,直到柳恩煦走近。 他抬眼,语气轻松随意:「心疼了?」 柳恩煦笑地暖甜,把他手里的干布接过来,推着他后背进屋换衣服。 「良妃娘娘差人传了口信来,召我三日后进宫。」 郁昕翊「嗯」了声:「恐怕我陪不了你,让木七跟你一道去吧。」 柳恩煦诧异,忍不住追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郁昕翊忙碌极了,除了去外阜办事,就是参加没完没了的应酬,好不容易在府上歇一天,还临时被皇上叫进了宫去。 不过,京中最近平静极了,没有任何大事发生,除了二皇子窦廉依旧禁足之外,其他几个皇子也没什么大动静。 「听说窦廉母族的伊兰军最近在调兵,许相也一直在拉拢朝中各方势力,有些事要提前部署好。」 郁昕翊坐稳,迳自倒了杯热茶。 柳恩煦对朝中的事知晓不多,她只知道孙韦凡一早传了密信来,想请她帮一个忙。她本想着告诉郁昕翊,可见他此时捏着额角,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就把这件事又咽进了肚子里。 「前几天表姐来拜访,说肖大人查到安平王遗物中有『凸』字的印记。」柳恩煦闲话家常,语气慢条斯理地讲。 郁昕翊早就跟她说过怀疑安平王和羌族有关,所以表姐送来的信息并不让她觉得意外,只是让他们此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而已。 「恐怕安平王在皇上登基那几年一直有谋反的心思。」郁昕翊抿了口热茶,继续说:「那时的许森宇是安平王的刀,帮他杀了发现他秘密的人。可现在许森宇却不止是一把刀了。」 柳恩煦看他一副疲惫的样子,走到他身边给他捏额头:「听说和绥王勾结在一起了?」 郁昕翊刚放到嘴边的瓷杯顿住,他不想增添她的烦心事,所以从没跟她讲过这些。他疑惑道:「孙韦凡告诉你的?」 柳恩煦坦白地点点头,孙韦凡好不容易送进来的信上也交代了最近许相的情况。可柳恩煦怎么都想不通,许森宇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就选了窦棠。 郁昕翊看她一脸困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把杯子放在小几上,伸手去搂她:「还听说什么了?」 「窦棠娶了许相的妾室…」柳恩煦觉得滑稽,忍不住笑着讥讽:「别人碗里的就这么香吗…」 郁昕翊嗤鼻:「别人碗里的香不香不知道,我碗里的香就行了。」 柳恩煦挪开视线去看他坏笑着舔了舔嘴角,才轻轻推了他一把,却又被他揽了回来。 「什么时候能开开荤?」 柳恩煦想起他们刚刚回京的时候,她仍然气恼郁昕翊此前对他疏离,所以她一直以身体不适为理由勾着他胃口,实际也是在等着许相的事结束,开始着手计划跟他离开的事。 而后郁昕翊早出晚归,又赶上秀月出嫁,两个人每天碰面的机会都变少了。 她笑着用手指戳了戳他额头,温婉笑起来:「不方便的…」 郁昕翊倒觉得她吝啬,他印象中她总是在跟他说不方便。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一脸散漫的表情。 「这么下去,我的血给你恐怕都不够用吧?」 第197页 柳恩煦听出他的抱怨,捂嘴笑起来:「可我说的是真的,真的不方便的…」 郁昕翊不信,可也不想强迫她。他嘴角落下,让她站在自己正对面,两腿之间,手臂轻搭着她细腰。 「什么时候方便?」 柳恩煦认真地想了想,掰着指头算日子:「过几日吧,若你不出门的话。」 郁昕翊眉眼完全舒展,这句话听上去比给他按额头还要舒心:「那我把应酬全推了。」 柳恩煦站累了,侧过身坐在他腿上,她犹豫了会,还是打算告诉郁昕翊孙韦凡想让她过几日进宫的时候帮她个忙。 「阿翊,孙韦凡早上送信来,有关于元玖的事,我打算——」 「殿下!世孙进京了!」狄争从外面跑进来,一脸喜色扬声道。 郁昕翊对狄争摆摆手,示意他等等再说,他继续问柳恩煦:「你打算干什么?」 柳恩煦喜出望外,勐地站起身:「先去看看小初,回来再说吧!」 说着便拉着郁昕翊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突然想起来他刚从外阜回来,恐怕疲惫的很。她转头看着他眼底的一片青黑,突然改变了主意。 「算了,我自己回去,你好好休息?」 郁昕翊用食指勾了勾她的小鼻子,语气温和地问:「自己回去可以吗?」 柳恩煦点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郁昕翊「哦」了声,夸张地点点头,做出一副她了不得的表情。 他突然凑到她耳边,突兀地问:「什么时候能有个小孩子?」 柳恩煦一愣,赶忙低下头,红晕一路染到了脖子上,她含羞道:「快歇着吧,我早点回来。」 说完捂嘴笑了笑,迫不及待走出大殿。 郁昕翊只说了句玩笑话,看着那抹娇小的身影出门,脸上的柔和渐渐落下。他仍然不放心柳恩煦自己瞎跑,让狄争找人暗中保护她。 —— 一路护送柳恩初回来的冼安把三人送到了文国公府外,文国公府平日总是大门紧闭的,今日也不例外。 柳恩初也没提前送信,所以府上也没人出来迎,倒是门口的侍卫看见一身月白袍的世孙,才急忙进府去报。 冼安并没打算多留,他跟柳恩初道了别,也没多做交代。毕竟临走的时候,巫楠在他们的餐食和水里都放了消除记忆的药物。 冼安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恩初跟自己谦逊地辞别。一路上柳恩初很少讲话,可相比另外两个人,冼安对他却有些顾虑。 但毕竟是郁昕翊交代把人妥当护送回京的,他也没敢再国公府外多留,驾上马车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冼安最近腿上的疼痛越发明显。 他边驾车边揉了揉腿,若今日出京恐怕半夜才能找到驿站。他的腿需要尽快在热水里泡一泡。他犹豫半天,干脆在京城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落了脚。 冼安点了几盘小食,又叫了一壶烧酒,沐浴过后打算痛痛快快睡一觉。 为了保证世孙的安全,虽然一路上都有自己培养的暗卫护送,可一路上还是没睡几个整觉。 他和衣而卧,刚闭上眼,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他本不想理会,可小二却说楼下走水,让住客出门避一避。 冼安厌烦地起身,瘸着腿不耐烦地去开门。 门闩抽掉的瞬间,两个黑衣人就从门外冲进屋,将他按到了屋子里被迫跪下。 冼安眼含戾气,目光如炬看向门外走进来的锦衣华服。 他瞬间神色一怔,只见那人走近他身前,温和笑道: 「好久不见啊,冼安。」 第91章 底细 「三皇子去哪了?」 冼安彻底愣在原地, 走进屋的人还是十几年前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只不过脸上填了沧桑。 窦元龙随意摆手, 冼安身边的黑衣人立刻领命退出了房间。原本昏暗的房间内,除了一盏油灯, 就只剩下一跪一立的两个人。 冼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正掀开衣袍落座在圆桌边鼓凳上的窦元龙,他忙着跪伏在地, 恭敬叩拜:「冼安叩见皇上…」 窦元龙沉默半晌才开口,语气里尽是责备:「当年派你去郁府确实没选错人,谁知道你能耐这么大, 连朕都被你骗了十几年。」 冼安不敢抬头, 额头始终贴紧地面:「冼安从不敢欺瞒皇上。」 窦元龙无聊地将手指穿过油灯上的火苗, 打了两个响指, 沉声道:「不敢欺瞒?那十几年前那两个孩子的尸身是哪来的?还是朕交给你看管的人没看好?」 屋里温度并不高, 可冼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落。 窦元龙指的是郁昕泽和郁昕翊的尸身。郁昕翊的那具假尸体还是他返回郁府时从乱坟岗捡来的,反正扒了皮,认不出容貌来。 冼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年的隐瞒, 他更后悔自己今晚犯懒留了下来, 应该远离了京城再歇脚的。可即便此时,他依旧不打算说任何关于郁昕翊的事。 他低着头,谨慎地敷衍道:「冼安不敢辜负皇上的嘱託, 至今依旧谨记皇上的责令。」 「哦——」窦元龙也不知道再见他是该喜还是该怒,他冷笑一声:「看来朕该奖励你是吧?」 「皇上息怒, 冼安这么做也只是想保少主平安,那年刺杀郁大人的刺客来势汹汹,冼安实在不知是什么人所为,才冒险带走了少主。」冼安语气诚恳。 第198页 窦元龙将被火烧得微微发红的手掌攥拳落到腿上。他看着面前谨小慎微的冼安, 想起了郁霁尧当年的悽惨下场。 他又怎么不知道幕后的人是他的胞弟。可他那时候刚登基不久,朝中一半的势力都是倒像安平王的,他又能做什么呢? 为了坐稳这个位子,他忍痛放弃了郁霁尧,弃车保帅的做法而已。 可他没想到,安平王的手竟然伸到了柳博丰身上,柳博丰的一夜陨落,让柳君行一夜白了头,第二日就递了辞呈,从此再也不过问天下事。 一夜间他同时失去了左膀右臂,也只有他知道坐在那个龙椅上是有多灼人。 窦元龙让暗使找了那郁家那孩子这么多年,竟不想是被他自己最中意的暗卫带走了。 他长嘆一声,忍不住嗤笑:「翊儿呢?」 冼安沉默,不敢再讲。 窦元龙多少也猜到了些什么。 文业在盐城传信给他的时候,他就派了暗卫在盐城周边的几座城镇把守,他起初也只是好奇窦褚神神秘秘的做了什么安排。 可暗卫等了几个月,直到发现柳恩初的踪影,才暗中跟上了送他回京的人。 冼安的行踪很隐秘,他一路上都没露出面容,直到进京后,在文国公府外才褪了面罩,皇上的暗使发现了他脖子上的暗使刺青,随即马不停蹄地报给了窦元龙。 窦元龙得知消息后,晚上都没用完膳就急急出了宫。他不确定这个暗使是谁,可他任何一个暗使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行踪。若是冼安出了京,恐怕又会变成大海捞针,再也寻不见。更何况暗使身上种下的蛊虫明显已经对冼安不起作用了,否则这些年,他没有定期那解药,早该死了。 但此时此刻,相比于被他欺骗十几年,窦元龙多更觉得庆幸。 「嗯?人呢?」窦元龙再问。 冼安咬了咬后槽牙,两只手攥紧成拳,放在伏地的脑袋两侧:「皇上可以赐死冼安,但…少主,冼安不能讲。」 窦元龙大笑几声,讥讽道:「好啊!可真是个忠僕!衷心到连朕都被你反咬一口?!」 冼安依旧闭唇不语,在被暗卫压倒在地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窦元龙耐心耗尽,一掌拍在身边的桌案上,勐地站起身。 他还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压低了声音,只能被冼安听到的音量,咬牙切齿地怒道:「他是朕的儿子!朕还能吃了他?!」 冼安依旧像块顽石,一动不动跪伏着。 窦元龙愤愤地深吸口气,试图抑制心里憋了十几年的怒气,他狠狠瞥了他一眼,负着手背过身去,冷喝道:「你起来说话!」 冼安领命,扶着鼓凳站起身。这些年他的腿不好,跪下去腿就麻的厉害。 窦元龙依旧背对他,沉声问:「三皇子去哪了?」 冼安咬唇,犹豫了半天,支吾道:「不知道…」 「哈?不知道?」窦元龙侧脸睨着他,负在背后的手忍不住指着他鼻尖:「你当朕老煳涂了吗?!啊?!骗了一次不够!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你这执拗的性子改改行不行?!行不行?!!」他愤愤转身,直视着冼安,继续骂:「你知道朕当年不带他回来的原因!后来想接他回来发现找不到人了!这些年朕为什么迟迟不立太子?!啊??!你这笨脑袋想不明白么?!」 冼安耷拉着脑袋,一副忠憨的样子气的窦元龙一口气没接上来,咳了半天。见窦元龙半握拳捂着嘴,脸都有些憋红了,冼安赶紧帮他顺气,愧疚地说:「少主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一心想为郁大人报仇…」 窦元龙深深唿吸了几口,把自己那股难忍的怒气一再往肚子里压,他一脸嫌恶地把冼安的手拍开,自己又坐回鼓凳上:「朕就说褚儿那孩子小时候被翊儿打的直尿裤子,怎么可能长大以后突然变了心性!」 他提壶想给自己倒杯茶,却发现壶里没水,愤愤地把壶扔到地上,碎了一地。 门外的禁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提着刀冲进门,却见窦元龙扯着嗓子喊了句:「滚出去!提壶茶来!!」 禁卫又退了出去,冼安才跟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双手扣在身前,小心翼翼观察着窦元龙的脸色,低着脑袋含煳道:「可巫楠说,皇上…皇上想杀他…」 「放屁!!」窦元龙再一次拍案而起:「那疯子还活着呢?!他一片深情怎么不去陪霁尧??给朕添什么乱?!」 冼安又不敢说话了,他当即认为,他们家少主跟巫楠闹不上来可能是遗传的… 巫楠和郁霁尧自幼相识,巫楠精通医术,却始终性格怪异,据说窦元龙继位前,还被他诊治过。 但窦元龙跟他始终闹不上来,原因是巫楠对郁霁尧一往情深,巫楠怕窦元龙抢走他的宝贝,总是对他冷嘲热讽。 窦元龙觉得那就是个疯子,直到郁霁尧惨死,都不曾听到过巫楠的消息,他还以为巫楠跟着郁家的人一块去了。 窦元龙重重地唿了口气。 他没想到巫楠活的很好,还跟自己抢儿子?! 门外的禁卫就在这个时候端了茶进来。 窦元龙才再次落座,他看了眼把头埋地极低的冼安,恨不得把手边的杯子丢到他脑袋上,可他冷静地拿起茶壶,迳自为自己倒了茶。 安静的房间内,他手边响起的汩汩水流声,让他逐渐抑制住了自己不管不顾的冲动。他觉得这十几年来都没这么痛快地发过脾气。 第199页 他看着杯子里缓缓冒出来的氤氲水汽,直到禁卫退出房间,他才用指头敲了几下桌面,掀起眼皮说:「朕不明白你在怕什么?若是跟褚儿有关,那只能说成王败寇,他死在他太子哥哥手上是活该!自己蠢笨无能,难不成还要朕杀了翊儿给他做陪葬?」 冼安只觉得帝王无情这句话一点都没错,他心里的担忧稍落,却仍低着头「是是是」的迎合。 窦元龙嗤笑道:「合着这些年是翊儿在我身边?我派了那么多人出去寻,竟不想就在眼前晃悠呢?!」 冼安敷衍地笑着,紧接着又是「是是是」三声。 窦元龙突然就觉得心里舒坦极了,比雨过天晴还清新舒畅。 他拿起茶杯放到嘴边,吹了两下漂浮的茶叶,突然就笑出了声,那笑声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为什么喜欢那孩子呢? 他记得巫楠跟他说,连氏怀的是个吉瑞之子,果不其然,出生时紫霞满天,白蛇铺地。 但窦元龙不信这些说法,他喜欢这孩子,是因为他跟自己的性子一模一样,生下来都没哭一声,还咬着自己的龙袍嘬奶吃。 他笑得越来越开怀,将手里的杯子再一次摔在地上,对门口扬声说了句:「提缸酒来!」 冼安原本顺从地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就见窦元龙眉开眼笑地对他招手:「来,陪朕喝酒!」 冼安心中叫苦万分,窦元龙轻易不喝酒,喝起酒来不要命。 他若是提前离京,这会恐怕都做上黄粱美梦了。 —— 翌日早,郁昕翊陪柳恩煦正在用早膳,就见狄争匆匆跑了进来。 郁昕翊点头,示意他不必避讳。狄争才紧张地说道:「昨天许相府上抓了个姑娘,据说是从盐城带回来的。」 「盐城?」 柳恩煦和郁昕翊异口同声。 狄争继续说:「和世孙动身的日期是前后脚。」 柳恩煦突然想到什么,紧张地侧脸去看郁昕翊的反应,可惜他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见他从容地屏退了狄争。 柳恩煦担忧极了,拉着他袖角,拧着眉头说:「昨日小初给了我几包蜜饯,说是娅碧姑娘托他拿回来的。我见你睡了,就没扰你。」 柳恩煦起身,匆匆走到窗边的月牙桌旁,取了上面几个包裹。 郁昕翊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此时让他更加感到不安的是昨夜给冼安传的密信到现在都没回復。 「我得出去一趟。」他突然开口。 柳恩煦趁他起身之际,拉住他手臂,忧虑地问:「我该做些什么?」 郁昕翊见她仓皇无措的样子,眉眼瞬间舒展,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口,说:「乖乖等我回来。」 说完他拿了件披风抬步往殿外走。可没等他背影消失,就看到管事李觉匆匆跑进小院,行色匆匆地禀报:「殿下快进宫看看吧,皇上昨夜中毒了!」 柳恩煦手里的团扇「吧嗒」一声掉落在地,她小跑出云霞殿,追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老奴也不知道,早上听宫里的公公传话,说皇上昨晚非闹着要出去逛夜市,回来就不省人事了,御医说是喝酒中了毒,到现在都没醒。」 柳恩煦只觉得这事不简单。皇上向来谨慎,怎么会突然中毒呢! 她转头去看郁昕翊,故作沉稳地问他:「不如我先进宫看看?」 郁昕翊觉得不妥,他让李觉带着周围的人都退下,才对柳恩煦说:「宫里既然传了话,我必须现在进宫去。」 柳恩煦贊同他的说法,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乱了阵脚。 她安慰道:「别着急,说不定只是喝醉了。」 郁昕翊以浅笑回应,却没再多留,带着狄争走出了云霞殿的小院。 柳恩煦也没闲着,径直去了元玖的房间。 元玖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产期,现在行动非常不便,不仅手脚肿胀,出行都需要人搀扶着。 见柳恩煦来,她匆匆起身相迎,可没走出两步,就被柳恩煦扶着又坐了回去。本是还想着跟小王妃寒暄一二,没想到柳恩煦心事重重,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 元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柔夷小手轻轻落在肚子上。 柳恩煦转移视线看着她硬邦邦的大肚子,又看了看她臃肿的四肢,实在不忍心这时候还让她操心别的事。 可怎么想都是没办法,于是她附在元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 右丞相府。 窦棠正和许森宇正在品茗对弈,许森宇用手捂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眼前这位皇子的棋艺实在是… 还不如他五岁的长孙。 窦棠觉得自己走哪都输定了,终于没了耐心,将棋子丢进棋笥里。 许森宇笑着安慰:「对弈本就是急不得的,殿下若没了兴致,不如去看看那只小花猫?」 窦棠突然就来了兴趣,他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贊同地点点头。 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一个一进的院子,就看见几个侍女正围着一个紧张兮兮的小姑娘给她梳洗打扮。 侍女见了许森宇和窦棠前来,纷纷退了下去,只留下小姑娘一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迎上前的两个男人。 许森宇温和笑道:「姑娘别怕,这次请姑娘来是有事相求。」 第200页 娅碧谨慎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她的确是被请回来的,这半个月好吃好喝地被一群黑衣人伺候着,可她就是连传信回家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说京中有人等着她,她以为是他翊哥哥,才乖顺地跟着一道回来了。 娅碧乖巧地点点头:「伯伯想问什么?」 许森宇觉得小姑娘聪慧机敏,弯下腰,好脾气地问:「伯伯想问问,神医和蓟王殿下是怎么认识的?」 第92章 中毒 皇上中毒了! 娅碧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神医? 蓟王殿下? 许森宇见她装傻充愣, 笑容更深,补充道:「就是为世孙治病的那位神医呀。」 娅碧垂眼琢磨着他说的话。 她不知道那个病秧子是世孙,但阿叔确实治好了他的病。 她试着对号入座, 所以这个伯伯说的神医就是阿叔,世孙是那个病秧子, 那蓟王殿下? 娅碧下意识地转了转眼珠,疑惑地问: 「你是说阿叔和翊哥哥?」 娅碧完全没有防人的心, 她自记事起就长在圣延谷,所有人都直来直去的,所以她为人处世的方式也不会有什么弯弯绕绕, 自是投我以桃, 报之以李, 更何况他们一路照顾。 她唯一的防备心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问, 更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翊哥哥不利。 许森宇颇感惊讶, 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狡猾的笑意,缓缓重复了一遍:「翊哥哥?」 娅碧只觉得他笑容空洞, 并不像真心流露, 反倒有点老谋深算的味道。 她更加谨慎地点点头,没敢再多言语。 许森宇趁热打铁,又向前一步, 依旧弯着腰耐心询问:「翊哥哥叫什么?」 娅碧下意识往后靠了靠,后背紧贴着木椅。她若有所思地低头去扣自己拇指的指甲, 更开始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紧紧抿住嘴唇不敢再吱声。 许森宇见她开始防备,直起身子朗笑一声,语气突然变得轻松随意:「姑娘来京人生地不熟的, 我和你翊哥哥是好友,不如送你去他府上小住一段时日?」 娅碧瞬间喜上眉梢,可她也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刚抬起头,笑容又落下来,她想到郁昕翊在圣延谷对他冷厉的样子,她有点害怕翊哥哥会不会不想见他。 她冷静思考后才摇摇头,说:「不,不必了吧…大伯还是送我回家吧。」 许森宇依旧挂着不明深意的笑,他漫不经心地抬手理了理脖巾,说:「你翊哥哥特意嘱咐我将你接来,没见着他就送你回去,怕是不妥当吧。」 站在一旁正用手撑着下巴的窦棠也不怀好意地笑了。他本是想抓住个三哥的小把柄,竟不想捅出个惊天大秘密。 翊哥哥? 这什么意思? 娅碧对许森宇说的话半信半疑,她怯怯地又看了眼身边的窦棠,才壮着胆子开口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许森宇脸上尽显得逞的笑意。 他垂睫琢磨着该怎么看这场好戏,就听管事匆匆来报,说皇上中毒了! 许森宇和窦棠纷纷一惊。 「中毒?父皇怎么会中毒?!」窦棠眯起眼睛,转头去看许森宇,眼里充满了敌意和猜疑。 许森宇看出了他对自己的质疑,只瞥了他一眼,表情依旧无动于衷。 窦棠冷哼一声,大步往外走。直到背影完全消失,许森宇原本的淡定才彻底散去,眉头紧紧皱成了川字。 —— 郁昕翊赶到干正殿时,除了被禁足的窦廉之外,其他的皇子都纷纷赶了来。周公公说皇上仍然昏迷,几名御医正愁眉不展聚在一边商量治疗方案。 郁昕翊走上前向几名御医打听情况,同样愁容满面的大皇子窦霄和五皇子窦源也一併凑上前。 「回蓟王殿下,皇上的确是中了毒。」李太医声音不大,却极为坚定。 郁昕翊的手指转着左手的扳指,继续问:「中了什么毒?」 李太医看了看另外几名太医署的同僚,犹豫着回应:「像是产自南方的…番银散…」 「番银散??!」窦霄惊唿。 郁昕翊转扳指的动作稍顿,他同样感到意外。 番银散是□□,只能通过日常饮食逐渐渗入血液骨髓。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大门紧闭的干正殿内,开口问候在殿外的周德全:「平日里为父皇试毒的宫女和宦臣呢?」 周德全战战兢兢地回应:「昨晚上玉兴公公中毒身亡,宫女银巧不知所踪…」 窦霄和窦源诧异对视,窦霄惊唿:「有人要谋害父皇!」 他又去拉李太医,问:「现在呢?父皇怎么样?」 「目前还不好说,昨夜从外面回来以后,始终呕吐不停,现在脉象紊乱,仍然昏迷着。」 话音刚落,众人就看窦棠风尘僕僕地赶来。他迈上了玉石台阶的最后一层,见兄弟几个神色凝重,匆匆倒了几口气,才开口问窦元龙的情况。 就在他咋咋唿唿跟窦霄还有窦源说着他自认为头头是道的分析时,郁昕翊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靠在赤色木柱上,垂睫转着自己手上的扳指。 番银散? 这种毒药很廉价,南方属地到处都有,若想追查的确不是件容易事。可这种毒药不服个五年十年的,完全不可能让他浑身抽搐,唿吸困难,甚至昏迷不醒。 第201页 若说十年前,皇上的体魄比现在更加强健,他很难相信当时能有人钻了这个空子给窦元龙下了这么多年的毒,况且还用的是这么廉价的毒药。 可若说毒性相似的药。 郁昕翊转动扳指的手顿了顿。 柳恩煦从菜婆手里拿的艮伤倒有这样的效果,服的多会立即暴毙,服的少中毒的症状和番银散是极像的。 郁昕翊心里忽然七上八下的。 窦棠自信满满地荒谬推理声越来越大,就跟唱戏似的。 郁昕翊厌烦的很,走近守在殿外的周德全,压着声音问:「父皇昨晚怎么出去喝酒了?」 随着他出声,窦棠的声音才缓缓静下去,几人纷纷转头看他。 周德全如实禀报:「皇上非闹着要去夜市,晚膳都没吃完就出门了。几个禁卫说皇上遇见个谈得来的人,跟他多喝了几杯,半夜回来还好好的,还说给我们走直线儿呢…谁想今早就…」 「在哪碰上的?」郁昕翊又问。 「祥灵客栈。今早上就查封了,掌柜不知道那是皇上,昨晚上客人多也没留意,只记得皇上到了一会就去楼上客房了。」 郁昕翊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冼安从不会在京城落脚,也许是自己担心过头了。可他右眼始终跳个不停,他下意识抬手按了几下额角。 「三哥觉得有蹊跷?」窦棠突然上前,开口问。 郁昕翊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窦棠又大放厥词:「这番银散可是南方遍地都是的毒药,二哥的手还真是长,被禁足了还能做这样的小动作!」 郁昕翊懒懒地看着他,就见窦霄赶紧扯了扯他袖口,斥责道:「四弟慎言!」 窦棠嗤笑了一声,不再多说,心里想的却是他二哥恐怕想趁此机会篡权某位! 窦廉母族姜姓世族虽被皇上赐了东南方的属郡,可伊兰军的兵丁多数是从南方徵集来的。自从窦廉被软禁以后,伊兰军一直都蠢蠢欲动的,可忌惮着父皇的神威才始终按兵不动。 窦棠表情越发凝重,父皇这会中毒,只怕给了姜氏一个很好的理由调兵吧! 他有些急不可耐,想把这件事尽快通知许森宇,他们要在窦廉行动之前做点什么! 他刚若有所思地去看窦褚,就看周德全身旁的赤色雕花木门从里拉开,皇后和良妃扶着脸色憔悴的太后走了出来。 几名皇子立刻恭敬行礼,太后揉了揉额角,有气无力地说:「都回吧,你们父皇要静养。」 兄弟几个纷纷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殿内,只不过没等看明白什么,雕花门就关上了。郁昕翊看着太后离开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 —— 郁昕翊从宫里出来,先和狄争去了趟被查封的祥灵客栈,此时禁军把守,里面的人只能进不能出。街上不乏看热闹的百姓,客栈里更有闹着要离开的客人。 乱闹闹一片。 郁昕翊若有所思地望着祥灵客栈,眸底染上了淡淡一层骇人的厉色。他漫不经心拍了拍马颈,随后调转马头,直奔回府。 刚进了门,李觉就匆匆上前递了一封信笺,那上面写了个许字。 郁昕翊只觉得那封信灼手极了,他没打开看,都能想到里面的内容。 他径直走去了云霞殿,进了内堂,发现柳恩煦正面色如霜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见郁昕翊进门,柳恩煦匆匆落笔,提裙起身,走上前询问:「皇上情况还好吗?」 「不乐观。」郁昕翊摇头的同时,拉着柳恩煦坐到铺了软褥的坐塌上,同时打开了许森宇的送来的信。 那上面没写多少内容,只说邀请他过府一叙。 柳恩煦看着郁昕翊脸色沉重,才又说:「今早你走后,姑母送了信来,说京中不太平,让我们少出门。我正在给姑母回信。」 郁昕翊这才把许森宇的信扔在桌子上,漫不经心道:「少出门恐怕也解决不了问题,有人追着想抓我小辫子呢。」 柳恩煦把信拿起来,细细读了一遍,担忧地问:「你打算赴邀吗?」 郁昕翊本是想让冼安安排人去探探,可现在联繫不上冼安,许森宇又这么明目张胆的试探,他恐怕躲不开。 「即便许森宇发现什么,他现在也不敢胡作非为,只是想看我的反应罢了。这时候反倒应该坦然应邀。」 柳恩煦琢磨着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不着急,抻他两天。」 话音落,郁昕翊扬声喊了狄争进来,交代他去许相府上传话,说皇上卧床不起,他没心思赴宴,过了这几日再去拜访。 接下来的几日,郁昕翊都没再进宫,可他水榭旁的书斋【思泉阁】里每日都人来人往比此前的几个月更热闹。 柳恩煦端了些补气的热汤送到思泉阁外,怕扰了他议事,便交给小丫头送进去。她在馥茗的陪同下绕过水榭,往水中廊桥走。 这会春光明媚,到处都暖洋洋的,她干脆停了步子,找了处能享受到日光的位置落座,半倚在廊桥的美人靠上欣赏着湖光春景。 可即便朝飞幕卷,风景如画,也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柳恩煦小臂搭在赤木靠背上,下巴轻轻贴着手臂,思绪跟着湖岸随风摇摆的嫩柳飘远了。 几日前她回母家看小初时,意外府上竟有不少祖父的门客相聚。 第202页 祖父隐退后,很少再聚集门客议事,可祖母说小初刚去诊病那会,国公府内每日都是宾客盈门,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几个月。 即便那日柳恩煦不曾过问这些事,但她也想到了这是祖父在为小初开拓人脉。她本还担心小初的身子,怕他没有完全康復,可柳恩初却对自己说他恐怕很快就能为自己做些事情了。 柳恩煦当时不明白他这番话的引申含义,可见到这几日郁昕翊的状态,她好像又明白些什么。 蓟王府每日来来往往的除了些文官还有些世族的长老,除此之外,还有些看着脸熟的上将军。若说是除掉许森宇,她反而觉得郁昕翊的动作是不是太过于明显? 可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一刻也不闲着招兵买马呢? 柳恩煦垂睫,看着身边的丫头往水里撒鱼食,水里顿时围上来一群色泽艷丽的锦鲤,争相夺食。 夺食。 柳恩煦神色一凛,勐地站起身。 阿翊…不会是想夺权吧?! 第93章 骨笛 「说句软话,这么难?」…… 柳恩煦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吓愣了神, 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说话声。 柳恩煦整理好情绪回头,脸上倏而扬起一抹绚烂的笑意。只见碎步迎上前的姑娘眉似漆染,唇如激丹, 娉婷婉约碎步走到面前。 「秀月?!」 柳恩煦这时候见着她颇为意外,她刚嫁出去一个月, 竟跑回了王府。 秀月眉目舒展,笑容格外暖甜:「刚去云霞殿, 小丫头说王妃来这了。」 柳恩煦自上到下细细看了她好几遍,忍不住夸赞:「看来丁武还是个会疼人的,这才多久, 小手都长肉了。」 跟在身边的馥茗也忍不住贊同:「秀月姐姐穿着这身红衣裳, 看着更贵气了。」 秀月出嫁后第一次回来看柳恩煦, 被她们这么调侃, 多少觉得难为情:「今日回来, 还是跟他求了半天呢…」 柳恩煦不信,故意打趣:「我以为你在府上都是横着走路的。」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对柳恩煦来讲和秀月的感情怎么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秀月上前搀住柳恩煦, 两人缓缓往前散步, 她埋怨的口气说:「王妃再这么说,我可不回来了。」 柳恩煦轻嘆,慢悠悠说:「说吧, 今日回来是看我还是有事要我帮忙?」 秀月更埋怨地晃了她胳臂一下:「王妃说的我跟个势利眼似的。当然是回来看王妃的。」 柳恩煦笑而不语,视线落在远处的碧波上。 秀月继续说:「这些日子丁武经常往王府跑, 本是早就想跟他回来的,可每次他都说是来跟王爷商量事。」 柳恩煦的笑容收敛,侧脸看秀月,表情严肃了不少。 「商量什么事?」 秀月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自从跟韦将军学了点本事以后,每天就围着沙盘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沙盘?」柳恩煦疑惑。 秀月点头:「她还给我指了蓟王府和我们离得有多远呢。」 丁武虽被封了职,可也只是韦臻的副将,他在里面掺和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和姑父有关系? 柳恩煦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闹得太大,心里隐隐开始担忧。 —— 月华初升,柳恩煦正趴在床上晾头髮,就见郁昕翊从湢室出来以后,在自己身边翻找着什么。 柳恩煦识相地往边上挪了挪身子,困惑地问:「找什么呢?」 郁昕翊也不说话,把软褥的每个边角都翻了一遍,连玉枕都拿起来掏了半天。 柳恩煦看着他大晚上犯疯,也不阻止,悄悄站起了身,给他腾出更多空间。 郁昕翊折腾一通之后,才颇为满意地往床榻上一仰,懒洋洋地问:「可以抱抱了吧?」 柳恩煦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回忆着他晚上有没有喝酒。他晚膳和宾客们在花厅用的,她印象里回来禀报的小丫头没说他沾了酒。 怎么还发起酒疯来了… 郁昕翊见她没反应,起身拉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腿上,抱着个大娃娃似的,把脸放在她脖颈间蹭了蹭,重复说:「抱抱行不行?」 柳恩煦着实没这个心情,她一肚子问题,可又觉得不该过于干涉他做的事。但担心却是难免的。 「阿翊,明日要去许相府上吗?」 郁昕翊依旧懒洋洋的「嗯」了声,他的探子说近日许森宇因窦棠的事忙的不行,恐怕也没对娅碧做什么出格的事。 柳恩煦低着头抠了抠衣角,若有所思地说:「良妃没有取消明日的赏花宴,我倒是有些意外。」 郁昕翊仍然只是「嗯」了一声,温声问:「自己去行吗?」 柳恩煦一脸担忧,叮嘱了句:「明日小心些…」 郁昕翊突然双目生辉,嘴角勾勒出了温暖的笑意:「阿芋这么担心我?」 柳恩煦沉默。 若不是给小初治病,也不会让许森宇抓住他这么大个弱点。娅碧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即便郁昕翊心再冷,他也不会放着那个小姑娘不管不问。 至少她觉得郁昕翊不会。 「明日进宫,可能要晚一点回来。若是我回来还不见你归,我会想办法去许府找人。」 柳恩煦语气不紧不慢,可她担心得很,更怕明日许森宇给郁昕翊摆下一场鸿门宴,让他有去无回。 第203页 郁昕翊把脸稍稍脱离她肩颈,侧着脑袋依旧懒洋洋地看着她。 「我在你心里这么不堪一击?」 柳恩煦将身子转向他,说:「我怎么想都觉得他这时候邀你去府上不会有什么好事,我把菜婆给我的毒药交给了木七。若是明日有异动——」 郁昕翊用食指轻轻敲了两下柳恩煦的额头,「你这小脑袋里每天都琢磨什么呢?该想的不想。」 柳恩煦困惑地看着他,他似乎并不在意目前自己的处境。 郁昕翊松开环着她的手,上身往后仰躺,手肘撑在身侧,语气轻松随意地问:「药呢?」 柳恩煦一头雾水,所答非所问:「交给木七了呀…」 郁昕翊见她一脸认真,故意逗她:「那我断子绝孙,是不是该找木七要?」 柳恩煦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避子丸,转过脸的同时,粉颊上有点烫。她随手抓住了被角,往身上扯了扯,说:「明日还得早起呢。」 郁昕翊抬手扯着被角的另一头,说:「那也不影响睡觉。」 柳恩煦松开手,身子往郁昕翊身后躲了躲,她绕开他往床里侧爬,却被郁昕翊两只手臂一抱,快速捉了去。 柳恩煦被他压着,压在他身下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他压在自己腿根的地方,说:「你得积攒能量对抗敌人,不能这时候泄了气。」 「这叫泄气?你教教我这种能量该怎么用?」 郁昕翊玩味地看着她,眼里的笑晕染了原本的冷脸。 柳恩煦的眼睛藏了星辰似的,亮晶晶的,她突然笑了一声,含煳地说:「总比身体空着强,万一要动了手呢…还能增加点重量。」 郁昕翊觉得她是强词夺理,这比巫楠那套不靠谱的话更不靠谱。他身子撑起来些,郑重地问:「为什么一直躲着?」 柳恩煦也不是躲,而是真的不安心,她犹豫了下才说:「最近眼皮总在跳,总担心会出什么事。」 「哦——」郁昕翊侧翻在她身边,弯曲手臂撑着脑袋问:「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不后悔啊?」 柳恩煦反应极快地掐了他腿根一把,郁昕翊才把嘴牢牢抿在一起,低头去看她那双线条柔和的小手。 力气可真是不小。 「所以,还是不信任我?」郁昕翊仍旧开玩笑的语气。 跟他相比,柳恩煦倒是心事重重,她怏怏低头捋了捋头髮:「不是不信任,是不捨得。」 郁昕翊就见她眸底突然有些发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才赶紧把头探过去想哄她。柳恩煦吸了吸鼻子,咬着唇说:「养只猫儿狗儿还有感情呢…何况这么个大活人。」 郁昕翊原本心里萌生出的一点点感动,就这么被她一盆冷水泼没了。他扯着嘴角嘆气,埋怨的语气:「说句软话,这么难?」 柳恩煦抬眼去看他,就见他挪了挪身子,躺进被子里不再理她。 柳恩煦说那话并没恶意,她觉得自己是实事求是的讲。她爬到他身边,两只手臂撑在身前,看他扭到外侧的脸,软软笑道:「我是不捨得阿翊呀…」 郁昕翊依旧不动,闭着眼一副多气愤的样子。 柳恩煦又往他脸边凑了凑,琢磨了一会继续说:「我取走了避子丸,所以才躲着,想等到一切都安稳下来,嗯…万一,我想…嗯…咱们也不会…」 柳恩煦想说若是有孕,也能给宝宝一个保证,可这种话她怎么都没说出来,支支吾吾的,前言不搭后语。 郁昕翊突然笑了,翻身把手搭在她细腰上,温声说:「睡觉。」 柳恩煦一怔,就见他抬手随意一挥,屋里的火烛尽灭。 柳恩煦仍保持着趴着的姿势怔怔地看着黑暗里的那张俊颜展露着喜悦的笑意,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听明白了。 郁昕翊见她一副呆滞的模样看着自己,抬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不让我储备能量了?要不现在试试?」 柳恩煦赶紧翻了个身,老老实实地躺在他怀里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就习惯了攥着他衣襟入睡,若他不在,手心里空着,心里也空着。 —— 翌日,韶光殿内,良妃刚抄送完经书的最后一笔,她将笔放下,双掌合十,又念了一遍回向偈,默立了片刻才抬步走出佛堂。 柳恩煦一早就入了宫,还带了良妃喜爱的茯苓甑糕,见良妃一身素色衣袍走进正殿,她匆匆起身行礼。 自从皇上中毒以来,宫中各殿的气氛就死气沉沉的,柳恩煦被小中宦带来韶光殿的一路上,随处都能闻见回味悠长的檀香味。 良妃一连几日都陪在皇上身边照顾,此时脸色尽显憔悴。看见同样一身青色素衣的柳恩煦连髮饰都没怎么带,她更觉得小王妃乖巧懂事,颇感欣慰。 「久等了吧?」良妃缓缓开口,柳眉星眼饱含笑意。 柳恩煦碎步走到她身侧,扶住了良妃的手臂,搀扶她走到外堂坐塌上落座,说:「太后下旨免了几位王爷进宫,殿下这几日很是挂念,我才斗胆早些入宫来看望娘娘。」 良妃示意柳恩煦坐在塌几的另一侧,就看到小丫头端着精緻的茯苓甑糕摆到了面前,她笑意更深:「上次皇上吃了这糕点,赞不绝口夸了半天,倒是辛苦你每次进宫还要做这些。」 柳恩煦温婉笑应:「平日鲜少有机会能为皇上和娘娘尽尽孝心,阿芋只怕皇上和娘娘不喜欢呢。」 第204页 良妃拿了一块用手遮挡着,优雅地放进嘴里小口咀嚼,喝了口清茶,缓缓说:「平日无事多进宫坐坐,也能陪我聊一聊。」 良妃身边的桂嬷嬷浅浅一笑,良妃平日喜静,这会主动邀请小王妃来宫里说话,看来是对她印象不赖。 柳恩煦乖巧地颔首,就看良妃起身的同时向她伸出手臂。柳恩煦急急将自己的手递上去,乖巧地扶立在她身侧。 良妃拉着柳恩煦走近内堂,掀开珠帘,内堂顿时一阵珠帘相碰的清脆声。良妃拍了拍她托扶着自己的小手,柔声说:「这次本是要叫你来赏花抚琴的,可惜这段时日皇上病了,宫中不能歌舞。」 话音落,良妃走近一个雕着祥云花纹的木箱,木箱的四角挂了几只骨片风铃。她纤纤玉手落下木箱的锁,抬起沉重的盖子,柳恩煦才发现那里面全是兽骨做的极其精巧的小物件。 良妃从里面拿了一个月牙白的绒面小盒,里面静躺着一只排箫。她边交给柳恩煦边说:「上次跟你聊音律,意犹未尽,这排箫就当做礼物相赠吧。」 柳恩煦受宠若惊,毫不犹豫地接过良妃手中兽骨做的排箫,认真地说:「娘娘的私藏,阿芋不敢收的。」 良妃笑着弯腰去木箱里翻找着什么,就听跟在身后的桂嬷嬷说:「娘娘已经多少年没送过别人私藏了,娘娘既然倾心以待,王妃可别再推辞了。」 柳恩煦紧紧攥着手中的排箫,本来淡雅的眉目染上了欢喜。她低头将小盒中的排箫捏在手指间,却发现那上面是由若干骨笛拼在一起做成的。 柳恩煦突然想到郁昕霖的那只骨笛,脸上的笑意退去。 良妃一手扣上了木箱的盖子,另一只手捏着一根精巧的骨笛极轻地吹了一声,才将柳恩煦的注意力完全引了去。 她抬头,就看良妃小心翼翼地捏着骨笛试了几个音,而后柳恩煦的视线完全落在她指尖那根手指长的笛子上。 良妃将骨笛窝在掌心,眼中尽是怀念和忧伤:「这是我最宝贝的私藏,如今却只剩这一只了。」 第94章 赴宴 琴瑟之好终究抵不过鱼水之欢。…… 柳恩煦眼中划过一丝惊诧, 她仔细观察着良妃手中的骨笛,上面的花纹样式和郁昕霖那支如出一辙。 桂嬷嬷知道这几日良妃因皇上的事心有郁结,今日见她难得欢欣, 急忙帮她补充:「这骨笛还是西域一位大师的辞世之作,总共就三只, 据说是用极为罕见的金尾苍鹰腿骨做的,这骨头上的雕刻工艺世间罕有。」 良妃倒没太上心桂嬷嬷说的话, 她不在意是不是大师的杰作。 她把这骨笛当宝贝,只因为是窦元龙带回来赠予她的。她把骨笛放在手心里,就像第一次收到这份礼物, 视若珍宝地用丝绢谨慎擦拭着。 柳恩煦看着她手心里的骨笛, 若有所思地追问:「这样的珍品, 怎么就只剩一只了呢?」 良妃以为她是被精緻的骨笛吸引, 笑着应她:「一只摔碎了, 还有一只送了友人。」 友人? 柳恩煦心中忐忑,她说的友人难道和郁昕霖有关? 柳恩煦心不在焉地垂睫看着自己手上的排箫,心里却在遣词造句想着该怎么继续试探。片刻后, 才犹豫着编了个慌:「娘娘这么一提, 我倒好像有些印象。我记得父亲的一位友人曾提到过这种罕见的骨笛,还说他家中有一只。」 良妃抬眼看向柳恩煦,笑容稍淡了些。 清芷是郁霁尧的夫人, 而郁霁尧是柳博丰的好友。眼前的小姑娘即便当时年纪小,也许的确见过清芷手中的那只骨笛。 她眼中掺入了些思念和悲戚, 垂眼抚着手里的白骨,轻嘆道:「看来我和小王妃还有共同相识的人呢。」 桂嬷嬷一眼看出了良妃对于挚友的悲切怀念,她忙着开口安慰:「娘娘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年。」 柳恩煦却想听她继续往下说, 她手上下意识摩挲着排箫光滑的材质,慢吞吞讲:「桂嬷嬷说的是,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年。」她顿了顿声,突然想到灵隽教她的那只边塞曲,她谨慎地问:「我不敢再娘娘面前卖弄,但可以为娘娘舒缓郁结,不知能否借娘娘的骨笛一用?」 良妃看小王妃一脸诚恳,并没犹豫,将手中的骨笛递给她。宫中不让歌舞,柳恩煦尽量把气力放柔和,断断续续吹奏出那首她并不算熟练的曲子。 曲音未落,良妃和桂嬷嬷皆是一愣,彼此慌忙对视。桂嬷嬷会了意,急急止住柳恩煦继续吹奏。与此同时,良妃向前一步,握着柳恩煦的小肩膀焦急询问:「你怎么会吹这首曲子?!」 柳恩煦一副受惊的表情,将骨笛稳稳攥在手心,怯怯地应:「是,是小时候学的…」 良妃似乎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里新添了失落。 她本还以为清芷的孩子郁昕霖有了下落呢。这些年皇上为了找那孩子费了不少心思,可始终没有任何线索。 良妃握着柳恩煦肩头的手落下,沮丧地补充道:「这首曲子不要让皇上听到,知道吗?」 柳恩煦讷讷地点头,摊开手掌,将骨笛还给良妃。 良妃自知吓到了小王妃,语气稍微缓和地解释:「皇上听到怕是要伤心的。」 她怕皇上听到这首曲子,想起连蒂宛那个死去的孩子。 这是皇上此生最遗憾的事。 第205页 她话音稍顿,看着她手中的骨笛,思绪飘远了。 窦元龙继位前,先帝为了保全他,以流放的名义将他逐至西域,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结识了连蒂宛。 连蒂宛亲自照顾过良妃,还带他们去看了西域最有名的盘绒花海。她说盘绒花海是神祇赐予人间的许愿林,可以让相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当时良妃苏桥就想到了自己远在京城的姐妹,刚刚嫁人的郁夫人,邹清芷。窦元龙曾说待他继位,会陪她再回来,带着清芷一起。 后来窦元龙带着连蒂宛一同回京后,苏桥便发现连蒂宛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可那时候,窦元龙一心只在争夺皇位的事情上,无暇顾及府中的琐事。 她还记得那时的皇后多疑善妒,虽然自己无子,但自从二皇子窦廉出生后,府里的女眷但凡有孕都会惨遭不测。所以连氏一直以服侍丫鬟的身份留在自己身边,直到她肚子越来越大,很难再瞒。 她带着连氏去郁府看望清芷,可郁府一个宽口阔鼻的怪医非说连氏肚子里怀的是天赐之子,几名女眷只掩口一笑,倒是被窦元龙和郁霁尧当了真。 窦元龙为了保全连氏肚子里的孩子,才在朝局最动盪的时候让郁霁尧带走了连氏。后来那孩子带着异象出生,出生后十天,窦元龙顺利继位。 在他眼里这个孩子与众不同,就像上天赐给他的福祉。他也决定让郁霁尧做那孩子的老师,等他再大些再安稳地接回宫里去。 他原定等到他十岁。 可郁家那场灾难来得太过于突然,清芷惨死,连氏被辱,那孩子死无全尸。到现在窦元龙都没跟她说过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良妃突然心悸了几下,她抬手捂住胸口,无力地闭上眼,微颤的鸦睫染上了难言的湿润。 她缓缓张口,转移话题:「这曲子是郁夫人教你的吗?」 柳恩煦双眼澄澈地看着良妃,她记得郁昕霖的骨笛是连夫人赠的,还知道这曲子是连夫人教的。 可按照自己的经歷,只有可能见过郁夫人,所以良妃才以为是郁夫人教的自己? 她目光闪烁,点点头。 良妃从她手里拿回骨笛才又说:「这曲子还是我曾经的丫头教给我们两个的,那丫头就是那位雕刻大师的后人,说起来倒真是有缘分。可惜的是,清芷那只骨笛摔碎了,只剩下我和那丫头手里一人一只。」她笑了笑,再睁开眼,眼中只剩怀念:「不过,我都十多年没听过这首曲子了。」 柳恩煦犹豫了片刻,才问:「那位雕刻大师的后人去哪了呢?」 良妃回身将骨笛收在一个绣着吉字的红色袋子里,遗憾的语气:「去陪清芷了。」她突然顿了声,纠正道:「哦,郁夫人。」 柳恩煦见良妃将自己的私藏都收拾妥当,便识相地没再多问,而是说了些哄良妃开心的好听话,直到殿外的小中宦急急跑进来禀报:「娘娘,刚才有人来传信,说绥王妃在湘春楼伤了蓟王殿下的侧室。」 「侧室?」良妃狐疑地转头去看一脸震惊的柳恩煦。 柳恩煦脸上的柔和一僵,没来得及做什么解释,跟良妃匆匆拜别后,便疾步走出了韶光殿。 良妃目送小王妃走出院子,才问桂嬷嬷:「褚儿什么时候添了侧室?」 桂嬷嬷同样困惑地摇头:「之前听说蓟王府上有个有身子的丫头,说是舞姬出身,被小王妃留在了身边,是不是没声张?」 良妃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空荡荡的垂花门,心中徒增黯然感伤,琴瑟之好终究抵不过鱼水之欢。 —— 就在柳恩煦进宫拜访良妃时。 右丞相府外,许森宇正同几位朝中幕僚一起迎接蓟王的驾临。 郁昕翊今日着了一件靛蓝色锦袍,容貌俊逸,身姿挺拔。他下了马车,噙着儒雅温润的笑意,视线淡淡扫过许森宇和他身后的几人,而后闲庭信步走进许府的大门。 「难得蓟王殿下赏脸啊,这之前殿下从不临门。」许森宇陪伴身侧,看似轻松地与他闲谈,可这话怎么听都是话里有深意。 郁昕翊抬目扫过两侧花圃中争相斗艷的各色花枝,面无波澜地勾着嘴角淡淡道:「许相也从未盛情相邀过。」 许森宇听似无心地笑了几声,又说:「听说殿下近日常邀几大世族的长老在府上小聚?」 郁昕翊侧脸瞥了许森宇一眼:「到不想许相如此关注我府上的闲事?」 「诶——」许森宇摆摆手,不贊同道:「殿下也知道,老夫门客不少,这样的消息自然不难得知。况且,老夫同样想邀请几位长老,却多次被婉拒了。」 郁昕翊抬步走上几层石阶,被引领着走进了花园里的一处两层阁楼,他笑容依旧雅致:「看来,我和许相有共同的志趣了?」 许森宇含笑未语,抬臂招唿他落座,又对身后的侍卫交代了几句话,才转过身为他倒了杯茶:「殿下尝尝,南边刚送来的新茶。」 说完,他将茶杯推到郁昕翊面前,眼里却始终带着莫测的猜疑和试探。 郁昕翊毫不犹豫地捏起茶盏,放在嘴边吹了吹,笑道:「听说宫里也是前些日子才刚进了南方的新茶,倒是在许相这饱了口福。」 说完,他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许相见他并无戒心,将放近嘴边的茶盏又落下:「皇上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满朝上下人心惶惶,殿下也该提早做些准备。」 第206页 「许相有何高见?」 郁昕翊看着他又往自己杯里填了新茶,贊同的口气说。 许森宇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眼中的笑意更深:「皇上现在抱恙,实在是该有人出来主持大局,这几日又听闻京郊暂居的商旅突然多了十几倍,恐怕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郁昕翊始终垂眼看着许森宇又递上来的茶,拇指在杯口摩挲了几下,应道:「我也听说了同样的事,作为理国的重臣,恐怕许相更要上心了。」 许森宇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眼前这位皇子的一举一动,直到被侍卫带进来的小丫头一身许府丫鬟的装扮端着一叠点心走进门,他脸上的谨慎才稍稍松弛,视线落在那小姑娘身上。 娅碧这几日过得轻松,好像被人忘了似的,每日都过得舒坦。但今日一早突然被人换上一身丫鬟的衣服,还有个老嬷嬷教她该怎么端茶倒水。 娅碧煳里煳涂地就被推进了花园里这处两层的阁楼里。 她正茫然,一步三回头看着门外的嬷嬷,转头之际,就看到落座在不远处那个足以令她全世界山河颠倒的男子。 他和在圣延谷的悠闲洒脱全然不同,此刻却是温雅从容,就像昨夜映入她满眼的星海斑斓里,那轮明晃晃的皎月,朗朗照透了她的心。 她看着他的幽瞳轻描淡写从自己面前扫过,即便没有一丝春意盎然的暖意,也足以令她心头一热,小跑着上前。 那句「翊哥哥」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郁昕翊淡漠地看着娅碧一脸喜色靠近,脸上的笑意不仅没落,反而更加绽放。他笑出了声,语气从容淡定地打招唿:「几个月没见,怎么进了右丞相府?」 娅碧一怔,视线挪走去看他身侧那张含着笑意却老谋深算的脸,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这个令人无端起防备的伯伯是右丞相。 娅碧再去看郁昕翊,他脸上的笑意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认识她这么久,她才知道他竟然会笑。 「这位伯伯说,京中有人要见我,便把我接来了。」 郁昕翊侧脸去看许森宇,就见他那张看似谦和的脸上始终挂着狡诈的微笑,对娅碧说:「是你翊哥哥让我接你的,你看看,我是不是没骗你。」 第95章 中计 「现在看来,用不上了。」…… 娅碧脸上的笑容绽放, 就看面前的郁昕翊拍了拍他身边的木椅,温润地说:「来,过来坐。」 许森宇见娅碧欢悦地跑上前, 极尽乖巧地坐在蓟王旁边,他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挑起的眼尾夹带着拿捏到短柄的兴奋异常。 娅碧的视线完全落在郁昕翊身上, 她本还害怕翊哥哥会生气不理自己,不曾想他正往自己面前推了杯热茶,还把她刚刚放在桌上的点心也送到她嘴边。 娅碧做梦都没想过郁昕翊能有这样耐心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接过他手里递上前的茶杯和点心, 神采飞扬地往嘴里塞。 对她而言, 他这时候送来的即便是苦药, 味道也是甜的。 「许相大费周章的, 京中什么人想见个小丫头?」郁昕翊娅碧吃下了点心和热茶才将视线转移到许森宇身上。 许森宇微微挑眉, 从容地放下水杯。 他想看看这位另有身份的皇子是怎么继续伪装的,才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说:「这丫头一路上都在喊翊哥哥。看她见了殿下的样子,倒像见到熟人了。」 郁昕翊脸上的笑容稍淡, 反问面前的小姑娘:「翊哥哥?」 娅碧嘴里的咀嚼一顿, 略显惊讶地看向郁昕翊。就见他一头雾水继续询问:「哪个翊哥哥?」 娅碧一愣,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想开口解释,可嘴里鼓鼓囊囊的, 连发音的缝隙都没有。 郁昕翊脸色稍暗,指肚边摩挲着茶壶边冷淡道:「长这么大, 我只知道一人名字里带翊。许相今日邀我来,竟是为了这件事?」 许森宇琢磨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问:「殿下这话怎么讲?」 郁昕翊语气不善:「这话不用我说吧?许相想不明白?!」 许森宇用指尖敲击了几下额头,他突然想到窦褚幼年时被郁家那个庶子打的尿裤子的事。他装作迷煳, 笑着说:「我以为那孩子早死了,殿下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他笑不及眼底,阴森森地问:「殿下说,他不会还活着吧?」 郁昕翊下巴稍扬,看似一脸盛怒,他缓缓侧眼去看正努力下咽的娅碧,没等她嘴里东西咀嚼完,就抬手捏住了她不堪一击的细颈,另一只手压在她头后,把她往自己面前一按,语气阴狠地说:「说说看,翊哥哥到底叫什么?!」 郁昕翊狠厉的样子把娅碧吓坏了,她下意识抬手扯郁昕翊握着自己颈间的手,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逐渐泛红的眼底掺进杀气。 而后,她突然觉得后脖颈上一阵刺痛,突如其来的异常让她做出了微不足道的反抗。可郁昕翊的手劲越来越大,原本还掐在她颚下的手已滑至了她最脆弱的喉骨处。 许森宇当即起身想拦止,他觉得面前的人这么做是因为自己的秘密露了馅,想当众杀人灭口! 可他抬手刚去拦,就看娅碧两眼一翻,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最终她嘴里没咽下的点心和茶水混着白沫一起流了出来。 第207页 郁昕翊表情一凝,原本的阴鸷消散,急急松了手。 松手的瞬间,娅碧就像突然抽走了全身的骨架一样,绵软地瘫倒在地上,而后她四肢僵硬地抽搐不停。 许森宇勐地起身,毫不迟疑地喊来侍卫去叫府医,同时视线落在身边满目震惊的郁昕翊脸上,他这时候终于没了什么耐心,语气阴翳地质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呢?」 郁昕翊缓缓起身,无辜地回望许森宇,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许相亲眼所见,我只是吓唬她。」 许森宇眼中飞快地闪过一瞬间的困惑。他的确一直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每个表情他都忘不了。 如若是被他掐死,这小姑娘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只不过他并不想错失这次抓住他软肋的机会,厉声道:「我看你是想杀人灭口!」 郁昕翊看似无奈地冷笑几声,反问:「杀人灭口的缘由呢?」 许森宇微眯双目,转身正对着郁昕翊,一字一句地低声说:「因为你不是皇子!是个冒牌货!」 郁昕翊面不改色,冷淡地看着许森宇一副小人得志,等着开奖的样子。他突然失笑一声,轻嘆:「今日前来赴约本是想和许相结盟的,许相的作为…」他抬手摸了摸鼻樑,颇为遗憾苦笑道:「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许森宇哪会轻易上了他的当,他双手负在身后,微扬起下巴,威胁道:「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止我一个,你横竖都是要站在我这一边的。」 郁昕翊嘴角倏地落下,阴冷地回应:「许相这是中了谁的奸计吧?郁家那两个孩子的尸身是父皇亲自看过的。无端给我扣了这么顶帽子,就恕本王不再奉陪!」 许森宇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今日既然邀了他来,他就没打算让这位假王爷顺利离开。 见许森宇拦他,郁昕翊垂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宽袖,而后又坐回了原本的位置,左手指尖漫不经心地在桌子上打了几拍。 许森宇一副吃定他的表情,就等揭开他脸上那层虚伪的面具。他始终保持得逞的笑意,直到听见府医从外面匆匆赶来。 他让侍卫将娅碧挪到了一边的坐塌上,期待着府医诊治的结果。 他从容淡定地看着府医惊慌失措地净了两次手,给小姑娘诊了三次脉。直到确认无误,才着急忙慌地碎步跑到两人面前,犹豫地说:「这小姑娘…」府医抬眼看了看坐在许森宇身后的蓟王,他非常犹豫该怎么说这话,因为刚才和他一同赶来的还有不少许森宇的门客。 他要当众拆穿这个秘密的。 郁昕翊慢悠悠地在自己杯里添了些茶水,而后抬手把玩了几下壶嘴,抹去了上面的水渍。 许森宇看出了府医的犹豫,但这就是他想达到的目的,他要当众拆穿这个秘密,他要让这个身份有假的人完全服从自己。 「但说无妨!」许森宇一挥手,豪迈地放话。 府医更加紧张,额头轻浮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小姑娘这症状,是中了,番银散…」 许森宇一惊,原本的从容和张狂瞬间遁形。他惊慌失措地走近府医,揪着他衣领子冷喝:「你说什么?!」 府医不敢再重复,只重重地点头确认。 站了一屋子的门客此时皆不同程度地面露异色,本是持着看热闹的心态,此时全都微微往后扯了步子,只剩下避嫌的心思。 郁昕翊的手离开正在把玩的壶嘴,面色郑重地起身走近许森宇。见他揪着府医的手青筋爆出,郁昕翊没等他做出反应,就扬声对屋外的王府护卫下令:「这府医还有这姑娘,一併带走!」 「慢!」许森宇被他的声音拉回神思,立即喝止。他绝不会让自己这么容易中了谁的圈套。他缓缓侧脸,心机深重地看着这位云淡风轻的皇子,恶狠狠地说:「皇上中的毒原来和殿下有关!」 郁昕翊从容不迫地朗笑一声,随意掸了掸身上沾染的花籽,温声道:「许相这话是怎么讲的?即便这满屋的人都是许相的门客,可这姑娘是你接回来的,又是在许相府上中了毒,怎么还怪到本王头上了呢?」他笑容戛然而止,沉下声音讥讽道:「我是带着诚意来与许相合作的呀。」 许森宇看他此时的样子突然开始犹豫。他本就没有真凭实据,也只是想威胁他跟自己站在一头罢了。 现在这是干什么? 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他本就是来与自己合作的,何必还用威胁的手段? 许森宇脸上的厉色稍淡,顺着郁昕翊的话下了个台阶,忙不迭地笑道:「怪老夫太过关心皇上的龙体,这才生了猜疑。殿下可千万别责怪。」 他赶忙横展手臂,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微曲嵴背,再次招唿郁昕翊坐下。 可郁昕翊却并不领情,他只抬手颳了刮鼻子,放眼看向房间外,冷笑道:「那恐怕,晚了。」 许森宇的笑意全收,目光犀利地凝着他,刚想叫人把他扣下,就听到殿外传来杂乱且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一声尖细的嗓音:「把那府医和中毒的丫头带走!」 许森宇一惊,转头去看门外,就看那外面走进来一个身量极高,小头面锐,目光狠厉的男子。 郁昕翊礼貌地跟进来的人点头打招唿,随即扬起嘴角,身子往许森宇耳边凑了凑说:「为了表示本王的一片赤诚,我还特意邀了右监门卫的曹将军。」他顿了声,边摇头表示可惜边直立起身子,嗤笑道:「现在看来,用不上了。」 第208页 许森宇再想拦他已经来不及,他看着郁昕翊走出门外的背影,冒了一手心的汗。 门外正在和郁昕翊畅谈的宦臣正是定国公曹思康,是曾帮皇上开疆闢土的心腹大将。但最可怕的不是他手上的军权,而是他握着皇上御赐的斩杀符,特殊时期可以斩杀皇族。 —— 郁昕翊离开丞相府时,到处都闹哄哄的。 他看着冒着嫩芽的满园春色,心情好的不得了。他随意折了一枝挂着露水的枝叶,用自己沾了艮伤的指肚在上面蹭了蹭。他娴熟的下毒技能,即便在许森宇眼皮子底下,也是不可能被发觉的,更何况许森宇还只顾着观察自己的表情。 他头一次觉得许森宇也没他想的那么精明,又或者是许森宇太小瞧自己的本领了。 郁昕翊抬步走出许府,等了一会,直到看见杀伐果断,冷漠残暴的曹思康把府医和娅碧一起带进了宫。临走前,他还留了宫中的禁卫包围许府,更下令许府上下只能进不能出。 看着面色有些发黑的娅碧,郁昕翊面无表情地垂睫,手腕转了转,把藏在腕底那根比髮丝还细的钢线收短了些。 方才许森宇的注意力完全停在他掐着娅碧喉骨的右手上,按着她脑袋的左手才趁机往她脖下的穴位送进去了那根针一样长的钢线。除非他给娅碧排出钢线,否则压着她穴位,能让她一直昏迷下去。 他长舒一口气。 现在能做的只有让她离开丞相府,不再惹是生非。 郁昕翊跟曹思康随意寒暄了几句,就听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两人同时望去,就看一名王府的侍卫正匆匆赶来。 郁昕翊原本闲散的情绪立刻紧绷。 护卫下马,匆匆抱拳禀报:「绥王妃打伤了夫人。」 夫人? 曹思康漠然地看了眼身边的蓟王,他以为这位口碑不错的皇子只有一个王妃。 郁昕翊眉头微蹙,同样困惑地看着侍卫。 侍卫喘了口气,补充道:「王妃赶到湘春楼的时候,听绥王妃说夫人怀的是野种,所以动手教训了绥王妃身边的人。这会恐怕绥王殿下也赶去了。」 曹思康只见这位三皇子原本晴空万里的脸上瞬间厚云压顶,原本的儒雅谦逊也彻底遁了形。和他匆匆拜别后,蓟王驾马疾驰而去。 曹思康也走近自己的高头大马,忍不住暗忖,这女人多了就是麻烦。 —— 湘春楼。 柳恩煦赶到的时候就看馥茗和另一个丫头钗横鬓乱,扭打在一起。 她视线稍移就看到端坐在堂中的绥王妃甄氏身边站着一个黛绿色襦裙的姑娘,衣香鬓影,珠翠围绕,看着不似丫鬟。 柳恩煦抬手拢了拢披风,走近跟前,身后的嬷嬷冷喝一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丫头才堪堪停手。 甄氏起身跟柳恩煦见礼,柳恩煦依旧眉目温婉,视线却径直落到了甄氏身后的姑娘身上。 若不出所料,她应该就是孙韦凡的嫡妻航蓉。 自打许森宇和窦棠联繫紧密之后,航蓉也有意和甄氏走得更近些。为了更好的巴结绥王妃,航蓉总跑来湘春楼为绥王妃採买她喜爱的点心。 柳恩煦那日跟元玖提前打了招唿,想让她跟馥茗一起来帮自己买鱼羹。今早收到孙韦凡的密信后,柳恩煦就知道航蓉今日会来湘春楼,所以她还特意交代馥茗要照顾好元玖,不能让任何人伤了王府的人。 馥茗的性子比秀月更犀利,她自来不是个吃亏的人,所以有人欺负了元玖,她必定会出面阻止。况且除了秀月和狄争之外,府上没几个人知道元玖的身孕和孙韦凡有关。 多数人都以为,元玖肚子里的孩子是蓟王的私生子。 这样的消息,柳恩煦也是从下面的小丫头嘴里偷听到的。于是她才计划了今天的这一幕。 她的目的就是要所有人看到元玖和航蓉之间的矛盾,再让孙韦凡暗地里摆自己一道,就能稳住孙韦凡目前的情况,元玖的肚子里的孩子也能暂时打消窦棠对她的觊觎。 可柳恩煦没料到甄氏竟然和航蓉一起出现。这样的情况下,馥茗多少变得被动,毕竟是个丫鬟,能做的有限。 看着馥茗脸上的淤痕,柳恩煦让身边的嬷嬷把她扶到自己身后去,才含笑对甄氏说:「刚从宫里出来,就听说我府上的丫头气着绥王妃了?」 她冷眼看着被绥王妃的丫鬟搀扶起来的侍女,继续问:「为了什么事,大动干戈啊?」 甄氏上前拉住柳恩煦的手,热情寒暄:「你看,这事还把三嫂惊动了,可这大着肚子的姑娘冲撞了孙夫人,我实在看不下去才帮着讲讲理。」 「怎么冲撞了?」柳恩煦侧眼睨着她的脸。 甄氏抬眼去看坐在一边脸色难看的元玖,指着一地的碎屑,拉着柳恩煦说:「你看看碎了一地的盘子,这有了身子的姑娘气性就是大,也不分场合,就往孙夫人身上泼了一身茶汤。」 柳恩煦看航蓉身上的确染湿了一片,询问的目光去看馥茗,馥茗怒气未消,开口道:「是你们侮辱人在先。」 甄氏身后的航蓉缓步上前,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搀扶着甄氏的手臂,委屈地说:「怎么是侮辱人呢?我谈论着自己夫君的才情和对我的宠爱,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第96章 不满 她怎么不是那样热情? 第209页 馥茗挣脱开拉着她的嬷嬷, 反驳道:「我们在这坐着吃茶,她们轰走了我们身边的客人,一口一个狐狸精, 指桑骂槐地说元姑娘肚子里怀的是野种。」 航蓉吸了吸鼻子,将正在假装抹眼泪的手落下, 挑衅道:「倒是奇怪,这世间还有捡骂的呢。」 甄氏忙着捂嘴笑起来, 放开柳恩煦的手,轻轻拍了拍航蓉,嘲笑的口气说:「没想到还是三嫂家里的僕人。」 馥茗越听越器, 心中依旧不甘:「即便是僕人, 她肚子里也是王爷的子嗣!你们就是血口喷人!」 「住口!」柳恩煦急急转头喝住了馥茗, 声音放大了些, 冷厉发问:「是你们先动手的?」 馥茗紧紧咬着唇看着面前两个得意忘形的女人, 气不打一处来,可的确是她们无理在先。 柳恩煦见她没反应,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缓缓转过身, 看着馥茗斥责道:「冲撞绥王妃可不是我教你们的规矩!」 馥茗看着柳恩煦的样子委屈极了,她也顿时想到了这件事的后果,以她们的身份的确没资格这么顶撞王妃。 柳恩煦转移视线, 面色凛寒地又去看元玖。 元玖此时脸色苍白,额鬓间不停渗着细密的冷汗, 柳恩煦不忍责备她,可这时候装也得装出样子。 她狠下心,语气严厉地问:「伤着哪了?」 元玖紧咬下唇摇摇头,眼泪混着冷汗一起落在衣襟上, 她抱歉且虚弱地说:「给王妃添了麻烦…是元玖的错。」 柳恩煦声音更沉,依旧重复:「伤着哪了?」 站在身边的馥茗看着元玖紧抿双唇,一脸痛苦的表情,才忙着替她回应:「元玖的茶汤撒了孙夫人一身,孙夫人盛怒下推了元玖一把,后腰撞到了桌角。」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垂睫捻了捻手里的丝帕,缓缓转过身,语气冷淡道:「冲撞绥王妃,馥茗该罚!」她给身边的嬷嬷投了个眼神,下令:「掌嘴!」 嬷嬷神色一怔,走到馥茗面前迟疑地动手。 甄氏和航蓉脸上扬满幸灾乐祸的笑意。甄氏见柳恩煦动怒,忙着上前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三嫂可别为了个丫头气坏了身子呀!」 柳恩煦将手从她手中抽走,从甄氏身边绕过,直到转到航蓉面前:「伤了王爷的子嗣,孙夫人更该罚!」 航蓉的手下意识一抖,手里的帕子飘落。 身边的甄氏同样大吃一惊,就见柳恩煦转头看着跟她来的持刀侍卫,再次下令:「用哪推的人,就打哪!」 话落,身后的侍卫上前,那长期持刀的手上尽是老茧,恐怕要比嬷嬷打人更疼。 航蓉惊恐地去扯甄氏的袖角,这次是真的哭哭啼啼地向她求情。 甄氏神色一暗,她觉得柳恩煦这明摆着就是打她的脸,于是焦急地对柳恩煦说:「三嫂这么做恐怕不妥吧?再怎么说蓉蓉也是孙大人的内人,这湘春楼到处是人,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 柳恩煦突然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看着甄氏的盈盈眉目里却满是讥嘲:「不好听吗?说来也巧,绥王殿下也在湘春楼闹过笑话呢。」她突然捂着嘴完全笑开:「仔细算算,好像是在妹妹有身孕那会。」 甄氏脸色一沉,她的确不知道这件事,那段时间她心情不好,窦棠回府上的时间并不多。恐怕也是担心她身子有恙,府上有意隐瞒。 她舌桥不下之际,就听周围一阵惊唿。 柳恩煦闻声回望,就看元玖一脸痛苦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正掌嘴的嬷嬷突然停手,疾步上前,惊唿:「不好!见红了!!」 柳恩煦惊觉是元玖动了胎气,她赶忙吩咐侍从带着元玖到楼上的厢房,还差人去找产婆。 湘春楼的大堂里更加混乱,四下议论纷纷。 柳恩煦抬步往楼上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转身让人拦住了正想趁乱离开的航蓉和甄氏。 她眉目如画,身姿裊裊,高立在木阶之上,灼灼目光中的孤清和雅洁,揉进了凄寒冷光,倨傲睥睨着映入眼的两张愁云惨澹的面孔。 她微启樱唇,扬声对甄氏说:「我不懂得生产的事,还要劳烦妹妹教导一二。」 甄氏心道不好,这是把她扣下了,可众目睽睽之下若执意离开,恐怕会更增话柄,她只好匆匆潜了身边的人去找窦棠来。 还没来得及受罚的航蓉本是想熘,这会只能扯着甄氏的袖口往楼上挪步。脚底还没踩上台阶,柳恩煦就伸手拦住了她,冷嘲热讽道:「这种事大姑娘怎么都要迴避的。」 不论别人怎么想,柳恩煦断定孙韦凡必定没碰她分毫,作为孙韦凡的嫡妻,这对她来讲想必会是种侮辱。她眉眼挂着笑补充道:「更何况,这一胎若是有什么问题,我可得找你算帐!」 航蓉没来得及狡辩,就看柳恩煦提着裙摆走上楼去。同时柳恩煦扬声下令:「该怎么打怎么打,直到元玖平安产子!」 航蓉惊恐的杏眼中早被眼泪模煳了视线,她只记得柳恩煦髮髻上那颗耀眼的蓝宝石步摇影影绰绰间散发着奇异的光彩。 她试图反抗,向走上楼的人求饶。可她只换来犹如冰刺的冷光,戳破了她原本抱着的一点点侥倖。 湘春楼的安字雅阁内,柳恩煦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坐在一边的甄氏同样一直冒冷汗。即便刚才不在意这个丫鬟的肚子,可见柳恩煦六神无主的样子,多少也加重了她的担忧来。 第210页 皇上在意蓟王子嗣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若那丫鬟真的出了什么岔子,恐怕绥王府都要跟着受牵连。 甄氏紧张兮兮地捏着杯子喝了口半凉的水,毫无察觉到水的温度,又心不在焉地把茶杯落在了手边。 直到她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才忙着起身上前去迎,心里还庆幸窦棠赶来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可她刚打开门,脚还没踏出门槛,就意外地撞在了面如土色的蓟王身上。 她双瞳稍散,立刻收回迈出去的腿。端在身前的手微微发颤,赶忙低下头后退了两步,福身行礼。 郁昕翊只因她挡住了自己的路脚步稍顿,直到她让开才抬步朝柳恩煦走过去。 柳恩煦同样迎上前,欣悦郁昕翊好端端从许相府里回来,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可此时元玖出了这样的事,柳恩煦怎么也笑不出来。 郁昕翊心情并不好,埋怨的瞥了她一眼,转身在圈椅中坐下来。 柳恩煦忙着给他递了杯热水,解释说:「元玖受了惊吓,小产了。」 郁昕翊吹了几口水面的热气,冷漠地「嗯」了声。 柳恩煦又说:「我不懂生产的事,所以将绥王妃留下了。」 郁昕翊突然抬眼,别有深意地看了柳恩煦一眼,随即将杯里的热水灌进嘴里,没再说话。 柳恩煦还想着他能跟自己默契配合,说说甄氏。却不想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之后又看似悠闲地拿了块山楂糕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没过多久,门外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窦棠咋咋唿唿的说话声。 「……谁欺负我宝宝了?」 宝宝? 郁昕翊的咀嚼一顿,抬起眼皮看向门外,窦棠正大摇大摆走进门。 甄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像只折断了翅膀的雌鸟,直扑进他胸膛。 郁昕翊又冷眼看着门口相拥的两个人,漫不经心地开始咀嚼,余光却下意识落到了柳恩煦身上。 他刚才着急忙慌地赶来,她怎么不是那样热情? 他看着绥王妃梨花带雨地在窦棠怀里抹眼泪,厌烦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他左手撑着桌案,有一下无一下地挪动手指,敲击桌面。 他手腕微不可见地轻扬,手掌下突然出现一根比髮丝还细的钢线。他厌烦那女人哭哭啼啼的样子。 烦死了。 他抬手想把暗器投进她后颈里,钢线还未脱手的瞬间,柳恩煦突然又给他面前递了杯茶,一脸温婉贤淑,安慰他:「别着急,喝点水。」 郁昕翊迅速将手攥成拳,钢线又退回袖口里。他抬手接过柳恩煦好心送来的的茶杯,可看着她的目光里却丝毫没有感激。 在柳恩煦看来,他非常不开心,可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开心的。 窦棠哄了好半天怀里的美人,什么宝宝、乖乖、小心肝,能叫的称谓都喊了一遍,可甄氏委屈的不行,变本加厉地哭个不停。 窦棠心里多少有点烦,就听身后突然传来软糯糯的声音,跟他请了安,抱歉的语气说:「都怪我不好,临时请绥王妃留下陪我。」 窦棠终于找到逃脱的机会,嘿嘿嘿笑了几声,拍了拍甄氏的后嵴樑,转身去看柳恩煦和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吃东西的蓟王。 「三嫂这话说的,我听说是不懂生产之事,才把宝宝留下了。」 柳恩煦听他这么喊绥王妃,多少觉得不雅,笑容挂在嘴边却没表露的太明显:「是,府上的丫头临时生产,不然也不至于这么仓促。」 窦棠看着毫不在意地朗笑一声,将甄氏从怀里推开,径直朝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郁昕翊走去:「那得恭喜三哥啊!此前也没听说还多了个夫人?」 郁昕翊耷拉着脸,没理他。 他一听到「夫人」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出门一趟,解决了许森宇的大麻烦,托柳恩煦的福,又给自己送了个小麻烦。 他更不明白柳恩煦怎么想的,竟然能想出这么个办法! 窦棠见他神色怏怏,也猜到跟甄氏有关系。怕他找自己麻烦,才赶紧给他倒了杯茶,哄着他说:「三嫂如此贤良,顾念着姐妹情深,三哥可真是好福气!」 郁昕翊冷冷瞥他一眼,依旧没说话。 窦棠见他脸色异常难看,才转头硬着头皮去指责甄氏:「你说你!出门都分不清楚谁是谁吗?!」 甄氏委屈地上前哭诉:「怎么能怪我!航蓉那丫头非说看见了孙大人的旧相好!这才拉着我去斗气!谁知道是蓟王殿下的人!」 窦棠这才恍然甄氏冲撞了谁,他饶有兴趣地转头看着柳恩煦,说:「原来是元玖姑娘啊!」他笑了几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三嫂把那丫头保到三哥床上去啦?」 柳恩煦小心地垂眼看了看郁昕翊的表情。这是她临时想到的办法,毕竟府上的人都是这么传的,她才找了个最顺其自然的办法。 她笑着敷衍:「都是平日里互相照顾的姐妹,倒也没分彼此。」 窦棠看着柳恩煦的眼里多了几分玩味,抬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笑道:「三嫂的确好胸襟。」他又转头去看甄氏,说:「看看人三嫂!以后这种事别总跟我闹!」 甄氏委屈地咬咬牙,抽抽噎噎地说:「哪个女人愿意跟别人共享郎君?!这种事…」甄氏只觉得这种话当着这么多人说不出口,她本来就委屈的不行,这会窦棠当着这么多人指责,她心里更憋屈的不得了。 第211页 窦棠突然想到了许相府上那个小丫头说的翊哥哥。他脸上始终挂着奸猾的笑容,抬手又摸了摸下巴,视线在柳恩煦和郁昕翊之间徘徊了半天。 他甚至在猜陪同世孙去神医谷诊病的会不会是他三哥特意找的冒牌货?出发前那么长时间,他可都称病没入宫。 他怀疑他三哥私下里在搞什么小动作,就像他二哥一样。 可他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听说蓟王妃曾去过象姑馆。 那他三哥找的冒牌货会不会也是给她寻得男宠?? 窦棠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他琢磨了好一会,才心不在焉地对甄氏说:「给你找俩男宠,心里舒不舒坦?」 甄氏一噎,什么也说不出来。在她看来,窦棠做事越来越荒唐。 郁昕翊原本打拍子的手一顿,黑着脸抬眼看他,说:「听说许相出事了,三弟还不知道吗?」 窦棠脸上的笑容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三哥,反问:「三哥说笑呢吧?许相在朝中的势力,能出什么事?」 郁昕翊又拿了块山楂糕放进嘴里慢慢嚼:「那可不好说了,和父皇中的毒有关。」他的漆眸始终盯着窦棠,讥讽道:「三弟和许相交往密切,可别受了牵连。」 窦棠只觉得背嵴发凉,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他三哥不是个信口开河,制造谣言的人。 他急急叫了门外的侍从进来,交代了几句去打探的话。 侍从跑出门时,正碰上旁边雅阁里跑来的接生嬷嬷。嬷嬷喜色绕眉,神采飞扬地禀报:「恭喜殿下!是个小郎君!」 柳恩煦笑逐颜开,心里的担忧稍落。她抬步走近嬷嬷的同时身后传来「嘎巴」一声脆响。她循声望去,就见郁昕翊手中的杯子碎了好几瓣。 第97章 假戏 「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瞎操什么心…… 鲜血瞬间沿着他指缝涌出, 染红了雪白的桌布。 柳恩煦吓了一跳,赶紧喊来府医为他包扎。她也没顾上去看他手上的割伤,拉着嬷嬷追问:「元玖怎么样了?」 嬷嬷被蓟王的反应吓了一跳, 她还是第一次报喜没得赏的。她煳里煳涂地转移视线去看小王妃,见她脸上同样毫无喜色, 才恍然许是因为元玖的情况。 她立即换了副认真的表情,应道:「姑娘伤了身子, 晕过去了,现在府医还在诊。」 柳恩煦的心再次揪到一起。 她抬步往屋外走想去看看元玖的情况,还没迈出门, 就看一袭青衣的孙韦凡走近, 眉眼含带怒意, 上前行礼后, 冷冰冰地问:「内人给王妃填了麻烦吧?」 柳恩煦一愣, 往后退了两步,才想起来航蓉还在挨罚,她下令让侍卫把航蓉带上来。 孙韦凡直起身子, 阴鸷的声音再次入耳:「犯了什么过错能把手打断呢?」 原本担心许森宇的窦棠把看热闹的视线落到两人身上, 他还没见过孙韦凡这副模样。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才端着手臂,冷厉地说:「她弄伤了我府上的丫头, 说来也是孙大人的旧相识。」 孙韦凡凝视着柳恩煦的眼里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悲伤。 柳恩煦又说:「孙大人是明事理的,为了保住这个孩子, 我不得不这么做!」 孙韦凡突然低下头惨澹地笑了一声,柳恩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越过他肩头,看到昏迷的航蓉正被人从楼下抬上来, 两只黛绿色的宽袖已被血染透。 孙韦凡看也没看一眼,绕过柳恩煦走进屋,依旧神色冷峻地和两位皇子打了招唿。 他看向郁昕翊的脸上透着诡异的笑意,说:「听说内人惹了殿下不悦,我才赶来帮她求个情。」 郁昕翊懒得理他,两只手肘撑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把眼前那盘山楂糕完全捏成软泥。 窦棠忙着火上浇油,笑着说:「这女人多了就是麻烦,倒没想三哥对那舞姬还有感情。」他抬手挠了挠鼻翼,又小心翼翼地去看孙韦凡,说:「今个既然都来了,不如看看三哥的长子什么样子?」 郁昕翊心里憋屈极了,莫名其妙被人扣了顶帽子。 他睨了眼坐在旁边幸灾乐祸的窦棠,懒散开口:「四弟就别操心我的家事了。许相刚被右监门卫的曹大人软禁,这事恐怕闹得不小。」他身子向后靠了靠,右手臂伸直搭在桌案上,冷笑道:「可别因着一时贪玩,丢了个靠山。」 窦棠脸色由晴转阴,同时见打探的侍卫从外面冲进来,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半天。窦棠听到许森宇被软体的事得到了证实,惊慌失措,差点从椅子上跌坐下去。 他想起前几日还跟许相商量怎么夺权的事,这会他更担心自己受了牵连。 他匆匆起身,刚要离开,就听嬷嬷抱着个哌哌啼哭的小娃娃疾步跑进了门,一脸喜色报:「殿下快看看,小郎君这是喊爹爹呢!」 窦棠和甄氏伸着脖子看了看嬷嬷怀里的小孩,可郁昕翊连眼皮都没抬,就被柳恩煦拉着手臂起身,而后又被她推到小娃娃跟前。 他随意扫了一眼,只觉得那团皱皱巴巴的肉球有点噁心。 站在郁昕翊身侧的柳恩煦小心观察着窦棠和他身边的侍卫,而后从嬷嬷怀里谨慎地接过那团软绵绵的小东西,生疏地端着手臂走到默立在一边的孙韦凡附近。 她特意找了个离孙韦凡很近的位置,才对窦棠说:「绥王殿下既然还有事,不敢再多留殿下了。」 第212页 窦棠冷淡的点点头,找了个说辞跟郁昕翊辞别,带着甄氏匆匆踏出了门。 柳恩煦转头,含笑看着孙韦凡,抱歉的语气说:「为了这个孩子,多有得罪,我会为孙夫人去寻好的正骨大师。」 孙韦凡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眼底瞬间泛红。 身边的嬷嬷见小王妃怀里的婴孩啼哭不止,才担忧地说:「王妃恐怕要找找奶娘,元玖姑娘昏迷不醒,这孩子不能没饭吃。」 柳恩煦匆匆应下,立刻交代侍从去王府接她之前找好的奶娘。 她再回过头,就看孙韦凡又恢復了原本的淡漠,眼神黯淡,语气生硬地对她抱拳道:「王妃言重了。既然是内人没有分寸,王妃不必费心。」 说完,他跟蓟王匆匆拜别,抬步走出了房间。 柳恩煦看着一屋子人纷纷退出房间,才终于松了口气。她怕自己站不稳,急急将怀里的婴儿交给嬷嬷。 嬷嬷走后,柳恩煦差走了屋里剩下的人,才关上房门,走近郁昕翊。 她发现郁昕翊脸色难看极了,也不知道从哪找了把大剪子,正胡乱毁坏窗子旁花架上的花枝。 柳恩煦笑盈盈从身后环抱住了他,郁昕翊却拿剪子尖碰了碰柳恩煦环着他的手臂,示意她挪开。 柳恩煦却没松手,依旧撒娇耍赖地哄他:「别生气了行不行?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郁昕翊依旧不说话,重重地将剪子倒插在花盆里。 柳恩煦继续解释:「我是想跟你打招唿的,这不是没来得及吗…」 郁昕翊干脆掰开她的手,坐迴圈椅里。 看着柳恩煦狗皮膏药似的黏在自己身后,他端起瓷盘,把上面的山楂糕一块接一块地塞进柳恩煦嘴里,直到把她粉嫩樱口填满,才重重将瓷盘落到桌上,没好气地问:「酸吗?」 柳恩煦捂着嘴点头。 山楂糕没怎么放糖,光吃一块不觉得酸,嘴里塞了这么多却足以让她两腮酸麻,她一边嚼一边闭着眼往外流眼泪。 郁昕翊依旧保持单手搭在桌案上的姿势,厉声问:「那孩子要入宗籍的,知道么?」 柳恩煦酸地睁不开眼,用丝绢沾了沾眼角的泪,她觉得郁昕翊气坏了。 她可怜兮兮地点点头,支吾道:「知道…」 郁昕翊看她流着眼泪的样子觉得解气,随后又问:「这事这会已经传进宫了,知道么?」 柳恩煦终于把嘴里的山楂糕咽下去了一半,才用帕子又擦了擦眼角的泪,微睁开眼点点头。 看着她那双清澈地让人生不起气的眼睛,郁昕翊垂睫看着被府医包扎好的手掌,质问:「即便之后孙韦凡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你告诉我他该怎么把这孩子带走?」 柳恩煦嘴里的酸涩消失,完全睁开眼睛,就看到郁昕翊一副兇巴巴的表情凝着自己。 她心虚地低头去抠衣角。 今天发生的一切太突然,她也没想到元玖这么就生了。她虽然打着蓟王长子的说法去保护这孩子,但实际是计划元玖生产那日来一出换子的假把戏。 毕竟,刚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不在少数,虽然不好听,但这样报进宫去,也不会有后续那么多麻烦。 柳恩煦知道自己算计不周,此时更觉得委屈,期期艾艾地说:「事发突然,我…我没来得及想这么多,只想着怎么保元玖的安全…」她的声音到最后近乎轻地吞进肚子。 比起刚才柳恩煦对自己不管不顾的样子,此时她表现出的心虚和无力才让郁昕翊多少觉得舒心。 他心里并不在意入不入宗籍,更不在意这孩子以后孙韦凡怎么带走。他在意的是,她对自己的态度! 莫名其妙给自己收了个侧室,还给自己捡了个儿子! 看着别人对自己一口一个恭喜,她心里竟然一点酸意都没有?! 还这么心安理得? 郁昕翊愤懑地深吸一口气。 他忍不住想起甄氏那娇滴滴的样子,连窦棠那种垃圾都能让一个女人这么有安全感?? 自己呢? 她怎么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服软?! 求求他这么难?! 他越想越气,干脆冷言冷语道:「这件事你自己想想怎么收场吧!我爱莫能助!」 说完,郁昕翊起身,抬步走出了房间。 他在房间外站了好一会,才缓缓往楼梯口移。他本是想着小王妃能追上来的求求他帮助自己,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 他脸色更沉,脚底加快了速度走下楼去。 —— 元玖突然产子让蓟王府上下忙活了好一阵。 尽管不少人知道她和孙韦凡有染,但真真知道这个孩子背景的却没几个人,更何况柳恩煦还一直让她住在云霞殿的偏殿。怎么看,她的身份都像极了蓟王的侧室。 自从湘春楼回来以后,郁昕翊始终提不起精神,他此时正无精打采地倚靠在云霞殿窗边的软塌上,手里拿着个没刻好的木偶,心不在焉地雕刻五官。 他余光始终落在一晚上忙着进进出出的柳恩煦身上,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可就是自始至终把他当做空气,除了让个没见过的小丫头给自己送了茶,竟一句话都没跟他讲过。 他心情低落地随手刻了几笔,直到又有丫头送了果盘进来。他才觉得无聊,把手上的木偶连同錾子一起扔到木几上。 第213页 「叮呤咣啷」几声响,把小丫头吓得不轻。 她没敢继续上前,只把手中端的果盘放在了离他比较近的圆桌上,便低着头匆匆退了出去。 刚出门,就撞上拿着绣样和布料的小王妃。 柳恩煦以为她是新来的,毛手毛脚,也没多问,推了门口的棉帘走进大殿,而后径走近郁昕翊,坐在他对面的软榻上认真挑选给宝宝做衣服的材料。 郁昕翊半躺在软塌上,手肘撑在身侧,看着柳恩煦一脸认真地无视自己,心里那股邪火更胜。 他起身,把小几上的木偶和錾子重新拿起来,又重重地甩在小几上,再次发出的声音才把柳恩煦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柳恩煦见他阴沉着脸,搭在木几上的手正无聊地摆弄桌上的木屑,他手边还有几个被他捏成碎片的木块。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温和地关切:「怎么了?」 郁昕翊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碎块,没出声。柳恩煦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拉起他被包扎好的手掌看了看,才柔声说:「刻偶本就是养性情的,歇歇再刻就是了,发那么大脾气干嘛?」 郁昕翊彻底被她气笑了。她以为自己不高兴是因为刻不出手里的木娃娃? 他哂笑,语气恶略地说:「你不觉得你该说点什么么?」 柳恩煦想了想,琢磨着他许是因为孩子入宗籍的事情生气,才正经八百,沉着冷静地说:「我方才想了想,这件事要想解决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相对麻烦些罢了。」 郁昕翊掀开眼皮看她,把手从她掌心抽离:「你觉得我是解决不了问题?」 柳恩煦往他身上靠了靠,搀着他手臂娇声说:「怎么会呢?我是怕给你添麻烦呀。」 「添麻烦?!」郁昕翊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怄得慌。 柳恩煦正靠在他肩头,就觉得他身子往一边躲了躲。柳恩煦立刻坐直,怔楞地看着他。她琢磨着他这话的意思,同时诚恳地点点头。 谁都不愿被人麻烦,她这么说没什么问题吧。 郁昕翊被她那副无辜的表情气地头髮晕,抬手揉了揉额角,侧脸睨着她质问:「你该有这样的觉悟吗?!啊?!」 柳恩煦困惑地歪着头看他,她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郁昕翊扶额的手落下,连连拍了几下木几,气急败坏地说:「你能不能想些你该想的?!能不能像个正常的妻子一样?!」 柳恩煦眨了眨眼,更加困惑。 她开始想,自己做了什么能让他有这样的抱怨和质疑? 她努力的理解他,支持他。 难道是不够爱护?或者是不够体贴?还是… 柳恩煦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发了这么大脾气,更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惹他这么不悦。 她看着郁昕翊手底下的木屑把他在湘春楼弄破的手掌又硌出了血,才再次伸手去拉他的手掌。 小手刚碰到他温热的掌心,殿外的嬷嬷突然扬声来报:「王妃,小公子哭个不停,您要不要看看?」 柳恩煦勐地起身,刚要往外走,就被郁昕翊一把拉了回来。他愤愤开口:「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瞎操什么心!」 柳恩煦一怔,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暗示。 她低头去看郁昕翊拉住他的手臂,讷讷地问:「所以,你是在生气我无所出吗?」 第98章 变心 「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什么时候也…… 郁昕翊被她一句反问噎得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既生气又觉得好笑, 这小姑娘样样都挺灵,怎么偏偏在这事上这么迟钝? 他恨铁不成钢地嘆了口气,拉下脸来, 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耐心解释:「我是说, 这里随时可以靠一靠。」 柳恩煦心不在焉地看了眼殿外的方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温婉笑道:「好,我知道了。」 可在郁昕翊眼里,看着那么不经心。 郁昕翊觉得她并没明白, 刚想再解释, 柳恩煦就弯腰在他薄唇上啄了一口, 抽出手臂急急走出大殿。 郁昕翊伸出去拉她的手仍顿在半空, 她小手的温度甚至还落在掌心, 久久消散不去。 可她怎么那样硬心肠?自己还没有那个满脸是褶的丑娃娃重要?? 郁昕翊摊开的掌突然攥成拳,收回手臂的同时锤了下软塌边缘的木壁。 当他是什么?一个吻就了事? 敷衍! 郁昕翊越想越烦,更觉得该把她拉回来说个明白。 他起身下地, 神色泱泱地掀开云霞殿的棉帘走出殿外。 刚去端热米汤的嬷嬷正好从他身边走过, 笑盈盈地说:「王爷快去看看,小公子和王爷哪哪都一样!」 郁昕翊本就心情不佳,冷眼打在她身上, 吓得嬷嬷赶紧止了嘴。 他觉得可笑极了,压低了声音, 阴森森地问:「哪哪都一样么?」 嬷嬷吓得脸色发白,可又没觉得自己哪说错了,慌里慌张地点点头。 见郁昕翊看着她迟迟没有反应,她赶忙端着米汤绕过他, 急匆匆地去了东侧的偏殿,和元玖住的地方横跨了一个院子。 郁昕翊慢条斯理地跟在嬷嬷身后,往同一方向走。刚下了廊道的石阶,就听见一阵阵令人心烦气躁的啼哭声,还有柳恩煦温和柔软的说话声。 只不过,她声音略微沙哑干涩,那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就跟故意欺负人似的。 第214页 柳恩煦不熟练地抱着个大胖娃娃,又是哼曲又是哄逗。可在郁昕翊听起来没一句不是废话的。 … 「祺之乖哦,不哭了不哭了…」 … 「爹爹说你叫祺之,寓意吉祥如意,是不是很好听呀?」 … 「宝宝为什么哭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 「宝宝————哎呀,这是什么?」 站在门外的郁昕翊眉头一挑,也好奇发生了什么,能让她的声音从起初的柔和变得有些不耐烦甚至严厉。 过了一会,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嬷嬷才笑着应:「小公子拉尿了。老人说沾染上赤子新便是有福气的,老奴这就给您更衣吧?」 郁昕翊嗤笑一声,这嬷嬷说的话,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他掀开棉帘进屋,幸灾乐祸地看着柳恩煦藕粉色的衣服染上了成浆的墨绿色,忍不住对那小娃娃扬了扬下巴,埋汰道:「他不领情啊。」 柳恩煦蹙着眉头瞪了他一眼,手臂僵硬地展在身侧,又去看奶娘怀里的祺之。 他这会倒是不哭不闹了,眯缝着还睁不大的眼睛往柳恩煦的方向瞅着,嘴角高高勾起,看着惬意极了。 柳恩煦仍旧温柔地对祺之说:「这样能让你舒服是吗?」 祺之眨眨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来了困意。 嬷嬷正要给小王妃换衣服时,郁昕翊已先她一步去拉柳恩煦的手,说:「脏兮兮的,回去洗洗!」 郁昕翊一把扯来嬷嬷手里的干净衣袍,遮在柳恩煦胸前那滩污渍上,拉着她走出门去。 再回到云霞殿时,郁昕翊拉着她径直走去了刚放了热水的湢室。 柳恩煦急急褪下身上的脏衣服,却发现郁昕翊双手抱在胸前,正靠着雕栏墙懒洋洋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有要出去的打算。 她放下手里的脏衣袍,只着了件丝制的寝衣,边试着水温,边好奇地问他:「怎么了?你什么时候添了看别人沐洗的爱好?」 郁昕翊扯了扯嘴角,责备她:「过河拆桥!」 柳恩煦去解衣带的手一滞,歪着脑袋看他:「谁过河拆桥?」 郁昕翊抱在胸前的手漫不经心地敲击手指,他忽然有些怀念小姑娘从前在自己面前的谨小慎微,起码那时候她满眼都是如何讨好自己。 可现在全然不同。 他轻嘆:「王妃是把我控制在手心了?所以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 柳恩煦的衣带将将松散,湢室里的炭盆和水汽烤的她脸上红扑扑的,额头还挂着清润的水珠。她红唇弯弯,笑着问:「我怎么不顾虑你的感受了?」 郁昕翊朝着浴桶扬了扬下巴:「你原来不是挺喜欢我看着你的吗?现在不一样了?」 柳恩煦的指尖把衣带彻底解开,她转身背对着郁昕翊开始往下褪衣衫,缓缓露出的肩背,靡颜腻理,衬得美人玉软云娇。 她轻声一笑,侧着脸对郁昕翊说:「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什么时候也没喜欢你看着我。」 郁昕翊冷笑,生硬地「哦」了声。 可即便她这么说,郁昕翊除了认栽,还能做什么呢? 「是我自作多情。那王妃要不要人伺候洗澡?」 柳恩煦依旧弯着唇,抬手去拆卸髮髻上的髮饰。她勾在脖子和腰间的两根里衣的细绳,在郁昕翊眼里倒像是几只金钩子,嵌在令人痴缠的脂肤上,让他忍不住想上前帮她卸掉累赘。 可她依旧气定神闲开口:「不必了,我想泡一会呢。」 郁昕翊不打算多留,沉着脸转身走出了门。 柳恩煦依旧没多想,她只觉得非常疲惫,折腾一天,让她睏倦得厉害。 她褪下身上最后的衣料衣料,走近舒适的热水中,踏踏实实地靠在桶壁上开始享受这一刻的放松。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希望元玖快快甦醒,能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尽快得到应有的母爱。谁都比不上母亲,即便自己再努力去哄逗,也不比母亲的一个拥抱。 她轻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为了帮孙韦凡解除窦棠对元玖的觊觎,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她把脸沉进热水里,想让自己发胀的脑袋也得到些舒适的缓解。入水之后耳边传来的咕噜声,却让她突然想到了今天自己吹得那首断断续续的边塞曲。 她忽然想起什么,捏着鼻子钻出水面,睁开眼睛的同时努力倒了几口气。 郁昕霖的骨笛是连氏给的,良妃说那首曲子是她的丫头教她的,又说那丫头是雕刻大师的后人,也跟着郁夫人去了。那是不是说明,良妃的骨笛也是连氏给的?那首边塞曲连氏曾为皇上吹奏过?? 柳恩煦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水。 那皇上为什么听了边塞曲会伤心? 难道…是因为会想起连氏? 那连氏和皇上… 她记得冼安曾说过连氏被辱,郁大人让神医杀了连氏,才引起郁昕翊这些年对他的记恨。她本还没上心,可现在想想,若连氏和皇上有关呢?这么做是为了保全皇上的颜面吧? 毕竟他让冼安救走了郁昕翊,却没放过他的母亲,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阿翊呢? 柳恩煦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吓地一惊。 第215页 所以冼安才会先救走郁昕翊?没顾上带走小霖? 她勐地从浴桶里站起身,随意擦拭了几下身上的水渍,从衣架上捡了件干净的玫红色寝裙,边繫着衣带边走了出去。 她头髮上湿漉漉的,不停往寝衣里渗水,被水打湿的地方能若隐若现看到她衣料下的雪肤。 郁昕翊刚在外堂听狄争打探了许森宇的消息,曹思康下令软禁后,许府上下连只鸽子都没飞出去。 他正琢磨着等个什么样的契机,把许森宇这条大船彻底击沉,就听内室传来脚步声,他才让狄争退了下去。 他心想着许森宇的事转身往内室走。刚拨开珠帘,就看柳恩煦神色慌张地小跑上前,脸上被热气蒸腾的红润依旧未消。 她身上的寝衣湿了大半,薄纱下的雪腻酥香,如堆积的两团雪包,带着雪融后的湿漉,沁润着雪顶的两柱玉芽。 郁昕翊上前几步,弯腰将焦急上前的柳恩煦一把揽入怀,薄唇贴着她耳朵,摩挲着说:「不是不要我吗?」 柳恩煦没空跟他扯些别的,认真地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讲!」 郁昕翊却始终不以为然,薄唇从她耳边辗转移向她温热的粉唇,温声道:「不想听。」 柳恩煦刚张口想继续说,就被他炙热的气息堵住了嘴。他肆意且疯狂地碾磨,温热的手掌抵在她腰间,根本不留给她任何逃脱和躲避的机会。 柳恩煦用力推他,想把他此时的欲望驱赶走。可自己越反抗,他手臂箍得越近,直到她掐了他手臂一把,他才怏怏松口,一脸愠色地问:「有那么烦么?!」 「没有烦。你听我说完了再继续行吗?」柳恩煦郑重其事地说。 郁昕翊无奈至极,他觉得她是在变相折磨他。他身子立起来些,埋怨的口吻问:「你是不是想报復我?」 柳恩煦用力摇头,头髮上的水甩了郁昕翊一手。 郁昕翊垂睫看她一身湿透的衣服,从她背后扯了扯,又说:「脱了行不行?」 柳恩煦这才低头去瞧自己不合体的装束,脸上的红晕更浓。 郁昕翊没等她说话,三下五除二把覆在她身上的湿布料统统剥了下去,而后颇为欣赏的眼神从上扫到下。 他觉得自己除了翻江倒海的躁动,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弯下腰去抱她,同时还泄愤地喊了口樱桃。 柳恩煦疼地「嘶」了一声,就听郁昕翊不高兴地说:「要不是重要的事,我就把他们吃干净。」 柳恩煦下意识抬手捂住胸口,瞪着他说:「很重要!」 郁昕翊把她放在床榻上,搭上被子,自己侧卧在她身侧。 柳恩煦接着把今日自己和良妃的所有交谈都统统和他讲了一遍。 … 「我无意冒犯,但是,连夫人是不是和皇上相识?」 郁昕翊嗤笑:「就这事?」 柳恩煦用力点头:「这不重要吗?」 郁昕翊眸色深沉,舌尖舔了舔嘴角,说:「不曾听说过母亲有入宫的经歷,她的喜好也不像个西域人。」 柳恩煦依旧认真追问:「阿翊,当初冼安为什么先救了你,而不是先救了小霖呢?」 郁昕翊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他仍记得他当时被丫鬟藏在井里,看着一具具剥了皮的尸体从井口抛下来。 他玩弄着她的湿发,淡淡道:「因为他先找到了我,我那时候正泡在血池子里。」 柳恩煦怎么都觉得这件事蹊跷极了,可她又不好再多说什么。 郁昕翊等了会,发现她不再继续说,才转移视线去看柳恩煦雪嫩的薄肩,他手指挑了挑盖在她身上的被子:「这就是重要的事?」 柳恩煦下意识伸手去拉身上的被子,她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郁昕翊的手指却始终勾着她身上的被子,笑意更深:「刚才我说什么?」 柳恩煦把被子往上又提了提,拒绝地摇摇头。 郁昕翊也没强迫,而是将被子轻轻向下扯了扯,哄她:「快点,手挪开。」 柳恩煦把身子往床里侧挪了挪,依旧摇头。 郁昕翊哑然失笑,轻扯她被子的手落下的同时,低头凑到她耳边说:「闭眼。」 柳恩煦不打算听话,她知道他不怀好意,要做点什么。 此时此刻,她再拿月事做挡箭牌看来是没戏了。她把眼睛睁地老大,却被郁昕翊的手突然遮挡住。 随后她胸前的被子突然被拉走,就在她抬手去掰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时,就听他温声在耳边唤了声:「宝贝儿。」 第99章 看穿 「回了母家,若是我想,也不难找…… 柳恩煦掰开他手掌时, 就见他近在咫尺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坏笑。他眼尾上挑,眸光潋滟,看着一副柔和多情的样子。 柳恩煦的小心脏忽然「突突突」跳个不停, 她觉得他和之前有些不一样,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郁昕翊心情不错, 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揉捏着樱桃,说:「是不是该补偿我?」 柳恩煦不想被他当个发泄力气的娃娃, 转身趴在床上,压住了身上的雪包,左胸上的艷丽刺青更加显眼。她手肘撑在身下, 手指蹭了蹭郁昕翊衣袍上金线绣的海水纹, 反驳:「我又没做亏欠你的事。」 「没有么?」 郁昕翊食指挑起她的小手, 捏在掌心揉了揉, 「你卖了我去保了个丑娃娃, 不算欠我的?」 第216页 柳恩煦抬头看着他,临摹海水纹的手顿了顿,说:「也是帮你保了孙大人呀, 具体算算, 应该是你欠我的。」 郁昕翊勾起嘴角,薄唇弯成了弧线。他身子往柳恩煦面前探了探,语气温烫灼人:「我欠你的?」 柳恩煦点头, 迴避了他暧昧的视线,去拉堆在腰间的被子:「今天乏得很, 很想睡。」 「好。」 柳恩煦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却意外郁昕翊竟然没有动静。她转头去看他,发现他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的。 柳恩煦敷衍地笑了笑,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拉着被子翻身躺倒。 她闭上眼,就听见郁昕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床板,而后他缓缓开口说:「今天下午跟你说的话,记住了么?」 柳恩煦头髮还没完全干,湿乎乎地压在身下多少有些难受,她睁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抬手去绑头髮。 「记住什么了?」 柳恩煦将头髮拨到一边,才将视线落回他脸上,她回忆了一下,慢吞吞说:「你说我可以靠一靠。」 郁昕翊「嗯」了声:「有任何事都可以靠一靠,明白么?」 柳恩煦认真地点头,往他怀里挪了挪,欲言又止。 郁昕翊又问:「你是不是仍然不放心?」 柳恩煦咬唇,沉默。 她此时的姿势,郁昕翊只能看到她的头顶。他耐心地等着她回应,但她却始终没有任何声音。 郁昕翊继续说:「我在圣延谷说的话不是赌气,我的确是决定留下来。」他回身从床边的架子上取了一块棉布,垫在柳恩煦湿漉漉的头髮下,单手隔着棉布揉捏着她发上的水:「许森宇的事情结束后,我再回一趟圣延谷,小霖的事情彻底安排妥当后,我就回来。」 柳恩煦攥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点点头。 「最近朝中局势紧张,我不宜做任何反常的事。东翼楼下面那个,等许森宇的事情结束,我打算交给狄争和木七处理。」郁昕翊平静地坦白他未来的打算。 柳恩煦才突然想起近来郁昕翊拉帮结派的事。她心中顾虑,抬起头时,刚好对上他的潋滟眸。 她迟疑着问:「这件事不会闹得不可收场吧?」 郁昕翊不明白她嘴里的不可收场是多严重,但他早就计划好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现在唯一让他不想做出任何举动的理由就是没有好的时机,况且仍然没联繫到冼安。 可他现在没心思想那些,他好像看到了她表情中的担忧。 他目光温和,开口询问:「阿芋是在害怕?」 柳恩煦软绵绵的「嗯」了声。 她的确害怕,比起他独自离开,她更害怕他做出什么无法补救的错事。 她琢磨了好一会,才试图去劝阻:「阿翊能不能不去碰那些可能会争破脑袋的东西?」 郁昕翊突然散漫地笑了一声,正才明白柳恩煦的担忧源于哪里。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顺便开口:「很难哦,不过阿芋可以试着说服我。」 柳恩煦见他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更加认真地说:「既然当初你费那么大心思去拒绝太子的位子,现在就不要再想了。特殊时期,处处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会身陷囹圄。」 「哦——你说的我都知道。」郁昕翊笑容未减,低头去欣赏她对自己的担忧。 柳恩煦身子撑起来些,严肃道:「若是你出了事,蓟王府这么一大摊子都会跟着出事。所以,你必须要谨慎。」 郁昕翊把手里为柳恩煦擦头髮的棉布扔在一边,说:「那我也会提前把你安排好的。至于其他人,我可管不了。」 「你还是不愿改变主意?」柳恩煦急地眼底发红。 却见他笑容更灿,问她:「阿芋真不想我涉险呀?」 柳恩煦认真地点点头。 郁昕翊继续吓唬她:「若是窦棠那样的人继承大统,你以后恐怕也不会好过的。」 柳恩煦的确不看好窦棠,可她认为除了郁昕翊之外,还有很多人可以去争那个位子。他只要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更何况皇上中毒的事还没个始末,谁也说不好之后的事怎么发展 她看着郁昕翊一脸不正经的笑容,对他说:「我倒是不在意,大不了搬回母家去住。」 「那可不行,你若是表达表达自己的诚意,我也就懒得去争了。国公府没人给你暖榻的。」 郁昕翊这才抬手捏了捏她下巴。 柳恩煦看着他脸上毫无顾虑的笑容,顿时猜到了些他的想法。 她往郁昕翊面前凑了凑,自己也将情绪放松下来,唇角弯弯,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勾起他下巴,问:「你是想让我投怀送抱呀?」 郁昕翊一脸狡猾的笑意,享受着柳恩煦不温不火地调.戏。 柳恩煦又往他嘴边挪了挪,隔着一个指头的距离,柔声说:「所以,你根本没打算争。你是在虚张声势,对不对?」 郁昕翊舌尖抵着嘴角,玩味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面。 柳恩煦的担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她用手指磨了磨他温热的嘴唇,挑衅道:「回了母家,若是我想,也不难找人给我暖床的。」 郁昕翊哼笑两声,而后惩罚般地咬住了她刚想迴避开的软唇,彻底沉浸在娇柔旖旎的红罗帐暖里。 红绸罗帷渗透进的氤氲烛光下,静置在皑皑雪原上的艷丽西番莲,恣情绽放,不负春光。 第217页 —— 自从许森宇被曹思康软禁以后,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全部送去了太后的泰安殿。就在太后监国的这些日,朝中群臣请求暂立太子的唿声再次强烈。 许森宇因涉嫌给皇上投毒的事被太后下令调查,负责调查的人却不是曹思康,而是太后的心腹宦臣梁长年。 梁长年将当日许府发生的事询问清楚后,又派了给皇上诊病的太医去给曹思康看管的娅碧诊了脉,在确认了许相嫌疑很大的情况下,太后才暂时免了他的职,让他赋闲在家等待刑部的彻查。 这样的消息同样让大门也不敢出的窦棠如坐针毡。他此前和许森宇密谋的事情,只说到了一半。而近日来探子来报,二皇子窦廉和他三哥窦褚都是蠢蠢欲动。 窦廉母家的伊兰军在京郊秘密扎了营,而窦褚近日与几名手握重兵的上将军来往颇为密切,他猜测窦褚是想借着府兵到京轮值的时候做文章。 他越想越头疼,更觉得自己也应该通知母妃,提前准备些什么。 绥王妃甄氏端着茶壶进殿的时候,就看窦棠身上长了钉子似的,坐立不安。他这些日连出去花天酒地的心思都完全没了,整日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甄氏刚把托盘放在桌上,就听管事匆匆跑进门,说有贵客拜访。 窦棠本以为是他舅舅,左骁卫上将军。正懒散地往外走,人还没走出大殿,就见一身灰袍,头戴蓑笠的老翁跟着管事走了进来。 老翁没说话,只给他递了张字条,窦棠便遣退了周围的人,匆匆带着老翁进了大殿。直到雕花木门关闭,老翁才卸下蓑笠,露出窦棠熟悉的面孔。 「许相这是?!」窦棠惊唿。 他没想到许森宇能乔装逃过梁长年的眼线,跑来他府上。他更有些担心他这么做会不会让自己引火上身。 几日不见,许森宇的头髮白了不少。他在窦棠身边的圈椅落座后,迳自取了茶,匆匆灌了几口,才开口道:「我被窦褚算计了!」 窦棠困惑地看着他,讷讷地点头:「我都听说了,可他不是在你面前见的那丫头吗?怎么可能钻了空子?!」 许森宇摇头,这也是同样令他疑惑的事。他就算手再快,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但许森宇没再在这件事上多费心思,而是从袖管里掏出了一封信,交给窦棠的同时交代道:「必要时,交给你舅舅,左监门卫的朱将军是我们的人,特殊时期恐怕能帮上大忙。」 窦棠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信,半信半疑地问:「朱将军不是太后提拔的人吗?许相确定这个人可靠?」 许森宇认真地点点头:「我的探子来报,窦廉软禁期间,窦褚家僕曾去他府上送过信。恐怕他们二人有勾结。」他顿了顿声,又说:「殿下若是想做成这件事,趁着现在太后监国,这两个人,必须要尽快除掉其一。否则后患无穷!」 窦棠犹犹豫豫地扶着座椅扶手坐下来,吞吞吐吐地问:「若…父皇醒了,会不会查到咱们动了手脚?」 许森宇表情冷寒地凝着他,说:「就看殿下下手是不是利落了!二殿下现在被软禁,到处都有太后的人盯着!我倒觉得,从蓟王殿下下手会方便许多!」 窦棠一脸愁容,抬手摸了摸额头。 这些年,他一直忌惮窦褚的实力,这会让他动手去剷除那个人,他心里多少担心。 许森宇看出了他的犹豫,劝道:「殿下优柔寡断可做不了大事!你父皇当年争夺皇位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心软。他连自己的胞弟都不放过呢!」 窦棠心中惴惴不安。 他抬眼再看许森宇的时候,许森宇已经重新带上了蓑笠,生硬地说:「办法我冒死给你送来了!做不做得了这件事,就看你了!老夫的命,也捏在你手里!」 说完,他起身抬步走出大殿。 窦棠再反应过来时,跑出去想叫住他,可许森宇心急如焚地疾步往外走,恐怕是担心出来太久被发现行踪。 窦棠又低头看了看许森宇冒险送来的那封信,踌躇不定地叫来了贴身侍从,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侍从匆匆跑了出去。 他心里异常混乱,可许森宇说的不错。他要想趁此机会坐上太子的位子,就必须有更残忍的手段和更强大的资源。 他蹙着眉仔细琢磨着。 要是整垮他三哥…得捏着他软肋才行。 窦棠心事重重地落座,翘着二郎腿视线落在殿外新开的桃花上。甄氏的小儿子刚摘了一朵桃花带在她的髮髻上。 窦棠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办法。 第100章 怀疑 冼安伏地的身子突然微不可见地一…… 蓟王殿下喜获长子的事很快就传进了宫。湘春楼的事情发生不过三天, 柳恩煦就接到了懿旨,让她带着祺之一起进宫。 初春微寒,祺之被奶娘裹在红色绣金福的襁褓里, 直到入了宫,被良妃派来的小中宦引到了韶光殿外, 柳恩煦才把祺之小心翼翼从奶娘手里接了过来。 祺之此时睡得正憨甜,柳恩煦学了几日才将将能摆出不惊扰他睡眠的姿势来, 抱着他稳稳迈进韶光殿的门槛。 此时的大殿内比平时多摆放了几个炭盆,也暖了不少。她视线稍移,就见眉眼弯弯的伊宁已碎步款款向自己迎来。她细润如脂的脸上依旧挂着盈盈笑意, 还没走近, 莺脆声声入耳:「母妃去看父皇了, 让我在这等着嫂嫂。」 第218页 柳恩煦看着她视线落在自己怀中的襁褓上, 顺势抬手理了理边角, 将祺之的脸完全露出来。她此时更加庆幸,刚出生的婴孩,相貌都差不多, 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伊宁走到柳恩煦右侧, 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柳恩煦怀里软绵绵的小傢伙。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祺之肉嘟嘟的小脸蛋。 见他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才直起身子, 好奇地问:「三嫂怎么打算?听说生母身份卑微,不会真让三哥纳为侧室吧?」 柳恩煦见伊宁对小孩子没了兴趣, 才转身将祺之交给奶娘。又怕惊醒祺之,才将声音放地极轻地说:「还是得看殿下的意思。这个时候,皇上的身体抱恙,恐怕也不适宜做什么安排。」 伊宁贊同的点点头, 跟身后的丫头交代带着奶娘去偏殿休息。直到奶娘抱着祺之走出去,她才拉着柳恩煦往坐塌走,温声说:「这孩子长得像母亲多些呢,倒是都看不出三哥的影子。」 柳恩煦心里突突跳了两下,攥着帕子的手也紧了紧。她垂着眼,依旧娴静优雅地笑着点头,转移话题问道:「皇上身子好些了吗?」 伊宁嘴角倏地落下,沮丧地摇头,嘟着嘴说:「一点好转都没有。」 她突然想到这几日秦仲恩忙的很,心里忍不住担忧道:「我总怕会出什么事,可母妃说让我什么也不要提。」 跟着伊宁落座后,柳恩煦笑容稍落,转头安慰伊宁:「娘娘说的是,公主不必太担忧的。毕竟有太后坐阵,不会出大事的。」 伊宁看着柳恩煦一脸从容稳重,又想起了母妃平日里对她的说教,才勉强点点头,拿着小丫头送来的梅花茶抿了一口。 「公主,皇后娘娘说,让您过去一趟呢!」门外突然跑进个传话的小中宦。 柳恩煦嘴里清甜的梅花茶还没咽下,就看伊宁眉头比刚才蹙地更紧了些,不耐烦地问:「这时候她不去陪着父皇,找我干什么?」 小中宦怕他们家小公主得罪谁,才赶忙上前一步,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外面,压着声音说:「娘娘身边的嬷嬷亲自来喊的人,公主可别落了人口舌。奴才打听,说是要和公主说说为皇上祈福的事,可能是想让您说教那些个小皇子和小公主吧。」 伊宁一噘嘴,忍不住抱怨道:「那些个小孩什么都不懂,每人发几颗糖,让干嘛就干嘛。有什么好说教的。我看她就是看母妃陪着父皇眼红,拿我撒气。」 柳恩煦不敢说话,抬手为伊宁又倒了杯茶,手还没落,见伊宁侧脸望着自己,勉强笑道:「三嫂稍稍坐会,我去去就回来,估计也没什么大事。」 柳恩煦倒水的手一顿,乖巧地点头说了个「好」字。 她起身送伊宁走出韶光殿时,伊宁还特意交代了韶光殿的侍婢们替她招待好蓟王妃。 —— 皇后找伊宁去宁和宫的确没什么大事。她只是希望伊宁作为皇上最喜欢的公主,能带领未及笄的弟弟妹妹们每天为他们的父皇抄经,保佑龙体康健。同时,还让她每日敦促弟弟妹妹们将经书供到藏经阁中去。 所以,伊宁一路从宁和宫回韶光殿时,整个人都蔫头耷脑的。 她不喜欢这样的差事,她觉得皇后一道懿旨就能把这件事做了,平白无故地还给自己添这么大的麻烦。 她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皇后是嫉妒自己的母妃,可又惹不起,才只能从自己这里下手。 伊宁越想越生气,走到一半,突然顿住了步子。 她打算给太后请个安,再送去些祖母喜欢的红豆浆饼去。祖母一高兴,说不定她就能每日陪着祖母对弈,养花,也就能顺势把皇后的任务推了去。 有了这个念头,她脚底的步子不由迈地更快了些,直到临近泰安殿,她突然被身后匆匆跑来的小丫头叫住。 她发现来的人正是刚才留在韶光殿照顾蓟王妃的侍婢,因为跑得急,此时上气不接下气。 伊宁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自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个遍,小丫头身上的衣料蹭上了灰尘,还擦破了皮。 伊宁眉头蹙地更紧,她平日很在意自己殿里丫头的德行,此时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像什么样子?!」伊宁忍不住压低声音呵斥了一句。 她觉得韶光殿的侍婢这个样子很失礼,尤其还是临近太后住的地方。宫里到处都有人拿韶光殿的人做文章,一不小心就能落了谁的话柄。 「出事了!出事了!公主,公主快回去看看!」小丫头轻咳了几声,小脸憋得通红。 伊宁四处看了眼,边抬手把鬓边的碎发往耳后捋了捋,边拉着小丫头走到一个相对迴避的转角处,轻声问:「怎么了?」 小丫头依旧喘的厉害,略干起皮的小嘴急急说:「蓟王妃不见了!」 伊宁一怔,眼睛瞠得老大,一脸不可思议,「不见了????」 她眼中的不耐烦尽数被惊讶替代。 小丫头重重点头:「娘娘回去的时候去看了小公子,可殿里却没见着王妃!派人去寻了一圈也没找见!」 伊宁目光变沉,眉心川字更深。她低头琢磨着什么,试图冷静地分析:「三哥来过没有?是不是先回去了?」 「没有!王妃的玉佛珠落在了茶几下。更蹊跷的是,门口的侍卫也没见着她出去…」 第219页 伊宁更觉得这件事怪的不得了。 那么大个人怎么会在韶光殿不见?又怎么可能没被人发现? 她心事重重地调转方向,抬步往韶光殿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了?」 「半盏茶的功夫,娘娘回去问了宫里伺候的小丫头们。王妃说有些疲睏,不用她们在殿里守着,所以王妃怎么突然不见了,所有人都没有头绪。」 伊宁全程没再多问。 她匆匆赶回韶光殿后,才发现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更多侍卫。她提着裙子跑进门,也没顾上偏殿里有孩子哭,径直去了良妃所在的主殿。 刚掀开棉帘,就看良妃在殿内来回踱步子,她赶忙跑上前问:「三嫂真的不见了吗?」 良妃见伊宁回来,步子一顿,只点点头。 伊宁径直跑去两人刚才坐过的坐塌处,才听良妃在身后问:「你三嫂刚刚可有什么异常?」 伊宁摸了摸小几上已经变凉的茶壶,又看了眼柳恩煦用过的杯子,那里面还有半盏茶没动。她无厘头地摇脑袋,越说越急:「没有啊!喝了两口茶,我就被皇后娘娘叫走了。这才多一会,怎么能不见了呢。」 良妃右手捻着佛珠,在离自己最近的圈椅里落座。她垂眼看着左手边小几上柳恩煦常戴的那串玉珠串,珠串是在坐塌的小几下找到的。 伊宁见一向从容的母妃沉默不语,脸上多少浮现出担忧的神态。她跑到良妃面前,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红着眼眶蹲下身子,小脑袋趴在良妃腿上,哽咽地说:「母妃,三嫂,三嫂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良妃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脖颈,却没再说话,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外的方向。 直到门外的侍卫疾步走进,禀报没有发现蓟王妃的踪影。她轻拍伊宁的手才停顿。 伊宁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些日子宫中上下乱糟糟的,她也听说了几个哥哥蠢蠢欲动的传言。但良妃不让她问,她便也不去想。 她心情差极了。甚至突然想到前几日还见着宫里的侍婢被人偷偷丢进了西面冷宫的深井里。 她越想越害怕,怎么都没预料到,自己身边也会发生这样离奇的事。 她忍不住心里的恐惧,趴在良妃的腿上小声抽泣起来。 良妃安慰着再次拍了拍她,才让身边的嬷嬷将伊宁扶到一边坐下。 她担忧的表情稍敛,又恢復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起身的同时对进来禀报的侍卫说:「我要去参见太后,你派人去蓟王府上请蓟王入宫。」 —— 宫里发生这件事的时候,郁昕翊并不在府上。 他前日突然收到了冼安送来的密信,上面写着他帮巫楠去了一个偏远的小镇,所以才没来得及给自己传回信来。 冼安依旧约了他在京郊的无人民居碰面,只不过这一次他做贼心虚,焦虑地站在民居外的小院子里等着郁昕翊到来。 郁昕翊依旧一身游侠的装扮,刚下马,就觉察出了冼安的不寻常。 他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圈,漫不经心地拴着缰绳,边看着冼安从院里疾步走出来。 「世孙回来半个多月了。你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送信来。」郁昕翊手上打好结,看着冼安在离自己十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脚。 冼安微张开嘴,接着又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郁昕翊冷眼瞧他,右手一抖,手里捏了三片跟叶子一样薄的利刃,藏在了手指下。 他继续冷冰冰开口:「暴露行踪了?还是出卖我了?」 他没往前走,只抬高右手,手肘靠在木质的拴马柱上,审视的目光睨着冼安迴避的眼神。 冼安头压地更低,显然一副做错事的表情,身子也跟着微晃了两下。 郁昕翊冷笑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尖。 他从没见过冼安这么一副犹豫不定的样子,这也足以让他确定了此前心中的猜想。 他突然失了耐心,冷嘲热讽道:「扭扭捏捏给谁看呢?有话赶紧讲!」 冼安忽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微低着头,表情依旧坚毅地说:「少主!您要还想回圣延谷,恐怕现在还来得及。」 郁昕翊眼中无波,冷淡相望:「什么意思?」 「少主!冼安做错了事…怕…连累了您…」 郁昕翊侧脸若有所思地看着藏在指下的几片利刃,以他的能力,只要手一挥,利刃就能刺破他的皮肉。 可他没有做任何动作,而是继续试探:「皇上的毒,你下的?」 冼安俯下身,双手攥拳,额头紧贴地面。 郁昕翊的手肘从木柱上落下,手中的利刃收回腕下的暗袋中。他垂睫整理着袖口,继续冷漠地问:「你,是皇上的人?」 冼安抬头,他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们家少主。所以他才在消失匿迹了一段时间之后,决定将这件事完全坦白。 「我曾经是皇上的人,也是皇上派我去郁大人家的。可冼安对少主从未有二心。」 「哦…那下毒是——」郁昕翊苦笑了一声,舔了舔嘴角:「是皇上发现我的身份了?」 冼安那个「是」字说不出口,卡在嘴里不上不下的。他重重地嘆了口气,又俯身将额头贴着地面,做足了一副愧疚自责的样子。 郁昕翊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莫测,他慢条斯理地往嘴里放了片蜜饯,垂着眼边把玩手中的瓷盒边缓慢咀嚼。 第220页 冼安以为他要说什么,可半天都没听到动静,只听见他手里的小瓷盒打开又阖上的声音,反覆不停。 他试探性地抬眼,就看郁昕翊始终冷漠地凝着自己,直到他心虚地收回视线。而后,他听到面前人衣料轻微摩擦的声音,随后郁昕翊走近自己,声音也离得更近了些。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郁昕翊起初还面带笑意,顿声的同时,嘴角落下:「即便窦元龙便衣出行,身边的禁卫也不会让你这么容易跑了的。」 冼安伏地的身子突然微不可见地一颤,他咽了咽口水,没敢说话。 郁昕翊蹲下身子,拍了拍他肩膀,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还是说,是他放你走的呀?」 第101章 身份 将那晚发生的事,近乎完整地交代…… 冼安依旧不敢抬头。 他的确没做任何对不起他们家少主的事, 自始至终只希望他们家少主可以全身而退,可以不被这些个权贵们阴暗的手段捲入无法翻身的浪潮里。 他始终琢磨着这件事该怎么跟郁昕翊讲,他本是想用身份暴露的事情让他知难而退, 尽快跟自己一起离开京城,返回圣延谷。 只要回去, 巫楠就有办法让窦元龙再也找不见他。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冒险抗旨。 郁昕翊看他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起身的同时, 拉了他手臂一把。而后,抬步走进了民房。 冼安跟在他身后进屋,他知道郁昕翊今日不问个明白, 是绝不会离开的。他关好门, 犹豫地在郁昕翊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来, 看着郁昕翊不太友善的面容, 支支吾吾地问:「少主, 真的不打算跟我离开吗?」 郁昕翊没理他,只盯着油灯上摇来晃去的微弱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 冼安继续说:「皇上的人认出了我。但不知道少主的真实身份…」 郁昕翊淡淡地「嗯」了声。 冼安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继续往下讲:「他放了我, 是因为从我这拿了艮伤的毒药…」 郁昕翊忽然转移了视线看着冼安,这个消息让他感到意外。 「他自己食的毒?」 冼安犹豫着深吸了口气,将那晚发生的事, 近乎完整地交代出来。 「……我是皇上派到郁大人家里的暗使,当年发生了郁府的惨案之后, 就跟着巫楠一起藏进了圣延谷。也是这次送世孙回来,才被皇上的人发现了踪迹。」 冼安依旧不敢看郁昕翊的表情,他桌子下面的手,紧张地在身上蹭了蹭手心的汗:「皇上询问了当年郁府的事, 他也的确怀疑了少主的身份,可没有证据,他什么也做不了。我陪皇上喝了一宿的酒,那晚他向我要了艮伤的毒药,还赐了我腰佩,让我连夜出城。我怕他的人再寻到我,才隐匿了踪迹,这么久没给少主传信。」 郁昕翊微眯双眼,隔着火苗打量着冼安。 「皇上的暗使身上都种了蛊,你的蛊被老傢伙解了?」 冼安拍了拍腿,遗憾地说:「那蛊解不了,只能一直用药扛着。冼安的腿越来越差,也跟这蛊有关系…」 郁昕翊看上去无动于衷,又把视线转回去看微弱燃烧的小火苗。 他觉得冼安说的不完全属实。窦元龙既然查到了冼安的身份,怎么可能不怀疑到自己头上?而他服毒又是为了什么? 郁昕翊心不在焉地将手指反覆穿过明亮的火苗,却突然想到了前几日柳恩煦跟他说的那件事。 … 「良妃娘娘说,皇上听到那首边塞曲会难过的…」 「良妃娘娘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骨笛,听说是一位友人相赠。」 「我无意冒犯,但是,连夫人是不是和皇上相识?」 … 他的手突然被火苗灼了一下,瞬间的痛感将他思绪勐地拉扯回来。 「我母亲和皇上相识?」 郁昕翊突然开口,问得冼安措手不及。 冼安突然神色一滞,在腿上擦汗的手顿住,抬眼去看那双足以将自己刺穿的利目。 他向来不会撒谎,可他答应过郁大人,甚至窦元龙,还不能告诉他真相。 郁昕翊就看冼安从起初的惊讶到而后的不知所措。这样的无措,让他立刻想到了柳恩煦被巫楠下了幻术之后说的话。 … 「说他出生时紫气萦绕,满地白蛇围住了屋舍,所以才让皇上对他动了心思。」 … 他心里不由地一沉,才想到巫楠说的话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他缓缓挪开了玩火的手掌,问冼安:「所以,我不是郁家人?」 冼安坐立不安,仍旧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可冼安这样的沉默,对郁昕翊来讲就是一种表态——他默默地认可了自己所说的话。 所以,窦元龙管他要了艮伤。 原来这是他某个计划的一部分… 郁昕翊突然无奈地苦笑,此刻他犹如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现在混乱不堪的局势是怎么回事。 可他无暇去琢磨这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而是将全部心思都用来回忆十几年前的那桩惨案还有母亲的惨死。 他甚至开始怀疑,郁府的消逝不只是因为和柳博丰一起发现了安平王的秘密,恐怕这只是一个导火索。 若说许森宇是一把快刀,安平王通过他的手除掉了郁霁尧和柳博丰两个威胁最大的人。可这样兇残的报復却波及到了郁家上下一百多口。 第221页 郁昕翊垂睫,他开始不敢往下想,可脑袋里却不受控地挖掘细节。 郁霁尧让巫楠杀了自己的母亲,这件事他怨恨了那个老傢伙十几年。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郁霁尧要保住窦元龙的名声,不得不让巫楠对母亲下了毒手。而郁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的陪葬,是为了让冼安趁乱带走自己! 郁昕翊的笑声越来越小,直到笑意尽消,面色如霜。 原来他从小就带着面具活着,只是那些虚假被他身边的人隐藏地太好。 他觉得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他本是计划着看出好戏的,可这时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原本的计划恐怕也要变一变。 冼安听着他的笑声,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小心翼翼地问:「少主,真的不和冼安回去吗?若是不走,恐怕日后就走不了了。」 郁昕翊垂睫看着自己烫红的手心,方才脸上的异色尽消。 他迴避了冼安的问题,淡漠地说:「娅碧被许森宇绑来京城了,现在在宫里。」 「什么?!」冼安惊唿。 他在送世孙回京的路上只收到巫楠的密信,说娅碧不见了踪迹。之后他为了躲避窦元龙,也没顾上去追查娅碧的事。 「京中的事一过,我想办法把她弄出来。」郁昕翊边起身边对他说。他语气随意的很,让冼安觉得必要时候,他甚至能杀了她。 冼安追问:「少主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尽快传信给下面的人去办!」 「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尽快回吧。」郁昕翊准备往门外走,突然顿住步子,迟疑地说:「小霖的身子——」 「少主不必担心,灵公子日日陪着小少爷,我走之前,他的病好转了不少。」 郁昕翊抬手压了压帽檐,抬步走出民房。 冼安看着郁昕翊离开的背影,突然松了口气,他终于还是成功说了个没被他拆穿的谎言。 但紧跟着,他又忍不住开始担心。 他知道他们家少主不会再回圣延谷了,可他更怕窦元龙保护不了他,就像十几年前那样。 —— 郁昕翊在驿站换了身行头,回府时已过了晌午。 李觉说小王妃还没从宫里回来,他索性径直去了东翼楼。 木七依旧笑盈盈地迎上前,可这一次木七却觉得身边的这个人不似平日里那般温和,而是从内到外流露着无法掩盖的杀戾气。 木七追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打算去楼下吗?」 郁昕翊用力推开了东翼楼的木门,进了一层的大堂。 木七识相地拧开了屏风后通往地下的开关,顿时一股夹杂着香粉气味的恶臭从地底冒了出来。 郁昕翊刚走下两层台阶,突然顿住脚,转头去看身后摩拳擦掌的木七。他正想开□□代几句话,就听到门外传来极仓促的脚步声。 「再忍几天?」他话锋一转,眼中戾气稍散。 木七脸上的笑容僵住,他本还以为终于等到了人生中最爽快的时刻,突如其来的失望,让他瞬间沮丧不堪。 他轻嘆一声,却依旧顺从,没有反驳。他更明白该怎么配合眼前的人施行完美的计划,最重要的就是不露破绽,多等几天又有什么。 他重新挂上笑,好奇地问:「殿下决定要杀他了?」 郁昕翊若有所思地回头望着石阶下的黑暗甬道,点点头。 他的回应就像是燃烧在一堆干草前的火星,让木七觉得希望近在咫尺。他的笑容更加阴鸷,两只手握在一起摩擦了半天。 他忍不住开始幻想,楼下那位身份尊贵的王爷会不会像自己曾经那样跪伏在他脚底求饶。他曾为了讨美人的欢心,当众将自己变成了现在这副不男不女的鬼样子。 他恨不得以同样的方式报復他,让他也尝尝活在地狱的滋味。 郁昕翊没再停留,迎着门外疾步走来的脚步声走出了东翼楼,就看狄争和李觉匆匆赶来,异口同声禀报:「良妃娘娘差人来报,说王妃不见了!」 郁昕翊脸色阴沉,没等李觉再开口说话,就推开了挡在面前的两人,疾步走出了揭阳小院。 —— 柳恩煦再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还没睁眼,就先撑着身子缓缓坐立起来。 屋子里炭火烤地极暖,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竟然出了一身汗。 她揉了揉额角,缓缓睁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明黄色软褥的床榻上,殿内富丽堂皇,不似良妃的韶光殿那般朴实。 她挪了挪身子,又将覆在身上的锦被掀开,才发现枕边还有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 她将正在揉额角的手落下,空荡荡的手腕,让她意识到母亲赠的那串佛珠没了踪影。这才回过神,转身在床上翻找半天。 「王妃醒了?」 柳恩煦翻找的手一顿,耳后的声音略显苍老,听着也不熟悉。 她转身回望,就看一个褐色外袍的嬷嬷正端着一碗热汤走近房间,脸上虽然挂着笑,却给人一种并不舒服的感觉。 「这是哪位娘娘的寝宫?」柳恩煦乖巧地转过身端坐在床边。 嬷嬷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生硬地笑道:「一会殿下会来接您的。」 柳恩煦下意识蹙眉,视线落在嬷嬷从托盘里端起来的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上。她匆匆将鞋袜穿好,起身往外走。 第222页 可那嬷嬷眼疾手快,就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横跨一步挡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地说:「王妃去哪啊?天寒地冻的,您把这驱寒药喝了吧。」 柳恩煦往后退了两步,和她尽量保持安全的距离。 她垂睫看了眼嬷嬷手中的药汤,冷厉道:「这是什么规矩?嬷嬷是怕我的药效过了,跑了?」 「王妃这话说的,老奴只是想省省您的力气罢了。」嬷嬷鹤髮鸡皮,黑色的眼睛里不停泛着冷光。 柳恩煦发现自己逃不掉,干脆在一旁的鼓凳上慢悠悠地坐下。她拍了拍桌面,示意嬷嬷把汤碗落下。 「嬷嬷不必担心的。既然都费力把我换了地方,我这点能耐,想跑也是不可能的。」 嬷嬷笑着将药汤放回了桌面,迎合道:「是是是,老奴也是给主子办事的。王妃喝了这药汤子,老奴也好交差。」 柳恩煦没理她,四处打量了一番,仔仔细细将屋内的陈设看了一遍,直到视线落在一个尖头兽角的礼器上,才收回视线,慢悠悠开口:「灌药可不是明智的做法。没有暗道,就算再怎么掩盖,藏着个人也难免不被怀疑。」 她抬眼看了看皮笑肉不笑的老嬷嬷,继续道:「还不如,嬷嬷找个理由说服我,我扮做丫头跟你们走出去不是更好?」 嬷嬷笑容更深:「王妃多虑了,还没人敢把视线放在这。再说了,这里里外外搬东西也不是什么稀有的事。老奴劝您还是尽快喝了这药汤子,不然老奴只能餵您了。」 柳恩煦垂眼看着那晚棕褐色的汤药,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 她记得在韶光殿只饮了三杯梅花茶,而后有人蒙住了她的鼻口,她便没了知觉。 伊宁走后,韶光殿外的侍卫和婢女不仅没少,反而还多了些。她不可能被人从正门带走。 韶光殿是皇上赐给良妃的,离皇上的寝殿不远。若是设置暗道,也不见得能通往其他娘娘的住处。 难道她现在是在韶光殿的某一个偏殿里? 可她听着外面安静极了,这么久,不可能良妃宫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正琢磨着,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102章 军营 「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门外的人还没进殿, 她就听见那人扬声问了句:「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这声音有些耳熟,柳恩煦仔细回忆在哪听到过这个男人的声音,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嬷嬷听见门外的声响, 也顾不得礼不礼待,拿起桌上温热的汤碗, 抬手去捏柳恩煦的下巴,她身后的三个侍女也跟着统统围了上来。 嬷嬷的手劲很大, 但柳恩煦突然想起来郁昕翊跟她说过,每个人虎口附近都有个穴位,重重击打之后就会脱力。 她没做反抗, 就在嬷嬷准备往她嘴里灌药的时候, 她两只小手同时按住了嬷嬷手上的穴位。尽管不知道穴位是不是找的准确, 但她用了多半的力气, 就感觉嬷嬷压着自己下巴的手突然一松, 另一只手上的药碗倾斜,顺着柳恩煦的脖子灌进了衣服里。 柳恩煦顺势一推,敏捷地从髮髻上拔下髮簪, 胡乱挥了几下, 刚好刺伤了伸到面前的另外几只柔嫩小手。 屋里瞬间惊叫声一片,这样的异动也把门外说话的男人连同侍卫一起喊了进来。 看到冲进门的男子后,柳恩煦先是一惊, 而后心中担忧更胜。 她本还因殿内摆置的尖头兽角礼器,怀疑是窦棠的母妃兰妃对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毕竟她还记得太后曾经赏赐过兰妃那样的器具。 她握着髮簪的手落下, 眼中彻底黯淡甚至填了寒意,冷笑道:「在这见着湘王殿下,着实有些意外。」 窦廉狭长的凤眼始终含着看不出喜怒的笑意,他双手负在身后, 瞥了眼倒在地上的嬷嬷和被刺伤的几个侍女,侧脸的同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出去。 直到几人连滚带爬退出房间,他才语气温和地对柳恩煦说:「是本王招待不周,这几个蠢奴这么点事都做不好。」 柳恩煦看上去并不惊慌,反而淡定从容地露出微微笑意:「我刚才和嬷嬷说了,这禁宫上下想要把人运出去,可并不容易。既然殿下觉得扣下我有用处,妾身也并不想惹了麻烦,跟着殿下离开便是。」 窦廉凤眼微眯,就见柳恩煦把髮簪又戴在了髮髻上,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被药汤淋湿的外袍,同时开口说:「殿下是做大事的人,能用漂亮的手段达到目的才能被奉为君子。否则就是污点,和市井无赖无异。」 窦廉突然笑出了声,嘴角扬地老高,他抬手让身后的侍卫退下,自己向前一步站在柳恩煦面前,依旧温声说:「君子?可给太后下毒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弟妹觉得我该怎么理解?」 柳恩煦唇角微翘,笑容浅淡却娴静迷人:「殿下儒雅谦廉,怎么能和下毒牵扯在一起?更何况,胜者为尊,若是赢了众人的心,黑白怎么分的,好像也不是别人说了算。」 窦廉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年级不大的小姑娘,她这张小嘴,倒是遗传了她祖父的巧舌如簧。况且,她不仅仅有嘴,还有脑子和相貌。 他在柳恩煦面前掀开衣袍落座,可视线却落在她雪白颀颈上一滴顺着柔腻肌理划向深处的褐色药汤上,而后他视线下移,看向她衣襟口被汤药打湿的湿漉漉一片。 第223页 他不了解面前的小姑娘,但这时候她沉着稳重的样子倒是引起他更多兴趣。 想起此前听说过蓟王夫妇伉俪情深的传言,再对比此时此刻她对窦褚的不闻不问,让他忍不住询问:「不担心三弟吗?」 柳恩煦看着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下意识往后悄悄退了一步,淡淡应道:「殿下这是明知故问?现在的处境,担心和不担心有什么区别吗?」 窦廉颇为欣赏地抬眼看着眼前略显狼狈的美人,而后缓缓开口:「既然弟妹都这么说了,我还哪敢不择手段呢?」 他起身,弯下腰离柳恩煦更近了些,直到能闻见她身上薄荷和药汤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仔细看着面前如脂的小脸,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床榻上的一叠衣服,笑着说:「那就随了王妃的心愿,跟着我离开。」 柳恩煦立刻迴避视线,福身行礼,转身去床榻边取衣服。刚拿到手里才发现,手中的衣物同样是上好的锦缎,她手一顿,就听窦廉在身后不远处补充道:「侍婢的衣服哪能穿在弟妹身上。」 说完,他朗笑一声,疾步走出了门。 柳恩煦再转身,就看进来另外两个慈眉善目的嬷嬷,两人手里还提着个小木箱。柳恩煦实在想不出逃脱的办法,只能由着两人给自己梳洗打扮。 涂口脂的时候,她觉得嬷嬷的手冷冰冰的,可动作利落极了。刚涂完口脂,嬷嬷就摊开掌心,递上去一瓶指节大的小黑瓶,语重心长的口气说:「委屈王妃了,这药能暂时让您说不出话来,等出了宫,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恢復正常。」 柳恩煦半信半疑地捏起小黑瓶。 她不想喝,可另一个嬷嬷已经在她脸上开始涂抹一层凉凉的东西。她知道这是什么,之前郁昕翊给她乔装的时候,也用了类似的材料。 她咬唇,捏着小黑瓶含了一口,干涩腥苦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想干呕。可反胃了半天,那股难喝的味道早已融进了唾液,一滴药水也吐不出来。 两个嬷嬷手脚麻利为她梳洗打扮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把她变成了湘王妃许氏的模样。 柳恩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更加觉得噁心得难以忍受。她被嬷嬷搀扶着往外走,边捂着嘴干呕。可药效起了作用,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殿外的窦廉满意地欣赏着两个嬷嬷手下的杰作,他向柳恩煦伸出手,示意牵着她一起走。柳恩煦却一直用手捂着嘴,强忍着由内而外的噁心。 直到跟着窦廉走出自己所在的大殿,她才发现这里并不是韶光殿,而是韶光殿和泰安殿之间一座没人住的宫殿。 可这宫殿内的装潢,并不像没人住。 她不知道良妃知不知道自己殿里隐藏了一条密道,她甚至猜测这件事是不是和良妃有关系。 窦廉带着她走出大殿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更加安静起来,就连刚才的嚣张气焰都藏起来不少。出了门,他就跟殿外等候的刘公公礼貌道谢:「有劳公公,王妃身子好多了。」 柳恩煦困惑地看了眼窦廉,又看了眼笑着望向自己的刘公公。她隐约记得这个宦臣是太后宫里的人。 难道窦廉一开始就计划着这么带自己走? 柳恩煦觉得窦廉不可能料事如神。她才突然猜到,窦廉原本的计划许是将自己弄晕后,再乔装成湘王妃的样子带出去。 可柳恩煦又觉得哪里不太对,进宫的时候呢?难道用了同样的方法让别人乔装成了许氏? 没等她再多琢磨,就已经被两个嬷嬷搀扶着跟在窦廉身后往宫外走去。两个嬷嬷架着她手臂的力气不小,与其说是搀扶,倒不如比喻成拖拽更合理。 窦廉时不时地回头看看身后的柳恩煦,确保没什么异常,才加快了出宫的步伐。 柳恩煦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变化,她明显觉得到处都新增了侍卫,忍不住猜测自己失踪的事是不是已经被发现。 窦廉装作无辜地问刘公公:「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刘公公还没答话,就听旁边路过的一个禁军将领对另外几个人下令:「每个殿里都仔细查!」 刘公公笑呵呵回应:「太后下旨找人呢。殿下可别忘了太后的责罚,回去还得好好思过。」 窦廉笑着应声,继续往宫外走。跟着他一同出入宫闱的人并不多,再加上他穿着不显眼,不仔细看,倒很难发现是个皇子。 刘公公将窦廉一行人送至宫门,便带着人匆匆返回泰安殿跟太后復命。 窦廉刚带着人踏出宫门,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住自己。柳恩煦见他原本从容的表情,突然一惊,转身的同时又恢復了原本的淡定。 「听说湘王妃病了?兰妃娘娘特地让我来问候问候呢。」来人是兰妃宫里的中宦,嗓音尖细,眼神定定落在柳恩煦身上。 窦廉上前一步,谦和有礼地回应:「今日太后突然宣我觐见,不敢误了事,才斗胆让她拖着病体来了。」 小公公谨慎地观察着柳恩煦憔悴的脸,继续说:「兰妃娘娘想请太医为王妃诊诊病,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啊。」 窦廉笑了一声,委婉拒绝:「我还是戴罪之身,实在不敢接受兰妃娘娘的美意。太后让我回去思过,有劳公公替本王带话,和兰妃娘娘道个歉。」 小公公一听窦廉提到了太后,也没敢再多言语,匆匆应了声转身回去復命。 第224页 窦廉稍稍松了口气,想赶紧离开这里。他刚转过身,吓了一跳。 只见几步外,一身黑色外袍的窦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几人身后,正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事。 「三弟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窦廉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掩盖自己的慌张。 柳恩煦一听见郁昕翊的声音,忙着转头去看他,可窦廉早就提步挡在了她面前。 郁昕翊眼中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淡漠地打招唿:「真巧啊,今日竟然在这碰见了皇兄。」 窦廉一如往日的谦恭,摇摇头,略显忧伤地说:「今日太后开恩,准我入宫看望父皇,好解了我这些日子的担忧之苦。」他一脸委屈,抬头看着眼前的窦褚,奉劝道:「三弟这个时候一定要谨慎,可别像兄长这样,被人害了还不自知。」 郁昕翊并没马上答话,沉默了片刻才说:「多谢皇兄提醒,查到是谁动了手脚吗?」 窦廉咬着唇角,有苦难言的样子,皱着眉头胆战心惊地说:「这些事不宜议论,三弟还是别和我扯上什么关系,此时里里外外都有人盯着我。」 郁昕翊目光幽深,漆眸黯淡无光,他冷眼看着窦廉在面前卖惨,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窦廉转身交代身后的嬷嬷扶着「许氏」登上马车,同时还跟郁昕翊笑着道了别。 郁昕翊视线落到许氏身上,只觉得她面色枯黄,看着憔悴不堪。被嬷嬷架着的身子绵软无力,看着倒像是久病多日的样子。 柳恩煦只有机会看他一眼,就被身边的侍从挡住了视线。两个嬷嬷走的极快,她没有机会再去看他第二眼。 刚上了马车,窦廉就看到柳恩煦已经红了眼底。他让侍卫匆匆驾马离开,直到驶离宫门好半天才彻底舒了口气,转头看着柳恩煦说:「弟妹怎么还哭了呢?」 柳恩煦低着头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 窦廉掀开车帘跟车夫交代直接去京郊后,重新坐回来后,身子完全靠在车壁上,放松的语气说:「起码还最后见了一面不是?这两日王妃能陪着本王看看两位弟弟的好戏了。」 柳恩煦觉得嗓子干燥地厉害,每次吞咽口水还能尝到难以忍受的苦涩。她紧紧皱眉,捂着嗓子轻咳。 她不知道窦廉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但这个时候他能出京,柳恩煦觉得定是得了太后的首肯。 她发不出声音,干脆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她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告诉郁昕翊自己现在的处境。可窦廉太谨慎了,他连一根头髮丝都不会让柳恩煦偷偷留下。 柳恩煦不想泄气,她目前似乎找不到可以逃脱的办法,只能养好精神,走一步看一步。 马车一路颠簸,出了城之后,窦廉还带着她又换乘了另一辆车,才向京郊一个建在山林间的村落行去。 马车停在山脚时,已是夜色初上。 柳恩煦一路上都仔细感受着喉间逐渐淡去的苦涩,直到能轻咳出声音。 马车停稳后,她随着窦廉下车,才发现面前的山坡上有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岔路,几条路的尽头都是漆黑且丰茂的树林。 窦廉在她面前,横展开手臂,示意她先往前走。 柳恩煦抬手揉了揉脖颈,提着裙子缓缓迈上石阶。 窦廉跟在他身后,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柳恩煦看到其中一条岔路尽头,小跑着钻出来几个拿着火把的人。 柳恩煦放慢步子,发现岔路尽头,一个一袭青衣的男子背影正消失在黑暗里。 第103章 前夕 「明日太后派人去搜查蓟王府时,…… 柳恩煦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努力向黑暗深处再看,却什么也没了。 迎着窦廉跑近的几人皆是穿着粗布棉衣的农夫打扮,可精壮的体型却并不像是只会刨地撒种的农夫。 几人见到窦廉, 先是恭敬地弯腰行礼,其中一个身量较高的人报导:「雷将军已经在上面等着殿下了。」 窦廉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柳恩煦, 对几人交代道:「照顾好王妃,可千万别让她一个人。」 柳恩煦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见他笑着往自己面前凑了凑,温和道:「这样的地方,怕王妃住不惯, 吓着。」 言罢, 窦廉负着手带着另外几个人匆匆往道路尽头走去。柳恩煦只好同押送自己的另外几个身材魁梧的侍卫往另一个方向去。 她谨慎地瞧了瞧周围, 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有拿着火把的人巡逻站岗, 与其说是农庄, 倒更像是个军营。 直到侍卫领着她走近一处临近山崖的土屋,两个给自己装扮的嬷嬷才先一步进屋点亮了里面的油灯。 柳恩煦发现这个土屋的位置非常偏僻,而且是个至高点。她环视一周, 看到漫山遍野的土屋内都燃着昏暗烛火, 星星点点的亮光倒像是隐匿在山林间的一头头野狼的冷眼。 山间小路上巡逻的侍卫们表情冷淡,咆哮的山风从耳边唿唿袭过,使得这个地方更显阴森, 让她浑身不舒爽。 她走进屋后,在嬷嬷的帮助下卸掉了脸上的易容药水。 不似上次郁昕翊的药水涂抹过后脸上只长了些红疹, 这一次脸上的红疹变成了指尖大的脓疱,甚至蔓延到了脖颈。 柳恩煦不敢抬手碰,只觉得脸上到处都又痒又疼。 不用她说,在旁边收拾的嬷嬷就看出了她的不适, 忙着跑出门,让侍卫去报给窦廉。 第225页 柳恩煦打湿了自己的帕子,放在冷水里浸湿,小心翼翼地覆在脸上感到异样的地方。她更怕郁昕翊再见到自己时,脸上这副模样吓坏了他。 她沮丧地用帕子敷脸,却突然想到郁昕翊在驿站一脸不悦地抱怨:「为什么世孙看得?我看不得?」 一想到他那张温润的脸,她嘴角勾起,眼中也盈满融暖的笑意。 站在门外的窦廉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更是奇怪柳家的小姑娘在这时候竟然一点惧怕都没有,还能笑靥如花。 窦廉刚才是想去找雷将军。他今日进宫一趟,得到的消息足以让他们为这几日的大动作做足准备。 他本是回头交代侍卫把来时的痕迹都抹去,转头就看到月光下那抹婀娜娉婷的纤细身影正往另一个地方缓缓挪步。 他突然想到了许氏的乖巧温顺,又想到了许氏每每见到自己眉开眼笑的模样。 窦廉突然心口有些发闷,他面前这张许氏的脸,自始至终一个笑容都没有。 他让身后的侍从告诉雷将军,自己过一会再过去。随后脚底一转,跟上了刚刚消失在岔路尽头的那抹纤细身影。 他走到门外时,刚好看到嬷嬷端着铜盆从里面匆匆走出来,还跟他说了王妃脸上起了疹子的事。 交代嬷嬷去找府医拿药后,他才悄悄走近屋,正好看到柳恩煦用帕子捂着脸,笑地暖甜。 「弟妹兴致真是不错,这个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窦廉推门进屋,示意屋里的人退出去后,自己找了一个木椅落座。 柳恩煦的笑容被他打断,继续小心翼翼地冷敷着脸上的红疹,看也没看他,说:「难道我该坐在这哭吗?」 窦廉抬眼看了看这个房间四周斑驳的墙面,漫不经心地说:「这几日委屈弟妹在这落脚了。」 柳恩煦拿着帕子的手落下,毫无顾忌地将脸露出来,转头去看窦廉:「蓟王殿下刚刚喜得贵子,这事湘王殿下也是知道的吧?」 窦廉看着一脸红印的柳恩煦,突然觉得有些倒胃口,他抬手倒了杯水,抿了一口,说:「王妃是觉得三弟对你的失踪会无动于衷?」 柳恩煦笑了笑,又用白帕子按了按额头髮痒的位置,说:「湘王殿下若有美人相伴,还会顾得上湘王妃吗?我是觉得,若论心焦,恐怕祖父比蓟王更着急。」 窦廉将杯中的水缓缓饮尽,说:「用不了多久,文公就能收到你平安的消息。那时候,我兴许还需要文公的协助呢。」 「殿下知道,祖父已多年不过问朝中事,殿下恐怕还要在世孙身上花花心思。」柳恩煦顿声,拿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才继续说:「但世孙的病是蓟王殿下治好的,恐怕…湘王殿下要费费心思了。」 窦廉放下茶杯,别有意味地看着柳恩煦。他觉得小姑娘这时候跟自己说这些是为了自保。提醒他不能胡作非为,毕竟她还有柳家做后盾。 可他在做这件事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之后要做的事,他笑着回应:「弟妹多虑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病重,几个弟弟若是都出了事,我想不论是世孙还是文公,都找不到不协助本王的理由。」 柳恩煦面色如常,没有半分惧意,质疑的口气说:「殿下既然想挑拨蓟王和绥王的关系,单凭一个我,就能办到吗?」柳恩煦捂着嘴笑了笑,听着比嘲笑好不了多少:「湘王殿下想办大事,这样的安排可并不多稳妥。」 窦廉几个指尖架在一起,身子往前倾了倾。 「弟妹说的极是,这样的安排的确不稳妥。可弟妹兴许不知道,太后也想看看这齣戏是怎么演的。皇上病重,手足相残,传出去恐怕并不好听。」 柳恩煦依旧无动于衷,她这一路上早就怀疑窦廉和太后之间有勾结。否则太后监国,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到处乱跑? 窦廉见柳恩煦一脸不屑,继续说:「弟妹是不是在想三弟怎么会这么冲动呢?」 看着柳恩煦的笑容缓缓落下,眼中的担忧之色渐浓,窦廉才继续耐心地去剥她坚硬的伪装:「三弟沉稳冷静,的确不好下手。可四弟就不同了。」窦廉自信十足地朗笑:「今日三弟进了宫,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了,明日一早京城上下就会传出窦褚和他母妃良妃有染的传闻来!」 柳恩煦震惊地看向一脸奸诈笑意的窦廉,手上的帕子掉落在地。 窦廉看着她红肿的脸,原本对美人的遐想一点点消散。 他别开了视线,继续说:「四弟一直以为我和三弟有联结。前几日兰妃宫里的侍女以良妃的名义被偷偷处决了,恐怕凭兰妃的性格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我怕这把火燃得不够旺,还特意找人假扮了蓟王,给窦棠新纳的妾室赵氏下了药,跟她厮混了一整日呢!」 窦廉往她面前又凑了凑,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睨着一脸错愕的柳恩煦,说:「弟妹说说看,明日太后派人去搜查蓟王府时,会不会发现三弟有什么大秘密呢?」 他目光阴翳,盯着柳恩煦的眼里尽是获胜的满足。 他想看看这个小姑娘崩溃的瞬间,才故意压低声音说:「听许相讲,窦褚身份有假啊?」 柳恩煦咽了咽口水,迅速垂睫遮蔽了自己眼中的情绪,她依旧冷静地应道:「妾身只听说许相毒害皇上,罪大恶极。」她勐地抬睫看着窦廉,质问:「湘王殿下被软禁期间,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呢?」 第226页 窦廉笑意更盛,他多少开始佩服小王妃的城府。可即便她此时才对他猜疑,都已经没有意义。这间房子外面就是悬崖,若她没了价值,他动动手指就能让小姑娘碎尸万段。 「弟妹说得对,胜者为尊,想赢怎么能不做准备呢?」 门外突然传进敲门声。嬷嬷拿了府医刚配的药送进来,放到桌上后,悄然退了下去。 窦廉捏起小瓷瓶和一旁的棉布,手法生疏地将药水倒在棉布上,抬手就要为柳恩煦擦药。柳恩煦抬手一挡,起身往边上挪了两步,而后绕过他,按照郁昕翊为自己上药的步骤做准备。 窦廉终于没了耐心,将手里的布条扔到地上,冷厉地说:「弟妹该想想,明日这个时候你怎么求求我才能让自己落个好下场。」 柳恩煦垂眼,沉默不语,依旧专心致志地摆弄手里的棉布。直到听见窦廉甩门而出,她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目光呆滞地坐在木凳上看着桌上雪白的布条出神。 即便下午被人偷偷运出韶光殿,再乔装被带出宫,她都没有这么惊惧过。而此时,她的心仿佛被窦廉说动了,她信任郁昕翊的同时又忍不住去担心明日的兇险。 她懒得在脸上上药,折腾一天下来,她觉得疲惫极了。她和衣而卧,怔怔地看着昏黄地房顶,直到眼中酸涩。 —— 窦廉再回到雷将军所在的房间后,才发现房间里还站了几个眼生的面孔。 雷将军是伊兰军的首领,见到窦廉后,他立即起身迎上前,迫不及待地将屋内几人介绍了一遍。 直到窦廉将视线落到靠边角一个一袭青衣的青年身上时,雷将军浑厚的声音说:「许相大力推举的,今年的进士郎,过去这段时间帮了许相不少。」 窦廉自上到下将孙韦凡细细打量一遍,质疑道:「听说你跟窦棠有过节?」 孙韦凡淡漠地笑了一声,利落地答了「是。」他顿声,抬眼去看窦廉,又补充道:「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老师说的极是,想要仕途安稳,唯独跟着有能力的人才行。」 窦廉冷笑,看着孙韦凡一副老老实实的书生模样,没想到心思竟然这么活络。他侧脸去看雷将军,又问:「这些人,都查过背景了?」 雷将军又让副将将几人的背景统统报了一遍,确保没有破绽后,窦廉才松了口气,对几人笑道:「直到明日的计划实施成功,你们几个都不准离开这半步。今日的功劳,本王铭记,事成之后,加封进爵也不是什么难事。」 几人纷纷表了衷心之后,就同窦廉一起围在了雷将军的桌案旁,为明日的计划出谋划策。 —— 柳恩煦心事重重地躺着,她不想别人来打扰,才早早熄了灯烛,可听着屋外唿啸而过的风声却是睡意全无。 这时候她脸上又烧又痒,她想抬手去抓,可还是强忍住异样,起身去找刚才嬷嬷送来的药。 小白瓶里的药水并不多,因为窦廉不熟练的手法,倒掉了多半瓶,剩下这些连半张脸都涂不完。 她干脆裹了裹身上的外袍,打开门对外面的侍卫说:「劳烦能不能再去取些药水来?」 侍卫本还用双手捂在面前哈着热气,见柳恩煦从髮髻上摘了支纯金的步摇递给自己,才边接过来边恭敬道:「我帮您取些来,您先回去避一避。」 柳恩煦点头,依旧不失体面地莞尔一笑:「有劳。」 她回身,虚掩着木门,等着侍卫取药回来。她记得嬷嬷拿药的速度不慢,以侍卫的脚程,速度应该比嬷嬷更快。 她拿起桌上的铜镜,勉强用药水沾湿了棉布,轻轻往脸上按压。直到将右侧脸颊的疱疹完全涂抹完,才听见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放下铜镜,怕寒风吹伤了自己的脸,才把外袍往上提了提,捂住下半张脸才走出门。手刚挨到门,就听门外另一个侍卫对走近的人讥讽道:「大事还没做呢!你速度就慢成这样了?」 去取药的侍卫骂了一句,不耐烦地应:「下次你去!本来就冷,那条路还没灯,啥也看不清。我已经算快了!」 柳恩煦这才打开门,见取药的侍卫似乎摔倒过,身上沾了些泥浆。她将侍卫手中的药瓶接了过来,返回屋里。她的注意力都在刚取来的药瓶上,所以回手漫不经心地关上门。 她拿下裹了红丝布的木塞,把瓷瓶放到鼻前闻了闻味道,可这次的药似乎比刚才的那瓶气味清淡,没那么刺鼻。 她又倒了几滴在手上,药水的颜色与刚才倒是没什么差别。 柳恩煦见手背没什么异样的反应,才开始慢吞吞地把药水往细布上倒。刚打湿了布条,就听身后的木门被风勐地吹开,门板重重磕在灰墙上。 她急急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去关门,才发现外面的风比刚才更大了些,门外的两个侍卫也半眯着眼睛,侧着身子背对着狂风的侵袭。 她只觉得站在门口的一瞬间,浑身上下就被风吹透了。她赶忙用两只手抵在门板上,用力将门关上,直到挂上门闩,确认牢固才又返回去继续准备上药。 房间内既安静又温暖。 她刚拿起铜镜,就看油灯上的火苗狠狠摇了几下。 她忽然害怕极了,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想到门口去随时能喊侍卫进屋。可还没退几步,身子就刚好撞到了什么。 第227页 她吓得一个机灵,嘴才张开要喊人,就被身后的人捂住了。 第104章 送药 「挠坏了脸,想赖上我吗?」…… 「怕什么呢?我给你送药, 不该高兴么?」 在听到熟悉的声音之后,柳恩煦原本的惊恐瞬间化作了一肚子委屈。她抬手掰开了捂着自己的温热手掌,转身的同时眼里盈上一层水幕, 连来人的样子都模模煳煳看不清了。 「你不是进宫了吗?!我一直都在担心!」柳恩煦伸手扯下面前人的黑色面罩。 她看着郁昕翊面色舒展,脸上还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容, 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郁昕翊看着她那张本该如脂玉的小脸此刻红得像刷了漆似的,心疼地将噘着嘴生闷气的小姑娘揽进怀里, 忙着哄她:「这不是赶紧来接你了吗?阿芋不哭行不行?」 柳恩煦被他拙劣的哄人技术噎的哭笑不得,她抬手沾了沾眼里要流出来的眼泪,才推开郁昕翊环着自己的手臂, 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又转头看了看桌上新拿来的药瓶, 追问:「门口的侍卫是你的人?」 郁昕翊索性拉着她手腕到桌子前准备给她擦药, 他手里摆弄着细布和药瓶, 慢悠悠地说:「我的人可没这么蠢的, 我就让他摔了个跟头,摆在地上的药就被他捡走了。」 柳恩煦老老实实地坐在木凳上,等着郁昕翊给她脸上擦药。看着修长的手指捏着雪白的细布, 熟练地往上面均匀撒上药酒。她心里才突然觉得暖了些, 笑盈盈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郁昕翊拿着药酒蹲下身子,抬手在柳恩煦脸上轻轻擦拭。 他本是因为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大概猜到了窦元龙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服了艮伤。 窦元龙封立太子的事已经在朝中上下传了小半年, 几个成年的皇子各揣心思,连不问世事的太后都对此颇感兴趣。 窦元龙突然病倒, 监国的权利就会落到朝中几元老臣身上,这其中就有许森宇。许森宇在这个时候突然被软禁,监国这么大的事,朝中那几只老狐狸可不会逞能往自己身上揽, 势必就要依靠在朝中地位超然的太后来坐阵。 郁昕翊没想到自己对许森宇做的手脚竟然在窦元龙的计划之内,所以窦元龙这次冒着食毒的风险,目的竟然是冲着太后去的。 这难免就会让他想到了因下毒而被软禁的二皇子窦廉。看上去是被人陷害,实际上是贼喊捉贼,要的就是降低对他的戒备。 而今日,蓟王妃失踪,软禁了那么久的窦廉又在这时候被太后召进了宫。这怎么看都太过于巧合。 郁昕翊知道柳恩煦失踪后,就派人去湘王府外盯梢,自己一直等在宫门外,想看看窦廉到底耍的什么把戏。 可当时在宫门外看到湘王妃的病容,他就觉得更加奇怪。以他对医理的了解,若不是三五年拖着病体,怎么也不会身体绵软到需要两个人搀扶,甚至面黄如蜡,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他分明记得去年迎秋宴的时候,湘王妃还容光焕发,分享着自己的保养秘诀呢。 只不过窦廉谨慎的很,郁昕翊派出去的人全都没跟住窦廉的行踪,反倒是乔装出城的孙韦凡在出城门后留下了记号。直到他们的人跟到群玉山周边才突然断了线索。 狄争早就说过窦廉母族的伊兰军近期蠢蠢欲动,可京城周围,若能藏下成千上万兵丁的地方也并不多。 郁昕翊才在天黑后盯上了这片亮着烛火的村子,趁着风大熘进了这个建在山间的村落里。 … 郁昕翊小心翼翼地擦拭完柳恩煦的半边脸,起身换药的功夫回应她:「运气好,赶上阿芋是个娇气包。」 柳恩煦想挠脸的手一顿,一头雾水地看着郁昕翊又拿了块新的细布蹲在自己面前。 他抬手将自己要去抓脸的手攥在手心里,挖苦道:「挠坏了脸,想赖上我吗?」 柳恩煦愤愤地推了他肩膀一下,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古灵精怪地说:「挠坏了,我是不是可以用你身上的皮来填?」 郁昕翊见她一点也不担心目前的处境,才把给她上药的手落下来,慢悠悠地说:「你是觉得这住得舒坦?不着急走?」 柳恩煦这才想起正事,她抬眼检查被门闩挡住的木门,又看了看窗外正浓的夜色,担忧地说:「这房间建在山崖上,门外那么多侍卫,怎么走的了?」 郁昕翊专心致志地在她脸上每一处红疹的地方轻轻擦拭,直到将手中的药酒用完。他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吓唬她:「杀出去,好不好?」 柳恩煦震惊地看着他,两只小手赶忙握住他给自己上药的手腕,惊慌道:「这山上不知道多少人,你带着我杀出去?我估计没走过前面那个路口,就去见阎王了。」 郁昕翊看着小姑娘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嗤笑道:「带着你确实挺累赘的。」 柳恩煦不高兴地噘着嘴瞟了他一眼,就听郁昕翊轻嘆道:「自己心尖尖上的肉,麻烦也得带着啊。」他手一顿,想到什么好办法了似的,问柳恩煦:「或者阿芋想个办法?」 柳恩煦见他上药的手落下去,再看倒在地上的药瓶已经空了,才迅速起身,先是走到门口偷偷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可除了唿啸的山风,什么也听不到。 随后,她又跑到窗前,打开窗子,探头向窗户外面张望。此时头顶皓月正当空,可屋子下面却是个深崖,黑漆漆地看不到底。 第228页 柳恩煦把窗户重新关好,屋里张望了一圈,才把视线落到木床上。她跑过去掀开软褥,才发现木床的床板可以打开。她笑容舒展,看着坐在木凳上无所事事的郁昕翊,说道:「这!你今晚藏在这!明日窦廉来了,你可以擒了他当筹码!」 郁昕翊看似认真的点点头:「这办法不错。可我不想睡在那里。」他边说边起身,嫌弃地看了眼柳恩煦喜笑颜开指着的地方,又说:「脏兮兮的,我要和阿芋一起睡。」 柳恩煦把床板轻声放下,走上前拍了拍他胸膛,试着哄他:「阿翊,特殊时期,委屈你一下。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这里怎么都不安全。这个时候,我没心情开玩笑。」 郁昕翊依旧无动于衷,抱着手臂靠在灰墙上,目光柔和地落在柳恩煦红肿的脸上:「我没开玩笑啊。你又找不到跑的办法,我哪能让你一个人睡冷铺呢。」 说着走到她面前,将柳恩煦掀开的软褥又铺好,自顾自坐到床榻上,一如既往悠闲地拍了拍大腿,说:「来,起码抱着你先睡个好觉。」 柳恩煦踌躇不前,为难地看着一脸不在意的郁昕翊。他此时的从容对柳恩煦来讲却是煎熬。柳恩煦不知道他又在计划什么,可刚才窦廉说的话,她必须告诉他,让他意识到危险。 她焦急地在他身边坐下,小手揪着他袖子口说:「阿翊,我们可能都被许森宇骗了,他想辅佐的并不是窦棠而是二皇子窦廉。而且,窦廉能在这时候顺利出城,定是得了太后的旨意。我怀疑整件事都和太后有关系。」 郁昕翊面无波澜地看着柳恩煦急得眉头髮红,他抬手用拇指轻轻按在她眉心蹙起的川字上,冷淡地「嗯」了声。 柳恩煦又说:「阿翊是已经知道了,还是不着急呢?许森宇把你身份有假的事告诉了窦廉。刚才窦廉说,明日太后会下旨搜查蓟王府。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是不是该提前做些什么?」 郁昕翊面色一沉,明显非常不悦。他把按在她眉心的手落下,悻悻道:「窦廉跟你说了这么多啊?」 柳恩煦急促地点头,窦廉说的每一个字让她整晚都心神不宁。 「还说什么了?」 柳恩煦想了想,补充道:「说是你今日出不了宫的,明日一早…能传出你和良妃有染的传闻…」 郁昕翊垂睫看着握在自己掌心的小手,关怀道:「阿芋是不是很怕?」 柳恩煦实在摸不清楚他的想法,干脆坦言:「怕。更怕你出什么事。」 郁昕翊的脸上突然扬起一抹暖笑,追问:「出了事,阿芋怎么办?」 「我不想思考那些没用的假设,现在还有时间做很多事情。总比坐在这干等着糟糕的事发生强!」 小姑娘的语气不再柔和,声音也稍稍大了些。郁昕翊抬眼看她的时候,就见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含着真诚和坚定。 「我出了事,阿芋一个人能做好吗?」 柳恩煦脸色更沉,摊开手掌伸到郁昕翊面前,说:「把你的刀给我!」 郁昕翊看着他粉嫩的小手先是一怔,随即手一晃,从袖子里甩出一把手掌大小的金色弯刀,放在她手心里。 柳恩煦将金刀紧紧攥在手心,脸上突然挂上笑,往他面前凑了凑说:「你若出了事,我就帮神医剥了你的皮送去圣延谷!」 郁昕翊嗤笑:「你确定知道从哪下手吗?我的皮珍贵,你可别给毁了。」 柳恩煦的嘴角完全落下,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郁昕翊漫不经心地给自己传递重要的信息,明日兇险,他是怕出了什么事,自己接受不了才这样说? 她把金刀小心翼翼地收在宽袖里,犹豫地问:「即便阿翊都安排妥当了,依然担心出了差错是吗?」 郁昕翊没说话,侧过脸拍了拍床里侧的位置,温声问:「睡不睡?」 柳恩煦想也没想扑进他怀里,鼻子里一阵阵感到酸涩:「会出什么事?不如你现在离开,窦廉说明日过后,就放我回府!有祖父和小初在,我不会有事的!」 郁昕翊垂眼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肩膀颤抖着抽泣不停,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薄背,嘴唇蹭了蹭她髮丝:「我心尖上的肉,不能总让别人护着呀。」 「特殊时期,总是有个万一的!只有安安全全度过眼下的难关,才能谈未来的事!」柳恩煦越说越急,眼泪顺着鼻侧往下流。 「阿芋信我吗?」郁昕翊认真地问。 柳恩煦将脸埋地更深了些,重重点头。 「明日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冲动,能做到吗?」郁昕翊依旧温声询问。 柳恩煦抓着他衣襟的手指骨节发白,青筋可见,她勉强地答应。 「亲亲你,不哭了行不行…」郁昕翊身子往后靠了靠想将她埋在自己身上的脸露出来。 他突然觉得最近一不小心就会惹她不高兴,这会看着她眼泪如珠串一样往下掉,心情更糟。 柳恩煦脸上被划过的眼泪引起一阵阵刺痛,她低着头忽然感觉郁昕翊的手把自己的脸捧了起来,她眼泪不停地往下溢,模煳的视线里,郁昕翊脸色难看至极,和刚才那副悠然的样子判若两人。 柳恩煦见他深吸了口气,慌张地起身取了块细布,而后在自己脸上小心翼翼地沾了沾。 她还以为他因明日的处境突然转变了态度,却听他语气严厉地说:「别哭了!再哭脸就毁了!」 第229页 第105章 黑影 」抓住蓟王妃的大赏!」 柳恩煦因他的呵斥哭声中断, 她愣了片刻,才勐地起身跑到桌子上去拿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把她吓了一跳,脸上长了脓疱的地方被眼泪刺激地有些渗血, 此时的样子就跟被火灼了似的,看着都吓人。 柳恩煦惊恐地将双手捂在脸上, 不敢再让郁昕翊看到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可郁昕翊却突然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极为满意地笑着走上前, 手臂从后环着她说:「这样也挺好的,没人能欣赏的了你现在的样子。」 柳恩煦听他埋汰自己,吸了吸鼻子, 慢吞吞地说:「我还需要别人欣赏吗?我倒可以窝在府里欣赏别人。」 郁昕翊觉得她这是变相地报復自己, 于是宠溺地笑了两声, 下巴搭在她肩头, 懒洋洋地说:「走了, 去睡觉!」 柳恩煦还没反应过来,桌上的烛火就熄了。 她这才把手从脸上挪开,顺着郁昕翊手臂的力气转过身去。 刚转过去, 郁昕翊就极其准确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而后,他哄着她入睡的口吻,将声音放地极轻:「阿芋, 好眠。」 柳恩煦再想张口,却没了机会。她眼皮突然发沉, 目视着那双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缓缓闭上了眼。 —— 窦廉等人商讨完第二日调兵进城的事后已过了子夜。他跟着个提灯的兵卫往自己的住处走,睏倦得伸了伸手臂,嗓音略微沙哑问:「湘王妃带着其他女眷顺利离开了吗?」 提着灯的兵卫点头,恭敬地回应:「日暮那会就在临城落脚了。」 窦廉抬头看了眼挂地正高的冷月, 想起那张冷漠的面孔,又问:「蓟王妃呢?闹了吗?」 提着灯的兵卫说:「没有,只要了一次药,之后就睡了。」 窦廉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与众不同,他故意说了那么多吓唬她的话,本是想看她失常后的反应,想从她嘴里套些有价值的信息,可谁能想到,这小姑娘竟还睡得着觉。 子夜的山风颳得格外勐烈,他抬手把披风上的兜帽带在脑袋上,脚底的步子也加快了些。 还没走近房间,身后就匆匆跑来两个提着刀的兵卫,仓促地禀报:「孙大人在回民房的路上遭了袭击!现在重伤,昏迷不醒!」 窦廉神色一凛,追问:「遭了谁的袭击?」 提刀兵卫说:「是个黑影,没看清样貌!」 窦廉立刻下令:「通知雷将军封山!山里有人作乱!」他又转身问自己的贴身侍从:「城里有蓟王的消息吗?」 身边的侍从回应:「我们的探子还没赶回来,据说右监门卫的曹将军下午突然带兵出城,我们的人没敢轻举妄动。」 窦廉心不在焉地摆摆手,面前的两个持刀侍卫匆匆退下去找雷将军。窦廉心里顿时产生了极其不好的预感,曹思康是父皇的心腹,可先是捉了许森宇,现在又突然调兵出城,他感觉这样的安排恐怕对他的计划不利。 「他出城去哪了?派人跟着了?」窦廉边走边问。 贴身侍卫说:「偷偷跟着的,据说曹将军只带了一百多个兵卫,往东边的宿卫军营去了。」 窦廉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下巴。 东边宿卫军营的上将军是窦棠的舅舅,曹思康这时候去找他,还只带了一百多人,倒像是去颁旨的。 可他奇怪的是,这时候怎么不是太后身边的梁长年去? 不过他现在没心思去想曹思康去找梁长年的目的,而是急匆匆往回走,想先弄清楚是什么人闯进了自己的地盘。 他从高处匆匆走下楼梯的时候,就看各处都燃起了火把,黑暗中密集且快速的移动,倒像一条条被惊醒的火龙,四处游荡,寻找猎物。 窦廉突然想到什么,脚步稍顿,跟身后的侍卫交代,让雷将军先一步去寻刺客的踪迹。自己则是调转了方向,朝柳恩煦所在的山崖土房走去。 山崖的风比别的地方颳得更勐烈,可迎面而来的山风同样刮来了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窦廉正往山坡上走的时候眉头不经意间紧紧蹙起,他身后的侍卫也同样意识到了危险,迅速围到了他的四周,包裹着他往山崖的方向走。 刚走上最后一层楼梯,他就看见原本守在小王妃房间外的两个侍卫,浑身血淋淋地僵直立在原地。 围着他的一行人同时减缓了速度,直到走近跟前,被他派出去试探的人才连滚带爬地折返回来,说两个人的脚被钉在了地上,脸上的皮被剥掉了,眼睛也不见了。 窦廉倒吸一口凉气,可探知的心远胜过此时的恐惧。 他推开了身前挡着自己的侍卫,疾步走近土房,一脚踹开了房间的木门。 昏暗的房间内,桌上还有柳恩煦上药用的细布和空药瓶,可四处都没见到柳恩煦的影子。 窦廉仓惶下令:「封住所有出山的路!抓住蓟王妃的大赏!」 窦廉后怕地又看了看身后的房间,他怎么也没想到小姑娘竟然深藏不露。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小王妃竟然有这样的本领,更没想到她竟跟前段时间京城的剥皮案有关。 窦廉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小姑娘的手比美玉还细腻,怎么可能沾染上那么鲜血呢? 可他立刻觉得自己寒腹短识。越是高深莫测的人,越是隐藏的高手。若早看出她有这样的能耐,他还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第230页 他走近房间,正对着门外落座,看着外面的人把守卫的两具尸体移开,他才转移视线冷眼望着山道尽头,等着来报。 他坐立不安地回忆着刚才跟柳恩煦的短暂接触,绞尽脑汁去想她是否曾留下过任何破绽。可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自始至终的从容淡定,丝毫没有过任何惧意。 他越想越惊慌,刚才他还跟她说了那么多自己明日的安排。 若是真让她跑出去!怎么收场?! 他起身,在房间里焦急地来回踱步,他立刻想到灭口,这件事可以嫁祸到窦棠身上! 只要找到那个邪恶的小姑娘,他就能处理好之后的事。 「殿下!」山道尽头突然疾步跑来个小兵,手上的刀出鞘了一半,随着他跑动叮呤咣啷响个不停。 窦廉往外迎了两步,就听小兵边跑边喊:「临近山脚的林子里发现了血迹!雷将军带人寻过去了!」 窦廉未加思索,带着人往小兵说的那个山林走去。 正此时,小兵嘴里提到的山林里,伊兰军的总统令雷洋正带着上千人在山林里仔细排查。三层排列的阵容连一只青蛙都绝不会跑掉。 乌压压一群人谨慎地往山林的尽头走,那里面是一处汹涌清绝的大瀑布,这么搜索下去,雷洋有信心没有任何活物能跑的出去。 就在雷洋带着士兵离轰轰水声的瀑布越来越近时,就听到右手边头顶的方向传来「嗖嗖嗖」几声兵器划破长空的声音。 雷洋身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切破了喉咙,躺倒在地,抽搐不停。雷洋未加思索,拔刀向着暗器袭来的方向纵身跃去,可还没贴近,就感到一阵凉风从自己身侧滑了过去。 声音飞快地落在了三层士兵的队伍后面,而后是极轻微的踩断枯枝和碎叶的声音。雷洋当即调转方向,并下令三层兵卫朝着身后的方向齐齐放箭。瞬间阒静的林子里传来千只羽箭的破空声。 雷洋带着兵卫疾步往幽林深处折返,所经之处,尽是刚刚射出去的箭枝,还有被羽箭刺死的逃窜动物。 雷洋分辨不出这个刺客的功力到底有多深厚,可他幽灵般神出鬼没的身影却让跟着他一同搜寻的兵卫开始胆战心惊。 直到寂静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惊叫的声音,雷洋才带着身后的兵卫下意识变化了方向,朝着声音的源头奔去。 窦廉下山进入山林后,并没看到雷洋和他的千百兵卫,反而是一片黑寂寂的林子。 他身边带着不过七八个人,此时的状况倒是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放缓了步子,让身边的人先去前面查看雷洋队伍的踪迹,自己站在被月光照亮的一小片空间里等着兵卫回来报信。 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报信的人没等回来,长期练武的敏感听觉让他先听到黑漆漆的林中窸窸窣窣,忽快忽慢的脚步声。 他心头一紧,下意识扬声问:「谁在那?!」 可除了越发清晰的脚步声,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身边的几个兵卫纷纷拔刀做出了即将战斗的姿态,可刀刚出窍,拿刀的手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齐刷刷地削了下去。 窦廉顾不上周围的惊叫,下意识接住身边正掉落的钢刀。这时候他来不及往回跑,只能趁其不备,翻跃进黑暗中,同他一样将自己隐藏在暗处,等待进攻的时机。 他藏在一棵树后,听着刚才的脚步声忽然停下来。可那些被人切断手掌的人痛苦的哭嚎声,却影响了他的判断,让他听不清任何其他的声响。 他手臂一抖,从宽袖里落下几枚钉刺,甩进了几个拖他后退的兵卫脖子里。林中瞬间的恢復了原本的寂静,他也能更加轻松地辨认林间的任何异响。 直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是向着自己,而是朝着山脚的大路移动。 窦廉等了片刻,直到林子里隐约传来许多人纷杂的脚步声,他才猜到可能是雷洋的人在往这边赶。他终于放宽心,纵身翻跃,跟着那人的脚步声往山脚行去。 越是靠近山脚的那条大路,他脸上的笑意就越深。因为山脚边同样埋伏了他们的暗卫,只要刺客现身,必死无疑。 窦廉追着他临近大路边时,突然看见他追逐的人影停在大路旁一片黑漆漆的空地上不再向前。他两手指抵在唇间,吹响了暗哨,如墨般的黑暗山脚下霎时点燃了上百根火把,将眼前的一切照得清晰可见。 窦廉提刀缓缓走进黑暗中的那抹身影,直到走近跟前,黑影转身,他才颇为意外地勾起嘴角,讥笑道:「三弟这时候,怎么在这?」 郁昕翊沉默不语,立在黑暗中冷眼回望。 窦廉在离他十几步的位置停住了脚,看着他的眼神里兴趣更浓:「我还以为蓟王妃是个训练有素的小杀手呢,没想到竟是你?」 郁昕翊冷笑:「我只是听探子说,在这见着了阿芋,才迫不得已深夜到访。」 窦廉「啧啧」两声:「三弟可真是好身手,怪不得几次父皇摆宴,你都不肯献技呢,原来是怕技艺高超,露了馅啊!」 郁昕翊笑容收敛,视线默默移到窦廉身后的那片黑暗中。 窦廉脸上的笑意更盛,他窦褚有天大的本事,这时候被他的人里外夹击,他倒想看看他怎么跑? 郁昕翊听着他的冷嘲热讽,却依旧漫不经心地说:「那也不及湘王殿下的本领,竟然能在这藏了支军队。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湘王殿下真的动了什么歪心思。」 第231页 窦廉笑容舒展,看着郁昕翊身后缓缓走近的士兵,他抬手捏了捏下巴,突然不知道该夸窦褚痴情还是该笑他傻。 他开口讥嘲道:「即便是动了心思,三弟这个时候为了个女人自取灭亡也实在是不值得吧?」 郁昕翊抬手理了理衣袖,背对着光线的脸此时微微低着,让窦廉看不清他的表情。 「湘王殿下说说,若是我不来,就能有好下场吗?」 窦廉看他的目光里充满蔑视。以往风光无限,受父皇称赞的蓟王,此时又是什么呢? 俘虏? 他「呵呵呵」笑了几声,恐怕很快就会沦为阶下囚。 他嘆道:「三弟说的也是,只不过是保住了你的名声罢了。可命都不在了,要名声有什么用?」 郁昕翊没再回应,依旧腰背挺直,从容不迫地整理自己的宽袖。 窦廉脸上原本的得意在看到他提起的宽袖上,突然一滞。他有些困惑,若窦褚是来偷袭的,怎么会穿成这样? 第106章 昏迷 「这伤,还有救吗?」 可窦廉来不及分析始末, 更不可能猜着郁昕翊的心思。 他见郁昕翊慢悠悠地整理完袖口,脸上突然挂上一抹阴鸷的笑意,阴森森开口:「伤了我的阿芋, 湘王殿下拿什么来赔呢?」 话音落,窦廉见他宽袖一甩, 随之而来就是冷器破空的声音。窦廉下意识提刀去挡,却不料钢刀提起的瞬间, 郁昕翊的身影一闪,寂静中突兀地传来一声兵器刺穿皮肉的声音。 窦廉慌忙抬头,就看手中的钢刀刚好穿进郁昕翊左侧的胸口, 一股股血河顺着刀背往下流。郁昕翊一只手掌抵在刀刃上, 同样被钢刀割伤。 「殿下?!」 窦廉身后传来一阵惊唿。 窦廉慌忙松开握着刀柄的手, 他这时候没打算动手伤人, 更何况还当着这么多兵卫的面。他急急向后退了两步, 就看郁昕翊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半跪了下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靠近, 他才匆匆下令:「雷洋!蓟王擅闯伊兰军军营, 被我误伤,先带他下去休养!」 话音落,可他并没听到雷洋的回应, 转身望向身后的同时吓地他往后虚晃了两步。他没想到离自己几步之遥的人竟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脸罗剎曹思康,站在他身边的还有窦棠舅舅的禁卫军! 狄争从曹思康身后冲上前扶住了半跪在地上的郁昕翊, 他一脸担忧看着郁昕翊胸口处不断翻涌出的血,惊唿道:「曹将军!殿下重伤!需要立刻救治!」 郁昕翊撑着力气对狄争摆摆手,失力地问:「找到王妃了吗?」 曹思康紧蹙眉头,走上前查看蓟王的伤情, 安抚道:「殿下莫心急,找到王妃的时候,她被下了安眠的药,此时还没醒,已经接到车驾上了。」 郁昕翊扶着狄争的手臂试图起身,曹思康也上前扶了一把,就听他虚弱地下令:「回府!」 曹思康让跟着自己来的几个禁军护送蓟王府的人一同回去,直到看着一行人走远,他才重新回头审视着前些日子刚下毒毒害太后的窦廉。 「湘王殿下这是做什么?皇上早就忌惮伊兰军的势力。伊兰军这个时候不在封地,怎么会在京郊扎营呢?!若不是接到了左骁卫上将军的密报,恐怕还真是要出大事了!」 窦廉冷汗满额,看着曹思康的手在腰间摸了摸,他知道他手里拿着皇上御赐的斩杀符。 曹思康继续道:「听说湘王妃去临城迷了路,我刚派人把王妃送过来,没想到竟撞见殿下这么恶劣的一面。群玉山已被我和韦臻将军手下的重兵包围了,我即刻回宫领旨,看看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曹思康转身对左骁卫上将军说:「这里有劳将军看护了,若有人擅闯或造反,将军可先斩后奏,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窦廉彻底傻了眼,左骁卫上将军是窦棠的舅舅,他巴不得自己趁早倒台呢!即便没人擅闯,恐怕他也能捏造出个罪名来! 他只能盼着自己的暗使将这个消息尽快传进宫去,现在唯一的机会就在太后手上。太后只要下旨退兵,就算曹思康拿着斩杀符,他对自己也不会有任何威胁! —— 狄争扶着郁昕翊上了马车后,支撑着他的身子坐在了他身边,并吩咐马夫尽快赶回府。 他看着郁昕翊左胸的伤口,忍不住担心:「殿下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呢!这刀伤这么深!万一…」 郁昕翊一手撑着座椅,脱离狄争的搀扶。他咬牙看着仍然熟睡的柳恩煦,却怎么也不后悔自己这个大胆的决定。 他不希望她每每感到害怕无助的时候,想到的总是别人,似乎自己在他心里总是那么的脆弱易碎。 他不喜欢她依靠别人,更不喜欢自己给不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他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他必须要把戏做足、做真,才能让所有人相信窦廉做了多么荒唐的事。 郁昕翊冷汗止不住往下流,虚弱地问狄争:「府里都处理好了吗?」 狄争表情格外沉重地「嗯」了声,应道:「木七都该处理妥当了。」 狄争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郁昕翊此时的样子,让狄争几次欲言又止。直到看见郁昕翊费力地向后靠在车壁上,他才犹豫地问:「殿下这样子…真的要走吗?」 郁昕翊闭着眼,努力忍受着此时胸口的剧痛和血气翻涌。他唿吸细碎,微微点头:「剩下的事,你记住该怎么做了吧?」 第232页 狄争重重点头,郁昕翊交给他的事不复杂,帮着柳恩煦一起伪装窦褚受伤的真相,等到合适的机会杀掉窦褚即可。可他眼下的伤势,让他不得不担心。 郁昕翊靠在车壁上,费力地吞了口不停上涌的血气,他听到狄争在身边的沉默,睁眼就看他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伤口出神。 「你唯一该担心的是怎么说服她!」 狄争终于回过神,转移视线去看脸色并不多好的柳恩煦。 郁昕翊入宫前跟他交代了很多后续的事情,其他的事他都不担心。唯独小王妃的安抚上,他觉得自己做不好。 郁昕翊没说他走多久,更没说他要去哪。狄争只能期盼着他能为了情深义重的小王妃找机会回来看看。 但狄争不敢多想,更无法左右他。只能按照他的计划去做,毕竟他计划的事,从没失败过。 —— 晨曦初露。 太后就被太安殿外的吵闹声惊醒。她拨开床幔,叫来守夜的嬷嬷,询问起殿外的情况。 嬷嬷匆匆回禀:「是曹将军深夜入宫,怕扰了太后休息,一直在殿外等候。」 太后惊觉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惊动了那个冷脸罗剎。她在嬷嬷搀扶下起身,披了件厚披风,也没顾上梳洗就宣了曹思康觐见。 曹思康把刚才群玉山发生的事尽数跟太后汇报了一遍。可不出他所料,太后竟然不打算管这件事,而是指责他擅自调兵,让他尽快收回兵力。 曹思康领了旨意,速速退了出去,出门后趁着禁卫调岗,他特意饶了远,顺道去了干正殿附近一个没人居住的宫殿。 宫殿的院落里杂草丛生,他径直推开斑驳的门进入冷清的大殿,昏暗的大殿尽头,明黄色的蒲团上正闭目坐着个披头散髮的男人。 曹思康恭敬地俯身行礼,事无巨细地禀告了这一夜发生的所有事。 窦元龙缓缓睁眼,抬手半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了几声,略显孱弱地问:「蓟王真的受伤了?」 曹思康回应:「下臣亲眼看到湘王刺伤了蓟王殿下。」 窦元龙在周德全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让曹思康感到意外的是,皇上并没动怒,而是意味不明地苦笑了一声。 窦元龙走近窗边的阴暗里,背对着曹思康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去吧,就按太后交代的做。」 与此同时,周德全两手掬上一枚兵符,曹思康立刻明白了窦元龙的用意,从周德全手中接过来,悄然退了出去。 —— 柳恩煦再次甦醒的时候已接近晌午,还没睁眼,她就觉得周围又软又暖,全然不像昨晚四周山风唿啸的情景。 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发现入眼的竟是自己熟悉的床幔,漾入鼻尖的还有那股她喜爱的薄荷香。 她勐地睁大眼,如梦初醒般四周去找郁昕翊的踪影。她明明记得昨晚还在和他商量该怎么跑,这会怎么就回到云霞殿了呢? 柳恩煦匆匆起身,拨开床幔下地。 幔帐外的馥茗听到响动后迅速上前搀扶,她蹲下身子,边躲避着柳恩煦的视线,边为她穿鞋袜。 「殿下呢?」柳恩煦探着脑袋环顾四周,焦急地开口问。 馥茗抑制着心里的情绪,始终低着头,利落地应声:「在东翼楼。」 柳恩煦觉得馥茗的声音沉闷极了,这与她平日里的悦耳的声音完全不同。她将视线落到馥茗身上,追问:「我怎么回来的?」 馥茗抿着唇,将柳恩煦的鞋袜穿好,才把小手抵在身前,起身的同时说:「殿下接您回来的…」 这个说法,柳恩煦不觉得意外。可当看到馥茗红肿的眼睛时,柳恩煦的心勐地一沉。 她讨厌这个时候不清不楚就看到身边的人哭哭啼啼,于是厉声问:「怎么了?」 馥茗这才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支支吾吾地说:「殿下被,被刺伤了…」 柳恩煦一愣,没做反应就匆匆拿了件衣架上的斗篷小跑着奔出了云霞殿。刚出门,就看到狄争正从院外走来,身后跟着的府兵全都蔫头耷脑。 狄争一如往日走路生风,沉着稳重。可就在看到柳恩煦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时,他赶忙心虚地迴避了视线,走上前恭敬地说:「殿下昨夜被湘王刺伤,现在依然昏迷不醒。」 柳恩煦站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狄争小心翼翼抬头去看,同时轻声劝道:「府医昨夜为殿下做了包扎,现在血止住了,目前没有大碍。」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抬手拢了拢披风,再次看向狄争的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温和急迫,反而带了些凌厉。 她没再说话,而是抬步绕过狄争,径直走去了东翼楼。 东翼楼外此时里里外外围了不少府兵,连管事李觉都守在东翼楼外,焦虑地捶胸顿足。 看到柳恩煦赶来,李觉急匆匆跑上前,拱肩缩背地哭诉:「府医说殿下伤了元气,恐怕很难再康復,这可怎么是好?!」 柳恩煦没理他,脚底的步伐反而迈地更急了些,在狄争的带领下径直去了二楼郁昕翊的寝房。刚进门,就发现围站了一屋子府医。 柳恩煦的突然出现,让屋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屋里的人纷纷往边上站了站,让出了通向内室的路。 柳恩煦拨开珠帘走近内室,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此时面色如纸,披头散髮躺在床榻上。他胸口处包扎的棉布仍然往外渗着猩红的鲜血,两只手也被棉布包裹成了粽子。 第233页 跟在柳恩煦身边的狄争微不可见地向迎上前的木七使了个眼色,而后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王妃的举动。 可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小王妃并没表现出任何他们预想的异样。而是疾步走近窦褚,弯下腰掀开了盖在窦褚身上的被子。 而后,木七明显看到她神色一松,失力般地在床榻边缓缓坐了下来。 柳恩煦脑袋里一片混乱,但她同时松了口气,毕竟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不是郁昕翊。可她想不通,郁昕翊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招唿都不打就把窦褚放出来。 她微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问:「这伤,还有救吗?」 木七侧脸看了眼一边的狄争,狄争匆匆应道:「伤到了心脉,要想復原,恐怕要静养了。」 柳恩煦心情沉重地「嗯」了声,又问:「昨晚我怎么回来的?」 狄争依旧恭敬回禀:「殿下得知王妃被人带去了群玉山附近,才半夜带着府兵去寻人。刚巧碰到曹将军带着宿卫军去探查伊兰军的行踪。殿下交代我带着府兵跟他分头走,我刚把王妃送到安全的地方,返回去找殿下时,就看到二殿下口出狂言,拔刀刺伤了蓟王殿下。」 柳恩煦原本的从容一滞,无措地抬眼望着狄争。 她以为这只是郁昕翊安排的假把戏,可狄争的意思是,他真的被刺伤了? 第107章 失算 「他真的能康復么?」 狄争知道柳恩煦想问什么, 可此时房间内里里外外都是人,他不好开口多说,只能劝慰:「王妃别太忧心, 府医说静养兴许能復原的。」 柳恩煦觉得心烦意乱,她看了眼珠帘外交头接耳的人, 又看了眼站在周围侍奉的侍女和中宦,突然开口下令:「都出去!没我命令, 谁都不准进来!」 狄争颇为意外地看了眼小王妃,同木七一起,准备退出门时, 却被柳恩煦突然叫住。 两个人堪堪顿足, 站在内室一侧等着屋里的人纷纷退出去。直到木门被关上的声音传来, 才见柳恩煦起身, 冷厉的声音传来。 「他去哪了?」 狄争看了眼小王妃身后不远处躺着的人, 面露难色道:「属下,也不知道…」 柳恩煦往日含水的眼睛里此时没什么善意,她甚至心里有些气恼, 郁昕翊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她深深吸了口气, 想让自己捋清楚现在的局势,更想弄明白郁昕翊在做什么打算。 她同样转头去看床榻上躺着的人,又问:「他真的能康復么?」 狄争和木七交换了眼神, 木七才慢吞吞开口:「不好说,要看未来的局面。」 柳恩煦突兀地冷笑一声。 这就是他做的交代?跟什么都没说有区别么。 柳恩煦转身往窦褚身边走, 她不知道郁昕翊想要什么局面,但她能猜到,这定和窦廉做的事有关。 按照狄争说的,窦廉当众砍伤了他, 对于窦廉今日的计划不会有多少利处。 柳恩煦刚想开口问今日外面什么情况,就听门外李觉匆匆来报:「禀王妃,曹将军来探望殿下。」 柳恩煦立刻像狄争投递眼神,示意他去应门,自己理了理头髮在床边缓缓坐下来。 狄争开门后就见李觉身后站了个一身胄甲,身量极长的人。他带着曹思康走进内堂,就发现刚才还从容不迫的柳恩煦此时正捏着帕子抵在眼底,一副梨花带雨的凄怜模样。 曹思康放缓了步子,直到柳恩煦迎上前行礼,才听他颇为关切地说:「太后已派了御医来为蓟王殿下诊治,这会就在东翼楼外候着呢。」 柳恩煦微不可察地一愣,随后又抬手用帕子沾了沾眼泪,开口说:「有劳曹将军亲自来访,殿下刚刚睡下,若是不急,请诸位大人暂时移步偏殿休整一会吧?」 曹思康越过柳恩煦肩头,看了眼她身后双眼紧闭的窦褚,婉拒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王妃了。」 柳恩煦微低着头,用帕子擦拭泪痕,眼睛迅速转了一圈,琢磨着怎么打听宫里的情况。 她没见过曹思康,但这时候他一身胄甲出现在这里,也绝非寻常的装扮。恐怕他最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曹思康转身之际,柳恩煦匆匆上前一步,求助道:「殿下身边离不开人,能否请曹将军进宫的时候托人给良妃娘娘带个话?皇上身体欠佳,殿下又出了事,我实在担心娘娘愁坏了身子。」 曹思康看着柳恩煦一脸诚恳和稚嫩,他实在不想拒绝,可还是抱歉地说:「王妃可能还不知道,今天一早,宫闱就被封禁了。」 柳恩煦惊讶地看着曹思康。 曹思康继续说:「许相和兰妃有勾结,今早皇上突然甦醒,本是叫兰妃去殿里侍奉,刚巧被周公公发现许相在兰妃宫内。太后下令搜宫时,发现平日与兰妃走得近的蓉婕妤殿内有不少许相让她转交给兰妃的密信。」 柳恩煦煳里煳涂的点点头,又问:「皇上完全醒了吗?」 「醒了,只是身子还很虚弱,蓟王殿下的事还不敢跟皇上讲。」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垂睫,眼底还带出一滴泪珠。 她吸了吸鼻子,接着问:「伤了殿下的人呢?太后有评断吗?」 「恐怕现在太后的心思都在许相的事上,王妃别心急,皇上醒了,这事早晚都会替殿下做个决断的。」 第234页 柳恩煦讷讷地点头:「既然如此,不敢再耽误曹将军办事。」 目送曹思康离开后,柳恩煦脸上的忧容完全消失。 她以为宫里的事和郁昕翊的计划有关,等着狄争送了人回来,开口询问:「宫中戒备森严,许相怎么会突然进了后宫?」 狄争同样感到困惑地摇头,他只知道有人想害蓟王,昨日郁昕翊还特意让手下的人传信给良妃,让她尽量留在皇上的干正殿。 可正在被软禁的许相怎么入宫的,他也是一头雾水。 柳恩煦看出了他的困惑,明白宫里的事跟他无关,可若想弄清楚他到底计划着什么事,就必须了解地越多才行。 「他都让你做什么了?」 狄争想了想,郁昕翊并没说不能跟小王妃说这些事,所以他才实事求是地说:「宫中的探子报皇上甦醒后,我们就派人把许相曾经的心腹田伐送去了大理寺。另外,还有个残害幼童的牙婆,送去了京兆尹府。」 这两件事,柳恩煦都是知道的。单凭许相勾结外族就绝对是重罪。 可柳恩煦觉得蹊跷的是,郁昕翊怎么能算那么准?偏偏还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兰妃和许森宇勾结?而且还是外臣留宿后宫这样的大罪。 除了许森宇的同时也在削弱窦棠的势力? 柳恩煦觉得这件事越来越复杂。 但不说其他,许森宇这一次恐怕真的大厦将倾了。 柳恩煦又担忧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窦褚。 窦廉既然被太后放出城,那派来的御医是来做什么的?想发现蓟王府的秘密? 她担心那些老御医不好煳弄,抬眼问木七:「宫里来人能瞒过去吗?」 木七知道她担心的是窦褚体内中的毒,才从容道:「王妃不用担心,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点了他的穴位,什么也查不出来。」 正是如此,柳恩煦才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出了虎口,又入狼窝。她仍记得自己不小心发现楼下暗室时,窦褚对她施.暴的样子。万一他真的完全醒过来怎么办? 她这时候不能有任何破绽,所以她要始终守在这。可一想到要跟这个人共处一室,她就非常担忧。 柳恩煦不满意郁昕翊的安排,气愤地咬了咬嘴角,径直往门外走。 「你们两个守在这,一会让楼下的御医进来,就说我忧伤过度需要休憩!」 狄争和木七匆匆应声,两人原本还在计划该怎么安抚小王妃,可谁都没料到她全然不似郁昕翊之前担忧的那样,心里恐怕早有了自己的打算。 —— 许森宇在兰妃宫里醒来时衣衫凌乱,他记得自己本是在府里喝茶逗鸟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穿成这样被运进了后宫。 他被禁军带走的时候,仍然没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他记得他跟窦廉献计设计窦褚和良妃有染。他本以为今日一早就该成功剷除一方政敌的。 被带到大理寺的时候,他还在琢磨着中了谁的圈套和设计。他一路喊冤,说窦褚阴谋算计自己,还大放厥词说蓟王身份有假。 可刚到大理寺门口,就碰上软硬不吃的大理寺丞魏绍,他身后还押解着自己曾经的心腹大将田伐。 过去的几个月,他把从北疆回来的沿线都快翻过来,也没找到这个人。只在回京必经的一处山林里发现了田伐的血衣。他的手下报告田伐被野兽袭击,还带了几根人骨回来。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放弃找他的尸体。 这会再见他,许森宇瞬间心如死灰,没等他躲,田伐就冲上前,朝他挥了一拳,破口大骂:「老子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竟然找人刺杀我?!」 田伐拳头还没松开,就骂骂咧咧地被魏绍带离了许森宇身边。 而后,许森宇就听魏绍交代皇上要亲审田伐,还说:「许相这会还是别乱说话的好。昨夜蓟王殿下被湘王殿下当众刺伤,此时性命垂危。皇上还不知道这事呢…万一从许相嘴里知道这个噩耗,谁知道圣上一怒之下做什么样的判罚呢…」 魏绍皮笑肉不笑地说:「可别连累了家人不是?」 许森宇匆匆闭紧了嘴,不敢再吭声。 他更觉得一头雾水,怎么窦褚会被窦廉砍伤?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他和窦棠起争执才对! 他双腿有些软,便被人拖着走,边听魏绍在身后慢悠悠地说:「皇上说,过两日还要亲自见见许相呢。」 许森宇很怕,可这时候他知道自己手边没有能抓的救命稻草,他仓惶说道:「圣上明察!老夫对圣上从没有二心吶!」 魏绍在他身后冷笑,并交代牢头这几日看好了许森宇。 —— 为了避嫌,许森宇所关的监牢是单独一层独间,四处空旷且漆黑。 关进监牢的三天时间,他始终坐在窗外投射进的凄冷光线里盘腿打坐,期盼着太后能在这个时候出面为他说说话。 可不论他怎么安慰自己,他也清楚,这次多半是逃不过了。自己谨慎了这么多年,满朝上下灌注了自己这么多的心血,可到最后依旧栽倒在政权的斗争里。 他听着监门外牢头又给他送了新的饭菜,才缓缓睁眼。 他嘴皮干裂,口干舌燥,回忆着大半辈子品尝过的八珍玉食,此时却没有刚刚送来的一碗热汤羹更加珍贵。 他起身走到监门处去取汤水,就听见监门正对的楼梯口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往嘴里灌了一口热羹,随后又回到被月光照亮的一块青砖上落座。他大概猜到了来人是谁,也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的结局。 第235页 「公公能否替我传个话?若能保我家人平安,我死而无怨。」许森宇淡淡开口。 来人正是太后的心腹宦臣梁长年。 梁长年卸下兜帽,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把里面的液体洒进了许森宇刚喝了一口的热羹里。 梁长年尖细的嗓音说:「主子说了您这事办的实在不漂亮。柳博丰当年寻着了安平王的那枚印鑑,放在了钱家的柜坊里,就是为了避着太后的眼线。您怎么能没查出来呢?蓟王殿下可是顺着这根藤摸着了您的底儿啊!」 「蓟王殿下?太后难道不知道他是个冒牌货么?!单凭这一点,就能让他死!」 梁长年不贊同地摇头:「哎呦,您这话说的。蓟王殿下已经快死了…倒是您府上带走那丫头,现在被皇上的人保起来了。您说是您算计不周呢?还是蓟王殿下诡计多端呢?」 许森宇朗笑一声,轻蔑道:「诡计多端?我看他是想装足了样子,等着时机成熟,让皇上下旨剷除湘王殿下吧?!这时候又往兰妃脸上抹一笔,这不是一箭双鵰么?!太后难道看不出?」 「太后怎么会看不出呢。太后起初还觉得对不起柳家,把柳家的小孙女赐给了三皇子做尊贵的蓟王妃。可谁能想到这小夫妇俩竟跟自己对着干。」梁长年笑声像个老鹌鹑,继续说:「许相走的不会孤单。蓟王殿下活不久了,整个蓟王府都得跟着陪葬。」 许森宇眼中一亮,追问:「太后是打算动手了?」 第108章 借力 「殿下,殿下真的没了??」…… 「许相忘了当年安平王死的多惨吗?太后自始至终都无法原谅圣上折磨死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梁长年将手中的瓷瓶收回袖兜里:「安平王无子, 湘王殿下是安平王生前最喜欢的皇子。若这时候不动手,湘王殿下的下场会比安平王更惨。」 许森宇神色一凛,追问:「太后准备…难道想…逼宫?」 「皇上龙体抱恙, 这时候也该找个正当的理由歇一歇了。」梁长年起身,将兜帽又带回脑袋上。 许森宇惊觉太后此举太过于鲁莽, 他匆匆起身走到梁长年身前,隔着木栅栏急促地劝:「太后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妄动!蓟王殿下设计陷害我是小!可他背后必定有人在帮他, 不然这一次不可能这么顺利嫁祸于我!」 梁长年冷笑:「许相还不明白是谁把你弄进宫的吗?皇上早就想除掉你了,你只是枚棋子罢了。皇上想借你除掉太后的势力啊。」他往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许相就不用再烦扰了。成年的几位皇子里, 除了蓟王殿下, 没人能与湘王殿下相比, 更何况湘王殿下手里还有兵权。皇上不会煳涂的。」 许森宇还想说什么, 就看梁长年指了指自己脚边已经变凉的热羹, 阴阳怪气地说:「你能闭上嘴,对太后来讲才是最重要的。」 话音落,梁长年也消失在了监牢尽头的漆黑里, 轻浅的脚步声跟着逐渐飘远。 许森宇一脚踩翻了那碗放了毒汁的瓷碗。 棋子?! 他倒想看看谁才是那枚棋子! —— 半个多月的时间, 柳恩煦始终留在东翼楼,半步都没离开过。她看着太后派来的御医在东翼楼进进出出,一点要离开的打算都没有。 趁着天气和暖, 柳恩煦才带着馥茗一起回了趟云霞殿。刚进了院子,就看见元玖殿里的小丫头正要去东翼楼禀报, 说元玖姑娘醒了。 柳恩煦立刻带着馥茗径直去了元玖所住的偏殿。还没走进门,就听见里面婴孩咿咿呀呀的哭啼声。 奶娘见到小王妃前来,一脸喜色迎上前:「真是母子连心吶,小公子每日在元姑娘身边躺躺, 没想到还真给姑娘喊醒了!」 柳恩煦灿笑着走进内堂,就看元玖正靠在软垫上,慈爱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傢伙啃咬她手指。 元玖今早刚醒就听奶娘说起那日生产之后发生的事。 她意外柳恩煦竟然给祺之安了这样的身份,此时见柳恩煦匆匆前来,她想起身下地,却被身边的两个丫头按了回去。 元玖的甦醒对柳恩煦来讲是这半个多月以来感到最开心的事。她知道元玖对于自己的安排有很多疑问,可现在跟她说这么多也没什么必要。 柳恩煦陪元玖坐了一会,就回了自己的寝殿。 自从群玉山回来后,太医每日都在尽心诊治窦褚的身体。可柳恩煦却始终在考虑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了结他的痛苦。 她不想窦褚真的康復,更不想她就此失去郁昕翊的下落。这些日她心里多少有了些计划,只是对于元玖来讲,自己这棵供她栖身的大树已不再安全,她必须尽快让狄争通知孙韦凡,秘密将元玖和祺之带走。 剩下的事,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处理好。 进了云霞殿,她就藉口头疼将馥茗支了出去。馥茗刚关上殿门,她就急急跑去内堂,从袖兜里掏出一把小金钥匙打开上了锁的一个小柜。 她确认殿外没有人进来,才偷偷摸摸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绒布小袋。她急着把小柜重新落锁,就听见馥茗突然敲门,说世孙来看望她。 柳恩煦一惊,慌里慌张把小黑袋子藏进宽袖里,碎步走出内堂去。刚走到门前拉开木门,就看到柳恩初一袭水青色宽袖长袍正负手站在门外。见到她的时候,脸上多少显露出担忧来。 第236页 柳恩煦见他体格硬朗,下意识扬起嘴角笑地开怀。这半个月时间,她想回母家看看,可这些御医不走,她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会柳恩初登门,倒是让她心情放松了不少。 「快,进来坐!」柳恩煦喜笑颜开忙着拉他进门,还交代馥茗去泡茶来。 柳恩初见她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原本的担忧稍微舒缓,开口说:「听说蓟王殿下出事,母亲担心极了。但前些日子王府闭门谢客,祖父派来的人几次被劝了回去。」 柳恩煦点头,看着轻松随意,笑道:「是我下令的。不然每天那么多人来看热闹,实在是厌烦的很。」 柳恩初见她削了几个沙果放到自己面前,才抬眼看了眼空旷的大殿,问:「蓟王殿下身子能復原吗?」 柳恩煦脸上的笑容一滞,若有所思地拿起一颗沙果,放到嘴边心不在焉地啃了一口。她在考虑要不要将自己的计划告诉柳恩初,可左思右想实在是怕吓着他。 她抬眼试探性地看了眼柳恩初,又谨慎地将话咽进了肚子里。 馥茗送茶水进来后,只把浅色的茶具尽数摆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柳恩煦没留她在身边伺候,吩咐她去照顾元玖后,才提起茶壶为柳恩初倒了杯茶。 柳恩初看着她慢条斯理倒茶的样子,此前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他抿了口茶,说:「听说御医一直在府上,可蓟王殿下的病恐怕好不起来了。」 柳恩煦颇为意外地看着柳恩初,她的确动了些歪心思,可柳恩初不可能猜到的。 他的意思难道是御医会做手脚? 柳恩初把茶壶放下,表情凝重了不少:「祖父派出去的人来报,这次太后恐怕想保二殿下,蓟王殿下恐怕,活不长的。」 柳恩煦勐地抬睫。 这和她此前猜的相似。她想到了太后派来的人不可能真心诚意为窦褚诊病。 「你是说太后想通过那些御医动手脚?」 柳恩初颔首:「这几日京城乱极了,城内外多了不少禁军和府兵。恐怕这几日会有大事发生。阿芋若是想走,趁着太后还没动手,也许还能钻个空子。」 柳恩煦下意识揪了揪藏了小黑袋的袖口,犹豫不决地问:「这时候走,会不会给家族抹黑?毕竟殿下前些日子才刚刚医好了你的病,到时候流言四起,只怕对你和祖父都会不利。」 柳恩初视线落到她揪着袖口的手上,依旧面不改色道:「医病是皇上的旨意,殿下只是办事的人罢了。姑母那边会趁乱让韦将军的人带你去南边避一段时间的风头,等京中的危机解除,再接你回来。」 柳恩煦的手越攥越紧。 她不是不想走,而是担心窦褚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太后处死。 皇上之前对蓟王的器重,不可能因为他被刺伤就对他弃之不顾。更何况,皇上只是中了毒,醒了半个月的时间,怎么也不会毫不知情。 柳恩煦实在是怕窦褚完全醒过来,到时候被皇上看出了破绽,反而会给柳家带来大麻烦。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走。」她怕柳恩初担心着急,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有办法脱身的。」 柳恩初看她脸上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容,追问:「什么办法?阿芋该知道,这时候蓟王殿下出了事,可是触了皇上的逆鳞,蓟王府上下定然逃不开陪葬的。」 柳恩煦觉得自己实在瞒不过他,才把声音压地极低,神秘兮兮地说:「给你治病的时候,神医给了我一种神丹,可以假死半日。」她说着从袖兜里掏出那个神秘的黑色小绒袋,继续说:「到时候,及时把我带走就好。」 柳恩初蹙眉,看着她小手从袖兜里掏出个其貌不扬的小黑袋,担心的情绪更胜。 圣延谷发生的事,他全部记得。他自然是知道那个神医手里面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但这关系到阿芋的命,他怎么都不敢胡来。 但柳恩初只是一脸郑重,并没反驳,也没再劝。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看着柳恩煦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包东西收回袖子里,再次开口确认:「阿芋下定决心了吗?假死之后,可是要改名换姓的。」 柳恩煦「嗯」了声,她觉得自己将一切都计划妥当了,就等着看窦褚断气。若真像柳恩初说的,太后打算动手,她反倒还觉得松了口气。 她心情比刚才又欢悦不少,毕竟窦褚的死不是因为她。 她压低声音嘱咐叮嘱柳恩初:「千万别跟祖父和母亲讲,这事你和我知道就足够了。」 柳恩初没再接话,拿着杯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口,而后浅淡地扯了扯嘴角。 狄争来云霞殿找柳恩煦的时候,正巧看见小王妃和世孙交谈。 柳恩煦也没避着小初,让狄争把近日外面打探到的消息直接报了出来。 他说近日虽然朝局不稳,但从东边的小镇传了些流言回来,说天降神石在一家村户的院子里,还说那神石上面有一大一小两条巨龙,其中一条小的周围有紫气还有许多掉落的鳞片。 柳恩煦没听他说完,只觉得这样的传闻荒谬至极。但狄争说,消息传出来没多久,那个村子里的人就全部失踪了。 没等柳恩煦开口,柳恩初放下茶杯,解释说:「这就是太后除掉蓟王的另外一个原因。飞龙落鳞意为虚弱,眼下的几位皇子里,唯独蓟王殿下卧床不起。」 第237页 「你是说,太后的人屠了那个村子?」柳恩煦这才感到吃惊,她回忆去年冬天皇上要立太子的事,说:「可先前皇上有意立殿下为太子时,太后是支持的!」 柳恩初想起出门前祖父跟他说的话,太后不是支持蓟王,而是想摸清楚皇上的心思之后,剷除一切威胁到她利益的人。 只不过他没回答柳恩煦的问题,只抬手拍了拍柳恩煦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小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时移世易罢了。阿芋还是该想想自己怎么办——」 「王妃——」 柳恩初话没说完,就看见管事李觉正带着几个府卫仓惶跑来,也顾不上什么礼不礼数,扬声说:「王妃快去东翼楼看看吧!御医刚才说殿下情况不妙!」 柳恩煦勐地站起身,目瞪口呆地看向柳恩初,她没想到太后下手这么快。 柳恩初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来禀报的一众人,就听柳恩煦匆匆问狄争:「宫里有什么大动静了吗?」 狄争一脸震惊的同时仓促应道:「据说各宫门紧闭,今早几位守护皇城的将军调兵进城了。」 柳恩煦来不及多想,让小初先在殿里休息,自己忙着跟李觉朝东翼楼赶去。 刚走进揭阳小院,就听见里里外外哭声一片,从楼里走出来的几个御医正神色匆匆地交头接耳。 柳恩煦急急跑上前询问情况:「刚才不还说殿下病情好转的吗?」 其中一个御医一脸歉意地摇头说:「王妃节哀,刚刚殿下恐怕是迴光返照。」 柳恩煦看似焦急,抓着他手臂追问:「殿下,殿下真的没了??」 御医心情沉重,俯身揖手回应:「还请,王妃节哀。」 柳恩煦身子往后靠了靠,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她没再顾上御医,推门走近了东翼楼。 没过多久,蓟王薨逝的消息就在府内传开了,所有家僕伏地痛哭。 站在云霞殿外的柳恩初,只听见王府到处哭声震天,他若有所思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他在圣延谷时,冼安传信用过的金叶子,放在阳光下晃了晃。 此时,云霞殿内外的侍卫和侍女都赶去了东翼楼,柳恩初突然觉得一阵风从身边略过,径直落在了自己身后。 第109章 善后 「我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睡?…… 「世孙这时候来看阿芋, 是真想带她离开?还是另有目的?」 柳恩初捏着手中的金叶子,脸上瞬间舒展开一抹笑意。他转身走回大殿,随手关上门, 才对落在阴影中的黑衣人开口说:「自然是想见见殿下的。」 郁昕翊摘下遮在脸上的面罩,走近坐塌, 捏着柳恩煦用过的杯子,放在嘴边啄了一口温茶。 「冼安说, 阿芋曾在菜婆手里拿了些药,可我想怎么也不会是她用。」 柳恩初笑容雅致走上前:「是我让阿芋帮着寻的,不然我该怎么尽心保护她呢?」 郁昕翊嗤笑, 却刚好扯到胸前的伤口, 捂着嘴轻咳了两声。 自打冼安跟他说了柳恩煦偷偷从菜婆那拿了解药之后, 他就让冼安的暗使一直注意着柳恩初的行踪。 他多少能猜到柳恩初不想忘掉圣延谷的记忆是出于什么原因, 但即便他是阿芋的弟弟, 也没有理由让他完全信任。 直到冼安的人说,柳恩初选择了今日来找阿芋,他就更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连他在京郊养病都能知道京中已经大乱, 京郊伊兰军在半月前刺伤蓟王之后, 乔装转移到城内,而后没几日太后又私自调兵。所有人都等着看这场闹剧的结果。 这时候,整个京城家家户户都尽可能闭门不出, 唯独他柳恩初胆子大,这个时候跑来王府? 他就知道柳恩初今天来访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提醒阿芋离开, 所以才不顾冼安阻拦亲自跑回来看看究竟。 柳恩初见他嘴角咳出了血沫,才又往他杯里添了些热水。而后他颇感欣慰地在郁昕翊对面坐下来。 他琢磨了好几天,庆幸自己猜准了郁昕翊今日会来。 「殿下也该听说那个村子被屠的传闻了吧?」 郁昕翊眉头微蹙,舌尖将嘴角的血沫舔舐掉。 他特意让冼安去查那个村子的事是真是假, 这个时候天降巨石,与其说是天意,更让他觉得是谁动了手脚。 「你干的?」他忽然掀开眼皮看着一脸淡漠的柳恩初。 柳恩初依旧不动声色地浅笑:「是太后找人屠了村子。我只不过杜撰个故事,传给了祖父的那些个门客罢了。」 郁昕翊看着柳恩初那张干净雅致的笑脸,怎么都不敢想他能做这样的事。他将茶杯往前一推,身子向后靠了靠,审视的目光看着面前的文质彬彬。 「看来世孙知道的事不少呢。」 柳恩初抬手理了理略微褶皱的宽袖,确保宽袖的纹理重现流畅才又将手落回腿上,闲谈般轻松笑道:「殿下忘了,我早就说过,只要阿芋幸福。即便殿下的身份是假的,我也能让他变成真的。」 他顿声,看着一脸质疑的郁昕翊,补充道:「更何况,殿下的身份大白,只需要一个契机。」 郁昕翊依旧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他根本不需要谁的无私帮助,他早就计划好了接下来该做的事。 可外面哭声震天,太后下手的速度倒是比他预想的快多了。 这时候下手处死窦褚,恐怕也是想给窦元龙当头一棒,可太后再怎么算也不会知道自己做的事已经在窦元龙的计划之内了。 第238页 今日宫里必然会发生大事,更可以肯定的是太后胜算并不高。 太后的事了结之后,窦元龙势必会厚葬窦褚,激起百姓对叛党的憎恶,以此来稳定自己的位置。但厚葬窦褚,就意味着蓟王府上下恐怕一个也跑不了。 郁昕翊认真琢磨着自己原本的计划该怎么做出调整,他原本的计划耗时太久。可目前的情况来看,阿芋等不了。 他抬睫看着柳恩初成竹在胸的样子,好奇地问:「世孙打算怎么做?」 柳恩初笑容更深,将身子挪了挪,正对着他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 日暮时分,蓟王府内外犹如两个世界,一墙之隔阻断了王府外的腥风血雨和王府内的涕泗交颐。 直到入夜,王府外的厮杀和兵器相碰的声音才缓缓淡去。 京城四处尸山血海,血流成河。大街小巷处处都有清洗血河的扫水声和禁军纷杂的脚步声。 狄争匆匆跑进东翼楼跟柳恩煦汇报情况时,才发现柳恩煦正和李觉交代着什么,李觉满目凄凉地接过柳恩煦递给自己的一个小木箱和一把钥匙。李觉看着狄争进了门,才抬臂擦干眼角,恭敬地退了出去。 狄争本是想汇报王府外的局势,却见柳恩煦坐在落了幔帐的床榻边,闭眼揉着额角,一脸疲惫不堪。 「王妃,刚才周公公来了。」 柳恩煦这才掀起眼皮,布满血丝的杏眼看向狄争,等他继续说。 「湘王殿下逼宫败了,现在正被曹将军的人看管。皇上刚刚得知蓟王薨逝的消息后,急火攻心,说是要严惩叛党。」 柳恩煦淡淡地「嗯」了声,垂眼去看自己柔粉色的指甲。 她不想知道这些不相干的人是个什么下场,她只想知道阿翊的伤有没有好转。 可他的出现就像浮华的泡沫,始终将她包裹在芬香和柔软的爱意中。现在泡沫突然消散,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连他的影子都没抓到。 狄争依旧滔滔不绝地禀报王府外面发生的事「……明日,皇上可能会来蓟王府,王妃今日早些安寝吧……」 狄争看出了柳恩煦的沮丧,长话短说,忙着说些安抚的话。 柳恩煦勾起手指,拿着铜勺在香炉里搅了搅,犹豫着说:「刚才我和管事说了,府上有过功绩的,尽快离府。」 她放下铜勺,冷淡地抬眼望向狄争,说:「你和木七,也可以离开。」 狄争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柳恩煦,没说出话来。 柳恩煦看了眼窦褚的床榻,垂下的幔帐此时完全遮挡住了里面那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她有些遗憾地说:「我以为能让你们亲自下手呢,谁也没想到最后他还是成了皇权争斗的牺牲品。」 柳恩煦咬了咬下唇,顿了顿声:「他,他在的时候,你们帮衬了不少。趁着现在府上的名册还没递上去,你们尽快离开吧。」 狄争依旧错愕地看着柳恩煦不慌不忙地扶着圆桌起身,而后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他赶忙跟在她身后追问:「那王妃呢?怎么打算?」 柳恩煦推开房门,缓步下楼,楼梯上正好撞见了迎面跑上楼的两只黑猫。 她俯身将两只猫抱起来,挠了挠他们的脖子,下楼的脚步迈地更快了些。她实在不想留在东翼楼陪着那具死因不明的尸体待太久。 更不想在到处都有郁昕翊影子的地方,凭空让自己添上那么多惆怅。 狄争为她推开东翼楼的门,她就看到木七正在楼外交代身边的人布置灵堂。 狄争向木七使了个眼色,木七匆匆跑上前,同狄争一起跟在柳恩煦后面,往云霞殿走。他以为狄争的意思是要交代他去做什么事。 却忽听狄争毕恭毕敬开口:「王妃若想离开,我和木七今晚就能安排好把您运出府去,做个假身份,并不难。」 柳恩煦突然笑出声,笑声悦耳,并不沉重。 她侧脸看着满面肃容的狄争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时候走,皇上盛怒会牵连了柳家的。我让你们先离开,也是有事需要你们去做。」 木七的脸上立刻露出一抹阴鸷的笑意,他忙着问:「王妃想让我们杀谁?」 柳恩煦第一次觉得木七笑容这么阴森,她头皮发麻笑容收敛,咽了咽口水说:「这回不杀人,救人行不行?」 狄争和木七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看着柳恩煦。 柳恩煦没再说话,而是加快了步子返回云霞殿,直到关上寝殿的门,才对两个人说:「一会你们送小初离开的时候,秘密把元玖和祺之一併送走。再通知孙韦凡,找机会去国公府领人。」 这个安排,狄争早几日就猜到了。 他匆匆应声。 柳恩煦继续说:「之后,你们两个就不用回来了。等到蓟王出殡的时候,找机会接近棺椁。」她越过两人肩头查看了寝殿的门确实紧闭着,才将声音压地极低,只有他俩能听到的音量说:「找机会,将我救出来!」 狄争和木七大吃一惊,两人异口同声,压着声音说:「王妃想假死?!」 柳恩煦赶忙「嘘」了一声,认真地点点头,补充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才需要你们接应我。他信任你们,所以我也只能找你们帮这个忙。」 狄争思考了一会,犹豫着反驳:「可离开了王府,很多事反而不方便去做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留在王妃身边比较稳妥。」 第239页 柳恩煦并不贊同:「名册递进宫后,不见得还能保得住你们两个人。」 木七却突然笑嘻嘻的,似乎不把柳恩煦的担忧当回事:「王妃倒是不必担心,若是想跑,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况且…」他又阴森森地低笑两声说:「况且王妃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会放过我们俩的吧…」 狄争贊同地点点头。 木七虽然看着不靠谱,但头脑却是清晰的。郁昕翊虽然没说他之后的打算,但既然交代了关键时候除掉窦褚,就必定会有后续的行动。 他还特意交代了两个人要照顾好小王妃,这时候小王妃要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两个人必定活不长。 柳恩煦见两人态度坚定,也妥协下来。 她匆匆写好一封信,让柳恩初在孙韦凡去国公府接元玖时交给他,同时还让狄争和木七去寻了个夭折的婴孩回来。 照顾元玖和祺之的嬷嬷自然以为柳恩煦是想给蓟王留下根独苗,这时候谁都顾着自保,柳恩煦才几人的家人和短柄做筹码,让知情的几个人永远咽下这个大秘密。 等到一切都交代妥当后,柳恩煦才让馥茗给她放了热水。她觉得这些日子疲惫极了,直到今天御医走了,善后的事都处理妥当,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这半个多月的伪装,让她疲惫地喘不过气。 她在热水里泡了好一会,直到眼皮沉地快黏在一起才起身把自己用架子上的棉布随意一裹,衣服也没穿,光着脚丫跑进了内堂落下的帐幔里。 馥茗早早给在她被褥里放了暖炉,柳恩煦垫着脚尖小跑进幔帐,而后像条柔滑的小泥鳅钻到了锦被里,还抬手甩掉了裹着自己的棉巾。 她喜欢这样轻松地睡,可之前从没有这样的机会。她侧着身子面朝里侧,手臂抱着另一床软被,惬意地伸展四肢。 「我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睡?」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柳恩煦吓了一跳。 她勐地坐起身,就看一袭黑衣的郁昕翊正两手托腮架在交叠的幔帐下,扯着嘴角,颇为埋怨地看着自己。 柳恩煦想也没想拿起身后的玉枕往他脸上砸,怒道:「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回来?!」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火气,这些日子的委屈和愤懑一股脑随着玉枕丢了出去。 郁昕翊迅速躲开,玉枕直愣愣地砸在地上,「咣当」一声,碎了好几瓣。 随即,外堂传来馥茗焦急地询问声和大殿木门被推开的「嘎吱」声。 柳恩煦怕露出破绽,才往郁昕翊面前一探,伸手去扯郁昕翊的衣领子,匆匆把他往床榻上揪。直到他完全进了幔帐,柳恩煦从赶忙伸手抓住了幔帐的交叠处,扬声对馥茗说:「我头疼,不想用那个。」 慌张跑进内堂的馥茗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片,没敢接话,匆匆上前去收拾。 柳恩煦听着外面叮呤咣啷的声音,又开口:「先下去吧,我累了。」 馥茗觉得小王妃是悲伤过度,这个时候更加不敢忤逆,匆匆吹熄了火烛又退了出去。 柳恩煦听到云霞殿木门关上的声音,本想去检查殿里不再有人,却被身后的人从背后揪了一把裹住自己的被子。 她重心不稳,一下子倒进郁昕翊怀里。 第110章 计划 「阿芋以后是不是要保护我了?」…… 郁昕翊拉拽她的动作扯到了胸口的刀伤, 他唿吸一滞,嘴里涌上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可他看着怀里气鼓鼓的小脸蛋,这一刻只剩下高兴了。 他笑着问:「这么生气呀?」 柳恩煦反推他一把, 自己坐起身,冷厉地说:「现在你可算是刺客!」 郁昕翊「哦」了声, 他挪了挪身子,手肘撑在床上侧躺着, 说:「要被逮着了,王妃不心疼吗?」 柳恩煦冷哼,故意气他:「不会。」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所以, 你最好老实点, 别等我喊人来捉你。」 郁昕翊做出一副惊恐的表情, 摇着头感慨道:「王妃不得了, 这才多长时间没见, 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柳恩煦把身上的被子仔仔细细裹好,跟个绣了花的盾牌似的,侧着身子说:「那也总比没良心的强!」 郁昕翊笑了一声, 漂亮的桃花眼里尽是灼人的暖意, 他看着她正背对着自己的光洁肌理,轻嘆一声:「所以,阿芋一滴眼泪都没为我掉过呀?」 柳恩煦稍扬起下巴, 边整理胸前凌乱的头髮边说:「眼泪是掉过的,但是因为蓟王殿下, 又不是你。」 郁昕翊脸上揉着笑,抬手去摸她背上的几缕头髮,可胸口的气血不断翻涌,让他迅速收回手, 捂住嘴轻咳了几声。 看到他脸色略显苍白,柳恩煦立刻变得提心弔胆,心中藏满的愤怒全消。 她裹着厚重锦被的身子笨拙地转过来,就看郁昕翊正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立起来。 没等她开口关怀,郁昕翊眼中的柔和消失,冷厉地开口:「听说你自己小命都不保,还想着国公府?」 柳恩煦见他伸手把自己身边另一床被子扯过来,围住她光洁的背,又把放在手边的暖炉塞进她身前的被子里。 他拉起她温热的小手慢悠悠地说:「这时候别逞能,等我来接你——」 他原本冰凉的唇上突如其来地贴上一股绵软的暖意。郁昕翊一愣,下意识往后躲避,可去推她肩头的手,却突然落上几滴滚烫的泪滴。 第240页 他本还想着小姑娘喜怒无常,就看眼前的娇面上已红了眼眶。 柳恩煦在他嘴上啄了一口,才抬手去掰开他落在肩头的手,而后细嫩的小手动作迅速且利落,像两只小耙子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口。 「你这样子,怎么带我走?!」 柳恩煦看着他胸口渗出斑驳血痕的棉布,心里难过极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以这样自虐的方式剥离这个虚假的身份。 郁昕翊漆眸深邃,并没阻拦她继续扯开自己的衣襟,直到完全露出胸前的伤口,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彻底盖住了幔帐里的薄荷香。 柳恩煦堪堪停手,吸了吸鼻子,怒道:「你有你的计划,我也有我的!我能像你那样说走就走吗?!窦褚薨逝,蓟王妃又不知所踪,皇上正在气头上,不会找柳家的麻烦吗?!」 郁昕翊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小河似的越来越密,可说话的语气却凶的很。 她用手背粗鲁地擦了擦悬在下颚的泪滴,继续说:「你自己不管不顾想怎么做怎么做!那也别来干涉我想做的事!既然你一声不吭离开了王府,那王府之后的安排就不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 郁昕翊被她噎的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他惊讶地看着小姑娘怒气沖沖地拿他撒气,可他心里就跟被餵了蜜糖似的,高兴极了。 「得了得了,担心我说一句能掉肉吗?发那么大脾气干嘛?」 柳恩煦看着他突然高扬的嘴角,一巴掌拍开他伸到面前给自己擦眼泪的手,反驳道:「我没担心你,只是明日皇上来,我这样子才能让皇上不起疑心。」 郁昕翊「噗嗤」一下笑出声,伸手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抱着那团温热的小身体,把鼻子狠狠埋在她脖颈间,努力吸了一口她身上独有的淡香,温声问:「阿芋能不能说一句,是担心我的?」 柳恩煦心里的酸涩更浓,这半个月以来,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做足了一副坚强乐观的样子。可她始终睡不好觉,狄争从不提郁昕翊的伤势,她就猜到他的伤不会很轻。 可她恨他这样自残,更恨他什么也不和自己讲。 她依旧紧抿着唇,不想服软,甚至觉得他该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付出代价。 可郁昕翊抱着她的身子微微一颤,紧跟着又轻咳了两声,依旧锲而不捨地在她耳边向她求一句关怀。 柳恩煦仍然不为所动,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他无奈的苦笑:「小姑娘骨头这么硬啊…」他把侧着脸把脑袋搭在她肩膀上,懒洋洋地说:「不担心就算啦,可我想阿芋了,想的睡不着觉。」 他唿吸不再像曾经那么深重,而是轻浅细碎,带着血腥味:「阿芋别怪我,我伤的重,那几日动不了,只能让冼安打探你的情况告诉我。阿芋说,我是不是那天晚上就该不管不顾带着你离开?那样我也就不用思念成疾了是不是?」 柳恩煦抽泣地越来越厉害。 郁昕翊去亲吻她脖颈时,唇角正好落上她下颚垂滴下的眼泪。他舌尖寻着泪滴的源头,缓缓将她脸上的泪河擦去,直到双唇抿住了她的长睫,长久炙热的吻落在她红肿的眼眶上。 他带着血气温声安慰:「我都思念成疾了,阿芋不生气,行不行?」 柳恩煦终于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把脑袋狠狠埋在他肩膀上哭地泣不成声:「我担心他们找到你,更担心王府的事安排稳妥却不知道去哪找你!」 郁昕翊勾起嘴角,淡雅的笑容和炯炯目光将他的满足体现得淋漓尽致。 柳恩煦忍耐住自己的抽泣,坦诚相告:「我有自己的办法,阿翊先回圣延谷好不好?我不希望这个时候出什么差错。」 郁昕翊挑眉,抬手顺着她长发抚了两下,问:「又是什么不计后果的计划?」 柳恩煦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尽眼角的泪,认真地说:「没有不计后果,我不想你忧心太多,回去养好伤,等着我。」 郁昕翊抚着她的长髮,目光逐渐变得深不可测。他没再说话,依旧懒散地附在她耳边说:「阿芋以后是不是要保护我了?」 柳恩煦听着他开玩笑,才终于面色舒缓,释放出迷人暖甜的笑意。她小脸离开郁昕翊的肩头,小手仍然勾在他脖子上,得意地问:「阿翊觉得幸福吗?」 郁昕翊毫不犹豫地绽放笑容,幽深的双眸里被小姑娘的倩影填满。他紧紧将小姑娘光洁的小身子用力裹在手臂里,就像捕捉到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奋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在下三生有幸。」 窗外春雨霏霏,浸润了云霞殿外的绿嫩成荫,浇开了雕栏内的片片红芍。春风柔和揽走遍地花香,拂过湖边树巢中的鸳鸯交颈,鸾凤和鸣。 —— 京中的局势自从那一晚两军厮杀后,完全稳定下来。京城各处经过三日的整顿和修缮,早已恢復了往日的繁茂,任何打斗过的痕迹都没有。 许森宇因勾结外敌,以卖国罪被处以极刑;窦廉被贬为庶民发配边境,发配途中被人暗杀。 兰妃因勾结朝中外臣,被打入冷宫,窦棠也因此忧思成疾,几日未曾下榻。 同窦廉一同参与谋逆的人始终在窦元龙的眼皮子底下,宫变失败后全部被捕获,但唯独那个姓孙的少年,竟然让隐退已久的柳君行亲自上书保全,更何况还是在这个风口浪尖。 第241页 窦元龙在成功压制兵变之后的第三日去见了老太后,太后趁此机会对他宣洩了藏在心中十几年的怨恨和不满。 太后坦白,安平王私立军队用的调兵金印就是出自太后之手,所以那上面字符才用了羌文的「妒忌」一词。柳博丰当年费尽心思存放了那枚印鑑在钱家的柜坊里,只因为钱家的生意是唯一不被朝廷势力染指的。 她直到现在仍认为该坐上龙椅的本应该是安平王,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她恨窦元龙为了皇位谋害了自己至亲的骨肉,恨他让这位白髮人看到了同胞相残。 可朝堂上的斗争始终如此,若窦元龙不这么做,谁也不知道未来某日成为阶下囚的人会不会是他自己。若是安平王做了皇帝,他的下场不会好多少。 窦元龙作为她的儿子,始终尽孝,就算太后做了这种重逆无道的事,他也只是赐了太后一座清庵,从此软禁后宫。 窦元龙从泰安殿出来,天上乌云压城,又开始变得格外阴沉。 他服毒的那段时间,早就让曹思康秘密调集了各地的府兵,随时在京郊待命。 他也不希望太后真的会破釜沉舟,不管不顾。可事实证明,她的做法还是伤了一个孝子的心。 窦元龙拢了拢披风,负着手缓步走下泰安殿的玉石台阶。他心里突然空荡荡的,这一刻竟找不到自己要寻的方向。 两日前,兵变刚过,窦元龙就去了蓟王府上,他只看了棺椁里的窦褚最后一眼,一句话没说就回了宫。 从那之后,周德全除了见他秘密召见过两次暗卫以外,就没见他再跟谁说过话,连最疼爱的良妃他都闭门不见。 周德全谨慎地往他手边双手递上前个暖炉,轻声关切道:「看着要变天了,皇上可得顾忌龙体安康。」 窦元龙抬手接过暖炉,在手里捂了捂,也不管是不是要下雨,径直去了龙泉湖边的御花园。他随意找了处凉亭坐下,漫不经心地指着一处花圃对周德全说:「朕还记得,郁家那小子在那打伤了褚儿。」 周德全吓得一个激灵,他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应话。 皇上嘴里同时提到了两个大禁忌,一个郁家一个刚薨逝的蓟王。可他又不能不说话,只好战战兢兢地回了个:「是…」 窦元龙完全没理会他的反应,视线依旧落在花圃上,慢悠悠地说:「你说,怎么可能死了呢?」 周德全依旧不敢说话,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可能被砍了脑袋。 却在他低着头迴避时,正撞上窦元龙抬头看他的视线,紧接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那日去褚儿府上,蓟王妃是真的难过吧?」 周德全心中忐忑,吞了吞口水,仍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脸颊抽搐了几下,边猜测着窦元龙的暗示,边勉强顺着窦元龙的意思接话:「是,蓟王妃面色憔悴,眼睛都哭肿了,必定是难过的。」 可窦元龙不仅没笑,反而眉头蹙地更紧,不悦地说:「她真难过?!」 他又转头去看面前的花圃,脸色更沉:「你说,她是不是因为陪葬,吓的?」 周德全被他问的一头雾水,谁还能不怕死呢?更何况还是个小姑娘。 他点头哈腰回应:「皇上说的极是。」 可窦元龙眼前一亮,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好点子,说道:「这么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吧。交代下去,蓟王的丧礼大办,蓟王府上的所有人陪葬。」 周德全匆匆领旨,转身下去做交代。 窦元龙把手腕搭在膝盖上,捏了一片被风吹到手心的杏花瓣,在两指指尖搓了搓。 他可不信那小子能死了! 既然找不到他的踪迹,用柳家那小丫头炸炸他,不信他不现身。 窦元龙嘴角突然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刚起身走下凉亭,就见自己派出去的暗使匆匆赶来。 他摆摆手,让包括周德全在内的所有人退下。自己凑在暗使身前,听他跟自己禀报着什么。 周德全觉得皇上自从中了毒之后,心性跟之前不大一样了,自己服侍他大半辈子,可这会竟然拿捏不好他的心思了。 他记得前几日窦元龙还说要留柳家那小姑娘一条命呢,可今日就突然改了口。 他试探性地抬眼观察窦元龙的表情,就看他原本耐心散尽的脸上,在听到暗卫说了什么之后,突然扬起一抹春暖花开的笑意。 可这笑容,怎么都让周德全感觉有些担忧。 他刚低下头去琢磨窦元龙的心思,就听他疾步朝自己走来,扬声道:「备辇,朕要去趟京郊!」 第111章 殉葬 「蓟王妃的鸩酒,你看着她喝下去…… 周德全跟着窦元龙便衣来到京郊的一处偏僻民宅时, 四下都空荡荡的,好像并不是个常住人的村落。 周德全还没伸手去扶窦元龙下龙辇,他就已经自己探出了大半个身子, 迫不及待走下轿凳。 窦元龙四处张望了一圈,发现临近大路的几间民宅都没人, 才侧脸去问身后的暗卫:「确定是这?」 暗卫应道:「几位玄学大师都算出这有贵人所居。」 窦元龙心里忍不住腹诽,玄学大师么?骗人的占多数。 暗卫补充道:「几人分别是国公府和几位侯爵府上推荐的。」 窦元龙「嗯」了声, 负着手跟着暗卫走近房舍间弯弯绕绕的泥泞小路。 第242页 这几天多雨,这条只能三人并行的路上泥泞不堪,周德全只能让跟着来的宫人一边在窦元龙脚底下铺毯子, 一边扶着他往前走。 直到窦元龙耐心快耗尽, 才隐约听到了一声声凿木桩的顿击声。 窦元龙听着身边小中宦踢踢踏踏的踩水声盖过了凿击木桩的声音, 干脆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人, 大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 郁昕翊老远就听见了许多人的脚步声, 只不过他没回头,仍然懒洋洋地扛着斧头,卖力地砍柴。 直到砍得他胸口疼痛, 才背对着门口坐下来休息。 「我们家主人赶路, 路过此地,想进来讨壶茶。」尖细的嗓音从门外传进来。 郁昕翊忍不住嗤笑一声,这理由编的可是真够呛。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装作无辜且淡定地转头去看身后的一行人。 除了窦元龙之外,所有人在他回过头的一瞬间, 都石化在原地,似是受了什么大惊吓。 郁昕翊看了眼众人的反应,又看了看从容淡定的窦元龙,当即断定窦元龙恐怕早就猜到了自己的底。 他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 努力扮演好一个从小长在村舍青年,迎上前笑道:「一壶茶没问题,你们这么多人,恐怕我招待不了。」 就在周德全完全愣住神的同时,窦元龙已将一身粗布麻衣的郁昕翊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即便如此穿着,脸上的华贵气质怎么都遮盖不去。 他突然扬声大笑:「不碍事,一杯茶就够。」 郁昕翊冷淡地扯了扯嘴角,随手指了指院子里的一处木桌,示意让他们随便坐。自己跑进屋去沏茶。 没过多一会,他捧着壶茶走出门,就看只有窦元龙一人坐在了木桌旁,除了周德全和暗卫跟在他身后,其余人还是恭敬等在院子外的。 他边给窦元龙倒茶,边琢磨着若真是村社男子该什么表现。 窦元龙面带笑意,拿着茶杯抿了一口。可那茶的味道极怪,就像是潮湿又腐烂的叶子泡的。以至于在他嘴里既咽不下去,又不能吐出来。 周德全察觉到异样,忙着递上前一块棉巾,才让窦元龙把嘴里的水吐到了棉巾里。 郁昕翊忍着笑舔了舔唇角,装作不明所以,露出朴实的笑意,说道:「我这农舍粗陋的很,这位老爷若想取水,自便吧。」 他刚想转身去拿地上的斧子继续砍柴,就听窦元龙笑着说:「看你长得斯文,不像是长期干农活的人。」 郁昕翊挑了挑眉,听出了窦元龙因那壶茶而故意刁难,他笑着回应:「亏了爹妈给了张干净的脸。」 这话一不小心就说到了窦元龙心坎里,周德全也不知道他怎么又突然开怀大笑,一头雾水地听他说:「那可真是根好苗子。」 郁昕翊冷笑一声,背过身去拿干柴。 窦元龙再次慢条斯理地说:「歇着也是歇着,不如陪我对弈一局?」 郁昕翊心里多少觉得不耐烦,若不是时间紧迫,他才不想用这种笨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曾经没少和窦元龙对弈,他的棋法还是郁霁尧教的。郁霁尧的棋艺精湛,窦元龙并不是他的对手。而郁霁尧的棋艺,自己学了□□成。要不是碍着窦元龙的身份,他才不会那么多次故意输他。 郁昕翊转头看他,故作为难地说:「呦,我可不会这些,您非要玩,我陪您比划比划也行。」 窦元龙笑着从周德全手里接过一副玉石棋盘,放在两人中间并不平整的木桌上。他本是专心想找找郁昕翊的破绽,好顺理成章找个理由把他接回去。 可窦元龙的心不在焉,却让站在一边的周德全手心直冒冷汗。这跟蓟王殿下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怎么会是不精通棋艺的? 他此时在棋盘上大杀四方,把窦元龙手下的棋子吞的一干二净,直到窦元龙回过神,举着手里的棋子不知道该往哪落时,才掀开眼皮,审视的目光盯着对面装摸做样研究棋局的人。 他索性把棋子往棋笥里一扔,冷哼了一声。 郁昕翊一脸无辜地抬眼看他,就见他拉着脸,开门见山地说:「你没觉得你跟我长得像么?」 郁昕翊摇头。 窦元龙怎么都觉得他在耍自己,冷笑一声,语气不太好地说:「那我告诉你,我是你爹!亲爹!」 郁昕翊怔楞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余光就扫见以周德全为首的人下意识跪了一地。 这场面他并不陌生,只不过这时候,怎么也得装着害怕。可他什么时候害怕过?他也不知道害怕怎么表现出来。 他思索了好半天,突然想起柳恩煦曾经见着他胆小如鼠的样子,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都干嘛呢?」 窦元龙冷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演戏,心里恨地牙痒痒。可随即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的同时,走上前慈祥地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好不容易找着你了,这回怎么都跑不了了。」 郁昕翊看着他,目瞪口呆地眨眨眼。 窦元龙也没理他装傻充愣,接着扬声说:「以后你就叫窦翊,即刻册立为太子!」 说完,其余跪地的人异口同声叩拜道:「太子殿下千岁……」 就在众人激动地喊着吉祥话的时候,郁昕翊正琢磨着现在是不是该抱着窦元龙痛哭一场,可自己实在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他看着跪地的众人受了多大惊吓似的张口呢喃一句:「太子…???」 第243页 余光扫见一边的窦元龙往他身边凑了凑,生怕他听不见似的扬声对周德全说:「翊儿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现在去蓟王府上,陪葬的人一併赐死。」 窦元龙若有所思地转移视线去看郁昕翊,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狡猾笑意。他抬手拦住刚要退下的周德全,又赶忙补充道:「蓟王妃的鸩酒,你看着她喝下去。」 郁昕翊的面色瞬间一沉,就看窦元龙得意洋洋地再次拍了拍自己肩膀,窦元龙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哪哪都舒服。 他从郁昕翊身边走过的同时,边伸了伸懒腰,边忍不住暗忖:小子!跟老子斗,嫩了点! —— 蓟王府上,柳恩煦刚给宫里来的公公呈上了府里的人名册。 那晚郁昕翊走后,她就让李觉把府里的名单整理出来。她不知道皇上最终会下什么样的旨意,更没能力阻止什么,只能在自己的权利下,尽量放走一部分人,这也能让她劫后余生过得更加心安。 李觉本是可以离府的,但因是皇上安插在蓟王府的眼线,他最终放弃离开。他很清楚即便自己走了,皇上碍于他的身份也不会再留他,倒不如善始善终。 这几日,宫里安静极了,皇上没再派人来宣过任何旨意,所以今日府上来弔唁的礼客络绎不绝。 柳恩煦刚送走了宫里的嬷嬷,就匆匆返回东翼楼大堂内设置的灵堂,甚至一个上午没进过食,此时头晕的厉害。 就在她想坐下休息时,却突然迎来了贵客,她没想到大理寺的魏绍竟然带着孙韦凡在这时候主动登门。 她急忙上前,主动攀谈。 魏绍先表示了对蓟王殿下薨逝的哀悼,随即说道:「世孙今早来,说蓟王殿下对孙大人曾有恩情,才向皇上请了旨,让我带他来府上弔唁。」 话音刚落,柳恩煦身后立刻响起阵阵议论声。她不知道小初是怎么向皇上请的旨,更不知道这次是不是真的能让孙韦凡转危为安。她本是想在东窗事发前,让人偷偷接走孙韦凡的,可没想到皇上的眼线那么多。 孙韦凡到了约定地点后,正好被皇上的人逮到。 她此刻颇感愧疚,想起在群玉山见到的背影,又想起狄争跟她说过孙韦凡曾给郁昕翊留下群玉山的线索,才赶忙说:「确实如此。而且我被绑架时,还是孙大人救了我。」 这让魏绍多少意外,若不是蓟王殿下出了这样的事,他认为孙韦凡兴许还能因为救了蓟王妃换条命回来。 见魏绍无意多言,柳恩煦立刻让出了路,让府卫带着两人到大堂里弔唁,与此同时她正看着姑父带着丁武从灵堂内走出来。 柳恩煦正打算上前,就听到一声声尖细的嗓音通报着「圣旨到——」由远到近飘来。 她心里忍不住疯狂跳了几下,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想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惊恐。 直到看见周德全拿着一道明晃晃的捲轴从揭阳小院外疾步走近,她才同其他人一样,立刻跪在地上准备接旨。 周德全得了窦元龙的吩咐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往蓟王府。听着蓟王府内闹哄哄一片哀鸣声,他依旧面不改色地捧着皇上的旨意,昂首阔步走进揭阳小院。 可在看到蓟王妃面色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虚弱样子时,他突然想起了曾经恩爱和睦的两个人,他才多少不忍心再说出那样残酷的话。 可皇命难违,他也只是个传信的。 他顿足,微不可闻地轻嘆一声,掐着嗓子通读了一遍文绉绉的圣旨,直到说出「蓟王妃赐鸩酒」几个字时,揭阳小院内外哭声戛然而止,一片譁然。所有人都把视线落在了跪在她面前那抹素白无暇的单薄身影上。 柳恩煦始终抑制着心里的紧张情绪。她本还以为皇上会下旨活埋,可怎么也没想到是用这种惩戒的死法让她殉葬。 她来不及琢磨什么,她当下该做的就是把完成最后一场完美的表演,而后就能完全脱离这里的一切。 可她再抬头去看周德全身后端上前的那杯毒酒时,双手还是忍不住抖个不停。 她俯身领旨,两只手举过头顶,等着周德全把放了鸩酒的托盘放到她手里,而后她会独自进东翼楼,让在场的所有人看到自己体面地陪着蓟王驾鹤仙去。 她的偷梁换柱,不会有人知道。 她努力唿吸了几口,直到举过头顶的双臂有些发酸,还没等来周德全的下一步动作。 她困惑地抬头,就看周德全一脸为难,轻嘆了一声将自己扶起来,温声说:「王妃别怪老奴,皇上的旨意,让老奴看着您把鸩酒喝进肚子里去。」 柳恩煦一惊,这回心里彻底一沉。 这毒酒穿肠烂肚,即便服了神医给的假死丹,真的还能活过来吗? 她两只手乖巧顺从地勾在身前,宽袖下的手臂却抖地厉害,可这时候谁又敢反抗这样的旨意呢。 就在她看着周德全接过那杯毒酒交到她面前时,周德全身后又传来一片慌张的脚步声。 柳恩煦只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便急急迴避了视线。她不想让祖父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更不想让大病初癒的小初伤心。 可她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柳君行走近周德全,心疼地看了眼一脸憔悴的小孙女,而后又看了眼托盘中的鸩酒。他气地额角青筋往外冒。 第244页 阿芋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他更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事,能让窦元龙这么不顾情面,赐她个这么难堪的下场。 他用拐杖狠狠砸了几下地面,怒不可遏地扬声道「先帝在时,就曾说过陪葬中枉死的冤魂会惹怒神灵,给国家带来灾难!安平王病逝,皇上开恩,也没让安平王的家眷陪葬,只囚禁于幽州的晚乐堂颐享天年!」他一口气说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落在周德全身上:「是因为老夫退居朝堂太久?还是因为我柳家再无用武之地?!皇上为什么这么对我柳家的人?!」 搀扶着柳君行的柳恩初迎合道:「听闻蓟王殿下生前和蓟王妃相敬如宾,赐鸩酒这样的残暴手段,恐怕会招来世人诟病的。」 揭阳小院内交头接耳声乱成一片,柳君行的突然出现,让周德全也是左右为难。 这位前朝老臣,皇上都尊敬几分,他更不敢如此造次。 柳君行见周德全低下头不敢吱声,又看了眼此时院子内外占了朝中三分之二的文武大臣,他扬言道:「老夫要见皇上!在此之前!谁也不准动老夫的孙女!」 柳恩初扶着老爷子准备折返,就被柳君行留下了,还特意交代他照顾好阿芋,等着他回来。 他看着柳君行被家僕搀扶着离开的背影,心里多少觉得愧疚。可这时候,他顾不得疼爱自己的祖父,阿芋的命更重要。 他一早就知道今日皇上去了京郊,按照他和郁昕翊此前的计划,皇上亲自驾临定会把太子接回来。 最好的情况是,皇上不打算再深究蓟王府上的事,厚葬死者,安置家眷。 可最不好的情况就是尽快让蓟王的事翻篇。 他和太子长了同样的脸,若想保全太子的名誉,他就必须尽快让蓟王淡出人们的视线。 不论是哪种情况,这时候让祖父出面,对阿芋来讲都是最好的。祖父有能力拖延时间,更说不好是不是能说服皇上改变主意。 目送柳君行离开后,柳恩初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正被侍女搀扶住的柳恩煦,她脸色发白,看着极度不适。 他转身对周德全恭敬抱拳,说道:「既然祖父去请旨,还请公公稍作休整。蓟王妃看着脸色不佳,这么站下去,怕是撑不到皇上的旨意来。」 周德全犹豫地看了眼柳恩煦,才暂且认可了柳恩初的说法。他上前一步站在小王妃面前,温声说:「皇上的心思一天三变,谁也说不好是不是会突然变了主意。」 柳恩煦点头,宽袖下的手揉了揉大腿,她觉得双腿有些发麻。 但周德全既然同意她去休息,她也没打算浪费柳恩初为自己求来的这次做手脚的机会,在侍女的搀扶下,碎步走近了东翼楼。 周德全在树荫下坐了好一会,他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幕,下过雨的天空犹如被洗刷过一样干净清透,日头虽大,却蒸腾出了春季百花的香氛来。 这样的日子,来杀人,的确不美。 他嘆了口气,再去看东翼楼时,就见柳恩煦脸色好转了不少,她似是画了淡妆,涂了口脂,髮髻也重新梳理过。 周德全对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这是上路前的最后准备,这些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们,谁都希望走的体体面面,不留话柄。 看着柳恩煦娉婷身影,他心中难免不觉得可惜。 柳恩煦端庄娴雅地碎步走近正起身的周德全,还没等走到他面前,就看一个小中宦慌里慌张地从院子外面跑进来,凑到周德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周德全脸色大变,匆匆拿起托盘里的鸩酒,朝着自己迎了几步。 「王妃,见谅。皇上的旨意不变…让老奴,即刻看您服酒。」周德全微曲嵴背,小心翼翼地说着送人上路的话。 柳恩煦努力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只觉得藏在宽袖下的手逐渐发凉。 她不知道神医的药等多久才能见效,所以她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喝了那杯酒。她缓缓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接旨,而后慢吞吞地伸手去接那酒杯。 ——至少拿在自己手里,总归比放在周德全手里安全不少,她只要等着药效发作,就定能逃过一劫。 她指尖触碰到小酒杯的白瓷上时,「啪——」 柳恩煦突然觉得手腕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两只手一抖,指尖刚接过来的杯子瞬间落在地上。 第112章 结局 千帆过尽,他温柔依旧。…… 周德全大惊, 以为柳恩煦想抗旨。他急忙从身后的中宦手里又取了第二杯酒,打算自己餵她喝下去。 他刚抬步站到一脸错愕的柳恩煦面前,却清晰地听到了微风扫过树叶的簌簌声, 只一个瞬间耳边嘈杂的议论声全然消失,静得异乎寻常。 他顾不得那么多, 专注地向小姑娘伸出手,指尖还没捏到她下巴, 就突然觉得肩膀一沉,手里的鸩酒撒了一半。 背后的人重重地拍了他几下,可这落掌的重量却让他双腿打了个弯。 他回头, 就看见刚才还在农舍跟皇上对弈的男子, 这会正弯着腰, 双手撑在腿上, 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匀气息。 他这样子看着比周德全刚才赶来王府骑得马都累。 「殿, 殿下?」周德全忙着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声。 郁昕翊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此时胸口的剧烈疼痛他让握紧了拳头,低着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第245页 他直立起身子的同时, 就看见一身雪白孝服的柳恩煦, 正面色如纸,惊恐地望着自己。 不似院子里其他人惊诧到失语,柳恩煦眉头不经意抽动几下, 立刻殷红了眼眶,颤抖着抬手捂住了嘴。 他怎么这时候跑出来? 他怎么没听自己的话回圣延谷?! 柳恩煦怔楞地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郁昕翊正站在自己面前喘着粗气, 自己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郁昕翊满眼怒意,冷冰冰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他双手叉腰,深深吸了几口气,沉着冷静地对周德全说:「听说, 我有兄弟要出殡,我来弔唁。」 周德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灵堂的方向,惊慌失措地应道:「皇上的确重孝…可皇上下旨——」 郁昕翊轻咳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他抬手揉了揉胸口,对柳恩煦说:「还得有劳蓟王妃带个路,灵堂在哪呢?」 柳恩煦仍旧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却见周德全挪了一步,挡在自己面前。 郁昕翊立刻沉了脸,冷厉地睨着周德全,目光尽是寒意:「我初来乍到,哪哪都不认识。公公是想让我自己逛逛?」 周德全这时候哪敢得罪他,况且眼前的人实在和蓟王殿下太像了,一想到他的棋艺,周德全心里更是忍不住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忙着摇头,迅速将毒酒放在托盘上,转身去扶起小王妃起身,恭敬地说:「您这话说的,那就只能有劳蓟王妃了,这位是——」周德全迟疑,看了看满院子舌桥不下的文武群臣,干脆放开了嗓子,扬声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院子里的阙静被瞬间砸破了一样,阵阵议论声完全盖过了笙乐声。 郁昕翊也顾不上解释什么,抬手拨开周德全,分不出喜怒地对柳恩煦说:「有劳?」 柳恩煦这才手忙脚乱地挣脱开周德全扶着自己的手臂,就像初次见面的样子,福身行礼。而后横展手臂,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 此时守在东翼楼外的木七,看着郁昕翊从身边经过,狠狠揉了揉眼睛,颇为佩服的口气对旁边的狄争说:「他可真了不得!太子的身份都能骗来!」 狄争没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德全望去的方向,极好的耳力,让他听到了此时揭阳小院内的议论纷纷。 … 「原来…皇上为了保蓟王殿下,给他弄了个替身替他送死了啊!」 … 刚进了东翼楼,灵堂内的所有侍从都识相地退了出去。直到东翼楼的木门关上,柳恩煦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呆滞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气唿唿地走到自己面前,瞋目裂眦地叉着腰指责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办法?!」 柳恩煦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讷讷地点头。 「假死?!巫楠是个老疯子!你也跟着他一块魔怔了?!」郁昕翊气不打一处来,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回圣延谷?!要不是世孙告诉我你想假死,我是不是直接回来给你收尸了?!」他越说越气:「我说没说过,有什么事都要跟我商量?!你怎么就不能信信我呢?!我就这么让你觉得不可靠?!啊?!」 柳恩煦眼睛红通通的,一个劲委屈地摇头。 「药呢?!」郁昕翊突然朝她伸手。 柳恩煦被他吓得一个机灵,急急忙忙去袖子里掏那个黑袋子,放到他手心里。 而后他直接把那个药袋子揉烂,丢进了墙角:「等着我来接你,很难吗?!」 柳恩煦嘴角逐渐往下落,她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说:「难!」 郁昕翊一噎,赶紧伸手去接她掉下来的眼泪,就跟捧了珍珠一样。 见她哭得越来越厉害,郁昕翊立刻败下阵来,抬手给她擦眼泪,哄着她说:「不哭了行吗?我这不是着急吗?」 柳恩煦把他手拍开,边哭边说:「我这身份众所周知,你怎么接我走?!就算今天你来了!我走得了吗?!」 她更加泣不成声,干脆蹲下身子,抱着腿哭个痛快:「之前放着太子不当!这会连身份都变了!你让我怎么信你?!我这身份是说变就能变的吗?!」 郁昕翊赶紧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他坐到了铺着软点的圈椅上,哄着她说:「我安排不周全,行不行?都怪我!让阿芋跟着受罪!」 柳恩煦用手臂抱着自己脑袋,委屈坏了:「就是怪你!自己的计划不好,还嫌弃我的!」 郁昕翊耐着性子一个劲的哄:「那阿芋说怎么办!假死不行,弄不好真会没命的!」 柳恩煦哭地喘不上气,唿吸都一顿一顿的。 郁昕翊忙着给她拍拍背,又说:「那罚我,我不要脸了行不行?」 柳恩煦这才被他逗笑了,松开捂着眼睛的手臂,一双红成兔子的眼睛瞪着他点了点头。 郁昕翊向来心高气傲,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她倒想看看他怎么不要脸。 郁昕翊笑容瞬间舒展,起身将柳恩煦放在椅子上,在她额头啄了一口,温声说:「等着。」 柳恩煦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假把戏哄自己开心,可眼见着他步下生风,径直走出去推开了东翼楼的木门。 柳恩煦笑容一僵,心头微颤,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襟站起身,碎步跟了出去。 推开门,就看见郁昕翊站在众人之间,负手而立,虽然一身粗布麻衣,但依旧萧疏轩举,华贵出尘。 第246页 他视线在院子里随意扫了一圈,扬声说:「早听闻柳家姑娘丰姿旖旎,颜如舜华,后又听闻姑娘碧玉年华,德音孔昭。今日有幸得见佳人,见之不忘。若今后无幸相见,必会离思萦怀。今日本王当众求娶柳氏为妻,若柳氏不从…」 郁昕翊突然顿声,转头望着东翼楼门口那抹娇影,冷笑道:「本王就囚了她!殉葬也得殉给本王!」 揭阳小院内譁然更胜,谁也没见过这种场合下这么做事的。虽然大家纷纷猜测死的那个可能是这个正主的替身,可场面上的事也得做一做吧。 他怎么就这么不顾议论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呢??这传出去可怎么是好,太子贪恋美色,强娶弟媳??? 荒唐! 周德全左右为难,就听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柳恩初突然开口,颇为贊同地说:「太子殿下对阿姊一片赤诚,实在令人动容。古往今来收继也并不是罕有的是,除了中原,外族也不乏这样的事例。」 人群中一些年纪大的老臣并不贊同这种伤风败俗的不雅之举,更何况还是皇上新立的太子。他们认为这么毫无顾忌的做事,只会给天下人带来笑柄,会给皇家抹黑。 还有一部分人贊同柳恩初的说法,只不过中原虽然也有不少收继制度,但多数发生在平民百姓间,王贵中很少听到这样的奇闻。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扬声说:「皇上数年前曾作诗词夸赞过一位外族将军对青梅的情深义重,那位将军的恋人本是嫁给了自己的哥哥,哥哥病逝后,将军不顾言论,收继了兄嫂。类似的故事在中原的世族大家里也能找出一二,当今最大的钱家世族长老钱富楠就收继了自己的兄嫂,还生了一个女儿,如今被皇上收入后宫做了妃嫔。」 人群纷纷往边上退了退,露出了带着枷锁的孙韦凡,他看了眼神色淡淡的郁昕翊,面不改色地说:「由此可见,皇上圣明,对于收继并没有任何偏见。」 「一种陈旧制度的改革势必推动的是朝廷的进步,皇上一向不喜陈腐,可打破规矩总是要有些牺牲的。如今太子殿下不畏人言,袒露心声,可谓是某种制度的领头人,可敬可佩。」柳恩初趁热打铁,跟孙韦凡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让在场的老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德全立刻让身后的侍从赶回去将此时的情况通通汇报给皇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是逼着皇上认可吗? 这时候对太子收继蓟王妃的事提出质疑,不是给自己曾经对外族将军的表彰打脸吗?更何况,岂不留下皇上不圣明的传言?? 更何况有人捧太子,他一个宦臣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往太子身上泼一盆冷水吧。 周德全心里明镜似的,自己立刻退到一边,一句话也不敢讲了。 郁昕翊没想到最后帮了自己的竟然是柳恩煦的弟弟和她用心帮助过的进士郎。他再抬眼扫了一圈小院里的人,一眼又落到了韦臻和丁武身上。 两个人虎背熊腰,抱着手臂往人群中一站,周围的人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 这可真有意思。到头来,全是帮她的? 郁昕翊抬手摸了摸鼻樑,深吸一口气转身去看一脸错愕的柳恩煦。他本想从她脸上找到些欣喜,可视线刚落在她身上,瞬间觉察出不对劲。在她双腿一软,跌倒下去之前,他瞬移到她身后牢牢地把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 「阿芋?!」 郁昕翊惊慌失措,立刻伸手去压她脉搏。 他身后匆匆围上前不少人,眼见着这位布衣太子脸色变得铁青,搭在小王妃手腕上的手指明显地颤了一下。 而后,他不管不顾,抱着小姑娘径直冲进了东翼楼,往三层的房间走去。 —— 几日后,蓟王出殡的仪仗缓缓驶离京城,目送车队离京的人群里,议论声阵阵。 「听说蓟王妃自寻短见,被新太子救下来了。」 「新太子吗?不是失散多年刚被皇上寻回来?」 「这都是场面上的说法,有人说今天出殡那是个假的。」 说话的人故意压低了声音,可周围仍然又凑过来不少人。他赶忙收声,草草收场:「嗨,政权争斗么,就那点事。」 周围有人追问:「可皇上让蓟王妃陪葬的旨意都下了呀?」 「皇上刚把太子认回来,这会正是香饽饽,说什么是什么。太子说什么被蓟王妃的德行感动,把人扣在自己身边了。」 人群中游侠装扮的冼安压低了帽檐,悄悄从议论的人群中退了出去。 他知道,皇上为了保住郁昕翊的确下了很大一盘棋。郁昕翊养伤期间,没少旁敲侧击地对冼安和窦元龙的关系提出质疑。 那会冼安就知道,郁昕翊和窦元龙之间的关系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状态了,两个聪明的人,谁又能被谁骗了呢。 冼安走到一个牌楼下,抬手往下扯了扯自己的面罩,直到露出嘴和下巴。 他找了处不显眼的地方站住脚,直到等来对面街巷里驶出的马车。 驾车的人他似乎在哪见过,直到马车驶进,他才忽然想起来,是自己此前放在郁昕翊身边的那个小孩,叫忠羽。 忠羽见着他以后,简单行了礼,才掀开车帘,让冼安看到了车内睡得正香的小姑娘:「殿下交代,让您亲自带走。」 第247页 冼安没说话,只点点头,替换了忠羽,拿着马鞭坐到马车上。 冼安看着忠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戴上面罩,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忠羽慢悠悠地往回宫的方向走,他路过一个糖果铺子,给自己买了个糖人,焦糖的甘甜,让他满足地笑出声。 皇上为了册封太子的事,大赦天下,连蓟王府上的殉葬都免了,只让李觉带着府上的人去守陵园,才让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得以死里逃生。 但太子因忧心小王妃以后不适应东宫的生活,特意留下蓟王府上贴身侍奉小王妃的家僕,这才有了今日他奉命来送那个中了毒的小姑娘。 忠羽开开心心地往回走,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身边经过。 车上的钱依岑把柜坊的帐薄放在一边,迫不及待地问:「还有多久到国公府?」 车夫恭敬回应:「再过三条巷子就是。」 钱依岑心事重重地放下车帘,今日一早她听管事说父亲竟然去了国公府拜访。她很难相信父亲这时候去国公府拜会只是为了拉拢太子的势力。因为他从来没这么做过。 钱依岑越想越着急,她担心钱富楠是去给她说亲的,她更担心以钱富楠说一不二的性格,会让文国公不悦,反而拉远了世孙和自己的距离。 她一路上坐立不安,直到马车停稳,她匆匆下车。竟意外看见柳恩初正背对着自己跟一个青衣少年对话。 他身后还有另一辆朴实无华的褐顶马车。 「...起码得到皇上特赦,也没连累家人。」柳恩初脸上的笑意雅致深邃:「殿下的信你也看了,过了这个风口,会让你光明正大地返回朝堂。」 一袭青衫磊落的孙韦凡此时笑得云淡风轻,他抱拳说:「多谢世孙相助,鹏程倒不在意这些。只希望妻儿平安。」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的马车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看了眼柳恩初身后不远处的小姑娘,匆匆告别:「鹏程就不多留了,后会有期。」 柳恩初见他转身掀开了车帘,马车内梳着妇人髻的元玖怀里正抱着祺之耐心哄逗。她抬头,正对上柳恩初的目光。 元玖对他微微颔首,表示敬意,她知道此时见不到柳恩煦,临走前特意拜託柳恩初转交她留给小王妃的信笺。 毕竟今日一别,深恩厚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报。 柳恩初目送孙韦凡带着元玖离开,想起了前些日子孙韦凡拜託他送离京城的孙夫人航蓉。他不禁感慨,强扭的瓜,怎么吃都不会有味,更何况还是只能看不能碰的瓜。 他刚转身,就看到保持沉默站在不远处的钱依岑。 钱依岑见他终于忙完了事,才眉开眼笑跑上前,说:「听说我爹爹来拜访国公大人,怕说话办事不周到,我才匆匆赶来了。」 柳恩初原本淡笑的嘴角落下,他觉得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竟然骄傲成这样。钱富楠的盛名,举国上下无人不晓,难不成还没她会办事? 他觉得有点可笑,更觉得该跟她保持点距离。 钱家姑娘看出了他的冷漠,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言,她趁着柳恩初不注意往自己肩膀上放了只毛毛虫,而后惊叫一声去抓柳恩初的手臂。 柳恩初被她一声叫吓了一跳,这才勉为其难帮她去拿走身上花花绿绿的毛虫子。 正此时,相谈甚欢的柳君行正送钱富楠出门,看着不远处的两抹身影,柳君行才若有所思地边抚白髯,边回应刚才钱富楠说的话:「两个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 柳恩煦再次甦醒,反应了好一会自己目前的处境。 她从一张很大的软铺上缓缓爬起身,环顾四周,大殿内的陈列和摆设与云霞殿或者东翼楼的全然不同。 她掀开淡黄色的幔帐,发现郁昕翊正倚着窗子,看着天幕尽头的粉霞漫天。直到她悄然走到他身后,才发现此时的落日余晖正播撒在鳞次栉比的红墙金瓦上,掩不住座座金殿的无尽辉煌。 「答应你的事,我恐怕做不完了。」 郁昕翊突然对蹑手蹑脚走到身后的柳恩煦开口。 柳恩煦这才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放下手中提起的裙摆,迷茫地问:「什么事?」 郁昕翊转头,就看走近跟前的小姑娘,没睡好觉似的,面色依旧憔悴,他伸手去牵她两只柔嫩小手,遗憾地说:「变不回原本的样子了。」 柳恩煦先是一愣,随后温柔笑开。 她的初衷是希望他能做回自己,长什么样子不重要。她娇滴滴地钻进他伸向自己的手臂里,靠在他胸口,心满意足地说:「心没变就行了。」 「也变了。」郁昕翊低头看她,冷淡地说。 柳恩煦惊慌失措,抬眼看他,就见他冷厉的脸上突然覆上尽是爱意地笑容:「我的心被砍伤了,阿芋以后要更用心才行。」 柳恩煦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赌气地扯了扯嘴角,眼见着他笑容掩面,压下来一个炙热的深吻,就听到「笃笃」几声敲门音。 而后,周德全的声音传进来:「太子殿下,皇上说,您大婚之前,不能跟姑娘常见面。」 周德全话音刚落,面前的门板忽地拉开,一阵阴风从宽袖下穿过。 眼见着郁昕翊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他匆匆补充道:「皇上说,为了姑娘的名声着想。」 第248页 郁昕翊那句「滚」没说出来,就咽了回去。 他看着周德全怯生生地让嬷嬷和侍女们进了大殿,他迅速走到柳恩煦耳边,悄悄说:「晚上给我留门。」 没等柳恩煦再作反应,他神色从容地抬步走出大殿。 —— 太子婚典的声势浩大在民间流传了三年之久,直到窦元龙称病禅让帝位于太子,自己带着良妃苏氏到西域安享晚年。 太子即位当日,郁昕翊昂首伫立于干正殿的玉石台阶之上,直到等来人群尽头那抹明艷耀眼的霓裳倩影,眼中再无其他风景。 柳恩煦被两个嬷嬷搀扶着缓缓向前走,她宽袖下的手始终磨着球一样的肚子,身子的日益沉重和今日所饰的金冠华服,让她每走一步都感到艰难无比。 她尽量保持着往日的优雅从容,可覆盖在晏晏笑意之下的疲态却被郁昕翊尽数捕捉。她刚伸手去提厚重的裙摆,抬起的脚还没沾上玉石台阶,就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紧紧抱进了温热胸怀,所有的重压瞬间消失,落在了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上。 柳恩煦抬眼,看进了那双倒映着自己的深幽漆眸里。 千帆过尽,他温柔依旧,眸底却揉进了共同经歷过风雨的脉脉情深。 他双手抱着她一步一步登上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至高点,将世间独一无二的宠爱亲手捧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