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笠民之沧桑岁月》 第1章 乔向廷临危尽忠孝 楔子 人或要问:“说话的,你耗时费力,洋洋洒洒写下这数万行字,都唠叨了些什么?”常言道:世事无常。在下愚拙小子,道不尽物是人非,只借那沧桑岁月中的逸闻轶事、稗官野史,嵌入凡夫俗子的遭逢际遇,串缀成篇,试遣愚衷。唯愿有缘触目者,托物感怀,澄思寂虑,常记覆舟之戒,永扬竞发之帆,劈波斩浪,不辍前行也。 因所记皆是为一日三餐而奔波的平头百姓,故名之曰《炊烟笠民》。 言归正传: 话说东胜神洲,有一国土,这里的人们行为装扮颇为怪异:男人们个个都把脑门剃光,脑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也不嫌干活时累赘;女人们则把好好的两只脚用布裹紧,不令其自然生长,迫使足弓折断,脚趾蜷缩,最终挤成宛如马蹄状的小脚,还美其名曰“三寸金莲”。然而听老人讲,这辫子顶要紧,初时官家有条法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长此以往,男人们也就淡忘了“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古训,剃头结辫习以为常,都习惯了脑门光光、辫子长长的模样;女人们的小脚则更为要紧,假如谁家姑娘长有一双大脚丫,连个好婆婆家也寻不着呢!何况这女人裹脚的习俗,据老人讲是古已有之,圣贤们都觉得合情合理——女人嘛,总得让她遭些罪才行,不然岂能温顺?多少年来,这里的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男耕女织,相安无事,似乎日子也就应该一直这样地过下去才是。 然而近年祸事却来了。据走南闯北的人说,从海外来了一些洋人,一个个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浑身毛绒绒的,长得跟妖精一样,走路腿不打弯儿,见人就“阿门”“阿门”地咒弄人。据见过的人说:他们都是坐着大铁船从海外来的,那么重的铁家伙,下到水里竟不沉底,可知都会使什么妖法的。更可怕的是,洋人半夜里就出来拉小孩,他们专吃小孩的眼珠子,炼妖法须用这个当药引子的!说话的人已自莫名惊恐,听的人更是个个骇然,唯恐着了洋鬼子的道儿。 有几个见过世面的人不屑地说:“嗨,洋人也是无利不起早。他们漂洋过海,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来跟咱做买卖的。他们都住在荒岛上,又不会种地,只会生孩子、炼铁,要不做买卖,他们吃啥喝啥哩?” 人们听了,都笑道:“哈哈,原来他们是打蛮荒之地来的呀,还想跟咱做买卖,咱大清地大物博,啥也不缺,谁稀罕跟他们做买卖?你说好笑不好笑?”众人也确实觉得好笑,尤笑他们不晓得圣朝上谕,从康熙爷起,这里早已是片帆不得入海了。 然而据精通时事的人说,这回朝廷竟没有固辞——亦或也辞过,却难以推脱罢,反正是陆续开了口岸,准许洋人进内地来做买卖了。 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洋鬼子里头有一些不好的鬼子,悄悄贩卖一种叫做“福寿膏”的药丸,人们刚吸食时,觉得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然而很快上瘾,一旦离了这东西,就筋酥骨软,失魂落魄,哈欠连天,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了,最终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要吸上那最后一口。好多人着了他们的道儿,一时竟致民扛不动锄镰,商提不动秤砣,兵举不动戈矛,官看不动文案了,银子钱也哗哗地外流,国库日渐空虚起来。 官家眼见不是事儿,于是敕令钦差赴广督办禁烟。岂料那洋鬼子竟无视天威,开着大铁船,架着大火炮,攻城掠地起来。那洋人的火器委实厉害,饶是弓马娴熟的曾格林沁亲王,亲率八旗精锐冲锋,也抵不住洋鬼子的枪炮,几乎全军覆没。朝野上下,大小官员,噤若寒蝉。 天朝上国只得认怂,割地赔款了事。好在割去的一个叫做香港的岛子,只有鸡蛋大小,于我天朝倒也无关痛痒;然而赔付洋人的那些银子钱,却结结实实着落到了在土里刨食的百姓头上。那官家依旧在上高乐,他哪晓得底下的苦! 果不其然,近日传闻,南方有太平天国揭竿而起,他那天王竟也面南背北,与咸丰爷分庭抗礼起来!如今,大清仅剩半壁江山,国将不国!最令人气恼的是,朝廷告示里说:那里的男人都剪了辫子,披散着头发,再也不刮脑门了;女人们也不裹脚了,一个个疯疯张张地在街上走。 更可怕的是,有一支太平军竟向江北杀过来,越州过府,所向披靡。据官府檄文:“长毛”所到之处,寸草不留,鸡犬不宁。好些州县衙门的老爷,还有许多豪强士绅,都卷铺盖逃了。官府不得不调集兵力勤王,拼死抵抗。 清文宗咸丰五年三月,太平军折返,沿途官绅,无不震动。 在泰山东麓汶河南岸有一处村庄,叫做乔家村。村里有个乔老头,他本是个体弱多病、行将就木的人,原指望能寿终正寝的,不料眼下却兵荒马乱起来。他家虽是佃户,没有多少过活,然而这几年仗着省吃俭用,也盖了几间茅舍,置办了一些家什。即便这样,舍了也有限,最要紧的是要保全儿孙们的性命,让他们尽快脱离刀兵之苦。他扶杖进出看了几回,见逃难的乡邻络绎不绝。他回家把儿子们叫到跟前,从席底下摸出几吊铜钱来,逐一分散到孩子们手中,嘱咐他们去逃命,留下他这把老骨头看家。 孩子们哭哭啼啼,谁也不愿离开,七嘴八舌地说:“平日孝顺不孝顺,谁也难说。如今危难来了,没个丢下老爹自顾逃命的理儿。要死一起死,要活一块活!” 乔老头急了,他听得茅庐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愈发觉得全村都逃了,更勒逼着孩子们去逃命。大家跪了一地,哭哭啼啼不肯走。 乔老头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哥几个的孝心我都知道,但我这把老骨头,走也走不动,跟着谁都是累赘,留在家里,长毛来了能把我怎地?再说,破家值万贯呢!这盆盆罐罐的,扔了也怪可惜,有我在家,好歹能照看些。你们尽管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哪里过得舒坦,就在哪里安身立命吧。咱们在这里种财主家的地,虽说东家待人宽厚,但也养不起大肚汉!各人另谋生路去吧,改换门庭,兴许日子就会好起来呢。”然而儿子们执意要背着老人走,大家争执不休。 小五乔向廷最聪明,他对父亲说:“爹爹放心好了,哥哥们尽管去,留下我在家陪着您。我整天去山上给东家放牛,哪个山旮旯不熟悉?长毛来了,我就背爹上山躲起来。” 然而哥哥们仍不放心,说长毛要烧山呢! 他爹便说:“小五的话,我觉得还在理。你们哥几个都有家有口,只他没有拖累。我这把老骨头,不足百十斤,也不是个爬不动的人,行动就要人背!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一辈子行善,也曾救过人命呢,我就不信偏偏让长毛逮住。老实告诉你们说,前些年有个行脚僧路过咱们庄,我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干粮给了他,他就说我会有后福呢。打那起,我就天天念佛。放心吧,神佛会保佑咱们一家人的!要再不走,我今儿就寻死!” 孩子们不敢再多说,各个止住泪,回屋收拾了包裹,又回堂屋给老人磕了头。弟兄们出门,哥嫂再三嘱咐小五,早晚殷勤服侍老爹,休教饮食有缺。然后众人平磕了头,洒泪而别。 且不说弟兄们各自去逃难,单说小五乔向廷,他把家里剩余的粮食藏在地窨子里,又把家里报晓的公鸡宰了,炖给老爹吃。他还惦记着东家的几头牲口,因他是个放牛娃,知道东家跑得早,只带了细软跑的,连牲口也顾不上,只说饿死了拉倒,饿不死算它命大。然而小五却舍不得让它们挨饿,他天天放牧,知道它们除了不会说话,也通人性呢。为此,乔向廷每天总要到东家院墙外,听听牲口棚里的动静。后来,果然听到了哞哞的吼叫声,他知道那是它们渴了、饿了。但是他干着急,没办法,因为看门的老叟也偷偷跑了,只留下铁将军把门,他没有钥匙,进不去。 连日来,他做梦也听得到牲口的叫声。后来,他围着东家的院墙走了几遭,发现阳沟旁有个狗洞,便借着潮湿,费力抠开一些,仗着自家身形瘦小,收皮缩骨地钻了进去。老话说得好:欲要高处坐,须向低处行。小五此番钻狗洞,自是秉性善良使然,然而正是这么从狗洞里一钻,却钻出一生的福报造化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下小五费力钻进东家的院里去,跑到牲口棚里给牛骡喂些干草,饮些清水。待它们消停了,他才又费力爬出来,回家侍奉老父。一连数日,天天如此。又过去了好多天,“长毛”并没有来,远近也毫无动静。他爹天天念佛,求神佛保佑世道太平,儿子们平安。 这天午后,乔老头打发小五到邻村去探听一下,看看有什么动静。乔向廷走到村口,手搭凉棚往远处观看,只看到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长毛”?他满腹狐疑,心道:“或许此前的传闻不实?”他再看看远处熟悉的山脊静谧无声,看看近处碧绿的池塘波澜不惊,更不相信会突然冒出青面獠牙的“长毛”来。他摇摇头,无精打采地往邻村走。 刚走几步,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大惊失色,心道:“难道长毛果真来了!”一想到这,他转身就逃,跑几步又站住听听,就这样逃而又住地好几回,觉得身后似乎也并无千军万马。他回头望望,又竖耳听听,确乎只有一匹马的声音。于是他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渐渐地,一个骑着大青骡子的人影越来越近了。 到了近前,乔向廷看清楚了,原来是本乡地保李老四。因李老四的岳父就是他的东家乔广善,所以乔向廷认得他。那地保看上去二十岁出头,跑得衣衫不整。他本已从乔向廷身边窜过去了,蓦地看见是岳父家牧童,便又圈回牲口来,问:“小五,长毛就要来了,你咋不跑呢?敢是我家老泰山托你留下来看顾牲口的吗?” 乔向廷连忙打千儿,说道:“姑老爷您来了。虽然老爷走时没托付我,但我打小在你们家放牛,老爷太太也没少照顾我——我每天都从狗洞里钻进去,把牲口喂上,没难为着它们。请您转告老爷,让他老人家放心好了。” 地保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唔,早就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瞒你说,长毛真的就要来了,老泰山走得匆忙,岳母的一只珠花,是花了几百银子从城里淘澄来的,仓促之间不知怎么就失落了。老爷打发我回来找一找,看看是否落在家里。你赶紧随我家去,把我骑的骡子喂上。” 乔向廷满口答应,乖巧地上前小跑一步,抓住辔头,接过缰绳,牵着往村里走去了。 来到大门口,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在门前踱来踱去,只见他身材瘦长,眉目清秀,破衣弊履,面有菜色。李老四和乔向廷都认得,那后生是本村的一个秀才,如今在东家府上做私塾先生,姓尚名璞。这尚璞年岁不大,文章却读得精熟,也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李老四总听岳父夸他满腹经纶,但他却觉得那是个清高孤傲的人,文绉绉的,是个酸秀才。然而李老四只能在心里这么想,却不好表露出来,因为有岳丈那番说辞,他做晚辈的不好辩驳,故而少不得尊称他几声先生。 原来地保的岳父乔广善,是位德高望重的大财主,祖辈勤俭持家,到他这代已广有田产,不仅在本村有成片的肥田,还在东乡置下了一大片园子,雇人种着果树,养着鸡豕鸭鹅,家里真个是牛羊成群,米烂成仓。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已年近不惑,夫妇一连生了三个闺女,总不见儿子,偌大家业,竟后继无人。 他母亲年近花甲,急等抱孙子,整日对乔广善夫妇念叨说:“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乔广善也巧儿子盼红了眼,看看须发都要白了,一家人到处求神拜佛,铺路修桥,广做善事。乔广善也用心调养身子,只补药就不知吃了几箩筐。 不知是感动了神佛,还是那些补药起了效用,终于得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取名就叫做“金宝”。这乔金宝打一生下来,就掉进了福窝里,一家人都围着他转,除了睡着在炕上,其余都是从这手里递到那手里,脚不沾地。 他夫妇本想乘势再添个男丁,不料第五个上又添了个女儿,他俩只得认命,也就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金宝长到四五岁时,送去学堂里念书,他在那里却是个魔王,不但自己贪玩,还带累别的学生不好生念书,把个先生气病了多次。乔广善没法子,只得另请个私塾先生来家里教授。请的这位先生便是尚璞。 说起这位尚璞,他本是个苦命人,父母早早亡故,自幼家境贫寒;但他勤恳好学,常站在村塾窗外听讲。有时先生提问学生课业,学生答不上时,他在窗外忍不住替他们作答。先生见了喜欢,恰好自己年过半百,而膝下无子,便收留了他。这尚璞朝夕侍奉先生,极尽孝道,先生心中甚是欣慰,将胸中学问倾囊相授;尚璞也发奋苦读,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不料先生年老体衰,一朝抱恙,卧床不起,尚朴求医问药,侍奉汤水,奈何先生寿限到了,一命呜呼。先生的侄子们来争家产,房舍内外一扫而空,连房梁、檩条、砖瓦也拆了,最后瓦砾中只剩了一方砚台,尚璞小心捡起来,留作纪念。他去先生墓前结庐,守孝三年。 他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时常饿肚子。因无衣食来源,他也就不再举业,只先后在附近几个学堂里坐馆,教几个乡村孩子读书识字,聊以糊口度日。 然而乡下人家,只要孩子不做睁眼瞎就罢了,有谁还真指望他们能蟾宫折桂呢?所以日日只以青菜豆腐管待他,另有几串铜钱的束修打发他了事。这尚璞倒也满不在乎,每月倒还积攒下几个钱呢,便到城里买几卷书来,咿咿呀呀读到深夜;要么就用那方端砚磨足了墨,写字,作画,怡然自得。 村里人都笑他痴,然而他说:“昔陶渊明归去来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我效法隐士,清闲自在,何乐而不为?”大家更笑他呆,便都唤他做“呆隐士”。 乔广善见他超然物外,大有古贤遗风,反倒认定他是个不俗的人,便延请他到家里拜为西宾,专授乔金宝课业,修金也由铜钱变成了银钱。这先生好生感激,恨不能把一身学问一股脑儿倾灌给学生,可惜乔金宝打小娇养惯了的,一时哪里坐得住冷凳?尚先生在那里“之乎者也”,他却“牛不饮水强摁头”一般,在凳上坐不住。念书不过半顿饭功夫,他便从凳上跑下来说:“俺要去吃口口了。”原来那时尚未断奶!尚先生哭笑不得,只得令其自便。 一晃半年过去,那孩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尚朴急了,几次要动戒尺,每每老太太却护在头里,说:“要不俺不学了罢!”乔广善在外听了,气得倒仰,尚先生反过来劝慰他。日子长了,尚璞反比在乡村学堂里时更清闲,便把银钱去换成古书,遍览稗官野史,三教九流,旁学杂收。 听闻“长毛”要来时,乔广善一家出去逃难了,尚璞也只好抱着砚台回自家草庐读书。然而一时饮食不济,腹中空空如也,唯赖读书忘饥。这几天手头的书早已翻烂了,他想起东家私塾里有几卷古书,便踱步来取,不料看门的老叟早已离去了。 恰好李老四和乔向廷到来了,他忙拱手问道:“姑爷因何去而复返?” 李老四见他在这里,很是诧异,反问道:“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知道长毛要来了吗?还不出去躲躲!” 尚先生微微一笑,说道:“你天天替官府做事,就不曾听见一些真消息吗?在下闲来无事,常去镇子上的书斋里走走,却听过路人说,长毛其实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 李老四摇摇头,道:“官府却不这样说,那长毛仇官仇富,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邻州没跑掉的王老爷,给长毛抓住,剥皮抽筋,点了天灯……嗨,还是小心为妙!” 尚璞沉吟道:“哦,传言不足信。——即便如此,曾格林沁亲王已传宪令,着府州县乡招募兵勇,筹办团练。你不见绿营调拨吗?官兵将成合围之势,可怜那些穷人的队伍,不谙兵法,孤军深入,后援不济,必败无疑,可悲可叹!他们败走后,倒是周边山贼流寇,乘乱祸害乡里,这个需要格外提防的。” 地保听了,疑惑地问道:“先生又不是诸葛亮、刘伯温,你咋知道他们闹不成气候呢?南方可都是长毛的天下了;北方刀兵交接,也打了几场了。估计咱这里也快了。” 尚璞说道:“前些时候我进城买书,看到官府的招募告示,又见一队队兵勇调拨集结。如今官兵将成合围之势,那些穷苦人孤立无援,焉有不败之理?” 地保听了,顿时心神大定。先生笑着说:“我曾劝东翁不必惊慌,静观其变,然而他老人家却弃家走了。我料定不出一个月,日子必能平复。”地保和乔向廷听了,由衷地佩服。 三人进家,登堂入室,但见桌凳上布满尘土,乔向廷赶紧找来抹布和鸡毛掸子除尘。 尚璞见这孩子手脚勤快,就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见他年龄不大,有十三四岁光景,辫子油亮,眉清目秀,骨骼清奇,就对他说:“小哥,我也曾研习麻衣相术,我看你这骨骼相貌,终究不是个贫贱之人。我料定不出十年,你必富足,终生衣食无忧。只是,眼下还有些困顿,这也是数理使然;过后自会交运,待时来运转,你家的日子也就慢慢好转了。” 乔向廷连忙打躬作揖,说道:“谢先生的吉言!可我只是个放牛小子,家里一寸土地也没有,指望什么发达呢?嗨,只要我家的烟筒里能天天冒烟,好歹养活我那年迈的老爹,也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先生听了他的话,笑了笑,也就不再多言,只从书架上拿了几本古书,回自家草庐去了。 这里李老四找到了东西,给乔向廷留下大门钥匙,又骑骡子急匆匆地走了。 乔向廷喂好了牲口,也径自回家,跟他爹说了尚先生的那些话,乔老头听了,满心喜欢,说:“尚家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打小就是个清爽的人,心气儿也与众不同。他读书入迷,是远近有名的,要不怎么能进学做了秀才?只是命不济,爹娘死的早,也没成个家,天天衣食不周的。天可怜见,这些天他一个人在家,还不知灶里见烟火没有?” 乔向廷说:“我看他面黄肌瘦的,原来是家里没得吃!要不待会儿我给他些吃的去吧?”乔老头点点头。 乔向廷又沉思了一下说:“既然长毛不来了,等着我去追了哥哥们回来,咱一家子团聚,照常居家过日子才好。” 乔老头说:“他们都走了将近十来天了,走的时候慌慌张张,怕是你也追不上。再说,腿长在他个人身上,大路朝天,谁知道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你往哪里追去呢?” 乔向廷想想也是,就说:“爹爹嘱咐他们不要回来了。看来,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哥哥了……”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他爹听了,也禁不住老泪横流。 傍晚,小五果然去给尚璞送了些吃的。 且说李老四,紧赶慢赶来到乔广善寄居之所,先把那支珠花交给岳母,女人心下大慰。李老四又提起乔向廷钻狗洞的事来,大家听了都笑。李老四便说:“我已嘱托他照管门庭,并留下了大门钥匙,可保牲口、宅院完好。” 乔广善听了,心中喜欢,说:“这个小五子,别看他在家排行老小,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打小就懂事。他到咱家来放牛,把牲口养得膘肥体壮的。放牛回来也不闲着,眼里满都是活儿,乖巧得很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果如尚先生说的那样,“长毛”一直没有来。逃荒的富户们,陆陆续续也有回来的了。 最先回来的是村中的大户,富商乔广亨一家。这乔广亨四十岁出头,世代经商,头脑活络,心思精明。他家在县城里开着粮油铺子,在村里也有织布坊、油坊,另有数十亩沃田,租给别人种着。他家的子弟也个个信息广通,所以最先知道“长毛”被歼、已经平安无事的消息。他举家押着辎重回到县城,留两个儿子在城里打理店铺,自己先带着女眷回到了村里。因为走时匆忙,把祖宗牌位遗忘在了家里,回家后先请出牌位来合家叩拜,然后又拜了家仙、财神,祷告已毕,心下才得安然。 歇了一日,乔广亨漫步到小溪旁,到桥西油坊和织布坊踅摸了一圈,只见几案上已落满了灰尘,长叹了一口气,心道:“唉,这一走多半月,城里关了铺子,乡下也停了作坊,得少挣多少银钱!” 他叹了又恨,恨了又叹,然后沿小溪溜达。跨过石桥,是乔广善家,见他家大门紧闭,门可罗雀,不像往日那般热闹,心中不免暗自高兴起来,心道:“哼,乔大善人,你堂堂族长,不也灰溜溜地走人了吗?老子是早已回来了,你却还不知蜷窝在哪里呢!但愿你老小子跑到爪哇国里,让老鳖拉了去,再也不回来才好,省得又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原来,他和乔广善都是本村的富户,论起来也算是远房本家呢,乔广善家世代耕读,他家却经商。当时朝廷仍是劝农桑的,人人也都认为耕读是本分,经商却是舍本逐末的勾当,所以乔广亨家的钱财虽多,但在台面上终究还是比乔广善略低半头。族长的位子这些年来一直被乔广善占着,似乎就是众望所归的结果。多年来,乔广亨对这件事是既恨又妒,却也无可奈何。后来族长家又招了两个女婿,大女婿名叫张有财,据说是在省城里哪个衙门里当差,二女婿就是地保李老四,两个女婿都吃官饭,在乡下就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了。这么一来,乔广亨更是自叹不如,望尘莫及了。 乔广亨背着两手,在族长门前踱来踱去,见左右无人,便朝他家门口吐了口痰,然后慢慢地回家。 路过村头时,见乔向廷赶着牲口回来了,就问:“小五子,谁家的牛?” 乔向廷见是他,赶紧打千儿,说道:“亨老爷您回来了?好久不见,您老身子骨儿一向壮实啊?” 乔广亨却不理他的话,只问:“谁家的牲口?” “还能谁家的?族长家的呗,我一直给他家放牛。” 乔广亨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哼,你穷小子不怕死吗?长毛就要来了,小心他们把牛剥了,烧开大锅,把你也扔到里头!” 这一句话把乔向廷说愣了,他疑惑地望着乔广亨,问:“长毛不是被打跑了吗?您不也回来了吗?” 乔广亨不等他说完,就冷冷地说:“打跑了还会再来的,你等着吧!”说完,背手走了。 这里乔向廷听了关于“长毛”去而复返的话,一头雾水,只好赶着牲口向族长家里走去。因李老四临走时给他留下了钥匙,这下他再也不用钻狗洞了。他望着东家的大宅院,忽然想起尚先生为他相面的事来,心道:“要真像尚先生说的,也能挣下这么大家业,那自家祖坟上可就冒青烟了!” 他记得老爹常为他们弟兄几个讲老东家的故事,说是有一伙佃户待秋粮下来了,去为东家送租子,每人挑着一担粮食,半路上又累又饿,便在路旁休息,顺便吃点干粮。那伙人带的多是煎饼,风干了的,每个人吃的时候免不了掉下一些零渣碎片,但因为秋粮下来了,也没人再在乎落到地上的那点渣渣。这时有一个拾粪的老头站在一边看,欲言又止的。大家见他痴呆呆地盯着地上的煎饼渣渣,以为他饿了,便递给他一张煎饼请他吃,老头却摇摇头谢绝了。待众人吃完,又拍拍身上的煎饼饹馇,抖落干净了,挑起担子准备上路时,那位老头却放下粪筐和粪叉,走过去把地面上的煎饼渣渣挨个捡起来,送进嘴里吃了。大家面面相觑,疑惑不解:让他吃煎饼吧,他却不吃,却单单等着捡地上的煎饼渣渣吃,呵呵,这老头真是个怪人啊,要么是个穷光蛋,穷疯了!要么就是个吝啬鬼,舍不得一点煎饼渣渣!大家想到这里,摇摇头,苦笑着挑着担子走了。路上歇了好几歇,终于把粮租送到了东家的粮仓里。嚯,好大的粮仓,只见那一囤一囤的粮食,麦子谷子棒子都有,几年也吃不完啊!大家既羡慕又嫉妒,都摇头叹息着出来,去跟少东家结算,冷不丁却看见一位老头在里院喝茶,正是路上捡煎饼渣渣的那个老人。大家大吃一惊,忙问少东家那是谁?却原来正是他们的老东家!一个富得流油的老头儿,竟是那么的会过!大家这才明白,那位老人是不忍心瞎了粮食啊,怪不得人家越过越富呢! 这故事早已像烙铁一样烙在乔向廷的脑海里。如今他看着眼前偌大的宅院,更加感觉到故事的感召力了,他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像老东家那样勤勤恳恳、节节俭俭地过日子!只要勤俭,好好干,日子怎会过不好?”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身,找来笤帚,把庭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直到一尘不染了,他又各处巡查了一遍,角角落落又擦拭一遍,才恋恋不舍地关好门窗,回家去了。 第二天乔广善也回来了,乔向廷在村口遇着,便帮着赶车,一趟趟地搬运行囊。他们阖家大小一进家门,只见里里外外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皆大欢喜。乔广善安顿好了家眷,就命置酒,从城里带来的肴馔都是现成的,阖家宴饮。 筵毕,李老四小夫妇即归家去,临行乔广善封了十两一锭大银赠给女婿,李老四双手接了,连声道谢,笑眯眯地去了。乔广善又唤乔向廷进来,也拿出一块银子,足足有二两重,要赏给他。这孩子哪见过银锭子?再三推辞。因他心里是想着无功不受禄的,所以委实不敢要。直到太太也走出来发话了,他才哆哆嗦嗦地收下,揣在怀里,磕头谢恩之后,急匆匆回家见父亲。 他到了家里,把银子藏在衣襟里,指着鼓囊囊的肚子要父亲猜里面是什么。乔老头淡淡笑着说:“管他是个啥呢,你鼓着个肚子干嘛?你又不会下崽儿!唉,我倒是盼着抱孙子呢。” 乔向廷一下抖搂出银子来,把乔老头吓一跳,问:“这是哪来的?偷的抢的?咱可不敢做那昧心事!” 小五说:“东家赏的。我说不要,他硬给的,还让我在他家厨下吃了饭!” 乔老头听了,从炕沿上蹦下来,捧过银子,翻来覆去地看着。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块银子,如今这么一个白花花、沉甸甸的银锭子,握在手里坠手腕,确确实实是自家的了,高兴得他胡子一噘一噘的,嘴里不住地念佛,眼里竟闪出了泪花。他晚上担心有贼偷,睡觉时让儿子睡外间,敞着套间的房门,自己睡里间,把它抱在怀里搂了一宿。 第二天起来,爷俩就琢磨,到底把它藏哪里呢?小五说就放在碗架子最顶上吧,他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太显眼了,贼进门一眼就能看见;小五又说那就藏在炕洞下吧,他爹说贼一般都要搜炕洞的。他家房内实在无处藏了,后来小五又说藏在院内地窨子里也行,他爹嫌那空儿太大,进去就觉得不踏实。后来小五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说可以把鸡窝拆了,在那底下挖个洞,用油布包了银子,埋在底下,然后再搭起窝来,要搭大一些,过两天再买两只大鹅来一起养着。要是有贼来偷银子,搅扰得鹅先叫起来,人就警觉了,贼也害怕了,任谁也偷不成。他爹这下才放了心,然而又执意说要把鸡窝挪到自己睡觉的窗前,晚上睡觉时警醒些儿,才保平安无事。 乔向廷放牛去了,他爹在家里拆鸡窝,搭鸡窝,直到把鸡窝内外伪装得跟先前一样了,才消停下来。 乔老头左顾右盼,心下大慰,想想以后的日子,觉得很有盼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2章 乔广善宽厚待下人 话说乔广善回到家里,从头料理起家务来。他家有个账房先生,姓田,是个理家的好手,里里外外自然由他张罗;农田里的庄稼活,有几个雇工忙活,好在牲口无恙,自然不误农时。乔广善闲来无事,便品茶酌酒,修竹赏花。 那乔老头一家更是时来运转一般。自从有了银子,乔老头心里高兴,身体也渐渐硬朗起来。乔向廷的几个哥哥在家时,租下了乔广善家的一大块田,那时因小五年龄小,身子单薄,所以只让他给东家放牛。如今他的哥哥们都走了,他爹就说:“咱租了东家那么大一块田,总不能让庄稼撂荒吧。荒了地,神佛也会见怪,要降罪呢!”于是每天小五放牛回来,他就手把手地教小儿子做农活。 小五心灵手巧,仅一年多功夫,就熟悉了田里的活路,春播秋收,样样在行。乔向廷的这份灵巧,多半来自他的父亲。乔老头不仅会侍弄庄稼,年轻时还干过木匠、泥瓦匠呢,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这一天,乔老头正在门外修篓子,却见本村一个叫乔大乖的后生急匆匆地赶来,说道:“乔广亨老爷油坊里的舂墩坏了,四处找人修呢,可是农忙时节匠人们实在难找。他家二少爷乔慕贵想起你会木匠活儿,平日里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想请你过去帮忙修一下。到时修好了,一葫芦油是少不了的!” 乔老头听了,停下手中的活计,说道:“都乡里乡亲的,什么油不油的?咱这就去,别误了他家榨油。”说完,取了工具,跟着乔大乖走了。 他知道乔大乖是乔慕贵家的佃户,却不知也是他的帮闲呢,他常跟少东家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嘴里的乔慕贵,是乔广亨的二儿子,年方十八九岁,却生性贪婪,其阴狠处丝毫不逊于他爹,——前些日子他无意间听到爹爹说族长乔广善和他家牧童的坏话,便与乔大乖合计,一心要对乔老头父子发坏,并挑拨他家与东家的关系。 话说乔老头跟着乔大乖,一前一后来到油坊里,只见一堆豆子散落在地上,榨油的人一个个汗毛露水地鼓捣着什么,乔慕贵在一旁指手画脚地吼叫着。这个阔少爷见乔老头来了,点点头,满脸堆笑地说:“有劳,有劳!” 乔老头顾不上和他客套,忙附身看了看,原来是因年岁久了,墩头卯榫有些松动,照不准石臼了。他二话不说,取出工具,让乔大乖踩住长柄,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眼看就要修好了,这时乔慕贵瞅了乔大乖一眼,乔大乖心领神会,便按二人事先密谋的那样,他突然松开了脚,木墩骤然下落,眼看就要砸在乔老头的脑袋上了。乔老头大吃一惊,急忙偏头,躲闪不及,木墩重重砸在了他的肩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倒在地上。 乔慕贵见状,拿班作势,指着乔大乖的鼻子,操娘日娘地大骂一通,让他赶紧滚蛋!乔大乖听不得这句话,借机溜了。 乔大乖跑到山坡上,对乔向廷说了他爹在油坊里受伤的事,要他赶紧去看看。乔向廷吓坏了,央求乔大乖替自己照管牛群,他跑去看老爹。 乔大乖待乔向廷跑远了,就赶着牛群,缓缓地来到山坡下的一块豆田里,——这是族长乔广善家的豆地,里面的豆苗正长得鲜嫩,他放任牲口啃起来;自己则躲到山脚下一片柳树林里,躺在石板上乘凉去了。 乔向廷跑到油坊里见到老爹时,乔老头正坐在麻袋上休息,肩膀上渗出了血,肿起一个大包。 他见小五喘吁吁地跑来,忙问:“你怎么来了?牲口呢?” 小五也着急地问:“爹,你肩膀咋了?” 他爹说:“我没什么,只受了点轻伤。你怎么来了?牲口搁哪了?” 小五说:“俺大乖哥跑去告诉我,说您受伤了,我急着来看您,他替我照管牲口呢。” 他爹听说牲口有人照管,这才放了心。 乔慕贵在一旁一叠声地赔礼,乔向廷一声也不言语,眼泪汪汪地扶起父亲,二人相携着回家。乔慕贵从后面说给他俩一葫芦豆油,却只动嘴不动手,他俩自然也不要。乔慕贵在背后露出狰狞的怪笑来。 山坡下,有个庄户人经过乔广善家的豆田时,见牲口正啃豆苗,吓了一跳,忙进去圈拢牲口,然而那牛群满地里乱跑,他一时也没办法聚拢起来,只好去找牧童,喊破嗓子也没人应声,他忙跑去他家里找。到了小五家的屋门外,只见乔老头正躺在炕头上呻吟。他也不好惊扰老人,只是招手让乔向廷出来。 乔向廷出来了,听他耳语几句,道声:“坏了,惹祸了!”跌跌撞撞往外跑。 来到豆田,见豆苗已损毁大半,他忙约束牲口,吆喝着往外赶。 这时乔大乖喘吁吁地跑来了,说:“不曾想这些畜生这么不听话,害得我跑前跑后,喉咙都喊劈了,也管不过来。我跑得肚子疼,刚才去山沟里净手来着,不想这群畜生竟然偷跑进豆田里来了。我是尽了力的,现在肚子还疼着呢!” 乔向廷看看糟蹋的那一地庄稼,一时惊惧交加,不知所措,竟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乔大乖见了,反而呵呵笑着说:“瞧你这点胆子,哭啥哩?这块田恰好是族长家的,他是你的东家,好说话!再说,他家的庄稼地有的是,这点豆苗算什么?好在牲口没丢,算是万幸了,要不然,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嗯,牲口没丢,你该谢我才是!”说完,见乔向廷只顾哭,便扬长而去。 乔向廷呆呆地看着豆田,心中无限惆怅。 他垂头丧气地把牛群赶进山沟里,直挨到天黑了,也不敢回去。后来肚子咕咕叫了,实在没法,才赶着牛群回到东家家里。 他拴好了牲口,踌躇再三,壮了壮胆子,来到正房门外跪下了。家里丫鬟见了,忙进去告诉乔广善。恰好李老四也在呢,他腿脚快,出来问何事? 乔向廷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说自己放牛时不小心,牛群毁了东家的豆田。 李老四听了,心中气恼,喝道:“哼,啥也甭说了,照价赔偿就是了!” 乔向廷定了定神,说道:“小的已经想好了,前些日子东家赏了俺一块银子,赶明儿就拿回来,还给东家。下剩的,从俺家地租里出就行。俺一点也不赖账!只求东家别撵了俺,俺还想在这里放牛呢。” 乔广善在上房里也大体听明白了,忙出来禁约二女婿。他看着乔向廷懦懦的样子,心中不忍,让人扶起他来,说道:“马王爷也有打盹的时候,你一个小孩子,难免有松懈的时候。银子不要拿回来了,明儿我让人去地里看看,咱自家的庄稼,好说!往后可要勤谨些,万不能毁了别人家的庄稼。人家追究起来,那时可就难说了。” 乔向廷听了,感激万分,一连磕了好几个头,满眼的泪花。 李老四见岳父说了这话,也忙换了个腔调,说道:“你这小哥,我前些日子还夸你勤谨呢,怎地就这么不禁夸呢?幸亏我家老泰山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以后你可要小心些,要尽到自己的本分。快些家去吧,别在这里淌眼抹泪的了。” 乔向廷诺诺连声,唯唯而退。自此,他对东家更加尽心尽力了。 话说本地刀兵之乱平息后,州县衙门的老爷们照旧坐堂,狗腿差使也照旧当差。上谕很快就下来了,要各地官府绥靖地方,肃清流贼,更要紧的是:晓谕百姓,顺天应命,安分守己,做个良民;并修复保甲制度,再三申明通贼连坐之法。 李老四身为一片村庄的地保,这些琐屑杂务,自然也着落在他的身上。此前他是偷奸磨滑惯了的,如今公务繁琐,一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得便即来岳父家里走一遭,一者商量差事上的事,二者也顺便打打秋风,沾一些钱财上的光。 乔广善知道二女婿的秉性,故而商议差事之余,临走也总送他几两银子,或者送些滋补品,叮嘱他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这一天,李老四忙里偷闲,又带着老婆孩子来岳父家里打秋风。乔广善便在前厅置酒,还让人去请私塾先生尚璞过来陪客。 那李老四从镇子上带来了一包酱肚子,乔广善叫人拿到厨下切了,先送一份给后院老太太房里送去,其余又分两份,在前厅、后堂分置两席,让女眷们在后堂用饭,他和男宾则在前厅饮酒。 待肴馔齐备,乔广善在主位坐了,李老四坐了客位,尚先生侧位相陪。因管家老田去东乡园子收租子去了,无人沏茶斟酒,恰好乔向廷放牧回来,在门外告假,乔广善就留他吃饭。乔向廷从没上过这样的台面,一时惶惶无对,不知如何是好。 李老四和尚璞见了他,也满心喜欢,都点头示意他留下。乔向廷见状,忙躬身应了几个“是”字。东家就让他在一个小杌子上坐了,就着一张小茶几吃饭。 主桌上满满当当摆着肴馔,却把那份酱猪肚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以示对姑爷的尊重。乔广善又命人拿碗各样盛了一点,放在乔向廷旁边的小茶几上,然后三人推杯换盏,痛饮起来。乔向廷不住地起身来主桌斟酒,很是“赶眼神儿”。 言谈间,李老四极力称赞尚先生的学识,说“长毛”走,果然就败了。乔广善得意地说:“不瞒贤婿说,我老汉祖上也曾是读书人,拔过贡的。只是后来子孙懈怠,没有举业的心劲了,然而仍不失为耕读之家。今儿老朽为小儿选先生,还是有些眼光的,这十里八乡,没真学问的,也难进老汉的家门。既进了门,我必以礼相待。”又对尚璞说道:“先生自来我家,我也不曾亏待过你吧?虽不能天天待若上宾,可每顿小菜饭,总还是带些荤腥的。” 尚璞忙说道:“东翁待我宽厚,我无以为报,只有尽我所学,对小少爷倾囊相授罢了。” 李老四说:“这是正理。想我岳父家,几辈人辛辛苦苦挣下这份家业,也不容易。虽然衣食丰足,但总难与城里的老爷相比。那些官老爷们,出门都坐大官轿,一个个顶戴花翎,耀人眼目。哈哈,那才叫做出人头地呢!先生既然肯这样实心实意教俺内弟,他将来中个翰林,光宗耀祖,是迟早的事!” 不料尚璞却有心无意地说一句:“倒也不见得中翰林,如今读读新学,也还蛮不错的!” 乔广善诧异道:“先生却怎地说这样的话?小老儿把犬子交到你手里,你就该带着他好好读圣贤书,将来即便不中翰林,也要让他懂些仕途经济,明白安身立命的道理才是。就好比咱生而为人:天地君亲师,一霎也不能忘怀,都要时刻顶在头上的。那些个什么新学,都是洋人们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能中用么?” 尚璞见东家质疑自己,忙拱手说:“东翁说的是!圣人之道,固不可废,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君子立身之本,亦是万世不易的美德,——在下须臾也不敢忘怀,故欲效古今贤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惜乎往圣绝学,皆重于道德修为,而匮乏变通之术。眼见今日内忧外患,世事维艰,小生难免有司马牛之叹:今洋人架着火器,凌驾于国人头上,朝廷犹凭八股取士,以致天下士子,穿文凿句,循规蹈矩,下笔千言,而百无一用。我引颈顾盼,旁学杂收,洞悉当今世界之所长,慨叹时下国人之所短。我断言:后辈欲自强,须于继承圣道贤德之余,讲新学,开民智,不然何以日新,恃何自立?吾辈当……” 还没等他说完,一旁的乔向廷却“嗤”地一下笑出来声。三人扭转了头看他,乔向廷自知失态,不禁涨红了脸,赶紧起身,佯装斟酒。 乔广善赶着问:“刚才小哥笑什么?” 乔向廷忙说:“没什么,我只觉得尚先生说话,之乎者也的,就像唱戏的老生,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尚璞大窘,随即自嘲道:“小哥说的是,我整日埋于故书堆中,只做书虫罢了,说话间不觉就露出腐儒气来。唉,改不了了,悔哉,愧哉!” 三人听了那“悔哉,愧哉”,又不禁喷饭。 李老四说:“先生饱读诗书,改他做什么?我倒听着顺耳,比城里的官老爷说话还好听呢。他们虽是官老爷,哼,里面有几个是有真学问的?给先生提鞋也不配!先生不愿做官便罢,不然,一考一个准,就是中状元,那也不在话下!” 尚先生摇摇头道:“我十年寒窗,费尽心力,好歹中了个秀才,却命比纸薄,父母早早亡故,恩师也因病辞世。我称骨论命,自知长短,哪有闲钱赶考?还是淡泊宁静,安贫乐道吧。” 乔广善说道:“先生不要太过自谦,咱这方圆百十里,依我看,顶数先生的学问高。等着来年,我助你入闱,去一试身手如何?我料定你必能得中,到时候小老儿还在这里置酒,专为先生贺喜。” 尚璞摇头道:“多谢东翁美意!我如今读书治学,却不在功名,只求经世致用,教人明智可矣。科考中不中的,已与我不相干了。”说完,一仰脖,将满满的一盅酒一饮而尽。 李老四看他饮酒很有古人之风,就一挑大拇指,赞道:“先生好雅量!要是天下读书人都像你这样,那就太平无事了!你恁地恬淡,与世无争,怪不得人称‘隐士’呢。” 李老四稍顿了顿,左右环顾,又低声道:“我听人说,江南那个天王,原是个落第不中的老童生。他因屡试不中,一时急火攻心,一阵疯疯癫癫之后,不知怎么就信起洋教来,自称是上帝的次子,与当今圣上分庭抗礼,面南背北坐起江山来。据说,里面还有好些个大王,也动不动就口吐白沫,冒充洋教的什么神,什么天父啦、天兄啦,哈哈,那怕是着了洋人的道儿了。” 尚先生叹息说:“那倒不见得着了洋人的道儿,他必定是着了心魔——心魔者,即摄不住自之心志也,故其言行必张狂无状。” 李老四一拍大腿,连声说道:“先生说的极是,他确是着了心魔。据知晓世事的人说,那些大王们,一个个都三宫六院的,却独不许下面的小喽啰们碰女人,即便是结发夫妻,也要分男营、女营居住,私见一面,就要杀头!他们底下的人,一提到这个就愤愤的,嘿嘿……” 尚先生说:“哦,据我所知,他们本也是些穷苦人,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可纵观历史,凡是起事者,怕就怕在未成先腐上。就比如前朝的李闯王吧,他进京不久,即纵兵严刑拷饷,掳掠无度,手下大将还迷恋女人呢,故而他只做了四十二天皇帝,就败回来了。唉,凡未成先腐者,焉能成就大业?” 他略顿了顿,也低声说:“我曾看过一部奇书,突然想到其中一节,似有所指,其文曰:‘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头有发者,即不剃发也,其毛必长;衣怕白者,其衣衫亦自然不喜白颜色;所谓‘太平时,王杀王’者,概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也,故虽号太平,只怕太平时节不太平啊!若从内部互杀起来,恐享祚也不会太久。痛哉,惜哉!” 乔广善和李老四哪曾听过这等奇书,一齐赞叹先生博览群书,无所不晓,说道:“先生莫不是刘伯温再世?” 尚璞笑道:“岂敢,岂敢,我只不过多读了一些杂书罢了。” 大家正说着,后堂忽传来一阵女子的哭闹声,又跟着一个幼儿也娇啼起来。乔广善大为光火,隔着屏风叫道:“是谁在那里哭哭啼啼?恁不知道前头有客人吗?” 后堂里跑出两个孩子来,是乔金宝和他外甥李贵。李贵说道:“俺三姨嫌裹脚疼,非得放开缠脚布。俺姥娘生气了,就剜了她一指头,她委屈地哭了。俺四姨一见三姨哭,许是心疼她吧,也跟着哭起来……” 乔广善听了,又羞又怒,斥道:“这个三妮子,已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了,裹个脚还嫌疼怕痒的!她不裹脚,以后怎么嫁人?来人!”后面又赶紧出来一位老妈子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粉嫩娇娃,那女娃腮上挂着泪花。老妈子曲膝低了一下身子,乔广善喝道:“进去告诉芳华她娘,使劲摁住她,把脚紧紧地给她缠上,一点也不许放松。哼,还反了她了!”老妈子忙又进去,乔金宝和李贵也一溜烟跑进去了。 乔广善余怒未消,但顾及客情,便尽力缓和了口吻,向尚璞说道:“先生不要见笑。我家三妮子天生执拗,外表看着娇滴滴,内心却常有鬼主意,想一出是一出的。我虽娇惯她,但她在女德上却是半点也没有差池的!” 尚璞赞道:“东翁高德,合族人皆知,谁不仰望?如今小姐苦于裹脚之痛,也是常情,东翁不必动气。” 李老四在一旁笑嘻嘻地说:“不是我说,先生还真懂得怜香惜玉来!嘿嘿,我内人这位三妹,人如其名,名叫‘芳华’,那出落得叫一个‘好’!你看见刚才抱着的这个了吧?她是我最小的姨妹,名叫‘芳菲’,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美人胚子。她三姐是已经长开个儿的了,高挑身材,鸭蛋脸儿,真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唉……将来还不知哪个有福的,捞得着消受她呢!” 乔广善听了,觉得这话不合礼数,一时沉下脸来,重重地咳了一声,吓得李老四赶紧闭嘴。 尚璞避开李老四的话题,就事论理说道:“以小生愚见,这裹脚的陋习,也早该改一改啦。自有宋以来,那些道学先生便提出‘存天理、灭人欲’,要天下女子都裹小脚,生生地把足弓折断,蜷缩成马蹄状,让天下女子遭了多少罪!我圣祖皇帝早就宣旨放脚,让女人从此不必裹脚,奈何陋习因循日久,反倒回不去了!男人们也必定要娶一位三寸金莲的女子方才心足。唉,这陋习不知何日能改!” 李老四辩道:“哼,再不要说这放脚的话。女人裹脚,乃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要是不裹脚,都疯疯张张地到处乱跑,哪还有一点女人味儿?长毛里的女人,倒是都不裹脚的,还杀人放火呢!” 尚璞不接他的话,兀自摇头叹息。 乔广善最不愿意家里人谈及有伤风化的事,连声敦促大家吃酒。乔向廷最精明,他猜透了东家的心思,忙过来斟酒布菜。 李老四见话不投机,便说:“咱不说这些混账闲话了。我这里有一桩赚大钱的买卖,不知岳父可有兴趣?” 乔广善听了,眉眼一挑,问道;“有什么赚钱的买卖?你说来听听。” 李老四说:“我日前听乡约老爷说,官兵集结调拨,军粮也催促得紧,立等采办。我想岳父家道殷实,在这十里八乡也广有人脉,为何不动用省城俺大姐夫的关系,把这筹办军粮的差事揽过来?县衙主簿韩三爷是他的一个老相识,只要他一封信,兜揽这桩生意该也顺手。咱家里现有谷粮好几囤,再去黑市上籴些秕谷,好的坏的那么一掺和,凑足数目,装船便是。哈哈,等起运走了,上千的银子也就到手了!” 乔广善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像这种坑人的买卖,我是做不来的。不要说是官差,就是卖给寻常百姓,咱也不能让他吃坏了肚子。官兵打仗,拉稀事小,手脚无力,害人家丢了性命事大,那可是罪孽深重呢!” 李老四听了,撇撇嘴,不屑地说:“哼,在咱这地方,哪里去找什么有良心的商贾?就比如您这村里的乔广亨,也算是远近有名的大商户了吧,却狡诈成性,一欺二讹的,谁不知道?据说他也盯上了筹办军粮这桩大买卖,整天围着官差舔腚讨好呢。要是去晚了,可就没咱们的份了。” 乔广善皱着眉说:“嗯,我也听说过他经商的那些事。只是我老汉一辈子没摸过秤杆,不像人家广亨兄,经商多年,见多识广的。我家世代以耕读为生,祖辈好不容易添置下这百亩良田,全家主仆二十来口人,衣食丰足,我已是志得意满了。今后就守着田园,安分守己,过清闲日子罢了。” 李老四两眼睁得像牛一样,大声道:“安守田园?说得好容易!要不是城里有大姐夫关照,再加上小婿我整天围着官差打旋磨子,他能少收咱家一丁点儿田税?” 乔广善叹口气道:“唉,谁不说呢,这世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且别说没地的佃户,就是村里有地的人家,田税也日重一日,只好转嫁到佃户租子里去,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苦啦。咱家嘛,可不亏了有你俩罩着?哈哈,我得了女婿的济了!再个呢,我也何尝不是大节小令地孝敬那些收税的官差呢?” 李老四不再搭腔,他是一心想赚大钱的,便扭头看看尚璞,想听听先生的看法,然而尚璞却不开口。李老四便直接问道:“先生神机妙算,你倒是看看这买卖做得成做不成?” 尚先生略一沉吟,说道:“依我看,不去也罢。东翁本是良善之家,世代务农,何必舍本逐末呢?再者,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说完,又一仰头,豪饮一盅。 李老四心中不悦,佯装没听见,趁乔向廷上前斟酒时,问他:“小哥,你说成不成?”乔向廷只是哧哧地笑。 李老四说:“只管笑呢,你这小家伙机灵得很,你说成,准成!嗯,瞅机会我带你去发财啊,到时你可得好好谢我!”乔向廷仍只是笑。 乔广善见状说:“这孩子倒真是个好孩子,勤快不说,更让人称道的是孝顺。听说他家弟兄几个都出去逃难了,只有他在家陪着老爹。有口好的,端给老人吃,自己天天粗茶淡饭的。老家伙有这么个好儿子,享福了!不像咱村乔老耙的那两个混账儿子,一向不成器。前天老耙还托人来说,他大儿子乔大乖卖了他的寿材,请乔慕贵去喝花酒呢,这件事差点把他气死!还有那乔二乖,自从娶了媳妇,也就忘了爹。如今老耙住在寒窑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赶明儿,我非开了祠堂,狠狠教训那俩孬种一顿不可,出出我心里的恶气!” 李老四道:“老泰山教训的是。但也犯不着为别人家里的事动气。” 他又看看乔向廷,说:“唉,要是合族人都能像这位小哥一样,百善孝为先,温良恭俭让,您老做起族长来,那可就省心多了!” 尚先生也笑盈盈地看着乔向廷,点头道:“嗯,孺子可教也。俗语说的好:业由心造,福祸自招!这位小哥忠厚善良,温顺孝悌,倒是可以出去走走的,必能撞好运呢!” 李老四巴不得听见这话,赶紧说:“好,好,先生高见,在下实在佩服!小哥,听见没有?先生说你出门就撞大运呢。你跟着我去闯荡闯荡吧,到头来包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乔广善摇头说:“贤婿莫说笑话,眼下你公务繁忙,哪有工夫出去闲逛啊!再说,这位小哥走了,咱家里的牲口谁管?里里外外也觉得舍手。” 李老四拍拍胸脯说:“这个不劳老泰山操心,公差好应付,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至于放牛的事嘛,也包在我身上,我自会找人替他的。”说完,叫人来换大碗喝酒。 一直吃到二更时分,李老四醉醺醺的,叫了浑家出门,坐马车回家去了。路上他又细细合计,如何带乔向廷出去发财,他一心要沾沾这孩子的好运呢。 等地保老爷走了,尚璞和乔向廷也躬身告辞,各自回家去了。 欲知李老四盘算的生意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3章 办军粮两家结怨 书接上回,且说地保李老四回到家中,心里仍惦记着包办军粮的买卖。他再三合计,那个酸秀才老说乔向廷出门会有好运,可他只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又怎能帮自己兜揽生意呢?嗨,还是先凭着连襟的情面,去探听一下虚实再说吧。要是把生意揽下来了,再叫那孩子帮着看秤守仓,必能顺风顺水。 他合计来合计去,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令老婆打水洗脸,略吃了些点心,揣了几块银子,骑上自家那匹大青骡子,匆匆出了门。 来到村口,他暗自盘算:“是先到省城见连襟讨封书信呢?还是径自去县城找韩三爷呢?连襟的书信倒是好写,可等着赶回来,只怕不赶趟儿了。莫不如就打着他的旗号,径直去找韩主簿吧,到时见缝插针,也好捷足先登,免得被人占了先!”想到这里,他策马扬鞭,奔县城而去。 到了县衙大门外,但见差役们威风凛凛,李老四不敢擅入。他踅摸了一会儿,便到门房里打听韩三爷所在,对人自称是主簿的远房亲戚。门房的差役听了,说道:“天天来找他的亲戚多了,谁知道哪个亲哪个疏呢?你要有功夫,就在门房外边等着吧。” 李老四直等到日近中午,饥渴难耐,便又去问差役。那差役把帽子往桌上一掼,沉着脸说:“你这人真絮叨,你不见爷公务繁忙吗?哪有闲功夫管你这些烂事!” 李老四做地保多年,也经过一些事情的,知道衙门里的人难缠,就陪了一万个笑脸,低声下气地说:“爷受累了,麻烦您进去通禀一声,就说韩三爷的故人好友,专程前来拜访,烦他出来见一见;或者劳您大驾,领我进去也行。” 那差役没好气的说:“衙门重地,岂是猫儿狗儿都能进的?他老人家事先没吩咐的事,谁敢拿它去惊动他?” 李老四问:“敢问爷,韩三爷一般几时有空闲?” 门差一瞪眼说:“我哪知道,反正这会儿他正忙着。要是……嘿嘿,要是前(钱)儿来,或许有空儿!” 李老四会意,忙去褡裢里摸出一小块银子,递上说:“请喝茶的。” 那差役立马抓过去揣在怀里,堆了笑脸,道:“实话告诉你吧,你在这里空等一年,也未必见得到他的影子,——他来衙里,都是明来暗去的。嗨呀,今儿也该你走运,偏偏遇见我这好心人,告诉你个巧宗儿,这些日子他跟那绿营督粮的王督办在一起,他俩是形影不离的。今儿听老班头说,王督办携韩三爷去漕运码头了,你只管去那里找他,一找一个准!” 李老四闻言大喜,打了个躬,脚不沾地出了门房,骑上牲口风一般往运河渡口跑去。 他来到渡口,进了一个茶馆里坐下,点了一壶茶,要了一盘包子,吃着慢等。茶馆对面就是有名的妓院红莺楼。因运河里来往的船只多,客商常年漂泊在外,多有上岸打尖的,所以红莺楼的生意兴旺得很!里面有个女子名唤紫嫣,是远近有名的粉头,即便是城里的老爷,也是她的常客。李老四心里贼精,他把准了这红莺楼的门槛,盘算着来个守株待兔,必有所获。 果然,不一会儿就见两个绿营马弁策马而来,挎着腰刀,唤出老鸨附首嘱咐一番。俄尔,两位身穿锦衣便服的老爷,说说笑笑进了门。老鸨欢天喜地地接着,高声唤春红,低声叫秋雁,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出来,簇拥着他俩楼上去了。那两位马弁就在门厅里喝茶嗑瓜子儿。 李老四待里面安静了,便踅进门口,向两位马弁打躬作揖,问方才上楼的可有县主簿韩三爷。不待他把话说完,有一位突地站起身来,猛然给他了一巴掌,把李老四打了个趔趄。那人凶神恶煞般地说:“哪来的野杂种?竟敢在这种地方打听韩三爷,赏你两个耳刮子,叫你长点记性。这里并没有什么韩三爷,只有你老爷我!晓事的,赶紧撂撅子滚蛋,再在这里胡吣,小心爷的鞭子!" 李老四吓得抱头鼠窜,逃也似地来到大街上,定了定心神,才回过味来。 刚才发生的事让他又羞又恨,忿忿地跺跺脚,心中骂一声:“肏你奶奶!老子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狗仗人势的东西竟敢打亲老子,这还反了你这狗杂种!老子这就进省城,让连襟捆了你,去蹲两天号子,那时就知道我是谁了!” 想毕,他去酒肆门前拴马桩上解下牲口,刚要跨上去,只见一辆驴车来到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躬身进了红莺楼。李老四一怔,认得那人竟是乔家村的乔广亨。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生意黄了!原来早被乔广亨捷足先登了。有这个贼精的奸商做梗,生意绝对是没有自己的份儿了。 他懊丧到了极点,想去省城吧,又怕连襟也为难自己。——他知道连襟张有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无阻碍,他的一封书信倒是能讨来的;若遇到周折,他便会敲竹杠,虽然是亲戚,但亲兄弟明算账,这是混迹官场的老规矩。 李老四权衡再三,只好长叹一声,耷拉着脑袋回家了。 且说乔广亨,躬身来到楼上雅阁,但见里面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外间是两排圈椅,当中摆着一张花梨木镶嵌大理石的圆桌,几把圆凳;再往里用花格的月亮门隔开,里间床帐齐整,炉内焚着奇香。那军营督办王老爷正坐在圈椅上,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围着他。 韩三爷等乔广亨已有些焦躁,但面上尚未表露出来,一见他来了,拍手笑说:“好了,财神来了!” 乔广亨忙单腿跪下,给王督办请安。王老爷一摆手,让他起身;他又给韩主簿打千儿,韩三爷说:“罢了罢了,不必多礼了。让唱的下去,把紫嫣姑娘请上来吧。” 一群女人飘飘地出去,随即伴着一串环佩齐鸣的声音,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袭来,只见一位二八娇娥,长得婷婷袅袅,摇摇地进了门槛,手帕一扬,道了个万福,径到王老爷身边落座。韩三爷大手一挥:“上菜!”瞬间山珍海味罗列上来。 王督办端起酒,眼神却瞟着姑娘,向韩主簿及乔广亨道:“兄弟初来乍到,诸事仰仗两位兄台关照,我这里先敬一杯。”说完,一饮而尽。韩乔二位也起身饮酒,乔广亨殷勤地劝酒布菜。 那紫嫣最是通晓风月场上人情世故的人,一见二位都敬奉这位军爷,便也挨肩搭背地贴上去,向他敬酒。王督办自是海量,一迭声叫换大杯来。酒过三巡,韩三爷向乔广亨使个眼色,二人悄悄退出门外,一齐到楼下吃茶静侯去了。 直到天色将晚,王督办才哈哈大笑着出来,佯醉般东倒西歪。韩三爷和两个马弁赶紧接着。 乔广亨忙去柜上付了五两纹银,又给紫嫣姑娘留了些体己,也忙跟着出来。王督办上了马,对乔广亨说:“好小子,你使诈把爷灌醉了,爷饶不了你!这筹办粮草的差事,就着落在你身上,十天之内,务必筹齐,装船起运。耽搁一天,看爷不揪下你的脑袋!”说完,上马绝尘而去。 这里乔广亨又摸出五十两银票酬谢韩三爷,并说王督办的银子,他已让长子乔慕财送至馆驿了;县太爷那里也自有孝敬。韩三爷颌首,笑眯眯地坐车走了。 乔广亨回到粮行,立即与他的两个儿子商议筹粮事宜。当地的粮商也有好几家,然而大多都囤积居奇。乔广亨所需粮草,共需装数十艘官船,非一二家粮商所能凑齐的;再者,他家粮铺里的人手也不够用,县城里又一时找不到这么多闲汉。 他让二儿子乔幕贵飞马回乡,一来召募些村夫临时帮办,二来就地筹措部分粮草;他和大儿子乔慕财专门留在城里,想办法收购粮商手里的存粮。 不料乔慕贵回乡后,却遇到了好大的羁绊。原来李老四在周边村子里贴出告示,说当下治安要务,严禁擅离田亩,庶民非经报备,离乡流动串联者,一律以通匪罪论处,保甲连坐!他还亲自敲着铜锣,逐村吆喝。如此以来,周围熟悉的村庄,人们都不敢擅离田亩了。 乔幕贵气急败坏,骂道:“他奶奶的李老四,存心坏老子的好事。好,好,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早晚叫你落在我手里,那时才有你好看!” 无奈之下,他急使人给父亲送信。乔广亨听了,也破口大骂李老四不是东西,说要到县太爷那里告他一状,拿问他一个妨碍军务之罪。幸而乔慕财头脑灵活,他虑及李老四的连襟张有财在省城衙门当差,乡下人惹不起,又加上他老丈人就是本村族长,闹僵了大家都不好相处。如此晓以利害,压下了老头子的火气。 乔广亨没奈何,只得让乔慕贵拎着果酒,专程去拜谒地保。乔慕贵耐着性子,去李老四家里把好话说尽,恳请他看在他父子为朝廷效力的份上,出面帮他家张罗一下,还说也只有他能有声望召集众乡邻出来做事。 地保在肚里一轮,觉得自己脸面上已经挣足,军机要务也着实不敢贻误,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早晨,他又到各村贴出告示,说:乔广亨受官府委派,帮办军粮,如今招募人手,经保甲应许者,可去充当粮行伙计;他家粮行许诺,每人日酬一吊钱;各家凡有余粮者,俱须交纳军粮,每石亦比市价多一个零。 此布告一出,充任伙计的人络绎不绝;好多粮商也云集他家商铺。 乔广亨初时不知就里,还欣喜若狂呢,待得知地保的告示之后,气得七窍生烟,跑去向韩三爷说了他的行径。 韩三爷沉吟半响,幽幽地说:“他这是存心跟咱爷们过不去啊!哼,莫不如将错就错,借着他这一说,先把粮食收起来。那时粮草在咱手里,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等起运以后,咱再按原先的价格兑付。那些个刁民、奸商,到时若不从,只让他们找贴告示的人要银子好了;再不从,一索子拿了来,问他个聚众滋事之罪。哼,看到时谁还敢他妈不老实!” 乔广亨听了,如醍醐灌顶一般,茅塞顿开。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去,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凡有兑银的,都含糊其辞说官银来时即行兑付。 李老四本想看他爷们笑话的,没想到如今他们却红红火火地把生意做起来了,心有不甘,便到岳父家里商议。 乔广善说:“贤婿莫怪我说,俗话说民不和官斗,他是受官府委托筹办军粮的,好歹算是官商。再者采办军粮也不是个小事,你打着官府旗号,贴出告示,私定薪酬、米价,到时乔广亨不认账,人家倒来找你讨银,如何应付?贻误军机,罪过不小。这事干系重大,你好自为之吧。” 一席话说得李老四无言以对,自顾低头吃茶。 良久,李老四断然说:“他们粮食又没交到我手里,却来向我讨债,这从何说起?我只说乔慕贵来我家时,当面许诺的,空口白牙,两无对证,怕他何来?只是让他爷们顺顺当当地做成了生意,赚了银子,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再说,他家经商,耍滑使诈惯了的,保不齐这回仍以次充好、缺斤短两。哼,我还得防着他这一手,破了他们的奸滑狡诈才行。绝不可让他白赚了这昧心钱!” 恰好乔向廷放牛回来,李老四听见了他的动静,心中一动,对岳父说:“尚先生说小五这孩子出去总比在家里强,莫不如明儿我就荐他到乔广亨的粮行里去,一边帮办,一边察看,防着这老家伙掺杂使假。” 乔广善听了,便说道:“这个由你,他只要愿意去,我没话说。” 李老四于是唤乔向廷进来,说道:“小哥,你的好事来了!听我说,保管你财运亨通,再也用不着放牛。两脚不沾泥,照样吃香喝辣!要是不听我的,就从岳父家里撵了出去,你家租的地也收回来,叫你爷俩喝西北风去!” 乔向廷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竟一时愣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乔广善瞪了他女婿一眼,不悦地说:“你吓唬这孩子作甚?嗨,小哥,不要往心里去啊,你姑老爷和你说着玩的。你回去就跟你爹说,地保老爷要让你出去长见识、学本事呢。你爹要不愿你去,你照样来我家放牛,我家自不缺你一口饭吃。” 李老四见丈人这样说,也笑道:“哈哈,这孩子忒实,听话也听不出个音儿来。我就是说让你去学做生意的,——尚先生不是说,你出门会有好运嘛?这话到底准不准,你出去走走不就知道了!你总不成在这里放一辈子牛吧?要是这样,你多咱出门也是俩眼訇黑。” 乔向廷听了,就低眉顺眼地说:“我知道姑老爷对我好。按照东家说的,等我回去问了爹爹,再来回姑老爷的话吧。”说完,作了一揖,抽身回家去了。 第二天,乔向廷来回话说他爹准他出门了。李老四很高兴,就带他来到了乔广亨的米店里。 乔广亨正忙得不可开交呢,见李老四来了,也不好慢待。李老四开门见山,指着乔向廷对他说:“我听说你老这里忙得很,所以一直替你张罗伙计呢。今儿给你介绍个好的,这孩子你该认识,手脚勤快,头脑灵活,是个好帮手,只管放心地留下使唤吧。” 乔广亨心里直犯嘀咕,这孩子是族长家的牧童,留他在跟前,碍手碍脚的,使着也不顺手。本待推辞吧,但又碍于他地保的身份,说不出口来。最后没办法,只好苦笑着留下了。 待李老四走了,乔广亨心里一合计,有了主意,心道:“既然你硬塞了来了,我就让你抗重活,看你吃不吃得消!”想到这里,他唤乔慕财来,爷俩在里间嘀咕了一阵儿。 乔慕财又叫账房先生进来,悄悄吩咐了一番,然后让他带着乔向廷来到库房,把他交代给主事的人。主事的人听了账房先生的耳语,便给乔向廷派活,让他跟着伙计们去搬运粮袋。 乔向廷年仅十三四岁,扛起重重一麻袋粮食,路也走不稳。两天下来,他肩也肿,腰也酸,腿也疼,浑身就像散了架。 第三天,有个老伙计心疼他,就弄了个担儿,和他做一对儿抬粮袋,每趟抬两袋,也不少运粮。但老伙计每次都把绳子往自己这头挪一些,这就减轻了另一头的份量,乔向廷好生感激,歇工后也常沏茶倒水地伺候他。 第四天,他俩仍做一对儿,然而无论绳子侧重哪一边,他俩都觉得粮袋轻了不少。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乔向廷心生疑惑,跟老伙计说了,老伙计早就心知肚明,悄悄告诉他这些都是秕谷,东家常年靠这个发财。乔向廷一听心里就来气了,然而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隐忍不发。 这一天,王督办差人来店里公干,因乔慕财给这差役塞的银子少了,他便执意要到库房查验。乔广亨父子只好带他来到库房里,引往储存好米的一边,听凭他查验。 这天恰好那个老伙计家里有事,乔向廷自己咬牙扛粮袋。他见有官差查验,便趁乔广亨父子不留意,扛起一袋秕谷混进了扛好米的行列里。 他来到官差跟前,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米袋子刚好磕在斗斛的一角,哗哗地淌出许多秕谷来。官差一见,上前两步,厉声责问乔广亨父子:“这是秕谷,怎么回事!你们敢掺杂使假?哼,军法处置!”父子俩大为惶恐,忙请他借一步说话。 官差跟他俩来到僻静处,乔慕财赶紧塞了三两银子,官差却推三却四地不收。没奈何,他又去账房里取了五两,官差这才喜笑颜开,连声道:“好说,好说!”却又立即绷起脸来,训诫道:“今后须用心办差,要不然,办砸了差事是要掉脑袋的!”训诫完了,又和颜悦色地道了几句辛苦,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里把乔广亨气个半死,怎么看乔向廷怎么不顺眼,连夜打发他到漕运码头张罗船只,不再让他经手粮库里的事了。 且说王督办,来县里多时了,前方催粮的密函雪片也似飞来,言辞甚为苛责。他心里也开始发毛,唯恐军粮不能按时筹齐,贻误了军机大事,那可是脑袋搬家的勾当!因前方战事吃紧,加之军粮不济,兵勇减员太多,连抓来的童丁也派来催粮了。王督办看了这情景,愈觉事情不妙,于是急令韩主簿知会乔广亨,按时起运粮草。 然而乔广亨父子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再三催逼官银到账。但王督办却与县官在粮款的回扣上打起了擂台,王督办使人暗示要五成回馈,说这是时下通例,县官却以战事吃紧为由,仅回馈三成,所以双方僵持不下。 粮饷定不下来,乔广亨父子便不肯装船。王督办再三催促,然而乔广亨仗着曾向他使过银子的,也不很买他的账。后来王督办翻了脸,调集三百绿营兵,强行将粮食装船,伺时待风起运。任他父子叫起撞天屈,也不理他。 眼看着码头上船来船往,乔广亨心里直滴血,他只好去韩主簿那里哭诉。韩三爷作为中间人,此时也觉得很难做。乔广亨咬咬牙,又豁上家私,拿出了几百两银子,托韩三爷去上头找人投诉说理。韩三爷一见有银子,又变得义愤填膺起来,拿了银子就去找自己的干女儿,她有个姘头是八旗军营的佐领大人,韩主簿让她吹枕头风,求佐领大人出面弹压王督办,如数支付粮款。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章 救军士二童施恩 且说王督办强令军粮起运,码头上兵丁纷乱。乔向廷与新来的一个童丁点数粮袋,调拨船只,上上下下的,一刻也不得闲。 一天,两只船交会之际,忽然刮了一阵旋风,船舷碰碰撞撞的,船身也摇摇晃晃。有个文人模样的兵勇,一时立足不稳,摔倒在船板上,他的一条腿伸出船舷,被两只船挤压得血肉模糊,整个人坠下河去,河水顿时染成了红色。 那兵勇在水里挣扎了几下,终因伤势过重,眼看就要沉入水底了。 船家吓得手足无措,这时乔向廷不及多想,健步向前,一把夺过船家手里的长蒿,伸入河内让兵勇抓住。奈何那兵勇只能抓着船篙,浮出水面,却无力爬上船来。这时,只见那个童丁甩了藤帽,纵身跳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下去,托起了那个兵勇;船家也连忙抓住他的衣襟往上拖,众人合力将他救起。只见那人一条腿血肉模糊,昏迷了过去。 待那人醒来,只见乔向廷与那个小童丁在旁服侍,便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在哪啊?” 小童丁在旁惊喜地喊:“醒了,他醒了,谢天谢地!” 乔向廷赶紧向前问候,那人见了他的面孔,依稀记得正是这孩子伸出长蒿,救了自己一命。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施礼,被两个孩子止住,不让他动。乔向廷说:“敢问军爷您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如今伤成这个样子,可托人往家里带个信儿。” 那人长叹一声,说:“在下姓陈,名怀玉,江南沅江人士,原也是个读书人,祖上曾举孝廉。因为江南起了刀兵,举家迁到淮北避难,投靠在姨娘王氏门下。父母不堪旅途劳顿,不幸亡故,如今家中只有妻子儿女,寄居在淮北。小女十来岁,小儿只有三岁。因姨娘家里无长男,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为报她家的恩情,便顶了他家的兵役,被收编在绿营之中。这次来催粮,只盼着快些完事,也好回家探亲,不想却落水受伤。多亏了两位小哥相救,大恩不言谢,容我日后报答。” 两个孩子赶忙止住他的话,互通姓名。原来那童兵姓钱名易,湘江人士,世代打渔为业,自幼父母双亡,与祖父相依为命,也因家无长丁,虽年仅十二岁,就被官府充作童丁,令其在绿营中打杂,此番让他来照看船只。 因钱易与陈怀玉皆为湘湖人士,乡音无改,甚觉亲切。钱易告诉陈怀玉,他在昏迷之中,官兵已撇下他走了,临行时留下了几吊钱,着落在他身上。如今住店已花销大半,连同延医疗伤花的,几吊钱已所剩无几,在这里是住不起了。他也曾求当地衙门恩典,然而地方并无回应,更无关照。现在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这孩子说完,不禁掉下泪来。 乔向廷也说,他曾向乔广亨索要薪金,然而他父子因要不到粮款,怨声载道,哪还有闲心管这些事呢。 三人相对无言,一筹莫展。 乔向廷想了一会儿,说:“只我是本地人,与其在这里坐吃山空,不如跟着我到俺家里去住。我家虽一贫如洗,但是有老父健在,他老人家是菩萨心肠,家里也有空闲草房,去了请个郎中,好好为陈爷治伤。只要腿伤治好了,别的什么也不怕了。”陈怀玉和钱易听了,心存感激,连声说:“好,好,那就有劳你和高堂了。” 乔向廷用最后一点钱雇了辆板车,两人唤来店里伙计,费了老大劲才把陈怀玉移到车上。县城离乔家村一百四五十里地,偏偏路上遇着大雨,道路泥泞。两个孩子拉着车,足足走了六七天才到家。 陈怀玉本来在浊水里受伤,路上又淋了雨,加上天气炎热,伤口很快就化脓了。等回到乔家村时,伤口已经溃烂,臭不可闻,人也昏死过去好几回了。幸亏乔老头是上了年纪的人,经的事多,他一面指使钱易用井水浸透手巾,搭在陈怀玉的额头降温,一面与小五轮番动手给他清洗伤口,又跑到药店里买了金疮药敷上,小心包扎。 三人折腾了一天一夜,陈怀玉终于苏醒了过来。 乔老头从碗架子上面扯出了两串铜钱,递到乔向廷手里,说:“去集上搬先生来,要生药铺子里那位戴老花镜的郎中,他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只要他来了,保管好!快去,快去。” 乔向廷不敢耽误,出门一路小跑。不久,他领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进了门,乔老头打躬作揖地接着。那老郎中一面喘息,一面说:“药店里一屋子的人,都等着瞧病。我禁不住你家小五再三催促,宁愿耽搁了别人,也急忙赶来了。” 乔老头向他道了辛苦。他进屋看了炕上的病人,又号了脉,问道:“这位弟兄如何见的红?似乎已不止一天两天了。唉,都是让以前的庸医耽误了,要是早施药饵,内服外敷,三五付药下去也就好了。可现如今伤势过重,怕只怕要得破伤风喽。” 几个人听了,唬在那里。 乔老头说:“先生既然来了,好歹给瞧瞧。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先生,也只有您能妙手回春。一旦治好了他,神佛的功劳簿里一定会给您重重记上一笔。阿弥陀佛,您就行行好吧!” 那郎中捋了捋胡须,踌躇道:“哎,没法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只是这样的重症,需用奇药,用的药引子也稀奇,药价不菲呢!我看老哥家里的光景,也不是能吃得起奇草妙药的人。唉,好歹看在老哥忠厚的份上,由我想法筹措罢了。等我回去开了方子,凑齐药引,后晌去我店里抓药吧。”说完,摇着头走了。 这里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无语。 陈怀玉有气无力地说:“感承老人家和两位小哥不弃,为我疗伤,已经感激不尽了。如今不能再拖累大家了,就让我听天由命,自生自灭吧。只可怜了我那双未成年的子女……”说完哽咽起来。 乔老头听了,猛拍一下大腿,说:“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想我乔家虽是穷人,但祖祖辈辈乐善好施,怜贫惜弱的事也做了不少。如今怎能见死不救呢?你放心,我就是豁出棺材本儿,也要把你的腿伤治好。再说,那位老先生也是个大善人,平日里不知救活了多少穷人!今儿他能见死不救吗?兄弟不是我说,你得打起精神来,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一个大活人呢,想想家里的儿女吧!”陈怀玉听了,不禁热泪盈眶。 乔向廷忙去生火做饭,捡好的端给病人。 晌午过后,乔向廷去药店里抓回了五付药。煎好了,拿汤匙喂给陈怀玉吃。陈怀玉吃着乔向廷递到嘴边的药,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吃完药,他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乔向廷悄悄对老爹说:“如今使钱的地方多了,我还想去族长家里放牛,另外再揽点零工碎活,多少能贴补一点家用。”钱易听了,也说道:“我虽不会作田里的活计,但我是在江边长大的,打小光屁股泡在水里。我看这村后有一条河,明儿我去河里捕鱼,多少有点儿收获,也好歹帮家里一下。”乔向廷听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声:“好兄弟!”然后出门揽活去了。 乔向廷在去乔广善家的路上,遇见了地保李老四,他还是骑着那匹大青骡子,悠哉悠哉地走过来。乔向廷早早立住脚,打躬作揖,请安问好。地保跳下牲口,也向他道声辛苦,问他不在粮行里帮忙,来此作甚。乔向廷说了前番遭遇,又说了来意。 李老四道:“这下正好,你算来着了,我这里正有一桩美差等着你呢,保管你满意。哈哈,你总交好运,赶紧谢我罢!” 乔向廷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说实话,自从被地保怂恿着出去混以来,他从没觉得自己交什么好运,相反都是霉运:累个半死,钱没挣到手,反倒接回来一位身负重伤的人,如今连生计都成了问题。而李老四总说他交了好运,说得他心里直憋屈。 李老四看他懵懂的样子,笑道:“哈哈,你这小哥不信我咋的?你来找活干,就遇见我——我这里有个差事,正挑人选呢。你说,你不是总交好运吗?愿干?还是不愿干? ” 他见乔向廷迷惑不解的样子,便说道:“咱这远近自从动了刀兵,正如尚先生所说,周边冒出许多山贼流寇来,见天介打家劫舍,外乡已有好几个村着了道儿了。小门小户的不打紧,要紧的是一些大户人家,钱财洗劫一空不说,有的连命都搭上,女眷最是担惊受怕的。如今好多村子都修起墙圩子来,还招募乡勇,兴办团练。县太爷也谕令各个镇村,让乡绅大户出钱出粮,资助团练。咱这四邻八乡,虽没有什么名门大户,但家道殷实的也还有几家。前阵子你不在家,并不知晓,我老泰山也开了祠堂,召集众人商议,要在四周垒围墙呢。然而修墙圩子能那么容易吗?要动人动钱,哪里来?还得靠大伙儿凑,人心又不齐,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工。为这,大家公议,先找几个人丁打更守夜,一个月少不了给他几串钱。你小子出门混了几天,也懂得钱难挣了。你要愿意,这差事算你一个,干不干?” 乔向廷听了,喜不自胜,赶紧说:“干,干,替乡亲们打更守夜,我能行!我保管不误时辰、不错眼珠地盯着。地保老爷,您就跟大伙儿说定了,我去!”李老四哈哈大笑,一面应承了,一面约定了要乔向廷请他。 当下李老四又招了三个人,两人搭一班儿,隔夜一轮换。 跟向廷搭伙的是村里一个光棍汉,人都叫他阿胡,因他头上有癞疮疤,又贪杯好赌,故而一直没有成家,白天给人帮工,夜里在祠堂里睡门房,每每腰里攒几文钱,就统统换了酒喝。因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来去无牵挂,故而地保专挑他守夜,也算是一个体恤。然而又怕他贪杯误事,特意让乔向廷跟他搭伙,夜里也能警醒些儿。 另一搭担儿是一对庄稼汉,一个姓孙,高高的个子,人家叫他“孙骡子”;另一个姓刘,身材矮小,人家叫他“刘猴子”。他两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有时甚而朝不保夕,他俩也是贪图那点夜薪,补贴家用,巴不得承担这差事呢。 地保跟四人说定,当夜便开始巡哨打更。 乔向廷又向族长讨了放牛的活儿。他夜里巡哨,白天放牛。 而村里修筑墙圩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乔向廷自充巡丁,隔夜都要去巡逻,日间还要去放牛,间隙又要随父去田里劳作,甚是勤恳。 他毕竟年少体嫩,连日来黑白劳碌,忽觉头昏眼花,身子沉重起来。他爹有些担心,催着他去看先生,可他心疼钱,只说是天气转凉伤风罢了,如此就耽搁了下来。 乔家父子天天忙碌,钱易也不闲着,他结网而渔,每天都能去集上换两个铜钱;家里的餐桌上,也常见到鱼虾了。 平时家里只有陈怀玉躺着,他那腿伤,因耽搁日久,又着了湿气热毒,一直未能痊愈,虽偶尔结痂,但皮内仍有脓血,渐渐成了恶疮,夜里疼得他无法入睡。 乔老头一家为他抓药,手头的铜钱早已用光。这一夜,乔向廷跟爹爹嘀咕了老大一会儿。 第二天早晨,乔老头待两个孩子走了,就把鸡窝掀了,从里面挖出一团油布来,一层层打开,原来里面包着一块银子。他对陈怀玉说:“老弟不要心焦,我曾说我就是豁上棺材本儿,也要把你的腿伤治好。你瞧,我老汉家里还埋着一块宝贝来。本来是预备着给小五子说媳妇的,夜来他说,它和你有缘,要我拿它去给你抓药,保管能治好你的伤。嗯,回头我就去找名医来,你只管放心好了!” 陈怀玉见他挖出那么一大锭银子,知道这肯定是他家所有的积蓄了,原本非亲非故的,他父子竟能倾其所有,一时他感动得无以言表。 乔老头请了几个有名望的老中医,开药的开药,扎针的扎针,伤势时好时坏。银子钱花的所剩无几了,然而仍未除根。 看看秋风早起,天气转凉,田里的谷子、苞米变得黄澄澄的,一家人在田里劳作,虽然累些,但心里有底气,俗话说:“瓮里有粮,心里不慌。”只要把粮收到场院里,一家人吃饱肚皮是无忧的了。虽然要交租子,但乔广善是心慈面软的人,留给佃户的口粮总少不了,四个人吃饭也能供得起。 乔向廷因一时劳累过度,身上的风寒病却也一日重似一日起来,后来浑身火一般烫,一头倒下了。 然而他却不敢误了夜里的巡逻,仍挣扎着要去。他爹和钱易拦着,钱易对他说:“我虽年幼,但也能扛得动长矛。以后夜里巡哨,由我去替哥哥,你只管在家里歇着罢。”乔老头和陈怀玉也觉得可行。 乔向廷想了想,别无他法,就让老爹领着钱易去和族长说了,夜里充数。 和钱易搭伙的还是那个老光棍,最近他白天替人在村后河道里撑船,挣了几吊钱,晚饭时宁可少了饭,也要抿上两口酒。他夜里打更,身上也背着个酒葫芦。他喝了酒,先要眯一会儿,醒来后才能打起精神来。 以前他打盹时,都是乔向廷独自出去打更,钱易年龄小,不敢自己去,只好在墙根下陪他蹲着。 阿胡酒后不仅要迷瞪一会儿,还爱想女人,他在梦里不知敲了多少寡妇的门了。 这一夜,待他酒醒了,回味刚才的美梦,不禁问钱易道:“你这小家伙,细皮嫩肉的,长得怪像个闺女。今年多大了?” 钱易怯生生的告诉他:“十二岁。” 阿胡一拍大腿,叫道:“啥?十二岁就出来当差!爹娘也舍得!哦,十二岁……十二岁。哎,你知道不?有些大户家的娃儿,七八岁就说媳妇了,娶上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搂着他睡。嗨,你说他知道个啥?白瞎了那大闺女。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捞着个暖被窝的。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钱易见他说醉话,也不和他搭腔,只是笑吟吟地听着。 阿胡接着说:“我这辈子没有女人缘,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心里也苦着呢。哎,不瞒你说,倒是有一次,我也看了女人,——那一次我喝了酒,躺在柴火垛下晒太阳,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朦朦胧胧听到草垛后头有动静,扭头一看,原来是村西赵寡妇来抱柴火。许是她突然觉得内急,四下里看看没人,就撩起罗裙,褪下裤腿,蹲在那里小解。哎哟我那个娘哎,她那大白腚晃得我直眼晕。我一时撑不住,轱辘滚了个蛋儿。那娘们儿听到动静,回头见到我,妈呀一声提起裤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哭,说:‘这回可没法见人了……’” 钱易听到这里,咯咯地笑起来。 阿胡接着说:“你别笑,麻烦事还在后头呢!你以为女人的大白腚是白看的?那个臭娘们,她头也不回往村口跑,敢情是那里有眼井,她奔着那井去了。她一边跑,一边哭,幸好地头有人干活,见一个女人边哭边往井边跑,知道没好事,抢先跑到井沿上把她拦住了。哎,她奶奶的,差点出人命!” “后来呢?” “后来?后来来了好些人,听那女人说我偷看她小解,几个壮汉上来就把我摁住了,五花大绑押到了祠堂里,三天三夜没给我吃饭,饿得我是头昏眼花的。后来,族长召集族人商议,罚了我五吊钱,外加五十文。五吊钱赔给那女人,五十文谢那个拦她跳井的庄稼汉。听人说,那女人后来还三番五次地寻死觅活的,她奶奶的,那是做给人看罢了,我又不曾睡了她!唉,真要睡了她,说不定她还倒贴给我钱呢!”阿胡懊悔的什么似的。 他见钱易不懂,拽拽他的小辫子,说:“你小子还不懂人事儿呢,和你说也是白费唾沫星子。走,打更去吧。”然后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收颈缩脖地围着村子转。 钱易一边敲着梆子,一边跟着阿胡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又一晚,钱易早早来到半截墙圩子的下面等阿胡,他却迟迟不来。 约摸一顿饭的功夫,好容易才来了。钱易就问他干嘛去了,阿胡笑嘻嘻地说:“呵呵,看热闹哩,这下可有热闹看了!”见小孩子不懂他说什么,他又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听人说,乔广亨为了一个女人,和家里闹翻了。我今儿酒也没顾上喝,跑到十字街口听人家讲这些事。笑死个人了!乔广亨在外面欠了风流债,他要纳小!” “纳小?纳小咋啦?在俺家乡,好多财主都纳小呢。” “纳小咋啦?哼,他那大婆子能是个好惹的?那可是远近闻名的母夜叉!听人说,她家的牲口比人还金贵呢。她家作坊里有个伙计,不小心让牲口吃了粮食,半夜里撑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却硬逼着伙计给牲口偿命呢!后来好说歹说,找了保人,写了十两银子的赔付文书,才放那人家去。最后弄得人家倾家荡产,老婆也小产了。你说,她是好惹的吗?这下,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哈哈,等着瞧就是了。” 那一夜,阿胡似乎格外兴奋,酒也少喝,巡逻的路上也和钱易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钱易回家后说了乔广亨要纳小的事,乔老头道:“嗯,田间地头也都有传言呢。听人说,亨老爷办军粮时给县衙韩三爷送了好些银子,托韩三爷找人讲情兑付粮款,韩三爷求了一位八旗的大官,那督粮官见了他就像小鬼见阎王,哪敢犟嘴?还听人说,他家是靠秕谷发了大财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唉,有钱倒也不见得是好事,你看他家闹得,鸡飞狗跳的!唔唔,各门各户,各家各过,咱不说人家的闲话了。眼下陈老弟的伤一直不见好,小五又感了风寒。我觉得咱不能再在乡下花冤枉钱了。赶明儿雇辆车,俺仨去城里找个好先生,看透症候才行。你,你一个人在家看家,害怕吗?” 钱易心里害怕,却壮壮胆子说:“不怕,夜里巡逻时,那个伯伯喝醉了,我也还自己走夜路呢。在自己家里怕什么?” 乔老头爱怜地拍拍他的脑袋,说:“碗架子上有干粮,你自己馏馏吃。”他去邻家借了毛驴,拉着板车,载着两个病人去城里看病。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5章 陈怀玉疗伤遇故人 话说乔老头赶着驴车,载着陈怀玉和乔向廷去看病,却又赶上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三人走了一天的路程,中途啃了几口干粮,也顾不上住店打尖。 他仨只顾赶路了,错过了借宿的人家。 天渐渐黑了,经过岔路口,一时竟迷了路。乔向廷有些着急,他爹安慰他说:“甭急,俗话说:‘赶集上店,早晚一天。’咱这是上城呢,哪能说到就到。当年我跟着你奶奶逃荒要饭,俺娘俩走过多少夜路!说你也不信,哪个山旮旯没歇过脚?山石梁上也睡过觉。听着狼崽子嗷嗷叫,俺娘俩照样睡大觉。今儿咱三个大老爷们,怕啥哩?不就哪里都能歇一宿,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陈怀玉也说:“嗯,俺在军营,野外宿营是常事。就是死人堆里也趴过,没什么可怕的。” 三人正说着,转过一道弯儿,却见前面一座山,山脚有几点亮光,看样子那像是座寺庙。走近了,陈怀玉看见山门上镌刻着几个大字:观音禅院。 乔老头大喜,说:“哈哈,刚说了睡石光梁,却看见暖炕房。阿弥陀佛,今晚上咱爷们儿算是享福了。” 来到跟前,乔老头喝住牲口,走到山门口,轻轻敲门。从里面出来一个小沙弥,合掌施礼,问:“施主黑夜来访,什么事?”乔老头道:“过路人错过了宿头,想来借宿的。” 那沙弥敞开寺门,请他们进去,然后禀告住持一声。待小和尚去了,乔老头便去韦陀像前行礼。不久小和尚回来说方丈应允了,便去开了厢房,众人进去。 和尚端来了斋饭,合掌施礼走了。 第二天早晨,乔向廷早早起来,催促着快走,说怕天黑赶不进城里。乔老头说:“从小听老人说,逢庙磕头,求个心安。昨夜多亏寺庙里收留咱爷们,让咱免受风寒。僧人早晚又管待斋饭,这是神佛保佑着呢!受了这样的恩惠,怎好甩手就走?好歹去那宝殿上,给神佛磕几个头,略表一下心意。俗话说:‘心到神知。’咱虽没有什么钱财布施,神佛也不会怪罪咱的。”说完,两人搀扶着陈怀玉,沿回廊去后院大殿礼佛。 三人进到殿里,乔老头领着他俩虔诚礼拜。 礼佛毕,三人瞻仰佛像,只见一个打坐的老和尚,须眉皆白,骨骼清奇,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心有所思。直到他仨要跨出殿门时,那老和尚双手合十,高声唱诵佛号:“阿弥陀佛”,然后叫道:“施主请留步!” 三人吓了一跳,正不知所以然,那老僧又唤三人到近前,叹道:“故人就在眼前,奈何你等却不识。唉,也是老衲尘缘未了,咱们竟在这里遇见了。佛祖保佑,善哉,善哉!” 然后老和尚问陈怀玉道:“足下莫非俗姓陈?” 陈怀玉连忙施礼,说:“老禅师怎么知道我的姓氏?我并不是当地人。” 老僧道:“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士。若你果姓陈,你当是江南人士。” 陈怀玉大为惊奇,说道:“老师父真是得道的高僧大德!不知您如何知道这些?” 那老和尚道:“你果真姓陈,当是老衲的世侄。老衲俗亦姓陈,与你是世家通好。当年我父与你祖父同举孝廉,结为金兰之好。我曾跟随父亲去你府上做客,叨扰了数月。那时你是一名学童,只因眉梢有一痣,我记在心里。后来我也曾进过科场,侥幸中举,也曾做过几年通判。因我禀性耿介,不谙为官之道,为上司所不容。是我一气之下,挂印辞官,遁入空门,寺里的老住持收我为徒,赐法名智舍。恩师圆寂以后,传我衣钵。如今在这观音禅院做方丈,晨钟暮鼓,与七八个弟子诵经礼佛。佛祖保佑,不料今天又见故人,善哉,善哉!” 陈怀玉闻言大喜,忙忍痛扑地跪下,向智舍禅师磕头。 智舍见他身形不便,吩咐小沙弥搀他起来,请他们到禅房里就坐。沙弥献茶已毕,乔向廷和陈怀玉将遭遇细述一遍。智舍禅师合掌道:“善哉,善哉,有缘人终遇善缘。” 后陈怀玉说起两人的病情,智舍禅师道:“世侄不必忧虑,老衲虽无济世之才,却也曾习得世外方术,能医疑难杂症。今世侄辗转来此,老衲可略施药饵。不是老衲夸口,两位施主身上的伤病,不日即可痊愈。” 三人大喜过望。乔老头把褡裢摘下,掏出里面的两吊钱,双手奉上,说:“多谢老和尚的大恩大德。俺乡下人没有多少钱财,就这点心意,权作灯油钱。” 智舍禅师哈哈大笑,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身无余财。再说银钱本是累心误身之物,多也无益。老施主哪里知道,你与老衲亦是故友,只不过你尚未明心见性,难忆过去三世之事矣。即是有缘人,不必拘礼,还是拿回去安身立命的好。” 乔老头再三推让,见禅师执意不收,方才作罢。 自此三日,智舍禅师亲自调制药饵,替陈怀玉和乔向廷诊治。 乔向廷只是风寒之疾,自然药到病除;唯陈怀玉耽搁日久,需假以时日,才可痊愈。连日来他内服汤剂,外敷膏药,伤势已然大有转机。 又盘桓了数日,乔向廷身子早已复原,他父子随僧侣礼佛之余,也到各处闲逛,后山上也走了数遭。陈怀玉见乔向廷体健如初,担心他父子误了农时,便想让他俩先回去,留自己在这里疗伤。他把这心思跟乔家父子说了,他父子俩也记挂着钱易,又想留他在这里自是千妥万妥的,便答应了。 三人便来到禅房,求见智舍禅师。小沙弥守在门口,言道:“老方丈正坐禅入定,不能见客。”三人只好在门外静候。 待智舍长老从广大甚深三摩地起,才得入见。乔老头与陈怀玉在禅床一侧坐了,小五在一旁侍立。乔老头说了辞别之意,智舍禅师对乔老头说:“老施主自便,我适才入定三摩地,观照前尘后世,三位都是有造化的人。老施主佛缘深厚,行善积德,功德无量,临终自有接引,可得正果。” 他又看看乔向廷,微微颔首道:“古语说,吉人自有天相。小施主面慈心善,必有后福。怎奈此生执念太重,恐一时难以了身达命。日后你切记:儿孙自有儿孙福,得放手时且放手!” 乔向廷不解何意,懵懵懂懂地盯着老和尚看。 智舍禅师微微摇头,合掌道:“阿弥陀佛,缘法注定,俱是天数。今若小施主觉得身子清爽,确无大碍,你父子先行回乡去吧。留下世侄在此调养些时日,你们只管放心,今虽暂别,数载后必将重逢。正是,姻缘前定,善缘结善果,顺天应命可也。阿弥陀佛!”言毕,复打坐入定去了。 三人也不好再问什么,礼拜毕,悄然退出。 回到厢房,陈怀玉说:“恩公就请回乡好了。我自从离家,十分挂念她母子三人,等我养好伤,也就回淮北去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乔家父子再三逊辞,三人洒泪而别。 且说乔家父子返回村里,钱易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好容易等到他俩回来,一见便落下泪来。他毕竟是个孩子,又不会生火做饭,连日来也只是啃口剩干粮,夜里还要去巡逻打更,日子过得很是凄苦。乔向廷见了他,也似久别重逢的亲兄弟一般,不由得也搂着他的肩膀,也跟着落了泪。 话说乔向廷身体康复后,仍是日里放牛,间隙劳作,隔夜巡逻。乔广善见他勤谨,与众人在祠堂里议事时,不断地夸奖他。众人谁不知他曾在他家放牛,无不奉承是族长调教得好! 这天,乔广亨突然也来祠堂里议事。他平素不在家,原来是这次是回乡祭祖来了。他听人说,近来村里老开祠堂议事,竟也不去城里知会他,他心里老大的不高兴。这次既然回乡来了,祠堂里议事,岂能总缺了他?故而这天他不请自来。 大家看他昂然而入,那副财大气粗的神气劲儿,都妒羡得很。因他家骤然大富,就连族长乔广善也敬他三分。 然而乔广亨毕竟读书少,说话就爆粗口。乔广善见状,便委婉劝他道:“仁兄发财固然可喜可贺。但俗语说得好:‘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我看老兄还是多读点圣贤书,才是持家之道;尤其是子孙,都知书达理的,才好源远流长。” 乔广亨听了,正触中心中惆怅事。前文书已说过,他家虽然巨富,然而因子孙不爱读书,人人都说他家铜臭气呢。他也常为此恼火,可又如之奈何?现在听了族长这番话,忙打躬作揖,问他家少爷读的什么书,请的哪位先生? 乔广善恳切地说:“不瞒老兄说,愚弟请的先生倒还不错,只是犬子打小娇惯坏了,言行无状,脑筋不开窍,读书一点也不入门,到如今连一付对子也对不上来呢。唉,愁死老夫了!” 乔广亨听了,说道:“莫说你家那宝贝疙瘩了,就是我这小门小户的,孩子们也总不上进。哦哦,既然贤弟说你家请的先生好,还不如让我那两个拙孙,也去你家学堂里伴读,或许小孩子们有了伴儿,互相帮衬着些,读书能上进呢!” 乔广善听了,倒也觉得有理,便欣然说道:“好,好。既然这样,赶明儿就请小秀才们来吧。”乔广亨躬身谢了,说回家好好准备一天,后日送孩子过去,——到时连同挚礼一并送去,重重答谢先生。 第三天,乔广亨果然打发乔慕贵带两个孩子到族长家里来了,大点的是他大哥的儿子乔旺福,小点的是他的儿子乔旺业。 乔广善亲自到书房里见他们,先带着孩子拜了孔圣人像,然后去给尚先生行礼。 乔慕贵封了五钱银子送给先生当贽礼,尚璞坚辞不受。乔广善看了,嘴上不说,心里暗笑乔广亨家小气。 那乔慕贵说了一通客套话,正要回去时,无意间看见书案上有一方砚台,惊诧道:“先生哪来这样的好东西?只怕价值不菲呢!” 尚璞说:“这原是先师用的,我留作纪念。” 乔慕贵啧啧舌,说道:“我走南闯北见的多了,这是一方端砚,真真好东西。我出十两纹银,买了你的如何?” 那尚璞想也不想,摇头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不管它价值几何,恩师用过的东西,我留个念想。再说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多亦何用?” 乔广善心知尚璞是个安贫乐道的人,自然不以为怪。乔慕贵却暗笑他愚,心道:“呸,想你也配不上十两纹银。哼,不卖也罢,十两银子能娶一门亲呢,你这破衣烂衫的酸秀才,就是个打光棍的命!” 从这天起,三个孩子便在一起读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6章 乔广亨滥情纳小妾 \\u003cheader\\u003e\\u003c\/header\\u003e\\u003carticle\\u003e\\u003cp idx\\u003d\\\"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u003e三个孩子凑到一块读书,乔广善本意是让儿子有个伴儿,带他上进的。初时三人倒还觉得拘谨,暂时都能安坐塾屋,似鹦鹉学舌般跟着先生读书。等后来厮混熟了,竟觉得趣味相投,一时更玩得天昏地暗,无法无天起来。那时乔广善为修筑墙圩子的事奔走呼告,劝粮募银,哪有功夫管他。\\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u003e修筑墙圩子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乔广善唯恐遭土匪侵袭,再三叮嘱夜间巡哨的人,要严加防范,不可懈怠。\\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u003e一天,地保叫了乔向廷去,给了他两串钱,说原议定一月三串,他抽了一串作谢礼。乔向廷连声应喏,不住地道谢。\\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u003e李老四说:“乡里团练初成,乡约老爷说最近贼寇猖獗,尤其喜欢借婚丧嫁娶时节,募地来袭,倏忽而去。近日乔广亨家恰有一桩喜事,吉期就在眼前。你巡逻时可要格外留心,万不可大意。”\\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u003e乔向廷听了,知道说的就是乔广亨纳小的事了,就拍着胸脯说:“姑老爷放心,我知道里头的利害。我是夜猫子托生,一到黑夜就来精神。亨爷家里大喜日子,我保管他没事。到时我一眼不眨,围着村子转悠,您放心好了。”李老四听了,拍拍他肩膀以示赞许。\\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u003e这里乔向廷回家,把长矛拿过来,在磨石上磨得风快。\\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u003e且说乔广亨,自从在城里发了财,对自己屋里那黢黑暴戾的老婆越看越不中意。他那日与韩三爷陪着王督办在烟花柳巷消遣时,自己对花枝招展的女人也是眼馋肚饿的。只是那时他求人办事,只顾满心满意地奉承督办大人了,哪还有心思给自己找乐?加之自己又是个乡下人,乡约族规禁拘得甚严,素日那个族长乔广善盯紧了风化之事,也不是个善茬,他是有贼心没贼胆的。\\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u003e然而既然已经发了大财,又与县衙的老爷有交情,村人皆不敢仰视,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因此,他即便无事也要往城里跑几趟,且总去渡口码头那里转悠,在茶坊里吃了茶,再光顾红莺楼,庸脂俗粉他不叫,只要头牌姑娘紫嫣。\\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u003e他怀揣着一张十两的银票,那是他专为她准备的,在小门小户也算是一笔巨款了。可惜他大概是心急了些,抑或是太过紧张了,头一回竟然仓促完事。他从那里回来,竟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儿——全不知味。他也多次劝自己就此打住,毕竟自己是个儿孙满堂的人了。然而欲望这东西,不是一个人能自控的,离欲者,要么是身心不力,要么真是道德功夫到家了——然而世间道德功夫真正到家的有几人?贤士或可自抑一二,有时却也抵不住诱惑。\\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0\\\"\\u003e乔广亨有一度心痒难耐,竟至于寝食难安。这足见钱财多了,也真不见得是件好事!\\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1\\\"\\u003e后来他终于放飞自我,频频光顾烟花柳巷,整日与紫嫣姑娘缠绵缱绻。一来二去,这个小妖精便哄着他为自己赎身。\\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2\\\"\\u003e乔广亨虽然发了财,然而充其量只是个土财主,再者银钱大多被屋里的堂客管着,自己也不能十分当家,因而十分为难。可一想起老婆素日对自己如狼似虎的样子,他又极想有个温存的女人守在身边。\\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3\\\"\\u003e紫嫣每每款款细语,倾诉衷肠,一再说她是被逼为娼的,日子久了,乔广亨那股英雄气终于被激发出来,便赌咒发誓地为她赎身。\\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4\\\"\\u003e他瞒着大儿子乔慕财,从粮行里“偷”了六张银票,每张五十两,去老鸨那里软磨硬缠,又搭上了一块玉佩,终于把她赎出来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5\\\"\\u003e他先把她安顿在租住的一处小宅院里,隔三差五便去,对家里只说在粮店里住。后来被乔慕财发现了亏空,但此时生米已做成熟饭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6\\\"\\u003e就这么着,他一个土财主,竟然过上了家外有家的逍遥日子。\\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7\\\"\\u003e如此一晃年余,紫嫣渐渐露出本来面目来,必定要他明媒正娶,稍不如意便撒泼打滚,甚而说要去粮行里寻死上吊。乔广亨后悔不迭,但又顾及自己在同行中的脸面,迫不得已,只好答应娶她进门,但声明只能作妾。\\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8\\\"\\u003e不料乔广亨的二儿子乔幕贵,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也像他爹一样出入烟花柳巷,他从老鸨子口里听说了这一段公案,气得七窍生烟。然而弟子规里有言“亲所好,力为具”,他也不好出面阻止的,没奈何便策马回家告诉了王氏。\\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9\\\"\\u003e王氏不听则已,一听气晕在屋里,边哭边骂:“天杀的贼熊!我在这屋里熬了大半辈子,一天福也没享着,把孩子一个个拉扯大了,那老熊就看不上眼了。当年要不是老娘家陪送得厚,他这老熊哪有本钱做生意?这大半家私都是老娘搬来的呢!如今想拿着家里的银子去买小的?哼,除非我死了,不然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0\\\"\\u003e她又把儿子骂了一顿,嫌他从小不学好,已是有老婆的人了,天天在外胡混。接着又骂那老熊,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鸡鸣狗盗的爹,就有偷鸡摸狗的儿。\\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1\\\"\\u003e骂完了,哭够了,他命乔幕贵立马找乔广亨回家,晚一步,阴司里见!\\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2\\\"\\u003e乔幕贵是里外不是人,灰溜溜的又回到城里,到米行里告诉老爹,母亲身子不爽,要她回家呢。\\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3\\\"\\u003e乔广亨一看儿子那神色就知道他是在撒谎,呵斥一声“跪下”,乔幕贵吓得赶紧跪下,乔广亨两眼如钩,逼着他问:“老实回话,你娘怎么了?”乔幕贵一声也不敢言语,跪在地上低着头,满脸是汗。\\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4\\\"\\u003e乔广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就替你说了吧,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的了?你他娘的闲着没事,别猫窝狗洞地到处乱钻。实话告诉你吧,是啊,是有这么个姑娘,非得要嫁给你老爹我。可你以为我愿意呀?那一日我从运河桥头走,看见她坐在桥上哭,看样子是要寻短见的。我赶上去一问,她说是被人拐卖到烟柳巷的,老鸨逼着她卖身,她死活不依,没少挨打。你说我能见死不救吗?我也是没奈何啊,好容易凑了几百银子,好说歹说才把她赎出来。本想送回她家乡的,谁知她自小父母双亡,如今已是举目无亲。她为了报答我,死心塌地以身相许,说是除我以外,皇帝也不嫁。你以为你老子是坏了良心的人吗?我也再三再四地推脱,可是她铁了心的,任谁也说不转。还说她的这条命是我救的,我要不娶,她还要去跳河呢!唉,街上人都说我养了个女人,谁知这里面的是非曲折呢?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5\\\"\\u003e他稍顿了顿,见乔幕贵跪得有些吃不消了,转而和声细语地说:“好孩子,你起来。你也帮爹想个法子,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6\\\"\\u003e乔幕贵站起身,掸了掸裤腿,却只呆呆地站着,仍不作声。\\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7\\\"\\u003e乔广亨一看,心里又来气了,一挥手,一扬脖,叫道:“回去告诉那个老货,就说紫嫣姑娘我是娶定了!她要愿意,我就回家去办,不就是腾出间房子、多出双筷子吗?她要老是这么耗着,找不自在,哼,那好,我就在城里买宅子,在外和她过起来。听凭那个母老虎闹到天上去,闹来闹去,大不了一张休书!”\\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8\\\"\\u003e乔幕贵听了,知道他爹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主儿,便点头答应了几声“是”。\\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9\\\"\\u003e乔广亨呵斥声:“滚!”他儿子如临大赦,擦擦汗跑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0\\\"\\u003e乔慕贵回到家里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王氏听了,毛发倒竖,恨不得即刻杀人。\\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1\\\"\\u003e乔幕贵劝道:“老头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为今之计,莫不如去找我那几个舅舅来商量,或许能想出个办法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2\\\"\\u003e他娘哭闹一阵,想想老东西素日的为人,也麻了爪儿,无计可施,只好让儿子去请他几个舅舅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3\\\"\\u003e乔幕贵去了半天,一个人回来了,说:“大舅今儿出去会文,不在家;二舅的头疼病发作了,也不来。三舅倒要来,妗子却拦在里头,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话。”\\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4\\\"\\u003e他娘问:“她说什么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5\\\"\\u003e乔幕贵说:“三妗子对三舅说,‘咱家穷,他姑对咱也看不上眼,平日和大房、二房里走得近,还是由他俩出头好,你去不着。’我在他家里听了,是个小辈,又不好发作,只好回来告诉娘。”\\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6\\\"\\u003e王氏听了这话,恨得牙根痒痒,但也无可奈何,因她知道那几个兄弟的为人。\\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7\\\"\\u003e她压了压火气,叫过来一个名叫“来喜”的家人,吩咐套牲口备车,她要亲自到兄弟家走一趟。另准备三份厚礼,每位封了三两纹银,让儿子先行送过去,请几个舅舅都到大舅家会齐。\\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8\\\"\\u003e那几家一听有银子,顿时喜笑颜开,会文的也回来,头疼的也立马好了,三妗子还嘱咐三舅舅快去、要多为姐姐争理,绝不能看着老姐在婆家受气。\\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9\\\"\\u003e王氏到了大哥家,三个兄弟一起迎出来。王氏二话不说,嚎啕大哭,说:“你妹妹就要被人家欺负死了,也是欺负咱王家没有人。”边哭边骂,数落着乔广亨这些年来如何亏待她,现如今又如何变了心,在外寻花问柳、偷鸡摸狗的,还要把一个婊子娶回家里,与她平起平坐。\\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0\\\"\\u003e老大一拍桌案道:“这还反了他了,简直无法无天,朝廷明令,无后方可纳妾。如今他儿孙满堂,竟还要停妻另娶,这个怎能容他胡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1\\\"\\u003e她二哥也随声附和说:“依我说,大哥素日和县里老爷交厚,一张帖子送他到衙里,赏他几十板子再说!”\\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2\\\"\\u003e她三弟却摇摇头说:“不可不可,县里的老爷也是有妾的,断不会管这样的闲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县太爷就算无妾,也不会接这样的案子。”\\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3\\\"\\u003e王氏听了她三弟的话,火冒三丈,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兄弟,你说这话我却不爱听。都像你这样说,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县衙里老爷纳妾,人家那是为官作宰的,像他爹这个熊样子,就会拨拉两下算盘珠子,别的嘛本事没有,他凭什么三妻四妾的?要是县里老爷不管,我就到州里去告,州上老爷不管去省里告,省里不管就去告御状!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个小妖精娶回家,骑在我脖子上拉屎!”\\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4\\\"\\u003e她大哥捋了捋胡须,劝说道:“妹子先消消气,你说的也在理。那些为官作宰的哪个没有三妻四妾呢?就是愚兄,我也是仗着读了几年书,在文人士坤里,这才有了点子声望,我也娶了姨太太,咋就没人敢说我坏话呢?因为我是个读书人啊。像妹夫这样的人,有了几个钱,也不论自己属甚么三教九流了,就敢纳妾娶小?太不知天高地厚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5\\\"\\u003e老二说:“既如此说,那就烦请老哥写一封书给县里老爷,一索子把他拿了去算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6\\\"\\u003e老大摇摇头说:“不可不可,县里老爷是管大事的人。如今天下又不太平,前日听人说,他被洋人给粘上了,洋人的事,可是好管的么?他如今哪还顾得上这芝麻绿豆点的小事?为今之计,我看不如去找你们族长,开了祠堂,请合族人议一议,就说迎娶烟花女子有伤风化,不许他纳妾也就是了。他村里那族长,我是认得的,最是个守家法遵祖规的人。请他出来主持,保管错不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7\\\"\\u003e老二老三听了,也都点头赞许。\\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8\\\"\\u003e王氏无法,只得软下面皮来,央求三位兄弟到时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为妹妹撑腰。三兄弟自然应承,并信誓旦旦地说:“到时绝不容许妹夫胡来,他要想纳妾,只是做梦!”\\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9\\\"\\u003e有了兄弟撑腰,王氏心里才略微有了底。他让乔幕贵给每位舅舅磕了头,然后娘俩上车回去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0\\\"\\u003e这里兄弟三个又商量到点灯,各自回家。\\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1\\\"\\u003e夜里王氏又拿了十吊钱,打发儿子送到了族长家里,备细说了这事。乔广善早有耳闻,稍一斟酌,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待乔幕财走后,他打发人请李老四来,翁婿俩也商议到点灯。\\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2\\\"\\u003e第二日,天刚亮,乔广善便使人送信给城里的乔广亨,请他尽快回家,说合族人等着议定他纳妾的喜事,他也要讨一杯喜酒喝呢!并说嫂夫人已找了她娘家兄弟,请他留心妥处。\\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3\\\"\\u003e乔广亨看了信,又气又恨,气的是老婆子不知好歹,拿家丑去找外人说,恨的是王氏兄弟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顺势而为了,为了堵住王家三兄弟的嘴,他也每位包了三两银子,召唤一得力的伙计,连同他写的一封信给三位送去。又拿了一张五两的银票,他亲自带着,回乡送到乔广善家里去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4\\\"\\u003e乔广善收了乔广亨夫妇的银子,果然开了乔家祠堂,知会本族头脸人物来此议事。那乔王氏,也顾不得人多眼杂,自己打扮整齐,让儿子陪着来到祠堂。乔广亨在座里见了,气的胡子乱颤,但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发作。\\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5\\\"\\u003e看看时辰已到,族人来得都差不多了,王家三兄弟却还不见踪影,把王氏急得手帕子不知扯了多少回。乔慕贵也出去看了好几次,只不见三人身影。\\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6\\\"\\u003e乔广善见村里人来齐了,清了一下嗓子,刚要开口说话,乔王氏先嘤嘤地哭起来。大家都静悄悄的。乔广亨大怒,呵斥道:“你这妇道人家,在这里哭什么?当着祖宗牌位,淌眼抹泪的,成什么体统?你当这是自己家里吗?自古女人进祠堂,也要合族公议才得进来,今儿你不请自来,有违祖规!”又冲儿子喝道:“你这畜生,好不懂事,还不把你娘搀家去,在这里干什么?”\\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7\\\"\\u003e还不待大家说话,祠堂外有人进来说,有三位先生要进祠堂,说是慕贵少爷的舅舅。\\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8\\\"\\u003e王氏一听救兵来了,不等族长说话,便叫儿子:“快把你舅舅们请进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9\\\"\\u003e乔广善也是拿过王氏厚礼的,见乔慕贵出去了,并不阻拦。\\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0\\\"\\u003e乔广亨也是在三位内兄身上花了钱的,所以也不在意。\\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1\\\"\\u003e不一会儿,进来三位先生,一个个带着瓜皮帽,穿着长袍马褂,十分光鲜。那老大与乔广善本来就是老相识,一见面就打躬作揖。大家客套了一通,便把三位让到上首坐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2\\\"\\u003e乔广善又清了清嗓子,郑重说道:“列位,今儿把大家请来,是商议一件大事,前些日子广亨兄见义舍财,救了一位投亲不着、走投无路的外乡女子。那女子本是位贞洁烈女,因广亨救她一命,知恩图报,便执意以身相许。然而祖宗家法森严,族规第七条写明了,后辈子孙不得因于他人有恩而图回报;第十条写明了,后辈子孙不得违背朝廷法纪。而王法亦有律令:无后方可纳妾。如今,事与理处于两难之地,列位有何高见呀?”\\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3\\\"\\u003e人群里传出一阵嗡嗡声,然而无一人敢站出来说话。\\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4\\\"\\u003e乔广善讲了几句以后,也就不再吱声,落座喝茶。祠堂里随即一阵寂静,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下也能听见。\\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5\\\"\\u003e乔王氏见无人吱声,如百爪挠心,她看一眼族长,又看一眼兄弟,示意他们说话。但他们几位要么低头喝茶,要么把眼看别处,只是不睬她。\\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6\\\"\\u003e又一壶茶的功夫过去,大家仍不说话。\\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7\\\"\\u003e乔广亨突然清了清嗓子,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上他看,然而他也只是清清嗓子,却没有下文。\\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8\\\"\\u003e王氏忍不住了,站起身冲乔广善万福了一下,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说这辈子怎么帮乔广亨操持家务,怎么拉扯孩子,怎么伺候老人,陈谷子烂芝麻的乱说一通。\\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9\\\"\\u003e乔广亨不耐烦了,站起身,向大家拱拱手,大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把他如何在河边救了女孩,如何拿钱打发她回乡,如何被她以身相许,如何推辞不掉等语说了一遍,说得大家都微微颔首。\\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0\\\"\\u003e他老婆见势不妙,就挤眉弄眼地要他兄弟说话,不料那三兄弟却似石刻泥塑的一般,只在那装聋作哑。\\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1\\\"\\u003e她眼见指望不上别人了,也顾不得礼仪体统,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嚎哭起来。大家见了,都不停地摇头叹息。\\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2\\\"\\u003e乔广亨怒气冲冲,喝令儿子把他娘拉走。王氏索性撒泼打滚起来,满头的簪子都滚掉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3\\\"\\u003e乔广善眼见不是事,便使劲清了清嗓子。大家顿时安静下来,连王氏也不哭闹了。族长冲王家三兄弟拱拱手,请他们有话先讲,三个人头摇摇头,连声说:“外亲不当理,外亲不当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4\\\"\\u003e族长便道:“既如此说,那只好折中论断了。实不相瞒,小老儿夜来已和几位忠厚长者商议过了,都以为:广亨兄救人是真,乃善义之举,女子举目无亲,以身相许也在情理之中。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经公议,广亨兄纳妾的事就这样定下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5\\\"\\u003e王氏一听,只觉得头昏目眩,她定一定神,又披散了头发满地乱滚。\\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6\\\"\\u003e族长待她哭闹累了,又说:“然而纳妾之事,毕竟有违祖规,为求两全,广亨兄纳妾就不要摆酒请客了吧,炮仗也不要放了,傍晚一乘小轿抬进去,两个人圆了房,也就做合卺之礼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7\\\"\\u003e族长话未落,人群里一片赞许之声。乔广善见众人无异议,就让人写文书,告祖宗。\\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8\\\"\\u003e乔广亨赶忙拦下族长,因为他还有难了之事,——他对紫嫣姑娘曾打过保票的了,要将她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热热闹闹地抬进正门。不料今天却落得如此寥落结局,她怎肯依?所以他忙起身四面作揖,要求再议。\\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9\\\"\\u003e乔广善却只是打哈哈,说:“众意难违。”然后敷衍说:“家中老母在堂,这几天老人身子骨儿不舒坦,我还要回去请大夫呢,先行告辞。”\\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0\\\"\\u003e大家此时都巴不得离场,见族长走了,也纷纷起身。\\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1\\\"\\u003e乔广亨一个个作揖,苦留不住,急得直跺脚。\\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2\\\"\\u003e待大家走完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肚子鼓鼓的,就像个气蛤蟆。他突然想起了送给族长的那银票,顿时恨得牙根痒痒。\\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3\\\"\\u003e厅上只剩了他一家人,他狠狠瞪了王氏一眼,自顾回家。\\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4\\\"\\u003e三日后,乔广亨一乘小轿娶了新人。\\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5\\\"\\u003e紫嫣在房里淌眼抹泪的,说本指望能靠着他挣出点人样来,没想到终身大事却办的锣儿敲不得。她越说越气,把首饰也砸了,被子也铰了,直哭了半宿。乔广亨在洞房里容不下身,只得到前院书房里胡乱睡了一宿,自是有苦难言。\\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6\\\"\\u003e平常过日子,王氏和紫嫣也动不动就吵架拌嘴,狗撕猫咬,他家何曾安宁一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7\\\"\\u003e这一天,乔广亨百无聊赖地在穿堂里静坐,恰好遇见两个孙子放学回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8\\\"\\u003e乔广亨很喜欢这两个孩子,他也是隔辈亲,孙子就是他的命根子;另外乔旺业还有俩妹妹,但在他眼里孙女是赔钱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9\\\"\\u003e他见长房长孙手里拿着一个荷包,绣的玲珑奇巧的,甚是可爱,便要过来观赏一下。一边看,一边问是哪来的。旺福说:“是拿镇尺跟乔金宝换来的。他说是他三姐让他转赠尚先生的,我看着喜欢,就换回来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0\\\"\\u003e乔广亨听了,心中一动。这些日子,他也不知怎了,大概是独寝久了吧,对于闺阁里的东西格外上心。\\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1\\\"\\u003e今儿一听有来自族长家千金小姐的东西,他更是上心,不觉就把它凑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只觉得一阵清香扑鼻,令他十分清爽。他用手捻了捻,一边幻想着捻着小姐的手,一边听那沙沙的声音。突然,他感到里头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只觉得沙棱棱的,忙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精巧的粉色便笺,上面工工整整写了几行字。\\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2\\\"\\u003e乔广亨也是识字的,他不看则已,一看欣喜若狂,拍案叫道:“哈哈,乔广善啊乔广善,没想到你家也有这等香艳之事!哼,今儿落到我手里,这下可有好戏看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3\\\"\\u003e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article\\u003e\\u003cfooter\\u003e\\u003c\/footer\\u003e 第7章 花园内传痴情 话说乔广亨从孙子手里取过荷包玩赏,只觉得里面有不寻常的东西,急忙打开一看,除艾香外,还有一张折叠得小巧玲珑的花笺,被香草薰得香喷喷的。他把花笺打开,上面工工整整写了几行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乔广亨自幼家境富足,也曾入过私塾,是识得些字的,也懂些诗词歌赋。看那字迹,清隽秀丽,应出自女孩之手。 他不看则已,一看不禁心中大喜,恨恨地骂道:“乔广善啊乔广善,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你满口的忠贞节义,哈哈,谁知你堂堂族长家里,竟也有这等香艳之事!” 乔旺福见爷爷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又伴有手舞足蹈之状,不禁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问:“爷爷,你怎么啦?是我和弟弟背不过书,先生告诉您,惹您生气了吗?前日爹爹来家给我买了糖果,呶,给你吃,不要生气了吧。” 乔广亨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孝顺的后生,知道把糖递到爷爷手里。嗯,我不吃你的糖,你带回来的这东西,可比糖果好多了。爷爷喜欢的很,把它送给我如何?” 旺福劈手来夺,嘴里嚷着:”不行,不行,我还没玩够呢。花花绿绿的,我好喜欢。好容易跟金宝换了来,你怎么能抢了去?再说旺业和我说了,他也还要戴呢。他给我了十个铜钱,我才许他戴一天。” 他弟弟旺业听了,也跳起脚来说:“说好了的,我戴我戴,别给爷爷!” 乔广亨听了,嘻嘻一笑,便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说道:“这里有好多铜钱呢,能买好多荷包。谁要哎?……拿荷包来换喽。” 旺福看看那一把铜钱,又看看荷包,犹豫不定。 乔广亨又掏出一些,说:“这下总该够了吧?有这些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不比这中看不中吃的荷包强啊?” 旺福这才拿定主意,捧过铜钱,与旺业蹦蹦跳跳去买好吃的了。 乔广亨叫住他俩,又问道:“金宝他三姐,你俩可见过?” 他俩说:“有几回跟金宝在园里玩时,遇见过的。” 乔广亨听了点一点头,道:“你俩既然见过,以后在外面遇见她,可认得出来吗?” 两个小子都说认得。 乔广亨满意地笑了,对他俩嘱咐道:“听我说,赶明儿到了学堂里,乔金宝要问你俩荷包哪去了,他俩就说不小心弄丢了,千万不要说在爷爷手里。知道吗?要是说了,回来不给饭吃!” 兄弟俩答应了,刚要走,乔广亨又叫住说:“往后要是金宝他姐姐再给先生什么东西,你俩最好悄悄拿回来交给爷爷。要是能拿回来,我还要赏个元宝呢!记住没?” 俩孩子滴溜溜转转眼珠,使劲点头。 旺福心说:“爹常说买卖难做,这不是很容易的吗?等我拿到大元宝,递到娘手里,娘更偷偷骂爹是个笨蛋,还不定怎么夸我呢!” 这里乔广亨捏着荷包翻来覆去端详了几遍,最后把花笺又塞进里面,把荷包掖进贴心内衣里了。他思虑再三,有心去找乔广善揭穿里面的隐情吧,又怕证据不足,反倒让他老家伙反咬一口。思来想去,他决定先沉住气,等旺福、旺业再拿回什么蹊跷东西再说。 列位看官,你道荷包内有何隐情?原来是装着族长家闺阁中的一段私情,待说话的从头讲来: 却说乔广善家私塾,原本设在前院的三间偏厦里的,私塾先生尚璞每日早来晚去,出入甚是方便。平时他很少进入东家内院,除非主人遣人相请,他亦事毕即出,从不在内院耽搁。 尚先生不仅懂得避嫌,他还是个安贫乐道的人,整天沉浸在书本里面,四书五经早已烂熟在肚里,乃至三教九流,无不涉猎。他是靠教书吃饭的,故而心无旁骛,一门心思传道授业解惑。 奈何乔金宝及后来添的两个学生,都冥顽不化,虽经几番苦心训蒙,然而也只开蒙而已。先生知道这是富家子弟的通病,故而倒也不急在一时,寻常先将些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讲授给他们听,令其诵读,熟记于心,又把论语、诗经的一些篇章来讲授。 可那三位如何能坐得住?当着先生的面咿咿呀呀一阵子,心思很快便跑到爪哇国里去了。他仨在前院玩够了,又经常跑到中院、后院和花园里捉迷藏。 原来乔广善虽非官宦之家,但也宅院宽阔,住着五间三进的院落,东西各带一个跨院,后面还有个花园,花园里有假山怪石、林泉鱼池,另有几处亭台楼阁,大人偷闲也爱去那里消遣,孩子们更爱去那里玩耍。 旺福、旺业自去了那花园里,便流连忘返了。后来他们每次回书房里读书,都无精打采的,因为魂都留在了花园里。 日子久了,旺福、旺业便撺掇金宝去央求他父亲,把书房挪进园里去。乔金宝自是听不得这句话,得空便撒娇使性地和父亲说了,哪料乔广善一瞪眼:“你那是进去上学呀?还是进去玩耍呢?再不好生念书,小心你的皮!” 金宝挨了骂,哭丧着脸回来,呆若木鸡坐在书房里。旺福知道事情不妥,便又给他出主意,要他去找老太太去,因为他奶奶拿他当活宝,找她去说准行。 这天金宝放学后,不先去她娘屋里,径直跑到奶奶的上房里来了。进门就一头滚在奶奶怀里,像拧股儿糖似的粘在身上不下来。把他奶奶喜得呵呵直笑,不住地用手抚摸他的头,捋他的小辫子。 他奶奶招呼丫鬟拿糕点来,叫他坐在炕沿上吃。金宝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抖着两腿,眉飞色舞地跟奶奶讲他和旺福旺业捉迷藏的事,说他俩从来没找着过自己呢,他俩笨得像俩胖猪。把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丫鬟们也都跟着笑,齐夸金宝聪明伶俐。 金宝高兴地说了一会儿,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渐渐垂了头,点心也不吃了,撅着个嘴坐在那里不吱声。 她奶奶正笑着,发现孙子不言语了,无精打采的,登时着急了,搂过来摸了摸头,一连串的问宝贝孙子怎么啦?哪不舒服了?谁惹着不自在了? 金宝努着个嘴,好半天才把想去园里读书,他爹不同意,还骂他一顿的话说了一遍。 他奶奶听了,搂紧了他,边拍边说:“好孩子,我当什么大事呢?这算什么呀?等我和你爹说去。他要说不愿意,我给他一拐棍子。你就等着去园里念书吧。进去了好生念书,念好了,咱也考个状元,耀武扬威地回来,看你那个糊涂爹爹还敢骂你不?哈哈,咱合家上下都得称你老爷呢!” 乔金宝听了,登时高兴起来,一下跳到地上,一蹦老高。 他奶奶伸胳膊护着叫:“慢点,小心摔了!” 那孩子突然停下来,问奶奶:“你说话,他准听吗?他是老爷呢,前院的人都叫他老爷。听旺福说,他在外面还是族长呢,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老太太笑了,说:“哈,外头由他去耍威风,家里头的事还由得了他?凭他是什么族长,他也不敢忤逆娘亲。他要是不听娘的话,族长也没得做,你只管放心好了。” 乔金宝这下点心也不吃了,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边跑边喊:“告诉俺娘去喽,去园里念书喽。” 丫鬟还在后面追着喊:“小心门槛,别绊倒了。” 第二天早晨,乔广善进来请安,老太太就把这事告诉了他一遍。乔广善听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娘沉下脸来,冷冷地说:“怎么着?娘的话你也不听咋着?” 乔广善赶紧躬身,劝道:“娘千万不要动气。你听儿说,女孩的绣楼在园子里,常言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如今他们几个再进去读书,三个小孩子倒不打紧,还有咱请来的西宾呢,他可是个七尺男儿!要是呆在园里教书,和那几个女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如何使得?男女之大防可不是儿戏呀!” 老太太听了,自己拍了一下额头,说道:“可说是呢,我倒老糊涂了。这咋办呢?金宝闹着要进去,要是不依他,哭闹起来,万一哭出个好歹来,可怎地是好?” 乔广善思忖一会儿,说:“这孩子在前院是不安心了,要不这么着吧:把书房挪到后面东边跨院的抱厦里去,离花园近,三个小孩进去玩耍,进出也方便。又隔着一堵墙,那先生断不会穿中院到园里去,园里的女孩子们也不会无端到跨院来,这样倒还两全些。” 老太太听了,笑盈盈地点头。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孩子们很快搬进了后面东跨院的三间抱厦里读书。 孩子们读书的这三间抱厦,恰在花园里东南方向,中间有一月亮门连着老太太的正房,老太太住的后院又有拱门连着后花园。孩子们从月亮门进了后院,再去花园里确实近了不少,然而尚璞无事是不会进中间院落的,更不用提去后花园了。 花园内有一座绣楼,与新私塾相距不远,却被一个角楼挡住,站在楼上恰好看不到东跨院内的一景一物。 绣楼共两层,上层住着未出阁的两个小姐,下面是丫鬟婆子的住处。三小姐叫芳华,今年刚好及笈之年,只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可惜裹脚裹到一半就放开了,那一双大脚丫为家人所诟病。然而芳华却毫不在意,每每对她妹子芳菲讲:“女儿身也是受之父母,与男儿身一样不可折损。” 她妹子芳菲也深以为然,虽然芳菲年龄小,却比芳华机灵些,不像她那样硬顶撞父母,她总是在父母跟前把脚裹上,回秀楼就悄悄放开了。这些秘密,丫鬟婆子也从不对外人讲。 芳华暗中保护了芳菲的脚,心中自鸣得意。她虽生长在大户人家,却并无半点娇小姐的脾气,天生一副直率性情,且满是猎奇之心。她和小妹芳菲原是跟着祖母住的,但也是喜欢园里的景色,便和奶奶央求再三,才搬到了园里的小楼上,从那起小楼就成了绣楼。 祖母和她娘不放心,专门挑了几个乖巧的婆子和小丫鬟服侍她俩。芳华的小丫环叫倩儿,比她小三岁,本是江南读书人家的女儿,因家道中落,爹娘亡故,被人牙子拐卖了,是乔广善赶巧在码头遇见,花大价钱把她赎了出来。倩儿原是服侍老太太的,因生得端正,又聪明伶俐,便让她做了芳华的丫鬟。 这倩儿自小就跟母亲刺绣,又跟着他父亲读书,也颇识得几个字。自来到乔家,芳华只拿她做亲妹子一般,闲时便与她一起做针线。芳华除了做针线外,更喜欢舞文弄墨,或者画几笔画儿,或者写几笔字儿。倩儿在娟上绣出花样儿,她都能比着画下来。 后来,芳华还从弟弟那里借了一些书来读,背书背得比学堂里正经念书的还好。她娘见了,叹息道:“三丫头可惜不是个小子,要是个小子,指定能考秀才的!” 乔广善听了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后少让她看书写字,画几笔画倒没什么,看书多了,怕是移了性情。还是教她多做些针线,将来寻个婆家时少受些难为。” 她娘点头称是,也再三叮嘱她不可拿读书当正经事。 芳华嘴里应着,但闲暇时仍读读写写的,时间长了,家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一天,芳华正在绣楼上看书,猛然听到后院传来阵阵读书声,她这才知道原来是家里的私塾挪地方了。她早知道家中请了私塾先生,且有一次陪二姐在后堂用饭时,也曾听过他关于天下女子不必裹脚的宏论,打那起她心里就对这个私塾先生心存好感,但也只是感激而已,别无杂念。谁知今日私塾竟然搬到了后院,她本就是个好学的人,所以也就留心起先生讲授课业来。 她这一听不打紧,却把书上原来看不懂的,一下都领悟了。她心下很是喜欢,于是丢开针线,只凝神静气听他授课,直听得如醉如痴。 有时先生考问课业,而三个顽童答不上来时,她就在楼上暗暗对答一番,然后就幻想着先生对她进行褒奖。时间久了,她偷听先生讲书上了瘾,只要有先生诵读的声音,她便忘却一切。那满是磁性的男音,让她越来越觉得他是此生难得一遇的知己。 一日,她正凭窗远眺时,突然发现后院石子路上闪过一位后生的身影,只见他身姿修长,步形飘逸,气质脱俗,她就知道那必定是先生无疑! 她一阵颤栗,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暗道:“果然是一个清秀书生!” 她驻足良久,盼着那身影再度回来,然而竟没有。 原来,那天是李老四又来了,东家在前厅置酒,要尚璞去陪客,他是抄近路到前厅去,所以才走了那段甬路,酒后径自回家了。 然而只那一眼,芳华便倾心在他身上,深陷相思之苦。 有几日,尚璞偶染风寒,告假未来授课,她连日听不到他的声音,心中十分悬念,坐立不安,竟也因此大病一场;直到他的病好了,她又听到他的声音了,她也才渐渐康复。 可最要命的是,尚璞对这些却浑然不知。他每日只是从从容容来,沉沉稳稳去。 课业之余,他也吟诗抒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 楼上凭栏的人听了,心中一震,心道:“他必是知道我了,他必是路上抬头时看见我了!” 娇羞之余,她又寻思:“幸亏他是个有情的,不枉费了我的一片痴心。” 俄尔又自怨道:“你我虽有情,奈何我是个女儿身,下不了绣楼,出不了闺阁的。而你是个七尺男儿,却也枉自嗟叹。你可托人说媒提亲啊?唉,世上事,总难全!如何能够见他一面,表明我心迹呢?” 可巧这天乔金宝来姐姐秀楼上玩耍,芳华见了她这个宝贝兄弟,灵机一动,心里有了主意。 她费心尽力,熬夜做了两个荷包,她把其中一个大的塞进了她写的便笺,趁他兄弟再来时,她便拿着荷包把玩。 那金宝自是个见不得奇巧之物的孩子,一见就必定要得到才行。 他三姐便道:“你要好生念书才给你,不然,总不上进,惹爹爹生气,怎敢给你这些东西玩呢!” 金宝赌咒发誓,说今后一定听先生的话,听爹爹的话,听……他姐没等他说完,又笑道:“好兄弟,你求学上进,自然错不了。那你以后的学业,也得亏先生教咱,咱得好好感谢先生才是,对不对?”不待他回答,又说:“这两个荷包,给你一个,另一个大的送给先生,怎样?” 金宝为了得手,自是无不应承。 芳华见他答应得爽快,自以为得计,一边嘱咐着,一边就放心地把荷包交给他了。然而,这个混世魔王如何能把姐姐那么多话放在心上?顺耳就把送给先生的话忘光了。 到了学堂里,他在那里拿着荷包摆弄。旺福见了自然眼馋,想要玩一会儿。金宝哪里肯让?旺福便摆出他爹从南方买回的镇尺,故意放在金宝眼皮底下显摆。那镇尺雕刻得玲珑奇巧,金宝也早就眼热的,旺福便欲以砚台交换。 金宝权衡再三,本想给他个小的,旺福却非得要那个大的。没奈何,为把镇尺弄到手,只得忍痛割爱,做了这桩交易,给了他个大的。 放学后,旺福兄弟回到家里,便玩赏那荷包,正让乔广亨撞见,才引出这桩公案来。 且说芳华,将荷包给了金宝,日里夜里盼着先生回信,不料却如泥牛入海,迟迟不见动静。 他弟弟也曾来过绣楼几次,第一次来时她便急急地问荷包可曾送给先生,金宝一愣,这时才想起这茬,他怕挨姐姐训斥,再者本身就是撒谎惯了的,顺口就回答说给了。芳华心中暗喜,忙问先生可给拿回什么东西没有?他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转身走了。 芳华若有所失,又天天盼着弟弟来,后来见了一次,她满怀期冀,然而又总不见先生有什么东西捎给她。 又一次来时,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收了笑脸,一本正劲地问那荷包的事。金宝却早把这事给忘光了,见他姐姐又问,便随口说了一声:“丢了。” 这一句话不要紧,把芳华吓得如五雷轰顶,简直要昏厥过去。 待她立住脚,要详审弟弟时,他却又跑开了。 如是三番,她不死心,又问了多次,每次回答的都不一样,一会说给先生了,一会又说丢了,还说被猫叼走了。 芳华越想越害怕,闺阁里的东西,且里面藏了私情,如何敢随便传到外面去? 她寝食难安,浑身无力,以至于茶饭不思,懒待说话,卧床不起了。 倩儿看她这样,想去告诉老爷和太太。芳华一把拉住她,千阻万挡地不让去,只说自己没事,就是受了风寒,不碍事。 如是月余,花容失色,瘦弱难支。 那芳菲恰孩提年龄,只当是姐姐病了,与倩儿端茶倒水地侍候她,并不多想。倩儿却心急,趁左右无人时,便叫:“我的小祖宗,你到底是咋了?有什么心事,就对奴婢直说。你家对我有大恩,你说了,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替你完结了心里的事。” 芳华心知倩儿体贴,便对她讲了荷包的事。 倩儿一听也吓了一跳,懦懦地道:“亲娘哎,好糊涂的小姐啊!你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你暗自思慕他也就罢了,如何敢私相授受?给他也就罢了,偏偏又不知究竟到了他手里不?要是到了外人手里,咱可怎么活啊?” 芳华有气无力地说:“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只想知道那荷包是否真的到了他手里。他若真得了,纵他心里无我,我也心甘情愿去死。” 倩儿听了,沉吟半晌,说:“这也容易,你虽出不得门,我一个粗使丫头,年龄又小,哪里去不得?待我去问他也就是了。” 芳华不依,说:“这如何说得出口?莫若你去找他借一本书来,不管什么书,就说我让你借的,我从里面夹上一封信还给他。你当面嘱咐他,要用心翻阅这本书,倒也省了咱与他口口相传。” 倩儿答应了,便去后院书斋里找尚朴借书。 那时尚璞正在私塾内读书入迷,见一丫头来借书,懵里懵懂地也没听清谁想看,心里只道东家吩咐的,便随口说去书架上挑吧。 倩儿见他目不斜视,心里也只怨他呆,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只见他虽粗布衣衫,然而仪表不俗,眉清目秀,鼻直口方,端坐案前,心静如水,那俊雅,那飘逸,只把初懂人事的倩儿也看呆了。 她还想多瞄几眼,却见下面三个孩子指指划划、咬头接耳,似在议论她,她只得匆匆拿了一本论语,悄然走了。 回去倩儿就对芳华叹道:“小姐好眼力!那个公子生的好清俊,亲娘哎,哪个女儿家见了不动心?” 芳华却是从未与他照面,只远望过他的身影,如今听倩儿一说,更神思向往。 第二天倩儿便来还书,原来三小姐在里面夹了一纸花笺,写道: “日日思君不见君,此恨何时了?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琴瑟好。” 并附言道:“前番致意,君可收悉?盼复!” 当时倩儿从小姐手里接了书,也是俏皮心重,到楼下厅里先打开看了,见小姐这么急迫,突然想到:“我是她的贴身丫鬟,她待我情同亲妹,我无以为报。今日何不仿效古之红娘,暗里牵线搭桥,成全了她这份情意?到时我也可伴小姐一同去……”想到这里,先自脸红了,心里也砰砰直跳。 倩儿定了定神,又思来想去,便自作主张,取笔在那附言后面坠上了一行小字:“君若有意,明日黄昏后,可来水榭凉亭一叙,奴翘首以盼。” 写完,自为得计,夹在书内,便向塾屋走来了。 到了那里,她见尚璞正在授课,便敲一敲门,待他静下来,她袅娜地来到案前,把书重重在书桌上一放,直言道:“三小姐看了一夜书,望先生也好好翻阅一下,明日小姐有不懂的地方,还要请教先生呢。” 尚璞直到此时才明白是三小姐看书,不禁朗声赞道:“小姐真是女中豪杰,在下钦佩至极!如蒙下顾垂询,我必知无不言。” 等倩儿走了,他刚要翻阅这本书,不料恰好东家又使人来请。他不及多想,顺手便把书放在案上,急匆匆地去了。 不料这时一双贼眼却在下面座位上盯着呢——原来自从倩儿来借书,旺福就盯上了,因他爷爷嘱咐过了的:只要得了金宝姐姐给先生的东西,就拿回来交给他,他要赏金元宝呢!这日见倩儿来还书,而恰好先生有事出去了,他上前一翻书,看到里边的便笺,便顺手拿走了。 倩儿回到秀楼,只说送到了,先生自会翻阅,书签一翻必见的。还劝小姐只管宽心以待。 第二天傍晚,她说陪小姐去水榭凉亭走走,散散心。她自以为安排得巧妙,想让小姐和先生来个鹊桥会,可一直等到月上柳梢头,也不见先生的踪影。 芳华不知就里,老想回绣楼去。倩儿是又急又恨,暗骂着那砍头短命的冤家,为什么爽约! 后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她只好陪着小姐回秀楼了。 三小姐一夜无眠,那倩儿又何曾合过眼?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章 祠堂里泄私愤 且说旺福回家,取出窃取到的便签,高价卖给了爷爷。乔广亨看了书中的夹带,如获至宝。但他又怕打草惊蛇,让族长家有了应变,故而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思虑了一夜,天亮渐时有了主意:村里的墙圩子眼看就要合拢了,大家合议,要放几挂鞭,摆几桌酒席庆贺一下的。他若借着众人喜气洋洋之际,突然揭开此事,到时乔广善必颜面尽失,比死都难受呢!最重要的是,他要让大家看看,族长如何动用族规乡约,来处置有伤风化的女儿——若轻了,他就有包庇之嫌,从此卸任族长;重了,那就如同挖他的心肝,疼死他拉倒! 自从有了这条毒计,乔广亨心里乐开了花,巴不得这天早早到来。 而这天说来就来了——墙圩子正式合拢,果然要隆重庆贺。 乔广亨去小妾的房里,把他最得意的衣帽取出来,里外穿戴簇然一新,趾高气昂地来到了祠堂里。 这时已有好些头面人物来到了,李老四特特地报给了乡约,乡约报巡检,巡检报县衙掌印正堂老爷,县太爷便令典史石五爷代他亲临,以示重视。 李老四嫌厨役人手不够,又找乔向廷等几个手脚利索的年轻人来帮厨。 众人到齐了,门外放了几挂鞭炮,族长率众先祭了祖。石五爷赞许一番,然后前厅摆好桌凳,后厨早放翻了一头猪,杀了一腔羊,另加蔬菜干果点心若干,摆了两大桌。头一桌请上头来的官人落座,李老四、乔广善、乔广亨陪着,第二桌是庄里的头面人物,都在门厅里坐下。乔向廷等几个年轻人里外听招呼,不时传菜筛酒。 当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饮至半酣。石五爷谈论风生,讲他如何与县太爷投缘,太爷凡事谁也不告诉,只委他去做;又讲他如何与省城藩臬两司、守巡两道和直隶州里的幕宾相与得和睦,那里面他和谁磕过头拜过把子,——还专门提到了族长乔广善的大女婿张有财,乔广善登时觉得脸上熠熠生光。后来他又说到土匪肆虐,打家劫舍,扰乱公干,八旗绿营皆无能为时,巡检才得插言。 据巡检说,团练自成立以来,俱已操练精熟。八旗兵勇早已拉不开弓、放不得箭,就是绿营兵闻听土匪来了,也都躲得远远的,独有团练兵勇最能打。然而贼太狡诈,前几日就中了他们声东击西之计:那贼暗中踩准了西乡的点,却骚扰东乡,放言东乡财主,要他们最好晓事些,只要每户在山神庙里放百两纹银,他们便永不再骚扰当地乡民,并限期十日,夜半交割。团练及绿营官兵早早埋伏在了那里,等了一夜,却未见贼影。天将拂晓,西乡保甲来报,约三五十个匪徒洗劫了西乡镇上的富户,不仅劫财,甚而将多个二八少女掠去,要她们做压寨夫人,一个个生生地给糟蹋了!后来虽然费尽周折赎回,然而她们都自觉无脸见人,或投井,或上吊,一个个寻了短见! 众人听了,个个嘘唏不已。 乔广亨一拍桌子,蓦地站了起来,把大家唬了一跳。他整整瓜皮帽,向大家作了一揖,说道:“列位啊,自古以来,女人视名节重于生命。常言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个女子,若不重名节,只如畜牲无异!上面团总说的那些女子,着实可怜,白白失了清白之身,虽非她自愿,但也无可奈何。即便如此,她还要寻死殉节,不苟且偷生。请问列位,假如有一女子,不甘闺房寂寞,去勾引男人,伤风败俗,此等女子,当作如何惩处?” 说到这里,他两眼盯着族长不放松。 乔广善并不知他已有所指,见他只盯着自己发问,觉得自己身为族长,也该着他发话应对,就朗声答道:“若有这等不知廉耻的女子,深居闺阁,却勾引男人,当浸猪笼,也难消她的罪!” 乔广亨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道:“老弟不愧是一族之长,执掌族规家法,半点也不含糊!好,好得很,今儿这里有桩公案,请老弟过目,拿去惩处吧。”说完,他从袖口里取出那个荷包,另有一封信笺,一并交到乔广善手里。 乔广善不知何意,问道:“老兄有话请明说,这是做什么?”乔广亨说:“你打开就知道了。”乔广善打开信笺,露出芳华写给尚先生的那张便笺来,一看上面写的字,便知是年轻人之间的寄情信物,就说:“这必是哪家孩子写的?”乔广亨说:“荷包里也有,你取出看仔细。”乔广善当众取出来,念了一遍。众人大笑道:“这是哪家孩儿的思春之作,怎的落到你这大老爷们手里了?敢是你老兄刚纳了偏房,还想另再娶一房不成?哈哈。”乔广亨大笑,只不言语。 乔广善见众人取笑他,便也跟着调侃起来,说:“是啊,是啊,若还有一房,老兄尽管和在下讲明,我再与你做主,娶了家去,让弟妹变成醋坛子吧。”说完也哈哈大笑。 乔广亨不动声色,他等大家说完了,笑够了,厅里无人言语时,他才向前躬身一礼,一字一顿的说:“这是令爱写的。”乔广善没听懂他的话,又问了一句:“谁写的?”乔广亨大声道:“就是你家三姑娘,写给一个男人的,与人家相约黄昏后!”乔广善闻言,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胡说!再在这里胡说八道,小心我叫人缝住你的臭嘴!”乔广亨突然仰天大笑,虽只有他一人笑,但那声音却高过了刚才所有人的笑声。他捋了一下胡须,说道:“你要不信,可去问你家令爱,也可以去问问你家那个宝贝疙瘩金宝,这荷包就是他带出来的。还有一位丫鬟,这信是她帮小姐送的。”乔广善仍不相信,问道:“送给谁的?我家深宅大院,能送给谁?”乔广亨说:“送给你家那位私塾先生,他俩就要成其好事了。” 乔广善闻言,头嗡的一声,似乎醒悟了一般,但仍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指着乔广亨说:“你信口胡说!待我家去问明白,回来再和你理论。”乔广亨冷冷地说:“请便。在下也不在这里闲着,这就找人去扎猪笼了。” 乔广善甩手走了,这里大家酒也不喝了,叽叽喳喳了一阵儿后,便没了动静,只静坐等候回音。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李老四坐不住了,也拱拱手,起身去岳父家看究竟。 原来,乔广善回家径奔书房,先问尚朴。尚先生一头雾水,云里雾里说不清楚。乔广善大怒,又跑到园里,扯了根藤条来到绣楼,叫丫鬟唤三小姐下楼来。 这里芳华正在楼上与倩儿窃窃私语,她因迟迟未得尚璞回信,未免牵肠挂肚,时而又自怨自艾,羞愧不已;倩儿也因暗自写上了相约的话,却未见尚璞赴约,小姐又不知就里,倘若流传出去,被外人知晓那还了得?故而此时她也六神无主,惶恐不安。 芳华听见下面一叠声找她,未免心惊肉跳,只好颤巍巍移步下楼。但见父亲脸色铁青,她也不好开口,只低着头,向父亲请安。乔广善把藤条扔在地上,厉声道:“你做的好事,还不从实招来。”芳华不知那事发了,还低头颤声问:“女儿做错了什么事,惹爹爹这样生气?”乔广善道:“你绣的荷包呢?你写的信呢?你做的事你自己知道,我都说不出口!有辱先人,有污门庭啊,天呢,可让老夫怎么面对祖宗!”芳华一听,登时如遭了炸雷一般,向后一倒便昏厥过去了。芳菲在一旁见了,吓丢了魂,连哭带叫地晃着她姐的肩膀。这时丫鬟婆子赶紧抱芳华上楼,替她抹前胸捶后背。她娘在二院房里也听说了,忙赶了过来。 芳华渐渐醒了,见父母都在,只哽咽垂泪,一言不发。她爹一看就明白了,大叫一声:“羞煞人了!”说完,冲着柱子跑去,就要一头撞死,幸亏几个婆子拉住。饶是这样,额头已然出血。 芳菲又心疼她爹,顾了姐姐,又顾不上爹爹;她娘早已哭得站不住了。 少爷乔金宝听见家翻宅乱的,赶紧跑进来看端详,当他在一旁听明白昨回事以后,那幼稚蒙懂的心灵忽地给撞开了一角似的,瞬间长大了,也跟着妹子在一旁淌眼抹泪;他哭了一会儿,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气哼哼地跑进园里来找旺福、旺业算账。那弟兄俩却早跑了,他只好把他俩的书包笔砚摔到地上,恨恨地用脚跺了个稀巴烂。 老太太听见大家闹,跌跌撞撞扶杖过来问,听明白了这事,叫道:“我白疼她了,白疼她了!” 倩儿见事情闹大了,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说:“这事不怪三小姐,是奴婢糊涂,替小姐出的主意。我私自去塾房送书,暗藏夹带,替她传递消息。那便签上有一行字,也是奴婢自作主张写上去的,说是小姐要与先生相约黄昏后,在水榭凉亭见——这个小姐自不知情!那天黄昏我确陪小姐去凉亭散心了,却并不见先生来,我以为他爽约,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也不便告诉小姐这些内情。只想事情既然过去了,两厢无情,从此也就再无牵挂,各安天命了。没想到这些东西会传到外面去!不管怎么说,都是奴婢惹的祸,是奴婢不检点,才做出这样有伤大雅的事来。请老太太、老爷、太太别怪罪小姐,拿我问罪好了。要浸猪笼,就让我去吧!” 老太太恨恨地说:“你这大胆的奴婢,好不晓事,还有脸在这里说呢,不想你竟然调唆她做出这种事来,正该活活打死!” 大家正闹得不可开交,李老四进来了,一看便知原委。 乔广善对母亲道:“您老不要说了,都是自家闺女大了,鬼迷了心窍,怨着丫鬟什么事?预备猪笼就是了,自作自受,浸猪笼去吧。”李老四道:“岳父大人先不要着急,待我查清问明再作道理。”倩儿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向二姑老爷讲了一遍。乔广善蓦地长叹一声,说:“家门不幸啊,闺阁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我早就说过女孩子家不许读书,不然就移了心性。如今果然被我说中了!唉,也不要冤枉了那姓尚的孩子,他到现在还不知就里呢。只是,因他迷了咱家女孩儿,他也在这里住不得了,叫账房给他算账,打发他出去吧。” 李老四愤愤的说道:“哼,事情总是因他而起,这个穷秀才,整天介之乎者也的,一副穷酸斯文相,其实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谁料他这等人,竟也勾引了女孩子?只可惜了我那水做的清纯小姨妹!待我把他绑了,送到县衙里去,问她个勾引良家女儿之罪!” 说完,挽挽袖子往私塾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章 乔广亨执意害人命 且说李老四要去捆绑尚璞,乔广善赶紧拦住,说:“咱不要昧了良心,这事与他不相干,那孩子还蒙在鼓里呢,只打发他走吧,工钱也不要少了他的。”遂唤账房先生老田进来,要他支银子打发私塾先生走。 老田来私塾里送钱时,尚璞才知道有这回事,惊愕半天,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因为他和小姐素无往来,也从未见过她的样子。只是在去年时,因她不愿裹脚而在后堂啼哭,他在前厅替她说了几句话,只有这点渊源而已。而今听说她为自己闹出了这档子事,他是既感到惋惜,又感到心疼。 老田传了东家的话,把银子放在案头,尚璞心下大为震动,死活不要这份钱。他知道自己也已经不能待在这里了,便收拾行囊准备回自家草庐。见老田在一旁不住地叹气,他便问:“不知小姐以后会怎样?”老田说:“老爷在外当众说了的,浸进猪笼呗!还能怎样?” 尚璞“啊”了一声,一下呆坐在椅子上,又惊呼道:“她有何罪?竟遭如此重刑!” 老田摇摇头,一声不吭,愁眉苦脸地走了。 这里乔广善正一连声地叫人来准备猪笼,人报尚先生来了,他本不愿见,却见他硬闯了进来,进门就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高声为小姐喊冤叫屈,说两人从未谋面,何来伤风败俗之实? 乔广善也不理他,仍催促人去准备猪笼,还说满祠堂的人都在那里等着呢。 尚璞把头磕得山响,他也不理。尚璞泣血苦求,见无济于事,便跌跌撞撞去乔家祠堂里来。 门就见有那么多人在厅里坐着,他便左右作揖,为小姐喊冤叫屈。 其时,李老四早已来到祠堂里,把事情大概禀告了巡检和典使。石五爷本欲息事宁人的,奈何乔广亨寸步不让,众人也没办法,都不敢多嘴。 这时忽见尚璞进来,石五爷的无名之火一下窜上来了,便喝令一声,叫把这个勾引良家女子的家伙绑了,拉下去先打三十大棍。 他的随从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过来,扯住他便往外推,尚璞被搡了几个趔趄。 恰好乔向廷从外面台阶上过,一见情势不妙,他赶忙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高声叫道:“上面老爷们息怒,他是个秀才,是个有功名的人,就是在县太爷面前也免跪,怎能随便打他?怕是折损了朝廷的法度,也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石典使一听他是个秀才,便挥挥手,叫那几个人下去,说道:“要不是看在你有功名在身,这顿打是免不了的。如今你也不要在这里聒噪了,快快出去,免得扰我众人议事。” 村里的一位耆老对他说:“你既没和那女孩苟合,事情本不打紧。只是这位亨爷,他是最讲礼法的,定要拿了那女孩浸猪笼。” 尚璞早就知道乔广亨的底细,奸猾不说,只是纳妾一事,就闹得远近沸沸扬扬的。如今他定要置小姐于死地,这分明是嫌族长裁定的他家纳妾的仪轨不满,今儿借这事宣泄私愤罢了。 尚璞虽鄙异他的为人,但如今也没奈何,只得冲他拱手作揖,说道:“亨老爷听我一言,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诸位认定是我勾引了小姐,那么祈求诸位放过小姐,我替她浸猪笼好了。她本是个娇弱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若有,都在我身上,该浸猪笼的人是我,请不要累及无辜。” 乔广亨如何肯听这些话?他本意是冲着族长家去的,当然不愿别人代为受过。 他又喊来了几个人,厉声说:“这里是乔家宗祠,不容许外人在此喧哗,把尚秀才赶出去!” 那几个人推推搡搡把尚璞赶出门外去了。 尚璞还想往里冲,却被乔向廷一把抱住,冲他使眼色。尚朴见状,只好跟着他出来。 来到门外,尚璞深施一礼,谢道:“刚才要不是小哥替我开脱,难免那一顿毒打。只是小姐那里是十万火急,我宁愿被打死,也不愿她遭到荼毒。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乔向廷忙向他做噤声状,然后拉着他走远了,才说:“先生本是一个秀才,手无缚鸡之力,进去了又能怎样?不如先到我家里避一避,再从长计议。至于如何搭救小姐,咱们先得静下心来,一起想法子才好。” 尚璞听了,只好跟他家去。 乔老头和钱易接着,小五将事情原委细述了一遍。 他爹又上下打量了尚璞一遍,念一声佛,一挑大拇指,赞道:“相公好相貌,怨不得小姐这么痴情。如今事情闹出来了,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且在俺家里小住两天,咱好好盘算盘算以后的路。” 尚璞初时急得顿足,后经三人安抚,才渐渐静下心来。 四人又商量了一阵,终于想出了一法,尚璞这才略放了心。他让乔向廷先往祠堂里去,留心探听众人的动静。 这里祠堂大厅上,乔广亨仍气势汹汹,立等拿人浸猪笼,并打发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去族长家催他出来回话。 乔向廷见李老四坐在祠堂大厅一角,左右为难,便在门外向他招手。李老四扭头看见了,悄悄出来,问道:“小哥招呼我什么事?” 乔向廷说:”姑老爷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家去帮俺东家拿一个主意?依我说,趁着他们还没拿人,我去后花园角门套好车,你让三小姐悄悄出门,我赶着车,扔崩一走,让他们在这里下他娘的猪笼去吧!” 李老四叹息一声,说:“唉,小哥倒是一番好意。可是你不知道我家老泰山的性情,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是宁愿舍出女儿,也不愿失了脸面的。” 他俩正在门外说着,乔广亨扭头看见了,就叫:“那个小五子,你和地保弄什么鬼?你进来,我正有事要差遣你。” 乔向廷只好躬身进来,李老四也紧跟进来。乔广亨忽变得和气了些,说:“你小哥原是族长家的牧童,族长也多曾看顾你,你如今就去找他传个话,就说经大家商议,时辰已定好了,午后申时就要下猪笼。让他乖乖把闺女交出来,没有二话。” 乔向廷不吱声,只哈了一下腰,又抬头看看众人,然而此时谁也不敢出头说话。 李老四在旁实在忍不住了,便向典史石五爷打躬作揖,央求道:“尊上典使大人,俗话说‘人命关天’。内人舍妹虽与外人私通信函,却没有苟合之实,他两人至今也未曾见面,如何便浸猪笼,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石五爷此时也在心里犯嘀咕:他此番到此公干,万万想不到会遇见这等事,自己躲也不是,管也不是。可他也实在不想眼睁睁看着活人溺水,闹出人命官司来,一旦自己沾上瓜葛,传到县太尊那里,今后不好开脱。思来想去,他便清了清嗓子,向乔广亨说:“老哥你听我说,论理你们族里的事,我本不该插言。然而我人在官身,却也不能眼看着你们私设公堂,判决生死。据在下看来,此事虽有伤风化,然而两人毕竟还没能交合。俗话说:‘抓贼要脏,抓奸要双。’我等总要以朝廷法度为重,不可单凭一纸信札,就轻易害人性命。再者,同在一个村子了,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要赶尽杀绝才好。” 乔广亨冷笑一声,说道:“五爷是衙门里的人,自然要以朝廷法度为重。然而我等今日此举,却也不违朝庭法度呢。想我圣朝以礼教治天下,普天之下,须臾不敢忘礼义廉耻。今乔广善身为族长,教女无方,闺阁内竟出了这样的事,令列祖列宗蒙羞,也令我合族人颜面尽失!若不从重处罚,我等有何面目面对祖宗?有何底气教化后代子孙,朝廷的礼教也从此难以流传!常言道:‘家有家法,族有族规。’列祖列宗最忌讳这类男盗女娼的丑事。按照族规,这是要浸猪笼的,——这也是他堂堂族长亲口说的。纲常伦理有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作为父亲,处死令祖宗蒙羞、违背朝廷礼教的女儿,有何不可?” 几句话说得石五爷无言以对。他出面讲情,一来不愿自己在公干中遇见伤害人命之事,二来也不得不出面制止一下,做足表面文章而已——以后也好开脱的。他见乔广亨固执己见,便决意不再掺和了,佯怒道:“不想你这人身为乡绅,竟如此固执!恕在下不能奉陪了,署里还有些公务未办,就此告辞!”说完,领着巡检和几个随从,一溜烟走了。 因典史和巡检专管刑狱和治安之事,李老四本指望他能说动乔广亨的,眼见他们开溜了,情知别人更无能为力了。 后李老四见乔向廷已退出祠堂,准是到族长家里去了,自己也觉得待在那里于事无补,得便也就溜出来了。 此时族长家里人仰马翻的,老太太与众女眷哭成一片,家人们也慌作一团。几个亲友也来了,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可哪有听的? 乔广善在众人面前怒气冲冲,可他内心又何尝不心疼女儿?为此也不时悄悄掩面流泪。 待乔向廷进来,见族长已失了往日的威仪,顿时心疼起来。他给族长打了个千儿,乔广善却是未见一样,也不去理他。乔向廷择机告诉了他和尚璞的想法,乔广善闻言,方才定下心神来,忙与他商议其中细节。 等李老四来了,乔向庭又向他备细说了一遍,李老四连连称善。 且说祠堂这边,乔广亨已等得不耐烦了,正要亲自去族长家里当面质问。却见乔向廷和李老四进来说族长就要过来了。众人听了,便耐住性子等着。 不久,乔广善耷拉着头,额头带伤,满面羞愧地从外面进来了。 他一进门,就冲上方祖宗牌位跪下了,梆梆地磕了几个响头,哭诉道:“列祖列宗在上,我乔广善家门不幸,教女无方,竟然出了有损女德、有伤风化的事。祖宗若要降罪,罪在我本人,就让我一个人遭殃吧。” 他说完,站起身,又向众人作揖,然后对乔广亨说:“老弟说的没错,是小女一时糊涂,与外人私相授受。如今且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就请各位饶过她吧。若浸猪笼,由老夫替她去吧……”说着,已是满脸泪痕。 李老四受不住了,忙过来跪下,求众人饶过岳父这一回。 却见乔广亨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当众展开,说道:“列位,不是我乔广亨不讲情面,且看族规在此,第三条写着呢。”然后他摇头晃脑地读道:“凡我族女,皆须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婚姻大事,皆不得自专,须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闲常须遵守女德,从一而终,若放纵失节,有伤风化,须浸猪笼以谢族众。” 当他读到有伤风化时,略一沉吟,后面更是一字一顿地读完了“须浸猪笼以谢族众”。 众人听罢,都沉默无语。 乔广善见无法可施,便咬咬牙,说道:“既然如此,小女任凭诸位处置也就是了。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也是她自作自受,我绝不袒护。但可怜我尚有老母在堂,素日她是最疼孙女的,让她祖孙再相处一夜,待明日我自将小女叫出,任由她去喂鱼虾,我全家也就心中无憾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乔广亨眼珠转了转,他很担心乔广善变卦,暗暗打发女儿出走,到时耍赖。因族规也只是本族的一个约定,祖上留传下来的东西,如今早已经淡漠了,只有他这样的士绅望族才会留存,素日不用,也尘封着呢。再者,若论王法,男女私相授受,也未必就要浸猪笼的。他只是用激将法,使乔广善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浸猪笼的话,以令他难以悔改罢了。想到这里,他也只好让步,但说只许她在家和老人再呆半天,为防逃走,夜里须带来祠堂里交由外人看管,等到明日巳时,必浸猪笼! 乔广善无奈,只得依允。然而他又作揖道:“可怜小女,本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请各位开恩,就让她用绒布盖住头脸,这样,也不至于未下水就羞死了!也顾全了我家的脸面!” 大家议论纷纷,深表同情。 乔广亨也只得应允,但又申明,小姐长在闺阁,外人不曾见过,但他那两个孙子在后花园多曾遇见过,抬到祠堂后,他需带他着孙子当面验明正身才行,——小孩子不打诳语! 乔广善无法,也只得依允。 夜幕降临后,乔广善用一顶轿子把女儿抬进了祠堂。家眷跟在后面啼啼哭哭,尤其她奶奶、母亲、弟弟、妹妹,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乔广亨见状,心中大快,然而面上却不曾表露出来。 待轿子抬进祠堂,乔广亨亲自带着旺福、旺业来验看,只见那小姐花容失色,浑身战栗。乔广亨问旺福、旺业:“认得她不?” 他俩都说:“这就是金宝他三姐。” 乔广亨得意地说:“好了,人在这里了,就关到祠堂里吧。” 然后他把乔广善家里的人撵走,从自己家里叫来两个信得过的家人,专管监押。 他还不放心,又嘱咐夜里巡逻打更的人,务须瞪大两眼盯着,不许出任何差错。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乔向廷恰是当夜轮值巡逻打更的一位。 第二天,合族上下几百号人都来看浸猪笼。 乔广亨进到祠堂里,本想再看一眼小姐,却不料乔广善家的女眷早已赶进来了,老太太看见他就两眼冒火,奔着他一头撞去,他赶紧躲避。乔金宝又追着他撕咬,他只好狼狈地脱身出门,令两个庄丁来抬起猪笼,就往村北的汶河里去。 笼内的人用绒布蒙了面,一路上吓得瑟瑟发抖。 合村人都跟着去河边看,乔广善却禁约着家人,不让她们去,怕老人孩子眼见着猪笼下水,当场急死过去,他只让李老四和乔向廷一步不离地跟着乔广亨。 大家眼看着猪笼被抬到小船上,划到水深流急处,用粗绳拴着,浸到水里,慢慢往下沉。此时正值汛期,河里水深草密,看不见底。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大家都喊:“行了,行了,够时辰了!”乔广亨便让拉起猪笼。 不料笼子上来了,里面却空空如也,并无尸首。大家“咦”了一声,大惑不解。 欲知其中端详,且待下文分解。 第10章 钱易潜水救玉女 且说芳华被浸了猪笼,等拉上来看时,笼内空无一物,众人大惑不解。乔广亨也吃了一惊,刚才明明看见连人带笼一起沉入水底的,现在却不见了踪影!他慌忙带人查看,只见笼底开了,大概人就是从那里漏下去的。 大家沿河岸一带搜寻,却一无所获。大家议论纷纷,说人在水里待了一个时辰,大概被鱼鳖吃了,也未可知。 这时早有人告知了乔广善家里的人,一家人连哭带叫地奔河边来了,追着乔广亨要女儿的尸首。乔广亨六神无主,只好又作揖又赔罪,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闹了半天,众人好歹才把他一家人劝回去。 书中暗表,原来这都是尚璞与乔向廷策划好的计策: 那日在乔向廷家里,尚璞慢慢静下心来,便开始思虑救小姐之计,他说要是有个熟悉水性的人,到时把小姐替换出来就好了。 乔向廷听了,两手一拍,指着钱易说道:“咱家里现放着一个水里长大的,本是弄水的好手,到时就让他来个偷梁换柱不就得了!”因钱易自幼在湘江边上长大,打渔为生,能在水里待三天三夜。 尚先生听了,大喜过望,起身一揖到地,说:“若如此,小姐的性命有救了,一切都着落在这位小哥身上。” 他们随即详细计议:决不可让小姐下到水里去,她一个弱女子,入水即亡,须要在小姐入水前就换出她来,如此才保小姐无事。本想在家中就让一丫鬟顶替她抬到祠堂里,但乔向廷说乔广亨即然铁了心要置人于死地,必会找人验明正身,若早早查出有假,反而绝了还转之路。大家思来想去,于是谋定让小姐在祠堂里滞留一夜,先让乔广亨当面验看了,夜里迷倒当值的人,再让钱易替换她。第二天让家眷去撕扯乔广亨,不使他再有复验的机会。钱易则暗藏利刃,在猪笼里用绒布蒙面,装出害怕的模样;待下到河里,割破猪笼绳索,暗自逃脱也就是了。 大家又推敲了几遍,略觉可行,乔向廷便告诉了乔广善和李老四,大家依计而行。 那天晚饭时,李老四在乔广亨的家人饭菜里下了迷药,待夜半三更,看管的人酣睡之际,钱易乔装改扮,把小姐替换了出来。由乔老头与尚璞接应,套上马车,连夜送到乔老头的一家远房亲戚家里去了。那亲戚在外乡一处偏僻的山沟里,人迹罕至,自是千妥万妥的。 第二天早晨,钱易在笼里装作害怕的模样,任人折损也不露出头脸。待抬到船上,沉到水底以后,他便割破笼底绳索,溜之乎也。 此事做得机密,乔广善家里只有他和李老四知晓,别人还都蒙在鼓里呢。 自那天起,芳华的奶奶、娘亲、妹妺、弟弟悲啼不止,乔广善也狠心忍住,不敢吐露半句。 几天后,乔广善又以倩儿行为不检为由,要撵了她,却暗中让乔向廷将她送到亲戚家去与芳华作伴。乔向廷唯恐旅途中孤男寡女有所不便,便与钱易一同送去。 到了山村,众人相见,悲喜交加。 原来芳华与尚璞都住在山村,初见面时,芳华细察他的品貌气质、言谈举止,竟觉与自已的心意无不契合,听他言谈,更是三月不知肉味,不禁暗叹:此生能与这样的人朝夕相伴,哪怕真为他去浸猪笼呢,也是心甘情愿的! 当晚,尚璞与乔向廷、钱易同宿一屋,尚璞仔细看了钱易相貌,见他额高颐阔,长眉细眼,眉梢带痣,鼻直口阔,断定他必是一位吃官饭的人,说:“敢蒙这位小兄弟不辞艰险,于危难中救得小姐脱身,足见心地纯善,我在此谢过!我看兄弟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必为贵人之躯,眉梢带痣,——眉为华盖,痣为散珠之象,眉梢带痣主聪明才艺。你于而立之年,必有大富贵,顶戴花翎是少不了的;只可惜眉角稍垂,恐有不虞之象。然也不必过于忧虑,所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非人力可以予夺也。” 乔向廷听了,得知他将来竟是位贵人,喜得抱住钱易,口口声声称呼他“大人”,祝他官运亨通!说得钱易红了脸,一时不好意思起来。 乔向廷又言道:“兄弟莫怪我说,咱也算是换命之交了,现在都是贫贱兄弟,日后你要是当了官,可不要坏了良心,别像那些大老爷一样欺压老百姓啊,不然哥哥我可不答应!” 尚璞笑笑说:“兄弟你也是多虑了,这位小兄弟断不会做出有违良心的事来,即如他入水救人时,何曾想过自家安危?这都是秉性使然,人之运遇其实皆源于自身之根性,因秉性注定了人的行止,从而注定了人之祸福,所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是也。命虽在天,却也是由个人前世福德注定的,天佑善人,称骨论命时必不负他。所以人若自求多福,别无他法,唯心存善念,行善积德也就是了。再如小哥你吧,你若不是秉性善良,连东家的牲口你也那么顾惜,东家如何肯看顾于你?李姑爷如何肯带携你?他若不举荐你外出,你或许一辈子只在那放牛,如何能识得这许多人?经得这许多事?你俩虽出身寒微,但都本性向善,而善根结善果,久后必有一番造化。只可惜都识字不多,尚未开蒙,不利今后的伸展。” 那钱易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听了他的话,连忙拉着乔向廷要给尚璞行大礼,拜他为师。尚璞笑着扶他俩起来,说道:“在下自不忘你二人对我和小姐的恩德,无以为报,愿教你俩读书识字。” 第二天,尚璞就从包裹中取出恩师的那方端砚,磨浓了墨,用草纸写了字,教这哥俩认字。他俩都是伶俐少年,过目不忘,五六日便有百十字装进肚里去了。 乔向廷倒是学上了瘾,然而怕老爹悬念,只好告辞回乡,只留下钱易在那里读书。 时间过得飞快。数月过去了,乔广善见乡邻们渐渐淡忘了这事,独有家中亲眷悲伤不已,便悄悄告诉了老母亲。老太太听了,转悲为喜,心中念佛,忙到佛堂里烧香磕头。 老太太见芳华她娘犹自悲伤,心里忍不住,便又偷偷告诉了她,独不敢告诉金宝与芳菲,怕小孩子的嘴不严实。 这下她娘反而更牵挂了,在家里坐不住,就跟老太太商量,非得要去山里探望不可。 乔广善劝不住,只得由乔老头领着,套了两辆大车,带着亲眷径奔亲戚家去了。 到了山村,只见草舍俨然,鸡犬相闻,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大家见了面,抱头痛哭一场。尤其芳菲,意外见到姐姐,一时又惊又喜,姊妹俩又哭又笑。 老太太这一众人,都很留意各人的起居,见芳华与尚璞都别居一室,并未有越轨逾制之事,一时皆大欢喜。 亲戚家的乡邻见来了这么多贵客,都忙着收拾房舍,也有让出自家正房的,也有腾出自家厢房的,安顿诸人歇脚。 晚间杀鸡宰鹅,倾尽所有,殷勤款待。 席间,乔老头的那位亲戚说道:“员外莫怪小老儿多嘴。我看小姐与尚先生,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呢!何不将错就错,成全了这门亲事。” 其实乔广善一路也反省这件事,心道女儿在家已是待不得了,众人都知道她已沉水死了,即便复活,她和尚朴的事也闹得沸沸扬扬的,以后如何另寻婆家?事已至此,也只好将错就错了。 那老太太看了尚璞一表人才,彬彬有礼,也从心里喜欢。 三小姐听到长辈们议论,羞红了脸,低头回自己屋里去了。这里众人大笑,便请亲戚老汉保媒,定下这桩婚事来。 尚璞身无长物,只把那块心爱的端砚当做聘礼,赠给了小姐。 乔广善还想寻本老黄历来查个黄道吉日,亲戚道:“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咱都到了这里,这就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何不赶明儿就摆下花烛,让一对新人拜堂成亲,也算完结了员外的一桩心事。” 乔广善也知道事非寻常,皆应便宜行事才好,就此答应下来。 乡亲们登时忙碌起来。幸好村里也有一家小店铺,香烛、纸马、红灯笼、红绸缎应有尽有,有人便去买了所需之物来,女人忙着剪大红囍字、钉红盖头,男人忙着洒扫庭除,钱易也写了几副喜庆的红对联贴上。 第二天,乡邻们又来了,都搬来桌椅板凳,摆放整齐,又忙着置办下了花堂。 大家欢天喜地,让一对新人拜了天地。 亲戚家杀翻了一腔猪,众乡邻都来贺喜,也有捉一对鸡鸭来的,也有提一袋米面来的,也有抱一坛老酒来的,也有随几十个铜钱的。 亲戚家在堂屋摆下宴席,招待娘家贵客。邻家好些女人在洞房里嬉嬉闹闹,叽叽嗻嗻。孩子们在大门口蹦蹦跳跳,进进出出。院子里也摆了酒席,轮流招待众乡邻,热闹了一天。 至晚,一对新人在洞房里相见,说不尽的柔情蜜意,道不完的缠绵缱绻。这一对有情人历经惊险,终成了眷属。 第三天,乔广善又设宴答谢众位乡邻,众人又像过年一样热闹了一天。 一连盘亘了数日,尚璞乘隙便教乔金宝读书,这孩子经历了家里这一场磨难,反倒收心敛意,变得沉静而伶俐起来,书也读得进去了。乔广善看了,心中愈喜。 又住了几天,一行人就要返程,大家都恋恋不舍的。 老太太当众唤过芳华,从怀里掏出一个光灿灿的金锁来,递到她手里,说:“孩儿啊,这是我出阁时家里送给我的,抵得上当年我半套嫁妆呢!老人告诉我说,在婆家想家时,就看看它!我把它贴在心口,从没离身。本来打算当个传家宝,传给我那孙儿媳妇的,连你娘都没舍得给。今儿咱们骨肉分离,教我怎地不牵挂你?这传家宝,今儿我就传给你了。你在外头想家时,见了它,就当是见了亲人一样。”说着又哭了。 芳华扑进奶奶怀里,也哭得抽抽噎噎,她娘和芳菲也在旁边淌眼抹泪的。亲戚和乔广善又念劝了一遍,这才都止住泪。 老太太又叫过倩儿来,嘱咐道:“往后可要好生服侍这小两口儿。本来侍奉小姐不周,正该打,再要不小心,更该打!”倩儿连忙跪下,诺诺连声。 临走,乔广善为表谢意,给亲戚家和诸位乡邻留下了许多黄白之物;又当众捐资,为山涧里修路搭桥,众人反倒对他感激不尽。 乔广善回来之后,便致信城里的大女婿张有财,要他留心寻访可容尚璞小两口的谋生之处。张有财不敢怠慢,托人四处打听。 恰好临近省城有一镇子,有几家望族义筹了一处学堂,正在四处打听有学问的先生呢。张有财从州学训导那里听到这一消息,大喜过望,忙告知乔广善,使钱托州学里的人极力举荐尚璞,那些乡绅们自然答应。 这学馆叫做清波书院,位于运河岸边,与州县间往来是极便利的。乔广善一家很是满意,尚璞主仆三人便到清波书院安身立命去了。 钱易自师从尚璞读书之后,学业大有长进,因他思乡心切,乔广善便赍发他银两,回湘江老家去了。后来他投身军营,一路做到了将军,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单说乔向廷,他自从认得了些许字,也像变了一人似的,愈加心明眼亮起来。他也知道了自家名字是怎么写的,连官家贴出的告示也能念得下来。他还拿回了尚璞赠的几本书,什么千字文、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偷空便读个不停。只两三年工夫,便把几本书读得滚瓜烂熟了,上千字记在了肚子里,甚而读起了诗经、论语来,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俨然成了半个秀才。他处事也别有一番行止,独立而且执着,这也带给了他此生独特的苦乐造化,非一语可以道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章 乔向庭勤谨立功 这天乔向廷忙完田里活计,回家又坐在杌子上捧着书看。他爹端来了灯,他才觉出天早已暗下来,看不清字迹了。他爹催他快吃饭,别误了巡逻打更。他急忙扒了两口饭,怀里揣了书,匆匆出门,去墙堡角房里,借灯光看书。 原来此时流寇夜里来、日里去,游走不定,乘乱劫掠。各乡村为此不得安宁,皆增设了丁勇,加倍巡防。乔家庄也另添了四人,由原二人一队改成了四人一队巡逻了。 这一晚,乔向廷早早来到墙圩子的角亭里,其余三位还没来呢。他便点上灯笼,掏出书来借着灯光看。不大会儿,那三个也陆陆续续到来了。那个光棍汉阿胡依然是喝得醉醺醺的;孙骡子和刘猴子见乔向廷又在看书,便奚落起他来。 孙骡子说:“小哥,你怎的要变成秀才了?来年进京赶考,你给咱考个状元回来。” 刘猴子道:“考什么状元?怕是皇帝也坐不住龙廷了。听逃荒的人说,南边反了长毛,北边反了捻子,京城闹了老毛子,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呢。” 孙骡子说:“嗨,这朝廷的事,与咱们有什么鸡巴相干,他好也罢,歹也罢,俺一家老小照样得挨饿。唉,长毛要能给口饱饭吃,他坐江山也好哩,捻子坐也行,妈妈的,就是老毛子来了,——也行罢。管他呢!” 阿胡却突然睁眼说:“唔,老毛子来了可不好,他和咱不同种呀,人高马大的。听说那东西也大,跟驴似的,又喜欢抓女人……” 乔向廷不愿他说下去,忙道:“嘘,闲谈莫论国事!你不见前儿官差来抓嫌犯时,只因那家拣了捻子的头巾,想给小孩子裁肚兜的,没来得及动剪子呢,就被人告发了。那官差正愁抓不着小辫子,来了二话不说,硬诬赖他入了捻,那可是谋反的罪名,要砍头示众呢!” 孙骡子说:“嗯,我去运河拉纤时,也听过往的人说,捻子都是些穷人,那些穷极了的人,没活路了才入捻的。唉,但凡有口饭吃,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出去打打杀杀呢?” 乔向廷说:“谁还不知道他们也是些可怜的人?但官府可不管那个,他只要咱当顺民,管你饿不饿呢。大大小小的官差,都盯着咱这些小老百姓,一有风吹草动,就锁拿问罪。咱还是小心为妙,小心祸从口出,让人家抓住把柄,殃及全家。再个,长毛也好,捻子也好,这还是同室操戈,他坐了江山,便宜不出外的;要是老毛子来了,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他一说完这些话,大家一时都呆住了,不光因为他说的那些利害关系,还在于那些文绉绉的言辞,什么同室操戈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啦,大家都觉得他确乎变了一个人似的。 乔向廷见大家盯着自己,问:“咋的了?不认识了啊?” 孙骡子说:“真个不认识了呢!你看书看得活脱脱像一个秀才了,净拽词儿。” 乔向廷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竟有些书生气了,不由得也笑喷了。 这时刘猴子回过神来,叹口气说:“唉,不瞒兄弟说,这朝廷的事,咱自然不敢多说。可眼下的日子,也忒难过了。官府不住工地来敛钱,俺一家老小累死累活,一年下来连口饱饭也吃不上,今年又加上了赔付洋人的钱,官差一来,就像贼人吃大户的,给敛得屌蛋净光,简直不让人活了!我一家租了乔广亨的地,他家收租子可真够狠,刚开始还能落下几粒粮食,后来年年加重,租子翻倍,俺家瓮里空空的,烟筒里已好些日子不冒烟了,早就断了顿呢。唉,怨不得反了长毛,又闹了捻子,要我,也要入捻了!” 乔向廷吓得赶紧捂他的嘴,噤道:“怎地反而吆喝起来了?可不敢高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让官府听见要杀头的!” 刘猴子激愤之间,也只顾嘴上痛快了,见乔向廷心急,自知失言,吓得吐了吐舌。 他与孙骡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愈发觉得心有余悸了。原来,外人总觉得乔向廷是族长和地保的人,隐隐约约看出他和族长家走的很近。 他们的感觉其实是对的,族长的确很关照乔向廷一家。其中缘由,大家自然不晓得,但乔向廷父子却心知肚明,因他救了他家女儿啊!族长不愧是大善人,知恩图报,一股脑儿减了他家租子,所以他家的日子反比往常要好很多。 这乔向廷天生心善,他早就知道刘猴子、孙骡子两人拖家带口的,家境异常惨淡,也有心要帮衬他们一些,听他俩倒苦水,便说道:“老哥不必和我见外。我父子二人租了族长家的地,倒也有些余粮。要是老哥用得着我,多了不敢说,几串铜钱,几斗米面,我还拿得出手的。遇到难处时,尽管吱声,应应急就是了。” 两人听了,都喜出望外。 孙骡子说:“谢谢兄弟好意,不怕哥几个笑话,我家也租了乔广亨家的地,年年不够吃。多次想找他退出来,可他家里的人,一个个如狼似虎,退也不让退,又加上俺借过他的债,利滚利的,也没个准数了,没奈何,只得白给他家抗活。俺家里人口又多,孩子接二连三地生,如今老婆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崽儿。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总是年年怀上。如今就要临盆了,却一个钱也没有。接生婆也请不起,我今晚人在这里,心还留在家里呢。没法子,为了几个铜钱也得来,今晚要是能家去,也就不用悬着心了。” 乔向廷说:“老兄今夜家里有事,那就家去好了,这里有俺们三个盯着,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刘猴子也说:“就是呢,多少日子了,也没见土匪的影子,难不成刚好赶上今夜就来?你只管回去照应,家里临产的要紧!” 孙骡子听了,打躬作揖,连声道谢后匆匆回家去了。 刘猴子见他去了,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捂着肚子说不小心喝了凉风,疼得受不住——他其实也是饿的。 乔向廷便让他也家去了,只剩下他和那光棍儿巡守。 然而阿胡又喝了酒葫芦里的残酒,趔趄着又酣然入睡了。乔向廷苦笑一下,又掏出书来看,每过一个更次,就去敲一回梆子,喊几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四更十分,他觉得眼睛发涩,很有困意了,本待叫起同伴出去走走,打一次更,但见他浑身酒气,仍沉睡不醒,只好自个儿出去。 他走出角楼,拿着梆子,沿着围墙转了大半圈。天空虽没有月亮,但高冷的星光照着外面,那一簇簇盘曲着的树枝,还有远处的秃陵,都在静谧的夜幕下睡着了。 他又走了一小段,驻足欣赏夜色星空,猛吸一口凉气,好让自己醒一下神。 他的眼光由远及近,猛然间,他发现围墙根下有些东西在蠕动,影影绰绰的,好像是一些黑衣人;随即又听得“咔啪”,像是钩爪搭在墙头的动静。他吓了一跳,一时惊起一身汗毛,头皮也要炸了。 他蹑手蹑脚回到角堡里,推推同伴,仍沉醉不醒,他只好抄起了铜锣,跑到墙垛跟前猛敲起来,边敲边喊:“土匪来了,快来人啊!” 急促的锣声伴着尖利的喊叫声,既惊呆了匪徒,也惊醒了村里的人。人们从炕上爬起来,迅速集结,围墙上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有拿着长矛的,有拿弯刀的,也有拿钢叉的。会射箭的去角楼取了弓箭,朝墙围外人影处乱射。 贼人听到锣声时,便知里面已有戒备,所以也就不敢强攻,但也不甘心,有的便放上箭来,那贼首瓢把子擅使飞镖,也隔空往上投镖,幸而墙上有垛子遮掩,未曾射中人。 僵持了两个时辰,看看天色大亮了,贼兵退去。 村里的人一直在围墙上守着,见贼寇再无动静了,便留下几个精壮些的,其余众人回去睡觉。 过了几日,再没见匪徒的动静,大家这才又慢慢安下心来。自此以后,大家见了乔向廷,都恭敬有加。还有人传言,族长要重重地褒奖他呢。乔向廷听了,只是一笑了之。 然而传言很盛,合村人都知道了。 果不其然,不久乔广善就开了祠堂,召集村里有钱的人家,商议褒奖乔向廷巡逻勤谨、机警立功的事。 大家都愿意凑份子,给他些个好处。 开染坊的乔向宽张口就出了两吊钱,其他人虽没有那么大方,但也都不拒捐,有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孟达礼出了一吊,大家有出一两串钱的,也有出一斗米的。 村里数得着的大户只两家,一家是族长,另一家就是乔广亨了。大家都要看这两家能捐出点什么。乔广亨咬了咬牙,拿了五两一锭大银,众人皆赞叹不已。 轮到乔广善时,他叫乔广亨执笔,听他立契。 大家不明白,说捐几两银子还用立契?乔广亨也摇着头,不肯执笔。 族长笑着大声说道:“老弟,你听我说,我说你写:现乔向廷父子租种乔广善河岸良田一亩三分六厘,为报其恩德,情愿将此田赠与乔家父子。空口无凭,立契为证,两厢情愿,永不反悔。立契人:乔广善,保人乔广亨,证人孟达礼、乔向宽并一众乡亲,咸丰十年十月八日。” 众人一听,无不惊讶。 有人劝道:“善翁,我等众人已筹集钱粮,折合起来,也得十来两了,足够了。俗话说奖功不可太过,奖无可奖,也容易使他忘了本分。所以还论不到馈赠田亩的地步,还是请收回成命吧。” 乔广善摇摇头说:“话不是这样说。我赠他田地,也不光是奖他这次警戒之功。小五那孩子,打小就在我家放牛,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前年长毛来时,多亏了他替我照管牲口,牛骡都安然无恙;也亏了他替我看家护院,家里没丢一根柴火棒儿。如今他虽不在我家放牛了,可我知道他手脚勤快,忠厚老实,值得后生们效仿。他黑夜替咱巡逻,也从不懈怠,实为乡人楷模。我今儿重重谢他,既是为了褒奖他前前后后这些功劳,更是为了树立典范,使大家守望相助,出入相友,这里边用意大了!所以我甘愿舍出这一亩多地,赠给这位忠信孝悌的后生。我是诚心诚意的,绝非沽名钓誉。” 众人听他说完,不由得齐声称赞族长的高德。 于是,待乔广亨写完,有人便去唤乔向廷到祠堂里来。 乔向廷也早有耳闻,今见有人来请自己去祠堂,就知道是褒奖的事了,心道少不了得几十大钱。 他喜滋滋地跟人来到祠堂,一进门,只见厅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子,上面搁着一个记账簿子,另有一张契约,已写好了放在那里。 众人见他来了,都站起身,笑盈盈地看着他。 族长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既这位小哥来了,我就替诸位说了。前番匪盗来袭,多亏了这位小哥警觉,及时鸣锣报警,匪徒才未能得逞,我村男女老幼都得以保全,这是民团成立以来的首功!为酬其功,今儿大家公议,予以褒奖,合族有大田人家共三五家,有小田者几十家,共筹钱折银十一两七钱,米三斗,另有本人转赠田亩一处,计一亩三分六厘。物轻义重,请勿推辞!” 乔向廷本以为奖几个大钱也就完了,没想到竟有这么多银两,更万万想不到的是,乔广善竟把土地也赠与了他,他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众人见他傻傻的,还以为他没听清呢,乔广亨便说:“咋了?小五子?有钱了,不知怎么花了是不?在那里犯愁呢吧。” 有的笑着说:“哈哈,这下好了,不愁找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媳妇了。” 乔向廷这才回过神来,他心跳加速,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然而一时却又口拙,竟不知怎样致谢才好。 他向左右作揖,又到乔广善跟前作揖,顺势就要跪下。乔广善一把拉住了他,瞅众人不注意,使劲捏了他的手一下,还给他使眼色。这里乔向廷似乎明白了什么,知道他是借此报答他救女之恩。他心领神会,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乔广善签字画押,契约各执一份。 族长让他拿着去问他爹报喜,说等钱粮兑好了,也打发人送到他家里去。 乔向廷一溜小跑来到家里,进门就一连声的喊:“爹爹,大喜了,大喜了!” 他爹正在院里编筐,听见他喊,也不知什么事值得儿子大喊大叫的,忙问什么大喜了?还自言自语地说:“咱这样人家无祸就是喜。” 向廷把地契往他爹怀里一塞,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爹不识字,问:“这是什么?你揭了官府的告示不成?” 小五哈哈大笑,道:“这是地契,待我念给你老听。”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族长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念道:“现乔向廷父子租种乔广善河岸良田一亩三分六厘,为报其恩德,现情愿将此田赠与乔家父子。空口无凭,立契为证,两相情愿,永不反悔。立契人乔广善,保人乔广亨,证人孟达礼、乔向宽并一众乡亲,咸丰十年十月八日。” 他爹听他念完,“啊呀”了一声,往后便倒,只见他两眼翻白,手脚抽搐,不省人事。 欲知乔老头性命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2章 穷乡亲分享赏银 话说乔老头听罢儿子读的地契,向后一倒,不省人事。把个乔向廷吓得手忙脚乱,抱起老人抹前胸捶后背,连呼带唤。好大一会儿,乔老头才缓过神来,睁开了眼,喉咙里抖了几抖,把一口浓痰吐了出来,长长喘了一口气。原来他是一时欢喜得很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 乔老头略定了定神,又问小五:“你刚才说些啥?” 乔向廷见父亲清醒了,就从地上捡起地契,递到老爹手里,说:“咱有田了。东家立了契约,把咱租的那块田赠给咱了。从今往后,这地是咱的了!乡亲们还凑了好些银钱,也要赏给我呢!” 他爹听说有地又有钱,一下来了精神,颤巍巍地拿着地契,翻来覆去地看。他虽不识字,但也似乎能从中看出门道来,尤其盯住那几个大红手印,反复看了不下十遍。 他突然把地契贴在脸上,蹲下身子,失声痛哭起来,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 乔向廷见父亲喜极而泣,也跟着流下了眼泪。 爷俩在屋里哭了一会儿,他爹说:“咱爷俩这是咋了?摊上这么好的事,哭个啥劲儿呢?走,到咱那地里看看去!” 乔向廷也说:“嗯,看看去!” 爷俩挽着胳膊,来到那块田里。 田还是那块田,人还是那俩人,但心境却变了,因为田变成了自家的了。 他爹从田埂上一下蹦到麦畦里,坐在里面,打了几个滚,然后就那么静悄悄的躺着,似乎要感受一下地温。乔向廷也下到田里,陪父亲躺在麦畦里。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那是父子辛勤劳作的结果,躺在上面,身下就像铺了几层厚厚的毯子,而且能闻到麦苗的香气,这香气钻进两人的鼻孔里,一阵阵沁人心脾。 爷俩躺够了,又坐起来,左顾右盼,看也看不够。 回到家,他爹就说:“也不知祖上积了什么阴德,到了你这一辈,反而有了自家的田地了。俗话说:‘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一下好了,地也有了,银子也有了,再买上头牲口,给你说上门亲,我就是走了,也就放心了。” 乔向廷说:“看您老说的,好日子来了,你可得顾惜自家的身子,壮壮实实的比什么都强,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他爹捋着胡子说:“我这把老骨头,说扔就扔了,怎么着也是土埋到半截的人了。就盼着能早一天抱上孙子,只要能抱上大孙子,我死也瞑目了。” 乔向廷说:“嗨,说着说着就往那上头拐。好了,先别再说了,今儿高兴,我去买点好吃的来,再给您老烫上一壶老酒,抿上两口。”说完,出去了。 这里乔老头收回心来,又坐下,接着编他的筐。然而编着编着,心又飞走了,他翻来覆去地编织今后的梦,把各样的愿望都想了一遍,还不断改换不中意的设想。 不一会儿,乔向廷回来了。他买了猪头肉,又买了熟鸡、熟鸭,另加一些菜蔬果品。 乔老头一看,气得胡子直抖,骂道:“好没出息的东西,刚有点钱,就开始败坏!买这么多肉,得花多少银子?有了猪头肉就行了呗,还不够你造的?还买鸡买鸭。去去去,把那鸡鸭退回去。买了我也不吃,咱手头把紧些,攒了钱,还得给你娶媳妇呢。” 乔向廷笑笑说:“您老倒是会过日子,苦了一辈子了,省吃俭用的,也没见您发达了。今儿高兴,咱爷俩开开荤,也穷不了哪里去。从今往后,咱又是另一番日子了——今儿图个利市,但愿天天有这样的好光景!” 他老爹仍舍不得,乔向廷张嘴“咔咔”两口,就把鸡鸭的屁股都给啃了下来,边鼓着腮帮嚼着,边含混不清地问:“还退不?嘿嘿!” 乔老头没法,只得苦笑一声,道:“瞧你那点出息,馋了几辈子似的,吃也没点吃相。罢了,没了屁股是退不成了,那咱爷俩就可劲地造呗。”说着也笑了。 乔向廷嬉笑着跑进屋里,摆下碗筷。 刚坐下,乔老头又想起什么来,说道:“慢点,你去村西头把你老耙叔喊过来。他那两个混账儿子,一个比一个孬种。自打娶了媳妇,就把老头子扔到了村头寒窖里了。他大儿子乔大乖与咱家是地邻,今年秋上他帮大乖种麦子,我在地头看了他,越发瘦得不成样子了。他当着儿子的面不敢说,背地里却跟我说,天天就是窝头咸菜,有时啥也没有,就是饿肚子。我听了,陪着他心酸了好一阵儿。这会子你去把他领过来,俺哥俩好好喝两盅,说说话。” 乔向廷听了,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 不一会儿,他搀着一位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进了门。乔老头早就迎出来了,老哥俩互相作揖,道:“老兄弟,这一抹儿不离不?”那白发老人就是乔老耙。 乔老耙年轻时是石匠,他背着一把铁锤和一把钎子,走遍十里八乡揽活儿,大家都知道他的手艺好,谁家起屋造房时,过门石啦、门台阶啦,都愿意请他凿,就连凿磨也找他。时间久了,人们称呼他时就叫石匠,连姓氏都省了。石匠上了年纪后,只有二儿子勉强继承了他的手艺,他本人再也抡不动锤头了,也就渐渐失去了存活的价值。老伴早死了,他好歹给两个儿子成了家,自己却成了累赘,被儿媳赶出家门,寄居在村外寒窑里,一到秋冬就得用耙子搂柴禾,烧火做饭全靠他那一把耙子,大家于是改叫他“老耙”,反倒把“石匠”给淡忘了。 乔老头把老耙哥迎进了门,老耙弓着身子,像一只大虾,吃力地抬头望着老弟,又看看桌上的酒菜,很是诧异,问道:“老侄子叫我来,我就紧着来了,也没问啥事,敢是家里来了客吗?要有客,我可不敢在这里呆着,我这破衣烂衫的,一身醭土,倒叫人家笑话,也弄脏了你的地方。” 乔老头见他心中不安,便挽着他的胳膊说:“没客,没客,就咱老哥俩。有日子不见了,怪想你呢。今儿叫孩子买了两个菜,咱老哥俩喝两盅。没别的,你别多心。”乔老耙听了,心里踏实了,也就落了座。 乔老头拣好的让着老耙吃,又让乔向廷倒酒,三人慢慢吃着。 几杯酒下肚,老哥俩唠起以前的事,从一起上山砍柴说起,一直说到下河摸鱼,当说到老耙的裤衩被水冲走了,他光着屁股回家时,两人笑得嘎嘎的。 老耙看着小五,对乔老头说:“兄弟,你是个有福的,儿子孝顺,村里人谁不夸!” 乔老头道:“老哥你别怪我说,你也是个疼孩子的。你家大乖长那么大了,你也不舍得让他抡锤头,天天养得白白净净的,从小他就不愿下力气;二乖一落生,嫂子就死了,你拉扯俩孩子长大也真不易。可也没见过你那个疼法的,你抡一天锤头,能挣几文钱?哪天回来不带回点瓜呀果的?他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要搬梯子给摘下来呀?直把个孩子惯得没点样儿,他打你一巴掌,你还乐得咯咯笑呢!可儿媳妇一进门,年轻的就把你这有年纪的扫地出门了。唉,如今遭罪了吧?你替人家凿了一辈子石过梁,老了老了连一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只好去住寒窑。今儿你好歹能动,自己弄口吃的,待几年动不动了,可待怎样呢?”说到这里,乔老头禁不住声颤了。 乔老耙也唉声叹气,低了一会儿头。 乔向廷给他倒上酒,他端起酒盅喝了一口,说:“我这叫自作自受。想当年一心疼孩子,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好在有族长和大伙弹压着,他弟兄俩还能赏我口饭吃。要不是大家伙儿,我早饿死在寒窑里了。唉,过一天算一天吧,等闭了眼,苦日子也就熬到头了。” 乔老头只是叹息。 两人喝了一会儿酒,乔老耙虽然嘴上抱怨儿子不孝顺,但心里总还是护驹子的,便又婉转口气说:“唉,天下只有狠心的儿女,却没有狠心的爹娘!其实,他弟兄俩心眼儿倒也不坏,就是娶的屋里人不行。他俩以后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兄弟爷们多担待点儿。——兄弟你也勤说着你俩些儿,教你侄子往正道儿上走。嗯,只要有人和他俩交心,总还不至于走邪路。” 乔老头微微摇头,心有顾虑地说:“连自己的爹娘都不孝顺的人,只怕也难真心与人交心。”又指指小五,叹口气说:“唉,不管咋说,以后他们弟兄们处得长,都帮衬着些儿吧。”然后都低头喝起闷酒来。 乔向廷怕他俩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不胜酒力,就只让着多吃菜、少喝酒。等着喝的差不多了,便端上馍来吃饭。乔老耙过年也见不着白面馍,今儿有酒有肉,还有雪白的馍馍吃,他鼻子一酸,和着眼泪往下吞了。 乔老头见他落泪,忙安慰他说:“老哥放心吧,以后你也用不着难为自己,要是你那里断了顿儿,只管到我这里来。有我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只是不敢给你送,让你家那两个孩子知道了,又是事儿。” 乔老耙一个劲儿点头。 三人酒足饭饱,乔向廷带了些饭食,把乔老耙送回去了。 第二天,乔向廷又得到了村里凑的赏银。 夜里去巡逻时,孙骡子、刘猴子和老光棍都羡慕得要死。孙骡子说:“唉,人都是个命,你说我跑回家里去干什么来?屋里的那位只说要临盆,却也不见动静,害我回去空等了一宿。要是在的话,赏银也有我的一份儿,这不耽误大事了!” 刘猴子笑道:“你好歹还是家有事,我就为了偷个懒,也错过了这么好的事。” 老光棍道:“你俩就别抱怨了。论理儿你俩抽身回家,我当值也睡老虎大觉,都应受罚的。是族长说咱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这才豁免了咱。感恩还来不及呢,还提什么奖赏?” 乔向廷听了,笑道:“你三位虽然临时有些差迟,但也都是事出有因。平日也都熬眼受累的,我心里有数。今儿赏银已放在家里了,明儿我来时带过来,咱们分了,怎么样?” 三位听了,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乔向廷见大家没听明白似的,又大声说了一遍:“明儿我就把赏银分了,咱哥几个都有份!”那三个大喜过望,骡子和猴子一下把乔向廷搂住,一叠声地叫他“哥”,阿胡也乐得咧嘴笑。 天亮后,乔向廷回家和老爹说了这话。他爹沉吟了一会儿,念了声佛,说道:“我知道这几个人。孙骡子和刘猴子都是租种了乔广亨家的地,他家的地哪是好种的?他家算盘珠子拨拉得震天响,都能榨出人的骨髓来,那两家人辛苦一年,也剩不下几粒粮食。孙骡子家里人口多,孩子一大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孩子们一个个能吃不能干,日子怪难熬的。刘猴子的老娘常年有病,孩子也不少,日子也难过。如今你既然已和他们说了,那就跟他们分了吧。别忘了那个光棍叔,他虽没家没口,可也是个苦命人,从小到大,没过一天好日子。统共十来两银子,多少都有份儿才好。” 夜幕来临,乔向廷用布包好银子,揣在怀里,早早去墙圩子上了。那三位来得更早,一见他来了,都直勾勾地盯在他身上。乔向廷笑了,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袱来,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两个银锭子,一个银锞子,银锭子每个约三两重,孙骡子和刘猴子一人一个,银锞子不足一两,给了阿胡。 那三位何曾见过银子?一个个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够了,揣在怀里,不时用手按一按。 当夜,三人要乔向廷好生歇着,他仨都不错眼珠地巡逻了一夜。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章 恶徒摧逼旧债 且说孙骡子,拿了银子回家。他家住着几间草房,因年久失修,房顶已有几块露天了;窗子也早没了窗纸,连窗棂也朽断了几根;屋里除了土炕,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炕上铺着几领破席,席底下铺着麦秸,炕上是破破烂烂的被褥,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墙角有一个破瓮,是锔过几次的,那疤子歪歪扭扭的,就像蜈蚣的脚。瓮里空空的,家里已好多天没米下锅了,全家以烂菜帮子充饥,孩子们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 他进到屋里,却见浑家已经临盆了。原来她不待接生婆来,就产下了一个男婴。那孩子是那么的小,就像一只刚下生的小老鼠,听了哇哇的哭声,让他知道那是个婴儿外,其余实在没法看。 孙骡叹口气说:“唉,又添了一张嘴,大的还不够吃,小的又来争食了。没办法,好歹养活吧,算是积德了。” 他女人的身子极为虚弱,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不吱声。 他拿出银子,在他女人跟前晃一晃,说:“你受累了,当好有了银子。你瞧,这么大一个银锭子。我这就去街上买点好的,给你补补。” 他女人这才睁眼说:“昨儿就听你说有银子,我还不信。今儿真有了,看来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多少算是有点福气的。” 孙骡子说:“嗯嗯,以后就叫他来银好了。” 女人说:“依我说,银子也别胡花花了,籴点米,掺上些菜帮子熬粥,填饱肚子就行。下剩的留着来年买种粮,细水长流,好歹饿不死一家子人,就算万幸了。” 他家孩子一大堆,最大的女儿叫彩儿,虽是个女娃娃,虽然瘦弱,但长得高挑,又乖巧懂事,父母顶喜欢她,都盼着她能给家里增光添彩呢,因而给她起名叫彩儿。 彩儿听说家里有了银子,就抱着妹妹、领着弟弟们,都围拢来看。 孩子们都吵着要馍吃,孙骡子吆喝道:“别急,别急,咱们今儿开开斋。下剩的留着,等要紧时再取出来用。”说完,分拨开孩子们,一个人去街上了。 他一心要给老婆补身子,径自走到了肉铺子里,把银子往案板上一扔,骨碌碌滚了几下,叫道:“掌柜的,割肉!” 那肉铺里的伙计吓了一跳,似乎不认识他了一般,说道:“嚯,这是打哪儿发财回来的,偷的抢的?” 孙骡子一掐腰说:“少废话,快割肉,要最肥的!” 掌柜的笑盈盈地说:“嗬,几天不见,发财了啊!你又不说银子哪来的,不敢给你割。” 孙骡子见他这样说,便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掌柜的和街坊邻居听了,都挑大拇哥,赞道:“乔家那小五真仗义!” 伙计们七手八脚给他割了斤半肉,他还在那里嫌太瘦。 掌柜的给他划开银子,用一个袋子装好,递给他说:“肉肥瘦事小,看好你的银子事大。刚用戥子称了啊,你看清。”说完又称了一遍。 孙骡子揣着银子,拎着那块肉回家来,把菜帮子洗好,把肉切碎了,炖在锅里。 原来他们家也没有厨屋,只在院子里搭了个饭棚子,就是用几根木头撑起一片破席茬子,上面再押上点儿茅草。饭棚子里垒了个土灶,上面好歹还有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一家人就指着这口锅烧水、做饭呢。 彩儿烧着火,大点的去抱柴禾,小点的围着锅灶转,一个个流着口水,等着开饭。 还未等肉煮熟呢,只见少东家乔慕贵突然带着管家和几个家人来了,问他欠的租子什么时候交齐。孙骡子一下慌了神,站起来呆呆的,不知说什么。 乔慕贵说:“听说你今儿有银子,好,好!咱把这几年的陈年老账算一算,一总清了。”说完,命管家拿出账簿和算盘。 管家道:“前些年你爹生病,你找东家借了两吊钱。后来你爹死了,你又借钱买的棺材板儿。这几年你开春就借粮,只本钱就欠多少了?你该心里有数。连本带利,一三得三,三三见九,三下五除二,二一添作五……”他嘴里哼着口诀,手拨拉着算盘,别人也不知他到底算的哪门子账。 孙骡子借钱借粮是事实,他也不敢反驳什么。等管家嘴里念叨完了,报了个总数:“连本带利,一共折银十两七钱。” 孙骡子懵了,一家人都不敢吱声。 乔慕贵便道:“好,账目算清了,银子呢,拿来。” 孙骡子吓得不知所措,手不由自主地往怀里按。 狗腿子见了,上前一把扯开他的衣襟,夺了银子,交给管家。管家用手颠了颠,说:“不足三两,剩下的先欠着,利息上浮!” 乔慕贵恶狠狠地骂道:“呸,泥腿子!有了银子,不去还债,光知道吃!还去割肉呢,你们也配吃?来人呀,砸了他的锅!” 两个狗腿子过来,抄起他家的橛头砸下去,当时就砸漏了,又一刨一拽,炉灶也掀了个底朝天,锅里炖的东西淌了一地。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孙骡子也心疼地蹲在地上哭了。 乔慕贵得意地说:“呵呵,那个和你一起打更的刘猴子,也欠着老子银子,我紧赶慢赶地去了他家,才免得他胡花花了。这不,全在这里了。”又点着孙骡子的鼻子说:“以后你要仔细,再有了钱,记得先还债。不然,揭了你的皮!” 又骂道:“他奶奶的乔老头家那个小五子,也不知交了什么狗屎运了,瞎猫撞见死耗子了,立了芝麻粒大点的功劳,就闹着合族人给他凑份子。哼,赏银里头,俺家出了大头呢!他往后要是不识相,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一家人呆若木鸡。彩儿抹着眼泪,放下怀里的孩子,拿瓦盆捡起地上的东西,连泥带土分给大家吃。大人心里不是滋味,咽不下去,孩子们见了吃的,渐渐忘了刚才的惊吓,一个个吃得倒还香甜。 原来,孙骡子买肉时,恰好乔广亨家的厨师也去割肉,听他这么一炫耀,回去就告诉了乔广亨。乔广亨赶紧打发二儿子乔慕贵来催债,才有了上面的一幕。 那刘猴子家就更惨了,他家的银子还没捂热乎呢,就已经易手了。 原来,刘猴子回家,也掏出银子在老婆眼前炫耀,然后就盘算该怎么花。依他的意思,也是先籴粮割肉,饱餐一顿,剩下的钱留着添冬衣。他老婆是个会过的人,哪里准他割肉?只想去集上买点秕谷来,碾碎了,掺上野菜熬糊糊喝,留着钱,来年还要买种子,添农具。 两人为此争执了起来。 因为刘猴子心疼孩子,他的几个孩子都长得又瘦又小,他很想给他们吃顿饱饭,哪怕是熬上一锅米粥呢,也能让孩子的肚子里有点儿养分。 他浑家如何不心疼孩子?只是觉得过日子得盘算得长远些才行,为此她不舍得一有钱就大吃二喝。 两人正在怄气呢,少东家就上门了,狗腿差事大呼小叫的,吓得一家人都贴墙根儿站,不敢吱一声。 账房先生也不用算账,一把就把银子扯过去了。 因他家比较驯服,所以没被砸锅。 等乔慕贵带人走了,刘猴子老婆又十分后悔没听当家的话,哪怕去买了大鱼大肉吃到肚子里呢,也算是自家受用了。唉,两人白白怄气一场,也白白做了一场春梦。 书中暗表,乔广亨家的佃农还有好多家,他收的租子都很重。只要种了他家的地,年年都会欠下他家的租子,此后须年年种他家的田,多交粮食以偿旧债,然而永远难以还清。就靠这,他家的佃户们一辈辈被拴在田里扛活,几乎成了长工,再也摆脱不出他家的魔掌了。——当然除了乔大乖那样乖巧的、甘心给他家当狗腿子的人。 乔广亨父子不光欺凌自家佃户,他爷们也常妒富笑贫,谁家走运他就忌恨谁。在村里,他爷们最忌恨的是族长家,明里暗里对他家使坏,恨不得置之于死地取而代之。也是恨屋及屋了罢,这不,只因族长对乔向廷好,乔慕贵的那双贼眼又盯上了乔向廷父子,千方百计要跟他家过不去。 然而乔向廷父子安分守己,又有族长关照,他也实在抓不着他家的小辫子。他本想诬良为盗的,偷了族长家水车的叶片,扔到了乔向廷家里。然而还没等他去告发呢,乔向廷就送了回去,大家见了面还纳闷呢,怎地水车叶片被拆下来,还扔到自己家里去了?乔广善情知有人发坏,只是淡淡一笑,说哑物怎会长腿,肯定是哪个闲人搞鬼,它才跑到你家去的。还说,以后咱俩家都警醒些吧! 乔慕贵见一计不成,又绞尽脑汁想别的招儿,终于想起一个能让乔向廷父子不自在的法子来。族长原先的那块地,与自家的一块地隔地邻,这块地由乔大乖租种着呢,乔大乖常做自己的跟班,叫他打狗,他不敢骂鸡。既然族长家那块地眼下归乔向廷了,那么就可以在那块地里做做文章。 这里乔慕贵想好了歪点子,便把乔大乖叫了来,要他秋耕时如此这般,不然就加租子。乔大乖不敢不依,只得点头哈腰地依允了。 来年秋上,乔向廷到自家田里深耕,突然发现田垄界石移过来了那么两三尺,他视土地为生命,这么显眼的变动,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一见顿时火冒三丈,就要去找乔大乖理论。刚走了两步,却又冷静下来,又在地头来回步量了好几次。 他父亲正提着干粮、水罐往田里来,见他踱来踱去地不干活,还以为他在偷懒呢,刚要说他两句,却见他神色不似往常,就问:“怎么了?” 乔向廷说了地界的事,乔老头一听,一下扔了镢头,也跑过去步量了多次,登时气得胡子直抖,骂了一声:“这天打雷劈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乔向廷怕气坏了老爹,便说:“您老别生气,我去找他评理。”说完,抬腿就走。 乔向廷走了不多远,就听他爹在背后喊他。他立住脚,回头一看,他爹冲他招手,让他回去,他只好折回来,问:“又咋了?” 乔老头沉吟良久,才说:“算了,算了,一垄两垄的麦子,不值当的和他争竞。再说,他弄过去两垄,多收它三五斗,兴许能给他爹多送点口粮过去呢,这也算是行好的事。” 乔向廷听了,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爹爹会有这种念头。他沉了沉自己的心绪,渐渐想起了乔老耙那弯腰驼背的可怜相,又想起他曾托他父子关照他儿子的话,竟也一时心软,叹口气说:“唉,看在老耙大爷的份上,就让他这一回吧。但愿他能好好对待他爹。”说完,爷俩下地干活。 他爹牵牛,——牛是借的东家的,乔向庭扶犁,爷俩都闷着头耕田,谁也不说一句话。那头牛似乎也知道这爷俩遇见不顺心的事了,不用催促就使劲拉犁,到了地头也自动拐弯,它也驾轻就熟了一般。 耕作了半天,乔老头拿来的干粮放在地头,也想不起去吃,因为他俩心里都不痛快,堵得慌! 后来乔向廷见李老四时,忍不住和他说了这件事,李老四又告诉了乔广善。乔广善捋着胡子,在堂屋里走了几趟,说:“嗯,他父子都是厚道人。好人有好报,上天看着呢。”想了想又说:“你见了小五那孩子,就告诉他,往后要是再有人欺负他,或者官差来催交田税时,就说那是我的田,凡事我替他出头!” 李老四答应几声,果然对乔向廷说了,乔向廷谢了又谢。 自从有了自家的地,乔向廷父子勤勤恳恳,就像绣花一样伺候着土地。 来年麦收以后,交完了皇粮杂税,因乔广善家的租子轻,他家仍有节余。爷俩便筑了一个粮囤,虽然粮不多,但囤却筑得不小。 每天临黑,乔老头总要坐在院子里,一边抽旱烟,一边看粮囤,一边幻想:等小五娶了亲,生一大堆孩子,让他们围着粮囤玩耍……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章 污吏逢迎上司 农闲了,乔向廷却忙起来。原来,时值咸丰爷驾崩,幼帝登基,两宫太后垂帘,朝野上下人心不稳,官府上下再三晓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效忠君父,安分守己,做忠顺良民!并要各乡村严行保甲连坐法度,以防刁民通贼谋逆,亦要加紧操办团练,以备平叛除乱!而地保李老四使唤乔向廷使顺了手,无论遇见什么事,总要找他跑腿代劳,把乔向廷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天,李老四兴冲冲地来到岳父家,说新上任的县太爷将亲临乡下巡视团练防务,并弘扬礼教。巡检老爷令各乡举荐数名地保和团勇到镇子上接受检阅,他已由乡约举荐了,这可是与县太爷面对面的机会,也是他李家从未有过的荣耀呢! 乔广善听了,也为女婿高兴。 当说起本村团勇人选时,乔广善道:“那就乔向廷吧,这孩子够机灵,去了多少能帮上你的忙。”李老四点头称是。 当李老四兴冲冲地告诉乔向廷这个好消息时,不料他却摇头推辞说:“不行,不行,我胆小,怕见官,去了舒不开身子。” 李老四有些扫兴,没好气地说:“怕什么,有我呢。你跟着我,还能有亏吃咋的?”又说:“到时你有啥不懂的,只管问我好了,让你看看我见官的本事!” 乔向廷还要推辞,李老四沉了脸,说:“有这样的好事,本以为你会感谢我呢,没想到你却这样。哼,别不识抬举了!” 乔向廷不敢再犟嘴,赶紧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李老四这才又欢喜起来。 乔向廷回家和爹爹说了,乔老头也愿意让他出去见见世面,还让他把上次受奖剩下的碎银子也带着,说出门在外用得着。乔向廷收拾了包裹,向东家家借了一匹骡子骑着,跟着地保一起到巡检区去了。 李老四先领他去见乡约,乡约又领他们去见巡检老爷。 他俩都曾见过巡检的,那是在村围子合拢时,巡检与县衙典使去喝了完工酒的。这时,巡检老爷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后看文案呢。 乡约施礼毕,巡检从眼镜框上看了他们一眼,李老四和乔向廷赶紧打千儿,巡检一摆手,意思知道了,仍低头去看文案。 原来是县里来文,要各巡检区先行肃清流寇,以免太尊驾临出纰漏。 巡检看完了,就唤人将公文誊抄数份,送至各乡约,经保甲晓谕各村知晓;又令各村团练长加紧操练。 那文员誊抄完毕,顺手给了跟前的乡约几份,乡约又递一份给李老四。 李老四接了,又递给乔向廷,要他赶回本村找族长,叫人誊抄数份,再分送他所辖的那几个村里去。 乔向廷不辞劳苦,当即往回送。 待他返回巡检区时,李老四告诉他,他已向巡检老爷举荐了他管茶水的差事,但凡上头来人,或巡检老爷招人议事,都要他在旁伺候茶水。还说:“这差使不累,你算是在巡检老爷眼皮底下做事的人,若干得好,保准讨大人喜欢。” 乔向廷赶紧道谢。 李老四却又懊恼地说:“唉,我却摊上了个苦差事,巡检老爷要我天天到校场点卯,课考操演。这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一点油水也没有,累死个人!” 乔向廷再三安慰他,夜里花了十个钱,请他吃宵夜,李老四心情才略微好转了些。 且说巡检老爷,因县太爷亲来视察,他心里很是忙乱。第一件让他为难的,就是没多少银钱可用来接待,——自从办团练以来,辖区内乡绅大户凑了些钱,如今已所剩无几了。为了迎接县尊大驾,他又召集众乡绅商议,想另募捐些银两,然而乡绅们已大不如从前爽快了。巡检好说歹说,大家勉强凑了十几两。然而要办一个像样的接待公事,着实捉襟见肘。第二件让他为难的,就是巡检署太过破旧简陋,县尊大人第一回来,无处歇马。 如何才能办得好呢?他思虑了半天,也没理不出个头绪来。没奈何,只得招乡约、地保、团练总长等一干人商议。然而大家也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个个缄默不言。 巡检急得一筹莫展,他也拿捏不准靠什么讨好大人,因为这里一无所有啊,就那十来两银子,别的暂且不说,就连供大人吃一顿像样的饭怕也不够;再者说,谁也不知道县太爷的口味轻重。 后来,还是李老四出了个主意,说:“若论吃喝,这辖区内无外乎张大户家最讲究。他是远近有名的乡绅,与贝勒爷府的门人金老爷走得最近,他去年才送去了晚生帖子。他家广有田产,镇子上也有好多处买卖铺子。家里只厨子就雇了两三个,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上千斤;采买食材,也要赶四集,买最新鲜的蔬菜水果,肴馔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上好的。要是能去借了他家的厨子来,保管能置办上等的酒席。” 他说的张大户,是他连襟张有财的一个本家,此前张有财曾带他去拜谒过的,所以知道这些。 巡检老爷听了,觉得很有道理。然而又一皱眉,说:“他家我是知道的,只因他与贝勒爷门人有旧,所以成日介鼻息干天,眼里哪有我这等小吏?即便肯借厨子,如今尚难说在哪里安席、用膳为妥。诸位,你看这破地方,除了长条凳,就只有这两三张破桌子,县尊来了咋坐?怎吃的下?还有随员,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站也没处站,坐也没处坐。行辕所在若无着落,其余都是空谈。” 大家纷纷说:“是呀是呀,有了房子才好布置。” 李老四却不愿轻易放过这个献殷勤的好机会,连忙说:“莫不如一发借了张家的吧,他家有一处园子,收拾得很是精致,正厅偏房算上,也坐得下四五十人,索性一概委了他家做接待的差事,这在他家原也算不得什么难事。我多曾去拜会他,如今我也可去求他一求,就说县尊大人听说他家园子好,特意关照下面说要去观赏观赏的。我料他总不会驳太尊的面子。” 巡检很高兴,说道:“嗯,多亏了你有这门好亲戚,那就仰仗老弟你了,拜托拜托!” 李老四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腰杆子也直了。 巡检老爷又说:“咸丰爷驾崩,朝廷严禁宴乐,好在已过了屠宰禁期,酒菜上可以略丰盛些。” 李老四道:“这个自然,就算满汉全席,他家也能做得来。” 巡检听了,喜不自胜,说道:“这就够了!就这么着了,伙食求他家采办,招待就统统包给他好了。” 他又对众人说;“另还有一些杂事,校场要扎彩棚,铺地毯,——地毯可别用大红的,那就犯了咸丰爷孝期的忌讳,看台上要借一些整壮些的桌凳摆上,桌上也要铺些毯子,彩棚三面也要挂些围帐,哦,鼓乐倒可省了,这时候尚不可奏乐,然而可多放些炮仗……”嘱托已毕,众人散去。 巡检老爷独留下几个心腹商议道:“县尊大人初次来,总还要送他些人情,可这里又没什么好东西可拿。送银子?这自不消说!县里为赞助团练操演,拨来五十两,那就返他三十两吧,这是当今的通例。要说的是咱自家送多少,去哪里淘换呢?” 心腹说:“先别顾及太多,此番花销从哪里来,那也只是后话了。如今先打发县尊高兴要紧。你我这差使当得是否稳当,可都在他身上呢!” 巡检点头称是,说道:“如此,总共拨来五十两,全返了他罢,下账时仍给县主簿开具五十两签收票据。所有开销,都先赊着,过后各乡敛厘税时,多加些火耗。嗯,还要着落在乡民身上,才是千妥万妥的!”心腹点头称是。 恰好外头差役又送进滚单来,说县尊五日内必到,巡检急令李老四去央求张大户。 单说李老四,带着乔向廷去拜会张大户。 那张宅实在宽阔,俨然达官贵人的府第。 因李老四曾跟着连襟张有财来过几回的,门上的人倒也没怎么难为他俩,领着穿房过厅,很快见到了真佛。 磕头请安毕,李老四说明了来意,张大户半趄在罗汉床上,笑盈盈地听着,却并不松口答应这差事。 乔向廷偷眼看这位乡绅,见他年纪也不算大,仅仅二十出头,——概他原是家里的少爷,因去年刚死了爹,就由少爷变成老爷了,他家是周边有名的大户,人都称他爹为张大户,如今他爹死了,他做了老爷,十里八乡的人便又称他为张大户。 你道这张大户为何如此富足?原来他是当地一霸,平日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不仅霸占了数百亩良田,还养了十几个不务正业的人做打手,在镇子上开赌场、办妓院。这几年又堂而皇之开了烟馆,官差们不仅不拘禁,反而时常光顾那地方。 他越有钱,就越攀附权贵,他深知自家的发迹离不开贝勒爷门人金老爷的庇护,因而千方百计奉迎他。 他花钱建那个园子,就为了承奉金老爷的。每年春暖花开时,他总邀金老爷来这里小住几日,不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还搜罗女人伺候他,其中不乏妓院里的风尘女子。张大户甚而还想烦请金老爷邀贝勒爷赏光来一次,那在乡下乃至城里可就轰动了,哪个还敢对他侧目? 然而最近金老爷却来得少了,因他不缺女人了,且睡得都是黄花大闺女。这些黄花大闺女来自何处?原来,金老爷那数百亩田地上,也有几百佃户,家家都拖欠着租子,那些穷人越穷越能生,儿女一大堆,凡有女儿要出嫁时,他就令管家带着打手去勒逼地租,要么用女儿顶债。那女儿都是许了人家的,穷人岂敢悔婚?佃户们越哀求,打手们就越暴戾,于是管家便出面说和,劝金老爷开恩,让女儿出嫁前陪他睡几宿,抵顶累年租子的利息。佃户们逃又逃不掉,还又还不起,只得瞒着女孩的婆家,忍辱让女儿陪睡。故而金老爷近来很是劳累,哪还有闲工夫来张大户园子里玩? 张大户的园子闲着,他也一直瞅寻邀请哪位达官贵人光顾呢,不想县尊大人要来乡下巡视。他心里自然愿意逢迎,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在那里故作矜持。 这个当儿,乔向廷偷眼观察张大户的模样,但见他长得脑袋圆圆的,耳朵耷拉着,鼻子翻翻着,嘴巴撅撅着,俨然一副猪头模样。他觉得好笑,又怕被人发觉,只好硬憋住笑意,没有出声。 张大户不即刻应诺正事儿,却“王顾左右而言他”,说起前天他去城里给金老爷请安时,金老爷亲口对他讲的话:这里的县官是贝勒爷府上包衣奴才的奴才,乡下要有什么事,只管拿片子知会他一声。结论是:县尊见了他本人,也要服服帖帖的,凡是本县地面上的事,没有他摆不平的。 李老四见他摆谱托大,心里不免打怵,怕他不答应,自己回去没法向巡检老爷交差。谁知张大户话风一转,又说道:“方才你说县尊视察团练防务,又来给贞洁烈女立牌坊,这都是恩泽地方的好事。我本是贝勒爷门人调教出的乡绅,哪能不出一份力、尽一份心呢?莫说厨子园子,就是到我府上来吃住,也是应该的。” 李老四听了,喜得屁不在腚里了,忙给他磕了几个头,然后拉着乔向廷告辞,回去向巡检老爷报喜了。 巡检老爷得知张大户同意代办招待事宜了,心下大慰,便把心思都放到操练团勇上了,再三训诫底下人要下苦力操演。 而李老四出头办理接待大事,本意是为了讨好巡检大人,替他排忧解难,又可借此帮办采买事宜,从中捞点油水的,不料巡检老爷因招待的事已然无虑了,反而把他拘紧在操演上了。 更令李老四沮丧的是,有组团练长操演时不慎跌伤,被送回家了,团练总长见李老四是地保里最年轻的一位,便让他充任团练长,代他操演了。 这可更苦了李老四,因他素日不惯劳作,哪吃得了这样的苦?然而既然团练总长看中了他,便再无还转的可能,他也就不敢怠慢,每日咬牙与团勇们摸爬滚打。 几天下来,他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亏他带来了个乔向廷,与自己同住一屋,夜夜为他捶腿敲背。饶是这样,他仍吃不消,水米也不想用。亏了乔向廷出钱买酒买肉给他吃,这才稍有缓解。 每当李老四酒足饭饱,躺在床上歇着时,他就暗自庆幸:“有这么个勤谨机灵的小伙子在跟前伺候,这可真是上天眷顾自己啊。不然,连个趁手的人都没得使唤,那可就更惨了。”这时他才知道,尚朴说得没错,带着乔向廷出来,自己还是沾了点他的好运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5章 李老四校场出丑 离着县太爷来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县里里的佐贰人等如同走马灯似的前来巡视,扮县官演练了多遍,各有各的见教,令巡检等人改不胜改。末了,县里主簿韩三爷又来检验,说是最后一遍预演了,亲扮太尊又前前后后演习了一遍,方觉得千妥万妥。 第二天,县尊从县衙起程,巡检老爷及乡约去辖区边界迎候。巡检临行前,又将各项事体叮嘱了一遍,连同乔向廷何时煮茶,何时献第一巡茶等,都逐一吩咐,搞得乔向廷心里也紧张起来,兀自端着茶盘,出出进进预演了好几遍。 巡检一行人在边界候了半晌,远远见一队人马到来,最前头几个兵丁打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后面两个兵丁鸣锣,再往后是一队衙役,打着四杆青旗,一柄蓝伞,一把青扇,手持铜棍、皮槊,护卫着一乘四人抬的蓝呢轿到来。轿旁紧随着典史、师爷,轿后跟着五六骑马兵。巡检等人行跪拜大礼,礼毕,仍启动人马,迤逦向巡检署而来。 一时轰动了众多路人来看,沿途燃起鞭炮来。 乔向廷提前烧好了水,也夹在人群里观看,他第一次看见七品正堂仪仗,见差役们都威风凛凛的,心里顿时又突突直跳;紧张之余,又很羡慕起来,心想:等自己有了儿子,一定要教他好生读书,将来也考个一官半职的,光宗耀祖! 县尊听了典史的回报,心里有了谱,人马却并不进巡检署,而是径直先去张大户园子里歇马了。搞得巡检措手不及,一行人忙搬箱倒柜地赶过去伺候。 张大户自以为有功,腆着肚子在一旁候着,县尊向他道了扰,张大户连连逊谢。 来进厅里落座,张大户与县尊攀起故旧交情来,县太爷果然与贝勒爷府上有渊源!张大户很是欣慰,忙搬出了金老爷。原来,这位县官虽贵为一县之主,却是那么的礼贤下士,上任伊始,便挨个拜访了当地显贵,金老爷自然名列其中。 当县官听说张大户已向金老爷递过晚生帖子了,很是钦佩,而且甚感亲近,和蔼地说:“贝勒爷乃是我主子的主子,在下身为朝廷命官,却也是贝勒爷奴才的奴才。你我做奴才的,就应为主子尽忠尽孝。今后我再去金老爷府上叨扰时,必先知会老兄一同前去,进而择机进京拜会贝勒爷千岁。你我同进同退,本是亲切的世兄弟!” 张大户喜不自胜,遂与县尊称兄道弟起来,唬得巡检等人一愣一愣的。 丫鬟端上稀奇糕点,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让县尊打尖。县尊各样稍动了动,随员马弁就侍奉他去里间,除去顶戴,到那凉榻上小憩。 约一个半时辰后,门外候立的人听到里面招唤,两个亲随连忙进去,服侍他穿靴带帽,就去校场检阅团练演操。沿途又鞭炮齐鸣。 进入校场,县尊去点将台上坐定,就有巡察与众乡约、练总上前参拜。县尊让大家起身,然后一摆手,传令官传令,让团练操演起来。 众团勇即刻摆开阵势,什么一字长蛇阵,二龙摆尾阵,八卦阵,诛仙阵,一队跟着一队跑。李老四也夹在其中,他使出吃奶的劲来,才勉强跟得上趟。这些天他累得够呛,就是为了带着他那一队团丁跑。饶是训练了多日,几番阵摆下来,他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摆完了阵,接着就是各组团练分队,演示藤牌对打,再加上翻筋头,爬杆子等。这些技艺,李老四可就演不来了。幸好领队只是上前请令,然后传令给团勇演示。李老四作为领队,站在队前,紧张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快轮到他请令时,登时心跳加快,以致腿肚子抽筋,不住地抖起来。 一队队请过令了,终于轮到他了,他急忙跑到阵前,单腿跪地,声嘶力竭地冲喊起来。 书中暗表,每个领队请令时都喊:“报老爷,某某团练请令演练,请发令!”他只顾想着“报”字开头了,说完前两句,最后脑子一滑,把“请发令”说成了“请发报”。下面顿时哄笑起来。 他听到笑声,才发觉自己口误,顿时满脸通红,单腿跪在地下不知所措。 县太爷听了,鄙夷地撇撇嘴,摆了摆手,传令官便替县尊发话:“起练!”他听到这句话,赶紧低头“嗻”了一声,然后起身跑回队里传令演示。不料一不留神,滑了一脚,摔了个屁股墩儿,兵队里又是一阵哄笑。 他死的心都有,连滚带爬回到队首,狼狈不堪地用发抖的声音传递号令,大家听了他颤抖的声音,更是笑个不停。 他这一队的团勇好歹憋住笑,参差不齐地演示起来。 共八队团勇操演,顶数他这一队演得差劲。 县尊看了,只皱眉头,还叹了口气。 演示完毕,大家归队,然后县尊训话。 大人先道了辛苦,又讲了一通什么保甲联训,剿匪稽盗,乃当务之急,各地不可懈怠,须严防死守,上报皇恩,下安黎民等语。随后一挥手,唤道:“来人,拿上来!” 只见一个差役端上一个传盘来,里面有一匹绸缎,县尊道:“前番你区报县衙说,有个乔家村曾击溃匪徒数百。此乃本官到任初战告捷。县里报到了直隶州,直隶州又报到了省里,抚台大人不胜欢喜,着实褒奖了本县一通。今日本官对立功之人也加以嘉奖,把这匹绸缎赠给那位乡勇,以资勉励。” 乡约闻言,喜出望外,赶紧出列跪倒,高声叫道:“小人便是该乡乡约。击退贼人之功,全赖大人训诫有方,我等小民尽职尽责,乃是分内的事。” 县尊道:“此实乃巡守人之功,我等不可贪功冒领。” 乡约也早知乔向廷的名字,因李老四早已向他和巡检举荐过了,便说道:“启禀太爷,该巡丁恰好也在此办差,可否传他来,当面领奖谢恩?” 县尊大悦,当即传唤乔向廷进见。 乔向廷正在彩棚后面伺候茶水,听到传唤,急忙转到台上来,跪下磕头。 县尊见他眉清目秀,心里喜欢,亲自上前问他籍贯家口。 乔向廷一一作答,口齿清楚,并无差错。 县尊愈加喜欢,亲手接过传盘赠与他。 乔向廷叩头谢恩毕,高举双手接过来,躬身退下。 县尊退场,一行人前呼后拥,前往行辕用膳。 此时张大户园内花厅上,早已陈设酒宴,只等开席。县尊更衣洗漱已毕,入席就坐。张大户倾其所有,果然是满汉全席。巡检大喜,说声开席,一时肉山酒海,山珍海味,不可胜数。 酒足饭饱,县尊又去凉榻上小憩。巡检悄悄溜进去,送给大人五十两银票作为贽礼,县尊欣然笑纳了。 歇晌已毕,外面仪仗摆齐,县尊上轿,衙役鸣锣开道,人马发往下一站。 巡检老爷与乡约们送至辖区边界,下一站的官吏差役也早迎候多时了,双方交接已毕,待县尊大驾走得远了,巡检这才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回来。 当晚巡检犒劳众人,将张大户园里剩下的饭菜搬到巡检署来,大家敞开肚皮吃喝,几个乡约酩酊大醉。 第二天,众人陆续散去。李老四返乡途中无精打采的,因他在校场上接连出丑,自是不很开心。乔向廷与他缓辔而行,于路见了茶馆,乔向廷请他吃茶,见了酒肆,乔向廷请他吃酒,两三个时辰的路程,他俩走了大半天。乔向廷这样奉承他,李老四才渐渐欢喜起来。 终于来到十字路口,乔向廷跟地保告别。他连加了几鞭子,那骡子哒哒哒跑起来,很快来到了村口。因他家就在村东头住,远远望见有辆车马停在自家门前,又见许多乡亲进进出出的帮着搬运东西,像是遇见了什么喜事似的。 乔向廷不知家中出了什么事,忙催牲口来到近前,正要问呢,一个乡邻见了,叫一声:“小五哥回来了!” 里面口口相传,随即哈哈大笑着迎出一个人来,乔向廷见了,惊叫一声:“怎么是你?可想死我了!” 欲知来者是谁,且待下文分解。 第16章 陈怀玉千里省亲 你道来者何人?原来却是曾在他家疗伤的陈怀玉。只见陈怀玉满面红光,身形矫健,早已不是往常的模样。 乔向廷行礼毕,陈怀玉紧紧挽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着,笑道:“哈哈,长高了,也长壮了,成了一个结实小伙子了!” 乔向廷刚从巡检区回来,就用刚学的一句官腔问:“您别来无恙?” 陈怀玉依然在笑,只说:“家来说话,家来说话!” 他俩手挽手、肩并肩地来到院里,他爹和左邻右舍也已迎出堂屋门,都站在当院看着他笑。陪人中有读书多年的老童生孟达礼,也有村上开染坊的乔向宽。 大家进了屋,陈怀玉让一位叫青桐的少年过来见礼,那孩子有七八岁模样,在外人面前并不眼生,蹦蹦跳跳来到乔向廷跟前,大大方方施礼,亲热地喊他“哥”。 未等大家落座,陈怀玉便又走到门口,冲厢房里喊:“孩儿他娘,快来看看,恩公回来了,叫依莲也一起过来!” 厢房里答应一声,随即有咯咯的笑声,小五听出这是三嫂的笑声,她是乔向宽的老婆,她和孟达礼家的婶子领着母女往堂屋里走,三嫂边走边往前面让,说:“走啊妹妹,咱去看看,他回来了。” 女人们走进堂屋,陈怀玉指着小五道:“这就是我常念叨的大恩人,乔向廷!”他把乔向廷的名字说得特别郑重,又指着一位衣服光鲜、面貌和善的妇人对乔向廷说:“这是我屋里的堂客,你就称呼婶子吧,不要拘谨。”小五赶紧施礼。 然后,陈怀玉像展示一件宝贝一样,向乔向廷介绍道:“这就是我家你妹子,依莲。”遂叫:“莲儿,见了你向廷哥,怎地不言语呀?” 只见一位杨柳身材、芙蓉面容的女孩,低着头,羞答答地从她娘身后转出来,走到乔向廷面前,轻轻万福了下去,口里道:“向廷哥!”哥字一出口,便满面绯红,恰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乔向廷这才注意到屋里多出了一位仙女。他注目观看,这一看竟把他看愣怔了,他觉得一个与她梦里相伴了多年的面孔,映入眼帘,那么亲切,那么温馨,那么可人意儿。他只怔怔地看着她,忘乎所以;那女孩儿也抬起了头,端详着他。两个人木呆呆的对视着,忘了时间,忘了旁人。 大家禁不住嗤嗤地笑起来,两人这才忙回了神,还礼的还礼,低头的低头。 她娘满脸含笑,慈爱地看着乔向廷说:“你叔回家这几年,别的不说,哪一天也忘不了念叨你几句,说你孝敬老人,善待朋友,机灵能干,吃苦耐劳。你的恩德,都记在俺心里呢。你这么能干,俺想你一定是个黢黑粗壮的猛汉,谁想今日见了,啧啧,原来竟是个白净后生。哎呦呦,俺莲儿是个有福的。”说完咯咯地笑了。 依莲听了,嗔怪地叫一声:“娘~”然后头一歪,又转身跑回厢房去了。众人也都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女人们随后也跟着她回厢房里去了。 这里邻家小哥进来斟茶,大家吃着茶,乔向廷这才静下心来,详细询问陈怀玉这几年的际遇。 陈怀玉道:“哈哈,不瞒你说,我是跟着好人走,自有好运来。那年咱去城里疗伤,半路到了那个寺庙里,遇到了那个住持,他为我治好了腿,半夜又把我叫到禅房里,叫我跪下,我以为他要剃度我呢,又不好问,只好跪下;他要我磕头,我就磕头;他要我起来,我就起来。那位禅师说,他既然与我祖上有交情,很敬重我家的人品,就要教给我一件谋生的本事。原来,他家祖传有一本医书,可治百病,尤其擅长疗毒治疮,十分灵验,从来是传男不传女的。只是传到了他这一代,再传不下去了,因为他是个和尚啊,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然没有子女了,他便硬要传给我,我自然愿意啦。这五年的功夫,我把那本医书翻烂了,也能行医救人呢。正值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我也不知救治了多少人!呵呵,疑难杂症也难不倒我,淮北一带人都说我是华佗再世呢!” 听了陈怀玉的经历,乔向廷连声称奇,说:“如今可好了,以后咱要长病长灾的,再也不用花冤枉钱,各处求人了。” 陈怀玉道:“不瞒大家说,行医这一行当,医德居首,医道还在其次。医生也不是神仙,自然也有看不透的症候,看不透就明告诉人家,别白白耗费人家的钱财。自从我学了这行当,向来是不欺不坑的。这都跟你一家老小学的,行善积德,好人有好报,我是深信不疑的。” 乔家父子和作陪的乡邻都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 陈怀玉又笑道:“呵呵,也不瞒大家说,做这行当,遇见为富不仁的大户来求医,还是要让他掏些银两的;若穷人来了,也好藉此施舍药饵,替人治病救命,总不成让穷人看不起病吧。仗着这医术秘方,加上自己的诚心善意,有许多财主前来看病,一来二去我家竟也攒了好些金银,家资也比以前丰厚多了。” 乔老头便道:“就是哩,小五刚来家,还不知道呢。老弟这次来,带来恁么多物产也就罢了,还拿来一个金元宝,少说也有二两重,还有两个银锭子,每个足有五两。嗯,这金银俺可不敢收,太贵重了,临走时带回去。” 陈怀玉哈哈大笑,说道:“老哥,别客套了,咱两家本就是一家人啊,什么你的我的。当初你挖出那一锭银子给我治病时,你想过它的贵重没有?今儿我连家眷都带来了,来寻亲的,还不收留俺咋的?” 乔老头道:“我是说,你们一家旅居在外,‘穷家富路’,你们用着钱的地方多,还是留着应急才好。” 陈怀玉道:“怎么?老哥瞧不起我吗?我说句不自谦的话,今日非比往日,且不说祖上还有点积蓄,便只是老弟这身医术,也足够养活一家人的。往后的日子,自然不愁。要不是你一家救了我这条命,哪有今日?好日子在后头呢,金银只是身外之物,人是最重要的!” 说完,看着乔向廷,眉眼里全是笑。 乔向廷似懂非懂,只在一旁坐着。 他爹见他傻坐着,便指使他说:“你去厨房里看看饭菜做好了没有?做好了,端上来咱喝酒啊。” 陈怀玉也说:“瞧,那几坛酒是我特意带来的,淮北有名的好酒,口子酒。那里人都说,‘隔壁千家醉,开坊十里香’,今儿咱爷们好好喝几杯,一醉方休!” 乔向廷很听话,便往厨房里来看。 这时依莲娘俩正和邻家几个女人在厨房里忙活着呢,依莲已揉好了面,细细地切了面条,女人们不肯再让她动手,她却不愿闲着,只好改让她烧火。 依莲正坐在灶前,安静地添着柴火,乔向廷进来了,问:“饭菜好了没有?” 几个女人见他进来问话,都笑盈盈的,却都不搭腔。 他又问了一句,三嫂便推了依莲一把,说道:“他问你话呢,你咋不答应呀?”依莲低着头,扭转了身,羞红了脸。 大家都笑了。 依莲她娘说:“就好啦,就好啦,你回去烫酒,这就端上去。今儿你爷几个好好喝两盅吧。” 三嫂说:“嗯,是得喝两盅,好酒不醉人。再说今儿是大喜事,喜酒更不醉人呢。待会我也要讨一杯吃,沾沾喜气,哈哈……” 说话间,乔向廷忍不住偷看了依莲一眼,她正坐在蒲墩上烧火呢,火光闪烁,映照得她的面容更加鲜艳了。 乔向廷又不自觉去看她的罗裙下露出的小脚,不觉就飞红了脸。 三嫂看见了,便笑道:“脸红什么?要不俺们都出去,让你俩再好生端详端详。走啊,咱们也去堂屋喝酒喽,留你俩在这里说说体己话吧。” 说得乔向廷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嫂子,就你话多,舌头尖的人嘴馋。” 三嫂道:“吆嗬!怎么着?讨你家一杯酒喝,就心疼得你这样啊?你没看见人家把家底都搬来了吗?光好酒就好多坛呢,吃的、穿的、用的,拿的可全乎呢。我娘哎,还有金元宝、银元宝!还不得压破你家箱子底啊?不过,我看那个咱也不稀罕,最要紧的是人儿,啧啧,嫂子我还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呢!今儿不给酒喝,赶明儿也误不了我喝喜酒,等着瞧就是了。” 说得满屋人都笑了。 大家之所以都拿他俩说笑,是因为陈怀玉一来到,就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要把闺女许给乔向廷,这时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呢。 书中交代,自从陈怀玉伤好以后,他辗转回到淮北与家人团聚,向家里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并极口称赞乔向廷的人品,每天都要念叨他的恩德。 女儿依莲长到十四岁时,他便私下里和浑家商量,要把她许配给乔向廷,说她俩恰是天生的一对儿,依莲娘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依莲是个天下少有的好姑娘,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家道中落,才流落他乡,然而仍脱不了读书人家聪慧清秀的灵气。她见家计艰难,便跟着母亲学会了百般针织,帮着操持家务,浆洗缝补,没有不会的活计。她夜夜纺线织布,夜半才睡。 有一夜,她听到了父母要将她许配给乔向廷的话,自此她便在心里千遍万遍描绘他的画像:听爹爹说他敢作敢当,爽利能干,那画像里便有黢黑粗壮、勇猛刚强的一个;后来又说起他忠孝两全,心思缜密,就幻想着他要是个白净清爽的后生那该多好啊,那才称了自己的心!从那起,这白净的影子就飘进她的心田,挥之不去。 她日日盼着能见他一面,曾听父母说了多次要去看望恩人,她憧憬着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她从未说出口;她弟弟青桐却等不及了,天天嚷着要去找哥哥。 转过年来,依莲到了及笄之年,父母终于收拾了行囊,要去认亲了。 临走时,她却又踌躇起来,既担心见了他的模样不称己意,又顾忌人言,说未过门就急着去见女婿,这就越了礼数。所以她对父母说:“孩儿愿听父母之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是一人留在家里不去了吧。” 她父母不依,说这门亲戚非比寻常,这是一门恩亲,不必在乎俗套才是。她听父母这样说,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一路满怀期冀,跟着父母来了。 他们晓行夜宿,走了十来天,好容易来到他家,临近家门时,她心里又不禁咚咚跳起来。可巧,乔向廷并不在家,说是到巡检区去了,她心里又十分失落。 幸而傍晚他就回来了,当时她正在厢房里坐着,听到人说小五回来了,心里又怦怦直跳,不由得偷眼从窗棂里往外观看,只见父亲挽着一位后生的手,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后生长得如何?他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两耳垂轮,黑辫及腰,身形修长,步伐矫健,话音响亮,笑声爽朗。她看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今得了这么一个俊朗的后生做自己的夫君,心里的甜蜜无以言表,面上当然不会露出来。 乔向廷烫好了酒,女人们端上饭菜来,大家开席。 乔家父子和三邻四舍陪着陈家父子在堂屋里坐席,邻居再三让依莲母女上桌,陈怀玉正色道:“这是哪里话?俺家从没个女人上桌的道理,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 大家看他说得恳切,便也不再相让。 依莲母女和帮忙做饭的邻家女人在厨房里摆下一张饭桌,盛上剩余的饭菜,三嫂果然喝了满满两大杯酒,大婶因孟达礼的家教严,不敢饮酒,然而她嘴却殷勤,与乔向宽家的一起让着依莲的娘也喝了两杯,然后大家匆匆用饭,听着堂屋里要汤要水。 席间,乔向廷说起此番县尊巡视团练之事,欣喜地告诉大家自己得了彩头,便起身去炕上拿过包裹,取出绸缎来给大家看。他爹十分高兴,连声说;“正用得着!” 乔向廷不明就里,自顾兴致勃勃地讲操演阵法的事,一个劲地说:“呵,好看,好看!” 陈怀玉说道:“我在军营时,兵勇们也天天操演阵法,那个肯定比这个声势大。然而阵法再妙,终也抵不过洋人的洋枪洋炮。” 乔向宽是染坊掌柜的,接触的主顾客人多,信息灵通一些,就说:“就是哩,我听外乡来染布的人说,前两天洋鬼子占领了京城,把个咸丰爷吓得领着后宫娘娘跑路了。洋人抢了东西,烧了皇家园林,反倒逼着朝廷割地赔款呢,赔款是少不了的,也不知割地了没有。嗨,咱只听人家说,也不敢乱打听。” 乔向廷愤愤地说:“这是什么道理?把皇家园林给烧了,反要咱赔钱割地!” 乔向宽说:“也怪朝廷,太他妈的怂了,文武大臣也全是软蛋。” 大家听了,默然无语。 陈怀玉突然想起今儿聚了这么多人,耳目也杂,赶紧说道:“莫谈这些国事!要让衙门里听见,不是玩的!” 乔老头也说:“对咧,对咧,咱小小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宽,操那门子闲心干嘛?喝酒,喝酒!” 大家于是转了话题,谈些家长里短起来。 酒足饭饱,收拾已毕,乔老头喝得十分尽兴,就趁着酒兴要乔向廷给陈怀玉磕头。乔向廷不解爹的意思,心道:“不是早就见过礼了?” 乔老头还未开口,乡邻便把陈家许亲的事七嘴八舌抢着说了。乔向廷大喜过望,忙上前跪下,给陈怀玉磕头,改口叫起岳父来。 厢房里听见了,大婶和三嫂就把依莲她娘也推进堂屋里,乔向廷又给她磕了头,改称岳母。 乔家把县官赏的绸缎做了聘礼,一家人其乐融融,喜气洋洋。 四邻早帮着收拾好了住处。原来乔向廷家里兄弟多,草庐也多,兄弟们逃难去后,一直空闲着,大家给拾掇得一尘不染。 当晚,外人散去,陈氏一家就此住下。 青桐不肯到自己房间去睡,偏要赖着跟哥哥一起睡,他俩叽里呱啦说到后半夜,才迷密糊糊睡着。 第二天早饭以后,陈家就要告辞,约定明年开春送小女来完婚。 乔家父子苦苦相留,陈怀玉道:“俺也想多住些日子,只是那边还有好多病人等着换药呢,不敢耽搁太久,害人家苦等,怕耽误人家的病情呢。” 乔家父子听了,虽然不舍,但也只得答应。乔老头叮嘱乔向廷要送到十里长亭才可回来。然而十里长亭说到就到了,年轻人的心,尤其难分难舍。大家互相劝慰一番,洒泪而别。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7章 乔向廷家办喜事 陈家走后,乔老头就坐不住了,在心里思量一番,便再三催逼着乔向廷找人来翻盖房屋。乔向廷说快过年了,大家都忙,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的。他爹很生气,说过年也不碍盖房,哪怕豁上全部家当,也不能让新媳妇进来住草屋,再说,亲家带来了金银,现在有钱了呢! 乔向廷拗不过老爹,只好雇了匠人来,拆了北面茅舍,盖起了五间气派的正房:中间三间做厅堂,并用格栅隔成前厅后堂,两端各有套间。 他爹本来要拿东间套房做孩子新房的,自己去住院内剩余的茅舍,说是人老了住着图个清静。可是乔向廷不依,说哪有晚辈住正房而老人住茅舍的理儿?即便是工匠们也觉得不妥。 乔向廷说,把新房设在茅舍就行了。可他爹又不依,说人家那么好的闺女嫁到咱家,哪能让她住茅舍? 工匠们让他爷俩各住东西套间,然而乔老头又顾虑只隔着个厅堂,起居不方便。 后来工匠们想了个办法,把西面套间的门挪出来,改作耳房的样子,这样一家人都住正房,又互不干扰。这下他爹心里才略觉宽慰些,并叮嘱西面耳房须雕琢得更精巧些,那可是新人的洞房哩! 等房子盖起来了,乔老头又嫌家具不像样,一定要再请木匠来,买上好的木料,打最好的家具;而他本人也会些木匠活儿的,等匠人们来了,他也下了手,同他们一起凿榫、刻花,甚至还亲自上桩去拉大锯。 每次乔向廷看见他爬那么高,都要数落他半天,然而他总不听。 就这样,在乔老头的亲自参与和监工下,一件件家具陆续完活了,全都精雕细刻的,邻居们看了无不羡慕。 只因乔向廷家里有钱了,有几户人家因急等用钱,情愿将自家的地卖给他家,转而租回去种。——他们之所以争相卖田给他,一者因为他家为人厚道,不起争执,二者他家有族长罩着,若成为他家的佃户,也就与族长家结了缘。 乔家父子内心很想买地,但也不愿趁人之危,对凡有急难的人家,地价不跌反涨。消息传出去,人人都夸他们父子俩宽厚。 就这样,他家零零碎碎地又添了好几块地,就此也有了三五家佃户。虽然还比不上当地的大户——诸如族长及乔广亨家,但在乡亲们眼里,他家住上了宽敞的四合院,又有了自家的好几块地,还有那些佃户“东家、东家”地叫着,俨然已是大户了。 然而乔老头还是省吃俭用的,在吃穿上从不讲究,他要学老东家——族长的父亲,克勤克俭地过日子;乔向廷因为已有婚约在身,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也是一心一意过日子。 转过年来,眼看乔向廷成亲的日子就要到了,乔家父子便着手准备购买必用之物。乔广善也天天到乔向廷家里来,帮着他爷俩盘算娶亲的大事小情。 到了成亲这一天,乔广善早早起来,洗漱已毕,换了崭新的长袍马褂,不待人相请,就到乔老头家里来,路上遇见了他爷俩,正是来相请的。乔广善心里高兴,先道了喜,乔家父子也说些让他操心费力的话。 三人一同来到乔向廷家里,只见里里外外都是前来帮忙和贺喜的人。门口贴上了鲜红的对联,门内新筑的影壁墙上也贴了大红囍字。院里扎了个大彩屏,上面挂满了红绸,中间也是一个大大的红囍。彩屏下放一张八仙桌子,还铺了红毯,乔广善知道这是拜天地用的。 人们都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茶水果碟、酒饭席面;邻家女人们也都在新房里忙碌着。 只有几个年长的,悠闲地坐在桌旁嗑瓜子儿。 大家见族长来了,忙都站起身来,打千的打千,作揖的作揖。乔广善笑呵呵地向大家还礼,几位年长的便陪他去上房里坐。 几个年轻的又偎在桌旁,记着乡邻和亲朋贺喜的账单,一边整理着花烛等物。 小孩子们则在院子里嬉戏,乔老头不时就让管事的人撒糖果,孩子们满地乱抢,有时大人也忍不住去抢糖,看得乔老头哈哈大笑。 院内两侧的茅舍厢房和院外柴火园里的三间草房,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安置了桌凳席面,准备招待来贺喜的人。两桌正席就分设在上房的前厅、后堂,乔广善和那几个年长的乡邻在里面聊着天,等着送亲队伍的到来。 大家正忙着,厨房里雇来的几个大师傅下好了饺子,先让大家点心着。也不管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人人有份,就像流水席,吃完了再去忙活。 有的小孩子等得心急,不时跑进屋里来,唧唧喳喳地问:“新媳妇怎么还不来呀?”大人都说:“快了,快了,去村头了着点儿。” 他家还雇了吹鼓手,匠人们吃饱喝足以后,吹着喜洋洋的曲子,一段接一段地吹,引人家都来听,围的人越多,他们吹得越欢。 天到巳时,送亲的终于来了,人马先在村头驻扎,在大门外了望的小孩早跑进去告诉了大人,管事的便派人去接。 原来,陈怀玉一家和几个亲眷前一天就来到镇上的旅店里住下了,两头也都接洽好了,乔家已在那里款待了亲家和送亲的一顿,定好时辰,雇好车马、花轿,陈家的人按时来送亲。 因是外乡人,所以一切礼仪从简,陈家也并没有置办很多嫁妆,除载人的两辆大车外,另有一辆载物的马车在后面,拉了必备的箱柜,还有些衣服被褥,以及镜匣首饰等物,这样在乡下也算是丰厚的了。乡亲们看了,无不眼热,心下暗暗思量:这大概是陈家的大半个家私了罢? 陈家的花轿停在村头,早有人去接应了。 乔向廷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去村头迎接,吹鼓手跟在后面,又奏起乐来,一会儿是“花好月圆”,一会儿是“鸾凤和鸣”,变换着喜庆的曲调吹个没完。 乔家的花轿也跟在后面,乔向廷先拜见了岳父、岳母,邻家两个女人走到陈家花轿前,铺下红毯,打起轿帘,搀扶新娘下轿,踩着红毯,换乘乔家的大花轿,八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儿抬起来,乔向廷也上马,前面由邻家小哥牵着缰绳,引领着一队人,伴着乐曲,往自家门口走来。 那八个抬轿的小伙子事先早就偷偷商量好了,故意忽闪忽闪地颠起轿来,吓得新娘子花容失色,却又不敢吱声,只得使劲抓住轿内扶手。后面抬轿的小伙子们看了,都笑起来,前面听了也笑。 新媳妇越害怕,他们就颠得越狠。 乔向廷禁不住回头张望,他十分关切新娘子。 众人见状,哈哈大笑,更是喊着号子颠起来。 管事的婆子忙走上前,扭着那个挑头颠轿的小伙子耳朵说:“猴崽子,急什么?等着他俩拜了花堂,入了洞房,再闹房不迟!”八个小伙子这才饶过了新娘子。 临近家门,有人燃起了鞭炮,孩子们都捂着耳朵,欢叫着,爆竹刚停,有的就跑过去翻抢遗漏未响的炮仗。 轿子停下,两个女人又铺下红毯,扶新娘子换乘二人抬的小敞轿,另有两个爽利的小伙子抬起来,一直抬到院内彩屏前面的红毯附近,那个妇人又在轿前摆下一个装满米面的红布小枕头,搀扶新娘下小轿,小心地用手扶着她那穿着红绣鞋的小脚,放在小枕头上,不让双脚沾地。 大家都看那双小脚,真如三寸金莲,都纷纷夸赞小脚长得真俊!乔向廷听了,心内更加喜欢。 新娘顶着红盖头,由两个妇人搀扶着站起来,踩着米面枕头,迈过了火盆,邻家婶子高喊:“新人过门,迈过火盆,消灾驱邪,红红火火!” 迈过火盆就踏进了红毯,等着高堂入座。 此时乔广善也早接着陈怀玉诸人,让他夫妇在八仙桌西侧两把椅子上坐定,又让乔老头在东侧一把椅子上坐定,然后他亲自主持成婚大礼。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对拜后,送入洞房。 这里乔广善并几个年长的陪着男客都到上房前厅落坐;孟家婶子、三嫂与几个女人陪着女眷进到后堂里坐席。 一对新人进了洞房,这时主事的女人让乔向廷揭开新娘的红盖头,大家一看,真是光彩照人,就像天上的仙女!众人无不称羡。 有个女人端着一小碗面条,让他俩吃过了合欢面,又说了一大堆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的话,然后才让乔向廷出去忙活。 乔向廷来到厅上,又和大家见了礼,里里外外招呼客人。 又有几个年轻人要去闹洞房,都被邻家婶子撵了出来。 等宾客用过点心,酒菜也就备好了,然而时辰还早,都吃着瓜子糖果唠嗑。 厨下只等主家说开席,因乔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所以乔老头很舍得花钱,大厨子也说:“俺走过好多人家,办过好多酒席,数这家的席面丰盛!” 很快有管事的出来说:“开席!”那些抬轿的小伙们改做了端传盘的了,络绎不绝地端上菜来,酒也是上好的,大家开怀畅饮。 午饭后,送亲的陈家亲眷又回镇子上的旅店里住下了,按理当天需接新娘回门,毕竟是外乡人,经两家协商,这些俗套也就免了。乔广善安排了专人,一直在镇子上招待陈家亲眷。 这里乔家院子里,还有众多前来贺喜的人,既有老亲戚,也有乡邻,都来吃流水席的。如此热闹了一天。 晚上客人们陆续走了,只有那些年轻小伙和嫂子们挤在洞房里要闹房,厨房里专门预备了四碟菜,供闹房用的。 小伙们想着法子要新娘子喝酒,乔向廷代她喝了,大家都说这个不算,非得要他俩喝个交杯酒,把个新娘子羞得满脸通红,说什么也不喝。 几个小伙想要硬来,却近不得新娘子的身边,因为她被几个嫂子护得噔噔的。 后来他们使劲把乔向廷向新娘子身上挤,硬要他俩靠在一起,大家见状,都开心地笑起来。 闹了有半个时辰,这时邻家婶子在院子里吆喝着:“撒喜糖喽,快来抢啊!” 大家都跑出去抢糖吃,嫂子最后出去时,替他俩关上了屋门,还守在门口谁也不让再进去。 众人意犹未尽,推门也不开,婶子大娘都从堂屋里出来说:“都累了一天了,该回去歇着了。” 说了好几次,人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乔向廷出来,去上房伺候父亲安歇了。 等他回到洞房里时,依莲已为他打好了洗脚水。乔向廷坐在炕沿上,新媳妇为他洗脚,他这才细细端详她的模样,真个是芙蓉面、杨柳腰,二目相对,她娇羞难当。 正是洞房花烛夜,良宵苦短时。 第二天,小两口早早起来,洗漱已毕,依莲先去厨屋准备早饭。 待乔老头起来了,夫妻俩过去请安,依莲把饭端到上房来,而乔向廷则去为爹倒尿盆。 乔老头多年来既当爹又当娘,从未吃过一顿现成饭,如今被人热汤热水地伺候着,高兴得合不拢嘴。乔向廷让依莲上桌吃饭,依莲不答应,只在厨屋里随便吃点儿,以后竟成了例。 饭后,乡邻们陆续过来帮着收拾桌椅板凳。 晌午,镇子上陪陈家亲眷的人也回来了,说:“亲戚已告辞走了,客走主安。” 新媳妇儿彬彬有礼,让座让茶,亲亲热热,落落大方。 众乡邻见了,都交口称赞。 乔老头在一旁听了,欢喜得抹了几把眼泪。 他这土埋半截的人,没想到从此过上了好日子:每晚临睡前,儿媳妇总烧好了水,让乔向廷端进去给老爹洗脚,乔老头一瞪眼:“我有手有脚的,干嘛要别人伺候?你俩是咒我老得爬不动是不?” 乔向庭笑笑,只管端来热水,让爹爹自己洗。 以前他爷俩干一天活,累死累活的,回来连饭也吃不动,睡前哪曾洗过脚?鞋子里的泥土一指厚,两脚是灰,臭不可闻。自从依莲进了门,他爷俩不仅天天洗脚,也都开始穿袜子了呢。依莲做了好多双鞋袜,让他爷俩倒换着穿,每双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有时老人自己洗完了脚,才又想起洗脸,洗完脸顺手就拿袜子擦。乔向廷见了,说洗颠倒了,他爹说;“你当还是以前呢?如今脚比脸都干净;袜子也喷香,比先前的手巾还干净,先前你那手巾还汗臭气熏天呢!”说得小五也笑了。 有一天,族长乔广善恰好路过乔向廷家门口,见乔老头正坐在门楼下抽旱烟,便走过来聊天。乔老头再三往家里让,乔广善说家里有新媳妇,家去不方便。依莲在院子里听见了,忙端了茶壶出来斟茶,才又进去。 两位老人就在门楼底下说话,乔广善聊起乔广亨家里的笑话,乔老头本是个不愿多嘴多舌的人,他只是听着。 从族长嘴里知道,乔广亨家两个孩子为了争家产,一直纠缠不清,妯娌间斗得就跟黎鸡似的,把个乔广亨愁白了头。 乔广善对乔老头说:“这正是俗语说的,‘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替他们也扯罗不清。唉,‘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要再来请我去帮他分家时,我可不去了!”乔老头只是点头。 乔广善说了一会儿,直到把那一壶茶喝完,这才告辞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8章 乔广亨家闹分家 话说乔广善在乔老头家的门楼里聊起了乔广亨家里的事,还拿着当个笑话来取笑他爷们。你道乔广亨家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原来,乔广亨这一段的日子不好过。先是他纳的小妾紫嫣就不让他省心,整天挑吃拣穿的,不停地作妖。 可他家大婆子王氏岂是好惹的?老头子纳妾,本已捅了她心窝一刀子,她素常还要动不动就兴风作浪,那可真是骑在她脖子上拉屎了!她作为主母,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故而三天两头在家里咆哮抓狂,家里但凡有点不顺心的事,她一准赖在紫嫣身上,当着乔广亨的面“婊子”“淫妇”地骂个不停。 而下人里头也有嚼舌头的,这话很快就会传到紫嫣耳朵里,紫嫣自然不依不饶,在自己屋里寻死觅活,必定要让丫鬟找了乔广亨来,指着鼻子,祖宗十八代大骂一通,方才解气。 乔广亨就像钻进了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有时闹得狠了,他夜里只好一个人去前院书房里独寝。此时他才知道:天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一下娶了两个母老虎。 这一天吃午饭,紫嫣装病,不来饭厅里吃了,非得让丫鬟送到她房里吃才行。 王氏一听,气得沸沸的。但乔广亨却睁一眼闭一眼,装没事人儿一般。他不说话,王氏不让送,紫嫣又打发丫鬟来催。 乔广亨怕两个女人又闹起来,便道:“既然新娘身子不舒服,就再依他这一回吧,下次不行了哈。” 丫鬟听了,便去厨房传话,另做了几个小菜端到耳房里去。 乔王氏想阻拦,可下人们总还是惧怕老爷多一些,老爷发了话,谁敢不依? 紫嫣另开小灶,本已把乔王氏气得肚子鼓鼓的。好容易吃完了饭,乔广亨去外面书房里喝茶,她看着婆子们收拾碗筷,紫嫣房里的丫鬟送回来的家什里却打碎了一只碗。 乔王氏大为光火,问是谁打的。那丫鬟素来怕王氏,不敢撒谎,便说是姨娘失手打碎的。乔王氏大怒,指着耳房,跳脚骂:“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妖精,吃嘛嘛没够、干嘛嘛不行,肏攮饱了,还要摔碟子打碗的,敢自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呢!这些家私,都是老娘嫁过来时陪送过来的呢,你当是大风刮来的啊!” 冲那边骂完了,犹不解气,她又嘟嘟噜噜地对丫鬟婆子说:“这个贱婊子,她还当是在窑子里的时候啊,两腿一劈啦,就能来银子。她擎受惯了,哪知道东西来的不易?哼,赶明儿,让老爷一纸休书撵了出去,让她再回窑子里去,让千万个男人天天使着才快活!” 可巧紫嫣正竖着耳朵听着呢,便隔着窗子回骂:“你这没人要的老货,也不看看你那老脸还值几文钱。怪不得老爷天天不愿去你屋里睡,就是去了得先蒙上你那老脸才行。我会伺候男人怎么了,老爷天天宠着我,气死你这个老妖精!” 王氏听了,差点气死了,跺着脚喊:“反了反了,哪有一个偏门里抬进来的烂女人,敢和主母对骂的!叫来喜来,拿绳子捆了,关到柴房里去,三天不准吃饭!”说完,一迭声地叫家人来喜进来。 乔广亨在外书房听见二人又互掐起来了,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溜之乎也。 来喜进到内院,与两个家人拿了绳子就要捆紫嫣。紫嫣又寻死觅活地哭闹起来,裙子也撕破了,把众人骂得近不得身。 来喜看看闹得不像样,便到正房里去向主母求情,说还是等老爷回来后,让老爷来处置她才好,下人们近不得身。 王氏又骂来喜不听使唤,问他背地里得了她多少好处,还说:“怪道呢,那小狐狸是惯会偷情养汉的,来家不几天,就把男仆们都拿下了。” 来喜心里委屈,却也不敢顶嘴,只是两头为难,他知道其实老爷心里还是疼爱小妾多一些,要听王氏的话捆了新娘,只怕将来老爷秋后算账,自己也吃不了逗着走,所以一时无所适从。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忽见一个家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喊道:“不好了,二少爷与街上的人打架,打坏了人,让官府抓起来了。” 王氏一听,魂飞魄散,一腚坐在地上,两掌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又骂那小妖精:“这个丧门星,自嫁进门来,就闹得宅翻人乱的。如今克得二少爷摊了官司,早晚要克死全家!” 骂一通,又打发来喜快去找老爷。 紫嫣在耳房听说家里出事了,便也不敢再哭闹了,乖乖地闭了嘴。倒是乔慕贵家的战战兢兢地从厢房里出来,陪着婆母哭起来。 来喜跑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找到乔广亨,后来听人说他往邻村去了,又跑到外村的茶馆里找到他,告诉他家里出事了。 乔广亨吓了一跳,问来喜怎么回事,来喜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主仆二人赶紧往家里跑,王氏一看见他,两眼冒火,爬起来就要撕巴他,幸亏几个婆子和家人拦住。王氏本已不哭了的,见近不得乔广亨的身子,出不了心中的恶气,又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乔广亨不耐烦了,大喝一声,才把王氏镇住;乔慕贵家的也吓得不敢再哭了。 等大家稍稍平静下来,他才叫那报信的家人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小的也不知里头的事,只知道少爷跟一个在街面上混的田三爷吃酒,为争一个风尘女孩子,和一个闲汉打起来了。少爷刚开始本不吃亏,可那个闲汉帮手多,一齐动手,少爷被打急了,就拎起凳子来乱抡,一下碰到那个闲汉的脑袋上了,当场倒地淌了一滩血。” 乔广亨吓得心里突突的,颤声问:“打……打死人了没有?” 那家人道:“我本来是在楼下的,听见楼上动了手,就跟人家上去瞧热闹,这才知是少爷跟人家打起来了。少爷把那人给开瓢了,死没死不知道,反正是躺下了。那店主人也吓坏了,赶紧报了巡检。田三爷见来了差役,悄悄溜走了。那几个差役二话不说,锁了少爷就走。眼下也不知押到巡检区了呢,还是押到县衙南牢里了。那个被打的闲汉后来咋样。我也不知道了,就跑回来给家里报信。” 王氏听了,又大骂乔广亨,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窝子都是拈花惹草的淫贼。 乔广亨装作听不见,一面叫人套牲口备车,一面打发来喜骑马速速去县城粮行里告诉大少爷乔慕财,让他抓紧筹钱,然后到县衙门口等着,傍晚在那里会合。 且说乔广亨,收敛了家里所有的银钱,坐马车一路颠簸,天黑前到了县城。 他来到县衙门口,却不见乔慕财的身影,满肚子怒气就往上涌。他略定了定心神,去门房里向差役塞了点散碎银子,打听主簿韩三爷的去向,那差役进去通报,幸好韩三爷尚未离衙,便令他进去相见。 乔广亨跟着衙役进了二门,来到一所配房里,只见韩三爷正坐在桌案后喝茶。见乔广亨进来,赶忙起身。乔广亨忙上前打千,韩三爷打着哈哈说:“乔翁多日不见,一向可好?”乔广亨嘴里也问候着,心里却如开锅。 等着衙役退出,他又起身一揖到地,说:“这回来城里,又要给老大人添麻烦。” 韩三爷问他何事,他就将二儿子打人的事告诉了一遍。 韩三爷说:“莫慌,我先问问典史,看这孩子是否送到了南牢里。” 他写了个片子,令衙役拿着去南牢里问是否有这个人。衙役去了不长时间,便回来说并无此人。 韩三爷笑道:“这帮巡检也忒大胆,贪心不足。按朝廷律例,严禁巡检擅受词讼。然而巡检一听见地方有斗殴偷盗刑案,便如同苍蝇见了血,必要盯上,截留人犯,私用刑典,必定要榨出人的骨髓来,还要把人打个半死才放出去,并不禀词。” 乔广亨听了,大为忧惧,只怕儿子在那里被打坏了。 韩三爷说:“这也不必过虑,那苦主尚不知死活,料也未必就来纠缠,暂不致动杖枷。他不申报来衙,倒也好办些,只要多备些银钱,打点好关节,不难转屈为伸,拨云见日也是有的。” 乔广亨听了,再三道谢。 韩三爷说:“你且回去筹办,我这里先写一个帖子,打发人递到巡检区,令他暂勿动刑问案。等老哥筹办齐整,拿到我这里来,我一发替老哥了结这场官司。” 乔广亨千恩万谢,退出衙门来。 却见来喜正在墙根底下蹲着,他三步并两步跨过去,问他为什么才来?大少爷找到了没有? 来喜正没好气,说:“小的不去倒还罢了,去了反被大少爷骂了一顿。他说老二就是个惹祸精,为他搭银子,那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他还骂我正经事不上心,这些狗撕猫咬的事倒跟着瞎起哄,敢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哩!他让我哪凉快哪儿呆着去。” 乔广亨听了,气得浑身哆嗦。他上了车,一阵风赶到粮行里,却不见乔慕财身影。去后面屋里找,见他正躺在床上抽鼻烟。乔广亨七窍生烟,一顿大骂,说亲兄弟摊了事,他当哥的不管不顾,还有心在这里抽烟呢。 乔慕财却并不慌。待老爹骂完了,他才起身,说道:“爹您不用动气,我说的话可能不中听,却都是忠言逆耳。老二干的事,想你也知道,整天在外面呼朋唤友、打打杀杀,今儿打了人,咱砸锅卖铁把他赎回来,明儿他杀了人,咱一家老小也去菜市场陪绑去啊?” 乔广亨也知道俩儿子平时不和睦,可老大说的也并非虚言,便压住了火气,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这都赖我平日惯得他。但如今火烧眉毛了,你就先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先把这一节应付过去再说。现在账房由你管着,我是早已不管事了,用到钱我不找你找谁?” 乔慕财听了,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说起来俺俩一奶同胞,砸断骨头连着筋,如今他又闯了祸,没奈何,我把柜上的银子收收,看看统共还有多少,拿着去赎命去吧。” 乔广亨听了,这才稍微消了气,又叫家人和店里伙计弄了点吃的来,胡乱填饱肚子,去床上躺下,预备明天去衙门里捞人。 第二天,乔慕财敛获了柜上的银钱,统共不足二十两,乔广亨让他连老家里带来的一总包了,又去求见韩三爷,先说了些仰仗的话,示意乔慕财把银子往案上一放。韩三爷两眼放光,暗地里瞥了一眼,忙又低头去看公文。 乔广亨道:“这是纹银五十两,还请大人费心周旋,早早把犬子放出来。” 韩三爷听了,脸色一沉,说:“这么大案子,只凭着区区五十两银子,够干什么使的?原告那里已有仵作验看了,虽没丢了命,也是重伤,早晚是个残废。巡检那里张口就要一百两。县太爷这里,也要知会一声,少了也拿不出手。加上原告那里赔付,你掂量得多少才行?” 乔广亨父子听了,惊得如泥塑一般。 韩三爷见他俩不作声,便推辞说:“兄弟公务繁忙,原也没工夫扯罗这些闲事。县太爷今儿差我下乡督办钱粮,老兄还是另托高人吧。”说完,端茶送客。 乔广亨忙又作揖,恳求韩三爷费心,说回去再筹办。 韩三爷犹豫片刻,才说:“我也是看在多年交情上头,才肯管你这档子闲事,谁让我是个操心的命呢。我已拿帖子知会巡检了,让他压服住原告,别再往上捅鼓了。三日为限,老哥快去筹办,我这里还有公务,不送了。” 爷俩只好出来。 回到粮行里,乔慕财把算盘一掼,说道:“我早说老二就是个败家子儿,填不满的窟窿。要这样,城里的生意黄了不说,大家都没个好日子。这些年他沾了老份里多少光,我就不说了,如今要把这点家当都搭进去,怕也不完事。我屋里那口子早就和我说,老二快要把这家败光了,早闹着分家呢,是我一直压服着,她才没敢在您跟前漏口风儿。今儿不同了,是该分家的时候了。老份里出这些银子,已是大大便宜了他,下剩的,就该从他屋里出。他统共五口人,在乡下一日花销能有多大?他管着收地租和乡下作坊,私下里也有藏掖,这个想您也知道。只不过因他是小的,您打心里疼他就是了。我在外面管着生意,哪天不操碎心。如今他再想老份里多出一两,也不能够!咱索性回乡下把话说开,分家了事。分割清楚了,他就是杀了人,也由他自己偿命去就是了。” 乔广亨听了,却也无话可说。本待不想分,可要出银子赎人,老大肯定不愿意,况且还有两房儿媳妇呢。没奈何,乔广亨一咬牙,从牙缝里吐出俩字:“分家!” 爷俩回到乡下,便和王氏说了分家的话。王氏本不乐意,但老大先回屋和浑家说了这事,他浑家便也跟到上房来,说道:“俗话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这是常理,只是做长辈的得不偏不向才行。老二是沾惯了光的,如今俺也不再和他计较,麻利分了利索!” 乔慕财在一边听了,假意把眼一瞪,喝道:“糊涂,俺俩是亲兄弟,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再说家里的事,哪有女人插嘴的份,还不给我回屋去!” 他浑家也便撒泼道:“我在这屋里苦熬了这么多年,倒混得没个说话的份儿了。要这样,我回娘家去,叫俺兄弟们来看着分也就是了。” 乔广亨忙拦着,说:“旺福他娘,你别多心,分家也不是个小事,咱总要找个主事的人看着分,那样才能一碗水端平。这个,你尽管放心就是了。唔,我这就去找族长去,让他找两个有德望的人来,好给咱平分。” 说完,头也不抬,径去找族长乔广善了。 乔广善正在家里吃茶呢,听说乔广亨来访,他心里直发毛,自从他抓着了自家女儿的把柄之后,乔广善就怕了他。如今听说他来访,心里已然七上八下的,很不踏实,忙降阶相迎。 等见了面,一看乔广亨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的,乔广善登时就放心了。 等乔广亨说明来意,乔广善笑了,说道:“嗯,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这也是常事。承蒙老弟看得起我,我本该前去效劳,可是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怕是去了也扯啰不清呢。” 乔广亨听了,皱着眉头又央求,乔广善只好约孟达礼、乔向宽走了一趟。 不料他家里的人都是暴脾气,任谁也劝不住。 乔广善只好又劝慰了乔广亨几句,然后告辞走了,这才到乔老头门楼里拉了半天呱。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9章 乔广亨破财赎子 话说乔广亨请了族长和几个人来见证分家,可自己家里的人却锱铢必较,寸步不让,那乔王氏与老大媳妇吵闹个不停,更何况还有个紫嫣在一旁挑灯拨火呢。 族长与孟达礼、乔向宽眼见不是事,就都走了。 乔广亨担心二儿子在巡检区受苦,老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长法,心想:既然人家不愿掺和自己的家务事,那就只好自己看着来分吧。 可最难缠的是老大媳妇,提起以前老二败家的事,就暴跳如雷,提出要在分家产时扣除乔慕贵输掉的银钱;老二媳妇因摊了事儿,只是哭,却在财产上也不松口;紫嫣也话里话外要争一份家产;乔王氏却要占大头。 后来老大媳妇见众人不退让,急了眼,连哭带叫地去跳井,饶是凶悍的王氏也震慑不住。 乔广亨左思右想,觉的老这么闹下去,白白让村里人看笑话,心道:“便宜不出外,谁家多分点、少分点,肉烂了总在锅里。” 他先去跟大儿子商量,说是由爷们分个大概,别让女人掺和了才好。 乔慕财也早被浑家闹腾够了,就说:“我也是这个主意,正是家丑不可外扬。老二做的事本也不光彩,传出去更让人家笑话。再说现在这个世道又不太平,盗匪四起,谁家敢露富?让外人过来帮咱断家务,还不如爹您当家主事,大体分一下呢,多了少了,也到不了外人家里去。” 他爹竖起大拇指,频频点头。 乔慕财接着说:“只是老二那脾气,您老想也知道,大手大脚惯了,他哪知道银子钱怎么来的?银子一到手,什么钱不敢花?分给他现银多了,只怕用不了几天就败光了。依我说,城里的买卖铺子绝不能给他,他哪会掌秤记账?莫不如就给他几块薄田,让他多少收点租子,养活他那老婆孩子算了。要不然,分的多,败的多,肥田到他手里,不几天就易手了,白填换了别人。咱这点家业,搁不住他败坏的。” 乔广亨听了,又点点头,说:“咱家乡下好歹有几十亩地,在村里也有两处作坊,村西还有个园子,种了点果木子。依我,除了给他几块地,把园子也分给他吧,下来果子时,好歹能见些现钱,让他屋里人有个称盐打油的钱。不然,只怕她心里叫屈,偏她又是个穷秀才的女儿,自嫁进咱门口来,也不惯出头露面,说话就像蚊子哼哼,有时就是个闷葫芦。如今老二摊了事,恰是用钱的时候,她带着旺业和两个闺女,你叫她上哪里淘换钱去?” 乔慕财听了,直皱眉头,说:“乡下田里收的租子,交完了皇粮,下剩的也被他败坏得差不多了。作坊时干时不干的,也不正经管。村西那个园子,每年下来新鲜果子时,我送城里的老爷们尝个鲜儿,也能照顾一下咱的生意。我在外头做买卖,累死累活也赚不到百十两银子。统共算起来,如今家里也没有多少钱了。这些年要不是我处处精打细算,只怕早就撑不下这门面了呢。” 他咬了咬牙说:“也罢,昨儿我让账房先生拢了拢帐,里里外外不到五百两银子,这还是那年帮办军粮时打下的底子,后来哪曾有什么大进项?既然他这官司急等银子用,就分给他一百,下剩的留到老份里。我在外干生意,随时要搭本钱,用着时再来爹这里取。昨夜我硬呛着旺福他娘说,只把老二分出去,我不出去,由他单过,任他折腾好了。我是长子,总不能舍了二老,独个去享清福。要不是他总在外边惹祸,我也断不至于这么绝情。” 乔广亨听他说了后面几句话,觉得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话,鼻子一酸,滚下泪来,说道:“好孩子,你的心我都知道。既然你这样说,咱这样就分。分给他一百两,再把老家先前凑的那些垫上,先把他赎出来再说。村里的那两处作坊,本来就是他管着的,你在外头忙生意,也顾不过来,撂下了就白瞎了,给了他吧。家什过活儿仍各用各的,那个都是现成的。另再给他几亩地,好歹养活他那家小是正经。” 乔慕财勉强同意了,回屋硬压着浑家让了步。 是日,乔广亨叫出乔慕贵家的来,就按昨晚爷俩商定的意思办。乔慕贵家的哭哭涕涕,向公爹和大伯哥道了万福,恨恨地说:“都怨俺爹娘瞎了眼,把俺嫁到这村里,还道是掉进福窝里了,谁可知道这背后的苦呢?爹啊,干脆不要去赎他了,让他死在里头算了。——就是出来了,俺娘四个也不跟他过!” 他爷俩都装作没听见。 乔广亨又跟乔王氏和紫嫣说了,她俩听说只把乔慕贵分出去,这才不争了。 家里议定了,乔广亨又请乔广善和村里的几个人来做见证,大家都不肯多说话,叫签字就签字,叫画押就画押,支应过去完事。 等乔广善从他家出来,半路又想起一件事,便再次往乔向廷家里走来,见乔老头正在大门外做木工,就说:“今儿我又去乔广亨家里分家来,他那个小儿子你是知道的,摊上官司被押到牢里的那个,如今他家里分完了,要拿他分得的那份钱去赎他呢。哼,赎出来也是个祸害,还不如让他呆在里头好,四邻乡亲也清静些。他有一块地恰和你家的那块地隔地邻,多年来一直租给乔大乖种着,那也是孬种,只怕和你搁不好呢。没别的,只防着他点儿就是了。他要再敢挪地基,你就来告诉我。那块地原是我家的,地界到哪儿我还不知道啊!” 乔老头点头说道:“谢谢您了,还记挂着这些事。嗯,咱心里有数就行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乔广善也不进门,踱着方步走了。 且说乔广亨,分家已毕,便与乔慕财带着银子去县城找韩三爷斡旋。见了面,爷俩施礼毕,韩三爷便喋喋不休地絮叨起来,说他是如何嘱托巡检善待二少爷的,又是如何嘱托差役弹压苦主的,又是如何买通仵作验伤时避重就轻的,又说起县尊大人那里,他在后堂低声下气不知赔了多少好话…… 直说的爷俩云里雾里,不住地点头道谢。 韩三爷唾沫星子乱飞,说完了,住了嘴,见他爷俩无甚表示,便做出漫不经心之状,低头看起文案来。乔广亨一下明白了他的心思,赶紧打了一躬,从褡裢里取出一叠银票来,双手递到韩三爷眼前。韩三爷犹在推敲文案,乔广亨便放在文稿之上。 韩三爷故作醒悟状,说道:“唔,老哥真要赎令郎出来啊,依我说,我已关照过下面了,总不至于让他在里头受苦,要不就暂时呆个一年半载的,煞煞他的性子也好。以后出来了,他就可以做个孝子了。” 乔广亨知道他是说反话,便说:“这事还得劳烦大人费心,早一天放出来,让一家人早一天团聚。他娘在家里眼也哭瞎了,他老婆孩子吃也吃不下,门也不敢出,这哪像人过的日子啊?” 韩三爷听了,说道:“也罢,既然你这样心急,我便从中斡旋一二,早早叫人放出他来便是了。” 他搭眼一看银票,问:“怎么只有这几张?统共才一百五十两。我已说过,巡检张口就要一百两,还有上下打点的花销,真真叫我为难了。” 乔广亨与儿子又作揖陪话,央告道:“这已是砸锅卖铁,全部家当了。” 韩三爷笑道:“哈哈,你老哥犯不着在我这里哭穷,谁不知道你是乡下有名的大财主。如今遇到事儿了,还在这里抠搜,你道我的人情不值钱啊?” 爷俩不敢多说,只是不住地打躬作揖,后来乔广亨以至于跪下了。 韩三爷见他这样,知道是不能再添了,便说:“也罢,谁让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呢。说不得什么了,我只好舍了这张老脸,去帖人家的冷屁股。银子要不够使,我替你添上吧!”说完,端茶送客。 父子俩千恩万谢,躬身退出来了。 乔广亨从县里赶回乡下,和家里说了求人的经过,王氏满心狐疑,心神不定,再三询问韩三爷在场面上是否可靠。乔广亨被罗唣得有些不耐烦了,一瞪眼说道:“要不你去说!”王氏这才不吱声了。 其实乔广亨也不放心,他思来想去,便找地保李老四去巡检区探听消息。谁知李老四自从在校场里出丑后,就不大愿意出头露面了,更秫头到官差那里求人说情。乔广亨送给他了一些散碎银子,说已托县里韩主簿从中关照了。 李老四听说有韩三爷出面,顿觉柱壮了许多,况且自己又有银子,何乐而不为呢,便屁颠屁颠地到巡检区去了。 且说韩三爷,拿了乔广亨家的银票,当晚乘夜色来到县衙后院里,给县尊大人呈上了五十两。其时县太爷正为了一桩公务在那里犯愁呢,是本县牵扯到洋人的一桩棘手案子——前些日子县城来了几个洋人传教士,与当地商人起了争执,甚而动了手。洋人不是好惹的,可商人也是寸步不让。没奈何,他只好请示上宪。直隶州的知州大人却没二话,一纸手令下来,说万不可惹恼了洋人!此时他正左右为难,愁得茶饭不思呢。 韩三爷进来,献上了五十两银票,县尊见了银钱,这才略微爽快了些。韩三爷陪着小心,将乔慕贵说成自家的一个远房表亲,只说因酒后与人口角,致人轻伤,今羁押在巡检区里,伤者已自痊愈,欲令巡检申饬一番,就此放人。 县太爷本也无心过问此事,便说:“这事可由下面酌情处置,再不要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了。” 韩三爷得了示下,连应了几个“嗻”字,便躬身退出了。 第二天,他亲往巡检区料理此事。巡检与他也是老相识了,又得了十两银票的好处,自然无不应承。韩三爷又拿出两张五两的,特意嘱托:这里头有送给巡检区公人喝茶的,有补偿伤者的。巡检也频频点头。 午饭后,韩三爷打道回衙。他经手此案,净赚八十两银子。这里不提。 这里巡检申饬了乔慕贵一顿,便将他放了。 原告躺在家里自然不依,他另有两个兄弟,个个都是愣头青,扬言要把伤者抬到县衙里去,敲堂鼓请县太爷出来断案。巡检听了,便令差役将他两个兄弟叫来,每人两贯钱,另赔付苦主三贯,大家再无话说。 那原告虽然受伤,但毕竟是寻衅滋事惯了的,受点皮肉之苦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得了钱,便偃旗息鼓,不再闹腾了。 乔慕贵从羁押房里出来之后,在街上瞎晃悠了一圈,远远看见地保李老四在墙角探头探脑,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因他在里面羁押了这些天,竟没有一人前来探视,今见地保来此,以为也是来申饬自己的,便气哼哼地走过去。 他虽犯了事,但心里并不怕地保这类小人物,在他背后一拍,把李老四吓了一跳,转头见是他,如同捡着了宝贝一般,把他老子托他来探事的话说了,务必要他随自己回村里去。 乔慕贵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回去告诉家里那两个老不死的,就说我今后的死活跟家里无关了。今儿算我命大,巡检区里的人也没敢把我怎么着。这不,还是把我放出来了!我在外面逍遥惯了,外头比家里快活,你告诉他们,就当我死了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老四没法,只好回去告诉了乔广亨。 乔广亨知道韩三爷那里起了效用,既然儿子放出来了,也就放了心,便告诉家里人:“甭再担心,没事了,一天的云彩都散了!” 那乔慕贵仍去他的酒肉朋友那里鬼混。几个无赖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而且毫发无损,愈加敬服他,忙置酒与他洗尘压惊。酒后,他们自然又到风花雪月之处找乐子,不必赘述。 数日后,乔慕贵回到家里,听浑家哭诉一番,他拍案叫道:“好,好,这几年受够了大房里的气,分了更好!以后各家各过,我想怎样就怎样,看谁来管我?” 他老婆听了,不敢多嘴,只把眼泪往肚里咽。 这一天,乔慕贵又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往家里走。街头看见乔大乖,正背着个褡裢,顺着墙根走。他大喝一声,把乔大乖吓了一跳,急回头,见是少东家,连忙回身来打千儿。 乔慕贵揪住衣襟把他扯起来,点着鼻子说:“你小子,跑到哪里去了?爷前些日子摊了事,你小子连头也不伸一下。今儿见了爷,你竟敢顺墙根开溜,你他娘的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躲着老子走?” 乔大乖连忙分辨道:“怪小人瞎眼,没看见少东家。前一阵子俺不在家,跟烟馆里一位朋友到省城逛了逛,今儿才回来,所以竟没听说爷的事。可巧今儿回来就遇见爷,真是小人的福气。您要不嫌弃,就到小人家里略坐一坐,虽然破屋烂炕的,好在小人的浑家倒还勤快,平日里收拾得也还利整。再个,小的正有一样好东西要孝敬您呢。” 乔慕贵听了,本也不愿回家,就欣然愿往。他扶着乔大乖的肩膀,东倒西歪地往他家去了。谁知这一去,他就跌进了万丈深渊,从此再也不能自拔!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20章 乔大乖贪财舍妻 且说乔慕贵来到乔大乖家,他家住着三间土坯房,两厢各有一间草屋,这都是他爹年轻时累死累活盖下的,饶是这样,他浑家还总抱怨公爹偏心,抱怨不如老二家住的青砖瓦房宽敞呢。 乔大乖两口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因早些年日子难熬,早早送给人家去做童养媳了,是以家里很是冷清。 乔大乖敲开了门,他浑家见乔慕贵跟着进来了,吓了一跳,赶紧万福下去,说:“怪不得昨夜灯花爆了又爆,原来是今儿有贵人来家。”你道她如何认得乔慕贵,以前少东家来收租子时,她扒门缝看过他,所以认得。 乔大乖让她插上门,吩咐赶紧沏茶。 那女人款款走进里间,捧出茶叶罐子来,拣好的叶芽儿放进卤子壶里,又去灶房里烧水。 乔慕贵从后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对乔大乖说:“你小子看着不咋地,也算是有福之人,娶了个俊俏女人,这模样,这身段,啧啧,要么有么。不像我屋里的女人,瘦骨嶙峋的,就像一副骨头架子。” 乔大乖陪笑说:“少东家屋里的,自然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比的。俺浑家总是小家子气,前些年对老人不孝顺,如今她妯娌们间也不和睦。” 乔慕贵说:“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家的事只是小事,我家里那一河滩事才乱套呢。唉,不提它了,你小子请我到家里来,有什么东西可孝敬我?” 乔大乖忙取过褡裢来,神神秘秘地说:“少爷您今儿真是来着了,小的给您看一样东西,真真好东西。”说完,从褡裢里掏出一杆烟枪来,只见油光发亮,中间有个黄铜制成的烟锅儿,玲珑可爱。 乔慕贵忍不住接过来,仔细把玩起来。 这时大乖媳妇端上茶来,看了一眼东家手里的东西,劈手夺过去,说道:“少东家,你可不能碰这物件,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碰了它,好人也会变成鬼的!” 乔大乖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边打边骂道:“妈妈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男人说话,女人少插嘴!” 他浑家哭道:“你坏了良心,叫俺娘家哥沾上了这东西,一家子都没指望了。” 乔大乖骂骂咧咧地说:“那是你哥没出息,管不住嘴。他本有痨病的,咳嗽得厉害,我帮他治病,给了这福寿膏。我让他每次少用点,没想到他口味越来越重,管不住自己的嘴,怎能赖我?——他的花梨木箱子我也替你搬家来了,又没亏待了你,你管哪门子闲事?” 乔慕贵盯着女人的腰身,笑道:“罢了罢了,你两个别吵吵了,你们说的这东西我知道,不就是鸦片膏子嘛?我陪城里的朋友去过烟馆,我是请客的人,只让朋友尽兴罢了,我朋友也说这是灵丹妙药,他用了这个才有精神,有精神才能打发娘们儿欢气。如今也是机缘巧合,爷被你请到家里了……”然后瞥了女人一眼,接着说:“爷今儿心里高兴,那就尝一口?” 乔大乖笑嘻嘻地说:“少爷您尝尝就知道了,真真是天下第一件好东西。小的这两年在外面混,好些有钱人都好这一口,吸过的人都说就像上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会。” 说完,从褡裢里捻出一个豆粒大的小球来,按在烟锅上,把灯烛放在炕桌上,乔慕贵侧卧着身子,将烟锅靠近烛火,滋溜滋溜地吸着,一阵渺渺的青烟升腾起来,满屋里都是沁人心脾的味道。 乔大乖和浑家闻了,也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女人骂自己男人:“哼,天天不着家,在外头胡混,老是倒腾这些害人的东西,早晚把自己搭进去。亲爹死了也不管,要不是族长和那个乔向廷帮着张罗,他早臭在寒窑里了!唉,我怎么嫁了你这个男人?整天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有时断了顿也没人管,可不就是守活寡吗?” 这时乔慕贵已经吸食完了一炮儿,他躺在炕上,身子飘起来,全身毛孔无一处不舒坦,一切都幻化得那么美好,眼前的女人也变成了嫦娥,朝他袅袅走来……他尽情地享受着这种幻觉,忘却了一切烦恼。 从此,乔慕贵就成了乔大乖家里的常客,乔大乖在家时他去,不在家时他也去。他不仅免了他家的租子,有时还给女人带点首饰、绸缎什么的,——当然那都是赌赢了的时候了。 乔大乖自以为得意,常在人前人后说自己和少东家是铁哥们儿。大家听他这么一说,有的果然变得对他敬畏有加,他就愈加自鸣得意起来。 这一夜,乔大乖在镇子上吃了酒,赌钱却输了。窑姐儿见他没钱,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对他不理不睬的。他心里憋气,只好一跌一撞地回到村里。 时近三更,他只道浑家睡了,便使出老劲抗开门,摸黑进到屋里,往炕上去摸,却摸到一个扎手的男人头脸。他吓了一跳,大喝一声:“谁?” 炕上的两个人都惊醒了,女人黑影里一见是他,吓得光着身子坐起来,战战兢兢,口不择言。 那男人坐起身,缓缓地说:“爷在这呢,半夜三更的,你他娘的吆喝什么?” 乔大乖酒醒了大半,黑影里也看明白了,竟然是少东家! 他一时急怒攻心,挥拳要打。 乔慕贵却一动不动,低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大胆的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敢跟爷动手吗?要了你的小命!” 乔大乖一下怔住了。 乔慕贵见他气馁,接着说:“你他娘的听话倒还罢了,要不然,明儿先收回你家的地,追回这两年欠下的租子,然后把你绑进县衙去,问你个倒蹬烟土的罪过!爷的爷跟县里的老爷是磕头把兄弟,爷打人犯了事,不照样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吗?要不你进去试试,皮不剥了你的!” 乔大乖登时麻了爪子,杵在炕边呆住了。 乔慕贵伸了个懒腰,说:“嗯,今夜爷受累了,本想睡个好觉,却被你给搅扰了。也罢,爷还想来个二来来,你小子赶巧回来了,快去烧热水,来伺候着!” 乔大乖被他一席话镇住了,竟不敢犟嘴。他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乖乖地烧水去了。 一来二去,乔慕贵来他家更勤了,每次都额外赏乔大乖些好处。然而他的烟瘾却越来越大了,有时银子不凑手,为了过一次瘾,他竟反过来叫乔大乖“爷”。乔大乖便让他写借据,一两银子的烟土让他写二三两。原来人一旦染上瘾,也就不再是个人了,乔大乖叫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如此乱写一通,烟土债越积越多,乔大乖反而对他有了拿手,常在他犯烟瘾时,拿这个要挟他,甚而让他吃这舔那的,来糟践他。 随着乔慕贵烟瘾加重,他家里的东西快典当光了。他老婆又没脸回娘家,娘家爹明知道这些事,却又忌惮女婿是个地痞无赖,而自己却是个不第的秀才,说了女婿也不听,故而也道不得深浅;对女儿的难处,他也无能为力。 乔广亨也知道二儿子的事情,他最摸他的秉性,也无可奈何。 王氏把这些罪过都怪到乔广亨头上,整天说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话,说得乔广亨头大,便带着紫嫣去城里租房住,借故不回家了。 他大哥乔慕财庆幸自己分家分得早,不然自己做生意也会被拖累的。他和老婆孩子已在县城买了宅子,也很少回村里了。 而乔慕贵的日子却越来越窘迫,有时犯了烟瘾,手头没钱,他恨不得给乔大乖当狗,没少钻了他的裤裆。 这一天,乔慕贵赢了钱,买了一支银簪子,屁颠屁颠地来到乔大乖家里,见女人正在锅台边弯腰切面呢,他便笑嘻嘻地从后面抱住。女人满手是面,又笑又恼的,他递上簪子,女人就只剩下笑了。 乔大乖坐在炕沿上抽烟,瞧见乔慕贵腰间吊着一块玉佩——那是他从爹爹上房里偷来的,他便借着替乔慕贵宽衣解带时,顺手摘下来,掖到席底下了,然后脱下自己的衣裳盖上它。 一时事毕,女人又去切面,这里乔大乖为他点上烟泡,乔慕贵过足了瘾,咕噜一下躺在炕上,说:“嗯呀,古人说的好,‘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躺着。’” 乔大乖见他懒洋洋的,便嘲讽他说:“少东家,不是我说你,你本是堂堂大户人家的少爷,如今混得少球无毛的。我是看在你家老爷和大少爷的面子上,才供你来这里白吃白喝,连老婆也搭上了。可你总是这么抠搜的,让人看不上眼。你总得出个大彩头,砸到我头上吧?依我说,这么着吧——你把我租的那块地转给我得了,反正有我浑家在这里,要不就换算成福寿膏也成啊。你觉得这主意咋样?” 幸亏乔慕贵此时还明白些,有气无力地说:“唉,自从分了家,我统共就剩了几亩地,指着它养家呢,你要别的容易,要地就像要了我的命,——就是我家老爷子知道,也绝不会答应的!” 乔大乖恨恨地说:“呸,看你这死狗样,还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有脸来我家找女人!” 乔慕贵原也是个使性弄气惯了的,便忍不住想要发火,话到嘴边,却又叹口气,说:“唉,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如今我是栽了,可正是你引诱我染上烟瘾的,我眼下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乔大乖轻蔑地说:“呸,你是条泥鳅就免不了钻烂泥,你是条赖狗就免不了吃人屎。你要是觉得自己还是条硬汉子,那就咬咬牙,把烟土戒了,站直身子让我看看。来,来,站起来看看,还能挺直不?呸,你也不掂量掂量那阿物儿有几两几钱!” 乔慕贵被他激得性起,恶狠狠地说:“哼,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别看我今天落魄了,可我道上的朋友还在,早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你就等着瞧吧,到时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等着看爷怎么抖威风就是了!” 一句话又把乔大乖给震住了,忙替他点上烟,说着软和话。 乔慕贵见提外面的朋友他就软了,于是虚张声势说:“你去镇子上打听打听,街面上哪个不认识我乔二爷?就是道上的瓢把子,也和我称兄道弟的。我结拜的干兄弟多着呢,跺一跺脚,整个县城都抖三抖!那个瓢把子一声令下,几百个兄弟就来吃大户,一吃一个准。要是半夜里悄没声地来了,能把村里的大户从炕头上搬到地头上去,你信不信?” 乔大乖听了,连连点头,而且心里还莫名地有一阵兴奋,说:“那就劳烦少东家把瓢把子请了来,咱俩做内应,趁黑摸他个冷不防。先摸了族长家,他家钱财多得没处使,白填豢那个小五子。哼,说起小五子,如今快成大财主了,别人发家我不恼,他发家却不行!他本是和我一样的泥腿子,凭什么就当了财主?真他娘的,一提起他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乔慕贵听了,也咬咬牙,说:“嗯,等着瞧吧,早晚有那么一天,我要算总账。只是眼下族长家里有人在官府当差,还不好下手,暂且放他一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至于他家那个牧童嘛,可以先动他一动。” 乔大乖听了,心里十分快意,忙说:“好呀好呀,动他一动,把他家的银子都搬了来,田产也夺了他的,还有他那漂亮媳妇。哼,谁叫他不知天高地厚来!” 他女人一边忙活着饭食,一边劝阻说:“你可别不识好人了。这个人我知道,他对咱家有恩呢:你爹死在寒窑里了,就是他最先看到的,告诉了族长,才张罗着替他出了殡。你老二家那骚货,还埋怨人家多事呢,又嫌他以前曾给你爹送吃的,显得你哥俩不孝顺。后来族长听了这些话,把老二叫去臭骂一顿,她才消停些。听说,后来寒窑里又住进一个外地讨饭的,是个瘸子,又聋又哑,他也常给他送吃的穿的。这样的好人,哪里找去?你今儿却要恩将仇报,真个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反拿欺负咱的人当亲人。”说完,悄悄瞥了乔慕贵一眼。 乔大乖知道她想说什么,却厚着脸皮装听不懂,说:“哪有人敢欺负咱?咱有少东家罩着呢,他道上有人,衙门里也有人,黑白两道统吃,哪个敢来老虎头上蹭痒痒?是不?少东家。” 乔慕贵冷笑一声,不屑置辩地说:“就是呢,如今谁不知道咱俩就像是亲兄弟。” 乔大乖家的听了,长叹一声,幽幽地说:“唉,话虽如此,只是搁不住人家背地里指划,那话好说不好听呢。” 乔慕贵听了,冷笑道:“是哪个管闲事的?敢胡吣!要惹得我性起,让道上的瓢把子来,把他的房子拆了!” 乔大乖沉默了一会儿,嘴里说:“嗨,嘴长在人家脸上,任由他说什么去吧,关起门来装听不见就是了。再说,这事他妈的还不是你起的头?到要紧处,你不也爹亲娘肉乱叫?” 他浑家听了,臊得满脸通红,背过身去,突然抹起泪来,抽抽噎噎地说:“唉,谁没有七情六欲?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可俗话说的好:‘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过去那一阵就后悔,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有人拉我去游街,骑木驴,生不如死!我怕死后,到阴间里,判官把我劈两瓣,一人一半,灵魂也不得超生!呜呜……” 说完,她幽怨地失声痛哭起来。 乔大乖听了,也不禁变得垂头丧气了。独有乔慕贵不以为然,他摩挲着大烟锅,还要教唆乔大乖使坏。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21章 无赖之徒放刁撒泼 话说乔大乖听了老婆的抱怨,心中也沮丧起来。 其实乔慕贵到乔大乖家里来鬼混,街坊邻居也有所耳闻,都在背后叽叽喳喳、指指画画的,乔大乖也不是不知道。 有些话甚而传入了族长乔广善耳朵里,他是最见不得这类有伤风化的事的。可是一涉及到乔慕贵,他心里也打怵,毕竟他爹乔广亨财大气粗,而且曾找茬要让自己女儿浸猪笼的。一想到浸猪笼的事,乔广善心里直打鼓,因为毕竟是芳华逃走了,这永远是个瘸一样,攥在乔广亨父子手里。因此,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这自然不合他族长的秉性,背后也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呢。 此时乔慕贵见乔大乖有些沮丧,就啐道:“呸,瞧你这副熊样!女人一句话,就让你蔫了?女人是什么东西?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你忘了哥带你去城里快活的日子了?你跟着哥,什么乐子找不到?” 原来自从他俩沆瀣一气之后,乔慕贵为了“回报”他,也领他到烟花巷去鬼混。那乔大乖被乔慕贵领上道后,就乐此不疲,难以自拔了。 乔慕贵接着说:“‘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你要总不争不抢,拿什么找乐子呢?” 乔大乖睁大眼睛说:“嗯嗯,这话在理。依我说,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泥腿子翻身。像那个开染坊的乔向宽,前些年发了财,气得我肝疼,这两年他家的生意凉了个屁的了,嘿嘿,我才欢气些。” 乔慕贵也说:“你说的对,他们本来都是叫花子托生,生就得骨头长就的肉,哪能容他们咸鱼翻身?就像族长家的那个牧童,本来是给咱爷们做垫脚石的,我对他也是除之而后快!当然了,不可直接下手,更不可上来就动用瓢把子,那需要动大本钱的。咱们可以先找他一个破绽,让官府抓了他去,最好有个通匪谋反的罪名按在他头上,那可是要灭九族的!” 乔大乖听了,顿时两眼放光,兴奋地说:“嗯,还是少东家高明,以后我就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眼下按你说的,咱们盯紧了他,只要抓住了他的小辫子,给他扣上个屎盆子,早晚有他好看!不过……眼睁睁地看他过神仙日子,我总咽不下这口气。眼下得想个办法折损他一下,让他吃个苍蝇恶心恶心才好。” 乔慕贵想了想,说:“我说过了,不可直接下手,最好有人替咱出头。嗯,你去找那个借宿在祠堂里的阿胡,让他穿成个要饭的,到他门上去乱要东西,给了饭要钱,给了钱要田,给了田要女人,……赖汉子也要成家不是?他最后若都不给,就撒泼打滚,狠劲败坏他,有人看见最好。” 乔大乖疑惑地说:“那个阿胡和他走得近,怕是不听咱的。” 乔慕贵笑道:“去一边罢,那个人我知道,你只要许他一顿酒,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想当年……” 他压低声音说:“我家老爷子嫌自家的庄稼长得不如人家旺,就暗地许了阿胡一顿酒,当天夜里那家的庄稼就毁了大半,嘿嘿……” 两人邪笑一阵,又嘀嘀咕咕地谋划了一番。 女人端过面来,鄙夷地对他俩说:“呸,你这俩坏熊,气人有、笑人无,算是什么男人?” 乔慕贵拉她上炕,猥琐地笑道:“俺俩是不是男人?你早就试了啊,要不再试试……” 面对两个禽兽不如的男人,这柔弱的女人不啻于羔羊落群狼。 等乔慕贵拍拍腚走了,乔大乖也在家里坐不住了,他抱了乔老耙留下的一件破夹衫,托着一顶旧毡帽,拄了一根木棍儿,去祠堂里找阿胡。不料阿胡昨夜赢了钱,心里一高兴,喝醉了酒,管祠堂的老头子叫也叫不醒。 乔大乖心里焦躁,按捺不住,骂了这个光棍汉一顿,又思忖了一会儿,便索性豁出去了,自己穿戴起来,往乔向廷家门走去。 乔大乖来到乔向廷家门口,但见院落齐整,俨然大户之家——新盖的门楼上雕刻着神鹿仙鹤,十分气派,油漆的大门闪闪发亮,兆示着这家的日子蒸蒸日上。 乔大乖感叹道:“唉,找对一门亲戚是多要紧的一件事啊!听村里人说,他岳父家不断来给他送银子,只两三年的功夫,他就把家扩成了三进的院落!” 他一边想着,不觉就停下了脚步,站在远处逡巡不进,因为他看到门首有位健壮的庄稼汉,正在修理一副耩耧。另有一位满面红光的老人,穿着崭新的棉袍子,带着个姗姗学步的娃子,正看那中年汉子摆弄耩耧。乔大乖认得那老人就是乔向廷的老爹,那孩子自然是乔老头的孙子了,只是那个中年汉子有些面生,不像是本村人。 书中暗表,也难怪乔大乖不认识这个人,他的确不是当地人,他叫老魏,是来这里逃荒的外乡人,去年在村围子外冻馁交加、昏迷不醒,是乔向廷外出拾粪时发现了他,把他背回家里,喂食添衣,又为他请医延药,救了他一命。从此他就不走了,死心塌地给乔向廷家扛活,赶也赶不走。乔老头见他肯吃苦,又知恩图报,也很喜欢他,就一直拿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呢,还叮嘱乔向廷说,等以后遇见合适的,张罗着给他成个家。 乔大乖刚要过去,就见一个老乞丐,一瘸一拐地来到他家门外要饭。 乔老头叫那小孩:“载德,进去跟你娘拿些吃的来,给那个穿破衣裳的老爷爷吃。” 那孩子听了,歪歪扭扭跑回家里去了。 不一会儿,跟出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只见她荆钗布裙,端着一只碗,上面是热气腾腾的两个馍,孩子拿着一双筷子,都递给那个老乞丐。 小媳妇转身进去了,老乞丐趁热吃馍,原来碗里还有菜,他欣喜若狂地往嘴里扒着,吃得直吧唧嘴。 不一会儿,饭菜全都吃下肚去,然后他摸摸嘴,打了个饱嗝,又回味了一下,就把碗筷放在门台上,冲乔老头躬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乔大乖等乞丐走远了,就慢慢走到乔向廷门口,咳嗽了一声。 乔老头抬头看见他,亲热地打招呼:“吆,这不是大乖老侄子嘛?你可是稀客,今儿咋有空到村头来转悠啊?这两年也见不到你的人影儿,在哪发财呀?” 乔大乖听了,不情愿地冲他拱拱手,说:“请老爹的安。小的只在外头胡混,发什么财?你当发财都那么容易呢?俺又不会给财主舔腚,所以没人送田地?也摊不着好亲戚,更没人送金银。唉,咱是既没那本事,也没那好命!” 乔老头听他话里有话,刚想问他咋了,但转念一想,他本是个无赖之徒,犯不着跟他斗嘴,各走各的算了,就说:“呵呵,俗话说‘人勤地不懒’,只要勤俭持家,精打细算,任谁也有翻身的一天。好了,不耽误你功夫了,明儿要是有空,家里头坐坐。” 乔大乖听了,说:“巧了,我今儿就有空。我是不请自来,来找小五兄弟商量事情的,他在吗?我进去瞧瞧。”说完就往门里闯。 那个干活的汉子伸手拦住他,瓮声瓮气地说:“慢着!你是干啥的?二话不说就往东家家里闯,也不管家里有人没人,要是冲撞了女眷,你吃罪得起吗?” 乔大乖一听,顿时醋意大发,庭没想到一个放牛娃出身的人,如今竟也有人当面称他“东家”,于是说:“什么东家?我说的是小五子,我是看着他光屁股长大的,你信不信?不信,你问问这位老爹。” 乔老头听了,笑道:“这话倒不假,咱两家几十年了,走得亲近,我和你爹也是老哥俩,打小一起长大的,只可惜我那老哥说走就走了,走得悄没声息的,闪得我好难受。” 说完,不觉就滴下泪来。 乔大乖听了,说:“你要不提这茬,我还不好意思说呢,既然说起来了,我就直说了吧。我爹下世时,赶巧我没在家,听说小五兄弟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累,还凑钱替我爹置办了寿材,我今儿特意过来道谢的。还有啊,你老看今儿我穿的戴的,就是个要饭花子,家里也有一顿没一顿的,还请小五兄弟帮人帮到底,安顿好了死的,也安顿一下活的,求他拉兄弟一把,让我也能坐着就来银子,躺着就撞大运。” 乔老头听了,登时气得打哆嗦,说:“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小五帮着安葬你爹,因为他是他大爷,他作为晚辈应该的。你年纪轻轻的,整天不见人,生不养、死不葬的,还有脸在这里说这话!” 乔大乖听了,索性撒泼起来,说:“俺家没人了咋的?用得着他出头露面瞎支应?他那明摆着是为了寒碜俺弟兄俩,丢俺弟兄们的脸呢。嗯嗯,他既然愿意管闲事,就得一管到底,今儿你大侄子我也混不下去了,从今往后,我就来你家,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再也用不着东奔西走讨生活了。” 说完,又硬往里闯。 只见那个庄稼汉把耩耧靠在墙上,向前一步挡住他,他就像个铁塔一样,一动不动。乔大乖只好往前冲,那庄稼汉有的是力气,只一扒拉他,他就倒在地上了,他又爬起来冲,又一扒拉,又倒在地上了。 乔大乖索性往地上一躺,打起滚来,说:“财主家打人啦!穷人乍富,挺胸腆肚!哼,有什么了不起?你,你家再富,也不过是单枝独户。俺好歹弟兄俩呢,等俺家二乖兄弟回来,俺弟兄俩一起来吃大户算了!” 那庄稼汉气不过,抬拳想锤他几下,这时从大门里面传出一声:“老魏,住手,别和他动粗。” 原来乔向廷早在前院听见了,他明白乔大乖是故意来耍赖找事的,就箭步走出来。 乔大乖一见他穿着簇新的棉袍,戴着狐皮帽,就是个绅士打扮,心里更难受了,索性就地撒泼打滚起来。 乔老头怕邻居听见笑话,就说:“小五你快家去,别在这里和他费口舌,这小子打小不成器,不值得和他争竞。” 老魏也说:“就是呢,东家不用理他,我看的明白,他在这里胡搅蛮缠,就像条癞皮狗一样,别理他就是了。” 乔向廷叹了口气,说:“唉,老耙大爷苦了一辈子,临死也没享着福,没想到养了这么个瞎包儿子。” 乔大乖听了,带着奚落的口吻说:“哼,俺爹是养了瞎包儿子,可俺弟兄俩没舍了俺爹自顾逃命去。你家都是好样的,不是只剩下了你这单枝独苗留在村里了么?那几个只怕是填了河、埋了沟了吧,要么被乱匪杀了,被强盗刮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乔老头就要被他气死了,说:“小五,快家去拿两块银子赏了他,打发他走,可别让他在咱家门口寒碜人了!” 老魏听了,却拦着乔向廷不让他去拿,说:“东家,别听老爷子的,不能白给他银子,太便宜他!”还一把拎起乔大乖,向远处一扔,轱辘轱辘地滚老远,说一声:“去你的吧!再在这里胡吣,看我不摔死你!” 那个孩子看老魏拎起那个人丢出去,直乐得拍手咯咯笑。乔向廷一瞪眼,说:“你在这里笑什么?赶快回家找你娘去。再看这个,当心学坏了!” 乔大乖也不怕别人笑话,滚来滚去地喊疼。 果然有几个邻居出来了,都瞧热闹,知道乔大乖耍赖,都说:“别管他,别管他,让他再来个驴打滚儿。” 乔大乖一边喊着打死人了,一边叫着乔二乖的名字,说:“亲兄弟快来呀,咱哥俩在村里被一个独门独户的人欺负了,算咱兄弟俩没本事!亲兄弟快来呀,快报官去呀!” 这时,门内又走出那个俊俏的小媳妇来,只见她手里用一块布包了一些东西,递给乔向廷,说:“这位大哥肯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既然来到咱家门口,咱可不能不管。也没别的,这是几串钱,一点小意思,让他拿去应应急。”又对躺在地上的乔大乖说:“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以后要再有难处,尽管来告诉你兄弟,甭见外。” 乔大乖躺在地上,睁眼看着她,立刻酥了一半,竟然忘了耍赖。依莲见他色眯眯的样子,一阵恶心,转身家去了。 乔向廷正要把麻布包递给乔大乖,老魏劈手夺下,说:“东家不要太好心,不能白白被他骗了。只怕惯瞎了脾气,以后还要来讹人。” 乔大乖眼看着钱就要到手了,却被他夺了去,起身要来抢,不料他那身子早被酒色掏空了,老魏只一拨弄,他便立足不稳,又倒地打滚去了,一边滚一边喊:“打死人了,谁给俺兄弟送个信去啊?” 人家都不理他。 正闹着,只见村头路口几声銮铃响,两匹马拉着两辆大车来到村口站住,车上下来两个汉子,打量着众人。 乔老头老早盯着马车看,一眼看见了下来的两个人,他登时心里怦怦直跳,两眼涌出了泪花,一跌一撞地迎上前去。 那两个人也怔怔看着老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等乔老头走近了,才认定了他,扑通扑通,双双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众人都看愣了,连乔大乖也卧在地上忘了闹腾。 欲知来者何人,且待下文分解。 第22章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上回书说到,乔大乖正在乔向廷大门口放刁撒泼,乔大乖正骂他是单支独户呢,就见村口大路上来了两辆大车,来人见了乔老头,纳头便拜。 你道来者是谁?原来正是乔向廷的大哥、三哥回老家寻亲来了。虽然过去了六七年,但骨肉至亲之间,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来。 乔老头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两个汉子也抱着老爹的腿,放声大哭。 乔向廷也认出来了,疾步迎上前,跪下给两个哥哥磕头,兄弟三人也抱头痛哭。 哭了一阵,两个哥哥掀开车篷帘布,家口一个个从车上下来了,磕头认亲。 众乡邻见了,也都是故人重逢,纷纷打招呼,一时热闹起来。有的跑进门里报信,有的则帮着搬行李,有的帮着卸车拴马。 依莲也早迎出来,大家相见,皆大欢喜。 乔老头领着众人来在上房,儿孙们偎着老人坐了,女眷由依莲陪着到后堂就坐。 两个哥哥说:“嗬,要不是在村口遇见亲人,就算到了家门口也不敢进,多么齐整的四合院啊,小五兄弟挣下了好大家业!” 乔老头笑盈盈地说:“这都是托佛祖保佑,拜亲家所赐,我老来得福。如今小五两口子孝顺自不必说,难得你们兄弟也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从今儿起,我死了也瞑目了。”说完,笑脸上却又挂了泪花。 邻居说:“老爷子是高兴坏了,说这话都沾了蜜汁儿,却偏要品品自家泪珠儿也是不是甜的。你老如今高堂安坐,已像个老君封了,享福就是了,可别净说些什么睁眼闭眼的话。如今孩子们都回来看您了,您老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还有一千年的福等着你去享呢!” 乔老头听了,赶紧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活那么大岁数,肯定成精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得大家都笑了。 几个孙子一个个报着姓名,乔老头一时也记不住,只是呵呵笑着点头。 原来,那次出去逃难,大哥三哥去了关东,二哥四哥去了漠北。临分别时,大家都约好了三年后再见地方和日期。弟兄们思乡心切,便约好今年农闲时都回老家探亲,不料天变得早,漠北大雪飘飘,千里冰封,道路难行,只好由关东一路先回来了。 乔老头念佛道:“阿弥陀佛,好在有佛菩萨保佑,大人孩子都平安,这就算是万幸了!” 邻家女人早赶过来帮着依莲收拾饭菜,忙活一阵,整治停当,男人们便在前厅吃酒,女人在后堂用饭。 乔老头让老魏招呼乡亲们也都落坐,大家开怀畅饮起来。 老魏见两坛米酒即将告罄,便说他用刚才麻布里的钱去沽酒。 他刚出门,就见乔大乖正在墙角那里探头探脑的,他健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颈,喝道:“你小子,是穷疯了吧?敢来这里胡闹,你也不问问老爷我这对拳头答应不答应。你还说俺东家是单支独苗吗?这回可瞧见了,人家弟兄五个呢,家家都人丁兴旺的。要说打架,人家七狼八虎也排得出来,你和你弟弟算个球?不信你叫他来,看我不把你俩的脑袋揪下来,夹裤裆里才怪!” 把乔大乖吓得簌簌发抖,连声说:“不敢了,是小人瞎了眼。以后再也不来找事了,求大哥放过我吧。” 老魏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把他踹得滚了一个跟头,帽子也滚掉了,他也不敢反抗,好容易爬起来,捡起破毡帽,灰溜溜滴逃跑了。 乔大乖就像一条挨了打的狗,一瘸一拐地去乔慕贵家里诉苦,旺业却说他爹没回家,乔大乖心想:“这一准又是去镇子上快活去了。他娘的,这杂种就像一头种猪,做丑事还不避人呢。” 他气哼哼地回到家里,见自己的老婆正低头擦抹桌案,他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他老婆见他没好气,也不敢吱声,只殷勤地去给他倒了茶来。 他突然想起席底下那块玉佩来,忙掀开席去找,哪还有踪影?问女人,女人也不知道。这时他才知道乔慕贵比自己奸滑多了,临走前早顺手摸走了。 乔大乖懊恼不已,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越想越气,突然一把薅住老婆的头发,先扇了她几个耳光,聊以惩处她让自己当王八的过错,然后撕破了她的衣裳,掐住她的脖子,一边蹂躏她,一边恶狠狠地说:“妈的,老子不用别人帮忙,照样把你弄得要死要活……” 他发泄完了,女人也被蹂躏得面目全非了。 乔大乖虽然背后恨乔慕贵,但当面却仍不敢与他碰硬较真。 不久,乔慕贵又来他家了,原来他真结交了道上的田三爷,田三爷带他打家劫舍,干了一票大的,这下他发财了,抽大烟就不愁了,仍去乔大乖家里鬼混。 乔大乖是见钱眼开的人,为了钱宁可舍弃女人,两人臭味相投,融洽得很。 岁月如梭,展眼又一个深冬。 这天早晨,漫天大雪,人们都起得很晚。可乔老头一家人却早早就起来了,从乔老头起,连乔向廷和老魏,一个个都背一只粪筐,出墙围子去拾粪。乔老头向西,乔向廷向东,老魏向南,扇面一样铺开。三人回来时,都能背半筐人畜粪便来,堆在西墙外马粪堆上。 这天老魏出去的早,却很快就回来了,恰好东家还没走,他有点惊恐地说:“东家,不好了,外地来了一伙流民,正往咱村里来。我路上听他们叽喳说,要到咱村来吃大户。吓得我也顾不上拾粪了,麻利地跑回来报信儿。东家,你可得早拿主意,别遭坏人抢了!” 乔向廷和爹爹听了,一下紧张起来。乔向廷问:“哪里来的?是逃荒要饭的吗?” 老魏说:“听口音不像本地人,看着像是逃荒的,得有三五十人。我看他们不止要饭,说要吃大户,怕是说抢就抢。” 乔向廷想了想说:“先别慌。你去找孙骡子和刘猴子,让他俩先召集起巡更的人来,把墙圩子的门关严实,把那几杆鸟铳也搬上墙。我这就去找族长商议,也许是逃荒路过的人,赏他们一口饱饭吃也就是了。任谁,只要饿着肚皮,杀人的心都有。” 乔老头听了,也忙嘱咐:“先告诉上墙把守的人,千万别乱开火,鸟铳可不是玩的,人命关天呢!” 老魏说:“知道了,放心吧。”然后匆匆走了。 乔向廷来到族长家里,赶巧李老四也被雪搁在岳父家里了,他俩听乔向廷说了这事,心下也吃了一惊。 李老四道:“幸亏小哥来说此事。不知老泰山可晓得其中利害?连日来官府檄文邸报不断,不是东乡遭抢,就是西乡被劫,先说是长毛残余,又说是捻子余孽,再说是山贼土匪,也没个定论;老百姓甚而说是官兵扮匪浑水摸鱼的呢。不论捻子、山贼,他们都装扮成流民,事先探路踩点,然后暗地里下手。来的这些人身份不明,不得不防。我这里有一份告示,是团练捎来要我晓谕各处村坊,加紧防备的。我还未曾着手去办呢,就在这里遇见了流民。”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文告,递给乔广善。乔向廷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同治三年秋发的告示,下面盖着县衙鲜红的大印。 乔广善看了,说:“事不宜迟,现去召集庄丁,看看如何防备。” 乔向廷说:“我已打发人告诉孙骡子等人,关了圩子门,把鸟统也搬到墙上去了。” 李老四叫进老田来,说了前因后果,支使他说:“你们村的乔广亨家也是大户,你去告诉他,说都去祠堂议事。” 老田答应一声走了。 乔广善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要真是饥民,总要筹集些钱,哪怕是施些粥饭,先让他们吃饱肚子再说。” 乔向廷说声:“是呀,即便是长毛、捻子,原本也都是些穷苦人,活不下去了才起事的,但凡有口饭吃,谁肯造反?被打散了之后,更是可怜人,天下再没有容身之处。可他们也是人,也要活下去啊!”乔广善点点头,让他去告知开染坊的乔向宽,还有几家富户,都到祠堂里集合,商量个应对之法。 老田跑到乔广亨家,家人来喜却说老爷不在家,他受不了太太的絮叨,带着新娘进城躲清静去了。老田又问乔慕财,来喜说他忙生意,也不在家。来喜说只有二少爷乔慕贵是个闲人,回家过年来了,可人虽回家来了,却总不见他的影子。 老田早听说乔慕贵跟那个乔大乖打得火热,这么说来他一准在他家呢。于是他自作主张就去到乔大乖家找人。 乔慕贵果然在乔大乖家住下了,此时三人还在睡老虎大觉呢。老田哐哐砸门,乔大乖骂咧咧地问:“是谁砸门,报丧咋的?” 老田此时多了个心眼,他也不说来找谁谁谁,只说:“今儿村里有事,族长叫告知各家,凡当家主事的人,都到祠堂里议事呢。” 乔大乖一听到这个信儿,倒是有些高兴,他很少进祠堂的,没成想这回族长这么看重自己,“还真是背后一有靠山,自然腰杆粗呢,这些日子我跟少东家好成一个头,今儿就有人来请我去祠堂议事。”他想。 他赶紧回屋叫起乔慕贵来,把这事说了,乔慕贵也早渴望能代替家族出头理事。两人都兴冲冲的,便让女人帮着穿戴起来,身上都焕然一新,一起到祠堂来了。 却见祠堂大门紧闭,两人在雪地里呵手跺脚地等了一会儿,才见族长、李老四跟着乔向廷和乔向宽赶来,拿钥匙的老苍头也疾步跑来开了门。乔慕贵忙上前给族长和地保行礼,几个人到祠堂大厅里落座,孟达礼等人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陆续来到了。 乔向廷把老魏遇到三五十人的事说了,并说听他们商量着要来吃大户,不得不防。李老四又掏出官府告示念了一遍。 乔慕贵听了,连声说:“哈哈,来得正好,现有官府告示,这些刁民即便不是捻子,也是流寇。依我说,就此稳住他们,着人告诉团练,请官府差人捉拿。眼下官府搜捕捻子,都搜红了眼,抓住一个,就有一个的赏银。哈哈,也是该着咱爷们发财,这三五十人,少说也能得几百两雪花银,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横财!” 乔大乖也附和着叫好。 乔广善清了清嗓子,问地保的意思。李老四说:“依着官府办差的常例,乔二少爷说的是正理儿。官差们是惯于诬良为盗的,有多少冤死的百姓,都顶替捻子的名,由官府捉了,拿人头去邀功请赏,达官贵人的红顶子多是用鲜血染成的。今儿来的三五十人,要说拿了他也不冤,光天化日之下,竟结伙流窜,哪能不让官府起疑?对于反贼,官府是宁错一千、勿漏一人的。” 乔广善沉吟不语,那几位老者也不吱声。 乔向廷只一心让大家凑些钱粮,接济流民,便说:“我觉得先不要操之过急,虽然他们结伙来到咱们村里,但不见得就能攻进来,现已关了围子大门,墙上也有人守着,他们进不来,自然走了。再说也得盘问明白,是敌是友,然后才好应对。以在下之见,无论如何,总得预备点粥饭,他们顶着风雪走路,忍饥挨饿,天可怜见让他们来到咱村里,先让他们吃口热饭再说。” 乔广善说声“好”。 李老四说:“小哥自是好心,然而小心官府起疑,通匪可是杀头的罪名呢!” 大家心下骇然,都默不作声。 乔广善想了想,说:“既然恁地,还是小心为妙,请大家都到墙圩子上看看再说。” 大家来到圩子墙上,只见下面聚了一伙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概四十余口,都背着铺盖卷儿,衣衫褴褛,有戴帽子的,有光头的,有拄拐的,有推独轮车的,车上多是老人孩子,有的则只背着一领破席。他们来到围墙门外,大概疲敝已极,不约而同地坐卧在雪地上,有几个壮年就往墙上面喊:“开门啊,给口饭吃!”听声音也是极虚弱的。 李老四冲下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下面回说:“西乡的,逃荒来的。” 李老四说:“西乡没有荒,咋不在家好好过日子,流窜到这方干什么?” 下面说:“受了蝗灾,没有吃的。再加上匪盗遍地,官兵来剿匪时中了埋伏,曾格林沁亲王也被杀了,官府恼羞成怒,官兵就民匪不分,既抓丁,又抢粮,剿不着匪就拿老百姓顶数,割了人头硬说是捻子。在当地活不下去了,才到这里讨口吃的。可怜可怜吧,老人孩子就要饿死了!” 乔大乖因走过的地方多,便喊:“这十里八乡的,村子多的是,到别处去要饭去!” 下面说:“别的村也去过了,大多不让进门。镇子上有个叫做张大户的大财主,更狠心,二话不说就放箭,射死了俺好几个老乡。有几个走散了的,也没个照应,许是死了。求求你们,可怜可怜俺吧,给口饭吃!” 人群里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声来。 乔向廷于心不忍,便挨近乔广善说:“叔,我看着这伙人也不像坏人,就是些逃难的,莫不如让他们进来,接济他们两口饭吃,也不至于饿死了人。” 乔广善也动了情,刚要叫人打开圩子门,李老四说:“慢着!镇子上的张大户我知道,那是大姐夫的本家,是远近有名的大财主,神通广大的,县尊大人也曾在他家里歇过马。他家哪能缺一口吃的?莫不是看出其中有诈?再说就算不是捻子流寇,要是让这四五十号人涌进来,不拘到谁家逮着什么吃什么,就像蝗虫过境一般,谁能禁得住?依我说,不如拒之门外,跟他们对峙。” 乔慕贵也说:“是呀是呀,我家父兄都在外,家里男丁少,要是恰好冲进我家里去,那可要命了!决不能让他们进来,咱只要不开门,他们饿急了,自然到别处去找吃的,谁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乔大乖也说:“嗯嗯,饿也饿走了!” 乔广善想了一会儿,叹一口气,只好劝下面到别处去。 双方僵持了几个时辰,看看太阳过午了,天色渐渐灰暗下来,鹅毛大雪又飘下来,上面的人都觉得寒气逼人。李老四劝岳父及老人们回家静坐,围墙上由他和乔向廷、乔向宽、乔慕贵、乔大乖、孙骡子、刘猴子等人盯着。 乔慕贵站不了片时,也觉得寒气逼人,浑身打颤颤,便叫乔大乖替他盯着,他却溜到乔大乖家里抱着女人取暖去了。 下面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却越发虚弱起来,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乔向廷请李老四也回去歇着,他巴不得一声,便叮嘱绝不许开门,违者以通匪论处!然后抱膀缩脖,跑回族长家去了。几家殷实人家也禁受不住苦寒,陆陆续续回家了。 乔向廷见状,就叫过乔大乖、孙骡子、刘猴子来,嘱咐他们先安抚住下面的穷人,他和老魏回家取些吃食来。 到家里他把这事前后一说,他爹也觉得应先给逃荒的人一些吃的,饿死了人事大。 乔向廷让依莲用大锅熬小米粥,又央请邻家女人来帮着和面蒸馍。 两个时辰过去,他家做好了粥饭,他和老魏套好了马车,用六七个水桶盛了粥,用三个大笼篦子盛了热气腾腾的大馍馍,抬到围墙上,乔向廷向下喊着:“下面的老少爷们听着,俺这是个小村,村里也多是小门小户的,进来也没多少油水。俺回去商量了一下,几户人家凑米凑面做了点吃的,请大家喝点稀的暖暖肚子。下面送下去几桶粥,里头有瓢,大家慢慢喝。” 墙下面一阵骚动,一些大人竟然也哭起来,纷纷跪下冲上磕头。乔向廷不忍看这场面,背过脸去了。 老魏和孙骡子、刘猴子用纤绳往下缒送吃的,逃荒的人由年长者掌瓢,给大家往破碗里分粥。几个孩子顾不得粥烫,饥不择食地往下咽,一时又被烫得哇哇大哭。 乔向廷在上面喊着:“慢点喝,慢点喝!” 大人们转动着碗,转不了几圈,一碗粥就被吞下肚去,然后一个个舔着碗底。 乔向廷等他们肚里有了食,缓了缓,然后才让人把桶提上来,又把馒头送下去。 几个老人见有白面大馍馍,一下跪在地上,一边冲上磕头,一边嚎啕大哭,说上天保佑善人长命百岁。然后,又哭着给大家分馍馍,并再三吆喝别一气都吃了,容易撑死人呢;有些人就回应:“知道,还得留着点当路上的口粮呢。” 饶是这样,也有些人也囫囵吞咽,只噎得翻白眼儿。乔向廷又让老魏几个丢下了几捆干麦秸,让大家在门洞里避风寒,将就着过一夜。 依莲和邻家婶子、嫂子们连夜包了几笼包子,约有二三百个,又熬了米粥。 第二天早晨,又往墙圩子外送下了包子和粥饭,众人饱餐一顿,千恩万谢地走了。 风平浪静之后,村里的人也都夸乔向廷家里是积善之家;还有说他心存大智慧的,不动声色就化解了干戈。 乔老头听了这些话,正合了自己行善的本心,心下大慰,觉得一切越发顺遂如意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23章 穷苦人卖女儿 上回书说到,乔向廷一家救济了逃荒的流民,村人都称赞,乔老头听了很称心。 乔老头觉得日子越来越顺遂了,这不仅来自大家的夸奖,也源于家庭的和睦,晚辈的孝顺。 儿媳伺候老人无微不至,老人的冷暖她都放在心上。自从依莲进门,乔老头就开始成套地穿衣服,她都按季节预备好,码叠得整整齐齐,提前放在他床头的衣柜里。 身上的一套衣裳还没穿几天呢,柜子里又早放进去新浆洗好的等呢,以至于他换得都有些烦了。搁以前,他一件破棉袄能穿一冬,贴身也不穿内衣,为了防止灌风,外面就捆一根绳子,那袖口油得放光了,到暖春还不脱。而今可好,三天不到,就催着换内衣,十天不到,就得换外袍。不换咋办?柜子里有新的等着,外头有儿子催着,依莲浆洗、缝制衣裳又那么快当,令他不得不养成新的习惯,连鞋袜也换得如此勤。 依莲打小就是个勤快人,如今持家了,勤快不说,还特别细心呢,而且也很有情调,——她从邻家婶子那里要了花草种子来,不久自家院子里就长出鸡冠花、指甲桃儿等鲜红的花朵儿来,还分栽在盆子里,连公爹屋里也放上几盆。乔老头爷儿俩从前哪顾得上侍弄这个?如今看着这些花儿朵儿,心里也喜欢,那火红的颜色,让乔老头觉得就像自家红火的光景,心里想:“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儿!”有时闲了,他还主动地给花浇浇水呢。 乔向廷的儿子乔载德展眼已四岁多了,也学会淘气了,有时爬到爷爷的肩上去,乔老头就驮着他满村里走。他有时尿急,把尿撒在了爷爷的脖颈里,乔老头不但不生气,反而乐得哈哈的。 载德年龄虽小,吃东西却没个够,乔老头每看到他像一头小猪一样大口大口地吃饭时,总喜欢得合不拢嘴。 孙子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自从载德四岁起,夜里就跟着爷爷睡。夏天,乔老头给他打大半夜的蒲扇,不让蚊虫着边儿;冬天,夜夜给他拢火盆,直烧到拂晓。许是他上了年纪、人老觉少的缘故吧,夜里照看孙子他一点也不困。 后来,乔向廷发觉父亲屋里夜夜有微弱的光亮,才知道他为了照看孩子,夜夜拢火盆到天亮。他怕熬坏了老人,硬逼着乔载德搬到厢房去睡了,为此乔老头还闹了好多天别扭呢。 初时,乔老头半夜也要进厢房里看一趟,看看孙子露小肚子没有?露出胳膊没有?若平安无事,且发出均匀的鼾声,他才安心地回堂屋的套间睡觉。 几次三番,慢慢看载德单独睡习惯了,他才不再牵挂孙子睡觉的事了。 乔向廷小两口一直十分恩爱,转过年来,依莲又添了一个女婴。这下乔老头心里乐开了花!儿子总算是儿女双全了,不像自己一连生了五个儿子,连一个女儿也没有,虽说多子多福嘛,但没有一个女儿,心里总还是有缺憾的。 乔老头也很疼爱这个孙女,亲自给她起名字叫春草,因生在春天啊。 过麦时节,午饭要送到地头去吃。依莲背上背着春草,手上挎一只大篮子,里面盛着香喷喷的饭菜,带着载德一起去田里送饭。路上她就讲一些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什么牛郎织女天河配啦,孟姜女哭长城啦,白蛇配许仙啦。 依莲心善,她每遇见穷人家的孩子在地头歇工,看着那皮包骨头的模样,她总忍不住掏出一个馍塞给他,那孩子接过去就狼吞虎咽地吃着,她怕噎着他,还叫载德递给他半碗水和自家腌的萝卜条儿。 有时沿途她看见路边倒伏的玉米棵子,不拘谁家的,她都停下来去扶正它,用土块倚住,踩结实。她告诉乔载德,那可是穷人家的一碗饭呢……因此孩子从小就满怀善念。 乔向廷家的日子过得红火,也许正应了前些年尚朴给他相面时说的那番话,他命里该有这种机缘和福报。 可这样发家的事,在当时是少之又少的,有多少人正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啊! 对此,老魏体会最深。他本就是外乡逃荒来的,在老家时,老婆孩子都饿死了;自从逃荒来到这里,他吃的跟东家一模一样,穿的也干净合体,夜里住在前院的倒座房里,风不着雨不着,他十分知足,也十分感激东家,所以干活从来不惜力气。 晚上他再三跟东家商量,要去墙圩子上巡逻打更,乔向廷不干这个已经多年了,老魏夜里闲着无聊,突然想去接这差事。乔向廷劝不住他,只好让他去。 这时孙骡子和刘猴子仍在打更呢,他俩很羡慕老魏的日子,说他摊着了个好东家,所以活得竟然也像个阔人一样;而他两家的日子,简直就要没法过了。 尤其刘猴子家,他曾哭丧着脸对老魏说:“俺家冷锅冷灶的,烟筒里已好多天不冒烟了。”老魏听了很替他着急,免不了时常掏给他一把铜钱。 前文书说过,刘猴子家的日子艰难,因为他租的是乔广亨家的地。乔广亨父子喜欢刮地皮,收的租子日重一日,不光刘猴子,他家所有的佃户都苦不堪言。 曾有一家,因偿还不清高利贷了,想趁夜黑风高时逃走,却被乔慕贵带人追了回来,男人给打折了腿,女人则被典到了他家里,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却又被勒逼着小产了。 这类缺德的事,乔广亨父子做的多了去了。 刘猴子家的日子艰难,除东家刮地皮以外,也因为他家人口多,而且还有个卧病在炕、苟延残喘的老娘。 他的孩子虽多,但长的都随他,个子矮小,干不了重活。大儿子已能下田了,但力气不大;二儿子早早饿死了;第三个是个女儿,名叫蓑儿,年仅六岁,天天去给东家打猪草;第四个叫狗剩子,能吃不能干;狗剩子下面还有个吃奶的妹妹,一家人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 近日,他一家人米不沾牙,靠吃野菜充饥,一个个饿得直打晃儿。 这一天,蓑儿空着肚皮,去后村石碾旁等着人来推碾,她可以帮人推一会儿,好歹能换口吃的,带回家给自己的弟弟狗剩子充饥,——她很疼爱这个弟弟,常指着他耳旁的拴马桩说:“俺弟弟将来会遇见好人,能骑马坐轿呢!” 可是推碾的人也少,她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看样子今儿是没人来了。她只好挎起破篮子,去野外挖野菜。 她浑身无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闻到了一阵瓜果香,原来她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乔广亨家的果园旁,这一阵果香,使她肚里顿觉像燃了火一般。 她四顾无人,就钻进了篱笆墙,悄悄爬到树下,伸手捡起了一个落在地上的烂果子,塞进嘴里嚼了几下,那一阵略带甜味的酸涩令她眩晕。 突然,一只恶犬咆哮着跑来了,并惊动了看园人,那人怒目圆睁,嘴里骂骂咧咧地跟着恶犬往这边跑。吓得蓑儿赶紧爬出来,抓了篮子滚到堰下去了。 她嘴里酸涩的果泥久久不舍得下咽,直到没一点滋味了才吞进喉咙。不料这一下更是唤醒了她肚子里的馋虫,火烧火燎的饥饿感,让她生不如死。 她想起村西路口有棵榆树,以前曾啃过上面的树皮的,还不算苦涩,她于是奔着那榆树走去。 刚到村口,忽听转弯的街巷里传来一阵锣鼓响,她好奇地走去,原来是来了几个耍猴的艺人,围着一些人看。 那猴子东窜西跳的,主人用皮鞭赶着它做出各种类人的动作,也给蓑儿带来了一时的欢乐。 刘猴子也恰好夹在人群里驻足观看,他也暂时忘掉了烦恼。 猴子玩累了,主人赶它,它也不听话,和主人耍脾气呢,大家更笑了。主人又掏出几颗红枣儿诱它,蓑儿一见那红枣,肚里登时像刀绞一般难受。 突然,一粒枣儿滚落到了她脚下,她的小脑袋里登时一阵轰鸣,想去捡又怕人家嗔怪和耻笑,犹豫之间,还是饥饿战胜了羞怯,她猛然扑过去,捡在手里了,可是猴子也急了,向她手里来夺,蓑儿忙塞进嘴里,猴子冲她发起威来。 大家看了猴子的表情,又都大笑起来。 蓑儿许是饥饿,许是羞愧,真个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却忍不住那满眼的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了地下。 耍杂的主人见了,若有所思,走到蓑儿身边,弯腰摸了摸她的脸蛋,回头去开了箱子,拿出一个白面馍来,递给蓑儿。 蓑儿懵了,噗通跪下,连磕了几个头,一把抓过来,转身就跑,她要回家找狗剩子,给他馍吃。 一个瘸着腿的老乞丐也过来伸手要馍,猴子的主人却说:“滚开,滚开!”把他轰到一边去了。 刘猴子在一旁看了,犹豫片刻,走过去向耍杂的主人作揖,谢道:“谢谢老板,赏俺闺女一口饭吃!” 耍杂主人见他这样,就问:“兄台不必多礼,刚才那孩子是你闺女吗?她肯定是饿坏了,才和畜生抢食吃。我这里也没什么可帮她的,行走江湖,也是靠兄弟爷们赏饭吃。” 刘猴子问:“干你们这行当,早晚都能吃口饱饭吗?” 主人说:“虽然吃不好,天可怜见,好歹饿不着肚皮。” 刘猴子心想:“孩子跟着我,锅冷灶冰的,时常断顿儿,倒不如让他领了去,好歹饿不死!” 哪知那老板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早知了他的心思,就把他叫到一边,说:“老兄家里光景很烂包吧?这年头,养个孩子不容易!” 刘猴子长叹一声,说:“唉,越不能养,却越能生!这怪谁呢?只能怪她投错了胎,没托生到富人家。” 老板说:“兄弟别说这样的话,要真不能养,就该替孩子寻条生路才好。要不你这么着——我多少给你几串钱,我把你闺女领走,我教她本事,保管她吃饱穿暖,你看怎样?” 刘猴子听了,心里虽然舍不得女儿,但为了女儿有口饭吃,当即就答应了,于是回家叫蓑儿来认干爹。 可蓑儿已经懂事了,也知道这是生离死别,哭得满脸是泪,先拜了躺在炕上的奶奶,又拜亲娘,还抱住弟弟不撒手,最后是刘猴子硬把她拽出家门,她才去见那耍杂班主。 待猴主人拿出一吊半钱,刘猴子接在手里,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哭。 那个老乞丐过来很吐了口唾沫,班主也不理他,忙让人收拾摊子,一行几个人,带着蓑儿和那只小猴,锣儿不响地游走他乡去了。 夜里巡逻打更时,老魏又来了,当听刘猴子说起卖蓑儿的事来,他气得要死,说:“为人父母,再不济也不能卖儿女啊!” 刘猴子蜷缩在门楼一角,默不作声。 孙骡子替他辩解说:“您老哪知道穷人的日子有多难熬?但凡有口吃的,谁肯卖儿卖女!唉,但愿人家能对她好点儿,别拿着不当人就算万幸了。” 刘猴子后来懦弱地说:“有了那一吊半钱,俺家里才有了点烟火气……” 老魏听了,气哼哼地又掏出一把铜钱,摔在刘猴子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老魏背着半筐粪,闷闷地回到家里,先把粪倒在牲口棚外的粪堆上,又到牲口棚里打扫圈棚,然后抱了草料撒在槽里喂牲口。不一会儿,乔老头和乔向廷爷俩一前一后回来了,也一个个用粪叉子挑着粪筐,把粪倒在粪堆上,然后去洗手。 乔向廷见老魏在往猪圈里填干土,便招呼他洗手吃饭。老魏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加紧填了几锨土,垫严实了,才拍拍手,去水缸里舀了水,洗干净手脸,去灶间端了饭,自到倒座房里吃。 乔向廷见老魏有些闷闷的,说话不似往常爽利,以为他巡了一夜更,身子疲倦了,就说:“老哥,今后你再巡更回来,不要出去拾粪了,也不要在家喂牲口,你先歇下,睡醒了再干活。你只管睡,头一遍料我来喂。你要觉得很乏了,咱就不去打更了,我和族长说,让他另添人吧。” 老魏觉出东家心里有疑,赶紧说:“哦哦,我不累。每次巡更回来,时辰还早呢,正好路上捡粪,回来喂上牲口,自家肚里也缺食儿了,吃饭更香,饭后刚好补一觉。俺的命是东家救的,还天天和东家吃一样的饭,天下哪有俺这样享福的下人?有的穷汉家里,连饭也吃不饱呢!” 说到吃不饱饭,老魏突然哽咽了,说:“如今这个世道,断粮的人家多着呢!刘猴子昨儿把女儿卖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被耍猴的领走了。” 说完,他因此联想起自家饿死的孩子来,一个大男人家,竟忍不住痛哭起来。 乔老头在上房听见老魏哭,忙出来问端详。乔向廷说了刘猴子卖女儿的事,乔老头顿足捶胸,说:“真糊涂哇!” 老魏说:“我和他混的时间长了,知道他家里穷,却料不到穷到这个地步!那个孙骡子还庆幸刘猴子给她女儿找到吃饭的地方了呢。唉,天下做父母的,也有铁石心肠的!” 乔老头也叹口气,说道:“唉,这个世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穷的越穷,富的越富,穷人多咱才有翻身的一天?” 乔家父子自从知道了刘猴子卖女儿的事,也闷闷不乐了好多天。乔老头更是拘禁着儿子善待膝下子女,乔向廷果然分外疼爱起两个孩子来。 依莲明显感到了家里的柔和,夫妻恩爱自不必说。 有一天,她悄悄告诉乔向廷,自己又有喜了!乔向廷很高兴,不忍心再让她操持家务,但她几乎片刻也不闲着,除了忙活一日三餐之外,要么缝缝补补浆洗衣裳,要么里里外外洒扫庭除,夜间又准时坐在那架老式纺车旁,一直纺纱到半夜。她的手掌变得越来越粗糙了。 乔向廷多次说要雇个女佣,要么去买个丫鬟来。然而每次都被依莲拦住了,她说:“我又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干嘛要使唤人?再说,外头有个长工老魏了,天天为咱家扛活,不叫苦不叫累的,咱都觉得老大不忍心,更不用提再雇女佣了!要是使唤丫鬟,让人家看着咱不安分似的。” 乔向廷想想也是,只得作罢了。然而不久,却有一位勤快的女人,因机缘巧合进了他的家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24章 有缘人成婚配 话说乔向廷一心想替妻子找个女佣,却被她拒绝了,他只好暂且作罢。然而乔向廷却又十分担心她的身体,毕竟她有孕在身,且身子越来越重了。没奈何,他只好力所能及地帮依莲多操持些家务。 这天,乔向廷正和老魏在柴火园里铡麦秸,乔向廷往铡刀里续麦秸,老魏管着摁铡刀。他俩每铡一堆,乔老头就捆成一匝一匝的,往地上一戳,让它们排成一行,等晒干了铺房顶用。——因他家院墙外柴火园里有三间茅屋,那苇草已腐烂了,怕是禁不住夏天的雨水。 乔向廷边续麦秸边和老爹拉呱,乔老头训斥道:“往铡刀底下续东西敢抬头吗?好生看着手,小心铡掉了指头!”乔向廷一激灵,这才不敢分神了。 乔老头正低头捆着麦秸时,突觉得一阵祥瑞之气扑面而来,沁润得他脸上暖煦煦的,他心里顿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感。他张望了几下,却不见有人来,便又低头劳作起来。 时至中午,载德放学回来了,先进家里见了母亲,便出来喊着:“娘说饭做好了,让歇工吃饭呢。”大家歇了,各人坐在木墩上先闲聊几句,抽袋烟,权当休息,然后再去吃饭。 这时,柴园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只见一个和尚,手持一柄禅杖,来到门前化缘,口诵佛号:“阿弥陀佛。” 乔老太爷听了,赶紧起身去迎,他是信奉佛道的人,所以对云游的出家人格外顾惜。 他出柴门一看,只见一个清瘦的僧人站在面前,也看不出年龄,听他嗓音应在中年以下,正在那里合掌施礼呢,他赶紧还礼,问道:“敢问师父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那僧人微微颔首,道:“贫僧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呵呵,老施主一别数载,如今闲适自在,便忘了小僧了吗?” 乔老太爷仔细辨认了一下,猛然想起那年在观音禅院借宿时,开门的小沙弥似乎就是这个面相,便说:“哦哦,莫不是恩人到了?你是智舍禅师的弟子吧?” 那和尚又对乔老头施一礼,道:“你我本是有缘人,老施主眼力不差,小僧法名了空,正是禅师的徒弟。” 乔老头再三拜过,忙问他师父可安好?了空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师父已于三年前圆寂了。” 乔老头大吃一惊,不禁滚下泪来。 了空说道:“老人家是子时三刻坐化于禅床的。他说和你有三世未了之缘,嘱我于今年今日来探望老施主,奉上《大悲咒》一部,在你家念诵十万八千九百九十九遍。我遵先师法旨,一路寻访,来到施主门下。善哉善哉,终不负先师所托也。” 乔向廷和老魏也出来看,忙请和尚家里去坐。 和尚不肯,看着老魏说:“我看这位施主面慈心善,如今我就随他坐卧,暂住几宿。待了却尘缘,我即离去。” 说完,由老魏领到前院倒座房里去了,把禅杖倚着墙放好,然后洗尘歇脚。 乔家父子无法,回内院让依莲另备斋饭。乔向廷用传盘端到前院,老魏陪了空和尚与用斋饭。 斋后,了空便在蒲墩上打坐,默诵神咒。 老魏自去和乔家父子铡草。 不几日,草房整治一新。虽说是草房,但也是先前老哥几个在家时住过的,室宽壁厚,窗明几净,乔向廷还把拆旧屋时留下的青砖搬来,铺了地面,干净干爽。 因老魏的后座房里只砌了一孔炕,乔向廷唯恐他两个人睡太拥挤,老魏却说:“和尚夜夜打坐,根本不上炕躺卧。” 乔向廷听了,便在三间草房内砌了两孔炕,烧火烘干后,请了空到去里面住。 了空和尚却摇头说:“贫僧是出家人,天地之间,四海为家,水边树下,都可安身。今已有此房静坐,岂可再登堂入室?草房虽简朴,然已整治一新,新房自有新人住,新人住得,和尚却住不得。” 乔向廷听他说话疯疯癫癫的,也就不再强求了,任其自便。 老魏因和尚在门房里打坐,便夜夜去巡更。 这一日天色微明,他沿着围子墙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异样。因怕扰了和尚,他便迟些回家,又多转了几圈,再下墙打开围子门。 门一开,却见外面门洞里蜷缩着两个人,一看就知道又是逃荒要饭的。老魏是个热心肠,自己也要过饭,老婆孩子病饿而死,一直是他心头的痛,最能体会穷人挨冻受饿的滋味。 他连忙走出去,却见地上坐着的是个女人,怀内搂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外面盖着一件破旧的大襟夹袄。两个人不如是冻晕了还是饿死了。老魏不禁过去推一把,小声喊着:“嗨,嗨,起来了!天亮了,快进村里去吧,找口热汤喝,先暖暖身子。” 那女人朦胧地睁开眼,见天亮了,眼前一个粗壮的汉子正用手推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怀里那个孩子还是偎在她身上不动弹,她只好吃力地抱起他,夹袄也滑落了。 老魏替她捡起来,又给她娘俩披上。 那女人再三道谢,又用手指了指地上的一个旧包袱和一根木棍,老魏都给她捡起来,替她往肩上搭包袱,他偶尔触摸到了孩子的头,觉得滚烫滚烫的,他吓了一跳,问:“孩子病了吗?” 女人含泪点了点头,怯怯地说:“烧了好几天了,时而抽风,总不见好。”说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老魏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一把扯下了女人的包袱,女人吓得颤巍巍的,他又三两下脱下自己的厚棉袄来,裹住了娘俩的身子,然后捡起包袱,拉了女人手里的木棍,说声:“走!” 女人懵了,不知去哪里,却也不由自主地跟他走了。 老魏一路领她娘俩来到乔向廷家门口,见东家正在那里喂牲口,他便瓮声瓮气地喊:“东家,我回来了,又要给您添麻烦了!您快来看看,我怕这孩子快不行了!” 乔向廷一看,又是逃荒要饭的落了难,赶紧招呼他先送到屋里去。 老魏把她娘俩领进门楼底下,便不再往里进了,只从一侧的倒座房里拿出一个凳子来,让那女人坐了。乔向廷赶紧去内院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先让女人喝了几口,试试温热,然后叫醒孩子,也给他灌了几口。 那孩子一直闭着眼,嘴边刚沾着蛋汤,突然闻出了饭香味,他像饿急了的婴儿猛然嘬住了奶头一样,扒住碗沿使劲往嘴里抽。 这时乔老头也出来了,爷俩见孩子饿成这样,眼眶都湿润了。乔老头连声说:“慢点,慢点,锅里还有。” 那女人也含泪说:“狗蛋你慢点喝。咱娘俩遇见好人了,咱有救了!” 狗蛋喝了半碗汤,才睁眼看了看四周,他看到了娘消瘦的脸,便把剩下的汤推向娘的嘴,说声:“娘,你喝。”他娘的眼泪也滴到了碗里,连同剩下的汤一起喝了进去。 老魏见她娘俩都缓了过来,就对乔向廷说:“不好意思了东家,您看我又给家里拉回来一个拖累。这孩子有病,滚烫滚烫的,待会儿我去请个先生,等给他看好了病,我就打发她娘俩走。药钱我自已出,不用东家的银子。” 乔向廷瞪他一眼,说:“你说什么呢?什么拖累?什么你的我的?昨夜师父还对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把她领到咱家里,这是替我积德呢。先生是现成的,住在咱家的了空师父就是世外高人,医术得了智舍禅师的亲传,我和岳父也多亏了他师徒救命呢!”说完,就去请和尚出来。 了空和尚在隔壁倒座房里早听见了,见他主仆二人怜贫惜弱的,心内欢喜,自然施以援手。他替狗蛋把了脉,又讨来纸笔开了药方,让老魏去抓药。 乔向廷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递给老魏,他也不要,拍拍腰里说:“这里有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了空和尚对乔向廷说:“眼下新人到了,可安顿到新房里去,把那火炕烧热些,让孩子将息病体。” 然后高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善哉善哉,小僧此番看到的都是善缘!”说完,转身回房打坐诵咒去了。 乔向廷叫依莲把她娘俩领到草房里,添柴烧炕,又去拿了几床被褥来,多铺了几层,让狗蛋躺下,给他盖上厚被子。 不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额上渐渐见了汗,不很烫了。 那女人跪下给依莲磕头,依莲拉她起来,与她姐妹相称。 依莲听她肚子咕咕叫,忙又去端来了饭菜,让那女人吃饱了。 等老魏抓药回来,见东家已把她娘俩安顿在了修缮一新的草房里了,愣了一下,忙替她娘俩向东家道谢。 乔向廷直嫌他多礼。又叫依莲赶快拿药包去厨屋里熬药。 等药熬好了,恰好狗蛋也醒了,让他趁热喝下去,又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时,竟能下地跑着玩了。 这下老魏似乎觉得儿子复活了一般,看着看着,不觉就流下眼泪来。 那女人吃饱了饭,身上也有劲了,倒也勤快得很,进去先把东家的庭院里收拾了一遍,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又去帮着依莲浆洗衣裳,她还会舂米、磨面…… 乔向廷惦记着给草房里添点箱柜,便和老魏拾掇出木匠家什,从柴火园里找出几根干木头,让老爹在一旁看着,做起家具来。 他一边和老魏拉锯,一边看那女人收拾庭院,眼前不禁出现了自己小时候在东家逃难后替他收拾庭院的场景,脸上不由得堆上了微笑。 老魏不知道东家为什么发笑,但他自己因为见了那个孩子就喜欢,所以也浑身充满了劲儿。 载德放学回家后,见家里多了个小哥哥,便领着他前院后院到处跑,虽然那个女人再三扭狗蛋的耳朵,不许他去东家内院去,但乔载德不由分说,拽着他又跑了。 乔老头也觉得就像又添了个孙子一般,站在院子里叼着长烟袋,笑眯眯地看他哥俩玩耍。 那个女人不仅勤快,手也很巧,刚开始是帮依莲浆洗衣裳,后来又一起动起了针线。每天早晨和晚上,草房里也响起了嗡嗡的纺车声,看第二天拿进去的线穗子,有的比依莲纺得还匀细呢。依莲很喜欢,只管她叫大姐,虽然她不敢应,但一听到“大姐’,她就知道那是在叫她呢。 后来她又进厨房帮忙,原来她炒菜做饭也很拿手,尤其擅长擀面条,切得又细又长,吃着很劲道,卤子也调得香气扑鼻。 依莲背后一次次地对乔向廷说,这真是天上掉下个好姐妹,自从有了她,自己觉得轻快多了。乔向廷很高兴,因为依莲有身孕,行动不便,却还要操持家务,他正担心呢,这一下内院有了持家的帮手了,是多么碰巧的一件好事啊! 了空和尚在门房里念咒,一般不出来。这一天他突然走出院外,先打了一趟拳,又提着禅杖哗?哗?地耍了一通。 乔老头闻声出来观看,只看得眼花缭乱的。 和尚收住功夫,对乔老太爷施礼,说道:“感蒙老施主款待了这些时日,贫僧已遵先师法旨,将《大悲咒》诵了十万八千九百九十九遍,俱已回向给施主家了,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您一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不日你家会有一喜,后又须经过一忧,忧而益喜,喜而有悲,世事轮回,无休无止。贫僧与五台山智得禅师有约,今儿就去云游。十个月后复来,那时再在这里做一场法事,诸事了结,您老也就功德圆满了。”说完,提了禅杖就走。 乔老太爷还要挽留,却哪里留得住?他忙回二门张罗给他拿点干粮银两什么的,可等着出来时,和尚早已无影无踪了。 晚间,乔向廷到上房请安,乔老头把了空和尚的话对他说了,尤其在又喜又忧上犹疑不定。 乔向廷说:“嗨,出家人的话,有时疯疯癫癫、云山雾罩的,也别太放在心上。俗话说:‘见怪不怪,其怪自破。’咱只管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本本分分做人也就是了。” 乔老头听了,点头说:“嗯,是福盼不来,是祸躲不过,一切随缘吧。哦哦,对了,说起喜事来,老魏这几年一直孤零零的,我看他领回来的那个女人倒好,心地善良,手脚勤快,倒不如替他俩说和说和,能成个家最好。就让他们在草房里过活,等转年光景好了,再替他盖几间大瓦房,只是不知道他俩愿意不愿意?” 乔向廷听了,说:“这个主意好,都是苦命人,我觉得乖般配的。明儿我就让载德他娘去问问她,她要是愿意,老魏倒是没说的,他没准偷着乐呢!” 第二天,依莲问了那女人,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唉,哪个女人不想从一而终啊?只是俺的命不济,男人死的早,家里只剩下俺和狗蛋了,孤苦伶仃的。唉,为了拉扯孩子,要说也再寻个人家,俺孩他爹在天之灵也许会原谅俺的。” 依莲听她有了活络话,就说:“另寻人家也不知底细,眼下有个合适的,就是老魏大哥,他也是逃荒来的,在俺家五六年了,老实勤快。正是他领了你娘俩来的,要不然也没这段缘分。你要觉得合适,我让载德他爹跟他说说,由他做主,这事就成了。” 那女人感激不尽,点头答应了。 乔向廷跟老魏一说,他更是求之不得。 于是乔老头做媒,请了族长来主婚,老魏觉得好大的面子! 村里人见族长主婚,也都来贺喜。 一对夫妻拜了天地,大家喝了喜酒,让狗蛋到倒座房里睡,两位患难之人结成了新家。 老魏成家以后,干活更卖力气了。 远近的人,都羡慕他们主仆两家人的生活顺遂。此时谁知,一句老话摆在那呢,“物极必反。”安好日子,掩盖着即将到来的祸端。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25章 乔向廷遭刑狱 话说老魏成家之后,干活更卖力了,他白天跟东家一起去田里干活,隔夜的晚上仍去墙圩子上巡逻打更。 一同守夜的孙骡子见了他,羡慕得要死,酸溜溜地说:“唉,俗话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你老魏就是有福之人,你看你摊的东家,天天和你一样干活,和你一样吃饭,还给你房子住,给你娶媳妇。天下哪里还有第二桩这样的好事?” 老魏憨憨地笑着说:“俺的命都是东家救下来的,我拿命来报答他,也无怨无悔。” 孙骡子说:“俺生来命苦,过得日子你也知道。唉,摊了个东家,这辈子把命给他,也还不起他的旧债呢。记得刘猴子把闺女卖了时,你还骂他。今儿我算是想明白了,留着也是受苦,还不如卖了呢,手头多少还能见几个钱。” 他见老魏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地说:“我也偷偷地把我闺女彩儿卖了!” 老魏大吃一惊,问:“彩儿?你,你卖给谁了?” 孙骡子说:“我偷偷托了人牙子,他说前两天县城里来了个戏班子,演的好京腔,班主也托他瞅寻几个女孩子,要模样好的,嗓子也要好的。我领着彩儿去镇子上见了面,班主见我闺女长的俊,声腔也好,就给了十两银子。” 老魏听了,气得直骂:“混账话,卖自家闺女,钱再多也不行。” 孙骡子说:“我也后悔,本想拿着这银子添置几件过冬衣裳,还得预备来年下种,还有应付上门讨债的。没想到等班主走了,人牙子张口要五两,我和他争竞,没想到他也有一伙人,早在一旁远远瞅着呢。他一高声,他们就往前凑合,我只好认怂,赶紧给了银子走人。唉,最后到手也没几个钱,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办法!” 老魏只是追问:“戏班子今儿在哪里演?城东?城西?” 孙骡子说:“这个我也不晓得。只见那班主慈眉善目的,一准是个好人,但愿他能把俺闺女调教成个角儿,强似卖给人牙子,转手卖到窑子里去呢。唉,不卖孩子有什么法?家里也揭不开锅呢。”老魏气得一宿不理他。 第二天,他又和乔向廷说了卖彩儿的事,彩儿是个既漂亮又勤快的好姑娘,乔向廷也认得的,他心里也疼得嚯嚯的,恨恨地说:“唉,又是一个糊涂爹!把闺女推进火坑里了。他卖了几两?我出钱把她赎回来!”说完,背了褡裢,取了两张银票就要走。 老魏问他去哪里,他说:“先去县城找戏班子,要是他们走了,那就寻不着了。唉,别的也顾不得了,先找着她再说!” 老魏听了,忙去解牲口,系好鞍辔,乔向廷骑马,他骑骡子,一前一后往县城里跑去。 依莲在院子里听到了他俩的话,便和魏嫂赶出来喊:“吃口饭再走。”只传来“路上打尖……” 一阵尘土过后,他俩都跑远了。 两个女人先到草房里坐了一会儿,魏嫂说:“也不知要出什么事儿,夜来我的眼皮就开始跳,一直跳个没完。唉,但愿他俩都平安回来。” 依莲也说:“就是呢,大早晨的,心急火燎地往外跑,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女人们说着,两眼不由得又从门口往外眺望,心中无限惆怅。 乔老爷子听见马蹄声,也拄杖出门,大声问:“谁骑的马?跑得那么急!” 两个女人忙出来,依莲如此这般告诉了一番。 老爷子顿足说:“孽障,前些天他还跟我说,在家安分守己过日子,不惹人,不招事。今儿才过去几天?就抛到脑后去了!去城里管人家要人?他当他是县太爷啊?咳咳咳!” 老人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一时立足不稳,摇晃着身子。依莲赶紧过来扶住他,让魏嫂回草房里搬来了凳子,让他坐在太阳底下歇着。 大家一时都不言语,只望着远处发愁。 中午,魏嫂和依莲把饭食做好了,谁也也吃不下去。 乔老头只坐在大门外,望着村头路口发呆。从午到晚,他坐累了就起来溜达一圈,溜达累了再坐。 两个男孩也出来,偎着爷爷坐,春草也知道了这事,不时出来探听消息。 依莲命载德去孙骡子家问问到底咋回事,他回来说,孙骡子今儿去山里砍柴了,一直没回来。 太阳落山了,老人孩子坐在大门外等着盼着,可一直不见有骑马的来。 依莲让魏嫂陪着去了孙骡子家里,孙骡子倒是回来了,听说了这事,却说:“卖孩子是俺自愿的,好容易遇见这么个主儿,人家说得那么好,肯定会善待俺闺女,最起码在戏班子里有口饭吃。嗨,还不如不告诉老魏来着!” 把两个女人气得发昏,只好回家来。 她俩劝老爷子家去,然而他回屋仍是静坐,不吃不喝,只在心里念佛。 依莲想起来什么似的,跺脚说:“自己真是无用,干嘛不去找族长?”说完,也不顾身子有孕,惦着小脚一路跑去了。 乔广善听了这事,叹息一声,说:“唉,向廷真是心太善了!人家是外头来的戏班子,花银子买戏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经地义。他俩去了人家能给?两边真要动了气,戏班子里头的人都能文能武,咱能沾着光?”一句话说得依莲哭起来。 族长见状,就说:“莫慌,事已至此,我打发账房先生老田去找李老四,让他两个人去县城里打听打听。外头来的戏班子,看戏的人也多,准能打听着。只是今黑夜到那里就后半夜了,只能等明儿再去找。” 老田听了东家的差遣,骑了牲口去了,依莲千恩万谢地回来。 傍晚,家里的烟筒也没冒烟。 夜深了,大家都在昏黄的油灯下沉默无语,后来孩子们熬不住,都去睡了,大人们则一夜无眠。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仍没有动静。 临近中午,突然来了十来个官差,在大门口一迭声地要人出来回话。 老爷子拄着杖,让依莲和魏嫂扶着出来,见乔慕贵和乔大乖领着一伙官差堵住门口,一个捕头模样的人厉声道:“奉本县正堂王大人手令,着即查问乔家村平民乔向廷暗自资助捻军流贼一案。日前本县剿获山贼数人,其中一人供认曾是捻子,今入山为寇,贻害四方。此前曾扮做难民窜至乔家村,全村谨奉谕令,守备森严;唯乔向廷施以粥食。见证者,本村绅士乔慕贵、平民乔大乖,人证确凿,资敌同罪。昨令巡检缉拿,不料此刁民奸滑,携同伴轻骑出逃,被证人与官差途中劫获。若罪犯诚能认罪忏悔,家属亦能不吝纳银赎罪,则本县正堂必尽为民父母之责,尽袒护子民之情。望三思而行,且勿自误!” 乔老太爷和魏嫂听得半懂不懂的,依莲却明白了是咋回事,她顾不得人多,跪在那个捕头跟前,大呼冤枉。 这时乔广善也闻讯赶来,冲着捕头作揖打千,再三申辩乔向廷是顺民,他当时施舍的是逃荒人。官差不理他,只说难民是顺民与否,别人说了不算,要么拿银子赎人,要么经县太爷过堂审问! 乔老太爷这时全听明白了,气得胡子一撅一撅的,浑身打着颤,抡杖要打乔大乖和乔慕贵。官差挡住他,他一时气不过,背过气去了。依莲吓得连忙揽起他来,抹胸捶背,好一阵他才惺惺过来,坐在地上,只撅胡子说不出话来。 乔广善过去搀他坐在门口台阶上,劝慰了他几句,然后向乔大乖走过去,靠近柔声问:“大侄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未等他回答,他突然猛一巴掌抽过去,把乔大乖打得满脸开花,乔广善边打边骂:“你这个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向廷,你爹早臭在寒窑里了!你不配当人!” 然后他瞪了乔慕贵一眼,恨恨地转身,来到台阶上站住,又冲大家一揖,说道:“官差老爷们辛苦了,既然如此,我让人开了祠堂,请大家到那里用茶。这里的老老少少,男人女人,都跑不了。大家只管随我到祠堂里去,咱们从长计议,少不了各位的好处。” 官差们正要歇脚,便三三两两地随着去祠堂里了。 乔广善安顿好了众人,急匆匆回家取了五十两银票,来到乔向廷家里,对乔老头说:“如今有理说不清,只能拿银子赎人。这里有五十两,老的少的在家里等信儿,我随官差到城里去赎人罢!”说完,要到祠堂里告诉官差。 依莲和魏嫂哭哭啼啼的,也说要跟着去,乔广善和乔老头担心依莲的身子有孕,吃不消,再三劝阻,却怎么也劝不住,只好由她和魏嫂去收拾包裹。乔老头又把家里的钱凑了凑,总共剩下不足十吊钱,也让她俩尽数带上。 不一会儿,乔广善套了马车,带着官差一起来了,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都扬尘而去。 众人一路狂奔,来到县衙,正值县尊大人过堂。 却原来官府拿获山贼不假,其中一个,本是西乡逃荒来的,被劫匪掳掠到山上,不得不纳了投名状,只身入伙。他在围墙外曾吃过乔向廷家的粥饭,那时尚未入伙,犹是良民;然而官吏硬说他生来是贼,那便是贼了。当问他来历,听说他曾受过乔向廷家的资助时,如获至宝,即遣巡检暗查。而巡检老爷对乔家村里最熟悉的人莫过于乔慕贵了,他便让人招他来问。 那乔慕贵正想破脑袋要找乔向廷的把柄呢,没想到遇见这事,当即作证,亲见乔向廷周济过乱匪的,并把乔大乖也叫来一同做证。他想得颇为周到,还告知巡检老爷说,当地地保李老四是乔向廷的亲友,万不可经了他手,防他徇私舞弊!巡检点点头,又说此事非同小可,若有旁证,则可将他的谋逆大罪坐实。 两人一心要置乔向廷于死地,于是潜回村里,在乔大乖家里密谋起来。乔大乖说:“阿胡可以做旁证,您曾说过,请他一顿酒,叫他说啥就说啥。” 然而乔慕贵很精明,说:“阿胡那天不在场,村人都知道的。” 想来想去,乔慕贵觉得刘猴子和孙骡子可以作证。 乔大乖不以为然,说:“少爷您糊涂了?他俩曾和他一块打过更呢,再说他对他两家有恩,时常周济他们,他俩怎么可能做这个证?” 乔慕贵笑笑,说道:“哼,穷极了的人,你给他银子试试。再说,那天他俩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再说,小五子对你家也有恩呢,你爹就是亏了他安葬的,你怎地也这样做?”说得乔大乖惭愧起来。 于是他俩找到刘猴子和孙骡子,足足许了银子,让他俩到时去县衙作证。 他俩初始摆手摇头,坚决不答应。 后来,当沉甸甸的银锭子放在眼前——每位可得五两银子,他俩的眼睛就有些直。 乔慕贵断然说:“到时当面对质,你俩可能脸面上过不去,但你只要证实他曾资助过流民就好,因为那里头有匪徒。”又许诺,这银子不用抵旧债了。 他俩听了,不由得不动心,最终昧着良心揣起了银子。 乔慕贵和乔大乖连夜赶回巡检那里,说是有旁证了。 于是官府做实了乔向廷的罪名,由乔慕贵和乔大乖带路,去乔家村缉拿。恰好半路遇见乔向廷与老魏往县城跑,捕快们不由分说,当场锁拿,押到县衙来了。 县尊虽是个糊涂官,然而对于捞钱却一点儿也不糊涂,他自有打算,下令将他俩暂关押到南牢里,并不问案;又差捕头带人去他家晓谕其事,盼着他家能出钱赎人。 等乔广善、依莲等一行人来到县衙,县尊大人听说罪犯家人出银赎人,心中大喜,便令带入后堂。 乔广善陪着两个女人进去,献上银钱。 县官见区区不足一百两,大失所望,拒不接纳。 他心里思忖一番,便要将此案结成通匪死案,一者到时家眷可能会卖房卖地替他赎命;二者即便勒索不到许多银子,也可藉此上报破贼之功,也好作为升迁之阶啊。 想毕,他整衣正冠,去前面升堂问案。 欲知县官如何判案,且待下文分解。 第26章 糊涂官乱判案 且说县官升堂问案,先带上那个山贼来,此时他已被打得半昏,无所不应,指定他入捻,他便入捻,——反正早晚一死。 然后又带上乔向廷和老魏,此时他俩都带了枷,辫子也散了,被差役拿水火棍打在腿弯上,扑通扑通都跪了下去。 县官先让证人上堂作证。乔慕贵和乔大乖都上堂跪下,说是亲眼看见他资助流寇的。县官也不细问,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啪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嗔斥乔向廷:“大胆刁民,人证确凿,你私通匪徒,还不招供!” 随着县官的断喝,差役们便过来压下乔向廷的头去,他虽头触着地,却拒不招认。 依莲在堂下看了这情景,犹如万箭穿心一般,高喊:“冤枉啊!”魏嫂也跟着喊。 县官在堂上听了,并不理会,见乔向廷拒不招认,却又换了脸色,和颜悦色地说:“唔,本官身为一方父母,对各乡名门望族也有所耳闻,听说你素日为人良善,此次资助匪徒,想来亦是无心之过。你若招认,本县可宽大为怀、曲意回护。呵呵,凡坦诚悔过者,本官均予赦免。” 乔向廷何曾见过乱匪,他只见过灾民!故仍不认罪。 县官心中恼怒,又声色俱厉起来,大喝道:“呔,你这奸滑刁民,如今人证确凿,你兀自抵赖,实是目无君父,自绝于朝廷!你助贼为孽,十恶不赦,罪加一等!” 又听外面两个女人不停地喊冤,县官心有所动,便让差役把她俩带上来,待两人跪下,县官说:“嗯,既然家眷到堂,正好征询。我看你二人皆良家妇女,安分柔顺,自无妄语。今事情大白,只要你俩替他招认,本官即刻放人。” 女人却也明理,都不招供。 县官又怒起来,大喝一声:“嘟!看来不动大刑,量也不招。来人,把罪犯叉起来,大刑伺候!”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水火棍走过来。县官随即发令,打乔向廷五十大板! 这时,乔慕贵却喊道:“大老爷明鉴,切勿用刑。” 大家想不到他会帮乔向廷说话,都愣住了。 县太爷也有些发懵,忙问端详。 乔慕贵说:“那日我二人去围子墙上,明明看到下面好多人是捻军的打扮,有裹黑头巾的,有裹红头巾的,披散着头发,有的拿竹竿标做担杖,每支都有一丈二尺多长,矛头前还带着挠钩,一看就知那是被官军打散的游兵散勇。这装束打扮不只我俩看到,堂下有好些人看到了,太爷一问便知。” 县官听了有理,便命乔广善上堂询问。 乔广善在堂下听的一清二楚,气炸了肺,他到堂上说:“饥民衣单,天寒地冻,什么打扮的没有?” 县太爷却告诉他说:“裹头巾、披散头发、携带竹标,必是乱党。长毛是这样,捻军也是这样,你看到他们这打扮装束吗?” 乔广善只一口咬定:“没看见!” 堂审一时陷入僵局。 乔慕贵说道:“大人明鉴,他两家历来交好,他的话不足为凭。还有两位旁证,如今正在堂下等候,可传来问话。” 原来乔慕贵早已安排妥当,刘猴子、孙骡子在外等待多时了。 他二人从未上过公堂,见了官吏腿肚子直打转,躲在后堂听了众人的话,只默念千万别传自己上堂,可还是被传上堂来了。 他俩看了看跪着的乔向廷,还不待衙役喊跪下,也早已跪下了。 县官就问他俩那日可曾上过墙围,他俩齐声说上过。县官心中大喜,便问可否看到些裹头巾、不剃发、扛竹标的人。他俩顿时紧张起来,因从刚才众人的对话中,他俩也听出来了,如果是这样装束的人,乔向廷就有罪。 他俩犹豫很久,乔向廷也直盯着他俩看,众人也都竖起耳朵听。不料他俩沉吟之后,竟然先后点了头。——因那银子太有诱惑力了,他俩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银锭子,且这回保准是自己的了。 县官哈哈大笑,问乔向廷有何话说。乔向廷气噎心堵,只大呼冤枉。 县官充耳不闻,说道:“非是本官不明,这下可动大刑了!”遂掷下竹签,命人动手。衙役“嗻”的一声,搬过一条长凳来,把乔向廷除了枷,叉起来就摁在了凳子上。 眼看乔向廷就要挨打,依莲不顾身子重,磕头如捣蒜。可县尊哪肯理会,仍要行刑。 猛听的一声:“我招!” 县官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招的不是乔向廷,而是老魏喊招。 县太爷道:“好,好,你替他招供也行!”便令人也给他除去了枷。 老魏却说:“小人不是代东家招供,这事和我东家无关。是小人自作主张,误把乱匪认做流民,买了米面救济他们的,与东家无关。” 县官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还在犹豫时,老魏又磕头说:“小人既然已招供,就请放了我东家,他是冤枉的!大老爷尽管把我收监,就是砍头我也认了!” 乔向廷急得大叫:“老魏,你胡说八道,里头哪有你的事!” 县官听了,也厉声道:“嘟,一派胡言!你一个穷鬼,拿什么救济乱匪?胡乱招供,乃是伪证,小心连坐!”说完,仍执意要打乔向廷。 衙役强行把他摁在了凳子上,老魏急了,一下趴在他身上,用身子护住他,拉也拉不起来。 县官爆怒,说:“好个刁民,竟敢搅闹公堂,来人,先打这穷鬼五十大板,让他尝尝板子的滋味!” 衙役们又“嗻”了一声,就把老魏摁在另一条长凳上,扒下裤子就要打。 乔向廷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拼命喊冤;魏嫂已急死在大堂上了。 这时,衙外突然闯进三匹马,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分外震耳。三个兵勇翻身下马,其中一位身穿黄马褂的马弁,手持马鞭横闯进来,高叫:“门上哪个在?” 县官一见黄马褂,不敢怠慢,忙起身道:“上差哪里来的?下官是本县正堂,因查获通匪要案,正在审问。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那马弁把马鞭一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剿捻钦差大臣麾下将官,千总钱大人,有信致贵县。” 县官一听到钦差大臣几个字,登时慌了手脚,忙双手接过来,启封一看,结结巴巴地说:“原来如此,上差先请后堂用茶,下官即刻就办。” 说完陪着马弁们进后面去了。 不一会儿,县官又回来,满脸堆笑,向前用双手搀起乔向廷,说道:“哎呀,误会呀误会,真是天大的误会!都怪本县处事不明,误将乡绅认做歹人。来呀,快给这位乔员外看座。左右,与我拿下这两个诬良为寇的恶徒,先打入南牢,待我审清问明,再做道理。” 差役们答应一声,当即拿下了乔慕贵和乔大乖。眼前这一番变故,把众人都看傻了。 县官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向众人宣布:“这个乔向廷,原是剿捻钦差大臣李大人身边的亲信——西北军千总钱大人的故友,他本是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不知怎么就被糊涂巡检当做乱匪拿了。幸本官谨慎,明察秋毫,未冒然定罪。因眼下匪徒猖獗,前番捻子北犯京师,各地勤王不力,朝野震动,若非李大人倾力围剿,京师危矣。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故涉匪之事不得不严审细问。唔,方才唐突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说完,冲乔向廷一拱手。 乔向廷也如做梦一般,云里雾里辩不清真假,见县尊大人向他一介草民作揖,下意识地连忙还礼。 老魏倒是不糊涂,晓得是有人背后撑腰了,便挺直了腰杆子,对着衙役大呼小叫:“来呀,打我啊!怎么不打了?” 乔向廷忙喝止了他,对县尊说:“小民倒是有个兄弟,名叫钱易,本是患难之交,可惜不是本地人,乃湘江人氏,不知怎地倒成了千总?” 县尊道:“如今天下英才,多出于湘淮,他们英雄际会,官运亨通,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钱大人亲笔致函本县,说他公干途经此地,因军务繁忙,不及亲登阁下府门拜会,要我备车马、遣人役,连夜搬请阁下到驿馆来,明日他官船到此,也好兄弟相会。哈哈,谁料天意凑巧,本县竟未卜先知,先把阁下请到了县衙里,哈哈哈……唔,方才唐突冒犯之处,还望员外见千总时不再提及为好,如此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又顾全了朝廷的体面。” 乔向廷原是个晓事的人,从来只看前事而不计过往,他拱拱手说:“大人放心,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在官场上也不敢胡言乱语!” 县尊听了大喜,便让人知会驿馆,收拾上房,留乔向廷等人安歇。 乔向廷却惦记老父挂念,忙打发老魏先回村报信,老魏匆匆上马走了。 当晚乔向廷等人在县城驿馆住下,大家似乎一下从泥里升入了云霄里,一时难以入睡。 乔广善与乔向廷住一屋,他高兴地说:“哈哈,真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当年那么一个孩子气的小人儿,竟一下做了千总!真给咱爷们长脸!哎,你说这千总是多大的官?难不成比县太爷还大?” 乔向廷说:“我也不知是多大的官,但我见县尊看完信后似乎很怕他,我觉得应该比县官大吧。尚先生曾说俺兄弟注定是个吃官饭的人,如今果然不差!” 乔广善说:“嗯嗯,但愿他一路高升,好替全天下的百姓做主。” 乔向廷说:“是呀是呀,要不是钱易要来,今天我一家可要遭殃了。再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衙役正要行刑呢,那穿黄马褂的人就进了衙门,这正是佛祖保佑!” 乔向廷突然想起那个和尚的话,若有所思地说:“难不成他在我家念了十万八千遍大悲咒,真的管用了?” 乔广善也知道这事,便道:“嗯嗯,俗话说‘离地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好人有好报,佛祖保佑着呢!” 他俩越说越痛快,直到鸡叫时才打了个盹。 两个女人住一屋,她俩也几乎一夜没睡。魏嫂心里是一连串的后怕,说:“要不是这位钱大人派人来,恐怕都免不了一顿毒打,最后还要蹲大狱呢。” 依莲也说:“嗯,这位钱大人确是个大恩人。他不光今天救了咱们,我听娘家爹说,以前他也救过我爹的命呢,我爹一直念念不忘的。赶明儿可得好好感谢人家,只是咱这平头百姓的,拿什么报答人家呢?只好在心里求佛菩萨保佑他官运亨通罢了。” 第二天一早,有差役到馆驿来报:“千总大人的官船已到运河码头,知县大人已去迎接了,片时即到驿站,请诸位门外迎候。” 驿吏领着众人来到门外,不时就见来了十多匹高头大马。到了跟前,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将官,长着丹凤眼、卧蚕眉,眉梢带痣,神采飞扬,穿着六品的武官顶戴,由县尊陪着来到门前。 那将官早就向门口打量,此时乔向廷虽已蓄起短髯,但容貌仍有当年的模样,他二话不说,双腿跪地,向乔向廷叩下头去,喊一声:“大哥!”便哽咽住了。惊得乔向廷赶忙附身搀他起来,也两眼含泪,盯着他叫一声:“兄弟!”二人一时无语凝噎。 众人见了这场面,无不伤感落泪。县尊上前排解道:“兄弟久别重逢,可喜可贺,何故悲伤?你二人掉泪,让本县也心酸。”说完,拿手帕子做样子,也在眼角揩了揩。 钱易听了,才从旧情里回转了来,再次打拱施礼,问道:“一别十载,哥哥可好?” 乔向廷忍泪回了“好”字,然后一一引介众人。 钱易也还认得族长乔广善,正要向他施礼,族长连忙拦住,自己却深深地揖了下去,嘴里说:“原来是恩人到了。我一家老小,终生难忘您搭救小女的恩德。” 钱易拱手道:“往事不必再提,员外善自珍重。” 乔向廷又向他介绍:“这是你嫂嫂,你道她是谁家女儿?嫁与我必有渊源,呵呵。” 钱易虽觉得面善,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依莲万福下去,说:“见过兄弟!你也是我家的恩人。当年漕运码头上,落水的就是家父,你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钱易恍然大悟一般,道:“哦哦,原来是陈叔家妹妹,当年陈叔落难,在大哥家疗伤,一天也要念叨你几遍。如今成了我家嫂嫂,真是天作之合,前缘注定!”大家呵呵大笑起来。 县尊便往驿馆里让,大家都在大厅落座,县尊先请了李大人的安。钱易道:“李大人在江苏巡抚任上时,我本是他老人家的贴身侍卫,日日随侍身边,须臾不离。他在两江总督任上时,擢拔小人做了个把总。去年他接替曾大帅做了剿捻钦差大臣,我亦随军效力,因功做到了千总。今年他又着我督船押运粮草,因军务紧急,原不得私自弃舟登岸,可我实在是思兄心切,既然途经故地,便烦请县尊大人邀我哥哥来县城一会。今儿有劳大人了,在下感恩戴德。” 县尊忙拱手,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又冲乔向廷点了点头,使个眼色,又道:“你这位兄长,本是远近闻名的乡绅,行善积德,怜老惜弱,誉满乡里。下官早有耳闻,每欲亲往探视,实在是公务缠身,总未成行。今借大人寻亲探友之机,我也一睹仁者风采,果然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人道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可见千总大人也是爱兵如子的人,可敬,可佩!” 大家听了,哈哈一笑。 钱易拱拱手道:“县尊大人公务繁忙,在下多有叨扰。今我兄弟间唠些家长里短,不便再劳烦尊驾屈身相陪,还请自便罢。” 县尊忙起身,说道:“大人说的是。公务倒不值什么,我已安排驿馆预备午宴,一来为大人接风洗尘,二来庆贺你兄弟重逢。下官午间再来相陪,暂且告退。”说完,又看了乔向廷一眼,令驿吏好生伺候着,拱拱手,抽身去了。 待县官走了,钱易才放下身段,与义兄等人促膝长谈起来,大家由此才知道了他的仕途行藏。 欲知钱易经历了何事,且待下文分解。 第27章 贤良者愤世嫉俗 话说县官告辞走了,钱易先起身向哥哥动问家中老人安好,乔向廷和依莲都说好。钱易道:“他老人家菩萨心肠,怜人胜过爱己,已是了身达命的人,自然福寿绵长。” 乔向廷问起他家中光景来,钱易叹口气说:“唉,我离家时只十二三岁,等我辗转回到家乡,因刀兵交加,到处生灵涂炭,祖父也亡于战乱。我无家可归,恰逢水师招募水勇,我便又吃粮当兵去了。早先多亏了尚先生教我读书,水师提督彭大帅见我识文断字,就令我到他的旗舰上侍奉。在那里又遇见了郭先生,他爱我写的一手小楷,便又荐我到曾大帅帐下誊抄文案,恰好李大人也正在曾帅幕中,见我生的伶俐,便留我在他身边使唤。前番他做了剿捻钦差大臣,令我随军听用。如今左大帅督师西进,让我做了一路押粮官。前一队粮船才去了几日,又来信说军粮吃紧。因我这一队遇着逆风,耽搁了一天,催促文书便似大风一般刮来。唉,难怪人言乱世家书抵万金,你我兄弟,见上一面也恁地难!” 乔向廷说:“我万万没想到能跟兄弟在这里相见,也是上天庇护,你写一封信,便让那县尊大人如此恭敬。昨夜我和族长老员外还说呢,愿你官运亨通,能做个管官的官,只要头上有红顶子,就能替天下穷人做主。” 钱易笑笑,说:“他哪是看我头上的顶戴?我在他们眼里怕是连铜钱眼儿也不如呢。他们是看那个送信的穿着黄马褂,故而不敢怠慢;又看了信,见我是钦差李大人亲信,所以对我高看一眼罢了。” 乔广善笑着说:“嗯嗯,这个我懂,他是看你背后的贵人面上,才对你卑躬屈膝的。” 钱易点点头,说道:“正是。我军旅中,也遇到了好几个贵人:最早是彭帅,他与我有眼缘,所以才从小舨船上简拔我到了他的旗舰上,不然我早充做炮灰死过多少回了,那样也就难与李大人相识了。” 乔广善听了,说道:“嗯嗯,有贵人撑腰,怪不得那个兵勇敢拿着马鞭子指指点点的,一路闯到了大堂上呢。当时县尊大人正过着堂,见了不但不怒,还把他请到了后堂用茶呢,呵呵。” 钱易问道:“怎么?正赶上县尊升堂,邀你们旁观审堂问案么?” 乔广善还未开言,魏嫂见馆吏不在跟前,左右并无外人,就粗门大嗓地说:“军爷呀,您是不知道呢,他哪里是邀俺旁观?就是正在审问俺们呢!得亏您的人来得巧,要不然,我的娘哎,可要了亲命了!” 乔向廷赶紧做噤声状,看看门外无人,才说:“这世道真是好人难做。县太爷本想诬良为盗,任凭我喊冤叫屈,他也只是一声打。酷刑之下,南牢里屈死的冤魂不知有多少呢!” 钱易大怒,就要着马弁招县令来问,乔向廷赶紧拦住,说道:“这是哪里话?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他惧怕你一时,难道你还能在这里驻扎一世不成?依我说,他既然愿意买你的面子,咱们好歹也别捅破这层窗户纸,还是和和气气的,图个长长久久、相安无事才好。” 乔广善也说:“说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以后只要有你罩着,他也不敢对咱爷们怎样,何必当场争辩是非曲直?” 钱易想了一下,说道:“也罢,好歹给他留些体面。以后若再有些马高镫短的,哥哥就写信到淮军中告诉我,我豁上这副顶戴不要,也要取了这赃官的狗命!” 乔广善说:“有昨儿这么一场,他赶着巴结你还来不及呢。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谁不想抬李大人的轿子?” 乔向廷也说:“嗯嗯,今天我算是开眼了,兄弟你说曾遇见过好些贵人,岂不知你也是我们的贵人呢!以后你到京城里当了大官,我们也算朝里有人了。” 正说着,馆吏进来续茶,端上几盘点心来。 钱易招呼大家喝茶吃点心,差役来报,说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大呼小叫着要进来见千总大人,被门役乱棍打出去了。 钱易纳闷,说道:“我在此间别无亲友,是什么人要来见我?”又对差役说:“我又不是什么钦差大臣,用不着拦门挡路,叫他进来就是了。”差役赶紧又跑出去。 片刻功夫,从二门气呼呼地进来了两个人,头一个钱易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地保李老四。 乔广善见是李老四和老田,就说:“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两个。二姑爷与千总大人也算是故人了,那年我家摊上事,多亏了大家一起谋划,千总大人和二姑爷合演了一出戏,才保全了小女性命!今儿你既然来见千总大人,还不跪下磕头?” 李老四在门外挨了两棍子,心里正有气,本想见了故友先告状的,然而一见钱易顶戴花翎,八面威风,顿时没了气焰,又加上岳父说了,不由得就跪下了,老田也赶紧跟着跪。慌得钱易赶紧扶起李老四,说:“都是故人,何必多礼?多年不见,地保老爷还是这么精爽!” 李老四说:“可不敢叫地保老爷。大人今非昔比,您老已是六品的顶戴,您才是实打实的老爷,吓死小人也不敢在您面前自称老爷。……只是见您一面也难,门上的人好难说话,一言不合就打。我只说我是千总大人的朋友,他就说他还是玉皇大帝的亲戚呢。他哪知道我真是千总大人的朋友!” 钱易道:“呵呵,何必和小人一般见识。他这里官老爷来来往往的,见的大官多了,故而目中无人。我带的兵勇对百姓倒还和气,我拘禁得他们也紧。哦,对了,看你二人匆匆忙忙的,何故到此?” 李老四长叹一声,说:“嗨,真是一言难尽啊!”然后就把他与老田如何进城找乔向廷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那日他和账房先生连夜进城,直奔县城几处勾栏瓦舍去找。城东的戏班子原是跑场子的,已到外地去了;另几家也寻遍了,都不见彩儿和乔向廷的踪影。 没奈何,他们来到运河码头附近的一家戏班子,却赶上他们去贝勒爷的门人金老爷家里赴堂会了,说是为了给金府老太太庆八十大寿,专门排了一出偷桃的戏。他俩倒是听店铺里的伙计说,这家戏班子新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嗓音、唱腔、伴相都很好,班主拿她当宝贝似的,必定带她到金府去了。 他俩就打听着去了金府大门口,只见里里外外灯烛辉煌,门口有两个奴才专门收分子,他俩本也想充作拜寿的客人混进去,却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看出来了,问东问西的,先让他俩随份子。他俩无奈,才说是找人的,那管家立马变了脸,招呼几个奴才一路推搡着赶出来了。 他俩只好回戏班子等着,直到三更十分,一班人才无精打采地回来。 他俩也没见着乔向廷二人的影子,只好上前打听新来的闺女在哪,没想到班主一脸丧气,气呼呼地让跑龙套的人把他俩撵出来了。 来到外面,跑龙套的才说:“唉,班主新招来那位姑娘,本是江南逃难来的,只有十三四岁,是个雏儿,被金老爷相中了,强留下过夜。班主如何高兴的起来?” 他俩听了这话,半天不则一声。 那跑龙套的也一脸惋惜,摇着头说:“好端端的一个黄花闺女,就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给糟蹋了!”说完,垂头丧气地进去了。 他俩无处可去,只好在街上一家破旅店里猫了一夜。 天明以后听说运河里又来了一队运粮官船,押粮官是个千总,被县令请到馆驿里坐席去了,又说这个千总是南方人,曾在本县乔家村呆过,今日登岸正是为会他哥哥的。李老四猛然想起以前的钱易来,心想必定是他,此番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他一面,一者答谢他出手相救妻妹的事,二者告诉他孙骡子卖女儿的事,三者告诉他金老爷霸占少女的事。再者,没准故人相见,会有赏钱呢!然而县驿馆本是官老爷们来往栖息之处,岂能容他乱闯,所以他俩在门外挨了几棍。 钱易听了他们这一番遭逢,连连叹息,本欲整饬一二,奈何自己只是个军官,于地方上的事原也不便插手太多。李老四见状,也只得作罢。 乔向廷向李老四说了他和老魏半路被官府锁拿,幸被钱易所救的事。李老四说:“怨不得到处寻不到你俩,却原来无缘无故被官府抓走了,上哪说理去?” 钱易道:“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愈加不讲法度了。唉,漫说你我,就连曾大帅,面对这纷乱的吏治,也只能屈就。——我听人说,他老人家为了能从户部拿到军饷,多次答应户部主事们抽头,最后拿到手的不足五成。即便如此,他老人家还说不管上面抽多少,求人办事该送还得送,好歹下面还能得一点,总比没有强。从这些事上可知,如今是无官不贪……” 李老四道:“是呀是呀,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有官就有钱,有钱就有官。别的不说,就如咱这县尊大人……” 他用手指了指外面,压低声音说:“这位县太爷,也是捐官捐来的呢。我听平时相识的差役说,县太爷也精打细算呢——他得算计买官花了多少钱,每日须刮多少地皮,几年才能回本儿。” 依莲不随便插言,此时却忍不住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的官,能为咱百姓做主吗?怪道他要诬良为盗呢。官家难道就不知道这个理儿吗?” 大家也跟着叹气。 钱易道:“嫂子问的好,官儿原是不能买卖的,可是时局艰危,国库空虚,既要平乱,又要御侮,哪有银子充饷?只好大开捐纳的科目,拿顶戴换银子。” 乔向廷说:“官家这真是头疼治头,脚疼医脚,钻头不顾腚了。” 钱易说:“这也是无奈之举。想当年曾大帅奉旨在家乡办团练,朝廷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曾大帅只好自筹饷银,其中一项就是报请吏部,要了数千张‘部照’来——‘部照’就是做官的凭证,一个不入流的从九品官,也卖到几百两银子。买的虽然大多是虚衔,然而有钱人因一直富而不贵,所以也很看重这虚名,头上的顶戴,足以光宗耀祖了!再者,过后还可花钱补授实缺呢!” 大家听了,这才知道官儿也是可以买卖的,都唏嘘不已。 钱易见大家都长吁短叹的,便满脸正气地说:“平心而论,官者,百姓之父母、朝廷之柱石也,要想当官,还得靠真本事博取功名才对。要么去考,要么投笔从戎,拿军功来换!像咱老百姓,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幸好自隋朝以来就开科取士,给了天下读书人一条出路。故而天下士子,皓首穷经,也要立功名、慰平生。咱们这些正直敦厚之家,就应教诲子弟,靠自己的本事谋条出路,为国尽忠,为民效力!” 他这些话,把乔向廷说得心神激荡起来,他一下想起了儿子乔载德,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去考科举、博功名,到时做一个为百姓做主的好官、清官! 他这样心潮澎湃,不防老田似乎发觉了他的心绪不宁,就说:“向廷小员外如今家境殷实,子弟中也可以有人出去做官。咱也不必皓首穷经的,蓄足银两,捐他一个一官半职也就是了。” 乔向廷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觉得老田那是看不起自家孩子呢,此时他是最鄙视捐官的。但当着外人的面,乔向廷也不好直说鄙视捐纳的话,只得没话找话地说:“唔,前些年去咱那里巡视团练的县太爷,那时我听说他是科举出身,也不知如今他到哪里去了?” 李老四说:“我听下乡的衙役说,他因处置洋人的事不力,被告到了抚台那里,因那事丢了顶戴。” 乔广善叹道:“唉,洋人,又是洋人。咱大清国,到底是洋人说了算,还是朝廷说了算?真是内乱未平,外患又起,永无宁日!” 钱易也点头叹息。 乔向廷对钱易说:“时至今日,除了贤弟你,我还真没听说有哪几个是好官呢。” 钱易道:“有是有的,比如我刚才提到的彭大帅,还有郭先生,都是清官、好官。” 乔向廷忙问:“这位彭大帅既然是你的恩主,你可得好好结交他——要是没钱,就跟我说,我哪怕卖房卖地,也要供兄弟使费,让他关照你,一路高升。” 乔广善也说:“是呀,是呀,如今这世道,没有贵人相助,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钱易笑道:“诸位不知道,彭大帅是不爱钱的。不过彭帅倒是有个雅好——喜爱字画,他自己也擅长丹青,他画的梅花,远近闻名。” 乔广善听了,抚掌大笑,说道:“哈哈,你可说着了,我也有书画高手,只需涂鸦几笔,就可让人过目难忘。” 钱易听了,眉目一挑,问:“噢?还有这样的高士?” 乔广善笑道:“不光有,还和大人您颇有渊缘来。” 钱易听了,心中更加纳闷。乔广善捋捋胡须,笑眯眯地说出一个人来。 欲知他说的是哪个,且待下文分解。 第28章 乔向廷望子成龙 话说乔广善提到了一位丹青妙手,众人忙问是谁,他说:“说起这个人,大家都不陌生,他就是老夫的贱婿,三姑爷尚璞。”众人听了,大为惊喜。 乔广善便说了尚璞在省城清波书院教书的事:“他教书颇为轻松,闲暇便写字作画——他倒也不痴迷于绘画,只是画作里最要紧的那几笔,倒要靠他来补笔,那画嘛,嘿嘿,大体却是小女所为,只是多了姑爷的补笔,恰似爬泰山时从中天门登上了十八盘似的,令人觉得高了不少。小女曾来信说,姑爷常有神来之笔,每每一挥而就,无不令人叹为观止!另外还有印戳,那是他的偏室倩儿所刻。有一枚闲章,刻着‘世外清闲居’的,是他夫妇的最爱,每有杰作必盖此印,三者合一,可谓书画印三绝。省城周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凡盖有‘世外清闲居’的,在那里是一画难求呢。” 众人听了,都难以置信。 李老四说:“既然这样,就请老泰山速修书一封,着三位神仙从速作画,多多益善,顺便也赠我几幅,嘿嘿。” 钱易道:“不消太多,只两幅足矣。一幅赠给我的恩主彭大帅,另一幅我自有他用。” 乔向廷道:“嗯嗯,另一幅转赠李大人罢,走他的门路,保管你官运亨通。” 钱易笑笑,说道:“我倒不是为了加官进爵。再说李大人整日忙于军务,哪有闲情逸致阅览书画?” 大家都感意外,心道放着这么厉害的人物不送,却待怎地? 钱易接着说:“我是想转赠我敬重的另一位贤士,他本也是湘军出身,与我最相知。”乔广善听了,一伸大拇指,赞道:“好,你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字画的事你不必挂心,他们所藏珍品不少,你可随时取用。”钱易大喜。 大家正说着,门外突来了一匹快马,一个兵勇跑进来呈上信函,又是催粮公文。钱易只好向诸位拱拱手,说道:“前方急等粮草,我须火速进发。今日登船,两月后返程,到时我必去清波书院拜会恩师。”说完,派人告知县尊,说他军务紧急,不及面辞,即刻回船了。 众人送他到门外,他又向乔向廷跪了一跪,说声“保重”,然后上马绝尘而去。 县尊听人禀报说千总大人走了,他便也不来馆驿里了,只让人好好招待乡下的几位。午餐倒也丰盛,李老四与账房先生大快朵颐。 下午县尊又差人来说,此番误听乔慕贵等人的谗言,险些酿成大错,他必重重罚他,让他赔付乔向廷。又再三叮嘱他,此事不必介怀,万不可因此生恨,以后他会格外看顾他的。 乔向廷谢了大人的厚意,又住了一夜,县尊另派马车轿子相送。 一路上惊动了许多人,都传言县尊派车轿相送的人,必是他的亲友无疑。后来大家考证明白了,更是吓了一跳,都说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竟然有人与钦差大臣的亲信搭上了关系,他那个义弟虽说只是个六品军官,然而其实是李大人放在下面的眼线罢了,以后只消大人一句话,就可飞黄腾达。所以从此以后,远近的人都知道了乔向廷的名字。 乔向廷和依莲回到家里,先去上房给老爹请安。 乔老头当天就知道了事情梗概,因为老魏已打着火把回来说了。乔老头不禁想起了那个了空和尚来家念咒的事,如今果然应验,多亏了佛菩萨保佑,他也盘腿在炕头打坐,念了一夜佛号。 大家平安归来,乔向廷家却忙乱起来了,——乡邻们都来问候道贺,有些亲近的人家便摆酒为他压惊;远近一些乡绅富户也来拜会,不是亲的也来认亲,连张大户也转托张有财的亲缘关系,写了拜帖来拜。 前后折腾了一阵子,乔向廷就如同经历了生死一般,心里更加看重仕途官场了,觉得这非但关乎祖宗的荣耀,而且关乎家族的安危——唯有做了官才不怕别人欺负。更令他不忿的是,如今贪官污吏横行,快要把百姓掏空了,要是自家后辈出去做官,便可以为民做主,好好整治一下吏治。 他越这么想,越觉得子孙中应该有人做官,不然死不瞑目!为此,他对儿子乔载德的课业催促得更紧了,凡当日背不过书的,轻则不许吃饭,重则动家法——罚跪、打手心是常有的事。 依莲心疼儿子,有时出面劝阻,乔向廷便忍不住大声呵斥她,她只好转头回房里掉泪。 乔老头最心疼孙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常因此与儿子动气。 有时乔向廷见老人发话了,只好放孩子一马;然而有时狠上心来时,任谁劝也不听。 乔向廷不仅要儿子好好读书,还要狗蛋也去学堂里念书,把老魏两口子惊的半天回不过神儿,直到看见东家拿出替狗蛋准备的新书包,并送了先生的几两银子,他俩才确信是真的,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乔载德遵照爹爹的吩咐,领着狗蛋要走,乔向廷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们,说道:“狗蛋要上学堂了,总该有个学名,再不能狗蛋猫蛋地混叫了,惹人笑话。喔,叫个什么好呢?” 他见老魏两口子恰在跟前,就让他爹取名,老魏挠挠后脑勺,憨笑着说:“我哪会起名啊?还得东家费心。” 乔向廷想了想,便对老魏说道:“这孩子小名叫狗蛋,那是为了好养活,然我看他的性子贴随你呢,挺硬气的,俗话说铁肩担道义,莫不如就叫他魏铁担,既合了你爷俩的性子,又合大家顺嘴叫惯了什么蛋的,从此他由狗蛋变成铁蛋(担)了,好不好?” 老魏两口子连声叫好,狗蛋也高兴,从此他再也不必为人家嘲笑他的小名而苦恼了。 载德连叫了几声“铁担”,魏铁担大声答应着,高兴地跟少爷走了。 学堂里教授的课业,孩子们回来后乔向廷总是要问的,他仗着自己也读过书,还为他俩额外追加了课业呢,他恨不得让孩子一口吃个胖子。 儿子不堪重负,他便动用家法,而对狗蛋则只是呵责。 有时夜里狗蛋去睡了,他还令乔载德在书房背书,背不过就罚跪。 乔老头实在看不过,就气哼哼地令乔向廷也来上房里跪着,直到他答应让乔载德起来,他也才令他起来。 这一天,诬陷乔向廷的乔慕贵被县里放了出来。原来又是乔广亨和乔慕财使足了银子,才把他捞出来——前提是除交赎银外,乔慕贵还要赔付乔向廷纹银五十两,以补偿他受的冤屈,并指令地保出面担保。 而那个乔大乖则没那么幸运了,因没人赎他,——县尊也着人到他家里啰噪,但要他家出钱赎人却是不能。即便这样,差役们也不肯轻易放过他,每日必到他家吃喝。因他家只有一个女人,且颇有点姿色,差役酒后无德动手动脚那是免不了的。家里但凡像样点的东西,很快就一扫而光了。乔大乖的女人惊惧交加,一筹莫展,一天夜里竟用一根麻绳了却了残生。倒是族长又和乔向廷等人商量,张罗着为她办理了后事。 乔大乖的女人死了,差役们说:“一人犯法,全家连坐,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又去他弟弟家罗唣。乔二乖家里倒还有点儿过活,因他跟老爹学过石匠,种田之余便做石匠活儿,多少能赚点儿手工钱;加之老婆进门时也带了些嫁妆过来,日子倒也不愁吃穿。 他老婆可是个厉害角色,她娘家爹原是在财主家管事的,外出采买时惯于从中谋利,是以家境颇丰。她打小见识了财主小姐养尊处优的日子,竟也把自己当成娇小姐了,在家里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加之性情又暴戾,远近出了名的,所以都快成老姑娘了还嫁不出去。 赶巧乔老耙带着二儿子到她家凿磨盘,这闺女见乔二乖长得细皮嫩肉的,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前头来勾引他,一来二去二人偷偷做成了好事。后来显了肚子,她爹没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她过门不久就产下一子。乔二乖给儿子取名运来,但却拗不过强势的女人,女人想要儿子长大后独占鳌头,因而就叫做乔占鳌。 不知是因为这两口子感情不合呀,还是各自身有隐疾,他们生下乔占鳌后,就一直没再生养;而乔占鳌的性子又随他娘,既好吃懒做,又暴躁如雷,整日寄养在姥姥家。 这回衙役们上门,见她穿得遍身绫罗,还以为她家很有钱呢,因而都想借机发一笔财。那女人初时也低眉顺眼地哀求,絮叨说;“兄弟俩早已分家,两无关碍,互不往来。”后来索性撒起泼来,跳脚地骂:先骂乔大乖拖累她家,又骂乔二乖无能,任人欺负,还打狗撵鸡,最后打瘸了狗腿。那些狗腿差役知道那是指桑骂槐呢,却也只能听着。再后来,她干脆脱衣打滚,又上吊跳井。 衙役见女人难缠,又看乔二乖窝窝囊囊,只好回禀县尊大人,将乔大乖打了四十棍,半死不活地回到家里了事。 那孙骡子和刘猴子也因做伪证而受了罚,不光乔慕贵给的银子被官差翻走了,还被县衙羁押,做了俩月苦役才放出来。 单说乔慕贵,老爹和大哥这次又为他搭进去不少银子,都记在家族公事往来账上了。他原有的钱早败坏光了,拿什么赔付乔向廷呢?然而地保李老四却催促得紧,说快些赔付了事,他也好去上面交差。乔慕贵咬咬牙,情愿将村外的油坊和织坊送给乔向廷,抵顶那五十两银子。 李老四听了,撇撇嘴,说:“去去,欺负老实人呢!那两处不过几间石头房子,老辈上盖下的,破球烂蛋,这两年你又没添根柴禾棒儿,总共不值十几两银子。再说生意惨淡,一年统共赚不到几个钱。不赚钱的买卖,白送人家也不要!”于是撺掇着他用地抵偿。 李老四表功似的去跟乔向廷说了,他已逼着乔慕贵拿地顶债。可乔向廷念及他家老婆孩子的生计,说什么也不要地,情愿要那两处作坊。李老四却执意要乔慕贵出点血,又回头疾言厉色地逼乔慕贵增加了一头毛驴。然后再去跟乔向廷说了毛驴的事,就这样,乔向廷爽快地答应下来。 李老四对乔慕贵说:“我其实也喜欢做和事佬呢。既然向廷都说话了,那我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然后请族长开祠堂,由村里年纪大、德望高的人作证,李老四做保人,写了文书,画押、摁手印,二人做了交接。 乔向廷拿着作坊房契回家,见了父亲,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而这次乔老头却并未像当初看到地契时那样高兴,只在炕上半躺着抽旱烟,淡淡地说:“别忘了自家的本分,咱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人,从没开过作坊,也没什么手艺!” 乔向廷此时却听不进爹爹的话了,喜滋滋地说:“种地也误不了开工厂!光靠种地在土里刨食儿,多咱能发财?以后孩子们读书考状元,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再说,虽然咱不懂手艺,可是油坊里的匠人是现成的,留下接着干就是了;织布坊的匠人也都在家闲着呢,一叫准回,咱又不亏待他!” 他爹想了想,又说:“哼,要是生意好干,他肯撂给你?再说了,乔慕贵都是穷困潦倒的人了,就指着两个作坊撑门面。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要赶尽杀绝,免得以后两家难见面!” 乔向廷愤愤地说:“哼,咱也不是要赶尽杀绝,您没见他在县堂上那副嘴脸,就像狼一样狠。要不是钱易来了,我连小命也丢了呢!他既然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干嘛怜悯这样的人? ” 乔老头又叹口气道:“唉,乡里乡亲的,只怕以后结仇呢。咱混下这点家底不容易,要是在村里得罪了人,以后怕是安身不牢。” 乔向廷摇摇头,说:“不怕,现在咱有钱易罩着,没人再敢欺负到咱头上。再说了,咱好好开作坊,挣了钱供孩子读书,将来孩子有了出息,考个一官半职的,就更不怕恶人欺负了。” 他说得振振有词,乔老爷子一时说不过他,只能沉默、赌气。但一提到孙子,老人心里便疼得豁豁的,他虽生来笨嘴笨舌,但孙子的事他绝不会坐视不管的。待他想周全了,又跟儿子辩论起减少载德课业的事来。 欲知乔老爷子能否说服儿子,且待下文分解。 第29章 了空禅师诵经讲法 话说乔向廷一说到孩子,乔老爷子当即心头一紧,他是最心疼孙子的。他的心绪很乱,想了半天,才坐起身子,说:“你要孩子们上进,我不恼你,但你不该下死手打他。他那么娇嫩的身子,你要是一时手重,万一打坏了,落下个残疾,心里后悔不?再说他小小年纪,你动不动就罚跪,要么就不给吃饭,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耽误了孩子长,后悔可就来不及了。你小时候我是咋管你来?你这么大时,还跟着牛屁股满山跑呢,你认识几个字?我看他已够好了,都可以当先生了都!” 乔向廷见和老爹话不投机,只好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说声:“孩子的事,您老以后就甭管了。俗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小痞孩子,念书写字偷懒,调皮耍滑却不用教,真是不打不成器。我心里有数!”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这里乔老头气得直哆嗦。 父子争执不只这一回,近来他的心情极不舒畅。虽然儿子媳妇都很孝顺,吃穿用度伺候得无微不至,邻里也非常羡慕,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堵。儿子长大了,什么事情都有他自己的主张,虽然也知会老人一声,但有时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来,他虽满口答应着,可心里怎么想的还是怎么做——答应他的话只是面子局儿罢了。 乔老头渐渐也明白了,不哑不聋,不做家翁。他常对自己说:“唉,老喽,装聋汉、当哑巴好了。” 话虽如此说,但有些事他还是忍不住要管——也许是隔辈亲使然,孙子就是他的命根子,连孙女也是他的心头肉,他容不得孩子们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好在乔向廷对于春草倒还疼惜,从不让她受苦受累,无非是学点针线,其余任其玩耍也就是了;但对于儿子,那可就不一样了,家教是出奇的严!只要学堂里不放假,哪怕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误了去上学。放学后载德也不能尽情地玩耍,他背书稍有松懈,就遭受爹爹的斥责甚而笞挞。 乔老头又不识字,有时去劝说时,反被儿子顶得无言以对,只能郁郁寡欢地回屋生闷气。 他料不到,自己盼孙子盼了那么多年,好容易等着儿子有了儿子,可儿子管教儿子的事他却管不了了。他那颗苍老的心,几乎每天都在为孙子担忧,怕他身子骨会有什么闪失。 有时他默默祈祷上天,若是后辈们必要受到什么业障,那就全部转嫁到自己身上来吧。可上天也由不得他,自家书房里,经常传来打手心的“啪啪”声。 乔老头每每在外听了,心疼得老泪横流,只好跺着脚回自己屋里怄气。 等依莲到了临产期,乔老头暗暗祈求上天再赐给他家一个男丁,因他觉得只有一个孙子未免太孤单了,所谓“孤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然而这回却有些令他失望,她又给家里添了个女孩。他虽然嘴上不说什么,脸上却有些淡淡的,当乔向廷来让老人给孩子起名字时,他顺嘴说:“我没那么大学问,你的孩子你起便好了——我说了也不算。”乔向廷知道他话里有话,也便装不懂的,只依着春草的名字,取名夏叶罢了。 展眼又是个秋天。 这一天,学堂里放了假,狗蛋跟爹娘去野外了,乔向廷却还要留乔载德在书房里读书,训示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恰好老人正在门外甬道上拄杖徘徊,听了这话,他把嘴巴一撇,嘟囔一句:“哼,以后你别吃饭了,你啃书去吧。” 然后扶杖走到大门外,到村头去散心。 他百无聊赖地看看远处,不见一个人影。 他坐在阳光下的台阶上,想眯一会儿,合眼不足半袋烟的工夫,却觉得一个身影飘然而至,一句“阿弥陀佛”,叫得乔老头心里无比煦暖,他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位法名唤作“了空”的和尚又来了。乔老爷子十分纳罕,刚才远远地看去,空无一人,合眼片时却见他来到近前,他何时来的? 乔老爷子不及多想,赶紧站起来还礼。 了空和尚问道:“老施主不在高堂高坐,在这台阶上做什么?敢是修炼吸风吐纳的功夫吗?” 乔老爷子本来心情烦躁的,没想到一见了他,顿时心如止水了,那种安逸旷达的心境,似乎从前未曾有过的。 他拉住了空和尚的手,问:“师父什么时候来的,我没察觉呢!走,快回家去。” 了空道:“阿弥陀佛,是该回去了,走。” 一僧一俗,携手回到家里。 刚走进大门,就听到书房里传来孩子的读书声,不时夹杂着乔向廷急不可耐的纠错声。 乔老头指指里面,转头对了空说道:“你听听,整天就像催债的,背不过书,就下狠手打,他非得要孩子中状元呢。唉,自己一个庄稼人,却逼着孩子去站高枝儿,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了空笑笑,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随缘就好!” 乔老头说:“这个孩子却是命苦,偏偏托生在这个家里,摊上这么个爹,小小年纪就被摁在屋里啃书,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小孩子哪能记得住许多?唉,只罚跪就有多少回了,可怜见的。我也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刚才才躲出去了。” 了空道:“这也是他们父子的前缘注定。他爹对孩子严苛些,许是前几世中,恰好孩子曾是他爹呢,也被苛责打骂过来的。呵呵,你就当这孩子是来还债的罢了。你记住了:有些孩子是来报恩的,有些孩子是来讨债的,——无因缘,不相见。只要今世了断了前债,乃各归寂静矣。” 乔老头听了,如醍醐灌顶一般,说道:“嗯嗯,是我管的太宽了。正是俗语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勿为儿孙做马牛。嗨,我也不再管他爷俩的事了,随他去吧。”说完,请和尚往上房去。 然而了空却不进内院,仍去倒座房里打坐。 乔向廷在书房里听见了,赶紧出来相见;一边喊魏嫂和依莲准备素斋。 至晚用了斋,乔老头与了空在倒座房里叙话,攀谈至很晚,也无睡意。 了空说:“老施主行善积德,本是有慧根的人。我这里有《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愿为施主念诵,可生清净心,消除人执、我执、法执,不住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了身达命。” 乔老头虽听不懂,但自从上次他诵咒之后自家就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便一心信佛了。今夜听他说又要为自家诵经,心中大喜,连连点头,忙跟他在炕上盘腿坐了,先静默片时,了空禅师待他心无杂念之后,为他念诵道: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乔老头听了,茫然不知何意。 了空便说道:“此经虽短,却总摄佛法要义,亦非只言片语就可道断的。今我试着粗解大意,或对你明心见性有所裨益。” 乔老头虽听不懂,但连连点头。 了空便道: “这经文告诉世人‘空’的道理,就是说世间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的,因缘在,它便在,因缘灭,它也就随着灭了。故而万事万物,其本身是没有自性的,这便是所说的色即是空也——人们常说世事无常,也是这么个道理,红尘中没有一成不变、永恒存在的东西,世事轮回,唯变不变。因此,唯有隔断尘缘,脱离色相,归本溯源,找到自己清净无染的本来面目,才能知道我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从而能自主自控,恒持正念正见,而不为外境所扰,最终修成金身正果,达到真空妙有的涅盘境界。在那种境界之中,一切都是永恒的,恰适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然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谈何容易?因这红尘之中,有恒河沙数众生万相,机缘盘根错节,业障层层叠叠。这世间万相,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佛家说都是从意念中来的,一念动,则万相生,故曰相由心生。而人的念头是不间断的,念念相生,才有了这恒河沙数大千世界。其间的万千机缘,又催生了诸般业障,业又成因,因又生果,因果循环,无休无止,这就叫做转世轮回。” 说到这里,他看看乔老头,问道:“此时你还记挂着子孙之间的因缘纠葛、苛责相向吗?” 乔老头摇摇头说:“想通了一切都是因缘所生,也就任他们随缘度化去吧,我已说过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从此了无牵挂了。” 了空微笑道:“嗯嗯,若明白了因缘这个道理,修行便从根儿上入手,重在‘因’上下功夫,而不是单求其‘果’。既然万物唯心所造,那么造业的总根源还在于内心,故修行宜内求而不外顾,常常观照自心,修心养性,进而明心见性。然而如何降服其心?贫僧的心法便是,要时刻着意于当下一念,只要起心动念即是正觉,那就能远离颠倒梦想,摆脱这盘根错节的宿因孽缘。” 乔老爷子点点头,了空接着说: “这只是第一步,参透空相,消除执念,生清净心。然而仅此一步还远远不够,尚不足以弥补累世所造的业障。业报终须业来还,故须修行第二步,——行善积德,以赎前愆。” 见乔老头又点头,了空接着说道:“世人修行,无非天天打坐,参禅入定,虽能暂得身心清静,然而也仅止于今世少造业障罢了,即便把蒲团坐穿,焉能尽消累世所造的恶业?唯有多行善事,将功补过,善恶相抵,渐渐善大于恶,直至有善无恶,功德圆满,临终才能通过有司神职的考校,得以飞升,跳出世道轮回,身居紫府,位列仙班,或者往生极乐,端坐莲台。故我们出家人常说:欲知前生事,今生所受是,欲知来生事,今生所作是! 《增一阿含经》中载:尊者阿难曾说一偈,佛谓诸法皆由此生,其偈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此言不虚,由此可知,修行之要,一言以蔽之,惟‘善’、‘净’二字而已,只要做到这两点,即便成不了罗汉,至少也可做个自了汉。 众善之中,何为至善?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由此可知,不杀生为至善!孝道亦归属此类,——双亲年老无助,孝而使其老有所养,亦活命之德也,若亲且不养,如何复望其能利他人乎?故常言道:‘百善孝为先!’ 诸恶之中,何为至恶?常言道:‘诸恶淫为首。’奸淫良家妇女,夺贞洁烈女之志,秽乱他人宗族血脉,灭绝天道人伦,罪莫大焉! 故修行之要,在于为善去恶。而若要为善去恶,又须克己复礼、清心寡欲,这又回到自净其意、清净污染的起点了。 若能再进一步,知晓众生平等、皆有佛性的道理,自度之余,亦能度他,发愿普度众生,则可谓世世常行菩萨道矣,来世可做菩萨了。” 乔老头听他讲法论道,虽不甚懂,却又似有所领悟,直到鸡叫三遍,才回房歇息。 欲知乔老爷子能否开悟,且待下文分解。 第30章 乔老爷子悟道坐化 第二天清晨,乔向廷照例去上房请安,叫了几声爹爹,却总不应答。 他推门进去,只见老爹迭伽坐在床上,悄无声息。 他又叫了几声,仍不答应,上前晃了晃,只见他面目安详,全身岿然不动,已然坐化了。 原来老人家夜来听和尚谈禅论道,躺下便酣然入梦,梦境无比吉祥。黎明醒来,他又想起了禅师讲的除人执、我执、法执的话,便迭伽打坐,反复琢磨那句“自净其意”的意思,不觉间便心无杂念,回归本我了,以至于明心见性,观照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但见肉身一个个从身边闪过,有男有女,有达官贵人,也有莽汉痴女,甚而有牛骡禽鸟,走兽鱼虫,渐渐的,他的意念愈来愈慈悲、平和起来,肉身成了一个跛足道人,正与一个癞头和尚云游四海,他俩一边走,一边唱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众多旁观者听了,都在那里哂笑,有的甚而冲他俩扔石头。他俩也满不在乎,依然边走边唱那“好了歌”。 偶有路人听了,大彻大悟,再也不贪恋眼前这琐屑俗务,以及奢华浮云了,而是敛意息欲,平心静气,专注于行善积德去了。 他俩走至一歧路,那个癞头和尚说道:“道兄,你我一路度化世人,惜乎证悟者寥寥无几,由此可知世人多被物欲所累,非一朝一夕可脱离苦海者。昨夜神瑛侍者已传警幻仙子法旨,招你我回归那太虚幻境,各有差遣,你我就此归位吧。” 说罢,二人身形一晃,只见灵光一闪,都幻化成一团白光,倏忽来至一仙境,但见鲜花铺地,瑞气氤氲,正座处也是一团五彩霞光,那就是警幻仙子喽。 看到这里,乔老头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本来面目就是一团意念而已,——因是善念,故而来到了这妙不可言的仙境,若是一团恶念,那恐怕是要坠入阿鼻地狱了。 他归位后乃知,仙境、凡尘、地狱,都是意念随缘幻化的。时空处处皆歧路,善恶只在一念间。一念善,即是佛,持之以恒可入涅盘境界,盖佛家所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一念恶,即是魔,魔即心中贼,盖“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也,恶贯满盈必入地狱。虽则佛陀说:“人人皆有佛性”,可人自身到底有几分佛性、几分魔性?大概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因世人皆善恶交集,善多于恶,而恶未灭尽,故侥幸投胎为人身;若恶多于善,则坠入三恶道、托生为畜生了。世间有情众生,欲入仙境,皆须不辍修行,直至明心见性才行。 话不繁絮,言归正传。 且说乔老太爷返本复元之后,俗念渐息,俗念灭尽,则血脉即止,由此魂归太虚、往生极乐去了。 乔向廷用颤抖的手试了试老人的鼻息,吓得跌坐在了地上,猛然间,他发出低沉而悲怆的哭声来。一家人听了,惊慌失措,连忙赶过来,才知道老人离世了,一个个爬到他脚下,放声哀鸣。 这时了空和尚走到院子里,对众人喊道:“你等先不要啼哭,切莫惊扰了老人家飞升之路。他一生行善积德,如今无疾而终,本是修来的福分,我正是奉了先师法旨前来超度他的。你等可速摆下灵堂,我就此做个道场,也好让他老人家归位神祈。” 众人听了,心中皆纳罕,这才想起和尚不早不晚,恰好昨日到来,其中必有缘故。又想起他前次来说的话,也都一一应验了,凡事背后因果,不由得人不信!便都止住悲声,开始布置起道场来。 族长乔广善听说了这事,忙赶过来主事料理,乡邻也都来帮忙。乔广善分派村人四处报丧,乔向廷一家只在灵堂内举哀。陈怀玉和青桐都来了,陈怀玉想起老人以前为自己疗伤的往事,直哭得肝肠寸断。周边乡绅听到消息,也纷纷赶来祭奠,就连县尊大人也派人来吊唁。 和尚每日在院内诵经超度。 周边的乞丐、流民闻听这村里有公事,都聚拢了来吃白食,寒窑里的聋哑瘸子和驼背女人,更是早晚靠在这里吃喝。 停灵七天后,乔广善便率人进去与乔向廷商议起灵的事。 众人都说,按时下的规矩,过了头七就可以起灵下葬了,还是让老人早点入土为安的好。 乔向廷再三难舍,大家纷纷说:“至孝者也不过如此。” 又请和尚进来劝,和尚也说:“老人在家待久了,亡灵迟迟不得超度。” 乔向廷听了,也只得依和尚之言,起灵安葬。 送葬者一路迤逦不绝。乔向廷和依莲都哭得走不成路,老魏两口子也悲痛欲绝,都得由人架着,才能勉强行走。 众人帮着将老人葬入乔家老林了。 乔向廷在墓前结庐守孝,和尚也陪他住在那里。 过了五七,烧了纸马,又至七七四十九日,发送已毕,和尚便劝他回家,而他执意要在墓前守孝三年。乔广善听说了,又带了众乡邻来劝,说不可长期自苦,如今在乡下这已是难得的了;依莲带着孩子及魏嫂一家人也都来劝。 乔向廷只得在坟前烧了纸钱,带家人又磕了头,抽抽噎噎痛哭一场,才回家居住。 乔向廷回家,看着上房里空荡荡的,又不禁满眼泪花。他想起了自己管教孩子时老父那怨怒的眼神,还有他气急了也让自己下跪的情形,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死结,不禁反问:“是不是自己忤逆,生生把爹爹给气死了?” 这个恶毒的想法一经产生,便紧紧缠住了他,难以摆脱。可他却又说不出来,只能一个人陷于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依莲心疼他悲伤焦灼的样子,百般地宽慰安抚他,天天拣他爱吃的饭食端上来,他却一口也吃不下。 十天以后,依莲看着他枯瘦的脸颊,含泪说:“你心里有话倒是说出来呀,哪怕哭出来也行啊,家里又没有外人,你哭我就陪你哭。你只憋在肚子里,要是憋出个好歹来,让俺娘仨以后怎么活呀?”说完,趴在他肩头上哭起来。 乔向廷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苦了,大滴大滴地掉泪,与妻子抱头哭出来了。 载德放学回来,就悄没声地去书房里温习功课,然而翻开书页,看不了几行,就对着上房发呆,他知道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没了,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心爱的爷爷了,就忍不住抽泣起来。 春草也百般舍不得爷爷离去,每日也沉默无语,足不出户,泪水涟涟。 就连襁褓中的夏叶,这些日子似乎也格外安静,竟然很少哭闹。 夜里,乔向廷躺在父亲睡过的炕上,朦胧入睡,竟然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爹爹的魂魄是黎明时离开的,飘飘荡荡出了房门。他在梦里紧追慢赶,然而两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跑也跑不动;他想喊,张嘴却又喊不出声。他拼了命去追,跑不动了就爬,一路上忽明忽暗,父亲的身影也忽隐忽现,好像跟着两个影子进了一座大殿。 他也想跟进去,却被鬼差挡在外面,他只好驻足静听。只听里面说道:“我已查过功过簿,你俩此行勾来的魂魄,本是个有德行的人。他一生怜老惜弱,多次救人性命,善大于过;且夜来佛门法旨,说他虔诚念佛,多行菩萨道,如此可飞升胜境。待本官请旨,看他可升到哪层境界。” 俄尔旨意颁来,殿内众人跪接,说是此方土地爷升为天神,就此封他为此方土地神。乔老爷子谢恩毕,旋即就有土地庙的两位仙吏飘至,接他上任。 乔向廷见爹爹走出来,赶紧向前相认,然而爹爹到了自己跟前,就像影子一样飘过,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急忙去追,不料脚下一绊,摔了一跤。他一下惊醒了,却是南柯一梦。 这时,他依稀觉得父亲果真飞升了,成了土地神,一时心中又悲又喜。 第二天清晨,他去倒座房里找了空和尚,对他讲了昨夜的梦,问吉凶祸福。 了空合掌道:“阿弥陀佛!梦是心头想,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我们出家人是相信有灵魂的,有时做梦也如灵魂出窍一般,所见非虚。施主请想,若无灵魂,今生何来念想?令尊一辈子行善积德,如今功德圆满,荣膺神职,修成正果矣。” 乔向廷第一次听他讲法,顿觉心有所依起来。 了空又说:“如今贫僧已完成先师所托,且将去矣。” 乔向廷顿生不舍之情,忙问:“师父哪里去?我家虽粗茶淡饭,倒也还供养得起活菩萨。师父与我家很有渊源,情愿师父长住些时日,早晚也好请教一二。” 了空道:“贫僧从哪里来,仍回哪里去。今后施主若有事,可到观音禅院来找我。” 乔向廷猛然想起一事,趁此时忙问:“师父自上次来到我家,所言皆中。小人十分敬服。今想烦请法师,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孽子,在读书上可有什么进益?以后可有仕途官运吗?” 了空合掌道:“这孩子心地善良,质地清纯,本来是可造之材。只是生于末世,时运不济,未免命运多舛,他离魁元仅一步之遥。后来者亦可造之材,若能向前一步,拨开云雾,也是一番新天地。” 乔向廷赶忙问:“这话怎么说?什么叫命运多舛?要紧么?有碍前程官运吗?如何才能向前一步?” 了空道:“命本前定,运可后争,争须具备天时、地利、人和。奈何当今朝廷衰微,文曲星暗,若抱残守缺,不知变通,反遭其累。不若效后来者弃旧就新,再造乾坤。” 乔向廷忙问:“后来者是谁?怎样拨开云雾?” 了空笑道:“后来者亦一正一邪、又喜又忧。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一切随缘去吧。”说完,闭目参禅,即入三昧。 乔向廷本待追问,见他已自入定去了,只得作罢。 一个时辰之后,了空从三摩地起,用罢早斋,拿了禅杖,就此告辞。乔向廷和老魏送到他村外,看着他飘然去了。 这里各自回房,乔向廷向依莲说了昨夜梦境,又说了和尚的话,执意要到西岭土地庙里上香。依莲为了让他心安,忙与魏嫂准备供品、纸香。乔向廷去土地庙祭祀了一番,又默祝爹爹仙境诸事顺遂,方才回家。 当天夜里,乔向廷早早在上房里睡下,盼望能再梦到父亲,然而昏沉沉睡了一夜,却没有做梦。一连数夜,他都在上房里坐卧,却总没再梦见父亲。 后来他坐在太师椅上,静静思忖道:“不能老这么昏昏沉沉的了,老让一家人走不出丧亲的阴影,这不是正道!”想到这里,他起身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恰是天气晴朗,风轻云淡。他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地里的庄稼已好久不去侍弄了,棚里的牲口也好久没去瞅一眼了,这些都是往常自己天天都要去看的。 这时老魏刚好进来,冲垂花门里喊“东家”。他迎出来,就见他领着族长家的账房先生老田,正站在前院等着里头回话呢。 他咳了一声,两人见他走出来了,都很高兴。 老田忙躬身施一礼,说了族长问候他的话,然后送上一幅字画。乔向廷见是一幅中堂,忙与老魏展开看时,原来画的是远山近水,水面用工笔描了一片莲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争奇斗艳,露珠在莲叶上滚动,娇艳欲滴;顺着碧水远去,是大写意田野、乔木、晴空。 乔向廷忙问:“哪来的好画?这样惹眼!” 老田道:“这正是我家三姑爷的大作。老爷说,前番钱千总说要去拜访三姑爷,二姑爷也掐着日子去了,顺便带回来两幅画。三姑爷说了,一定要转赠您一幅,请您斧正呢!” 乔向廷十分感激,连声说道:“哦哦,尚先生还想着我呢,实在是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老田说:“老爷说了,打发我过来看看你干啥呢,他老人家想为您解恼,馆子都订好了。” 乔向廷哪有心思吃饭?嘴里说:“我家里的事,前番多劳族长操心,我该请他,好好答谢才是。只是今儿不得闲儿,实不相瞒,我已盘算好了,要去拜访油坊里的师傅,好歹先把作坊开起来。嗯,改天我一定请他老人家,到时你也要去噢,陪他喝两盅。” 老田还待说什么,乔向廷已拿定了主意,执意推辞。老田见他主意已定,只好回去向族长回话。 乔向廷把画拿回屋里,要依莲好好收起来,说:“这虽不是什么名作,却是尚先生的一片心意,咱得好好保存,可别让老鼠啃了,不然就辜负来他的心了。” 然而他们却不知,如今尚璞夫妇的一幅斗方,在市面上也已价值不菲了,更何况是一幅中堂呢! 欲知尚璞何以成为丹青高手,且待下文分解。 第31章 芳华、倩儿姊妹同心 上回书说道,那尚璞原本只是一介穷儒,如何又成了丹青妙手呢? 原来,自从尚璞到清波书院以来,每日教导二三十个富家子弟读书识字,十分闲适。妻子芳华从小就喜欢读书画画,如今与夫君朝夕相处,可谓如鱼得水,你侬我侬,整日沉醉于诗书笔墨之中。 丫鬟倩儿也跟来了,伺候他夫妻俩的饮食起居。 尚璞和芳华、倩儿住在书院后面三间小厦屋里,中间是小客堂,兼做书房,两头各有一个套间,套间门口用半个帘子遮着,尚璞夫妇住在东面套间里,倩儿睡在西面套间里。后院东侧还有一间低矮的草房,原是杂物间,收拾出来做灶房。 住进来的第一夜,芳华总黏着他,他吓得缩手缩脚的,唯恐被那头的倩儿听见,故而大气也不敢喘;可芳华偏要闹出动静来,弄得尚璞大窘。 清晨起来,尚璞见倩儿脸上并无异色,这才略觉宽心。 日子久了,他慢慢住习惯了,才舒开身来。 芳华打小生在蜜罐里,是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主儿;尚璞也是视钱财如粪土的人,独身时尚可维持生计,而今居家过日子,三张口等着吃饭,他那点修金就捉襟见肘了。 幸好这所义学的学董是个宽厚的人,修金之外还供膳食,然而却只是供给先生的,家眷并不在内;另外也还有节庚包,逢年过节时学董出面约那有钱的人家,给先生包个红包,一年下来也总能见几两银子。 这些钱物,尚璞都交给倩儿打理,他和芳华都不在意这些琐事的。 倩儿虽然年幼,却善于精打细算,可即便她一个铜钱掰两半花,犹感拮据。其中衣食花费倒也稀松,最费钱的是先生和夫人的诗酒花销,有好多次他俩宁愿寅吃卯粮,也要去泛舟把酒吟诗。 幸而乔广善也常送些钱财来,这才解了倩儿等米下锅的窘境。 然而靠亲戚接济总不是长法,总须开源节流才行。倩儿为了生计,就从箱子里找出几块缎子,重新操起了刺绣的手艺。 芳华觉得新奇,等倩儿绣完看时,只见绢上一枝梅花,凌霜傲雪,栩栩如生。她赞不绝口,不觉就手痒起来,欣然命笔,将那枝梅花原原本本搬到了宣纸上。 尚璞回来见了,也诗兴大发,遂挥毫题跋,写下了一首赞梅诗。 倩儿又把尚璞的字移到了刺好的绸缎上。 因她见过字画上都盖有印章的,就找出尚璞考秀才时用的私章,蘸了胭脂盖在上面,又在绸缎上也刺上了他的印章。 第二天,倩儿借买米之机,把两幅作品送到了码头的书画店里,掌柜的一眼就相中了,各给了五钱银子,并嘱咐她若再有了时,尽管送来。 原来这省城运河码头乃是繁华之地,许多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往来穿梭,他们都爱到码头上浏览古玩字画,但凡惹眼的东西,都能卖个好价。 倩儿喜滋滋地跑回书院,把碎银子往书案上一丢,骨碌碌滚了几下。 芳华大为惊异,问:“哪儿来的银子?” 倩儿如此这般告诉了一番,芳华这才知道,原来女子足不出户,竟也是可以赚钱养家的。 尚璞从前院回来时,两人又告诉了他一遍。尚璞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呜呼呀,从今儿起,你我贫贱夫妻的生计,可保无虞矣!” 自此,三人挥毫作画,笔耕不辍。 眨眼间,倩儿已过了待字闺中的年龄,芳华心里很着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不能让她一辈子当个老姑娘吧? 有一次,趁倩儿去河边浣衣,她就和尚璞商量她的婚事。尚璞说:“这有何难?明日咱坐船进城,去大姐家商议一下,托姐夫为她说个好婆家也就是了。” 芳华对倩儿却十分难舍,她与自己本是患难的姊妹,心意相通,哪能说分就分呢? 尚璞看出了她的不舍,便道:“嗯,你和她姊妹情深,我岂能不知。要不——再留她个一年半载,待我托学董寻得一个老妈子,好歹有个人来帮你操持家务时,再让她走?” 芳华摇摇头。 尚璞又说:“那就再等两年?”她又摇摇头。 “三年?”她还是摇头。 “那你到底咋想的?”他问。 芳华说:“我想留她一辈子!” 尚璞听了妻子的话,大为不解,连声说:“不好,岂能让人家做一辈子老姑娘?” 芳华道:“那就不让她做姑娘。” 尚璞更糊涂了,问:“不做姑娘做什么?做尼姑?” 芳华急了,嗔道:“呸呸,你才做和尚呢!” 尚璞猜不中她的心思,便不再吱声了。 芳华剜了他一指头,羞红了脸,低声说:“我,我想和她一起伺候你!” 尚璞腾地一下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可使不得。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何德何能?敢,敢得陇望蜀,奢望齐人之福?” 芳华看他那副囧样,竟忍不住嗤一声笑了,说道:“你怕什么?俺俩又不是老虎,难不成夜里吃了你?” 尚璞未及作答,就听门外传开了倩儿的脚步声,他俩各自走开,尚璞顺手抓起一卷书来看。 倩儿进门,见他正看书,就咯咯地笑起来。 尚璞以为刚才的话被她听到了,愈加不自在起来,问:“你笑什么?” 倩儿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笑着说:“我笑姑爷你呀,今儿长能耐了,颠倒着拿书也看得这么入迷,哈哈!” 尚璞这才发觉把书拿反了,就忙倒颠过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芳华在里间听了,也呲地笑了,掀帘子出来,歪着头说:“哎呦呦,让我看看,是不是生怕人家回来不看你,故意把书拿颠倒了,引着人家和你说话啊?呵呵!这屋里没外人,就咱三个,你俩想说话,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说得尚璞落了汗,说声:“不和你俩闹了,学堂里有事,我,我过去了。”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倩儿看了刚才的情景,一时不知他夫妇俩唱的哪一出,还在纳闷呢。 芳华让她坐下,然后脸对脸地向她坐了,看着她那俊俏的脸庞,含笑说:“妹子,咱俩相处这些年来,你觉得姐姐待你怎样?” 倩儿说:“那还用说?你我虽为主仆,实则亲姐妹一样。” 芳华说:“嗯嗯,我也知道妹妹是真心待我,跟我是一个人似的。” 倩儿说:“正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话来?” 芳华道:“你来我家这么些年,也老大不小了的了,刚才是我和相公正商量着给你找婆家呢。他说要托咱家大姑爷给你在城里找个好人家。” 倩儿还没等她说完,就把头摇的像货郎鼓一样,连声说:“那可不行,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俩一个是书虫子,一个是画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我走了,你们谁知道柴米油盐的事?我想好了,就这样待一辈子。等你有了小孩,我还要给你伺候月子呢。我,我一辈子也不出这个门!” 芳华听了,眼眶顿时湿润了,说:“好妹子,我惹了祸时,也是你陪着我,咱俩同甘共苦。如今我有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你可别恼。” 倩儿道:“小姐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芳华道:“如今你也该出嫁了,但咱俩姐妹一场,情深似海,我实在舍不得你走。那个你也看了,就是个书呆子,我俩离了你,兴许连口热饭也吃不上呢。莫不如你出嫁不出门,咱俩仿效娥皇、女英故事,一起伺候他算了。” 倩儿心里突突直跳,登时羞红了脸。 芳华见她不吱声,便扬起脸来说:“好妹妹,你出去也不定能找个啥人家,这个知根知底,你,你就答应了吧!” 倩儿叹一口气,道:“说实话吧,那时你对他五迷六道的,我向他借书时,看到他清俊的样子,心里也忍不住喜欢他。他不只清俊,还有那安贫乐道、心无旁骛的秉性,让我觉得与咱家那两个姑爷不同。然而我是奴婢,哪敢有什么奢望呢?只是偷着想想罢了。如今小姐如愿与他结为连理,我一辈子不嫁,只给你俩做牛马,也就知足了。” 芳华笑嘻嘻地说道:“我今儿才知道,你天天操心受累,无怨无悔,感情也不单是为了我啊。哈哈,你也是大姑娘思春呢!” 倩儿脸更红了。 芳华遂正色道:“咱姊妹俩就不用藏着掖着的了。照我说的,从今往后学娥皇、女英,你到底愿不愿意?快,快给个痛快话!” 倩儿说不出口,只含羞点了点头。 芳华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嘛!那么咱就说定了,等相公回来,我给你做媒!” 她俩待尚璞从学堂里回来,芳华使个眼色,倩儿会意,拿起针线簸箩出去了。 芳华请尚璞椅子上坐了,亲自递上一杯茶,然后万福下去,嘴里说着:“奴家给相公道喜!” 尚璞接过茶,立即想起上午的事来,脸一红,说道:“喜从何来?可别再提娶小纳妾的事了,我可承受不起。” 芳华道:“这个不用你管,倩儿是我的丫鬟,我想怎么使,就怎么使。伺候主子,那是她的本分!” 尚璞道:“你别想一出是一出。我自幼家贫,本打算孤独终老的,不承望机缘巧合,竟娶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小姐,这已是天大的福分了。我又没特别的本事,岂可得陇望蜀?” 芳华嘻嘻一笑,说道:“这怨不得你,俺俩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虽家贫,却超凡脱俗,卓尔不群。” 尚璞道:“我哪有这么高洁?倩儿既勤快,又灵巧,应该到一个富贵人家去享福,不要让我再拖累她了。” 芳华说:“呵呵,搁不住人家愿意!” 尚朴不听她说,只是摇头。 芳华见他不依,便不再相劝,去外面叫回倩儿,两个人到草房里煮饭去了,一会儿叽叽咕咕,一会儿又哧哧地掩嘴偷笑。 展眼十余天,这日恰是重阳节,学堂里放了假,学董邀尚朴去码头赴菊花诗会了,尚璞赋诗拔得头筹,意气风发。 午间众人皆醉,他虽是海量,却也微醺。 午后回家,但见芳华在房内垂泪,倩儿在旁宽慰。 尚璞大惊,忙问何故。 小姐不语,倩儿努努嘴,示意书案上的文字。 只见一纸花笺,上面写着古人的诗句,道是: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尚璞看了,便知时值重阳佳节,芳华动了思乡之情。他连忙作揖,说道:“我向来独来独往惯了,未念及你远离高堂,思亲心切,这都是我的不是。午后恰好闲来无事,我陪你登高望远,遥拜父母如何?” 芳华听了,这才欢喜起来。 倩儿也要跟着去,芳华道:“相公与我登山,归来必然乏累,你可在家预备饮食汤水,晾晒衣被枕席。”然后冲倩儿挤眉弄眼。 尚璞到外面雇来一辆驴车,载着二人直奔南山而去。 原来城南峰峦叠嶂,风景秀丽,为文人墨客时常光顾之地。 二人从山麓拾级而上,惹得路人都回头观望,因女子登山者少之又少,加之她花容月貌,不由得路人不驻足观望。 尚璞毫不顾及他人的眼光,与妻子携手踏歌而行。 一直到了山顶,上面有一座凉亭,二人去里面坐了,稍歇片刻,尚璞指着家乡方向,道:“翘首遥望路漫漫,何由不起故园情?” 遂与妻子双双跪下叩首。芳华跪地默念,遥祝亲人安康,不觉滴下两行清泪。 起身归座,芳华偎在尚璞肩头,观看城北黄河内风景,只见白帆点点,迤逦前行。 芳华道:“你看那河中撑船摇撸的人,哪个不是背井离乡?他们顶风冒雨,漂泊在外,只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唯独相公你,超然物外,视钱财如粪土,这也是我仰慕你的一个缘故。” 尚璞长叹一声,道:“想我一介寒儒,不意却得了你这位红颜知己,足慰平生,死亦何憾?” 芳华说:“你要说红颜知己,我觉得可不只我一个人。你视我为知己,而我亦有知己,则我之知己又何尝不是你的知己?” 尚璞点头道:“言之有理,你的知己,自然也是我的知己了。” 芳华道:“嗯嗯,我身边只有一个倩儿,与我相依为命。你我居家过日子,又多亏了她操劳。她虽是个丫鬟,但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若不是家道中落,她也是个娇小姐呢!我曾问过她,她也实说了,她满心里都是你!莫不如咱们各自遂了心愿,把她收入房中好了。这样,俺俩就一辈子也不分开了,咱家里仍有人理家,岂不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尚璞才知她痴心未改。 尚璞见她说得恳切,一时居然也有些动心。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一落魄书生,倩儿本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才对,自己还是不亵渎她为好。 沉吟再三,他摇头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罢。若以后能遇见一个磊落君子,让她嫁过去做正室,才算美满。” 芳华听了,只得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心里却又寻思鬼主意。 欲知倩儿能否如愿嫁给尚璞,且待下文分解。 第32章 娥皇女英得偿所愿 尚璞和芳华傍晚回到家中,但见倩儿早整治了一桌小菜,两坛老酒。 芳华道:“今日登高,我与相公都出了一身汗,回来须沐浴更衣,清清爽爽,才好饮酒。” 倩儿笑道:“还用你嘱咐呢,早预备了热水在锅里。浴盆内是温的,我事先放入了菊花,你试试吧。若凉了,再舀些热的添添。” 芳华拉尚璞到草房里,见浴盆里确有花瓣,香气扑鼻。芳华便要他共浴,尚璞推辞说:“大白天的,你我同室沐浴,徒惹倩儿笑话。”芳华佯怒道:“我俩在外逛荡半天,相遇了那么多人,浑身秽气。倩儿好心好意烧了水,让你我洗洗,你若不洗,岂不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随即又冷下脸来说:“不然,今晚不准进房里睡。”尚璞知道她天性喜洁,只好与她一同沐浴。芳华在草房里又喊倩儿进来送这送那的,把尚璞吓得凫在水里不敢动,芳华嗤嗤地笑起来。倩儿知趣地走开,尚璞才舒开身子洗。 夫妻沐浴已毕,芳华对倩儿说:“烧了这么多热水,你也趁热去洗一洗,凉了怪可惜的。”倩儿忙答应一声,也去草房里沐浴了。 一时大家浑身清爽,倩儿温酒,芳华把盏。芳华对尚璞说道:“今儿晚上过节,你我三人在异乡相依为命,多亏了倩儿操劳,你我才衣食无忧。今我夫妻二人共敬她一杯。” 倩儿慌忙端杯,嘴里说着自谦的话。尚璞也是满怀感激,连忙举杯,三人都一饮而尽。 尚璞说:“自从倩儿刺了那枝梅花,如今过往商家、来往墨客,都知道了我的名字。以后凡有所作,也应写上你二位的名字,盖上两位才女的芳印,让世人知道巾帼不让须眉才好!”说完,他端起酒杯,躬身敬两位才女两杯酒,两位笑吟吟地答应着,又一饮而尽。 倩儿说:“哈哈,何必花钱去请外人篆刻。我从小学刺绣,再精细的东西,到了我手里也能做成。莫若弄几块印胚来,再买来刀钎,待我琢磨琢磨,保准刻出人见人爱的印章来。” 尚璞喜出望外,举杯再敬。倩儿和芳华却道不胜酒力了,反以茶代酒,轮番敬相公。尚璞此时满脑子诗画,雅兴正浓,遂来者不拒,一坛酒告罄才罢。他酒后喜睡,芳华让倩儿抱枕,她亲舒衾被,安顿尚璞睡下。 尚璞一夜好睡!第二日清晨,他朦胧醒来,却见自己赤身躺在衾内,身边偎着两个光滑细腻、柔若无骨的身子。他心下大惊,连忙起身,却原来是芳华、倩儿与他合衾共眠。见他起身,她俩便像两条蛇一样将他缠住。原来这都是芳华想出的主意,两人趁他醉酒后,将生米煮成熟饭。尚璞纵是铁打的金刚、铜铸的罗汉,也难抵两位佳人的温存,衾内只好就范了。 临近中午,三人方才起来。 芳华与倩儿又重置酒馔,令相公与倩儿拜了天地。从此,三人出则同行,入则同憩,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芳华自出嫁以来,身子就一直没有动静。她做主让相公纳了倩儿之后,三人情投意合,相辅相成,她竟然意外有喜了。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尚璞近而立之年方才得子,乐得不可开支。 乔广善夫妇并芳华的两个姐姐都来探望;那学堂里几十个孩子的家长,也有凑了份子前来贺喜的。 酒席宴上,尚璞当即为儿子取名“公任”,是要以天下为己任的意思,大家听了无不佩服。乔广善素知尚璞气度不凡,此番也见识了他夫妇的心胸——既能安贫乐道,过得了一贫如洗、瓦灶绳床的苦日子,又能富而不奢,心无杂念地专注于书画创作。翁婿俩素来善饮,加之学董诸人善劝,于是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一连盘亘了数日,乔广善等人这才去了。 尚公任刚满一岁时,倩儿也为尚璞诞下了一位千金,取名可馨,众人又来庆贺一番,自是热闹非凡。 尚璞与学董协商,雇了一位老妈子照管家务,又为孩子雇了乳母。倩儿乃得以从琐事中脱身,从此她与芳华专注于字画,技艺大进,他夫妇声名远播,有时甚而一画难求。 有一次,运河里来了一艘官船,在码头停泊,船上下来了两位先生,一老一少:老者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少者谦恭有礼,温文尔雅。二人信步到书画店里闲逛,他俩每观览一幅,或点头,或摇头,老者若不语,少者也不语。店里的伙计见了,知道这两位是行家里手,便摆下纸张笔砚,请两位留下墨宝,许诺了颇高的润笔费,两位却微笑推辞,伙计又涨数金,二人仍不为所动。 待两人浏览赏玩够了,转身离开时,那位老者偶抬头,却见里间挂着一幅荷花图,正是尚璞夫妇的杰作——原来店主人也是识画的,好画只挂在里间欣赏,从不轻易示人。那位老者驻足,少者也随之驻足,两人观赏了半天,互相递了一个眼色,点一点头,便问这幅画作价值几何?伙计只说这是店主人的藏品,有市无价,不卖。老者出到数百金,伙计做不得主。两人惋惜地笑了笑,老者说:“好,好,君子不夺人所爱。唉,老夫我鉴赏过多少字画,还从未见过如此绝妙者!嗯,以后若再有了他的新作,还请为我暂留,无论价格几何,我必藏之。”店主人请他二位留名,老者答道:“老叟梅庵,这位少年,人称缶道人。”说完,两人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伙计待店主人回来,向他说了这事,店主人大惊,说道:“你这蠢材,为什么不留下他俩的墨宝?你道梅庵是谁?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赵之谦,所谓缶道人者,便是吴俊卿。他二位的作品,都是千金难求的珍宝!这样的主儿,若留下一字一画,足可为镇店之宝!唉,今有名人登门,我却无缘相识,可惜了!” 不久,两位名家求索尚璞夫妇字画而不得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业内无人不晓,于是“世外清闲居”的字画愈加昂贵且难求了。 还有一位大官,是新上任的漕运总督,他也是爱字画的人,赴任时途径码头,也上岸小憩。因早听说过“世外清闲居”大名,且某某店内藏有他们的画作,便专程到店里观赏,看后也是赞不绝口。他出价逾千,惜乎店主人仍舍不得出手。后来,总督又派了两位仆从,携重金到清波书院邀请他夫妇到画舫赴宴,然而三人平日散漫惯了,不愿见官,只赠送了一幅斗方作为答谢之礼。总督情知这些世外高人,历来是自命清高的,故而也不怪罪,只令人留下百金,抱憾上任去了。 如是数载,城里读书人皆称他夫妇为世外高人,以至于一字千金,声名鹊起,慕名来求画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凡以势压人者,尚璞概不会面。古语说“艺不压身”,岂不知才艺绝佳,对于桀骜不群的人来说,有时也是祸根呢! 这一日,尚璞正在书院讲堂内授课,门外突然来了三匹马,为首一员将校,长得蚕眉凤目,鹤背猿腰,他与门旁行人施礼,询问尚璞所在。那人本一学生家长,见他和气,忙到里面通告。初时尚璞并不在意,因为近年来求画的人越来越多,他已不胜其烦。今儿听说来了一位军爷,心道:“如今武夫亦喜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了?何望其能保民安邦?”便拖延着迟迟不出来。岂知那位军爷却一路寻到课堂门前,撂衣跪倒,静候尚璞出门一见。 尚璞循声出来察看,觉得那身影十分熟识,便紧走两步,搀他起来,那人叫一声:“恩师在上,钱易有礼,请受我一拜!” 尚璞一下认出,这正是十几年前那位搭救了芳华的钱易,不仅又惊又喜,拍着他的肩膀,连声说:“好,好!想不到能在这里见你一面!”说完,不禁涌上热泪。 当下尚璞领着钱易到后院,唤出芳华、倩儿见礼。钱易先拜见师母,芳华谢他的救命之恩;这时尚公任已满地跑了,他领着姗姗学步的妹妹来看客人,也彬彬有礼。 芳华、倩儿忙着与婆子安排茶水,又托学堂里的学生去酒肆里订酒饭。钱易的两个随从便把从西北带来的土产奉上,都是些上等皮毛、香料、药材等物。尚朴道谢,让芳华与倩儿收了。 钱易打发随从去前面学堂外候着,尚公任蹦蹦跳跳领着他俩去了。 待他们走远,他和尚璞各叙别后情景。当钱易说到家中亲人殁于兵乱、江南百姓备受刀兵之苦时,他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 尚璞叹道:“唉,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怜天下百姓,历尽水深火热,幸存的人生计也愈发艰难了。” 钱易喟然长叹,黯然伤神。 尚璞又劝道:“唉,事已至此,望弟能自我宽慰些。纵观史上,大丈夫立世,哪个不是身负国恨家仇,然后才击楫中流,励志笃行,保国安民,建功立业的?” 钱易听了,又点一点头。 尚璞看着钱易年纪也不算小了,劝道:“贤弟莫怪我说,如今你也该成家了。前些时候学董还说,他家小女正待字闺中,莫若愚兄代为作伐,成全这门亲事如何?” 钱易摇头说道:“不可,不可,小弟奉命为西北军督运粮草,那左公新接陕甘总督大印,军纪严明,我岂敢临阵娶妻?再说,弟戎马倥偬,哪里顾得上家室?弟常秉烛夜读,每读到汉骠骑将军霍去病那句‘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时,我常夜不能寐。弟既从军,也愿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以还,那岂不误了人家的终身?即便我侥幸不殒命于疆场,也是常年漂泊在外,连累人家独守空房,我心里也不安。思前想后,只得孤苦终生罢了。” 芳华在一旁听了,着急地说:“唉,这是怎么了,你兄弟俩竟然天生一个脾性?那一个曾说过孤独终老,这一个又要孤苦终生!唉唉,天下那么多男人,偏偏只你两个是心忧天下的?好兄弟,你可别这样,即便你是世外高人,也总得食人间烟火吧。你难道为了天下苍生,就执意不娶妻生子了吗?”又对尚璞说:“你既然是个做哥哥的,他又叫你师父,你就该拿出老师的款儿来,劝他成家!” 这时倩儿也从房里出来,接口道:“是呀,是呀。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虽是个妾室,也算是半个师母了吧?我也做的了主!你既来到俺家里,就多住些日子,明儿就让你哥去提亲,你回去时带着夫人,跟前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俺们也放心。” 钱易听了,双膝跪下,对三人说道:“兄嫂对我如此关心,弟感激不尽。但我心意已决,以身许国,外患未平,绝不成家!” 尚璞听了,长叹一声,说道:“唉,贤弟这番话,也算是肺腑之言了,真可谓感天动地。愚兄同是七尺男儿,自愧弗如。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强求你了。嗯,待我打发学生去酒肆里催菜,酒菜来了咱们痛饮一千杯,一醉方休!” 一语未了,就听门外有一汉子粗门大嗓地喊:“就是呢,酒饭准备好了没?我来了,肚里没食,咕咕叫呢!” 大家抬头一看,原来是李老四背着个褡裢满头大汗地从前院赶了进来。 尚璞见他来了,惊讶之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大家忙起身见礼,芳华和倩儿都道了万福。 钱易也惊喜地问道:“地保老爷怎地来了?嗯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素不善饮,你正好陪着我师父喝酒!” 李老四喘息未定,说:“我算定了千总大人这两日必到俺妹夫家里,便赶着来与你相会。今儿午间赶来,总算没误了饭时,哈哈。” 众人见他这样,都笑了。 席间,师徒借酒言志,把李老四说得一愣一愣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33章 师徒把酒共勉 话说尚璞打发学生去催酒菜,待酒肆里两个伙计各挑着一副担子来了,芳华和倩儿取出菜肴,在后院石桌上摆放整齐,让尚公任去前面唤两个马弁也来就餐。 尚璞居中坐了主位,再三请李老四上座,地保老爷此时哪敢居上?口口声声请千总大人上座。 一个马弁道:“什么千总?李大人已表奏他为参将了,在这里坐的,是位怀揣黄马褂的将军!” 李老四听了,大吃一惊,又重新趴下给钱易磕头。 钱易和尚璞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 钱易拉他起来,说道:“什么将军士卒的?你我都是患难的兄弟!” 又对那个马弁说:“以后不准拿这些虚名唬人,参将也只是个差事罢了,没的惹人耻笑!” 又对李老四说:“还和以前那样才好,不然弟兄们就都生分了!” 然后向尚璞拱拱手,说:“恩师不必在意,弟子师承于您,若不是您的调教,哪有我的今日?” 尚璞却并不惊讶,因他早已料定钱易必有一番造化的,就微笑着说:“贤弟的胸襟抱负,愚兄如今算是领教了。只凭着‘以身许国’这一条,弟也会前途无量的!” 众人举杯祝贺钱将军荣升之喜,李老四激动得两手颤抖,他甩甩长辫子,镇定了一下,双手用力捧杯,高举起来,夸张地昂起了头,满饮一大杯,却不小心呛着了嗓子,前仰后合地咳嗽起来。 大家看了他的窘相,又忍不住齐声大笑。 尚璞看似文弱,实则十分擅饮,他常说:“自古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每饮至半酣,便意气风发,喜发议论。今日与高徒重逢,又见他仕途顺畅,格外高兴。待一坛酒告罄,尚璞微醺,遂拍案议论道:“我辈今日在此痛饮,十分快意。然而外面的世道,却未免令人感到窒息。君不见夷人凭借坚船利炮,恫吓朝廷,我泱泱大国,将至山河破碎。可亿兆子民,兀自昏昏噩噩,浑然不觉。你等既为官身,就应知晓内外,取长补短,且将所思所悟,推之于众。不然,我族类何以自立自强?” 李老四说道:“嗯,这话说的没错,洋鬼子的洋枪洋炮,太他妈厉害了。听官府里人说,即使圣祖爷的红衣大炮,也抵不住洋人的钢板火炮,一个炮弹楔下来,一片瓦舍就没了。想我天朝上国,稳居世界中心,如今却被外国人骑在脖子上拉屎,真是太他妈妈的了!” 尚璞说道:“你也该醒醒了,什么稳居世界中心?我要说如今这世上强国林立,我华夏只居于东方一隅,你信不信?嗨,不光咱不居于中心,其实咱脚下的地根本就没个中心,它其实是个圆球的,像个西瓜在模样,无依无靠地漂浮在空中,你信不信?” 李老四闻所未闻,跳起来,指天画地地喊:“兄弟你少说疯话。你道我没长眼睛吗?咱脚下的地明明是一马平川,你咋硬说它是个圆的呢?即便是圆的,你却又说它漂浮在空中,那我们岂不是头朝下、脚朝上了?哎呀妈呀,稍不留神就掉下去了!我操,我想吐,原本没喝醉,让你这么一说,就想吐!” 钱易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地保老爷小心了,要不先拿根绳子把你拴树上,防止掉下去没影儿了。唔唔,若是掉到月亮上还倒罢了,自有嫦娥接着;若是掉到太阳上呢,那岂不烧成了灰了?” 一句话说得李老四不自在起来。 尚璞笑道:“呵呵,你别奚落他了。你从军这么多年,你该知道脚下的地是圆的?” 钱易道:“我虽读书不多,但淮军里聘了许多洋人充当洋枪教练,我听他们说,有个叫麦加伦的人,从一个叫什么牙的小国去航海旅行,他照着一个方向一直走,最后又回到了起点。打那起,人们才知道脚下的地是圆的。我还听洋人说,地球确实漂浮在空中,它围着太阳转,太阳才是中心呢,这叫做‘日心说’。而咱们天天见太阳从东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觉得它是在围着咱地球转,所以咱叫‘地心说’。然而最终还是人家说得对,这太阳的起落,原来是地球自转的缘故。我虽然心里万难接受,可时间久了,也硬让自己相信了。” 李老四听了,一跺脚,骂道:“他奶奶的,明明是太阳东起西落,洋鬼子却瞪眼说瞎话!唉,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洋枪洋炮呀,谁拳头硬,谁就说了算。” 尚璞饮尽一杯酒,说道:“嗯,这话倒也有理,自古弱国无外交。”又对钱易说:“你在军中,务必谨记,无论大国小国,不只看它有无坚船利炮,只要它擅于革故鼎新,就不可小觑它。哦,我曾去城里买过一部书,呵呵,真真是好书,我只看了一遍,便觉如醍醐灌顶一般,待我取来。”说完,他健步回房取书。 等他回来,钱易看那封面上,赫然印着:《海国图志》。 尚璞钱易说:“这部书囊括了世上海陆各国常识,里面宣扬‘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唤醒多少有识之士!愚兄今日就赠与你,望你于闲暇之时翻阅,或有所裨益。” 钱易连声称谢。尚璞又说:“诸国之中,尤要参详一下东瀛倭国。他本是我华夏属国,亦一撮尔岛国,国情本与我国类似,不料近年革故鼎新,突飞猛进,已今非昔比。该国自古就有狼子野心,掳掠成性,不可不防。” 钱易说:“恩师所虑极是,弟子记下了。如今曾大帅、李大人等人也兴办洋务,学着造洋枪洋炮呢。只是朝野上下,时时有人掣肘,难以放开手脚。我曾听李大人说,他曾上折子筹建电报局,朝中就有许多达官贵人阻挡,说什么电线杆子插在地下,会破了圣朝的风水。我还听人说,洋人曾送给西太后一辆烧油的洋车,跑起来飞快。太后也很喜欢,可是等坐车时才发现,那驾车的车夫却是坐在她前面的,屁股冲着她,老大的不敬!太后因此恼了,硬要人家撤换公使,幸而被身边的大太监给劝住了。” 李老四听了,哧哧地笑起来,说道:“她坐在后面,是怕那人放屁!” 大家也笑起来。 李老四猛然看见那两个马弁,自知失言,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钱易说道:“他俩乃我亲信,不必起疑。”李老四听了,这才放心。 尚璞高声道:“怕什么,在这僻宅私第,谈些世间奇闻轶事,难道还要三缄其口吗?须知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李老四说:“须防着隔墙有耳。” 尚璞说:“这书院妙就妙在独门独院,远离尘烟。我这几十个学生,也都是厚道人家的子弟,从不多事生非。我也曾想教些新学,然后学董老大不愿意,只说要孩子们读圣贤书,做八股文,将来取士入仕,谋个正途。唉,每日寻章摘句,循诵习传,讲得我也干哕了。想我华夏煌煌数千年文明,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精华者,诸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孝悌忠廉勇’,‘尚和合、求大同’等等,这类浩然正气,实我华夏立世之根基,万世不易;其糟粕者,诸如愚忠愚孝、奴性十足、八股取士、因循守旧等等,这类弊端陋俗,何以赖之开民智?今后唯有秉持华夏文明之底蕴,吐故纳新,推行新学,才能得一线生机。我欲效法贤弟,为国为民,尽我绵薄之力,此生碌碌,非我所愿!” 钱易道:“恩师既然有倡导新学之意,莫如等我回到军中,央求彭大帅给这里的学道修书一封,荐您到黉门去做个先生如何?那里面有许多庠生,国学底子深厚,他若再学了新学,口口相传,必能广开民智。” 李老四鼓掌称妙,忙端起酒杯,要敬连襟一杯,说:“常言道‘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钱将军操心,妹婿即刻就能高升了!” 尚璞苦笑道:“呵呵,总还是离不开高升二字,我又不是去做官。”钱易点头称是,说道:“如今朝廷起用的大员,皆是曾帅、左公、李大人这样经世致用的能臣,上天降下这么多文曲星来,匡时济世,若假以时日,中兴有望!” 尚璞对钱易说:“贤弟莫怪我说,你道你家李大人与曾大帅等人效仿洋人造船造枪造炮,便是强国之策吗?非也!这好比乞丐穿了新袍去做客,内里还是乞丐。其实强国之策,总还在开民智,唯此我华夏才能自立于环宇,长盛不衰。” 钱易点头称是,笑着说道:“民智是要开的。不过说起开民智,咱们的那位曾大帅,少时脑袋却愚笨的很呢,他也只是位大器晚成的人吧。军中都流传一个笑话,曾帅也认可的。据说,他年少时,有个贼藏在他书房的梁上,想等他睡着后下来偷点东西。不料他一遍遍背一篇文章,读到深夜还背不过。小偷实在忍不住了,便跳下来说:‘你这人真笨,我在梁上听你读都背过了,你却仍背不过,天下还有比你更笨的读书人吗?’曾大帅深为诧异,一时竟也顾不上怪他做贼,就让他背一遍来听,那小偷果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然后丢下书,开门扬长而去。曾大帅惭愧至极,只在背后施礼,恭恭敬敬放贼走了。” 大家听了,大笑起来。 尚璞赞叹道:“嗯,谁知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大器晚成,扶大厦于将倾,力挽狂澜。” 钱易道:“嗯,他打仗也是靠‘结硬寨、打呆仗’的笨法子,最终却也取胜。按照先帝遗诏,‘克复金陵者,于我大清恩同再造,王之。’故而他本该封王的,西宫太后却只封了他个侯爵,为此许多将士替他打抱不平呢。有的给他写信说:‘江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他吓得将信放入口中,嚼碎了咽下肚去;还有劝进者写对联说:‘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他看了,忙将对联中的‘似’字改成了‘未’字。他为了自证清白,还不顾将士反对,遣散了湘军。” 李老四气哼哼地说:“哼,这就叫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尚璞也说道:“唉,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先帝的遗诏,后人如今如何肯依的?” 钱易点点头,说道:“这里也走不了话,也怨不得后人不遵遗诏,单说那位咸丰爷吧,也是位荒唐的主儿。他初登基时,倒也勤谨,然而眼见得国事衰微,百弊丛生,积重难返了,他便破罐子破摔,耽于酒色起来。他在畅春园中常住不归,广纳佳丽,出名的有‘四春娘娘’。他不光徜徉于脂粉堆中,还偏好男风,据说京中有个唱昆曲的男子,不仅长得貌似潘安,而且身段也好,咸丰爷又喜欢看戏,见了他自然喜欢,便时常召进宫里陪王伴驾。这可惹恼了一位御史,原来那个优伶也是御史的相好,如今被皇上夺了去,他气不过,便斗胆上书,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告诫皇上不该宠幸优伶、荒政误国。呵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个大忠臣、大诤臣呢。岂料咸丰爷心里明镜似的,他不仅不生气,还以获胜者自居,带着嘲讽的口吻在他的奏折上写了一句:‘如狗啃骨,被人夺去,岂不恨哉,钦此。’那位御史看了,一时也哭笑不得。” 尚璞听了,叹道:“唉,咸丰爷如此荒唐,还能指望他治国理政吗?” 钱易道:“好在咸丰爷驾崩后,如今垂帘的两宫太后倒也巾帼不让须眉,凡是起用的朝廷大员,皆是些经世致用的能臣,上天降下这么多文曲星来辅政,若假以时日,中兴必有指望!” 李老四却不愿再听朝中这些事,他一墩酒杯说道:“嗨,咱弟兄们喝酒,怎地净扯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我今儿来这里,是冲着钱大人的一句话来的,——想求妹夫一幅字画,你还记得吧?” 钱易听了,忙笑道:“是了,是了。我听族长老爷说,恩师成了丹青妙手。今儿我也想求两幅字画,不知肯赠予否?” 尚璞听了,却突然变了脸,酒也不喝了,满脸怒容,把两人吓了一跳。 欲知尚璞为何动怒,且待下文分解。 第34章 连襟窃画谋利 话说钱易索画,尚璞冷冷地说:“兄弟你乃一介武夫,不料竟也附庸风雅起来!难不成你对敌时,将两幅字画摆出来,洋人看了就自叹不如、退避三舍吗?难不成你想做宋徽宗?——他即便画了《瑞鹤图》,群鹤翔集,祥云缭绕,不也被掳到北国坐井观天了吗?” 钱易见尚璞误会了自己,忙说:“恩师见教的是,学生不敢贪图安逸、附庸风雅。我此番求画,是为了赠送两个我敬重的人,——他们都是圣人一般的人。”说完,无限遐想。 尚璞见他神色凝重,忙问:“你说的是哪两个人?” 钱易道:“他俩都曾效力于曾大帅帐下,一文一武。文乃郭先生,才干优长,——据说曾帅有一次在上报战况时,在奏折中写有‘屡战屡败’的话,郭先生却将它改成了‘屡败屡战’。别小瞧这小小的字序颠倒,皇上看了很是感叹将士的顽强不屈,遂龙颜大悦,下旨褒奖,这段轶事在军中传为佳话了。” 尚璞说:“嗯,这人倒也蛮有心计。文是此人,武乃何人啊?” 钱易道:“武乃水师彭大帅,我与他相知最深。他身居高位,却不爱钱、不怕死,他把朝廷赏赐的银子都用于救济乡民了,或充作军饷。若非弟亲见,说也无人能信!” 李老四听了,嚎叫道:“天下竟有这样傻的人!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他倒好,到手的银子也不要!” 尚璞摆了摆手,说道:“我也料不到如今竟有这样清廉的官,只恨无缘相识。” 钱易说:“彭帅不仅不爱钱,也不恋权呢,他曾几度辞官,可愈辞朝廷愈重用他,如今让他巡视江南水师呢。” 尚璞叹一声:“真真奇人也!” 李老四却道:“什么‘奇人’?我看他真真‘气人’。他放着光宗耀祖的大官不做,祖宗也要骂他哩!” 钱易笑了,说道:“彭帅的胸襟,非常人可比。可惜这样的贤士,而今却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尚璞问:“怎么?他也如你说的,匈奴未灭、誓不成家吗?” 钱易道:“这倒不是,彭公发妻亡故后,因他对一位姑娘情有独钟,就不再续弦了。” 尚璞说:“这位女子必定与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喽。” 钱易道:“正是。” 李老四嚷道:“这还不容易?如今大户人家也有三妻四妾的,更何况他这么个达官贵人呢!一乘轿子抬过来不就完了?” 钱易道:“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因为他管那位女子叫姑。” 大家听了,都觉愕然。 尚璞一皱眉头,摇头道:“这就不对了,他要有这念头,人伦何在呢?” 李老四也说:“是呀,刚才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呢,这样说来,那就猪狗不如了,我呸!” 钱易忙说:“请听我讲完,他虽叫那女子姑,但并非他的亲姑,只是因她名叫‘梅姑’,本是他外祖母的干闺女,与他并无半点血缘的。” 李老四说:“哦哦,这倒罢了,论理他该叫‘姨’。哦,姨也不行,名分在那里摆着呢,行不通!” 尚璞这时却叹道:“唉,说起来,世人皆被名分所累!” 钱易说:“何尝不是呢?彭帅为她终生不续弦。逝者已矣,生者凄凄,为此他常挥毫泼墨,专画梅花。像他这样重情重义的人,试问达官贵人中有几?” 尚璞蓦地起身,回屋去取字画了。随即倩儿抱一个包裹跟他出来,尚璞说道:“这些都是愚兄的得意之作,贤弟一总拿去就是。” 李老四看了,登时两眼溜圆,放出光来。 钱易拱手谢道:“何消太多,只两幅也就够了。一幅赠与雪帅,一幅赠与郭先生。哦,还须第三幅,赠与本省学台大人,荐兄去黉门任教,这才是正经事!” 尚璞笑道:“这个倒也没甚么要紧。我更敬重贤弟所敬之人。如蒙高士不弃,已为幸甚!” 钱易道:“恩师过谦了,我只取三幅。” 芳华和倩儿解开包裹,顿时墨香四溢。 钱易从中取了三幅,展开看时,见画的多是各色荷花,千姿百态,争奇斗艳,不禁连声赞叹。 尚璞说:“须再加一幅,因为还有一位贤士令我敬佩,今欲赠他一幅,未知肯笑纳否?” 钱易疑惑道:“恩师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从不结交权贵,是哪位高士,能入得了恩师的法眼?” 尚璞笑道:“这位高士出身寒微,本江南人士,曾救得贱荆一命。如今他以身许国,匡扶社稷,却又不置家室,着实令我钦佩!从此以后,为师也要向他学习,虽不能像他一样以身许国,然而谨庠序之教,择其好学者而教之,传国学、倡新学,振民心、开民智,我义无反顾!” 钱易听了,才知道他要赠给自己一幅字画,连忙致谢,又欣慰地说道:“若恩师出山,倡导新学,广开民智,实乃天下学子的一件幸事!” 芳华就从包裹内拿了一幅大的,对钱易说:“这一幅荷花上立着一只蜻蜓,正要振翅高飞。就将这幅赠给兄弟你吧,愿你振翅高飞,一路高升!” 李老四在一旁见了,也顺手探入囊中,拎起一幅卷轴,牢牢抓住不放,对尚璞说道:“想当年,你与姨妹蒙难时,要数在下辛劳,忙前跑后地与那些乡绅周旋。而今妹婿成名了,可不要忘了愚兄噢!” 尚璞笑道:“老哥的恩情,在下须臾不忘,只是无由报答。如今弟别无长物,只有几幅字画,若您不嫌弃,任你挑选就是了。” 李老四听了,握住那幅大的,眼睛却又在包裹里瞅寻起来,不知选哪幅才好,嘴里又说:“我倒不打紧,还有一个人,也是你的大恩人呢,就是乔向廷。是他仗义出手,想出偷梁换柱的主意,还把你俩送到了他亲戚家里,拜堂成亲,我想也该为他拿一幅才是。” 尚璞听了,自然愿意,任其拣择。李老四挨个掂了掂那些卷轴,又选了一个坠手的,他觉得肯定又是一幅长卷。他用一只胳膊拢着字画,却又探出一只手,去包裹里摸了一幅说:“我替岳父大人也捎回一幅去,他老人家必定喜欢。” 尚璞夫妇见状,都笑起来,待他选好了,倩儿才收起包裹。 一时诸事皆妥,钱易顿首再拜,因军务繁忙,便告辞回船。尚璞夫妇苦留不住,只好送他出门。 那李老四溜进尚璞屋里,两眼狸猫似的搜寻那个包裹。然而倩儿是个精细的人,早已收藏起来了。李老四只好作罢,转头却见书案下堆着一些故纸旧绢,乃是三人临摹练手之作,有的已落了题跋,有的却尚未落款。他如获至宝,从中挑了几张,又见案上有印戳儿,恰是那枚“世外清闲居”的闲章,便蘸了红泥盖了上去,一总卷了,塞进怀里,匆匆出门,背上褡裢,直奔码头。 待钱易一行人拔锚走了,他也就此告辞,搭乘一只商船,弃岸登舟而去。 那尚璞夫妇回到书院里,仍旧授课作画,淡然如故。岂料不出俩月,就有州学里的差役,拿着学正的片子来请。夫妇三人一时愕然,都想不到钱易办事竟如此爽利果决! 因尚璞一心要讲新学、开民智,便不再犹疑,乃向学董辞了馆,携妻挈子去省城里租房安家,然后只身到州学里任教去了。 且说李老四从省城的清波书院回来,他拿了尚璞夫妇的画,心里便不住地盘算:如何才能将书画出手,发一笔意外之财呢?他虽胸无点墨,但也知道须经有名望的人鉴赏、首肯后,才能提高画价。然而乡下本来识字的人就不多,谁又懂得鉴赏字画呢? 他常年在官府和士绅中游走,已颇认得几个仗势托大的人。他曾拿几张斗方去给大户看,那张大户脑满肠肥的,眼见的花花绿绿,只觉得好看,却又说不出怎的好看来,要他拿银子来买画,他是很不屑的!县上的几位朋友,也都是在酒肉桌上厮混的,满眼里都是酒和女人,更不懂得什么书画! 他知道和他们不能洽谈,于是没事便到县城运河的码头跑,那里来往的官船多,少不了路过的文士,或者能遇上个独具慧眼的,一掷千金呢!再者,码头上也有几家古玩字画店,里面也有字画出售,也可以卖给店里的。 这天李老四怀揣三幅斗方一幅长卷——他从尚璞书案下故纸堆里捡来的,先去码头最西头上的那家书画店转了转,各色大小画作都问了价码,暗暗记在心里。然后来到另一家,从怀里掏出一幅斗方来,请掌柜的鉴赏。 那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他不像个文人,却见他手里的字画又那么清奇,不由得看那落款,却只见一个“世外清闲居”的闲章,并无人名题款,便又打量他几眼,然后摇摇头说:“哪里捡来的?不入流!” 李老四委实不懂书画,然而他胆子壮,舌条也硬,把眼一瞪,说道:“哈哈,掌柜的蒙人呢吧?这都是经省城里名家鉴定过了的,说有唐伯虎遗风。” 掌柜的哈哈大笑,说:“什么唐伯虎遗风?你知道唐伯虎是哪朝哪代人?” 李老四一时语塞,思量再三,拍拍脑袋,大悟似的说:“这还用问!唐伯虎当然是唐朝人了!” 掌柜的听了,只笑得前仰后合,水烟袋也掉在了地上。 李老四等他笑够了,怯怯地问:“掌柜的笑啥哩?” 掌柜的慢悠悠地说:“哦,唐伯虎是唐朝人,那他跟杨贵妃是老相识喽?那好,请你过这边来看看,我这里有他给杨贵妃画的像!” 李老四不知就里,随他来到一幅立轴前,掌柜的指着一幅钟馗像道:“你看他画的杨贵妃美不美?” 李老四此时方知他是在戏谑自己呢,索性装嘲卖傻起来,拍拍额头说道:“我的个娘哎,这杨贵妃咋长胡子了?唐明皇哪怕吹了灯,搂着她也扎得慌,明早起来还不把唐伯虎给咔嚓喽!” 掌柜的笑笑说:“唐伯虎他是宰不了,他早就逃的远远的了,一直逃到明朝去了,唐明皇够不着他。哈哈哈!” 李老四听了,也跟着大笑起来,然后说道:“我刚才是跟您说笑呢,我还不知道唐伯虎是明朝人?呵呵,咱不提唐伯虎这茬了吧,你只说我手里的画到底好不好?” “唔,唔,我再端详端详。”掌柜的说着,拿到窗前,戴上老花镜,远观一阵儿,见小小画面,吞吐乾坤,又拿起一个小凸镜放大数倍看,那线条是一丝不乱,绝无残墨败笔。 掌柜的点点头,心悦诚服地说:“实不相瞒,这画确是精巧,作画的必是灵秀之人,身手不凡!” 李老四心说:“哼,当然灵秀,他们阴阳合体呢!”他其实最关心的是到底能卖多少银子,赶紧问:“这样的好画,价值几何?” 掌柜的往太师椅上一靠,捻了捻胡须,诡诈地说道:“若论画呢确是不错!可是你老弟也不是不晓得,在我们这行市里头,要的是名气!籍籍无名之辈,即使手法再好,也算作‘不入流’!像这位新出道的朋友,我从未听过他的名头,那他也肯定不曾入过名人帖了。刚才听你说他在省城混,那他可曾入过省城里的‘名人画社’没有?” 李老四一无所知,哑口无言。他只听岳父说过妹婿写字画画好,城里好多人都去求他的画,却不知他是否可曾入过名人贴! 李老四见掌柜的不认手中的画,心下疑惑道:“妹夫也只是个穷书生,素来穷酸惯了的;那个姨妹也是个孤傲的人,手捏不得针线,却专意模仿男人舞文弄墨,哪里就会像岳父夸的那样好?如今我再去别家店铺里逛逛,看他人怎么说,再做计较。” 他告辞了出来,又到别的店里踅摸了一遭儿,让人家看画,却也是这样的说辞。他便横下一条心来,只得贱卖了! 他依次让各家店主人作价,有一幅斗方人家愿出三钱银子,有的店里愿出四钱,最多的出到六钱七厘,有一幅长卷可出一两六钱。 李老四每卖一幅画,都要转悠几家,哪一家出钱多,就卖给哪一家,因每幅画给人的印象不同,价格也略有不同,后来有的斗方最高的出到七钱银子,长卷出到一两九钱一幅,四幅画共卖了三两五钱多银子。 李老四来到街上,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银子,觉得也算意外之喜了。 他踱进一家酒馆的雅阁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直到脸红身热,醉醺醺的了,才去柜上结了账,然后大摇大摆来到街上,跨上那匹大青骡子,扬鞭往家里赶去。他要回家把那些字画甄别处置,再发笔横财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35章 乔向廷开作坊受阻 且说李老四回到家里,酒仍没下去,他晚饭也不吃,美美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他很晚才醒来,浑家早备好了汤水伺候着。 他洗了脸,浑家又用木梳沾着水为他梳头,替他结辫子。 梳洗已毕,他胡乱吃了口点心,然后往牲口棚里去叫伙计,那里面住着一个年老的雇工,每夜都须起来照看牲口。 李老四大声问:“老憨头,牲口可喂好没?” 老憨头忙殷勤地答道:“爷,您放心好了,夜里骡子加两遍料,耕牛加一遍草,夜夜不空。骡子今早晨草料里又加了豆饼!” 李老四很满意,嘱咐他给骡子套上鞍辔,说今儿还要出门。 原来他见妹婿的画确能换钱,家中尚有三幅卷轴,那都是大幅的中堂,是他求来的;另还有数张未经装裱的条幅、斗方什么的,那是他从墙旮旯“捡来”的。 他看着这些东西,又瞧瞧已装裱好了的中堂,眼神发直。 那天求画时他说的明白:一幅卷轴赠给乔向廷,另一幅赠给岳父大人,自己只留一幅。如今他却犹豫不决起来,心里揣摩:昨儿那几幅竟卖了三四两银子!如今这么大的三幅中堂,都是已然装裱好了的,可知是他夫妇心爱之作,又将价值几何呢? 他越想越舍不得,一直盯着这些东西发呆。 他把那三幅卷轴卷起又展开,越看越舍不得出手。 思之再三,后来他灵机一动,便将卷轴卷起收好,然后又抱出捡来的那些草稿,从里头抽出两张条幅来,叠好了放进褡裢里,骑骡子去装裱店里装裱,嘱咐店家好生裱糊,他七天后来取。 店家主人乍见了他的画,眼睛也为之一亮,嘴里应着:“好咧您呐,放心吧,这样的好画,不劳吩咐,自会小心装裱!” 李老四笑了笑,记账走人。 七天以后,他带着两幅新装裱的书画,来到岳父家里。乔广善见画大喜,叫屋里人都出来看,大家赞不绝口。 李老四请老泰山从中挑一幅,说剩下的送给乔向廷。 乔广善说:“向廷那孩子重孝在身,一向不曾出门。想当年他救了咱家的急,我正想替他解恼呢。正好贤婿拿来这么好看的莲花图,他看了必定喜欢。再者,你知道他屋里人叫做什么?呵呵,恰巧叫做依莲!这一幅莲花,正好应景!让他依傍着鲜艳的莲花,别再念叨那故去的枯叶才好!” 李老四听了,连连称是。 乔广善便唤账房先生老田进来,要他去给乔向廷去送画,顺便看看他在家干嘛呢,嘱咐说:“要是他还那么悲悲切切,你就先回家来;要是缓过神来了呢,你就说我替他解恼,到邻村酒肆里喝一盅。到时从咱家门口走,你家来告诉一声,我再请两个人去陪他。” 老田答应一声去了。 这就接上了前文书说的老田拜访乔向廷的事。老魏先接着他,领进大门,冲垂花门内喊“东家”。 可巧乔向廷这天刚拿定主意,要去拜访油坊里的师傅,请回来开作坊呢,听了族长给自己解恼的话,忙再三致谢,又以请师傅为由,婉拒了。 老田见请不动他,只好回去告知东家。 老田回来时,李老四正在堂屋里跟岳父商量一件“好事儿”呢:原来,他曾攀过亲的张大户,前些日子捐了个六品的出身,年纪轻轻竟做到了漕运衙门的主事,虽然不是个坐堂的官,然而对外说也就是位道台了。而漕运总督刚好署理河道衙门,且与贝勒爷是熟识的,张大户便求金老爷为他写了个帖子,携重金拜谒漕帅。漕帅上任以来,也知道他这主事的名字,只是并无私交,如今见他携重金来拜,心知他果然是个晓事的,遂引以为心腹,还委他督办修固河堤的肥差。 李老四听说了这件事,自认为凭着大姐夫与张大户是本家,托他揽下修河堤的工程,是十拿九稳的事,只是苦于无进见贽礼——这绝非小数目所能及的。他与岳父商议,想动用老泰山的家私,筹措个千儿八百的银子,拿去疏通关节,待揽下工程来,金山银山可就搬回家了。可乔广善自从他承揽军粮的生意失败以后,对托门路揽工程再无半点兴趣,当即拒绝了这位“贵婿”所请。李老四心里有些怨憎,只坐在那里发呆。他很惋惜内弟乔金宝不在家,不然以他的精明,肯定会支持自己这个动议的。——此时乔金宝已长成一个精明的小伙子了,常去外面交游,见识要比他爹多一些。 翁婿二人正呆坐着,这时老田就从乔向廷家里回来了,说乔向廷受领了字画,却不愿赴宴,又说了乔向廷拜访师傅开油坊的话。乔广善答应一声“知道了。”老田退了出去。 李老四听说乔向廷去拜访油坊师傅,一下想起他家的那两处作坊来,觉得好笑,心说:“就那破烂房子,还开什么作坊?” 他忽然想起原主人乔慕贵来,心道:“他是由奢入贫的人,穷急了自然想翻身。他虽已败家,可他父兄却是巨富,当年那桩军粮的生意,据说他家足足赚了上千银子!今儿要跟他说起这桩修河堤的生意,备不住他父子会感兴趣呢。嗯,若他家感兴趣,就能筹到银子,那就可由自己牵线搭桥打通关节,一旦揽到工程,都能发一笔横财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下豁亮起来。可有什么因由去找到乔慕贵父子呢?这也是个难题。若冒然去说,因与他家积怨甚深,人家也不相信啊! 李老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好主意来。 他正坐立不安呢,老田突然又进来说:“乔向廷来访。” 乔广善和李老四很诧异,心说请他他不来,这时却怎的自己来了? 因乔广善十分敬重乔向廷的人品,忙出门降阶相迎。这时乔向廷也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开染坊的乔向宽。大家见了礼,乔向廷先向乔广善道谢,说前番家里的事让他老人家操心了。然后看了乔向宽一眼,乔向宽便忿忿地替他讲了两件事。 乔向宽对族长说:“向廷老弟这些日子守孝,外头的事不大理会。这不,今儿他去拜会油坊里的师傅,想请回来主持榨油,可人家说什么也不答应,这个原也怨不着人家什么的。可让人生气的是,向庭老弟去油坊里看看时,不想通向作坊的路都被掘了,原是能通马车的,进料、出货都方便,而中间一段被啃得只剩了个田埂了,还故意挖了许多坑,别说通车,就是行人挑粪,稍不留神就会踩空,歪进田里去。两侧的田是乔慕贵家里的,左侧是乔大乖租的,右侧是他自家留的,去作坊只这一条路。多少年来中间一直是条大路,如今别处好好的,就到他这里搁不下脚丫子了,好似丫丫葫芦的丫巴腰儿,你说气人不气人?求族长开了祠堂,主持公道:自古铺路修桥,是行善积德的事,没听说掘路挖坑的。” 乔广善睁大了眼睛,问:“还有这事?我许久不出门,也没人来和我说,我竟不知道这事呢。” 乔向宽说:“人家谁敢来说?乔慕贵是个地痞无赖,打起架来不要命,又入了黑道的,街坊邻居谁敢吱声?” 李老四忙问:“如今你可知乔慕贵那厮在哪里混?他家老爷子从城里搬回来没有?” 乔向宽说:“听他家的家人来喜说,亨爷带着家里那小妖精,在城里住了些日子。如今他屋里的老货终于寻思过点儿来了,觉得这么下去自己反倒人财两空,便把他俩请了回来,如今都相安无事了。至于他家在道上混的那个瘟神嘛,咱知不道。” 老田却笑道:“说起亨爷,我今早晨出去溜弯时,在村头遇见来喜了,他正冒冒失失地往村外赶。我见他走得急,就问他干嘛去呀,着急忙慌的!他说是去搬先生。我还道是他东家的牲口病了呢,问他是去请王兽医呀还是赵兽医?他呲呲牙说:‘请什么兽医?是老东家身子骨儿不舒坦,要请个老中医来把把脉。’” 乔广善听了,默不做声。 李老四故作大惊小怪地说:“哈哈,俗话说‘女人的腰,赛钢刀。’亨爷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却娶个小的放在身边,她夜里能不缠磨他?有身边人敲骨吸髓,他面子上虽油光水滑,怕是里子早已穰了,不跑药铺才怪呢!” 老田哈哈一笑。说:“亨爷倒是想得开!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这辈子逍遥快活,也算是个风流人物了。” 乔向宽却鄙夷地说:“风流人物?哼,那还倒是数不着他,他家那瘟神才最风流呢,镇上也好,城里也罢,烟花柳巷他早逛遍了,——据说他爷俩也曾在那地方撞见过,只好装作不认识,互相遮着脸走开。哈哈,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嗯哼!”就见乔广善把脸一沉,干咳了一声,众人登时闭嘴,再不敢说这些有伤风化的事了。 李老四见乔向廷一直沮丧着脸,又想起他开作坊不顺心的事来,便劝道:“小员外,你不必这么烦闷,他乔慕贵是个地痞无赖,横竖不拉理,这个谁不知道?有事找他爹说去也就是了!” 不等乔向廷搭腔,乔向宽先皱皱眉头说:“只怕他老子也管不了他。再说,他即便管得了他,你以为亨爷就是个好东西?他儿子的那份歹毒,只怕随根儿呢!” 乔广善和老田都点头。 这时李老四却拍拍胸脯,大包大揽地说:“这事包在我身上,由我去说!再个,我正有件事想要去找他商量……” 这话还没说完呢,就见外头有个小斯进来说:“乔向廷员外家的长工老魏来了。” 乔广善笑着说:“今儿怎的了,我家这些日子门庭冷落,今儿却不断上人,呵呵。”他随口说了个“请”字。 老魏气喘吁吁进来,先见了礼,说:“东家叫我好找。我留在那里跟师傅唠嗑,后来俺俩说话投机了,他才告诉我,他之所以不愿回作坊里做事,原来都是乔慕贵背后搞的鬼!” 你道底事如何?原来,自从乔慕贵把作坊赔给乔向廷以后,他心中就埋下了十二分的怨毒。然而那时他已不名一文,实在无力对抗如日中天的乔向廷,只能暗发毒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夺走我家的产业,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吃进去的,以后就要他怎么吐出来!”他于是去找田三爷商量,田三爷知道这个乔向廷已结交了官府,那时若动他,就太过显眼了,只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事须从长计议。” 田三爷又带着乔慕贵,干了一票打家劫舍的勾当,大家分了些钱,又隐去了。乔慕贵腰里有了钱,又回村里显摆。 乔大乖一见到他,就像挨了打的狗找到了主人,可怜巴巴的,还抱着他的大腿淌眼抹泪。乔慕贵安慰他说:“世事总难料,谁也难免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从今儿起,你还跟着我,赶明儿给你另娶个好的当媳妇。”他还承诺他租种的那块田免田租了。 乔慕贵很心疼赔给乔向廷家的两处作坊。这半年来因乔向廷家里摊了白公事,一直没有开业,倘若他恢复了精气神儿,大张旗鼓地开了张,红红火火地干起来,那就更打自己的脸了!为此,他心里琢磨了不知多少回,千方百计阻挠他开张! 首先是釜底抽薪之法,他带着一帮闲汉,去原来的师傅家里恐吓,说:“谁要敢留在下家干活,谁就甭想过安生日子!”还把尖刀插在人家门框上,留个记号。吓得师傅磕头作揖,信誓旦旦地说:“俺要另谋高就呢,不会去他家干活!”他听了这话,才带人扬长而去。 其次是拦腰一刀之法,因那两处作坊位于村外,只有一条大路相连,而那条大路恰好穿过乔慕贵田地之间,他从两侧把路啃了,车马不通,他如何进料,如何出货呢? 这些行径,很多乡邻都看在眼里,却是敢怒不敢言。乔向廷自顾守孝,老魏忙里忙外的,也都没去作坊里看。如今要开油坊了,才遇到了这些糟心事。 大家听了这些事,不待乔广善说话,李老四先就气哼哼地骂起来,口口声声要去找乔慕贵兴师问罪——其实他生气是真的,想找乔慕贵家里人谈生意也是真的。 乔广善担心他是个外村人,插手本村的事不妥当,李老四却说:“我是这一片的保甲呢,管着好几个村子,大事小情都能问得着!” 乔向廷也巴不得地保老爷出面呢,那就省了乡邻之间怄气,于是连连点头。 乔广善叹口气说:“唉,也是巧了,今儿你兄弟金宝不在家,昨儿我打发他去东乡找人劁猪去了。要不然,让他去请了广亨兄出来,大家一起找个地方坐坐,再合适不过了。” 乔向廷登时想起族长替自己解恼的事来,心下一动,连忙说:“就是呢,先考公事上,大家都操心受累的,我正要请诸位去酒肆里坐坐,聊表心意。此番正好,请了他出来,咱去溪边酒肆里喝闲酒,边吃边谈吧。” 乔广善早就打算请客的,再三说还是由他做东才对。乔向廷见他诚心诚意的,又加上自己心里有糟心事也就不再与他争了。 乔广善一面让李老四去请乔广亨出来吃酒,一边又打发老田去叫本村的孟达礼作陪,说:“孟老夫子读书明理,又是个外姓人,正好说句公道话。” 他俩答应一声,分头去了。 欲知李老四能否请动乔广亨,且待下文分解。 第36章 李老四谈生意如愿 且说李老四,到了乔广亨家里,家人往里通报。这时乔广亨正搂着紫嫣,歪在炕头吸水烟呢。乔广亨听说地保来了,忙说了一个“请”字。 李老四来到了屋里,去上首椅子上坐了。乔广亨一边吩咐紫嫣上茶,一边问:“地保老爷,今儿怎的这么闲?” 李老四笑了笑,道:“享爷真会说笑,小人可经不起您张口称呼‘老爷’!” 乔广亨嘿嘿笑着说:“你毕竟是吃半碗官饭的人,所以大家管你叫老爷,这是正理儿。你和俺们这些平头百姓们,不在一个屋檐底下站着。” 李老四说:“小人吃半碗官饭不假,可我感觉自己就是被人使唤的牛马,整天催粮收税的。可如今追讨皇粮国税也难,当差大不如从前了,有时为了一点屁大的事,上头吩咐下来,直让我跑断腿、磨破嘴,最后也讨不来官老爷的一张笑脸。” 乔广亨听他诉当差的苦,还以为他是来催官粮的呢,就惫赖地说:“如今俺家城里的铺子不景气,乡下又欠收,虽已秋风凉,却恰似那青黄不接的光景呢。老侄子你替叔斟量斟量,可拿得起拿不起?”说完,斜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李老四。 李老四一见他这副奸滑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说道:“瞧您老说哪里话呢?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催官粮我也不敢先从你家催起。我这回来,一是多日不见,专程来探望您老人家;二来呢,是替我家老泰山请您出去喝酒的;三呢,我也顺便探望一下你家慕贵兄,自从那次我把他从巡检区里捞出来,就一直没再见过他的面,也不知他忙些什么呢,难不成又去做大生意了?” 乔广亨听他提起儿子那段不堪的往事,脸上便讪讪的,只得说:“哪里话?俺平头百姓,哪有什么生意好做?” 李老四话题一转,说:“哈哈,说起生意,我这里倒有个巧宗儿。前两天我去城里公干时,听人家码头上人说,新来了一个漕运总督,兼署河道,正张罗着修河固堤呢。这可是件大工程,谁要是能揽过来,准能赚个盆满钵满的!我思来想去,满眼里挑不出几个能干的人来,也只有慕贵兄常年在外面跑,见多识广,他要能跟我合伙,把那河堤的工程揽过来,那银子钱可就像河里的水,哗哗地往家淌,一辈子也花不完呢!” 乔广亨听了他这一番话,一时云里雾里,心想:“有这等好事,他怎会来告诉我?可别忘了筹办军粮时,那里面出的幺蛾子!”想到这里,他露出质疑的神色,呼噜呼噜地吸水烟。 紫嫣在内室听外面没动静了,便出来续茶,李老四见了她那妖娆的样子,呆柯柯地盯着看,乔广亨几次端起盖碗来让茶,李老四却浑然不觉,只顾看。 这紫嫣每日里闷在家里陪着个老头子,平素也不见一个生人,今儿见有男人来了,正好出来招惹一番,于是故意拿出烟花风情来,扭呀捏的。乔广亨脸上不悦,使劲墩了一下茶碗,盖子被颠得当啷一响,李老四吓了一哆嗦,差点把盖碗掉在地下,这才回过神来。 李老四吃这一吓,竟然忘了再吊吊乔广亨的胃口了,就把自己如何与张大户攀亲,张大户又如何讨得漕帅的赏识,漕帅如何委了他管修河堤的差事,如此这般和盘托出。——这足见李老四不是个干大事的人,稍一惊惧便失去了自我,难怪他以后被乔慕贵耍呢。 李老四说完了这些话,乔广亨忽地从床头坐了起来,移到他下首的椅子上,躬身陪他坐着,又招呼紫嫣出来续茶,还让他水烟。李老四这时谈到正事了,却也清醒起来,单刀直入地问他父子可有兴趣揽这桩生意。乔广亨是吃过做官商的甜头的,当然愿意喽。 这时李老四话锋一转,说:“咱先明后不争,把丑话说在前头:若论出钱办事,我是不名一文的;若论托门路办事,呶,姻亲关系就摆在眼前,我是可以牵线搭桥的。我只出这层关系,所有花销一概不管,但赚了钱咱两家五五分成。不知您老意下如何?反正花个千儿八百的,只要把工程拿下来,多了不敢说,三五千银子的进项,还是有的。” 只这些进项,就把个乔广亨引得心里发痒,他明白李老四为何来跟自家说了,因为别人家拿不出这么多打点关节的花销,这样说来,这事是十足可信的。他当即答应去跟两个儿子商量,砸锅卖铁也要凑出千把两银子。——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笑李老四只知送银子,还不知人家官老爷喜欢什么呢,假使人家喜欢的是女人,你送这些铜臭气的东西能办成事么?所以打点关系不在钱多,而在精、巧、准! 李老四见他喜得手舞足蹈的,便又顿了一下,阴沉着脸说:“还有一件,你家可能忘了,当初慕贵兄把那两处作坊赔给乔向廷时,是我做的保。可如今人家要开油坊了,却发现慕贵兄从中做了手脚。” 乔广亨却也不知,忙问他做什么手脚了,李老四说:“他既威胁原来的师傅不能留在下家干活,又掘路挖坑的阻碍人家进料出货,这也太不地道了,让我这个保人的脸往哪里搁?” 乔广亨暗笑了一下,心说:“这么做不多,依我夜里就去把房子扒了!”但脸上却现出忿忿的样子,正言厉色地说:“这孩子咋能这么整!唉,你也知道,我年轻时忙着经商,对孩子缺乏家教,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都怪我教子无方。他长大后闯了多少祸,想你是最有数。小时候我管不了他,如今长大了,又分家另过,我如何能管得了他?这些事我也气得沸沸的,可没法子,你叫我如何是好?” 李老四情知他说的也倒是实情,但这回有桩好买卖拿住他们了,又加之自己是当时的保人,管起来自然理直气壮,于是绷着脸说:“要依他这德行,那桩修河堤的生意我是不敢跟你家里人做了。我老泰山也有些家资,只是不曾经手这些事,如今有他大姑爷的本家在,正该去试试手。”说完站起身来,拔腿要走。 乔广亨见他说得真切,忙止住了他,说:“贤侄莫走,一切包在我身上,我就打发人去找那个孬种算账,要他亲去给向廷小员外道歉,去给人家油坊的师傅讲明了,就留在下家干活。至于掘的那路嘛,赶明儿我先打发人修复了,要是那畜生嘴里再说半个‘不’字,我就告他忤逆,拉到衙门里打死这个砍头短命的!” 李老四见了他这信誓旦旦的样子,才放下心来,于是借坡下驴,将两件事都说定了,然后又说起岳父请他出去吃酒的事。 乔广亨对吃酒并不热衷,懒懒地问:“承蒙你家老泰山看得起我,专程过来请我,他却怎地想起我来?什么由头请酒啊?我白受用心里觉得不安不是?” 李老四说:“因你们老哥俩许久不见面,我老泰山甚是想念。今儿特意在溪边酒肆里置酒,让我过来请您过去叙叙旧。” 乔广亨又问还有谁,李老四这才说:“还请了几个人,孟老夫子、染坊的乔掌柜,还有乔向廷小员外,大家一块聚聚。” 乔广亨一听这么多人,淡淡地说:“既然这么多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就不去了罢。” 李老四急了,忙说:“您老要是不赏光,岳父又责备我不会办事了,您就当疼我这个晚辈了好吧。” 乔广亨沉吟了一下,说:“论理族长设宴,保长来请,我不该推辞,可我近来身子骨儿虚弱,打发人去搬先生了。我若去了,岂不害人家白跑一趟?” 话没说完,只见家人来喜从外面跑进来,躬身行礼说:“老爷,我赶到集上,晚到了一步,那位老先生前脚刚走,伙计说是被外乡人接去了,得后天才回来。” 李老四鼓掌大笑,说:“哈哈,该着您老去喝酒!” 乔广亨苦笑了一声,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承蒙族长和保长的厚爱,我听招呼也就是了。只是刚才听你说,请的客人里面有乔向廷,我家那个逆子却跟他过不去,见了面我脸上挂不住。再说,他老爹走了才几天啊?他重孝在身,就出来饮宴,似为不妥。我和他同席,也觉得晦气呢!” 李老四哈哈笑了几声,说道:“多少日子了,按说他早该除孝服了。这次虽是闲酒,我家老泰山说也顺便给他解恼呢。” 乔广亨听了,勃然变色,说道:“哦哦,原来是为人家解恼的酒,我更不去了!” 李老四忙说:“实则是吃闲酒,解恼只是顺水人情啊!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有个结义兄弟,叫钱易,人家可是个将军呢,且是钦差大人的亲信,连本县的大老爷也都给他几分薄面,何况你我呢?” 乔广亨听了,这才不言语了,大概他深知民不跟官斗的道理,既然人家上面有人,他瞬间像换一幅面孔似的,和颜悦色地说:“是啊,是啊,他是个至孝的人,我心里也佩服得紧呢!如今族长约了他出来,我做东请大家吧。你前头先走,容我回内室洗梳一下,换换衣裳就过去。” 李老四爽快地答应一声,刚要走时,乔广亨又叫住他再三嘱咐道:“待会儿当着众人的面,你可别说什么工程的话;更不要提我那逆子威吓师傅、掘路挖坑的事,不然,我面子上真的过不去。你尽可转告向廷小员外,请他只管放心好了,逆子做的孽我来偿还,还治不了他了!” 李老四连声答应,一身轻松地走了。 他回到岳父家里,把说动乔广亨整治乔慕贵的话说了一遍,独不提合伙揽工程的事。 这一下,乔向廷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地,也觉得浑身轻松起来。 李老四又说了亨爷对他如何客套,如何让茶,如何让水烟,紫嫣如何妖娆等,乔广善忙止住了他的话,请大家去酒肆里喝茶去。 于是一行人跟着他,一路说笑着往酒肆里去了。 到了酒店里,掌柜的打躬作揖地接着,领到雅阁里就坐,伙计赶着沏茶倒水。 乔广善呷了一口茶,对账房先生说:“老田,这茶叶倒好,应是今年的新茶,不赖起城里大姑爷给捎来的毛峰,你尝尝,滋味怎样?” 老田听了,忙端起茶盅来抿了一小口,品嘴咋舌地说:“是呀是呀,滋味清香,恰如大姑爷从城里捎来的新毛峰。提起这话来,小人还要感谢老爷呢,大姑爷特特托人从城里捎来,老爷又特特地送了小人半包!小人只尝了一次,舍不得喝,剩下的白天放在桌子上,晚上放在炕头上,只闻茶香,就赛神仙一般!老爷待小人不外道,小人也一辈子念老爷的好,小人……” 乔广善微笑着摆了摆手,不再让他往下说,转头看着乔向廷,说道:“贤侄,你也尝尝,这是新茶。” 乔向廷向来不擅饮茶,他虽家境宽裕,却只有来了客人才沏茶,他自己并不讲究吃喝用度的;他只爱吸烟——近日接了父亲的白玉嘴儿旱烟杆和丝绸烟袋,而把自己的铜烟嘴儿烟杆和棉麻烟袋收了起来;每日也只是粗茶淡饭,只在节令或来客时才摆酒席,一家人也都跟着他清淡惯了。他虽素不饮茶,但听了族长的话,却也端起茶盅来呷了一口,连声叫好。 孟达礼说道:“善老爷,贵府大姑爷能想着给您捎这么好的茶叶来,自然也有人天天孝敬他喽。哈!他衙门里的油水肯定是少不了的,不光茶叶,包管有人给他送银子使。这新茶也只是个幌儿,多半里头包着银锭子呢。” 乔广善听了,心里很受用,眼睛眯成一条缝,只摇了摇头。 乔向宽对老田说:“田老爹,你也是个斯文人,要是茶叶里喝出银子钱来,可别忘了记在账上啊!” 一句话说得老田脸上讪讪的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37章 乔向宽羡慕洋火 话说乔向宽正跟老田说笑呢,谁知老田脸上却不自在了,让这位染坊的掌柜的疑心账房先生做了假账。还不待他说什么呢,老田忙给自己打圆场,呵呵笑着说:“那敢自是要入账的,分厘不爽!” 孟达礼在一旁听了他们的对话,叹口气说:“唉,如今行行都有来钱道儿,坐地来钱。只有俺这务弄庄稼的人,整日靠死力气过活,累死累活一年下来,也只是混个肚儿圆。” 乔向廷听了,说道:“叔,你这话可说的不在点子上,你哪是侍弄庄稼的人?你是读书人呀,肚里学问深着呢!” 孟达礼听了,脸上起了红晕,惭愧地说:“唉,贤侄见笑了。虽说我也曾读过几年书,却又考不中功名,去县学赶考,白白把银子钱洒在水里罢了,反不如在家一心务弄庄稼呢!” 乔向廷说:“务弄庄稼是我这等老实无用的人干的事。但凡有能为的,谁肯像鸡一样在土里刨食?” 乔向宽精于算计,听了这话,就说:“老弟你大可不必这样说!你家里平日养着长工,农忙时又雇着短工,他们都是种田的好手;另还有几家佃户替你种着田地,如今又盘下了乔慕贵的油坊和织坊,田里收着粮食,还有你那坐馆行医的亲戚还时不时地给你送金银来!哈哈,还有跟你过得滋润的呀?” 乔向廷笑笑说:“三哥你过奖了!俺这小门小户的,虽有几亩薄田,留下五七亩自己种着,剩下那些地都租给穷人了,我也不忍心多收租子,进项极少。说起那两处作坊,没得叫人笑话,在我手上半年多了,一个也没开张!” 不料乔向宽却说:“没开张的好。你要不开张,日子还好过些。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就是做出东西来,往外卖也是个事儿。听说没?这何家村开锡坊的何大拿,他儿子前些日子被人劫了,他家作坊里的锡器还供奉官家呢,一做大了就被匪徒盯上了——也怪他自己,不该露富!唉,夜里一次次地往他家扔飞镖,镖上钉着信,光银子就勒索了好几回了,足足几百两银子进去了,眼见人财两空,只好报了官。——据官府的人说,这一准是山里的土匪干的,因为他们的瓢把子是擅长使飞镖的。” 大家听了这一番守业为安的道理,都点点头。老田也说道:“嗯,我外出收帐时也听说了。听官府的人说,这伙土匪是捻子余孽,给剿散了的,就啸聚山林,打家劫舍。” 乔向宽又叹道:“唉,这年月,有钱的人日子也不好过,遭人妒恨,容易被人算计,还不如穷要饭的呢,就比如住在咱村寒窑里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怕人来抢他。那辛勤劳作的,反而食不果腹!唉,这是什么世道呀!别的不说,就说我这染坊吧,前些年生意还好,一者因我家的手艺好,二者我从来都是用最好的染料。然而近几年却一日不如一日了,倒不是做工不用心,也不是我偷工减料,是因为城里来了卖洋布的,纹理又好,颜色又靓,质地摸上去也滑溜细腻,大家都爱穿洋布了,谁还费劲来染土布呢?唉,生意难干,还不如趁早关门!” 几句话说得乔向廷心灰意冷起来。说乔向宽劝乔向廷的织坊暂且别开张,还不待乔向廷言语,老田说:“这话说的是!你看我身上这稠袄,还有这袍子,都是洋纱稠做的,比自家织的土布强多了,还不掉色呢!这也是托大姑爷的福,他去年来家时替我从城里捎来的;如今也不必去城里买,隔三差五就有商贩到村里来叫卖。那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们,一听说又来洋纱绸了,什么禁忌也不顾了,奔着人家布贩子去赶,抓着喜欢的就不撒手,小哥长小哥短的叫着,呵呵。” 乔广善又稍微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待大家都不吱声了,他才说道:“话虽如此,但洋人的东西也并不都那么便宜,要看他卖给咱的是什么东西。洋布为什么比土布便宜呢?因为他们织布都用机器了,一个机器能顶十多个工人呢。可是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就贵的吓人。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信!大姑爷在城里衙门里做事,见多识广,他曾说:道光年间英夷所贡的杂物中,有一样东西叫自来火,就是一根小木棍,长仅盈寸,它的一端涂有五色洋药,一擦就着火,士大夫见了都惊诧莫名,以为是鬼火呢。后来大姑爷在衙门里也用,叫它洋火。刚运进来时,一包要卖一百两银子,一盒折合十两银子呢,一盒也就十来根,点一根就合一两银子。唉,除非是显宦,要么是富商豪,寻常人家实在点不起!” 孟达礼和乔向宽听了,都大眼瞪小眼,半晌才说:“哎吆,洋人还有这种奇巧玩意儿,先不说它贵不贵,单说它是咋擦着火的呢?难不成擦着时还要施符念咒?真是神道!” 乔广善眉飞色舞地说:“不瞒诸位,小老儿家里就有洋火,点灯我是不许家里人用的,点火烧饭我也不许家里人用,我只用它点香,供奉祖宗。嚯,好用,好用!” 乔向宽眼馋什么似的,说:“要早知道这些,我宁愿花上几两银子,也弄几根来使使。” 这时一旁侍立的一个家人忍不住了,说:“田先生夜里算账,点灯时也曾用过一次,我见过的,以为他是变戏法来着,今儿才知道那是洋火!” 老田大为紧张,连忙看东家,辩道:“那是大姑爷来时我请他吃旱烟,他从怀里掏出一盒,一擦就着。我也是第一次见呢,觉得很神奇,他便给我留了两根,说是衣服上也能划的着。当天夜里我实在忍不住,点灯就不用拼打火镰火石了,索性划一根试试。不料却划得狠了,把那一头擦断了,我才知道须要讲究力道的!。唉,一根白瞎了,把我心疼的什么似的!第二根就小心多了,不轻不重,一擦就着,点了灯,也觉得屋里分外亮堂!” 乔广善笑了笑,并没有责怪他什么。 乔向宽嘴里仍啧啧响着,着实替他惋惜那第一根,连声说:“唉,这么金贵的东西,真是白瞎了。我家里总是用火镰火石,磕打半天也不见个火星儿,好容易引着火纸捻子,有时潮湿,又灭了;再者吹得狠了,又吹灭了,急死个人。不怕诸位笑话,有一次我浑家去灶前点火做饭,拼打了半天,好容易有个火星子蹦到火纸上,她赶紧去引软柴禾,撅着个腚吹气,火还没旺起来呢,她就一口接一口地吹,许是吸进凉气的缘故罢,她一边吹着,一边出了个虚恭。我看了好笑,就说我的女人属风箱的,一撅腚就两头出气!说的她笑得再也吹不出气来了……” 他还没说完,大家就哄堂大笑起来。 孟达礼嗔怪他说:“不雅!不雅!我在家听你婶子说,侄儿媳妇是最好的,你不该在外头编排她!” 老田也说:“是呀是呀,裙钗私密的事,还是不要外道才好。你不闻我家乡一件骇人的事?有一家新娶了个儿媳妇,那新媳妇倒也贤惠,知书达理的。有一天她随丈夫去上房里请安,因她刚嫁过来水土不服,可能肚里不舒服,磕头时不小心出了个虚功,且弄出响声来了。当时也怪她那公公为老不尊,不禁偷笑了一下。这一下可惹祸了,那媳妇又羞又臊,回屋哭了一天,夜里就上吊了。她娘家人当然不愿意了,合族的人来闹,把他家的锅都砸了。所以说这些私密小节,还是不要外道才好。再说,哪有在外编排自己屋里人的呢?” 乔向宽笑着说:“我倒不是编排她,只是今儿知道了有洋火这玩意儿,就想起浑家点火做饭时费的那洋劲了。又记起她那次不堪的模样,忍不住就说出来了。唉,不论贵贱,明儿我就托人去城里买几盒,那么屋里人再也不用两头出气了……” 一语未了,就听门外有人说:“什么东西两头出气呀?”大家抬头,见乔广亨由掌柜的陪着,背着手走进来了。 只见乔广亨,头戴一顶瓜皮帽,身穿绣着“寿”字的长袍马褂,脚上穿一双长筒布鞋,稀疏的头发梳得溜光,脑后的辫子有点黄,但也编的有条不紊,可见他出门前是着意打扮了的。他在门外听到乔向宽说两头出气的事,进门就问什么东西两头出气。他这一问,大家又都笑起来了。 乔广善就说:“没什么,说的是你老哥吸水烟,吸也冒泡,吹也冒泡,进进出出,两头出气呢。” 大家听了,又都笑得前仰后合。 乔广善待众人笑够了,就招呼正式落座,于是为排座次而彼此歉让起来,争执不休。乔广亨口口声声说由他来做东,身子却站在客位上一动不动。乔广善径自去主位上坐了,然后静观大家谦让。他的意思是原本为乔向廷解恼而设宴,正该由他坐首位,然而看乔向廷的意思是他不愿坐,他说还有两位长辈在这里呢,自己不敢僭越,又说自己年轻,该坐在下面斟酒,还说自己有孝在身,不能饮酒。 推让的结果是乔广亨坐了客位第一。第二位又颇费了一番周折,因孟达礼按庄乡姻亲论起来,是乔向廷和乔向宽的长辈,这两个“向”字辈的,都推让他坐第二位,然而孟达礼是个“识礼”的人,他知道乔广善的用意,再者自已只是个家道中落的读书人,连那开染坊的乔向宽都比自己有钱,更何况还有个如日中天合县敬仰的乔向廷呢!因而他耸肩缩颈,说什么也不坐,只推乔向廷坐。乔向廷见他诚心不坐,只得又推让乔向宽。乔向宽精灵鬼怪的,更是不坐。大家推来让去,总无了局。后来族长发话了,指定乔向廷坐,说是为了给他解恼嘛!大家这才消停了,依次落坐。孟达礼坐了第三位,然后是乔向宽、李老四。老田坐在末位,每有菜传上来,由他接着。 乔向廷见满桌都是鸡鸭鱼肉,迟迟不肯下箸。乔广善见了,忙道疏忽,一叠声地叫外面传素菜上来,并让跑堂的伙计进来,问:“店里可有素酒?” 店小二却不知何为素酒。 乔广亨骂一句:“蠢材!素酒就是薄薄的米酒、果酒之类,只要不是太烈就好!” 店小二恍然大悟似的说:“小人晓得了,柜上常卖的都是村酿米酒,并不太烈,可算得素酒?” 乔向廷却并不想饮酒,连声辞谢。乔广善劝道:“多日不曾见面了,今日素酒也不用一碗,怎么过得去?小老儿带来了两坛陈酿,只怕性烈,如今只好用柜上的米酒罢。” 众人也再三相劝,向廷只好答应。 素酒素菜传上来,摆在乔向廷面前,老田忙替他斟了酒。 乔广善端起黑瓷酒碗,环顾众人,望空浇奠,祝道:“愿逝者在天之灵早得超度,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乔向廷听了,想起了自己做的梦来,心知老父已自成神,掌管一方土地,心中稍感宽慰。大家随着族长一起浇奠,尽礼已毕,方才叙家常,行酒令。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族长说道:“向廷侄儿事亲至孝,真是我族中楷模。我小老儿活了大半辈子了,无日不以孝悌为本。论起来,我族世代安居在此,繁衍生息,村里也有百十户人家,虽则偶有鸡毛蒜皮、小偷小摸的事,然而总体上是好的,民风淳朴。我小老儿忝为族长,只觉省心得狠呢。不过我深感遗憾的是,从咱这祖辈上起,就从没出过当官的,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官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顶戴都是命里带来的!” 乔向廷听了,一下又勾起了自己望子成龙的念想,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儿子好好读书,无论如何也要博个一官半职,改换门楣,且喜其聪慧善良,连私塾先生也说过:孺子可教也!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涌上一份喜悦。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38章 乔广亨炫耀洋布 话说乔向廷心里想起儿子的学业来,心里充满了期冀,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他端起一碗酒,谦恭地起身敬族长,一谢他长年的关照,更谢他出面操持他家里的诸凡大事。乔广善哈哈大笑,也并不十分谦让,端起黑瓷大碗,将淳烈的陈酿一饮而尽,嘴里还夸张地“啊”了一声,大家纷纷赞他海量。 乔广亨见族长喝过了,以为下一个该轮到他了,便正襟危坐,专等乔向廷敬他,然而却并不见他再起身。他便旁毃侧击地对他说:“向廷小员外啊,这才几年的功夫,你由一个黄口孺子,已长成了一个人见人敬的乡绅了。起头你忘了?那一次全庄的人因你巡夜有功,都凑银子褒奖你,那一次我家也一下出了八两一锭大银,能抵得上中等人家半个家当呢!从那时起,你小伙子一路走运,短短几年的功夫就成家立业,买田置地,家里也起了新屋,如今也是三进的大院落了,老朽我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总觉得那八两大银,真是个吉利数目,真真给你带来好运气了呢!” 乔向廷听了,早猜得了他的心思,是他觉得他本与族长同辈,敬酒也总该有他的份。想到这里,便端起碗来躬身给他敬酒。 乔广亨高兴起来,也效仿族长那样,仰起头来豪爽地痛饮下去,喝完时也“啊”一声,以示酒之淳烈,没想到他刚端到嘴边,却听乔向廷说:“我早想请您了,我接下了慕贵兄的那两处作坊,一直闲在那里,我想让它们再转起来,可苦于不懂门道,想去请教您,今后还望您老多多指教。” 乔广亨听了,心里五味杂陈,他最怕说那个败家子败坏的家业,更不愿当众提及那个逆子做的刨路挖坑等下作事,好在乔向廷说话点到为止,没再往下说。只这样,也够让他难堪了,可碗到嘴边又不得不喝,只好硬生生地咽下肚里去,他只觉得如同一根烧红的火棍捅到胃里一样,强咽了几口才咽下去,最后一口呛进嗓子,他猛咳起来,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大家都劝他慢点,却少有人体会到他的心境。 好容易等到他止住咳嗽,乔向宽才接过乔向廷刚才的话题来,诚心实意地说:“老弟别怪我说,油坊开张也行,无非给乡亲们搾点豆油、磨点香油啥的,倒也都便利些。但是纺织坊却尽量别开张,放在那里倒还稳当些,反正也搭不进什么去。一旦开了张,轧花机转起来,梭子飞起来,棉、麻、丝、线,每动一动,都是银子钱。另要搭进多少人力物力?好歹织出布来,又比不过洋布柔滑细腻、光鲜靓丽,这样的行情,早把我治得服服帖帖的了。我家的染坊,嗨,打前年起就半工半歇的。这两年洋布来了,咱们谁也干不过它!你可别往那麻烦窝里钻!” 乔广亨一听这话,反倒对乔向宽感激起来,因他说了织布坊不要开张的话,在他家来说似乎甩了累赘一样,登时他心里轻松了很多,便说道:“向宽老侄子说得没错,如今这世道变了,什么生意也不好做!就像朝廷八旗、绿营干不过洋人洋枪、洋炮一样,咱们小老百姓的纺织作坊也干不过洋人的机器工厂。眼下只能顺着洋人走,他运来了洋布不是,咱就帮着他贩卖,这样既不搭工也不搭料,只赚个中间差价。再说在市俗百姓眼里又见不得洋货,哪怕是洋人裁了当褯子的,到他们手里也是好的!” 乔向廷听了,心里郁闷,就闷声闷气地说:“我只觉得那么好的机子,堆放在那里,就好比懒牛不下地一样,——还不如懒牛呢,又不能杀了吃肉!只白白搁着,看着就闹心窝火的。再说,洋人的东西真就那么好吗?俺家里七八口人,从来就没穿过什么洋布。他若真的好,咱也可以请了技工来,好好琢磨琢磨,也不见得就比不过他!我虽没进过学,但自己也识得了好些字,读过子史经集的——我记得一卷杂记上曾说过,宋末有一个叫黄道婆的,她改良了好些个纺织器械,那些名堂,我本也记不得的,只是打算开纺织坊了,才又翻那卷杂记。那黄道婆只是个女流之辈,还能琢磨出巧妙的技艺,如今咱请高明的技工师傅来,托他费些心思,好好琢磨琢磨,怎地就一定比不过洋人?退一万步讲,假如真比不过他们,那只要咱们齐心,约定好都不买他的布,让他漂洋过海白白地运过来,那么他们既搭工又搭料,还不得乖乖地冲咱喊爹叫娘呀?” 孟达礼和乔向宽听了,也都解气地笑了。 然而乔广亨却也冷笑起来,说:“呵呵,别太得意。现如今到哪里能讲道理呢?你不买他的布,好了,他就揪住头发打一顿,老实了吧?不光要买他的布,还要赔他好些银钱呢。朝廷上下这样的事早就司空见惯了!” 大家听了,一时大眼瞪小眼,哑口无言。 乔广善也无奈地点了点头,替他补了一句:“不割地就算好的。” 乔广亨见族长帮着他说话,很是得意,又说道:“所以说嘛,生意不是这样做的!你们还年轻,还不懂得生意经呢!做生意嘛,要学会顺势而为,学会投机取巧,学会火中取栗。不然,单靠手艺,靠勤俭,靠诚实,多咱能发大财呀?” 乔向廷对乔广亨说的那一通生意经很不以为然,他疑惑地说道:“这是怎么说?古训曾说,做生意要以诚为本、童叟无欺!再说,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发大财,我只是想,既然手底下有两处作坊,就不能让它闲着,就像土地不能撂荒一样!” 乔广善手捻胡须,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 乔向宽见劝他不听,忙问:“老弟你真要开纺织坊?” 乔向廷说道:“三哥你别再拦着我,要是不开,岂不白瞎了那地方和满屋的机具?” 乔向宽见他已打定了主意,便说道:“那好,听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你织出的布必定是上等布料,你拿到我染坊里来上色,只要咱们把料用足,把功夫做够,我想咱老百姓还是穿土布舒坦,咱俩跟洋人赌一把吧!” 孟达礼也说:“好呀好呀,两位老侄子都开作坊,那么以后我家用布都用咱自家作坊里的。我家也还从没用过洋布呢,以后也不用!还是家织布好,吸汗,耐磨……” 乔广善也点头,说:“我也不喜欢洋布,除非外头有公事,请我出去时换穿戴,居家时还是穿着家织布舒服,土布养人呢!” 乔广善说着,抬头往窗外瞧瞧,突见一个后生在店外探头探脑,欲进不进的。乔广善示意老田出去看看,老田猫腰出去,很快回来了,向着孟达礼说道:“原来是孟老爹家的公子,说是他舅舅家来人了,要找孟老爹回去商量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巴巴地跑到这里来找人,我问他他也不说。” 孟达礼闻言,脸色一变,连忙拱一拱手,起身说道:“抱歉,抱歉,家里有事,我得赶紧家去,失陪失陪!” 乔向廷向来热心,忙问他何事,他欲言又止,顿了顿说:“过后再说吧,少不了得麻烦诸位。失陪失陪,我先走一步了。”说完,不由分说抽身走了。 李老四见孟达礼走了,就挪座位靠近乔广亨,盯着乔广亨簇新的穿戴,又借着岳父刚才的话说:“老泰山说的是,这穿戴就要看场合。比如今天吧,亨爷这身穿戴,大概就是洋布做成的,穿出来多气派!瞧这料子,滑溜溜的;瞧这颜色,多么鲜亮。呵呵,洋人也能印上篆写的“寿”字呢,看来他们也爱琢磨咱们的喜好。尤其这顶帽子,端端正正,断不是乡下人做的活!” 乔广亨听了,很快意,觉得临来时没白白打扮一番,便捏住瓜皮帽的绒球,除下帽来,递给大家鉴赏。 待传到老田手里,他特意摆弄了几下,欣喜地说道:“这顶帽子简直要赛过官老爷的官帽了,这是用六块缎面合成的六瓣瓦呀,绣边的帽正原来是块翡翠呢,价值不菲!嗨,要是顶心的算盘结变成红宝石的就好了,亨爷戴上它,那活脱脱就是朝廷一品大员啊。” 李老四道:“如今想做官也容易,只要有钱,捐多大的官也使得。前番钱将军来说,咱们现任县太爷就是捐官来的。” 他又对岳父说:“姐丈的本家张员外也捐了个六品主事,赶明儿我专门去拜谒他,给他贺官去。” 说完看了乔广亨一眼。 乔广亨会意,心里想着揽下工程后那白花花的银子钱,心里无比愉悦,便端起黑瓷大腕,左一碗,右一碗,总围着李老四敬个没完,反把别人晾在了一边,最后两人喝得东倒西歪的,乔广善嘱咐伙计们扶回去了。 这里乔向廷留下乔向宽,跟他又嘀咕了半天,向他讨教开作坊的事,直到天色将晚,两人才走。 第二天早晨,依莲和魏嫂早早起来,照例忙着准备一天的衣食用度;书房里传出乔载德的朗朗读书声;俩女孩子则在后罩房里商讨着鞋样儿;乔向廷和老魏早已分头出去拾粪去了;铁担因厌烦读书,且无人催逼他的功课,便把柴火园的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原来园里那三间草房子早已由东家出钱改成瓦房了,又在两端各加盖了耳房,本想让铁担搬进去住,然而他早习惯了在东家的倒座房里睡,说什么也不搬,还在门房里放了一柄短矛,说要替东家看家护院呢。 依莲切好了面,魏嫂烧开了锅,又白又细的面条儿看起来像一根根银丝。依莲一手托着篦子,一手抓着面条均匀地撒在锅里,她用笊篱轻轻搅动了几下,防着面条闷楜在锅底。热气升腾起来,她看着这团靡漫的白雾,思绪不由又回到了昨天晚上,孩他爹正为开作坊的事千愁百绪。 她自从嫁到这个家里来,就从未见乔向廷处事这么踌躇过。昨儿他从酒肆里回来,神情比以前明显的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意,说话也和气。她在家里向来是百依百顺的,一切都以丈夫为主,他高兴她就高兴,他忧愁她就忧愁。如今丈夫精神焕发,她心里也似乎照进去了一缕阳光,一下亮堂起来。 依莲正回忆着往事发呆,魏嫂盯着一团白雾,忙说:“该盛面了,要不就闷烂了。”依莲这才回过神来。两人盛出了面,依莲搅鸡蛋,魏嫂剥了葱,两人又做浇头。这时外出拾粪的都回来了,洗漱完毕,于是开饭。 乔向廷饭量不比从前,只匆匆扒了一小碗面,又摸索着去掏烟锅装烟。待孩子们吃完走了,魏嫂也进来收拾碗筷。向廷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地盘算着开作坊的事。依莲说:“你心里怎么想,咱就怎么干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心里也没个主意,没法替你拿主张。”乔向廷听了,便不再和她多说话,抬脚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出门去找老魏了。 老魏扛着铁锨正要下田,乔向廷说要跟他一同去。他俩走在田埂上,这时满坡的棒子、高梁、大豆,看看就要成熟了,四处弥漫着粮食的香气。乔向廷心里很欣慰,一种安逸的感觉涌上心头。 “今年收成不错!”他想。 豆田里有一阵子草比较旺,他守孝时老魏一个人忙不过来,还不知草漫过豆棵没有呢,他心里一直牵挂着锄草的事。然而他跟老魏沿着田梗走去,无论豆田,还是棒子地、高梁地里,庄稼却并没让草欺住。 他诧异地问老魏:“吆,你有三头六臂呀,怎的把庄稼侍弄得这么好?” 老魏只是嘿嘿地笶,问急了,他才说:“我和狗蛋他娘夜里也打着灯笼来拔草,天天半夜才回去。拔草除根,它也不经拔。” 向廷心头一热,说道:“你呀,也不吱声。她一个妇道人家,白天里里外外地拾掇,还得洗衣做饭,得空儿还要纺纱,夜里又跟你下田干活,也真难为你俩了。” 老魏说:“她在老家时干惯了,不怕累。再说,她那时还吃不饱肚子呢,来咱这里享褔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下到地里,老魏弯腰扶起那些倾倒的庄稼棵,用铁锨培土压实,每遇见这样的庄稼他都扶正培土。乔向廷在田埂上看着,心里暗赞老魏侍弄庄稼用心。 却见孟达礼提着一盒点心,从外面急匆匆回来。乔向廷猛然想起了他家的事,迎头问,“叔,您这到底是咋了?跑得汗毛露水的。” 孟达礼满面愁容,说出一件惆怅事来,把乔向廷和老魏也愁住了。 欲知孟达礼所说何事,且待下文分解。 第39章 孟达礼嫁女冲喜 这孟达礼是个老学究,虽然人都喊他“孟老爹”,但那是他读书读得驼背了,年纪其实也还不算大,只四十不到。乔向廷一贯知书达礼的,又加上有庄乡亲戚,见面就喊他叔。孟达礼这时只管低头赶路,听见人叫叔,忙抬头看了,见是他主仆二人,便说:“今儿可巧又遇见你了,正好跟你说说知心话。唉,昨儿守着那么多人,我也没法细说,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愁死个人!” 乔向廷等他站住脚,便问:“看把您愁的,到底有什么惆怅事?” 孟达礼瞅瞅老魏,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我这不去买了点心嘛,正要到族长家里去说呢,请他给拿个主张。唉,也是前上辈子造的孽,你说我和你婶子这辈子只生了一儿一女,小女儿来的晚,今年只有十五岁,好好的女孩儿,偏偏在她娘肚子里时我指腹为婚,许给了她表哥。那是她舅来我家省亲,她妗子也怀了四五个月了,他舅与我说好了,要是两家一男一女,就亲上加亲。后来他家真的生下了一男,我家生了一女,就是你巧儿妹妹。谁知张家那孩子打小身子骨儿弱,一直痨病咳嗽的。如今好歹长大了,却又得了一个失心风。这不,她舅托人来说,要赶紧娶新人进门,给他那孩子冲喜。你说这么一个病秧子,搁谁,谁愿意让女儿往火坑里跳?她娘急得寻死觅活的,担心万一女婿没了让女儿受屈。可要不给他冲喜,人要真没了,她娘家门上也得绝后。是进也难,退也难。只有她哥秋生气得跳脚,横拦竖挡地不让妹妹出门。唉,一家子都怨我,嫌我当初定下了这门亲事,如今叫我怎么说?我只能去问族长,请他出面给张家说说去——唉,倒也不是悔婚,央求拖个一年半载的,等那孩子硬棒硬棒,再把女儿嫁过去。你说这事可使得?” 乔向廷听了,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孟达礼见他踌躇不决,便央求说:“老侄子,你今儿要没什么要紧事,就跟我一块去找族长说说,也帮着出个主意?” 乔向廷听了,便让老魏先回去,自己跟着去了。 老魏回到家里,依莲正和魏嫂在垂花门内晾衣裳呢。依莲见乔向廷没回来,心中不安,忙问当家的哪去了?老魏就把遇见孟达礼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起来他的女儿要去冲喜的事。 依莲叹息道:“大叔家的姑娘我认得,那是去年庙会时,大家都进庙里上香,我见过她一面。记得她的名字叫巧儿,是个极温顺娴静的妹子,长得也俊俏,却要嫁给这么个病秧子,原来她竟这么命苦!” 魏嫂和老魏听了,也都叹息。 孟达礼约了乔向廷到族长家时,乔广善正在和儿子闲谈呢。 原来乔金宝昨儿傍晚刚从东乡园子里赶回来。 这几年乔金宝也出息了不少,不光会识字念书,算盘也打得精熟,老田天天围着他转,讨少爷的欢心。 有时两人一起算账,老田反而跟不上趟了,老田总是笑嘻嘻地说:“嗯,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少爷长本事了,老汉也老了,该告老还乡喽。” 乔金宝倒也很重情义,忙说;“大叔为我家操劳了大半辈子,我养您的老。”老田每次听了,都泪眼婆娑的。 这时乔广善躺在躺椅上,一边用一把小巧的卤子壶对嘴儿喝着茶,一边闭着眼听着他算账。 乔向廷跟孟达礼突然来访,乔广善说声“有请”,老田便出去领着两人进来。 孟达礼把点心递给乔金宝,乔金宝又转递老田,乔广善见状说声“客气了。”然后分宾主落座。 孟达礼说明了来意,乔广善“唔”“唔”了两声,一时也并不好说什么。 老田在一旁伺候着,见大家无语,便说道:“达礼老弟是个实在人,老汉我在一旁听了,想顺嘴说句心里话,说的不当的地方,请多担待。想当初你结这门亲时,大家都传为佳话,一是门当户对,二是亲上加亲。按咱们祖辈的风俗,姑舅亲是正门子——任是谁家的姑娘,许亲前都须先经舅舅家许可才行,舅舅不点头,哪敢乱许人家?你当初既然与你内兄指腹为婚,后来又送过联门帖子了,怎能反悔的呢?于理不合,于情不通!” 孟达礼闻言,脸上讪讪的。 大家无语,都看族长,乔广善拍拍额头,又“唔”“唔”了两声,沉吟良久,嘴里喃喃道:“可怜!然而……” 乔向廷见孟达礼两眼祈求似的盯着族长看,极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悔婚”两个字,然而族长总还是喃喃着“然而……可怜!” 孟达礼只好凄惨地低了头,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乔向廷问道:“达礼叔,俺婶子怎么想?大兄弟怎么说?妹子心里可愿意?你快跟善老爷说。” 孟达礼抬了一下头,嘴角嚅动了几下,却又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又叹口气道:“她娘也是六神无主;他哥秋生嘴上不愿意,可那孩子生来莽撞,心里没有定盘星,做事也把不准脉;最可怜的是巧儿,什么话也不说,只在屋里哭。唉,她娘儿们都三天水米不进了!” 乔向廷心里疼得什么似的。 乔金宝在旁听了,说道:“当下最要紧的,是你回去好好开导开导她们,别太过忧伤了,无论如何,先要保养好身子要紧!不然,万一饿出个好歹来,嫁与不嫁还不都一样吗?” 随后,他转了转眼珠,说道;“再者,贵婿到底得的什么病?要紧不要紧?这个最好能找个好先生,看透症候再说。若只是伤寒外侵之疾,开个方子发散发散就好了;假如是个胎里带出来的瘟病,万难除根的,那还嫁什么嫁?” 孟达礼道:“那孩子打生下来就吃药,从小一直病怏怏的,有的先生看了,说是热病,有的又说是湿病,也有说是痰症的,还有说是痨病的,就这么着,一直长到这年纪。前几天却不料突然得了个失心风,说是眼见得不中用了!” 乔金宝听了道:“既然如此,依我说莫不如借故推脱几日,看看结果再说,真要是不中用了,那就拖着等他咽气,再另择佳婿。这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咱不能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 乔广善大怒,喝道:“蠢材!胡说什么呢?人家就是因为有病,才要咱嫁过去,给他冲喜呢!要能拖延几日,还用的着冲喜?黄口小儿,还不住嘴!” 乔金宝听了,诺诺连声,不敢吱声了。 孟达礼一脸的忧郁,低头坐着不言语。 乔广善清清嗓子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有些事情就得想开。再者,儿女的婚姻都是前世注定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俩指腹为婚时,月老就已牵了线了的。再说,婚约婚约,为防悔婚,所以立约。刚才老田也说了,你两家是换了联门帖子的,这岂能做儿戏?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到时亲家那边来人接,咱们赖着不嫁,颜面何在?” 一席话说着了孟达礼心里的痛处,他本是一位读书人,向来把脸面看的比命还贵重。他虽然盼着族长嘴里能说出悔婚的话来,然而其实他是明理的,知道那也无非是一种奢望而已,不会当真实现的。现在族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他那潜在的奢望登时灰飞烟灭了。 一旦死了那份心,孟达礼肚里立时有了主张,便自责地说道:“我心里一早跟明镜似的,知道断断是不能悔婚的。姑舅亲早已有之,她舅舅和舅母就是姑舅亲,相敬如宾,除了孩子不旺,家境过的也还不赖。再说,她舅和舅妈也很疼她,如今长这么大了,用着她了,却推三托四的要悔婚,她舅和舅妈岂不寒心?悔婚的事咱是做不来的!人要脸树要皮。我本来就是这个主意,只不过让家里人这么一闹,弄得我也六神无主了。如今族长您把话说到这里了,我也就不想三想四的了,回去就和她娘俩说,早早置办嫁妆,给闺女梳妆上头,候着亲家打发轿子来抬。至于秋生那个逆子,他若再党三阻四的,我就告他个忤逆!”说完,起身给每位打躬作揖,正气凛然地去了。 乔向廷心里却隐隐作痛,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满腹心事地回家了。 几天后,孟达礼便托人来请,说是女儿出嫁,遍待宾客,邀乔向廷夫妇过去陪客呢。原来巧儿的婚期就定在这两天,按照风俗,女家先要接待宾朋好友,名曰“送路”。婆家专程让人来知会孟达礼,说两家均须大办,这样才利于“冲喜”。于是孟达礼便倾其所有,杀猪宰羊,大宴宾朋,连素日已不走动的远房亲戚也下帖子请了来。 孟达礼祖上也阔过,虽家道中落,但也住着两进的房子,在正房后面还有一溜后罩房。一家人忙忙碌碌,跑前跑后的。他的屋里人张氏是个高个子女人,近年来因操劳过度,也有些驼背了,今儿为了女儿的事,她也忙里忙外的,接着女宾请到后罩房相待。孟达礼和儿子秋生在大门外迎候男宾,贵重的客人都让进堂屋里落坐,由乔广善、乔向廷、乔向宽陪着,其余的都在厢房和院子里坐席。 上房西侧耳房里是巧儿的屋子,孟张氏让依莲在那里陪着巧儿说话,她则和乔向宽家的在后罩房里陪女客。乔广善还用一乘小轿把他家四小姐芳菲也抬了来,让她和依莲一同陪伴巧儿。芳菲十四岁,比巧儿小一岁,依莲见这俩女孩儿肩并肩地坐在炕沿上,都杨柳细腰、水灵灵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喜爱。 巧儿穿着一身红,连绣花鞋都是红的,但她脸上却毫无喜悦之色,只是垂泪。芳菲最能感知巧儿的心境,略劝了几句,但她也不知说什么好,见巧儿哭,她也陪着哭。 依莲在一旁说:“咱家办喜事呢,你俩可别哭哭啼啼的,要图个喜庆!你婆婆家还专门打发人来嘱咐,要咱办得大些,越喜庆越好,——越喜庆,新姑爷的病就好得越快呢!”她一边说,一边为巧儿整理装奁等物。 巧儿抽抽噎噎地说:“好嫂子、亲妹子,今儿我过了门,要是表哥死了,闪下我一个人在他家,你俩可千万记得提醒我爹娘,好歹接我回来啊,免得我一个人在那里担惊受怕。”说完又哭。 依莲强作欢颜,劝道:“妹妹你千万别这样说,你那相公年纪轻轻的,哪里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再说有年纪的人见多识广,说冲喜,就一定能冲过这一关去!这还有假?嗯,等他身子骨儿好了,你俩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岂不正是一桩好姻缘?” 巧儿听了,收住泪,说:“我爹娘也是这样说。二老还说,你和向廷哥就是一对喜庆鸳鸯,所以请了嫂子过来,专门为我梳妆。后晌还得请你和向廷哥为我装箱填柜,为得是沾沾哥嫂的福气,讨个吉利。” 依莲笑笑,说:“俺俩能被叔婶相中,也觉得很幸运呢!嗯,俺俩都沾沾你的喜气才是。” 外头一拨又一拨的客人进院里来贺喜,族长带着乔向廷和乔向宽在堂屋里陪客人说话,他又怕院子里的客人受冷落,就打发乔向宽出来招呼在院里就坐的散客。原来乔金宝也来了,他正与帐房先生老田登记贺礼呢,乔向宽便另委了一个青年人持笔,要乔金宝帮自己陪客人去。 大门外的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孟达礼雇了两班吹鼓手,轮番吹打着喜庆的乐曲。 如此忙了一天,临黑大家才散。 第二天一早,巧儿就上了张家的花轿,孟张氏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被抬走,哭得昏天黑地的,背也弓了许多,巧儿在轿子里听见娘哭,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更是哭得哽咽难抬。 孟家请乔向廷和乔向宽两对夫妻到张家送亲,见张家也是张灯结彩,大吹大擂。只是那新郎倌的身子确实虚弱,前晌发了半日昏,后晌才让人架着拜了花堂,送到洞房里去,又在炕上昏沉沉地睡了。 送亲的人在张家喝过了喜酒,回村又到孟达礼家里,孟达礼再打发人去接巧儿回门,然后又送回去,这才算完事。等着众人都回来了,他家又备了酒席,又招待了众人一顿。酒席上大家都说些吉祥话,胡乱吃了几口,然后各自回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0章 乔向廷油坊开业 且说乔向廷夫妻自送巧儿出嫁后,都忽忽不乐,老是牵挂着巧儿相公的病体,怕他闯不过那一关,让她年轻守寡,那就可真坑了她了——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搁谁不惋惜? 乔向廷常待在闲置的作坊发呆,回家也是闷闷的,话也说得少了。依恋怕他愁闷,便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些闲话,引着他说话。 在与妻子的闲聊中,乔向廷渐渐又说到了自家开作坊的事来,依莲忙回里屋拿出一封信,扬了扬说:“这是走镖的今儿送来的,我爹寄信来说,他还是不放心咱这边的事,过几天就打发我兄弟过来看看。如今桐儿也长大了,整天在外头行医,也有见识,等他来了,你哥俩好好盘算盘算。” 乔向廷听了心里高兴,他很喜欢这个内弟,不仅长得帅气,而且聪明伶俐、心地纯善,他每次来了,都对老人彬彬有礼,对孩子更是亲热,孩子们都跟他亲得了不得。乔向廷想:“他从南边过来,如今洋货也多从南边运进来,他应该知道些这里头的道道儿。嗯,等他来了再说!”想到这里,他心里放下了什么似的。 第二天,乔向廷让老魏提着点心,专程去拜访油坊里原来的师傅,说要聘请他回去。那师傅四十岁挂零,在家赋闲多时了,自家又没地,眼见着坐吃山空,老婆子喋喋不休地唠叨个不停,他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今见新东家又来相请,加上乔慕贵也托人来说,不再拘禁他了,他忙收拾了家伙什儿,跟着新东家来油坊了。 师傅又列了个清单,将以往诚实肯干的伙计列出了好几个,乔向廷便让老魏去请。大家巴不得来做工呢,应声就到。 油坊外面是晾晒场,久不开张,已是杂草丛生了,院内有石碾、风车。老魏去开了作坊门,只见迎面是一张古老的台案,上面供着一个牌位,写着黑虎爷。靠台案摆着三把油锤、一排黑瓷油碗,还有木龙榨、榔槌、筛子、炉灶、油篓等,静静着主人的到来。 工匠师傅进门,检视了一遍,大都能用,只是木龙榨有几处榫口松动了,他和伙计们很快拾掇利落了,舂桩也打磨得放光。 乔向廷打发老魏去集上买了几挂鞭炮,挂在晾晒场外的枣树上,噼里啪啦放了又放,引得大家都来看,这就算是开张了。 师傅说:“还没摆香案呢,当年老东家亨爷开工时,那可要敬天地鬼神的。” 乔向廷笑了笑,说道:“天地鬼神,都在自家的心里装着呢,只要心里头没鬼,诚心实意做生意,生意能不好吗?” 师傅又说:“那么油坊的祖师爷,总该拜一拜吧?” 乔向廷倒是很新奇,忙问:“谁是祖师爷?” 大师傅一指台案上的牌位说:“那不写着了嘛,黑虎爷。” 老魏也问:“黑虎爷是谁?” 师傅说:“黑虎爷就是尉迟恭,他是唐朝的开国大将。” 乔向廷笑了笑,说道:“他不是门神吗?咋又跑到油坊里当起祖师爷来了?” 师傅也不知就里,思忖了一下说:“他是门神不假,大概门神看家,觉得家里最贵重的东西是油,也就保护着油不被偷,慢慢成了油坊的神了吧。” 大家都笑一笑,觉得倒也有理。 乔向廷便要老魏家去叫依莲和魏嫂来,摆上香案拜一拜。 师傅连忙阻拦,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女人不可以进油坊,这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老魏一瞪眼,问:“咋了?” 师傅道:“不咋,规矩就是规矩!” 老魏嘟囔一声:“哪来这么多规矩!” 伙计们解释道:“不是规矩多,以后做起工来你就知道了,晾晒翻料、铁锅炒熟、热锅蒸制、大锤槌打等等,都需要壮劳力,呵呵,一个个汗毛露水的,半光着个身子。” 乔向廷听了,笑着说:“没想到这小小油坊,讲究还挺多呢。” 师傅说:“可不咋的,还有一些忌讳呢,——穿靴子的不准进,戴孝的不准进。穿靴子的大概怕他偷油,戴孝的不吉利。” 乔向廷道:“这才刚刚开张,伙计们还没挥汗如雨呢,女人进来也不妨事,谁愿意进就进吧。” 于是老魏去叫了依莲和魏嫂来,排了香案,献上祭品,众人都拜了,自然心安。 油坊红红火火地开起来了。师傅工艺精湛,伙计勤谨能干,不论豆子、芝麻还是蓖麻、菜籽等,相比别的油坊就是出油多、油质好、味道香,一时招揽了远近不少人家前来榨油。 乔向廷是每日必到油坊的,老魏忙完地里的农活,也是天天到油坊里帮忙。主仆二人虽然辛苦劳累,心里却十分欣慰快意。 这天晌午,乔向廷正走在去油坊的路上,老远看到一乘马车往村里来了,他本能地知道,那一准是他内弟陈青桐来了,因为本村住户出门都骑驴骡,要么坐驴车,很少有套马车的。 这时青桐己长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他秉承了家族儒雅的气质,清秀洒脱,英气逼人;又加上学了一身家传的医术,人都称他为“小神仙”呢。他除了坐馆行医以外,还常外出巡诊,走南闯北,颇有见识。 他此番来姐姐家探亲,也是一路行医,惠及沿途百姓。 乔向廷立住脚,等待马车临近,尚未停稳,青桐就跳下车来。他见了姐夫,忙躬身施礼,乔向廷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心疼地说:“这才回去了几天啊?大老远地又巴巴地跑回来。路上干嘛走这样急?看看嘴唇干的。你不会住店打个尖儿呀!” 青桐笑笑,说道:“谁耐烦住店吃喝?我带着干粮呢,在路上对付一口就行。就这样还住了好几次的店呢,白耽误功夫。” 那赶车的苦笑着说:“我的老天,统共住了两回店,总是天不亮就叫起人家起床赶路,除非路上有看病的,才算歇歇脚,马都累瘦了。” 青桐笑着说:“你别不知足了,路上你总躲进车里睡觉,我替你赶车,我倒是长了本事了,学会当车把式了呢。” 说得车夫也笑了。 乔向廷问了岳父母的安,然后领着内弟回家。依莲见了很高兴,和魏嫂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递瓜果,一时不知怎么招待他才好了。 春草听说舅舅来了,就抱着妹妹夏叶跑到上房里来见礼,还没说几句话,就让乔向廷赶回后院学纺纱去了。 晌午,乔载德和魏铁担放学回来,他俩见了舅舅,也亲热得不得了,一边一个偎着他,问东问西地没个完。 午饭时,一家人陪青桐在上房里用膳,依莲开了一坛好酒,又叫了老魏来,让他哥仨对饮。 饭后,乔向廷照例点上一袋旱烟,巴嗒巴嗒抽着。 乔载德趁舅舅在跟前,就和魏铁担嘀嘀咕咕的,不想去学堂了,乔向廷却一瞪眼:“敢?”他弟兄俩忙低了眉眼,灰溜溜地上学去了。 原来,近些日子,乔向廷不光对载德要求很严,对铁担的学业也管得严厉起来,他下意识地把他也当成自己的儿子了,有时和人聊天时,他张嘴闭嘴就说:我那俩儿子如何如何。说的多了,人家也就知道他另一个儿子是魏铁担了。 老魏去油坊里忙活去了,乔向廷抽着烟陪青桐拉呱,他又说起想开织布作坊的事来。 青桐因与父母都牵挂着这边,这才风尘仆仆地赶来探视,今见姐夫已开始盘算着开作坊了,知道他已从丧亲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便不再说路上准备好的劝慰他的话了,随之也就说起开织布坊的事来,道:“哥在乡下,衣食无忧,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想是鸡犬相闻之间,也有点静极思动了。嗯,盘算着做点事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如今世道不同了,官府处处设卡,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什么事情也不好做。” 乔向廷猛吸一口烟,说:“话虽如此,但人家能做的,咱也能做!” 陈青桐知道姐夫是个执着的人,便说:“那好,只要哥下定了决心,那咱就只管咬牙趟出一条路就是了。开作坊也好,做生意也好,我觉得无非这么几条:一是要诚信,以诚待人,这样才会赢得人心,生意也才能长久;二是手艺要精,工匠师傅的手艺就是咱家的招牌;三是本钱要足,没有充足的本钱是玩不转的。” 乔向廷听了他的话,点头说道:“兄弟说的是。如今我家的油坊已经开起来了,工匠师傅的手艺也还不错,雇的伙计也挺能干。哈哈,一开张就把周边几个油坊挤兑得够呛。” 依莲在旁听了,忧心忡忡地看了丈夫一眼,张了张嘴,欲说不说。 青桐说:“恭喜恭喜!油坊开业,大吉大利,这实在是一件大喜事!只是小弟有一点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乔向廷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笑容满面地说道:“兄弟有话尽管说就是。” 青桐道:“我的意思是,可否把油价涨一涨。” 乔向廷一下收了笑脸,惊讶地问:“兄弟,刚才你还说作生意要讲诚信呢,怎么生意一好,你就想坐地涨价啊?你是给人榨油呢,还是榨人家的钱财呢?” 青桐说道:“哥稍安勿躁,听我把话说完。我觉得哥油坊的生意既然那么火爆,手艺必有独到之处。既然咱家有过硬的手艺,对于那些嘴刁的富户来说,他吃惯了这一口,再贵些也无妨,哪怕咱搬到深山里,他也会闻着味找去的,涨了价也误不了他来打油;无非是那些寻常百姓家,他贪图便宜,只到周边那些小油坊里去打油罢了。这样一来呢,咱有富人的生意做着,留些生意给那些小油坊,大家互不挤兑,都有饭吃。虽则咱的生意看似少了些,但价格涨上去,收益也少不了多少。再说,即便咱家收益稍减,家里又不差这一碗饭吃,又何必一家独大,把人家挤兑到绝路上去呢?” 乔向廷听了,怔在那里了,想不到这小兄弟竟有这般胸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依莲也忙点头,说这是一件积阴德的事。 兄弟俩又闲聊了一会儿,乔向廷便说领他去油坊里看看。 两人信步从街头走过,路人见了有叫东家的、有叫员外的,也有叫掌柜的,乔向廷觉得脸上有光彩,微笑点头致意。青桐见了这情景,很欣慰,暗替姐夫、姐姐高兴。 快到油坊时,老远就闻到一股油香,特别是压榨的芝麻香,更是沁人心脾。 两人一进院门,工匠们见了,都跟东家打招呼。乔向廷向众人引荐了青桐,大家都叫“舅爷”。见礼已毕,乔向廷便当众宣布了涨价的事。众人不解,尤其老魏,他正给大师傅打下手呢,听了这话,忙劝东家三思而后行。乔向廷也不和他争辩,只是微笑着对工匠们说:“生意宁可少一些,大家都轻轻快快的,工钱照发。” 众人见东家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 后来大家才晓得此举的高明,——周边的油坊一家也没被挤兑趴下,乔向廷还被推举为油行的会长了呢;那官府包税的差役,也将本乡榨油税的份额分摊,从不独独为难他这一家,这是后话,不提。 从油坊出来,乔向廷又领着青桐去看织布坊。开织坊是乔向廷最操心的事,因南方纺织业盛于北方,故而他执意领着青桐去看作坊里那些家什儿,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去织坊有一条近道,是田埂间的羊肠小路,途经一条小壑,上面搭着独木桥。乔向廷上桥引路,他总担心青桐脚下有闪失,不住地回头叮嘱他小心,却忘了自家的脚下,一脚踩空,噗通一声跌下去了。 沟虽不深,但他的衣裳被木枝刮住,撕了个大口子。 青桐吓了一跳,赶紧拉姐夫上来。 乔向廷哈哈大笑,说声:“光顾回头说话了,忘了脚下。” 青桐忙为他整理衣裳,问摔坏了没有? 乔向廷倒没觉着疼,但他看着衣裳被撕破的大口子,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这难不成是天意,告诫我不要开织坊,不然衣服咋会撕破呢?” 说完,他坐在田埂上发起呆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1章 青桐诚心荐良匠 话说乔向廷掉进沟里,连衣服也扯破了,上来后坐在田埂上发呆,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这难不成是天意,告诫我不要开织坊,不然衣服咋会撕破呢?” 青桐推他一把,说道:“哥啊,你咋变得这么疑神疑鬼的了?不就是摔了一跤吗,和开织坊有什么关系?” 乔向廷也笑了,他坦白地说:“自从老父走了之后,我总是相信鬼神。” 他俩来到织布坊里一看,灰尘积了一指多厚,有的器具上甚而结了蛛网。 乔向廷心疼地说:“这么多家什,白白闲着,可惜了!” 青桐说:“家什不少,只是太陈旧了。哥,你开织坊,那可是在和城里的织布厂争买卖呢。我出诊行医,走过许多城镇,也去过几个大纺织厂给老板瞧病。我看了才晓得,如今许多纺织厂都改用西洋机器,早已不靠手工了。而你这些器具,大多是老物件儿,偶尔织点家用土布倒还行,却难与大纺织厂里的机器比;再说,还有很多从海外运进来的洋布呢。你要开织布厂,若想红红火火的,和洋人争买卖,只怕不那么容易。” 乔向廷点点头,说自己早有耳闻。 两人回到家里,依莲见当家的衣裳撕破了,吃了一惊,忙问咋了。青桐告诉了一遍,依莲不放心,又仔细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口,见确没摔伤,这才宽心。 晚饭时,乔向廷吃得很少,只喝闷酒。 青桐知道姐夫是揪心织坊的事,劝道:“哥不必为织坊的事过于劳神,虽则今非昔比,世事艰难,但俗话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铁了心要开织坊,咱也有开工的法子。” 乔向廷两眼盯着他,盼他这时能变成诸葛亮、刘伯温,为自己指点迷津。 青桐接着说:“先是本金,你家到底有多少本钱?” 依莲说:“不瞒兄弟说,俺一家省吃俭用的,这些年倒也攒下一些银两,都埋在影壁墙后头了。” 青桐心里高兴,说:“好好,有这样的家私,开作坊有底了。我临来时,咱爹娘还担心你俩手头紧,让我带来了一百两银子,那就添作本钱好了。” 说完,起身去包裹里取出两张银票来,递给姐夫。 乔向廷看时,原来是福顺钱庄里的银票,那可是大票号,信用足!乔向廷拿着银票,暗自感慨——自从与陈家攀亲,家里的积蓄大半是岳父家馈赠的;今儿又带了一百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足够小康之家一年的花费了。他鼻翼忽闪了几下,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忙低头喝酒,让泪水落到了黑瓷碗里。 青桐问姐姐:“你家窖藏的银子,要都挖出来,大概有多少啊?” 依莲也弄不清准数,看看乔向廷。 乔向廷说:“总共藏了三次,每次五两重的银锭子两三个,最多的一次埋了四个。开油坊时也没动着这些银子,修修补补就开起来了。” 青桐两手一摊,说道:“嗨,我以为得成百上千银子呢,原来只有区区几十两。想要开织坊,这哪能够?” 他又里里外外打量了一下这厅堂和院落,说:“外头看着姐姐家挺阔绰的,怎么就没攒下多少底栅?这些年是田里不收啊?还是六畜不旺啊?” 乔向廷道:“因我家的田多是从乡亲手里买的,他们卖给我又租回去种。嗨,都乡里乡亲的,定的租子也不能太高喽。再加上田税一年比一年多,都着落在我身上,这么着所剩就不多了。除了田里的收成,圈里的牲口下了崽儿,有时也赶出去卖,但厘税也不轻,多少见两个钱罢了;后来大多让佃农们牵了去养着,为的是他们使着方便。我这么着也是为了大家都有口饭吃,就跟你说的开油坊的道理差不多。说实话,这些年能在乡下撑起门面,起屋建院、买田置地,多亏了你那边来送钱……” 青桐恍然大悟地说:“我晓得了,哥是个心善的人,收人家的少,给人家的多,又加上怜老惜弱的,哪能攒下太多的钱财?唔,不妨,等我回去和爹娘说说,再给你们送些银子过来,开织坊怎么着也得凑个三五百两银子,那样还不定够呢?” 依莲听了,吐吐舌头说:“亲娘哎,开个作坊,要搭进去这么多银子?眼见得整个家当都填在里头了,可别赔喽!——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乔向廷听了这些话,一时也踌躇起来。 青桐却懂得姐夫的心思,他骨子里是个“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人,虽然有顾虑,但织坊总要开的,便说道:“咱既然打定了主意,一路往前奔就是了!钱的事哥姐不用发愁。嗯,钱还是小事,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只要他肯出山,哈哈,保管咱织坊就能顺风顺水开起来!” 乔向廷听了,一拱手,道:“你这家伙,咋不早说,我正愁着找不着能人呢!快说,他是谁?在哪?” 青桐笑而不答,只说:“你问我姐,她该知道!” 依莲却一脸茫然。 青桐说道:“想当年咱寄住在姨奶奶家里时,她曾说有个远房侄子,姓曹,祖上曾在江宁织造府当大师傅,传到他这一辈仍是纺织能手。当年江宁织造府出事时,曹家受牵连,官府硬逼着他指认江宁织造的罪证,他是宁死不背主的,因而被流放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幸而遇着朝庭大赦,便又回江南谋生了。如今哥要是把他请来,凭他的手艺和见识,何愁生意不火?” 依莲也一下回过神来,大悟似的说:“哎呀,我真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嗯嗯,要他肯来,咱保准能弄成,也不怕洋人的什么机器了!” 乔向廷忙问:“这师傅在哪呢,我三顾茅庐也要把他请了来!” 青桐道:“听说他举家在江南,还得回去问姨奶奶。嗯,明早我就启程,等着请了曹师傅来,你跟他面谈。” 乔向廷说:“这哪成?还是我去请,三顾茅庐……” 青桐道:“有姨姥爷呢,他比你面子大。” 乔向廷大喜过望,便让依莲喊魏嫂重整菜肴,把老魏也请进来,大家一醉方休。 当天夜里,乔向廷做了许多怪梦,一会儿梦见织女下凡,来帮他家纺线了;一会又梦见黄道婆复活了,在他家安身立命,带活了周边那么多纺织厂,连乔向宽家的染坊也跟着沾光了。然而也有许多光怪陆离的人和事,似乎有捣乱的坏人,又有行侠仗义的壮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好容易醒过来,把他累够呛,起身又觉得喝多了酒,不敢动。 第二天早饭后,乔向廷喝了两碗蛋汤,肚里有食了,才不那么难受了,走路也有劲了。 青桐见姐夫身体无碍,便要返程。外面车把式套好了马车,老魏把一坛坛的豆油和香油装上车,还有魏嫂腌制的小菜,以及依莲为父母做的棉鞋、棉袜,青桐把随身带的药箱也放到车上。 乔向廷见了他的药箱,心中一动,一下想起了巧儿丈夫的病来,心想既然内弟精通医术,何不让他出诊去瞧一瞧呢?不过,那可就耽误他的行程了,也贻误他给自家找工匠师傅。 他一想起工匠师傅,又心如潮涌起来。他知道一个作坊的成败,关键在于工匠,比如油坊里的师傅匠人们,一个个手艺是那么的精湛,品行又是那么的端正,与自己很对脾气,因而主雇之间的合作是那么的默契,他对于油坊里的事根本不操心,只一个老魏就管得十分周全。 但不知内弟给推荐的这个师傅是何等样人,听内弟的口吻,他在手艺上自是没的说,他家祖祖辈辈做纺织,而且供职于江宁织造府,那可是内务府在江南设置的织造衙门,专供奉于内庭的。这么说来,他岂不是天下一等一的技师了!只是怕自已家里的湾浅,搁不下这条大龙呢! 他甚而又想,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耐大,脾气肯定也大,到时来到这里,桀骜不驯也是有的,自家可得小心着点儿,可别触犯了人家,真要合不来,那可麻烦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呢,老魏和魏嫂已收拾好了东西,青桐正与姐姐话别,这时老远看见孟达礼的儿子秋生走来了,他暗想:“嗨,有些事真是邪门,想什么就来什么。我正想让孩他舅给他妹夫瞧病的事呢,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来了。” 秋生喜滋滋地叫声哥嫂,又大声说:“大喜了,大喜了!” 乔向廷两口子正不知喜从何来,秋生忙说:“是我家妹子大喜。昨儿我去舅舅家接她回门,见我那妹婿的病体大有好转,临来时他还拄着杖送出门外呢,——你去送亲时可是亲眼见过的,他一整天昏沉沉的,哪里支得住头?没想到娶媳妇冲喜,还真管用!这不,起来炕了,还能送客人出门呢,您说是不是大喜呀?” 乔向廷两口子听了,喜上眉梢。 依莲合掌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总算没坑了咱家妹子。” 乔向廷说:“‘吉人自有天相。’咱妹妹心地纯善,哪能就遭那样的厄运?” 青桐不知所以然,在一旁漠然地看着,忽然问姐夫一句:“你哪来的妹妹?” 乔向廷笑了,指着秋生说:“说的是他妹妹,俺们是庄乡,亲戚连亲戚,论及起来他妹妹就是我妹妹。” 依莲笑着说:“哎吆吆,兄弟你是没见。他那个妹妹,就跟天上的仙女儿一样,又水灵,又文静。前两天我过去陪她时,刚好族长家的四小姐也在那里,当时她俩肩并肩地坐着,就像两根水葱儿一样,把我眼谗的哟!当时我就想,要是我家兄弟能娶这么好的媳妇,那我娘家门上可就增光添彩了!” 一句话说得青桐羞红了脸。 秋生不禁上下打量了青桐两眼,问:“这是哪里来的贵客?” 乔向廷赶紧引见,秋生道:“噢,原来是知己亲戚,怪不得这么面善!嗯,哥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了。”忙与他见礼。 秋生又赞道:“好俊的后生,还真有点像嫂子呢,这么清秀!唉,真要是像嫂子说的那样,那该多好啊,可我妹妹哪有这福气?盼只盼她那痨病丈夫快些好了,俺家也就算烧高香了。” 依莲说:“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甭着急,慢慢来,好事还在后头哩!” 秋生躬身施一礼,说:“谢谢嫂子的吉言!” 青桐忍不住问:“你家妹婿他怎么了?” 秋生便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一遍。 青桐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又精通医道,这样的病人他见得多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却见姐姐总是道喜,秋生也满脸喜色,他便闭了嘴,终不忍心说出那句话! 青桐上了车,乔向廷要老魏去送一程,青桐不让,叫车把式一扬鞭,一溜烟跑出村外去了。 乔向廷送走了青桐,这里秋生又说,他家中午置酒,请大家过去说说话,并再三嘱咐:“哥嫂可要赏光啊!” 乔向廷心里高兴,大声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当然要去!” 回家后,依莲周身收拾了一下,便早早过去了。 乔向廷回家少坐,让老魏拎了两坛酒,自己提了两坛豆油,和他一块送到孟达礼家里去了。 孟家的门上为女儿送路时贴的红对联还崭新呢,影壁墙上的大红囍字也格外醒目。孟达礼老两口看到乔向廷拎的礼物,顿时红了眼圈,——原来,他家遵照亲家的吩咐,大操大办,不光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拉了不少饥荒,只是不好外道,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罢了。乔向廷带了礼物来,他俩岂不感动? 不多一会儿,乔向宽两口子来了,他女人见依莲正和孟张氏在灶房里做饭,也忙进去帮忙。孟张氏悄悄告诉她俩:“唉,我的巧儿啊,好可怜的闺女!自嫁到婆家,女婿就一直昏睡在炕上,她为了照料他,几天几夜没合眼,连衣襟都还没解过呢,把个闺女熬得吆……唉,回来看看,她都精瘦了!”说完,哗哗地流泪。 依莲和三嫂一边安慰她,一边也禁不住掉泪。 后来乔广善也带着芳菲来了。 芳菲忙去耳房里看巧儿,——巧儿本来也在厨屋里干活来着,依莲来了后见她穿着新人的衣裳,就说:“妹子你快放下,你已是张家的人了,回到娘家就是客,不然张家人知道了可不依俺!”说得巧儿羞红了脸。她娘也催她回房歇着,她才擦擦手,回到闺房里歇着。 芳菲来见了巧儿,心中不觉一震,才短短的几天,就见她形销骨立的。 芳菲认定她在婆家肯定受了委曲,不禁联想到了自己,还不知将来找个什么人家呢?女孩家孤身住在婆家,受委屈是必然的!巧儿的这个婆家就更不用说了,夫君一直不省人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想到这里,正是物伤其类,她的眼泪早落下来了。 芳菲这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竟这么怜惜巧儿,实在让人费解,——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她俩以后会有天大渊源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2章 巧儿妙龄成新寡 话说芳菲在耳房里安慰巧儿,巧儿十分感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好妹妹,我想不到你一个千金小姐,心地竟这般好。我一个贫女,出嫁时你过来陪我,回门时你又来陪我,我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芳菲看着她说:“姐啊,以后你回了娘家,我天天过来陪你。我在家里也孤孤单单的,烦闷的很,以后咱姊妹俩常相伴吧。” 巧儿搂住芳菲的肩,哽咽地说:“我的好妹妹……” 芳菲说的也是实情,自从她姐姐芳华走了以后,她自己在绣楼上也确实孤单。因她那族长爹爹十分看重礼教,常在她跟前夸巧儿贤慧孝顺,是遵奉父母之命的典范。他总带着女儿来看巧儿,就是为的让她俩说说话,让她从巧儿身上懂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免得走了她三姐芳华的老路!今儿芳菲见巧儿从婆家回来,筋疲力尽的,心里怎能不见哭兴悲,格外疼惜她? 芳菲和巧儿说了一会儿话,见她太过憔悴,便抱床被子放在炕头,让她靠着闭目养神;她自己则坐在一张圆凳上,轻轻为巧儿梳理头发。巧儿哪曾享受过这等照料?一时对芳菲无限依恋。 依莲给巧儿和芳菲送进一壶茶,她说:“唉,不知怎的赶得这么巧,俺大婶也感了风寒,浑身滚烫,有气无力的,还在那里忙活呢,劝她也不听。” 巧儿早知道母亲患病,见她带病操劳,也劝了几次,可她哪闲得下来? 男人们在堂屋里坐着,孟达礼也不顾浑家的死活,要汤要水的没个完。 有时依莲去送,达礼叔还不乐意呢,大声喊着:“让你婶子来送!”把依莲气得也不愿搭理他了。 依莲回到灶房里,忍不住埋怨了大叔几句,孟张氏却说:“这算什么。这两天我都病成这样了,也误不了他当老爷。每天夜里他还要我端洗脚水呢,凉了不行,热了又不行,搓不下灰说我不用心,搓狠了又嫌疼。唉,我就是个受罪的命!有时我说他,有能耐你去买两个丫鬟来使,干嘛折腾我?他一瞪眼就骂,‘咱家能是使起丫鬟的人家吗?要能使起丫鬟,哪轮得到你进门!’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多少年了,我就这么过来的。可谁知养了个乖巧的闺女,又是个苦命人!” 依莲和三嫂都劝她宽心些,都往好处想。 秋生忙着续茶倒水,又忙着洗酒具、摆餐具。 乔广善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边品茶,一边夸奖孟达礼家是诗礼之家,说:“我进来看到你家中堂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就满心喜欢。其实你还应在两侧贴上对子,你看我家中堂,中间是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右首是文昌天子,左首是褔禄财神,两边贴上对联,上联是‘忠孝传家远’,下联是‘诗书继世长’,横批是‘修善修德’,这样才算全了,再没一点失礼的地方。” 孟达礼听了,忙让秋生取纸张笔砚来记下。 秋生去自己屋里找,孟达礼见他取来的是白纸,大怒,骂道:“糊涂东西,你这是记账呢?还是写牌位、对子呢?叫你干点事就丧气,等我死了你再拿白纸不迟!” 骂得秋生一头汗,忙又去找红纸。好在妹子的公事上还剩了半张,只是有些皱了,他使劲抚平了拿过来。 孟达礼化开了毛笔,恭恭敬敬地写了,又一叠声地唤浑家打浆子来,让秋生当场贴上,这才心满意足。 一时饭菜摆上来,大家依次落坐,孟达礼颇觉不安,说只是家常便饭,汤汤水水的,千万别见笑。 乔广善道:“老弟说哪里话?以你的家境,能把闺女的公事办得那么大,谁人不夸?今儿又把我等请来,太过客气了。但我一想,新姑爷贵体康复了,这是闺女的大喜事,搁谁谁不高兴?所以我就紧着来了。咱都自家人,你还像模像样地整席呢,也太过破费了,嗨!” 说得孟达礼泪汪汪的。 女人们自在灶房里用饭,巧儿跟芳菲都吃得很少,很快又回闺房了。 堂屋里又要开水烫酒,又要添菜传饭。孟张氏发着烧,浑身无力,多亏了有依莲和乔向宽家的照应着。 堂屋里又开了一坛酒,正吃得热闹呢,忽听见大门外有人叩门。 秋生忙出来看,只见一位老成持重的中年人,领着两位后生,默不作声地走进院来。 秋生却认得,那位年长者是舅舅的堂弟,按辈分他应叫他表舅,跟着的也是他们一族的近亲。 那位表舅脸色忧郁,见秋生出来了,忙问:“你爹可在家?” 女人们在灶房里听见有人说话,都屏气静听。 秋生忙施礼,说:“在家呢,正在堂屋里陪客。”让他们进屋,却又不进,只让孟达礼出来说话。 秋生见他仨脸色凝重,忙把父亲叫出来,那两个后生见孟达礼出来了,都掩面而泣。 年长者长叹一声,说:“亲家翁,天有不测风云,你那姑爷,他……他倒头了。” 孟达礼脑袋里嗡的一声,几乎站不住,秋生忙一把扶住爹爹。 孟达礼定一定心神,历声道:“胡说!昨儿不是好好的吗?还出门送客呢!人明明已经好了,怎么说倒头就倒头呢?” 老者说:“唉,家里也请先生看了,先生说……那,那是回光返照!” 孟达礼两腿一软,一下跌坐在台阶上了。 灶房里瞬间传出女人的哭声,那是孟张氏拍着大腿哭起来。依莲两人劝也劝不住,想起可怜的巧儿,忙去耳房看她。 却见巧儿安静地坐在坑沿上,脸色苍白,浑身打颤,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芳菲攥着她的手,低声对依莲说:“嫂子,巧姐的手冰凉冰凉的!” 依莲忙搂过巧儿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时巧儿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泪水打湿了嫂子的衣襟。 那位长者看孟达礼跌坐在台阶上,说道:“亲家翁,请节哀。我家兄长说,儿子无后,等着媳妇子回家摔盆打幡呢!” 秋生扶起爹爹,满眼喷火,道:“打什么幡?摔什么盆?俺妹妹还没和他圆房呢,做不着这些事!” 他表舅最怕他家说这些话,一时急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嗨,已经明媒正娶的了,拜完天地又入了洞房,神人共鉴,哪能……哪能说没圆房呢?” 那两个后生也说:“前两天拜堂成亲的,今儿俺也照伯父的吩咐,备了马车来。家里也摆灵堂了,请新嫂子回去,不然发不了丧!” 乔广善众人也都出来了,一个个立在院子里哀声叹气。 灶房里孟张氏的哭声渐渐变得嘶哑起来,大家就这么僵持着。 却见耳房的门帘一挑,巧儿走了出来,她望望那位堂叔,又看看爹爹,径直走到爹爹脚下跪倒,嗑了两个头,喊泪说:“爹爹不用作难,孩儿从小就跟您读列女传,也认得几个字,算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既然已经出嫁了,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孩儿认命也就是了。现有公婆在堂,原一个是舅舅,一个是舅母,打小疼我一场,还不知道二老在家里是死是活呢!我怎么着也得回去一趟,替他完了这场公事,再随他去了,也毫无怨言!” 她堂叔听了,挑起大拇指,赞道:“好一个贞洁烈女!也是我堂兄家门有幸,娶了这么一房通情达礼的媳妇!” 又冲孟达礼深施一礼,道:“亲家翁教女有方,不愧是诗书之家,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孟达礼听了这赞扬的话,登时稳住心神,把头昂了起来,对女儿说:“好孩子,你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不枉为父教你这些年,也算光耀我门楣了。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只管去吧。你放心,在吊唁的礼数上,咱家是一点也差不了的,我就是东挪西借,也要去得风风光光。” 巧儿却道:“我奉劝两边老的,他的丧事还是从简罢,冲喜时都已用尽积蓄了,如今人走了,就不必铺排了吧。”说完,要去辞别母亲,被她爹拦住了,说:“你别去惹她伤心了,你走你的!” 巧儿无奈,又冲灶房磕了头,跟着那三人出门上了车。 她娘本已哭得体力难支了,见女儿出门,从此就要去守寡了,她突然嘶哑地哭叫着,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撵出去,想把女儿拽回来。 巧儿在车里听见了,回头喊一声娘,泪如雨倾。 两个后生不待她下车,赶忙加了几鞭,马车一路狂奔,跑出村去了。 巧儿娘拼命地追,却哪比得马快,她一跤栽在地上,登时挺直了身子,没气了。吓得依莲和乔向宽家的忙窝起她的胳膊和腿腕来,舞弄了半天,才稍微有了点气息,但仍气若游丝,秋生把她背回屋里去了。 这里孟达礼又与众人盘算,如何去吊唁。最后商定,由乔向廷、乔向宽与秋生去。他家卖掉门前的两颗树,再去卖麦子,凑够五吊钱,做为奠仪。 乔向廷阻止他卖麦子,说那是一家人的口粮呢,然后暗自资助了他一些钱,又买了许多吊唁之物。 依莲和向宽家的也去当架客,一边一个架着巧儿,以防她伤心过度,体力不支。 第二天大家就去吊丧了。 张家又举债办丧事。 巧儿的婆母哭得死去活来,公爹张翁早已病蔫蔫的,这时不得不强撑病体,扶杖里里外外照应着。管事的人又不时进来请他拿主张,钱米纸幡,以及白布鼓乐等事,都要他拿主张。 巧儿极尽哀痛之礼仪,顶替儿子守灵,为夫君举幡招魂,摔盆。 也许是逝者太过年轻的原故罢,巧儿为他守灵时,棚顶上动不动就窸窸窣窣地响,有时还掉下东西来,把巧儿吓得魂飞魄散。婆母连忙跑进来,紧紧搂住她,她伏在舅妈怀里痛哭。 舅妈知道委屈儿媳了,一时又痛又急,便拿起笤帚疙瘩,一边骂着砍头短命、败家讨债的孽子,一边到处噼里啪啦地打了几回,这才渐无声息了。 第二天娘家人来了,巧儿战惊惊地跟两位嫂子说了惊魂的一幕。 依莲又和乔向廷说了,乔向廷便进去找张翁,问他是否愿请法师来超度。 张翁知道儿媳受了惊吓,自然应允。 乔向廷便去观音禅院请了空大师来,一连诵了七日经,巧儿心中渐觉安宁了些。 张家办完丧事,张翁实在经受不住丧子之痛,卧病在床,连日不起。 孟达礼家里也不肃静,孟张氏的风寒,一日重似一日,请了多少大夫,看了总不见效。 盖寻常医家,虽治得了身病,却治不了心病。 乔向廷两口子回家之后,总记挂着巧儿的苦,乔向廷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说起婶子和巧儿公爹的病,过几天青桐弟不还要来吗?他回去替咱请师傅去了,那师傅咱又不认得,他必定还要亲自送来。等他来了,就让他去给她公爹瞧瞧,听说人家都叫他‘小神仙’呢,怎么个神法,咱也见识见识。” 依莲听了,说道:“这么多年了他不在咱跟前,也不知道他到底神不神。我在娘家时,记得爹爹最拿手的医术是治疮,别的倒也一通百通,但看疮是一绝。我因稍识得几个字,有时也偷着翻看医书,但爹爹见了总不喜欢,说陈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后来他见生逢乱世,刀兵四起,不论官吏、兵匪、流民,受伤的人那么多,只靠一两个人哪能治得过来,也就不再有门户之见了,开始广收门徒,而且男女不限。可惜那时我已经进你的家门了,不然我也会瞧病。” 乔向廷道:“唉,都怪我,委屈你大老远来下嫁到我家,耽误了一位女华佗。不光不能坐馆行医,每天还要洗衣做饭地伺候我,就像精通医术的白娘子,却嫁给了一位凡人,害她压到了雷锋塔底下,吃尽苦头。” 依莲佯怒道:“去,去,你才是长虫来!俗话说,‘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还不知咱俩前世结下了什么缘呢。前世的事说不清,今世我可要给你做个记号,赶明儿我缝一个红兜兜,你天天带着,一时一刻也不准摘下来,来世我好认得这个兜兜,还是非你不嫁。”说得乔向廷红了眼圈。 依莲又说:“姻缘前定,真是毫厘不爽,就比如巧儿吧,还没下生呢,父母就给她指腹为婚了,唉,她在娘肚子里怎能知道这些事?谁也没想到,她那相公竟那么不壮实,和她没圆房呢就归西了,闪下她一个未亡人,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多么可怜人!我也盼着咱兄弟早些来呢,到时好给巧儿一家人去瞧瞧病,好歹除了病根儿,让那个可怜的妹妹欢喜些儿。” 乔向廷如何又不盼着青桐来呢,一者去给巧儿一家人看病,二者还能带来能工巧匠呢,自家开织布作坊就有指望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3章 乔向廷喜获良匠 且说乔向廷盼着内弟来,越盼越觉得日子漫长,竟至于有些度日如年了。这一天,他百无聊赖,拿壶在垂花门内浇花。魏嫂进来了,对东家说:“铁担不愿去学堂里念书了,他自己不敢来说,哭着闹着要我来替他说。” 乔向廷听了很纳闷,问:“正好好的,怎地不愿去了呢?” 魏嫂苦笑了一下说:“这孩子天生不是念书的料,他回家来活蹦乱跳的,三天不睡也不困,可一进学堂就犯迷糊,一念书就打盹。这样的东西,叫他去念什么书?白白瞎了咱家里的钱!再说他如今也能识好些字了,足够使的了,不学也罢。” 乔向廷迟疑了一下,说:“唉,别是我对他的学业盘问得紧,他心里怨恨我了吧?因为我一直拿他当自己孩子呢……” 魏嫂赶紧说:“东家您别多心,他就是贪玩,哪有什么怨恨的心?俺又不是不懂事,俺一家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他到学堂里打瞌睡,白白糟蹋钱,还不如叫他去油坊里干活呢。” “可这么小的孩子,能干什么活?” 魏嫂笑着说:“他觉得赶驴拉磨挺好玩,非得闹着要去赶驴。他爹也拿他没法子,只好让我来跟您说。” 乔向廷苦笑了一下,说:“油坊里也不是天天赶驴拉磨呀。嗯,别的他也干不了,要不等着咱织坊开业后,让他去拜个师傅,学点纺织手艺也好。俗话说,艺多不压身。他既然不愿念书,那就去学手艺,有了手艺,到哪里都有饭吃!” 魏嫂很高兴,忙问织坊什么时候开张? 依莲笑着说:“呵呵,你别急啊,这要等我兄弟请了师傅来才行。” 魏嫂回房告诉了铁担,铁担于是天天盼着青桐舅舅来,因他获得了东家不再上学的首肯,所以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街头玩了,当然,去那里更是为了等青桐舅舅的到来。 载德上学时从街头走过,看到铁担轻闲自在的样子,很是羡慕,更是嫉妒,便拿出少爷的款儿来,强令铁担再去上学,铁担不听、也不怕,只是顽皮地冲他做鬼脸。 载德气不过,便不再叫他铁担了,又改叫他狗蛋,铁担很气恼,跺着脚喊:“我不是狗蛋,我是铁蛋!”他一着急,只想避讳狗蛋了,竟把铁担的担也想成蛋蛋的蛋了。 载德又跳着脚地笑,喊道:“哦哦,你是铁蛋,噢,狗蛋裤裆里夹着个铁蛋蛋吆……”边喊边跑,把铁担气哭了。 铁担等了好多天,外面也曾来过几次马车,然而都不是青桐舅舅。 这一日他等到日头偏西,远远看见来了四匹马,哒哒哒地跑近了,为首的正是青桐舅舅。 铁担在村头欢呼起来,一迭声地叫舅舅。 青桐认得是老魏的孩子,猫腰就把他拎到了马上,铁担欢快地喊着:“噢,骑大马喽,骑大马喽!” 到了乔向廷家门口,大家下马,这时乔向廷已经迎出来了,因他正在前院剪花呢,听到外面马蹄狂乱,不是青桐是哪个? 青桐向姐夫施礼毕,忙着介绍后面的人,为首一个师傅,就是他姨奶奶家的远房侄子,叫做曹茵沾——是个中年人,中等个头,面容端庄,衣着光鲜;后面的两人则由曹师傅介绍,说是他的徒弟,年龄大点的叫大黄,小点的叫小黄,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乔向廷喜不自胜,铁担早跑进去叫喊:“舅舅来了。” 依莲和魏嫂也都迎出来,互相问了安,让进上房里落座。 大家喝着茶,青桐把如何找到曹师傅,如何转达哥哥的诚意,曹师傅又如何请徒弟同来做工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原来,曹师傅从小就学祖上传下来的纺织手艺,年轻时也曾在江南民间织坊里干过,但那些小老坂大多眼光短浅,只知榨取其艺,赚了银子却舍不得投入,难以按他“奇技淫巧”的设想改造织机,且厂主又惯于克扣薪水,他只好辗转迁徙,另谋出路。后来在码头上等人雇工时,被经纪人相中,引介他到东洋人开的纺织厂里做工,那矮个子东洋监工头儿倒是很赏识他,但也拿他和工人一样当牛马使唤,没日没夜地做苦工!虽然他居无定所,幸而他常与表姑通信,由此才由青桐牵线,辗转来到了乔向廷这里。 亲戚连亲戚,按辈分青桐和乔向廷该叫他表叔。乔向廷看着曹茵沾和他的两个徒弟,一个个都那么精明强干,不禁喜笑颜开。他一边让依莲和魏嫂上点心,一边叫铁担到油坊里知会他爹,叫他去酒店里订酒席。曹师傅连连摆手说:“俺晌午在旅店里打了尖,肚子里没一点儿空呢,吃不下!俺想先看看咱的织布作坊是什么样子,在哪呀?” 乔向廷看他们着急的样子,心里越发喜欢,也不再客套,亲自领着大家到作坊去。 大家开门一看,只见窗明几净的,每件器具不论大小,都擦得铮亮。 青桐惊喜地叫道:“哎呀哥啊,上次我来时到处都是灰尘,插不进脚。这回咋了?怎么像换了个地方?显得东西也都像新做的了。” 乔向廷笑笑说:“俺为了迎接师傅,抽空就来拾掇,擦了一遍又一遍。咱们乡下人,本来就埋汰,要是不收拾干净,岂不让师傅笑话。” 曹师傅欣慰地笑了,说道:“东家过谦了。俺们一路走来,见这乡下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如同江南风光一般,正是俺安身立命的好地方,俺这几个来了就不想走了。更要紧的是,东家这么勤谨谦和,到哪里找去?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 大黄说:“师傅,您说对了一半,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东家也是好人;可你不见沿途络绎不绝的叫花子吗?可知这里穷人也不少,日子也难过。可怜,可怜!” 小黄说:“师哥,如今这年月,哪里没有穷人?讨饭的随处可见,能讨到饭就算幸运了。” 曹师傅说:“正是穷人的日子难过,咱才更要好好干。等着咱帮东家把织布坊开得大大的,赶明儿变成了机器纺织厂——比洋人的还要大,那么咱也就能招收更多工人了,到时候让穷人都来咱这里做工,咱们帮他们养家糊口!” 这句话说到了乔向廷的心坎里,对曹师傅更是赞赏不已;大伙儿听了,也都热血沸腾的。 老魏在油坊里接到铁担报信,忙赶来织布坊,与大家见面。 乔向廷指着曹师傅说:“这是我弟青桐从城里给咱请来的师傅——我家表叔,你叫曹师傅就是了。他在大工厂里干过,是一把好手。”又对曹师傅说:“这是我家的管家——老魏。” 老魏第一次听到“管家”这个称呼,一时竟怔在那里,因为他一直把自己当东家的长工的。 曹师傅听了,又重新施礼,老魏赶紧说:“‘管家’我可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家人,做粗活的。” 乔向廷笑道:“你是替我管家的人,这些年风里雨里,里里外外,多亏了你替我操持。我不管不问,家里哪一件事情耽误来着?虽然整天听不见你的动静,可所有活计一点也没落下,你不是咱家的‘管家’,那是什么?今儿曹师傅领着大黄、小黄来了,以后咱都是一家人了,曹师傅还要把咱的作坊干成大工厂呢,好日子还在后头来,你以后也得学着管更大的家业!”说着说着,欣喜地笑了。 曹师傅和俩徒弟说:“只要东家信得过,俺就当都在自已家里一样,尽心尽力干活,苦点累点也没啥。” 乔向廷又打发老魏去订酒席,曹师傅再三阻拦,说在家用些粗茶淡饭就好。乔向廷不依,说:“要为大伙儿接风洗尘呢!” 老魏也说:“那就订了酒菜让店小二送家里来吧。”说完一路小跑去外村酒肆了。 天黑了,众人从作坊里恋恋不舍地回到家里,酒肆里的伙计担着食盒送来了鸡鸭鱼肉,依莲与魏嫂也做了一些家常菜,在堂屋前厅摆了一大桌。 乔向廷主位坐了,曹师傅首席,青桐次之,以下是大黄、小黄,还有老魏打横斟酒。 依莲跟魏嫂领着孩子们去厨房里用饭,因来人中有自家兄弟,另一个是称做表叔的拐弯亲戚,其余都是主雇之间,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必见外,故而她俩饭后也都来厅里,在椅子上坐了,看他们喝酒。 曹师傅不善饮,大黄、小黄也不会饮酒,只有青桐能陪姐夫喝几碗,老魏则傍衬着曹师傅的酒量,并不放开肚子喝。 乔向廷今儿算是喝得最高兴的一回,他一有了酒兴,便又讲起纺织的事来,还要起身去取有关的史书。 曹师傅笑着劝东家不必去取书,他对于纺织史也知之一二,便讲给大家听:“听一些老师傅说,早先的人不会纺织,只能穿兽皮、树叶什么的。后来有了葛麻,才学会了用纤维织帛。刚开始只会徒手编织,后来才有了纺织器具。最早的织机没有机架,织布时一端系在腰间,另一端用双脚蹬住,张紧经线,再用骨针牵引纬线。这样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大概从秦始皇他老奶奶起,才有了脚踏织机,会用机架来固定经线了,但织布时仍须手脚并用,这玩意儿,直到今天还在用呢——你瞧瞧咱作坊里的织机,是脚踏机吧?即便手艺纯熟的织工,一天也就织个十来码长,布幅宽度也就一尺来宽,没办法,人的臂膀就这么宽呀。” 乔向廷听了,说道:“我看过一卷书,叫做‘南村辍耕录’,里头记有黄道婆的事,她改造的机具,如今怎么反而不见了呢?难道黄道婆是杜撰的一个人物吗?” 曹师傅道:“黄道婆的事倒不假,俺家乡都叫她黄婆婆,称她为纺织圣母,还供着她的像呢。据说她是宋末元初人,十二三岁就被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婆家拿她不当人,她整天挨冻受饿,后来婆婆还想把她卖到妓院里去,她逃跑了,先是逃到一个道院做了道姑——所以人们都叫她黄道婆,婆家人打听着找她,她又逃到崖州去了。崖州是个岛子,那里住着黎族人,黎家姐妹织出的‘黎锦’,让她爱不释手,她很快就学会了纺纱织布,以后还研究改进了纺织技术。当她变成鬓发斑白的老婆婆时,告别了黎族姐妹,回故乡松江来了。她为了帮助穷人,就改制了纺织机具,还发明了提花机,创出了‘错纱’、‘配色’、‘提花’技术,不过这太繁琐,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做得得心应手。” 大黄、小黄呵呵笑道:“这种灵巧的织法,有一个人无师自通,连我俩也自叹不如呢,那就是天赋了。” 乔向廷不禁着急地问:“这人是谁呀?可否请到咱家来!” 曹师傅却笑而不答。 小黄笑道:“她呀,就是俺师傅的宝贝女儿,我俩的小师妹。” 大黄也说:“嗯嗯,小师妹聪明贤惠,心灵手巧,好比织女星下凡呢?” 乔向廷听了,只得叹口气,对曹茵沾道:“原来是令爱啊,这么娇滴滴的小姐,咱可请不来!” 依莲听了,忙起身冲曹师傅万福下去,边施礼边说:“表叔,你家表婶和表妹我从来没见过呢,今儿听他俩这么一说,我心心念念地想见一面。怎么着也得让我看看这天上的织女是个什么样子吧?今个儿咱可说好了,你下回来时,一定要把她娘俩带了来,了却我这个心愿。” 曹师傅见东家两口子这么热情,笑着答应下来。 乔向廷赞叹说:“看来,小表妹比纺织圣母的手艺还高出一截呢!” 曹师傅笑道:“可别这么夸她了,她哪能跟人家黄婆婆比?那黄婆婆可是俺手艺人跪拜的神仙呢!是她催生了整个棉花纺织业,——以前的布多是葛、麻的,从她改进棉纺器具开始,棉布才成了人们最常见的衣料。因棉花产量大,棉布实惠耐用,所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青桐一挑大拇指,赞道:“好一个‘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看来我们都是沾了她的光!” 曹师傅说:“是呀,是呀,大家许是不知道,这穿衣戴帽向来也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前朝就有法度,只有官绅才能穿丝绸,平民百姓是不允许穿的,连同商人算上,即便他再有钱,也不许穿,得让他知道他‘富而不贵’的本来面目!” 乔向廷说:“嗯嗯,这么说来,幸而有了棉布,不然咱这些平头百姓还得穿葛布、麻布。” 曹师傅说:“就是呢,葛布、麻布,既粗糙又不保暖。棉布虽然不华丽,却廉价实用,保暖耐磨,所以就成了咱老百姓的家常衣料了。在古代,咱老百姓也叫‘布衣’,就是这个原因。” 大家都点点头,自嘲地说:“呵呵,咱们都是‘布衣’!” 却听曹茵沾说:“哈哈,不光只能穿布衣,而且不许染大红大紫的颜色,只许穿本色衣服,——大家都听过张生戏崔莺莺的戏吧,那相国妇人因张生没有功名,便以‘俺家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为由,逼着张生去赶考。她说的‘白衣’,就是指没染色的衣服,也就代指没有功名的人了。” 大家都点头,说道:“什么时候咱们也能长长志气,考取功名,那就可以穿红袍紫服了。” 曹茵沾摇摇头说:“世间也有比官袍更金贵的衣服呢,据说有些工匠能用鸟的绒毛织衣,那就叫做羽衣啦,真是薄如蝉翼,灿若云霞,就像霓虹一样漂亮。” 众人听了,都啧啧地称羡不已。 曹茵沾口气一转,又说道:“可是,这样精巧的东西,都用来做啥了呢?唉,寻常百姓哪里见得到?都用来上贡了!小官进给大官,大官进给朝廷,献媚讨好。” 大黄愤愤地说:“他奶奶的,进给朝廷,朝廷也守不住。我听人说,前几年连皇家园林也让洋人烧了,里面的好东西都被他们抢走了,真让人愤懑。” 小黄说:“那有什么法子?洋人有洋枪洋炮啊,官兵吓得要死!” 曹师傅叹一口气,说道:“洋人有洋枪洋炮不假,可你们知道吗?这些洋枪、洋炮,还有那些火轮呀、机车呀,什么什么的,最初也都发端于纺织业呢!据说西大洋里有个岛国,叫做英吉利,——就是偷卖鸦片膏子那伙洋鬼子的老家。他们兴起了羊毛纺织业,有个钟表匠叫约翰什么伊来着,发明了飞梭。这飞梭虽小,可织起毛线来飞快,织女也赶不上趟!这样纱锭就不够用的了。又有个叫詹姆士什么来着,发明了‘珍妮纺纱机’,一说是用了他妻子的名字,一说是用了他女儿名字,也不知道她俩到底谁叫‘珍妮’。这种‘珍妮纺纱机’,一个纺轮能带动几十个、甚而上百个纺锤,人们就用水力带动轮子转。可是水力毕竟不很方便呀,那总要在河边才行,于是又有人动脑子,发明了蒸汽机,用蒸汽机带动轮子转!我的天啊,蒸汽机一问世,又陆续催生了各式各样的机器,火车、轮船什么的,后来连洋枪洋炮也造出来了。他们呜呜地开着火轮,架着洋枪洋炮,到处欺负人……” 一说到欺负人,大家顿时无精打采了。 曹师傅于是一拍大腿,叫道:“哼,既然他们是从纺织起家的,那咱们也这么办。这些年来,我一直盼着能摊着一个好东家,能诚心请我帮他改进机器。哈哈,只要信得过我,舍得投钱,我保准也能改制出自动织布机来,咱们也开大工厂。” 大家听了这话,这才又振奋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4章 陈郎中悬丝诊脉 且说曹师傅讲到盼着遇见开明的东家,他帮着开大工厂。 青桐指着姐夫说:“好东家不就在眼前啊!” 曹师傅说:“是呀,我今儿终于投着明主了!但是我看了作坊里的织机,那可还都是老踏机呢,是手掷梭子的那种,织起来慢,织出的布面也窄,莫说比不过洋人的织机,就是连江南一些作坊里的织机,也比不上呢!” 乔向廷连忙说:“样式陈旧了些,但您看还能将就着用吗?” 曹师傅沉吟了一下,说:“唔,造新机子的话,东家是不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这些旧机子嘛,好在用的木料是好的,肯定是哪家财主置办下的,没怎么用,磨损也不大。嗯,这两年我老在琢磨飞梭的事,虽然没见过原物,但也琢磨得差不离了。赶明儿请东家找了木匠、铁匠、皮匠来,哦还有漆匠,我画出图,告诉他们怎么弄,把咱的老织机改一改。嘿嘿,也能制成半自动,只要摇轮子,布就乖乖出来了,再不用手掷脚蹬的啦!” 乔向廷听了,大喜过望,忙站起来躬身一礼,说道:“那就全靠师傅了!从今后我也不叫您表叔了,我今儿就拜师,您就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曹师傅赶紧回礼,说道:“东家言重了!” 乔向廷又朝青桐施礼,感谢他荐来了这么好的师傅,青桐笑道:“曹师傅就像诸葛亮,未出茅庐,三分天下。今儿既然出山,过几年再看,在这十里八乡,估计就数你家的织坊最棒,与洋人比也不在话下!” 这话正合乔向廷的心意,他觉得自家竭尽全力开纺织厂,这条路是走对了。 曹茵沾一心要帮乔向廷把织坊干红火,然而东家也并非大富之家,拿不出那么多钱购买洋工厂里那种新式织机,他只能立足眼下,把他家作坊里的老式织机改造一下,虽难以全自动化,但至少也要摆脱手脚并用、一投一蹬才能织出一条纬线的繁琐。 他知道,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与洋人工厂里的机器相比,无异于有天壤之别,要想造出一台人家那样的机器,需要一连串的产业,诸如钢铁、橡胶、仪表、铸工甚而煤炭、燃油等等,而眼下偌大一个大清国,怕也找不到这样的厂家呢,只能买人家的机器才行。他是个很务实的人,因而只能别出心裁,靠自己的创意改进手头的织机。 他寻思了两天,渐渐有了眉目,便开出一个单子来,里面列出了所需工匠的类别、物件以及组装部件所需要的原料等等,要东家该请的请、该买的买。乔向廷一一照办,一总托老魏带着伙计去张罗。曹师傅则带着徒弟去织坊里丈量场地、裁度尺寸、揣摩机枢等等。 乔向廷也要跟了去,师傅笑道:“东家只管在家里安坐,这里头的事也难以表述。只待做成了样机,别人才好一看究竟。假如你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师徒反倒放不开手脚了。”乔向廷觉得有理,也便不再跟着去了。 曹茵沾不仅不让东家跟着去,连青桐也不让去,只让他在家里陪着姐夫喝茶聊天。乔向廷忽然想起孟达礼家婶子染风寒的事来,还有巧儿公爹的病体,这回赶上青桐来了,何不过去瞧一瞧? 他对依莲说了,依莲也恰好想到这事,跟弟弟一说,青桐欣然出诊。 青桐的药箱一贯是随身携带的,哪怕走到天南海北,也不会遗忘。 他们来到孟达礼家,只见里外冷冷清清,没一点生气。 他们进了院子,乔向廷重重地咳了一声,仍没人回声。 他到堂屋门口去敲门,才见孟达礼从西面灶房里钻出来,满脸的锅灰,就像个小鬼。依莲不禁想笑,但一下想起他家里不顺心的事,又憋回笑意去了。 孟达礼却不知脸上有灰,见了三人,还要拿出读书人的模样问讯,乔向廷引见毕,说明来意,孟达礼感激不尽,让进堂屋里坐,就要去沏茶,三人推辞了,然后去里间瞧病。 孟张氏病了许久,身子愈发虚弱,卧床咳嗽不止。 青桐望闻问切已毕,即出来开药,孟达礼大为纳罕,问道:“先生不再详诊一二?” 青桐道:“不必太过虚繁,令正乃风寒侵入腠理,加之气郁伤神,只需疏散疏散就好了。照这方子抓了药,我再替她针灸一次,即可痊愈。” 孟达礼见他年纪轻轻的,口气却不小,似有不信。 青桐令他点了灯来,就着灯头将银针烧了烧,跟着孟达礼来到里屋,按着穴位灸了数针,病人头上冒出汗来,须臾似有热气升腾;待起了针,人也就随之起来炕了,咳嗽也止了,浑身有了力气。 孟张氏知道遇见了神医,忙要万福下去,依莲一把拉住,说弟弟年轻,没的折他寿。 青桐又将针烧了烧,往药箱里收拾。 孟达礼一会儿搓手,一会儿俯首,叹道:“扁鹊啊,华佗啊,您都快来瞧瞧吧。这里有位小神仙,怕是地上无双,天下无二!” 乔向廷听了直笑,问:“叔啊,你老咋知道他叫‘小神仙’的?” 孟达礼道:“这还用问?亲眼看到的。” 青桐逊谢道:“不敢当,不敢当。这几针虽见效快,然而只是散表开窍,要除病根,还得靠药力。开了三副药,每日早晚一副即可。” 孟张氏心里念佛。恰好秋生从田里家来,孟达礼命他速去抓药。 孟张氏对依莲说道:“他嫂子,巧儿嫁过去不久,她公公卧病在床,她殷勤伺候,也累倒了。秋生去看了两趟,总不见好。今儿神医大侄子来了,可否劳烦他去瞧瞧,一总替她家除了瘟病,俺老老少少感恩戴德……” 依莲早想好了,何劳他家央求? 孟达礼也很感激,亲自动手套了车,领着三人出门,孟张氏赶紧叫住他,让他去照照镜子,孟达礼回屋取铜镜照了照,又羞又愧,忙去洗脸。 孟张氏说:“他从不去灶房。赶上秋生下田,他只好去烧水。嗨,就去了这一回,弄得像个小鬼。” 众人都笑了,依莲说:“俺叔是享福的命,咋能下灶房呢!” 孟达礼赶车,载众人来到张家,见门框上白对联覆盖着红对联,似乎诉说着什么是“红白喜事”。 还未进门,孟达礼心里突然不安起来,原来他见这青桐年纪轻轻就医术高超,又长得清俊儒雅,招人稀罕,可自家的女儿是新寡,若见了这么年轻的后生,万一移了心性,那可不是玩的!到时候,怕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呢! 他思之再三,让三人在车上等着,他先进去通报。 两位亲家听了他的想法,先是感激亲家的惦念,后又嫌他顾虑太多,说:“哪有大夫瞧病却又不让人家见面的?再说咱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更不是侯门王府,没那么多讲究。” 孟达礼却不依,又进新房去再三叮嘱女儿:“待会儿他把脉时,你务必先垫上一方帕子,千万不能与他有肌肤之亲。” 巧儿憔悴地点点头。 孟达礼这才请大家进门,先到上房替张翁瞧病。 张翁卧床不起,已经多日了。他除却一些痰症,症结实在忧郁攻心,一时痰涌上来,迷了心窍。青桐对他家的事又不是不知,打眼一看就晓得病根,他开了药方,让无关者在厅里喝茶,他去里间为他针灸。 下针之后,张翁觉得无窍不通,又捻了几捻,全身酸痛酥麻。 待起了针,张翁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夸道:“先生好医术!” 青桐道:“这都是一些小法子,开的药也只是小方子,治不得病根!” 张翁忙问:“如何才能除根?” 青桐说:“除根不在针,也不在药,只在一句话。” 张翁大惑不解,便问:“什么话?” 青桐趴在他耳朵上说:“失一子,得一女!” 张翁闻言,猛咳了三声,吐出许多浓痰来。他一下坐起身子,说道:“神医啊,你不光治得了病,更医得了心!”说完,涕泪满襟。 青桐又劝道:“我只知道,那个短命的是来讨债的,这个乖乖女是来报恩的。” 张翁听了,顿首再谢。 四人正在厅里说着张翁的病,都道他是上了岁数的人,不易诊治。正说着,却见他突然跟着青桐走了出来。孟达礼大骇,忙起身让座,向亲家道喜。 然后他又跑进洞房里,把先生治病的经过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再三嘱咐女儿,别忘了男女之大防! 巧儿心想:“既然这位大夫的医道如此高深,想必是一位皓首老人了,他还为老不尊咋的?唉,爹爹却又这么多心。罢了,先垫上帕子,索性闭了眼,不看他就是了!” 待大家陪着医生进了屋,孟达礼先看女儿的手腕,见搭着一方手帕,这才放了心。 她婆婆见儿媳手腕上覆着帕子,怕妨碍先生号脉,抬手就要揭走,孟达礼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别揭!” 众人一愣,青桐瞬间懂得了他的用意,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请放下床帘。” 这一句婉转温润的话,又带着阳刚纯正的磁性,瞬时钻进了巧儿的耳朵里,她不由得睁眼去看先生,原本脑海里那耄耋老者,却变成了眼中的英俊少年。她虽未做声,胸脯却随之起伏不止,这正是:“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男不善钟情?” 惜乎众人只留心孟达礼和青桐的对话了,并不曾察觉巧儿的变化;只有细心的依莲注意到了巧儿的起伏不宁,见她又使劲闭了眼睛,那眼珠子却咕噜咕噜地滚个不停,愈加深切体察到:这位新寡“少女”,仍满怀情愫! 孟达礼见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也为自己的鲁莽断喝而后悔,却好青桐的话替他解了围,忙也说一句:“放下床帘吧。” 她婆婆犹豫片刻,只得依言放下了床帘。 青桐让拿一根红绳来,因她家里前番刚办了喜事,有的是红绳,她婆婆很快就拿来了一根。 青桐让姐姐把红绳系在巧儿的手腕上,他牵着红绳,用手指搭在上面,远远地坐着,闭目调息,敛心静气,试那脉络的跳动。 众人见了,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悬丝诊脉啊!别看他年纪不大,却医道不浅,竟然有这一手!” 青桐寂寂无声,大家也不敢大声喘气。 不一会儿,青桐说:“唔,好了!” 大家随即松了一口气。 乔向廷忙问内弟:“桐儿,她到底有什么病?要不要紧?” 青桐淡淡一笑,道:“不要紧。” 巧儿在帐内听了“桐儿”两个字,不禁又心头大震,心道:“啊,原来他叫‘桐儿’。也只有他这样清俊脱俗的人,才配叫这么好听的名字。” 张翁问:“该用些什么药?这孩子是个苦命人,再贵的药,俺也想法去抓!” 青桐笑道:“药方我已开好了,不用药,也不用针。” 他这话令孟达礼纳闷,张翁也不解。 青桐说:“只有六个字,我已说给张叔了。” 张翁听了恍然大悟,才知原来儿媳并没大病,只因操劳过度,心力憔悴,又加上未圆房即遭新寡,终至孱弱不起。 当下张翁心中大安,一再感谢先生的再生之恩,还要跪谢呢,慌得青桐一把搀住,携手走出洞房。 张翁再三留饭,乔向廷因记挂着作坊里的事,婉言谢绝了。张翁只好令浑家去内间取出几颗碎银子作为酬劳,青桐也笑着推辞了。 张翁夫妇送走了来人,回到洞房来看望儿媳。她婆婆便问药方在哪里?她公公含泪说了一句:“并无什么药方。他只说了一句话,‘失一子,得一女。’” 婆媳二人听了,抱头痛哭。 张翁在侧也是唏嘘不已。 巧儿本是亲外甥女儿,舅舅舅妈打小就疼她,一家人本就是骨肉,这一句话更让三人想明白了,以后就相依为命,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青桐又在乔家村住了两天,因挂念父母,便要返程。他临走又留下了银票,共计二百两,说是父母助他们开作坊的。乔向廷自是感激不尽,老惭愧没甚稀奇东西孝敬二老,只好收拾些土产让他带了回去。 乔向廷一直送他到十里长亭,才恋恋不舍地回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5章 曹师傅淘旧铸新 那曹茵沾这些日子为改进织机着了迷。 他早在心里不知描画了多少遍自己的设想,等他将总体框架、各处机关、大小消息、零碎部件一一画出,标清注明,大黄小黄看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他俩也渐渐被师傅引入港了,又各自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想法,凡有契合师傅心思的创意,他们个个都喜得抓耳挠腮。 等着木匠、铁匠、皮匠、漆匠等等工匠都来了,他师徒便做监工,指导着工匠们将图纸上的创意变成实物。 那些工匠一动手,才晓得以前的活路全与这里的精巧搭不上边儿,稍有疏忽,便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工匠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唯恐出错。饶是这样,有些部件返工三五次甚而十几次,总不甚合丁可卯,气得曹茵沾只骂娘。 有时乔向廷来作坊里看,每次遇见曹师傅骂人,总劝他沉住气、慢慢来。 曹茵沾气呼呼地对众人说:“这也就是咱们东家待人宽和,要搁在洋人的工厂里,三遍不成,打得头上的疙瘩!” 工匠们都怯了他,因而一个个谨小慎微,精益求精。 原来,他们师徒的设计委实精巧,而那妙处又尽在齿轮上:外轮带着内部大齿轮转,大齿轮又带动小齿轮转,每个齿轮都与一个部件相连,牵引着它们或旋转,或进退,或开合……只要摇动外轮,则经纬交合,布自成匹。 然而画图纸容易,做起来却难:一番功夫下来,光生铁就不知用了几百斤,才锻造出几十个中规中矩、严丝合缝的咬合齿轮;光牛皮不知用了几百斤,才裁制出不软不硬、不松不紧的几十根传送皮带;光老榆木不知用了几十根,才打磨出大小不一、互相支撑的机枢框架……全程下来,乔向廷自己家里窖藏的钱全投了进去,连青桐带来的银子也所剩无几。 十里八乡的闲人也闻风来看热闹,有称奇的,有咂舌的,有撇嘴的,有摇头的。 也有好多人窃窃私语:“哼,除非鲁班爷再世,凭他们几个就能造出机器来?” 有的说:“穷折腾个啥?怕是折腾来折腾去,白拿银子打水漂儿。” 也有的佃户担忧地说:“可别让俺东家赔掉了腚啊,那可是个厚道人!” 曹师傅师徒听了,心里越发不安,以至于夜不成寐。 乔向廷初时不管那些闲言碎语,然而听的多了,心里也直打鼓,心说:“可别他师徒真弄不成,搭进去那么多银子,最后白折腾一场啊。那时亲戚面上也不好看,岳父岳母会认为我心里不着调,整天异想天开呢!” 夜里,他跟依莲说了这话,依莲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大老远把人家请过来,图的啥?不就是为了把作坊做好嘛?你看看他师徒仨,那嘴上的大泡,那眼里的血丝,那手上的茧子,就知道比咱还急,也比咱还用心!咱只做最坏的打算,就是最后弄不成,也不能怪罪他们,不然,怎让人家走出这个村去?” 这时,乔向廷反倒自叹自己还不如屋里的女人大度呢。 从此他只是偶尔去走走,抽几袋烟就走,临走还说:“不急,别忙,慌啥哩?早先不用机器,还不照样织布?要弄成了是好,弄不成,咱还用老法子织布。俺小师妹也没有自动织布机,她不照样能织出五色花布?” 曹师傅师徒听了,心里才略微安宁些。 好容易调试完成了,一人摇轮,布就出来了。 老魏飞跑着家去叫东家,一家人都跑来看。 曹师傅把纱线重新放置好,给各处齿轮又郜了一遍猪油,然后让人缓缓地摇轮。哇,随着轮子转动,织布机吱扭扭地响,很快就在机架的终端,卷出熠熠闪光的洁白的棉布来! 顿时,人声鼎沸。 那些木匠、铁匠、皮匠、漆匠……一个个拍手叫好,觉得自己的手艺从此突飞猛进、脱胎换骨,我不是我了! 曹茵沾师徒激动得携手跳跃,又抱头痛哭。 乔向廷也悄悄拉依莲回屋,两人对坐无声,泪水却悄悄滑落下来。 看热闹的人们也奔走相告……大家都传言,是鲁班爷爷显灵了,织女星也在天上保佑着呢! 一时好多纺织技工都闻讯前来做工,想织布的人家也都来排号织布,家里不缺布的也拿着棉线来凑趣,大家都想亲眼看着布从机器里吐出来,试试用这样的布做成衣裳,好不好穿。 后来人们都说:天底下只有机器是不骗人、不偷懒的,因为它们织出来的布是那么匀实、那么细腻。 不久,远近的人家都穿上了乔向廷家织出来的机器布。 机器织布的效率不是一般的高!原本要一年的功夫才能织出的布,仅仅一两个月就能织完。 开业后赚了一笔钱,乔向廷全拿来发工钱了,因薪水定的高了些,单靠那些钱还不够,乔向廷便把青桐拿来剩余的那点钱也凑上发工钱了。 老魏在一旁嘟囔着说:“远近哪有这么高的工钱呀?您拔台后,怕是周边的织坊里不高兴,将来咱也不好往下降了呢!再个,您也得给自个儿留着点儿,还还亲戚那边的账,您还真不打谱还了咋的?” 乔向廷笑吟吟地说:“机器一转就出布,以后咱挣钱还不快啊?先让大家高兴高兴。亲戚的账,以后挣了钱再还。” 工匠们薪酬到手,远处的就托人往家里捎,近处的则籴米、裁衣、称盐、打油,老婆孩子都喜笑颜开。 曹师傅对大家说:“东家待咱们宽厚,一下就打赏这么多钱,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主儿!” 技工在别处被主家欺压惯了,今见东家如此仗义,非得凑份子请他到酒肆里吃酒。乔向廷再三推辞,后来被大黄、小黄架起来走了。 众人尽欢而散,连不饮酒的曹师傅也吃醉了。 工匠们欢天喜地,惹得佃户孙骡子、刘猴子也想来做工。乔向廷知道他两家家计艰难,便安置在织坊和油坊里了。二人很惬意,却有两个人心中不平: 一是老魏,他一直惦记着他俩曾在县衙里作伪证的事,就对东家说他不同意留他俩做工!乔向廷苦笑着说:“嗨,那都是些老黄历了,还提它干嘛?他两家人口多,都张着嘴等着吃饭哩。” 另一个不平的人是阿胡,他因喝酒损毁了身子,离了酒手就哆嗦,故而雇他做工的人越来越少,他的生计也就越发艰难了,连管祠堂的老头子也常说些难听的话,他在那里安身不牢。因他曾与乔向廷搭伙巡逻过的,也央求着来做工,可曹师傅嫌他手哆嗦,决计不用他。乔向廷也没法子,只好顺从了大师傅的意思。阿胡很失落,眼见刘猴子这样瘦弱的人都去了,气不打一处来,后来他偷了刘猴子的毡帽往里撒尿,被刘猴子与他儿子狗剩子逮住,合力打了一顿。又是乔向廷出钱替他疗伤,还留他在作坊里看大门,两方这才消停。 乔向廷家的工厂红火了一阵,引得许多有头脸的人也都光顾起来。地保李老四尤其上心,叫他两个侄子也去里边做事。乔向廷不好推辞,便应允了。 他两个侄子一个叫李显,常跟李老四帮办公务,谙熟人情世故,乔向廷就让他主外,管着跑买卖;另一个叫李赫,自幼帮着理家,谙熟桑麻之事,乔向廷便让他管着采办原料。 厂子里天天轰隆隆的,乔向廷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连乔向宽都跟着沾了光,因众人织了布就要染布,一时带活了他家的染坊。 然而困顿很快就来了:原本乡下人都是自给自足的,因为看着机器新鲜才来织布,然而一年两季子衣裳足矣,并不像城里人那样天天更衣,能有多少布要织呢?所以很快织坊便冷清下来。众人坐等外人来织布,等不来就只能喝大茶了。 曹师傅找东家抱怨说:“这么好的机器,这样下去岂不荒废了!” 乔向廷也急得什么似的,日里夜里都盼着大家再来织布。虽然偶有零零星星的人来,但终不似起先那么火爆了。 这时李显的本事就使出来了,他认识的人多,四处给东家拉生意,时不时地能接一单,乔向廷这才觉得留下李显兄弟是明智之举。为此,他还专门请李老四吃过几次酒呢。 然而李显认识的人也终究有限,他的本事很快就使尽了。 这一日,乔向廷在家抽了一天的烟,曹师傅师徒在作坊里喝了一天的茶。 到了晚上点灯时分,曹师傅饭也吃不下,闷头去前院倒座房里睡了,乔向廷叫了他几次,他也不起。大黄和小黄见师傅不吃饭,也只胡乱扒了两口,去倒座房里坐在炕沿上发呆。 原来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想家,大黄、小黄一直坐到鸡叫,才朦胧睡着。 第二天早上,小黄起得早,便向师傅告假,要回老家看老娘。曹师傅道:“你先别走,夜来我想好了,今儿就去跟东家说:只替人家织布赚点工钱,能有多少生意?这样不行,得向城里的大工厂学着点儿,他们既纺纱、又织布。咱也应上纺纱机,买了棉花来,纺的纺,织的织,织出布来往外卖,那样才能跟洋鬼子争个高低。” 大黄小黄听了,也异口同声地说:“对呀对呀,您去跟东家说说,咱也上纺纱机。” 大黄说:“只怕东家没那么多钱。师傅您心灵手巧,再比着那什么‘珍妮’纺纱机,也造个木头的。洋人用他女儿的名字起名,那咱也用小师妹的名字好了,就叫‘云纤’纺纱机。” 小黄拍手叫好。 曹师傅苦笑着说:“呵呵,你俩想的倒好,可是师傅却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在东洋人的工厂里见过纺纱机,那都是铁家伙,纺的纱又细又长。咱要靠自己琢磨、手工制造,恐怕都快老成白胡子老头了,也不一定造得出来呢!我倒听监工说,洋人的工厂老换机器,咱们买不起新的,买个二手的回来,大概也能用。要是哪里不合适,咱们一起琢磨琢磨,鼓捣鼓捣,也许反而比新的好用呢!” 两个徒弟都点头,说:“莫不如您老人家去和东家说说,让他凑些银子,去买个二手的来,唔,还得买台蒸汽机,那可就和洋人并驾齐驱了!” 曹师傅一阵兴奋,随即却又沉寂下来,说:“只可惜不是一星半点的银子能办到的。” 两个徒弟一听,也大眼瞪小眼,不好再说什么了。 曹师傅想买纺纱机,又怕东家拿不出那么多钱,因而沉寂下来。可他不死心,有一天早饭时,他向东家稍微露了露这一想法。乔向廷没想到他胸中的丘壑这么大,当时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忙问得需要多少银子?曹师傅斟量了半天,说连同蒸汽机,怎么着也得八百两银子,乔向廷听了哑然。 曹师傅见东家虽没答应,然而也并未十分反对,便瞅准时机,几天后又谈起与洋人争高下的志向来,说得乔向廷也热血沸腾的。 待他师徒三人上工走了,乔向廷便去后院跟依莲商量这件事。依莲是个贤惠的女人,对丈夫无所不依。然而她屈指一算,因前一阵子改造织机,弄得手头紧巴巴的,饭桌上许久不见一点荤腥了,孩子们早就嘴馋了,都不吱声罢了。如今去哪凑那八百两银子? 后来,乔向廷咬咬牙,去托乔金宝说和,到镇子上典当了自家的田亩,连同宅院、作坊也典押了,好歹典当出了八百两银子。 他拿着一叠银票,兴冲冲地跑到织布坊里,递到曹师傅手里,问:“这是八百两,够不?” 曹师傅当场怔住了,他想不到东家对自己竟是这样言听计从,也不问成败就把全部身家押上了,这是多大的信任啊! 曹茵沾一时感动得泪眼婆娑的,连连点头说:“够了,够了!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咱的作坊干成大工厂!” 乔向廷也是对人掏心窝子的人,见他激动了,自己也很动情,便拱拱手说道:“曹师傅,咱的作坊,不,咱的工厂,就交给您了。别的不说了,全都仰仗您,谢了!” 这时,他俩真觉得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似乎宏图大业,就要在他们面前展开!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6章 师徒俩携银出走 话说乔向廷典当了家产,凑了八百两银子,交到曹师傅手里。曹师傅很激动,合计了一下,决定留小黄在这里操作机器,为顾客织布,他则带着大黄去南方购买纺纱机和蒸汽机。 临走,曹师傅拍拍胸脯,对众人说:“长则两月,短则一月,必能带回机器来,大家静候佳音吧。” 说完,两人上马走了。 小黄在织坊里很清闲,倒也不是没有来织布的,只是很少,且用机器织布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他没事时也照着师傅的样子,在门口摆下茶具,喝起功夫茶来。 乔向廷来了几次,两人对坐,仍是一个喝茶,一个抽烟。 如此一晃月余,并不见曹茵沾和大黄的动静。 初时乔向廷倒也不着急,因曹师傅临走前说了的——短则一月、长则两月嘛。 可是老魏从油坊里走来,免不了偷偷跟东家嘀咕两句,说他听油坊里的师傅说,如今这年月人心不古,坑蒙拐骗的事时有发生——有位师傅的侄孙女,被邻家伯伯拐卖了,至今不见踪影;有个老明经,卖了家当央人走门子捐官,谁料那中人却卷银子跑了……如今谁相信谁呢? 说得乔向廷心里有点发毛。 他回家跟依莲说了这些话,依莲笑笑,说:“凡事别总往坏处想。曹师傅再不济也是一门拐弯亲戚,总不至于坑咱。再说,还有小黄呢,他不是一直留在这了吗?”说到这里,她还忘不了嘱咐几句:“你一个当东家的,可千万别表露出来啊,要让小黄看出来,他心里该多难受啊!” 原来依莲每次见了小黄,就觉得他一个外乡人,在这里吃不饱一样,整天瘦不拉几的,看着怪可怜人,于是天天劝他加餐;又怕他一个人睡在倒座房里孤单,便让铁担去和他作伴。 小黄和东家一样,初时也并不猜疑师傅和师兄什么。他一个人留下以后,见东家这么关照自己,只恨没大有生意,不能很好地为东家赚钱。 看看将近两月,乔向廷虽没表露出什么,但老魏越发来得勤了,有时当着小黄的面也嘀咕那些话。小黄脸上挂不住了,替师傅和师兄辩护了两句,老魏才不再说什么。 转眼两个半月了,大家都焦虑起来。 老魏急得跳脚,竟然不顾自己仆人的身份,埋怨起东家来,说:“哼,拿那么多银子交付两个外乡人,真要卷银子跑了,找谁说理去!” 乔向廷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曹师傅不是那种人!” 但后来他也怕了,那可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啊!于是他忍不住去找族长商量。 乔广善听了,也跌足道:“‘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你拿这么多银子给他,也不叫个熟人跟着,太过轻率了。要是他俩见财起意,拐了钱跑了,茫茫人海,咱去哪里找呢?假使不跑,如今兵荒马乱的,半路上遇见劫道的,图财害命也未可知。” 乔金宝和老田听说了,也从账房来到上房里。 乔金宝说:“八百两银子!搁谁不眼红?搁谁不动心?” 然而乔向廷仍替他师徒辩解,说自己亲眼所见,当初改制织机时曹师傅那么用心,他绝不像口是心非的人。 乔金宝冷笑道:“你待人也太过率真了吧。你要知道,有人为了骗钱,什么苦情戏也演得出来,有的不仅用苦肉计,还使美人计呢,甚而不惜搭上自己的女人。他为了八百两银子,做出诳时惑众的样子来,也是值得的。事实不摆在眼前吗?——他俩拿着银票走了快两个半月了,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乔向廷仍不敢相信曹师傅有歹意,再者说,他是内弟青桐引荐来的人,青桐堪称天下最完美的男子了,他看中的人,岂能有错?他思之再三,愈发觉得曹师傅师徒是被坏人短了道了,于是一迭声地要去报官,求官府发缉贼文书破案。 乔广善说:“报官有什么用?那土匪劫了道,难不成还坐等着官府来捉不成?再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缉贼不成,反遭他勒索呢。这个咱又不是没有领教过!” 乔向廷一时无语。 乔金宝道:“师傅跑了,他那二徒弟不还在这里吗?依我说,就打发他去姓曹的老家找人,若找不到人就强搬了他的家当来,逼他还钱。” 老田忙摇头,说:“不可不可,他好歹留了个徒弟为质,如果让他去江南找,反又被他溜了,更不好!” 乔金宝道:“那就派两个老成持重的人跟了去,沿路挟持着他些,到了姓曹的老家,也好逼他家里人代为伏罪。” 乔向廷和乔广善也都点头。 回到家里,见小黄正蹲在倒座房门口落泪。 乔向廷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说什么好,便低了头往垂花门里走。 小黄却站起身来,怯怯地叫声:“东家,我这辈子在这里当牛做马,也要替师傅还债。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们吧。” 乔向廷闻言,如遭了雷击一般,心道:“果然有阴谋!如今小黄看看走不脱,不打自招了!唉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过了大半辈子,如今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一般,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转过身来,看看惶恐的小黄,一时急火攻心,只觉得嗓子眼里一阵发腥,“哇”地一声吐出来一口鲜血来。 他头发蒙,眼昏沉,踉踉跄跄,立足不稳,向后一仰,摔倒在了石阶上。谁料后脑勺偏偏正磕在石棱上,他眼前一黑,登时不省人事。这正是古语说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小黄吓了个半死,一边喊一边扑过去,抱起东家的头,只见后脑勺磕起一个大包,石棱上也隐隐见血,地上也有一摊鲜血,那是嘴里吐出来的。 这一吐一摔,可知东家伤得不轻。小黄连哭带叫,也不见东家醒来。 刚好老魏、李显、李赫来找乔向廷商议对策,不料却见他昏死在垂花门外,他仨大惊失色,抢过来抱着东家摇晃,大呼小叫。 乔向廷却耷拉着头,脸色蜡黄,气若游丝。 依莲与魏嫂在里面听见动静,忙赶出来。依莲见乔向廷昏死过去了,只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上不来,也晕了过去,幸有魏嫂抱住,好歹没摔着。 一时老魏抱着东家,魏嫂抱着依莲,喊的喊,叫的叫。 小黄在一旁只哭。 李显和李赫大骂:“驴日的,你哭你娘的丧呢!快去端一碗水来!” 小黄这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去端水。 李显接过水来,一手托着乔向廷的头,一手端着碗往他嘴里灌,却滴水不进。 他叫李赫蜷起他的腿来,又端起碗含了一口凉水,猛喷到东家脸上,一连喷了三口,才听乔向廷闷哼了一声。 大家都赶着叫他,他终于睁开了眼,皱着眉,示意不要喊、不要晃了,隐隐约约说了一句:“疼。” 依莲也清醒过来了,挣扎着去查看他的伤口,见脑后又渗出血来! 老魏轻轻抱住东家,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说声别碰着他的伤口。 主仆在地上呆了一炷香的功夫,老魏问:“咱到炕上躺着行吗?”乔向廷稍微点点头,老魏就轻轻抱起他来,移到倒座房的土炕上,盖了被子。 乔向廷只侧卧着,魏嫂又去厨屋里端来了温水,依莲用汤匙喂了他几口。 乔向廷看了小黄一眼,皱了皱眉,叹息了一声,却顾左右而言他,说声:“唉,人活着难,死却那么易,刚才忽悠一下就过去了。”说完,落下泪来。 老魏见状,知道东家必因小黄而受伤了,于是恶狠狠地问他:“刚才东家是怎么摔的?哼,你师徒干的好事,我早警觉了,你从实招来,要不说,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小黄满脸泪痕,悲悲切切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师傅临走前把我留在这里,是让我操作织机给人家织布的,别的什么也没说。我是看着他俩逾期不归,也疑心了。可想想师傅的为人,我又不相信他会抗蒙拐骗的。虽然以前在江南跟他学徒时,有时学提花,他教我几遍我不会,就下狠手打,可那是恨铁不成钢,打我我也不恨他。可他如今是怎么的了?拿了银票就没了回音。我因管不住自己的心,胡思乱想——难不成师傅因过够了苦日子,就见财起意了?我一想到这里,就满是负罪感,不敢往下想了。要真是师傅和师兄拐了银子跑了,那我就在这里一辈子当牛做马,替他俩还债。没想到今儿一见东家,我一时口快就说了出来。这一下把东家急死了……呜呜……”他又哭起来。 李显、李赫气得骂道:“操你祖宗,你知道八百两银子是多少吗?就是把你卖了,也换不来个零头。你替他俩还债?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依莲赶紧止住他俩,说:“你们别凶他了,这兄弟也是好意。看着咱们着急,他能不忧心吗?他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天可怜见的。” 小黄被说中了心事,哭得一抖一抖的,蹲了下去。 乔向廷摆摆手,让大家静下来,用了微弱的声音说:“曹师傅不是那样的人!再等两天看看吧,说不定过两天就回来了。” 他头疼欲裂,胃里也翻腾,不愿意动弹,就在倒座房里瞪着大眼侧卧着。 老魏让李赫去集上请大夫来看,吃了几副汤药也不甚管用,挨着日子等消息罢了。 乔广善听说乔向廷伤着了,就打发乔金宝来探望。 乔金宝心知他的苦衷,便督促着李显跟小黄去曹师傅老家去找。 小黄在一旁听着了,就说:“这个办法也行,总比在家白等着强。师傅的老家就在苏州城里,我跟师兄曾去过的。他上有老爹,下有妻女,走不脱的。如今咱去找一找,哪怕只见见他家里人呢,把事情说清楚。他家的人都是耿直的人,最通情达理的。” 乔向廷听了,也有默许之意。 老魏跟李显草草收拾了一下,跟小黄快马加鞭地去了。 乔向廷日日悬念,夜夜无眠,身体恢复得也很慢。 这一日,青桐突然来了,原来是依莲怕当家的坐下病根,偷着写信告诉了弟弟,并再三嘱咐他不可告知爹娘。青桐便找了个借口,说来看看哥姐的织坊,就匆匆赶来了。 乔向廷乍见了内弟,一时羞愧难当,喃喃地说:“是我大意了,白活这么大年纪,中什么用啊!唉,再没脸见南边的二老!” 说完,用被子蒙了头,抽噎起来。 青桐见一向仪表堂堂的姐夫,如今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蒙在被窝里哭,一时心如刀绞,抚慰他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做生意难免有折本的时候。钱没了可以再挣,——挣钱是为了活着,活着可不只是为了挣钱。” 可他劝也劝不住,只见哥在被窝里哭得一抖一抖的,他也觉得伤感,便坐在炕沿上落泪。 依莲进屋见了,就嗔怪说:“你两个大男人,都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像个啥样?”又说青桐:“你说叫你来干啥来?是叫你来陪着掉泪的吗?” 青桐听了,这才止住眼泪,一边晃着被窝里的人,一边劝:“我的哥啊,你别再哭了。你起来,咱一块想想办法。” 乔向廷也渐渐止住了悲声,掀开被窝,红肿着眼睛坐起身来。 青桐替他看了看脑袋上的伤口,涂抹了些自制的药膏,那是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然后又号脉,见他脸色蜡黄,气息虚弱,知道他这些日子急怒攻心,彻夜不眠,耗尽了气血,便为他熬了汤药,慢慢调理。 当天夜里,乔向廷便安稳地睡着了,第二天就觉得有了些精神。 一连调养了数日,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姐弟俩这才放了心。 这天傍晚,老魏、李显与小黄风尘仆仆地从江南回来了,马都累瘦了。 三个人进门,一个个眼睛里都充着血丝。 大家都竖着耳朵听消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 乔向廷一见他仨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就觉得事情不妙,也就不再问了,只长叹一声,独自走到后院闷坐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7章 受人之托者忠人之事 话说老魏、李显与小黄回来,青桐忙端详,李显骂道:“操他奶奶的,俺去了他家,见大门上了锁,打听左右邻居,说是见过姓曹的和一个年轻人回来过,不知怎的几天后却悄悄搬走了,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唉,苏州那么大,也实在没处寻,再说,也不定跑到天涯海角了呢。” 大家听了,都忿忿的。 小黄又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洗白自己。 老魏说:“兄弟你别急,跟你跑这一趟,知道这事和你无关,你被他留在这里,也给耍了。” 青桐听了,说道:“我看曹师傅并不是这样的人,其中必有隐情,等着水落石出,才会真相大白。” 老魏说:“我的好舅爷,您就别做美梦了吧!不是我埋怨你,你这是引荐来了个什么人?他改造织机时,装得可好来;可一拿到银子,拍拍腚就跑了。你说,他拿了八百两银子去买机器,可回家干什么来?他回家看看老小也行,你说他悄悄搬走了干啥?哼,骗了银子,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不知到哪里享受去了呢!” 事实摆在面前,青桐也无言以对。 当晚,乔向廷又彻夜无眠,不几天的工夫人又变得干瘦干瘦的了。 青桐连日来一边为姐夫调换药方,一边帮他针灸,放松心神。 载德并春草和夏叶,因前一阵子家里不宁、父母不安,心里也都惴惴的,可除了围着爹爹递汤递水,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日子久了,一个个脸上也都看出消瘦来。舅舅来了之后,他仨一下找到了依靠,整天像尾巴一样跟着他。 乔向廷看出孩子们受到了惊吓,又见内弟的脸上也日渐消瘦了;又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墙上挂的那幅莲花图,他想起了温柔的依莲,心想:“只要有这些亲人在,损失些钱财也不算什么,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 他终于开始调适自己了,默默打算好了今后各种出路:田地没有了可以去租种别人家的土地,宅院没有了可以盖草房住…… 乔向廷渐渐调适了身心,自嘲道:“唉,当初我想干作坊时,老父亲还说我忘了本分了。如今看来,该着我有这场厄运!好了,厄运过去了,破财免灾,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这件事了。等到了日子,我就去当铺里交割,咱们从哪里来,还都回哪里去罢了。” 小黄听了,感动地说:“东家大人有大量,我今后跟定您了。我师傅造了个织布机,我从今也苦思冥想,替东家造一个纺纱机,一下纺出几十个锭子,比洋人的差不多少!” 乔向廷慈爱地看着小黄,说道:“经这一劫,我也想明白了,凡事勿强求,该你的就是你的,顺其自然好了。以后你要不走,就只管操作机器织布,纺纱不纺纱的,只当闲谈好了。唔,你该斟量就斟量着造,成就成,不成拉倒。呵呵,凡事勿强求嘛……” 大家听了,知道他已把身上的包袱放下了,这才都放下心来。 青桐又为姐夫调理了数日,期间乔金宝也来探望了几次。乔金宝见青桐医道高深,又儒雅帅气,便有相见恨晚之意。 有时闲谈,乔金宝把自己琢磨的生意经讲得头头是道,青桐和乔向廷听了,直夸他是个精明的人。 乔金宝心里高兴,越看青桐越觉得有眼缘,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小妹芳菲待字闺中,也是个清雅的人,若能与他结为连理,那真是天生一对啊!” 因他存了这份心思,就不自觉拿他当妹夫对待了,很想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做客。可青桐见姐夫已然康复,又怕父母挂念,便要告辞回家,还说:“回去想办法筹集银两,先把质押的田产替哥姐赎出来最要紧。” 乔金宝听了,也便不好强留他了。 青桐把乔金宝叫到一边,悄声说:“小哥精通经商之道,以后还恳请你多多指教姐夫家的生意。我因不谙此道,只凭着一颗诚心,引荐来了不该用的人,把姐夫一家坑得不轻!” 乔金宝说:“这个你只管放心,今后我和他都会加倍小心的。这件事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众人送青桐至村头,他翻身上马,正要扬鞭,却见村外车轮滚滚,连着来了三辆大马车。当先带路的有两个人。 众人不见则已,一见都失声叫起来:“天啊,怎么是他们?” 你道来者是谁,正是曹师傅与大黄。 只见他俩嘴上都长着燎泡,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乔向廷见了,一跺脚,说了一声:“哎呀,是我误会了好人了啊!” 老魏更是自责,心说:“怪我,怪我小鸡肚肠,背地里不知冤枉了人家多少回!” 然后他紧跑几步,迎头抓住马的辔头,喊着:“曹师傅,你俩回来了,这次可受累了!” 曹师傅滚鞍下马,连连拱手,说道:“东家见谅,是我等姗姗来迟,让大家悬心了!” 青桐也过来见礼,曹师傅见他也在这里,知道自己迟迟不归,必是带累乔向庭家里人仰马翻了,亲戚来探望也在所难免。 他来不及解释个中原委,挥手指着身后两辆大车说:“东家请看,你要的机器,我给拉回来了——这是纺纱机,这是蒸汽机。” 然后又指着最后一辆车说:“恕我冒昧,后面车里却是我的家眷。因我在江南安身不牢,只得拖家带口来投奔东家了。我想着东家是宽厚的人,就大胆地领来了,也没法提前告知您,还望别嫌弃她娘俩。” 依莲犹在后面惊异,忽听说他带家眷来了,忙跑过去看。 曹茵沾便请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来,一位是和蔼的妇人,另一位是纤纤佳人——这位佳人就是织女星下凡的曹云纤了。 依莲喜得直拍手,先向中年妇人行了礼,又拉着云纤妹妹的手,左看右看看不够。 乔向廷让老魏、小黄带着车马去织坊里卸机器,他领着来人先到家里落脚。 青桐也不走了,他陪曹师傅在上房里坐着,一边向曹师傅道辛苦,一边冲姐夫挤眉弄眼,意思是自己没推荐错人吧。 此事也大出乔金宝的意料之外,他也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十分愧对曹师傅,便随奉着寒暄起来,又坦诚地说;“曹师傅真是仗义之人,我原先还以为……嘿嘿,没想到竟是这样!” 曹师傅拍拍胸脯说道:“我也是读书之人,岂不知人无信不立……” 大家听了,赞叹不已。 老魏卸了机器,早自作主张从酒肆里订了酒菜来,加上厨屋里自做的,满满摆了两大桌子,男女都在前厅分桌坐。觥筹交错之间,曹茵沾这才讲起此番前去购买机器的经历来: 原来,曹师傅祖居苏州,此去恰好途经老家,他辗转在外,已是多年不见家人了,大黄便怂恿着师父回家探亲。他俩回到家里时,却见曹父卧病在床,已奄奄一息了。 曹茵沾大惊,他老婆哭哭啼啼地说他家被人欺负了,气得老爹一病不起。 因曹云纤善织五色花布,她爷爷担着花布当街叫卖,遇见了知府衙门的公子,人称花花太岁。那太岁也听说坊间有个擅织五色花布的少女,他不仅爱那花布,更爱那织布的人。他出钱要雇她去府里织布,她爷爷不依,恶少便令恶奴抢了担子,打了老人五六个耳光,还扬言择日上门提亲。 老人踉踉跄跄回到家里,气病交加,眼见得性命不保了。幸亏曹茵沾回老家来了,不然难见最后一面。 第二天老人便气绝身亡了,曹家大恸。大黄怒气忿忿,暗藏短刃去找花花太岁报仇,虽伤了几个恶奴,自己却也被打了个半死。他爬回师父家里,说明原委,曹茵沾怕恶奴来寻仇,连夜收拾行囊,背着大黄潜逃至荒郊野外,一家人结草庐暂居。他一面守孝,一面替大黄疗伤。 期间大黄多次劝师父借用东家的银子去告御状,曹茵沾为守信义,分文未动。 待大黄身子稍稍康复,曹师傅便径自去淞沪托付熟人,去洋行里买了上好的机器,然后雇了马车,顺路回乡去接家眷。 这才知道大黄终于伺机刺伤了花花太岁,虽未能取其性命,却也致其残废了。曹师傅大惊,忙和大黄带着家眷星夜兼程回到这里来了。这样屈指一算,已迟误了三个月有余。 大家听了,无不动容。乔向廷二话不说,起身就要去给钱易写信,要他出面报仇。 曹茵沾苦笑了一下,劝阻道:“东家,非我不孝,我怎不想替父报仇?可如今这个世道,有理也没处诉。再说,那恶少打了家父的耳光,是家父气恼,又加上年老体弱,回家后去世的。咱若告恶少杀人,他本是有名的花花太岁,岂肯认账?官府岂不偏袒他?大黄两次去找恶少报仇,虽被他的人打了,但最后也打残了他,就这样恶少还要四处寻仇呢,咱哪敢再去老虎头上蹭痒痒?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唉,忍了吧,老百姓打一场官司,身家都赔进去,也扯罗不清!即便钱大人出面,但他身在军籍,于地方上的事说话也不便。我思之再三,忍了算了。” 乔金宝听了,也叹息道:“曹师傅说的没错,这场官司虽是恶少逞恶所致,可咱就是豁上身家性命,怕也告不赢。现在官府里,打官司就是做买卖,他拿案子赚钱呢。再说钱大人军务繁忙,也不好再三去搅扰他。” 乔向廷听了,如同陷进冰窟窿里一般,本来喜气洋洋的接风酒,变成了一席闷酒苦酒。 这时曹师傅起身去取包裹,打开之后拿出剩下的银子来,这是他精打细算、与洋人讨价还价省下来的,可偿还典当行的一部分,也可做为以后购买原料的费用。 众人见了,就更加敬佩曹师傅了。 第二天,青桐告辞走了,曹师傅等人立即去调试机器。 他还让东家在织布坊旁边盖了几间房子,以做他眷属的安家之所。虽然东家再三挽留他一家在自己家里住,但曹师傅说不如另置茅庐,那方为长久之计。 机器调试已毕,李赫到处拜访棉农、联络棉商,购进了大批棉料,纺纱机就此轰鸣起来,织布机也随之运转,果然效率大增。 大家齐声夸赞,乔向廷也乐得合不拢嘴。 纺纱机运转起来,比织女还要快,织布机就有些不太赶趟了。曹师傅见了,还想怂恿东家投钱,再去买台新式织布机来呢。然而,此时乔向廷却发起愁来了,因为这两台机器就像吞银机一样,把曹茵沾带回来的银子全吞进去了,他家很快再无闲钱,去喂机器了。 不出仨月,无论是作坊里,还是乔向廷家里,到处都堆满了布匹。 这一天,大家正看着一堆堆的棉布发愁呢,突然来了两个带红黑帽子的差役,说是本乡的税由他们包了,要乔向廷补交布税。此时乔向廷除了布,已经身无分文了,哪有银子交税? 一位差役凶神恶煞般地吼叫道:“凡拒交皇粮国税者,处以监禁;暴力抗税者,以谋逆论处,斩监候!”他把“斩监候”三个字念的又长又重,吓得李显一哆嗦。 另一差役道:“自我俩包揽了本乡赋税以来,尚无敢拒交的。据本乡士绅举证,你家除了这纺织厂外,另有油坊一处,也须照例补交税银!” 乔向廷此时已顾不得和他交涉了,他怕触犯王法,极想筹银纳税了事,可看看屋里,身无分文,哪有余钱呢? 正想用布代税,恰见村头来了一乘凉轿,上面坐着一人,十分惬意地翘着二郎腿,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地保李老四,抬轿的却是本村的乔大乖、乔二乖弟兄俩,呼扇呼扇地走来了。 看李老四的神气,就像官老爷一样,趾高气昂的,——若不是升了官,必是发了财。李老四身为地保,本就与税吏熟识,又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下轿就与税吏拱手,只凭那份热情,就足以交结讨好他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8章 投机取巧者得不偿失 上回书说到,税吏正在难为乔向廷呢,李老四坐着凉轿过来了,这李老四身为地保,对收敛赋税的差事自然谙熟于胸,再者他与承包杂税的差役也颇有交情。他下了轿,谦恭地向两位税吏拱手施礼,那两位也倒认得他,很给他面子,也冲他拱拱手。 一个税吏说:“保长你来的正好,本来要找你帮着敛税的,却多日不见你的踪影,也不知你跑到哪里高乐去了。今儿见你坐着凉轿,乍一看还以为是位乡绅呢!看你的神气劲儿,该不是从哪里发了财,衣锦还乡的吧?” 李老四确实觉得自己今非昔比了,因他与乔慕贵合伙揽下了河堤工程。眼下虽未动工,但在他心里自己已是有钱人了,于是大大咧咧地说:“发财不敢说,去上头寻了个好生意,完事倒也能进两个银子。” 税吏忙问:“哪上头?县里?州里?府里?省里?” 李老四用大拇指冲脑后比划着,傲然道:“总督衙门!漕运总督,那可是从一品的大员!” 两个税吏一下呆住了,他俩想不到李老四还有这个能耐,素日他不显山不露水的,今儿是怎么了? 李老四见他俩似有不信,大声说:“我有个姻亲在漕运衙门里管事情,我老早就送过晚生帖子的。如今亏他引荐我拜会了总督,这漕帅恰又署理河道的事,便赏了我修河堤的工程。” 两人听了,瞬间服服贴贴的了! 李老四打着官腔说道:“这些日子我不在家,两位差官来乡下敛税,我有失迎讶,也没帮上什么忙,还望二位宽恕一二。至于这位乔员外嘛,他本是李中堂的门生钱将军的兄弟,他是奉李中堂的口谕,在乡梓兴办实业的。照理嘛,有李中堂的关照,应予以免税的。就是本县的太爷,也得给他些薄面。乔老爷子的公事上,县尊还送来了挽联呢,这个谁人不知?今儿这税嘛……” 两位税吏先自软了,点头哈腰地说:“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李老四也不待乔向廷同意,便让李显、李赫去拿两卷布来,送给两位税吏作跑腿费。 税吏喜笑颜开,各自接过去,搭在肩上,又拱拱手,笑眯眯地走了。 乔向廷十分感激李老四给自家解了围,也要送他一卷布,李老四拍拍胸脯,说道:“哈哈,不瞒老弟说,我今后要穿丝绸的!” 说完,坐回凉轿上去,说声:“起……” 乔大乖、乔二乖齐齐抬起来。 又说声:“走……” 两兄弟齐齐走起来。 李老四只管惬意地坐在上面,又翘起了二郎腿,惬意地向岳父家走去。 李老四意得志满地来到岳父家里,这时乔广善正在连廊上喂鸟呢,李老四忙打千儿问安,献上从淮安带回来的土产:一包大闸蟹、一包茶馓。 乔广善见了礼物,知道他的事情竟然办成了,便笑呵呵地让他到上房里落座。 乔金宝与老田也闻声赶来,献茶献烟。 这时李老四却不抽旱烟了,改抽洋烟。 待大家寒暄已毕,李老四就眉飞色舞地讲起此番包揽工程的经过来,嘴里啧啧赞叹说:“老话说的没错,城里有人好做官!如今应说官府有人好办事——这回多亏了大姐夫的本家张大户,由他引荐,轻轻松松就进了总督衙门。那乔慕贵先献上了二百两银票,呵呵,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等着有眉目了才肯进献银子。我嘛,只用了一幅画,就算入股了,轻轻松松揽下了河堤工程。” 大家十分惊奇,乔广善问:“什么画?” 李老四说:“就是从三妹妹家墙旮旯里捡来的一张烂画,我找人裱了一下。” 乔金宝道:“区区二百两银子能揽下工程来?谁信!哈,该不会三姐夫的画入了总督的法眼,这才办成的吧?要么就是他的画价值连城!” 李老四闻言,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就是初时张大户帮忙说工程时,总督待搭不理的,就连乔慕贵献上银票时,总督也是昏昏欲睡,可等自己献上那幅画时,总督就瞪大了眼睛,甚而离案鉴赏起来。 李老四想到这里,心里一激灵,突然大呼小叫地让人备马,也不坐凉轿了,而是快马加鞭,一溜烟跑出去了。 这里弄的岳父等人莫名其妙,都在后头指画着说:“你看他,越来越冒失了,这怎能办成什么事!” 且说李老四匆匆跑出去,原来他是要赶往运河码头,去那几家书画店里问问尚璞书画的价码。 其中一家掌柜的倒也认得他,就是拿钟馗蒙他做杨贵妃的那个,见他来了,忙问他手头还有“世外清闲居”的字画没? 李老四忙问那些画在哪? 掌柜的笑道:“哈哈,好画哪能存得住?早售罄了!” 李老四纳罕,忙问:“真有识货的吗?” 掌柜的说:“世外高人多的是。起初是京城的几个名家,来闲逛时发现了你留下的宝贝,争相购买。最后店里只好竞价出售,一幅斗方也上涨到了近百两。幸好我卧室里挂了一幅长卷,好歹没叫人发觉。不料突然来了一个大官,说是什么漕运总督呀还是河道总督,他是闻风而至的,硬说我店里有‘世外清闲居’的字画,勒令我全拿出来,可是只剩了那幅长卷了。他见了,扔下五百两银子就拿走了!唉,前头的一幅长卷,竞价时最高才出到了四百两。哈哈,文人清高,总不如大官阔绰!” 李老四直觉得天旋地转。他略定了定神,说自己如今后悔了,要赎回原先的那些画。 掌柜的笑着说:“您老该不是说梦话吧?咱们那时一手交银一手交画,离柜概不反悔!今儿涨价了,你也来赎回,他也来赎回,那生意还怎么做?你是痴人说梦呢吧?” 李老四无话可说,只好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后面掌柜的还赶着问:“你手头还有那样的画吗?三百两一幅长卷!哎……五百两也行啊,哎,一千两……” 李老四回到家里,杀鸡抹脖子的心都有!那些画,即便斗方稍便宜些,加上那幅长卷,少说总得一千两啊!上千的银子,自己一辈子也赚不来,那本来都是自己的,可是如今……全没了! 他又想起送给漕运总督的那幅画,虽是自己从故纸堆里捡来的,但这样的画起码也要上千两。这样说来,这桩生意岂不是自己的大股东了? 唔,——门路是自己这一方的,送的画也价值不菲!那他乔慕贵有什么?只前后搭上了三百两银子罢了,还显得像个金主似的,要利益分成四六开,我四他六! 唉,怪就怪自己有眼无珠,不识货,拿妹夫的画当草纸——可也怪妹夫,谁让他是个默默无闻的草根书生来着!而今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冤大头、傻老帽,送上去的画价值上千两! 想到这里,他心疼得滴血! 此时他终于知道:自己终究不是块做生意的料了。 原来,乔广亨父子为这桩生意也做足了文章,乔慕贵事先专程去淮安住下,弯门盗洞打听总督的喜好。当他听说总督喜爱字画——尤其是“世外清闲居”的字画后,他心中窃喜,狂奔回渡口书画店里搜寻那样的字画,却一无所获。 他道上也有朋友,听人说李老四家里有,他父子便不动声色。李老四急着去找张大户,乔慕贵却说:“不急不急,听人说,总督大人这阵子去游蛇岛了,正与许多丹青妙手切磋书画技艺呢,此时他最恼别人搅扰他的兴致了,除非用字画做敲门砖,才会被接见。” 李老四听了,怕工程被人抢走了,就不假思索地说:“字画不值什么,我也有字画,可以带一幅去助兴的。” 乔慕贵见他中计,忙说:“张主事那里的人情花费算我的。” 于是二人先去拜见张大户,乔慕贵先敬奉了他一百两纹银,后经他引荐,这才见到了总督,乔慕贵奉上了二百两银票,总督正言也不瞧,直到看了那幅画,这才喜笑颜开、无可无不可了…… 李老四懵懵懂懂的,此番过程他哪里知晓? 这时知道了“世外清闲居”字画的价码,他追悔莫及,急怒攻心,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天,这才无精打采地起来,病歪歪地去找岳父商量对策。 李老四到岳父家里,说了前番经过,又说了妹夫的字画价格不菲后,大家大为惊异。 乔广善说:“还有这样的事?我心底下只恼他拐了自己的闺女,不得已才把三妮子嫁给了他。后来听说他三人会画画,只当他们是消遣的呢。谁能料到,他们的字画竟这么值钱,这,这真真令人难以置信啊!” 乔金宝拍手叫好,说道:“哎呀,以前咱也没拿三姐夫当个宝啊?原来他们竟然这么出名!既然如此,今后咱把他和姐姐供起来好了,吃饱喝足拿毛笔刷几下子,成千上万的银子就哗哗地来了,比干什么不强?”他却不知道,他那姐夫和姐姐的脾气,是非有兴致不作的,且最烦别人拿他们的画作渔利。 老田在一边听了说道:“记得姑爷前番曾带来了两幅画,一幅给了乔向廷,一幅留在老爷身边了,看来也价值不菲喽。” 乔广善听了,欣喜地说:“是呀是呀,平时只把它扔在墙旮旯里,醭土落了一层了,待会就把它挂到中堂上去,可别让老鼠给啃了。” 李老四心道:“凡出手的画还只是从他家犄角旮旯捡来的呢,幸好自己留了一手,好画仍留在自己手里呢!”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仍是最后赢家。 乔金宝突然说道:“可有一点,这事千万不能张扬出去,免得乔广亨家里人知道了‘世外清闲居’的字画是姐夫他们的,那可就露馅了,因他们只知道我姐被浸猪笼了。” 乔广善听了也忙说:“是呀是呀,这是顶要紧的!乔向廷那里,也别告诉他很值钱,免得他拿出去炫耀,那可不是玩的!至于贤婿你嘛,——前几天你曾说河堤工程完工后会有上千两银子的收益来,这样折合起来,算是不赔不赚了,也好罢。再个,抽空我令三姑爷多画几幅画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好了。” 李老四听了,只得答应个“是”字。 过了几天,乔慕贵专程过来拜访李老四,说工程眼看要开工了,还需招些人手。因李老四是地保,有时公务多,脱不开身,他自己又是个游走的二郎神,在工地上肯定靠不住的,单靠乔大乖、乔二乖兄弟俩在那里监工,人手太过单薄。 李老四便以地保的名义写出招工告示来,孙骡子、刘猴子听了,因近期乔向廷家的作坊里布匹积压、暂且停工了,他俩无工可做,一家老小又等米下锅,于是报了名,李老四是来者不拒,都派到工地上干活。 工程动工了,乔慕贵很快就发现了个巧宗儿:按照衙门的谕令,河堤里外皆用石材,以求一劳永逸之效,朝廷拨款采买的石料,每一块都文理生动、浑然天成,且大多切割得整整齐齐,用来修宅建院是极好的。 乔慕贵是个惯于投机取巧的人,登时动了剽窃之心,便偷偷与李老四商议。 李老四胆子小,不敢应承,说:“这是砍头的勾当!” 乔慕贵却瞧不起他,轻蔑地说:“怪不得你做不成大事呢,所谓‘富贵险中求’。要照你这么胆小,一辈子也只能做个任人驱使的地保。” 李老四很惭愧,脸上见了汗。 乔慕贵又给他算账,说由此可得翻倍的收益。李老四因自己送字画吃了个哑巴亏,此时也极想加倍捞回来,在乔慕贵的怂恿之下,便与他同流合污了。 他俩将乔大乖兄弟俩招来,面授机宜:白天常歇,夜间施工,将河堤里面用枯枝烂叶混和泥巴填充,外面则覆以薄薄的石材遮挡,而好石材则被偷偷倒卖出去了。 虽有衙门里的差役间或巡察,然而乔慕贵早买通了内线,每次巡察之前工地上就已伪装好了。 这样一来,获利果然翻倍! 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常于火中取栗,必有烧手的一天。他们很快就尝到了苦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49章 李老四惨遭抄家 且说乔慕贵倒卖石材,获利颇丰,待工程完工了,乔慕贵贪心不足,发放薪酬时又坑了工匠们一把,十成工钱克扣了三四成,但这也算是破天荒地兑现现银了。 然而乔大乖却愤愤不平,他自感与众不同:一者自己与弟弟是监工,二者盗卖石材的事他兄弟俩也是亲手经办者,可是发放薪酬时却与工匠们一般无二!他去找乔慕贵协商额外涨薪的事,却被乔慕贵一通臭骂,骂他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竟坐地起价,想跟主子平起平坐!他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垂头丧气地回来。为了泄私愤,他又跟弟弟商量,想拿盗卖石材的勾当告发乔慕贵,狠狠报复他一下子。 乔二乖却并不想多事,说道:“他盗卖石材不盗卖石材,和咱们有什么鸡巴相干?石材又不是咱家的!再说好歹工钱也付了,比起下苦力的工匠们来咱也没少,犯不着去得罪那个人!” 乔大乖却不甘心,一时又想起前些年那些事来:乔慕贵先与自己浑家私通,后又仗势去自己家里厮混,最后约他诬陷好人不成、反致自己家破人亡。他想到这里,愈加愤恨,当晚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便大着胆子去河道衙门告发了。 那漕帅一听,这还了的!便把张大户找来一顿臭骂,要他传唤乔慕贵、李老四,告知他俩,如果坐实,必要杀头!连他这个引荐人也脱不了干系! 张大户吓得魂飞魄散,找来李老四和乔慕贵商议对策——因张大户也是知情者,他俩也给了他不少好处。 三人此时六神无主,最后商议请张大户去找金老爷出面讲情。至于送什么人情事物也须投其所好,张大户很快打听到了,金老爷正修一处园子,想找一对玉狮子镇宅。三人为了保命,只好将工程所得的银钱又吐出来,买了一对半人高的玉狮子,雇人抬着去求情。 可那些工匠已遣散了,乔大乖也不见了,原来他虽然是首告,但也曾同谋,故官衙并不放过他,登时就将他缉拿监押了,关在牢里受苦。三人找来找去,还是孙骡子、刘猴子和两个家境贫寒的穷人愿去。 半路上四个抬担的穷人又累又饿,刘猴子几乎饿晕,又怕跌了石狮子,只好踉踉跄跄地硬撑着。 乔慕贵看了他的样子,怨他偷懒,一路上责骂了好几回。 主顾七个人好容易到了金老爷的府第,但见深宅大院,与众不同。 三人不敢造次,求门口站着的两个戴红樱帽子的家丁代为通报。因张大户与金老爷交好多年,故他收到了一个“请”字。 三人跟着家丁小心翼翼地来到内院,只见丫鬟奴仆排了两排,鸦雀无声地在上房连廊上候着。原来金老爷正在用餐,外面随时听从传唤。 除了丫鬟奴仆以外,还有八九个年轻妇人,也在那里垂首侍立。不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妇人,穿着也甚朴素,不似府内之人,转头看见廊上有几个男人站着,顿时羞红了脸,低头走出院外去了,随即又一妇人进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出来,再有妇人挨个进去。 剩下两个妇人的时候,里面传出了丫鬟的声音:“金老爷吃饱了,退回去吧。”那两个妇人如释重负地往外走。 又半盏茶的功夫,里面传话,请客人进去。三人忙哈腰跟着一位丫鬟进来,只见榻上端坐着一位油光满面的中年人,搭眼一看就自带尊贵的样子。张大户早已拜访过金府多次的,此时忙单腿跪地,一边打千儿,一边说:“奴才叩见主子。” 李老四和乔慕贵也忙跟着跪下,金老爷只笑嘻嘻地抬了抬手,说声:“小猴崽子,起来吧,看座。” 三人谢了座,李老四和乔慕贵只敢半个屁股挨着座位。 张大户说:“因奴才捐了个功名,如今在漕运衙门当差,近来就到府上来的少了。俺家乡下的园子里,想是主子也住腻了,去的少了。赶明儿奴才在江南找个好地方,请主子过去乐呵乐呵,尽尽奴才的孝心。” 金老爷仍笑嘻嘻地说:“好猴崽子,难得你还想着主子。你在外边为官做宰的,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张大户说:“奴才听说主子正修园子,乡下也没什么可孝敬您老人家的,奴才从江南找了一对玉狮子,请主子笑纳,随便搁在园子外当个把门的物件儿。” 这时家丁领着几个奴仆把玉狮子抬了进来,金老爷看了,面带喜色,让人抬进去了。 张大户又说:“奴才自从拿着您老人家的帖子拜会了漕运总督,他十分赏识奴才,再次谢过主子。” 金老爷笑道:“这有什么?他在贝勒爷跟前就像个臭虫,贝勒爷正眼也不瞧他。我去一张片子,也是眼里看得见他。” 张大户愈加敬服,忽而又吞吞吐吐地说:“奴才在江南遇见了一点小麻烦,也还请主子关照一二。” 金老爷不耐烦地说:“少啰嗦,你说就是。” 张大户说:“奴才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明白,让跟着我的人说说。” 然后转头看着李老四和乔慕贵,李老四毕竟常在官场混,就大着胆子开了口:“金老爷容秉,待奴才从头……” 不料金老爷突然变了脸,喝道:“掌嘴!” 李老四与乔慕贵一下愣住了,张大户赶紧冲李老四喊:“还不自己掌嘴!” 李老四只好自己抽自己的嘴巴。 张大户这才说:“你也敢自称奴才,——你哪里配做奴才!抽你几个嘴巴子,聊以惩戒你忘了祖宗十八代是谁!” 李老四这才明白,原来他做奴才也不配,于是赶紧改口道:“老爷恕罪,小人从头道来……都怪小人一时糊涂……” 他结结巴巴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金老爷沉寂了片刻,说道:“这个罪过可不轻,——嗯,千万别让他扒开里头查验,扒开了,你等就完了。” 张大户连声说:“可不咋的?所以才求到主子这里来了。” 金老爷想了想,说:“要想不被他扒开,须得什么东西迷住他的心窍才好。唔,听说这老家伙有‘画痴’之名,这么的吧,你去托人弄幅好字画,当他鉴赏字画的当儿,就把这件事跟他说说,他要喜欢这字画呢,就无所不应;要是入不了他的法眼,那可就完了!” 众人早知道总督的这一嗜好,只是如今东窗事发,怕是字画也送不进去。 金老爷看出他的心思了,笑笑说:“猴崽子,看你这德行,不是拿我的片子嘛,我再写一个手札!” 张大户等人这才放了心。 等拿了片子与手札,三人赶紧告退,金老爷伸个懒腰说:“都退下吧,我也乏了,该躺躺了。” 三人唯唯而退。 三人来到外面,告别了带红樱帽子的人,远远看见那四个雇工正围着两个妇人,听她们诉说什么。 三人走近,听得那个老年妇人哭诉道:“众位评评理,俺家是这府上的佃户,老爷年年涨租子,俺就欠下了他的债,利滚利,俺实在还不起了。俺儿子娶亲时,媳妇只好先让府上老爷入洞房。苦熬了两年,媳妇刚生下俺孙子,府上就逼着她来给老爷当乳娘,可是老爷一点儿也不给俺孙子留,把俺孙子饿得皮包骨头。俺儿媳妇每次回家就哭,说老爷挺调皮,总不好生吃,有一次问俺儿媳妇说,怎么跟洞房时不一样了呢?说完就一口把她奶头咬烂了。俺儿媳妇差点疼死,回家来孙子也没法吃。俺儿子来找他评理,被他拿片子送到官府,枷了俺儿子,打折了腿。如今孙子也饿死了,俺娘俩也不活了,索性来找他拼命……” 三人听她诉说,这才想起原来连廊上那些面带羞色的妇人都是老爷的乳娘。 三人怕听多了生是非,赶紧吆喝着四雇工往回走。 在返程途中,乔慕贵悄悄告诉张大户,说李老四家里就有好字画。 张大户黑着脸,对李老四说:“都这时候了,没什么可说的,把你的字画献出来吧。” 李老四头有些发懵,知道张大户也不是好惹的,只好屈就,可余下的字画因是精品,都是落了款的,有尚璞夫妇三人的名字,他有所顾虑。 张大户一瞪眼,喝道:“你磨蹭什么呢?还不回家去取!” 李老四顾不得许多了,只好改道回家去取。 字画取了来,张大户与乔慕贵也好奇,便展开看了一下。乔慕贵一眼看到了那落款,赫然题着尚璞与芳华、倩儿的名字。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李老四有这样的字画呢,原来芳华没有死,竟然跟尚璞在一起,大概已成其好事了吧!”但他不动声色,心想等事情过去了,再从头理会早先的恩怨。 他仨当即去淮安,到了总督府上,给总督磕了头,先呈上金老爷的手札,总督看了,嘴上和气了许多,道:“好说,好说。”然而余下的事,却又不置可否。 李老四赶紧跪爬两步,呈上那幅字画,展开看了,总督两眼放光,这时他才见了世外清闲居的精品,喜得屁滚尿流。还不待三人说话,他突然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李老四为了表功恕罪,赶紧叩头说:“是小人家里收藏的,一直供在中堂,轻易不拿出来……” 还不等他说完,岂料总督一下子变了脸,拍案骂道:“好个狗才!这么贵重的字画,你哪里能求得?必是盗来的无疑!你等鸡鸣狗盗之徒,盗窃字画于前,盗卖石材于后,本性难移。来呀,大刑伺候!” 李老四登时吓傻了,见差役拿了夹板过来了,才哭喊冤枉,连声说是他连乔所作,不是偷的。 总督问:“你连乔何人?在哪高就?” 李老四一丝一毫也不敢隐瞒,把尚璞姓名和清波书院都说了出来。因总督整日沉醉于书画,对书画界贤俊早就谙熟于胸,知道他所言不虚。但他装作不信,仍要上夹棍,一时把李老四吓尿了,口不择言地乱讲一通,甚而把芳华浸猪笼如何偷逃的事都说了。 乔慕贵跪在一旁听了,恨得咬牙切齿。 总督却不听这些啰噪,只做不信,硬说盗的,断言家中必定还有赃物,须一并搜来再定罪。 李老四只得实说:“家里还有三幅,确实是两乔所赠,情愿取来抵罪。” 总督便差人随他回去取画,然后喝退张大户,并训诫他用心办差。 因乔慕贵是主谋,将他羁押到地牢里,与乔大乖作伴去了。 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跟李老四回了家,先抄走了所有字画,一并把他家贵重点的东西掳掠一空。 回到总督府,李老四献上字画,总督看了赏心悦目,也忘了查验河堤一事,将地牢里的两人提出来,各打二十大板,撵了出去。 三人来到街上,乔慕贵忍着屁股上的棍伤,与李老四合力将乔大乖揍了一顿,乔大乖鼻青脸肿地给两人磕头赔罪,哀求着拿他当个屁放了算了。 这两人出完了气,然后盘算怎么回去,好在乔慕贵衣底还藏了几两工钱,就雇了一辆驴车,让车把式慢慢赶着往回走,不然颠得屁股疼。 夜里住宿,乔慕贵要乔大乖跟他睡一间屋,乔大乖只好答应着。半夜,乔慕贵就着木桶拉了,竟不用草纸擦,只勒逼着他舔,乔大乖不得不就范,像狗一样伺候他! 好容易挨到家乡,三人各自回家。乔慕贵立马到上房找乔广亨痛哭了一场,并将芳华潜逃与尚璞成亲的事告诉了一遍。乔广亨怒不可遏,说咱爷们被族长家耍得好苦,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他叮嘱乔慕贵留心族长家的一举一动,抓住机会也好下手报复——至于他父子如何谋划,自有后文交代,暂不赘述。 那李老四也回到了家里,见各处都被差役翻得乱七八糟,细软之物也荡然无存,不禁悲从中来,他静心回忆这次厄运,觉得都是乔慕贵惯于投机取巧所致,像这等不仁不义之人,原本就不该与他共事的! 他后悔莫及,又去岳父家里哭诉了一番,只不敢提字画的事,因为他情知那落款被乔慕贵看见了,只怕过后万一有麻烦,他身上落埋怨。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50章 新掌柜经商有方 话说李老四正在岳父家里诉苦,这时恰好乔金宝陪着乔向廷走了来,乔广善也就顾不上安抚二姑爷了,客客气气地与乔向廷攀谈起来。 你道乔向廷拜访族长作甚?原来他家纺织厂里布匹积压,销路不畅,如今里里外外除了布就是布,手头连一两银子也没有,作坊已转不动了。 虽然曹师傅带着俩徒弟和李显、李赫到处兜售,但销量有限,仍无济于事。 一者因官差处处设卡,只要商贾经过,必定重重抽取厘金,来回所得,寥寥无几;二者因大英帝国东印度公司往大清倾销布匹,导致行情低迷,就连东洋人的纺织厂,也有好几处关闭的了,遑论大清子民的了。 乔向廷的全部家当,都已投进纺织厂里纺成纱、织成布了,积压在那里动弹不得,机器也已停转数月了。伙计们的薪酬发不出来,有的甚至揭不开锅了。 此时他才知道开工厂、做生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思之再三,只好去找族长商量,因他家东乡的园子里的产出,也大多用来出售,乔金宝经手多次,挺有经验的。 乔广善早已知道了他的难处,说:“如今先别再紧着织布了,使劲往外卖吧,卖出多少算多少。” 乔金宝道:“说起经商卖货的事,生意都很难做,不只是布匹,就连园里的禽畜、桃李瓜果,也都难往外走,关卡重重叠叠,稍有不慎就蚀了本。” 老田也说:“是呀是呀,猪羊鸡鸭,加上那些稀奇果子,穷人们吃不起,可当地的富人又少,想往外走呢,关卡又多,实在是难。” 说得乔向廷愈加心慌。 乔金宝忙又宽慰他说:“要想多卖布出去呢,我想得兵分两路,一路向沿海走,虽然那一带洋布进来的多,但咱们把价格压低一些,去跟洋布拼一拼,好歹把它们挤兑出去。二是向内地走,那里远离海关,洋人的布匹进去的少。只是那里地瘠民贫,也得贱卖一点才好。” 乔向廷似乎看到了一丝亮光,便说:“咱用机器纺织,本来人工上就占便宜,贱卖些也无妨。” 乔广善说:“既然你家工厂停工,青黄不接,眼下似乎很难跟洋布比拼,那就先向内地走吧,等缓过劲来再去沿海。” 乔向廷点点头,叹道:“可是咱上哪雇那么多头脑机灵的人去卖呢?再个,如何才能躲开关卡盘剥呢?” 乔金宝笑笑,说道:“关卡关卡,凡必经之路、能卡住人的地方才设关卡,因而躲是躲不掉的。要想少被盘剥,那只好想方设法去跟官差斡旋,投其所好、趋利避害才行。” 乔向廷连连点头,他突发奇想,提出了邀请乔金宝做掌柜,代为经商的话。 乔金宝其实早就在家里待腻了,正想出去闯荡一下,再者也极想试试身手。乔广善看出了儿子的心思,略一沉吟,说道:“近来家里的事也不多,另有老田里外照应着,你去外面跑跑也行。一来历练历练,二来要是能多卖出一些布去,也算是帮向廷一把。” 乔向廷大喜。然而乔广善又不无顾虑地说:“只是眼下世道不太平,路上怕是有个山高水低……” 乔向廷拍拍胸脯说:“有曹师傅师徒和李显、李赫一块去,路上互相照应,应没什么可担忧的。” 乔广善这才放了心。 乔向廷回到厂里,和众人说自己新聘了个掌柜,由他领着大家出去跑生意。众人听说是乔金宝时,都很喜欢,知道他是个机灵而又豁达的人。 临外出时,苦于没有盘缠,依莲拿出了娘家陪送的一支珠花,让乔向廷去镇子上的当铺里当几两银子,乔向廷知道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日常都舍不得带的,便再三叮嘱掌柜的要妥善保管,到期他必要赎回的。 乔广善让老田请了算命先生来家,择了出行的日子,大家准备就绪,套了三辆骡车,让伙计赶着,乔金宝与曹师傅骑了马,一路迤逦西行。 很快就遇到了一个关卡,这些税官是最难缠的,大家见了就头疼,乔金宝倒是不愁不忧,他让车马在远处停歇,自己和李显到关卡附近溜达。他看准了谁是领头的人,慢慢踅摸到他跟前,说借一步说话。 他和税官来到茶棚底下,叫伙计冲上一壶茶、端上一碟点心来,那税官倒也乐得受用。乔金宝就说自己是个伙计,帮东家出来跑买卖的,还没开张呢,过卡时请他多关照,随即递上几十个钱,说是请他喝茶的。税官不收,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乔金宝又让李显塞给他点碎银子,说若交了厘金,那也未必会揣进官爷的腰包里。说得税官眉开眼笑的,特意交代:“待会过卡时,就说与我是老相识,我会从中关照的;然而苦于手底下有几个不太听话的弟兄,他若执意阻拦,那也没法子。” 乔金宝听了,又让李显塞点银子,说是请众弟兄喝茶的。税官便拍拍胸脯,说一切包在他身上,以后若再从这里走时,还可找他! 乔金宝连连道谢,回到车旁和众人说了,然后赶着车过关卡。税差阻拦时,税官便出来说这是他家亲戚,税差忙点头哈腰地说:“好勒,过!”大家扬鞭摧马,匆匆过去了。 就这样,一路上凡给个人的,绝不交官税,用这办法省去了大半的厘金,还跟税官混了个脸熟。 通过好些关卡后,他们经过许多乡村,曹师傅他们多次要去村里兜售,乔金宝都笑着阻止了,说咱不在乡下卖,乡下顶多买个三尺五尺的,这样一天下来能卖出多少?他们一直到了临县县城,乔金宝掏出银子让大家住店,曹师傅再三不肯,说东家有吩咐的,可不能让掌柜的自己破费。乔金宝笑着说:“什么你的我的?我能跟着诸位出来逛逛,就已很开心了,花点小钱算什么?”曹师傅知道他大家大业的,也不差这点钱,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曹师傅他们背了布要去路边摆摊叫卖,乔金宝笑道:“咱不零售给路人,有替咱卖的。” 众人很疑惑,心想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谁替咱卖呀?乔金宝见大家不解的样子,笑道:“布店里呀,他们专管卖布,咱趸卖给他,由他们代售。” 大家一拍脑袋,连连称是。曹师傅便让车把式套车沿街去找布店。乔金宝说:“不忙,还是先寄存在客店里,咱先去街上溜达溜达。” 他领着大家来到街上,进布店里逛,每个店都逛到了,把各色布的价格都问了一遍,大家一一记在心里。 回到客店,乔金宝请曹师傅对比自家的布料拟定了价格,质地比他们的要好,价格却要更低一些。大家带了布样,跟着乔金宝到布店里去,掌柜的看了布倒也喜欢,然而欺他们是外乡人,硬往下压价。 曹师傅刚想答应,乔金宝却大声说街上已有好几家布店都订了这布,都是按俺这价格,这里不留,那就算了。店家怕别的店拿这样的好布跟他争买卖,又赶紧改口,说留下卖卖试试看。大家都很开心,帮着往店里扛。 一天下来,县城各个布店都有了他们的布,一车的布一天之间售罄了。曹师傅他们对乔金宝佩服得很,一口一个掌柜的叫着。 第二天众人又分头赶往另外的州县,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将另两车布也全卖出去了。 回程时,大家轻松多了,一路上有说有笑的。 回到家里,乔向廷没想到回来的这样快,听了曹师傅讲的整个过程,大喜过望,忙置酒为大家接风洗尘。 曹师傅说有钱了,可以雇更多的人出去卖布。乔向廷摇摇头,说工人们都等米下锅,先开薪水再说。大家听了,心里无不敬服他的仁厚。 歇了三天,又拉了三车布出去,临走前乔金宝用纸壳裁了些片子,写上了乔家布的字号,说以后就用这字号跟各布店合作,要是这个招牌打响了,他们见了这字号就如同见了人一般,咱们随便打发一个伙计过去他们也照收不误。大家听了,都夸他想得长远。 果如乔金宝所说,当他们再次出去时,店里的掌柜各个笑脸相迎,因为他们的布放在店里确实好卖。 一来二去,好多掌柜的都跟乔金宝交成了好朋友,他们沿路走的城镇,好多布店等着要他们的货,连本乡市镇上的布店里也有了乔家布。 乔金宝对众人说,做生意除了靠声誉,还得靠交情,对于一些可靠的人,倘若他一时拿不出现银的,也可赊给他,没有互信,就没有生意!曹师傅师徒和李显、李赫也都认可,后来果然有些想赊账的,但下回送货时,他们必定交齐。 乔金宝外出为乔向廷家跑生意,乔向廷两口子心存感激,又怕乔广善膝下寂寥,就常去他家里走动问安。依莲总要去秀楼找芳菲谈天,芳菲平时在楼上也寂寞,见了面就牵着依莲的手亲个不够。 她俩也多次谈起巧儿的事,每每为她的命苦而落泪。依莲怕芳菲过于伤感,总是想方设法岔开话题。 她很喜欢芳菲的清纯和善良,有时也痴想:“要是娘家弟弟能娶这么个媳妇该多好啊!” 每当芳菲叫她嫂子时,依莲就说:“改叫姐姐吧。” 芳菲听了这话,就顺嘴叫起姐姐来,依莲笑着说:“依庄乡你叫我嫂子是没错,呵呵,如今改称姐姐了,咱可说好了喽,我可是有亲弟弟的,且只有俺姐弟俩,你今儿既然跟着他叫姐姐了,你琢磨去吧,嘿嘿……” 芳菲这才醒悟过来,羞得满脸通红,改口叫:“坏嫂子,坏嫂子,不理你了。” 依莲便笑道:“像你这样的仙女,凡夫如何消受的起?可巧我弟弟也是个神仙般人物儿,我心里掂量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俩像是一对儿!” 芳菲其实也有小心思的,因她眼见依莲嫂子这么清秀,便猜度他弟弟自然也非同寻常,因此对她的话十分在意。 一旁的丫鬟见状,着急地对依莲说:“嫂子若真有心,倒是托媒人上门啊,给小舅爷来提亲才是!” 芳菲恐丫鬟说话太直白,忙嗔怪她说:“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多嘴多舌的!” 依莲笑着说:“好个丫头,倒可以扮做红娘了!敢自是你盼着你家小姐出了阁,也好去寻个小女婿去是吧?” 说得他们主仆都羞红了脸。 依莲却又平心静气地说道:“嗨,我只是和你俩说笑罢了。妹妹你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弟弟只是一介寒士,哪里高攀的上你呀?” 芳菲听了,不觉就撅起了嘴,生气地说道:“哼,坏姐姐,真的不理你了!” 依莲说这些话,其实也是有缘故的,因为她知道族长对芳菲的婚事早有盘算,对未来的女婿也期许很高。乔广善一共生了四个女儿,芳菲是排行最小的一个,从小也是娇生惯养长起来的。小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对她的婚事自然也格外上心,他一心要找一个有官位的人做女婿。 她的大姐和二姐尚且嫁给了官差,一个在省城衙门,一个是地保,好歹也算是吃半碗官饭的人,乡下人都不敢小觑;虽然她三姐偷偷嫁了个秀才,并不曾入仕,然而如今却也入了州学,赫然做了教授,反而比那两个更体面一些,只可惜这个女婿天生牛角左性,一直无意功名,不然凭他的满腹经纶,未尝不能中举。 宝贝儿子乔金宝虽然会读书识字,然而每日只留心生意,更无意攻书举业了。 如今唯有指望这个小女儿了,因她天生聪慧,模样可人,或者就能嫁一个官老爷呢,那样就能光耀门楣,一改他家富而不贵的境地了! 当然也有很多来提亲的,其中既有乡下的黉门庠生,也有城里的举人老爷。惜乎那庠生已白发苍苍了还在博取功名;那举人虽有了功名,却是有正室的,过门只能做妾,也不相宜。 后来张有财托人说了一个同进士出身的江南巡盐道,说是他做官后嫌老家的妻子不识字,写了一纸休书,如今正室虚悬,且这位道台也年仅不惑,颇为适宜的。她娘欣喜之余透露给了芳菲,谁知芳菲听了,宁死不从,说:“这种人就是陈世美,抛却糟糠之妻,不值得托付终身!再说,他不也是个半截老头子吗?” 依莲确实也曾想托人提亲的,但听说了这些事,觉得弟弟本一介寒士,更加遥不可及,只好望而却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51章 乔金宝遭劫 话说乔金宝外出跑生意,来来回回四五趟了,时间一长,就被一个人给盯上了。 你道这人是哪个?就是乔慕贵!他一心要祸害乔广善一家,以报多年来的积怨,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如今见乔金宝整天往外跑,觉得机会来了,就去跟爹爹乔广亨商量。 乔广亨叹道:“只可惜他们一行多人,无法下手。” 乔慕贵说:”一旦乔金宝走单,雇人绑票就是了。” 乔广亨点点头,问:“可是找谁去盯梢呢?这几年长毛闹完了,捻子也不见了,土匪山贼也都藏起来了,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手呢?” 乔慕贵说道:“我道上的朋友倒还认识几个,田三爷告诉我,他身后的瓢把子老厉害了,据说那是一对英俊潇洒的中年夫妻,男的善使飞镖,女的善使飞刀,只可惜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凡是入了伙的人,联络时只往神秘的地方放纸条儿,且一次换一个地方,至于谁放的,谁取的,谁也不清楚。凡是破坏规矩、逗留观望的人,就教他人头落地。前一阵子何家庄何大拿的儿子被绑了,我估摸着就是他们干的。” 乔广亨听了,吓了一跳,说:“这还了得?邻村的财主遭殃了,可见他们常潜伏在咱们周边,要是咱也给盯上了,这还能有跑?” 乔慕贵笑笑,得意地说:“这几年我在外面不是白混的,认识这些道上的朋友,正为了保全咱家呢,他们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 乔广亨听了,这才略放下心,叮嘱道:“你找田三爷办事时,千万留神,万不可让他透露出是你托他办的。” 乔慕贵笑笑,说:“这是自然。只是在他面前说事,空口白牙的也不好使,还得这个……”他比划了个元宝的样子。 乔广亨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不长进的东西,长这么大了没少败坏家里的钱,要不是老子接济你,你一家妻小喝西北风去?” 乔慕贵大言不惭地说:“谁让您生了我呢?生下来就得养。我也生下了一窝呢,他们找我要,我自然得找您要!” 说完,伸出巴掌,五指叉开,向他爹比划着。乔广亨吃一惊,忙问:“干什么?” 乔慕贵说:“为了给您出气,我得找道上的人干杀人越货的勾当,您不出钱谁出钱?” 乔广亨问:“要多少?” 乔慕贵伸着巴掌说:“五百两。” 乔广亨大叫:“你干脆让他们来绑了我去得了,到时我给你出一千两赎金。” 乔慕贵笑了笑,又说:“那就三百两。” 乔广亨想了想,说声:“顶多一百两,多一两也甭想!” 乔慕贵只好点头。 乔广亨颤巍巍地去内房里取了两张银票给他,乔慕贵屁颠屁颠地跑了,他又可以和那帮弟兄逍遥快活一阵子了! 话说乔金宝,自从领着曹师傅众人外出跑生意,时时在意,处处留神,一行人从不分开。乔金宝长于交际,这些日子不只在外省交了许多生意上的朋友,还有本乡的几家布店老板也成了他的主顾,因乡里乡亲的,是属于可以赊账的一类。 这一天,他们去外省送货归来,因为生意顺畅,每个人都很开心,夜里住店时还不忘抿上几口小酒。 等来到本土,太阳还老高,乔金宝突然想起乌庄镇布店里还欠着一笔银子,是上回自己做主赊给他的,这次回来正可假道去取。曹师傅见天色尚早,离家又近,便同意了,说让大黄跟着他去,乔金宝想到大家一路劳顿,应让他们早点回家歇着,便说不必劳烦他了,银子也不多,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说完,打马扬鞭走了。 大家回到家里,乔向廷见又销售得这么快,心里喜欢,又问乔金宝的去向,因乌庄镇相距不远,倒也无需牵挂,忙招呼人准备酒菜接风洗尘。 曹师傅交了账,先回家见了妻女,要她娘俩也到东家家里帮厨。 酒菜已备好了,看看日头也要落山了,大家焦急地等着乔金宝回来。可是坐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乔向廷慌了,忙打发大黄、小黄、李显、李赫去乌庄镇布店里找。布店里掌柜的说,他早拿着银子走了,骑马也快,早该到家了。四人摸不着头脑,急忙返程,一路不见人,直跑到家里来了。这下两头不见人,可把大家吓坏了,于是又回头沿途各处去找。 已然是深秋了,冷寂的夜里不时传来“回来了麽”、“回来了麽”的呼唤声。 大家折腾到后半夜,都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家里。 乔向廷一时急红了眼,不知如何去向族长说。依莲带着哭腔说:“怕的是跟邻村何大拿的儿子一样……” 乔向廷心急如焚,当晚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 第二天大家又找了一天,仍然不见人,乔向廷在屋里急断了气。大家又七手八脚地救人,好容易缓过来了,他两眼发呆,盯着房顶一言不发。 这时曹云纤上前说:“表哥不用着急,急也没用。咱这地方最适合藏人的就是南山了,去那里说不定就能找到呢!” 乔向廷一骨碌坐起来,说:“小表妹说的对啊,说起南山,我打小就在那里放牛,哪个山旮旯没去过?” 他亲自带人直奔山上最隐蔽的山洞,只见洞里有人活动的痕迹,淤土处有凌乱的脚印,还有人的溺物。 曹师傅一眼看见石缝里有一支银簪,记得那是乔金宝在外省给妹子买的,看来贼人把他掳掠无疑了! 乔向廷顿足捶胸,说要是昨夜直奔这里,也许能找到他。 曹师傅说,贼人绑着一个人,肯定走不快,也走不远,再四处找找。可惜洞外都是石梁,留不下印记的。众人把山上山下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临近傍晚,大家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曹师傅把银簪子放在桌上,一个个或坐或蹲,除了叹气,别无话说。 还是曹云纤打破了沉寂,说:“既然金宝哥被贼人绑了,这个已确准无疑了,那么暂不至于害他性命,因为贼人指着他当人质索要赎金呢!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如何告知族长,以免贼人向他家索要赎金时,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一句话提醒了乔向廷,他也觉得这是眼下最要紧的事。依莲说:“今儿天也不早了,家家都已掌灯。这时候去说,他家里还不得闹得人仰马翻啊。” 乔向廷听了,狠狠捶自己的脑袋。他想了好久,抬起头来对大家说:“没奈何,只好辛苦大家,今夜咱们就分头去族长家院墙外蹲守,防止贼人把信丢进他家里去。只要那里守得紧,他自然送信到咱家来,他们出个数,我倾家荡产也要把人赎回来!” 于是四人一班,装作没事人儿一样,轮流去乔广善家的院墙外晃悠。 第二天早上,乔向廷要依莲准备香烛,说要去土地庙里烧香。他两夜没合眼了,满脑子都是乔金宝的影子。他突然想起父亲去世后自己做的那个梦来,梦见父亲成了土地神,还与智舍禅师做了朋友——如今正在危机关头,正该去告知父亲,让他保佑乔金宝安然无恙地归来。依莲忙与魏嫂准备香烛纸马和贡品,然后跟着他到土地庙烧香。 途经寒窑,见柴扉上了锁,乔向廷心说:“唉,自己大半辈子行善积德,连寒窑里的乞丐也常周济,怎么就善心无善报呢?” 进了庙,乔向廷进了香,跪地祷告;依莲和魏嫂也跪在后面默念。祷告已毕,烧了纸马,三人才回家,一路上不敢有杂念。 回到家里,他与曹师傅等人商量对策。 曹师傅说:“土匪绑票,无非是为了银子,谁肯背上一条人命呢?东家放宽心好了。” 老魏也点头。 乔向廷说:“土匪索要银子,那可不是小数,何大拿家搭上了好几千两呢。我得把工厂卖了,实在不行就卖地卖房,这都得提前张罗!” 依莲听了,说:“我赶紧给我爹写信,让他也筹银子,好歹能帮衬咱们一些。” 乔向廷叹口气,自己成家以来没少沾岳父家的光,如今只得这样了。他出去找中人牵线卖工厂,觉得乔向宽做中人最合适,至于买主嘛,这个莫过于乔广亨家了——他家乡下广有田产,大儿子在城里又常跟官府做生意,颇为红火,眼下也只有他家能买工厂了。 乔向宽听说他要卖工厂,就像早有预见似的说:“咋样?我起先说什么来?作坊最好不要开工,这年月生意不好做呢!” 他俩来到乔广亨家里,见他正在鸟笼子底下的躺椅上吃水烟呢。 乔向宽说明来意,没想到乔广亨摇头说:“不不,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虽说原是我家的作坊,可如今已变成老侄子家的大工厂了,你像是得了活宝似的,干得风生水起的,又买机器又进棉料,我哪敢再收回来?” 乔向廷只好再次打拱作揖,说:“侄儿我年轻不懂事,不该收了二哥的作坊。如今才知道做生意的难处,厂里机器转不动了,您老人家好歹把它收回去,我家大人孩子也好有口粥喝。”说完就要滴下泪来。 其实乔广亨爷俩雇人做出的事,他何尝不心知肚明呢?但为了撇清自己,只假意推脱罢了。今见乔向廷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心里暗自高兴,却不形于色,便做出踌躇的样子,待买不买的。 乔向宽也打迭起讨好的话来劝道:“眼下也只有老叔家有收购工厂的实力。” 不料乔广亨听了这话,把眼一斜楞,故意说:“谁说的?族长家比我强多了,你俩怎么不去找他呀?”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戳进了乔向廷的心窝子,他强忍着哀痛说:“最好是物归原主,也是为了向原主赔罪。再说他家也不懂开工厂的事啊。” 乔广亨坦然地说:“咱爷们也就不再兜圈子了,你说句痛快话,两处作坊你要多少银子。” 乔向廷仅购买纺纱机就花了数百两,又加上改进纺织机,也花了数百,油坊里也整治一新,前后共投进去好些银子了,他咬咬牙,忍痛说:“五百两吧”。 乔广亨哈哈大笑起来,问:“当初你收过去时顶了多少银子?” 乔向廷想了想,说:“顶了五十两,另加一头毛驴。” 乔广亨说:“对呀,当初我家只顶给你五十两,你转手就卖我五百两?哈哈,你还说你不会做生意呢,天下还有跟你会做生意的麽?” 乔向宽听了说道:“老叔,话不是这么说,当初慕贵兄顶账时,作坊是个啥样子?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啦?再说还有好些机器呢,加起来五百两银子不多!” 乔广亨说:“变成啥样那是他自愿的。机器咋了?如今它不也停转了吗?要是能赚钱你会来这里转给我吗?我要是以后也转不动时,倒给谁?” 乔向廷和乔向宽听了,一时憋红了脸。 乔向廷有心病,怕谈不拢,只好降价,便说四百两,乔广亨抽着水烟不做声,乔向廷忍痛又说三百五十两,他仍不做声,只好降到三百两了,还不做声,乔向廷急晕了,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 乔向宽着急地问道:“您老到底说一声,多少两啊?” 乔广亨吐出一口烟,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百两,比原先涨一倍,也是看在老侄子的面子上,他家急等用钱。” 乔向廷叹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唉,本就是赔本的生意,工厂只有到了亨爷手里,才能起死回生。” 乔广亨就让紫嫣准备纸张笔砚来,又笑盈盈地取出两张银票,三人签字画押。 告辞出来,乔向宽满脸歉意,说他这个中人没能耐,没保好。乔向廷苦笑了一声,说:“不愿三哥,是我自己不愿干了。” 乔向廷连夜来都没合眼,合眼也睡不着,不知不觉间他的须发竟然全白了! 孩子们也知道家里又摊了大事,都惴惴不安的。乔向廷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只是叮嘱出门要警醒些,不可单独走路。 这一夜,他熬到四更时分,终于打了一个盹,刚合上眼,瞬间却又惊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往四周看了看,到处黑漆漆的,外头也不见明,便又强闭上眼,终于梦见自己又进了土地庙,爹爹和智舍禅师正在那里谈天说地,他似乎一下变成惹了祸的孩子一样扑向爹爹,然而爹爹却浑然不觉。 他扑了几次都近不得身,只好静静听他俩说话。 只听得禅师说:“令郎这一番困厄,遭罪不少。这也是天数使然,躲不过的,何止他呀,就连神仙也要渡劫呢!” 爹爹说:“说是天数,其实也在他自己,他的心气太高,机缘不具足时,总想着强求身外的事,跳起来也够不着,焉得不摔跟头?唉,可惜你我唱着‘好了歌’四处传道时,他还不曾降生,也从未在路上遇见过,因而没有参悟其中的奥妙,故而执念太重。好在他多行善事,乐善好施,又曾在寒窑里种了福田——寒窑里的事,寒窑里解,善恶终是有报应的。” 他听了这些话,想问一下其中的端详,却觉得自己的嘴巴歪斜了一般,张开嘴也发不出声,一下急醒了。 他疑心自己中风了,摸摸自己的嘴巴又并无异样。他睡意全无,坐起来回味两人的话,好像自己做的善事能帮自己度过劫难似的,心里略略宽慰了一些。 看看窗外,已是灰蒙蒙的了,他披衣起来,开了房门,在院子里走了两趟,又走出垂花门,赫然发现石阶上有一支飞镖,上面穿着一张纸。 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抢步跑过去抓在手里,哆哆嗦嗦地打开,贴近眼前看时,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欲知上面写了些什么,且待下文分解。 第52章 乔向廷报官 话说乔向廷家捡到了飞镖,上面写道:“赎银一千两,见银放人,见官撕票。”下面注明了交银的时间和山洞位置。 乔向廷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他叫起依莲,说:“好了,好了,一切都照咱们预想的来了。他们没去惊扰族长,投进咱家来了,交了银子就好了。” 依莲哆嗦着点上灯,看了纸条,也流泪说:“管他多少银子呢,咱就是卖房卖地,快些把人换回来,这事就算过去了。哪怕今后咱要着吃呢,也安心了。” 天亮了,在族长家外值守的人也回来了,一个个披着羊皮袄,带着羊皮帽,脸色苍白。魏嫂早熬了姜汤热粥让大家喝,乔向廷把纸条拿给大家看了,曹师傅说一声:“谢天谢地,好歹有信儿了。可是张口就索要一千两,太黑心了!” 乔向廷说一句:“我再去筹钱。” 他饭也不吃,就去找人卖地。 乔向廷想找人卖地,他来到村头,只见两匹马驮着两个人哒哒地跑来,到他跟前停住了。乔向廷抬头一看,顿时热泪盈眶,原来是岳父和内弟来了,两个人的发鬓上都挂着霜,可知是赶夜路跑来的。 乔向廷扑通一声跪在岳父马前,不停地磕着头,伏地哭了。 陈怀玉下了马,拉起女婿,见他须发全白了,心疼地搂在怀里说:“孩子,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青桐也过来安慰姐夫。乔向廷说不出话来,只替岳父牵了马,转身往家里走。 依莲见到爹爹后也哭了,青桐又安慰了姐姐一番。 魏嫂为两人盛了汤,他俩暖了暖身子,乔向廷就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一遍,又把那支镖和纸条递过来看了。 陈怀玉说道:“他开了价就好。可他只说了让咱放银的地方,却没说去哪里去接人,怕是其中有诈。若他只拿了银子不放人,咋办?还得防着他这一手!”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青桐说:“要么就报官,只消在山洞周围潜伏了官兵,土匪取银时将他拿获就破案了。” 曹师傅说:“就怕土匪知道了撕票。” 青桐说:“那就看官兵做事周密不周密了。” 大家听了,齐看乔向廷。 乔向廷叹口气说:“岳父虑的是,土匪窝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何家庄的何大拿交了一千两,也没见着儿子的面。” 陈怀玉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说:“贤婿莫怪我说,像这等大事,已经过去四五天了,你总是瞒着族长,也不是个办法。被绑的毕竟是他亲儿子,又是家里的独苗苗,万一有个长短,过后你如何向他交代?如今若要报官,等事情闹起来,官差来来去去的,他身为族长岂能不知道?” 说得乔向廷低下了头。 依莲说:“这也不能全怪他,我也是这么想的,先把人赎回来再登门去谢罪,那时话还好说一点。” 大家都点头。 乔向廷叹口气说:“如今只好豁出去,跟他说了吧。” 陈怀玉道:“切莫到他家去说,你去把他请到咱家里来,这里众人都回避了,咱爷俩单独跟他说。” 乔向廷只得与依莲一起去请族长。短短的一段路,就像爬泰山十八盘一样难。 乔广善正在家里闲得无聊,见乔向廷来访,吓了一跳,问道:“这是咋了,几日不见?你怎么须发全白了?” 乔向廷叹口气说:“还不是让生意给愁的?” 不等他再问,他忙转话题说:“今儿岳父来了,想请您过去作陪。” 乔广善一听去陪客,很高兴,忙回屋捯饬了一通,一起来到乔向廷家里。 一进门,但见庭院几日未扫似的,便说:“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你家生意一淡,怎么就再不早起了呢?何况今儿还有远客啊!” 说着就进到了内院,陈怀玉与青桐早迎出堂屋来了。乔广善连呼“亲家”,让到厅堂里大家落座,魏嫂上茶,乔广善端详着陈怀玉,赞叹道:“亲家翁不亏是神医,这都多少年了,一点儿也没变样,鹤发童颜的。不像你这宝贝女婿,生意稍有不顺,就急白了头。呵呵,你若有仙丹,赏他几粒吃吃。” 陈怀玉苦笑了一下,说道:“他遇到一件事,忧心忡忡的,急得一夜白头。” 乔广善不信,笑着说:“我看过戏文,说的是楚国伍子胥要逃过韶关,不料关口贴了他的画像,还有重兵把守,把他急得一夜白了头。哈哈,就像戏文里唱的,除非有性命攸关的大事,不然哪能一夜白头呢?” 一边说着,一边端起盖碗吃茶。 陈怀玉正色道:“不瞒员外说,他是正遇见了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这才急白了头。” 乔广善一愣,忙问:“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乔向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把乔金宝被人绑架的事说了一遍。就听当啷一声,盖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乔广善浑身哆嗦,面无人色,青桐赶紧过来扶住他。 良久,乔广善才缓过神来,故作镇静地说:“好个毛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不知我女婿是本乡地保吗?我大女婿还在省城衙门里做事呢。” 这时,曹茵沾满脸愧疚地走过来,也跪下了,说都怪自己没有看顾好掌柜的,乔广善忙叫二人起来。 陈怀玉拿过那支飞镖和字条给他过目,说:“如今我们大家商议过了,想两条腿走路:一是去山洞交银,二是请官兵拿人。只要当场拿住一个贼人,案子就告破了。” 乔广善想了一下,说道:“为今之计也只好这样了。只是一千两银子也不是小数,一时半刻去哪里淘换?” 乔向廷赶紧说:“我已把两处作坊卖了一百两,不够的我再卖地卖房。” 青桐不言语,起身去取包裹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来,说:“银子的事就不用费心了,临来时爹爹挖出历年的积蓄,又借当了一些,凑了一千两。着人去换成现银,到时挑到山洞里就是了。” 大家都暗赞这门亲戚真是太仗义了。 乔广善就要回家给大女婿写信,要他从省城衙门托人报官,陈怀玉拦住说:“万不可回家去写,谨防家眷知道。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她知道了那还了得?” 乔广善说声:“我也是急糊涂了,就在这里写吧。” 等他写完了信,乔向廷叫老魏拿了信去寄。原来那时只有票号捎信、镖局捎包裹,老魏哪耐烦等票号慢腾腾地捎信?他要骑了马去送。 乔广善叫住他问可否找到张有财?老魏本打算到时再打听,见族长问他,进言道:“莫不如把地保老爷也叫了来,捅开这层窗户纸。他一个大男人,回家去也不至于乱说。由俺俩去送信,哪能找不到?” 乔广善点头同意了,老魏去找李老四如此这般一说,李老四也吓了一跳,他却不知这一些都是他揽工程、献字画引起的,他才是祸起萧墙的祸根。 这里乔向廷也写了诉状,先递巡检区,巡检老爷看了,摇头说;“非是巡检区不管,实在是事大官小,还请速去县衙报官。” 乔向廷只得再去县衙,做公的倒也认得他,因那次他被拘来结局却峰回路转,因而很多人都认得。这知县却是个候补道新补来的,他为捐官花了数千两银子,故而凡经手之事无不雁过拔毛——凡有人包揽官司、托辞说情的,他从来不问是非曲直,只论献银几何。如今算起来,他认捐的钱即将回本了,正盼着能来一桩大案一举转亏为盈呢。 今儿他见到诉状,大喜过望,心知被绑者必是大户人家,真是喜从天降啊!他立时扮出爱民如子的模样,打叠起千万句温暖关切的话来劝慰,要乔向廷回去静候佳音,他从速调拨捕快剿拿贼人。 乔向廷再三央告:最要紧的是从速、从密,万不可贻误时机,万不可打草惊蛇!县尊只说:“那是自然,何消吩咐?一切都在本县掌控之中。” 乔向廷惴惴不安地回去了。 这里县尊暗自斟酌起来——他手下共有两个捕头:刘捕头缉盗有力,却生性狡诈,视财如命,每次搜刮来的油水都要与自己平分;王捕头虽捕盗乏力,却为人厚道,刮到油水后总是将大头让给他这一县之尊。他斟酌再三,终于拿定了主意,此番还是让王捕头带人去为宜。知县大人权衡好了,才宽心去三姨太房里安歇。 第二天,乔广善早早来乔向廷家里候着,陈怀玉陪着他静坐。直到大晌午,太阳偏西了,才有六个捕快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村里,官服上绣着一个大大的“捕”字,头上带着红缨暖帽,趾高气扬,大呼小叫。 乔向廷又气又急,压低声音说:“诸位上差,小人昨儿与县尊大人说好了的,务求各位隐秘行事,身着便衣,微服查访,免得打草惊蛇。如今各位身穿官服来这里,乡下人哪个不知?贼人也倒好知道了!” 王捕头故作憨态,说:“哦哦,都怪小的们不用心,县尊大人也并未曾交代这些。原先我们稽盗时,也都是大张旗鼓地去,为的就是吓破贼人的胆,自动投案。不想今儿来这里缉盗,倒还有什么别的讲究不成?” 把个乔向廷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怀玉忙问:“诸位来时,路上旁观的人多吗?” 差役们都摇头,大家这才略放心,求让他们换下衣服来。这捕快却并未带替换的衣服,乔向廷没奈何,只得让大黄去找些男人衣裳来,这六个捕快又挑肥拣瘦的,极不情愿地换上了。 王捕头又打量了一下房舍,见里面跺满了布匹,不无羡慕地说:“怪道人家说,员外家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开着机器工厂,真是豪绅巨富,满屋里都是布。等俺兄弟们走时,每人扛上几匹,也算是对咱们跑腿受累的酬劳了。” 还不等乔向廷答话,那几个捕快都点头称是,似乎那些布是他们可以随意取用的。 乔向廷心凉了半截,知道求人不着。 一个捕快摸着肚皮说:“备好饭了没有?爷快要饿死了!” 依莲在后面听了,忙跟魏嫂端上饭来,捕快们也不谦让,围桌而坐,风卷残云一般,一桌饭菜瞬间去了一半,还吆喝着上酒,一人一坛尚且不足。 吃饱喝足之后,却又说路上乏透了,要歇晌觉。乔向廷叫他们去倒座房里睡,他们犹嫌轻慢,骂骂咧咧地去铺上躺下,倒头就鼾声如雷。 乔广善见官吏竟至如此卑劣,恨恨地骂了一句:“比土匪还坏!” 乔向廷示意他噤声,与大家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陈怀玉毕竟在军旅中呆过,颇有机断,道:“如今捕快们已住到咱家,愿苍天保佑,来时并没有被贼人撞见。为了防止走漏风声,绝不可让他们出去招摇。只等后天夜幕降临,就到了交银的时候,他们就派上用场了。” 乔向廷点点头,说:“交银的山洞下头有一片灌木丛,捕快们可提前去那里潜伏,然后让大黄挑着银子送进去,速速回来。等贼人进去取银子时,捕快们一涌而上,只要拿住贼人,金宝就有救了。” 众人点头,别无他话。 六个捕快睡足了觉,其中一个年长的说:“我听说这家员外有个兄弟,与朝中李中堂有旧,前任县太爷还跟他吊贺往来呢。如今咱们在这里大吃二喝的,只怕他那兄弟知道了,面子上不好看。” 王捕头笑笑说:“这个你就多心了。前任县尊与这家财主往来吊贺不假,可如今新任老爷来了,他却从来没去拜访过。哼,是他自己拉硬屎,目中无人,故作清高,与新太爷没有半点交情了!再说,他那兄弟只是个督粮的将官,天天在外头跑,如今在哪里?天知道!” 那几个捕快不无惋惜地说:“看来,这个员外也不会来事儿。他凭着那个义弟和李大人的渊源,没事往各处衙门里走一走,谁不高看他一眼?” 王捕头不屑地说:“可惜他是个乡下人,本也上不得台面的,强求他这个作甚?咱只管受用咱们的,别瞎操心了!哈哈……” 大家都阴笑起来。 他们住在乔向廷家里,只顾享乐,吃了肥鹅,又要土鸡,腻了肉,厌了鱼,嚷着只要清口的,可只上果蔬又嫌清淡;酒也非陈年窖藏不喝,顿顿六七坛。两天下来,只吃喝一项就挥霍了几十两银子。 这一天,夜里就要到贼人约定的时刻了。午后王捕头却突然告诉乔向廷:“分巡道大人要来本县巡视,这里只留下一个公人罢了,其余都要回去迎候道台大人,那才是最要紧的公务!” 乔向廷吃了一惊,说:“眼看交银的时刻就要到了,此时千万不能抽人回去,不然功亏一篑!” 王捕头故做犹疑之态,踌躇道:“这是县尊特意吩咐的,不然他那里不好交代呢。”说完,伸手做了一个掂元宝的动作。 乔向廷会意,只好试探着问:“恕小民愚拙,不懂规矩,若要孝敬县尊大人,大概需多少银子?” 王捕头伸出一个手指,试探似地道:“一百......最少五十两。” 乔向廷一惊,却又没奈何,只得咬咬牙,去里间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 王捕头笑眯眯的点点头,又说道:“俺六个人在这苦等,都撇家舍业的,也不容易……” 乔向廷忙问还要多少,王捕头又伸出五个手指头,说:“每人这个数。” 乔向廷晕了,失口道:“五十两!” 王捕头见他这么疼钱,只好摇摇头,说道:“那关照你一下吧,每人五两也就够了。” 乔向廷虽不情愿,反过来一想:“反正是一锤子买卖了,不要因小失大才好。”于是也咬牙给了,一时皆大欢喜。 至此,卖工厂的钱几近告罄! 因交银定在了半夜三更,所以陈怀玉让捕快们夜幕降临后就去灌木丛里潜伏。捕快们听了,聒噪起来,说霜降时节,夜间潜伏还不得冻死个人? 乔向廷没法子,又让大黄去镇上挂账赊来了六件皮袍子。 捕快们吃饱喝足,才带了皮袍子和刀弓家什去了。 大黄挑着银子送到山洞里,转头就回来了。 当夜,大家都在乔向廷家里焦虑不安地等待,只觉得时间过得特慢,好容易听见鸡叫了,出来进去了好几回,仍不见什么动静。看看已近佛晓,大家沉不住气了,大黄、小黄提了铁矛,众人跟着他俩,悄悄摸上山头来。 临近灌木丛,就听见树丛里鼾声如雷。大家猫腰进去一看,就见六个捕快裹着皮袍子,蜷缩着身子,一个个睡得正香。 大黄骂了一声,径自跑往山洞去看,很快回来了,惊呼道:“可了不得,银子不见了!” 众人当场惊呆在了山坡上。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53章 青桐诊病逢真爱 小黄听说银子没了,气得狠狠踹了王捕头屁股两脚,王捕头睡眼朦胧地看看周围,才发现众人上山来了,赶紧爬起来,也冲每位捕快的屁股上踹了两脚,骂道:“奶奶的,老子盯了大半夜,说好轮着盯守山洞的,怎地老子一睡着,你们也睡了?真该死!” 捕快们揉揉眼睛,爬起来说:“都怪乔员外买的皮袍子太暖和了,裹在身上就打盹。咋了?匪徒逮住了没?” 王捕头还在那训斥他们:“他奶奶的,都睡着了,谁逮去来?” 捕快们都愣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敢吱声。 乔广善虎着脸,扭头就往山下走,陈怀玉众人也气哼哼的,骂骂咧咧地下山。 乔向廷叹口气,冷冷地对捕快说:“回吧,别在这里趴着了,天怪冷的。”捕快们如临大赦,灰溜溜地下山去了。 回到家里,王捕快倒是有了主张似的说:“虽没有抓住匪徒,但他们得了银子,定会放人的,大家静候佳音也就是了。” 众人都不理他。他见大家都冷冰冰的,便借口衙门里公务繁忙,要去筹备迎候道台大人的事。大家巴不得送瘟神呢,只说任他们自便。 捕快们忙收拾东西出门,临走还不忘每人抱了一匹布,坠在马屁股上跑了。 众人沉闷无语,乔广善说:“但愿匪徒真能守信用,取了银子放人。” 曹师傅便唤大黄叫两个作坊的人都来,提了矛、叉,分向而出,满山遍峪地跑。众人把附近山岭、沟壑都跑遍了,仍找不到人影子。 这天,李老四、老魏陪着张有财来了。乔广善嗔怪李老四办事不力,这么久才回来。 张有财施礼道:“岳父大人在上,我听了这个消息心急如焚,又不敢告诉家里人,只好自借银子,费尽周折托州衙的典史大人写了一封信,这才快马加鞭往回赶。嗯,期间也曾去州学里找三妹夫,实指望他能请学正大人专托知州大人写一封信的,不料他在那里混得并不如意,与学正不睦,我就没指望他。他只说跟学正告假回来探望的,怕是假也告不下来,谁知道他处事竟这么迂执呢?不讨人喜……” 乔广善不听他啰噪,忙问:“典史大人的信可管用?” 张有财道:“我回来先到县衙,见了县里典史石五爷,由他引荐把信呈给了县尊大人,县尊说已遣捕快前来拿贼了,必定能破案。” 乔广善顿足道:“能破他娘的腚案!好歹都滚回去了。” 看张有财不解,曹师傅就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张有财哑然无语,便与李老四再回县衙,去向县尊陈述捕盗不力的事。 然而两人却见不到县尊大人了,因前番只呈上了书信,一两孝敬的银子也没有,县尊大人托故不见。两人急得抓耳挠腮的,又去找石五爷。石五爷也没捞到好处,也托故不管。两人缠磨了一天,也无人理会,李老四只好先回来告诉乔广善。 大家都知道,拖的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乔广善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且瞒着全家,只一个人受煎熬,后来他终于撑不住了,身染重疴、寒热交替不止。家里人埋怨他不顾自己的身子夜夜出去玩牌,他有苦难言,只好留在家里将息身子。 这天,乔向廷急劳劳地前来探望,见里外无人,便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条,并一把飞镖。先把一张纸条递给他,乔广善一看笔迹字体,禁不住双手哆嗦起来,那竟是乔金宝写的,大意是:自己被江湖好汉劫持,无法脱身,上次交银时好汉们发现有官兵,幸而官兵懈怠,未碍好汉取银,才没有撕票;众好汉为避开官兵,已把自己绑到了山西,望家里速速筹银,不然就被挟至漠北喂狼了。 乔广善看了乔金宝的字,心内狂跳不止,一再庆幸人还没有遇害,一切尚可挽回! 另一张字条上写着两千两银子,并注明:如再报官,立即撕票!后面是交银的时间和地点。 乔向廷说:“甭管多少银两,人还活着就好。我这就去卖房子卖地,这一回可别再惊动官府了,不仅没用,反遭他勒索,甚于土匪!” 乔广善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用乔向廷卖房卖地,他先把东乡的园子卖掉,筹银赎人就行,又指指后堂,怕被里面听到。 乔广善让乔向廷扶着来到他家,与众人商议。 大家已见过纸条了,喜忧参半。 恰好李老四回来了,说了县衙里的事,乔广善也不理他,只与大家说筹银的事,想把老田叫来告知实情,然后打发他跟李老四去东乡卖园子。 李老四听了,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说:“不用卖园子,也不用卖房卖地,两家各有一件宝贝,拿出来就足够了。” 见大家不解,他就把三妹夫的字画多么值钱的事说了。 乔广善一下醒悟过来,连连称是。 乔向廷忙把那幅字画取下来,交与李老四和李显拿了去卖。李老四又跟岳父回家取了另一幅字画,他俩急忙跑到码头上,进书画店里展开字画兜售。 熟料土匪绑票的事已被官兵传开了,传的有名有姓的,大家也都认得了李老四,那些掌柜的就趁火打劫,每幅只出一百两。李老四和李显又跑到城里去卖,城里也都知道这事,也都压价。因家里急等用钱,李老四经与侄子商量,只好贱买。他俩拿着二百两银子回去一说,大家心里又愁云密布了。 乔广善只好让他俩去东乡卖园子,然而东乡也有传闻,知道他家遭了难,当地的财主也狠命压价,最高出到三百两。这下他俩就不敢自专了,只好跑回来请乔广善的示下。乔广善大急,只好咬牙贱卖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祖产折价易主,导致病情加重,竟至卧床不起了。 乔向廷一面张罗着自家卖地的事,一面陪岳父和青桐过去给族长诊治。乔广善的内眷不知就里,只当是他不爱惜身子、染了风寒呢,不光老太太唠叨,连他浑家也喋喋不休地埋怨,乔广善只好闭了眼睛不理她们。 这时听说大夫进来瞧病,年轻的女眷都回避了,只留下老太太和他浑家在屋里。 大家见了礼,老太太道:“久闻先生的大名,是向廷这孩子有福,找了一门神医亲戚,日子越过越红火了。今儿有劳您了!” 陈怀玉谦谢了,先让青桐号脉,看他开了药方,陈怀玉又搭手试了试脉,又审了他的方子,点头说道:“可照此方取药。” 乔广善只服了两副,就觉得轻省了很多。他浑家很惊异,说道:“你别说,依莲的兄弟还真有两下子呢。年纪轻轻的,医道就恁地高明,人又长得好,性情也温和,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后生。” 不料这话却被来请安的芳菲听到了,她这才知道来给爹爹看病的先生就是依莲的弟弟,不禁想起了她玩笑时说的话,一时竟心如鹿撞,怨自己回避得早,未能见他一面。 这一天,乔向廷家的地有了买主,他急着去与人见面详谈,就让青桐一个人到族长家里复诊。青桐因与乔广善相处久了,觉得很贴心,便携了药囊径自登门。 来到他家,也无需通报,穿过前院,一脚跨进垂花门,不料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偏偏是个妙龄女子,身形轻盈,婷婷袅袅的。她与人相撞,以致华容失色,本能地往后仰,眼看就要摔下台阶了。这青桐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回来,霎时两双俊目相对,都愣呵呵地看着对方,瞬间遁入忘我之境,天地也不复存在了。 良久,屋里传出一阵咳嗽声,这才把两人惊醒,作揖的作揖,万福的万福。 青桐边作揖,边倒退着往上房里去了。 这女子正是芳菲,她是奉父命去跨院里取书的,因乔广善连日来心中烦闷,忽然想起庄子的《逍遥游》来,就让在跟前伺候的女儿去外书房取。芳菲沿着抄手游廊来到垂花门,刚转过身要出门呢,恰好青桐进来,两人就撞了个满怀。 芳菲被他揽回来时,本能地往他怀里一靠,这时一阵少男体香扑面而来,沁入心脾,她登时如坠云里雾里,整个人都眩晕起来。她心中当即认定这少男必是依莲的弟弟无疑,只凭着那种特有的体香,就应该是他! 一阵咳嗽声惊醒了两人,青桐慌乱地往上房里去了。 这里芳菲犹怦怦地心跳,浑身无力,只好靠在廊柱上,痴痴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这时,她忽地想起父亲交代的事来,忙一路碎步跑到跨院的书房里取书,要命的是竟一时找不到《逍遥游》,她慌乱地翻来翻去,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书,然后急忙往中院赶来。虽然她三姐怂恿她放开了脚,跑起来并不慢,然而女孩子跑路终究会被人笑话的,她只能强按住心跳,徐步走来。 等来到上房时,却晚了一步,青桐已诊完病告辞走了。 她怅然若失,默默交了书,无言独上秀楼。 从此,后花园里又藏了一楼相思,剪不断,理还乱——这万般愁绪,何人可诉? 乔广善待身子康复了,又急劳劳地来到乔向廷家里商议赎人的事。 乔向廷告诉他,自家卖地的事已谈成了,邻村一个财主可出五百两,只待中人写好了地契,签字画押就妥了。 乔广善坚决不答应,说他家的工厂已没了,要再卖了地,一家人吃啥呢? 乔向廷却执意要卖,两人争执不下,却见大黄跑了进来,说张有财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个面生的人。 众人正纳闷呢,走出屋门一看,只见三个人已进了垂花门。乔向廷一见,心下大慰,心道:“事情好办了!” 乔广善见了,也手捋胡须,心想:“谢天谢地,儿子有救了!” 你道来者何人?竟是钱易和尚璞来了,后面跟着张有财。 原来,自尚璞从张有财嘴里知道内弟乔金宝遭人劫持后,便以外出讲学为由辞别妻妾,回乡来探望。他在码头上左顾右盼,想搭乘一艘顺风船,却见一溜官船开了过来,船头立着一人,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不是钱易是哪个?尚璞心道:“天助我也!”忙挥臂高呼钱易的名字。 钱易已很少听到有人直呼其名了,很纳闷,转头一看原来是恩师,不禁叹服道:“恩师果真是世外高人啊,不仅会看相,而且神机妙算,早已算定我今天要去探望他,早早到码头接我来了!” 他令船靠近码头,一个箭步跳到岸上,纳头便拜。尚璞赶忙扶起他来,问他从哪里来,钱易道:“自朝廷诏命李大人为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后,我便为陕甘总督左公转运粮草,左帅正厉兵秣马,转战西北平回乱,亟需从江南节节转运粮草。我督船又经过这里,正要去拜访恩师,不想恩师未卜先知,已自赶到码头来会面了。” 尚璞听了,话不多说,急忙将岳父家的遭遇告诉了他一遍。钱易一听,倒立卧蚕眉,圆睁丹凤眼,即可携尚璞回船,拔锚直奔县城。 到县城码头,钱易的中军提醒他先送个片子给县官,然后再“拜访”他。 于是他遣两个亲兵骑快马去知会知县。军士到了衙前翻身下马,喊道:“西北军参将拿片子拜会知县大人,烦请通报。” 那门役一听是西北军将领,与本县并无瓜葛,十分怠慢,冷冷地说:“哦,我当哪个,呵呵,西北军参将。那东西南北军的将领多了去了,都来使唤爷,爷的脚也磨破了。” 那军士闻听此言,便让他借一步说话,门役以为有门包呢,心内暗喜,忙探身往他跟前凑,不料军士猛然挥鞭,重重抽了他一脖溜子,把他打了个趔趄,几乎跌倒,门役大怒,骂:“你是谁啊,竟敢在老虎头上蹭痒痒!” 军士反被气乐了,笑道:“你这狗才,也不看片子上写的是哪个,钱将军乃是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的心腹,今在陕甘总督麾下听用,谁敢怠慢?废话少说,快去通报!晚一步,衙门也拆了你的!” 门役登时怂了,只得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知县大人带着县丞、主簿等来在门外台阶上迎候。 片时,就听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格外清脆,来了十多匹马,领头的是个军官打扮,知县就带人迎上来。 这时张有财正在衙门外逡巡,突然看到三妹夫尚璞也跟在那个军官后面,他料不到一介寒儒的妹夫,如今竟然和官兵搅合在一起了。他连声唤尚璞,尚璞忙将他给钱易引见了。大家来到县衙正堂落座,那县尊卑躬屈膝,殷勤相待,这是他看在钱易乃是李中堂的心腹的份上,不敢怠慢他。 钱易单刀直入,说明了来意,知县这才又想起那桩案子来——他曾拿它赚了钱的,故而提起来还记得,便道:“启禀将军阁下,下官一向爱民如子。这案子自从到了下官手上,下官专拨六位捕快缉拿匪徒,无一日不悬念,下官……” 钱易见他废话连篇,且一味表功,摆摆手问道:“是哪几位捕快承办此案?” 知县道:“是王捕头等六人。” 钱易说道:“今日末将途经贵县,恰逢故人遭此厄运,少不得要管一管。就请拨此六人协同我剿贼,若破获此案,少不得在李中堂面前称颂大人的恩德。” 知县一听,连声应诺,着人当堂唤六人来见。钱易又要他知会巡检区协办,知县无不应承。知县还要设宴款待钱易,被谢绝了。 钱易令六位捕快随众人来到船上,无令不得离船半步。他换了便装,与尚璞等人打马扬鞭,直奔乔家村而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54章 钱易侦案寻真凶 等钱易来到乔家村,他一见义兄这副白发苍苍的模样,心疼得嚎啕大哭,边哭边埋怨自己说:“兄长恕罪,是弟来晚了!”乔向廷也伏在钱易的肩上落泪。 众人忙劝解开,都到堂屋里落座。 乔向廷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述说了一遍,并拿出两只飞镖三张纸条来,说其中一张正是乔金宝的字迹。 钱易看了,紧锁卧蚕眉,微闭丹凤眼,沉吟片刻,道:“这字条除了索银以外,其余皆不可信。虽是金宝笔迹,但他在匪徒手里,也不得不顺着人家的意思写。再说,山高路远,匪徒挟他昼藏夜行,哪里就轻易到了山西?” 尚璞接过来看了一眼,也说:“钱将军说得有理。我临来时卜了一卦,从卦象看金宝必走不远。” 钱易道:“嗯,欲破此案,倒也不难,我料这些捕快狗才,必与匪徒沆瀣一气,哪里是潜伏时睡着了?实是纵匪为患,从中渔利罢了。” 青桐在一侧听了,说道:“将军说的很在理,这几个捕快太可恨了:他们在这里敲诈勒索,要了那么多银子,还大吃二喝得,临事时却睡着了,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尚璞看看眼前这位清秀的兄弟,点点头说道:“嗯嗯,其中必有蹊跷。自古官匪一家,捕役未免两边通吃。” 陈怀玉也说:“捕快虽然可疑,但他们都在官身,我们如何奈何得了他?” 钱易冷笑一声,说道:“那须看他落在谁的手里?我已把他们罗致在军船上了。既然如此可疑,哼,今儿就教他看我的手段!”说罢,就要回船。 临走又叮嘱众人守口如瓶,军方介入之事切不可走露消息。 青桐和尚璞也要跟他去,钱易点头。 自古道:“慈不掌兵。”钱易在军中砥砺多年,也早练就为一个狠角色了。 他回到船上,即唤账下中军与文案书吏至帅舱伺候,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少顷,士卒摆上酒菜来,亲兵卫队雁翅般站列两侧,六个捕快也被带至舱外侍立。 钱易与尚璞、青桐自顾吃酒,谈笑风生,待酒足饭饱,令中军另排下六张桌凳,钱易喝一声:“带上来!”亲兵就将那六位捕快请到了舱里。 钱易命人看座,六人受宠若惊地坐了。 钱易笑道:“诸位请了!前番我家兄长家里遇到祸事,劳烦诸位前去擒贼,虽未捕获,却也辛苦了。今儿我替兄长答谢诸位,略备薄酒一杯,请勿推辞。”说完,一个亲兵用托盘端上六杯酒来,逐个送到六人的面前,六个捕快赶忙接了,称谢不已。 中军喊声:“饮!” 六人忙饮了酒。 钱易道:“一杯薄酒难表心意,我已命人为诸位备了一道大餐,勿辞。”说完一挥手,进来了六位亲兵,每人端着一个铜盘,都用红布盖着,放到六位面前的桌上。 喜得六人起身道谢——他们还道是什么山珍海味呢。 钱易说:“诸位请坐。” 六人又落了座,等着军士放箸,钱易又道:“诸位请啊。” 王捕头笑道:“将军说笑了,没有筷子,难不成小人用手抓着吃不成?” 钱易冷笑一声,说道:“诸位在我兄长家吃相难看,怎地到了我帐里,反倒斯文起来了?难道还要人喂下去不成?” 六人一听这话不善,一时心中只打鼓。 钱易一挥手,六位亲兵伸手揭开了红布,捕快们见了,目瞪口呆。只见每个盘内都盛着十来根指头粗细的铁钉,那是军中安营扎寨时钉帐篷用的。 王捕头哆哆嗦嗦地问道:“这……不知将军到底何意?” 钱易一拍桌案,喝道:“泼才,你等可知罪?” 众人吓得起身悚立,懦懦地说:“小人……不知,小人无罪。” 钱易冷笑一声,一挥手,军中掌文案的书记从他身后转出来,展开一折念道:“据查,县衙捕快王某等六人,犯罪两大宗:其一,借捕盗之机,勒索当事人钱物若干,折银四百余两;其二,玩忽职守,于捕盗潜伏之际,酣然入睡,令贼人来去自如,致使苦主损失纹银一千两,贼亦遁逃无踪。今西北军参将,奉命督运粮草,亦负有巡按沿途地方之责,察获王某等六人勒索良民,渎职纵贼,罪不可恕,应予重罚!”念罢,复到钱易背后侍立。 钱易说道:“诸位,以上可属实否?”六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钱易道:“你等勒索成性,既已吃了我家兄长的,也须吃下我的才好,还等什么?吞下去!” 王捕头见势不妙,本想讨饶的,但转念一想,这位将官毕竟身在军方,于地方上的事或许不敢过多干涉,加之所有银两又大多给了县尊,身后自有县太爷庇护,于是壮了胆子,说道:“小人的功过,县尊大人那里自有定论。将军军务繁忙,这些地方琐事,就不劳您操心受累了罢。所赐大餐,我等亦不敢受领,敬请撤回。”说完,竟站直了身子。 钱易哈哈大笑,说道:“好,好,你王捕头有种!县尊那里有无定论,本将过后自去理会。只是今儿你等在本将的船帐,还需过得了我的手。哈哈,若只爱吃苦主家的饭,不吃本将的饭,那就只好委屈诸位了。来呀,先给王捕头喂下去。” 就听“嗻!”的一声,过来了两个亲兵,一个绕到王捕头身后,只一脚就将他踹跪下了,然后双手拧起了他的胳膊来,令他动弹不得,另一个亲兵拧住他的耳朵,抓起两根铁钉递到他的嘴边,王捕头紧闭着嘴巴。 亲兵大怒,手握铁钉猛挥下去,噗嗤一声将铁钉像匕首一样扎进了他的嘴里,伴着一声惨叫,王捕头嘴唇也裂了,牙齿也落了,舌头也穿孔了,上膛也刺伤了,满嘴鲜血淋漓,咕噜咕噜地冒泡。 亲兵拔出铁钉,正欲再次插入,猛听得一声:“停!”原来是陈青桐发话了,毕竟他医者仁心,看不得别人受伤。 钱易见状,摆了摆手,两个亲兵便放开王捕头。可只这一下,他却也瘫了,头拄着地,像一张弓一样伏在船板上。 钱易冷冷地说道:“王捕头,可知什么是定论了吗?” 王捕头不敢抬头,嘴里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钱易冷笑道:“许是嘴里说不清?那么本将问你第二宗罪:那夜你带人潜伏盯守贼人,却呼呼大睡,先合上的那只眼?你所犯罪状,先由哪一只眼抵罪?” 王捕头嘴里只呜呜地叫着,又摆手又摇头,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钱易不耐烦,喝道:“呔,说话只如放屁!本将也不耐烦理论许多,来呀,将铁钉先钉入他的左眼。” 王捕头登时尿了,那五位也吓得跪倒在船板上,磕头如捣蒜。 钱易一拍案,问道:“你五位怎么说?” 其中一位跪爬几步,边磕头边说:“大老爷恕罪,小人没合眼,一夜没睡。” 钱易气笑了,问道:“你既然没合眼,那就看到贼人取银喽,为何不将他当场擒获?” 他说:“是王捕头,他临上山前就说定了的,首次交银不可擒贼,以免断了以后的财路。” 那几位也点头。王捕头听了,在地上呜呜呜地叫着,满嘴喷血。 钱易道:“那么贼人是何人?你们可否认得?” 大家听了,又噤若寒蝉起来。 钱易也不做声,只看了中军一眼,中军喝道:“既然见了贼人也不敢说,长眼何用?来呀,将铁钉钉入眼中。” 不待亲兵应声,捕快急忙道:“小人招供,是……镇上的田三儿和他的一位小兄弟,他俩是惯匪,与王捕头也是暗通的。他们节下也常孝敬衙门上下的人,连典使、县太爷也都相熟的。” 那几位见纸包不住火了,也忙招认。 钱易喝过一旁,令人将王捕头抬出去,交给军中医士诊治,另将五位禁闭在一艘大船上,随时提审。 这里三人又计议一番,尚璞说:“为今之计,切不可打草惊蛇,以免让贼人听到风声跑了。” 青桐说道:“兄长说的是,捕快们与贼人相熟,若他们见不着这几个人的面,就会起疑心,还须速战速决才好。” 钱易深以为然,说道:“先须摸清贼人的底细。” 青桐道:“捕快们与贼人沆瀣一气,必知道他们的底细,可先从他们的嘴里获取实情。” 钱易便分派亲卫审问捕快,各个攻破,很快就把田三爷与其小弟的行止审清问明了。 原来,这田三儿隐匿民间,明面上以牙口经纪为生,实则听从瓢把子的飞签火票,打家劫舍,来无影,去无踪。他与一个小弟搭伙,连乔慕贵也引以为友。 待摸清了这些事情,钱易便排兵布阵,令两个亲兵扮成生意人的模样,跟着一个捕快去找田三儿说合生意,一见面就被乔装改扮的兵勇逮了个正着。 兵勇将二人押至钱易的船上,钱易即刻升帐审问。 因众捕快亲眼目睹了二人到山洞取银,证据确凿,加之钱易备下的铁钉太过凌厉,二贼难以抵赖,俱供认不讳。 钱易重在拷问他俩乔金宝的下落,听二贼交代,如今他俩也不知道乔金宝在哪里,他俩是受乔家村乔慕贵的雇佣,沿途盯梢绑架乔金宝的,但按照瓢把子定的规矩,把人质送到指定的山洞里后,则由上线派人来接应,上下彼此之间互不认识;匪徒平时之间的联络也极为隐秘,每次都定下不同的地方,放下便条后速速离开,自会有人按时去取,倘若迟迟不走,一旦识得后来人的面目,则杀无赦。按照规矩,不论哪次绑票,凡参与的弟兄都须平均分银,故而参照取银后指令扣留的比例,就可算出共有多少人参与,谁也不许多留,也不许少取。这一票一千两银子中留下了二百五十两,其余送入了另一山洞供上线去取。 钱易审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瓢把子太狡猾了,线索刚一发现,就已中断。 但据田三儿交代,昔日做流寇时,他也见过瓢把子的面,那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黑大汉,擅使飞镖;他有个压寨夫人,叫做白牡丹,长得人见人爱,擅使飞刀,他俩被江湖上称做黑白双煞。可惜后来官府征剿得紧,不得不化整为零,各自藏匿民间了。 钱易想起一件事,问:“乔慕贵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雇你等行凶作恶的?” 田三儿就说了乔广亨和乔广善两家积怨的事,又补充道:“论起最直接的起因,还是从书画上引起的,乔慕贵与李老四承揽河堤工程犯了事,就拿李老四家的书画去谢罪,那乔慕贵猛然发现书画的落款,这才知道族长家的闺女还活着。他爷俩气忿不过,这才雇我俩绑票报复。”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尚璞长叹一声,说道:“根源总在我身上,当年惹下的祸,带累金宝兄弟遭难受苦了。”说完,滴下泪来。 钱易劝道:“恩师不必悲伤,这哪能怪你呢?就连我也曾搭救过师母的,难道也怪我不成?这都怨乔慕贵父子为人歹毒,心术不正。” 青桐道:“只是眼下线索已断,如之奈何?” 钱易沉思了一会儿,道:“既然审出了谋主,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就从乔广亨父子入手,逼他出两千两银子,让我义兄送到贼人指定的地方,我派兵潜伏监视,看他们共转了几个窝点,经过了几拨人,最后一拨则是贼酋,他的窝点必是藏人之处。如此顺藤摸瓜,才可救人。” 尚璞与青桐点头称是。 钱易带了五六个马弁,并两个诚心谢罪的捕快,与尚璞、青桐回到乔家村,众人接着,钱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大家说了一遍,气得乔广善痛骂乔广亨是阴险小人,不得好死。乔向廷也怒不可遏,便要老魏找来铁矛钢叉,要去跟乔广亨拼命。 钱易连忙劝住,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待众人冷静下来,他将计划告诉了大家,派一亲兵挟一捕快,带着片子去唤巡检来见,并特意嘱咐要他另带三五差役来。 亲兵、捕快上马走了。陈怀玉道:“钱将军,你前番来时身穿便服,如今怎的人马簇簇,不怕被贼人知晓了畏罪潜逃吗?” 钱易说道:“此番与前番不同,初来时不知贼情,须十分小心,以免打草惊蛇。今捕获了两个贼人,知道了他们行事十分诡秘,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举一动总逃不过他的眼睛的,故而微服与否已不甚要紧了,下一步须从细微处与贼斗智斗勇。” 陈怀玉道:“若中间周转的匪徒知道有官兵相助,他中途退出不肯传递,如之奈何?” 钱易笑道:“中间的皆是遵命行事,既不知上线是谁,也不知下线是谁,咱就是抓住了中间传递的贼人,他也不知道同伙是谁,所以贼酋是不怕的,必令中间传递下去,他怕的是最后一拨时咱们蹲守逮住他,故而咱须放长线钓大鱼才行。” 众人听了,这才知道他的用意。 因众人多日来太过乏累,钱易便与大家吃茶闲聊,问年景收成如何。说到生计,大家都摇头,说村里有田的人不多,作坊里的生意也不好做。 乔向廷还指着满屋子的布说:“织布太多,积压在这里,作坊转不动了。” 钱易一挑卧蚕眉,道:“这个兄长不必犯愁,弟从西北回来时,左大帅令我筹办一些军服,我正要四处采购布料呢。你的布弟全包了,岂不两全其美?”乔向廷听了,略觉轻松。 钱易又问:“村民有无揭不开锅的人家?” 老魏说:“有几户极穷的,由族长和东家施粥舍饭,总还不至于饿死人。” 钱易又问:“有外来的流民吗?” 大黄说:“我跟师傅从南方过来,一路上要饭的不断。就是这村里,平日也常有来要饭的,寒窑里就住着两个,也不知哪年来的,老头子又聋又哑,老婆子弯腰驼背,怪可怜人的。也有来做小生意的,杂货郎两个,一来一往的不间断;也有补锅锔盆的,每天有生人来。晚了也有借宿在农家的,也有去野庙里栖身的。” 钱易道:“说不定匪徒的瓢把子正盯着咱们呢,以后看见生人,若觉得有些异常的,赶紧说一声,说不定就是瓢把子。” 大家都点头。 巡检很快赶来了,原来知县对他早有晓谕,让他协助钱易剿贼,再说这剿贼的事本就是他们的本分。 钱易唤他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巡检诺诺连声。 钱易便带了两个亲兵和巡检等人到乔广亨家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55章 乔广亨认罪伏法 且说乔广亨,这几天听说乔向廷的义弟回来了,还带着官兵介入了此案,他在家里惴惴不安。 这天忽见家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是官兵来了,他顿如遭了晴天霹雳一般,吓得浑身无力。 众人闯了进来,钱易径自到上首太师椅上坐了,众人在两边站了,如同过堂一般。 乔广亨不只对钱易敬畏,也对巡检们心怯,因乔慕贵曾因伤人被巡检羁押过,他是花了大把银子才把他捞出来的。 钱易二话不说,突然一拍桌子,把乔广亨吓得一哆嗦。钱易道:“乔老员外,你身为乡绅,不行善事,却勾结匪徒,绑架良民,该当何罪?” 巡检也厉声喝道:“按照大清律例,通匪者与匪同罪,视为谋逆,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乔广亨已自软了,不由得就跪下了,然而嘴里还硬,不停地喊冤枉。 钱易笑道:“你儿子乔慕贵做下的好事,你有何冤情?” 乔广亨忙说:“他很早之前就外出做生意了,临走还去跟地保李老四辞行。” 钱易哈哈大笑,把乔广亨笑得心里直发毛,钱易慢悠悠地说:“地保证明他辞行,可谁又证明他跟镇上田三儿辞行过没有呢?” 一句话把乔广亨吓晕了。 钱易又说:“乔慕贵和田三儿现已在牢里,都招了,你想抵赖,替他顶罪吗?” 乔广亨知道大势已去,梆梆地磕头。 钱易看一眼巡检,巡检立即狠踹了乔广亨一脚,喝道:“老匹夫,你父子在我地盘上撒野,看样子是不想活了。来呀,与我拉出去,先扒了衣服,打五十大板。” 几个巡检差役过来就要拉他。 钱易一摆手,差役喏喏而退,他说:“你若肯戴罪立功,将功折罪,我可替你开脱一二,当不至于抄家灭族。” 乔广亨忙磕头,情愿赎罪。 钱易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双手搀起他,让到椅子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让他看了,说道:“这都是你父子造的孽,没奈何,只好先请你将这两千两银子垫支,先赎出乔金宝来再说;前番我义兄家已被贼人勒索了一千两,也请你老一并承担;另外,你乘机占了他家的工厂,也请原封不动地纳还。不然,嘿嘿……”钱易说着就要变脸,握了一下肋下的佩刀。 乔广亨为了赎罪保命,此时已无所不应,他战战兢兢地去内室里,不大会儿颤巍巍地取出了买卖作坊的契约,交到钱易手上,说银子不够,他让城里的大儿子抓紧借当筹集。钱易抚了抚乔广亨战栗的肩膀,留下两个兵勇监守他家,然后作揖告辞。 这时突然从后院连哭带叫地赶出来两个女人,正是王氏与紫嫣,她俩哭着说要留下契约,被兵勇两脚踹翻在地,只好爬起来转身去撕扯乔广亨。 钱易来到乔向廷家里,把契约都交给了哥,说已责令他家筹集两千两银子。 乔向廷满眼泪花,说道:“保我全家的,都是兄弟你啊!” 乔广善也来作揖,说:“将军也是我家恩人,前些年救了小女,今天又要费心救小儿,请受我一拜。”说罢就要跪下去,钱易一把拉住。 尚璞说:“现在不是道谢的时候,看看就要到交银的时限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钱易笑道:“将计就计、依计而行罢了。” 依莲魏嫂摆上饭来,大家匆匆吃了。 钱易让老魏加紧去乔广亨家拿银子。 老魏带人去催促了几次,乔广亨的大儿子乔慕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处借当,才勉强凑够了两千两银子。 回到船上,钱易即刻唤田三儿两人来见,他和小弟早经中军和书吏训诫,诚心认罪,并发誓要将功赎罪。钱易又和颜悦色劝勉了一番,让中军陪他俩用了酒饭,席间中军向他俩面授机宜,他俩哪敢不依? 这里钱易又排兵布阵,令亲卫们乔装改扮,有伴做商贩的,有伴做手艺人的,也有伴做乞丐的,各色人等,三三两两,陆陆续续来到乔家村附近。 田三儿二人回家后就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做牙口经纪。 不久,二人果然接到了瓢把子的飞签火票。等到了交银之夜,两个亲卫早早潜伏,眼看着田三儿两人将银子取走了。 大家见计策进展顺利,松了一口气;然而田三儿拿了银子,却迟迟得不到上线有关转交银子的密信。 大家心里很着急,钱易笑道:“这正是意料之中的事,我们一举一动,瞒不过瓢把子,他要看风向而动,我们也不用着急。” 乔广善说:“就怕夜长梦多,贼人撕票呢。” 钱易说道:“他若撕票,不必等到现在。田三儿说过贼人若在本乡绑票,都要放长线的。我想贼人知道您的家境富足,他会留着人质写信,再次来勒索的。” 巡检过来说:“哼,这一切都是乔广亨那老东西惹的祸,他龟儿子跑了,他吐出银子就完了?我等再去他家啰噪,早晚要他的命!” 钱易知道这些差役勒索当事人都是把好手,正中自己下怀,便笑道:“你等自行其便,末将可不能误了弟兄们发财。” 那乔广亨失去了银子,本来死的心都有了,岂料巡检又领着那些差役来了,把他堵在家里骂骂咧咧的,他争辩了几句,几个大耳刮子就打上来,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们吓得躲进后院不出来。 那差役见什么拿什么,拿不动的就砸。 乔慕财在县城听说了,也吓得与儿子跑到外地躲起来了。 钱易时而在乔家村,时而回船上。 这天,他听亲卫来报:“赎人的银子开始接转了,田三爷说仍是照密令留下了四分之一,看来还是四拨人。第二线的人也已被盯紧了,等他们转交到第三拨时,那就等第四拨现身了,只要抓到第四拨人质也就有下落了。” 钱易回乔家村说了,大家都很欣慰。 巡检和差役们听说离结案不远了,更是加紧勒逼乔广亨,要他再筹银子赎罪,再吐点血出来。俩女人又撒泼打滚,惹得差役们性起,竟当着乔广亨的面将她俩奸污了。乔广亨生无可恋,又加上有隐疾在身,气病交加,很快就一命呜呼了。王氏不得不强支撑身子,张罗着为他发丧。 按照当地风俗,每当村里有红白公事,总有周边要饭的人前来蹭饭,他家也引来了许多流民和乞丐。这日正是舍饭祈福的时候,乞丐们围着争饭,有人喊道:督粮将军前来祭奠亡灵! 原来钱易念及乔广亨早年曾协办过军粮,本着死者为大的念头,过来祭拜一下。 众闲杂人等都挤过来伸着头看,卫队就拿着鞭子吆喝:“将军驾到,闲人闪开。” 钱易昂然进去拜了。 他出门时,亲卫们又驱赶闲人,那些流民和要饭的转身离去。 突然,身后猛地传来一排火枪声,似一串炸雷一般,吓得众人都转回头观望。——原来这是钱易事先安排好的,鸣排枪以祭奠亡灵。 钱易见惊了众乞丐,一再嗔怪亲卫未先预警一下。 乔广亨的丧事按规矩办了七天,越往后来蹭饭的流民和乞丐越多,其中两个为了晚上住宿,还和寒窑里的两个打了一架。然而毕竟寒窑里的那老两口是先入为主的,后来的两个只好去相邻的土地庙里将就着住下了。 几天后,亲卫又来报:第三拨贼人也终于露面取了银子,离大功告成的日子不远了。 钱易越发感到安慰,乔广善和乔向廷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然而又过去了许多天,第四拨贼却迟迟不来交接。 据盯着的亲卫禀报,这第三拨贼是临镇的兄弟俩,好吃懒做的,也没有什么家口,租住在镇上沿街的两间房子里,平日好赌,有时也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钱易只是冷笑,说狐狸早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严令他们好生盯着,不可大意。 然而迟迟不见动静,钱易只好回船上等着。 乔广善与众人沉不住气了,多次打发老魏来船上问。 后来钱易被啰噪得也有些不耐烦了,就没好气地说:“贼人不来,我有啥办法?” 老魏听了不顺耳,只好回去转告众人,乔向廷替弟弟辩护道:“他说的对呀,那贼人不来他能有什么法呢?咱不要老去啰噪他,他心里比谁都急呢。” 众人碍于他的面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大黄、小黄却管不住嘴,忍不住时就埋怨他顺藤摸瓜的计策不灵了;李显、李赫也说:“敢自被绑的不是他兄弟,他自然不急!” 这些话被乔向廷听见,少不得训斥两句,他俩只好撅了嘴赌气。 这一天,老魏带着李显、李赫又去码头打听,却急唠唠地跑回来了,说:“完了,完了,钱易撒手不管了。他接到上头的将令,嫌这个督粮官在路上耽搁太久,贻误了军机,要拿他问罪呢!他为了保住顶戴,竟然不辞而别,拔锚起航,急奔江南去了。” 众人听了,都急怒攻心——他若走了,谁还能令得动官差?甭说匪徒,只捕快的勒索也承受不起! 乔向廷二话不说,骑了马就往码头赶,青桐等人也紧随其后。来到码头,果见码头冷冷清清,官船早已无影无踪了。 乔向廷一口鲜血喷出来,载到马下不省人事了。 青桐赶紧施救,过了一会儿,他才喘出一口气来,众人把他抱上马,驮回家里。 乔广善叹气说:“俗话说‘军令如山倒。’他已在这耽搁久了,对他来说顶戴事小,保住项上人头事大。他接到军令,不及面辞,也不能怪他——他也是有心无力啊!” 大家都无法可想,只能长吁短叹。 李显、李赫逢人便说:“什么是义弟,义弟就是忘恩负义之弟!” 且说钱易去后,那第三拨的两兄弟果然拿到了瓢把子的密令,要他俩留足应得的那一份,余下的于某日某时放于某地,并严令放下即走,若稍敢逗留,见面必杀。 他兄弟二人不敢怠慢,按指令留足应得的,其余的按时辰放到了指定的秘洞,二人放下就走,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俩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待喘息匀实了,便去看自己留下的那五百两银子。 弟弟扒开芦席惊呼道:“哎呀妈呀,银子不见了!哥啊快来看,银子不见了!” 他哥也惊慌失措,三步并作两步,抢过来一看,真的空空如也,骂道:“他奶奶的,白忙活了!真是打鹰的反被老雕啄了眼,贼偷到贼的家里来了!” 言犹未了,屋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四个黑衣人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他俩脖子上,把他俩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黑衣人骂道:“操你妈的,爷几个盯了你俩这些日子,今儿才动手!早干吗去了?害老子空等。”然后锁着他俩,又回到山洞里,见那些银子还在,便压在他俩的背上,驮着往山下走。 一个黑衣人问:“把总大人,不知今夜去他家盗银子的贼酋能否抓到?” 那位把总说:“将军自有妙计,要你管呢!” 吓得那人不敢吱声了。 原来,他兄弟俩家里的银子,竟然是瓢把子偷的! 那瓢把子是个万分谨慎的人,自从劫持了乔金宝之后,一心想发笔大财,官府也查不着他,正自鸣得意之时,不料突然来了个钱易,在这里守株待兔,很不好对付。他之所以迟迟不让第三拨去交银,就是因为不敢贸然行动,只能隐忍不发。 他也抓住了钱易的致命弱点,那就是他只是个过路的军爷,若督运粮草贻误了军机,那是要杀头的。 果然像他盘算的那样,钱易接到军令,不得不仓促开拔,且碍于情面与义兄不辞而别。 他又观察了多日,见钱易拔锚启航,走了好多天了,且确实再没什么官兵返回,可谓是盼得云开见月明了,他才敢行动。 至于那乔金宝,至今倒也无性命之忧,因为他家钱多,瓢把子总不舍得撕票,以后还要逼他写亲笔信,再去勒索一笔大钱呢。 即便这样,他总归是老奸巨猾,仍担心会有什么不测,于是舍了山洞里的银子不取,反而趁他家无人,径去他家取他们留下的那两份了,反正得到的与山洞里一样多。 由此可知,这瓢把子是何等的狡猾,他所思所创,对于常人来说,真的匪夷所思。 然而正如钱易所说,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瓢把子也快要露出原形了。 欲知这瓢把子究竟何人?且待下文分解。 第56章 乔金宝获救归家 你道这瓢把子是何人,万万想不到,竟是乔家村寒窑里的那个男要饭的,就是那个又聋又哑的老乞丐,而与他同住的女乞丐就是白牡丹,他俩就是黑白双煞。 瓢把子在山上做大王时,也曾带人夜袭乔家村的,恰好乔向廷鸣锣报警,他们才没有得逞。远近平息了刀兵之乱后,他便开始寻思藏身之地,他觉得乔家村平日防备最严,官府也放心,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地方想法,他便和白牡丹化了妆,住进了村外寒窑里了。果然,时间长了从没人怀疑过他俩,反而常得到周济呢。 瓢把子在乔家村安定下来之后,便采用飞签火票遥控调度匪徒作案,干了几票大案,官府要么不查,一查线索就断。 这夜,他和白牡丹从那兄弟俩家里取了银子,一人背着个布袋,猫腰回到乔家村外。这时,月亮升起来了,照得远近如同白昼。 临近寒窑,他俩一回头,猛然发现远处尾随着四五个人,心知不妙,吓得转头往外跑。 那几个人紧追不舍,瓢把子一转身,打出一支飞镖来,那些人倒也不是吃素的,用兵刃一拨,并未打着;白牡丹一边跑,一边瞅着来人,也放出一把飞刀来,又被躲过了。 他俩正跑着,岂料土地庙里也出来了两个乞丐,手里都握着明晃晃的钢刀,截住去路,冷冷地发笑。 他俩大惊失色,忙丢了布袋就往田里跑。不料后面的人赶得近了,也拿着连环暗弩呢,嗖嗖射过来,二贼腿上中箭仆地倒了。 几个黑衣人与两个乞丐汇合,将他俩绑了。有人捡起布袋来,压在二贼身上,把他俩押到寒窑里去。 兵勇在寒窑里四处搜了搜,除了些破烂东西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天色微明,这时就听外面一阵鸾铃声,一位将军领着十来个卫兵来到寒窑门外,来者正是钱易! 原来他在船上等了多日,迟迟不见贼人动静,知道贼酋洞察一切,自己驻扎此地不走,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没奈何,他便陆续对外传递自己不耐烦的消息,对老魏等人漠然以待;李显、李赫又管不住嘴,慢慢就传开了,说他不上心了,说他是个不义之人了,诸如此类。知道的人多了,他又让文案拟造了一封军书,遣军士先带出去,然后当着众捕快的面送到船帐。他览信大惊,说军务紧急,今处于两难之境了!他忍不住长吁短叹,以致夜不能寐。 捕快为讨好他,多次劝他拔锚启航,前程要紧! 钱易思量再三,对捕役说道:“莫道什么前程,此番我耽搁日久,贻误军机,不砍头就谢天谢地了!罢罢罢,不是我钱易不讲情义,实是保命要紧,对不住了,哥!”言罢,下令开船,洒泪遥拜义兄! 他也不管王捕头的伤势如何,胡乱把他们都赶下船去。 捕快们回衙,骂了一路,逢人便说他是个不义之辈,众人都取笑钱易。 钱易却从临县下船,与亲卫乔装打扮,赶回左近,指挥若定。那土地庙里新住进去的两个乞丐,其实正是他安插的亲兵。 你道他为何在那里安插暗哨?原来正是为了盯着寒窑里两人的行踪。——那日乔广亨病亡,很多流民乞丐去蹭饭,钱易料定里面必定鱼龙混杂,且他常去乔家村走动,贼酋焉得不靠近村里打探消息?他便以吊唁为名,暗察外面来人的动静。他事先拟好了计划,嘱咐亲卫趁着闲杂人等转身之际,突然鸣枪,吓唬那些闲人和乞丐一下。他猛然发现,寒窑里的聋哑乞丐尤其害怕,率先惊蓦回转头,待看清是冲天鸣枪,才舒了一口气似的。 钱易当即起疑:既是聋哑?何以闻声?不是匪徒,何以惊慌? 他当然不知道他就是总瓢把子,但也遣人暗暗盯住他和那个女乞丐,因而才有了新来的两个乞丐去争寒窑的事。 待第三拨贼取银后,他暗插很多人盯守着那弟兄俩。他知道贼酋最为奸滑,虽然是自定的取银秘洞,然而为防不测,贼酋也未必然去那里取的,他挑这同居一室的兄弟俩做第三拨,不就是为了出其不意盗取他俩共得的两份银子吗?——和在山洞里得到的数目是一样多的。 钱易这一下果然算准了,瓢把子确实没去山洞里取银,反而去那兄弟俩家里取他俩那两份,不料却一步步掉进了钱易设定的圈套里。 当钱易骑了高头大马到来时,他夫妇已被羁拿归案,监押到寒窑里了。亲兵禀报:“众人在寒窑里搜查过了,一无所获!” 钱易走到瓢把子跟前,问道:“说,乔金宝在哪里?” 瓢把子默不做声。 钱易猛然转身,一个侧踹把他踹了个狗吃屎,厉声问:“你说不说,人质到底在哪里?” 瓢把子倔强地拧着头,仍不做声。 钱易一挥手,说声:“再仔细搜!” 亲兵纷纷动手,就那么大一点地方,没什么新发现;后来连炕席也揭了,除了铺的一层麦秸,再没什么。 钱易环顾四周,最后眼光仍落在炕上,令人把麦秸拨开,只剩了光溜溜的土坯,他发现一端的两块土坯较为凸出,其边缘缝隙也比别处大,就令人把它撬开。土坯一搬开,哇,下面果然有地洞! 亲兵很兴奋,接连下去了三个,待会上来却说:“只是个地窨子,里面除了大堆银子外,没有别的!” 钱易大惊,亲自下去看了,初进入时黑咕隆咚的,慢慢才看清东西,果然四壁空空,有个烟筒连着上面,那是用来换气的。通道旁又有一孔炕,那是他俩冬天睡觉的地方。地面都铺着青砖,收拾的倒比上面还干净。墙角有四个麻袋,装着他们敲诈来的金银。 钱易揭开炕席,也是麦秸土坯垒就的炕面,弯腰从炕洞里看去,下面也是青砖铺就的地面,内外空无一物。 钱易怅然若失,只好又爬上来,让人抬了银子出来,押着贼人往乔向廷家里走。他心情很沉重,万分难过地想:“虽然追着了赃银,可人质却无影无踪,眼见得已是被撕票了!唉,见了哥哥和族长,该如何开口呢?” 他心有不甘地回头望望寒窑,又叹了口气,摇摇头催马要行。在回头的不经意间,余光落在了瓢把子的脸上,突然发现他嘴角有一丝奸笑。他心里猛地一颤,一下勒住马,厉声道:“停下,回寒窑去!” 众人忙又跟着他回去。 钱易与几个亲兵又下到了地窨子里,四处看了看,说:“把炕扒开!” 亲兵移铺炕面的土坯,他发现炕底下的青砖又与别处不同,有些松动,像是被挪动又新铺的一般,他喝令:“把这些砖起开!” 亲兵七手八脚地起开了地砖:果然,下面还有机关! 只见青砖底下,有一层薄薄的细沙,拂净细沙,竟然露出一块木板来,大家忙揭开木板,哇!原来是下面还有一个地洞! 大家触目惊心:这瓢把子真是太狡猾了,遥控匪徒,断层传令,连环取银,就近栖身,洞中垒炕,洞下有洞,若非天佑善人,加之钱易心机缜密,凤目如电,哪能轻易破获这连环案? 两个亲兵下得洞去,很快就拖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来——这人正是乔金宝。 假如钱易再晚来一步,他非闷死在地洞里不可!两个亲兵架他出来,此时他面色灰白,只顾大口喘息,身子已软得像面条儿了。 一行人背着乔金宝,抬着银子,逶迤向乔向廷家走来。 这夜,乔向廷又是通宵无眠,他好容易合衣挨到天亮,觉得睡意来袭,刚要合合眼,只听见外面一片敲门声。 大门一开,大黄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也不顾避嫌了,变了声调地喊:“东家,东家,快起来呀,您快起来看看吧!”喊完,禁不住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乔向廷早已经不起任何打击了,他听了大黄的哭声,只道又出什么大事呢,仰天长叹:“苍天呀,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难道非要置我于死地吗?” 他一骨碌爬起来,推门出去,见大黄指着大门外说不出话来,他不及多想,踉跄着跑出去,只见大门外一队黑衣人,都满脸风霜,静静地站立着;最前头一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钱易,他两道卧蚕眉上也沾满了霜雪,马后一个彪形大汉,背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那乔金宝! 乔向廷呆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门外会是这个场面;钱易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义兄。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喉咙都抖动着,也不知说什么好。 直到乔向廷难以自抑,摇摇晃晃就要跌倒,大黄慌忙跑过来扶住他,钱易也赶紧下马,抱住了哥哥。 众人将乔金宝送到陈怀玉屋里,请他即刻诊治。钱易搀着乔向廷,一步一步往上房里走去。 这些日子乔广善又病了。他眼见儿子音信全无,希望渺茫,却又不敢告诉家里人,怕老太太知道了挺不过去。这煎熬他真受够了,想一死了之,因而也不让青桐来看病。他怕浑家起疑,每日只住在外书房里。他有时甚而以煎熬自己为快,以尝试或者分担儿子离世时的痛苦。 这晚,他又煎熬了一夜,天刚蒙蒙亮时,他气若游丝,正合衣卧在床头,算自己还要熬多久才能撒手人寰呢,忽听到大门的铜环咣咣地响,他烦得要命,每一声响都如炸雷,震得他脑袋疼。 老田去开了门,只见老魏喘吁吁地跑进来,也顾不上和他说话,只着急地问:“员外呢?老爷呢?” 然后不等老田回答,就大喊:“老爷,员外,少爷回来了,少爷他回来了!” 乔广善听了,脑子里骤然像进了一道亮光,霍地坐了起来,鞋也顾不得穿,赤脚跑出书房,问:“你说什么?” 老魏泪光闪闪地说:“少爷回来了,金宝回来了!” 乔广善光着脚就要往大门外跑,老田忙拦住他,说还没穿好外衣呢,也没穿鞋呢。他和老魏又架着他回到屋里,匆匆穿戴好了,三人往乔向廷家里赶。 老魏气喘吁吁地告诉了一遍,说是钱易救他回来了,他拔锚开船走那是在用计使诈呢! 乔广善嘴上念佛。 老田其实早知道了少爷被绑票的这件事了,只是在家里不敢声张罢了。 他仨来到乔向廷家门口,只见那些黑衣人还押着贼人站在门外等着号令呢。乔广善一看贼人吓了一跳,他万万想不到竟然会是寒窑里的那俩乞丐,他甚而记不清曾给了他们多少次施舍了,真是人心难测啊! 老魏领着他来到陈氏父子的房间,只见乔金宝正半躺在床上,靠着被褥,曹云纤此时顾不得男女之大防,正拿汤匙给他喂燕窝粥呢! 乔金宝一见父亲来了,就要挣扎着坐起来。乔广善看着原来胖乎乎的儿子,如今变得面黄肌瘦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总算回来了,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便说:“躺着吧。唉,你这孩子长这么大了,出门也不小心,多咱能让大人省心啊?”说完,眼里挂了泪。 乔金宝倒也没怎么受伤,只是被藏进地洞里憋得够呛,又天天吃不饱,饿得也够呛。此时他早吃了一碗燕窝粥了,忍不住又要了一碗,吃了一小半,有些力气了,便说:“打小捉迷藏,我藏起来谁也找不着我。没想到这回来了个大将军,剜门捣洞地把我给拖出来了,算他本事大,这回我没藏好。”大家都气乐了。 曹云纤听了,满眼泪花地笑着,一下递过一汤匙粥堵住他的嘴。乔金宝夸张地一口就吞了下去,恨不得咬住她纤细的手指,边吃还边耍贫嘴:“哼,饿这么长时间了,只让喝粥,不让吃肉,馋死我了!小心手指头啊,又白又嫩的,咬下来可别赖我!” 曹云纤笑着,忍不住剜了他额头一指头。 大家见状,又都笑起来了。 小黄调侃道:“掌柜的咬了小师妹的手,她可就织不成五色花布了,你不是说那是咱家的招牌吗?” 乔金宝笑着说:“那就给我炖个猪蹄来,换她的手。” 曹云纤一努嘴,说:“你的手才是猪蹄呢。哼,不喂你了!”说完,把碗塞给小黄,跑到厨屋给依莲和魏嫂她们帮厨去了。 原来,乔金宝自从与曹师傅跑生意,就跟曹云纤熟悉起来了,有时跑一趟生意回来,曹家也会做一桌可口的饭菜,让大家来他家吃。所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曹云纤做饭也是一把好手,又加上容貌动人,乔金宝岂能不喜欢?只是年轻人的心思大人们猜不到而已,再者他也怕身为族长的爹爹,不愿意他娶个工匠的女儿。 那曹云纤也从心里在意乔金宝,因为每次父亲回来都会夸他机灵能干,人品又好,性格开朗,少有富家子弟的纨绔气。这回乔金宝出事,她也心急如焚。父亲带人去山峪里找,她总偷偷在房内烧香,祈求上天保佑金宝哥平安归来。 父亲每次回来,她比谁都紧张,既希望听到好消息,更怕听到坏消息。 后来父亲唉声叹气说,这么长时间了,人估计够呛了。她回屋偷偷地蒙着被子哭,把眼都哭肿了。 这天早晨她早早起来,为父母准备早餐,父母坐在屋里正唉声叹气呢,小黄急匆匆跑来说乔金宝回来了。曹家人听了,喜从天降,一个个忙跑着来看他,见了乔金宝面黄肌瘦的样子,别人尚可,曹云纤早就泪如雨下了。 她和母亲赶紧帮依莲她们去做饭,陈怀玉说了,不让他吃太荤太硬的东西。依莲发现家里还有点燕窝,就泡好了做了燕窝粥。她还得给大伙人准备早饭,忙不过来,就让曹云纤给乔金宝端过去。 曹云纤此时情不自已,就用汤匙舀了一口一口喂他。 这里乔广善看了,心里早已大体明白,只佯装不知,便嘱咐乔金宝好生歇着,转身往堂屋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57章 乔广善置酒待客 且说大家正陪钱易在堂屋坐着,见乔广善进来,一起都站了起来。乔广善二话不说,走到钱易跟前就跪下了,颤声说:“大恩人啊,你以前救了小女,今儿又救小儿,你对我全家真是恩同再造啊,老夫在这里谢过了!” 慌得钱易连忙搀他起来,说:“使不得,折煞晚辈了。” 乔向廷也过来,扶住乔广善的一条胳膊说道:“看你老人家说的,都是一家人,道什么谢?人回来了,就算万幸了啊!” 陈怀玉点点头,由衷地对钱易说道:“我也曾在军中呆过,哪曾见过将军这般城府?将军妙计安天下,将来必是国家的栋梁!” 钱易逊谢了。 大家都落了坐,钱易令军士们到前院轮流用餐,堂屋里也摆上饭来。虽然是家常便饭,但这次是大家吃的最香甜的一顿饭。 曹师傅扒着饭,欣然说道:“这下好了,人也回来了,匪徒也抓到了,工厂也回来了,将军还说布匹也可用来做军衣,再则有了将军做主,被勒索的东西也都要回来了,一天的乌云都散了!” 乔广善听了,点点头,看着乔向廷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歪着头问道:“大侄子,老叔问你个事,你说说看,你一番番地历尽凶险,却总有惊无险、苦尽甘来,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乔向廷不假思索地说:“神佛保佑着咱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父亲和禅师说的话言犹在耳,因此他由衷地感谢神佛。 乔广善说:“神佛保佑不假,依我看,关键还在你自己的那一颗心,其实就是一个字!” 大家忙问:“什么字?” 乔广善郑重其事地说道:“善!” 他遍视众人,接着说:“一切都是因为你心善,天佑善人!咱从头论一下:你若心不善,运河上你能出手救陈老弟吗?钱将军若心不善,他能跳进河里托上陈老弟吗?那时他也只是个孩子呀!你俩若心不善,能冒着雨把陈老弟拉回家吗?不拉回家,钱将军能成了你的兄弟吗?你故去的爹——我那好哥哥,他若心不善,他能带着你俩进城去看病吗?若不进城看病,亲家能遇见高士传授医术吗?亲家若没有医术,加之心若不善,能大把大把地拿金银来供你使吗?你能娶上这么好的屋里人吗?最后说回来,若不是你们都这么心善,我家人遭了难,能一次次地获救吗?”说到这里,他不禁哽咽了。 大家听了他的话,也都肃然,个个重又洗心革面一遍。 钱易说道:“哈哈,不必伤感。咱们这些心善的人,合该有缘相聚!我小时候做的也只是小善而已。我已和恩师说过,我既然已投身军旅,那就要以身许国,马革裹尸,以身殉国,方为善之大者。” 尚璞鼓掌赞道:“贤弟之志,令人敬佩。愚兄以后也要以你为师,做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人!” 青桐听了,也动情地说:“小弟虽没有什么本事,但愿也做个大善之人,悬壶济世,为民续命!” 三人越说越觉得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大家用完饭,钱易见军士们吃饱了,便命开拔。中军悄悄对钱易说:“这回真的军务紧急,左大帅已进军西北,誓平回乱,前线急需粮饷军服供应,将军宜即刻去县里交割匪寇,再遣人来装运布料。” 钱易道:“我不必亲去县里交割了,打发人去告知知县便了,剿匪之功全部转让给他。此前诸位被勒索的钱物,也严令捕快足额退赔。缴获来的瓢把子的银子,返还给此前曾被他勒索过的苦主,剩下的用来购买布匹吧。”众人听了,称谢不已。 中军亲到县衙,按照钱将军说的,将剿寇之功全转让给了知县,任其上报朝廷请赏,知县感激不尽。 中军又要他严惩墨吏,退赔钱物,知县哪敢不依?乃勒逼着王捕头退赔勒索的钱物,他自己所收王捕头孝敬的银钱却只字不提。王捕头只得自认倒霉,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替县尊大人垫付完事。 钱易留下文员督办布匹的事,他自己随即上马,万里赴戎机去了。 乔金宝回来之后,因身体虚弱,暂且留在乔向廷家休养,由青桐为他调治。 这是因为乔广善不愿让老太太看到她的宝贝孙子虚弱的模样,怕她担心。 这段时间里,曹云纤是每日必到的,端汤递水地伺候,一口一个哥叫的那么亲热。而依莲则是个心细的人,她早就看出了倪端,便有心撮合这一段姻缘。 待乔金宝康复以后,乔广善便令他回家见奶奶、娘亲,直到这时,她们才知道了他被绑票这件事,都后怕的要死,他奶奶扳过他的头,左看右看,问他挨打没有,伤到哪里了?然后搂进怀里孩亲娘肉地哭了一通才罢。 尚璞因与青桐投机,因而迟迟未回省城。他俩谈古论今,惺惺相惜。 这天,陈怀玉见女婿家已安定下来,便想告辞回淮北去。尚璞突发奇想,极力邀陈氏父子来本省省城里行医。青桐自是愿意;陈怀玉思之再三,想:“自己一家居于淮北,女儿女婿独在此地,也没个照应,他俩前前后后经历了多少意外之事啊,虽然最终都有惊无险,但也受尽了煎熬,不如合家搬来,挨着女儿近一些,早晚也好有个照应,况且自己的徒弟也都能够开馆坐诊了,在淮北传承了自己的医术,已不是离不开那里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尚璞大喜过望,就要去向岳父告辞,回城里去为陈家选房子。 刚好乔金宝来乔向廷家邀请诸位,说父亲今儿在家大排宴筵,请大家过去饮酒,以答谢陈家诊疗之恩。陈怀玉还要推辞,尚璞忙说:“岳父既然定好了,却之不恭。”众人也都劝,他只好答应了。 乔向廷便合计了一下赴宴的人,怕去多了坐不开,只请曹师傅和陈氏父子、尚璞去,加上他,共计五人。又特意嘱咐老魏,邀了大黄、小黄、李显、李赫等人去邻村酒肆里搓一顿,记在他家的账上。老魏听了很开心,大家也赞乔向廷想得周到。 依莲见这么多人过去叨扰,族长家必然忙乱,便与魏嫂先过去帮忙了。 芳菲早听说了青桐要跟大家来家里做客,不由得芳心乱跳——她自从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又匆匆分开,她的魂就被他带走了。她本是个娇小姐,从不下厨房的,自然做不来饭菜,但她非要下楼去帮厨,然而实际她非但帮不上忙,反有些碍手碍脚的,她娘撵了她好多次,她也不走。 乔向廷打发老魏与大黄小黄担了三担好酒,先送到乔广善家里。临近中午,一行人来到他家上房前厅里落座,原来李老四、张有财也在他家呢,这回三个女婿可凑齐了。 好容易等到开席,芳菲抢着去端菜,被厨娘拦下了,说家里有丫鬟婆子呢,哪敢劳动小姐?芳菲气得直跺脚。 好容易等大家忙完了厨事,她娘邀请依莲到上房后堂里坐,隔着屏风听前面说话。芳菲见了,紧随其后,也坐在里面偷听青桐的动静。 然而因诸多长辈都在那里坐,另有张有财、李老四这俩官场中人,哪有青桐说话的份?他只安静地坐着听他们讲。 那乔广善今儿兴致很高,酒量也大,喝着喝着甚而手舞足蹈了。 酒至半酣,他看看众人,高兴地说道:“呵呵,我打年轻时就爱听戏文。有一折戏叫做《群英会》,说的是孙刘两家联合抗曹的事。如今咱们在这里欢聚一堂,岂不是‘群英会’吗?” 陈怀玉道:“嗯嗯,说起‘群英会’,我觉得员外才是真英豪——少爷遭此大难,员外不惊不怒,从未听您说过一句埋怨的话,真是大英雄气概,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乔广善说道:“陈老弟,你就别员外员外的了。咱们一家人,老用这虚套劳子的话干嘛?我在心里,你我兄弟间早就不分彼此了。” 陈怀玉听了,心头一热,便说:“那好,以后我就直呼老哥了。”乔广善高兴地举起杯来,与陈怀玉当啷一碰,道:“这就对了,老弟!”然后一饮而尽。 芳菲在后面听了,见两家老人越发走得近了,心里也无比甜蜜,不由得看了依莲一眼,见依莲也正盯着她呢,不由得就红了脸,忙低了头。 依莲微微一笑,对她的心思心知肚明。 却听乔广善说:“还有一折戏,叫做《甘露寺》,说得是孙刘联姻的故事,孙权把妹妹许给刘备,曹操就怕了,这才成就了三国。” 曹师傅说道:“《甘露寺》,说的是刘备去相亲,吴国太相女婿。别看刘备年纪大,但是一身英雄气,吴国太一眼就相中了。那孙权不乐意,暗伏了刀斧手,反被吴国太训斥了一顿。哈哈,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乔广善也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又跟曹师傅碰了一个,一仰脖,喝得一滴不剩。 乔向廷道:“说起人间的婚事,全是月老在那里牵线呢。刘备虽年纪大,搁不住月老拿红绳把他跟孙尚香拴住了啊。”大家听了都笑。 张有财道:“那也不一定,分是什么人。比如城里当官的老爷,一个个有权有势的,相中谁就是谁,管他什么月老不月老呢。” 李老四也说:“是呀是呀,前番我曾有幸跟着您的那位本家去拜会过贝勒爷门人金老爷,嚯嚯,那真是个相中谁、就是谁!据说他可以夜夜当新郎,因他定下了一个规矩,凡他家佃户娶亲,只要还不起租子的,新媳妇长得又漂亮,他就先替人家入洞房,只怕他相不中呢。再个,他吃饭都个别一样,我平生第一次见呢,他是把刚有了孩子的小媳妇叫去,排好了队,挨个进屋,他偎到人家怀里吃奶。啧啧,享那样的福,那才叫男人!” 乔广善不爱听他这些话,皱着眉说道:“这等恶人,说他作甚麽?在这里说,没得玷污了我的门庭。” 张有财赶紧替妹夫打圆场,说道:“不是这样说,他是说有权有势的人活得多么逍遥自在。如今这个世道上,没有贵人罩着,寸步难行呢。前番内弟遭难,要不是我托人写信,怕是连县尊大人的面也见不着呢,虽则没借上捕快的劲,然而也总算是受理了咱的案子,最终不也是从他们嘴里寻得了线索嘛?”乔广善听了,一时无语。 张有财道:“岳父以前不是想替四妹寻一个官宦人家吗?哈哈,赶巧我那本家张大户,年纪轻轻就做了六品主事,他家里先后给他娶了几个女人,许是她们都命薄福浅,进门不久一个个就死了,他如今正要续弦呢。您见了就知道,也怪不得人家做官,他长得肥头大耳的,看面相就是个官老爷,四妹进门就做官太太。嗯嗯,也是该着两人有缘法,不然上哪里找这巧宗儿去?” 他嘴上说是为了替小姨妹保媒,实则又何尝不是拿她的美貌去讨好那位本家的阔少?李老四因曾与张大户交往过,知道他家的富贵,也极力赞同这门亲事。 芳菲在屏风后听了,不禁柳眉倒竖、银牙咬碎,气得一边跺脚,一边使劲用手拧帕子,眼看都要拧碎了。 然而乔广善这回却决绝地说:“这话休提。从金宝这事上,我算看清了:如今这官府,全都烂透了,咱是一点也指望不上它了。哼,我还真瞧不起里面的恶人了呢!任他高官厚禄,家财万贯,也统统配不上我家女儿。倒是心地纯善、有一技之长的人,才配做我的女婿。” 众人都点头,芳菲在后面听了,这才有了喜色;独有张有财、李老四眼见妻妹错过豪门,甚为惋惜。 乔向廷对乔广善拱拱手,说道:“恕我失礼,既然是一家人,今后我也就喊叔了。刚才听叔说到孩子们的婚配,说要找心地纯善的人,这也正合了那天您在我家说的那番话——我每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缘由,就是一个字:善。我记得有本古书上说:‘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您这句话说道根子上了。” 乔广善捋捋胡须,颔首称是。 乔金宝接过话来说:“然而天下心善的人多的是,独独心善,也难立足,古语还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呢。我觉得要想在世上立足,除了‘善’外,还要一个字才好。” 众人听了,都愿洗耳恭听。 欲知乔金宝说出哪个字来,且待下文分解。 第58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且说乔金宝要补充一字,众人忙问:“哪个字?” 乔金宝说:“‘能’。唯身有一技之长,才可立足于世。不然,何以谋生?”大家听了,也纷纷点头。 乔向廷接着说:“刚才老叔说今儿是‘群英会’,我看一点儿也不假,因今儿在座的除了我以外,都是有才能的人。老叔身为族长,处世练达,德高望重;我家岳父深谙医道,悬壶济世,您两个就都不用说了。让人叹服的是官场上的两位兄长——张兄与李兄,能在如今这染缸一样的官场左右逢源,应对自如,这就是本事。” 张有财和李老四听了,颇为得意,都昂头挺胸的。 乔向廷接着说:“金宝兄弟在生意上头脑灵活,眼光独到,也是难得的本事,我家工厂全指望着他呢。还有我家曹师傅——我表叔,那是鲁班再世,手艺出神入化!” 他两人忙说:“哪里,哪里。” 乔向廷又伸出一大拇指,说:“我最佩服的一个人,是我的恩师——尚兄,身为秀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这个大家都知道的了。最要紧的是擅长丹青,他一幅画就能抵千金呢,这个李兄早已领教了!”尚璞听了,摇摇头说:“贤弟说哪里话?自古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也过誉了。” 乔向廷道:“兄长过谦了。嗯,还有一人,是我亲眼所见的,他的本事,实在出人意料之外——他就是我的这位内弟!”青桐赶紧起身,要止住姐夫的话,摇头说道:“哥哥请谨言慎行,如今守着外人夸你内弟,这不是王婆卖瓜吗?”大家听了都笑。 芳菲终于听到了青桐的声音,可只他这一句话,就把她逗乐了,忙用手帕捂住嘴笑。 就听乔向廷说:“正因为守着大家,我才要说呢,我这是举贤不避亲。”然后,他不顾青桐的阻止,就把他亲眼所见的青桐为孟达礼家的婶子和张公诊疗,一针见效、分文不取的经历说了,尤其说到他为巧儿悬丝诊脉时,大家仿佛看到了青桐那超然物外、镇定自若的神仙样子,一时竟都忘乎所以了;屏风后面的芳菲更是心向往之,咬着手帕痴痴的出神。 陈怀玉嗯吭了一声,才把大家唤回来,他便对女婿说:“你也夸得他忒好了些。他这些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以后你不要再向外人炫耀了,免得娇纵了他。”乔向廷点头称是。 陈怀玉一说这句话,大家也就随之降温了,不再说这个话题。乔金宝却仍说:“哼,向廷哥,我就知道你偏心,光顾夸自家的兄弟了,敢自他是俺嫂子的亲弟弟,你心疼他呢!怎么另有一个人,你一句也不提?” 乔向廷听了一愣,他也想不起在座的漏了谁。 乔金宝道:“那个会织五色花布的,织女下凡的人,难道不是个有能耐的人吗?” 乔向廷忙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噢,对了对了,是我疏忽了,表妹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不光心灵手巧,还善于持家呢!曹师傅不在家时,家里里里外外都靠她操持。你看我,怨不得白了头发,人老了就好忘事!” 曹师傅听了,忙替女儿自谦了几句。 不料乔金宝接下来却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说实话,我就喜欢小师妹,梦里也想着她!她的花布是咱的招牌,这也不是我说的,店家们都这么说,人家见了就问:有五色花布吗?咱就靠这个吸引客商呢,您说是不?曹师傅。” 曹师傅只得点头。 乔金宝又说:“她不仅会织布,也会洗衣做饭,懂得体贴人。我在向廷哥家里时,吃得很好,住得很好,有嫂子给我做饭,有小师妹陪我说话,很快活。回来了,茶饭不思的,还不如再被关在地窨子里呢,那样小师妹还会牵挂着我呢。”说完,滚下泪来。 乔向廷赶紧说:“没什么要紧的,以后天天让你嫂子和小师妹来给你做饭好了。” 依莲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那不是我做的,都是他小师妹做的。” 乔广善听了,心里早已明白,只是万万想不到儿子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看来他真是喝醉了,口无遮拦也是有的。 那乔广善是个要面子的人,再个他家在周边也算是望族,且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谁人不掂量他要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呢?那必须是门当户对、非富即贵喽。可是经过乔金宝这一劫,乔广善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品最重要,其余都是过眼烟云。他自从见曹云纤给金宝喂饭,就懂得了儿子的心思,可惜没个中间人,自家也不好开口。但如果由女孩家里提出,那也就顺理成章了,他家既占了高枝儿,也能遂了儿子的心愿。可曹师傅却不敢开口,因自己全家毕竟只是个手艺人,怕是高攀不起。因而两家大人都藏了这一段意思,谁也不先开口。 其实对于乔广善来说,他还另外存了一段大心思呢,那就是他相中青桐了,做梦都想招他为婿,甚而一度觉得自家高攀不上他呢,因他有神一样的本事,仙一样的人品,再加上他姐夫家上有将军庇护,下有县尊交好,自己家里充其量只有两个小吏,焉能匹配?这桩心事,自从青桐给他看病时起,就一直搁在心里,憋得他十分难受! 大家各有心事,一时冷了场,乔广善忙喊烫热酒来。丫鬟婆子出去取了热水来,把酒壶拿到后堂烫上。 依莲刚才听乔金宝说话哽咽了,知道他动了真情,便有心成人之美。然而一想到成人之美,也许人性使然,首先却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她不禁偷眼看了芳菲一眼,芳菲见她看自己,也不禁想起以前她们开玩笑时说的话来:她让她叫亲姐姐,然后说自己是有亲弟弟的,言下之意便拿她当弟妹了。芳菲心想:“如今你弟弟就在前厅坐着呢,你倒是替俺说句话啊!” 依莲真的开口了,隔着屏风说:“叔啊,侄儿媳妇有句话想和您老说。” 乔向廷一愣,他没想到男人说话,女人竟然插嘴了,但既凡插嘴,必定有什么要紧的事了,他也就与大家一起洗耳恭听起来。 乔广善忙说:“好孩子,你说就是!” 依莲看了芳菲一眼,大声说:“俺想和你家结门亲!” 她这句话一出口,就把芳菲臊得脸色绯红。 乔广善很高兴,忙说:“好呀,好呀,你说就是!” 依莲又看了芳菲一眼,说:“俺有个好妹妹,也有个好弟弟,俺想给她俩牵个线,当回月老。” 芳菲羞得低头弄衣,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乔广善又说:“好呀,好呀,你说就是!” 依莲说:“俺有个妹妹叫曹云纤,俺觉得她跟俺弟弟乔金宝挺般配的,俺想给他俩做个媒。” 乔广善当是她给青桐求亲呢,没想到却是给她表妹提亲,然而这也是意中之喜了,况且又当着曹茵沾的面,岂可驳她的面子?加之乔金宝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盼望爹爹能够答应,因而他哈哈一笑,爽快地说:“好呀,好呀,没想到今儿成就了一桩喜事!来,亲家,干一杯!”他和曹茵沾碰碰杯,率先一饮而尽。 曹茵沾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成全了女儿的心意,一时十分激动,端起杯还洒出了一些,也一饮而尽。 乔金宝见了,只乐呵呵地傻笑着。 乔广善瞪他一眼,说:“傻孩子,还在那傻坐着呢。”乔金宝听了,这才起身来到曹茵沾跟前跪下,口称岳父,喜得曹茵沾一把拉他起来。 依莲坐在屏风后未曾露面,就说成了一门亲,心里自然高兴,也起身向婶子行礼,婶子赶紧拉起她来。 依莲还未归座呢,芳菲却急得紫了脸,移步走到她跟前,扯住衣襟,悄声说:“好姐姐,亲姐姐,你这儿还有个妹妹呢!” 依莲笑了,刮了一下她的脸皮,说:“这个妹妹,天仙一样的人物,自有佳婿等着呢。这个,用不着我操心。”说完就坐下了。 芳菲噘了小嘴,扭转了身子,谁也不搭理了! 没想到此时却听前厅尚璞说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不才,也愿保一个媒,他是小婿相中的人,不知老泰山肯依允否?” 大家万万想不到他一介书生,竟也做起月老来,就都竖起耳朵来听。 乔广善忙说:“贤婿不用客气,你说就是。” 尚璞用手一指青桐,直言道:“我想把四妹许给青桐弟弟。” 他从未做过媒,也不会这里面的说辞,一开口就把四妹许给他了,听得乔广善直想笑,忙说:“这话很对,嗯嗯,就依贤婿!” 说完,也不管青桐父子愿意不愿意,端杯就照着陈怀玉桌上的酒杯,“当啷”碰了一下,说声:“亲家,咱俩也干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陈怀玉早领教了乔广善的大度,加之早就认识这位族长,一直敬仰他,哪能不依?便也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此时青桐和芳菲都如进了梦境一般。 原来这青桐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动过心,芳菲除外。因他有自己的医道操守,给人治病见过的女人何止千万?但病人就是病人,无论她长得漂亮与否,在他眼里也始终只是个病人,无论诊脉也好,还是针灸也好,他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心无杂念。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诊断无误,妙手回春,被人称为小神仙。 给巧儿诊病时,他见其父孟达礼刻意防男女之嫌,便索性放下床帏,悬丝诊脉,因他心里真的天真无邪,诊病时就是位离欲的真罗汉! 然而上天却让一位仙女投进了他的怀抱,那就是芳菲。 那天他俩无意中撞了个满怀,他先是一惊,然后看到她身子后仰就要摔倒,他又本能地一把将她揽了回来,她也就顺势扑进了他的怀里,让他抱了个结实。那一刻,那种纤细轻柔、袅娜娉婷、吐气如兰的新奇殊遇,彻底击穿了他的心。 当两人一起注目对方时,乔广善的咳嗽声惊醒了他俩,他忙躬身施礼,抽身后退——他不是不想再多看她几眼,是不敢再看她,怕看多了从此就失去自心,一个没了心的郎中拿什么去悬壶济世呢? 而今,竟然不意之中如愿得配佳偶,此生复有何憾? 他不待别人说什么,起身就跪到了乔广善面前深深拜了下去。 众人一片喜气洋洋,乔广善更是哈哈大笑。当天,他千盅不醉! 依莲在屏风后面又笑盈盈地起身,拜了婶子,说咱这可成了知己亲戚了。又看了芳菲一眼,趴到她耳朵上说:“我说这事不用我操心吧,呵呵,你还不信呢。这下,你可称心了!” 羞得芳菲起身走了,边走边回头说:“坏嫂子。” 原来,依莲临来他家之前就求了尚璞,托他替弟弟说媒。尚璞巴不得跟青桐结成连襟呢,自然应允,只是他不擅做媒,张口就把说媒说成许亲了。 岂不知乔广善就等着有人提这句话呢,故而一说即成! 第二天,陈家父子就要动身返回淮北,准备搬家事宜去了。 尚璞也急急回到城里,替陈家物色房子。倩儿卖了他们夫妇积攒的许多得意字画,筹银一千五百两,买下了相邻的两处宅子,都是三进的四合院,前头恰好临着大街,可以将沿街倒座房开成店面。 乔向廷夫妻先来看了,见两座宅子所处地段地势较高,远远的背山面水,确是风水绝佳之地,加之前面可做门店,很适宜陈家父子开医馆的,所以很是满意。 两个月后,陈家搬来了省城,青桐兑给尚璞七百五十两银子,尚璞执意不收,陈怀玉哪里肯依?尚璞知道他家也不难于此,便只收了个七百两的整头数,陈家又推让了一番,那零头尚璞无论如何也不肯要,陈家这才作罢。 两家比邻而居,陈家开医馆,尚家开画馆,相处得甚为相得。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59章 新媳妇各展所长 转年立春,乔金宝家新媳妇进了门,亲朋好友都来贺喜,喜事办得热热闹闹,乔广善与曹茵沾两家都乐得合不拢嘴。 新人进门第三天,按风俗下厨做了拿手的饭菜,因初进大富之家,曹云纤拿不准老太太和公公、婆婆口味的轻重,先盛了一碗汤,端上秀楼给芳菲吃。正是: 三日入厨下, 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 先遣小姑尝。 芳菲吃了一口,惊叹道:“怪不得哥哥那么喜欢你,你做的汤鲜美可口,要我也离不了你了。”把嫂子说得弯腰笑了。等饭菜上了桌,她在后厅伺候老太太和婆婆用饭,听得前厅公公称赞她做的饭菜可口,乔金宝嘿嘿地笑。 芳菲也下楼来,到后厅用餐,她娘就说:“你尝尝你嫂子做的饭菜,多么可口啊!比咱家厨娘做的还好吃呢。你有空也得跟你嫂子学学,免得嫁过去什么也不会做,可怎么给陈家做儿媳妇呢?”芳菲听了,给嫂子万福了下去,就要拜师,引得大家都嘻嘻笑起来。 这曹云纤确是个持家能手,不仅针织手艺、饭菜功夫好,而且家中样样都记在心里,事事都做到老太太和公婆的心眼里,里里外外桩桩件件都精打细算,脑子比乔金宝还好使;再者又通情达理,孝顺公婆、疼爱小姑、顺从丈夫,只几个月的工夫,家中上下老幼无不称赞。乔广善对儿子说:“咱真是得了一颗明珠,你有她襄助,我有一天闭了眼也就放心了。” 那芳菲本是个娇小姐,自从拜嫂子为师,真的与嫂子形影不离,开始学着理家了,然而下厨做饭,那可不是她这个娇小姐擅长的事,她看见油油腻腻的东西就反胃,倒是针织绣花这类灵巧活计,能契合她的那份心灵手巧。 芳菲虽然不愿做饭炒菜,但曹云纤很快发现,她这个小姑子有个特长,就是记性特别好,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东西放在哪,上次用了多少,还剩多少,什么时候该添什么东西,她不用再去看就能说出来;不光记性好,她度量东西非常准,有一次曹云纤教她熬粥,说好了要用多少水多少米,并拿来戥子称好了,叫她以后就照这个量淘米下锅,要是拿不准,就先用戥子称一下,时间长了就有数了。芳菲用手抓了几抓,就说:“好了,知道了。”打那起,她都是随手一抓,不多不少正好。后来她嫂子觉得神奇,等她抓好了拿戥子一称,与初次称的那个量相差无几,隔天再称,竟然差不了几粒小米。 曹云纤夜里把这事向他哥说了,乔金宝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让她嫁给抓药的来!”说得曹云纤也笑起来。 话说陈家父子,初来本省省城,虽则医术高明,药到病除,很快名声在外了,然而诸徒弟都没有跟来,新招的学徒有些笨拙,加之也手生,每每他爷俩开好了方子,等着抓药的人排成几行,两徒弟要么记不住药屉顺序,找半天找不到该抓的药,要么拿捏不准药量,多了少了的反复取舍。眼看排队抓药的焦灼不安,他父子就不得不腾出一个人来帮着抓药。有时陈怀玉边抓药边叹息说:“中草药,来路广,土里生,土里长,就是缺少个准手掌。” 转眼立秋,按照婚约,乔广善又该嫁女儿了。乔向廷带着依莲进城,与尚璞一起帮着陈家操办婚事;陈家也雇了很多人帮着忙活,因依莲又有了身孕,身子沉,她娘也不让她过于劳累。 陈家的亲友大都在南方,好多也闻讯赶来,提前在旅店里住下。大喜之日,陈家的婚事倒也办得热热闹闹。 第二天,乔向廷因牵挂着自家工厂里的事,当即带着依莲回乡下去了。 新人进门,三天后也下厨,这芳菲本是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哪会做饭?她在厨房里舞弄了半天,最后把饭烧糊了,做的菜也缺盐少油的。陈家人都忍住笑,假装吃得很香甜,倒是芳菲自己没吃几口,在饭桌上眼泪汪汪的。 打那起,她婆婆再也没让她下一回厨房。 然而不多久,芳菲就给家里每个人都绣了小礼物,有鞋垫、袜子、衣帽、扇套等等,件件精美,公婆都受领了她的孝心,青桐也乐呵呵地夸她手巧。以后家里人的衣服鞋袜,都出自芳菲之手,她婆婆做了反不如她做得好看又合体。公婆都暗暗称赞,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必有所长。 更让人满意的是,她性情温和,知书达理,论起诗书来,竟比青桐还谙熟,青桐每每笑称她为“秀才娘子”,一家人越发地疼爱她了。 因她打小就被父母管得严,尤其是三姐芳华跟尚璞走了以后,她在家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婆怕她在内院无聊,要她去前院转转,她依着父母的教诲,再三回绝。好在她家与芳华比邻而居,中间开了侧门的,没事时姐妹也常串门,还不至于觉得太闷。 然而芳华与倩儿要时常作画,兴致来了时连自己姓啥都忘了,有时未免怠慢她。后来芳菲过去串门时,只要见她俩作画,就静悄悄回来,不再去搅扰。 有一天,青桐也怕她在内院烦闷,硬带着她到前面医馆里来看看。 芳菲初次来到医馆,觉得一切都很新鲜,里里外外地到处看——只见偌大的门面正对着喧嚣的大街,大厅内东西各有一个方桌,东边坐着公公,一帮病人正围着他开药方,青桐因来晚了,忙去西边的桌前坐下,病人很快分出一伙,聚到他桌前请他诊疗。偌大的四间店面,排满了手持方子等待取药的人,柜内两个学徒手忙脚乱地来回抓药,他俩越慌越找不到盛药的抽屉格儿,满柜上下左右查个不停,有时又拿不准药量的轻重,捏了又放,放了又捏,每每抓两三回才搁戥子里称准。她公公一边诊疗,一边看着柜外等着取药的人堆,忍不住叹了几口气。 芳菲盯着那面墙上的药屉格儿,逐一看了一遍,上面的药名都用工整的小楷标明了,很快牢记于心;她又接过一个病人的药方看了一眼,见上面的字体个个苍劲飘逸,她也全认识。她静静想了一下,突然像下了决心一般,走过去掀开曲尺柜台的搭板,进了柜内,然后招呼那几位病人近前来,她重新看了一眼那方子,就照着学徒的样子抓起药来。 陈家父子见状,一下愣了,这才想起一者芳菲认字,二者她心灵手巧,照方抓药应该没问题的。他们只是没想到一个娇小姐竟然还识得戥子,他俩怎知芳菲在娘家时曾用戥子称过小米的。 青桐见她不再看药方,生怕她抓错了药,很不放心,想过去指点一二,父亲却用眼神制止了他。因陈怀玉给每个病人开的药方全都烂熟于胸,儿媳的对错只要看她拉了哪个抽屉,以及倒在纸上的药堆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那芳菲已盯了药柜很久,密密麻麻的药名深深烙在了她的脑海里;公公和丈夫开的药方共有几味药、各需多大量,她看一遍也就无须再看第二遍了。 此时,她使出了在娘家抓米时特有的敏感触觉,用手一掂量就知道手里东西的分量,为了验证一下,她也放在戥子里称一称,果然全都毫厘不爽。一张方子五付药,她一气呵成,五张纸上很快就摆好了一堆又一堆的草药。 青桐傻了眼,他不禁拿起父亲开的方子看了看,一味药也没落下,他又看了看每味药的堆头,也觉得差不离。 青桐还不放心,好在每味药堆尚未掺杂,他就用戥子分别称了称,随即开怀大笑起来。 她公公其实早已心中有数,但仍问一声:“咋样?” 青桐却不回答父亲的问话,反而逼问起芳菲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从峨眉山上修炼成人形,才下山来的?” 芳菲听了咯咯地笑起来,说道:“那你可得留神了,小心夜里被长虫吃了!” 青桐笑道:“我死也得死个明白。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学过抓药?” 芳菲笑嘻嘻地说:“没学过抓药,跟嫂子学过抓米。” 她公公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就说咱家把一位凤凰娶进家门了嘛,今儿果然应验!” 陈怀玉见大家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一幕,便又拿过一张大方子来,递给儿媳妇,让她再抓一次,让大家开开眼。 芳菲接过来,只看了一遍,就放在了一边,几乎不假思索地拉抽屉抓起药来,看她的熟练程度,甚而闭着眼睛就知道哪味药在哪个格子里,而且只一次就能拿捏准所需的药量,从不带抓第二次的,全是一气呵成。 青桐又重新称了一遍,仍是毫厘不爽! 他二话不说,放下戥子就深施一礼,说道:“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贤内助啊!唉,我从七八岁上开始学抓药,勤学苦练了十几年,如今看,倒不如你的手法准,我诚心拜师了!” 芳菲见他竟至于这样,心里还纳闷呢,不解地问:“这有什么巧处?不就是照方子抓药嘛!又不是不给看方子,照着抓不就是了?” 那些等着抓药的人,这才知道她是个新手,却又胜过了老手,于是都涌过来请她给自己抓药。——芳菲从此成了店里最出色的一位药剂师。 晚饭时,她婆婆早备下了两桌酒菜,连同尚璞、芳华、倩儿也请了过来,前厅后堂摆了两桌席,为芳菲庆功呢。 按照陈怀玉家的规矩,女人原是不得上桌吃饭的,但自从接触了尚璞、芳华这样洒脱无羁的人,他家也渐渐开明起来了,加之刚娶了儿媳妇来家,这可是位娇小姐啊,都拿她当个宝呢,更得好生相待了。她婆婆也跟儿媳沾了光,也能上桌吃饭了,只不过须分别在前厅后堂设桌,公公、儿媳隔着屏风分餐。 尚璞夫妇三人过来之后,就要开席。芳华一见前厅后堂分坐,不乐意了,张口说道:“哈哈,这是干嘛呢?都是一家人,还要设下这么大防?咋着?姐夫小姨就不能见面了吗?她可是我亲妹子啊,我都不怕,叔叔婶子、兄弟姊妹怕什么呢?” 尚璞听了,只是苦笑。 陈怀玉见请来的女宾发话了,也笑着说那就都摆前厅吧。然后男女才得一屋分桌吃饭。 婆子们斟上酒来,陈怀玉端了杯说:“今晚略治薄酒,邀请亲戚过来,不为别的,为的是给令妹庆功。今儿她在医馆里可帮了大忙了,俺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啊!” 芳华听了,才明白原来是公公婆婆疼儿媳,让大家过来作陪的,便说:“我的小妹我还不知道?她是因为嫁对了婆家,才变成了金凤凰的。你们想想俺妹夫叫什么名字,青桐啊,凤凰都要落在梧桐树上呀,这株青秀挺拔的梧桐树,引来的不就是凤凰吗?” 大家都说:“有理,有理。” 一家人开怀大笑起来。 青桐爱意满满地看了一眼芳菲,高兴地对尚璞说:“我实在没想到她还有那样的本事,好家伙,满墙柜子的药名,写得密密麻麻的,她盯了一会儿就全记住了,那顺序我还背了大半年呢!再说那药方,她看一眼就扔下了,不带看第二眼的。更神奇的是,她的手就是一杆秤,一掂量就知道药量轻重,拿戥子一称,分毫不差!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啊?我实在搞不懂!我怀疑她是从峨眉山上下来的,不是白蛇,就是青蛇,她还笑呢。” 大家又都笑起来。 倩儿接过话题来说:“说起俺家四小姐,打小就是个小精豆子,我伺候她姐俩时就觉得她与众不同:只要她高兴做的事,一头扎进去就忘了天地时辰,任耳边炸雷也听不见了;可要是逼着她做不高兴的事,十头牛也拽不住她,早没影了。” 芳华说:“就是呢,她那双手,打小就灵巧,记得小时候玩石子儿,谁也抓不过她。俺们只能抓十几轮,她能抓上百轮也不输。有时撒下的石子儿都堆到了一块儿了,她也能从里头捏出几颗来,再接住抛起的那一颗,地下的石子儿却能谁也招不着谁呢。呵呵,今儿她会抓药,许是小时候抓石子儿练就的。” 青桐又说:“她不光抓得准,记性还好呢!” 倩儿笑着说:“说起记性好,她姐俩还有一段故事呢。哈哈,俺这俩小姐可喜人了,打小就好比赛设赌的。有一次分冰糖,姐姐就说:‘妹妹啊,你知道什么是孔融让梨吗?’妹妹就说:‘知道呀,孔融说年龄大的吃大的,小的吃小的啊。’她姐说:‘对喽,那么这块大的就归我了,小的归你。’妹妹说:‘我还没说完呢,底下还有啊,孔融的爹爹又问:‘你不是还有弟弟吗,他比你小,也应该吃小的呀。’孔融说:‘我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大的留给弟弟吃。’你看,你是姐姐,大的应该让着妹妹吃。你读书怎么只爱读半截呢?” 倩儿还没说完,大家就已经笑起来了。 倩儿接着说:“这姐姐一听,妹妹提到了读书,因为姐姐最擅长读书的啊,就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我读书只爱读半截,这不假,因为一次读多了也记不住啊。你要有本事,能一气记住一首诗,那么所有的冰糖都归你。但你要背不过,冰糖全归我!’妹妹听了很高兴,背一首诗就能得那么多冰糖,就答应了。姐姐随手把《离骚》递给她,说:‘背吧。’妹妹可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长的诗呢,以前姐姐教给她的都是四言绝句或七言律诗的。妹妹一见这诗这么长,本想耍赖,可姐姐不依,妹妹只好认了真,就像和尚闭关一样,打坐凝神,背起书来,只读得俩腮帮都发红了。姐姐见妹妹安静下来了,便想趁空去绣花,可找来找去找不到绣花针,直到妹妹背完诗,也没找着。妹妹说背过了,姐姐不信就让她背两句。这时妹妹两眼炯炯有神,一字不落地背起来,直背到最后一句,还没错一个字呢!可把姐姐惊呆了,说这妮子竟然过目不忘啊,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姐姐把冰糖都给了妹妹,妹妹得了冰糖,一下子高兴起来,抱起冰糖就走,刚走几步,却突然哇哇地哭开了,说是腿疼。那时俺俩都害怕了,以为她打坐把腿盘坏了呢,仔细一看,我娘哎,原来是那根绣花针扎进她腿弯里去了——她只专心背诗了,愣是没觉出来!” 这时大家才知道,芳菲的记性,其实全来源于她的专注,且她的专注又是那么的专注! 芳华叹口气说:“唉,可惜俺姐俩都是女流之辈。俺娘常说我会读书识字,能考中状元呢。可她却不知道,我这个小妹妹才是大才子,考俩状元也不在话下呢!” 芳菲笑着说:“哪有啊?我没觉出自己有什么本事,谁记东西时还想三想四的?这不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吗?” 青桐叹道:“我行医多年,从医道来说,这都是因你家根基好,所以姊妹们都这么钟灵毓秀的。” 芳华恨恨地说:“什么根基好啊?我倒是有个亲弟弟,打小都很疼他,可他就是个混世魔王,学什么也记不住。有一次我教给他认字,恰好桌上有块冰糖,我就在纸上写了糖这个字,教给他念,为了给他增加印象,还把糖给他吃了。念了十多遍,糖也吃完了。我以为他记住了,就放他出去玩了一会儿。待会他回来,我又让他念,老天爷啊,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就提醒他:‘不是刚才吃了一块吗?是什么来?’他果然想起来了,恍然大悟地念:‘甜甜!’” 芳华刚说完,大家哄然大笑起来,几乎要喷饭。 两桌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可青桐却发现,独有尚璞摇头,苦笑而已。 后来大家又讲了几个笑话,尚璞也总是淡淡的,打不起精神来。 饭后,青桐邀尚璞到外书房里喝茶,问他有何心事。尚璞因和这个连乔是莫逆之交,就叹一口气,说出一番苦衷来。 欲知所言何事,且待下文分解。 第60章 憨书生州学授业 话说青桐素与尚璞惺惺相惜,今晚见他郁郁寡欢,忙问端底。尚璞对他并不见外,将心事直言相告: 原来,自从他到州学任教以来,便一直郁郁不得志。 他的志向,并不在于飞黄腾达,只希望把自己的一番见识,还有诸如读《海国图志》之类杂书学到的新东西,一股脑儿传递给诸位黉门庠生,使他们也具家国情怀,也能传道授业,打破这万马齐喑、朝野噤声、死气沉沉的困局。 然而他想说的这一番话,到了州学里头才知道,那都是对牛弹琴罢了。 这些庠生,都是历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才进学当了秀才,舍妻弃子来这里读书,为的是多学些做八股文章的手法,也好再入秋闱过得乡试这一关,考中举人;然后再入春闱过得会试这一关,最终由圣上殿试后钦点为状元、榜眼、探花,或者进士及第也行,那样就可以一举成名天下闻,足以光宗耀祖了。 众人梦寐以求的都是功名,哪容得别人在这里谈论什么新学呢? 再说,他们都已从训导那里得知,尚璞只是个秀才出身,且因多年不参加岁考,早已被革去功名的了,既然已无秀才的名分,那就连个生员也不是了,而州学里的庠生有的是曾经考过案首的!因而大家都轻视他、疏远他。 初来乍到时,尚璞倒也曾受到过州学里学正大人的礼遇,——因他是本省学台大人亲荐来的,虽因在清波书院蛰伏时误了岁考而被革了秀才,但那学台是钦命提督一省学政的清贵高官,地位与巡抚并行,他要安置的人,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八品州学学正能拒之门外的? 此时学正还以为尚璞与学台大人非亲即故呢,便命训导带着他去拜谒文庙。 原来这州学里的训导,也是个从八品的官,眼里原也瞧不起这个新来的学博先生的,可既然学正大人发话了,他这个佐二官岂敢违拗?只好招呼一学差,带着尚璞一起去拜谒文庙了。 那州学营建得蔚为壮观,左边是学宫,右边就是文庙。 尚璞虽曾中过秀才,然而若不是钱易请托彭大帅向学台大人引荐,只怕一辈子也难得拜谒文庙。 他跟着训导来到文庙高墙外,只见正对大门是个照壁,上书“仰之弥高”四个大字;再往里是个冲天牌楼一样的门坊,共有六根柱子,五间开阔;过了门坊,是个宽敞的大院,往里有个弧形的水池,水池中央有一座石桥;过了石桥,就到了大成殿,高高坐落于石台之上,里面供着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圣人的塑像。 司庙的差役见训导不发话,也就不开殿门,只教尚璞在外叩拜罢了。 训导见他只磕了一个头就起身,并未三拜九叩,心里不痛快,便带着他往外走,东西两庑以及崇圣祠、名宦祠、孝子祠等配殿也就不令他观瞻了。 出了文庙,他们来到了西面的学宫,但见屋舍巍然,中间也有一殿,比文庙的大成殿稍小一些,进去看时里面也有先圣的塑像,两壁还绘有七十二贤人。训导冷眼旁观,见尚璞并未行礼,心内更加不快。 那大殿两侧各延伸出数间堂宇作为讲堂,皆可容纳数十席,当时有位学博先生正在讲授五经呢。 训导有意难为尚璞,就领他进了学堂,止住学博,向庠生们介绍道:“这位新来的学博先生,乃是学台大人亲荐来州学里讲授制艺的秀才,凡欲行卷的庠生,可请这位先生点拨一二,就此即可温卷了。” 行卷就是把自己的文章投递给人看,以求指点;温卷就是应试前将文章投呈显贵以求推荐。 他这句话,分明是欺尚璞并未中过举,不曾进京会试,更谈不上殿试了,必不通八股文的,好令他当众出丑。 众庠生听了,心道既然是学台大人亲荐来的,必然学问了得,就纷纷请他登台讲授。 那位学博先生正站在台上,见训导暗使眼色,立即让出讲坛,请尚璞登台。 尚璞一时错愕,因学正大人并未事先嘱咐要他试讲,然而训导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没奈何,只得走上了讲坛。 他来到台上,向下看了看,见下面十六七个庠生,有的正值青春年少,有的却已两鬓苍苍了,还仍在苛求功名。他先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承蒙训导大人抬爱,各位学友瞧得起后学,只好献丑了。我常自责,身为俗儒,每日只知寻章摘句,于仕途经济一窍不通,故今儿想与各位前辈探讨一点经世致用的学问功夫。”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讲的是什么意思,一个个转头看训导。 训导忙止住尚璞的话,说大家只想听先生讲制艺手法,就是如何才写好八股文章。他以为尚璞不懂八股文呢,殊不知尚璞也是才高八斗的秀才,于八股文也不陌生的。 于是尚璞先由破题、承题、起讲开始,逐步讲到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最后讲了束股之法。尤其讲到后四股中那两股排比对仗文字时,众人皆听得入迷,频频点头。 这学府里谁人不知八股?只是手法各有不同而已,如今听了他的技巧,都觉得受益匪浅,就连训导也不由得点头。 有位老庠生问:“请问先生,在座的明年就要入秋闱了,乡试须考三场,如何使三场皆能入得了考官大人的法眼呢?” 他话音未落,大家都笑起来,因他问的过于直白了,若人有此妙法,何愁不中解元呢? 尚璞也笑道:“每试三场,只需将首场文章做得精妙即可。若首场文章不入考官的法眼,则其余两场所作论、判与贴试诗,无论如何精妙,皆弃之不理矣。” 众人都点头。 老者又问:“请问先生,您如今入州学做了学博,可有文章供我等领教。” 尚璞大窘,因他已多年不作这等制艺文章了。 大家见他面露难色,心中皆不免狐疑起来;训导也暗自得意。 万籁俱寂之际,尚璞却突口齿伶俐地背诵起文章来,原来他急中生智,背诵起了当年自己考秀才的那篇八股文,他是过目不忘之人,更何况是背诵自己写的文章呢,自是一字不落的。 学堂里听得鸦雀无声,一时无人不敬服。 训导听了,也大为震撼,心道:“这个新来的学博先生,真不枉学台大人荐他来这里讲学,原来自有过人之处,他只是无心举业罢了,不然早已高中了。唉,可惜了这满腹经纶,耽误了功名!”又暗道:“假如我当年会试时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何愁不能进士及第呢?也不至于只得个同进士出身,抱憾终生了。” 原来,时人欲得功名,皆以考中进士为正途,即如名扬天下的左大帅,虽位列封疆,却也只是个举人,他本人也常以不是正途出身而介怀,以致位列封疆了还叫嚷着要重新参加科考,那太后老佛爷念其有大功,便赐其“同进士出身”。 即便那些以科举出身者,也都以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为正途,三甲则为“赐同进士出身”矣,只因多了一个“同”字,已显得不是货真价实了似的。 据说曾大帅也只是个“同进士出身”,他也很忌讳这个“同”字呢。 有一段轶事,说的是他做两江总督时,有两个幕僚在对对子,其中一个出上联说:“如夫人”,——如夫人是小妾的别称;另一个想了想,对道:“同进士”,——可见在人们心中同进士就等同于小妾喽,那一个又说:“替如夫人洗脚”,另一个不假思索说:“赐同进士出身”。两个人正对的起劲呢,忽听得内堂当啷一声,有摔茶杯的声音,接着就见总督大人铁青着脸走出来,狠狠瞪了他俩一眼,然后拂袖而去。他俩这才想起来,原来总督就是“赐同进士出身”的呀,吓得赶紧卷铺盖跑路了。 如今这位训导,虽然参加过会试,却也是“赐同进士出身”,故他也常以此为憾。今儿听了尚璞的文章,又勾起了自己的懊恼来,所以发此感慨,然而已无可奈何了。 自那起,州学里的人都敬服尚璞,学正大人也亲自为他追加了课业,府学里的教授、县学里的教谕,也纷纷来请他去讲学。 尚璞见众人渐渐接纳了自己,授课时便不时掺杂一些新学的话题。 初时大家不在意,然而时间久了,说得多了,众庠生就不耐烦了,觉得他所讲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无助于大家博取功名,便纷纷去训导那里告状。 训导又告知了学正,学正便把他叫去狠狠训诫了一番,令他自悔。 这么以来,他在州学里就忽忽不乐。 尚璞把这些事对青桐说了,青桐便宽慰他说:“眼下世人皆醉我独醒,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想倡新学,也须待机而动。” 尚璞点点头,说道:“唉,我在州学里度日如年,谁知我心?我在讲堂上也只是说时局艰难,唯有变法维新或有一线生机,他们就觉得不入耳了。大概在所有庠生心里,唯有博取功名方为正途!这于匡扶社稷有何裨益?”说完又叹。 时值夜半三更,青桐劝他不必多想,早早歇着、保重身体才是,便送他从小角门回家了。 第二天,尚璞又硬着头皮来到了州学里,学正告诉他:学台大人明日要为妾生的儿子办满月,连藩台、臬台和诸位道台、知府、知州、知县大人也去庆贺,更不用说什么教授、学正、教谕、训导一类的小官了,都要去送贺礼的。学正还曾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学台大人专门打发差役来嘱咐,要带你一同前往,可见大人对你多么看重!” 尚璞也突然觉得该去拜访一下学台大人了,因为自己毕竟是他亲荐来的,至今还不曾会面呢。 第三天,尚璞早早来到州学里。 学正用过了早茶,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唤尚璞出门。 昨夜学正已问太太讨了十两银子揣在怀里,预备进献为贺礼的。他也问尚璞备了多少礼金,尚璞却一脸茫然。学正感叹道:“呜呼呀!不料先生与学台大人的交情竟至于如此深厚,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原也用不着动金银的!” 两人出门,学正大人上了蓝呢小轿,由两个轿夫抬起,尚璞跟在后面走。来到学道衙门,早见门外摆满了轿子。门役认得学正,便让两人进去了。 学正上了贺礼,想进去拜见学台大人,不料学台大人正与藩台、臬台两位大人聊得欢,道台、知府、知州、知县诸位大人也都在那里说话,学正一时偎不上边儿,也插不上嘴。他想:“反正尚璞是学台大人的亲故,待会儿他必然会去叩拜的,到时候跟着他过去见礼就行了。” 不料尚璞却迟迟没动静。 他悄声对尚璞说道:“你还不过去向学台大人请安吗?” 尚璞见上面有三位大官,各如众星捧月一般,也不知哪位是学台大人,便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哪位是学台大人?” 学正心中大骇:“哇,原来他们竟然不认识!” 他顿时心凉了半截,才知道自己领了他来,也并不会因此增光添彩,便拉长了脸不再理会尚璞了。 学正瞅准时机,忙过去给三位大人见礼,尚璞也紧随其后,过去作揖。学台大人也并不认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摆摆手,照旧与人谈笑。 酒宴摆上来,大厅里坐的俱是显贵,学正的官太小,被安置在院内一个角落里。 尚璞无品级,不入流,故无座,只好去大门外候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学台大人忽然问道:“州学里的学正可来否?” 学正本想去大厅敬酒的,又怕大人不赏脸,正踌躇之间,忽听大人召唤,受宠若惊,忙点头哈腰地来到厅上,跪下磕头。 学台大人问:“我使人拿片子知会过你,要你带着州学里新来的尚先生一同前来,他人呢?在哪桌吃酒?请来上座。” 学正一时蒙了,心道你俩又互不认识,又哪来的上座?但也不敢问,只好说:“待下官去找。” 他来到院里张皇四顾,哪有尚璞的影子? 他怕得要死,担心尚璞早早地回去了,忙跑出门外追寻…… 欲知他能找回尚璞否?且待下文分解。 第61章 尚璞当众画蛤蟆 却说学正衣衫不整地跑出门外,见尚璞正在街上一步一踱地来回走,他如获至宝,说道:“谢天谢地,你还没走,大人召唤你呢,快进去!” 他拽着尚璞进了大厅,忙去主桌见学台大人。 尚璞仍只是一揖,学台大人见了,知道这位年轻人就是尚先生了,笑呵呵地站起来,向大家引荐道:“呵呵,诸位有所不知,眼前这位小友,就是有名的‘世外清闲居’的主人——尚璞先生,他是江南水师提督彭大人引荐给下官的。唔,在座的都出自书香门第,谁不好几笔书画呢?连抚台大人也喜好丹青,他老人家本来今天要亲临寒舍的,只因要务在身来不了了,呵呵,他要知道弟今请了这么一位丹青妙手来,他却无缘相会,怕也追悔莫及了,哈哈!” 说完,他让人在主桌设座,请尚璞入席。 藩台、臬台和三位道台听了,也起身拱手。尚璞还礼,见大人们还和气,他只好就坐。 学台大人亲为尚璞布菜,敬了几杯酒,说道:“今儿小儿满月——诸位都知道,弟是三世单传,岂不珍视?弟昨晚想了一夜,欲烦请尚先生为小犬做一幅荷花图,寓他来到世上能出淤泥而不染之意。不知肯允否?” 尚璞一者有感于他的引荐之恩,二者也谢他今日的礼遇,自然答应。 学台大人喜欢,忙命人伺候笔砚,原来桌案毡纸、笔砚颜料等无不齐备。 尚璞道一声:“献丑了!”便起身作画去了。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耐心等着他。 尚璞因心存感激,也使出了真本事,不一会儿工夫,一幅艳丽的荷花图就展现在大家面前,只见池水淡淡,荷叶青青,莲花灿灿,且有蜻蜓立于上头,真是惟妙惟肖,鬼斧神工。 尚璞又题跋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然后落了款。 学台大人十分喜爱,心知此画千金难求,高兴得无可无不可,于是端起一杯酒,躬身致敬。 尚璞忙接了,说仓促间未曾带来私章,容过后用印。 学台大人道:“不急,不急。” 那藩台、臬台也是皇榜二甲出身,颇具才艺,今见了尚璞的本事,藩台喜字,臬台喜画,都心痒难耐,便也借机索要。尚璞因他俩俱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得罪不起,又碍于学台大人的情面,只好答应。 他先为藩台大人写了一幅字,一挥而就;又为臬台大人作了一幅画。两位大人也谢了,敬了酒。 众人里面还有道台大人和府、州、县等大小官员,也想问他要,然而他刚才倾力而为,已精疲力尽了,只好转身看看学台。 学台大人一者不愿让别人均得了好处,二者也见尚璞真累了,便为他打圆场,笑道:“哈哈,凡欲求画者,需另置酒宴,郑重相约,岂可只想着沾老夫的光?” 大家见大人发话了,也只得作罢,但既然知道了州学里有这么一位世外高人,都预备以后再去叨扰他的。 那州学学正这时才知道尚璞竟然是世外清闲居的主人,这真是意外之喜啊!——自己虽不懂字画,可他早已名声鹊起,所作字画价值不菲,如今在自己手底下当差,他岂不就是自己的一位财神爷了? 从学道衙门回来以后,学正对尚璞敬奉有加,常与他谈古论今,称兄道弟,每每谈得投机时,便请他作画。尚璞以为遇到了知音,也不推辞,且常揣着闲章来学宫里备用。 这一天,学台大人的亲信来找尚璞补盖闲章,学正当面问学差道:“大人的如夫人可大安了?” 原来自从大人爱妾生产以后,坐月子落下了病根儿,把大人急得贴出告示寻找良医,并许下了重赏。虽未有良医曾治好她的病,招来探病的僚属却不少,一来二去就耽搁了病情。把学台大人急得不行,因他很喜欢这一房妾,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在后衙把她捧上了天。如今病情加重,如何是好? 那位亲信说了这些,尚璞想起青桐来,便说可让自己的连襟去给她瞧病。 学正也很以为一功,要他先把青桐带到州学里来,然后一起带他去瞧病。 青桐自然听从姐夫的吩咐,背了药箱来见学正,学正见他年纪轻轻的,似有不信。尚璞笑道:“我这位连乔医术高明,大人只管带了去,保准药到病除。” 学正将信将疑,只好和尚璞带他来到学道衙门。 他们来到后衙一所小巧的书院中,只见门口有一匾额,上书遒劲的三个大字:“清墨斋”。 原来这是学台大人的外书房,——他是不会让陌生男人进内室的。这块匾额,也是他费尽心思才题上去的,有客来访时他总爱让到这里,还特意匾额上的字给人讲解一番,大意是他的功名皆源于文章,文成于墨,故而墨即文章,亦即功名;而他是清流,故取书斋名曰“清墨”,以铭心迹。 凡是听了他的自述者,无不钦佩他的清德;学正、尚璞与青桐亦不例外。 青桐钦佩之余,还需收心问诊,只有学正夸而又夸地不住嘴。 那位如夫人已躺在书房里间的小塌上了,且下了珑帘,探出手臂来。青桐忙去试脉,又换了另一手臂,切得准了,大家来到外头开方子。 除了熬汤药以外,他还留下了五个大药丸子,说是用开水化开,趁热服下。 学台谢了他,说若有疗效必当重谢。 三人告辞出来,学正说:“先生的大药丸子有一股香味,必合夫人的胃口。若是吃好了,有你和尚先生的一功,到时我也谢你!” 青桐一笑了之,作别而去。 后来学正又去探病,学台大人笑容可掬,连连道谢,夸他说:“你办差很用心,找的那位先生医道高深,药到病除!” 这学正得了学台大人的褒奖,很是高兴,又跟尚璞夸青桐。尚璞笑道:“我这位连乔,是祖传的医术,有起死回生之能!” 学正听了,又看看尚璞,心道:“这两个年轻人,别看都无什么功名,却都是出类拔萃的济世人才,实属难得。嗯,他既然在我手底下,我决不可坐失良机,必物尽其用,让他多作字画才是。” 自此,学正常常留住他,要么作画,要么写字,一时授课反在其次。 尚璞初时以为学正与他惺惺相惜呢,兀自一心倡导新学。 他在讲堂上大讲中外地理,开授算学,着重宣介列强革新史,疾呼变法图强。 那些庠生觉得听这些东西是瞎耽误工夫,多次告到训导那里,训导告学正,然而学正竟不予理会。 那些庠生对尚璞厌烦得要死,背后都骂他离经叛道,是衣冠败类。虽有学正弹压着,然而终有爆发的一天。后来庠生们一直告到了学道衙门,说他在黉门搞一些旁门左道,并扬言要上书朝廷,铲除圣人门墙内的异端邪说。 学台大人怕把事情闹大,便令学正严加整饬。 学正见事已不可收拾,便停止了尚璞的授课;然而并不辞退他,只天天邀他去学道衙门,在清墨斋里要么写字,要么作画。 尚璞早已倦了,也知道了他们的用意,只是图自己的字画而已,也无意讨好他们了,常托病不出。 一天,他在州学书斋里闷坐,越想越郁闷,不禁提笔挥毫,作了一幅荷塘月色图,只见满纸败叶,阴冷逼人。题跋曰:“荷塘清冷花无影”。 他作罢伏案,昏沉睡去。 恰好学正过来请他去喝茶,见了案上的字画,也不待他首肯便偷拿了去。 尚璞醒来,见所做的字画不见了,这本是随手之作,也不以为意。 第二日,学正又邀他去学台大人的清墨斋吟咏风月、写字作画;第三日则去分守道大人府第献艺,后又去分巡道大人府第献艺,知府、知州、知县也打发人来请。 尚璞不厌其烦,却又身不由己。 青桐见他气色不佳,就劝他想开些。 恰好连襟张有财过来走动,听了这事,不无羡慕地对他说:“嗨,不就是写字作画吗,还顺便吃酒作乐,何乐而不为?且贵为高官座上宾,何等荣耀?这是常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呢。” 尚璞叹口气说:“弟虽不才,然而每每看到国运衰微,民不聊生,哪还有什么闲心去附庸风雅?再者,写字作画本是发乎内心、率性而为的事,可弟胸中郁闷,哪有心绪卖弄风骚?最可恶的是,座内皆衣冠中人,却强令别人为他写字作画。我虽擅长此术,然也绝不愿任人驱使!” 从这日起,尚璞托病不到州学里去了。 这一天学台大人又遣人来请学正和尚璞赴宴,说是儿子抓周,大宴宾朋,要学正带尚璞去助兴。 学正不敢怠慢,忙打发人去请尚璞。 尚璞仍托病,学正只好亲自来请,硬逼着他到学道衙门里去。 到了那里,众僚属都已落座,即将开席。 这回学正的座位大为改观,在厅上有了一席之地,——因他需陪着尚璞就座。 大家都道贺少爷周岁,独尚璞不语。 奶妈抱出公子来,放在摆着金银珠宝、纸张笔砚、红粉胭脂等物的红毯上,令他自主去抓。那孩子也争气,伸手抓了一支笔,大家一片声叫好,纷纷道贺。 学台大人乘兴要尚璞作画,仍画莲花,然而这次须加上锦鲤,且跃出水面,取“鲤鱼跃龙门”之寓意。 大家随声附和,都说正对公子抓取毛笔之景。 尚璞早已对这样的场面厌恶至极,然而又无可奈何,只得默不作声地起身,来到自己惯常作画的书案前,沉思良久,运起笔来。 大家仍饮酒等待,尚璞画完了,走下来径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学台大人见他完工,兴高采烈地令两位侍女展开画卷。 大家不待细看,习惯性张口叫好,却突然半张着嘴怔住了;学台大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忙揉了揉眼再看,不禁勃然大怒,喝令左右将尚璞拿下,绑到柴房里去。 你道为何,原来尚璞画了荷塘荷花,却并未画锦鲤,更无跃龙门之姿,反而在一片荷叶上画了一只癞蛤蟆,傻傻地蹲在那里,一目圆睁,一目微合。 众人怒不可遏,纷纷骂他不识抬举,应该活活打死。 尚璞却昂首道:“大人明鉴,这正昭示公子将来蟾宫折桂呀。蟾者,蟾蜍也,不正是癞蛤蟆吗?它本就是吉祥之物,不然为何叫蟾宫折桂呢?” 学台又转头看看那只癞蛤蟆,见它的样子是那么的丑,又是那么傻,虽有蟾宫折桂之说,依然心存狐疑,却又辩不过尚璞,便喝道:“大胆!你本一介穷儒,是本官看在同僚份上,延请你到州学里任教。你却不知好歹,戏弄本官。素日又在州学里舍弃圣人之道,宣讲异端邪说,该当何罪?” 尚璞道:“州学者,研究学问之所也。若不商讨济世致用之学,立州学何用?” 学台大人气得胡子乱颤,喝道:“庠生写文章,都是替圣人说话,由不得你胡来。你扰乱殿堂,玷污圣人,实为衣冠败类!” 尚璞道:“小人虽卑贱,然而自知位卑未敢忘忧国的道理。为国为民,革除弊政,维新图强,死而无憾!” 学台冷笑道:“哼,狂妄小儿,你只是个被除名的秀才,会写两笔字,画两幅画,就妄谈国政,岂不知本官只是拿你当做优伶养罢了!” 说完,不由他分说,让左右绑了下去。 那学正吓得面如土色,怕尚璞牵连到自己,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恕下官管教不严。他行为乖张,素与州学里众人不和,下官早已令其停讲,他赋闲在家多时了。今是大人亲召,才敢带他来的。” 学台大人听了,令他起身,道:“这不干你事,是他自己不知轻重,扫我等众人的雅兴。” 学正谢了,起身之间想起一事,心道此事一提,必置尚璞于死地,——因他手中存尚璞字画最多,尚璞一死,那可就价值连城了! 想到这里,他伏到学台耳边,低语几句。 只听学台说道:“既然如此,等散席后,交分巡道大人收监议罪。” 一语未了,忽听后堂号哭连天,一位丫鬟跌跌撞撞跑出来,说小少爷抓了毛笔,爱不释手,刚才却戳了自己的眼睛,哇哇大哭,眼睛也肿起来了。 把学台大人吓慌了,忙跑进后堂里去看,不久气狠狠地出来,坐在那里发愁。 原来眼睛伤得不轻,又红又肿,已睁不开了。 他忽然恶狠狠地骂道:“这都是那幅画咒的,那蟾蜍就合了一只眼,本来能跳龙门、做状元的,若瞎一只眼睛,全成泡影了!” 大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学台见大家都哭丧着脸,摆摆手说道:“都散了吧,没想到今儿遇到这等倒霉败兴的事!” 众人如获大赦,躬身告退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62章 学台后堂逞淫威 学台遣散了众人,忙打发人请名医来给孩子疗伤,然而来的先生看了,都不敢出手,毕竟这孩子太小,又生的那么金贵,且伤在眼睛上,不敢轻易下论断,故而都推辞说另请高明吧。 把学台气得破口大骂。那些人一个个顶着“庸医”的头衔,满脸是汗地退出了。 这里学正还不曾走,他还等着将尚璞枷到臬台衙门里严办邀功呢。 学台扭头看见他,一下想起尚璞来,更加生气,便喝令左右把他从柴房里拉出来,重打五十鞭子出出气。 学正忙摆手劝道:“大人息怒,他那个连襟以前曾来给如夫人看过病的,药到病除。今儿何不就去请他来给少爷瞧瞧眼睛?倘或他能治好少爷的伤呢?您若先打了他,只怕他连襟怀恨在心,不好生给少爷疗伤了。” 学台听了觉得有理,便压下火气,遣人跟他去请。 那学正匆忙出门,上了轿子,一路打听来到青桐的医馆。 青桐却认得他,连忙施礼,学正如此这般将学台大人公子抓周,抓着毛笔却伤着眼睛的话说了一遍,却只字未提尚璞的事。 青桐听了,二话不说,收拾了药箱就走,——在他眼里病人是至上的。 青桐来到学道衙门,进了后衙廨庑里,奶妈抱出孩子来看了,只见一只眼睛红肿,淌着脓痴,孩子痛得啼哭不宁。 青桐忙用温水化开了一颗药丸,用干净的纱布沾着药水轻敷眼睛周围,孩子似乎也哭累了,稍微安稳了一些。 他又开了一个医治小儿惊厥的方子,说若是夜里高热不退,可服用几汤匙。 诊治已毕,躬身告辞。学台大人道了谢,也不远送。 学正随大人回到书房,便提议当即将尚璞送进分巡道衙门里论罪。——可凭着他画的一幅诋毁大清朝廷的画,问他个谋逆之罪,因那幅画阴暗沉郁,题跋竟然是“荷塘清冷花无影”,这岂不是咒骂大清寥落,很快就要亡国政息的意思?上面还有他的落款,铁证如山! 然而学台大人此时却不着急了,他要看看小儿子的伤势如何再说,若不能好转,还要请他的连乔来医治呢。 学正又想把他带回州学里看管,学台大人怕带他回去后传得沸沸扬扬,反而于事不利,还是羁押在这柴房里好。 学正不敢违忤,只好告退。 且说芳华与倩儿在家,半夜也没等着尚璞回家,忙过宅来告诉了一遍,青桐听了,劝她俩莫慌,忙去州学里打听。 这时学正与训导早已回家了,只有诸位庠生还在学宫读书,门役拦住他,他说来找尚先生。门役听了,说道:“今日他陪学正大人去学道衙门庆贺少爷抓周,傍晚只见学正回来,他被留下吃酒作画也是有的。” 青桐觉得事有蹊跷:“今儿明明是学正请自己到学道衙门疗伤的,他并没提姐夫去贺喜的事啊;再者看学台大人心急火燎的样子,也不可能留他作画。” 他便打听学正的宅院所在,门役却不知道,他没法子,只好径直到学道衙门去问。 青桐到了学道衙门,门役见是瞧病的大夫来了,却也没提防他,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尚璞画癞蛤蟆被羁押的事。 青桐大惊,就要进去找学台大人求情。 门役见他心急如焚的样子,这才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忙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今儿天色已晚,大人这时辰不见客,请回吧。” 青桐硬要进去,几个戴红缨帽子的手持鞭子横在门口,就像门神一样拦住。 青桐看看进不去,只好回家,把事情说了一遍。 芳华大恐,哭道:“我早就劝他离了那虎狼窝子,什么州学?什么庠生?他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偏不听,如今果然闯出祸来,这可如何是好?” 倩儿道:“他去州学里去,本是钱易引荐的,如今只好速给钱易写信,请他设法搭救才好!” 陈怀玉赶过来,听了这话,道:“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芳菲着急地说:“姐夫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青桐宽慰说:“我看倒也不至于此,不就是画了个癞蛤蟆嘛,他孩子又不是姐夫弄伤的,只是迁怒姐夫罢了。再说,他还要用着我去替他孩子疗伤呢,待明日我过去见机行事吧。” 芳华只得点头,忧心忡忡地说:“不知他今夜可会吃苦头不?” 青桐思忖道,那学台本是斯文之人,总不至于动私刑罢?大家互相安慰了一番。 第二天青桐早早起来,背起药箱正去学道衙门,却见学正急急忙忙地来请。原来是学台大人天不明就打发人找他,说他家孩子后半夜高热惊厥,把一家人吓坏了,要他速速接他去瞧病。 青桐正中下怀,忙跟着学正去学道衙门。 路上青桐本想探听尚璞的消息,那学正却放下了骄帘,不与他说话。 进了官宅,来到清墨斋里落座,学道大人从里面出来,青桐忙见礼,学道大人连声说:“有劳,有劳!”便命抱出孩子来。 青桐拱拱手说道:“不忙,孩子只是一点外伤,不妨事;在下心内焦急,却是难愈合的内伤,内伤不治,外伤更难医。” 学台大人问:“此话怎讲?” 青桐道:“在下的连襟,就是州学的尚先生,因写得两笔字、画得两笔画,承蒙学台大人错爱,将他留在府内作画,一夜未曾回家,家眷忧虑,请他出来与小人见一面,一同回家,免得家中惦念。” 学台大人惊异地说:“唔,竟有这等事?” 学正赶紧说道:“哪有此事!是下官遣他去外地讲学去了。” 青桐笑道:“大人此言差矣,我哥哥往日外出讲学,总要知会家里一声,从不曾悄然离去。这次即便走的急,总要托人送个信儿。我早已打听好了,说是昨天他蒙大人召唤,与众位大人前来庆贺少爷抓周,顶撞了大人,因而获罪,还望大人宽恕一二。” 学台与学正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学正眼珠转来转去,忽然说道:“好说好说,先请先生瞧病,只要替少爷把病瞧好了,一切都好说。” 青桐今儿却不急于看病人,只说不见尚璞,无心疗伤。 学正大怒,就要唤人进来动粗,青桐见状,不慌不忙地说:“在下安危不值一提,只是贵公子伤在眼上,稍有不慎,则有失明之忧。” 学台大人听了,忙冲青桐拱手,对两个家院说:“那就把尚先生请出来吧。” 两人“嗻”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把尚璞带到了清墨斋。 尚璞见了青桐,先是惊异,又看见学正,心里一下知道了是请他来给孩子疗伤的,便道;“有劳兄弟,只管用心问诊。愚兄我因得罪权贵,恐有缧绁之忧,但量无杀伐之罪。请转告家里,不要担心。” 青桐道:“哥哥处事耿直,弟心中敬佩。既然无杀伐之罪,启动两位大人,看在小人为贵公子疗伤的份上,宽恕了我家哥哥吧,待诊疗完毕与我一同回去,从此绝不踏进官府半步。” 学正见他以疗伤要挟,便大喝一声:“你说的轻巧。什么无杀伐之罪?你姐丈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只怕还要株连九族呢,他还在这装糊涂!” 尚璞不明白,问:“什么弥天大罪?画一只癞蛤蟆,它本是月宫蟾蜍,寓以蟾宫折桂之意,怎地论及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弥天大罪上去了?” 这学正今天却是有备而来的,他怀里揣着尚璞失意时作的那幅画呢,本想今日待青桐疗完伤,径去臬台衙门首告的,今见他俩不服,便取出来展开,冷冷地说:“哼哼,你看这幅画都画了些什么?将阴暗沉郁之意比拟我大清王朝,还题什么‘池塘清冷花无影’的款。清者,清朝也,冷者,寥落也,花无影者,咒我大清寂寥冷落也。” 尚璞哭笑不得,仰天长叹,说道:“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学台大人见了,也喝一声:“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枉为读书人,难道不记得我朝‘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的大案吗?写这诗的翰林学士也被株连九族了呢,你嘲讽清‘冷’,隐喻我大清朝大势已去,这岂不是弥天大罪是什么?” 其实学台大人倒也不是危言耸听,因那场文字狱哪个不知?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就怕一字不慎,引火烧身。 尚璞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心境之作,竟也被人引申到嘲讽朝廷上去了,顿时百口莫辩,又气又急,张口结舌起来。 学台与学正互相对视了一下,暗暗得意。 正在这时,却听得青桐大笑一声,大家一时都怔住了,疑惑地看着他。 学台大人不解问:“你为何狂笑?” 青桐冷笑道:“我是笑大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学台大人问:“这话怎讲?” 青桐昂首说:“请问大人的书斋,叫做什么名字?” 尚璞这才想起这书斋的名字——“清墨斋”。 青桐接着说道:“清者,清朝也;墨者,贪墨也,您嘲讽朝廷无官不贪是吧?墨色最黑,亦隐喻亡故!” 学台大人听了,气急败坏,吼道:“你,你一派胡言!” 青桐毫不畏惧,也高声说:“哈哈,匾额上写着呢,铁证如山!再说,大人为炫耀学问,逢人就讲,见人就说,自诩清流,谁知道大人却口是心非,暗咒我大清呢,真是包藏祸心!” 学台听了,冷汗直流,他想不到自己起的书斋名,也是有纰漏的,一时竟又惊又惧,无言以对。 青桐道:“还请大人命学正大人将字画奉还我兄,你我两来无事!不然,假若我哥哥身陷囹圄,则我必去京城首告!且请托我哥的学生钱易大人,转托李中堂去金銮殿告御状。只怕到时大人丢的就不只是顶戴花翎了,项上人头也会搬家。另外,今儿令郎的眼伤,另请高明罢。” 说完,往椅子上一坐,一言不发。 学道和学正都傻了眼。 良久,学台才满面带笑地说:“好说,好说,都是自家人,彭大帅是我的故交,李中堂府上我也常拜谒的。” 然后看了学正一眼,冷峻地说:“就照这位郎中的话办吧。” 学正看看学台大人,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好乖乖地将那幅字画还给了尚璞。 这里青桐又为孩子疗伤,因昨夜用了药,已然消肿,夜里只是惊厥罢了,又开了几服药。诊毕,他俩便告辞,昂首走出学道衙门回家去了。 从此,尚璞不再去州学供职了。为谋生计,他夫妇专营书画。因他与官宦名流交游日久,名声大涨,故而书画价格水涨船高,有时比陈家医馆的进项还多。 青桐和尚璞两家天天走动,亲密无间。只有连襟张有财听了这些事,很是看不上尚璞以清高自许的处世之道,很少来往了。他的浑家虽想念妹妹,奈何在家做不得主,也难登门,故而亲姊妹仨虽同在省城,却只有芳华、芳菲来往得密切。 这天乔向廷兴冲冲地跑来了。原来是依莲临盆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下可把乔向廷乐坏了,他专门去镇上请先生起名字,先生便依着载德的名字,说有德必有智,起名叫载智吧。乔向廷很满意,他又亲自跑到省城里报喜来了。 大家听了,自然欢喜。 然而当乔向廷听说了尚璞在州学里的事,不禁叹道:“唉,如今这官场里,除了我钱易兄弟,哪还有一个好官?” 那陈怀玉正因又添了外孙而欢喜呢,这时也想起尚璞的事来,说道:“这话说得很是。不光地方上无好官,想当年我在军中时,对军营里的事也知晓一二,那将官的贪墨比地方上更厉害呢!” 乔向廷与岳父很知心,深知老人家的话是真的,便对青桐说:“但愿弟媳头胎也能生个儿子,教他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去做官,做官就做个好官!” 青桐笑道:“嗯,不瞒哥说,她还真的有喜了。前些天岳父岳母来信说,要她回去住两天。可医馆里忙,我也没空陪她回去。正好,过两天都要去望月子了,到时带上她,岳父母看了也放心。” 乔向廷却再三不愿亲戚去乡下,再三推辞,说大家都忙,跑这一趟干嘛呢? 陈怀玉知道他家的工厂里忙,再个自家的医馆里也忙,想想也就同意了。 陈青桐却要哥哥带着芳菲一同回乡下去,这样一家人也都放心,乔向廷爽快地答应了。 芳菲天天在医馆里抓药,忙起来倒还不怎么想家;但一旦闲下来时,想家的念头就十分强烈。——这时她正盼着回娘家呢。 谁料这次回去省亲,她竟成全了相公的一桩美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63章 芳菲回乡探亲 且说芳菲从省城回到了奶奶和父母身边,亲人见面,格外亲热。 她将陈家带来的人参、虫草等献给老人调养身子,——如今她耳濡目染,也已成了半个医生了,还亲自为家人调制药膳呢。 夜幕降临,她登上绣楼,重开轩窗,丫鬟们替她铺床舒被,伺候她歇下。 夜里万籁俱寂,她反倒不习惯一个人冷冷清清地睡了,辗转反侧之际,她忽然想起巧儿来,——不知她守寡的这两年,日子过得好不好? 第二天,她先给奶奶请了安,又去娘房里问安。她娘让她坐在榻上,亲自为她梳头,还给她编了小时候的小辫儿,她揽镜照了,笑得咯咯的,说:“小时候有这么丑吗?” 她娘端详着她的模样,笑着说:“俺闺女可从来不丑,再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呢。你今年十七岁了,正是最漂亮的年纪,在城里也数得着!” 芳菲听了,又勾起事来,便问:“还有个漂亮的呢,就是巧儿。她十五岁那年出嫁,我去陪她说话,也许是她上了妆,我觉得她比画上的人还漂亮呢,连依莲嫂子都夸她,她那可爱的模样我总忘不了。” 她娘叹口气说:“唉,漂亮有啥用?她是个苦命人,一辈子也享不到福!” 巧儿说;“眨眼间我出嫁也一年了,离家也远,也没法问问她,她过得好吗?” 她娘说:“好什么?那里的乡绅要给她立贞节牌坊,这可把你达礼叔喜得不行,逢人就说。不料她公婆却不愿意,说她是他家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呢,早认了她做女儿了,将来还要给她招个女婿来养老呢,立什么贞节牌坊?那里的乡绅们不依,说他公公婆婆真要让儿媳改嫁,那就是伤风败俗。大伙儿不依不饶,生生地把她公公婆婆气死了。如今她家的田产也被他公婆的侄子们分了——因她没有生养啊,自然由人家侄子继承。巧儿在张家孤男寡女的住着不方便,无处可去,只好投奔娘家来了。可你达礼叔却觉得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回娘家过活就是不祥之人,整天对她冷言冷语的。说得她也自己觉得无脸见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从不与外人见面,直接成了个木头人了。你俩好了一场,后来她连你出嫁也不知道呢。” 她娘说到这里,已带了哭腔,芳菲早已泪如泉涌了。 芳菲自从听娘说了巧儿的境遇,天天吃不下、睡不着,她想不到乖巧娇美的巧儿姐,如今真会遭受那种厄运,她不敢想象她那漂亮的容颜会蜕变成何等模样。 她想去见她,却又不敢见她,她知道她也不敢见人的,她已经被大家遗弃了,她也遗弃了大家。 就这样过了半月,芳菲日日牵挂巧儿。 终于,有一天她对母亲说想去看看巧儿姐。乔金宝在一旁听了说道:“去看她做什么?达礼叔说了,她是个不祥之人。” 他爹也叹了口气,说:“她实在苦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她的命。” 芳菲懦懦地说:“看在姊妹情分上,我还是去看她一眼吧,这样也了却了我的牵挂。” 乔广善点点头,对乔金宝说:“你去账房拿几两银子来,让你妹妹给她带上。” 芳菲由奶娘陪着来到孟达礼的家门前,见他家宅院越来越破旧了,大门楼年久失修,缺了几页小瓦,还长了几棵枯草,随风晃动着。 奶娘让芳菲在门外等着,她上前扣了扣门环。 不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个老女人的脸,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芳菲依稀认得,那就是婶子,——巧儿的母亲。大概是女儿的遭遇愁坏了她,她苍老得有些让人吃惊,原本有些驼的背,如今已是佝偻着了,再也直不起身子;看她身上的衣衫,褴褛而且肮脏。 婶子倒是认得芳菲,一下子坐在了门台上。奶娘赶紧扶住她,芳菲问了安,三人一起来到堂屋里。 婶子用衣袖擦了擦桌凳,让芳菲坐,然后去找茶碗,要给她沏茶。 芳菲忙止住她,拉着她的手一起坐到炕沿上,芳菲觉出她一直在颤抖着。 芳菲看了看屋里,隐约可见墙角结满蛛网,古老的家具上面落了一层灰。 婶子说:“你叔和你秋生哥下地干活去了,巧儿一个人在后罩房里呢,从不轻易到前面来,要不我去叫她?” 芳菲说:“那咱就到后面去看她吧。” 婶子点点头。 三人绕过堂屋,来到低矮的后罩房里,窗户糊着纸,显得昏暗,窄窄的院子落满树叶。房间里面鸦雀无声。 婶子敲了敲门,说道:“闺女开门,你妹妹来了。” 无人答应,她推门进去,空无一人,她娘便知道她在哪了,——她肯定在佛堂里,隔壁房间就是女儿的佛堂。 巧儿自从来家,她就连佛像也请回来了,她在婆家时早已吃斋念佛两年多了。 巧儿听见有人来,忙出门来看。 她一眼就看见了芳菲,登时愣在了那里,眼泪随之就像断了线的帘珠,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她万万想不到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妹妹,这时会来看她,她以为别人早把她忘了,没人会记住她的。 虽然她回到娘家后依莲嫂子曾经来过,那天她正要到前院见嫂子的时候,却听到父亲大声对嫂子说:“看她做什么?她是个不祥之人!人家给她立贞洁牌坊,她也不要,真不知好歹,我只当她死了!” 她听了如同五雷轰顶,连自己的亲爹都这么嫌弃自己,她怎敢与外人见面? 她也真怕给别人带来晦气。 那天她哭着跑回后罩房里,插住门,用被子蒙了头抽泣。 嫂子随之来砸门敲窗,她死活不应。 嫂子没办法,只好留下了些吃的用的,含着泪回去了。——那时乔向廷家正遭难呢,不然依莲也会给她带些银两来。 除了那一次以外,依莲过后又来过一次,这次却见前面大门也上了锁,原来是叔叔婶子让秋生套了驴车,一起到西乡寺里烧香许愿去了,一者为了尽快让儿子成就一门亲事,二者也让女儿回心转意,快去婆家立牌坊,以光耀门楣。 依莲嫂子这次来,巧儿在后院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敢见面,她总觉得自己晦气。 她在家除了做针线,有时瞅爹爹和哥哥不在家时,也帮着母亲做点家务,其余就是念佛诵经了,因她小时候是跟父亲识过字的,故而能认得佛经。 这次母亲悄无声息地带了人到后院来,她猝不及防,碰了面,万万想不到竟是这个妹妹。 芳菲见了她,也不由得一阵阵心酸,只见她整个人精瘦精瘦的,原来的鸭蛋脸儿,变成了窄长脸,无半点血色,蜡白蜡白的,原来水灵灵的那双俊目,虽然依然透着秀气,却是眼窝深陷,似乎饿了许久似的,身子也像刀削似的纤细,以至细得令人担心,担心一阵风吹来,会把她像片树叶一样吹走。 芳菲向前走了两步,搂住巧儿,呜咽着叫了一声“姐姐”,两个人都无语凝噎。 芳菲的奶妈也落了泪,劝她俩说,在院里站着干吗,还不屋去。巧儿这才回过神来,泪中带笑地往屋里让。 来到屋里,只见桌椅床铺,一尘不染。 大家坐了,巧儿倒了两盅白开水来,芳菲接了,说声:“有劳姐姐,姐姐瘦了。” 婶子与奶娘听了,只觉伤感,大家静坐无语。 奶娘说:“老嫂子,咱俩前头喝茶去,让她姐俩说说话。”然后两个人就到前面去了。 待她俩走了,巧儿看看芳菲,颤声说:“妹妹,你不该来看我,我是个不祥之人,怕会带给你晦气,连累你找不到好婆家。” 原来她竟不知道芳菲已然出嫁,虽然芳菲已有三个月身孕,但她天生身材婀娜,故而一点儿也不显身子。 芳菲笑笑,说:“姐姐说哪里话来?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有见人一面就会带来吉凶的?再说,你咋地就成了不祥之人了呢?当初明明是大伙儿把你往火坑里推,推进去了反说你是个不祥之人,这不明摆着害人吗?” 巧儿一听就哭了,说:“只有你才这样说,就连我亲爹也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反倒嫌弃我不在婆家守着石牌坊过活,让他丢脸了。我回到娘家以后,爹爹见我吃斋念佛,才稍微欢喜些儿,就去西寺里给我抱来了这么高的一摞佛经,让我天天诵经念佛,以免移了心性。这不,我正在佛堂诵经呢,赶巧你就来了。幸亏爹爹不在家,他要知道我私自见了外人,怕是还不乐意呢!” 芳菲说:“叔是老糊涂了,婶子又不当家。不过你也别难过了,天下哪有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的?” 巧儿说:“唉,也许我真是个扫把星,来到娘家,害哥哥也寻不上媳妇。可也是,人家听了我这档子事,谁家的姑娘还敢上门呢?唉,公婆去世以后,本来在婆家也能呆下去的,谁知我相公的堂弟却来收房子,他是由族长开了祠堂,合族公议来继承家产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年轻守寡,跟他住在一个院子里,出出进进也不方便,只好回娘家来了。谁知娘家又是这样!” 芳菲听了,也连声叹息,问:“你婆婆公公怎地这么快就下世了?” 巧儿道:“还不是立贞节牌坊闹的?两个老人家心里只拿我当女儿,族人知道了公婆的心意,怕我改嫁,有辱祖上门风,因而公议上报官府,非得要给我立贞节牌坊。连俺娘家爹也乐意,只有公婆不依。俺爹还去跟公婆吵了一架,族人也常到俺家里罗唣,活活把公婆给气死了。他家侄子又乘势霸占了俺的家产,俺只好不顾脸面投奔娘家来了。可是来了也没脸见人,当初虽是爹爹同意把我嫁过去的,可今儿回来了却也不待见俺。如今俺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唉,要不是为了一个人,天天为他吃斋念佛,我早就悬梁自尽了。” 芳菲吓了一跳,赶忙说道:“可不敢胡说,年纪轻轻的,咋能这么想不开呢!再说你若寻了短见,可让叔叔婶子怎么活?” 巧儿道:“唉,爹娘的大恩来世再报吧。爹娘虽有生身养育之恩,可爹爹如今拿俺当个不祥之人,俺也知道爹爹的心思,俺实在不想拖累家里人。唉,要不是为了一个人,俺早死了八百回了。” 芳菲很纳闷,就问:“那个人是谁呀?” 巧儿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见过一面,是向廷哥领去的一位年轻先生,他医术高深,救了我母亲,救了我公公,也救了我。只因他的一句话,公婆从那起对我知疼知热的,我才能过上像人一样的安稳日子。” 原来乔向廷领着青桐去给她家看病的事,芳菲一直还不知道呢,她那时也不知有青桐这个人啊,过后青桐又不说。 芳菲因久在医馆抓药,对行医得事也早看懂了,就说:“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是应该的。” 哪料巧儿一片痴情地说:“他不只是俺的再生恩人,他更是我心里无可替代的人。以前我不敢讲,但自从看了佛经中的石桥禅,现在我敢讲了,当然也只敢对妹妹你一个人讲,因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人!还有就是依莲嫂子,我真后悔把她拒之门外,没能当面说说话,也许我令她伤透了心呢。” 芳菲听了,有些不懂,问:“什么石桥禅?” 巧儿瘦削枯黄的脸上竟然一时现出红晕,羞涩地说:“就是佛经上说的:佛陀的弟子阿难尊者,有一天他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我愿意为她献出一切。’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啊?’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经受那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佛陀说:‘阿难,某日等那女子从石桥上经过,那也便只是经过,此刻你已化身为石桥,注定只与风雨厮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还是看开放下,跳出尘缘吧。’可阿难仍痴心不改,日日向着那女子的方向张望,苦苦地等待。” 芳菲听了,感动得掉下泪来。 可巧儿又说出了一番话,一时惊得她目瞪口呆。 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64章 巧儿进城安身 且说巧儿讲起了石桥禅,见芳菲也感动得落了泪,她又自顾出神地说:“如今,我也在佛前诵经,许了五百年的石桥愿,只求他从我门口走过,只要能再看他一眼,我就化身石桥,也无怨无悔了!” 芳菲听了,知道她动了真情,便问:“那位大夫,他长得什么样?” 巧儿说:“我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芳菲惊奇地问:“为啥呀?” 巧儿出神地说:“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俊的男人。因那时俺新寡,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思念一生,生不如死呢!可就是那一眼,加上他的一句话,就让俺终生难忘了。也正以为心里有他的影子,所以我才听公婆的话,不立牌坊!” 芳菲听了,跟着说:“就是,不立牌坊!心里有这么个人,也就有了念想,有了念想,就能活下去,早晚找到他,跟他去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巧儿羞涩地点点头,说:“我天天在佛前许愿,求佛保佑他平平安安。只要他平安,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俺也愿等他一辈子的音讯!” 芳菲为她的一片痴情感动了,便问道:“他家是哪的?姓字名谁?你托人问问向廷哥不就知道了,既然是他领着去的,只要有一点儿痕影,早晚都能找得到!” 巧儿道:“我哪好意思问?如今俺连外人的面都不敢见,整天躲在后院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可直到看了石桥禅,才又天天盼着依莲嫂子来。唉,也是佛祖显灵,让俺读了石桥禅,心里又有了亮光。爹爹哪会知道佛经里有石桥禅呢?” 巧儿说到这里,脸上竟溢出了笑容,眼神也活泛起来。 芳菲见她高兴,特别盼望她能圆了自己心头的梦,自言自语地说;“唉,他到底是哪里人氏呢?姓字名谁?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巧儿摇摇头,说:“不知道,只听见向廷哥叫他‘桐儿’,谁知道他家是哪的……” 芳菲听了,脑袋嗡的一声,余下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万万想不到,是自己的相公救了巧儿一命,竟让她魂牵梦绕,思念至今。 她呆呆地坐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幸而这时奶娘和巧儿娘也就过来了,提醒她说:“姑奶奶,该回去了,免得家里挂念。再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再来拉呱吧。” 芳菲听了,忙起身作别。 临走时,奶娘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巧儿娘说:“老爷吩咐了,给姑娘买点好的补补身子。我看了也觉得她长的太单薄了。” 巧儿娘两个再三推辞,奶娘放在炕上就走了。她俩只好谢了又谢,送出大门,只看到走得没影了,才恋恋不舍地家去。 芳菲从巧儿家回来之后,心事更重了,有时甚而魂不守舍。乔金宝就说:“我说不该去看她吧,不听我的,看了回来就变样子了。” 她娘担忧地说:“别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芳菲听了笑笑,说道:“哪有啊?我是替巧儿难过呢,越想越觉得她可怜。” 芳菲说的是真心话——巧儿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啊,原本圆润鲜活的模样儿,一点也不见了,代之的只有瘦削、忧虑和憔悴,若不是她心里有念想,恐怕早就寻短见了。可一想起她的念想来,芳菲心里就五味杂陈:“唉,她喜欢一个人原本没错,可为何偏偏喜欢上了俺的相公啊?” 青桐,那在芳菲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永远是她自己的,芳菲甚而不忍心让别的女人多看一眼。 如今,竟然有这么一个人,在用生命守护着他的影子,天天为他吃斋念佛,真让人为之心疼而心酸。 芳菲是个善良的姑娘,她见不得别人受苦,然而,若成全了巧儿的心思,却又像割了自己的心肝一样疼。 她思虑良久,总寻不到两全之策,以致夜夜烦恼。 有时也想:“算了吧,自己已去看了她了,也算尽到心了,把她忘了吧。” 然而一旦独处时,巧儿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又钻进自己的心里来了,赶也赶不走,——大概直到为她解除苦厄才罢。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救人脱离苦海,是人的良知,而良知是发自内心的,赶不走的。” 其实她不知道,像她这么善良的人,起心动念就是良知。 但她却明白一件事:“巧儿的苦,唯有自己能够救拔,因为别人既不知其因,更难成其事。” 可一想到成其事,她又舍不得青桐了。 就这样,翻来覆去、无休无止,她想了不知多少遍。 后来,她想到了自己在婆家生活的点点滴滴,突然想起初次下厨时自己做的那顿夹生饭,便突发奇想,心道:“既然自己不会持家,难替婆婆操劳,但是巧儿却是个持家能手,何不就此接了她家去,给婆婆做个帮手?那样,既减了老人的负累,又带她脱离了苦海。虽然那样她将天天跟自家相公见面,但他俩都是克己复礼的人,也不必担心她会夺己所爱。”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 这一天,芳菲不经父母知道,又央告奶娘陪自己来到巧儿家里,趁达礼叔不在,她悄悄对巧儿说:“不如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了,先住到我家里去,我一直想找个人帮婆婆操持家务,可惜一直没物色到怪合适的,倒不如你过去,好歹替我服侍老人,管管家,受累些日子。” 巧儿这时已从母亲口里知道芳菲出嫁了,她却并不知道芳菲的相公就是依莲的弟弟——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她如今听得芳菲的话,心里砰砰直跳,虽有千万个愿意,却又不敢真那么做,就说:“爹爹知道了还不得气死啊。” 芳菲却说:“我早就想好了,已定好了日子。到时你就和老人说,去土地庙里烧香,慰藉公婆和你相公的在天之灵。只要脱开了身,上了我的马车,就没事了。等到了我家里,我写封信告诉我爹,让他转告叔叔,就说我雇你去帮我管家,让他别到处去找了。我爹发了话,他还敢不听呀?” 巧儿听了,反倒佩服芳菲的心机,想了想,说道:“谢谢妹妹的心意。也罢,我为了寻一条活路,这次就听妹妹的话,等我来生结草衔环,再报答你的恩情。”说得芳菲笑起来,推她一把说:“哪有你说的这么德厚恩重?” 当下两个人计议已定,便按计行事。 三天后,巧儿跟父母说了烧香的事。孟达礼说:“家里供着佛像,却去土地庙里烧香,多此一举!再说抛头露面的,让外人看见不好呢!” 巧儿说:“是公婆托梦给我,要我去那里烧香的,二老说土地爷在那边关照他们过得挺好,要我烧柱香报答大恩呢。” 孟达礼是个信神的人,听了她的话,也不好再阻拦,便让她娘陪她去。 巧儿说:“公婆不让娘家的人同去。” 她爹听了,只好作罢,只嘱咐她快去快回,见了人时别忘了用围巾遮住脸。巧儿答应了,来到村外路口等着。 不一会儿,一驾马车来到跟前,芳菲掀开帘子冲她招手,巧儿赶紧上了车,一溜烟跑了。 来到省城,车把式把车停在陈家大门外,陪同的丫鬟先下了车,去医馆门口喊:“少奶奶回来了!” 两个伙计忙出来帮着卸行李,青桐也迎出来了。 却见帘笼挑开,下来了一位姑娘,虽有似曾相识的模样,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随后下车的是芳菲,她看着巧儿与青桐呆呆地对视着,不仅掩口笑了。 那巧儿看着眼前的人,心说:“佛祖啊!这不就是我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吗?怎么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一下就站到自己眼前来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眼再看,真的是他,那神仙一样的模样儿,在她心里永不磨灭。 她的眼泪瞬间流出来了。 芳菲走到青桐跟前,挽住他的手臂,说道:“这是我相公。”然后指指巧儿说:“这是巧儿姐,——你认识的。” 巧儿听了芳菲的话,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止住了眼泪,万福了下去,说道:“少爷好,少奶奶好。谢谢您俩的大恩大德,让我来到恩人的身边,帮我脱离了苦海。奴家今后情愿伺候少爷、少奶奶。” 芳菲赶紧扶住她,笑道:“这是哪里话?你又不是我买来的丫鬟。再说也不要叫什么少爷、少奶奶的,咱是姊妹,还是叫妹妹才是;他嘛……只要你愿意,叫他哥也行。” 说完,掩着嘴笑。 来到家里,见过了老人,芳菲把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遍,只藏起了巧儿对青桐的思念,——那个也没法对人说出口。 陈怀玉老两口都是和善的人,忙让人给巧儿收拾屋子住下。 芳菲给爹爹写了一封信,托他转告达礼叔,不要来找巧儿,说她雇她来帮着操持家务的。 乔广善也早想帮巧儿一把了,今见女儿这样做,也就顺水推舟,叫过孟达礼来,让他看了信,告诉他不要去城里罗唣闺女。 孟达礼正为女儿的出走而恐慌呢,今见了信才知道咋回事。 他见族长父女都这么呵护女儿,自觉脸上有光,逢人便说芳菲请他女儿去管家,好体面呢! 村里人听说了,真的很羡慕,因为经过了乔向廷家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陈氏家境殷实,确也需有个细心的管家,且他家宽厚和善,能在他家当管家,那可是少有的福分呢! 从此,巧儿每天帮着陈家操持家务,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巧儿也有自己拿手的私房菜,全家都爱吃她做的饭菜,虽然家里也雇了厨娘,但每到做那几道菜的时候,厨娘反成了她的帮厨了。再者,她的针线活也特别精巧,自她来了,芳菲的婆婆就再没拈过针。 又两个月后,芳菲身子越发重了,但她每天仍要去药房里抓药。 之前她曾因不能替婆婆分担家务而愧疚,如今请来了个巧儿帮着理家,婆婆得以闲适起来,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然而自从芳菲显了身子以后,她又常因夜里不能伺候青桐而愧疚了。虽然青桐能够克制自己,然而毕竟是年轻人,气血足,精力旺,芳菲常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那种渴望。 好在青桐是个医者,自然懂得修身养性之道,他每晚都读医书,几乎把所有的典籍都翻烂了,这就卸去了大部分精力;他还研习了一套拳法,是父亲手把手教给他的,而他父亲又是师从于智舍禅师的,那是世外高人,功夫高深,所传授功夫是一套类似太极的拳法,既练外把式,又练内气功,既聚力,又行气,柔中带刚,绵里藏针,每打一趟拳,非但不觉得累,反而神清气爽,筋骨舒畅,故而青桐看起来越发身形矫健了,大家都觉得他有神仙气,就连花甲之年的陈怀玉也是鹤发童颜的——他爷俩每天都早起练拳的。 青桐即便这样分神,有时夜里芳菲稍微靠近,他仍禁不住雄姿勃发,然而又很顾忌芳菲的身子,每每意念稍动,旋即自抑,甚而起身去用冷水冲身子,那由热至冷的过程,看得芳菲心疼。 有时芳菲就悄悄地想,自己既然这么爱他,那就应该让他天天得到快乐才是,他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 每次这么想,她总是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巧儿。——巧儿自从来到这里,因每天过得充实,又加之天天能见到恩人,开心快乐,真个如同上了天堂一般,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身子骨儿就复原了,脸上水灵灵的,流光溢彩,身材也不再那么瘦削了,她天生的杨柳细腰,凸凹有致,这时就显得分外婀娜多姿了。 有一次她来和芳菲说完了家务,告辞回屋,下台阶时她那长腿移动小脚触在石阶上,圆滚滚的臀就被颠得哆嗦几下,芳菲在后面看了,暗想:“听老人们说,这样的身材易于生养呢!” 芳菲这样想着,暗自为她独守空房而感到惋惜;进而不禁就联想到相公。虽则想得心里咚咚直跳,但她却止不住地要想。 她这个千金小姐,本是个爽利的人,——就像带巧儿进城一样,意有所动,必有所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65章 青桐有齐人之福 这天晚上,青桐看书乏了,就上床安歇。 他替芳菲掖了掖被子,芳菲却尚未睡着,正瞪着大眼想心事呢,就顺势搂了他的脖子,让他偎着自己躺下。 青桐一偎芳菲的身子,心有所动,那男欢女爱之意,遍布周身,不由得热血沸腾,久久不得平静。 芳菲见状,突然像下了决心似的,侧身对他说:“你纳妾吧。” 青桐吓了一跳,他可从没有过这种想法。 芳菲又郑重地说了一遍:“你纳妾吧,把巧儿姐娶了。” 青桐连连摇头说:“那可不行,我可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 芳菲说:“我愿意。” 青桐说:“你愿意也不行,我不愿意。” 芳菲反而拧着他的腮帮说:“可惜你说了不算!” 青桐还要争辩,芳菲用胳膊柱着头,深情地凝视着他,说:“其实,她心里有你。” 然后就把她说的石桥禅的事告诉了他,这时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了。 青桐听了,也不禁沉默起来,他思虑良久,又冷静地说:“谁都有七情六欲,这是人之常情。可我心里只有你。再说,我也不能因为她心里有我就乱了纲常伦理呀,她毕竟是嫁过人的……” “我呸!”芳菲还不待他说完,就啐了一口,怒道:“想不到你也有这种心思。她成家咋了?又没圆房!她圆房咋了?相公死了!再说她也才只十八岁呀,长得又那么风姿绰约,别说男人,我见犹怜!可就因她曾嫁过人,你们就都拿她当个活死人,还有点人味吗?” 说完,她赌气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了。 青桐见她真生气了,只好婉转地哄她,说自己绝无轻贱她的意思。 哄了好久,芳菲这才渐渐有了好脸色,转过身问他;“怎么,答应啦?” 青桐怕她误会自己对巧儿的轻慢,便点点头,可又因为点头太狠,芳菲反而吃起醋来,撅着嘴说:“哼,怪不得人家都说,男人个个都是馋嘴猫,见一个爱一个!” 青桐只得又改为摇头,芳菲又生气道:“咋又不愿意啦?噢,你敢跟我使性赌气!”又拧了他一把。 青桐忙说:“没有啊,我哪是和你赌气?我不知该怎样才好……” 芳菲这才撒手,但又说:“哼,往后你得学乖一点,更解我心意才行。” 青桐不解地问:“怎样才叫解你心意?” 芳菲一下羞涩起来,俏声说:“嗯……就是我不在跟前时,你既不能不疼她,也不能太疼她,你俩……不要那样式的……哼,差一丁点儿,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青桐只是笑,他实在猜不透女人的小心思。 芳菲说办就办,也不去跟巧儿商量,借去上房请安的时候告诉了公婆。 公婆见她决绝的样子,心里直想笑,他们当然愿意儿子纳妾、多子多福啦! 芳菲回到自己屋里,笑着万福了下去,说道:“奴家给老爷道喜……” 青桐忽然正色起来:“可别闹了,我忽然想到一条,这事麻烦着呢!” 芳菲忙问咋了,青桐说:“她爹是个老学究,把礼数看的比什么都重,他要是知道了女儿改嫁,还不得气死啊!” 芳菲笑道:“这好办,我只消一封书信,让我爹认了她当干闺女,再把她嫁给你,她爹敢不依?那样的话,嘿嘿,往后俺姐俩就一块儿收拾你。” 说完,就提笔写信。 青桐只得任她去操办,还不无担忧地提醒她说:“你要不要先跟巧儿去说说?” 芳菲冲他做了个鬼脸,俏皮地说:“跟她说?哼,我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分给她一半,还要巴巴地去跟她商量呢!” 话说乔广善接到女儿的来信,拆开看了,心中不快,本来是自己的好女婿,如今却要与别人共有,他心里总感觉不舍。但思之再三,既然女儿主意已定,自己也只好同意了。 他令老田把孟达礼找了来,拿信在他脸前晃一晃,说道:“拿去自己瞧吧,嗨,这是怎么说?唉,恭喜恭喜,咱俩这就要成了亲家了!” 孟达礼不明就里,忙接过信来看了,登时就不乐意了,高声说道:“这,这哪能成?她是已有了婆家的人!俗话说‘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乔广善淡淡地说:“你没看信上说嘛?她对青桐有情。” 孟达礼正色道“有情也不行!圣人说:‘发乎情,止乎礼。’” 乔广善突然也抬高声调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都做不得主——陈家本是我的好亲戚,如今白让你掺和进来,你还在这里贫嘴呢?” 孟达礼赶紧闭了嘴。 乔广善想了想,沉吟道:“我看这样吧,明儿开了祠堂,我当众收了巧儿做义女,废除她跟张家的婚书。嗨,张家也没人了,还废不废的……” 孟达礼此时脑筋转弯倒快,一听专为这事开祠堂,那就名正言顺了,立马给族长作揖道谢。 然后,他喜滋滋地跑回家跟浑家说去了,别看素日他是个斯文人,此时跑得却比谁都快。 巧儿娘听了这事,激动得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乔广善就开祠堂办好了这件事。 他给女儿复信说,等定好了日子就都赶过去喝喜酒。 芳菲见了父亲的信,很欣慰,便告知了公婆,一家人请尚璞选了个好日子,筹办起来。 巧儿却不知道青桐要娶自己,因芳菲故意嘱咐家里人不必告诉她,只对她说青桐小时候还有门娃娃亲呢,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不得不认亲,娶小纳妾。 巧儿面子上欢天喜地地帮着忙活,其实心里很苦,偷偷地想:“唉,既然要纳妾,那就多纳一个又何防?” 她心里只恨自己与青桐有缘无分。 看看婚期临近,乔广善也领着大家都来了。 巧儿见父母、哥哥也跟他们一起来了,大为纳罕,忙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爹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说:“傻孩子,你这么大的喜事,我们怎能不来?” 她娘也含着泪说:“佛祖保佑,俺孩子终于熬出头,苦尽甘来了。” 说得巧儿一愣一愣的。 芳菲这才笑着把实情跟她说了。巧儿听了,又惊又喜,不禁双手捂脸,又羞又臊。 他爹正气凛然地说:“孩子放心好了,你爹开了祠堂,已废了张家的婚书,你是清白之身了。” 芳菲忙又告诉她:“俺爹认了你做干闺女呢。” 巧儿泪眼婆娑,赶忙给干爹干娘磕头,又与青桐一起拜了公婆和自己的爹娘。 最后她跪在芳菲膝下磕头不止,别人拉也不起来,感恩的泪水打湿了芳菲的罗裙。 芳菲身子重,行动不便,但见她这样,也忙起身,仍称呼她姐姐。 依莲见她俩这么亲密,笑道:“怪不得这个妹妹名叫巧儿呢,你说巧不巧,——自从她姊妹俩第一次见面,我在旁边看了,心里就想,这么一对水灵的妹子,要是能给俺兄弟当媳妇该多好啊。没想到佛祖保佑,今儿果让我称心如愿了,哈哈哈!” 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芳菲叹口气说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做梦也没想到会与巧儿姐共效娥皇女英。那年她去张家冲喜,我去看她,心里替她那么着急。可一切都这么巧:假如她表哥能闯过那一关,她也就不会在张家独守空房了;假如张家族人不为她立牌坊,她公婆也就不会那么早下世了;假如张家的族人不霸占她的房产,她也就不会回到娘家居住了;假如她不回娘家住,我俩也就无缘再见面了。我这边呢也是,药店里那么忙,假如不是我有了身孕,也就不会回娘家了,不回娘家,也就不到处打听,不打听,也就不会见面了,又哪来的这桩婚事呢?嗨,相公啊,你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你命里就有齐人之福。”说完,斜了青桐一眼。 芳华、倩儿眼尖,见芳菲这样看桐儿,都会心地笑了。 芳华说道:“妹妹不必学那妒妇模样,倩儿在跟前,你可问问她,共效娥皇女英有什么不好?日子长了你就会懂得其中之妙了,正可互为裨益、相得益彰呢!再说,就是那世间万物,飞禽走兽,也是一牡多牝的,这正合天道常伦。” 尚璞忙摆手,止住了芳华的话,说:“不要推己及人。再说,世间万物,各有造化,岂可一概而论?” 青桐在一旁听着,只是笑。 张有财、李老四两家也赶了过来。 乔广善看着女婿们聚齐,宴席间多饮了几杯,再三埋怨尚璞不该辞了州学里的差事,说做教授挺好! 张有财笑着说:“哈哈,他哪里配做教授?教授是府学里的七品正堂,两榜进士出身呢。他一个秀才,充其量只是个州学里的学博先生,跟教书的私塾先生一样,不入流!” 尚璞尴尬地点头。 乔广善听了,讪讪地说:“俺乡下人,不懂官场这些个讲究。” 大家在这里热闹了好几天,陆续散去。 孟达礼一家回去后,经陈家资助,里里外外修葺了宅院,还余下了不少闲钱。正是俗话说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家自从与陈家结了亲,就跟族长家和乔向廷家攀上了亲戚,天天意气风发的,逢人就说,遇人便讲。秋生也很快订了亲,择期娶妻了。 后来老两口回味了这一段转折,总觉得是女儿念佛奏了功,便也常念起佛来。 话说芳菲,相公纳妾后,她安心坐胎,不久诞下了一个男婴。 青桐去岳父家报喜,约定好日子大家到省城望月子。她奶奶虽年老,却也要挣着去,乔广善再三阻拦,说路上乏累,却终拗不过老太太。 乔向廷一家也喜不自胜,都收拾了行李要去。 大家终于启程,先坐车到了码头,大包小包的往船上搬运。 人还都没上船呢,却见孟达礼气喘吁吁地坐了马车赶来,一边卸行李,一边埋怨说:“这么大的喜事不告诉我,没拿俺当亲戚是不?” 乔广善和乔向廷只是笑,乔金宝和乔载德忙帮他运行李。 乔金宝说:“哪能呢?没好意思告诉您,不然又得让您老破费。” 孟达礼说:“瞧不起谁呢?我多了没有,几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手的。再说了,也都是女婿给的,应该有个来回礼才是。” 老太太在船舱里听见了,教训儿子说:“我说这事得告诉亲家吧,你还不信,咋样?把好事弄砸了吧。你也不想想,青桐也是他女婿呢,女婿替他添了个外孙,他能不高兴?现在不告诉他早晚他也知道,你还得落埋怨。” 乔广善任母亲数落。 来到城里,乔广善一家与孟达礼住在陈家了,乔向廷一家去尚璞家里住。大家看了小宝宝,活脱脱的一个小青桐,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在这里热闹了三天,才依依不舍地回乡下。 尚璞自与青桐比邻而居,俩人早晚一杯清茶,谈古论今,日子倒也过得闲适自在。 他家的画馆因其名声远播,也门庭若市。 然而他却并不在意钱财,这也是他的秉性使然,他与钱易极其相似,都极具家国情怀——他每当看到城里有洋人欺负华人时,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拔刀相助;每次见朝廷官吏对洋人吮痈舔痔,对百姓却鼻息干天时,更愤恨不已。 在他看来,国弱的根子总在民众心智未开,还须由教化入手,然而州学庠生尚且固执难训,更何况凡夫俗子乎? 这一天,他坐在画馆里喝茶,看见一个小孩子扒着门口张望。 他见这孩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大冷天的还光着个脚,心有不忍,就唤倩儿给他拿些吃的来,还把儿子尚公任的鞋子拿给他穿上。 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在门口逡巡了一会儿。 这时,来了一个卷头发的洋人,看打扮是个传教士,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同那孩子交谈。 不一会儿,洋人领着那孩子一起走了。 尚璞一下警觉起来,因他经常听到传闻,说是洋人的教堂里有妖怪,专爱挖小孩的眼珠子吃。今日他亲眼看见洋教士骗走了孩子,岂能坐视不管? 他嘱咐倩儿照管店面,便匆匆出门追去。一路紧赶慢赶,最后来到了洋人教堂门口。 洋人的教堂坐落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那里车水马龙,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教堂坐东向西,为西洋哥特式建筑,迎面是高阔的门厅,左右两侧各有高耸入云的塔楼,楼上布满了细长的尖塔和狭长的窗户。门厅两侧的墙上也排满细长密挤的拱形窗户,火焰门上还刻满了雕像,雕像也都是洋人的模样。 那洋人领着孩子来到教堂门口,叽里咕噜跟一位长得比木炭还要黑的管堂洋人说了几句话,又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尚璞一眼,便带着孩子进去了。 尚璞大急,也要追进去救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66章 尚璞获洋人之慕 话说尚璞因不懂洋话,正愁着不知该怎样交涉才能进教堂去呢,却见那黑管堂来到他身旁,弯腰鞠躬,施了一礼,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道:“尊敬的先生,欢迎您来到神的殿堂,聆听主的福音。” 尚璞不料他会说中国话,更不料他这么彬彬有礼,俗话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也本能地拱手回礼,然后指着刚进去的那两个背影,说:“他们去哪了?” 这几个字他说得特别慢,生怕那个黑管堂的听不懂人话。不料那黑人却听得懂中国话,说:“喔,那是亲爱的普鲁斯修士,他带回来一个可怜的孤儿,让那孩子到教会蒙养学堂免费食宿,学习西洋知识。先生,无论你我,以及天下所有的生灵,都是上帝的孩子,仁慈的主是不会让他的孩子们孤苦无依的。” 尚璞不太明白,便问了一句;“蒙养学堂?” 黑管堂的说:“是的,先生。蒙养学堂也叫仁慈堂,是教会遵从主的旨意,给可怜的孩子们赐福的寄宿学堂。” 一说到学堂,尚璞反倒来了兴趣,便问:“在哪?可否进去看一看?” 黑管堂客气地说:“当然可以,先生您这边请。” 然后伸手做了一个引领的手势,领着他向教堂里面走去。教堂的大厅十分高大,进深很长,里面充满了神秘的宗教气氛。尚璞顾不上仔细观赏,跟着黑人往里面走。穿过大厅,从左边侧门出来,见一条笔直的胡同通向教堂后面,旁边有个院落,院门敞开着,还未进门就听到了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尚璞听了这久违的读书声,感觉那么亲切,不由得心中喜悦,加快了脚步。 他俩来到院内,只见里面别有洞天,果真是一所学堂。西面讲室里有位黑人修女在执教,下面坐着一些中国幼童,夹七夹八的男女混坐,最后一排坐着刚被洋人带回的那个孩子;东面讲室里是位白人修女在执教,坐着的则是一些十多岁的少年,也是男女混坐。这时普鲁斯修士则已不知去向了。 尚璞料不到教堂里面竟然有学堂,便冲那白修女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她见有人进来,便停止授课,很礼貌地用中国话说道:“先生您好,欢迎莅临指导。” 尚璞诧异于洋女人的华语这么流利,便不自觉地踱到后排,请白修女讲下去。修女讲授的是天体物理课,有些新鲜学问把尚璞都听得入迷了,虽然好多孩子仍处于迷茫之中,但尚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课,大为赞赏。 那位黑管堂也陪他坐听了一会儿,然后冲他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两人出了课堂,黑管堂领着他沿连廊参观厢房,见里面陈列着动物、植物、矿物、机工等多个门类的展品,尚璞第一次鉴赏实物,确实觉得 “广其智识”了。 他俩出了学堂,沿着胡同往里走,见又有一所院子,原来这里是育婴堂,就是学生们的寝室,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窗户也四敞大开,正在通风;又来到饭堂,里面的刀叉碗碟也摆的井然有序,处处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洋景。尚璞见了,不由得仰天长叹,说声;“仁慈的主啊,感谢您对我大清幼儿的厚爱!” 黑管堂的又领他看了另一处院子,原来里面是一所厂房,有手摇的织布机和织麻袋机,半成品的织物还停在机器上,闲置的两间厂房里还有一样机器,尚璞看不懂,黑奴说那是煤球机。黑管堂边走边说:这工厂是用来给孩子们勤工俭学的,孩子们的生活费主要来自教会募捐,若募集资费不足时,便带他们来这里做工,多少挣点钱,添补开支用度。 尚璞点点头,说道:“这很好,免得他们从小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两人一行说着,一行就回到了教堂的大厅内。 这时,尚璞放宽心了,仔细鉴赏起这大厅内的格局陈设来,只见教堂内布置的金碧辉煌,高耸的穹窿上绘满了壁画,每根立柱上也布满了雕刻,墙壁上也有巨大的壁画,处处给人以高大、肃穆的感觉。大厅最里面是圣坛,那是神甫或牧师传道的讲坛。整个大厅内整齐地摆着一排排的桌椅,中间的通道铺着深绿色的地毯,将桌椅对称地分割开。桌椅两边是由拱柱分开的通道,通道外边是装饰华美而细长的拱形玻璃窗。 尚璞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说道:“神的殿堂,竟如此奢华!” 黑管堂说:“这昭示了教友的热心,当年筹建教堂的费用,多是来自教友们的祭献。” 尚璞不知他说的教友是洋人还是中国人,但他突然想起了满街流浪的游民,还有乡下逃荒的难民,不由得沉重地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人相对无语,尚璞便拱手告辞。黑管堂却挽留他说;“先生既然来了,何不留下来,聆听一下主的福音?” 尚璞笑了笑,说道:“感谢你们的神对我大清幼儿的厚爱,但我向来是不信洋教的。”说完就走。 这时,从大厅右边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就是普鲁斯修士,另一个也是一位洋人,头上蜷缩着黄发,长着一双蓝眼睛,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皮肤白的有些吓人,嘴巴深陷进毛茸茸的黄胡子里,不张嘴时甚而找不着嘴,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穿着宽大的教服,跟在普鲁斯身后赶过来。 普鲁斯先开口叫他:“尚先生请留步。” 尚璞听他招呼自己,正在犹豫时,两人就来到了他跟前。 普鲁斯先介绍说:“我是普鲁斯修士,这位是威廉神甫,他是美国北长老会的传教士,如今是这儿的本堂神父。在你们来说,也就是寺庙的主持。” 威廉神甫向尚璞鞠躬施礼,尚璞礼尚往来地回了一揖,威廉神甫说道;“尊敬的尚先生,上帝保佑您,欢迎您来到这神圣的殿堂。” 尚璞疑惑不解地问道:“请问神甫阁下,您怎知晓在下的姓氏?” 神甫笑笑,看了看普鲁斯修士,说道:“这位普鲁斯修士,原是法国传教士,多年前就已来到这里,他谁人不识?他多次跟我提起过您。我不仅知道您的姓氏,还知道您是位大书画家,您在清波书院里教授过四书五经,又到州学里任过教,您的高风亮节别人或许不知,但作为上帝子民的我们,却无所不晓。” 普鲁斯修士也笑道;“我们教会要物色一位能够教授四书五经的先生,教蒙养学堂里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读书。神甫让我各处寻觅合适的人选,因他是个鉴赏字画的行家,早知道了您的名字,觉得您可堪胜任,便让我去请您。自从您退出州学以后,我就盯上了您,又怕您对洋教有抵触,所以不敢轻易与您接触。因您心地纯善,怜老惜弱,我心生一计,便让一个穷苦孩子到您门前乞讨,引起您的关注,然后我又领他到教会学校里来读书,您果然随后就跟着来了,哈哈!刚才管堂的黑奴领您参观学堂的时候,我忙去告诉了神甫,神甫很高兴,这才与我赶过来跟您叙话。” 尚璞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洋人盯上,便说道:“感谢教会对贫弱幼童的悲悯,他们在这里可躲过饥寒,又能学到一些新奇的学问,令在下很是赞赏。回去以后,我也将尽己所能,帮那贫弱的孩子做些事情。至于到教会学校任教嘛,呵呵,我还不想把灵魂卖给洋人。”说完又要告辞。 不料他最后一句话却激怒了普鲁斯修士,他那毛茸茸的瘦脸露出凶狠的神色,就要对尚璞动粗,威廉神甫赶紧制止了他。他又转头对尚璞说:“先生,还请你三思!加入教会,还能得到国际联盟条约的保护呢,那可就不再是普通的中国臣民了。” 尚璞本也不怕他们动粗,正抬腿要走,一听这句话,心道:“这不就是明摆着与我大清抢夺人口、征服臣民吗?不行,我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佯装很感兴趣,回身拱了拱手,问道;“那么加入教会,到底是变成了上帝的臣民,还是贵国的臣民呢?会获得什么保护?” 神甫说:“那就请尚先生到我的茶室一会,你我详谈可好?” 尚璞点点头,于是神甫和普鲁斯修士领着他穿过大厅,来到神甫说的茶室。进了房间,只见里面都是些西洋家具,什么软皮靠椅、小几案等,靠窗的书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羊皮书,那就是所谓的《圣经》了。神甫招呼他到“沙发”上坐,他会意“沙发”就是那些软皮靠椅了,便小心翼翼地坐进去,觉得里面柔软而富有弹性,心想:“这洋人确实会享受啊,椅子都这么软和舒坦。” 神甫替他端过茶,便说起入教便可受到国际条约庇护的事来:“自从英吉利王国与贵国因鸦片起了争端以来,贵国与海外列国屡次签订了国际条约,依据这些条约,外国传教士享有不受贵国司法管辖的特权;更重要的是,贵国信徒也被列入条约的保护范围了,这即意味着一旦一个大清臣民皈依天主教,他就成了受国际条约以至外国领事和军舰的保护对象了。这可是仁慈的主——我们的上帝带给你们无上的福音啊。” 说完,满脸期许地看着尚璞,满心觉得他会当即提出加入教会的请求。 不料尚璞却愤慨地说道:“竟然有这样厚颜无耻得事!外国人跑到我们大清地盘上来撒野,却不受大清司法的管治,真真岂有此理!再说那些入教的人,怪不得个个肆无忌惮、为非作歹呢,原来是仗着背后有外国人撑腰,真真忘了祖宗八代!” 普鲁斯和威廉有些尴尬,普鲁斯急躁地说;“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条约都是贵国主动求和,才签下来的,在国际上是有法律效力的。再者,对于加入教会的人来说,这也属于他们的信仰自由,天主是最仁慈、最大公无私的,他不会拒绝任何一位信奉他的子民加入他的怀抱。” 神甫又亲手为尚璞斟了点茶,和颜悦色地说:“先生,可能您还不太了解我们的教义,所以会发出这样偏执的言论。那好的,如果先生允许,我可以为先生讲讲圣经里面的故事,我相信您听了也会为主的仁慈所感动。” 尚璞见他举止和蔼,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于冲动了,便也任由他讲下去。 神甫先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娓娓道来;“上帝是我们的天主,耶和华是他的名字,天地和世上的一切都是他创造的。人也是他创造的,而人的本性是自私的,一切都为着自己着想。自私就是污秽、有罪的。当世界末日来临时,每一个人都要接受神的审判,而上帝又是博爱的,他为了救赎世人,就让童贞少女玛利亚感召圣灵而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婴,就是耶稣——我们称他为圣子,其实就是上帝降生在人间的肉身,童贞女玛利亚则被我们称为圣母。 告诉你吧,上帝有三个位格,天上的上帝是圣父,地上的圣子耶稣也是上帝,耶稣遇害后的圣灵,我们叫他基督,也是上帝,他们都是一体的。圣子耶稣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三年半,广收门徒,让大家友好仁爱,相信上帝而得到救赎。他还为穷人治病,多次显示他的神迹。这就引起了当时犹太教大人物的不安,指责传播的是‘异端邪说’,千方百计迫害他。耶稣有个门徒叫犹大,他背叛了耶稣,向犹太教报告耶稣的行踪。耶稣预知自己将要被人所害,就在逾越节的晚上与自己十二个门徒共进晚餐时说:‘有一个人要出卖我,他正和我同桌进餐。出卖我的人,他的灾祸也不远了,他倒不如不出生在这世上呢。’大家听了,都很吃惊,纷纷辩解自己绝不会背叛师门的。耶稣拿起饼来,祷告完毕,分给门徒们说:‘吃吧,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献的,以后你们也要这样来纪念我。’又拿起酒杯来,递给门徒们说:‘拿去喝吧,这是我为众人所流的血,使大家的罪得到赦免。’他们唱了赞美诗,散了晚宴。犹大就出去领着许多人来抓耶稣了,他给那些坏人一个暗号说:‘我与谁亲嘴,谁就是他,你们就可以拿住他来。’犹大随即来到耶稣跟前与他亲嘴,于是那些人上来擒住了耶稣。从此犹大便成了叛徒的代名词,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后来他也因不堪精神重负而上吊自杀了,果然他的人祸不远! 当天晚上那些人就开始审讯耶稣,耶稣一直保持缄默,对所有的问题都避而不答。最后大祭司问他:‘你到底是不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开口说:‘是。’大祭司之所以要这么问,是基于一个巧妙的两难推理——如果耶稣为了活命,可以说‘不是’,但那样他所宣扬的教义就彻底断送了;如果他说‘是’,那么根据当时犹太法的律令,他就亵渎了至高无上的上帝,这种僭越将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但耶稣义无反顾地作出了‘是’的回答。耶稣忍受了残忍的鞭打,最后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三天后,有人亲眼看见耶稣复活了,还有一些妇人见到了天使,天使说:‘耶稣没有死,他不在这儿,他已经去天堂和上帝在一起,坐在圣父的右边。’有些人不相信这些活,耶稣就在门徒们吃饭的时候向他们显现,等门徒认出了他,他就倏忽不见了。后来,耶稣又多次向人们显现,有人认出他后,也就突然不见了……” 威廉神甫长篇大论地讲着,尚璞初时漫不经心的,后来听到耶稣为了教义而献身,竟也有些感动了。 神甫稍微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小口茶,润润嗓子,尚璞乘机插话说:“您讲的故事确实感人,不过我们也不乏这样的故事呢。我们的古书讲过: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她不仅会造人,还会炼石补天呢。说到无所不能的天主,你们有上帝,我们也有玉皇大帝掌管一切;说到以死殉道,佛家也有舍身饲虎的公案;你们有圣父、圣子、圣灵,我们也有三清,佛家也有纵横三世佛。这类的故事和道理,也都差不多是相通的。你们的上帝与我们的玉皇大帝,说不定还是一个人呢,要么是亲哥俩,也跟你我一样,正见面喝茶聊天呢,哈哈。” 神甫也笑了,说道:“宗教各有不同,教义大体相通,自是不假。” 尚璞说:“说起教义,好的宗教总是教人向善的,因果报应,天道轮回,丝毫不爽。这倒是好事,强似那些邪教,教人仇世,要么自戕,要么害人,要么荼毒幼童,挖眼珠子,或者吃人的心肝。” 神甫听他这话,就知道他听过什么风言风语,一时也难以辩解,便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信奉的是正教,不是异端邪说!不管你信不信,世间总是有主宰的,我们以造物者为救世主,肯定没错。” 尚璞说:“嗯,我们何尝不盼望有这样一尊至真至善、全知全能的神庇护人间。不过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不吝赐教。” 神甫见他渐入禅机,肯跟自己坐而论道了,很是欣慰,赶紧说:“先生有什么疑问只管讲,咱们可以探讨。” 尚璞问了他一番话,竟把他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欲知尚璞问的什么话,且待下文分解。 第67章 开明连襟迷新学 话说尚璞在教堂里,神甫劝他入教,诚恳地接受尚璞的问询,尚璞问道:“既然上帝是至真至善、全知全能的神,那他在造万物的时候为什么不造得纯真善良一点呢?他又是那么的仁爱,那么他就应该让好人得好报,让坏人得恶报——唔,他又何必创造出坏人呢?压根不许他们存在才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个世界造的完美无缺呢?这件事实在令我纳罕,无语而且伤心。对此您老是怎么说?” “这个嘛……” 一句话再次把神甫问的语塞,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普鲁斯修士听到这里,也只管低头喝咖啡,佯装没听见。 良久,神甫才说道:“这个……须等我死后有幸升入天堂,当面去问上帝。唔,——我们还只说眼下的事罢。您不是擅长书画吗?我请您观赏我们的一幅名画。” 他神神秘秘地进了内室,取出一架镜框来,原来是国外画师临摹的一幅油画。 尚璞看了,顿时觉得耳目一新:只见在一幢庄严肃穆的厅堂里,一个长条桌上摆着食物,桌后坐了很多人,一个个服饰艳丽,中间的那个人似乎宣布了一件什么事情,瞬间引起了大家的骚动和不安,所有的人都定格在这个动态的场景中,每个人的身形、表情、眼神、动作等各不相同,中间说话的那个人倒是泰然自若,然而两边听了这话的人却有惊恐的、震惊的、愤怒的、猜疑的、表白的,不一而足。更让尚璞惊奇的是,这幅画蕴含了高超的明暗光线技法,所有人物、物件等等都被同摄于这神秘的光影之中,而且画中没有一样东西、没有一个人物是为了自身而存在的,里面的一切都浑然一体。 尚璞一时看得如醉如痴。 神甫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道:“您知道这是画的什么故事吗?” 尚璞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虽觉得画里的人和事似曾相识,但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神甫笑着说:“这就是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最后的晚餐啊。您回想一下,是不是这样的场景?” 尚璞恍然大悟,又拍拍额头,伸出大拇指,说道:“佩服,佩服,今儿不虚此行,真是开眼界了!” 威廉神甫和普鲁斯修士都由衷地笑起来。 神甫说道:“这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着名艺术家达芬奇的杰作,原是画在圣玛利亚修道院饭厅的墙壁上的,被后来的画家给临摹下来了。后来教会也定时在教堂里分食无酵饼、分喝葡萄酒,以此纪念耶稣的牺牲,称做‘弥撒’。嗯,我再赠给阁下一些东西,我想阁下看完后,一定会愿意来蒙养学堂里来供职的。” 尚璞正想再开眼界、长见识呢,就静静等着他去拿。 等神甫从内室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是西方绘画史及其作品集,尚璞见了固然喜欢,尤其让他喜欢的则是另外几本书,竟然是教会学堂教授的西洋教材,都是汉译的,尚璞如获至宝。 神甫说:“赠给阁下了,可以拿回去先大体浏览一下,看不下去再来探讨。” 尚璞喜不自胜,再三称谢,然后脱下袍子打起包裹,告辞走了。 神甫和修士看他短衣帮打扮,不禁在后面笑起来。 尚璞回到店铺里,倩儿见他也不穿袍子,却打包抱在怀里,正要问他呢,他却顾不上跟她说话,径直跑到内书房,取出教材研读起来。一连数日不出门,简直要废寝忘食了。 青桐来访,他也顾不上与他攀谈,只教他在画馆里独坐,芳华、倩儿跟青桐说:“你哥跟一个洋人走了一趟,回来就魔怔了,——可知洋人那种地方去不得!”青桐独坐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回去了。 连续过去了五六天,尚璞只让倩儿送点干粮和白水到书房里——说是吃别的太耗费工夫。 终于,尚璞经过涅盘之后出来了,他眼窝深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时他已把书都看完了,看不懂的也都记了下来预备去问神甫。 当天晚上,他大吃一顿,然后又去书房里,睡了一个老虎大觉,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过来,起来吃了些东西,觉得有劲了,便又取出那本绘画书来翻阅了一遍。 掌灯时分,他让儿子尚公任去请他姨夫过来。 青桐来了,他就说要给他看些新鲜东西。 青桐也不知他搞的什么鬼,就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这么着迷。尚璞就把去教堂里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提到神甫赠给的书,说自己可长见识了,这才知道这个世界大体是怎么回事儿。 青桐听了也很好奇,便也抱着书回家去看,也跟尚璞一样入魔了好几天。 芳菲和巧儿还过来问呢,说:“俺哥到底给那一位了什么东西,回家就关起门来不吃不喝,走火入魔了一般。” 芳华无可奈何地说:“还问呢,这一个刚开关出来,才食人间烟火了不几天,有时还魔魔怔怔的呢。唉,这个刚好了,那一个又闭关修炼了,任他参禅悟道去吧,出关还早呢。” 好容易等青桐出来了,也是瘦了一圈,两个人把不懂的互相商量了一下,有些大体弄通了,有些还是不懂。然后又抱着包袱,一起去教会学堂里去了。尚璞给威廉神甫引介了青桐,神甫早知其名,这时对上号了。 神甫领着他俩去问授课的修女,两个修女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俩,下剩的又请教了另外几个修士,这才把几本书都弄懂搞通。 神甫见了他俩对新学都这么孜孜以求,很是喜欢,便问尚璞什么时候愿意来学堂教授四书五经。尚璞此时觉得自己似乎教授新学也足可胜任了,不懂为何非要他教四书五经。神甫说:“为了使学堂里的中新学问能得以贯通,中西合璧。” 尚璞深有感悟,便爽快地答应了。 神甫对青桐说:“教会医院里有个乔治医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也是美北长老会的教友,更是本人的好朋友。他是有名的西医,你是有名的中医,下回介绍你们认识,看看医术是否也能中西合璧。” 青桐听了很高兴,因他学了这些课本,又请教了许多不懂的东西,一下觉得心明眼亮了,因而对西医他也充满了兴趣,正要一探究竟呢。 他俩回到家里,尚璞告诉了芳华和倩儿自己要去教会学校里任教的事,她俩初时不太懂得他为何会突发奇想,青桐便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这时,她俩这才知道这兄弟俩前些日子为何突然魔怔了。 自此,尚璞天天去教会学校里教书,虽则身后总有一些人议论他,说他把灵魂卖给了洋鬼子,甚而有人因此朝他吐唾沫星子,但他充耳不闻——他是个很注重内心世界的人,对外在那些拉舌头、嚼舌根的宵小之辈,他一贯是视若无睹的。凡他看准的事,怎会受闲杂人等的干扰呢? 在学堂里,尚璞一边教授四书,一边旁听洋人的授课,又学到了很多新鲜知识,另还可尽心照看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他觉得这次自己是做对了,俯仰天地间,亦问心无愧。 期间,青桐也跟乔治医生见面了,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俩探讨起中外医术来,都觉得受益匪浅。 时间久了,他俩就都对所关注的学问摸出门道来了。有时晚上喝茶闲聊,总不免说长论短。尚璞释然说:“洋人创立的学说、发明的玩意儿,倒也蛮有趣味的,好就好在创意十足,推陈出新,永无止境;人们倘未进其门径时,觉得玄妙至极,甚而满是醋意地说是奇技淫巧,然而一旦入其路径,则如按图索骥而已,亦无甚过于玄妙之处,反觉得潜存底蕴不足之憾,稍有浅薄直白之嫌,毕竟不如我华夏文明底蕴深厚、源远流长。就拿绘画来说,洋人的技法多是临摹实物,务求逼真的,而我等则注重意韵,力求柔和含蓄之美,在于似与不似之间,这正合我民族的性情,以仁为本、以和为贵,绝不锋芒毕露、盛气凌人。” 青桐也深有所悟地说;“可不咋的。医术又何尝不如此?乔治医生倒是个坦诚实在的人,他将西医的精要向我悉数相告,我也投桃报李,把中医秘诀倾囊相授。中西对照,我咂摸着,西医的长处在于靶向治疗,要么动刀剪子,切除病灶,要么注入药物,杀死病菌,从而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然而也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之嫌,不懂得人身脏器,浑然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医的长处则在于整体考量,从源头找病因,一并调理相关脏腑,令其归于和谐平衡,使周身气血畅通,精、气、神具足,身自康健矣。” 尚璞点头称是,说道:“不只学术如此,处世之道又何尝不如此?想我华夏数千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此皆死士之节操!至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盖君子以天下为己任、济世普善之情怀。而夷人之心性,皆私利至上,其所谓‘自由’者,实为一己之利而不择手段之心法也;虽亦言‘博爱’,然力行者有几?观其来华行径,烧杀掳掠,何来‘博爱’的踪影?惜乎我大清百年来内外隔绝,今已衰弱,夷人便乘机而入,对我成碾压之势。今我若俱浑浑噩噩,世人亦皆昏睡不醒,长此以往,民智不开,国力不昌,何以制夷,何以御侮?” 青桐也扼腕叹息。 二人沉默良久,青桐突然说:“我有一计,可令夷狄有来无回。” 尚璞忙道:“你有何妙计?说来听听。” “我只一法,就是借鉴中医点穴之法,点其死穴,瘫痪他全身。嗯,我想夷狄远道而来,必携带辎重不足,为什么不把他们引入内地,令其弃船舍炮,然后我军民坚壁清野,绝其粮道?洋人也不是铁打的,饿也饿他个半死。待其困馁,咱们伏兵齐出,捉活的也容易!” 尚璞鼓掌大笑,却又不无担忧地说:“可惜眼下国困民穷,人穷而志短,多有贪图小利而充作内鬼者,怕是一时难以做到坚壁清野。唉,可惜了灸其死穴之法。” 青桐突然笑了,说道:“哥,说起灸穴,那个乔治医生就先吃了这个亏。” 尚璞忙问咋的,青桐说:“他真是个老实而又执拗的洋人。我给他讲授中医经络疗法,他倔强着不信。他说,他多次解剖过人体,并未见体内有什么经络?实际不存在的东西,中医干嘛要故弄玄虚呢?——他是惯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人。我就说,‘不仅有经络,经络上还有穴位呢,穴位也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我若灸上去,经络就动不动了呢’。他仍摇头不信,说:‘情愿以身试针’。我为了说服他,只好就拿他开手了,在他的外关和足临泣这两个穴上各灸了一针,他当时就给定那里了。后来他挣着动了两下,痛麻加剧,便一动也动不得了。哈哈,待我起出针来,因他带着针乱动,那针都已弯了,可知他吃了多少苦吧。唉,这个洋人朋友,是洋人中的异类,也算是个谦谦君子了,可是太爱认死理了,不然他也不会吃这个亏!” 尚璞也苦笑了一下,说:“洋人中也有好人,也有坏人,如中西之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可一概而论。我觉得威廉神甫也是个真诚的基督徒,真正的教徒都是心善的人。” 青桐说:“就是呢,不然他俩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呢?洋人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但国人若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俩,他俩就有些过于天真幼稚了。尤其那个乔治,还是那么认死理,他为了找到经络和穴位,又多次解剖了病亡者的遗体,仍未发现端倪,最后便说我会巫术,是用巫术定住了他呢。” 两人大笑,当夜聊到很晚才散。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68章 恩爱夫妇游仙境 尚璞骨子里原本就是个开明之人,在学问上更是不拒新异的,最不屑于讲究门派,即如他的书画,无门无派,特立独行,却又博采众长,故而无论哪家哪派,俱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自入教会学校以来,弹指一挥间已度过三四年光阴,这期间他专意学习西洋画法,颇有心得,也常传授给妻妾,三人志趣相投,所作的画更是水乳交融了。 有一夜,夫妇三人于心扬意动之间,借助融合之法,绘制了一幅《萍水山居图》,恰是心有灵犀之作,搁笔细看,都志得意满,欣喜之余,乘兴相拥入眠,然后酣然入梦。 夜半,却见一总角稚子,手持拂尘叩门而入,说谪仙人有请。三人迷迷瞪瞪的,欲待推辞,奈何稚子固请,言辞甚为恳切,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说完,将拂尘一挥,三人顿时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睡意全消。 芳华便让童子出去,三人穿戴停当,携手出门。 那童子犹在,引着他夫妇三人健步而行,恰似腾云驾雾一般。 不多时,来到一座高山下面,童子叫他们在山脚下稍候,他进去通报仙翁。 三人驻足观赏风景,见山上松竹密布,仙鹤飞旋,不是仙境又是何方? 三人等了半炷香功夫,不由得焦躁起来,便径自闯入,尚璞在前,芳华居中,倩儿在后,携手沿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 行过一程,明月上来了,正是月光如水,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三人心旷神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行至半山腰,突然一阵微风,凉飕飕、寒飒飒,只觉侵肌透骨,毛骨森然;远处又传来各种怪响,芳华与倩儿凛然生畏,都说其境过清,不可久居,说原路回去吧。 然而尚璞却游兴正浓。 犹疑不决之间,芳华不觉就去摸心口的金锁,惊道:“坏了,刚才起身匆忙,忘了带上奶奶给我的金锁了。我小时候听老人说,金能辟邪!我带了这些年,金锁从不离身的,这次仓促起身竟忘带上了,怨不得心里惊悸不安呢。” 尚璞听她讲起辟邪的话头来,一下想起少时读过《抱朴子·内篇》,里面有《登涉》一文,写道:“入山宜知六甲秘祝,祝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凡九字,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要道不烦,此之谓也。”配以九字剑印诀,无所不辟。 想到这里,他在一块磐石上盘腿打坐,让妻妾侍列左右,然后平心静气,深呼吸数次,右手捏个剑指印——就是将右手食指与中指伸直,无名指与尾指弯曲至掌心,大拇指扣住两指一端,使指甲不外露,左手握拳做个剑鞘状,包住右手中食二指,然后像拔剑一样用力拔出,直立在胸前,口中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每念一字,就用“剑”在空中画一道,奇数作横,偶数作竖,共四纵五横。画毕,加念:“胜,胜,胜,云。急急如律令!” 然后起身,三人果然心安神定,再无凄凉忧惧之感了。 三人又俯仰观望,但见山上犹如瑶池仙境,于是继续攀登。 越往上走雾气越浓,又有些湿凉了,尚璞便说道:“这正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此景最妙!” 三人牵紧了手,互相砥砺,奋力攀登,志在绝顶。 终于,登上了一座侧峰,天气一下晴朗起来,仙鹤见有人来,扑棱一声从松枝上直飞向那轮明月去了,这正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三人满腔诗情画意。 那主峰还很遥远,尚璞念及妻妾身单力薄,便想就此归去,不料芳华与倩儿反又来兴致了,说道:“正是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既然咱们已登上侧峰,何不就去主峰看看?说不定那童子说的仙翁,就在那里等着咱们也未可知。” 尚璞也正想寻访仙人参禅论道,于是与她二人携手又行一程,这时脚下已然绝壁,都不敢看脚底下,只遥望着山头走。 不一会儿,东方破晓,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而西天霞蒸,皎洁的明月尚挂在半空,恰是日月同辉,万籁澄澈。 三人忽似得道成仙了一般,瞬间都觉得有了千里眼,于是放眼望去,那万里江山一览无余,山水相依,明媚妖娆,山下的人物、走兽、飞鸟、花草、楼台、塔阁,尽收眼底,另有风云、炊烟、水磨、石桥,更有茅屋、村舍、人物,众生有撑船的、赶车的、稼穑的、放牧的……无所不有。 此时乃知,仙人看人间,只如自观掌纹一般。 三人看得如醉如痴,许久才回过神来。 尚璞忽然看见崖壁有一簇盛开的鲜花,烁烁其华,熠熠生辉,绝非人间凡品。 他要爬过去采两朵,献给娇妻美妾。 芳华、倩儿再三不允,一者怕神仙见怪,二者又因山势陡峭,脚下壁立千仞,恐他立足不牢,摔下崖去。 尚璞四顾无人,心道:“白娘子还曾去仙山盗取灵芝呢。窃花,不为偷!” 他猱援而下,探脚踩住石棱,伸长臂膊,奋力折了两朵,往上攀援时,双脚忽然有千钧重,两腿也被蒲草缠住了一般,他心中大骇:“仙山上的东西,果真动不得!” 正自焦急时,猛然间脚下石棱崩裂,他“啊”的一声,跌下了万丈深渊,双腿磕在凸出的岩石上,生生地折断了。——正是:“折的一枝还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 尚璞“啊”的一声,惊出了一身冷汗,妻妾也失声大叫起来。 尚璞在呼号中睁开了眼,左右一看,只见妻妾贴身,各枕着他的一支胳膊,也都是一身冷汗,冰凉湿滑。 尚璞激灵一下坐起来,双腿却一动不能动,原来是被她俩紧紧缠着睡着了。 他周身血流不畅,双臂发麻,双腿生痹,痛不可当。 芳华和倩儿觉他身动,这才止声。 尚璞问道:“你俩喊什么?怎地也出了一身冷汗?” 她俩齐声道:“你不是掉下悬崖了吗?可吓死俺了!” 她俩说完,这才撒开他,却不由得怔住了,妻妾又互相看了看,彼此问道:“咦,你也见到了吗?” 尚璞也很惊奇,说道:“何止你俩见到了,把我也吓坏了。” 她二人这才知道刚才是梦。 三人坐起身,各自说了梦境,竟然一般无二! 尚璞说:“这可奇了,咱夫妇同梦共游,共入仙境,岂非怪事?嗯嗯,真真的,那绝非凡间俗境!” 芳华赶紧说:“谁不说呢?仙境历历在目!啧啧,你我何不把它画下来?以后想时,就拿出来看看。” 倩儿连声说:“好,要不赶明儿忘了,白去仙山走一遭!” 尚璞也想留个纪念,于是三人束发、洗手,各自闭眼酝酿,重温梦中意境。 等酝酿好了,那纸张笔墨都是现成的,于是尚璞作山水,芳华作花鸟,倩儿作虫草,又互补所遗诸象。 三人画了一夜,兴致盎然,丝毫不觉乏累。 东方破晓时,一幅全景山水长卷,横空出世。 但见:云雾缭绕之间,旭日冉冉升起,一轮明月当空,日月同辉,万籁俱寂;远山近水,相映成趣;花鸟虫草,争鸣斗艳;男女老幼,农工牧渔,作业生息,各安其道;说不尽世间万象,盈虚消长;道不完人间情事,离合圆缺;恰合天机守恒,正顺万象循环;其写景状物,虚实有度,疏密有致,亦工亦写,亦庄亦谐,即便远山的松针,定睛细看亦觉临风抖动,近渠的蝼蚁,抬手之间即可呼之欲出……画中所容万象,皆非人力所能言状者。恰如宋严羽以佛论诗:“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三人一边观赏,一边回味,实与梦境无异! 自此夫妇爱如珍宝,于无人时方小心取出鉴赏,一览便入仙境。在仙境之中,金风玉露,相逢交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乘兴而入,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夜,三人又玩赏一遍。尚璞收画时,突觉双腿隐隐作痛,他心中一颤,竟无端生怵,悸然道:“唉,想那夜梦中山崖崩裂,我一脚踩空,身坠万丈深渊,跌断了腿,咱仨都在惊惧中醒来,这恐非吉兆。说不定……这画会招来灾祸呢,或有血光之灾,也未可知。” 妻妾听了,一下也坐起身,回忆起相公坠崖时的场面,也都心有余悸。 然而年轻女子遇事都爱往好处想,倩儿看看相公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劝道:“那夜梦中你若不去采路边的野花,哪会坠悬崖呢?哈,俺俩常告诉你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你咋就不听呢?不过,听老人说做梦都是反的,说不定梦中坠崖,醒来反而高升呢!” 芳华见尚璞还犹疑不定,便不乐意了,朗然说道:“俗语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别吓唬俺姊妹俩了好不好?你这么蝎蝎蛰蜇的,哪像以前的你?再说了,是福盼不来、是祸躲不过,若真是凶兆,咱仨福祸同当,不离不弃也就是了!” 尚璞听了,惭愧地说:“这话说的是,我许是在教堂里呆久了,整天听他们祈祷什么神呀主的,也变得神神叨叨的了。呵呵,仙境也好,深渊也罢,圣贤说的好:‘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善养吾浩然正气,何惧之有?” 妻妾听了,这才莞尔一笑,展衾舒被,相拥入眠。 从此,三人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这天,尚璞在教堂里与威廉闲聊,威廉又劝他入洋教。他为了劝诱尚璞,便又说起天堂的胜景来,说那里如何如何完美,无可描绘时便说:那里的一切,并非人力可以臆想的。 尚璞淡然一笑,坦率地说:“仙境我曾去过,你信不?那里美则美矣,然而惊惧犹在。看来无论穿梭到什么时空,无外乎因果守恒、循环往复。仙境、凡间都是一样的,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窃取必遭其殃!即便神仙住处也不例外。” 威廉哪里知道他的境遇呢,以为他又在调侃人生,便说道:“好一句‘物各有主’!看来你整天超然物外,特立独行,这样的风骨,就源于此等心境吧。” 尚璞笑道:“哪呀?‘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是苏子《赤壁赋》中的一句话,我只不过因经历过一番梦境,忽记起他这句话而已。” 威廉挑起大拇哥,赞道:“好,好!中华自古以来就有很多像你这样的贤才,安贫乐道,令人敬佩。” 尚璞想起盗花的事来,不觉就羞红了脸,惭愧地说:“我哪敢与古圣先贤相提并论啊?” 威廉却感慨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正该入天堂呢,可惜你却不肯入教。唔唔,好吧,万能的主将永远为你敞开怀抱。” 尚璞又诚恳地说:“天堂自是绝妙的仙境,教人们信上帝也好,总比心无所依、肆意妄为的好。然而却不应宣扬只是因为信他,就可以得到救赎——倘若有十恶不赦之人,一边信奉上帝,一边却为非作歹,那岂能让他进天堂啊?天堂,唯道德高尚者居之!还是佛道两家说的好:‘因果守恒,善恶有报。’若欲飞升,须行善积德。” 他知道神甫是一个心地纯洁无暇的人,不忍骗他,便实言相告:“我虽道浅德薄,然而竟然见识过天堂仙境,所见所遇还临摹下来了呢,画了那么大一幅画。” 威廉只是笑,尚璞急了,说:“你若不信,赶明儿我拿来你看看,如何?” 尚璞一者为了印证自己确曾梦游仙境,再者又感激威廉推荐自己鉴赏西洋画作,再加上他对相知的人都是坦诚相交的,故而第二天果真抱着画去请威廉观览。 威廉不看则已,一看即目瞪口呆、叹为观止,觉得这幅画作,乃是中西手法交融的神品,美得不可方物!以他品鉴过的中国古画来衡量,其形制远胜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他赞叹之余,遂劝尚璞命其名为《万象图》,以寓包容万象、气吞环宇之意,并断言:此画足以令后世奉为世界瑰宝! 尚璞回家对妻妾说了威廉赞誉的话,她俩欣喜之余,又嘱咐他不可再对外人提起。 后来青桐夫妇过来闲坐时,芳华不忍亲妹子不曾鉴赏过仙境绝景,便又请他夫妇观赏了此画,也把他仨惊呆了。 此后,尚璞夫妇便将这一稀世珍宝藏于闺阁,不复示人。 是以如此绝世之作,外人尚不知晓。 却不知古人有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或者这珍宝即是祸根,也未可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69章 兄弟相隔两地 尚璞夫妇用中西合璧之法画了《万象图》之后,尚璞对新学更加推崇了。闲暇时,他常与青桐在一起畅谈中外轶事,两人的眼界愈加开阔起来,——这是尚璞有生以来最为逍遥自在的一段时光。 展眼之间,芳华、芳菲奶奶的好日子又到了,两家需带些礼品回去祝寿。尚璞和青桐先商定了一下,以免重样不好看。经商议,尚家以工艺首饰为主,陈家以滋补品为主,大家立即筹办起来。 看看拜寿的日子临近,张有财一家也来一起搭伴走,他图的是省去车船费。大家一路坐船,回到了县城码头,正遇见张大户从官署归省,大箱小笼地往岸上搬行李。张有财见了,让大家在船上稍等,他过去拜谒那位本家阔少。 大家远远看着他走过去,都不吱声。他躬身凑到张大户跟前,竟至于行跪拜礼,张大户倨傲地摆手让他起来说话。这里把众人臊得,都满脸通红,忙都把脸转向别处。 因人声嘈杂,众人也听不见他俩说什么。张有财与张大户叙旧时,为讨好他,竟提起自己曾操心他续弦的事来,就把替他向姨妹提亲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可惜我那愚拙岳父不允。唉,也怪我那小姨妹没福。”张大户听了,嘴上不说什么,脸上却讪讪的,从此对他岳父一家怀恨在心。 张有财又恭维了张大户一番,然后才躬身告辞,回到亲友这边。他因为与富贵之人刚交谈完了,很引以为傲,昂首挺胸的,一副目无下尘的模样。然而他却不知,大家正因他的奴颜媚骨而不齿呢。 一行人来到乔家村,乔广善家大摆宴筵,接待宾客。 乔向廷与孟达礼也来贺寿。因乔广善家里客人多,当晚尚璞与青桐两家都到乔向廷家里安歇。 这乔载德和乔载智兄弟俩见了尚公任,十分亲热。尚公任已长成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了,现在姨夫家的医馆里学医。他读的书自然比他俩多,更要杂一些,除了医书、四书五经之外,还精研了他爹从教会学校带回的新学教材,见识不知比一般人高出多少倍! 夜里,他哥俩听了他讲的什么麻醉手术啊,什么万有引力啊,什么电啊磁的,都像听天书一般,差点惊掉半个下巴。 尚公任见他哥俩痴迷新学,便怂恿着他兄弟也去城里读书。乔载智自然喜不自胜,急不可耐;可乔载德却有些犹豫,他不是不想,只怕是爹爹不答应。 第二天早上,三个孩子早早去上房给大人请安,载德、载智便说了想去城里学新学的事。尚璞和青桐听了,连声叫好。乔向廷却摇头说:“那可不行,他俩在村塾里读书,已开手做文章了呢,还指望着考秀才、中状元来。” 两个孩子不敢跟爹犟嘴,只齐刷刷地看着舅舅。他俩知道舅舅最疼外甥,肯定知道自己的心思,也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果然,青桐对乔向庭说:“哥啊,你是没读过新学类的书,所以你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啊。你要是读了,怕也会着迷呢。再说,论起上学来,读四书五经重在修德明理,倒也不一定非得拿它当做进身之阶。即便考中功名又如何?如今官场昏暗,好人难做,坏人横行,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咱哥去州学里走了一遭,也相交过许多官老爷,咱哥是有才具的,可也很难有什么作为,如今他反而辞别官场,到教会学校里教书了。” 尚璞听了,笑着点头。乔向廷大为惊异,又颇感惋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依莲听了弟弟的话,也想让两个孩子进城去学新本领,刚想说两句,却听乔向廷说:“兄弟你说的有理,若论学本事,新学可能真的开眼界、长见识。可是朝廷却是不认这些的,若论正途出身,还得做八股文、考科举,官场虽然黑暗,咱也不怕,正因为它黑暗,咱才更要进去做事,多少带进去一些亮光。至于新学嘛,读读那些书也好,可要到洋人的教会学校里去求学嘛,那恐怕是旁门左道,被洋人给下了迷魂药了。” 芳华在旁听了,登时不乐意了,说:“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同样是求学问,哪个实用咱就学哪个。如今洋人的东西你也用过了,洋火比火镰火石好用吧?玻璃罩子洋油灯比蜡烛亮堂吧?还有你家作坊里的纺纱机,也是烧洋油的,要多少架手工纺车才能赶得上?再说,俺家的他自从去了教会学校里教书,回来讲的学问都那么新鲜,我才知道这日月星辰是咋回事,我也懂得了风雨雷电怎么来的。嗯,说起电,赶明儿咱要是也学会了发电,都掌上了电灯,那才叫亮堂呢,咱也不白活一回!让孩子们学洋务,正是为了把那些蹊跷玩意儿前头的‘洋’字给去掉,变成咱们自己造的东西!” 芳菲也说:“哥啊,我姐说的是!要照你那么说,敢情俺姐夫是走了旁门左道了哇?” 乔向廷哪好意思跟她姊妹俩犟嘴?只好尴尬地笑笑,说:“哪里哪里,我只是说如今要想进身,混个一官半职的,还得去考科举。咱老百姓若没个好人当官,那就更活不下去了。前些时候我几次三番地走厄运,若不是钱易兄弟相救,那可就遭殃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自己家里说什么也要出个当官的,也不单是为了光宗耀祖,更是为了替老百姓撑起一片天,不然穷人的日子实在不好混。” 尚璞说道:“贤弟的心思我明白。但据愚兄亲身经历看来,寒门子弟天生耿介,只怕仕途好入,前程不顺。” 乔向廷说:“顺不顺的,这个只好随他去。当不成大的,咱就当小的。不管大小,哼,只要在咱管的一亩三分地上,就要抑恶扬善。这么着,咱大清总还有块晴天。” 青桐听了,知道姐夫这心思已存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便也不好再硬劝他了,可那两个孩子却盯着他看,眼里满是希冀。他打心里疼自己的外甥,实在不忍心让他俩都失望,只好又说:“哥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两个孩子,你任选一个留下来考科举,另一个我带去学洋务,这样岂不两全?” 依莲不等乔向廷说话,便先应了,说:“我觉得这样挺好,两边都不耽误,不然,以后朝廷里要是用着学洋务的人当官,那咱岂不亏了?” 乔向廷想想也是,世事难料,山不转水转,谁晓得以后的事会怎么样呢?他迟疑片刻,便指着二儿子说:“让老二去学洋务吧,他年龄小些,去外面学东西也快。老大已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人了,要学新学也是半路出家,很难开窍的,倒是先生说,他的八股文已开窍了。” 载智听了,高兴得直跳。载德却不敢吱一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和尚公任抱在一起欢跳。从此,载智便进了省城,兄弟相隔异地。 自从弟弟走了,乔载德像一下失去了魂魄,独来独去,茕茕孑立,再没有人说知心话了。当然父母肯定是知冷热的,但那是身上的冷热;弟弟虽比自己小十来岁,但兄弟情深,朝夕相伴,实在难割舍。这回载智一走,他竟一月没回过魂来。 这天,他从村塾回到家里,见乔金宝正来他家说话,他支起耳朵一听,原来是小舅妈上月临盆,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要约着一起去望月子。乔载德在一旁听了,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就说自己也想去,一是想弟弟,也想舅舅,更想看看襁褓中的小表弟长啥样。 乔向廷一瞪眼说:“不行!你一个读书人,老竖着耳朵听事儿,不肯收心不是?” 他娘倒体谅儿子,忙帮着打圆场,说:“要么就让他也走一趟,他兄弟俩乍一分开,这些日子他怪孤单的,还怪可怜人来。” 载德忙说:“我去也是为了见见尚伯伯,他可是中过秀才的,又在州学里呆过。我明年就要县试了,正好求他指点一二,说不定回来也能中个秀才呢。到时进了学,做个廪膳生员,好歹也能领点膳米,强似天天吃白食呢。” 乔向廷倒也不是为了那点膳米,还是为了儿子的学业有所进益起见,想了想便也答应了。 来到省城后,先看了襁褓中的婴儿陈安疆,贴随他哥陈安邦的模样,众人都笑,然后都到上房去饮酒。 乔载德兄弟们见了面,亲得了不得。晚间,尚公任与他兄弟俩自然又住一屋,聊起学问来,乔载德叹口气说:“我是井底之蛙,走不出家门。但既然爹爹非得要我考科举,那只好头悬梁、锥刺股了,好歹能挣个功名出来,遂了爹爹的愿才好。” 乔载智听了,忿忿地说:“那八股文最可恶,既讲求词藻对仗,又不能离了圣人言,空洞无物,幸而我来了城里,不然,依着我的性子,早晚掀了先生的桌子。” 尚公任却说:“写几篇文章中个秀才,那还不容易?我已跟姨夫学医,是不去考科举的了。前两年倒也模仿爹爹做过几篇八股文的,爹爹看了说倒也有模有样的呢。赶明儿我把它们找出来,你看看还入得了眼不?若觉得不好,随手扔了就是了。嗯,我爹的文章最好,你可以去请教他,那里面的道道,他知道的多。” 乔载德大喜,这正遂了他的愿了。 第二天,尚公任果然找出他的那些文章来给载德看,载德一看就觉得清奇秀丽,形制又都合八股文的格式,打心里喜爱,便收在行礼里面了;尚璞听了他的请求,也把自己以前做的几篇文章送给了他。载德乘隙精读了几遍,暗自惊叹他父子才气逼人。 乔向庭怕在城里呆久了耽误儿子的学业,住了两天,便吆喝着大家回来了。 乔载德果然收起心,一心学做文章来。他拿出尚家父子的文章来反复临摹,又把学堂里先生的文章拿出来比照,两厢里取长补短,渐渐也摸着了些做八股文的门道,进益很快。有时他在学堂里跟先生谈起文章来,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教书先生还特意找到乔向廷说:“载德这孩子的文章火候到了,快去请个生员作保结,明年好去应考。” 乔载德的教书先生是邻村的一个老童生,姓胡,五十多岁了,须发皆白,然而他却连个秀才也不曾捞着。好在周围十里八乡的人家,除了当年尚璞曾中过秀才以外,实在也没多少有学问的人。胡先生读了那么多年书,也算是个饱学之士了。 据说,胡先生有一年曾侥幸通过了县试,两个月后又通过了府试,一家人都为他高兴,他也志在必得,认为是秀才把里攥了,然而院试时却坏了事。头一天他因过于紧张,寝食不安,等入了科场,两篇八股文做完一篇时,突然内急,肚子疼的受不了,只好按科场规矩把卷子先交给考官,自己跑去如厕了。 等他完事回来,向考官那里取回卷子再写时,却发现上面盖了一个黑章,他的头嗡的一下,想起了先辈们说的话,那个黑章叫做“屎戳”,是考官专门惩戒中途退出去出恭的考生的,凡盖了“屎戳”的卷子,就已作废了,哪怕续写的再好,也不再给阅卷。 就这样,那年他与“秀才”的功名失之交臂,成了他人生之痛。 后来,他又参加了多次科考,然而却是一年不如一年,甚而有时连县考也难通过,连年失利,最后连保人也难找了。他家里又穷,没奈何,只得来这乡村义塾里教书,好歹养家糊口。 转过年来,进了二月,县考的日子看看也就到了。 乔向廷便托族长出面,找了五个有名望的族人联保,又托张有财从州学里找了两个庠生,分别给载德和胡先生做保结——就是拿功名担保他俩不是冒名顶替的人。然后让他师徒俩同去应考。 胡先生因生活拮据,本来不打算举业了的,然而此时有乔向廷的资助,却也动了心:一者,经近一段与乔载德切磋,自觉做文章的功夫也大有长进;二者,乔向廷已替自己找好了保结,这也是他不容易办到的事;三者,“自古无场外的举人”,既然万事俱备,何不去试试运气呢? 于是他也写好了姓名、籍贯及三代履历,与乔载德写的一同报到县里去了。按照朝廷律令,凡倡优、皂隶的子孙与居丧者,是不准参加科考的,这些对他俩来说都不妨碍,故而只管据实填写、及早上报即可。 欲知师徒仕途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70章 师徒共赴科举 看看县考的日子临近,依莲领着载德去土地庙里烧香。载德坚决不肯,怕外人看到笑话。依莲说:“笑话什么啊?你爹说,那是你爷爷的神像呢!上次咱家里遭难,要不是去庙里烧香,咱家不可能迈过那道坎。今儿去许愿,求他老人家通融各方神仙,尤其是文昌老爷,保佑你科考顺利,金榜题名,备不住也管用呢!哦,嘘,不敢乱说,小心冲撞了神灵!” 说完,不由分说,揪着他耳朵去了。 第二天,师徒俩收拾行囊,早早启程。乔向廷特意打发老魏跟着去,以便有个照应。 到了县城才知道,今年的科场定在县学里了,而胡先生以前考时曾在县衙里的。 既然定在县学了,为了来去方便,老魏便在县学附近找家客栈住下了。 那客店贵的要命,店家正好趁着县考想发笔小财的,焉能不哄抬客房价格? 那老魏早有准备,临来时乔向廷让他带足了银票,他兑了银子,出手就是个大元宝,把个店家喜得眉开眼笑的,小心伺候。 胡先生看了直咂舌,心说要是自己来,是住不起客栈的,顶多去城外农舍里借宿,那样来回极为不便。 老魏定好了客房,又要了上好的饭菜,胡先生吃的很可口,边吃边嘱咐载德:今夜要早早入睡,因明日天不亮就要到科场里点名。 夜间,胡先生反迟迟难以入睡了;而载德初生牛犊不怕虎,倒头就睡着了。 天还灰蒙蒙的呢,老魏早早起来,叫他俩起床。 胡先生刚朦胧入睡,就被叫醒,头晕脑胀的,只得起来,跟着载德吃了些点心,又带了些干粮,进县学里去了。 那里已站着好些人,寒风飕飕的,吹得人缩着脖子。 胡先生站在人群里,又悄悄嘱咐载德千万不可如厕,若内急,无论大小,都在号舍木板下的瓦盆里解决就是,免得重蹈他的覆辙。 载德窃笑着点了点头。 天刚亮时,胥吏来了,县令大人也坐了轿子来。 点了名,大家鱼贯而入,抽签取号,胡先生与载德都幸运地抽中了老号。 原来,考试的号舍也有讲究,这些号舍一排排的坐北朝南,像鸽子笼一样,一个挨一个并排着,每个格子三面是墙,只有南面敞开,监考官吏一眼就能看见考生。每个号舍只有三尺宽,四尺深,后墙八尺高,前檐六尺,刚好容下一个人的身子。 科场老手都把它们做了区别,分为“老号、底号、小号和席号”,老号就是排在中间的号舍,虽然前后左右都有考生,答题可能会受到干扰,然而相对其它号舍来讲,已是最好的了。 此话怎讲呢?就说底号吧,底号也叫“臭号”,就是挨着茅厕的号舍,虽然考官讨厌考生如厕,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出恭的?故科场也备有厕所,只不过院试以下的考期较短,虽考五场,但每场只有一天,日出答题,日落交卷,日间考官认为坚持不下来的考生就是不恭谨,因而一旦他心情不爽时,往往拿如厕的考生等同于作弊处置,给试卷盖上黑章,就此作废了,故而都管黑章叫 “屎戳”。然而乡试和会试则不同,因为时间太长,考生呆在号舍里须九天不回家,考生如厕是难免的,考官也就不按作弊处理了。乡试时考生如厕的络绎不绝,旁边考生的号舍自然臭气难闻,人影往来之中,又充斥着嘈杂的脚步声和大小便的刺耳声,考生还能安心答卷吗? 再说小号,就是盖号舍时刚好赶上不良工匠偷工减料,以致尺寸不够,号舍本来就不大,这下可倒好了,腿也伸不直,肩膀也舒不开了,有的连试卷都展不开,还如何答题? 至于席号嘛,就是号舍不够用,临时用席子搭起的号舍,既不遮风又不挡雨,赶上天气好还行,若天不好时,人在里面没法呆,更没法答题了。 故而胡先生一见两人抽的都是老号,就觉得开市大吉,心情大好。 县试考的五场,照旧是四书文、试帖诗、经论、律赋等等,最后默写《圣谕广训》百余字。每场都是淘汰赛,到第五场时,人数已经很少了。他师徒俩很幸运,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终于顺利通过了县试。 回到乔家村,大家都很高兴。 胡先生却不敢懈怠,又带着乔载德昼夜备战府试。 乔载德初战告捷,心劲十足,反倒盼着府试快些来临。 两个月眨眼就过去了,府试的日子也就到了。 考场设在府学里,由知府大人亲自主持。老魏又跟着师徒俩去了,竟又侥幸闯过了这一关。 再回到乔家村,乔向廷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因为接下来就是院试,这是考秀才最严格最艰难的一关,由学台大人亲自主持,那可是钦命的提督学政呀,地位等同于巡抚大人。 到了这关键时候,乔向廷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既不敢督促儿子加紧读书,又不敢让他过于放松,只好背后跟胡先生商量,好歹让他携带着载德再煎熬些时日,顺利闯过最后一关就万事大吉了。 看看院试的日子就要到了,乔向廷不敢大意,与老魏早早领着师徒二人来到城里,先去拜望了亲戚,却又不敢住在亲戚家里,他怕载德分心,又提前让老魏在科场跟前号下了客店,早早住了进去。除在那里温习课业以外,也让他俩熟悉一下场地。 全省老老小小的童生也陆续来到,那些来晚的、贫穷的,于近处觅不到客店,只好远远的去住郊区了,那就须披星戴月地赶考场了。 院试的前一天,乔向廷也搬到了客店里住,当夜他一宿没睡,半夜就起来,叫他师徒起床。那胡先生也是一夜没睡,他看着乔载德睡眼惺忪的样子,羡慕地说:“为师也真佩服你了,你就一点也不想考试的事吗?” 载德懵懂地说:“想有什么用?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 胡先生暗挑大拇指。 两人带了干粮,赶着去考场等候点名。 这时自己的保人也赶来了,以便做旁证。 胥吏“验明正身”后,两人打躬作揖地谢过保人。 等保人退去了,两人这才进场,又被浑身搜了个遍,见确实没有夹带,才让进去。 抽签进了号舍,原来这回童生太多,临时在对面加了一排,他师徒俩遥遥斜对,彼此倒能看得到对方。 大家进了号舍,都不许乱动,每排都有监考的官吏,把大家看得死死的。 院试共考两场,每场用时一天,中间不许出来。 第一场为正试,考两篇八股文,一首试帖诗。 第二场为复试,再考八股文一篇,试帖诗一首,默写《圣谕广训》。其中最难的当属八股文了,这是考生最怕的东西,有的在号舍里搜肠刮肚,半天也写不出半张纸来,故而拿到试卷都惴惴不安的,甚而不敢看题目,怕看到自己不熟悉的字眼吓掉了魂。 乔载德也如此,他拿到试卷,小心翼翼地打开,看题目时心里突突的,手也不由得颤抖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学而优”。哇,这题目自己曾做过的,真是太庆幸了。 他不知院试的题目是由易到难的,像这类大路边上的题目,大家都曾做过的。 他用了生平最强的意念,才渐渐平息下自己的心情来,刚要动笔,却又忍不住想看第二个题目。 事前胡先生曾再三交代过,务必一个题目接着一个题目地做,千万不可预先全都看了,瞻前顾后,心绪不宁,顾此失彼。 可在他来讲,既然第一个已精看过,而且心中有数、胸有成竹了,又何妨再看第二个呢?若看了第二个不熟悉,那就先集中心思做第二个吧。 想到这里,他哆嗦着手展开了第二张试卷,三个熟悉的字眼映入了他的眼睑:“一箪食”。 天啊,这不正是尚公任曾做过的一道题目吗,自己曾反复临摹揣摩,已背诵过了的!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是怎么说? 他想起了母亲带他去土地庙里烧香的事,心道:难道真是因为给祖上烧了高香,冥冥之中就有神仙保佑吗? 他也不知道胡先生这时是个啥状况,因他自己心里有谱了,反倒替老师着起急来。 这时胡先生正按自己的法则,全神贯注地做着第一个题目呢。他还真不白给,本来有点功底,又加上跟乔载德学了两手,思路还算顺畅,而且第一个题目几乎无人不会,“学而优则仕”,这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事啊。虽然初进考场时他头昏脑涨,但一进入状态,倒也忘记了疲惫。 第一个题目胡先生一气呵成,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第二个题目,皱了皱眉,虽然也曾熟读,但从未以此为题做过文章。这是孔圣人夸赞他的弟子颜回的话,原文是:“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是一篇尚德的文章,又须过渡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去,他需要仔细推敲一番才行。为此,他思虑良久,方才动笔,好容易束股了,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转头去看载德,却见他气定神闲,已搁笔赏文呢,似乎早已写完了。 胡先生做完八股文,撩起衣襟擦擦鬓角的汗,转而思忖试贴诗,那就容易的多了。 首场结束,二人出了考场,乔向廷和老魏早早在门口等着了。 四人进了客店,招呼店家摆上满桌的好菜,大家吃着,乔向廷也不敢问儿子考得怎样,只见他吃喝如常,神情自若,他才略微放了心。 夜里,载德又安然睡去,乔向廷在门外看了,愈加宽慰,心想:“一切就看明日第二场的博弈了!” 第二天,众学子又进考场,这回的八股文要难一些了,但只要咬牙撑过去,那就算大功告成了。 大家都心惊胆战地展开试卷看,只见上面写着:“遗佚而不怨”。 乔载德看了,心跳得差点不能自抑,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么的巧事?怎么会让自己连续碰上了呢? 原来,这题目正是尚璞曾做过的一篇文章。他一时身子轻飘飘的,如同升入了仙境。心说:“既然苍天眷顾,那也就不客气了!” 因他背过尚伯伯的文章,倒着写也能一字不差地写出来。他提笔挥毫,工整整地用小楷誊写起来。 那胡先生看了题目,又紧张了一阵子,这句话倒也背过,出自《孟子》公孙丑章句:“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 虽然他也曾背过,然而仍未以此为题目做过文章,故而须一切皆三思而后行。 胡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理出了点眉目,犹豫再三之后,于是动笔。 但今天却并不如昨日顺畅,毕竟因为题目要更难一些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已被掏空了似的,理亏词穷,下笔无文。他好容易写过了大半,不知是因为过度紧张啊还是怎么的,也可能是因昨晚吃的太过油腻了,他的肚子忽然咕噜一声,一下疼起来了,正如前几年那次院试时的感觉! 他暗暗叫苦,长叹一声:“天啊,为何总要这么作弄我,难道此番又要跑肚子?回来后又被盖个‘屎戳’?这岂不重蹈覆辙!” 然而他吸取上次的教训,哪怕憋死在号舍里,也绝不如厕! 说来也怪,他越在意肚子,肚子就越疼,直疼得他坐立不安。 文章是写不成了,他俩手捂着肚子,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子滚落下来。 乔载德已轻轻松松写完了文章,正坐在那里左顾右盼呢。他猛然发现老师不对劲,见他两手抱着肚子,肯定是又犯肚子疼了。 他见状,心中大急,心里直埋怨老师为何还不在号舍内就地解决,——因老师曾告诫自己如果内急,宁愿在号舍的瓦盆里拉屎也不可去茅厕。而又轮到他自己时,却顾及颜面,拉不下脸来了。 他正替老师着急呢,扭头看见另一边正有个考生退下裤子,在瓦盆里屙屎,一阵阵臭气传过来,周围的考生都捂着鼻子,用手扇着风,然后又不得不继续写字。 乔载德同情地看了看那个屙屎的考生,又转头看看老师,而因老师和那考生处在同一排,却看不见那个考生。 乔载德忍不住了,瞅考官不注意,赶紧给师父打个手势,并掀起袍子做了个褪裤子的动作,又用手指了指另一侧。 胡先生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况且他也闻到屎臭了,知道已经有人在号舍里拉屎了,便满脸痛苦地点一点头,终于下定决心,不怕丢脸,排除万难,也要在号舍里屙屎了! 他弯腰去案下摸瓦盆,这一下却吓了一跳,案下空空如也,哪有瓦盆!想是因差役疏忽,忘了给他放了。 他这一急非同小可,本来肚子就疼,又加上急怒攻心,一时就要昏死在号舍里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71章 寒门士子庆功名 且说胡先生在科场中闹肚子,想在号舍里拉屎,却摸不到瓦盆,他心慌得要死,就见乔载德斜对着他摆手,还摘下帽子来摇晃。 胡先生看到他晃帽子,心中又不禁佩服起这个学生来:对呀,事已紧急,何不用帽子做溺器?管他呢! 他不再多想,便摘下瓜皮帽,解下裤子,嗤啦一声,窜出了大半帽子的稀屎来。 他对面的几个考生看了,恶心得要吐。后来那几个考生好不容易才忍住恶心,正要写字,却看见胡先生端帽子的手把持不稳,帽子又是个软物,拉的屎又是稀屎,一下撒出来了,沾得胡先生满手都是。 那胡先生却也顾不得什么了,又窜出来一些,待肚子稍微舒服些了,便把帽子放在墙角,自己脱下袜子擦了屁股,又擦手。 只见他手上黏糊糊的一片,对面的考生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吐出来,却不小心一下吐在试卷上了!这下,那考生死的心都有:唉,污秽了卷子,那也就作废了,此番功名竟然因此弄丢了! 胡先生既然已遭此尴尬之事,索性豁出去了,他用另一只袜子抹净了手,提上了裤子,趁肚子不疼,打起精神来续写文章。好不容易束股,把文章收了尾,这才略放了心。 余下的他倒也不大费劲了,终于熬到了收场。 从考场出来,胡先生因斯文扫地,赶紧走到载德身边,央求他千万别说出他的窘态去。 载德十分同情他,当然不说了。 胡先生到客店里就萎靡不振的,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老魏问他考得怎么样,他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老泪横流,喃喃地说:“今生再也不参加科考了……” 乔载德散场后,一下卸了肩上的枷锁,他虽已是个小伙子了,但当跟着爹爹来到舅舅家时,他与弟兄们上蹿下跳,一起放飞自我。 他们中午在舅舅家里吃了酒,傍晚又到尚伯伯家里赴宴。 他当着众人的面,把遇到的题目说了,然后又说了各誊写了表弟和伯父一篇文章。尚公任却一脸懵懂地说:“哪有这事?我从没做过这类文章,爹爹做过那个题目吗?也没有吧?反正我没见过。” 载德说:“上回来时给我的呀,在我家收着呢。” 尚璞笑道:“你这孩子,在你家放着的文章,那就肯定就是你做的了,我哪做过呀!” 说完就招呼大家饮酒。 乔向廷父子心知肚明,对他父子感激至深。 待胡先生身体复原了,大家返程。乔载智和尚公任一直送到城外,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回去。 乔载德回到了家里,又悄悄对母亲说了那考题的事,依莲也感到稀奇,再三嘱咐他不要再提了,就当没那回事好了。 载德点点头,这才安了心。 一家人都等着放榜,一个个都悬着心。 五天以后,学道衙门放出榜来,乔载德赫然位列第一! 据说是学台大人亲点他为案首的,称赞说:“看了这位童生的文章,三月不知肉味!” 那胡先生竟也侥幸中了,只是位列榜尾。 报喜的报到乡里来,合乡皆惊,毕竟师徒同时登科是很少见的,更少见的是竟然学生居于榜首,而老师却居榜末,这真是主客颠倒啊,以后怕是要“教会学生饿死师父”了。 乔向廷大喜过望,置酒请胡先生到家里来,再三道谢。 胡先生坐在谢师宴上,感慨万千,心道:“应该致谢的人是我!若不是常跟乔载德切磋,自己也找不回早已泯灭的才情;再者,赶考报名等花费,还有找保人并住客店的费用,都是乔向廷家里出的,自己省心省力省钱,只一心做学问,才侥幸得中,这都是拜乔家父子所赐啊!” 因此,他十分谦恭,只是因师尊的身份,倒也不必说太多回谢的话,但他的谦恭也让乔家父子感知到了。 乔家父子却也从内心感激先生,且不说平日的教诲,单是天提醒赶考的要领,就让乔载德受用不尽。 乔向廷和胡先生开怀畅饮,两人一醉方休。 乔载德送先生回家时,依莲还塞给他五两银子,叫他交给师娘,一者做谢师礼,二者老师中了秀才,少不得亲朋前来道贺,就帮衬着办几桌酒席吧。 乔载德递给师母时,她不敢收——因胡先生曾多次说过,童生赴考花销不菲,除路费和食宿费以外,还须报名费、试卷费、桌案费等等杂费,另须交给保人担保费,前后加起来,总计要几十两银子呢。穷人家的孩子即便有才也大多考不起,这更是他家如今办不来的,却都让乔家给包办了。因此她也觉得欠乔向廷家里许多情分,怎好再收人家的银子? 载德却放下银子就走,他师母拭着泪送他到门外。 乔载德中了秀才,成了州学廪膳生员,亲朋好友纷纷来祝贺。连县尊大人也派人来贺喜,说是本县的案首,乃是全县的荣耀!大家都祝颂道:“来年秋闱,连登科甲!” 那胡先生家也有来贺的,他窘迫多年了无人问津,如今进了学,断了的亲也来认亲,不走动的也来走动,真个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闻”。 然而他家来的大多是穷亲戚,随的礼金也少,有的才带十几个钱来,而胡先生本是个要面子的人,又不得不办酒席,陆陆续续花费了十多两银子。 幸亏乔家资助了他五两,即便这样,仍欠下了面店里的钱、肉铺子里的钱、酒肆里的钱,三天两头的来要一回。 他浑家发愁,胡先生却说:“如今我好歹算是有功名的人了,乃是县学庠生,坐领膳米。另外学馆里的束修自然也要涨一些了,你不用发愁,早晚还清。” 村塾里的学东也买了蹄酒来为他作贺,却不提涨修金的事,胡先生又不好明说,无奈之下,他便想了个以退为进的法子,委婉表示想要辞馆另谋高就。 然而,学东又不十分留他,一时他竟陷入了两难之境。 好在乔向廷听说了这事,让载德又悄悄给他家送去了十两银子,补上他家拉的饥荒;又亲自出面打圆场,留下他在村塾里接着教书。 后来还专门请他到家里,说等到乡试之年,再烦请他和载德结伴去考举人,互相帮衬着些,说不定到时考个解元回来呢。 原来,考中了秀才也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还要参加乡试去考举人;中了举人后才称为老爷,甚而也可以做佐二类的官;中举后就可以进京去考进士,中进士才是正途出身,而好多人一辈子连个秀才也考不中呢。所以说秀才只是功名的最低门槛,还要不断进取才行。 且秀才也需要定时岁试和科试,岁试是为了考察平时是否继续用功读书,辨别优劣,劣者将受申斥、挨戒尺,以至革去秀才的功名——尚璞就是不参加岁试而被革了秀才功名的;科试是为了品评学问高低,科试合格者方能进省参加乡试。 不过岁试和科试不像考秀才时那样严厉罢了。 载德自从成了州学生员,读书更加用功了。 但他心里有个阴影,老觉得自己的功名并非货真价实的,而是沾了尚家父子的光;终不如胡先生,虽然只考了个末尾,但那却是凭着亲手做的文章挣来的。 他为了增长本事,后来常去城里向尚伯伯请教,又跟尚公任切磋学问。 期间小舅妈巧儿为舅舅生了女儿安茹,他也借大家去喝喜酒之机,跟着尚公任住了好几天。 有时在学问上有了疑问,与胡先生见解不同时,他也写信或专程去城里当面请教。 第二年秋天,胡先生陪着乔载德一起参加了乡试,然而却双双落榜。 在胡先生来讲,大概因年老体弱,精力不济,文采枯竭了;在乔载德来讲,虽经尚璞父子点拨,文采飞扬,但因他父子无心举业,常爱在文章中直抒胸臆,而八股文章只能代替圣人说话,不得随意抒发己见的,有时文采太好反犯了考官的忌讳,嫌文风浮躁。 师徒秋闱失利,胡先生便偃旗息鼓,不愿再考了。一者家庭窘迫,实在考不起,虽有乔向廷帮衬,他也不愿欠太多人情;二者年纪大了,头昏眼花,确实也有心无力。 后来再到乡试年时,任乔向廷再三邀请,他也无动于衷,只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乔载德单枪匹马,意怯力薄,更难考中了。 几年下来,乔载德的功名虽没有进益,年龄却越来越大了,远近为他提亲的人,一时踏破了他家门槛。 一者他好歹是个秀才,二者家境也不错,三者他家为人忠厚,为乡人所敬仰。 乔向廷对儿子的婚事不着急,总不答应,说他还要考功名呢,娶了妻室怕误了学业;后来,他两个妹妹春草、夏叶先后出嫁,家里仍迟迟不给他定亲。 乔载德也不想这些事,只遵照爹爹的嘱咐,埋头读书,真个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然而这四书五经实在乏味,每当夜深人静,载德总忍不住想起弟弟来,猜想他在城里一定过得很愉快。 话说乔载智,他在省城过得确也很开心。他天天跟着尚伯伯去教会学校里读书,在那里,乔载智混成了个孩子王,他年龄最大,爱管闲事打抱不平。 他结交了一个小弟,就是被普鲁斯修士领到教堂里的那个男孩,无名无姓,大家都叫他“小石头”。 小石头因在外流浪惯了,野性难驯,有时难免淘气,不服管教,时常惹长老们生气,就会受到体罚。每当这时,乔载智就会去向尚璞求助,尚璞去求神甫,神甫总是宽宥孩子。 普鲁斯修士却不太宽和,此时他也已升了神职,本教区的主教大人授他为长老。他因有主教在背后撑腰,对威廉神甫变得越来越傲慢起来,对孩子们更是缺乏耐心,尖刻异常。 小石头身上老是添新伤疤, 载智总去告诉尚璞,尚璞必会跟普鲁斯长老交涉一番,说不通时就去找威廉神甫,神甫再将普鲁斯训诫一二,然而普鲁斯眼里本已看不上威廉神甫了,故而对他的训诫置若罔闻,仍动不动体罚孩子们。 蒙养学堂里有一个叫野苇的小姑娘,因夜里肚子饿,跑去饭厅偷吃东西,第二天被普鲁斯长老差点打死,幸亏尚璞及时制止了他的暴行。 他将野苇送到教会医院里,经乔治救治才得脱险。野苇由此视尚璞为保护神,私下与载智、石头也成了好朋友。 乔载智见好多孩子吃不饱,常从舅舅、伯父家里带些好吃的来,分给那些孩子们,添补点营养。后来普鲁斯长老发现了载智的举动,就紧盯着他。 有一次,他见几个孩子又围着载智,知道他又要分散吃的东西了,也凑上去说要品尝一下。他张开毛茸茸的大手,几乎把所有点心都收敛去了。 载智灵机一动,问道:“普鲁斯先生,您确定要吃这些东西吗?这可是我姥娘祭祀了祖先的点心,大概上帝是不许教徒吃祭祀过了的食物的,您若吃了,恐怕福音会离您越来越远呢!” 说得普鲁斯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只好归还了那些东西。 孩子们看到他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都抿嘴而笑。 尚璞在那里授课,再也不必受那八股文的桎梏了,他讲四书五经多是取其精要,重在讲圣贤的修身处世之道,不注重繁文缛节,因而深得威廉神甫的赞赏。 他常对尚璞说:“尚先生,你的开明与包容,我等十分赞赏。你能到教会的蒙养学堂任教,我也深感欣慰。我们是上帝派来的忠诚信使,把传播福音作为终生的职业,这对贵国而言,也是有益无害的。” 这一日,他俩在洋房里谈天,就听外面有敲门声。威廉神甫喊一声:“e yin,please。” 房门被推开,只见普鲁斯长老领着一个人进来了。 尚璞一看,大为诧异,叫一声:“怎么是你?你怎地来这里了?” 欲知来者是谁,且待下文分解。 第72章 奸滑之徒入洋教 且说威廉神甫正与尚璞谈天,听见有人敲门,他冲门外说声“请进”,就见普鲁斯长老领着一个人进来。你道来者是谁?原来竟是乔家村的乔大乖。 尚朴原也认得他,心中纳罕:这乔大乖怎么竟也脑筋开化,靠拢起洋人来了? 原来,自从乔大乖在河堤工程上做了一回监工,长了些见识以后,也懂得了结交官府的好处。他一开窍,便又到省城求购鸦片,回乡贩卖,谋取暴利,以结交官府。 这一天他又来到省城,肩上背了褡裢,里面装着卖鸦片的银钱,正想先找个地方消遣一番,再去求购鸦片。 他路过教堂街,见一个洋人在那里传教,——那洋人正是普鲁斯,他因刚升了神职,正想向主教献媚,乃加紧传教,借以劝募,孝敬主教些银钱。 乔大乖对于洋人,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他知道洋人不好惹,连官府也怕,所以躲得远远的。 他本已从普鲁斯身旁绕过去了,恰好听他吆喝说:“加入教会不但能听到主的福音,还能得到国际联盟的庇护呢!” 乔大乖听了,心中微动,暗想:“假如真像他说的那样,加入洋教就能得到洋人的庇护,那么从今往后岂不就高人一等了?” 想到这里,他慢慢踅摸回来,站到普鲁斯身边仔细听。 普鲁斯见有人听他传教,很高兴,又把入教的好处说了一遍。 乔大乖当即愿意入教! 普鲁斯又说:“为了表达入教的诚意,教徒都要有所捐献,也是为了分担教会的费用。你愿意吗?” 乔大乖褡裢里有银子,就拍拍胸脯,抖了抖褡裢,大方地说:“钱算什么?我愿意……” 普鲁斯大喜过望,忙领他来教堂里,先引他见神甫。 乔大乖见了尚朴,也出乎意外,叫道:“尚先生好久不见,原来您也入教了啊,好识时务!” 尚朴正不知如何回答他呢,普鲁斯却不愿让乔大乖多说话,他三言两语向神甫说了乔大乖愿意入教的事,就忙带着乔大乖退出去了,——他还要带着乔大乖去见主教大人呢,因为主教大人近来急需钱用。 你道这位主教为何如此贪财好利?原来他为的是要更换一条金手杖! 这位主教本名阿尔道夫,原是个法国绅士,神学院毕业后游历到美国,期间加入北美长老会,因学历较高,神学造诣较深,故而一步步升到了主教的位置。 他身为主教,在主持弥撒时,总是手持权杖的,权杖代表着神权,他因之而高高在上,众教徒也仰之弥高。 闲时,他却两手空空,反觉得不自在了,——他恨不得权杖不离手才好。 他思来想去,便弄了一根木手杖,美其名曰“文明棍”。虽然他腿脚没毛病,但手杖却天天不离手,以显示他的绅士风度。 久而久之,许多教徒似乎以为那手杖也就是权杖了,见了自然也顶礼膜拜的。 然而凡事总有不顺心的时候。 有一天,他去枢机主教那里开会,回来后便忽忽不乐了。 你道为啥?原来枢机主教手里日常拄着的却是一根金手杖,熠熠闪光,晃人眼目,显得无比尊贵;而自己的木手杖却就相形见绌了! 为此,他做梦也想拥有一根金手杖。 可是,要想得到一根纯金打造的手杖,又谈何容易?那价格太过昂贵的! 恰好赶上普鲁斯修士晋升神职,主教为他洗礼时,流露了自己心中的这个“小小”的愿望。 普鲁斯自然记住了他的愿望,打那起,他就千方百计为主教劝起募来。 为了捞钱,他俩的眼睛都要由蓝变绿了! 今儿他眼见乔大乖的褡裢里鼓鼓囊囊,看来是钱财不菲,心中喜欢,便忙带着他进教堂,见了神甫一面,然后匆匆告辞,又屁颠屁颠地向主教大人的寓所赶来。 主教的寓所是一座水磨青砖砌成的西洋楼,背山而居,居高临下,须沿着石阶向上,几经转折才能到上头。 楼外围着铁栅栏,大门口有黑奴看守。 黑奴自然认得普鲁斯长老,两人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来到楼里面,沿红毯楼梯上楼,这时主教大人正在客厅会见四方教士呢,两人只好去对面小厅里等着。 乔大乖从厅外往里偷看,见里面坐的都是些衣着光鲜的人物,可自己身上这么寒酸,顿时自惭形秽,心里未免紧张起来。 好容易等到里头散了,阿尔道夫主教拄着文明棍,咔嘚咔嘚地回到他的办公室。 乔大乖心如撞鹿般地跟普鲁斯走去敲门,听到一声“e in!”,普鲁斯便领他弯腰进去。 只见一位高大的洋先生,身穿紫色的礼服,带着小圆帽,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抬眼看着他们。 普鲁斯躬身施礼,向主教大人问好,然后说了乔大乖愿意入教并捐献的事。 主教大人听了,眉开眼笑地站起来,把手杖搭在另一只胳膊上,用洋礼节向乔大乖伸出手来。 乔大乖不解其意,普鲁斯忙说:“主教大人要与你握手呢。” 乔大乖受宠若惊,忙把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既柔软又暖和,比女人的手还要光滑细腻。 主教说:“我亲爱的孩子,欢迎你加入主的怀抱。”——他言谈举止间充满了父性,似乎通过他就能分享到主的父爱。 他继续说:“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我会安排威廉神甫亲自为你洗礼。no,就让普鲁斯长老做你的教父吧,你所有的罪过,经他向主告解,仁慈的主一定会宽恕你的。” 乔大乖猛然听到他说自己的罪过,登时吓了一跳,心道:“洋鬼子果然神通广大,竟然知道我的罪过!唉,我造的孽可多了去了,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也干了不少,只怕他说出来不太好吧。” 正忐忑之间,忽又听说会得到主的宽恕,他这才放了心。 普鲁斯长老便示意他捐献。乔大乖忙把褡裢里的银钱都取了出来,三块银子约有六七两重。 主教大喜,当即让普鲁斯预备圣水,他要亲自为乔大乖洗礼。 三人来到大厅里,几个教会的执事也都来参加他的洗礼。 主教大人弃了木手杖,改持权杖,先诵了一段经文,然后用手指蘸了圣水,洒在乔大乖的额头上,说是主已赦免了他的原罪和本罪,并赋予他恩宠和印号。 乔大乖全程迷迷瞪瞪的,却也就此入了洋教。 洗礼完毕,普鲁斯长老带着他来到楼下,让一位白人修士给他开了一个“受洗证”,说是凭它就可以得到国际联盟的庇护。 乔大乖见了这个东西,欣喜若狂,心想:“这岂不抵得上一个翰林的顶子?就是拿给州县衙门的老爷看,他们也会怕得要死。哈哈!” 从此以后,他回乡做起缺德事来,更加有恃无恐了,以至于欺男霸女,强取豪夺,无所不为。 他为了跟洋人套近乎,每每讹了钱财就去找普鲁斯长老捐献。 普鲁斯为讨好主教大人,近年来也是不择手段地四处敛财。他一边大力吸纳教徒,募捐钱财,一边又在蒙养学堂里压榨童工,让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每晚做工到深夜,孩子们不堪劳苦,陆陆续续病倒了。 他正巴不得孩子生病呢,因他找到了一个发财的捷径,那就是贩卖儿童器官。 他悄悄与教会医院里一个叫约瑟夫的洋医生合谋,趁孩子去住院治病的时候,偷偷摘下器官去卖给别的教会医院。 至于利益分成嘛,说好了约瑟夫医生与普鲁斯长老三七开,因为普鲁斯还要分给主教大人一些。 约瑟夫虽然分成少,但仍乐此不疲,因他也要讨好主教大人啊!再者,他来中国之前,听人说这里是个“遍地黄金”的国度,只要动脑筋就能发财;可来到这里一看,哪是什么富庶的国度?老百姓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个个就像讨饭的叫花子,若跟他们经商,哪有可赚钱的机会?唯有不惜手段、心狠手辣,才能赚到钱,为此,即使图财害命他也满不在乎,况且,这些拖着长辫子、瘦骨嶙峋的人,在他的眼里就好比蝼蚁一样,性命微不足道! 尚朴在蒙养学堂里教书,眼见得孩子们变成了苦力,且有的去教会医院就医有去无回,不禁满心狐疑。 他多次与普鲁斯交涉,普鲁斯却嫌他多事,两人吵了几架,尚朴只好去告诉威廉神甫。 然而普鲁斯却搬出了主教大人来压制威廉,神甫又去枢机主教那里告发,可枢机主教哪容得神甫污蔑教会的声誉呢?只喝令他“shut!”,然后“go away!”。 威廉无法,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堂里,昼夜不停地祈祷,祈求上帝保佑孩子们健康平安。 孩子们却不断遭到摧残,日渐凋零。 尤其是野苇,本来就生得瘦弱,她做工到深夜,又累又饿,有时做着做着就睡着了,被轮值的监工一鞭子抽醒,只好忍痛继续干活。 很快又有几个身体羸弱的孩子病倒了。——普鲁斯长老却盼着更多的孩子病倒呢,因为主教大人又赠添了新的花销,钱财越来越不够用的了。 你道为何?因为他的妹妹卡法利小姐也来到这古老的国度。这位漂亮的法国小姑娘,生性骄奢而又天生好奇,她来到这里遍览名胜古迹,吃穿用度亦不厌其精。 这些花销,自然都由阿尔道夫主教来承担。 如此以来,主教一度入不敷出,只能更多地依赖医院里贩卖器官的钱了。 尚朴把孩子们住院有去无回的事告诉了陈青桐。陈青桐便央求乔治医生一探究竟。 这乔治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常说“上帝在心里”,所以一贯乐善好施的。 他的这些做法与青桐不谋而合,——青桐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也是出于本心、不求回报的。 青桐托乔治探究孩子们失踪的原由。每有病童至,乔治必暗中观察,他发现了约瑟夫与普鲁斯勾结贩卖器官的勾当,便告诉了主教。 谁知主教与他俩是一伙的,乔治由此成了普鲁斯长老和约瑟夫的眼中钉。 但不管怎么说,有乔治监视,从此贩卖器官难上加难了。 随着医院里财路的断绝,就连阿尔道夫主教也觉得:自己的金手杖大概是没什么指望了。 然而卡法利小姐却不关心哥哥的什么金手杖,她从不为钱财发愁的,此番来到中国,化从中国人手里榨取的钱,她更是满不在乎了。 她还带来了她的宠物卡拉。 卡拉是条狗,平日也吃惯了奶油的,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别的却不合它的口味,只吃奶油。 卡法利小姐爱卡拉甚于爱哥哥,故而经常从阿尔道夫的餐桌上抢了奶油来喂它。 卡法利的女佣叫芬妮,是个黑奴,除了照顾小姐,另外还要管好卡拉。 芬妮老是嘟囔说,卡拉吃的比自己还早好上百倍呢。 这些日子,卡法利小姐到处游玩,芬妮就得抱着卡拉跟在后面,累得她胳膊疼。 这一天,她们又来到湖里泛舟,两个拖着长辫子的船夫撑船摇橹,穿行在水中。 但见碧波荡漾,粼粼闪光,道不尽清泉淙淙,说不完杨柳依依。 正在观赏间,天色忽然阴晦了,随之朔风骤起,豆粒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疾风刮得船身不稳,芬妮一失手卡拉便落水了。 法拉利小姐见状急的大哭。 好在那个小船夫赶紧下水把它捞上来了。然而长毛贴在它身上,不似干爽时好看了。 卡法利小姐见了,心疼得如丧考妣,不依不饶,责怪船家划船不稳,必令他俩赔付银子。 那两个船夫看来是父子,老的年来体弱,小的稚气未脱,哪有钱赔她? 卡法利小姐便令长者守船,令小船夫冒雨雇了轿子来,随轿护送她到主教的寓所去。 好容易进了楼,小船夫早已浑身湿透了。 卡法利小姐向主教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并让他看吓坏了的小狗。 主教大怒,骂小船夫道:“好个蠢材,你为什么不好生划船?” 小船夫本来就怕洋人,直吓得说不出话来。他越不说话,卡法利小姐就越生气。她忽然向前一步,一把抢过哥哥的手杖,抬手直捅船夫的眼睛。 别看卡法利小姐身材矮小,手上的劲却不小,那杖尖插进眼眶里,硬生生地带出了一颗眼珠子。 小船夫惨叫一声,满脸是血,蜷缩在地上打滚。 芬妮见状,吓了一跳,连声祷告:“上帝啊,仁慈的主,救赎他吧!” 主教见地板上沾满了鲜血,就令人进来,把船夫抬到街上去,扔到雨地里算了。 欲知小船夫性命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73章 尚璞助教会赈灾 且说卡法利小姐戳伤了小船夫的眼睛,还带出来眼珠,她一点也不悲悯,扔了手杖,还狠狠踩扁了杖尖上的眼珠,然后抱起小狗,抚慰它说:“乖乖不怕,咱们回家了,刚才妈妈已经为你报仇了!” 她又让芬妮去放温水,赶紧给卡拉洗澡,免得它着凉。 那几天,倾盆大雨下个不停,就好比天上的银河决堤了一般,谁知道雨水中小船夫的死活呢? 连日来,哗哗的雨水中又多了轰隆隆的水鸣声,有教会的执事慌忙来报主教,说是黄河决口了! 阿尔道夫还未发话,卡法利小姐登时兴奋起来,吵着要去街上看水。主教担心她的安危,不让她出门。 兄妹俩正争执不休时,却见威廉神甫带着尚璞和几个修士冒雨赶了来,一个个身着蓑衣斗笠,显得那么笨重。 卡法利小姐看了想笑,跟神甫说她也想弄一套穿穿,好到雨里去玩水。 威廉神甫却顾不得小姐的兴致,他气喘吁吁地向主教报告说:“连日大雨,黄河决口,我们奉着上帝的旨意去查看灾情,大雨淹没的庄稼不计其数,冲毁民房和淹死的灾民无法统计……” 他哽咽了。 主教大人还不待他说完,就不耐烦地说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自从黄河改道以来,三年两决口,近年来几乎无岁不决。你说这个干什么?” 神甫料不到主教大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然愣在了那里。 众位修士也像突然不认识主教了一般,呆呆地看着他。 阿尔道夫自知失言,便笑一笑说:“哦哦,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上帝的使者,干嘛光动嘴说?咱要付诸行动救民于水火才是。不过,我们也要先看看官府有什么行动,我们是外来的传教士,不可喧宾夺主。所以我说,不要口不择言嘛!” 威廉神甫说:“我们来这里之前,已顺道知会了官府衙门,分守道的道台、直隶州的知州已令人向上报灾了。可官府办事,主教大人想也是知道的,迟缓得很!前几年赈黄灾,官府百弊丛生。若要等他们出手,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仁慈的主啊,不许我们旁观!再说,这正是教会传播福音的时候!我们传教士,作为神的使者,应该赶快发布灾情,筹集善款,赈济灾民才是!” 阿尔道夫主教听了,只好点点头说:“这话说的是。我们是上帝的使者,赈济灾民义不容辞。我这就向各教区主教写信,告知这里的灾情,吁请各地教众施以援手。你们诸位嘛,就不要再在这里耽搁了,先去查灾情吧。”——他其实是嫌他们在这里聒噪。 神甫与众人感激地点点头,冒雨走了。 阿尔道夫主教的寓所地势高,自然不会遭水淹,但外面的水已然齐腰深,那低洼地带更是没过房舍了。神甫领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大雨打得人脸上生疼。 大家正走着,模模糊糊中看见前面似乎有人影,好容易到了跟前,尚璞用手遮住雨水一看,居然是陈怀玉父子。 尚璞大叫:“这么大的雨,你俩出来干嘛?再说您老年龄大了……” 陈怀玉喊着:“别说这些了,咱快去看看塌了多少房子,救人要紧!” 威廉神甫也认出青桐,向他招一招手,大家排成一排,手拉着手,继续前行。 只见城北一片汪洋,低洼处的土坯房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众人沿路救起十多个落水的人,其中两个是教徒,也是赶出来救人反被洪水冲倒的;余下的则是从家里给冲出来的百姓。 大家站在水里,心中慨叹:汪洋之中,哪里能够查清灾情?也只是搭救几个落水的受难人罢了! 他们在外淋了整整一天,又冷又饿。威廉神甫、陈怀玉和几个修士碰伤了脚,一瘸一拐地走不动了。 看看天要黑,神甫便带众人回到教堂里。因洋人的住处都比较高,洪水绕道而行,自然没有水患。 因大雨滂沱,尚璞与陈家父子当晚只好住在了这里,尚朴和青桐一夜不能入睡,都竖着耳朵听外面的雨声,盼着能快些停住。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然而城北轰鸣的水声却越来越响。 早晨起来,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查看灾情,沿路搭救落水灾民无数。 威廉神甫不顾脚痛,搭着尚璞的肩膀去了,陈怀玉也有脚伤,但也让青桐搀着去了。 雨虽然住了,但黄河水裹着泥沙,到处肆虐。大家又奔走了一整天,又救起了很多人。 多日后官府的差役才陆续出动,当朝廷的赈济粮款拨下来时,已是饿殍遍野了。 幸而威廉神甫早早发起了募捐,有好些教徒捐了钱,尚璞与青桐也捐了数百两银子。 教会之间互相联络,从外地购来了米面,及时设粥场施粥,令附近的灾民免于饥馑。然而穷乡僻野的灾民可就惨了,没有吃的,不知饿死了多少人。 另外好些佛寺、道观也开始施粥济困。 官府层层报灾,也陆续开了粥场。 然而同样是施粥,官府熬的粥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儿,教会、佛寺、道观的粥则插箸能立。 灾民纷纷拥入这些粥场来,互相踩踏,场面一度失控。 威廉神甫与尚璞、青桐等人整日奔波在各地,维持秩序。 话说因灾情过重,灾民太多,钱粮稀缺。威廉神甫向海外分发了许多劝募信,但大多杳无回音,他心急如焚,便想亲身去海外劝募。 阿尔道夫主教巴不得他离开呢,当即就答应了,并指定普鲁斯长老暂代教堂里的事务。 威廉神甫漂洋过海走了,普鲁斯长老对教会救灾的事就看得轻了,又把心思放到怎么捞钱上来。他一面贪墨教会赈灾款,一面还以赈灾为借口,变本加厉地令蒙养学堂的孩子们日夜劳作,制成物品售出后,与主教大人分钱。 尚璞帮教会赈灾,天天辗转于各粥场,也无暇顾及孩子们了。 乔载智因尚璞不去教会学校里了,他也只得留在家里。再说外面泥泞不堪,灾民遍地,家里也不许孩子们外出。 这样以来,小石头和野苇在蒙养学堂里可就遭罪了。小石头虽然也劳累,身体尚能勉强支撑下去,而野苇则昏厥了好几回了。 小石头有时做完了手头的活,又去帮野苇干活,俩人直到鸡叫才能打个盹儿。 且说卡法利小姐,自灾情发生以后,就一直没有出门,这些日子里把她憋得简直要发疯。 这一天,她看窗外艳阳高照,因而心情大好,便不顾哥哥的劝阻,让门役给她雇了凉轿,她和芬妮抱着卡拉坐了,还让黑奴门役跟着,到城外去兜风。 她看到洪水过后留下了斑驳陆离的烂泥,心里很是失落,只抱怨洪水退下去的太早,她没能赶出来看大水。 她坐在轿上,忽闪忽闪地行进着,却慢慢被几个饥民给盯上了。 那几个饥民尾随到野外,看看人烟稀少,便一拥而上抢劫起来。 这一下差点把卡法利和芬妮吓死,小姐的裙子也被撕裂了,首饰也被洗劫一空。 那几个人还要抢她的狗,——想拿狗肉打牙祭呢,是那黑奴门役从泥窝里爬出来,摸索出一把短枪恫吓,饥民们也知道火器厉害,这才四处溃逃。 那门役十分后怕,因为他知道因连日阴雨,火药受潮,其实火枪难以开火。 大家有惊无险,但卡法利小姐就此丢了魂,浑身发软;更要命的是卡拉被扔进了泥浆里,两只可爱的眼睛被泥糊住了,几乎看不见。 卡法利小姐一阵眩晕,好容易被抬回见到了哥哥,但浑身发烫,头重脚轻;小狗卡拉眼睛里的泥浆冲洗不干净,一直狰鸣着。 卡法利看了它伤痛的模样,愈加心疼,哭得肝肠寸断。 主教连忙叫人去教会医院请了约瑟夫医生来,把小姐与小狗仔细检查一遍,他故作惊恐状说:“上帝啊,卡法利小姐恐怕是受了风寒和惊吓,要快些治疗才行;卡拉的眼角膜被泥沙磨损坏了,恐怕要瞎!” 阿尔道夫主教倒也懂些医术,紧张地说:“风寒感冒发烧也不是小事,她得尽快去住院治疗才行,你回去腾房间吧!至于小狗嘛,既然是角膜坏了,那就给它换一个,如今不是能做眼角膜移植吗?它可是小姐的心头肉,无论如何也要让它复明!” 约瑟夫医生为难地说:“以前那是给人做,可从来没给狗做过。” 阿尔道夫断然说:“人能做,狗自然也能做。” 约瑟夫诧异地说:“狗怎能跟人比?再说,即便要做,也没有能提供眼角膜的狗啊?” 阿尔道夫不管那一套,只追着问:“以前移植的眼角膜是哪来的?” 约瑟夫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大多是用的蒙养学堂里孩子的眼角膜。” 阿尔道夫主教顿时释然了,轻松地说:“那还不好办?就还用他们的。” 约瑟夫迟疑地说:“只是……拿人的眼角膜给狗换上,是否有些太不人道了?上帝知道了只怕也……” 阿尔道夫大怒,呵斥道:“这可是法兰西帝国的狗啊,生来就比这里的人高贵!拿他们的眼角膜给它换,还抬举了他们呢!就这样办,别啰嗦了!” 约瑟夫只是个平教徒,自然不敢和主教大人顶嘴,只好唯唯诺诺地说:“既然主教大人决定了,我凭着上帝起誓,绝不会违背您的指令。只是……手头没有现成的眼角膜啊。” 阿尔道夫想了想,悠悠地说:“这个你就别管了,你只管回去准备手术就是了。” 约瑟夫答应一声,又看看卡法利小姐,犹豫不决地问:“小姐也病得不轻,可是仅有的一间病房被领事馆参赞的夫人住着呢,小姐只好住大病房了,可以吗?” 主教没法,只得答应。 这里阿尔道夫主教又把普鲁斯长老请了来,与他商量眼角膜的事。 主教开门见山地问:“蒙养学堂现有的孩子,谁的眼睛最漂亮?” 普鲁斯想了想说:“有个叫野苇的女孩,眼睛很好看。” 主教点点头,断然说道:“那就她了,呵呵,也该着她有着这份荣耀,能给法兰西帝国的纯种贵族狗配眼角膜!回去后,你赶快把她弄病,送到教会医院里去,准备取她的眼球。” 普鲁斯长老领了指令,不敢违忤,一路上盘算如何才能把她弄病。 临到教堂时,他有了主意。 当天晚上,他加重了野苇的做工量,令她一夜没睡。 小石头过去帮忙,被他一顿教杆打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又借口她做的都是次品,不准吃饭,别的孩子去上课了,唯独她要罚站,且一站一天,连一滴水也不给喝。 夜里又要她做工。 第三天又是罚站。 小石头见势不妙,趁人不注意,翻墙逃跑了。 他一直跑到尚璞门前,才敢喘口气。 乔载智看见了他,连忙跑出来接他进去。 小石头把野苇受罚的事说了,青桐早从乔治医生那里知道了教会医院贩卖儿童器官的丑事,因而十分担心野苇也遭此厄运。 他想了想说:“为今之计,只好再去找乔治医生,让他留心一下,看看最近蒙养学堂是否有孩子送到医院里去。若有,让他加倍小心,关照一下。” 他还让小石头再回蒙养学堂里去,免得被人发现异样起疑;并嘱咐他若再有风吹草动,速来报信。 乔载智担心他是偷跑出来的,回去会挨打,小石头说道:“不怕,我是翻栅栏出来的,再偷翻进去,应该没人发觉。”说完就匆匆走了。 青桐忙去教会医院里找乔治医生。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忙碌,原来是卡法利小姐来住院了,而且病得不轻,发高烧、说胡话,医生忙着会诊。 教会医院条件简陋,因单间病房被领事馆领事的夫人占用着,卡法利小姐只好委屈一下啦,住进了大病房。 她的病根其实是被吓掉了魂,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中医可为她安神,西医却一时难以奏效。 乔治医生会诊已毕,在走廊里遇见了青桐,两人也用不着寒暄,青桐说明了来意,乔治叹口气说道:“上帝啊,他怎能这么虐待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呢!” 青桐悄声说:“怕的是又要割器官。” 乔治忙做噤声状,悄声说:“他们已提防我了,我在这里受人排挤,日子也不好过呢,手术也不让我参加了。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穷人看病方便些罢了。” 青桐同情地看着他,劝慰说:“我家的医馆里也是给穷人看病的,如今大灾之后,人满为患,你若在这里有什么羁绊,就去我家医馆里行医吧。” 乔治点点头。 两人又说起野苇的事,乔治说:“我也不认识野苇,但凡是蒙养学堂里送来的孩子,我留心就是了。有我在,决不可让她遭了毒手。假如他们真那么做,我就跟他们拼命!” 青桐想了想,叹道:“唉,也不可鱼死网破,你只留心就是了。从明儿起,我打发尚公任与乔载智每天都来医院门口走几遭,你要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就告诉他俩,到时候咱再想办法。最好能悄悄把她偷出去,到我的医馆里去诊治才好。” 乔治又点点头。 因各自繁忙,不便久谈,陈青桐匆匆告辞了。 欲知野苇是否会遭毒手,且待下文分解。 第74章 青桐与洋医救孤 话不繁絮,野苇终于病倒了。 普鲁斯长老按照主教大人的指令,把她送进了教会医院里。小石头又翻出墙来找载智报信,青桐很快告知了乔治。 陈家父子计议了一番,与自家医馆里一位熟识的病人商量,要把他送进教会医院里治病,钱由陈家出。那位病人当然愿意了,谁不想去洋医院里看病呢? 青桐又与乔治接洽,让尚公任和乔载智入院护理病人,见机行事。 原来,约瑟夫早已不信任乔治了,这次手术,他理所当然地不让他参加,而是让另一位洋医生做助手——且嘱咐他只管摘眼球,余事莫问!他则亲手操作眼角膜移植。 摘取眼球的屋子离病房不远,而移植眼角膜的手术室,则安排在了一个隐秘所在,门口写着“闲人免进”,以遮人耳目。 手术这天,两位医生各自进屋准备去了。此时野苇躺在大病房里,她的床尾挂着一个“7”字编号,身上盖着医院里特有的条纹被单,头上也戴着条纹帽子。 她已被用了麻药,所以一直昏睡着。 偌大的病房里还有好几个一样装束的病人,其中有个洋妞,也躺在病床上,正打着鼾声昏睡;床边坐着一个黑人女佣,无精打采地陪护着。——每张病床的腿脚都带有轮子,便于挪动。 从陈家医馆转来的那个病人也睡在这里,由尚公任和乔载智陪着。 病房里有一个值班的护士,是个华人少女,因一时手头无事,只安静地翻看一本西洋医书。 另外几个护士,都在外面柜台里面忙碌着,准备着手术,无暇他顾。 乔载智和尚公任见野苇一直昏睡,心里很着急,想快些把她背走。 可是那位当值的少女一直在那儿守着,黑人女佣也在那儿坐着,不太方便下手。 好在那个女佣十分疲惫,东倒西歪地打瞌睡,后来她迷迷瞪瞪地站起身来,走到走廊的连椅上,躺下很快睡着了。 乔载智便悄悄地去找乔治医生。 不一会儿,乔治医生缓步走来,招呼那位华人护士到自己的诊室去帮下忙,少女很听话地去了。 尚公任和乔载智忙推着野苇的床,来到厕所里面,看看无人,七手八脚地给她穿上了一件男人衣服,头上还扣了一顶瓜皮帽,尚公任背起她,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一直出了医院大门,陈青桐早在那里接应着,把她抱进一辆带篷的驴车里,放下帘子走了。 尚公任没事人一样又回到了医院里,乔载智早将一个枕头塞进被单,从外面看就像是一个孩子的身子,然后又把床推回了病房里。 按说野苇已然脱险,他俩也就完成了陈青桐交代的任务,可以抽身走人了,然而乔载智转头之间,看到了躺着的那个洋妞,他因仇视洋人,此时女佣又不在跟前,暗骂一声:“妈妈的洋鬼子,老拿中国人不当人,太可恨了,我叫你们害人!”他随手把野苇的“7”字编号换到了洋妞的床尾。 不一会儿,从手术室来了两位护士,奔着“7”号床过来,推着进了手术室。 很快,就听见手术室里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随即没了动静。 一位年长的护士走进了病房,嘟嘟囔囔地说:“上帝啊,是哪位打的麻药?剂量不足,捐献者可遭老罪了!” 原来,那洋医生只管挖眼珠子,其余的事也不敢问,只一下就把洋小姐的眼球给挖出来了。 ——活人捐献眼角膜,本也用不着摘取眼球的,然而阿约瑟夫专门嘱咐那位医生,不必太过劳神费力,只将眼珠子挖出来完事。 那位医生照着他的嘱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刀下去,把个洋小姐的眼球挖出,她从睡梦中疼醒,大叫一声,旋即又昏死过去。 医生取出眼球,又急忙止血,用绷带把她的头缠得密不透风,然后令人将“7”号床给推了回去。 无巧不成书,被挖的正是卡法利小姐——那些洋人只看编号,且病人又一样的装束,极易混淆的。 等卡法利小姐被推回病房,乔载智见她的头缠得像个大粽子,费了老大劲才忍住笑,顺手把编号又给换了回来。 这时,值守的少女护士也从乔治医生那里回来了,只见病房里静悄悄的,一切如常,便依旧低头去看那本医书。 尚公任忙向乔载智使个眼色,为自家病人办理出院,一起回陈家医馆里去了。 临近中午,从外面闯进了两个粗壮汉子,——这是普鲁斯长老让乔大乖从街面上雇来的——两个汉子找到“7”号床,看也不看,将上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卷起来,埋到万人坑里去了。 两个壮汉怕被人发现他们害人的勾当,用土掩埋之后,还盖上些腐草枯叶,看上去与初时无异,然后带着不义赏银,跑到外地快活去了。 约瑟夫医生拿到卡法利小姐的眼球后,趁着新鲜,小心翼翼地剥离出眼角膜来,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移植到小狗卡拉的眼球上了。 当黑奴芬妮回到病房时,突然发现主人的头上给纱布给缠满了,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妈呀”了一声,伊哩乌拉地大叫起来。 几个护士赶紧跑进病房来,七手八脚给卡法利拆绷带,待搞清楚躺在床上的人是谁以后,一个个都吓蒙了,纷纷指责那个值班的华人护士不用心。 华人护士有口难辩。 约瑟夫闻讯赶下楼来,待搞清原委后,也吓得六神无主,一时不知如何去向主教大人禀报。 后来普鲁斯长老也来了,约瑟夫就像落水的人抓着了救命稻草,苦苦哀求他去跟主教解释。 普鲁斯长老故作镇定,问那些医护人员前后细节,可又没人能说得明白。 他与约瑟夫细细推敲,断定乔治医生有重大嫌疑,因为是他叫走了值班护士。 另外,他俩觉得病房里的其他陪护人员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他俩虽猜疑众人,却又苦于没有证据,再说他俩暗地里密谋的勾当,连负责摘眼球的医生都没敢告诉,对外就更难以明讲了,因而猜疑归猜疑,却也无法追究他人。 普鲁斯突然想起了乔大乖,找了他来追问是怎样处理“7”号病床上的那包东西的?乔大乖一头雾水,只说是雇佣流民掩埋的,而此时人也早已不知去向,所弃之物无处查寻了。 普鲁斯和约瑟夫大骂了乔大乖一顿,却又都束手无策,左右为难。 两个洋人踌躇半天,只好壮壮胆子,硬着头皮去向主教大人禀报。阿尔道夫听了,差点疼死。 他有心惩处他俩吧,又怕他俩狗急跳墙,把以前见不得人的勾当说出去;不惩处他俩吧,可自己妹妹从此和小狗一样,都剩下一只眼了。 他这两天也曾翻过典籍,说不同种群之间器官互不兼容,之所以要做这个手术,只是心存侥幸、想试试罢了,再者华人的眼珠子又不值钱,挖了就挖了,并不是个事儿。没想到却连累妹妹躺着中招了。 大恸之中,他又听说乔治医生与那位华人护士有嫌疑,便将他俩从教会医院里开除了。 乔治医生听到自己被开除的消息,内心波澜不惊;倒是那位护士,因丢了饭碗,一时失魂落魄的。 她正彷徨时,乔治医生走到她跟前,和颜悦色地看着她,毅然说道:“这坑人害人的地方,不待也罢!你跟我走好了。”于是约她一同投奔青桐的医馆来了。 青桐早已料定他俩的结局,在医馆门外等候多时了。 见到他俩来,忙向父亲引荐。 陈怀玉其实早就知道乔治,敬他的医德,也爱他的医术。 只是那位护士眼生,她见了众人,羞羞答答的舒不开身。 芳菲连忙拉着她的手,亲热地叫“妹妹”,对她嘘寒问暖的。 巧儿也过来问:“妹妹多大年纪?哪里人士?” 原来,这女孩名叫仙芝,是乡下财主的女儿,家境好时读过新学,后因父母亡故,不得不辍学,到教会医院里做了护士。目今,她在城里举目无亲。 陈怀玉听了,亲热地说:“好孩子,你从今儿来到这里,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不管咋的,你就是我的亲闺女,这里每个人都是你的亲人。” 仙芝本来孤苦无依,不想今日竟一下又有了自己的家,忙赶着陈怀玉叫爹爹,赶着芳菲和巧儿叫姐姐,就像阖家团圆了一般。 青桐笑着说:“大灾之年,我家却摊上了喜事。我不仅从此有了妹妹,医馆里也添了西医。从今开始,医馆已是中西合璧了,今后就叫中西交融平民大药房!”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虽说是中西合璧大药房,却有好多患者因为厌恶洋人,反而认定他父子崇洋媚外,竟避而远之,不来就诊了。 因这个,他家医馆竟比先前反寥落了许多,久久不能恢复门庭若市的场景。 陈青桐因医馆里不忙,就去帮尚璞赈灾。尚璞与这个连襟是知己,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近来尚璞在教会里赈灾,也屡遭阻厄。原来,他只一心救灾,普鲁斯长老却总在背后算计他。 那可敬的威廉神甫到海外劝募后,陆续寄来善款。他每向教会寄来一笔,必写信告知尚璞,尚璞又是一个谦谦君子,光明磊落,每收到神甫的信,必向普鲁斯长老申明,且将所来善款公之于众,以敦促教会全用于赈灾。 这样一来,别说普鲁斯长老,就连那阿尔道夫主教也大为光火,因为尚璞打乱了他用善款购买金手杖的如意算盘。 他多次恶狠狠地对普鲁斯说:“这个华人算什么东西?我们劝募来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干嘛听他的?你要么想法让他闭嘴,要么干脆找人做了他!” 普鲁斯长老却很为难,因为尚璞在灾民口中声望极高,人们都叫他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 普鲁斯愁眉苦脸地对主教说:“尚璞如今不可小觑,灾民吃了我们的粮,感谢的不是咱们和上帝,而是他本人!他们都叫他活菩萨,谁敢动他啊?” 阿尔道夫主教听了,想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哼,他从哪儿登上神坛,咱就叫他从哪儿跌下来,跌一次就摔死他!” 他沉思一会儿,让普鲁斯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普鲁斯长老听了,心领神会,连连称妙。 很快,普鲁斯叫了乔大乖来,令他把尚璞请到教堂里。 他一见尚璞,满脸堆笑,连声道“辛苦”。 尚璞对普鲁斯一向没什么好感,不愿与他交谈,而普鲁斯此时却谦恭地说:“如今灾民流离失所,主教大人甚为关切,想委任你为教会的赈灾总办,还派了好些修士和教徒帮你。你村乔大乖算一个,他很精明能干,今后若有事,你只管安排他。” 乔大乖在旁嘻嘻笑着,忙向前冲尚璞揖了一下。 普鲁斯接着说:“粥场需要增加人手,帮灾民建房的地方也要加人手。今后就劳烦你各处多跑跑,主持大局,这样才能周全些。” 尚璞也早觉人手不够用,如今教会安排更多人参与赈灾,这是令他欣慰他的事。 他一时不暇多想,当面答应了。不料这一下正中了恶人的诡计。 欲知后事如何,下文自有分解。 第75章 寒士举步维艰 话说教会让乔大乖做尚璞赈灾的助手,尚璞因人手太少,自然答应。 从那天起,乔大乖天天跟在尚璞身后,口口声声喊他“赈灾总办”,寸步不离。 每到一个粥场,或者重建工地,他都要登高宣说尚璞是赈灾“总办”,而他则是“帮办”,说是主教大人新近钦点的,要众人都要记住他俩。 大家听了,心中暗笑,心道:“尚璞顶风冒雨赈灾,也没说让大家记住他。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还自委什么‘帮办’,可笑!” 有时乔大乖讲完了,还硬要尚璞讲几句,初时尚璞不得不说几句敷衍他,后来灾急事繁,哪有什么心思训话,只回一句:“没工夫,干活!” 不久,乔大乖又不大跟在尚璞身后了,他以“帮办”之名,领着几个洋修士和拖着辫子的平教徒,专与尚璞错时巡视。 尚璞只有一个平教徒跟着,他俩去粥场,乔大乖则去建房工地,尚璞去工地,他则去粥场。 乔大乖每到一处,都让随从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摆足了谱,且都要训话。凡有训话,他又大多假借尚璞的名义发号施令。如此久了,大家也分不清他说的话到底是尚璞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总之,凡是宣布坏的指令,都说是尚璞定的;而好的指令,则是他瞒着尚璞给大家办的。 乔大乖本人也从中尝到了甜头,虽不是什么官,却过足了“官”瘾。 这一日,粥场里的灾民突然骚动起来。你道怎地?原来此前插箸能立的粥,近来却渐渐变得稀薄了。特别是尚璞去工地的日子,粥场的粥常常能照得见人影子。但碍于尚璞之前的恩惠,灾民们也都没往歪处想,只当是他一时疏忽所致。 可灾民们吃不饱肚子,日子久了就有些牢骚,甚而骂娘了。 乔大乖听了,便登高呵斥,并说:“尚总办一早吩咐过了的,说是灾情即将过去,当前要以建房为急务。人嘛,只要有口稀的,饿不死就行。再说,吃的多,拉的多,无论什么好东西,咽下嗓子眼去就是屎。尚总办把赈灾款都挪去建房子了。” 灾民一阵抱怨。 乔大乖又说:“尚总办还说了,让大家勒紧裤腰带忍一忍,他说:只有等到太后老佛爷什么时候睡醒了,大发慈悲时,大家才有的吃!唉,尚总办也难办,老叹气呢,说:‘老佛爷整天呆在后宫里享福,她怎知老百姓的苦?发慈悲还早着呢。’”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有所警觉似的噤声道:“嘘,这话可不能乱传,要让官府知道了,闹不好要杀头的!” 无奈灾民们肚子饿,仍只是骂! 乔大乖也很无奈,忙回头安排跟他的人说:“下顿添米,务必要大家吃饱!”又再三嘱咐大家:“这是我擅做主张,万不可让尚总办知道了。不然,他要挪银建房,知道了不依!” 果然,下顿熬出的粥稠了许多。 如此三番,大家又渐渐奉乔大乖为活菩萨了,见了他甚而磕头作揖,而对尚璞却暗自咒骂起来。 乔大乖见状,自以为得意。 尚璞哪里知道粥场里的这些事?他正一心防范工地上偷工减料呢。 然而有一天,他发现一户灾民在自家工地上哭,忙上前问:“怎的了?” 那个灾民说:“教会赈济的檩条不够,少了五六根,这样怎么挂瓦?” 尚璞大怒,即刻问那平教徒。 那个平教徒是乔大乖引荐入教的,见尚璞问话,皮笑肉不笑地说:“回尚总办的话,乔帮办对小人说了,这都是照您老的吩咐做的。他说您老说过,如今粥场粥太稀,要让灾民吃饱饭,活命要紧,这工地上嘛,宁可省些料,凑合着用呗。” 尚璞大为疑惑,忙问:“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再说,熬粥能用几个钱?还要从工料上克扣?”又想:“今儿最好去粥场找他,当面问个明白,两头传话怕是扯罗不清。” 他俩随即来到粥场,刚好赶上放粥,灾民尤其是那些流民,端着个破碗你争我夺的,唯恐吃不到肚里去。 突然有人见尚璞来了,立时侧目而视。 尚璞很纳闷,以前大家可不是这样对自己的呀。 粥场也有教徒在那里,找人打听乔大乖,说是他去工地了,尚璞只好去工地找。 可也巧,每个工地上,都是他前脚走、他后脚去。这样一直追到天黑,也没赶上他的人影儿。 第二天,他又去别的村落查看,不看则已,一看倒吸一口冷气:那些受灾农户,教会资助的东西要么是破砖烂瓦,要么是断梁残檩,家家都骂娘,且骂的都是尚总办。 青桐听了尚璞的经历,宽慰了他一番,说等跟他去赈灾时向那些灾民好好解释一下。 翌日,他俩来到一处山村,那里虽则地势较高,并不在黄泛区内,然而因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山洪,被冲倒的房屋也不计其数。幸存的村民们有发呆的,有叹息的。 村里有个刘老头,房子垒到大半了,却发现教会赈济的屋梁足足短了三尺,他雇人起屋,搭上工钱不说,屋梁却不够长! 青桐同情地问:“这可咋办?为何事先没丈量好?” 老刘头很恨地说:“都怪那个黑心尚总办!——俺打地基时,他打发乔帮办领着人来丈量过的,量的是足够长。可等临上梁时,送梁的人却说,尚总办需要置办车马行头,因俺家房梁材质好,就硬给截去了一段。唉,这个天杀的!真他娘的缺了八辈子德了,太丧良心了!” 尚璞脑袋有些发蒙,叫道:“神人共鉴,哪有这事呀?真是岂有此理!” 不料这个偏僻山村的灾民中,曾有人去教会粥场里讨过粥,在那里见过尚璞的,情知他就是尚总办,便指着他的鼻子骂,说该往死里打。 青桐见势不妙,忙拉着尚璞抽身往外走。 尚璞还想跟山民辩解呢,不料脑后已然飞来半块砖头,幸亏青桐眼疾手快,一下拨开了那块砖,落在了尚璞后脚跟下。 他俩惊出了一身汗,忙捡小路跑下山去。 回到家里,芳华听说了今天的凶险,后怕地说:“唉,咱趁早回家,撒手不干了。——干也干不出个好来!” 尚璞气忿忿地说明日去找乔大乖理论。 青桐劝他息怒,说明明白白被人算计了,找他也百搭。 可尚璞一时冷静不下来。 芳华见说不结他,忙去厨房里告知了倩儿,倩儿过来也扳住尚璞的头左看右看,见并无伤痕,这才放了心,便剜了他一指头,气哼哼地说:“屋里人说话还误你咋的?明儿若执意出去,跟那些混人又辨不清是非,怕还会遭人背后下黑手!” 尚璞见芳华在一侧垂泪,自己也不禁长叹一声,默默无语,坐着发呆。 倩儿炒了两个菜,尚璞和青桐借酒浇愁。 青桐不解地说:“哥呀,我听我哥说你博览群书,三教九流无所不通。你说今儿咋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尚璞不答,只问:“你听哪个哥说?” 青桐顺嘴说:“我姐夫呗,向廷哥。听他说,你以前还会算卦呢,曾经给他算过的,准的很!——哎,对了,你为啥就不能给自己算算,看何能时来运转,也好趋利避害呀?” 尚璞苦笑道:“那是当年我无所事事,胡乱算着玩的。可近年来哪有闲心摆弄那个?口诀也早忘光了。最要紧的是,卜卦这玩意儿,须置身事外,才能旁观者清,因而天下人从不给自己算卦!” 青桐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两人灯下对酌,愈喝愈闷。芳菲与巧儿过来催了几次,青桐才回去歇了。 一连数日,尚璞不再出门。 乔载智与小石头、野苇也听说了这些事,不时跑到书房里来打听;青桐的儿子陈安邦、陈安疆、陈安边和女儿陈安茹,也常过院来玩。尚璞和青桐听着孩子们的嬉闹声,也就暂时忘了那些忧愁,安享这天伦之乐罢了。 一天,青桐对尚璞说:“眼下载智和安邦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了,一个个机灵鬼怪的,出门应该没顾虑,可叫他们结伴出去打听一下,还有什么传闻没有。” 尚璞沉思了一下,便也点点头。 青桐把孩子们叫来嘱咐了一番。孩子们早在家憋坏了,都很想出去跑跑,连尚可馨、陈安茹和野苇也要跟着去。 尚璞黑着脸不吱声,她三个女孩察言观色,知道大人不愿意,也就不敢犟嘴了。 半天后,乔载智、陈安邦和小石头从外面回来了,说是街上到处臭烘烘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没处歇脚;另外灾民们都骂尚总办呢,不仅贪墨教会义款,还在工地上偷工减料,更恨人的是竟用馊米熬粥,喝得人拉肚子! 尚璞听了,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青桐忙问:“什么馊米?喝得拉肚子?” 乔载智着急地说:“他们说后来熬的粥有霉味,好多人拉稀,人家都抱怨伯伯!” 青桐断然说:“别听他们胡说,这不关你伯伯的事!”又追问:“那里跑肚拉稀的人多不多?” 陈安邦接话说:“不知道呢,多少又怎样?反正到处有人拉稀,走到哪里都臭烘烘的。” 青桐心存疑虑,要他们再去打听,并再三嘱咐,不可在外吃东西,喝水也要回家喝! 孩子们答应着去了,傍晚回来,还是一样的回话。 第二天又去打听,然而这次回来,一个个都面带忧色。 尚璞忙问咋了,乔载智忧虑地说:“听人说,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赈灾了。到处传言,伯伯曾说过老佛爷只知在宫里享福,任由灾民饿肚子。这话要是传到钦差大人的耳朵里,怕要杀头呢!” 尚璞一拍桌案,怒喝道:“胡说,我何曾说过这话!” 乔载智见尚伯伯发怒,不敢吱声了。 尚璞心中虽怒,却又无从辩白,觉得自己就像掉进漩涡一样,头脚倒旋,没抓没捞的。 青桐忙劝:“哥哥放心,常言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分明是乔大乖假借哥哥的口,乱说一通。假若官府来问,自有兄弟我作人证!如今且不要管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尚璞点点头。 他俩还想对酌,可两家的存酒早已喝没了,医馆和画店里又冷冷清清,两家日子拮据,手头没有现钱沽酒。尚璞只好唤尚公任来,让他去街上赊些来。 这天,那几个孩子又到街上逛荡,突然一阵鸣锣开道,远远见来了一队兵丁,都打着旗锣伞盖,后面又跟着一簇人马,前面有人喊:“闲人闪开喽,钦差驾到!” 路人吓得四处躲避,有些躲避不及的,被疾步赶来的兵勇抽了鞭子。 三个孩子忙跟人跪下,乔载智跪在最前面,心里呯呯直跳,唯恐跪的地方不对,挨兵勇的鞭子。直待公人的靴子从他眼皮底下过去了,他这才放心。 但他又很好奇,忍不住抬眼偷看那大官的模样:只见他蓄着山羊胡子,端坐在轿子里,头戴凉帽,红缨上面是耀眼的明珠,插着花翎,穿着黑蟒袍,补子上绣着个锦鸡,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子,就像和尚的念珠。 大官前面有一队人马,举着旗罗伞盖,后面又是一队人马,都拿着刀枪剑戟。 马队哒哒哒地过去了,扬起了一阵热腾腾的尘土。 乔载智心想:“怪不得爹爹一心要哥哥去考科举呢,当了大官可真他妈的威风!” 众人待远近都没动静了,才敢起来,然后叹气的叹气,咒骂的咒骂。 这里几个孩子赶紧回家报信。 尚璞和青桐听了,反而不急躁了,齐声道:“既然钦差大人来了,是福盼不来,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那就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吧。” 他俩没事便在店里闲坐,这天门外突然来了一些做公的,又来了一队兵,森然列在门外两侧。 孩子们见了,一时吓得心里突突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76章 贵人附庸风雅 且说书画店的门外来了一队兵,一个二爷模样的人进到店里,递上一个拜帖。他俩忙打开一看,竟然是分守道的道台陪同钦差大臣屈驾造访。 很快,就见两个身着便服的读书人,迈着四棱步踱进来。 二爷引荐说:“这位是钦差大人,这位是道台大人。” 尚璞与青桐忙起身作揖。 道台眉头紧锁,只怪他俩不懂礼数,没下跪磕头参拜。 岂料钦差大人并无半点怪罪之色,反而笑容可掬地问:“请问,哪位是尚先生?” 尚璞又施礼。 钦差大人点点头,先褒奖他的赈灾之功,然后说:“本官受朝廷差遣,前来巡查赈灾,甫一到任,诸位大人便告知本官,贵地人杰地灵,名人辈出,前有易安居士词烁古今,今有世外清闲居的字画惊艳世人。本官亦常闻先生大名,与君神交久矣。” 尚璞不料这位大人竟然知道自家画馆的名号,且拿易安居士——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清照与自己并称,一时心中甚为纳罕。 列位看官可能要问:钦差大人怎地到尚璞画馆里来了呢? 原来,这位钦差乃是满人出身,祖上为镶黄旗旗主的包衣,入内务府当差;至其曾祖,仍充宫掖,为七品带刀侍卫;至其父,为六品带刀侍卫;至他时,因喜读书,本欲从科考晋身,然太后眷顾旧臣,令承其父职,随侍宫中。他长得清俊伶俐,深得太后宠爱。蒙太后恩宠,已在户部行走,身居要职。他自小在京城养尊处优惯了,最擅长丹青水墨,又票戏捧伶,遛鸟放鹰,斗鸡走狗,无所不通。 他原是不愿接这巡查赈灾的苦差事的,但听胥吏说,此番所差遣的去处,风景秀丽,名士辈出,其中就有“世外清闲居”的主人,他一幅字画就价值千金呢。他闻言大喜,因他家里就藏有一幅“世外清闲居”的字画,常于宴前炫示于人,见者无不称羡。此番他身为钦差,若亲自按察那里,此行必能罗致更多的名画喽,故而他面谢圣恩,欣然愿往。 恰好分守道的闫道台同样喜爱字画,往常也曾去京里拜访过那位大人的,两人志趣相投,互有答贺。此番大人以钦差之尊莅临本地,闫道台极想借机巴结他,赠他些字画。 他知道省城书画界属“世外清闲居”的名声最为殊胜,因而他便想求索尚璞的字画作为赠礼。况且,他竟然知道他家有一幅瑰宝,就是《万象图》,他做梦也想得到它! 列位看官或许又问,那《万象图》本是尚璞夫妇秘藏的珍宝,这位道台因何而知?正所谓无巧不成书,他曾与尚璞有过一面之缘的,由此知道了那幅瑰宝,只不过尚璞一无所知罢了。 原来,闫道台上任不久,即去拜会洋人。他拜洋人不为别的,只为他们不找他麻烦。他先去拜会了领事馆的领事,又到教堂里来拜会神甫。 当时尚璞恰好去蒙养学堂授课,威廉神甫从后面指着他说:“那位教书先生,是位世外高人,多才多艺,蒙养学堂的孩子们受益良多。” 当时道台听了,心道:“洋人无知!在我圣朝,管他有无才情,只要不是正途出身,又不懂人情世故讨好上峰,统统无用!” 然而神甫又说了一句:“他叫尚璞,乃是‘世外清闲居’的主人。” 闫道台闻言一震,登时如同发现了宝藏一样,心想:“唔唔,果真是世外高人,真是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啊!” 他频频颔首,对神甫说道:“是了,是了,这位先生是一个丹青妙手,下官闻其名久矣。” 神甫听了很高兴,与他相谈甚欢,还向他透露了一个秘密,称赞道:“他夫妇作了一幅画,我给它取名叫做《万象图》。真可谓气吞山河,鬼斧神工,堪称国宝呢!there’s nothing better than zhis!” 闫道台听了“堪称国宝”几个字,顿时垂涎三尺,恨不得一下就弄到手。 他回到衙门,辗转反侧,但虑及尚璞就职于教堂,恐惹恼了洋人,一时投鼠忌器,不好直接下手。 赶巧钦差大人来了,两人都是同道中人,正可借此引荐钦差大人去“世外清闲居”观赏字画,自己也可借此上下其手,浑水摸鱼。 两人都换了便装,坐两乘小轿,让胥吏领着来拜访“世外清闲居”的主人了。 话说众人相见了,见礼毕,落了坐,青桐斟茶。那钦差大人十分平易近人,再三说些久仰的话。 尚璞见钦差大人如此赏识自己,心中倒很感激他,一再说些谦恭自卑的话。 钦差大人微微一笑,遂命随从拿过一个包裹来,解开包裹,原来是一幅卷轴,展开看时,赫然是尚璞夫妇的大作。 尚璞心中诧异,暗道:“这不是当年钱易来时,我赠给他的那幅字画吗?怎地到了他的手里?”因这幅画是他夫妇的得意之作,所以一眼认得。 钦差大人笑道:“哈哈,先生眼熟吧?这正是先生的大作呢,被吾收入囊中久矣!” 尚璞茫然道:“想不到愚夫妇的拙作,竟然流传到贵人手里,承蒙大人惠存,实在是高抬小人了。”说完,深深一揖。 钦差大人拱手道:“阁下的大作,在京流传很广呢。唔,这一幅大作……是一位故友赠予的,呵呵,说起来,这都是缘分。” 钦差大人一说故友,众人都竖起耳朵来听。他见大家都洗耳恭听,愈发得意起来,笑吟吟地开了口:“说起那位故友,他本是个栋梁之材,姓钱名易,经李中堂保荐,现任北洋水师右翼副将,协理副管带,已破格授予从三品的顶戴。” “钱易?北洋水师?”尚璞与青桐听了,都面面相觑,竟不知钱易又升迁了。这也并不奇怪,那钱易平时少有书信往来,即便偶通书信,亦多是迟到的问候,加之钱易又慎重,哪敢谈及军国大事?更不会将自己的顶戴告知亲友了。 钦差大人问道:“他曾言道,作此画的是他老师。莫非就是阁下?” 尚璞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他是鄙人的兄弟!当年他来探望在下时,愚夫妇赠了他这幅字画,却不知怎地到了大人手上?” 钦差大人傲然道:“我身在京畿,为国理财,钱将军与我相交日久。我恪尽职守,助他筹饷,他便回报我字画。今儿才知,原来就是先生的墨宝!” 尚璞早知钱易筹款不易,不料钦差大人竟对他有莫大帮助!他看着钦差大人那慈祥的面容,愈觉得他和蔼可亲,他突然给钦差大人跪了下去,诚恳地说:“在下代弟向您致谢。大人帮我弟,也就是帮我,小人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钦差大人忙让随从拉起他,手捻胡须,淡然道:“先生不必多礼。本官食君禄,报君恩,在其位,谋其政,本是本分之事。呵呵,本官不才,还写过一本《居官经》呢。我在书中写了:居官宜以忠、敬、诚、直、勤、谨、廉、明八字为主;行事亦全凭公心,一人所见以为是,未必即是,一人所见以为非,未必即非,当求公是公非!是以钱大人的事,就是朝廷的事,朝廷的事,就是我的事!” 尚璞听了,觉得朝廷有钦差大人和钱易这样的好官,实乃社稷之幸。 钦差大人又极力称赞了尚璞作画的笔法,随后委婉说了求画的意图。 尚璞想也不想,匆匆起身,跑到后院取出一幅字画来,跪赠钦差大人。 闫道台见他拿出那么大一幅长卷,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了,唯恐他脑子一热,把《万象图》赠给钦差大人,那样自己可就没指望了。 钦差忙让人展开看,乃是一幅山水,似比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还要殊胜。 道台看了,心道:“完了,这么一幅精品,世所罕见,不是《万象图》是什么?” 却听钦差大人念那题跋道:“《萍水山居图》。”闫道台这才扫了一眼那跋,万幸啊万幸!果真不是《万象图》,而是《萍水山居图》。 他霎时镇静下来。 这画虽不是《万象图》,但也令闫道台看呆了,哈喇子流出了半尺长。钦差大人见闫道台露出贪婪的样子,舍不得让他再看,赶紧卷起来让人放入自己的小轿里去了。 闫道台不甘空手而归,也直言索画,尚璞便让他在店里随便挑一幅。闫道台毫不客气,踱步到壁前挨幅观赏,凡他点头的,胥吏便随手摘下来,壁上几乎去了大半。 青桐在一旁看了,直皱眉头。 钦差大人只得一幅自不甘心,他在店里踱了一会儿,思来想去,有了良策——他为了跟尚璞常亲近,便要闫道台聘请尚璞出山,到分守道衙门做幕宾,掌文案之事。 闫道台心领神会,觉得此计甚妙,实乃放长线钓大鱼之法,当即便郑重聘请尚璞为幕。原来那时官员的幕僚都是私自聘请的,自不用朝廷批复。 尚璞推辞了一下,可他心里又何尝不想效仿钱易为国尽忠、为民效力呢?青桐深知连襟素日的情怀,也觉得这是个出山任事的好机会,便也点头。 尚璞见连襟点头,也就应承下来。 待两位大人走了,青桐埋怨尚璞太过大方,里里外外的字画,一眨眼给人拿走那么多! 尚璞摇摇头,动情地说:“刚才你没听他说吗?他助我弟呢。他助我弟,即是助我,大恩不言谢,些小字画玩物,算得了什么?——他就是要我命,我也给他!” 青桐见他这么动情,便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果然有分守道衙门的人来,请尚璞去衙门里为幕。尚璞安顿好了家里,便去见闫道台,闫道台补授了聘任文书,让他在衙门里掌管文案。 原来衙门里自有衙门的风气,大灾之年,官吏们仍安坐廨庑里品茶、吃烟,甚而摸骨牌、掷骰子。对于上面对赈灾的督查,自有应对之法:选几处废墟,集力打造几处赈灾场地,所营建的房舍真个是陈列俨然、街柳庭花。 县官看了,请府台大人看,府台大人看了,再供道台大人看,然后藩台又看,最后恭奉抚台大人看,都赞赏有加。 待到钦差大人到来,去那几处场地看时,不仅新建房屋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灾民也是差役扮的,都跪地叩谢天恩。 钦差夸奖说:“诸位真不愧为百姓父母,灾民迁居于此,实不啻天堂胜境。这都是托太后洪福,若上达天听,诸位加官进爵,皆无虞矣!” 众官也都忙叩谢:“大人莅临,指导有方!” 大官小官互吹互擂一番,饮宴时也就格外其乐融融。 那尚璞眼见官吏做戏,灾民受苦,不免心如汤煮,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诫差役勤勉任事。 但他只是个幕宾,嘴里絮叨个不停,大家很快就烦了,都说他不识时务,也不通世故,渐渐也就怠慢他起来。 他做了道台衙门的幕宾以后,连襟张有财曾来看望过他,原来张有财一直在直隶州衙门里做衙役,因知州衙门设在省城里,所以他对外也就称在省城衙门里当差了,唬的家乡人还以为他在巡抚衙门伺候抚台大人呢。 他见尚璞竟然被分守道衙门起用为幕宾了,不由得对他毕恭毕敬的。 张有财按照直隶州衙门的差遣,也管着督促一方赈灾事宜,但他对灾民异常苛刻,——凡是曾得教会施舍过的,官府则一律不再赈济,哪怕他们依然衣食无着呢。 尚璞差事清闲,钦差大人和闫道台便常约他赴宴,少不了吟诗作对、写字作画,相互答和。 有时尚璞托故不去,钦差大人也打发差役拿着片子来,说晚上宴会有名流,需长卷酬答,立等取用。初始,尚璞因感激他对钱易有助益,自己又身为官府幕宾,故而有求必应;然而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以至于店里像样些的字画都要被他拿完了! 芳华与倩儿也颇为不满。青桐每次看到差役来拿书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却都挡不住官吏仗势要挟。 这一天傍晚,钦差委派的那个差役又来了,仍拿着片子,说需三幅长卷,因钦差大人要去造访一位故友,大概月余不回来,或者就从那里打道回京也未可知。 此时门店里已无甚大作,尚璞不得已,令倩儿将内室存的三幅得意之作取出来,交付差役,差役喜滋滋地走了。 青桐听说钦差大人这次可能要打道回府,这才松一口气,释然说:“但愿他屎壳郎搬家,滚蛋才好。” 尚璞苦笑了一下,不做声。 青桐又忧虑地说:“有件事还没顾得和你说,昨儿闫道台打发人来,说自从委了你差事,却从未讨你一杯酒水喝。他也有几位故交来拜,需要酬答,张口就要五幅画。姐姐不在跟前,你那如夫人叫我过来应付,我看店里哪还有什么长卷?略应得慢了些,差役就不自在,气哼哼地说:‘我这就回复道台大人,说主家不许!’然后赌气走了。唉,他回去不定怎么对道台说呢。这样下去,恐怕得罪人不少。” 尚璞吃了一惊,说道:“你不就哪里摘几幅给他得了,大的没有,有小的呢。为了劝人勤勉,衙门里大小官吏已被我得罪了个遍,你犯不上再为几幅字画得罪道台大人。” 青桐听了,叹口气说:“如今这世道,达官贵人竟都这么附庸风雅!” 尚璞无语,也只能唉声叹气。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77章 连襟助山民建房 且说尚璞自从到分守道衙门为幕,闫道台待他倒也客气,天天带他出去应酬。这一晚,时至三更半夜,还不见他回来。芳华与晴儿有些担心,青桐听了这事,当即就出去找,芳华又担心省城这么大,去哪找呢? 青桐想了想,说道:“他们文人吟诗作对,大都去有景致的地方,离不了湖里的画舫、泉边的楼阁。待我去湖边看看,这么晚了点着灯笼的画舫不多,若画舫里没有,再去泉边酒肆里找。” 尚公任、乔载智、小石头和陈安邦也嚷着要去,青桐只好答应了。大家打着灯笼出门,走了好久,将近湖边,却见有个人蜷缩在石边,不时作呕。众人赶紧过去,看那修长的身形不是尚璞是哪个?青桐叫他,却不应。 尚公任附身背起爹爹来,孩子们在两旁护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里。 芳华与晴儿赶紧去做醒酒汤,青桐也回家拿来了醒酒的药剂,折腾了半夜,直到翻肠倒肚地吐净,人才消停些。 翌日仍吃不得东西,动动又想吐,苦于肚里没食,只吐些黄水儿。直到傍晚,略微喝了些汤,蜡黄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 大家围着他,问他昨夜咋了,他叹口气,弱弱地说:“唉,一言难尽,这里住不得了!” 大家又追问,尚璞有气无力地说了外出应酬的事:原来,酒宴之上,道台大人要他临场作画,在场众人人手一份,犹嫌不足。再推辞时,便要罚酒,直至把他灌得酩酊大醉才命两个差役送他回家。 那俩差役见他走不成路了,也不耐烦背他,任他歇在水边石头上,自顾走了。 要不是青桐他们找了去,怕是翻进水里也未可知。 大家想想也都后怕。 这一天,尚璞又被强行带去山下溪旁凉亭里应酬,闫道台席间又令他作画,一连作了数幅,他身心俱疲,便先行告退。 闫道台不悦,但见他已喝得东倒西歪了,也无可奈何,就令其自便。 尚璞忙离了那名利场,恰似笼中鸟放飞了一般。 他走在路上,遇见一老一小在路旁啼哭,老的甚老,小的甚小。 尚璞心中不忍,便问她二人因何事悲伤。那小女孩怕见生人,低头躲到祖母的身后去了。 那老婆婆佝偻着身子挣扎起来,悲悲切切地说:“感蒙官人下问,俺娘儿俩因水冲了房子,没地儿住,也没啥吃,已是三天水米没粘牙了。孩子饿得直打晃儿,俺也饿得两眼发昏。这孩子受不住,自愿卖到能给口饱饭的人家,也让俺好歹能得两个铜钱,买几粒米打打牙祭。唉,我是上了年纪的人,死活有什么要紧,只可怜俺这小孙女,只有十来岁,真要当了饿死鬼,我怎地对得起她的爹娘?” 尚璞忙问:“她爹娘在哪里呢?” 老人放声大哭,说道:“她爹让大水给冲走了,她娘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拉死了。只剩了俺这一老一小,可怎么活啊?” 尚璞追问:“官府没发给你救济粮吗?没帮你家盖房子吗?” 老人叹口气说:“唉,发过了,只有半袋秕谷,撑不了几天就没了;也给了些石材木料,檩条长的长短的短,别的屋料让俺自备。俺家也盖不起啊,俺把那些东西卖给家境稍好的人家了。官府说就那么多了,也就不管俺了。这孩子跟着俺这老婆子,可遭了罪了!她倒愿意卖自己呢,可人们都遭了灾,又没人买。俺看您面善,您好歹把她买下吧。别看她小,推碾拉磨的,她都能干。只要给她口吃的,不给钱也行,您收了她当屋里人也行,您就行行好吧!” 说完,磕头如捣蒜。 尚璞听了,鼻子一酸,就要掉下眼泪来。他问孩子的姓名,奶奶说:“芊儿”。 尚璞记在心里,急匆匆地去找连襟张有财,要他吩咐下面救济芊儿一家。张有财好生作难,说这事上头有章程的,不许越级下行,只教她去找当地里正、地保即可。 尚璞一听急了,正气凛然地说:“你也管着一方赈灾,如今眼睁睁看着她娘俩挨饿,怎能坐视不管?如今兄弟我好歹在分守道衙门为幕,也算是道台大人身边的人,今儿我把话撂这里,兄长只管赍发钱粮救济她娘儿俩,衙门里的老爷如有见责,由我担着!” 张有财知道这个连襟一贯是急人之所急的人,且又果真是道台大人身边的人,见他这样说,一时也起了恻隐之心,便叫了那一方的里正、地保来,由大家商议过了,再批给芊儿一家些许钱粮,帮她家起屋盖房,不使她流离失所。 尚璞这才安心,再三致谢张有财。 他安顿好了芊儿和奶奶,这才如释重负地回家。 他一路行来,见了沿途那凄凉景象,不觉想起了同郡先贤张养浩赴关中赈灾时写的一首词: “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只落得满头白发新。” 如今,自己也感同身受了! 后来,闫道台又多次遣人邀他去应酬,乘他不胜酒力、头晕目眩时,追问《万象图》的下落。 尚璞矢口否认,说本子虚乌有之事。 后来闫道台搬出威廉神甫说的话来,尚璞才知道他已摸清底细了,便不做声了。 那桌上的文人墨客见状,也帮着道台大人死缠烂打,非得要他把这幅绝世画作拿到宴席上鉴赏一二才行。 尚璞看那阵势,若拿了去,则必有去无回,他咬住牙,不置可否。 闫道台甚为急迫,逼他现场临摹一下那幅《万象图》。 尚璞又决绝地说:“那是梦中之作,非实有,模仿不来的。” 闫道台不悦,说隔天亲去他家鉴赏。 三天后,闫道台果然领着一帮人来到书画店里,坐着不走,非要欣赏一下《万象图》不可。 尚璞又再三辩说:“那确实只是梦境,非实有!” 众人不听,就那么耗着。 有人便去壁上阅览字画,有的也就顺势拿走了,尚璞也难阻拦。 大家冷坐久了,闫道台终于变了脸,甩一下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尚璞夫妇悬着心,怕他们再来啰噪,好在过去了数日,一直没什么动静。 尚璞这才放了心,决意不再去衙门里做幕宾了。 一天,他对青桐说:“既然你医馆里不忙,我画馆里也没事,不如明儿咱俩去外面看看那些灾民怎么样了,顺便背上你的药箱,遇见病人就替他们义诊。” 青桐也如尚璞一般心善,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第二天,两人骑着毛驴,辗转在各个受灾村落,一路为灾民问诊,施舍药饵。 他俩不觉间又到了那个曾被脑后飞砖的山村。 如今这里仍是断壁残垣,人们一直住在窝棚里,——好在地势稍高,饮水倒还干净。 这时老刘头正趴在窝棚里往外探头探脑呢。 尚璞叫他出来问:“您老还想盖房吗?” 老刘头说:“做梦都想呢。可房梁短了,料也不齐,咋办?” 尚璞说:“那就自己动手,起石头、夯土坯、割茅草,搭茅屋呗。” 刘老头摇摇头说:“肚子饿得咕咕叫,干不动呢。” 尚璞与青桐又劝了好多村民,他们也都这么说。 尚璞两人劝不动大家,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途中,两人坐在路旁倾倒的树干上啃干粮,青桐递过一根咸萝卜条儿,尚璞伸手接时,突然灵机一动,说道:“我年轻时读过不少杂书,记得曾看过一则故事:说是有户穷人家盖房子,因手头拮据,没能伺候好木匠,最后上梁时发现房梁截得不够长,主家急得要死要活的。恰好有个云游的出家人经过那里,出家人慈悲为怀,他看了看那房梁,就让主家请石匠来。主家不明就里,说屋梁是木匠做的,要石匠什么用?出家人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等石匠来了,出家人亲手画了图,要他们找两块石头来,凿成胖鱼头的模样,略微带点尾巴,然后让人抬到房墙上去,鱼头冲外,尾巴冲内,然后把房梁两端压在鱼尾巴上,而外面的胖鱼头本来够沉重,这么一来,内外重力恰好平衡。就这么着,只用两块石头就接上了房梁。如今,那些短了房梁的农户都一筹莫展,我们何不效仿一二?” 青桐听了,直夸他不亏是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 他俩忙去找山民说了这个办法,然而应承的人仍然很少,——大家都饿着肚子,无精打采的,又一贫如洗,哪有钱请石匠? 他俩再次败兴而归。 途中,青桐了沉默一会儿,突然说:“哥啊,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咱俩有心赈灾,莫不如回家折变些钱财,捐给这些灾民。帮他们起屋盖房,咱心里也宽慰些不是?” 尚璞看着这个悬壶济世、扶危济困的连襟,眼里露出万分疼惜赞许的目光来。 二人回家和妻妾说了,她们都是夫唱妇随的人,各自变卖了头面首饰,凑了三四十两银子,拿去赈灾。 他俩有了银子,又去找老刘头讲道理,老刘头像没睡醒似的,仍不愿动弹;他俩便拿出了银子,老刘头一看到银子,这才来了精神。 他听了尚璞的话,召集起村民来说:“这两位官人带了银子来,他们说了,要帮咱买梁、买檩!既然最要紧的四梁八柱都有了,下剩的就靠咱自己动手了。咱都是住惯茅草屋的人,难不成遭了洪水反要改住瓦屋吗?从今儿起,咱们合伙起石头、夯土坯,割茅草、做屋顶,和泥巴、作泥灰。两位恩人也说了,只要咱们勤快,什么就都有了。” 大家听了,也都振奋起来。 众人分了工:起石头的起石头,打土坯的打土坯,和泥灰的和泥灰,割茅草的割茅草。 青桐还去山下籴了些米来,在村口支起两口大锅,和面蒸菜窝窝。 众人闻着饭香,干得更起劲了…… 村里外出逃荒的人也赶回来了,其中就有那个向尚璞扔飞砖的年轻人,他叫王苍娃,原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今年二十五六岁,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庄稼汉,此时他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尚璞,非要给他磕头赔罪不可。 青桐在一旁笑着说:“我说你这小哥,你扔暗器的功夫可不咋地!赶明儿,你看我咋扔砖头,保准指哪打哪!”——青桐练过内外功夫的,又天天抓药,练得手头很准,投掷器物自然也有准头。 王苍娃不好意思地咧开厚嘴唇,呵呵地笑了。 往后的日子,王苍娃专干搬石块、运土坯之类的力气活;歇工时,青桐演示了一下掷石子的绝活,那真是百发百中! 王苍娃知道遇到高人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拜师。 后来徒弟竟然超过师傅了,每当工匠吆喝着要上泥、上坯、上石头时,王苍娃只管低头往上扔,都毫无偏差地扔到工匠手里。 青桐见了,不由得树起大拇哥,称他为“飞石王苍娃”。 大概过去了月余,山村大变样,家家住上了茅草房。 尚璞和青桐临走那天,王苍娃早早上山打下了几只野鸡和斑鸠,还套住了两只兔子;老刘头下山沽了几坛酒。 那天,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王苍娃执意把他俩送进城里去,当看到两家的大宅子后,不禁吐了吐舌头,还以为他俩都是大财主呢!进去看了家中的衣食住行,才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尚璞留他吃饭,他哪里肯再在这里叨扰?匆匆回去了。 尚璞在家歇了三天,就见来了两个差役,见了尚璞,连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叫着:“老爷哎,您可回来了,谢天谢地!道台大人让俺俩来请您,来一次见不着人,来一次见不着人,他杀俺的心都有!今儿您终于回来了,大人要见您,求您跟俺走一遭!” 尚璞断然说道:“我已不再去做幕宾了,就请你俩转告大人,替我辞了那差事吧。” 两位差役带着哭腔说:“大人让俺俩来请您,您要不去,俺们回去又要挨板子了。您瞧,上次挨的板子,歇了十天才能起来。今儿好容易见到您,您要辞差事,还是请您老当面去和大人说罢。”说完,竟然跪下了。 尚璞本待不去吧,两个差役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他一时心软,只好跟着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78章 尚璞遭贪官拘捕 话说尚璞又被请到了分守道衙门,差役往里传话,说尚先生回来了。 里面一连声地说“请”,就见道台大人亲自迎接出来了。尚璞有些吃惊,忙躬身施礼;那闫道台也向他拱手,一再问他这一个多月去哪了,怎地连个随从也不带?杳无音信! 尚璞心知与他不能相谋,也难向他明言济世行善之举,只说自己有个晕病,是又犯了那老毛病,回老家将息了一月。 道台大人将信将疑,只得随口问询了病情几句。 尚璞忙借口自己有顽疾,要辞了道台衙门幕宾的差事。闫道台哪里肯依?再三挽留,并吩咐后堂备酒,要为他接风洗尘。 尚璞再三推辞,闫道台固请。尚璞拗不过他,只好随他进到内衙落座。 等酒菜摆上来,二人对酌,闫大人也不谈什么公务,总说些文墨上的雅事,又提起那幅《万象图》,再三追问:“到底可拿来观瞻一二否?” 尚璞仍矢口否认。 闫道台又沉了脸,二人喝了一场闷酒,不欢而散。 尚璞回家,见家里人正等得心焦,他叹口气说:“唉,看来那幅画确是祸根,被强人惦记上了!” 妻妾悸然问:“那咋办?” 尚璞默然无语。 乔载智懂事地跑去隔壁叫舅舅。青桐过来听了这事,叹道:“唉,如今这世道,百姓家哪能存得下好东西?” 乔载智在旁听了,眨眨他那明澈的大眼睛,决然说:“要不我把它带回老家去?藏在地窨子里,难不成他还会追到乡下去?” 尚璞想了想,摇头说:“如今城里遭了灾,四处烂泥,车马不通;再说,大灾之后,必有瘟疫,灾民中跑肚拉稀的不少,这时往老家跑,只怕把瘟病传到乡下去呢!” 青桐一听到乡下,灵机一动,释然道:“说到乡下,我想起那处山村来了,山里有清水喝,倒不担心瘟疫。村里人也朴实,那王苍娃为人憨厚,我看他是个讲义气的人,倒不如把那幅画用油纸包了,带到山村去,别人要问,就告诉他们是家堂轴子,他们又都不识字,也没人看。” 大家都点点头。 青桐打算明日亲自送到山里去。 第二天王苍娃却来了,原来他打着了一只獾,一早送进城来,让恩人尝尝鲜。还邀几个孩子进山去玩,说那里跑的开。 尚璞谢了他,叫芳华和倩儿把画包好,亲手交给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回家藏好,切不可走漏风声。王苍娃信誓旦旦地答应了。 王苍娃又说老刘头身染风寒,请师父去诊治。青桐说尚公任在医馆坐诊日久,医术已不赖,打发他背着药箱,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了。 第二天,书画店门外突然来了一队兵,说是听灾民说,尚璞在教会帮办赈灾时,非议朝廷,诽谤太后,要拿他去当面对质。 尚璞争辩道:“绝无此事!”官兵却不由分说,用铁链子锁了他走了。 倩儿从内院赶出来时,只看见他个背影;青桐在医馆里看见了,忙跑着去追。 不久,书画店门外又来了一队兵,向里面人说要抄家!芳华和倩儿正在那里吓得手足无措,听说要抄家,质问官兵道:“俺本是良善人家,并不曾作奸犯科,为什么要抄俺的家?” 一位班头气哼哼地说:“刁民!大人已审得明明白白的了,你当家的已招供了。他借帮办教会赈灾之机,非议朝廷,诽谤太后!还贪墨洋人从海外寄来的洋钱!道台大人特命我等前来搜查。” 芳华和倩儿大呼冤枉。 差役哪里肯听?就要进门搜。 班头见这俩妇人花容月貌,不禁起了歹心邪念,色迷迷地发话道:“喔,对了对了,大人吩咐过了,洋人的洋钱,是花花绿绿的票子,说不定也会藏匿在身上。来人,先剥光了她俩的衣裳,仔细察看!嘿嘿。” 那些衙役巴不得如此,一阵呜呜咽咽的邪笑之后,就有人向前来动手动脚。 芳华与倩儿如遭灭顶之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免受辱,就要碰死在台阶上。 这时,就见青桐又气喘吁吁跑回来了,原来他在路上见一队兵向这边跑来,情知是去找尚璞家眷麻烦的,忙又跟着往回赶。 他远远看见污吏要对女眷非礼,大喊一声:“住手!” 衙役扭头一看,见一位俊朗的后生怒目而视,忙问:“你是什么人?干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青桐凛然说道:“你等身为官差,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一句话把班头给镇住了,他只好又搬出大人的指令,说要搜查赃款,故而先行搜身。 青桐情知这些人如狼似虎,若不让搜,必定迈不过这道坎去,沉思一下便说:“男女授受不亲。若要对女眷搜身,也须女官才行!” 这下班头无话可说了,只好令一差役火速去州衙里借一个女仵作来。 女仵作很快来了,领着芳华、倩儿家去。 须臾出来,回说:“二人身上并无夹带。” 这时芳菲、巧儿、仙芝早来到街上,接芳华等人到西院住。芳华突然想起一事,悄声对倩儿说:“这伙贼人到家里必乱摔乱砸。别的不打紧,只是相公的那方端砚,是他恩师的遗物,他平日爱惜得什么似的,万不可被人糟蹋了。今儿拼却一死,也要家去带出来。”倩儿连连点头。 青桐又去跟班头商量,因这不在查禁之列,班头只得答应。 倩儿亲去取了砚台出来,又被女仵作叫去店内搜了一遍身。然后才跟着芳菲等人回陈家去。 班头令两个衙役守住大门,其余的人肆无忌惮地冲进家去,乱翻一通,见什么好的只管拿,拿不走的则连摔带砸。 一个时辰的功夫,尚璞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老鼠窟窿都搜查过了。 然而,并不见什么洋票子,也并无什么《万象图》! 众差役灰溜溜地出来,告诉班头一无所获。班头只得叫声“走!” 衙役扬长而去。 青桐忙去告诉芳华,众人进家一看,就像遭了贼偷,衣服被褥被扔了一地,桌椅也掀翻在地,瓷器全碎了,所有细软等物踪迹全无,甚而连房内的地砖也给起了一大片。 倩儿大骂:“这些天杀的,就是一伙强盗!真该千刀万剐!” 巧儿也恨恨地说:“这是什么世道?还有咱老百姓的活路吗?” 芳菲后怕地说:“幸亏孩子们不在家,要不,还不给吓坏了!” 青桐忙说:“眼下我哥还在官衙里呢,救人要紧!” 这正是芳华和倩儿担心的,她俩惶惶不安,六神无主。 青桐想了一想,断然说:“为今之计,只好去找大姐夫,求他托人去衙门疏通,好歹救哥出来。” 他忙骑了牲口去了。 那张有财此番也受了连累,——因他听尚璞的劝,关照芊儿一家,已被官府盘查多次,并因此停了差事。 此时他正在家懊恼呢,忽听“啪啪”的打门声。他心惊肉跳,忙开门看,却是连襟青桐。 他忙问何事。 青桐就将尚璞的被缉拿的事告诉了一遍。 张有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他活该!他本是个不谙世事的穷书生,干嘛非得往官场里混?自己不识时务不合时宜,如今自身难保不说,还连累了我!一个个都弄得灰头土脸的,何苦来?” 青桐忙劝道:“大哥,咱先不说这个了吧!都是知己亲戚,如今他被困在官衙里,先想法保他出来才好!” 张有财气呼呼地说:“我没那么大本事,他有本事他自己使好了!” 青桐又央告说:“都什么时候了,别说这些气话了行不?大哥您常年在衙门里行走,好歹出出面,疏通疏通。要是能放他出来,咱家一天的乌云都散了!” 芳华的大姐早听说了这事,也出来劝。张有财想了想,怕一下把他两个连襟都得罪了,只好改了口,说道:“唉,我也是在气头上,说得急了些。那么着,我去找人说说吧。结果如何,也难说,就看他的造化了!” 青桐忙作揖致谢。 两人一起赶往分守道衙门,这张有财给门役塞上了一个门包,放他俩溜了进去。 张有财以前认识分守道内一位姓李的主事,又给他塞了一块银子。 李主事看在银子的份上,对张有财说:“想必你是知道的,就是芊儿家的事!官吏纷纷传言他要你法外开恩,多次赍发她官银。而那个‘芊儿’是个鹅黄少女,长得楚楚可怜,尚先生不久就要收入内室的。再是他诽谤朝廷和太后,大逆不道。” 张有财情知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然而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青桐原不知有芊儿这事,就问张有财,张有财支支吾吾地说:“有是有的,只是——却不见得他对那芊儿有意,她顶多也就十来岁……” 李主事却摇摇头:“不在年纪大小,前一阵子来的那位钦差大人,就偏爱小的,嘿嘿……” 青桐听了,愤愤地说:“我哥不是那样的人!” “这位小兄弟说话,怎恁地孩子气!他心里咋想的,又没写在脸上,你怎知道?官府说他有,就有!不然,移交分巡道衙门,板子底下,管叫他认个诱奸少女的重罪!”李主事悠悠地说。 青桐大惊失色,忧心地问:“道台大人如何说?难道这点子事也值得移交分巡道衙门吗?” “这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就看尚先生如何与道台大人交好喽。哼,照眼下这死犟劲儿,怕真要移交呢。” 青桐听了,心里大急,忙问:“不知这分巡道的大人,为人如何?” “这位分巡道的道台是新来的,脾气性格还摸不上。嗯,正因为摸不上,我家闫大人才迟迟未移交呢。据说那人很不近人情,——钦差大人来时,独他不去省界迎候。哦哦,怪我多嘴了,不该品评大人。”李主事懊悔了。 青桐听了,不禁对分巡道的大人抱有了一丝幻想。 他又记挂着尚璞,便暗给张有财使眼色,求李主事想法让他俩见他一面。 主事斟酌良久,看在已收了银子的份上,才勉强答应。于是趁胥吏歇晌的当儿,悄悄领着他俩到了后院柴房里。 青桐看见栅栏门内一个人昏迷不醒,从腰部以下至小腿踝,一片血迹,连地面上都沾染了黢黑的血筷子,一群苍蝇围着他嗡嗡地乱飞。 青桐见状大恸,犹如棍棒打在了自己身上一样,不由得骂道:“好个狗官,竟敢擅动私刑。巡、守两道各有所司,他一个分守道道台,凭什么私设公堂刑讯逼供?我,我非得到巡抚衙门告他一状不可!” 李主事吓得连连禁声道:“小声,小声!民告官,告不赢!” 青桐说:“哼,要是官官相护,我豁上一条命,也要到京城告御状!” 主事不敢在此久待,忙叫二人随他出去了。 来到外面,主事叹息道:“这事说来也怨这位尚先生,我隐约听得是道台大人相中了他的一幅什么《万象图》,岂料姓尚的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嗨,咱也不知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令大人一直这么魂牵梦绕的,要我,给他不就完了嘛!” 张有财撇撇嘴,不屑地说:“他死牛筋,头碰南墙不回头!官场之中,大家想方设法巴结上司还巴结不上呢,他可倒好,大官张手要了,他却不给!唉,要是我会画画,早他妈当大官了!” 青桐却辩驳道:“哪有什么‘图’呀?所谓他家有什么《万象图》,那都是坊间传言罢了。我和他比邻而居,这还不知道?那是子虚乌有的事!” 李主事不再说什么。 他不敢久留二位,便端茶送客。 这里青桐速回家来,踱来踱去,觉得唯有向钱易求救,才能解除此厄。于是提笔给钱易写信。他照前番钱易来乔家庄说的那地址,写清注明,火急火燎地跑去票号寄了信。 回来的路上,就听一阵铜锣响,街上推来一辆囚车。只见尚璞站在囚车里,只露着头,因他腰受了重伤,无法站立,只能靠脖子卡在笼骨上坠着身子。 青桐看了,差点疼昏过去。 你道尚璞怎地又被游街了呢? 原来,贾道台授意那两个差役诬陷尚璞后,对他动了酷刑,只把尚璞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死不招认。 张师爷出主意说:“这尚璞是个文人,天生的硬骨头,但文人却有一致命短处,就是要面子。——既然他不怕打,那就拿他游街示众,只说他贪墨教会赈灾善款,诱拐黄花少女,街上的人必然饶不过他。那时,他那孤傲之气必将荡然无存。哼,回头不怕他不招!” 闫道台连声叫好,夸道:“好一招攻心计!” 就这么着,半死不活的尚璞被架上笼车,游街示众了。 街上各色人等,果然不辩黑白,尤其那些衣食无着的灾民,听说他贪墨教会赈灾的善款,更是怒不可遏,纷纷捡起石头瓦块向他投掷,打得尚璞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青桐在后面跟着,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替尚璞辩解,众人哪里肯听?有几个街痞,酒后使性,莽劲上来,差点连青桐也给打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79章 彭公搭救尚璞 且说尚璞被游街,路人投掷石块,被打得头破血流。夜幕降临,闫道台令人将他从笼车里拖出来,扔到文庙大门外的戏台上,让他趴在那里受罪。 张师爷让人做了两盏灯笼,一盏写着“贪”,一盏写着“奸”,挂在尚璞旁边的旗杆上。 尚璞早已昏死过去好几回了。青桐在台下看了,一如剜心剜肝般地痛,他嗓子早喊哑了,只急得泪若泉涌。 夜深了,看的人们渐渐散去,台上监守的差役也进了街旁小店,戏台上只剩下了尚璞。 青桐回家取来了金疮药,偷偷跑到戏台上,查看他的伤势,双腿自是打折了,这还不是要害,最要命的是腰伤,要是腰椎打断,怕是会瘫痪的! 在这空旷的戏台上,他也无法为他正骨接骨,只能替他从外面敷上一些金疮药,又给他喂点水。 夜间无人,他把他拥在怀里,抱了一夜。 天色微明时,青桐怕差役看见,忙起身走开。 又有好些人聚拢来,往戏台上扔东西。 青桐看在眼里,他突然想起分守道李主事那番话——既然新来的分巡道道台不去省界迎候钦差,看来不像是昏官的做派。他心一横,暗道:“今日事急了,眼看就要出人命了,为何不去分巡道鸣冤?只当去那里碰运气吧,万一他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呢!” 想到这里,他转身向分巡道衙门跑去了。 原来那时分巡道协助臬司掌管缉捕刑狱之事,而分守道协助籓司掌管民政财赋之事,故而他去分巡道鸣冤叫屈,乃情理中事。 他来到分巡道衙门口,只见冷冷清清,鸦雀无声。 门役带着红缨帽子,挂着腰刀,威武地站列两侧,令人看了不敢靠近。 青桐硬着头皮往里走,门役却竟未阻拦。 他走进衙署的大门,正对着就是击鼓鸣冤的地方了,——他正是冲着击鼓鸣冤来的。 青桐眼看就到鼓前了,却冒出一个马弁,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青桐吓了一跳,略定了定神,张嘴说道:“在下要击鼓鸣冤!” 那马弁只见他嘴动,却听不清声音,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就说道:“你说不清,去托人写状纸吧。” 青桐加大了音量,一边比划着说:“我要击鼓鸣冤!” 马弁听懂了,和气地说道:“鸣冤无需击鼓,彭大人刚睡下,不要惊扰了他老人家。你有何冤情,跟我进去给周先生说说吧。” 说完,领着他经过一段青石甬道,来至二堂,就见一个中年模样的人在写文案。马弁向那人行礼,引青桐见了,青桐也忙作揖。 那位周先生看样子是个师爷,也和善地问:“小兄弟来此什么事?” 青桐就比划着把尚璞如何赈灾、如何被冤屈的事说了一遍。 待他讲完,周爷将一纸状子递了过来,让他看看所写是否吻合所述。 青桐大惊,他料不到周先生竟有闻声写状文笔功夫,与所述事实毫厘不爽! 青桐情知遇到青天了,忙起身下跪,称“周老爷”。周先生一把将他拉起,指指案上成堆的文牍说道:“我家彭大人公务繁忙,昨夜推敲案情,一宿未睡,天晓时才略微合眼。咱暂不去打扰他老人家了吧,待他醒了,在下代为转呈诉状如何?你先回去吧,静候佳音。” 青桐又着急起来,比划着说:“这可不行,我哥现被压在戏台上,他本已受了重伤,又被瓦砾乱砸,性命堪忧。今儿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大人一面!” 周爷面露难色,沉吟道:“这个......可是大人刚就寝,如何忍心叫他起来?” 这时,伺候道台大人的亲卫恰好进来,听了这话,苦笑着说:“还刚就寝呢,早出去了!只带着随身马弁,骑马走的,说是去拜会洋人。小人看着他满脸怒容,直担心他老人家会冲撞了洋人,那可不是玩的!” 周爷惊问:“何时醒的?所为何事?这么急着出去?” 亲卫说:“只睡了半个时辰。唉,还不是为那个船夫的事。他儿子被洋人戳瞎了眼睛,被扔在雨地里淋了一天,抬回家不久就死了。他老两口就这一个儿子,从县衙一直告到州衙,从州衙一直告到这分巡道,从来没人敢管。彭大人上任后,听了这事,气得吃不下、睡不着,拿文书知会洋人领事馆了几回,洋人又不理。今儿天刚拂晓,他就气哼哼地骑了马,说是去拜会洋人,——哪里是拜会,看那架势,分明是去吵架呢!” 周爷叹口气说:“唉,大人在军中养成的脾气,还是没改,嫉恶如仇,直来直去,只怕要吃亏的!” 那位马弁也深感忧虑地说:“可不是咋的,因他这性子,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因而阻马拦轿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受理状子多如牛毛,彭公夜夜无眠。为此,那几个外衙的卫士气不过,打了几个不按章法告状的刁民,打那起,街面上拦轿喊冤的人才略少了些。可不知谁嘴欠,这事不知怎地让彭大人知道了,却令人打了那几个卫士一顿。唉,卫士是好心办错事,在他老人家跟前当差,也难的很呢!” 青桐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大官也有大官的难处。他趴到那位亲卫耳边问:“彭大人到哪里去找洋人了?” 亲卫仔细看他嘴型才听清他要说的,便回说:“还能去哪?洋人的领事馆呗。” 青桐听了,不再吱声,拿着周爷写的那份诉状,就要告辞。周先生叫住他,把他的状子又誊写一遍,说留下用来立案。 青桐躬身谢了,当即告退,先缓步走出分巡道的大门,待衙役们看不见自己了,这才拔腿向洋人的领事馆跑去。 洋人的领事馆地处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距此最近的一条道,需经过青桐和尚璞的家门口,然而青桐宁可舍近求远,——他怕遇见芳华、倩儿等人,被她们看出倪端来。为此他绕了个大弯,跑得满头大汗,喘吁吁地才来到洋人的领事馆。 青桐所虑极是,芳华和倩儿确实不时出来倾倒破碎的东西,因家里刚被抄了,砸碎的东西到处都是。芳菲一家也过来帮忙收拾,一次次出来倒东西。 这次芳华和倩儿倒完东西正要往回走,远远有两个流浪汉边走边说闲话,倩儿耳朵尖,她听见一个人说:“昨儿游街的那个人不像坏人呢?” 另一个气哼哼地说:“哼,不是坏人怎地被游街?最可恨的是,他竟敢贪墨教会的善款,怨不得教会里的粥越来越稀呢,还老用馊米熬,原来是被这样的蛀虫给掏空了。咱们本来就吃不饱,谁看了谁不来气?哈,今儿趁他跪在文庙外的戏台上,被我一砖楔得流鼻血!” 那一个略带怜悯地说:“天啊!你下手也忒狠了点,扔点菜叶菜根就行了,你倒捡起了半块砖。唉,我看这人文文弱弱的,倒不像个坏人。我还听说,他帮办教会赈灾倒是蛮用心的。” 倩儿隐约听了,吓得呆在街上了,芳华见她神情恍惚,忙问她怎么了,倩儿定了定神说:“我刚才听路过的那俩人说,相公他……他被官府抓了游街,还在文庙戏台上给人打了。” 芳华惊呼“啊?”不禁一阵晕眩。倩儿忙扶住她,姊妹俩不顾一切地往文庙跑。 还没到戏台呢,远远就看见戏台的旗杆上挂着两盏灯笼,一个写着“贪”,一个写着“奸”。 芳华和倩儿心跳得浑身无力,怕真是自己的相公,挤到戏台前一看,惊呼一声,不啻被鬼魂摄走了魂魄。倩儿大呼:“相公!”也顾不得芳华了,径往戏台上奔去;芳华早已瘫倒在地。 幸亏姐夫张有财也来到台下看动静,他招呼几个女人搀起她来。芳华清醒过来,也哭着奔上戏台去。 她俩半拥半抱地揽起尚璞,抚着他遍体鳞伤的身子,嚎啕大哭。 尚璞本昏迷着,这回睁开眼,见是妻妾,虚弱地问:“你俩怎地来了?” 女人哪顾得回话,忙察看他身上的伤,见他自腰以下血肉模糊,怕是已伤到骨头了,顿时肝胆欲裂;又看到他额上满是青肿的大包,有几处渗出黑血,连鼻子也被打伤了——那都是被人扔东西砸的。她俩呼天抢地,搂着尚璞只顾哭。 她俩又不会骂人,只说:“天杀的,造孽呀!” 台下许多闲汉见了,愈加来了兴致,又往上扔东西,还故意向她俩身上投掷。 她俩又惊又怕,都附在相公身上护住他,她俩的头上也很快见红了。 尚璞有气无力地说:“你俩赶紧走!回去善待我儿,善待……” 还不待他说完,却见一件闪光的东西突然飞上来,紧接着,那两个灯笼像风吹一样飘落了下来。 芳华和倩儿回头一看,只见下面来了一个庄稼汉,正是王苍娃。 原来他又打了些野味,带着孩子送回城来,恰好路过文庙戏台,见台上竟然是恩公,他顿时暴跳如雷,甩出飞镰,一下就把两盏灯笼削落在地下了。 闲人们转头一看,见是个穷庄稼汉把灯笼打下来的,就要围攻他。王苍娃挥动着粗壮的胳膊,一推一搡,霎时倒了一大片,大家这才老实了。 那几个孩子见了台上的亲人,又惊又怕,一片声叫着;尚公任、尚可馨要奔上戏台解救亲人,值守的公差不乐意了,拿着红缨枪、马鞭子就来驱赶,抽打着王苍娃和孩子们。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马走銮铃声,却见青桐满头大汗,一路小跑领着几匹马奔来了。 当先马上端坐着一位美髯公,这人年近不惑,相貌堂堂,用马鞭一指,大喝一声:“住手!都给我拿下,带回衙门!” 那几个马弁都是千军万马中挑出来的,身经百战,三拳两脚就把那几个拿红缨枪的差役给放翻了。 青桐早已跃上戏台来,扶起尚璞,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尚璞又睁眼看了看,见是青桐,脸上露出一丝惨笑,闭了眼不再做声。 王苍娃也上台来了,帮青桐抱尚璞,青桐嘱咐他:“不要乱动,他腰伤得很厉害!” 那位美髯公就是彭公,乃是新任分巡道的道台。他令人抓了那几个打人的衙役,又让马弁将尚璞从戏台上背下来,一边一个护卫着,连同羁押的衙役一同送到分巡道衙门里去。 芳华、倩儿见相公又要被官府抓走,一边喊着冤,一边跌跌撞撞地阻拦。青桐忙劝说:“这位道台大人是个好官,这是把哥带回看护起来呢。咱都家去吧,自有话说!” 芳华等人悲痛欲绝,但见青桐很淡定,也只得跟他回家去,一路哭哭啼啼的。 众人回到家里,青桐凭直觉说:“这个道台看样子是个好官,他护着穷船夫呢,并不跟洋人一伙!” 大家听了,心里也都抱着一线希望。 正商量着呢,就听外面有人叫门,原来是分巡道衙门来人传唤涉事人去问话。 青桐认识来人,正是引他去见周先生的那个马弁——因诉状落款是有住址的,他按图索骥而来。 青桐心存感激,忙拱手往屋里让。马弁想是走累了,欣然随着他来到了上房。 芳华、倩儿忙以礼相待,倩儿去沏茶,用个小漆盘端上来。 这马弁见大家惊魂未定,便笑笑说:“诸位不必担心,有咱彭大人呢!他定能替百姓申冤。哦,在下姓葛,江南人士,是彭公的亲随,呵呵,大人总叫我‘小鸽子’。” 大家一听小鸽子,又见他长得白白净净的,都觉得这称谓倒很贴切,心里随之放松了些;唯有芳华和倩儿担心尚璞会在牢中受苦,仍愁眉不展的。 小鸽子看出了她俩的心思,又说:“彭大人从不刑讯逼供,牢里有狱医,大人会令人替他疗伤的,——百姓都喊他老人家‘彭青天’。你们只管放心好了!” 青桐听了,点点头说:“嗯嗯,我看人再没有错的!自从听说彭大人不去奉迎钦差,就知道他是个好官,他必能替穷人做主!” 小鸽子淡然说:“彭公从军之前,本就是个穷人。他在左大帅营中也不善奉迎,只以忠勇事主。征西时,他有军功在身,左公便保举他做了个知县。小人与他相处多年,见他为人正直,又急公好义,便追随他到地方上任职了,替他牵马坠蹬。他常对俺们随从说:‘知县虽是芝麻粒大小的官,可素常与老百姓打交道,不亚于民之父母,务必要爱民如子。’小人亲眼见他夙夜在公,不愧是左中堂调教出来的好官!” 芳华和倩儿听了,心中才渐渐宽慰起来,盼着彭大人快些替相公申冤。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交待。 第80章 马弁回忆往事 话说小鸽子称颂彭公,大家听了,心中渐渐宽慰起来。 仙芝因上过洋学堂,在教会医院里见得人也多,达官贵人都去那里就医,那些官老爷见了洋人都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仙芝最厌恶的就是这些当官的,今听这个当差的直夸他服侍的官好,心里只当他是个拍马溜须之辈,便没好气地说:“哼,我见的当官的多了,个个都贪赃枉法。你说你家大人是个好官,那他究竟为百姓做了哪些好事?你可别是个马屁精,只为长官歌功颂德吧?” 小鸽子听了,却也不恼,呷了一口茶,又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要说彭公这样的好官,只怕是天下少有。他对上从不见风使舵,凡事只据实而行,管他上头有什么好恶!说起来,他在知县、知府任上时,替那里的百姓做的好事说也说不清,什么劝农助学啦,救穷济困啦,治河修堤啦……呵呵,事情多了去了。当然,这些都是为官做宰的本分,不足为奇,最要紧的是他能秉公断案,为民伸冤!——其中有些案子很棘手,比如牵扯到富户豪绅、达官贵人的,就不好办了,但他总能秉公而断,而且破获了许多奇案、要案,这就很难得了。” 众人最关心这个,都屏息静气地听他讲。 小鸽子旁若无人地只管讲:“比如他在山西任知县时,有个告老还乡的严阁老,家里奴仆成群,声势显赫。他有个管家为人乖巧,很讨阁老的喜欢。这管家姓刁,本身也是个富人,平日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惯了的。刁管家家里养了几头牛,可巧他的邻居是个穷人,全部家当就是一头母牛。穷人家的牛生了个牛犊,有一天跑到刁管家家里去了。他儿子趁机关了大门,扣下了牛犊子。穷人的孩子去讨,那刁管家无事还要欺负人的,如何肯还给他?穷人的孩子回家和爹说了,他爹又亲去讨要,话不投机,被刁家打了一顿,十来天起不来炕。” 众人一听富家大人,当即想到尚璞被打的事,都愤愤不平。 小鸽子继续讲:“穷人家托地保去问,可刁管家有严阁老撑腰,地保哪敢说半个不字?可怜那穷人丢了牛不算,还白挨了一顿打。” 倩儿气得浑身哆嗦,仙芝忙过来抚慰她。 “穷人实在气不过,最后告到县衙里。彭大人可不管什么阁老不阁老的,令原告跟被告当堂对质。那刁管家仗着有阁老撑腰,又思及牛犊本是个哑物,便一口咬定牛犊就是他家的,反说穷人诬赖他。阁老也随即有信来说情,要县衙观照他的管家。” 尚公任骂:“这真是官官相护,暗无天日!” “嗯嗯,听我讲啊,要搁别人,早就借坡下驴、讨好达官贵人了。可彭公却不肯糊涂断案,他令原告被告都回家,将大门打开,将牛犊牵至野外,任其回家。不料那牛犊一来在富家呆久了,二来他家喂得料也好,竟然悠哉悠哉地回刁管家家了。这下刁管家可逮着理了,硬逼着彭公把牛犊断给他。” 大家面面相觑,又急得跺脚。 “彭公可不是个草率的人,他又令两家都牵出牛来,穷人家的牛见到了牛群里的牛犊,哞哞地召唤它,牛犊听见了它娘叫唤,撒欢般地跑到它跟前,一拱一拱地吃起奶来,老牛舔着牛犊,一副母子情深的模样。末了,牛犊跟着母牛一起回穷人家了。”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这下彭公心里有数了,就要断给穷人。刁管家不依,又搬出严阁老压他。彭大人谨慎起见,又派人遍访村民,邻居百舍都知道穷人家添了一头牛犊,只是不敢说。” 满屋里的人听了,都叹息道:“唉,这世道,谁愿管闲事?” 小鸽子也点头,又讲道:“彭大人也深知世情,他思之再三,便将两家人都找来,说:‘既然分辩不清,那么就把牛犊宰了,两家平分算了。’富人家白得半片牛肉,自然高兴,唯有穷人家不愿意,尤其他家孩子,就像杀他兄弟一样舍不得,哭得肝肠寸断,叫人看了伤心。彭大人这下不乐意了,就嫌那孩子不听官断,令人把他锁到黑屋子里去,——小牛也被衙役牵走了。” 仙芝听到这里,啐了一口,嘟囔道:“还说他不是个昏官呢!” 小鸽子不理她,自顾讲下去:“傍黑,杀牛的送回肉来,彭公令送到厢房里去,放在铺着油布的桌案上,油布一直耷拉到地面,防着血水。彭公令两家去领肉,穷家人迟迟不来领,富家父子倒是先到了。他俩在那里左等不来人、右等不来人。他儿子等得不耐烦了,就抱怨说:‘嗨,真是晦气,咱家不经意间关了他家的牛犊,本以为这个穷汉窝囊了半辈子,忍气吞声就算了,没想到他这回发神经了,非要犟到底,连阁老也镇不住他。唉,今儿为了这么点儿牛肉,咱爷俩又在这里等了半天,值当的么?’刁管家就训斥他说:‘你懂什么!既然闹起来了,就得寸步不让,不然,穷人就蹬鼻子上脸,翻天了!不光以后更难治了,连阁老的脸面也丢尽了。’他儿子说:‘只怕阁老脸上早就挂不住了呢。他老人家写了信,可这位知县也没给他留脸啊。’刁管家恨恨地说:‘去他娘的,别看眼下县官腰杆子硬,可阁老在朝廷里有人,早晚会找人收拾他的!再说,他腰杆硬又能咋着?也不敢动阁老半根毫毛,——这些年阁老占了乡邻多少田产,谁敢说半个不字来?官府屁也不敢放一个!’话音未落,就听见桌案底下响了一个大屁,顿时臭气熏天,他爷俩吓呆了,就见从桌子底下钻出两个人来,原来是两个衙役,其中一个伸伸腰肢说:‘哎吆娘哎,可臭死俺了。’另一个把在桌子底下写成的笔录递给刁管家,说:‘你他娘的别啰嗦了,画供吧。’哈哈,他爷俩当时就瘫那了。” 大家听了,都畅意地一笑。乔载智忙问:“关进黑屋子的那个小孩呢?” 小鸽子笑笑说:“早回家喂他的小牛去了,那都是彭公做给刁管家看的,傍黑送回来的也不是牛肉,而是羊肉。” 大家又都笑了。 小鸽子说:“那一回,彭公不光锁拿了管家,就连阁老霸占的田地也要回来,物归原主了。严阁老又气又怕,可是证据确凿,也无法可想,最后大病一场,一命呜呼了。” 大家更畅怀了。 王苍娃不无遗憾地说:“唉,要是那个衙役再稍微憋一会儿,或者悄没声地放个哑屁,说不定他爷俩还抖搂出更多罪证来呢。可惜,可惜!” 小石头机灵古怪地眨眨眼说:“那可不行,你没听见说,他俩是被屁熏出来的吗?要是悄没声息地放了,他爷俩闻到臭气,只怕衙役也会露馅的。” 大家听了,不禁笑起来。 小鸽子见众人很乐意听他讲,便又要说一个彭公侦破疑难命案的故事。 大家都洗耳恭听,可他却端起茶碗来,不吱声,——原来倩儿只顾听他讲,忘了续茶了,他那是干喝呢。 等添上了茶水,他喝光了,才又慢悠悠地说道:“彭公因为政绩斐然,百姓给他上了万民伞,朝廷就把他升迁到了知府任上。他走马上任后,仍夙夜在公,从不懈怠。一次,他在审阅卷宗时,觉得一起人命案子还有疑点。——那可是一桩已由县衙审定、前任知府复核、臬台衙门审结、刑部照准了的铁案,只等秋后问斩了!” 仙芝插话道:“既然上面都照准了,那么他还猜疑什么呢?唔,那个杀人犯是什么样的人?” 小鸽子回她道:“是个文弱书生。” 仙芝听了,不屑地说道:“嗨嗨,要我,我也觉得存疑,他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杀人呢?这么说,发现这样的疑点,也不足为奇。” 小鸽子争辩说:“姑娘您不要妄自推断好不好?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时间地点契合,证据链条完整,——大家说,官府该断不该断案?就连刑部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呢!” 仙芝一时语塞,自知多嘴多舌了。 青桐忙制止大家说:“咱也不懂断案,都不要打断官人说话,听他细细讲来。” 小鸽子便又重新理了理头绪,把那桩命案细述一遍,只听得众人入了神。 列位看官,你道他所述何事?此非三言两语可说清,待在下慢慢写来: 原来,彭公来到知府任上后,仍是日问阳、夜断阴,朝乾夕惕,昼夜不息。 有一晚,他在一桩命案的卷宗上驻目良久,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之处。 这卷宗所述何事? ——却说辖区内离城二十里有一处镇子,住着七八百户人家。镇子里有一位婆子能说会道,专门保媒拉纤,远近有名。 她中年守寡,虽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许多光棍汉来托媒,却多半是冲着她的姿色来的。 后来她的儿子也年纪轻轻就死了,撇下了一位容貌姣好的小媳妇。——有人说,这是媒婆借保媒之机,暗偷风月,遭到的报应。 因她家那遗孀太年轻,乡邻都揣测她守不住,谁知那小媳妇打小家教很严、知书达理,在女德上并无半点差池。 打那起,光棍汉们来托媒,嘴上说是找媒婆,眼睛却总向厢房里瞟。 媒婆也知道男人们的心思,她却乐得拿那小蹄子做诱饵,引了男人来家,套弄钱财,自己受用呢。 可小遗孀却绝不做见不得人的事,男人们得不到她,只好在媒婆身上找补。 自古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镇子上难免风言风语的,婆子也只好收敛些,真就一心一意牵线搭桥,替人保起媒来。 凡是说成了的,除了给她谢媒钱之外,还须请酒——因她说和风月之事,喝酒成瘾了。 这一晚,媒婆酒后回家,见门栓未插,心道:“这小媳妇还怪体贴人哩,知道婆母晚归,给留着大门呢!”她来到院内,见厢房里没有灯影,心知夜深了她早睡了,便径自去上房安歇了。 第二天,她日上三竿了才起来,却迟迟不见儿媳过来请安。往日儿媳总是早早做好饭,静候婆母起床,请过了安,再去摆饭的。如今她竟敢偷懒怠慢起婆婆来! 想到这里,媒婆不由得火冒三丈,也顾不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了,气汹汹地去厢房问罪。 她来到窗前她叫了两声,谁知厢房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应答。她更加气恼了,推门而入,却见那儿媳赤裸着身子,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她的怒气从脚跟直冲到头顶,抬手就是一耳光,再定睛一看,吓得“妈呀”一声坐在地上了。 原来,儿媳颈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像是被人掐死了。 她战兢兢地起身,试了试她的鼻息,确实没气了,就连身上也冰凉了。她连滚带爬地跑到院里呼天抢地。 左右邻居闻声赶来看了现场,忙去报官。 知县大人亲自带着人役来了,仵作检验了尸首,确是窒息而死,而且是先奸后杀! 知县大人勘查了现场,经媒婆确认,家里并无财物遗失,反在儿媳房中发现了一柄折扇,上面题着一首诗,落款处还有姓名,可知扇子乃是定情之物。 知县让众人传看折扇,问可有人识得此人。有人说:“看这名字,本是镇上的一个书生,饱读诗书。可他素日文质彬彬的,不像是敢杀人的。” 本乡巡检听了,怒冲冲地说:“胡说,哪个人脸上写着杀人犯来!” 巡检便带人去拿他,一去就抓着了,押了回来。 县尊当场断案,怪他奸杀良家妇女。书生蒙了,忙道:“小生来托媒,何曾非礼?更不敢害人性命!” 知县便将遗孀遇害的事告诉了他,书生大吃一惊,声嘶力竭地喊:“冤枉!”然后讲了自己托媒的事。 他和心仪的女孩是在庙会认识的,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女孩是富商人家的小姐,家里有的是钱;而书生世代耕读,难免清贫些,父母亡故后,他更是一贫如洗。 女孩的父母知道了这事后,很是气恼,自古商人爱的是钱,嫌贫爱富是常有的事。 女孩眼看父母就要棒打鸳鸯了,心里着急,就偷偷变卖了自己的头面首饰,打发丫鬟把银钱捎给书生,嘱他去托媒婆来提亲,到时可用这些银钱下聘,或者父母看在这包银钱的份上能答应了这门婚事。 书生有感于小姐的痴情,便精心挑选了一柄折扇,亲自题了扇面,落上自己的名字,作为信物,连同那包财物一起拿了,来到媒婆家托媒。 谁知第一回来婆子不在家,第二回她又在外吃酒,第三回傍黑来的,她还未着家。 她儿媳见书生来去数遭,次次扑空,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便替婆婆收了东西,连同那把折扇也留下,说一并向婆婆交待明白。 按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俩不合私相授受,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小寡妇呢。可她婆婆爱的是钱,对她早有交待:凡有拿着财物来的,务必留下,绝不可让他再原样拿回去。就这么着,她就把书生让进屋里,用心记下他说的话,把东西留下了。 ——书生说到这里,一字一顿地说:“我留下东西就回去了,其余我不知情!” 知县忙问:“你可有人作证?” 书生答:“她儿媳可作证。” 知县“嘟”的一声,喝道:“死人如何作证?” 书生一下回过神来,想了想就说:“我回去时天已黑了。再说,在下托媒,也不好对外人讲的。家里孑然一身,再无人作证。” 县尊默然,原来他也是个慎重的人,再说人命关天,也不敢马虎。但据他察言观色,觉得书生也不像撒谎;思之再三,他突然想起书生说的那包银钱来,而现场却仅存折扇,看来那包银钱是破案的关键。为此,他立刻命人去商贾家问询,他家小姐是否曾赠他银两。 欲知富商家作何答复,且待下文分解。 第81章 彭公侦断命案 书接上回,且说巡检和衙役们到了富商家里,立等小姐回话。 那富商大惊,忙说他女儿去山村的舅舅家走亲戚了,并未在家,哪有此等私相授受的事?还说自家家教甚严,女儿断没有这等私定终身的丑事! 原来,女孩的舅舅病了,她娘带她过去探病,连丫鬟也带去了;她表兄也早想下聘礼呢! 巡检无法,只得回报县尊。 县尊回衙,先将疑犯收监,其余人等皆不得外出,随时传唤。 期间县尊大人又提审了书生多次,都是一样的说辞。 县尊不耐烦问他了,只恼那富商敷衍官府,代女回话,乃发火签速传小姐、丫鬟前来问话。 商人再三不肯让女儿抛头露面,使钱用物,找人推脱。县官哪里肯依?强令小姐亲来作证。 富商无法,只好让家里的轿夫去亲戚家接了女儿回来,并亲自陪她来到县衙。 那小姐和丫鬟下了轿,跪在大堂上,都异口同声地说:“不曾馈赠财物给那书生,也不认识他。” 富商向县尊献上数百金,说他家女儿自来胆小,万不可再惊扰孩子了。 那县尊收了钱,传上书生来,登时恼了,骂道:“好一个衣冠禽兽,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敢狡辩,愚弄本官。来呀,大刑伺候!” 如狼似虎的公人因在他这穷人身上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早对他深恶痛绝,下手也狠!他一介文弱书生怎禁得住打?很快招认:“小人对那遗孀是先奸后杀......”他如此这般编造了一通供词。 知县看了他的供状,与媒婆讲述的不同:据媒婆说,她回家时门虽是敞开的,可她是插了门之后才去睡觉的;而书生所述是他见媒婆不在家,小遗孀又楚楚动人,便将她奸污了,又怕她走漏风声,索性将她掐死,又见左右无人,便悄悄溜走了。 照他俩这样说,第二天大门应该是插着的才对,可左邻右舍闻声赶来时却敞着,两下里对不起来! 于是县官再次对书生动刑,几次过堂,差点要了他的命! 书生不明就里,不死不活地回到牢里,哭着央求狱卒:“爷爷啊,告诉我怎样才能过关?” 幸而有个好心的狱卒看不下去了,悄悄告诉了他大门的事。等他再过堂时,忙又改口:“奸杀遗孀后,听见媒婆回来了,怕她到儿媳房内来,自己就猫腰躲到茅厕里了,待媒婆安歇后,悄悄开了大门,偷偷溜回家去了。” 县尊这才满意,遂将前次供状毁掉,只将这一次的画押,入了卷宗。然后断案:“书生见色起意,奸污遗孀,为逃罪责,将其溺死。判:杀人偿命!” 县衙报府衙,府衙报臬台衙,臬台衙门报到刑部,刑部见证据齐全,案情也经得起推敲,便核准了,只等秋后问斩。 知县破案有功,升迁走了;知府也受到褒奖,调至富饶之地任职了。 这时彭公恰到这贫瘠地方接任知府。 彭公甫到任,便发现这桩命案很是蹊跷:哪有杀了人还留下写着自己名字的物证的? 他连续几个晚上都盯着那卷案宗发呆,——虽则证据齐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后来他灵光一闪,打了个寒战,命人速将书生从死牢里提出来,带到后堂问话。 那书生自从成了死囚犯,秋后问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且胥吏也闲言碎语地告诉他,人家小姐亲自来了,矢口否认与他相识,更甭提什么两情相悦了。 书生听了心如死灰,情知人家本是千金小姐,今突逢变故,临场反悔也是有的,怨不得人家薄情!故而他生无可恋,只求速死。 不想临近刑期,府衙却又突然提审他。他耷拉着头,一瘸一拐地来到堂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彭公也不多话,只淡淡地问一句:“你果真与那小姐相识?你们可曾在公堂上当面对质过?” 书生答:“相识;不曾对质。” 彭公又问:“她若来了,你可认得?” 小姐本是书生的心上人,往昔一日也要想念千万遍,如何不认得?便点点头:“小人认得。” 彭公命人带他下去。 翌日,彭公发令,着县衙速传小姐和丫鬟前来问话,不得有误! 知县大人不敢怠慢,亲送她俩到堂。 那富商又使钱推脱,但在彭公面前却不好使了。 小姐主仆二人来到堂上,不待彭公审讯,又将往日的供词诉说一遍。 彭公不置可否,喊一声:“带书生!” 书生带着重枷,低着头,一瘸一拐地来到堂上,目光呆滞,木然地跪下。 彭公呼唤一声,说道:“你这书生,看看近旁跪的是谁?” “小姐!”书生蓦然转头,惊叫一声。 只这一声,把那小姐和丫鬟惊得双股颤颤,彭公心里也凉了半截。 就见那小姐听了,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娇声道:“说话的是谁?俺不认识你!” 书生泪如泉涌,本想哭诉衷肠,可听了小姐这话,自知她已恩断义绝,只好长叹一声,耷拉了头。 彭公又要他认那丫鬟,他只懦懦地叫一声:“梅香。”可声音已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因他内心猜度:既然小姐不愿相认,那丫鬟更不会可怜自己了。 梅香看着书生的模样,又惊又怕,只是哭啼,跪也跪不牢,顺势坐在地上了。 彭公看了书生气馁样子,摇摇头,叹口气,就令退堂。 后来彭公还不死心,又派人去富商家找婆子问话,问他家共有几位小姐。 回来说他家只有一位小姐,她们对来衙门的那个女子,都口口声声称“小姐”。 秋风一天凉起一天,霜雪下来了,刑期看看就要到了。 这天傍晚,地上已然发白。府衙门厅口突然传来一阵堂鼓声,彭大人闻鼓升堂,端坐在桌案后,大家站列两旁,都往院外看。 却见来了一位姑娘,面带风霜,头发蓬乱,跣足裸腕,脚趾渗出鲜血来,一步三喘地来到堂上,地面留下一串血脚印。 她噗通一声跪下,高呼冤枉。 彭公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冤情不小,忙问:“下跪的女子,你有什么冤屈,站起来回话,本官替你做主!” “不是我冤枉,是我郎君冤枉!”姑娘呜咽着说。 只这一句话,惊得彭公失色,一下从椅子上跃起,几步来到她的跟前,上下端详一番,问道:“莫非……你,你就是那富商家的女儿?” 那姑娘凄然道:“是,我是他家的小姐。” 彭公忙说:“他家丫鬟婆子说了,家里只有一位小姐,那个女子是谁?而你又是从哪里来?既是小姐,却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姑娘有气无力地说:“我从山村来,是从舅舅家里逃出来的。家里那个小姐是我姑舅表妹,与我模样差不离,大家起先都叫她表小姐,来我家次数多了,就改叫小姐了。丫鬟婆子说家里只有一位小姐倒也不错,因爹娘就生了我一个;她们叫她小姐也不错,因她们早把‘表’字丢掉了......” 彭公瞬间明白了,虽然都是小姐,然而彼小姐原非此小姐也! 彭公当下十分自悔自责,他即刻下令,传唤书生到堂。 这回书生来到堂上,与小姐呆呆地对视着,似乎谁也认不出谁了。 良久,两人才扑到一起,抱头痛哭。 小姐颤声哭道:“冤家啊,你生死关头,怎么连我表妹也认不出?” 书生呜咽说:“我,我情急之下,神情恍惚,她与你又长得极像,又加上我一听她说不认得我,以为你……你变心了呢。” 小姐急用手堵住他的嘴,哭道:“我庙会上怎么说来?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书生大哭。 这里芳华听了这一桩案子,触景生情,幽怨地说:“这不就是说的俺家的事吗?如今俺相公也不知是死是活呢!” 屋里的众人听了,也有叹的,有怨的,有骂的,都流了一把辛酸泪。 小鸽子劝芳华说:“大嫂不必担忧,有彭公呢!” 仙芝欣慰地说:“既然彭公这么廉明,那就快些把尚先生放出来吧。他和书生一样,是被冤枉的!” 小鸽子苦笑道:“官府办案,须走流程,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可不是谁一句话就能发落的。就如那书生一样,若放他,须侦破疑案,抓住真凶,待真相大白,才能放人。” 仙芝急得一跺脚,嘟囔说:“真啰嗦!书生都与小姐相认了,可知他们并没撒谎。要我,我就先把书生放了。哼,都怪那什么彭知府迂腐,俺家尚先生也早该放出来了!” 小鸽子看她既心急又天真的样子,觉得好笑,又重复说道:“别急啊,早晚破案,有彭公呢!” 他接着讲起来,众人又屏息静气地听。 原来,彭公打一起头就不相信书生是凶手,只是苦于找不到佐证。如今小姐亲自来了,她把他俩如何相识,如何定情,父母如何嫌贫爱富,她又如何赠银,嘱咐让书生托媒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她爹自从听说书生沾了命案,当天就把她送到舅舅家里,后来将与她联相的表妹接回家来,顶替“小姐”。 彭公听了她的诉状,足可洗刷书生的冤屈,就让人妥善安置小姐,却令差役将书生依旧收监! 然后,他排兵布阵,嘱咐几个亲随如此这般,大家便依令而行。 刑期到了,死囚犯们先被游街,后被拉到荒郊野外行刑。一切都尘埃落定,风平浪静了。 知府衙门外,此前常有闲人来转悠,自从处决了死囚犯后,就少有人来了。 那媒婆自从孀媳遇害后,闭门谢客,很久不出去保媒拉纤。偶有托媒的人来,她也拒之门外。却有一位壮汉常来她家留宿,每次来都衣冠楚楚的。 这天,壮汉又来找媒婆时,却被暗藏在角落里的衙役逮个正着。 彭公升堂审问,那壮汉本是泼皮,在堂上耍赖撒泼,满嘴胡吣。 这时,师爷周先生站出来对彭公拱手说:“禀大人,在下带人侦探多日,这位泼皮就是杀人真凶!他盗的钱财都埋在瓜田里了,我跟踪了他何止一日?” 壮汉先是一惊,随即撒泼道:“官府欺压良民,我要去省城告状!” 周师爷斥道:“你是什么良民?先偷了那媒婆,又奸杀她儿媳,再盗了她房中钱财,还不从实招来!” 闲汉叫道:“奸杀那小寡妇的,早已正法了!” 周师爷笑笑,拍拍手,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那位书生。——原来行刑那日他先被游街,到荒郊野外后,便被暗中接回府衙里了。 这一下可把闲汉吓坏了,因案发后他没少去府衙门口探听消息,本以为有了替死鬼,自己就可高枕无忧了呢,没想到书生并没有死。 但他仍心存侥幸,拒不认罪。 这时,两个衙役又拿过一个包袱来,说这是瓜田里挖到的物证。 书生一看,正是自己带到媒婆里家的那个包裹。 壮汉立时怂了,这才号哭着招供。 原来,彭大人总觉得媒婆是引发此案的祸端,书生“正法”后,他就派师爷带着几个衙役,暗暗蹲守在她家附近。他们发现,有一位壮汉来得很勤,而这位壮汉本是给一个财主家里看瓜的,夜间住在瓜棚里,不知怎的却与媒婆勾搭上了。 经衙役跟踪,又发现他经常从瓜田里挖出金银来,然后去媒婆家里摆阔。 这一夜,趁他又去媒婆家里时,衙役挖出了包裹,然后在媒婆门口将他拿获了。 证据齐全,壮汉不得不招认了他与媒婆间的龌龊之事。 原来,这壮汉本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愿做去苦工,只替人家看瓜混口饭吃。 有一次媒婆从瓜田经过时,他半真半假地托她给自己说媒,媒婆也半真半假地答应替他张罗亲事。 过后再从那里经过时,壮汉又请媒婆吃瓜,她贪图小便宜,又见他那么健壮,一来二去,就在瓜棚里做成了丑事。 壮汉本想娶她,她却嫌他穷,只愿和他做露水夫妻。 他也以托媒的名义去过她家几次,当见她家小遗孀时,不禁垂涎三尺。 那些日子,他就像害了色痨,经常去她家门外面徘徊。 那晚书生送下东西走后,遗孀也已插了大门的,壮汉见她家墙外有棵树,便攀爬上去,溜进院内,蹑手蹑脚地去遗孀的窗外偷窥。 这时,媒婆在外吃酒吃得口滑,忘了时辰,迟迟未回家。 那壮汉在院内按捺不住,便要入室去做个采花大盗,为了事后便于逃脱,他先去开了大门,然后闯进厢房里,抱住小妇人求欢,那小女子如何扭得过一个壮汉?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这时那媒婆刚好脸上带酒回家来了,见大门没插,便进了院子。 这时壮汉早吹了灯,又怕妇人出声,便紧紧勒住她的脖颈。 那媒婆酒后犯困,随手插了大门,见厢房里没亮光,便径自去上房睡了。 这闲汉听得没动静了,这才松手,再看遗孀,早已窒息而死。 他也害怕起来,起身逃时,猛然看见桌上有包裹,打开一看,竟有那么多钱财! 他大喜过望,背在肩上,悄悄开了大门,溜回瓜棚去了,还连夜将包裹埋在瓜田里。 起初,他不敢露富,直到官府抓了书生,又打入了死牢,他才略放心,但仍不敢动那金银,也不敢到媒婆家里去了。 一直等到书生秋后被问斩,尘埃落定,他才又去媒婆家里寻欢,并挖出金银来摆阔。 壮汉招供后,彭公判决壮汉死刑,上报给了臬司衙门。臬台大人很愧疚,从此不待见彭公了;臬司衙门报给刑部,刑部撤销了对书生的判决,核准了闲汉的死刑,然而刑部诸位大人也因此弄得灰头土脸的,也自嘲了好多次。 彭公却毫不顾及上司的这些小心思,他又依律判决媒婆杖八十,以惩与人私通、有伤风化的罪过。 因富商与他的外甥女作伪证,本也该处罚的,奈何小姐苦苦替父亲他俩求告,这才免了对他们的处罚,但褫夺富商一半家产赠与书生。 彭公亲自主持了书生与小姐的婚礼。二人成亲后,恩恩爱爱,如胶似漆;书生发奋攻书,不久考中了秀才。 小鸽子讲完了往事,众人对彭公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的美德交口称赞,仙芝更是拍手叫好 “大家说说,今儿有彭公在,尚先生的冤屈,还怕不能昭雪吗?”小鸽子笑着说。 芳华、倩儿脸上也有了喜色。 青桐心中很畅快,起身要亲自为他倒茶,仙芝忙接过来,一边倒茶一边说:“官爷请喝茶,——那位彭大人真要像你说的这么好,我也心甘情愿地给他敬一杯香茶!” 小鸽子笑着点点头。 待他歇够了脚,便传彭公的话:要带知情的人去分巡道衙门问话。 张有财不敢去,青桐欣然愿往,王苍娃和尚公任、乔载智也要跟着去。 青桐想了想,怕尚公任见了父亲的伤情心痛,便只带着王苍娃和乔载智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2章 尚璞获释回家 且说小鸽子带着青桐、王苍娃和乔载智来到分巡道衙门,却见闫道台正派了张师爷来向彭大人陈情,直到周爷送张师爷走了,小鸽子才领着三人来至堂上。 彭大人正铁青着脸,反复看张师爷带来的两份供状。众人候着,都不敢说话。 良久,彭大人才抬起头来,见他们几个都在一旁侍立,便皱着眉头说:“诸位请看,这是分守道衙门送来的当事人供状,何其详也!照这么看来,事实早已一清二楚。” 周爷双手接过看了一遍,一言不发,随手交给了青桐。 青桐迫不及待地浏览了一遍,顿时两股颤颤,冷汗也下来了。 原来,第一份是尚璞的供状,招认贪墨教会义款,后面有他的手印;第二份则是芊儿奶奶的供状,她说自愿把芊儿卖给尚璞为妾,由尚璞出面疏通官府,给她家修房,以抵鬻金,后面也有她的花押。 青桐连忙跪下,高呼冤枉。王苍娃和乔载智不明就里,但也跟着跪下了,帮着喊冤。 彭公虎目圆睁,盯着他仨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青桐说道:“你这后生,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只是试探一下,若分守道衙门具结分明,那位尚先生也都招认了,你可还会为他申冤?如今看来,他相与了你这位朋友,也不枉此生了!” 青桐听了,长吁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用袖口拭去鬓角的汗。 周爷拉他们起来,彭公把供状随手一丢,说道:“这等胡说八道的东西,看它做什么?周先生,速传教会跟随尚璞赈灾的人等到案,另传赈济芊儿一家的公人前来问话,——也须打发温和之人,到芊儿所在村子察访一下,问明内情,且不可吓着她们。” 周爷答应一声,就去派遣人役,彭公一抬头看见小鸽子在侧,说:“芊儿家里嘛,就让小鸽子去好了,他待人和善,从不唬人。” 周爷与小鸽子都答应一声“嗻!” 这里彭公令人给青桐看坐,青桐谢了坐,又把尚璞如何帮教会赈灾,赈灾时如何被人算计,后来如何被闫道台邀去做幕宾,如何天天应酬作画,如何路遇芊儿一家,如何恳请官府赈济,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还特意说了闫道台再三苛求《万象图》的事。 乔载智在他身后忍不住喊:“哼,他们还来抄了俺的家呢!” 王苍娃也激动地说了他俩对山里人的恩德。 彭公不吱声,只笑着颔首。 青桐他们回家以后,张有财又被衙役传唤到分巡道衙门去了。当时他吓得半死,踌躇着不敢去,衙役可不依着他,连推带搡地勒逼他去了。 到了衙里,他一见彭公那不怒自威的样子,早就吓掉了魂。彭公手捋虬髯,看着他不做声,突然“嘟”的一声,登时把他吓尿了裤子,好在他里面穿着一层夹裤,外面倒还看不出来,只是双腿间先热后凉,冷暖自知。他很快就把尚璞恳求他救济芊儿一家的经过,如实说了一遍,并磕头作揖,赌咒发誓地申辩:在这件事上,众人都无私情,只是看她娘俩可怜,才多赍发些银两盖屋。 彭公察言观色,见他并未扯谎,也便放过了他。 张有财灰溜溜地来到尚璞家里,仙芝见他神色恍惚,取笑说:“大哥初时还不敢去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咋样?挨板子没?” 张有财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厚着脸皮说:“谁说我不敢去?哼,我是见惯了大官的人,谁怕谁呀!这位彭大人见了我客气的很,请我落座吃茶,还陪我拉了半天家常,说了一箩筐的话。我总算是替我兄弟开脱干净了,一天的乌云都散了。呵呵,别看他面相那么威严,却真是个宽容的好官呢!唔,妹子还没找婆家吧,我路上听衙役说,他虽长着一部大胡子,可年纪不算老,至今还没娶妻室呢,要不让哥替你做筏如何?你要愿意,也算是当了官太太了!” 说得仙芝红了脸,一扭头:“去你的吧,谁嫁他这样的老头子!” 青桐也觉得彭大人确乎能给百姓做主,但毕竟没什么私交,怕他又听了闫道台的话,官官相护。“唉,这时要是能有个大官,写个帖子帮哥招呼一下,那就好了。”他想。 他甚而想起了钦差大人,他是拿了哥的字画,有私交的,求他出面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却又不知他身在何处。后来,他觉得还是求钱易靠谱些,他是个正直的好官,又是患难兄弟,求谁也不如求他! 为此,他又急急地给钱易写了一封信,心想:“这封加急信再寄过去,他总该看到了,无论如何也该出手了吧?” 他亲自去寄了信,回家和芳华、倩儿说了,大家都心急火燎地等着。然而他们都盼红了眼,也没等来钱易回信。 突然有一天,两个衙役来家说:“尚先生可以回家了,家人可愿去接?” 青桐与众人大喜过望,急忙让伙计去套车马。芳华忙问衙役:“他在衙门可曾受苦?”差役摇摇头。大家这才稍微放心。 芳华留倩儿在家铺床,说要把床铺软和些,相公在分守道衙门受了伤,回来可别硌着他。她则跟青桐一起去接。 不久,马车回来了,大家忙迎出去。青桐轻舒猿臂,将尚璞抱下来,一直抱进屋里放在床上。 可怜原本潇洒、挺拔、矫健的尚璞,遭此一劫,腰被打伤了,还生生地被打折了腿,余生能否站起来尚未可知;即便能站起来,也只能弯着腰、瘸着腿走路了。 陈怀玉早过门来,见大家都流泪,就劝说:“人都回家来了,就算是苍天开眼,还哭什么呢?”说着说着,看看尚璞的惨状,他却也忍不住哭了。 尚公任、尚可馨见爹爹的惨状,更是心疼得哇哇大哭。尚璞止住他俩的悲声,劝道:“哭什么呢?你们没读过《塞翁失马》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的腰腿虽折了,但经此一劫,总算知道官场有多黑了,——长官意志,决人生死,人一旦入了官场,必然失去自我,若不攀附,何以寄存?哼,从此,吾辈再不踏进官场半步。有此心得,岂非幸事?” 陈怀玉叹口气说:“唉,这话说得对。咱们小老百姓,都是蝼蚁一样的人,无依无靠,还是远离那是非之地,独善其身就好。” 尚璞苦笑道:“只是有件事未了,一直令我不得释怀。” 青桐忙问何事,尚璞叹道:“我在牢里听做公的说,芊儿的奶奶死了,只留下芊儿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我,我想……” 芳华与倩儿听了,一下想起人家说的他要纳她为妾的话,不禁满心酸楚,当着外人却也不好说什么,怕落个不贤的名声。 大家也都揣度着尚璞的心思,却也不好再说,只叮嘱他多休息。 且说彭公,他查实尚璞的冤情后,知会了分守道衙门,惩处了做伪证的一干人。 原来,那两份供状都是伪造的,第一份是由张师爷写好,乘尚璞昏迷时拿他的手摁了手印。第二份则欺负乡下人不识字,只对芊儿奶奶说盖了房子、领了米面,要画押呢,要摁手印呢,——其实上面写的都是对尚璞的诬陷之词。 芊儿一家哪曾想到这些?再说,官差叫她们做什么,怎敢不依?于是糊里糊涂地画了押、摁了手印。因不识字,画押时衙役只教她奶奶画个圆圈,她哆哆嗦嗦地攥着笔,使了吃奶的劲,却画得一点也不圆,她还怕人家笑话呢。 那彭公破获疑难悬案尚且无碍,分守道衙门搞的这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他去? 只是小鸽子去乡下探查芊儿一家受赈济的内情时,却颇费了一些周折。因那里受灾的村民颇多,而只有她家受到了官府的优待,盖起了新房,有一干人心生嫉妒,都说:“要不是她家和官府的人攀亲,哪会得到这些好处?别看芊儿年纪小,家里穷,可人长得倒很周正,许是那个尚大官人看上了她,也未可知。” 她奶奶听了大家的议论,心里很憋屈,明明是人家行善,咋都说得那么难听呢? 后来,小鸽子又亲到她家去问,芊儿和她奶奶都矢口否认尚璞买他做妾的事。 分守道衙门的张师爷听说当事人翻供,登时急了,忙带着几个衙役来到村里,当众把她祖孙二人训斥了一通,并拿出她摁了手印的那份供状,传示众人。 众人都不识字,他便念给大家听,说是尚璞假公济私,败坏人伦,威逼芊儿为妾。 芊儿奶奶听到她画押的文书竟然写的是这种事,当场叫起了撞天屈。 差役便恫吓威逼她,又许以厚利,然而芊儿和奶奶却铁了心,绝不做愧对恩公、恩将仇报的事。 衙役们发了疯,将芊儿和奶奶关进了黑屋子。 深夜,老人趁芊儿睡着了,竟一根麻绳悬梁自尽了。 族长不得已,出面张罗着收殓了老人,又将芊儿委了他一位本家代养,前提是,新建的房屋归这位本家所有。 小鸽子知道了这些事,忙禀报了彭公。 彭公大怒,立时把张师爷及一干人等下狱治罪。 话说尚璞在家养伤,幸而腰椎未全断,能佝偻着身子走路了,但从此再也离不开拐杖。 他日日坐在门店里,望着门外发呆,盼着青桐来说话。 然而青桐家的医馆里突然忙乱起来,——有好多拉肚子的病人前来求医,青桐曾忧心忡忡地说:“怕是霍乱呢!只在似与不似之间。”因而他忙得没工夫来谈天了。 这一日,青桐照例不得闲,尚璞又在书画店里发呆。 突然门外又来了两个公人,冷冰冰地对尚璞说:“你贪墨教会善款的事虽然无凭据,但近日分守道闫大人又告你诽谤朝廷和老佛爷,这事若属实,罪过比贪墨义款还重!哼,你的事还没完呢!” 尚璞吓了一跳,他已被诬陷怕了,当面赌咒发誓:“苍天作证,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两个公人又要拿他去分巡道衙门走一遭,当堂说清楚。芳华与倩儿吓坏了,忙去叫青桐。 青桐跑过来,打躬作揖地说:“这事我最清楚,他腿脚不方便,由我去跟大人说明好了。” 衙役看了看尚璞的腰腿,便也点点头,就带着青桐走了。 他见了彭公,把教徒乔大乖打着尚璞旗号胡言乱语的话说了一遍。 彭公一听,又涉及到洋人的教会,不由得眉头紧锁,因他也知道洋人难缠,涉外的事很难办,——前番他为老船夫儿子遇害的事去找洋人交涉,一直还没有眉目呢,今儿又冒出来个教徒乔大乖来,因那时平民入洋教后就受国际联盟庇护的! 彭公想了想,便遣小鸽子去灾民中察访,问问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到底出自何人之口。 小鸽子与灾民很好相处,果然打听清楚了,那些话实是出自乔大乖之口。 彭公这下心里有底了,就告知了分守道衙门实情;又将教徒乔大乖诽谤朝廷和小船夫被害的事叠加起来,再去洋人领事馆兴师问罪。 洋人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见彭道台得理不饶人,也在心里怵了他,最后不得不保车弃卒,借口乔大乖贪挪教会善款,将他从教会里除名,任凭官府处置;却只包庇主教的妹妹罢了,暗中让她搭乘军舰回国。 彭公回到衙门,立即派人捉拿乔大乖。那乔大乖一时如同丧家之犬,灰溜溜地逃回家乡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3章 彭青天罢官 且说乔大乖被官府通缉,他早已听到教会里报信,连忙收拾金银细软,一溜烟跑回老家去了。 彭公哪肯放过他?派人紧追不舍。 乔大乖一看情势不妙,在老家只呆了两天,又带着金银细软去投奔当地豪强六品主事张大户去了,——因他干河堤工程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今腰间多金,且知道他怀恨乔广善,自己对族长家又知根知底,这些都是拜谒的本钱,故投其门下。 那张大户仗着与贝勒爷的门人金老爷交好,加之自己也是有顶戴的人,何惧之有?便笑纳了他的进献,令其就食于二门之外,单管听唤跑腿的事。 分巡道衙门的衙役抓不着人犯,便又拿他兄弟乔二乖顶包。 乔二乖此生也活该倒霉,几番受他哥哥的牵连,连吃了好几回官司了。——其实他也巴不得离家呢,哪怕去蹲黑屋坐班房,也强似被屋里的暴戾婆娘天天叫骂。 乔大乖一潜逃,也就间接替尚璞洗清罪过了,尚璞和青桐甚为欣喜,青桐还偷空专门过户来与哥把酒言欢。 尚璞痛饮一杯,感叹道:“我之前说如今的官府像墨缸一样,看来是我说错了,把话说绝了。岂不见这一个彭晴天,一身正气,一尘不染,有他这样的好官,咱大清国还是有指望的。” 青桐也对彭公赞不绝口。 尚璞心里亮堂起来了,又有了作画的兴致,就和青桐说,他要做一幅《劲竹图》,赠给彭公,以赞他的高风亮节。 青桐很高兴,说是等画作好了,他跟哥一起去拜谒彭公,向他赠画。 尚璞花了很多心血,精心画那幅画。等他画完了,请妻妾看了,都挑大拇哥。倩儿装裱已毕,又让青桐带着芳菲、巧儿过来看,只见一丛劲竹向着红日,迎风飒飒,苍翠欲滴,一看就有一种宁折不弯的高洁气节,都交口称赞。 尚璞拄着拐杖,与青桐去分巡道衙门赠画。 凡三往,彭公均不在衙门里,——不是去找洋人交涉案件,就是去乡下侦探案情,一刻也不得闲! 他俩又想改为夜里去拜谒,衙役说夜间更要紧!彭公每晚都通宵达旦,查阅卷宗,探究线索呢。 他俩听了,也就不忍心打扰他了。 后来青桐想去也去不成了,因为医馆里越来越忙,好多病人看起来像是疟疾,也似霍乱,都很凶险。 青桐每遇见有霍乱体征的人,几次想去报官,求官府出手防疫治瘟。陈怀玉却犹豫不决,对儿子说:“你忘了你哥是怎么被人陷害的吗?大灾之后,必有瘟疫,这是常识。官府却从未理会过,可知他们想粉饰太平。若咱去诉说有瘟疫,只怕被他们反咬一口,怪罪咱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呢!眼下医馆里又这么忙,咱只静心问诊、尽力救人也就是了。” 青桐思之再三,觉得爹爹的话不无道理,也就不敢造次了。 然而病人越来越多,似乎真应了陈怀玉那句话:大灾之后,必有瘟疫!——外面已开始死人了。 陈家父子和尚公任、乔治医生夜以继日坐诊,全力救治病人。青桐还叮嘱仙芝用西洋药水,在医馆内外喷洒,杀菌消毒。 仙芝常劝义父陈老爷子回后院歇息,只是青桐仗着年轻力壮,不知疲倦地黑白连轴转。仙芝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得不得了,——在陈家医馆的这些日子,她对这位义兄,已然暗生情愫了。 芳菲在医馆里也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下来,她一刻也不停地抓药包药,回内院后累得胳膊也抬不动。夜里,巧儿常替她捶腿捏肩,还惭愧地说:“唉,俺也不懂什么药理,既不会抓药,也不会做护工,实在帮不了你和相公什么忙。” 芳菲却感激地对她说:“咱家还不全靠你操持呀?要不是你精心打理,内外早乱套了,那样医馆里还怎么给人专心瞧病呀?我累点倒没什么,夜间还能回房歇着,可咱相公没白没黑地守在那里,只怕吃不消呢,我最担心的是这个。” 巧儿也忧虑地说:“正是呢,我看他这些天都累瘦了。” 芳菲说:“还好有个仙芝,她既会护理,人又勤快,还会照顾人,对相公也体贴。前天夜里我去前头替班儿,见相公坐着睡着了,幸亏仙芝守着,还替他披上了一件斗篷,不然只怕迷迷糊糊摔着,也会受凉呢。” 其实,芳菲和巧儿都挺敏感的,她俩从仙芝看青桐那热切的眼神里,就知道她的心思。不过,她俩对此一点也不吃醋,像他那样的潇洒男子,哪个女人见了不动心呢?她俩又虑及仙芝孤苦无依,机缘巧合来到了这里,又精通护理,若让相公纳了她,将更受她的助益呢,——那可真是天作之合了! 仙芝正是做梦也想嫁给青桐呢!她每天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甚而顾不上他的妻妾是否介意了。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离不开他了——毋宁死,不分离!哪怕青桐不娶自己,就这么和他相伴一辈子呢,她也心满意足! 这一天,陈怀玉在后院歇了一个时辰,等来到医馆里,他也怕儿子累坏身子,硬替班儿,让他回内院去歇会儿。 恰好乔治说消毒的西药水不够了,打发仙芝去后院拿些。仙芝正因看不到青桐而倍感失落呢,忙跑去后院拿。 去后院走中路甬道最近,她却特意绕弯儿,挨着青桐的厢房走,——在她心里,哪怕仅从窗前经过嗅一下他的气息也好。 她经过窗前时,青桐却未入睡,正和巧儿说话呢。 她不想巧儿也在里面,怕听墙根儿被人撞见不好,拔腿就要走,却忽然听到这位小嫂子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又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只听巧儿说:“俺主母说了,这些日子多亏了仙芝在前头照顾你。仙芝姑娘年龄也不小了,俺俩说好了,等医馆里不忙了时,就张罗着替你把她收在屋里。俺主母说,她整天长在医馆里,知根知底的,收在屋里,比从外头寻的强些。再说,她又那么勤快,打着灯笼也没地儿寻去。” 仙芝心里顿时一阵甜蜜,她想不到幸福来得这么快! 猛然,却听到一句冰冷的话:“胡闹!她是我妹妹呢,天下哪有兄妹之间成亲的?” 那一个忙说:“哎吆吆,瞧你说的,我进门时可没见着你这个妹妹,敢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青桐说:“从她来医馆的那一天起,我爹就已经认了她做女儿的,因而我心里一直拿她当亲妹妹呢。” 那一个又说:“只怕你拿她当亲妹妹,她可未必拿你当亲哥哥呢,——是情哥哥差不离,她整天跟你形影不离的。” 青桐打个哈欠说:“你别瞎琢磨了好吧?妹妹跟哥走得亲近,这还能有错?” 那一个叹口气说:“你真这么想?唉,这么好的一个妹子,若不能留在身边,怪可惜的。” 青桐断然说:“好妹子更应该嫁个好人家。我只是个行医的土郎中,哪敢三妻四妾的?就是东院咱哥,他可是个满腹经纶的人,又是丹青妙手,也只是一妻一妾罢了。像我这庸碌之辈,哪敢有非分之想?这话休提,免得让我妹妹听见了尴尬,以后不好相见了!” 那一个还在斟酌着,却又听他说:“我心里也很疼爱她呢,那是兄妹之爱!我这做哥哥的,肯定会呵护她一辈子的,早晚帮她找个如意郎君。” 那一个幽怨地说:“什么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就在眼前,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唉,正如那句唱词说的,好姻缘转眼分离乍!” 青桐也是困倦极了,不耐烦地说:“你今儿是咋了,怎地变成了个长舌婆?赶明儿你替人保媒拉纤去吧,你看把你能的!非得把兄妹变夫妻,还不顾人伦了呢!” 仙芝在外听了,顿如浇了一盆冷水,那种甜蜜的憧憬破灭了,她忙擦了擦眼泪,蹑手蹑脚地往后院走去。等拿了药水回来时,改走中路甬道了。 话说王苍娃,这天又来到城里了,因他见恩人家里已归于平静,就把《万象图》送回来了。尚璞看了这《万象图》,立马又想起那幅《劲竹图》来,他一直没能给彭公送上,总觉得是个遗憾似的。 为此他又去西院,想约青桐一起去送,可见他那么忙,也就不忍再打扰他了。他决意自个儿去送,便用包袱裹了《劲竹图》,背在肩上,拄了拐杖,佝偻着身子,向分巡道衙门走去。 分巡道衙门的衙役大多已认得尚璞了,见他又来了,忙笑道:“您老今儿可算来着了,大人正在书房会客呢。” 尚璞心说:“看来今儿又见不着了,他贵为四品道台,所见者必都是达官贵人,自己一介布衣,岂受待见?”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口气,转身要走。 那衙役奇怪地问:“您老可是怪了,前几次来,都扑不着人。今儿在家呢,却又不进去见大人,这是为啥?” 尚璞只说怕打扰大人会见贵客,衙役笑道:“什么贵贱?来者都是客,我领你进去。” 说完领着他越过穿堂,来至后面一个小小的抱厦里,见里面确乎坐了一些人,看打扮并不像是有钱的人。 周先生也在里面呢,见尚璞进来,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正和大人提起你来,说你前番几次来拜访,总见不着面的事呢,不想刚说完你就进来了。” 彭公也笑着起身让座,指着那几个在座的说道:“呶,这几个老乡,他们都知道你呢。说是你和那个陈郎中帮了他们大忙,曾帮他们起屋盖房、安家立业!” 尚璞一看,竟是山村的刘老头和几个老年人。 原来,近日他们村子被盗,来分巡道衙门报官,彭公遣人彻查,很快将窃贼抓捕归案了。村民不胜感激,荐几个老者前来道谢。 这几个老人见彭大人嘘寒问暖的,也都不再拘束了,与他谈天说地起来。当谈及生计时,也顺嘴说起了尚璞与青桐之前的善举。 不想尚璞也刚好进来了,彭公大笑道:“义士善举,大快我心,快请上座!” 尚璞谦让了一回,这才坐在了周爷旁边的椅子上。 尚璞说明来意,彭公从不喜送礼的人,这时却来了兴致,说道:“谢了!我上任以来,这个也说尚先生的字画好,那个也说尚先生的字画好,聒噪得耳朵也要聋了。今儿我倒要看看,先生画了个什么物件,怎地叫做好?” 尚璞说:“大人过奖了,在下只是浪得虚名而已。”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裹,展开立轴。 彭公见了,果然喜欢起来,大概他与尚璞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的缘故吧,似乎此竹是他,彼竹是尚璞,都迎风傲立,不畏霜雪。 彭公不暇多想,就命周先生收下,又唤小鸽子进来,让他去账房里借几两银子,做润笔之资,说下月发饷即刻还清。 尚璞连忙拦住小鸽子,反一再感谢彭公的赏识。 彭公心中不安,说道:“我无功受禄,受之有愧啊。” 尚璞叹息道:“大人为民操劳,不取分毫,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朝廷有您这样的‘青天’,真乃国之幸事,民之幸事!” 一语未落,只听门外一声呼号:“圣旨到!” 众人大惊,忙出门一起跪下迎候上差。 彭公也不料圣旨会突然降至小衙,忙命人摆香案,跪下接旨。 只见抚台、藩台、臬台三位大人都陪着一个皓首宦官进来,这太监身上穿着黄马褂,神色傲慢,缓缓展开黄卷,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彭珙身为朝廷命官,却恃才傲物,轻慢同僚,忤逆尊上,败坏纲纪;且一味逞强,不知权变,冒犯洋人,寻衅生事。着即摘去顶戴花翎,削职为民,传檄通告,以儆效尤。钦此!” 众人听了,顿时傻了眼。 即有随行的几个豪横马弁过来,把彭公的顶戴花翎摘去,帽子也被打落在地上。 彭公心中十分忿怒,然而脸上却无半点异色,只伏地山呼:“遵旨,谢主隆恩!” 然后起身,目不斜视。 宦官宣旨完毕,抚台大人看了彭公一眼,冷冷地说道:“既如此,你将卷宗和库银封存,收拾行囊,出衙去吧。且不可再任行其事,待继任者到来,再来交接。” 言罢,簇拥着宣旨的宦官,到驿馆宴饮去了。 原来彭公恶了洋人,洋人便到巡抚衙门“抗议”,抚台大人不敢怠慢,忙上奏朝廷,老佛爷也怕引起外事争端,当即罢黜了他!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4章 张大户升迁 话说彭公被革职,衙里早先的胥吏,都知道了讯息,躲进廨庑里不敢出来。唯有几个亲随,进内室帮彭公收拾行囊,——却也无甚行囊,只有衣服被褥,打了两个包裹卷儿。周先生与小鸽子背了,就要跟彭公走。 彭公忙劝周爷道:“先生你这是作甚?你身居道台衙门的经历司经历一职,好歹也是个从六品的官,如何就轻易丢了?你犯不着受我连累……” 周爷一昂头道:“这样受气的官,不做也罢。以后大人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甘愿患难与共。” 小鸽子也点头。 这时,彭公这一硬汉却也泪光粼粼了。 另有军中带来的亲卫送他们出门,也愤愤地说要辞去差事,随大人走。彭公再三劝阻,说大家不可丢了饭碗,难不成让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大家这才强压怒火,暂留在衙内。 彭公带周先生、小鸽子出了衙门,一时举目无亲,茫然四顾,不知所之。 尚璞与那几个村民忙跟出来,尚璞施礼道:“大人如今闲云野鹤,无官一身轻;恰好在下也弃了幕宾的差事,闲居在家。在下虽一落魄书生,但前些年用字画换了一所宅子,房舍倒也宽敞,莫不如到寒舍小住,再从长计议如何?” 彭公刚看了《劲竹图》,早已与尚璞心意相通,再者自己此时心中孤苦,哪有不允之理?遂欣然愿往。 那几个村民见他有了地方可去,都长舒了一口气,跪拜彭公,又拜尚璞,含泪作别走了。 四人来到尚璞家门外,倩儿正在店里挂画呢,见相公领着三个官人回来了,她原就认得小鸽子,忙迎出来。 尚璞却不进店,令倩儿打开大门,由大门进入,再往内院相让,——原来他家大门是不常开的,家人进出,都经过书画店。 彭公见他家大门内有门房,便不愿再穿堂入室,只愿在门房里坐卧。尚璞哪里肯依?慨然道:“大人能来寒舍,是我一家人的荣幸!你我一见如故,应‘穿堂入室、不避妻子’。今日既然进了门,又何必拘泥于小节呢?” 彭公听了,心底坦荡,乃随尚璞来到上房就坐。 倩儿忙去后院叫芳华来见礼,尚璞又唤乔载智带着小石头等人来相见,孩子们心知他是恩人,都大礼参拜。 陈怀玉和陈青桐、尚公任在医馆里听说了,撇了手头的事,过户来见。 尚璞把彭公被罢黜的事说了一遍,青桐大怒,厉声道:“彭大人国士无双,哥哥前番还说大清国有这样的好官,总算还有希望呢,今儿彭大人遭贬,我为天下苍生一大哭!” 周爷也叹气,大家都抱不平,唯有彭公谈笑自若,说道:“各位高抬彭某了,我乃一介武夫,耿介而已,一无所长,何足道哉?如今了无牵挂,从此便可来去自如,担风袖月了。” 尚璞听了他的话,一下想起那幅《劲竹图》来,便让小鸽子解开包裹,展开字画,他看着那簇竹子,沉思良久,提笔在上面题道: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周先生看了,一挑大拇指,说道:“这诗对事对景!彭大人眼下虽受压,一朝昭雪,必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青桐看了,也连声说:“好诗,好诗!哥哥做的这首诗,正是彭公前程的写照。” 尚璞苦笑道:“这哪里是我作的诗?这是明太祖朱元璋写的咏志诗。” 陈怀玉笑道:“如此更好。那明太祖为穷人打天下,最后坐了江山。彭大人也是穷人出身,心怀天下苍生,但愿也如他写的这诗一样: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彭公哈哈一笑,坦荡地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迁谪之事,何足挂齿?我意已决,宁愿舍弃了这官诰,再去追随左公,在他身边做点实事罢了。” 周先生与小鸽子听了,也都点头称是。唯有陈怀玉感到惋惜。 彭公在尚璞家住了数日,苦苦等待继任者到来。 期间张有财也来过两三次,——他见了彭公仍有些心怯,因他曾被一部虎髯吓尿了裤子。 等着二人混熟了,他暗想:“这大胡子既已遭贬,削职为民了,我是个官差呢,怕他何来?” 他话外有话地说:“这世道,唯有八面玲珑、精通世故的人,才能左右逢源、平步青云,若是不懂变通,最后只会墙倒众人推。”——实则他也有嘲讽尚璞丢了幕宾的差事之意。 不料周先生一席话又把他镇住了,他正气凛然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想我家大人磊磊落落,坦坦荡荡,实乃社稷之臣,朝廷栋梁。待交接完这边的公务,即归左中堂麾下,左中堂对彭公一直青睐有加,这区区一道台,俺原也不放在眼里的!” 张有财深知官场波谲云诡,只要朝中有人,任他是谁,前程皆不可限量,何况他的靠山还是大名鼎鼎的左中堂呢!因而顿时三缄其口,再不敢对他说长道短了。 因陈家父子在这里陪坐,那仙芝仍暗暗黏着青桐,——虽知他对自己无意,然她已不在乎他的心思,只要自己能与他相伴就好,故而随后即至。 张有财不敢再议论彭公的仕途前程,转而冲仙芝挤挤眼,戏谑起他的胡子来,调侃道:“彭大人有这部大胡子,真像戏台上的老旦。那日接圣旨以后,情知被贬,为何不手捋胡须大叫:‘喳喳喳,气煞我也!哇呀呀......’” 仙芝在远处听了,想想戏台上那情景,心里顿觉好笑。 却听小鸽子愤然说:“呔,你这莽夫,你知我家大人因何蓄这虎髯吗?那时沙俄犯我边疆,战事吃紧,彭公立志:不驱走外夷,势不剃须!因而才有了这部虎髯,日日飘洒胸前,全军将士哪个不羡?都称彭公‘美髯公’呢!后来到了地方,大人勤于公务,又无暇剃须,便又留下了这长髯。此乃他鞠躬尽瘁的见证,何来什么戏台上的老旦?今大人虽然赋闲,但虎威犹在,一部虎髯正好铭志!” 彭公听了,哈哈大笑道:“什么美髯公,什么以髯铭志?我只是事繁身慵,懒怠打理自己罢了。我在府县任上时,可比分巡道衙门里忙乱多了,有时两三月不剃须。那时囊中羞涩,早起多以稀粥充饥,稀粥在俺那里也叫‘胡豆’,有天早起,我不知胡须长得飞快,竟然悄悄把嘴给遮住了,喝‘胡豆’时,竟难以入口,漓漓啦啦洒了一胸。哈哈,我这才知道,找不着嘴了!” 大家听了都笑。 周先生说:“就是呢,那天还是我替您剃的须呢,您还做了一首打油诗,说是‘胡子胡子,夜里钻出,把嘴糊住,难喝胡豆。’呵呵......” 大家听了,又都笑起来。 小鸽子傲然说:“诸位不要看我家大人长着一部大胡子,像什么戏台上的老旦。哼,他要是剃了须、理了发,却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呢!别说扮什么老旦,就是扮个小生也使得!” 大家不由得都去端详他的面相,果然见他五官端正、仪表堂堂,只是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又加之虎背熊腰,一看便知是行伍出身。 陈怀玉想了想,便劝道:“既然如今赋闲,那就清理一下须发吧。嗯嗯,我仙芝女儿恰好在这里,她是个护士,心灵手巧,还曾帮着乔治医生做手术呢!今儿就借俺闺女一双巧手,给大人剃须理发吧。” 原来那仙芝因是护工出身,在医馆里为病人扎针疗伤,练就了精巧的手法,她还经常给陈安茹、野苇等女孩子扎小辫,给乔载智、小石头等男孩子剪指甲呢,后来又学着给孩子们剃发,大家都说她剃得好。 今儿仙芝听了大家对彭公的议论,渐已对他没了偏见,况且义父说了,便欣然允诺。 彭公却一再推辞,——他心里仍有男女之嫌。 后来大家都劝,仙芝也爽快地说回去取剪刀,他才依允了。 待仙芝替他修理完毕,果然活脱脱一个壮年才俊。 张有财见彭公气度不凡,心里又怯他,待大家落座叙谈,他便说起听到的小道消息来:“诸位或许不知,近日官府传闻,分守道的闫道台因赈灾有功,经前来巡视的钦差大人举荐,即将升迁,进京做官呢!眼下未启程者,静待继任者来交接罢了。” 尚璞听了骇然,众人也大为震惊。 张有财因前番也被分守道衙门折腾了一阵儿,气呼呼地骂道:“入娘贼!老实说,他有什么功?还不是讨好钦差有功!” 彭公和周先生、小鸽子听了,也都黯然无语。 又一天,张有财兴冲冲地跑来报信:“接替彭公的新官,昨儿终于到任了!嗯,明儿即可去交接。” 周先生忙问:“继任者何人?” 张有财眉飞色舞地说:“哈哈,这新来的分巡道大人,与我大有渊源!他是我的一个本家,人称张大户,前些年捐了个漕运主事,如今不知交了什么好运,竟然实授四品分巡道道台大人了。我张家的祖坟上冒青烟啦!” 尚璞和陈青桐听了,面面相觑,哑然无语。因两家对张大户实在不陌生:他正室亡故后想续弦,张有财曾给芳菲做过媒的,却被芳菲一口回绝了。 诸位看官或者要问:那张大户胸无点墨,如何能补授得四品分巡道呢? 原来,这天张大户回乡去拜谒金老爷,恰好钦差大人应邀来金府斗蛐蛐,张大户正愁无缘结识朝廷大员呢,忙花重金为钦差大人买了一对金丝蝈蝈笼子,钦差大人喜欢得很,捧在手里把玩个不停。金老爷的府内奇珍古玩不少,听凭钦差大人取用,但他尤喜张大户送的这对蝈蝈笼子。 在金府期间,自然也少不了人乳宴,钦差大人虽老,却爱戏耍,他用胡子蹭得女人胸脯奇痒难耐,那嘻嘻的笑声,听得帘门外的张大户等人身心酥麻。 后来,张大户又跪请钦差和金老爷到他家园子里游玩,钦差大人见他确有孝心,便欣然前往。金老爷自然也陪他一同去。 张大户逮住这个机会,豁上老本,竭尽全力伺候两位贵人高兴。山珍海味自不消说,歌舞戏乐也不少。 两位贵人在他家那片园子里日日欢宴、夜夜笙歌。其中有高矮胖瘦不同的四个丫头随侍左右,格外妩媚妖娆,张大户特意交代:“瘦者为被,胖者为褥,上下交融,让贵人如卧毡里。”伺候得两人不亦乐乎。 金老爷多次夸赞张大户说:“好小子,真有你的,亏你想得出!”钦差大人也挑起大拇哥,对伺候自己的两位少女十分爱怜,还美其名曰“环肥燕瘦”。 为防外人打扰,张大户令家丁日夜巡守在园子内外。其中就有投奔他的乔大乖,张大户很欣赏他那股机灵劲儿,便留他在园子里面伺候;还有早些年来投奔的乔慕贵,他那股好勇斗狠的亡命劲儿,也颇得张大户赏识,因而令他带人“看场子”。 钦差大人在后花园连续住了几夜,似乎已有些倦了,恰好外头备了一些杂耍玩意儿,就都到大厅上耍了一回。 那些民间艺人,一个个功夫了得。其中有个八九岁的女孩,站在高凳上缓缓向后弯腰,垂首用嘴叼起了凳下花瓶里的一枝花,然后缓缓起身,复立在高凳上。 大家都拍手叫好。 金老爷看了,悄悄对钦差大人说:“大人想知道那孩子的小腰有多软吗?” 钦差大人“哧”的一声笑了,金老爷冲张大户招招手,张大户忙俯首过来,金老爷如此这般嘀咕了两句,张大户诡笑着点了点头。 女孩的爹爹也是个杂耍艺人,他从高凳上抱下女孩来,张大户便高喊一声:“老爷有赏!” 管家忙冲门外喊:“把钱抬上来。” 两个家丁抬着一筐铜钱走进来,几个婆子用簸箕托了,一下扬撒在地砖上,登时满地钱响。 艺人们都争着去抢钱,钦差大人和金老爷看了哈哈大笑。又叫把那孩子叫到跟前,问她多大了,叫什么。女孩满脸稚气,怯生生地回答:“春蕊,九岁。” 钦差大人忙让管家婆赏她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个银锞子。她爹见了,抱着她一起跪下磕头谢恩。 夜里,张大户打发艺人们到外厨用饭,却说老爷额外赏春蕊吃点心,叫到雅阁里用餐。 她爹不放心,进去看了几次,见有好几个女人在那里照应她,春蕊安静地坐在桌前吃东西,倒也无需多虑,便回外面用饭了。 管家还赏了艺人们几壶老酒,说贵人吃酒时也许要看杂耍,让大家慢慢吃着等里面叫;若不叫,等散席再走。 春蕊的爹爹又进去看了两回,果见大红灯笼照得满厅堂通明,春蕊正在厅上表演折腰、翻跟头什么的。侍从们不让他在厅上待,他只好又到外面厨下等候。 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在外面等春蕊,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园里婆子说里面已散席了。她爹吓得忙又和艺人们进去找。 这时,廊上的灯笼都熄了,到处昏暗,乔大乖气汹汹地喊:“站住!里头早散席了,没看到吗?不许乱闯!惊扰了贵人,你们吃罪得起吗?” 众人慌了,沿着甬路一直寻到前院,仍不见孩子踪影,又一路寻到园子外头,还不见她。 大家呼唤几声,却早被护院的乔慕贵训斥道:“何人喧哗?不准高声!” 随即关了园门,将众人赶出园外。 她爹登时急晕了,艺人们扶他在墙根坐下,有两个忙跑回镇上住处寻找,回来说还没回去呢。 大家都蒙了,却又无法可想,只好把她爹偎在中间,在墙根下蹲着等了一夜。 第二天拂晓,园门开了,只见小春蕊头发凌乱,脸上还有被啄青的瘀痕,两手抱着肩,怯生生地走出来,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扭动着细细的脖颈,左寻右找。 她爹爹忙跑过来,她一眼看到众人,登时“哇”地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地说:“他俩咬我……我怕,他俩……弄得我……疼死了!” 她爹听了,如五雷轰顶,当即昏死了过去。 几个艺人抄家伙就要往园子里冲,乔慕贵和乔大乖带着家丁手持利刃喊:“退后!私闯官邸者,就地擒拿!” 两个年长的艺人忙示意大家退下,众人看到春蕊的裤腿下又流出血来,忙找一个包袱将她包了抱起来,又背起他爹,愁容满面、垂头丧气地走了。 那天钦差大人与金老爷日上三竿才起,吃了早点,又互谈了昨夜的心得,情绪极好。 金老爷便替张大户讨官,这时钦差大人无所不应,爽快地答应说回京举荐他。这么的,张大户很快荣升为分巡道道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5章 贪官密谋书画 且说张大户补授了分巡道道台,自鸣得意,带着乔大乖等几个家奴,盛气凌人地走马上任了。 他一到任,便盘算怎样捞钱,——他在钦差大臣身上可是花了血本的! 不光要捞钱,既然在本省做官,协掌提刑按察之事,他还要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抱怨呢。 在他心里,一直对乔广善一家积怨甚深,因芳菲不肯嫁他,他一直耿耿于怀呢。当然,这其中也有乔大乖在旁边挑灯拨火的功效。 前番他邀请钦差大人和金老爷到乡下游玩时,乔大乖就已和他预谋,暗中黑过乔广善家一回了: 当时两位贵人应邀去汶水泛舟,行过一程,张大户忽然指着南岸一处田园,大惊小怪地说道:“那是谁家的园子,好一派氤氲气象!” 乔大乖忙打千儿,回道:“那是南岸乔家村的族长乔广善家的田园,——小人就是这村的人。” 金老爷看了,也赞道:“看那里,绿植葱郁,好像有瑞气升腾。” 钦差大人对于望气一说一向很在意,忙手搭凉棚,仔细观望,竟也顺着金老爷说道:“嗯,果然霞光瑞气,不同凡响!——不过,似此祥瑞之地,不该由寻常百姓家所有,而应归皇家拥有才是!” 张大户听不得这句话,忙问一句:“大人是说他家田园有天子气喽?” 钦差大人一听到“天子气”,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却见张大户目光殷切地望着自己,便也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 张大户自为得意,从此便要在“望气”上做文章,暗中盘算起坏主意来,竟将乔广善家害得家破人亡。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如今且说彭公一听新道台到任,松了一口气,就要到衙门交接公务。 周先生劝道:“不慌,先让小鸽子去探听一下,看看这位新任道台秉性如何,再见不迟。可先知会他一声,随时听他召唤。再说,您已成了一介布衣,若摸不着路数,冒然前去,处处被他辖制,白白受小人的气!” 彭公想了想也是,便点头应允。 小鸽子出门,乔载智便要跟他出去走一遭,小鸽子正想有人搭伙做伴呢,便笑着答应了。 二人来到分巡道衙门,小鸽子便找到留下来的那几个马弁,说彭公急等着与新任道台交接公务,随时听他召唤。 一个马弁忙进去禀报张大人,里头很快传话,说是没空,再会吧。 小鸽子和载智只好回家,原话对彭公说了,劝他耐心等待。 小鸽子又去打探了几回,那个马弁总说:“禀告张大人多次了,大人说是知道了,却总未提及交接公务的事。” 小鸽子心里焦躁,那位马弁叹气说:“唉,这位张大人是个慢性子,对公务不管不问。他每天都忙着会客,不是他去拜访别人,就是别人来拜会他,哪有时间理会公事?他自顾交接权贵,对俺们留下当差的却横眉冷对,俺们眼见不是事,再也不愿受这窝囊气了,就要丢了差事走开......” 原来,这张大户本是纨绔子弟,看见文案就头疼,哪肯去查阅卷宗、推敲案情?早把公务交接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心里惦记的是如何讨好抚台、藩台、臬台三位大人,如何酬谢京城里的靠山,如何交好本省的同僚,再者,如何盘剥前来告状的人,也好尽快捞回本儿。 似此,彭公如何能顺畅地交接公务? 张大户还嫌前任留下的马弁碍事,整天对他们吆三喝四、非打即骂的,很快把他们挤兑走了。 在同僚当中,数着他与分守道的闫道台投脾气,他俩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无话不谈。 一次酒宴上,闫道台对张大户说:“你我同朝为官,共为圣上效力,若终此一生,能得到一个‘文正’的谥号,也就此生无憾了。嗯,贤弟可知我朝追谥为‘正’的有几?” 见张大户一脸茫然,闫道台不禁暗笑他是个白丁,便道:“咱们在朝为官,若生前能够位极人臣,身后得到朝廷的谥号,那可真是‘生前显贵、死后哀荣’了。咱们文官的谥号,最高为‘文正’,历朝历代得这谥号的人寥寥无几,侥幸获得者,要么以功劳着世,要么有帝师之尊,——如宋朝的司马光,明朝的李东阳,都是位极人臣的人。咱朝的曹振镛大人也获谥‘文正’,他是三朝老臣,道光爷时官至武英店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他一个门生曾请教他为官之道,他老人家说:‘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正因为他多磕头,少说话,故而深得道光爷喜爱,曾颁旨赞他:‘人品端方,靖恭正直,历久不渝,凡所陈奏,务得大体,揆诸谥法,足以当正字而无愧,其予谥文正。’你看,他这‘多磕头,少说话’,可谓参透为官之道了。” 张大户听了,连连称是。 闫道台又开导他说:“恭顺处事,最为稳妥。岂不闻先朝曾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说乎?” 张大户既然不学无术,又哪知什么前朝逸事呢?只含糊其辞地哼哈了两句,又眼巴巴看着闫大人,等待下文。 闫道台笑道:“前朝成化年间,宦官当权,厂卫横行,朝中重臣皆不敢侧目,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至内阁首辅,下至文武百官,都无所事事,习以为常。故当时的人编成歌谣,戏称当朝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内阁首辅万安,皇上问政时,他俱不能置对,唯叩头山呼万岁,于是人称‘万岁阁老’。继他之后,两位内阁首辅,也像纸糊的人偶一样,不理政事。其中一个还被人戏称为‘刘棉花’呢,你道为何?原来这‘刘棉花’也是内阁首辅,本名叫刘吉,他屡遭百官弹劾,却装聋作哑,拒不辞呈,稳居内阁,屹立不倒,像棉花一样‘弹’不坏,故而人称 ‘刘棉花’。哈哈,宰相尚且如此,那六部尚书就更不愿任事了,朝野上下,任由宦官、厂卫肆行无忌。唔,今日观之,要我——我也如此,管他呢,不论纸糊的也好,泥塑的也罢,只要有的官做就好!对此,贤弟意下如何?” 张大户又连连点头,甚而说:“兄台大人高见,下官佩服得紧。那庙里的神仙都是泥塑的,却人人顶礼膜拜,香火旺着呢,他要多嘴多舌,一次说不准,那就自掉身价了,还是纸糊的、泥塑的好。再者,千里做官只为钱,若能有的赚,那就更好了。” 闫道台哈哈大笑,说道:“弟也是个率直之人。说到有钱赚,我们出门做官的人,只须取自下边、送往上边就好,不去上边跑,谁认识你?” 张大户听了,忙起身敬酒道:“兄台见教的是,下官当拜您为师,今后诸事请多指教。今后弟若取了下边的,也有兄台的一份。” 闫道台突然正色道:“贤弟此言差矣,愚兄为官多年,却谨遵一个‘雅’字,从不贪图黄白之物。” 张大户忙问:“什么‘雅’字?” 闫道台自诩道:“吾本一介书生,自有文人的通病:喜舞文弄墨。没事也写两笔字,画两幅画。” 张大户恍然大悟地说:“是了,弟侥幸识得一位户部侍郎,也有这雅好;还有那淮安的漕帅,也喜好这个。嗨,大人既然有这雅好,待弟打发人去书画店里搜罗些好字画,送到府上去。” 闫道台摆手说:“不劳,不劳,愚兄对字画是宁缺毋滥的,世间的凡品,我还真看不上眼呢。却有一幅字画,我一直爱得不行,虽近在咫尺,却求而不得,寤寐思服,苦杀我也!” 张大户忙问端详,闫大人屏退左右,与他附耳低语一番,最后说:“贤弟若能帮我得到此画,情愿奉送五千两银子!” 张大户一听五千两,登时两眼放光,说道:“此话当真?” 闫道台拱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张大户拍案笑道:“好说,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待我一索子将他拿了来,胡乱安个罪名,就问他个斩监候,逼他家里拿画赎人,还怕他不依!” 闫大人苦笑道:“这恐怕不妥,前番查问了他一番,那些罪名却被前任分巡道彭珙给剥离了个干净,大白于天下,无法追问了。再者,他亦与钦差大人有旧,往日与学道也交往过的,若闹大了,反于你我不利。如今只好从长计议,伺机而动罢了”。 张大户恨恨地说:“你不说我倒忘了,前番皂吏来说,前头罢黜的那个彭珙,就寄居在他家。他是一个革员,灰溜溜走了便罢,却又不识好歹,几次三番地打发一个小子来,说要交接什么公务。哼,有甚公务好交接?——府库早被我给撬开了,倒也查不出有什么亏空,他在道台衙门积攒的银子,兄弟我花销起来倒很顺手呢,哈哈!如今他等着交接,就让他傻等着吧,弟有吏部的敕谍和告身,堂上又有官印,用不着他来衙门絮叨,哼,交接个甚?” 闫道台听了,只笑着摇头,却也不再说什么了。 彭公在尚璞家等着,心里不踏实。一天,周爷说道:“既然这位道台是个慢性子,不若让我去拜会他一下,与他约个日子,好让两位大人见面。” 彭公点头。 周先生带着小鸽子去了,彭公在家翘首以待。 不料两人很快就回来了,周先生似乎还挨了打。小鸽子不待问,就愤愤地说:“那个狗官,借口周爷辞职,摆明了是不伺候新官,因此恼羞成怒,喝令胥吏轰我俩出去。其中一个叫乔大乖的,当着新官的面,从背后给了周爷一闷棍,打在了后脑勺,差点将他打晕。他还要打呢,多亏了咱留下的几个弟兄护着,俺俩这才躲出衙门来了。” 彭公听了,气得脸发紫。 尚璞忙察看周先生伤势,只见后脑勺红肿,有血溢出,忙命小鸽子扶到青桐医馆里诊治。 这里彭公就要去分巡道衙门理论,尚璞劝他稍沉静一下,理理头绪再去。 这时仙芝过来了,说周爷头部受了外伤,须静养几日,那边处处是病人,只好替他包扎了,待会儿送回来。 尚璞问:“这几天怎地不见桐弟过来?” 仙芝叹口气说:“嗨,我哥哪有空?这些日子来求医的人踏破了门槛,大家都惴惴不安的,说是霍乱呢!公任那孩子家来没跟你们说吗?外面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我哥天天唉声叹气的,想要去报官,让官府出面治瘟。可爹爹怕惹火烧身,执意不肯放他去。” 彭公听了,腾地一下站起身,吼一声:“什么?霍乱?这等瘟疫,一旦传播开来,人命关天,岂能儿戏?只靠陈家医馆,如何能救得千家万户?这本是分守道衙门管的事,我原是朝廷命官,今就去那里报官,看他能拿我怎样?” 说完,不由分说,抬腿就走。 尚璞只好跟着他去,仙芝忙跑回医馆里告诉了青桐。 恰好陈怀玉回后院净手了,不在店里,青桐怕彭公和尚璞去衙门说不清楚,便叮嘱了尚公任几句,自己撒开手里的事,赶着他俩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6章 贤妹拼死救兄 且说三人来到分守道衙门,彭公站在衙门前大喝一声:“门上哪个在?”衙门的人见是他,虽明知他已是个革员,但余威犹在,都慑于他的虎威,赶紧出来应承。 彭公说要见大人,闫道台恰要出门拜客,见了彭公,直皱眉头,但也不好回避不见,就让他进去了,还客客气气地让座呢。 彭公就把发生霍乱的事说了一遍,道台大人听了,心里老大的不满意,正色道:“兄台此言差矣。钦差大人亲来巡灾,说我等赈灾有力,百姓安居乐业,已报上朝廷了。弟也得了老佛爷嘉奖,吏部传书,说不日就有好消息。如何而今又有霍乱?这岂不是自己打脸?拆自家台吗?不可为,不可恕,亦不可取也!” 彭公大怒,嚷道:“时令不正,瘟疫流行,灾民染病,医馆里人满为患,你等却在这里粉饰太平,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闫道台见与他话不投机,欺他只是个革员,便不愿再费口舌,气哼哼地端茶送客。 青桐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医馆里病人的症状说了一遍:“大人明鉴,小人医馆的病人,都上吐下泻,粪便如水,日泄数十次,眼球下陷,目光呆滞,声嘶力竭,脉搏细弱,口渴难耐,好些都昏死过去了。小人与家父已跟洋医生会诊,确为霍乱无疑。令人担心的是,如今灾民染病者甚多,街上死者无数,他们生前随地便溺,粪便携带病毒,污染河流、井水,死后又草草掩埋,土地也不干净了。眼下染病者甚多,若只靠民间郎中医治,力不从心。祈请大人开恩,为苍生百姓计,由官府出面,集齐医者,合力防疫治瘟,解民于倒悬,恩同再造!” 闫道台听了,勃然变色,怒道:“好大胆的狗才,你仗着懂一点江湖医术,就在这里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太后早已传下懿旨,褒奖赈灾功臣,你敢违抗朝廷,污蔑官府,蒙蔽圣听!这还了得?来呀,与我捆了,送他去分巡道衙门,治他个妖言惑众、蔑视朝廷的罪!” 阶下衙役“嗻”一声,不容分说,上来就把青桐给捆上,撂在堂下了。 彭公见青桐被绑,暴跳如雷,就要动手给青桐解缚,闫道台喝道:“住手!你身为白丁,我敬你一尺,你却不知自重。若吃我一并拿了,恐将后悔莫及!” 尚璞见势不妙,忙跪倒在地,磕头求大老爷开恩,说方才小弟一时心急,言语冒犯之处请大人见谅。 闫道台说:“尚先生请起。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能交出《万象图》,我看在钦差大人的面上,暂不治这位郎中的罪。不然,你也晓得,他说的话,真是妖言惑众、蔑视朝廷的大罪。再者,你也是赈灾有功的人,若是晓事的,献出那幅画,本官也会为你记上大大的一功,上报朝廷,赏你一副顶戴!意下如何?” 尚璞哪肯邀功,只跪着不起。 闫道台冷冷地说:“先生愿跪着,就跪着吧。” 这里几个胥吏早拉了囚车来,四五个人将青桐装进去,拉着就要送去分巡道衙门。 彭公与尚璞无法,只好跟在后面追。尚璞走不快,彭公独自先追上去了。囚车正走在石街上,却见一个女子从路边冒出来,一把抓住囚车不撒手,哭喊着不让走。 彭公一看,正是仙芝。 原来她在医馆里不见了青桐,放心不下,也忙追出来了,无奈她是裹了一半脚的,自然落在后面;再见他时,已囚在笼车里了。 她见心爱的兄长被囚,心如刀扎,这比作贱她还难受呢! 仓促间,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下扑过去,喊着“冤枉”,紧紧扒住囚车不让走。 衙役大呼小叫,威吓叱骂,令她撒手,她哪肯听?只牢牢抓着囚笼不松手。 青桐恐她被打,在车内也要她撒手,她却不听。 衙役叫骂一阵,终于不耐烦了,其中一个抡起水火棍,照着她双手砸下去,“啪啪”几下,可怜仙芝那双灵巧的手,被砸的稀巴烂。仙芝疼得“啊呀”一声,昏倒在地。 青桐心疼死了,在囚笼里大叫,却又救不了她。 彭公远远看了,忙箭步往这边跑。囚车却不等人,在一阵吱吱呀呀的车轮声中去了。 彭公先去看仙芝,见她双手鲜血淋漓,昏死在地上,也顾不得许多,只好先送她回医馆。尚璞从后面赶来时,并未见着他俩,自去分巡道衙门追了。 那小鸽子正在家里照顾周先生呢,因半日不见了彭公,放心不下,便出来寻找。路上遇见了他和仙芝,忙护送她回医馆里来。 尚公任见仙芝昏迷不醒,又看了她的伤势,忙叫乔治医生来看外伤。乔治看后,说指骨都碎了,须立即接骨!原来他在医馆里已自开了手术室,可治疗外伤。 乔治让尚公任做助手,——此前每次做手术都是仙芝做助手的。 这里彭公怕芳菲知道青桐被抓,忙请陈怀玉到东院商议。两人来到周先生屋里,彭公简述一遍,陈老爷子听了,跌足道:“这孩子不听我的话,如今果然吃了眼前亏!” 彭公道:“这次不怪他,是我执意要去报官,他去是为了帮我的,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这时周先生在里面听说了,头缠着纱布出来,一起商议这事。 彭公心急火燎地说:“如今事急了,我须即刻赶去分巡道衙门,与新官理论,别让青桐兄弟遭了他的毒手。” 周先生劝阻道:“以那位张道台的做派,绝非善类,大人此去,只怕也难镇住他。为今之计,只好另寻他途。知君者莫过左公了,如今他老人家进京做了军机大臣,莫不如我等速去求他,向朝廷奏明实情,事或翻转。” 彭公想了想,点了点头,忙提笔写了一封信,让小鸽子骑马去送。 周先生又说:“此事关系重大,只他一人去,怕也找不着门路,待我随他走一遭,或许能见着真人。” 彭公点点头,却又担心周先生的伤。陈老爷子也说:“骑马颠簸,只怕先生头疼欲裂呢。” 周先生摆手道:“如今陈少爷落入虎口,恐怕凶多吉少,也顾不得许多了!” 陈老爷子很感激。 他二人匆匆去了,不提。 彭公让陈怀玉自回医馆里照料病人,再三嘱咐说:“切不可将这坏消息说给女眷知道,须防后院不宁!” 陈老爷子点头称是。 他回到医馆里,芳菲果然问公爹:“彭公咋说的?仙芝妹子怎地受了这么重的伤?安邦他爹去哪了?” 老爷子用了略带埋怨的口吻说:“这个仙芝,天天粘着青桐,寸步不离!这下可好,今儿她见青桐跟彭公出去,也随后跟出去。她又撵不上,就雇了辆骡车,谁知车轮撞到石头上,翻了个儿,把她手指给挤烂了。彭公回来取文书时遇见,救她回来了。唉,她也该着有这灾气,过去这个坎儿就好了。青桐在衙门里商量治瘟呢。” 此时,医馆里忙乱不堪,芳菲也不暇多问了。 且说彭公,又匆匆赶往分巡道衙门,却见门外突增了不少胥吏,一个个挎着腰刀,横眉冷对。 彭公不理他们,径直往里走。 乔大乖充列其中,向前一步问:“什么人?胆敢私闯官署。” 彭公怒喝一声:“大胆,我乃前任道台,你这狗才是谁?不认得本官吗?” 乔大乖原被彭公通缉过的,因投奔了张大户才侥幸躲过,如今连他兄弟乔二乖也已放出来了,现也在分巡道衙门里打杂,这乔大乖仗着有张大户撑腰,自然不惧彭公,手握腰刀说:“我管你是哪个?务须通报,获得准许,才可入见!”说完,上前一步,横在彭公面前。 彭公本是行伍出身,早料到这些狗才会难为自己,奈何他这暴脾气却不吃这一套,当即抬腿一脚,将乔大乖踹倒在地。其他人哪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去了。 他来到堂上,见张大户坐在书案后面,两旁站着几个杂役,一个个满脸横肉,气势汹汹的。 青桐犹捆得像粽子似的,被撂在地上,尚璞也正跪在地上,替兄弟求情呢。 那张大户早就知道陈青桐这个人,且一直记恨他,——因自己得不到的女人却被他给娶走了,正想挟私报复呢,不料如今却由分守道衙门给送上门来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张大户立马升堂问案,也一口咬定青桐非议公务、谎报疫情、妖言惑众,犯了忤逆朝廷的大罪! 青桐却拒不认罪,任凭张大户威吓,也不屈服。 那尚璞竭力辩解道:“俺兄弟是个郎中,悬壶济世,救人无数,从不计较名利,更不贪图回报。此番他发觉有瘟疫,实乃心系黎民百姓,哪有什么非议公务、妖言惑众、忤逆朝廷的大罪?” 张大户每听尚璞说话,便闭目养神,充耳不闻。 这时张大户正闭目塞听呢,彭公进来了。张大户隐约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忙睁眼去看,但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威风凛凛地站在眼前,他登时吓了一跳,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问道:“你是何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尚璞见状,忙称彭公一声“彭大人!” 彭公顺势大声说:“本人乃是前任分巡道道台,专等大人交接公务来着,等得好苦!如今不请自来,专程拜访来了!” 张大户这才知道他就是彭公,虽他已是白身,然毕竟也曾是四品的官,且是自己的前任,也不好太过无礼,只得强做和气地说道:“公务嘛,下官早已谙熟,不须交接了。” 彭公摇摇头:“非也。有些案子,还存有疑点;有些案子,也尚未审结;还有些案子;牵扯到洋人。这些都需与大人交代清楚,替百姓伸冤。” 张大户瞪大老鼠眼,不屑地说道:“这些琐事,本官自会理会。阁下若没别的见教,就请回吧。我今既掌分巡道,凡事自有主张,用不着外人指手画脚!” 彭公大怒,就要发威,尚璞忙示意他制怒。 彭公看了青桐一眼,强忍怒火道:“大人既来这衙门里,替朝廷办差,就应心系黎民百姓。如今好人含冤受苦……” 张大户心里怯他,然在自己的大堂上,却要内荏色厉,便喝到:“嘟,你本是个革员,竟敢在此咆哮公堂!来呀,给我乱棍打出去!” 接着过来了乔大乖,带着几个帮凶,举起水火棍,照彭公身上雨点一般打过来。 尚璞见状不妙,忙爬起来用残废的身子挡在他们中间,叫彭公快走。 彭公还在犹豫,青桐也在地上大叫:“彭大人快走,请勿因小失大!” 尚璞拼命冲过来,使劲将他推出门去,低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快走!” 彭公听了,长叹一声,只得出了分巡道衙门,想了想:“如今别无他法,只好去巡抚衙门,启请抚台大人出面,救下贤者,集齐省内名医合力治瘟!”想毕,往巡抚衙门奔去。 此前彭公也曾来过巡抚衙门多次,衙役自然熟识,进去传话,很快出来说:“抚台大人有要务在身,不得空儿,回见吧。” 彭公哪里肯依?径直往里面闯,差役也不敢十分为难他,只得引他到外书房里坐地。 彭公打定主意:自己今儿就这么耗着,待抚台大人忙完公务,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可直到点灯,仍见不到抚台大人的影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7章 善者鸣冤无门 且说彭公在巡抚衙门等到点灯,仍不见抚台大人的身影;那尚璞在分巡道衙门里跪着,再三替青桐申辩,然而也无济于事,张大户哪里肯听? 张大户不时睁眼看看五花大绑的青桐,见他跪在地上,昂首挺胸,宁死不屈;又见他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不禁心生醋意,厉声呵斥,阴沉沉地说:“哼哼,不动大刑,量尔不招。来呀,大刑伺候!” 左右呼应一声,将水火棍杵在地砖上,啪啪地响。 尚璞大惊,质问道:“大人无凭无证,就擅动大刑,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张大户大笑道:“呵呵,你这读书人,说话就带着书生气。什么王法?在我的大堂上,我就是王法!还待怎地?”然后喝令动刑,还歪头看看尚璞道:“姓尚的,你可看仔细了,你这貌美兄弟少不了皮肉之苦。不过,……你若是个晓事的,有一样东西可抵他的罪。” 尚璞忙问什么东西,张大户嘿嘿一笑,说道:“这东西对你来讲只是寻常物件,就看你对这兄弟有无真情了。” 尚璞着急地问:“大人直说就是,在下情愿倾其所有!” 张大户道:“就是一幅画,叫做《万象图》。” 尚璞大为纳罕,一下怔在了那里,心说这张大户是个捐官,胸无点墨,又是新来的道台,他怎么知道《万象图》的? 他正思忖时,那些差役为给大人助威,又在地砖上乱杵着棍,还齐声喊着“威武......” 尚璞见状,心道:“我身已残疾,终不能再让我兄弟步我后尘,遭受那贪官荼毒。”想毕,便拱拱手,张嘴就要答应。 青桐见哥拱手,料想他将献画,忙冲上喝道:“我呸!兀那狗官,世上哪有什么《万象图》,你一上任,就道听途说,也附庸风雅,谁不知你胸无点墨,懂什么书画?” 尚璞怕他惹恼了道台,急得叫一声:“兄弟,你住口!天生万物,就是为了方便人们取用的,何况区区一幅字画?你若不知轻重,必也如我一般,身受酷刑!” 青桐大叫:“哥哥,你若因我舍弃那幅画,兄弟宁愿一死。你献画时,弟便一头碰死!” 尚璞大恸,搂着弟的肩膀抽噎起来。 张大户见青桐反阻止尚璞献画,大怒,喝令重打一百杀威棒。 乔大乖带几个差役过来,让其中一个拉着青桐的辫子,两个踏住他的胳膊,他抡起水火棍,照着青桐的身子由背至臀、由臀至腿,照死暴打起来。 一百杀威棒下去,青桐的衣衫都被打烂了,乔大乖也累得大汗淋漓,却见那个青桐,并未像众人想的那样昏死过去。他虽额头生汗,青筋暴起,却依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张大户也大惊失色,令人拨开他身上烂衣看看,虽见有鲜红的棍痕,却并未皮开肉绽。 你道为何?原来陈家父子习学功夫,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这区区一百水火棍,倒也还伤不了他的身子。 尚璞也纳罕,忙脱下自己的长衫,替他敷在身上。旋即又磕头认错,央告道台道:“我弟年轻气盛,刚才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如今他已受刑,待我接他回家。我自打发人前来送画。” 张大户见青桐未伤筋动骨,觉得失了面子,正想再用刑,却见尚璞跪地劝和,而他与闫道台此番折腾,意在书画,至此已有翻转之机,若真将他打坏了,反落入僵局。想及此,他说:“这个好说。尚先生只管回去取画,待将《万象图》送来,再赎人吧。” 然后他令人将青桐押进死牢里。尚璞怕青桐在牢里受苦,执意要带他出去,又不住地磕头央告。 无奈张大户却已倦了,又犯了大烟瘾,打了个呵欠,也不管尚璞在地上如何了,径自抽身,去后堂抽大烟了。 衙役们见大人走了,也都歇工,便把尚璞赶出门外。 尚璞不知如何是好,若要回家取画吧,又怕张大户言而无信,只骗他字画;若要击鼓鸣冤呢,里面的人却又那样,自然也无济于事。 他思前想后,只好去一个拆字算卦的摊子前,向先生借了纸笔,在长衫上写了个大大的“冤”字,穿在身上,来到分巡道衙门外静坐。 来往的人们都问他有何冤情,他就将兄弟如何请官府治瘟,如何反遭官府陷害的事说了一遍,还劝大家用心防护,可别遭了瘟病。 众人大惊,纷纷说:“怪不得街上死了那么多人,敢自是霍乱呢!” 尚璞一再嘱咐众人:“病从口入,吃喝要留意啊!” 天黑了,只见彭公无精打采地走来,原来巡抚大人在后堂掌灯夜读,听说他一直赖着不走,震怒,喝令胥吏将他驱逐出来了。 彭公不料抚台大人对故属如此绝情,万般无奈,又记挂着分巡道衙门这边,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哪里知道?这位抚台大人本就是位酷吏出身!他虽自诩清官,却心狠手辣,以诛戮百姓为能事。 这位大人署理曹州时,惯于诬民为盗,不分良莠,凡有嫌疑者,即行逮捕。他甫到任,就杀了两千多百姓。 他自创了好多刑具,凡抓到的“盗贼”,都要打板子、轧杠子,还将人充成气蛤蟆,再砸肚子! 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是“站木笼”。——他令人在衙前立了许多囚笼,在笼子内壁装满铁钉,“嫌犯”被装进笼子去,露出头来,卡着脖子,在脚下垫上一摞砖,让他踮着脚尖,似踩非踩的。 人累极了,稍微一动,身上就被钉子划得血肉模糊;待他踩瓷实了,则抽掉一块砖,仍让他只能踮着脚尖。 活人站不到一夜,砖也抽得差不多了,人就变成了一具死尸。 他衙前的木笼,终日不空,惨死在里面的百姓不计其数。 可就是这么一位草菅人命、杀人如麻的酷吏,在当地医得小儿夜哭,却以“善治盗”而闻名,深得朝廷赏识,官也越做越大,竟一路做到了一省巡抚。 他与彭公格格不入,岂能待见这位僚属? 这彭公沮丧地来到分巡道衙门,一眼就看见尚璞斜靠在衙外墙根下,衣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彭公心头一阵难过,紧走两步,来到跟前。尚璞黑影里睁眼见是彭公,无奈地摇摇头,意思是救不了青桐。 彭公说声:“咱先回家吧。”蹲下身子一下背起他来,心中不禁又是一凛:“唉,谁料这么修长的身子,竟然轻如鸿毛!世道艰难,时运乖蹇,让这个以苍生为念的读书人,变得骨瘦如柴、弱不禁风了!” 他背着尚璞,悄悄来到家里,芳华和倩儿听见了,忙从内院出来,见面吓了一跳,忙问“这又是咋了?” 彭公说声:“他累坏了。” 进门先放到床上,这时乔载智带着王苍娃进来了,原来王苍娃听说城里闹了瘟疫,进城来想请尚璞和青桐两家去山里避一避。 芳华问彭公:“桐弟呢?” 彭公便将变故诉说一遍,众人大惊,王苍娃心疼师父,偌大一个汉子,竟急得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彭公劝道:“莫慌,西院只有陈老爷子知道,先不要哭闹,免得走漏了风声,弄得那边人心惶惶的。要是姊妹过来问,就说官府请青桐共商治瘟大计,留宿官衙了。” 不一会儿,陈怀玉过来了,他也是心力交瘁,满面愁容。 彭公问他:“仙芝姑娘可苏醒没?” 陈老爷子说:“十指都断了!俗话说十指连心,她一个小女子,如何受得住?乔治替她接骨,麻药不够用,又疼昏过去了,现也发着烧呢,满嘴胡话。” 大家都黯然。 尚璞叹口气说:“有一个法子可解磨难,——只要把那《万象图》送出去,就什么事也没了,桐弟也能放回来。” 陈怀玉早知那幅画珍贵,摇头说:“那可不行!前番闫道台索要这幅画时,你为它折了腰断了腿,也不给他。今儿怎能轻易送出去?” 彭公也说:“尚先生你有所不知,官场中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得了画,若是仍存心报复,再编织罪名,也是常有的事。” 倩儿气呼呼地说:“青桐兄弟是为了治病救人,这些糊涂官却颠倒是非,还有王法吗?” 彭公叹道:“王法是有的,可惜如今吏治松弛,官府中都讲人情,不讲王法了,上司嘴里说什么,那就是王法,下头察言观色,唯恐奉承不及呢。新来的这个官,也是只讲人情,不讲王法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芳华忙说:“他若讲人情,那倒好办了。这位张大户,与俺家大姐夫是本家,想当年菲妹未出阁时他曾保过媒的,只是妹妹不依罢了。如今不如求了大姐夫,去找他本家说说情,或许能将桐弟放出来呢。” 倩儿很欣慰,忙让乔载德去西院叫过尚公任来,如此这般告诉了一番。尚公任吓了一跳,他想不到小姨夫也会遭官府羁押,急忙去找他大姨夫了。 彭公心有所思,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久尚公任回来了,噘着个嘴,满脸不高兴,说:“俺这个大姨夫,听说咱家摊了事,不光不管,还嫌俺小姨夫多事,说他放着好好的土郎中不做,却偏要出头去请官府治瘟,吃饱了撑的?他还说呢:有瘟疫咋了?天下的郎中巴不得瘟神降世呢,要是人人都患了病,都来吃他的药,岂不发大财了?” 大家听了,情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莫过于此,只好长叹一声。 尚璞一下想起钱易来,嘴里喃喃地说:“要是我钱易兄弟在,何惧贪官?” 倩儿撇撇嘴,气恼地说:“可别提你那好兄弟了。前些日子你遭难时,桐弟也没少给他写信,可一封也没回。唉,人家在外头当大官,谁还认你这乡巴佬?可知俗语说的没错,人心隔肚皮儿。” 芳华也愁眉苦脸地说:“就是呢,别看他来时说的好,天下谁不会说些应景的话?唉,官场是个大染缸。就如钱兄弟,看上去是那么正直的一个人,如今竟也随波逐流,学乖了,目无下尘、不管闲事了。” 尚璞听了,摇摇头,默然无语。 彭公道:“为今之计,只好我亲自进京了。周先生和小鸽子去了,只怕是京城衙门的门槛高,他俩也难以觐见。若耽搁的日子久了,诚恐误了青桐兄弟性命。” 尚璞点头道:“嗯,事不宜迟,还得您亲去求左公,救俺兄弟出龙潭虎穴。” 大家也没更好的法子可想,只得依他。 彭公连夜就要启程,大家都劝不住。倩儿只好去后面为他收拾盘缠,他推辞不要,说家里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可别再破费了,好在周先生临走时留了点钱,足可出行。说完,行李也不收拾,告辞出门,大步流星地走了。 却说仙芝,自从做了手骨手术,剧痛之中一直昏迷着,也发起烧来,浑身像火炭一样。 巧儿夜里在旁精心照料着,芳菲也不时过来看望。 天微亮时,芳菲为她拆绷带换药,却听她在梦里惊呼:“快放开我哥!……放开!打开囚车,换我进去!” 芳菲吓了一跳,忙接话问:“你哥,他人呢?他怎么了?” 仙芝在梦里说:“他被抓进囚车里了,被坏人……拉到分巡道衙门了。......你们这些坏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撒手!” 仙芝这一席梦话,登时把芳菲给吓哭了,她一边喊着乔治来替她换药,一边撒腿就往外跑。 巧儿见状,也跌跌撞撞跟着芳菲跑,别看她身高体壮,因裹了小脚,却跑不过芳菲。 芳菲赶到分巡道衙门时,已日上三竿了。她正在那里跟衙役费口舌呢,巧儿也赶到了,她趁衙役跟芳菲僵持的当儿,跑进去抡起棒槌敲起了堂鼓。 这下衙门里慌了,因堂鼓响起,是告诉官吏,击鼓人身负天大的冤情,宁愿挨一百杀威棒,也要找大老爷升堂问案。 按照王法,堂鼓一响,官吏绝不可懈怠的! 衙役也不跟芳菲犟嘴了,忙整理装束,手持水火棍,伺候大人升堂去了。 张大户正在后堂挺尸睡得昏昏沉沉,忽听到堂鼓响,他心中不快,嘴里骂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起身,叫丫鬟来伺候更衣。 半天功夫,他才懒洋洋地来到大堂上,大腹便便地往官位上一坐,两眼惺忪地往下观望。 这一看不要紧,竟见堂下跪着两位美妇人,个个光彩照人! 他顿时馋得眼珠子就要掉出来,带着邪念开口问案。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8章 烈女不屈淫威 且说张大户见堂下跪着两个民女,恰似广寒宫下凡的仙子,他吞了吞口水,用极软极绵的声音问道:“堂下跪的是何人啊?地下凉,快起来。有什么冤屈,只管讲来,勿惊勿怕,开口回话,自有本官做主。唔,小乖乖,要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可到后堂去叙话噢。” 那两位本是良家女子,最恶心男人这腔调,再说这大堂之上,怎么听也不像个大官该说的话啊!她俩惊异之中,都不禁抬头瞥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当场吐在大堂上! 只见书案后面,坐着一个人,五短身材,几乎横竖相当,那肥嘟嘟的短颈上撴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圆滚滚的大脑袋晃动着一张油光光的大脸,油光光的大脸上长着一双色迷迷的老鼠眼,色眯眯的老鼠眼下探出一只朝天鼻子,朝天鼻孔下面噘着一张厚嘟嘟的长嘴,脑袋两边支棱着一对扇风耳,活脱脱一个猪八戒。 她俩一时反胃,恶心得想吐,然而人都在大堂上,吐又不敢吐,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抑制住自己。 张大户见她俩不应声,还以为女人家害羞呢,又问:“你两个娇娥,击鼓叫老爷升堂,上堂来又不做声,却是为何?你俩姓字名谁?哪里人士?有何冤屈?从实讲来。” 芳菲壮壮胆子,如实说道:“回禀大人,小女子是乔家村人士,今击鼓闯堂,实属万不得已,惊扰了大人,还望海涵。非是小女子有冤屈,俺俩是替我家夫君伸冤的。” 张大户忙问:“你家夫君是哪个?” 不待芳菲搭话,巧儿愤愤地说:“就是被抓进衙门的陈郎中,俺俩的夫君,他可是个救人济困的好人,他是被冤枉的。求大老爷开恩,快些把他放了。” 张大户这才知道下面跪着的竟然是青桐的妻室。他看看芳菲,——怪不得当年张有财把她夸得那么好呢,今日一见,果然是国色天香;那巧儿也是世上少有的美人。 他心里一阵阵嫉恨,不由得呆呆地盯着她俩,一时竟忘乎所以,几乎要酥倒在堂上。 乔大乖在旁用力咳嗽了两声,张大户这才回过神来,沉思了一下,一拍桌案,喝道:“嘟,大胆刁妇,不分是非,不辩黑白,公然搅扰官衙,不可轻饶!来呀,将她俩拖入后堂,待本官详察。待审清问明,再做道理。” 众衙役见了老爷那副模样,都知他想要这俩女子,便“嗻”了一声,抢着过来几个衙役,用棍子挥几下,逼着两位女子往后堂走。 芳菲气急,将银牙咬碎,还想分辩几句,衙役的棍子高高地扬起来了。巧儿见状,忙起身护住主母。 芳菲不得已,起身欲携巧儿退出大堂,却被数根水火棍交叉着,逼入后堂了。 张大户一叠声地吩咐退堂,却叫乔大乖上前来,对他耳语几句,乔大乖自是乖巧,躬身退出,随即传唤一个管女囚的狱卒进来,那是个半老徐娘,张大户要她去劝两位娇娥学得乖巧些,识时务,从了自己,说只需一次,他就可释放陈青桐。 那虔婆去后堂一说,早被芳菲和巧儿啐了一脸,骂这个大官妄披了一张人皮,竟然有这等龌龊念头,禽兽不如。 张大户听了回话,心中气恼,便亲身进去说。 他一进后堂,那圆滚滚的身子就矮了半截,原来进门就跪下了,哀告道:“我把娘子十分想念!当年姑娘未出阁时,小人就托亲眷做媒,奈何天公不作美,未曾成全你我好事。正是俗话说山不转水转,也是该着咱今世有缘,没成想今日倒来了个鹊桥会。我对两位娘子一见倾心,小人宁愿舍了这顶戴,也愿与你二人共赴巫山,只一次就可救得小人的性命。” 把芳菲和巧儿气得一起啐他。张大户直磕头:“就是铁石心肠,也央告得回转。两位娘子可怜见,做成小人吧!” 芳菲干呕了几下,巧儿骂道:“好个脏官,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模狗样,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 一句话骂得张大户火起,他猛地站起身来,横着身子踱几步,坐到炕桌旁,冷笑道:“大胆刁妇,真不识抬举。老爷我贵为四品道台,哪个不来奉承?在老爷我的堂上,相中谁就是谁!看上你俩,是你俩的福分!那个土郎中有什么好?何必对他这么痴情?你俩还是乖乖从了我吧,跟着老爷吃香的喝辣的,享受荣华富贵好了!” 芳菲骂道:“不知廉耻的东西,你枉食朝廷俸禄,满肚子男盗女娼。哼,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早晚有你好看!” 张大户听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好,真是不碰南墙不拐弯。也不必说什么时候未到的话,咱只说眼下,如今你夫妇三人都在我手上,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你们能跑到哪里去?哼,天大地大我为大!先让你俩去南牢里住几天,看在里面如何好受!” 说完,叫一声:“来呀!”门外乔大乖忙让那个虔婆进来。张大户让把她俩带到女牢里去,押进地牢饿几天。 芳菲和巧儿做梦也想不到,此生会有入狱的一天。 她俩被虔婆领着,由两个衙役监押着,踉踉跄跄地来到了牢里。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里面的女囚,呜呜咽咽地哭叫着,求活不能、求死不得。 她俩被押进地牢,饿了几天。 虔婆子不时来问:“可回心转意了吗?”她俩只是骂。 张大户知道她俩对陈青桐痴心不改,老鼠眼一转,便让虔婆领她俩到男牢里去,看看那个小白脸的惨状。 虔婆带着她俩进到男牢,只见门口摆一张桌子,几个狱卒在那里抽旱烟。一个贼眉鼠眼的狱卒调笑虔婆说:“吆呵,大嫂今儿怎么迈错门了,进到男牢里来了?敢是身上痒痒了吧?来来,快到狱舍床铺上去,我给你挠痒痒,嘿嘿……” 虔婆子上前拧了他的脸一把,嬉笑着说:“咋的?你这驴一样的东西,几辈子没见着女人了?见了老娘就想好事?龟儿子,一会儿忙完正事,老娘去炕上给你喂奶,哈哈。”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他和那几个狱卒都成了泥塑的了,一个个半张着嘴呆在那里,原来他们都看到了随后进来的芳菲和巧儿,他们不敢相信这仙女下凡也会降错地方,竟然下到这又脏又臭的男牢房里来了。 虔婆子见他们呆头呆脑的,知道是被后面的娇娥给迷住了,便挨个推了一把,骂道:“看看你们这呆样,见了好看的女人就都变成呆瓜了!” 那几个狱卒这才回过神来,笑呵呵地说:“虔婆子,今儿怎么领着俩仙女进男牢来了?唔,敢是来送饭的?看看拿来什么好东西,先捡好的孝敬爷!” 却见她俩两手空空,明白这可不是送饭的,又调笑说:“哦,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来也不是送饭的。好个虔婆子,敢是你知道哥几个在这男牢里苦熬,整天连个母虱子也抓不着,今儿带了俩仙女来,让俺哥们开开荤吧。” 虔婆子骂一声:“你这起不知轻重的狗东西,敢在这里胡吣!肥羊肉怎会落到狗嘴里?告诉你们吧……”她压低声音说:“这是道台大人相中的粉头,只是野性难驯,让我带进来给她看看她相公在这里滋味好受不好受,再出去时就学乖巧了,嘿嘿。你这几个狗才再在这里放臭屁,小心脖颈上的脑袋给揪下来,塞进老娘的裤裆里!” 几个人听了,吓得摸摸后脑勺,赶紧低眉顺眼应承她,不敢胡闹了。 虔婆子问明陈青桐的号房,由一个狱卒领着,沿昏暗的通道往里走,两边栅栏门里伸出好多脏手来,喊着:“关俺们屋里,关俺们屋里!” 芳菲和巧儿吓得浑身哆嗦,抱成一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狱卒指着一处栅栏门对虔婆子说:“到了。”她俩往号房里看去,只见号房角落里铺着一堆稻草,上面趴着一个人,满脸污垢,在地上蠕动着爬过来,抓住栅栏,往外看,把她俩吓得魂飞魄散。 那人露出洁白的牙齿来,问:“你俩咋来了?这是虎狼之穴,你俩怎能到这里来?” 芳菲和巧儿听声音,这才辨出是青桐,两人怯怯地呼唤一声:“相公!”然后声泪俱下,一叠声地问:“相公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这些天杀的!” 青桐苦笑一下,默不作声。 她俩往他身下一看,只见那双腿几近赤裸,裤子已成碎片,碎布粘在腿上,一片血肉模糊。 芳菲几乎要晕厥过去,巧儿也疼得心中滴血,然而她怕主母摔倒,只使劲抱住她。 她俩在牢房的通道里放声大哭,使劲抓住青桐的手不放,唯恐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 青桐听着妻妾凄厉的哭声,在里面也禁不住流下泪来。 你道青桐因何受到如此重创?他不是会功夫的吗? 他本不惧棍棒,这话不假,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当冻馁交加时,他如何能抵得住酷吏的笞挞? 自从张大户令人打了他一百杀威棒,却不能伤其身子,大家才知他是有能耐的。张大户心中的怨毒越积越深,恨不得活吞了他,乔大乖想了个法子,悄声说:“大人别着急。饶是他有天大的能耐,但人是铁、饭是钢,要不,咱饿他三天试试?” 张大户心领神会,命人饿了青桐三天,直饿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乔大乖觉得是火候了,便提醒大人再过堂。张大户在堂上又命人打了他一百杀威棒,青桐虽会紧皮缩骨,然而腹内空空,浑身乏力,肉皮紧不了几时,便松弛下来了,很快被打的血肉飞溅,最狠处甚而露出了白骨。 芳菲、巧儿素与青桐恩爱有加,今见他被打成这样,焉能不心疼?一时是又疼又恨,在狱中哭得死去活来。 虔婆子见状,心说:“这回可长记性了吧,女人心软,回头必能依允大人了。” 想到这里,强令拉她俩出去。 芳菲和巧儿又被带到了衙门的后堂,虔婆子问:“你俩如今愿意顺从大人了吗?” 不料芳菲暗暗咬破唇舌,啐了她一脸血水,骂道:“什么大人?明明是个禽兽。我俩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虔婆子惋惜地说:“唉,真是俩痴儿!你看看这位道台大人,长得肥头大耳,一看就是富贵命。有人想投怀入抱,还找不着门路呢!唉,可惜我人老珠黄了,要搁前些年,啧啧……” 她见芳菲和巧儿宁死不从,只好如实禀报了张大户。张大户便想来个霸王硬上弓。 乔大乖诡笑道:“那有什么意思?大人稍安勿躁,如今簪子掉进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急个什么呢?您老要是想玩,就玩个新式样,不如把陈青桐……这么着,嘿嘿,多有趣!” 张大户听了这主意,心中大喜,拍着乔大乖的肩膀夸了一句:“好主意!”便令乔大乖张罗起来。 你道乔大乖出了个什么坏主意?原来他曾见张大户请钦差大人和金老爷玩过“环肥燕瘦”,便知道眼前这个主子喜欢玩花样。他转转花花肠子,就为张大户献计说:“您可将青桐抓过来,当着他的面玩他的妻妾,那多刺激、多有趣!” 张大户登时眉开眼笑,他想想那场景,便气血上冲,激动得无可无不可。 至于行乐的去处,乔大乖也替他想好了。因张大户上任后四处结交士绅,有个攀附权贵的财主曾邀他去城外一处园子里宴饮,那个园子虽不甚大,但也是个两进的院子,另加一个精致的后花园,花园内也有假山鱼池,四周是甬路,假山下面还有游廊,游廊尽头连着一座木房子,颇为精巧。 这次要玩新样式,财主家的园子正好派上用场。 张大户很满意,令人先将青桐押至后花园内。 那青桐不知为何被押解到这里,他已走不成路了,衙役备了一支杖给他,他只好咬牙拄杖,一瘸一拐进了花园的角门,然后两个差役恶狠狠地夺了杖,扔在了甬路上,将他双手吊在游廊的横梁上,又把双脚也绑在廊柱上,使他手脚动弹不得。 张大户又让人将芳菲和巧儿缚了,用一乘小轿抬着,也送入园子里待命。 那张大户换了便装,只带少许亲随跟着,其中必少不了乔大乖和虔婆子。 虔婆子到园子里陪两位娇娥说话,先替她俩松了绑,又劝她俩柔顺些,说教了半天。 张大户为了方便行事,竟把内衣脱了,外面罩着一领长衫,心想:到要紧时,把长衫只一抛,哈哈……那场景,张大户想一想,就挑得长衫老高。 张大户迫不及待地进了后园,经过游廊时,先羞辱了青桐几句,然后去木房子内的榻上趄着,用手拄着头,往外看,不住地淫笑。 乔大乖便让虔婆子把芳菲和巧儿放了进去,然后掩了角门,他和两个衙役及虔婆子在角门外,都竖起耳朵听着。 芳菲和巧儿也不知为何被带到了这里,一进门,就听后面吱扭一声,门被关上了,她俩不由得心悸。抬头一看,天呢,只见青桐正被吊在游廊上呢! 她俩惊呼一声,跌跌撞撞地奔青桐跑去。 还没跑到跟前,却听到房子里有人干咳了一声,吓得两人又忙抬头看,竟然是张大户,他正淫邪地看着她俩,下面翘的老高。 青桐和她俩瞬间都明白了,不由得又羞又怒。 青桐恨不得一拳将张大户打死,可惜手脚不能动,急得他怒目圆睁,大骂张大户“畜生!” 张大户却不急不恼,笑嘻嘻地走出来,先舒展了一下手脚,然后哈哈地笑着,像老鹰扑小鸡一样扑向芳菲和巧儿。 这两位良家妇女顿时给吓呆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89章 道台会审 且说张大户把青桐夫妇带进园里,欲行禽兽之事。他扑向两位良家妇女,把她俩吓呆了。 青桐见状大叫:“还不快跑!”她俩这才回过神来,扭头就跑。 张大户追了这个,又追那个,因他身体肥胖,还不如裹脚女人跑得快,不时便气喘吁吁了。 他追不上两位女子,一时恼羞成怒,便拾起甬路上的拐杖,要打青桐。 芳菲和巧儿见了,忙回身来救他。张大户便扔了拐杖,又去追她俩。 芳菲跑得快,张大户追不上;巧儿是小脚,跑得不快,张大户发现了这个巧宗儿,就专追巧儿。眼看就要追上了,芳菲眼疾手快,一下捡起拐杖来,顺手一掷,因她手法奇准,不偏不倚恰好投在张大户脚下,他被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张大户趴在地上,哎吆哎吆地一时爬不起来。芳菲和巧儿趁空忙跑到游廊上去看青桐的伤,想为他解缚。张大户见了,忙挣扎着爬起来,用手托了托大肚子,又展开胳膊,从游廊里追过来。 吓得她俩慌不择路,沿着游廊就跑。跑到尽头,是一座木屋,却无路可走了,她俩只好跑进屋子里去了。 这下张大户可乐坏了,木屋里面那么狭小,还能躲到哪里去?这岂不正是自投罗网? 他抖擞精神,像猛虎扑食一样追过去。芳菲和巧儿慌了,忙从里面关门,可张大户展眼已到门前,伸手从外面挡住,使劲往里推,里面的则合力往外推。 随着里外角力,门开而又合的。 因张大户身子重,外面的力道渐渐加大,门缝变得越来越宽了。 张大户眼看就要得逞,想象着很快就能坐拥美人、恣意行事给她们相公看了,一阵兴奋,下体就不由得挺起来,把外衫挑得老高。 他身子往里挤时,恰好下体先伸进了门缝。芳菲和巧儿见了,知道他已动了坏心,两人更加气恼,就互相对视了一眼,瞬间发力,一下就将门硬生生地合上了。 可怜那张大户的下体,登时被挤断了。 张大户“哎呀”一声,俩手捂着下身,倒在地上打滚。 乔大乖几人一直在角门外听着呢,起初他们觉得张大户身健体壮,戏耍两个女子,自然是猫戏老鼠一般了,所以只等着好戏开场后听墙根呢。没想到反听到张大户突然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众人情知不妙,忙把角门打开,往园里看时,就见张大户抱着下体,满地打滚,脸色蜡黄。 乔大乖吓坏了,忙跑过去问:“这是咋了?大人您哪不舒服?” 张大户指着下体,口不择言,喊着:“断了,断了!” 众人大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都急得团团转。 张大户满头大汗,含混不清地说:“回呀......回衙!” 大家听了,懂得了大人的意思,忙应着:“好来您呢,请保重下体,回衙!” 大家本想说“请保重身体”,见他总指着下体,顺嘴说成“请保重下体”了。 好在张大户刚受了腐刑,这时也顾不上计较众人说的什么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塞进轿子里,一溜烟抬回衙门里去了。 这张大户受了伤,乔大乖顿时恐慌起来,因为来园里宣淫,是他出的坏主意。他本想给大人助兴的,没想到却挤断了他的下体,以后他还怎么行乐呀? 乔大乖暗叹一声:“真是事与愿违啊!可也巧了,关门还挤住老二了,这是怎么说?唉,老爷心狠手辣,过后还不知怎样处置我呢!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将功折罪才好,不然就完蛋了。” 他让衙役把青桐夫妇再带回地牢里去,待大人康复后,留给他出气。 那张大户回衙后,一直闭门不出,一者因伤势过重,下体全断;二者因伤在私处,属难言之隐,故羞于启齿、愧于见人。 这一下,有人比他还急呢。你道是谁?就是分守道的闫道台。 因京里又来信,说太后恩准了钦差大臣对他的举荐,拟擢升为太常寺卿,不日即有诏书颁布,嗣时他就可扶摇直上、荣膺京官了。 为此,他务须在离任之前,就夺得《万象图》,以充行囊。 他思来想去,觉得分巡道衙门既已将陈青桐下狱,自然能从他身上下手,逼他连襟交出那幅画来。 为此,他怀揣着一叠银票,又带了些人参、鹿茸,前去探望张大户。 二人见面后,都心照不宣,只说些题外话。 茶罢搁盏,闫道台悄悄递上那叠银票。张大户看了,才又想起他所托夺画之事;而一想起这事,便对青桐恨得牙根痒痒。 他挣扎着下床,即刻升堂,要拿青桐出气。 闫大人连连称谢,张大户索性留下他同堂会审,闫道台正巴不得呢。 闫道台搀扶着张大户去前厅升堂,张大户只能弓着腰、岔着腿走路。好容易挨到大堂上,豆粒大的汗珠已从额上滚落下来。 闫道台替张道台吆喝一声:“老爷升堂喽!” 执勤的衙役们两厢站列,张大户坐了主位,闫道台坐了次位。 张大户命人将陈青桐夫妇押上堂来。 三人都已带了镣铐,青桐还扛了重枷。衙役们高呼“威武……”,又将水火棍杵在地面上啪啪作响。 夫妇三人被强摁着下跪。 张大户一见青桐,心头火起,拿起惊堂木,“啪”地一拍桌案,众人凛然,——不料就这一下,却也震得他的下体霍霍地疼,那汗珠又滚落了下来。 青桐抬头见闫道台也坐在堂上,便叫道:“闫大人明鉴,如今瘟疫流行,霍乱肆虐,平民百姓生死事大,您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分守道乃布政司佐使,公务繁忙,您就该火速召集医者抗瘟,解百姓于倒悬,这才是您该管的政事!”说完,用力磕头,——因肩上的枷挡着,他的头碰不着地,然仍拼命叩首不止。 闫大人闻言,“嘟”的一声,喝道:“你本小小的江湖郎中,懂得什么公务政事?竟敢在这里信口雌黄!前番官府赈灾,灾情平息,成效卓着,朝廷褒奖有加,你却妄言瘟疫流行,实在是用心险恶,居心叵测!闲话休提,你先招认了这非议朝廷的罪过,其余另论。” 青桐回道:“我有罪无罪,自有公论。若大人急公好义,即刻召集医者治瘟,小人宁愿招认那弥天大罪。与救赎天下苍生比,小人的命不值什么。” 芳菲和巧儿可不依,拼命喊:“冤枉啊,俺相公无罪,不可冤枉了好人!” 青桐看了她俩一眼,凄惨地说道:“不要再辩了,既然我等已落入虎口,何望能再生还?此生难与你俩携手共老,实是我的罪过!若有来生,盼与你俩再续前缘!”说完,两行清泪徐徐落下。 张大户只一心往死里整青桐,正要发签打他呢,忽闻外面又传来击鼓声。张大户不胜其烦,喝令衙役将击鼓人乱棍打出。 衙役还没去呢,击鼓人已闯上堂来,众人一看,原来是尚璞。 这下正中闫道台的下怀——他正想通过整治青桐,逼他连襟献画呢,这下当着尚璞的面打青桐,更能奏效! 你道尚璞因何又来到分巡道衙门?原来陈老爷子在医馆里跌了一跤,眼看就要不行了,一家人吓得六神无主,只好托他来分巡道衙门申诉,求官府放陈青桐一马,让他回家看看,父子见上最后一面。 张大户见尚璞来了,正没好气呢,就喝令衙役:“与我一并拿下!” 闫大人连忙起身拦住,说道:“这是哪里话来?尚先生是钦差大人的好友,那赈灾功名册上还有他的名字呢!如何能轻易擒拿?” 张大户蒙了,心说:“这是唱的哪一出?你分守道衙门此前不也绑了他吗?还打伤了腰腿。今儿怎地反袒护起他来了?”就嚷道:“大人忘了他贪墨教会善款、污蔑太后的罪过了吗?再说,不锁拿了他,那画……” 他本想说:不锁拿他、那画怎地夺来?还没等他说完呢,闫道台已被惊得魂飞天外,忙打断他,说道:“那些事情早已查明,都是莫须有的罪名,不足为凭。今儿既往不咎,只问堂下的犯人谎报瘟疫、妖言惑众、忤逆朝廷之罪。来呀,给尚先生看座!” 不仅不锁拿,还让看座,搞得尚璞也有些莫名其妙。他非但不坐,反而跪下,涕泪俱下地把家中老人的病情说了一遍,祈求大人看在病人的份上,放了青桐夫妇。 青桐听了尚璞的话,差点背过气去,半天才哭出声:“爹爹啊,孩儿不孝!如今身不由己,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了,来生结草衔环,再尽父子之情吧。” 芳菲和巧儿也哭个不停。 张大户又一拍惊堂木,喝道:“休得搅扰公堂!如今你若认罪,就可当堂释放,回家侍奉高堂!” 尚璞闻言,忙道:“俺兄弟无罪!他本是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一心救治病人,何罪之有?”又提醒青桐说:“兄弟你若囫囵认罪,只怕性命不保!” 闫道台在一旁叫道:“嘟!官府已申明,灾情平息,百姓乐业,已上奏朝廷,这土郎中偏不听,反散布什么瘟疫之说,扰乱民心,忤逆朝廷,罪不容诛!” 张大户一听,也频频点头,便问青桐:“你招是不招?” 青桐正犹疑时,却见一个门役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嘴里喊着:“报,报大人,洋人求见!” 张大户和闫道台听说洋人来了,吓了一跳,忙起身去门外迎接,却见一个翻译官点头哈腰地陪着一位洋人走了进来。 那位翻译官是本地人,脑后也拖着一根大辫子,却穿着西装,系着领结,显得不伦不类的;那位洋人则神气十足,长得高高大大的,满头卷曲的黄发,绿莹莹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鹰钩鼻子那么长,手里拄着一根明晃晃的金手杖,璀璨夺目。 闫大人和张大户恭恭敬敬地迎进门来,赶紧让人看座。那洋人大喇喇地坐了,翻译官则站到了他的身后。 乔大乖忙上前一步,拜见主教大人。 那位主教是精通汉语的,然而他说话仍要翻译官给他一句句翻译,似乎那正显示了他高贵的身份一般。 听翻译官的意思是说,此前一桩旧案,有个老船夫诬陷主教大人的家眷捅伤了他儿子的眼睛,几次三番地去找洋人罗唣,领事馆的领事大人不胜其烦,主教大人也受够了,亲自押了他来,交给分巡道衙门处置,——领事大人的意思是,把他下到死囚牢里羁押起来算了,省的他出去到处找麻烦。 还有另一桩公干,要交代分巡道衙门办理。 张大户听了,诺诺连声,喝令把那位老船夫带上来。 只见两个洋巡捕押着一位五花大绑的老人走上堂来,那位老人白发苍苍,弯腰驼背,骨瘦如柴,巡捕嫌他上台阶走得慢,一拉绳索就把他拽倒在地了,然后直接像拽着一只鸡鸭一样一直拖到大堂上。 老船夫战战兢兢地磕头,有气无力地呻唤:“求大老爷开恩,替小民做主,给小老儿的儿子报仇啊!” 张大户却又一拍惊堂木,骂道:“好个刁民,本官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屡次三番到洋人那里去搅扰,这还了得?洋大人怪罪下来,谁吃罪得起?朝廷也要让他三分!来呀,把他押到死牢里去,终身监禁,省的他到处乱跑!” 衙役“嗻”的一声,就要拽起他走。那老汉却跪在地上不起来,口口声声要老爷做主。 衙役恼了,也不管他起不起身了,踹了他两脚。老汉气得大骂:“昏官,糊涂官!你不辨是非,不分黑白,当的什么官?苍天啊,你睁睁眼吧,穷人受屈到哪里说理去啊?” 衙役又拉他滑出几步,他又骂:“贪官、洋人,都不得好死!” 这下可把张大户骂恼了,他叫一声:“慢着,带回来!”衙役忙又把他拖回来。 张大户恶狠狠地说道:“好个狂徒,竟敢咆哮公堂,你咒本官和洋大人不得好死,那么今儿你能得好死吗?来呀,大刑伺候,上夹棍!” 几个衙役答应一声,七手八脚地取来了夹棍,就把老船夫的双腿放进去了。 欲知老汉生死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0章 尚璞献图 话说老船夫惹恼了张大户,双腿被上了夹棍。 尚璞实在不忍心那位老人身遭荼毒,忙跪爬到公案前,冲两位大人磕头,央告说:“求大人开恩,饶了这位老汉吧!他儿子和老伴已没了,如今他在夹棍下怎能活命?求大人开恩,放他一条生路吧。”张大户不理他。 闫道台冷冷地说:“哼,这老东西执拗得很,几次三番去洋人的地方聒噪,谁敢替他向洋人说情?”他又话里有话地说:“人嘛,要学的乖巧些,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有些东西呢,不必太执着,该撒手时就撒手……” 这里老汉已被上了夹棍,几个衙役一用力,三根六棱棍交合,那老汉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芳菲和巧儿在一旁看了,吓得赶忙用手蒙上了眼睛。 嚎叫声一阵紧似一阵,渐渐弱下来,只听咔嚓一声,老汉的腿骨被齐刷刷夹断,血淌了一地,他登时昏死过去了。 张大户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瞧也不瞧一眼,听不到嚎叫声了,这才睁开老鼠眼,往下一瞧,见他已昏死过去了,就嫌弃地摆摆手。 衙役忙收了夹棍,把那瘦小的身躯拽走了,地面涂下了一摊血迹。 这下翻译官心里舒服多了,看着地上的痕迹,嘟囔说:“哼,这下尝到厉害了吧?妈妈的,洋人的地方,也是你乱闯的?” 青桐忍不住骂道:“呸!你这狗汉奸!咱们脚下土地,有哪一寸是洋人的?你们却仗着洋鬼子的势,到处耀武扬威的!” 翻译官一愣怔,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在这里骂他,还夹枪带棒地捎带洋人,定睛一看,见是青桐,又忙像受了委屈的狗一样看向主人。 果然,洋人不可惹,主教大人怒道:“你是哪来的死囚?竟敢当面辱骂本主教大人,不想活了吗!” 翻译官也跟着骂:“这东西不知天高地厚,活腻歪了!”又指着张大户喝道:“你们当官的,耳朵都塞了猪毛吗?没听到主教大人说的,这小子不想活了,还不赶紧打发了!” 那张大户最怕洋人,又恨青桐,这下似乎得了尚方宝剑,叫道:“就是呢,竟敢当面辱骂洋大人,这还了得!” 他冲主教拱了拱手,又看了看闫道台,说道:“年兄见教,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狂徒?依我,就把他交给洋大人,让他尝尝洋枪的滋味,一枪崩了他算了!” 闫道台却皱皱眉头,因他知道,若让洋人一枪崩了他,那么《万象图》也就真甭想得到了。 他使劲咳嗽了一声,说道:“那何必呢?虽然冒犯了洋大人,然而他毕竟是咱大清国的人,还是按朝廷的法度处置为好。” 尚璞在一边听了,反倒觉得这闫道台多少还有点同胞之义,比张大户强多了。 孰料,姓闫的接下来一番话却让大家心凉了半截,就听他接着说:“咱按朝廷法度办呢,那也不用太过麻烦,只消将他也上了夹棍,——唔,那条腿已露了骨头了,只需将上面的棍子轻轻一压,那动静肯定比嚎叫声清脆。” 张大户鼓掌称妙。 这一下直把堂下跪着的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大家一起大叫:“冤枉啊!” 女人叫了又哭,哭了又叫,可是哪怕她们喊破了嗓子,两位道台和洋人也充耳不闻。 张大户吩咐:“动刑!” 几个行刑的衙役“嗻”了一声,拿过那副沾满了鲜血的夹棍来,就套在了青桐的腿上。 这时,就听尚璞大叫:“且慢!” 闫大人眼睛一亮,忙转头看他。只见尚璞用膝盖爬行了几步,匍匐到闫道台脚下,哀求道:“大人开恩!学生谨遵教诲,该撒手时就撒手,情愿将那幅《万象图》拱手相送,只求大人开恩,饶过我兄弟吧。”说完,磕头如捣蒜。 青桐大叫:“哥,不行!哥,你听我说:眼见这喂不饱的虎狼,你即便舍身也无用。再说,那幅画是你夫妇神游之作,绝不可舍弃呀!” 尚璞一字一顿地说:“我早知它是不祥之物,它实是我坠崖之作,——为了它,我已折了腰身,我不能再让弟步我后尘!你要留着这有用之身,悬壶济世,救治天下苍生。记住,人,总比物贵重!” 说完,与青桐抱头痛哭;芳菲和巧儿也哭成一团。 尚璞起身,弯腰走到闫道台跟前,说道:“我腰腿有疾,劳烦大人派车马,帮我回家取画。大人有言在先,我若献出那幅画,就放我兄弟出去。” 闫道台点头称是。 尚璞不管青桐怎样劝阻,毅然转身离去。 半天功夫,他被衙役带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幅卷轴,他用颤抖的手摩挲了一阵,终于双手举起,递给了闫道台。 闫道台情知是真品无疑,竟也双手接过,连声道:“张大人,嫌犯已然赎罪,请按照咱们后堂的约定......哦,请按照朝廷的法度,将他当堂释放。唔,在下失陪,先行告退!”说完,屁滚尿流地打道回府了。 尚璞听到闫道台保释青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过去搀青桐起来,唤衙役来替他开枷。 张大户勉强点了点头。 这时,乔大乖突然转出来,大叫一声:“慢着!” 大家都看他,连张大户也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大模大样地走到翻译官跟前,躬身施礼问:“是您说呢,还是我说呀?” 翻译官清清嗓子说道:“还是我说吧,临来时主教大人告诉我了。这陈青桐嘛,死罪饶过,活罪难免!” 张大户一听,来了兴致,因他是一心要置青桐于死地的,忙问:“他还有什么罪?” 翻译官说:“哼,教会里发生了好多蹊跷事,后来据主教大人和普鲁斯神甫调查,都是这位土郎中干的!他偷拐教会蒙养学堂里的孩子,——有个叫野苇的女孩,就被他拐到家里去了,强占了她的身子;还有个叫小石头的,也被他下了迷药,拐到他家医馆里天天替他捻药,他只拿他做牛马使唤呢!” 他每说一句,主教大人就点一下头。 乔大乖早按捺不住了,接着翻译官的话说:“最不可饶恕的是,他让人在教会医院里做了手脚,将主教大人的妹妹——卡法利小姐的眼睛给挖走了,那可是法兰西帝国千金小姐的眼睛啊!” 张大户听了,心下大骇,一拍惊堂木:“嘟,这还了得!竟敢挖去了洋小姐的眼睛,怕会引起国际争端,给朝廷惹来大麻烦,本官必严惩不贷。来人呀!” 众衙役答应一声,张大户抓起竹签发令:“先上夹棍,夹断他的腿,再杖毙堂下,替洋小姐报仇!” 尚璞与青桐等人听了,顿时如坠万丈深渊,吓得面如死灰,女人们当场瘫软在地。 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就要拖青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见守门的衙役捂着脸跑进来,似乎牙齿脱落了,含混不清地说道:“老爷,前任彭道台驾到,请您出迎。” 张大户闻言大怒,骂道:“我把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明知他已罢黜了的,还这么大惊小怪的,叫老爷出迎?看老爷不打出你的屎来!”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队兵勇闯进来,又见周爷和小鸽子陪着彭公昂然而入。 彭公立在堂上,手里托着一卷黄绸,叫道:“张道台可在?接上谕!” 张大户从没见过宣读圣旨的阵势,一时双腿不由得软下来,龇牙咧嘴地跪下——因下跪时碰触到了下体。 彭公展开黄绸,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分巡道衙门张道台,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着革职回乡,永不听用。”这几句话把张大户吓得心里突突乱颤。 你道彭公哪里讨的圣旨?原来,彭公赴京面见左中堂,左公听了他的倾诉,勃然大怒,他身为军机大臣,常陪王伴驾,立马面奏皇上,弹劾张大户和闫道台。 此时圣上虽见习朝政,但志存高远,大有励精图治之志。圣上当即罢黜了张、闫二位道台。——然而,那闫道台却侥幸逃避过去了,因他已得了太后老佛爷懿旨,升迁为太常寺卿了,——懿旨既下,谁敢更改? 圣上无奈,只好独罢张大户,将彭公官复原职,并亲自写下手谕,交彭公带着,率一队带刀侍卫,八百里加急,火速赶来,将张大户革职了事。 待彭公宣读了上谕,那张大户羞愧交加,只得交出印信,带着乔大乖等人,回乡养伤去了。 堂上那洋人主教最怕彭公,因为之前曾打过交道,知道他不好惹,此时金手杖也不敢再晃悠了,与那翻译官都闭了嘴,乘隙偷偷溜了出去,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彭公将青桐等人当堂释放! 众人回到家里,尚公任和乔治赶紧给青桐医治腿伤,虽皮肉溃烂,幸而骨头未断,饶是这样,青桐后来也瘸了大半年,这是后话了。 此时陈老爷子在昏睡之中隐约听到了儿子的呼唤声,竟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见儿子回来了,他的眼角随即流下了泪水。 这时仙芝早已退烧了,她强忍手痛,来见哥哥。青桐见她手上缠着绷带,又听乔治说了她的伤势,这才知道她的双手残了,一时心如针扎,兄妹二人都泪如雨下。 陈怀玉强支起头,疼爱地看看仙芝,宽慰她说:“好孩子,你别难过。只要咱们的家不散,你不做护理,也是我的好闺女。” 青桐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说:“妹妹放心,你的心思,哥懂!” 且说彭公,官复原职后,因分守道新道台尚未到任,圣上又令他兼署分守道衙门,要他火速招集各处医馆郎中,全力治瘟。 他不敢怠慢,从速召集城乡的郎中治起瘟疫来,然而毕竟他们的医术短浅,——偶有良医,所用处方与旁人稍异,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不休,难以协同;加之帮办的杂役人手太少,顾此失彼,周转不灵。 彭公听说陈家医馆里曾采用中西结合之法,治好了很多病人,便亲顾茅庐,诚邀陈老爷子出面主持大局。 奈何他大病初愈,身体实在难以支撑。 彭公坐在医馆里,那双虎目热切地看向青桐,欲言又止。 青桐知道他想请自己出山,心想:“我的命都是彭公救的!如今瘟疫肆虐,百姓岌岌可危,彭大人心急如焚,此时我不出头,何人出头?”故而他宁愿落下残疾,也不遑多让,于是主动请缨,行医治瘟。 彭公看着他那未愈的双腿,深受感动,先躬身施礼,替百姓谢了他,又委任他为治瘟总办,主持大局。 青桐拄着杖,带着尚公任和乔治,会同那些城乡郎中,合议防治方略。他采纳了乔治的建议,先通过西药消毒,再通过中西结合,防治并重。 然而帮办的人手仍太少,彭公便将守、巡两道衙门的杂役全都指派出来,供青桐驱使;又加上了狱中一些罪责稍轻的犯人,令他们出来治瘟,将功折罪。 这下,青桐觉得得心应手了。 杂役中有个叫乔二乖的,在衙门里已混迹大半年了,也逐渐学得乖巧起来,——他大哥跟张大户回乡时,他觉得跟着一个革员走,没什么前途,自愿留衙内暂充杂役。 他参与治瘟后,对“陈总办”十分恭敬。按照庄乡,他该叫陈青桐个“姑老爷”,他在他跟前做事,自然一口一个“姑老爷”叫着;青桐指使他做什么,他的腿脚麻利得很,因而深讨青桐的喜欢。 陈青桐医术高明,除施行防治并重的举措外,他还开了一剂家传解毒除瘟的药方,令人配置好了,由乔二乖带人,分投进各处水井里,既灭除了井中之毒,又让百姓普饮药水,只此救活患者无数! 尚璞见青桐终日为治瘟忙碌,他也不愿在家闲坐了,便拄杖跟他到疫区做事。 乔二乖见三姑老爷也来了,且也和四姑老爷一样瘸着腿,他还佝偻着身子、站也站不直呢,因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从不让他干重活,只让他干点诸如熬药、看守患者之类的轻生活儿。 因尚璞处事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青桐便常请他陪自己查访疫区,巡察治瘟方略的纰漏之处。 两人都瘸着腿,不知疲倦地辗转在各个疫区,日昃忘食。 欲知瘟疫可否根除,且待下文分解。 第91章 仙芝嫁与彭公 话说陈青桐主持治瘟,与大家不辞辛劳,历经数月才把疫情控制住。 很多百姓都到他家里道谢,陈青桐告诉大家,这都是彭公的功劳!众人听了,又到分巡道衙门拜谢大人。 然而彭公兼署两司,整日忙的不亦乐乎,只闭门谢客。 乔二乖从衙门里溜出来,对陈青桐说他不愿在衙门里待了,想到陈家医馆里当伙计。他嘴上说是想跟姑老爷学点本事,以后也能悬壶济世,实则是因为彭公对衙内杂役要求甚严,在他手底下混也捞不到什么油水。 陈青桐喜他做事伶俐,加之又有庄乡亲戚,便爽快地答应了。乔二乖喜不自胜,初到医馆里时,他做事很是卖力,颇得众人的好感。 百姓仍打心里感激彭公,凑钱做了一块匾额,上书“清正廉明”四个大字,邀请陈青桐和尚璞出面,一起去衙门里送。 彭公最不喜虚名,自然又闭门谢客。 刚好小鸽子出衙来,尚璞见了他,忙请他进去回禀彭公,说见不着面,众人不走! 彭公不得已,只好出来相见,——此时他又蓄了一脸大胡子,又是个美髯公了。 小鸽子笑着对众人说:“大人太忙了,无暇剃须,又留了长髯,大家莫笑。” 彭公也冲众人作揖,惭愧地说道:“莫笑,莫笑!” 百姓们能摊着这样勤廉的好官,无不敬仰,个个脸上挂了泪花。 彭公见大家动了真情,也不禁动容,忙令小鸽子收下了牌匾。 青桐回到医馆里时,乔治等人正坐着聊天呢。他见青桐进来,问道:“听说你们给姓彭的大官送牌匾去了,这样说来,他下次就足可连任喽?” 青桐一脸懵懂,问:“这和连任不连任有啥关系?” 乔治说:“no,no ,你不懂的。在我们那里,长官要想连任,都要经过百姓投票,胜出的才可以留任。你们给他送牌匾,不就是给他投票吗?” 青桐哭笑不得,说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在俺这里,官员都是朝廷任命的,所以叫做‘朝廷命官’,老百姓说了不算。俺们给他送匾额,也不叫投票,只是表达心里对他的敬仰。” 乔治听了,耸耸肩,深表遗憾。 仙芝在一旁听了,心中很是不平,就说:“唉,像彭公这样的好官,什么时候百姓能说了算,咱们为他‘投票’就能连任,那该多好!” 众人都摇头,却也无限遐想。 且说彭公,他一人署理巡守两道,诸事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城乡百姓都称赞他的官声,认定他必能升任臬台之位。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突然有一天,吏部飞来了邸报,说经吏部甄别简拔,并报圣上和太后恩准,某部主事将外放,出任本省分巡两道道台,现任彭道台怠惰渎职,着革职回籍。 原来,是太后老佛爷对皇上尚未亲政就私自任用官员甚为不满,硬罢黜了他所任之官。 可叹彭公白辛苦一场,宦海沉浮,终究还是一场空。 这事在百姓中传得沸沸扬扬。 尚璞与青桐也听说了,都愤愤不平,忙赶到分巡道衙门来见彭公。 二人来到衙门时,见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都是来见彭公最后一面的。 然而彭公却迟迟不出来,他被接任新官留住细细交接库银呢。——这位新任的道台,对卷宗政务同样不感兴趣,却对库银储量锱铢必较。 百姓在门外等了半天,总不见彭公出来,便慢慢往里挤。衙役们禁约不住,大家逐渐挤进到了内院。 却见新官的三个仆从,正往二堂正门上方悬挂匾额呢,上写着:“万世敬仰”。 那三个仆从见了众人,得意地指着匾额,炫耀说:“大家快看,这块匾额,乃是我家老爷在京城做官时,众多同僚赠送的,是说大人的官声和品行,足以让万世敬仰呢!” 正说着,却见彭公出来了,周爷和小鸽子紧随其后,背着两个包袱卷儿。 新官倨傲地跟在后面,做出送客的样子,他见仆从正悬挂匾额,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对彭公说:“学生不才,在部堂行走时,颇得同僚赏识,临别赠了我这块匾额,呵呵,我心中实在受之有愧啊,然而又却之不恭,只得受领了。今携来上任,高悬在门上,与大家共勉!” 周先生听了新官这番话,一下也想起什么来,就对小鸽子说:“哦,差点忘了,在后院储物间里,咱也有块牌匾呢,是本地老百姓送给彭公的。你去取来,咱也带着,以此自勉。——别放在这里被人当柴烧了。” 小鸽子答应一声,回头跑去,果真抱出那块匾来,写着:“清正廉明”,匾身上已落满了灰尘。 周先生忙蹲下身子,用袖子擦着。众人见了,心中大恸,纷纷跪下,嘴里呜咽着喊:“彭大人啊,好官呢!”也有的喊:“彭大人,青天大老爷啊,一路保重!”“呜呜……”有人哭出了声。 此时,彭公这么一个豪爽粗犷的汉子,也不禁泪流满面。 那位新官看了,扫兴地拱拱手,对彭公说声:“不送!”甩手回后堂去了。 彭公往外走,众百姓跟着出来。 彭公已和周爷商定,再去侍奉左公。 百姓想请彭公吃顿饭,极力挽留,纷纷往自己家里让,有的说回家杀鸡,有的说宰鹅。 陈青桐向前一步,躬身说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小人尚未报答,就请到我家中,让我略表心意,再走不迟。” 尚璞也极力挽留。 彭公知道他两家亲如一家,住房也宽敞,想想便欣然答应了。 此时乔载智、陈安邦和小石头也混在人群里呢,今听说大胡子又要去自家住,乐得一蹦老高,早跑回去报信了。 家里得到信儿,都忙活起来,巧儿忙着准备饭菜,仙芝也忙着收拾房间、铺床叠被。 彭公一行来到陈家时,茶水、酒菜、床铺已是现成的了。 陈老爷子也来相陪。酒过三巡,尚璞慨叹不已,每叹一声,辄饮一杯酒,大家知道他心中郁闷,然而又怕他喝醉了,都很着急。 陈老爷子突然问一声:“彭公今儿能喝糊豆不?” 大家一愣,一下看到他那半尺长的胡须,随即都嗤嗤地笑起来。原来,彭公的嘴又快要被虎须盖住了,恐怕喝粥还真不太方便呢。 彭公捋捋长髯,笑而不语。 周先生笑道:“咱们彭公不拘小节,这正是古今少有的英雄气概!” 尚璞带着酒意,看看他的长胡子,还有皱巴巴的袍服,惋惜地说:“英雄固然是英雄,然而凡英雄者,常落落寡合、茕茕孑立,彭公亦然。唉,可惜他跟前缺个知疼知热的人!什么时候能遇见一个红颜知己,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及时为他理发剃须就好了。” 陈老爷子忙说:“这个嘛,包在我身上。彭公救了犬子的命,对我全家恩同再造。我正思无以为报,赶明儿就遍访全城大户人家,寻一位贤淑女子,陪伴大人终身,天天给你理发剃须,那样你就能天天喝糊豆了。”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了。 然而彭公偌大一位汉子,一提到男女亲事,竟然羞红了脸,摇头道:“唉,想我彭某,出身低微,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后来投身军旅,摸爬滚打,博得功名,怎奈命运不济,功名已付之东流,贬为庶人了,谁能看得上我这愚夫莽汉?——不过这样也好,一任俺烟蓑雨笠卷单行、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时,仙芝正端上一碗菜来,听了他的话,突然正色说道:“彭大人,从今儿起,我也叫你一声哥!前次你来时,是我替你剃的发。今儿胡须又长了,妹妹还想替你理一回呢,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残废,笨手笨脚的就行……” 陈老爷子听了,心中一动,想道:“这不就是现成的一桩好姻缘吗?”忙说:“嗯嗯,俺闺女虽说手掌受了伤,然而手指也能活动。近些日子家里的活儿,多亏了她帮着操持,——理发剃须嘛,自然无碍。” 他又向彭公说:“你若不嫌弃,以后就让俺闺女随侍左右也行……” 这一句话,说得仙芝也羞红了脸,然而她却不做那娇柔造作之态,竟顺着义父的话落落大方地说:“既然爹爹当众说了这话,俺也说句心里话:大哥的英雄气概,妹子也着实仰慕;再者大哥救了俺哥的命,俺也感激你一辈子!爹爹让俺随侍左右,俺就遵从父母之命。从明儿起,妹子就替大哥理一辈子发、剃一辈子须。就不知大哥嫌弃俺是个废人不?” 说完,落下泪来。 大家心中诧异,因为都知道她的心思一直在青桐身上,今儿听她这么一说,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巧儿在外面听见了,忙跑进来,着急地说:“妹子你胡说啥呢?我和主母已商量过了,过两天就和咱爹娘说,把你和相公的事办了。今儿你怎地糊涂起来了?说出这样的话?” 芳菲也跑进来说:“就是呢,俺俩昨夜还说这事儿呢。” 仙芝看看青桐,颤声道:“我知道哥嫂疼我,可我知道,我在哥心里,那只是兄妹之情。我是喜欢哥,喜欢得要死,也甘愿替他去死。可不能就此让他改变对我的亲情啊!……再说,我的手已残废了,今后也没法做护理了,我可不愿在医馆里吃闲饭。平心而论,我是真心感谢大哥救了俺哥的命,还把我从街上背回来了呢,所以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心里,他和俺哥是一样的,——他就是俺哥,俺哥就是他!只要他不嫌弃俺,我愿意伺候他一辈子,也甘愿替他去死!” 众人听了,都不免唏嘘落泪。 周爷见了,心里十分宽慰,他早就想替彭公张罗一门亲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的,此时见彭公还在那傻乎乎地坐着,忙推推他,朝陈老爷子努努嘴,示意他认下这门亲事。 彭公正脸红耳赤呢,这下醒悟过来,忙推金山、倒玉柱,跪拜岳父。 陈老爷子搀起他来,笑道:“贤婿不必多礼。你虽官场失意,然而从此有了家室,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再者,也是我闺女有福,嫁了你这么个贵婿。” 周先生朗声道:“真是可喜可贺!至于官场嘛,也谈不上什么失意。俺彭公是条真汉子,从来视功名如粪土。他常说,大丈夫出仕,不为做官,只为做事!而今俺们将随他同去侍奉左公,——在左中堂麾下,更能做事!”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 第二天早饭后,彭公一行就要告辞。陈家苦留不住,忙收拾了家中的金银细软,让仙芝带着。仙芝推辞不要,爹娘劝道:“俗话说‘穷家富路’。闺女要出门,自然要多带些盘缠。再者,本想让你俩在咱家成亲的,可姑爷却记挂着左中堂,急着要走。这些细软就当嫁妆。你到了那里,记得照顾好自己,两手不吃劲,别提重物。要顺从相公,对他举案齐眉,让父母放心。” 仙芝哭着答应了。 芳菲、巧儿也送了些衣物;芳华家里还送了些字画,留作纪念。 陈家雇了车马让仙芝坐了,彭公、周先生和小鸽子都骑了马,众人送到十里长亭,才洒泪作别。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2章 尚璞牵挂芊儿 彭公走后,尚璞对官场失望透顶,愤懑、沮丧、无助……,这些负面情绪与日俱增。 后来他彻夜无眠,人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整天昏昏沉沉的。 尚公任欲为爹爹把脉,开药方安神助眠,尚璞却拒不就诊。 尚公任没法,只好请陈家父子过来。陈老爷子亲自把脉,尚璞不好推辞了。 陈老爷子的药虽能使他入梦,然而也只迷糊一时半会儿,很快便惊醒,浑身大汗,又瞪着大眼,通宵达旦。 青桐转而替他针灸,疗效方才持久些。这日他又来针灸,尚璞摇摇头说:“兄弟不必费事了,我病不在身,而在于心,无药可医。” 青桐留下来陪他说话,倩儿置酒,二人痛饮。 尚璞流泪道:“愚兄自幼孤苦,幸蒙恩师抚育长大,十年寒窗考了个秀才,本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先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不料恩师却又早早亡故,自己衣食不济,不得不辍学教书。不经意间亦身入官场,岂知其中竟昏暗至此,我大清的江山社稷,早晚断送于这蝇营狗苟之辈。芸芸众生,生于末世,覆巢之下,安得完卵?奈天下苍生何!” 说完,抱坛痛饮,酩酊大醉。 自此,尚璞日日买醉,借酒消愁,逐渐成瘾。 这一天,尚璞从沉醉中醒来,百无聊赖。转头环视时,眼光落在了恩师留下的那块端砚上,不知怎的,这块陪伴了他半生的砚台,竟然又唤醒了他那沉寂已久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 许久不作画的他,心念一动,便又拿起画笔来,呵了几口热气,化开冻笔和那砚池中的墨汁,画了一幅水墨雄鹰展翅图。 却说芳华和倩儿早早起来,去厨下备饭,——因担心尚璞的身体,许久以来她俩一直是亲奉汤水的。 今见相公精神甚佳,早起作画,深感宽慰,忙与倩儿钉在壁上看了,十分赞赏。 倩儿面带喜色地说:“待会我把它好好裱起来,挂在中堂上。” 尚璞摇头道:“裱好就行,不用挂。以后若再遇见像彭公那样的好官,赠给他就是了。” 芳华听了,冷笑道:“嗨,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官?不是我说你,你已年逾不惑,处事却总是太过天真。如今,三条腿的蛤蟆好找,一心为民的好官却难找!” 倩儿也点头说:“就是呢,人都是会变的,一进了大染缸,就会染得如乌鸦一般黑。单说你那好钱易兄弟吧,他本来也不错的,可后来咋样了呢?自从他当了那什么将军,可曾来过一封信吗?唉,咱家摊上那么大的事,给他写了那么多信,连一封都没回!哼,人家当了大官了,眼里哪还有咱这小老百姓?” 尚璞不愿听她俩说自家兄弟的坏话,然而一时却也无从辩驳。他肚里憋气,只好长叹一声,摸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厢房门口,突然大声吆喝一声,督促乔载智、小石头和几个孩子去书房里读书。 这天傍黑,尚璞又是一场大醉,抱着个酒葫芦沉入梦乡。 早晨起来,尚璞呆坐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趁着芳华、倩儿在跟前,郑重地说:“哎,你俩,——我有一桩心事,一直搁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尽快把它办了。” 她俩忙问啥事。 尚璞说:“就是那个芊儿,昨晚我梦到她了。她在梦里说,自从奶奶死后,她衣食无着。她奶奶可是因我而死的,明儿我就去她村里,把她接到咱家来住。” 她俩听了,顿时想起此前人们传言他纳妾的事,今见他残疾了还要接她来,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她俩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不语。说来也怪,她俩共侍一夫,心中毫无芥蒂,反而再容不下第三个人掺和进来。 芳华见尚璞痴痴地望着她俩,等待下文,心想:“他倒也是个痴情汉子,念在她奶奶因他而死的份上,就退让一步,成全了他俩吧。”想到这里,她万般无奈地点了点头。 倩儿见主母已点了头,也只好顺从地答应一声。 然而,两人毕竟内心不畅快,都冷着脸不再看他。 尚璞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那树梢飘零的残叶,地面凝结的残雪,令自己心中的寒意更浓了。 严冬的早晨,处处寒气逼人。尚璞带着妻妾,坐了昨日雇好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往芊儿的村庄驶去。 路上,天气又阴晦了。芳华和倩儿都穿了厚厚的棉衣,坐在车篷里揣着手,腿上盖着一条被子。她俩一再让尚璞也进来坐,别老在车头,腰腿受了寒不是玩的。 尚璞不做声。 车把式也问他:“这大冷的天,先生不在城里待着,跑到乡下干嘛去?” 尚璞只回一句:“走亲戚去,再跑快些。” 车子在芊儿的村头停住了,因下了雪,村内又多是石路,马蹄打滑,车把式只在村头等着。 尚璞还记得芊儿的家,在村西头,孤居村外。他只好佝偻着身子,领着妻妾,一步一滑、一瘸一拐地行走在石路上。 途经一户人家时,有个老叟出来抱柴禾,他看见尚璞,虽然以前见过,此时却不认得他了,因他弯腰瘸腿,已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尚璞向老人打听芊儿的近况,老人叹口气说:“芊儿?那孩子命苦。她奶奶死了,又没个近亲,只有旁支。族长就让他的一个堂侄管她吃喝,只是一件,她的房子须归他堂侄所有。嗨,这样也好,强似一个人活活饿死呢。族长逢人就夸,说他堂侄对待这孩子挺好,他有时去看,还曾见她捧着肉骨头啃呢。嗯,这都是别人的家务事,外人也不便打听,还是少掺和些好。”说完,抱起柴禾家去了。 尚璞听了,心下大慰,便携了妻妾,沿着崎岖的石路往芊儿家里走去。 遥看官府为她重建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西,虽然孤单,倒也挺拔,与村中低矮的茅舍截然不同,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那是胥吏有意为之,以示对尚璞给她家特殊的关照。 三人来到篱笆院前,却见铁将军把门,篱笆门被锁得牢牢的,院子里也静悄悄的,看样子是家中无人。 三人很失落,只好揣着手在门口等待,因脚冷,都跺着脚逡巡着。 等了一会儿,总不见人,倩儿说要不咱们回去吧,等暖和了再来。 尚璞正在犹豫,却见院内篱笆墙根有一个人从狗窝里钻出来。只见她身形瘦削,头发凌乱,上面沾满了稻草,脸上瘦得像刀削似的,腮帮和耳朵上满是冻伤,蜷缩的手指沾满泥灰,手背上也有几处冻伤,单薄的破衣烂衫裹在身上,越发让人觉得她瘦骨嶙峋。 她瞪着两眼,揣着两手,哆哆嗦嗦地来到柴门前,怯生生地问:“谁呀?大人不在家。” 三人吓了一跳,尚璞定睛一看,那凄美的小脸,不是芊儿是哪个? 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竟落到这步田地,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他扔了拐杖,伸出颤抖的手,想探进篱笆抓住芊儿,芊儿吓得倒退一步,不敢过来。 尚璞说道:“别怕,我是你尚伯伯……” 那孩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见这个身子像弓一样的人,那脸庞确有尚伯伯的模样,才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又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真是他!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喊道:“尚伯伯,俺奶奶死了,俺的房子给人家了,他让我住狗窝,我冷。俺在窝里三天没吃东西了,我饿……” 尚璞说不出话来了。 芳华和倩儿也早已忍不住了,齐刷刷地扑到篱笆门前,一边晃门一边说:“妹子不要怕,姐姐来了,姐姐在呢!” 尚璞见那篱笆门扎得很牢,还布满了葛针,心中大怒。他想了片刻,一下抓起拐杖,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芊儿以为他不管她了,隔着篱笆墙喊“尚伯伯,尚伯伯……”直到他转过屋角看不见了,她才又缩手缩脚地站住,回身去钻狗窝。 芳华和倩儿怕尚璞在雪地上滑倒,忙追过去。 你道尚璞去哪?原来他心中气急,想起老叟的话,说是族长将她交给他的堂侄照管了,房子也归了他,便去找族长评理。 然而却不知哪是族长的家,他仨来到那位老叟家门口,叫出他来,说了芊儿的惨状,气愤地问族长在哪。老叟却不愿管闲事,只说族长在镇上有铺子,天冷了就到镇上过冬。 他仨又问他的堂侄在哪,老叟说:“谁知道呢?他和他浑家都是好吃懒做的人,横竖不拉理,又好赌,估计这会子正在镇上的赌坊里呢,也未可知。” 尚璞听了,看看阴霾的天空,雪花舞得密了些,天寒地冻,一片肃杀。他往地上杵了杵拐杖,掉头毅然往村外走,他要坐马车去镇子上找他们评理去。 正在这时,老叟指着远远的两个人说:“那不是吗,有时人很邪门,说着说着他俩就来了。” 他仨转头一看,只见朦胧的雪絮中,相扶着来了两个人,男的四十多岁,带着狗皮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袍,身边是个妖冶的女人,穿着貂皮大裘,还有个狐狸毛斗篷。 二人未到近前时,那老叟已吓得偷偷溜进家里,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尚璞叫住那俩人,问男人道:“你俩可是族长的堂侄?” 那男女一愣,问道:“你是谁?问这个作甚?” 尚璞不回他话,质问道:“芊儿的房子归你住了,你却为何让她住狗窝?又不给吃的,也穿不暖,这寒冬腊月的还穿单衣!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那男的大怒,骂道:“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村里除了族长,没人敢管我!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哪凉快哪待着去!” 尚璞大怒,喝道:“大胆,我是分守道衙门的帮办,是由道台大人亲自委派的,来查访她家灾情好转没。分巡道大人与我也是老相识,凡诓骗他人房屋的人,一律以夺人财产论处!你占了她家的房子,却将她赶进狗窝,须严惩不贷!” 那人一听,心里害怕了,忙换了一副笑脸道:“失敬失敬!可不是小人强占他的房屋,是族长召集合族人公议,让小人夫妇照管她的,这才搬来同住。可惜她太顽劣,整天挑吃捡穿,人又懒,她在屋里住不惯,只喜欢抱着狗睡。嗯,有一回与狗争肉骨头啃,生生地把狗给气死了,她就独自占了狗窝。小人夫妇也看着不像样,打骂了几回,但她在里面住惯了,不愿回屋里住。今儿大官人您来查访,正好训诫她几句,她必是顺从您的!” 尚璞听了,差点把鼻子气歪了。然而此番为的是来接芊儿的,也不能与人斗气,只好说声:“这哪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待我带她回衙门细问。” 说完,冲妻妾使个眼色,返身跟着那俩狗男女回芊儿家。因尚璞佝偻着身子,腿也瘸了,男人还多瞥了他一眼,心道:“官府委派一个残废来回访,真是衙门里无人了。唔,这两个小娘子倒是娇艳可人,如今官差出门,竟也找女伴了?” 他俩眼不住地往芳华和倩儿身上瞟,他浑家瞪了他一眼,他才收起心猿意马。 这里芳华和倩儿搀扶着尚璞,三人紧跟慢赶,好容易又来到芊儿的家,男人掏出钥匙打开篱笆门的锁,芊儿听到哗啦啦的锁链响,又从狗窝里钻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后面的尚璞,惊喜地叫到:“尚伯伯!” 那一对狗男女一听,用狐疑的眼光重新打量他仨一番,这才说道:“哦,你该不是被衙门逮起来的那个姓尚的吧?哈哈,咋地,今儿放出来了?是来迎娶新人来了?” 尚璞闻言大窘,芳华和倩儿也满脸不自在,竟一时不知如何出言搭救芊儿,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3章 芳华舍金救孤 且说尚璞听了那对狗男女的戏谑,心中大窘,怒斥道:“大胆,一派胡言!污蔑官差,小心衙门的板子!” 男人听了,想起小鸽子来查案时,确也说过尚璞无罪的话,听那话头,道台大人对他也关照有加。想到这里,他也不敢过于造次了。 芳华向前一步,辩解道:“我家相公早时是被冤枉的,道台大人已为他伸冤昭雪。后来道台大人还在我家吃住过呢!” 这时,那对狗男女才知她是他的屋里人,不无羡慕地说:“大官人好福气!你屋里人这么好看,还亲自上门替你纳新,实在是通情达理的人,少见,少见!” 倩儿正搂芊儿入怀,此时也忍不住了,说道:“你废话少说,快给芊儿收拾行装,俺们今儿就带她进城。须先去衙门,经大人查验过了,看身上有无伤痕,再做道理,——若有,小心你的狗头!” 男人心虚,忙答应一声,就要进屋去替她收拾东西。 这时,那女人却瞪起三角眼,叫一声:“慢着!你是他什么人?也来这里逞强?” 芳华心底单纯,早就不愿跟他们絮叨了,张口就说:“她是俺妹子,也是俺相公屋里的人。” 那女人嗤的一声笑了,嚷道:“哈,原来是你们一家子来接新人呀?怪道人家传闻,这位大官人相中了俺家芊儿,原来妻妾都这么贤惠,亲自来接亲啊!不过,既然今儿咱要作亲了,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官人干嘛还要冒充官府的人?真是癞蛤蟆插鸡毛掸子,装大尾巴狼。” 把芳华气得脸色涨红,只嚅嚅地说:“你……你……”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女人却是个市侩小人,在赌场混惯了的,抢白她说:“你什么你!既然来接亲了,带了多少聘礼来呀?没个把黄花闺女白白拱手相送的理儿吧?” 尚璞喝道:“胡说!谁来接亲?当初是我出面关照她,官府为她家盖起了这房子。不想她奶奶被酷吏逼死了,留下她孤零零的。今儿我还要关照她,带她到城里去,管她吃住。哪有什么迎亲纳妾之说?简直一派胡言!” 倩儿也说:“就是呢,管我们要聘礼?她才多大?除非你亲妹妹肯嫁给俺相公,那也得看看俺姊妹俩愿意不愿意,哼!” 一句话把那女人惹恼了,叉着腰喊道:“哪来的狐媚子?乱说什么呢?再在这胡说,小心俺娘家弟兄叫你们出不去这个庄!” 那男人毕竟怯他仨是城里人,再说尚璞确也曾在衙门里做过事,就想息事宁人,劝他浑家道:“算了,算了。既然这位大官人有心收养她,任他领去也就是了,况且……” 他压低声音对女人说:“还省了咱家一口人的嚼裹儿。” 那女人想想也是,也就缓和下来,正要答应,却忽然又转动三角眼,说道:“不对,她好歹也是个喘气的活物儿,——就是一头牲口,也能换几两银子。留她在家里,虽搭上几口干粮,可她趴在狗窝里,也能看家呢,总比养条狗强!” 这句话差点把尚璞夫妇气死,芊儿也被羞辱得趴在倩儿肩头哭泣。 他仨硬要领走,那俩拦着不让,双方就这么僵持着,雪花打湿了众人的衣裳。 芳华对钱财从来不放在心上,见大家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事,就问:“那你要多少钱?” 那女人想了想,就狮子大开口,说道:“十两银子!” 芳华听了,却爽快地说:“那好,十两就十两。可今儿出门没带这么多钱,俺写个契约,过后送过来。” 那女人摇头道:“那可不行,你们领着孩子扔崩一走,叫我上哪里找去?现钱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他仨确实没带多少钱,这可犯了难。 芳华突然想起马车还在村东头呢,何不向车把式先借些银子来? 她对尚璞耳语了几句,让倩儿裹着芊儿不动,她一路小跑去村头找车把式去了。 那车把式是个穷汉,哪有什么银子,加之又听她说是为了“买”一个人,便是有银子也不敢借。 芳华很失落,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再去央告那女人宽限一二。 她来到芊儿家里,失望写在了脸上,一看就知没借到。尚璞不由得叹了口气,看看芊儿,此时她已在倩儿怀中暖和过来了,脸上也有了血色,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呢。 尚璞动了动嘴,用尽了力气才说出口:“芊儿,你也看到了,伯伯今儿没带钱来。你先再在家里待一天,待我们回去凑钱。明儿再来接你。” 芊儿满脸是泪,却又懂事地点点头。 那女人听了,怕他们回家想明白后,不再来了,就阴毒地说:“哼,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赶明儿就卖她到窑子里,可不止这个价。” 尚璞大惊,叫道:“你这是贩卖人口,我要去官府告你!” 女人听了这话,便狠命摇头说:“不卖了,不卖了,你们也甭想买了,走吧,快走!”说完,就从倩儿怀里往外拽芊儿。 芊儿吓得紧紧抱住倩儿,倩儿也抱住芊儿,三个撕扯起来,把倩儿的领口都要扯裂了。 芳华看见倩儿的内衣领口,突然心里一震,叫一声:“住手!别再撕巴了,俺有钱了!”说着,她毅然解开怀,从内衣里扯出一只明晃晃的金锁来。 尚璞和倩儿一见,忙叫一声:“那可不行,金锁不能用,说什么也不能用!” 你道为何?原来这金锁是芳华成婚后,她奶奶留给她的一个念想,奶奶亲口说那是传家宝,能抵得她老人家一半的嫁妆呢,芳华天天戴在身上,须臾不离! 今儿情急之下,她见到倩儿被扯开的领口,一下想到了它,便把它拽出来了。 那对狗男女一看这宝贝,惊得瞠目结舌,心道:“乖乖,这金灿灿的东西,做工又那么精巧,个头这么大,还不得买下半个镇子上的赌坊啊?”他俩四双贼眼,盯着它就移不开了。 尚璞和倩儿也知道它的价值,都极力阻拦。 那一对狗男女更怕她反悔了,就一唱一和地说:“是人金贵?还是锁金贵?你们自己掂量!哼,赶明儿来,可就见不着她了,把她卖给人牙子了!” 芳华看看金锁,又看看芊儿,大颗的眼泪落下来,颤声对倩儿说道:“它也只是个哑物,一块金疙瘩,整天坠得我脖子酸疼。今儿能拿它换回一个鲜活的妹妹,以后俺姊妹仨在一屋里朝夕相处,想想也值了!” 倩儿想了想,也只得点了点头。 芳华狠狠心说:“你们……拿去吧。” 说完,转头递给了那个坏女人。 那女人喜得狗颠儿似的,双手捧过去,还掂量了几下,喜滋滋地让男人去开房门。 那个男人也喜出望外,忙开门让进屋里,还让水让茶的。 女人给芊儿找了一身破棉衣,又收拾了几件旧衣服和几块干粮。倩儿麻利地给芊儿换上棉衣,又让她吃干粮。芊儿饿了三天了,差点没噎死!芳华赶紧喂了些水,才缓过来。 三人待芊儿吃完了东西,领着她出门。那对狗男女还假惺惺地送出门外呢。 尚璞弯腰走在石路上,内疚地靠近芳华,弱弱地说:“你别难过。那金锁……等以后有钱了,再替你赎回来。” 芳华看了他的样子,心中不忍,故作豪爽地道:“什么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咱们一块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说完,一手牵着芊儿,一手搀着尚璞,踏雪向村外走去。 芊儿还问尚璞:“伯伯的腰怎么了?怎地连腿也瘸了,还疼吗?” 尚璞摇摇头。 他们来到村口,都惊呆了,哪还有什么马车?只看见漫天飞雪,街头空无一人。 原来那车把式知道了他们是来“买人”的,心中惊恐,怕惹上官司,车钱也不要了,紧挥几鞭子,赶车跑了。 这下四人可犯了愁,路途迢迢,又有积雪,几时能走到家? 芊儿却不知忧愁,她也不知路途远近,却像鸟雀出笼一般,高兴着呢!她满地乱跑,也不怕手上的冻伤了,还抓起雪来扬撒,边跑边笑,那一串一串笑声,感染了尚璞夫妇,大家心里也敞亮了起来,便一起携手同行。 出村走了一会儿,来到岔路口,身后驶来一辆驴车,倩儿赶紧拦住,问明恰是去城里的,便说好搭乘他的车。 这个车把式是个好心人,便让他们上车,还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 尚璞谢了又谢,说要回家取钱,重重回报他。 众人下车时,却见自家门外站了四个官兵,腰里还都挎着腰刀。尚璞吓了一跳,——他已有些怕官了。 就见小石头从院子里跑出来,见了尚璞,冲院里喊着:“师父回来了。” 随即又出来了两个兵,接着快步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人来,眼睛四处张望,越过尚璞去揭车帘,见里面坐的是女眷,吓得赶紧放下手,又折回来问:“哥哥在哪里?哥哥在哪里?” 尚璞佝偻着身子,扶杖抬头看着他,既不知他是谁,也不知他在找谁,只好问一句:“敢问军爷,您找哪位?” 这一句话,把个军爷问愣怔了,他觉得声音这么熟悉,忙立住脚,端详尚璞的脸,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哥哥,是你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都是怎么着了?” 尚璞还追问:“你是哪个?” 那人颤声说:“我是你弟啊,你那不才的学生,钱易啊!哥,你受苦了!弟来晚了!” 尚璞大惊失色,忙捧起这人的脸来看,见这满头白发、瘦骨嶙峋的小老头,果然依稀有钱易的模样。 尚璞惊得立足不牢,一下跌坐在地下,问道:“兄弟,你,你怎地变样了……老得连愚兄也不认得了?”说完,与钱易抱头痛哭。 这时院内又走出青桐来,立在台阶上,看着他二人,也伤感地流泪。 芳华和倩儿扶着芊儿从车棚里出来,看了这情景,也懵了,——她俩也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白头发的小老头,就是往日那个生龙活虎的钱易! 青桐招呼众人来到家里,还未等尚璞落座,钱易就从怀里掏出几封书信来,都是青桐写给他的那些告急信。钱易双手递给尚璞,跪地说道:“哥啊,请你宽恕小弟之的罪过,这些信,弟,弟没能及时看到哇!这几年,我虽在水师中供职,却终日奔波在外,行不离鞍,栖栖遑遑,无以为家。此番我回到军营中,见了这些书信,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到哥哥这里来。恰逢李中堂招我进京,我便假道打马飞奔而来。刚才听了陈兄弟告诉我,恩师已遭歹人荼毒。弟听了,痛彻心肺,只恨自己无能,未能保全师父,罪该万死!” 尚璞连忙搀起他来,说道:“这哪能怪罪贤弟?我早说过,贤弟是个官身,行动不由自主。再者,我那些倒霉事都已过去了,还提它做甚?” 青桐说道;“这话说的是。哥,你我遭遇的事,刚才弟已向钱将军都说过了,把他急得什么似的!他未曾回信,咱也不要责怪他什么,那是因为他军务繁忙,又管着军需,为了筹集水师军费,天天奔波在外,不曾看到书信。大家不见他满面沧桑吗?钱大人的艰难,也已和我说过了,谁不见哭兴悲?” 原来,这些年钱易着实不容易,——他为了帮助李大人筹建北洋水师,在仕途中也备受熬煎,终日就像被人驱使的鹰犬一般,为筹集水师经费操碎了心。最令钱易头疼的是,朝廷大员之间,封疆大吏之间,及朝廷大员与封疆大吏之间,或因政见不同,或因私人恩怨,或因权力之争,勾心斗角,掣肘拆台,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举步维艰。为了筹军饷,他食不甘味,寝不成寐,不知磕了多少头,说了多少话,跑了多少腿,总不见大的成效。——毕竟朝廷的银子有限,只能拆东墙补西墙,钱易使出浑身解数,费尽周折,好容易才勉强应付。 这次钱易回水师时,才看到青桐和尚璞的信件。他不看则已,一看心如油煎,便马不停蹄赶到这里。然而为时已晚,两位知己好友俱已遭到摧折。 此时钱易见恩师已然身残,心中又恨又愧,不由得捶胸顿足,一再责备自己。 尚璞和青桐听了钱易的诉说,知道他仕途艰难,也不禁扼腕叹息。 三位贤士,蹙眉相对,一筹莫展!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4章 钱易以画换饷 且说钱易诉说了仕途的坎坷,尚璞看着这位苍老、憔悴、消瘦的学生,心疼得肝胆俱裂,颤声说道:“贤弟是国之栋梁,万不可操劳过度。要善自珍重,留得有用之身,方可大有作为。” 青桐也劝道:“哥哥说的是。前番我和哥做的,现在看来不过是小事,而钱大人做的,才是事关国之大者。自古成大事者须先独善其身,钱大人孤身在外,万望保重身体!” 倩儿听了他俩的话,就撇撇嘴说:“吆,照这话,今儿我才知道,敢情这世上忧国忧民的贤士,都在咱这屋里呢!唉,可怜可叹,这样的人才,却总遭殃受难!” 芳华听了,也叹口气说:“可不咋的?这才几年啊,你三个原本是风度翩翩的郎君,可如今呢,弯腰的弯腰,瘸腿的瘸腿,白头的白头。唉,这世道,好人不长寿、坏人活万年,真叫人寒心!” 青桐听了,也说:“这话没错,我从死里走了一遭,亲身经历后才知道:如今豺狼当道,那关押在南牢里被屈打成招的,比比皆是!” 钱易听了,沉吟一下,说道:“嗯,这屋里也走不了话。弟在江南,也耳闻目睹了一桩冤案,足可印证兄弟方才的话。那就是有名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也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的。” 尚璞说:“愿闻其详。” 钱易讲道:“杨乃武乃余杭士子,本是个新中的举人,小白菜是他房客的童养媳,常受婆家虐待。杨乃武可怜她,时常关照她,还教她读书识字呢。许多浮浪子弟心怀嫉妒,便造谣污蔑说‘好一棵小白菜,倒落在羊嘴里’。那余杭知县的儿子也贪恋‘小白菜’的姿色,趁她丈夫生病之机用砒霜毒死了他,还用迷药迷倒小白菜奸污了她,然后嫁祸给杨乃武。县衙将他抓来打板子、上夹棍,把各种酷刑都试了一遍,那杨乃武因案发时并不在余杭,所以宁死不招。知县无法,又将‘小白菜’抓来,板子、夹棍自不消说,还用烧红的铁丝刺穿她的双乳,用烧熔的锡水浇注她的脊背。唉,别说是女人了,就是铁打的金刚、铜铸的罗汉也受不了,最终‘小白菜’熬不过,被屈打成招;再审杨乃武,最后也被屈打成招。幸有杨乃武的姐姐杨三姐进京滚顶板、告御状,连老佛爷也给惊动了,朝廷先后下了十道诏书,责令刑部堂官审案、九卿陪审,最后终于取得杨乃武并不在余杭的佐证,又查获了小衙内偷买砒霜的罪证,这才替二人伸冤。老佛爷震怒,为此革去了江南一百多位贪官的官职。虽然二人得到伸冤昭雪,但死罪饶过、活罪难免,朝廷借口杨乃武身为举人却不避男女之大防,与‘小白菜’相从甚密,革去他的举人功名,杖责一百;责怪‘小白菜’不守妇道,杖责八十,押解到尼姑庵削发为尼。” 大家听了,无不气得倒仰。钱易无奈地说:“天威如此,为之奈何?” 倩儿骂道:“这些狗官,朋比为奸,贪赃枉法,要吃人么?” 芳华也长叹一声:“如今这世道,真是无官不贪!要一个不贪,因他格格不入,也会被逼走的!” 青桐说:“可不咋的!那彭公就不贪,终被逼走了。” 尚璞对钱易说道:“说起吏治来,倒让我想起一个人,——前番来的那个钦差大臣,他言谈举止十分刚直,不像个贪官,只是有个雅好,喜欢字画。因他说多曾帮你筹集军饷,又荐我到官府做幕宾,让我好生感激,但凡家里有好字画,任其取用,说来多少还算有些交情。贤弟今后若有事,只管请他帮忙就是了。” 倩儿撇撇嘴,说道:“哼,那时你不去倒好,因做了个什么幕宾,倒惹了不少祸端,还落了个身子残废。” 尚璞听了,颓唐地摆摆手,让她不要说话了。 谁料钱易听到那位户部侍郎,不知怎的就突然不安起来。 青桐听连襟提到那位钦差大人,接过话来说:“哼,据我看,那个钦差其实是个伪君子,他拿了哥哥那么多画,却犹不知足,隔三差五就来要。因他说曾帮钱大人您筹款的,哥不胜感激,连那幅珍贵的《萍水山居图》也送给了他。我当时劝哥,哥还不乐意呢,气呼呼地说:‘他助我弟来!’可是我总觉得:他既然身在户部,替朝廷掌管钱粮,那么划拨军资本是他分内之事,有什么助不助的?唉,真可惜了那些画,都是些好画,不知耗费了哥嫂多少心血!” 尚璞忙止他道:“那些画算什么?连《万象图》都弃了,其余更不值什么。” 一说起《万象图》,青桐心里更不是滋味,愤愤地说道:“是呀,《万象图》更是珍宝,是你夫妇同游太虚、情投意合的纪念,哥却为了救我,就将这么珍贵的信物拱手送人了!唉,它因我而易主,都是我的罪过!”说完,捶头顿足起来。 倩儿忙劝慰他道:“兄弟你别再自责了,若非情势危急,走投无路,谁肯将信物送人?哼,只有无情无义、背信弃义的人,才会平白无故将信物送人呢!” 钱易听了“无情无义”“信物”这几个字,神情愈加不安起来。 尚璞冲青桐摆摆手,说道:“兄弟不必为这事耿耿于怀。我早想通了,如今身处末世,寻常百姓家哪能存得下什么好东西?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这个道理。但凡是个宝贝,除非外人不知,一旦扬名于外,早晚落入豪强之手。” 钱易点点头,说道:“哥这话不差,我每日周旋于达官贵人中间,最知道他们的贪婪本性。有些官貌似不贪,只有一点儿雅好,然其所谓雅好者,实比贪图钱财更可恶!这类人我耳闻目睹的多了。” 尚璞等人听了,叹息一声,俱默默无言。 时已过午,青桐早已打发尚公任去酒肆里订了饭菜,却迟迟未至。不料跟钱易的马弁不通世故,见午膳时辰已过,径直走了进来,单腿跪地问道:“饭时已过,大人是否进餐?小人将您的常备例饭送上来吗?” 钱易一下不好意思起来,瘦削的脸上腾地涨红,叱道:“糊涂!今儿到了恩师家中,还吃什么常备例饭?哥哥嫂子管待不起一顿饭菜怎的?” 马弁却回了一句:“嗻,小人知错了。只是大人从来不陪吃、不吃请,常吃自备的例饭,小人以为今天依旧呢。”说完,起身后退。 倩儿听了,却叫住了他,他倒不是怪罪马弁不通情理,她是对钱易自备的例饭很好奇,想见识一下像他这么大的官,又管着军需,本是个肥差,每天到底吃些什么山珍海味,再者他今儿不愿让人送上来,别是怕被人看到他的奢华吧?就问那马弁:“钱大人一直单独准备例饭吗?” 马弁忙跪下,低头回道:“是。” 芳华一听,也来了兴致,因之前对钱易未援手搭救尚璞她也有所不满,故而对其人品起了猜疑,今见他竟然常吃独食,且不让当众送上来,也疑心重重,便说:“既然如此,那么今儿我家的粗茶淡饭可就要委屈钱大人喽。要不这么着吧,把大人的常备例饭也摆上一两样来,让咱也尝尝朝廷大员的膳食,沾沾兄弟的光,如何?” 尚璞怕钱易万一私下真有点什么越格之处,当着众人面上须不好看,所以忙摇手阻止。 却见钱易站起身来,冲芳华深施一礼,说道:“师母见外了。小弟哪敢单开小灶,无非也是家常便饭。只因常年奔波在外,每顿都自带饭食,一者吃着便宜,也为了省检些儿。唉,谁料下面的人不懂礼数,今日还以为跟往常会客时一样,过午即问上例饭否。嗯,这也是他分内值守所在,哥嫂勿怪。” 倩儿说声:“吆,我说钱大人,俺主母只是这么一说,尝尝你的自备例饭,就把你心疼的这么着。哼,想她未出阁时,在家里也是个娇小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她什么没吃过?今儿只是想尝尝鲜儿,看看大官的饭菜比俺百姓家的怎么样,你咋的官越大,却越是小气了呢?”说完,撇了撇嘴。 钱易大囧,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了,芳华见他不自在,疑心愈重,直对那马弁说道:“你家大人算是依允了,还不端上来!” 那马弁“嗻”的一声倒退着出去,很快端上一个小木盘,上面盖着一层绒布。他把木盘放在桌上,揭去了绒布。大家不由得转头齐看,但见那小木盘上,两个窝头,一碟豆豉咸菜,一碟萝卜条儿,再无余物。 众人愣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尚璞也问:“兄弟就吃这个?这个就是日常自备的例饭?” 钱易羞愧地点点头。 尚璞不禁动容,叫道:“怪不得贤弟这么瘦弱!为何这般俭省?你管军需,苦了谁也苦不了你啊!愚兄知道你清廉,即便不多吃多占,可你身为朝廷大员,俸禄自然不少,那俸禄呢?为何你这般自苦?” 那位马弁小声答道:“大人的俸禄都攒着,用来抵债赎物。” 钱易一听,越发不安起来,喝道:“勿多言,还不退下!” 马弁又“嗻”的一声,就要退出,尚璞叫道:“慢着,贤弟有什么难言之隐?如今在自己家里,何不就此讲清道明?” 钱易还不曾开口,那马弁吞吞吐吐地说:“大人攒钱,是要赎回一幅画……” 钱易见瞒不住了,突然双膝跪下,冲尚璞大哭道:“师父恕罪,切莫怪我是个不仁不义之人!” 众人一听,都愣住了。 钱易哭诉道:“上次来家,兄嫂赠我一幅荷花图,上面立有蜻蜓振翅待飞的。我一直爱如珍宝,每当累了倦了,便拿出来观赏一番,权当兄嫂在身边抚慰小弟,所以须臾不离身。兄长知道,弟为公务,每日辗转于达官贵人之间,可户部官员仗着执掌财赋,吃拿卡要惯了。尤其那位来巡灾的户部侍郎,每次拨款他必要百般刁难于我!弟为保军需,已陆续将俸禄全都拿来贿赂了他。前年倭寇攻台甚急,军费告急,圣上特批的经费也被他扣下了。沈大帅心急如焚,再三催我去户部催款,那侍郎却哼哈不理。被催的紧了,又向我索贿,可我已身无分文。他见我身后携有一物,便是那副画,是我未来得及去寺庙里安放行囊而带在身上的。他那双贼眼盯着滴溜溜乱转。我不得已,解下来请他观赏,本想以青莲晓谕他‘清廉’,没想到他一见倾心,卷起来攥着不撒手了,说可抵千金,若肯赠送给他,当即放款。弟万分舍不得,无奈海战在即,水师吃紧,只好答应暂抵押在他处,若以后凑齐千金,再去赎回。不料今年秋,我携三百两银子送去,说先付三百,剩余七百明年底必然付清,可否先将画归还于我,若无此画,我心不宁。不料他冷笑说:‘像这样的好画,市面上的价格翻倍地涨。去年一千两银子,今年三千两银子也不卖,若要赎回,拿五千两来,才卖个人情,准许赎回。’我为了凑够这五千两,天天节衣缩食,饮食不敢与人共席,只单独准备份饭,无非咸菜萝卜而已。兄嫂在上,请勿怪我无情无义、轻易舍弃信物。弟哪怕剖肝沥胆,也要赎回那幅画来……” 尚璞未曾听完,早已涕泪涟涟,在座的听了也无不唏嘘。 芳华忙起身扶起钱易,连声说道:“好兄弟,你不要再去赎了,不值什么,身子要紧!听嫂子的话,你想要的什么画,只管给我说,嫂子给你画。” 倩儿忙道:“他不是才画了一幅雄鹰展翅图吗?正对钱兄弟的身份,赠给咱兄弟就是了。真的,好兄弟,千万别再犯傻去赎画了,把自己身子折损坏了,那可就真把兄嫂急死了!” 尚璞和青桐也跟着劝。钱易见大家都不怪罪,一时如释重负,心中安宁了许多。 青桐和爹爹,以及乔治医生,听了这番话后,也都很敬服钱易,从此永不再心怀芥蒂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5章 尚璞立志办义学 且说钱易讲明隐情之后,众人十分体谅他的难处,他这才释怀了。 时已过午,酒肆的小二担着食盒来了,书房里另摆了一桌让那些马弁用;后院送一些让孩子们用。 尚璞又请过陈老爷子和乔治来,让大家团团围坐。芳华和倩儿却不坐,芳华布菜,倩儿把盏。芳华专挑好的夹给钱易,把他跟前的盘子填得满满的,钱易直叫:“好了,嫂子,别夹菜了,盛不下了,吃不了了!” 大家看了都笑。 尚璞饮了一杯酒,又想起那位钦差来,感慨道:“唉,衣冠中人,道貌岸然者何其多哉!” 陈老爷子说:“就是呢,岂不闻一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古以来,欺世盗名者比比皆是。” 尚璞又叹息道:“他只道貌岸然倒也罢了,他还将为官做宰的心得写了一本《居官经》,说什么‘居官宜以忠、敬、诚、直、勤、谨、廉、明八字为主;行事亦宜全凭公心,一人所见以为是未必即是,一人所见以为非未必即非,当求公是公非!’这些话若非居官清正的人,实难写得出来。唉,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钱易笑道:“哥哥宅心仁厚,总是以己度人。我在官场见过的各色人等多了,正如陈伯父说的那样,人心叵测!你说他写过《居官经》,这算什么?史上这样的人也有不少呢,——有一首诗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大家常用来教育小孩子的,据说作者李绅是唐朝的一个大官,他还写过一首呢:‘春种一颗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些诗,谁看了不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啊,可史书记载,这李绅当了大官以后,却穷奢极欲,锦衣玉食。他爱吃鸭信,——鸭信就是鸭舌头,每顿饭要杀近百只鸭子才凑得一盘菜,他顾及自己的名声,那鸭肉放臭了埋掉也不许别人吃。他为人阴毒得很,任地方官时曾喜欢上一个女子,因得不到她就陷害其丈夫,活活治人家于死地。在朝为官时也是居官险恶,争权夺利,党同伐异。你看他的诗,会料到他是这种人吗?正所谓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青桐点头说道:“可见为人处世,那衣冠楚楚、冠冕堂皇者,皆不足为信。与人相交须听其言观其行,然后测其心!比如那个钦差大人说得虽好,然而心术不正,其心当诛!” 钱易叹道:“唉,而今世风日下,官场中已是无官不贪了!别说是各部堂衙门的官吏,就连那驿馆里的小卒,见我在那里住久了,还向我讨要好处呢。我不堪罗唣,想起雪帅早些年进京时常住在寺庙里,我也只好寻了个寺庙,常年客居京华,好在那些出家人乐善好施,从不勒索什么黄白之物,我这才得耳根清净些。” 尚璞长叹一声,对青桐说道:“世风日下,此言不虚,这都是你我亲身经历过了的。” 乔治一直坐在桌旁默默地吃东西,别人说什么他也插不上话,此时他听了尚璞这一番话,说道:“唔唔,你们大清国的人一个个都利欲熏心的,是因为他们都还没有信上帝。上帝告诫我们要一心一意做善事,而不做恶事,这才是救世的出路。请相信我,人们只要信上帝,做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就会心生善念,再也不会沉湎到物欲中去了。你看我跟老爷子,俺俩都按照上帝的旨意修养心性,心态是多么平和,做事是多么专注。在我们西方,人们信奉上帝的很多,人人做事都专心致志的,从不胡思乱想,也不会顾忌你们这样的人情世故!” 大家听了,思及他素日的为人,一时竟无可辩驳了。 尚璞和青桐由此想起了主教的贪婪和邪恶,还有普鲁斯长老的阴险和歹毒,感叹地说:“这么说来,世人无论什么肤色,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不可一概而论。” 钱易却黯然道:“唉,虽然咱们想不分肤色互亲互爱,而外夷却不这么想,他们虎视眈眈,亡我中华之心不死。诸位或许不知,法国又入侵我南方了,如今占据了镇南关,洋人火器凌厉,战事之惨烈,自不待言!” 青桐是个医者,听了这话,内心牵挂着浴血奋战的勇士,心情十分沉重,脸色也愈加阴郁起来。 乔治见青桐情绪低落,劝慰说:“嗯,我也很同情贵国的遭遇。你们的先祖曾创造过辉煌灿烂的文明,这是举世公认的。就连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也说过:‘古老的中国就像睡着了的雄狮,一旦醒来,世界将为之震动。’我就背诵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一句诗送给你们吧:‘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青桐听了他念的诗,这正契合自己的心境,他的眼睛里就不再有忧伤了。 尚璞也振奋起来,令尚公任:“你去后院把孩子们都叫进来。” 不一会儿,乔载智、陈安邦、陈安疆、小石头、野苇、芊儿等都来到前厅,尚璞说道:“今儿叫你们来,是要你们听听乔治医生念的诗,涨涨咱们的志气!”大家都点头。 然后,尚璞又让乔治念了一遍尼采的诗,孩子们静静地听着,随后跟着念起来。 尚璞等他们念完了,又说:“我有一件心事,早想过多次了,今儿当着大家说出来,看看可行得否?我将倾尽所有,创办义学,养育像小石头、野苇、芊儿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 大家听了,无不点头称赞。 “这次接芊儿来家,就是办义学的开始,今后凡愿来咱家念书的我全收养,教授国学之外,也给大家讲新学,开眼界。只是…”尚璞转头看看妻妾,接着说:“只是辛苦两位了,以后要耗心费力,多作字画,筹集银两。不然,咱拿什么办义学?我在这里先谢过两位贤内助!” 说完,他起身深深一揖。 倩儿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说的那桩心事,就是办义学这事啊!我俩还当是你又纳……嘻嘻。” 芳华也说:“嗨,你有这心思,早说出来啊,免得让那起闲人嚼舌头!” 尚璞泰然道:“我的座右铭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多说何益?” 青桐听了,昂然说:“既然哥哥要办义学,弟岂能袖手旁观?我虽无才,不能执教于讲堂,但也愿助一臂之力。今后咱两家共筹费用,为孤儿们撑起一个温暖的家。” 钱易听了,抚掌赞道:“你俩真是义士!既然如此,弟的俸禄也可拿来帮办义学。” 众人都回绝他,劝他别再太俭省,一定要保养身子,已经太过瘦弱了。 尚公任最后说:“我刚才念了诗,也深受鼓舞。我虽无才,但略通医术,我愿随营做个军医,救治伤员。”钱易连声说:“好,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凡有血性的人,就应该效力疆场。南方瘴气多,伤员也多,跟我从军后,我荐你去南洋水师做军医。” 尚公任起身谢了,尚璞与芳华也都依允了。 倩儿忙去帮他收拾行囊,打了个包裹交给兵勇拴在马上。 钱易带着尚公任启程时,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对尚璞说:“咱家虽自办义学,然而我在京时听说,朝廷已晓谕各省筹办新学。我想咱家的几个孩子应该去考。若考中了,待学业有成,我荐去官办工厂里做事。” 孩子们听了,都很高兴,过后果然都去应考了。 那乔载智熟读经书,且早在教会学校里接触了新学,自然一考即中;陈安邦虽然年纪小些,但天资聪颖,且常和表哥一起读书,也通晓新学,自然也考中了。 自此,二人便结伴去新式学堂里读书。 陈老爷子不放心,经常嘱咐他俩:“在外不要管闲事,只专心上学、钻研学问就好了。” 老爷子年龄大了,说话做事有些絮叨,他说一声,他俩应一声,他还嘱咐:“在外要互相关照,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不待他说完,两人早已都飞出去了。 老爷子叹一口气,心中暗颂:“上帝保佑,让孩子们平平安安!” 近两年,因陈老爷子与乔治朝夕相处,受他熏陶不觉也念叨起上帝来,还跟他要了一本《圣经》,没事就读。 乔治很高兴,想领他去教堂里接受洗礼,然而陈怀玉说:“信上帝在心里信就行,不必拘泥于形式。”乔治只好由他。 闲时乔治也引陈怀玉一起做告解,祈求上帝饶恕自己所有的罪过,老爷子说:“好,这样很好,可以经常揭揭自己的老底,提醒自己不要再犯!” 乔治自己按时去教堂做礼拜,陈老爷子只在晚上诵《圣经》,故不为外人所见。 自从钱易走了之后,青桐常常一个人发呆,乔治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是惦记攻打镇南关的那些将士,洋人的火器厉害,他们大多手持大刀长矛,必定死伤惨重。我虽身在杏林,却不能亲临前方救死扶伤,实在枉为大清臣民。” 乔治听了,沉思良久,说道:“如今咱这里虽地冻天寒,南方却是赤日炎炎,且路途遥远,跋山涉水去那里行医,并非易事。再说沿途兵荒马乱的,要去也得先买几件火器,带在路上好防身。买了洋枪也不一定放,用来震慑一下歹徒的气焰也就是了。” 青桐却怕难以成行,因医馆里很忙。——自从他扑灭霍乱,名声远播,又加上他父子医术高明,所以远近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近来医馆里人满为患,天天把他爷俩累得头发昏。有时他爹回房去歇晌,青桐只能靠着椅子眯一会儿。病人们挤在门外等着,一个个抓耳挠腮,有时不免为谁先谁后而起争执。 陈老爷子见状,便派给了乔二乖一个差事,让他兼管病人的排序。乔二乖的乖巧也深得老爷子的青睐,连购药材和买器械的事也交由他管了。 这乔二乖见病号扎堆,很快想出了个法子,他先用纸条写好许多数码,按病人来的早晚从小到大逐一分发,再按号往里叫人。大家都赞赏他的机灵,连乔治也说:“这是上帝赐给他的智慧。” 独有尚璞,某日曾对青桐说:“我最近闲来无事,取出原先那些旧书来翻了翻,看见一本麻衣相术,那是我年轻时翻烂了的。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就是——我看那医馆里那管事的乔二乖,白面鹰鼻,长着三角四白眼,看面相就是个奸诈之徒,你可要提防着他点儿。” 青桐笑笑说:“哥呀,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他勤谨的很呢!再说,你那卜卦看相的劳什子,早撂开多少年了,咱可不能据此胡乱猜度人。” 尚璞听了,只好苦笑了几声,摇头作罢。 其实陈青桐不知,那乔二乖借着采买药材、器械,捞了不少钱了。他还让儿子乔占鳌也伙同药材商来送货,从中渔利。 乔占鳌年龄正值三十岁出头,但其内心之贪婪奸猾丝毫不亚于其父。有一次他来送货,见陈家大院里有那么多女孩子,家里还雇着洋医生效力,登时燃起了阴毒念头,既眼馋女色,又嫉妒他家大业大,恨不得全都据为己有,只因看到陈家医馆里人人都满脸正气,他不敢表露出来罢了。 陈家医馆里越来越忙,大家都感到很疲惫。这天,青桐又劳累了一个上午,午间他靠着桌子打个盹,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就见乔治扛着一杆洋枪、怀里还插着一枝短枪,兴冲冲地来说:“我托朋友买的火器到了!已当场检验过,威力大得很!这下咱们可以去南疆救治那些负伤的将士了”。 青桐还在犹豫不决,乔治劝道:“这里的病人虽多,但多是旧疾,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南方的伤员可都是红伤,耽搁不起的。” 青桐听了,就不再犹豫了,立刻分派人手,前去南方。他和乔治是必去的,另带了乔二乖,路上诸事需他照应。只留下两个伙计,帮着照应医馆里的事情。 乔二乖背了行李,青桐背了药箱,乔治扛了枪支弹药,三人雇了一辆骡车匆匆上路了。 三人怎么也没想到,此去路途遥远,竟误入一绝妙去处。 欲知是何等绝妙去处,且待下文分解。 第96章 桃花源里好风光 话说陈青桐一行坐了骡车,倍道而行,行至省界,车把式不愿涉远,执意要回去,三人只好徒步赶路,沿途遇车搭车、遇河搭船。不知翻过了多少山、涉过了多少水,渐行渐远,迤逦来到武陵境内。青桐一下想起自己的祖籍就是这里,少小离家,今又回到家乡,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 他三人当晚在一家小店里住下了,小店很偏僻,四周群山环绕,十分静谧。 第二天早起,三人沿着山涧向前走,在崇山峻岭之间,有一条小溪,虽不甚宽,却蜿蜒曲折,连绵不断。忽见后面来了一叶小舟,一位渔夫戴着斗笠,用长槁撑着船,舱边堆着渔网,船头立着鸬鹚。 乔二乖见了,很是高兴,说道:“何不就此搭乘一程?” 那渔夫听了却面露难色,说道:“这是渔船,不是客船,俺一家老小还指着俺这条船和这张破网过活呢。” 乔大乖便向怀里摸索出一把铜钱来,说:“俺就搭一程,不误网鱼。” 估计那渔夫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想想便答应了。 三人高兴地上船,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船上的人都很新奇,让渔夫加紧撑船。林尽水穷,看见一山洞,四人舍船钻入,越走越狭窄,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暗,脚下的路也崎岖不平,有时须俯身爬行钻过窄洞,约爬了半个时辰,仿佛若有光,奔着光爬去,果有一出口,四人钻出洞口,豁然开朗,只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男女往来耕作,衣着与今人大不相同。 附近的水田里有个农夫正在耕耘,前头是个小孩牵着牛缰绳,小孩回头观望时,突见洞口站着四个稀奇的人,其中三个光着脑门,脑后拖着大辫子,不像山里人模样;另一个则更吓人,卷头发、蓝眼睛、白皮肤,——那皮肤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把那孩子吓得妈呀一声,丢下缰绳就跑。 农夫不知怎的,问道:“牛犊子,你跑啥哩?”原来那小孩叫牛犊子,边跑边喊:“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四周那些务农的人闻声赶来,大人们壮壮胆子,手持农具向四人聚拢过来。 青桐见状,知道惊扰了山里人,忙躬身施礼,说一些“冒昧”、“海涵”的话。 那些农夫见为首的这个青年彬彬有礼,便放松了戒备,问所从来。青桐听他们的口音有些粗犷,舌头根子都硬,然而大体还能听懂,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山里人见这人口齿伶俐,说话娓娓动听,举止温文尔雅,虽近而立之年,长得也蛮清秀的,登时喜欢起来,便邀请四人回家,设酒杀鸡作食。 山里人闻听有外人来了,都来问讯,大人孩子挤了一屋子。 好多女孩都争着看青桐,叽叽嗻嗻,低首偷笑。 牛犊子的爹娘在饭棚子里忙活着,他的爷爷对青桐说:“俺们祖先为避秦时乱,率妻子邻居来到这个绝境,就不再出去了。如今开枝散叶,在山里扎了十多个寨子,每个寨子约有一二十户人家。唉,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知而今外面是何世?始皇帝还在吗?” 青桐心想:“原来这里就是桃花源!他们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更不知道如今外夷入侵的事了。”便为他们一一道来,那些人听了,皆为大好河山遭外夷蹂躏而叹息。 牛犊子的两个姐姐叫仙桃、仙果,她俩一再给青桐添饭,总担心他吃不饱。 这时他们四个天外来客才开始观察这俩女孩,但见一个如杨柳拂风,另一个似芙蓉出水,都那么招人稀罕。乔二乖看得如醉如痴,一时忘了嚼饭。仙桃、仙果却并不在乎那三个人的形状举止,她们只在乎青桐,每偷看一眼青桐,就欲遮还羞、含情脉脉。 饭后,各个寨子的人都轮流来看。女孩子们本都天真烂漫,回去后却都有了心事,其中牛犊子的三个表姊妹——彩云、彩霞、彩虹看了青桐,就不想走了,非得要在舅舅家住下,——为了多看一眼青桐! 她们的爹娘也赶了来,说晚上请四人到他家里做客,她仨这才欢天喜地跑回家,洗手剔甲,撸袖挽发,争着给青桐做饭。 后来,各家都邀请了一遍。为了回报人家的盛情,青桐他们也力所能及地帮人家干活。那些姑娘们单单盯着青桐的轨迹:他去溪头挑水,姑娘们也都争着去挑水;他去打猪草,姑娘们也都争着去打猪草;他去山石静坐,姑娘们则在山下唱山歌给他听。 这可忙坏了牛犊子,因他一心要两个姐姐嫁给青桐,怕别的姑娘抢了去,所以跑前跑后地给姐姐送信儿。 山里有瘴气,山上山下寨子里有许多老人和孩子生病了;牛犊子近来身心乏累,竟也病倒了。山中一直缺医少药,以前人们生病时,只能在家挨着,生死听天由命。青桐见了心想:“这还没到镇南关前线救治伤员呢,我倒要先在这里行医了!” 他背着药箱,山上山下奔走,不辞辛劳为人们看病,所有的病人很快就痊愈了。 大家都很惊讶,口口相传:“以前老人孩子病了,只能在家里等死。不想今儿来了个年轻人,医术竟然如此精妙,他简直是个小神仙!哈,他无意中撞进了桃花源,这真是咱们的福气!” 青桐听说了,笑着说:“我早就说过,我只是个土郎中,行医看病是我谋生的手艺,治病救人是我自身的本分。” 后来,青桐又带人上山挖药,教他们识别药材,还教会了他们针灸的法子。青桐心想:“这次误入桃花源,算是没白来,等我们走了以后,他们也能行医看病了。呵呵!” 后来,青桐在山里待不住了,因为他牵挂着镇南关那些受伤的将士。 他和乔治商量了一下,就向大家辞行,然而山里人却再三阻拦。 其实乔二乖和那个渔人本就不愿走,一者没看够美女,二者他俩发觉了一个巧宗儿,就是山里人的用具,不论大小器物,用乔二乖的话说“都是老物件”,有的木器因常年摩挲,甚而玉化了;有的青铜器锈迹斑斑,也古香古色。“乖乖,每一件拿到外面,都价值连城!”他俩这么一想,整个都乐晕了。可想带出去一些吧,山里人又人多势众,怕拿不走反遭他们拘押,为此,他俩整天魂不守舍的。 青桐哪里知道他俩还有这心思,还以为也因走不脱而烦恼呢。 这天晚上,寨子里举办消夏晚会,四处点起松油子来,照得打谷场上亮如白昼。 大家按照往年的习俗,手拉手围成一圈跳舞,却因为找不到青桐,而迟迟跳不起来,因为见不着他女孩们就没心思跳。 这时青桐正坐在一块山石上发呆呢,寻思如何才能走出去。 他被一个后生发现了,硬拽下去。 其实后生们如何不知道姑娘们的心思?但他们一点也不嫉妒,因为他们觉得好姑娘就应该配好郎君。 姑娘们一见着青桐,就抢着牵他的手,女孩互相牵起手来,她们中间只有一个青桐,而另一半则是纯一色的男子。 大家跳啊唱啊,把青桐累得够呛。但女孩们却不知疲倦,大家都跳完了,她们又围起了个小圈子,把青桐围在中间跳。 青桐这么受倾慕,自己也觉得无可奈何。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看看已然秋天了,漫山遍野的桃子也丰收了。仙桃、仙果都嗔怪爹娘还不给自己向青桐提亲。仙桃的爷爷是个族长,早看出孙女的心思来了,便问青桐可曾婚配否,青桐笑道:“我在外面有一妻一妾,孩子也四五个了。” 老头皱皱眉,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嘟囔说:“唉,这么年轻就……嗯,今儿进了桃花源,就忘了他们吧。听老人讲,自从有个打渔的进来又出去,沿路暗暗做了记号,我们就立下了规矩:凡进来的,绝不再放出去。你既凡进来了,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我替你做媒,你先娶了我两个孙女,以后你再相中谁,就是谁。” 青桐懵了,连声回绝。 然而这位族长却不听,因为他是族长,这事儿他说定就是定了。 青桐还没答应这门婚事呢,仙桃、仙果却为了谁先和他入洞房争执起来了,仙果急哭了,央求姐姐说:“打小你什么东西都让着我,这回我是真心喜欢他,没有他我活不成!姐姐,你就再让我一次,成全我吧。”仙桃也流着泪说:“姐姐什么也可以让给你,唯有这次不行,他是我在这个世上的最爱,他若先和别人好了,我也不活着了!” 她爷爷说:“嗨,这算什么事?以前有好东西你俩都是一人一半,这回也这样,一起成亲不就完了?还值得急成这样!” 她俩听了,互相看了一眼,虽羞得两腮通红,却又相视而笑了。 原来他们这里有姊妹同嫁的习俗,盖因沿袭先秦之风也——那时战事频仍,男丁稀缺,官府为了繁衍人口,就订立下了多女同嫁一男的规矩。时至今日,山中仍是女多男少,大概是花木太盛的缘故吧,家家生养女孩居多,又加之与世隔绝,难与外界通婚,所以姊妹同嫁的旧习俗依然如故。 谁知这家刚商量好,牛犊子的表姊妹们也争执起来了,她们的父母来找族长商量,听说她家姊妹同嫁,回家和她仨说了,那仨也都答应姊妹同嫁。就这样,凡是青桐给他们看过病、干过活或者去吃过饭的人家,他家里的女孩子都争着嫁给他。 想与他婚配的姑娘多了,那么谁家姑娘能够先和他成亲呢?这倒是个难题。因为山里人是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各家一律平等。婚事就因这个而耽搁、僵持着! 后来还是族长有主意,因为秋后天气凉爽,为让年轻人活动筋骨,山里每年都要在这个季节举办摔跤比赛的。他和各家商量,金秋时邀请青桐参加摔跤,谁家的后生要能把他摔倒了,谁家的妹子就先和他成亲,依次排序——没兄弟的人家,爹爹或者叔叔也可代为上场。 看看这一天也就到了,众人把青桐请到族长的身边坐,桌上摆满了新鲜的仙桃。 大家先观看后生们自我表演,那些后生个个都身手矫捷,博得了一阵阵欢呼声。他们的姐妹看了,心里都美滋滋的,认定这下自己就可以先和青桐入洞房了。 等着表演完了,这时族长起身,让人在最显眼的桌案上摆了一只黄莹莹的玉佩,说那是先祖留下来的传家宝,谁若最后赢了,玉佩就归谁。 这一下可把乔二乖的眼珠子瞪出来了,他对石头类的东西知道不少,这块玉简直可以跟先秦时的和氏璧相媲美了!他暗暗和渔夫商量,怂恿他下场摔他们一跤,谁知渔夫却连连摆手,惭愧地说自己只会打渔不会摔跤,气得乔二乖直跺脚,准备自己入场。 谁知山里的人都知道这次晚会的用意,只要青桐不出来,他们都保存实力,互相不挑战。 族长起身连续叫了好几次,总没人出场。这下乔二乖可乐了,他以为都放弃了呢,于是在族长的召唤下他主动入场了。 诸位后生见出场的不是青桐,仍想保存实力,不出战! 这下乔二乖飘了,以为他们都是战国时的人,没见过满蒙汉子摔跤——他倒是见过的,也学过两招,所以有恃无恐,就对族长说:“既然没人应战,我赢了!玉佩归我!” 刚要去拿,就听身后一声喊:“慢着!”就见一个大块头奔着他过来了。 乔二乖赶紧弯下腰,蹲下身子,拉开了架势。 谁知人家根本就没有什么架势,过来就把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一下就掼倒在地。 全场上的人都哄笑起来,族长也笑着说:“终于有个出场的了。嗯,谁来挑战他呀?” 这下可没人吱声了,因为他们都不愿内耗。 族长便冲着青桐笑道:“既这么着,就请你来露两招呗,让大家开开眼。呶,你要是赢了,那块玉佩就归你,全寨子的女孩也任你挑!” 青桐想了想,说道:“你们的传家宝就好生收藏起来吧,女孩子们也各自去婚配。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答应了,我就出场领教一下。” 大家沸腾了,齐声说:“答应,答应,答应!” 族长挥挥手,大家安静下来。 青桐说:“要是我赢了,明儿就让我们走——俺们还有重任在身呢,耽搁不起!” 族长笑笑,心道:“俺这里有上百个小伙,我就不信没人摔得赢你。” 大家也都这么想。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7章 俊秀郎君受膜拜 且说族长邀请陈青桐下场,青桐除了长衫,里面是一身短衣襟,这就显露出他那傲人的身材来,正是:“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 人群里一片欢呼声,有的姑娘已激动得流下了泪水。 青桐将长衫递给乔治,乔治却劝阻道:“老弟,你看那人身形高大,腰宽背阔,你这样细长的身材,怎能近得他身?不如不去罢。” 青桐笑笑,说道:“摔跤有力使力,无力使巧。非是我敢夸口,随机应变、借力用力,倒不见得输与他。” 说完,他几个筋斗翻到了场子中央。 人群里又是一片欢呼。 那位后生本是为了教训一下乔二乖的,没想到竟然率先与青桐交手了,他的两个妹妹挤在人群里,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为了给哥哥加油,她俩把一双巴掌都拍红了。 那后生倒也不见得惧青桐,因他是山中最健壮的青年,他两只胳膊晃一晃,约有千百斤力气,所以也是志在必得。然而他却不知道,这青桐身上是有功夫的,平时内外兼修,用筷子夹苍蝇、用银针穿蚊子,他都练过。与他们这些野路子交手,他倒还真用不着使用蛮力。 这时那位后生面对青桐吐个架子,然后使了个翻江倒海,斜穿花步奔着青桐扑过来,正如空中星移、风驰电掣一般。 那青桐却只微微下蹲,似磐石般如如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待他来到近前,青桐却抢将入去,从他右肋下穿过了。 后生扑了个空,嘴里“咦”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青桐是个练家子,身形矫捷,迅如猱猿。 那后生仗着自己肩阔臂长,力大无穷,便像老鹰一样展开臂膀,步步为营,一步一个脚印地向青桐逼过来。 青桐一见,来了个凌波微步,反直奔他身后冲去,然后绕着他飞转起来,但见:“体赛飞鸟,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那后生明明见他在前,伸手一探却是个影子,刚转过身来抱,又是个影子,一来二去,他被青桐绕得头昏眼花。 青桐略住一住,后生见有机可乘,便猛扑过来,不料青桐盯准他的下三路,用脚轻轻一绊,那后生收身不住,踉踉跄跄摔倒在地,还滚了几滚。 全场看得鸦雀无声,青桐怕摔痛了他,忙伸出双手将他拽了起来。 那后生十分愧疚,又很感激,对青桐深深一揖,然后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人群里一下沸腾起来了,却把后生的两个妹妹气坏了,辫子也都咬碎了,也不再看后面的了,哭着离场了。 后来又上来一个后生,他见青桐步法奇特,便也自己先旋转起来,青桐见他抢占了先机,便使个神行百变,虚晃一下身子,然后倏地跳开。 那后生直奔他晃动的方向旋转去了,边旋转边用手去抓,不料青桐却早跳开了,只在一侧看他自转,全场的人都笑起来。 后生听到笑声,才知道对手早已躲开,忙收住脚步,不料他自己却已转晕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下,起不来了。 青桐过去又把他扶起来,可他还晕,站不住。族长只好喊两个后生把他架下去了。 后面又上来一个后生,他也有自己的看家本事,一边脚踏连环,一边左右开弓,这叫做左右拉网式,饶是青桐再灵巧,也不易避开。 不料青桐却将身形一低,向前猛探身,一手抓住他的上臂,一手抓住他的裤腿,把他扛了起来,然后顺势旋转,越转越快,最后把这位后生也给旋晕了。 待青桐把他放下时,一跤跌坐下去,也起不来了。 族长只好又叫两个后生将他架下去了。 书中暗表,青桐这个不退反进,借力扛起旋转的招数,叫做鹁鸽旋,本是当年燕青打擂时使用的绝招。 后来,又陆续上来了一些小伙子,都被青桐摔得七荤八素。 就这么着,山里能摔跤的后生们一个个都被青桐制服了。 有几个当叔叔的,见状也出场了,却全被青桐绕晕了。 族长只好笑笑,将那块玉佩捧起来双手递给青桐。青桐摆摆手说道:“它是您族群的信物,请您收起来吧,世世代代传承下去。”感动得族长热泪盈眶。 夜深人静,几个有德望的人睡得晚,便一起约青桐到族长家里品茶。那些茶叶乃是白茶,颜色虽淡,却十分清香,青桐已喝上瘾了。族长见他爱喝,就将珍藏的一罐赠给了他。 众人说:“俺们所在的这片山域,群峰环绕,只有一个出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人口虽少,但男耕女织,衣食丰足,足可王之!” 族长直言道:“俺们大家已经商量过了,明儿就拜你做大王。你虽年轻,却是个武学高手,原有一身的本事,即便以后有外人入侵,有你在,俺们也就都不怕了。再说,这里原有蝌蚪文字的,大家平日懒怠用,也渐渐淡忘了,如今人们只会结绳记数,目不识丁。今后就烦请您在山中教化众人,繁衍后代,俺们山里人的传承兴旺,就全仰仗您了!”说完,与那些人一起跪拜起他来。 这把青桐吓了一跳,他连忙起身扶起他们,又把自己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还说自己一直牵挂着外面的亲人,绝不会在此逗留一辈子的。说着说着,他甚而掉下泪来,最后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出去以后,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山中之事,请大家放心!” 那几位却说:“那可不行,族规不可违!有进无出,有来无回!”但他们又见青桐神色悲戚,又心中不忍,只得说:“唔,再议,再议。” 青桐因摔跤太累了,当夜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醒来,却见仙桃、仙果在床边站着,见他醒了忙跪下道:“伺候大王穿衣、洗漱。” 青桐大惊,问:“谁让你俩进来的?在一边看我睡觉,多难为情!” 二女答道:“是爷爷打发我俩进来的,山里人都在门外跪着呢,今儿就请您登基。从今儿起,您就是我们山里人的大王了!” 青桐一骨碌坐起来,跑到门口往外看,果然见男女老幼跪了一地。他不知如何是好,又坐回床沿想了一下,便说:“你俩出去,待我穿好衣服,然后请族长进来叙话。” 等族长进来了,青桐说:“昨晚该说的都说了,我不能留在这里,请您收回成命。要么,你们另选他人也行。” 族长说:“请大王顺从民意。山里人只认您做大王,若别人做,都难服众!” 青桐说:“那么,我先教后生们读书识字,等教好了,再让他们教孩子们,然后放我们走,可以吗?” 族长说:“走是不可能的!尤其那个妖精一样的洋人,他要是把洋妖引进来了,那么俺们就遭灭族的灾殃了!请大王三思,既然走不了,何如登基,今后俺们谨遵大王号令!”说完,跪地膜拜请命。 青桐见状,心道:“来硬的恐怕是不行的了。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谨遵大王号令,那么我只好将计就计,先安抚下他们再说。若果然听我的号令,那么让他们头前带路,顺顺畅畅地出去就是了。”想到这里,便略作沉吟,说道:“既然不让出去,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德薄学浅,何德何能……” 族长拱手道:“俺们山里人说话直来直去,不用这些虚劳套子谦让!” 说完,就请青桐出门接受朝拜。青桐只好从命,大家让他坐在门外已摆好的一把椅子上,众人纷纷跪下,三拜九叩、山呼万岁。青桐让大家“平身”,然后发布第一道“旨意”,就是:以后免除跪拜,见面只拱手即可。大家听了,心里疑惑,又心存感激,忙跪下山呼“万岁”。 青桐说:“哎,不是刚说了不兴跪拜嘛,怎么又跪下了?以后抗旨不遵者,割膝盖!” 吓得大家接二连三起来了,又拱手作揖致谢。 青桐又下了第二道“旨意”,就是:从今往后,夜夜开学堂,由他亲自执教,无论男女,都要点上松油灯,自带凳子,来学堂里读书识字,无故不来者,罚打猪草十担。 大家听了,又拱手作揖,山呼“万岁”。从当夜起,青桐就当起了教书先生,为大家开蒙,并让乔治来讲新学呢。 青桐虽然在山里做了大王,但他仍不死心,常有逃出去的念头。有时他带着乔治,也会有意无意地去出口处溜达,但见洞口不知何时已搭上了木架子,架子上堆满了大石头,支撑架子的是碗口粗的木柱,上面用绳索套在一头牛身上,牛缰绳拴在一个石柱上,一付壁垒森严的样子。 青桐心想:“看来想出去是真不容易了。唉,只要穿过那里就是小溪了,也不知那条渔船还在否。” 这时,守门的人可就不拿他当大王了,他们防的就是他,怕他逃走。守门人阴沉着脸喊:“这里是桃花源要地,任何人不得逗留,请速速离开!” 青桐和乔治只好退回来,心里暗暗琢磨:“如何能尽快离开这里,又别伤害到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呢?” 那乔二乖和渔人此时也极想离开,因为他俩已昧下了许多东西:小瓦碗啦,小瓷杯啦,小木瓢啦,甚而还有青铜制成的斛!但乔二乖还时刻惦记着那块玉佩,要能偷到手,自己出去以后就能富可敌国了! 自从青桐当上了大王,每个女孩都想当王妃。仙桃、仙果和她的三个表姊妹最为迫切,因为家里对此事已经商量过了的。青桐却无心成亲,仍执意要走。他常与乔治商量脱身之法。 恰好这天乔二乖和渔夫也来找他俩,询问何时能走。青桐告诉他俩,这里的族是有进无出、有来无回。 乔治却突然说:“硬走也不是不可以,因为咱手里有洋枪,谁能拦得住?” 青桐摇摇头。乔二乖说:“洋枪放一次就哑了,顶多打死一个人。要是他们一拥而上,咱们英雄难敌四手,如何抵得过?” 乔治笑了笑,说道:“那支长枪是单发的,放一枪之后就哑了。可是这支短的乃是新式的左轮手枪,能连发六枪呢。” 乔二乖赞道:“好厉害的家伙!击杀六个人后,足可震慑他人。” 青桐又摇头。 乔治说:“我的上帝,那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到时也不见得要击杀人,只冲天放两枪,让人害怕也就是了了。” 乔二乖说:“嗯嗯,他们都是秦始皇他老奶奶那时候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洋枪一响,还不得都吓尿了啊!再说,擒贼先擒王,谁要是往前冲,那先就打死谁!” 青桐正色说道:“咱们无缘无故撞进人家的家园,本来理亏;人家以礼相待,咱没来由杀人做什么?他们心都很善,只是怕咱出去到处传播,引来坏人掳掠器物、杀人放火,那可不是玩的。这也情有可原,搁谁谁不担心?咱们要走,何必动刀动枪呢?依我说,咱们瞅个冷不防,偷偷溜出去就是了。” 乔二乖说:“那把守洞门的是我房子的主人,到时我过去和他搭讪,咱药箱里不是有排毒的泻药吗?我提前掺在水里,让他喝下去,他一准拉肚子。趁他拉稀的这个空档,咱们赶紧跑出去得了。” 青桐虽觉得这是个阴招,但也实在没别的好办法,就点头答应了。 乔治看了看青桐,说道:“那么你就当不成大王了。” 青桐笑笑,说道:“什么大王?我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乔治笑着说:“嗯,不做大王也好吧,省得家里那正宫娘娘天天挂念你。后天就要行动了,为防起争端,这支短枪由你佩戴吧,一来用来防身,二来你也斟量着点儿,放不放抢由你说了算。”说完就塞给青桐。 青桐正要推辞呢,转念一想:“别人拿着怕是会乱伤无辜,我拿着也好吧。” 乔治便教他如何启动机关,乔二乖和渔夫在一边看了,眼热得不行。 乔二乖和渔夫回到住处,又私下商量起来,渔人说:“嗨,要是我外面无牵无挂,巴不得不走呢!这里多好啊,大家都过得无忧无虑的。再个,山里女多男少,以后我娶上一群老婆,不得像个神仙似的!” 乔二乖也说:“就是呢,可惜他们不让我做大王。要是让我做大王,只在这里享乐就是了。” 渔人想了想,突然说:“想做大王,那还不容易?你看见那洋枪没?多吓人!你手里要有那个,他们哪个不怕?哼,到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乔二乖眼睛一亮,似乎灵犀乍开,但一想短枪在青桐手上,他那一身本事谁不忌惮,只好暗想:“算了,还是别做什么大王了,若能偷出族长那块玉佩带出去,也算是得偿心愿了。唉,至于这里的女人嘛,忍了!” 乔二乖拿定主意,便趁着人们都下田了,偷偷溜进族长家里——原来这里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白天更不闭户。 乔二乖进门后,见牛犊子自己在院子里玩,乔二乖便借口找水喝,径自到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玉佩来,却没有!他只好出来逗小孩玩,想从他嘴里问出玉佩的下落。 他突然发现牛犊子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衣领下面鼓鼓囊囊的,他拽出来一看,哇,正是那块玉佩! 他大喜过望,但又不动声色,便带着孩子出门去掏鸟蛋,后来他用一只刚扎毛的麻雀换了那块玉佩,还再三嘱咐他不可告诉大人,大人若问时就说掏鸟蛋时弄丢了。 第二天,乔二乖拎着水坛子去洞口找房主人搭讪,引他喝水。渔人远远溜达着,观望着他是否得逞。房主人很率真,果然中招了,喝了水就去拉稀了。乔二乖冲渔人招招手,让他按计行事。 渔人先跑回屋背包袱,再去告知青桐他俩。青桐和乔治各带了枪,跟着渔人往洞口跑。 然而乔二乖远远看见渔人只背了一个包袱,显然是忘拿他的包袱了,一时气急败坏,撒脚回去取包袱。 这时刚好房主人的女儿从田里回来,见他慌里慌张地背着包袱往外跑,就猜着他们要逃走,忙追上去。 中途遇上仙桃,仙桃也急了,跑到一个小山头上喊:“大王要走喽,客人们要跑喽!” 田里的人陆陆续续往洞口涌去,正在拉肚子的守门人也顾不上肚子疼了,提上裤子也往洞口跑。他抓住牛缰绳,随时驱赶牛拉塌木架子,大石头就会滚落下来堵住洞口。 这一下青桐等人不敢轻举妄动了,都在洞口与守门人僵持着。 这时仙桃已跑到了洞口,抓住青桐的胳膊左右摇晃着求告:“不走了吧,不走了吧。” 村民们也就要赶到了,青桐眼看再不走就走不脱了,便说声:“走!” 四人就往洞口冲,这时守门人驱赶着牛,一下拉塌了木架子,只听“轰隆隆”一阵响,大石头瞬间落下,把洞口堵死了,随即洞里也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估计是里面也震塌了。洞口几块溅起的碎石奔着青桐崩过来,青桐只顾招呼人了,不提防身后有危险,就在这紧要关头,仙桃一下子扑在青桐身上,碎石崩在她单薄的肩头,一时鲜血如注。 青桐哎呀一声,紧紧抱住她,心疼地喊着她的名字。 这时就听守门人惊呼:“大家快跑,牛惊了!”原来,那头公牛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吓得乱蹦乱跳,直奔人群跑去,那长长的犄角闪着寒光,眼看就要撞着众人了。 这时,就见青桐从怀里掏出左轮手枪来,照着那牛“啪啪”两枪,就听“咕咚”一声,牛摔在地上,没气了。 村民一看惊呆了,他们不晓得青桐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怪物,还以为他是天兵天将下凡大展神通呢!前头的人腿一软,率先跪下了,后面的也有从众心理,纷纷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哀告:“大王赎罪,大王饶命啊!” 青桐大叫一声:“都起来,赶紧救人!下跪者挖膝盖!” 乔二乖也忙过去帮忙,青桐因要救治仙桃,顺手就把左轮手枪递给乔二乖了。乔二乖愣了一下,稍一思忖立即掖到腰里。 青桐背起仙桃跑回家里,先查看伤口,幸而没有伤到颈脊,但也砸伤了多处。 他拿过药箱来为她清理伤口,又用了金疮药,等包扎好了,仙桃也醒过来了,张口就问:“大王没事吧?” 青桐眼里含着泪,告诉她都没事了。 青桐心里十分焦灼:虽然人都没事,但洞口封住了,里面也塌方了,这下真是出不去了。 一连数日,青桐都坐在山石上发呆。 天渐渐冷了,他仍天天去山上坐着,对着家乡的方向瞩目。 族长和几位长者知道他的心思,都来劝:“别再想家了,来到这里都是天意,这里就是您的家!” 族长也说:“仙桃为了保护大王,连命也不顾了呢。” 青桐听了,心里一震,这句话让他想起了仙芝。他虽然割舍不掉芳菲和巧儿,但他再也不愿意辜负第二个仙芝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地说:“寡人要纳妃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8章 奸滑之徒被解雇 且说青桐,被仙桃的真情打动,只得同意纳妃。 族长与众人大喜,忙议定了吉日吉时,择期为大王举办晋妃大典。 到了那一天,村社草堂里人头攒动,山上山下寨子里的人都来了,共贺大王的合卺大礼。 青桐与仙桃端坐在草堂正中,与他俩并排坐的还有仙果和彩云、彩霞、彩虹,族长按照先秦的礼仪主持新婚大礼。 族长正要宣布典礼开始,突然大门却被踹开了,却见乔二乖和渔人冲了进来。乔二乖手里握着左轮手枪,另一个端着长枪,喝令大家:“都别动,谁动打死谁!” 乔治在旁边冲上来对着乔二乖喊:“大胆,你疯了吗?竟敢拿枪对着大王!” 乔二乖狰狞地说道:“哼哼,反正洞口堵死了,谁也出不去。”又掂掂手里的枪说:“在这里头谁有这个,谁就是大王!哈哈,今天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还不跪下?拜见新大王?——我就是大王!” 渔夫端着长枪,恶狠狠地说:“我就是丞相!” 乔治大怒,指着他俩骂道:“胡说八道,陈大王深得民心,你俩算什么东……” “西”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啪”的一声,乔二乖的枪响了,乔治登时倒在血泊之中。 青桐惊叫:“乔治,乔治!” 又“啪”的一声,乔二乖开枪打中了青桐的胳膊。 青桐痛不可当,一下疼醒了,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就见乔治在一边喊:“醒醒,醒醒!你魇住了吧,喊我干什么?” 大概因青桐上午诊治病人太累了,伏在桌上睡着了,他的头枕着胳膊,压得生生地疼。 他坐直身子,活动了一下手臂,回想起来觉得那梦做得真真的。 他一直沉浸在梦境里出不来,下午诊脉也难以全神贯注,只好向爹爹告退,早早回到内院歇一下。 他娘见他神色恍惚,便令巧儿给他做碗汤来,青桐心里有鬼似的,不好意思面对巧儿。 一直到第二天,他才回过神来,回想一下梦境,突然又想起尚璞相面的话来,不知怎地他不觉对乔二乖心生疑窦了,再见面时总觉得疙疙瘩瘩的。 虽然乔二乖说话还是那么甜蜜,做事还那么灵巧,眼神还那么赶趟,但青桐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不实靠似的。 为以防万一,他真的托人买了一杆洋枪来,还带着一盒子弹,平时他把它藏得严严实实的,只在无人时才拿出来跟尚璞摆弄,两人很快都学会放枪了。 医馆里照旧很忙,青桐却渐渐发觉,病人对他似乎不甚亲热了,有的在抓药时在柜前竟然锱铢必较。有一天,他经过门口时,突然听到外面病人议论:“唉,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世道,谁不贪财呢?就说这个医馆吧,前年我用小车推着老母亲来看病,回去两副药就好了。如今不行了,同样的症候,吃了十来副了,总不见好。这药也掺杂了假了。”又有一个说:“可不咋的?我也觉出来了。我屋里的有个毛病,到季就犯,以前吃一副药就管,今年不知吃了多少副了,不管用了呢!”另一个阴阳怪气地说:“嗨,人家名气大了,排队的人多了,谁让你长病呢?”青桐听了大吃一惊,他坐回座位,不动声色,想了一会儿,叫过一个伙计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伙计匆匆出去了,青桐也穿戴了一下就匆匆出门。 一个时辰以后,青桐脸色铁青地回来了,将父亲叫进内院,说道:“爹呀,咱俩埋头诊病,却将购置药材的事托付他人,没想到被人坑了!咱太轻信别人了,这么要紧事,竟然不闻不问。幸而今天我听到议论,赶紧叫伙计把药商请到茶馆里喝茶,费劲口舌问了个实底。咱托的这个乔二乖,亏了他还是岳父的一个本家,却见利忘义,昧着良心购药材时以次充好。那药商与他也有勾结,吞吞吐吐的,不愿全说。是我曾帮官府治瘟,拿出官府来吓唬他,他才全说了。您说可气不可气?”陈怀玉也吃了一惊,说道:“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唉,他从中牟利倒不打紧,要紧的误了病人的治疗,那罪过可就大了。”青桐说道:“这样的人,断不能再让他管药材了,只做点杂务吧,专管在外面维持病人秩序就行。”陈怀玉点点头,当即命伙计将药橱里的药全换了,这下陈家父子才放了心,诊病治病果然大见成效。如此一来,病人更多了。外地的病人来了先去住店,再趁早来排号,那些编号有时已排到后头好多天了,还需住店等待诊疗,大家都叹一“号”难求! 这天,乔治又气哼哼地来找陈青桐说:“我听街上人说,乔二乖在外边公开卖‘号’,当天一个的‘号’已涨到了五两银子,三天后的三两一个,五天后的一两一个,连十天以后的也卖完了。有些买号的人其实不是病人,而是“号”贩子,他们倒卖给病人,价格又翻上一倍!病人本来就贫苦,这么一来更苦不堪言。人家都骂咱这里是虎狼窝,吃人不吐骨头呢!my god,气死我了!”青桐一听,火冒三丈,登时就要叫乔二乖来对质。他爹已在隔壁听到了,忙过来说:“小声!待会叫他来,说的婉转些。就说如今医馆里诸事都已就绪了,也用不着很多人手了,他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请他回乡省亲去吧。恰好乔家村老太太的好日子就要到了,也借故托他捎回点东西去——就把前些天制的茯苓糕让他捎回去得了。这样既给他留足了面子,又不至于得罪他,也让他心里明白了是咋回事儿。”青桐点点头,说:“我知道怎么做,您放心吧。”父子俩计议已定,陈怀玉忙让乔治各就各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青桐让伙计叫乔二乖,没想到却找不着人,听外面人说,他被“号”贩子请去酒肆里吃酒了。青桐越想越气,有心叫人找吧,又怕辜负了父亲对他的宽容与和气,只好边诊病边等待。好容易等他回来了,青桐一见他醉醺醺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反把父亲教导的那番话都忘了,就铁青着脸问他干嘛去了,他摇摇晃晃地说:“来了个朋友,小饮了一杯。”青桐没好气地说:“这一抹儿医馆不景气,病人吃药也不管用,外头来的人又看不上病,医馆眼看撑不下去了都,这里容不下你这么大神,赶明儿另谋高就吧。”把乔二乖说得一愣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说道:“姑老爷您这是说得哪里话,您要撵我走就直说!”陈怀玉在隔壁听了,急得直跺脚,忙跑过来说:“贤侄多心了。这不是嘛……就是…你老家——就是青桐内人的祖母好日子就要到了嘛,医馆里忙他脱不开身,想找个可靠的人把寿礼捎回去,那里你最熟,你回去最合适。再说你离家这么长日子了,家里也该挂念了,回去找点事干,好歹在家门跟前也便宜些不是?呵呵。”然后叫伙计,“你去把昨儿制的茯苓糕拿来,再让柜上封十两银子,让你这位哥捎回去做寿礼。”伙计忙答应着去了。这里乔二乖早明白是咋回事了,也不好挑明,只好借坡卸驴说:“就是呢,离家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今后您要回去探亲,千万告诉一声,到小人家里坐坐。”说完,作了一揖。 乔二乖回屋去收拾行李,从窗前走过时却听到两个伙计议论,一个说:“东家好歹把乔二乖撵了,他把咱这里弄得乌七八糟的,败坏了咱的名声。”另一个说:“就是呢,多亏了乔治,要不是他发现乔二乖倒卖编号,少东家还不知道呢。嗯,这个洋人很直率,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好样的!”乔二乖听了,登时把那乔治恨得牙根痒痒,可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可是东家眼中的红人!他暗想:“我早晚收拾他就好了!”他拿了包裹,背了褡裢,来到前面,陈怀玉已备好了银子和茯苓糕,乔二乖把银子装进褡裢里,又把茯苓糕包进包袱里,告辞走了。 一路上他仍怨气难平,恨恨地想:“他奶奶的洋鬼子乔治,你敢断老子的财路,我好歹让你魂归故里!”而他一想到财路,就想起褡裢里的银子来,心道:“哼,什么老太太的好日子?什么寿礼?该不是葬礼吧?捎的银子和东西,今儿就归爷受用喽!等我回去安顿一下,就去找我哥混,再约上我儿子,只要俺爷仨揣起手来,叫你们连哭都找不着地儿呢!”列位看官由此可知,世间果真小人难养! 乔二乖怀恨回乡,走到后半程他心情就渐渐好转了,毕竟褡裢里有银子,既有临走时陈怀玉叫人去柜上拿的十两,也有他平时在医馆攒的钱,包括外财——这才是他真正的来钱道儿,这两年他连坑带蒙的,箱笼里的铜钱渐渐变成了银锞子,银锞子又变成了银锭子。这次回家,他少说也带了一百多两银子!他摸摸沉甸甸鼓鼓囊囊的褡裢,禁不住心花怒放了,甚而哼起小曲来。 乔二乖趾高气昂地往村里走。却见大路上来了一辆马车,到乔向廷家门口停下了。接着下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乔二乖认得那是他家大少爷乔载德,乔载德摘下马车上的长凳,放在地面上,接着下来了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看模样也就十八九岁,已是身怀六甲了。乔载德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车,然后亲热地搀着她进院里去了。 乔二乖好几年不在老家,竟然不知道这位大少爷何时娶的亲。原来,这些年乔载德的功名虽没有进益,年龄却越来越大了,远近为他提亲的人,一时踏破了他家门槛。一者他好歹是个秀才,二者家境也不错,三者他家为人忠厚,为乡人所敬仰。乔向廷对儿子的婚事不着急,一直不答应。春草、夏叶先后出嫁了,他这个当哥哥的却还没有订婚。他爹总说:“考功名要紧,娶了妻室怕耽误读书,荒废学业呢!”后来,乔向廷看儿子的功名确实难以一蹴而就,才开始张罗着托人说媒。可他早已错过了婚配年龄,一时竟寻不到很合适的女子,——门槛高的嫌他年龄大,年龄小的他家也嫌门槛低。后来乔广善出面保媒,说的是东乡一户姓孟的人家女儿,芳龄二八,年龄不大也不小;孟先生是个读书人,在一个学馆里坐馆教书,虽然清贫些,但忠厚传家,是诗书门第,门槛不高也不低。乔向廷喜的是族长亲自出面,又加上乔载德秋闱失利,便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去年春天便娶新人进门,秋后就有了喜。当时城里闹瘟疫,所以也没去跟亲戚说,故而乔二乖在陈家管事竟然不知道。 省城的瘟疫平息以后,乔向廷也没去城里说,因为后来他自己也有一件不好启齿的事,就是自己已年过半百了,没成想依莲竟然又有了身孕,且反应很大,吃啥吐啥!他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须发皆白,屋里人却与儿媳妇一起挺着个大肚子,在别人眼里不像话,所以一直没到处去说。 这里乔二乖看了乔载德与媳妇你侬我侬的样子,心里羡慕得要死。他摇摇头,叹口气,转身往自己家里走去。 乔二乖夫妻常年不睦,这是他的心病。他屋里那个窝里横的女人,从没给他一丁点儿的温馨和体贴,对他整天颐指气使的。她不光对他耍横,她与妯娌间也不和睦。——最初她也去乔大乖家闲坐,妯娌俩拉拉闲呱,俩人聊着聊着,乔大乖家的就埋怨公公偏心,说给二儿子盖的是砖瓦房,而自己却住的是土坯房,话里话外有与她攀比的意思。老二家的一听就火了,骂道:“谁叫你早托生两年来?那年头这样的就算是好的了。”把乔大乖家的气得倒仰,两个人对骂半天,遂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乔二乖老婆又跟人学会了摸骨牌,整日价在牌桌旁混日子,输了钱就气哼哼地回家拿丈夫出气。 乔二乖此前因受大哥牵连吃了官司,让家里不肃静,那女人更是恨得牙根痒痒,有事没事总爱旧事重提,常把乔大乖搬出来操娘日娘地骂上几场,然后心里才痛快。 就这样,两口子一直鸡飞狗跳,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他儿子乔占鳌见家里总这么乌烟瘴气的,在家里呆不住,便跑到外面跟一些狐朋狗友闯荡去了;后又勾结药商,通过爹爹给陈家医馆里送货,也赚了不少昧心钱,——有了钱就更容易变坏,他随心所欲第放纵自己,眠花卧柳,累月不归。也正是这个乔占敖,后来竟然害死了陈、尚两家好几条人命。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99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话说乔二乖回到村里,见了乔载德小两口恩恩爱爱的样子,他心里酸溜溜的,叹了口气,才极不情愿地往家里走。 他的老婆确实是个不着调的女人,——乔二乖在家时,她蹬鼻子上脸、挑刺拨眼的;等他被衙役抓走后,她又觉得身边太过冷清,这才知道家里有个窝囊男人其实也蛮重要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衣食无着,一筹莫展,只好忍愧回娘家小住。不多日她就受不了哥嫂和邻里们异样的目光了,不得不又回自己家里,孤苦度日。幸而她娘偷偷给她包袱里塞了几串铜钱,她才不至于挨饿。 后来有些闲汉知道她一人在家难熬,没事就到她家门外踅摸,一来二去,就做成了那风月之事,临走时多少塞给她几块碎银子。不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久就有了风言风语,再者那些闲汉也都是喜新厌旧的人,给的钱也越来越少。她又陷于困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这时她正哭丧着脸在家发愁呢,忽听见大门响,她喜出望外,以为是来了老相好的呢,忙移步到院子里开门。 却见一位衣着光鲜的人,拿帽子遮着脸走了进来。她媚声媚气地说:“死鬼,这几天你跑哪去了,也见不着人影儿,你不想老娘,老娘还想你呢!” 那人一愣,拿开帽子,问:“你想谁?” 女人冷不防见是乔二乖回来了,登时满脸羞红,忙改口说:“还能想谁?你这死鬼,这么长日子不着家,舍得奴家好苦,教奴怎么不想?今儿怎地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官府开恩放出你来了?在牢里受苦没?回家来就好。” 乔二乖也就没再多往别处想,他只顾炫耀自己的本事了,用手拍拍肩上的褡裢,又抖抖身上的衣服,说道:“哼,你看我这像受苦的人吗?” 他女人这才仔细打量他,见他果然今非昔比,心中又惊又喜,说道:“原来是官人发达了,奴家这厢有礼!”说完,屈膝道了几个万福。 乔二乖呵呵地笑着,二人到了屋里,还不待落座,那女人便抢过他肩上的褡裢来,觉得沉甸甸的,忙放到炕上去摸,掏出好几个大银元宝来。女人这下傻眼了,她万万料不到这个卖死力的窝囊男人,竟然也有发达的一天,瞬间就觉得他高大英俊了,忙又深深道了几个万福,随即觉得自己也随之变成个财主家的阔太太了。 这回乔二乖可真正在女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他想起以前受的气,就说道:“你先别忙。记得社戏上的戏文里,朱买臣贫寒时被结发妻子嫌弃,狠心离开他了;后来他当上了会稽太守,衣锦还乡,此时他那结发妻子却穷困潦倒,又厚着脸皮来相认,朱买臣就让人在地上倒了盆水,让她再把水收起来,她哭道:‘倒在地上的水,怎能再收起来?’就羞愧难当,自尽死了。这就叫‘覆水难收’。而今我也背了银子家来,你以前那么骂我,而今也舀盆水来试试?” 女人哑口无言,忙推他一把,嗲声嗲气地说:“人家那时年轻不懂事嘛,今儿夫君回来了,我自当小心伺候也就是了。” 说完忙去烧火做饭,却盯着面缸发呆,乔二乖过去一看,见里面比狗舔的还干净呢,他叹口气,怜悯地说道:“唉,也苦了娘子了,这些日子怎么熬来?”说完,就去酒肆里买了些酒肉,又去杂货店里买了米面菜蔬,两口子这才放开肚皮吃饭。 他浑家好奇地问他到底怎么发的财,他慨叹一声,说道:“以前我累死累活做石匠,一天也挣不到几文钱。这回出去,真是机缘巧合,遇见了我家大哥,他跟了个大官做随从,先发达了。他央求大官把我放出来,也留我在衙门里帮着做事,那些当官的见我勤谨,人又精爽,很喜欢我,自然多多赏赐我。后来,又要我帮着官府治瘟病,立了大功,官老爷又重重赏赐我。这不,银子都带回来了。瞧我这身上,也是官府中的人才能穿的衣裳。哈哈,城里人见了我,老远就打躬作揖,也有磕头的……哼,我这回真的懂了一个道理。” 他女人忙问:“什么道理?” “道理很简单,我哥以前也说过的——这人啊,若是脑子不开窍,光下死力,就像头拉车不看路的牛,何时有个奔头啊?我脑筋一活泛,这不发了财回来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下屋里的女人真正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当夜二人久别胜新婚,自不消说。 自此,乔二乖就一直在家待着,消受他带回来的银两。 这几年,村子里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穷人越来越多了。村里的富户,如今也只剩了的族长和乔向庭两家。 乔向庭家的大儿子乔载德一直未能中举。乔载德从成亲后,夫妻恩爱,妻子乔孟氏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乔向廷早已为后代按辈分起了字,要其乔载德照着那些字给婴儿起名就好了。乔载德按辈给儿子分起了个“庆勤”的名字,乔向廷觉得不错,说庄户人家就应该克勤克俭的。 不久,乔向廷的儿子也落生了,这时,他虽觉得不好意思,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到省城岳父家报喜。 大家都很高兴,陈、尚两家到乡下来吃喜面。乔载智也跟着回来了,他看了襁褓中的两个婴儿,喜欢的什么似的。 这时春草、夏叶也来娘家了,她俩一人守着一个婴儿,说:“前几天小侄子下生得倒快。就是咱娘,可遭了罪了!” 原来,依莲丢了半条命才把这孩子生出来。乔向廷心疼依莲,为此恨得牙根痒痒,逢人就说:“添了个孙子乖喜人。谁想我老了老了又添了个孽子,嗨,他腚上还带着块青记呢,听老人说,那是他前世作孽,被阎王爷打的板子!嗨,只怕是个讨债鬼,我老了也得不着济!”为此,他视大孙子为命根子,而对小儿子却很冷淡。 乔向廷初时不喜欢这个小儿子,但两三年后,他见他也出落得十分俊俏,又聪明伶俐,慢慢也就疼爱起来了。当然,他也肯定有“多子多福”的想法,再者家里又多了两个考科举、吃俸禄的希望,内心总归还是高兴的。他给小儿子取名字时,不假思索就叫他“载禄”,可知他对子孙考取功名有多么的渴望! 乔载德仍旧只读书,家的事他是不管的,——他爹也不让他管。 乔向廷天天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家里的事,厂里的事,让他心力交瘁。 这一天,在纺织厂看门的阿胡弓着腰进来了,还有魏铁担跟着他,半搀半扶的。这阿胡如今已老得不成样子了,满脸的白胡子遮住了嘴巴,瘦骨嶙峋的。只因乔向廷可怜他,让他在在织坊工厂里看门,好歹混口饭吃。然而在阿胡而言,他替东家看门,却不为吃饭,只为喝酒,他是拿酒代饭的,以前离了酒两手就哆嗦,而今不仅是手哆嗦了,而且浑身无力走不成路了,只有赶紧喝上两口才好些。别人也禁不住他喝酒,只当他拿酒续命罢了。他的衣服有时魏嫂替他缝缝补补,要是魏嫂忙起来,依莲或者载德家的也给他浆洗、缝补。 今儿大概他又缺酒了,走路也要人搀扶,在东家面前说话有气无力的,颤颤巍巍地说:“东家,今儿我给您说件事儿,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的。就是……” 他看看魏铁担,欲言又止。乔向廷大声说道:“你说就是,铁担不是外人。” “嗯,——就是,昨儿孙骡子又偷布来,被我看见了,告诉掌柜的了。掌柜的却只笑笑,不管不问,他俩备不住是一伙的!只有我忠心。” 乔向廷皱皱眉,也不置可否,只说声:“知道了。你好生看门,过后我多给你发几个钱,打酒喝。” 阿胡不依,偏说:“不行,他俩一准是一伙的,我亲眼看到了。你要不信,我发毒誓:我要撒谎,天打五雷轰!咳咳……”他犟得很。 乔向廷只好说:“我信我信,抽空我就罚他。至于掌柜的,你别老是去絮叨他,他管的事多了。以后要有什么事,就给铁担他爹说,老魏就能管这些事。好了,你先回去吧,抽空我罚他。” 阿胡却不走,双手哆哆嗦嗦地打拱,说:“我得歇歇脚。唉,老啦,浑身没一点劲儿,走不成啦。” 乔向廷会意,就叫铁担去厨下灌壶酒来,铁担不愿去,乔向廷瞪了他一眼,他才极不情愿地去灌了酒来,阿胡两眼放光,先喝了几口,不一会儿就有了精神头,冲东家深深作了几个揖,也不用铁担搀扶了,一个人笑眯嘻地走了。 这里铁担气不过,嚷道:“东家,他这个人是个酒鬼,又是个赖皮,他说有件要紧的事要告诉东家,非得让我扶他来。我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只好跟他来了,没想到是来告状的。哼,他馋酒了就满嘴胡说,你也信?” 乔向廷叹道:“唉,如今作坊里人多,里头啥事也有。你说他撒谎吧,他说的事,刘猴子也悄悄跟我说过。可孙骡子又说阿胡夜里也曾偷出布去换酒喝。真是哪个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铁担很着急,就说:“要不今黑儿我搬到工厂门房里去睡。这个阿胡夜里灌了黄汤挺尸,门房里有他没他都一样。” 乔向廷苦笑着说:“你已是订了亲的人了,你爹娘还等着抱孙子呢。到时新娘子进了门,你就舍了她去看工厂?哈哈。工厂里的事叫你爹多上上心,等李显他们去卖布时,没事你也多跟着跑跑,摸透行市了你也会跑生意了。” 铁担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原来,这几年他家的两个作坊都已干得有模有样了。油坊一直由老魏管着,织布厂由乔金宝管着。 曹茵沾作为大师傅,又是乔金宝的岳父,他在织布厂已不用事必躬亲了,他两个徒弟大黄、小黄,如今都已熟练掌握工艺,他倒挺省心的。曹师傅每日拿一把小紫砂壶,嘴对嘴地喝着,有时到纺纱机、织布机、轧棉机等各处转转,看见有不合适的随手指点指点。 曹茵沾的女儿曹云纤,自从嫁给了乔金宝,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此时已是三个娃的娘了,自然也就不再织那五色花布。 织布厂里的伙计们不少,孙骡子和刘猴子这时也已都是老人了,只干点轻省些的活儿。他们的孩子除了租住乔向廷家土地的,大都也在两个作坊里做工,故而他们的日子倒还都过得去,——其实无非是乔向廷家少挣一些,把自家的产业拿来与大家一同谋生罢了——这也是远近乡民都愿来他家做工的缘故。 工厂虽有乔金宝和老魏管着,然而乔向廷却也不省心,因为人多了事就多。最近这几年一人一个心眼儿,他从来未得耳根清净过。不是大黄、小黄来告乔金宝乱指派的话,就是乔金宝怪罪他俩不听支使的话,还有伙计们嫌老魏管得严,而大黄、小黄之间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伙计们之间更是不时就互相诋毁。 曹茵沾已不大操心了,且他一贯关注的是技艺方面的事,管理不是长项。魏铁担虽和他爹一样忠心耿耿,但也同样识字不多,脑筋不够活泛,往往玩不过诸位伙计。这样以来,作坊里偷奸磨滑、伺机揩油甚而小偷小摸的事不断。 乔向廷素以宽厚着称,也不太好拘紧了大家,凡事只求过得去就行。 工厂的事虽让他操心,但最让他着急的还是乔载德的学业。虽然他已早早中了秀才,但每次乡试却屡屡失意。 有时乔向廷暗暗寻思:是不是前年给他成亲,真的耽误了他考取功名?唉,真应该等他功成名就、穿上官服了,再成亲不不晚。 想起儿子的学业,他又会想起在省城读书的二儿子载智,乔向廷也不放心他,担心他学新学学坏了,就不时就打发人到城里看看,总嘱咐去时留心观察一下,他学洋学问会不会真的把灵魂卖给洋鬼子了,说话是否也叽里哇啦,走路时腿会不会打弯儿?——昨儿他又打发刘猴子的儿子狗剩子去省城了,他老想: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知书达理,没理由混不上功名啊? 乔向廷自从乔二乖回乡之后,因知道了他曾在岳父家里做事,所以对他格外亲近,专门请他到邻村去吃了几场酒。 然后乔二乖在老家却待的并不舒心,这总在他暴戾的老婆身上。那女人见老公衣锦还乡,确也敬奉了他几天,端茶倒水地伺候着,也肯去下厨生火做饭了。然而她终掩盖不住那跋扈的本性,不几时她又颐指气使起来,搅得乔二乖心绪不宁;那女人不仅颐指气使,又爱使性子,不知怎的就生起气来,整天耷拉着个脸,他看了,心情也很低沉得很。 后来乔二乖在家里呆够了,便暗暗打谱:“哼,在家干吗呢?趁早开溜,离了这难缠的东西,找大哥去吧,听说他在罢官回家的张大官人府上做事。如今找了他去,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怎愁不混成人上人?” 他打定了主意,便悄悄出门,要再去那名利场中闯荡一番。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00章 弱女离家惨遭荼毒 且说乔二乖打定了出走的主意,趁女人歇晌觉,暗暗拿了银子,背起褡裢,出门径奔大路而去。 出村走没多远,迎面却见一个人往村里走来,那鹰隼尖嘴模样,不是大哥是哪个? 乔大乖也老远看见了弟弟,就打招呼问:“老二你咋知道我今儿回来呀?早早迎出来了!” 乔二乖很意外,忙替兄长背包袱,却发觉里面轻轻的,并无什么硬物。他心里一沉,心道:“俺哥一向做事没准头,难不成这回又白折腾一通,竹篮打水一场空?该不是又要到我家里吃白食吧?那样还不得叫那女人骂得祖宗十八代都蹦起来啊?” 想到这里,忙又去上下打量大哥,却又见他衣着光鲜,也不像是穷困潦倒的样子,却又不好直问,二人寒暄几句,只得领着他往家里走。 走到村里的大街上,却见从后街来了一伙送葬的人,悄没声地抬着两口棺材,除了几个孝子痛哭流涕以外,其余都耷拉着脑袋往村外走。 他兄弟俩驻足观看,却见乔向廷也在送葬的人里面,他俩大为诧异,忙去看痛哭的孝子,见是狗剩子兄弟几个,这才知道原来是他家里死了人了。 那乔向廷是他们的东家,竟然也亲自来为他送葬。 乔大乖一进村就遇见了发丧的,自己心里只觉得晦气,忙躲到墙根底下。 等着送葬的人过去了,乔二乖问旁观的人:“这是咋的了?怎么抬出两口棺材?” 村里人叹口气说:“嗨,刘猴子两口子死了。” 乔大乖道:“哦,这也巧了,看来这老两口是有缘法的,双栖双宿。” 人们说:“什么缘法?只是一对苦命人罢了!” 乔二乖这才问:“怎么死的?他俩赶的这么巧?” 人们叹息说:“怎么死的?急死的呗!” 然后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他家的遭遇来。 原来,狗剩子进了省城,正在街上歇脚呢,就听到阵阵锣声,有好多人往那里跑,边跑边说:“走啊,去啊,看人猴去呀。”有的说:“快去快去,去晚了它就走了,可奇怪呢,明明是个猴子,却又会说话,又会唱曲儿,可是猴子成精了!” 狗剩子听了,也不禁起了好奇心,便一瘸一拐地夹杂在人流中去看人猴。 就见一个场地上,人围了好几圈,只听到人们的叫好声,他身形较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看不到里面。 人们都叫:“翻完了跟头,再唱一个,不然不给钱。” 狗剩子在外面干着急,他听让里面唱一个,也就不再往里挤了,就竖起耳朵来听,果然很快听到唱小曲的声音,人们大笑大叫起来,说:“哇,听这动静,原来是个母的。母猴子怎么会唱曲子了呢?唔唔,要是能把它买回家哄孩子,那该多省心!” 有人淫邪地说:“白天哄孩子,夜里就哄大人。” 有人说:“不中,不中,浑身毛烘烘的,扎的慌。” 这时就听耍杂的班主当啷一声,用铜锣翻过来开始收钱。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只有少数几个阔人扔几个铜子儿。 趁这个空档,狗剩子一下钻到了最前面,就见中间空地上,有个身形不大的动物,蜷缩在地上,浑身毛发,只有私处挡上了一块遮羞布,面对人们的淫笑,可见它一阵阵发抖。 这时班主只顾和众人要钱了,它就趁这个空档歇息一会儿,想钻进那个笼子里去——看来那里就是它的窝,只有在里面它才觉得安全。 然而在它跟前站着一位大汉,手里牵着一条铁链子,铁链的另一端套在它的脖子上,它只要挪的太远,就被他扯回来,它只好又乖乖地蜷缩下来了。 箱笼旁边另站着一个大汉,拿着红缨枪,目露凶光,令人不寒而栗,所以谁也不敢靠近箱笼。 班主敛了一圈钱,看样子也没得到多少,心里恼火,却又不好冲观众发作,便把钱倒给箱笼前的那位大汉,让他收好,然后捡起皮鞭来,突然照那个猴子猛抽一鞭子,它身上立时就起了一道红印,疼得她两眼含泪。 班主恶狠狠地骂道:“你这畜生,翻跟头不卖力,唱曲儿不着调,让兄弟爷们不喜欢,都不肯赏饭吃,该打!” 说完,又“啪”的一鞭子,打得那东西“吱吱”地叫。眼看鞭子又要落下,它也就顾不上擦眼泪,连续翻起跟头来,慌得牵链子的汉子跟着它一路小跑,人们看了又都欢笑起来。 这么翻了一会儿,班主又来收钱,又有人走开。狗剩子不忍心那动物又挨打,便掏出跑路省下的碎银子,当啷一声扔进了铜锣里。 班主一见有银子,高声道谢,喊着:“谢谢这位爷赏饭吃!诸位,我们一行人流落到此,借贵方一块宝地,靠杂耍挣点盘缠、混口饭吃,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只千万别走开!哎,大爷请留步,小爷别走啊,在下在这里谢过大家了!诸位,请看刚才施舍咱的这位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位大善人!诸位啊,请看他耳前的拴马桩,必定是福星高照、福寿双全之人,好人有好报,善人积善德!”说完,又去敛钱。 经他这么一吆喝,有些人也就多给他扔上两个子儿。 这时,那个猴子也盯着狗剩子看他的拴马桩,却见它忽然怔住了似的,然后趁班主不注意,慢慢往狗剩子身旁靠拢。狗剩子害怕它,一个劲地往后躲,这下人猴却拼着命地靠近他,那个牵锁链的汉子使劲拽了它几次,它又挣扎着靠拢过来了。 班主见了,说道:“哈哈,猴子也知道感恩呢,就让它去和那位贵人道个谢吧。” 那位汉子听了,就撒开了链子,就见那猴子撒欢似的扑到狗剩子跟前,偎在他的脚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腿。 狗剩子看着那毛茸茸的手背,吓得一动不敢动。 却见那位人猴往上摸来,狗剩子突然看到它满眼里都是泪。围观的人一下沸腾起来,有的人说:“吆吆,猴子也通人性哎。你看他赏了它两个钱,把它感动哭了哎,像个真人一样。” 也有淫邪的人叫道:“嗨,趁它偎在他身上怪老实的,扯下它那块布来,看看到底是公是母!”说完,有人就凑过来要动手。 这时那东西可就不再那么温驯了,它猛地扭转了头,冲着动手的人呲起牙来,嘴里还发出吓人的“嗤嗤”声,吓得那人连忙往旁边一蹦,躲开了。 众人见了那人害怕的样子,又都笑起来了。 那猴子这才回过头来,温驯地伏偎在了狗剩子身边。 有人说道:“这猴子认人哎,谁给的钱多,它就认谁,嗨!” 这时,班主的锣声又响了,他吆喝着让那位手持红缨枪的汉子耍一趟枪棒,请大家鼓掌。于是人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那位大汉果然舞起抢来了,然而看他的人不多,大家的眼光还都落在猴子身上。 却见那东西已经立起了身,伸手去摸狗剩子的拴马桩,又摸他的脸。趁那汉子耍枪时,它突然踮起脚尖,趴在狗剩子耳边开口说话了,问道:“这位哥,您小名是不是叫狗剩子?” 狗剩子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点了点头,忙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说人话?还知道我的小名?” 猴子流着泪说:“你家门口是不是有一盘碾?打小你姐姐帮人推碾,挣口吃的噘碎了喂你?” 狗剩子毛发倒立,颤声问:“你,你,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 那猴子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哭道:“兄弟,我,我就是你那苦命的姐姐,蓑儿呀!” 狗剩子一听,脑袋都炸了,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蓑儿伏在他的身上,哭得肝肠寸断。 狗剩子扳住她的头仔细看,确乎有他姐姐小时候的模样。他正要喊叫,蓑儿忙做个噤声的样子,说道:“不敢惊动了我主人,不然回去他又要打我了。” 狗剩子忙问她怎地变成了这副模样,蓑儿涕泪涟涟,颤声说道:“兄弟啊,姐姐这辈子可糟罪了。他们把我买了去,回到他们的老家,就剥我的皮,剥下一片来,粘上一片猴子皮,让我静养几天再粘,直到把我的身身上粘严实了,就逼着我当猴子。他们教我翻跟头,唱小曲,也准许我说话,就是不能讲实话,稍微吐露半个字,回去就往死里打我。如今我已习惯了那样爬行,习惯了住笼子,却不大习惯直起身来走路了。兄弟啊,我的命苦啊!小时候就因为贪那一口吃的,家里就把我卖了,让我变成个猴子了啊。咱爹娘都好吗?我这一辈子再也回不到他们身边了。天可怜见让我在这里遇见你,我回头就是死了也甘心了,呜呜……” 姐弟俩抱头痛哭。 他俩的哭声越来越大,一下吸引了周围的人。大家聚拢过来,问道:“哎,你这人怎么着?怎么抱着个猴子哭起来了?咋回事?” 狗剩子忍不住了,也不顾班主是不是听见,大声哭着说:“她不是猴子,她是我姐,小时候被耍杂的买走了,把她扒了皮,贴上了猴子皮,把她变成了个猴子了。诸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娘,求你们快去报官呀,抓住这伙丧尽天良的坏人,救下我姐姐。我求求诸位啊,我在这里给大家磕头了。”说完,跪在地上梆梆地磕起头来。 也有敢管闲事的,听了这些话,大惊失色,叫一声:“这还了得?生生地扒了人的皮,叫她变成猴子,真是天理难容!赶紧报官,抓了这伙坏人去下大狱,也扒了他们的皮!”说完,有几个人去报官。 这里众人围住那几个耍杂的,不让他们乱动。 耍杂的慌了,都抄起家伙来,厉声呵斥道:“听它胡说!那就是个猴子,打小养起来的,学会了说人话,不止一次认亲了,见谁有善心,它就跑过去认亲。它翻跟头翻累了,嫌吃的不好,就想逃脱。千万别听它胡说,您就是把它领了家去,它能做啥?浑身毛茸茸的,瘆人呢!” 班主一边说,一边抄起鞭子来威胁道:“你这畜生,你给我回来!看你再胡说八道,回去揭你的皮!”说完,甩得鞭子啪啪的响。 狗剩子死死抱住姐姐,宁死不放手,那两个大汉过来,硬往外扯。 狗剩子和蓑儿死命抱住,这时班主急了,照着两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抽得姐弟俩身上鲜血淋淋的。 那两位耍杂的大汉又来撕扯,姐弟俩终于耗尽了力气,被硬生生地分开了。 围观的人中也有人打抱不平,却被那两个汉子手持刀枪给镇住了。 那班主此时却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行囊来。 狗剩子拼命去抢姐姐,却被另一个大汉踢翻,然后踩住他的胸膛让他动弹不得,直到班主拿鞭子把蓑儿赶进笼子里,上了锁,又把箱笼全搬上马车,这才不慌不忙地招呼人上车。 那位大汉临走又狠狠踹了狗剩子几脚,直踹得他口吐鲜血,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翻滚。班主甩开鞭子,赶车扬长而去。 大家围着狗剩子,有叹的,有陪着流泪的。 许久,狗剩子才从濒死中缓过来,他又伸手指着马车去的方向哭着、爬着,嘴里喷出鲜血,匍匐着去追。 这时,街上终于来了一队官兵,问狗剩子,他却急得说不出话来,那几个报官的人又气喘吁吁地说了一遍,官兵不听,只问狗剩子。 一个领头的衙役见狗剩子一直哭,说不成话,有些生气地说:“起来,起来,别赖在地上了。人都走了,装也没用!跟老爷们回衙门做个文案,以后巡街时再遇见这样的事,也好有个比照。” 说完不由分说,揪起狗剩子拽着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这里去报官的几个人破口大骂:“狗官!简直和坏人一伙的。俺们去报官时,他们没事正搓麻将呢。听俺们说了这里的巧奇事,他们不急不忧的,好歹等他们搓完了一圈,那个领班因输了钱,非要扳回本来,直到他赢了,这才起身问案子。俺们又说了一遍,看样子他好像要动身了,却见一个衙役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他猛然醒悟了一般,说稍等稍等,等人齐了再去。然后,他又说肚子疼,去茅厕了。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这才出来,招呼衙役动身。这不晚了三秋?唉,他妈的什么世道啊,官匪一家!” 有跟着骂的,也有叹的,大多是默不作声,低头散了。 还有些没看够人猴的,也扫兴地跟着散了。 狗剩子被拖到衙门,官差胡乱写了一通,又问了他几句,便让他摁手印画押。狗剩子懵了一样,人让干嘛就干嘛。 最后那个让他画押的衙役掏了掏他的包袱,掏出一点碎银子——那是他回去的盘缠——说是得交跑腿费,然后推他出门。 狗剩子迷迷瞪瞪的往外走,隐约听到那个班头骂:“他奶奶的,这是个穷鬼,还没耍猴的来时孝敬的零头多呢!” 狗剩子出了衙门,好歹没迷路,终于摸到了陈家医馆。 陈青桐听了,大吃一惊,一边替他疗伤,一边忙叫过尚璞来商量。 尚璞怒发冲冠,立马写了状子交到直隶州衙门去。 知州大人押了状子,说即时着人拿问,让他回去等着。 一连几天没动静,又把状子递交到了分巡道衙门,仍没动静。 狗剩子身子渐渐复原,终日啼哭。 后来实在没法,青桐只得雇了马车,让车把式一路送他回家了。 刘猴子和浑家见儿子神色恍惚,追问他咋的了。他初时不说,后来实在问急了,便把姐姐的事全说了。 那老两口“哎呀”一声,登时倒在地上断了气。 狗剩子弟兄们大哭,邻里听见了,忙去告诉了乔向廷,他忙赶过来帮着料理,又和族长商量,向县衙递交了诉状。 现任县尊知道乔向廷是个远近有名的乡绅,也知道他京里有个做官的义弟,便准了状子,令衙役们细细查访,遇见用人候耍杂的先抓起来。 这里乔向廷张罗着给逝者发丧,他工厂里的人都来送葬。 有人叹息:“唉,那耍杂的眨眼害了两条人命,以后要是给抓住,活剐了他!” 乔大乖听了突然一哆嗦,脸色骤变。他兄弟见哥哥脸色不好看,以为他走累了,便拉拉他衣襟,往自己家里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01章 竖子回乡招摇过市 乔二乖出门之后,他的浑家睡足了觉,起来看看时,却见柜子门敞着,银子不见了。她大惊失色,忙喊乔二乖,却无人应声。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无影无踪,这才知道他又离家出走了,不禁破口大骂:“这个挨千刀的,又撇下老娘走了。这回死在外头,再别回来了!” 她骂了又哭,哭了又骂。 正在这时,忽听到大门响,她忙跑出来一看,见是他弟兄俩一起回来了,又不禁喜从天降。 乔二乖往屋里让大哥,他浑家也少不得过来见礼。 乔大乖以前没少挨了弟媳的骂,如今见她这么着,便笑着问:“弟妹今儿怎的这么恭敬有礼了?” 女人看他衣着光鲜的样子,又万福了一下,笑着说:“大伯今儿衣锦还乡,包裹也必定沉重,奴家怎敢不敬?” 这句话说得乔二乖心里惴惴不安,怕他浑家接过包袱发觉轻若无物,又说难听的,忙把他哥的包裹往炕桌里边放。 不料他浑家竟然绕过炕桌顺手抄了起来,一掂量,她果然脸色大变,轻蔑之情立显在脸上了。 乔大乖见了,哈哈大笑。他两口子不知他为何发笑,都愣怔怔地看着他。 乔大乖接过包袱去,不紧不慢地打开,却见里面又一小红包裹,把小红包裹打开,里面又一小蓝稠口袋,用一根红绳束口,解开红绳子,抽出六张花花绿绿的东西来。 乔大乖展开晃了晃,说道:“看这是什么?” 他俩不认得,乔二乖家的说:“当票?” 乔大乖又笑了笑,说道:“这就是银票!呶,总共三百两!怎么样,当大哥的在外面没白混吧?” 这一下把他两口子震惊了,大哥真是不同凡响啊,转眼富家翁! 那女人又换上一张笑脸,嗔怪乔二乖说:“我说咱哥的包裹必然沉重嘛,你还不信。这要兑成银子,奴家都扛不动!好了,好了,你陪着哥哥喝茶,奴家去做饭。” 乔二乖惊叹大哥竟然挣回来这么多银子,他自己这两年在陈家医馆里管着事,连蒙带贪地也就带回来二百来两银子,然而大哥竟然有三百两! 乔大乖知道他很眼热,便一拍胸脯说道:“呵呵,要想赚大钱,你得跟对人。我在外相与了张大官人,他是做过一任道台的,那可是三品大员,有钱有势,县里谁人敢惹?如今虽然告病回乡,然而官府看他处事谨慎,便委了他一个帮办洋务的头衔。哦,说这个你也不懂的,——就是朝廷要地方学着洋人开办工厂,叫做兴办洋务。他虽没了顶戴,但他又走了金老爷的门路,谋进去做了本州洋务促进会的会长,也是众多人役左右伺候着,和做官没两样。如今我也被他老人家委任了个分会帮办,大小也是个官儿呢!” 乔二乖一听,又重新起身给大哥见礼,学着官场里的洋式打千问安。 乔大乖心里喜欢,又教他些官场礼仪,乔二乖倒也见过的,就“嗻”的一声,把乔大乖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浑家刚好进来,见状忙问端详?乔二乖说大哥在外相与了贵人,如今也是个官儿了,以后可得恭敬着些。他浑家听了,也唯唯连声。 ——虽然她敬他的官,但内心最关切他那些银票能留给自家几张?但她又不好直问,便摆上酒菜来,一边吃着,一边又聊到在外如何发财上来。 乔大乖洋洋得意,直讲得唾沫星子乱飞,似乎全天下就数着他能。 因乔二乖曾亲见哥哥紧随在道台大人身后,是大人的亲信,因而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乔大乖最后说:“俗话说的好,‘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不长眼。’你在外做事,须得有眼力见儿,长官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有深意的,这些你都得琢磨出他的意思来,然后做事才能做到他的心里去。用一句官话说,这叫察言观色。若你做事累死累活的,长官却看不见,那是活该,傻子才那么做。所以你得学会干眼前活儿,不然作揖作到腚后头,长官怎地知晓?” 乔二乖和他浑家听了,连连点头。 乔大乖接着说道:“就是因我做事用心、处事机灵,深得张大人的赏识,如今这些银票,就是大人赏我的。哈哈,要搁一个拙夫蠢汉,吃苦受累一辈子,到死也挣不来!” 说完,他仰脖喝一盅酒,又道:“如今我发达了,赶明儿我就把我那旧宅子扒了,起屋造房,让那些平时看不起我的小人看看,如今咱也是个人物了!” 乔二乖巴不得他盖屋呢,省的住在自己家里别别扭扭的,忙说道:“哥哥说的是,如今咱们虽然穿的好、吃的好,可外人怎地知道?不如起屋盖房,住进那宽敞明亮的深宅大院,谁见了不眼热?” 乔大乖点点头。 不几天,乔大乖果然张罗人扒房子盖屋了。因他常年不在家,那旧房子已露顶了,那些匠人们一边扒屋,一边奉承,工头说:“乔大官人,这房子早该拆了,你在外混的风生水起,留着这破烂屋子啥用?” 有的问:“嗯,这些小瓦还要不?” 乔大乖大手一挥:“不要了!” 匠人忙叫一声:“好哩,我小姨子正盖屋,当好用的上。这檩条还要不?” “不要了!谁还用这破檩?” “好哩,谢了您呐……” 当人们扒到土坯墙时,只见从墙缝里掉出一卷子东西来,忙问:“乔大官人,这些破烂东西还要不?” 乔大乖拿过来一看,心里猛地突突跳起来,原来,这是当年他的少东家乔慕贵在他家吸大烟时给他打下的欠条,当时乔大乖多了个心眼儿,没让他写欠烟资,上面只写着‘今借到现银多少多少两’的字样,加起来总共不下三百两,——其实里面也有不少虚头,是乔慕贵烟瘾发作时不计后果写的。 乔大乖一想起乔慕贵,心里便突突的,他见那工头也目不转睛地偷看上面的字,吃了一惊,忙又卷起来塞进靴筒里,装做没事人一样,来回走了几趟,吆喝大家都勤谨些。然后他匆匆回弟弟家里,一个人想事情去了。 你道乔大乖为何见到乔慕贵的借据那么心慌呢,原来这小子胆大妄为,竟做下了一桩人命案子,——他把乔慕贵给害了。 他和乔慕贵同在张大户手下当差,此前张大户去城里就任道台时,因他比较机灵,张大户便让他在身边伺候;那乔慕贵是个大烟鬼,上了烟瘾就失魂落魄的,因而不堪重用,但因他为人狠辣,过足烟瘾后打架敢往死里打,便留他在老家替他看园子、看赌场、管妓院。 张大户被罢黜以后,只好回家养伤,因下体折断,这下恐怕要断子绝孙了,他也是有苦难言,内心从此变得更加阴狠起来。他见乔慕贵带人看守的田园完好无缺,囤满仓盈的,于是对乔慕贵越发倚重。 张大户虽是个革员,但仍不忘钻营,他从本县谋了个洋务促进会会长的闲差,硬逼着县里大小点作坊、商铺捐银子作“促进费”,还委了乔慕贵为他们镇子上的分会会长,让乔大乖为帮办,领银子回乡开办分会。 他和乔慕贵结伴而行,因乔慕贵曾是他的东家,又是会长,他不时指使乔大乖干这做那的。乔大乖知道他心狠手辣,也不敢违忤。 临近家乡时,乔慕贵为了会友,绕到了南山之阳,两人爬山回家,又累又渴。好容易来至山之阴,坐路旁树下歇脚。乔慕贵犯了烟瘾,加之口渴难耐,要乔大乖四处去找水喝。乔大乖也累得不想动,但碍于他是会长,只得起身四处寻找泉水什么的,可山腰之上哪有什么水源? 好容易发现一眼井,探头一看却是枯井,想必是山民用来储藏白薯用的。乔大乖只好回到树下坐下,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乔慕贵问道:“水呢?” 乔大乖有些不耐烦了,冷言冷语地说:“我的爷,这是在山上,哪有什么水?我找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好容易发现一口井,却是口枯井,没有水。” 乔慕贵不信,骂道:“有井必有水,是你他娘的想偷懒,不愿去打井水吧?” 乔大乖很冤屈,再三辩解那真是口枯井。 乔慕贵仍不信,只是骂。 乔大乖心头火起,又想起以前他对自家的欺压,连自己老婆都搭进去了,便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说了八百遍了,那是口枯井!你只动嘴不动腿,敢情腿脚不累。你要不信,自己去看!” 乔慕贵见他敢出言不逊,更生气了,打了个哈欠,气哼哼地说:“好,你带我过去看。要是里头有水纹,回头我不扒了你的皮!” 然后他把包袱放在树下,跟着乔大乖来到那口枯井旁。 乔慕贵扒着井沿往下看,乔大乖见他撅起屁股,头都伸进井口了,突然想起了以前他对自己的折辱,顿时起了杀人的心,猛然一抬腿,一脚就将他踹进井里去了。 这正是古语说的“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那乔慕贵在外混了半辈子,却连这句老话也不晓得,难怪最终斗不过乔大乖。 乔慕贵“啊”的一声掉进井里了,原来里面真的没水,只听“噗通”一声,他重重摔在了井底,登时慌了,也顾不得疼,在下面还佯装嘴硬:“狗奴才,你敢谋害主子!” 乔大乖听他骂,反而心里不惧了,也骂一声:“奶奶的,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嘴硬,你知道什么叫落井下石吗?”说完,找了一块石头,顺手丢了进去。 乔慕贵只觉得井口一暗,赶忙闪身,一块盆大的石头落下来,虽没砸中头顶,却也砸伤了脚趾。这下他知道厉害了,赶忙服软,在井下喊:“好兄弟,哥错了。求你手下留情,放过我这一遭吧。你把我拉上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什么,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乔大乖大笑起来,说道:“你他妈的比我小十来岁,你叫我什么?我听不见。” 井下改口道:“我叫你哥行了吧?亲哥啊,求你开开恩,放我一马。” 见上面没动静,他又改口:“爹啊,亲爹,亲祖宗!求你行行好,把我拉上去吧,我在底下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乔大乖回一句:“嗯,这还差不多。你等着啊,我去找根绳子,把你拽上来。”说完,没影了。 乔慕贵在井下等着,心里慌作一团,他想爬上去,可是井深壁滑,一模簌簌地落土,再说脚也砸伤了,动弹不得,爬是爬不上去了,只好等着乔大乖发善心来救自己。 待了好大一会儿,就听上面传来乔大乖的声音:“绳子来喽。” 乔慕贵大喜,刚要说声谢天谢地,就觉得上面一黑,一块井口大小的石头从天而降,下面伴着一声闷哼,然后就没动静了。 乔大乖又去捡了好多石头、土块扔下去,直到从上面看不到人形了,他才罢休。 乔大乖搬石头累得半死,踉踉跄跄地回到树下坐下,见乔慕贵的小红包袱还在,打开一看,里面有个系着红绳的磨破一角的蓝绸口袋,松开红绳,里面又有个着崭新的蓝绸小袋,不论大袋小袋,上面都绣满了“贵”字,这是他专用的盛钱的锦袋,乔大乖也见过的。 他打开小袋,见里面有一叠银票,共计二百五十两!加上自己怀里揣的,正好三百两。他心花怒放,这下既报了宿仇,又发了不意之财,真是一举两得。 他不敢久待,把那只小蓝绸袋塞进怀里,又把那个磨损了的大蓝绸袋连同包袱扔进井里,还弄些土块碎石扔进去掩盖罪证,然后背起自己的包裹,匆匆沿山路回村来了。 如今他看到借据上乔慕贵的名字,一下就想起自己身负的人命大案来,心里怎么不惊恐? 他心里嘀咕:“唉,这个借据自己早就忘了的,反正要不来钱,当初何不一把火烧了了事?如今别人见了,反倒又跟他扯上牵连,他已成了井下之鬼,吓死个人!” 他心慌意乱地把借据塞进靴子筒里,想要找火石来取火,可他略冷静了一下心神,又忍不住拿出来看,看久了,反不那么一惊一乍的了,却慢慢回忆起乔慕贵折损他和妻子的往事来,毒毒地说:“妈妈的乔慕贵,你本就该死!你睡了我的女人,我也要睡你的女人!哼,就凭这借据,我叫她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欲知他怎样祸害乔慕贵的女人,且待下文分解。 第102章 龌龊男女成其好事 且说乔大乖盖房起屋,发现了乔慕贵的借据,他暗下毒誓,要睡他的女人,以报此前的一箭之仇。 但眼下忙着盖房,他还顾不上去啰唣那女人。经工匠们的辛勤劳作,终于,一座两进的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起来了。谁见了都夸,羡慕得不行。 乔大乖自鸣得意,让弟弟出面张罗,约合村都来祝贺他的乔迁之喜。 因他弟兄俩新近骤富,听说又当了什么帮办,也算是村里的新贵了,村里人也乐得来奉承,连族长和乔向廷也来随喜了一下。 这乔大乖面子十足,更加得意了。 他一个人住在宽敞的四合院里,晚上静悄悄的,反而睡不着了,正是温饱思淫欲,他把村里的女人合计了一遍,不是嫌这个太丑,就是嫌那个脚大,正瞻前顾后、迟疑不决时,忽然墙外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他吓得咕噜一声坐起来,毛发直立。 真是那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以为是乔慕贵的冤魂索命来了。 他赤着脚,竖起耳朵,贴着墙听,那声音却没了。 他拍拍额头,说声:“近来太过劳累了,有幻觉了。” 便又躺在床上。不时,墙后却又传来了哭声,这下真是哭声,吓得他光着脚就往外跑。 跑到院子里,他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哭声明明是个女人,可不是乔慕贵的声音。 他定了定神,回屋穿上靴子,披了长衫,悄悄地绕着院子到后墙去看。 这时月光苍白,就见墙根底下蹲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像个女鬼,他差点给吓死,扭头就跑。 那个女人却起身,叫一声:“大官人回来,奴家有话说。” 乔大乖不料女鬼的声音竟然这么婉转,忍不住驻足回看。却见那女人虽已半老徐娘,却也风韵犹存,只是脸上带些伤痕。 他忙问:“你是人是鬼?为何半夜在我屋后啼哭?” 那女人月影下万福道:“奴家本是乔广亨家的未亡人。家夫死后,家中大娘子好生厉害,容不下奴家,天天给我气受。这不,今夜把我撵了出来了。是我和她撕扯了一通,家里奴仆都怕她,就合伙把我赶了出来。如今我无家可归,听说大官人是村里的新贵,恰好又没续弦。奴家万不得已,顾不得三媒六聘,只身前来投靠。谁料前面大门紧闭,我又家不去,只得绕到后墙呼唤,却又不应。又恐惊动外人,因此心中悲切,哭出声来,搅扰了大官人的好梦,还请您多担待。奴家情愿做牛做马伺候您。” 乔大乖听了,才知道她就是当年乔广亨强纳的那个妾,名叫紫嫣,本是风尘女子,怪不得有一种妖艳之气。 乔大乖本不想纳他,因为他心中存有顾虑:乔广亨虽亡,但其长子乔慕财犹在,他常年在外经商,也混得风生水起,且和衙门里的人多有交往,人脉也广,不是他能镇得住的。今要睡了他的姨娘,——也算是小娘或者二娘吧,辱没了他家的门庭,他岂能善罢甘休? 乔大乖正在犹疑之时,因那紫嫣久居青楼,从少年便倚门卖笑,最能揣测男人心思,便淡淡一笑,说道:“奴家如今已被他家赶出门了,与他家两来无涉。大官人身边冷清,我也无依无靠,这岂不是前世注定的因缘?” 乔大乖听了,觉得这番话似乎有理;又见她娇滴滴的样子,狐媚迷人,禁不住诱惑,便不再迟疑,上前一步就将她扛在肩上,健步如飞进了家门,随手将门栓一插,进屋就扔到床上了。 两人也不用款叙,二人干柴烈火做在一处。 一时事毕,乔大乖灯下看美人,见她虽半老徐娘,略显丰腴,然因衣食丰足,保养得尚好,颇有几分姿色,乃越看越爱,说道:“能得你这富家妾媵共枕,我这辈子也值了。” 紫嫣与他气味相投,便“呲”地一笑,戏谑道:“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相信男人的嘴。只怕过个三天两早晨的,新鲜劲一过,还不是跟丢破鞋一般。” 第二日早晨,女人不起床,倒是乔大乖起身准备膳食,原来他消受了她青楼里的手段,心中甚是酣畅,倒也愿意伺候她吃喝。 饭间,乔大乖看着她丰腴的身子,一下想起张大户园子里玩的“环肥燕瘦”来,笑道:“如今我已有‘环肥’了,只差‘燕瘦’了。” 紫嫣不懂得他说的什么,乔大乖就把张大户园子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一遍。 紫嫣笑喷了饭,骂道:“呸,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过,嘿嘿,昨儿一夜我试过了,你原来是苗而不秀、银样镴枪头。呵呵,就你这点能耐,还想三想四的呢。” 一句话说得乔大乖不自在起来,因他知道这个女人寄身红尘,年轻时人尽可夫,阅人无数,既然她这么说,可见自己已被人比下去了,一时汗珠子不禁就下来了。 紫嫣见他这副窘样,嗤的一笑,道:“我闹着玩的,你很威猛有力,行了吧!哈哈,你要果真想玩那什么‘环肥燕瘦’,奴就依你,我又不是你三媒六聘的妻室,犯不着为这个争风吃醋。今后呢,有她一口吃的,也不可缺我的一口,这就够了。” 乔大乖听了,喜得心花怒放。 然而这里民风淳朴,本村的族长也严课族规,上哪去找‘燕瘦’呢?青楼里的自然不好,族长也不许她们进村。 乔大乖突然想起了乔慕贵写的那几张借据,再者他看借据时已下过狠心也要睡他老婆的,便起身去柜子里找出那几张借据来,让紫嫣看,并说了自己的打算。 紫嫣摇摇头,说道:“恐怕不妥。我在他家我还不知道?别看他家老二是个混蛋无赖,她屋里的女人却是个正经人,三从四德从没一点差池。不过呢,也说不定,她也是守活寡的人,女人的苦男人怎么知道?到时放开手脚了,什么也都难说。更何况,还有这些借据呢,到时就逼着她夫债妻还,她拿什么还?拿肉还!” 说着她就哧哧笑起来,乔大乖听了更是哈哈大笑。 两个人又谋划了一些细节,当天乔大乖洗漱已毕,换了一身新衣裳,抖擞精神,去乔慕贵家讨债。 原来,自从乔广亨死了、乔慕贵跑了之后,乔王氏就骂乔慕贵的浑家是个扫把星,克死了老头子,克跑了男人,谁娶了她谁就倒了八辈子邪霉!每天都骂,也叫偏房的紫嫣指着西厢房骂。那时紫嫣正苦闷呢,正好拿着骂她解闷。乔慕贵家的在老宅里安身不牢,只好搬出来了,租了三间草房过活,靠着几亩薄地,养活两个女儿。 她两个女儿此时已经二十多岁了,因爹爹名声不好,一直没有登门提亲的,虽则二女在女德上并无什么瑕疵,但却生生地被父辈给误了终身。 乔大乖敲开乔慕贵家的门,进去来了个先礼后兵:先问安,再寒暄,最后才说明来意。 因他曾是乔慕贵家的佃户,所以乔慕贵媳妇起先也没拿他当外人,还倒水给他喝。后来听说他是来讨债的,吓得茶碗也掉在地上了。 她再三央告说,男人在外借了债,自己并不知道,如今家贫如洗,实在无法偿还。 乔大乖就要她拿地抵债,女人说地是她家的命根子,没了地就没法活了。 两人争扯了一会子,最后乔大乖让步了,说:“既然无法还钱,那么就以工抵债吧,恰好我新盖了宅子,家里无人收拾,那就请娘子移步,每日过去替我拾掇一下吧。” 乔慕贵家媳妇不得不答应。 过了一日,乔慕贵媳妇如约来到乔大乖家里,乔大乖带她进屋,这里那里地指给她看。 二人来到里间,乔大乖冷不防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床上。 她大惊失色,拼命挣扎,两脚乱蹬,踹开他后,撒腿要往外跑。 乔大乖几番从后面抱住,撕扯她,把她的外衣都撕开了,只剩了内衣裤。乔慕贵家的回身与他打斗,两人撑起老婆架子来。 当两个人在那里撑着较劲时,从面面套间走出紫嫣来,她悄没声地走到她身后,一把就将她的内裤扯下来了。 乔慕贵媳妇不料后面还有人,转头去看,却见二娘在侧,一下愣住了;猛然又想到自己已光着下身了,顿时羞得要死要活! 那乔大乖此时已不用再费事了,与紫嫣合力将她制服。 这时乔慕贵若是地下有知,也不得不相信善恶有报——他曾睡了乔大乖的浑家,此时他屋里的堂客也难逃厄运! 从那天起,乔慕贵的浑家不得不如约到乔大乖家去抵债,好在迈开了第一步,后面也就不再那么难为情了。 然而,乔大乖不久便又心有不足起来,原来“环肥”是肥了,这“燕瘦”也太他妈的瘦了吧,每次咯得骨头疼。 有一次,等着乔慕贵家的走了以后,乔大乖对紫嫣说:“唉,这乔慕贵媳妇倒也是个妙人儿,只可惜也太过瘦削了吧,我一看到她的肋骨,就想起‘鸡肋’两个字,真是食之无肉弃之有味。” 紫嫣笑笑,说道:“傻瓜!她省吃俭用的,自然瘦的跟骨头架子似的。可她日子虽苦,却不曾难为了两个女儿,一个个有模有样的,嘿嘿。” 乔大乖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乐得无可无不可。 等着乔慕贵家的再来时,乔大乖就调侃她说:“我说弟妹,慕贵老弟走了多少年了,这些年你是咋熬的来?你还记得他吗?他比我怎样?” 乔慕贵家的羞得抬不起头来。 乔大乖抱怨说:“哼,有人还说我是银样镴枪头呢,总比没有强吧?” 紫嫣笑道:“你问她吗?嗨,她才点过几根蜡烛呀?她懂什么是银样镴枪头!你问我就对了,我吃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呢!” 乔大乖不接她的话,只管对乔慕贵媳妇说:“哎,我说弟妹,你知道你老公欠我多少钱吗?” 她一愣,木呆呆地看着他。 他接着说:“他欠我三百多两银子呢!可像你这样的小身板,连皮带骨头,一次也抵不了多少零头,你说咋办吧!” 乔慕贵家的顿时懵了,羞涩地问紫嫣:“二娘,你也是个有见识的人,这样的事,一次几两?” 紫嫣这才觉得显摆自己的时候到了,便笑着说道:“那就看你的手段了,千金难买一笑。可像你这样的,恐怕没人点你,或是要倒找钱呢!嘿嘿……” 说得乔慕贵家的自惭形秽,伤心地低了头。 乔大乖说道:“我有个主意,很快就能还清。” 那妇人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忙问:“什么主意?你说。” 他淫笑着说:“你家不还养着两朵花吗?把她俩叫来,几次就能还清。” 紫嫣点拨他说:“就是屋里那俩闺女啊。” 乔慕贵家的大惊,脱口而出:“你们敢!谁要戳她俩一指头,我跟他拼命!” 乔大乖坏笑道:“你死值什么?你要不愿意,我们就嚷起来,叫外人都知道你以身偿债,那么你也难逃一死。” 紫嫣也说:“就是嘛,横竖是死,不如悄没声的从了大官人,那么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乔慕贵家的早恨透了这个二娘,冲她“呸”了一声,骂一句“臭婊子!” 紫嫣倒不生气,说道:“我做婊子是明码标价的,那你今儿算什么?拿身子还债不也是个婊子吗?” 乔大乖怕她俩不合,反把事情搞砸了,忙圆和道:“好了,好了,你俩谁也别说谁了。我说弟妹,你回去想想吧,要不依,咱就当外人的面嚷起来,看你的脸往哪里搁!” 乔慕贵家的当天回去,就像呆了一样,不吃不喝,夜里也不睡。 第二天早晨,两个女儿起来的时候发现,她娘已经挂在门框上了,伸着舌头。 两个女儿又惊又吓,哭着去告诉奶奶。 王氏听了,忙带着家人来喜过来看,又问两个孙女她娘最近的行止,二女就将乔大乖前来要账的事说了一遍,当听说她去以工抵债时,王氏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她命来喜去城里告诉大爷去,要他抓紧找衙门的人来办案。 不料乔慕财恰好和儿子旺福出去经商了,不在县城,只有旺业守在店里。 旺业听说自己的亲娘吊死了,也吓懵了,急忙回家奔丧,听了原委,就去找乔大乖理论,乔大乖伸手就拿出他爹写的借据来,要他“父债子还”。 这下旺业就麻了爪子,他也染上大烟瘾了,自己还欠着一屁股债呢,哪有钱“父债子还”?此时就连亲娘的丧事,他也无钱料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03章 乡亲们开祠堂惩凶 且说乔旺业无钱料理他娘的丧事,只有靠族长乔广善出面料理了。乔广善约了乔向廷一起办理,将旺业家里的事安排停当,然后报官。 差役和仵作都来了,认定确是悬梁自尽。 乔向廷说,若无他人逼她,她岂能自尽? 差役便传唤来乔大乖,大乖又伸手拿出借据来让众人看,又悄悄拉着差役进屋,塞了些好处。差役出来断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自寻短见,与他人无关!”说完,带着仵作走了。 乔向廷和乔广善无法,只好跟乔王氏商量入殓的事。 王氏却不出一文钱,乔旺业和他两个妹妹哭哭啼啼,只好将娘亲草草掩埋了事。 这里乔大乖还不依呢,追着乔广善和乔向廷问他手里那三百两借据咋办。乔广善知道那是欠的烟土债,不耐烦地说一句:“谁欠的你找谁要去!”说完一甩手,和乔向廷肩并肩走了。 乔王氏过来问乔大乖:“听说你把俺家的紫嫣拐到你家去了,那是个大活人呢,顶多少银子?你还得倒找给俺家钱来!” 乔大乖用一句话也给顶了回去:“她拿着休书来的,与你家何干?” 堵得乔王氏粗脖气短地回家去了。 这里乔大乖又和紫嫣商量,如何才能把那俩闺女弄到手。 紫嫣说:“既然外人都知道了咱们这事,也就不必遮人耳目了。明儿你打听着点,要是旺业那兔崽子走了,我就跟着你出门,大模大样去她家讨债,到时你就把她大门一关,只管来硬的。哼,只要摁倒了,她能不依?” 乔大乖大喜,就照计而行。 此时那俩闺女已成了惊弓之鸟,再三央求哥哥不要丢下她俩不管,岂知旺业烟瘾犯了,在家生不如死,只好偷偷回城去逛烟馆了。 她俩躲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 乔大乖见旺业走了,便领着紫嫣气势汹汹地来找她姊妹俩。 他踹开柴扉,用一根栓挡住,然后又踹开屋门,进门就拿出借据逼债。 她俩哪有钱? 乔大乖说没钱就要人,然后就像饿极了的狼一样扑过去。 谁知他一逼近,俩孩子就各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来乱挥,这下乔大乖不敢硬来了,双方就这么对峙着。 紫嫣突然说一句:“算了,她俩不愿意就算了。傻瓜,她家还有地呢,找个保人把地过给你不就得了。” 乔大乖听了,嘴里说:“哼,那几亩薄地能值几个钱。嗯,也好吧,就当可怜她俩了,谁让你是她们小奶奶呢。”一边说,一边到处找笔砚,说要写地契。 她俩见他已改了主意了,戒备之心也就淡了。 乔大乖猛然转身,像一下把姊妹俩给扑倒了,两个孩子登时给吓晕了,紫嫣顺手夺走了剪子,帮着撕扯她俩的衣裳。 乔大乖三下五除二,先把自己脱光了身子。 这时,就听外面的柴扉“咣啷”一声被踹开了,只见乔向廷带着老魏、大黄、小黄等一起拥入,将乔大乖抓了个现行。 众人将乔大乖赤条条地给捆起来,把紫嫣也拴了,押着就往祠堂里走。 后面又进来了几个村妇,留下照顾两个闺女。 原来乔广善和乔向廷商量过了,让人密切关注着乔大乖的行踪,他和紫嫣一进她家,就有人给乔广善报信了,大家连忙赶过来救了她姊妹俩。 乔广善让人筛起锣来,合村的人闻声都去祠堂。 乔广善庄重地给列祖列宗上了香,领着大家磕了头,然后商议如何惩罚这俩有伤风化的狗男女,结论是刷刺蒺藜。乔广善清清嗓子,当众问乔大乖那借据是否是烟土债,此时乔大乖吓懵了,只得招认。 乔广善道:“好,这就又加上一条贩卖烟土的罪过,按族规严惩!” 于是大家议定二罪并罚,将乔大乖打一千刺蒺藜。 乔大乖急了,大叫:“我贩卖烟土,那是我凭本事混饭吃!你等以为烟土哪里来的,是从县稽查烟土的老爷们手里弄来的!他们查缴了烟土,销毁一成留下九成,还不是靠我们这些人销货?有本事你们从头去查,别都赖在我的身上!不然过后县里的老爷们自会找你们的麻烦!” 大家听了,也不知真假,但见他说得云山雾罩的,也只当真了罢,于是众议之下,为防县里老爷们不答应,只将他手里的烟土债一笔勾销算了,改打五百蒺藜;那紫嫣不守妇道,助纣为虐,也打三百刺蒺藜。 乔大乖看着那长满刺的粗蒺藜,别说打五百,就是一百下,也得皮开肉绽,一时竟然吓晕了;那紫嫣吓得竟然屙在了裤子里。 几个壮汉不管那个,将他俩吊起来痛下狠手,他俩的背上和臀部很快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了。有人用冷水将他们泼醒,然后再打,先后昏死过去十来回。 乔广善心软,忙与众人商量,说先记下他俩这顿打,若还执迷不悟,再从重责罚,众人答应了。 他俩在乔大乖新盖的大宅子里趴了一个多月,乔二乖和他的浑家不得不天天过来伺候;乔二乖的老婆差点把房子给他骂塌喽。 乔王氏想把两个孙女接到家里去,不料乔慕财家的却出来阻挠,说老家哪有闲钱养闲人?乔王氏只得任她姊妹俩自生自灭去了。 后来还是依莲看着她俩可怜,自作主张接到了自己家里。她见这姊妹俩行事果然与她们爹娘不同,于女德上并无一点瑕疵,手脚也勤快,又思及大黄和小黄远离家乡,一直未曾成家,就托曹茵沾做媒替他们说和起亲事来。大黄和小黄见过这两个女孩,一者长得标致,二者也很勤快,心下愿意。 这么一来,两个外乡人从此就在这里成家立业了。 那乔大乖,经此一劫,对乔广善和乔向廷恨之入骨,发誓要伺机报仇。他等不及伤口痊愈,便挣扎着要去找张大户商量对策。 紫嫣泪汪汪的求乔大乖带她走,但乔大乖已玩腻了她,不由分说将她赶出门去。 乔二乖借口哥哥的伤会复发,要一同跟着照顾他,恰好他儿子乔占鳌从外地游荡回家来了,听说他俩要去投奔大财主,也跟着去了。 乔大乖见到张大户,就像挨了打的狗见了主人一样,伏在他的脚下哭诉起来,说:“我跟慕贵老弟回乡促办洋务,不料当地乡绅处处掣肘。最可气的是俺村族长乔广善,还有那个开作坊的乔向廷,他们听说俺俩是由您委派了去的,半路上就将慕贵老弟延请了去,说是去看村里的机纺作坊,说那虽不是洋务,却也胜似洋务。慕贵老弟欣然前往,却有去无回,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揣摩着,这类乡绅最恨洋务,怕只怕慕贵老弟凶多吉少,被他俩暗害了,银票被他们截了也未可知!” 张大户大怒,问道:“你说的那个族长,可是陈青桐的岳丈?” 乔大乖连连点头,张大户怒号道:“这个老不死的,我与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新仇旧恨今儿我要一起算,我要杀了这……”因他声调陡然拔高,一时显得特别尖厉,那声音就像个太监。 乔大乖又哭诉道:“小人找他去理论,却被他开了祠堂对我动刑。您看我的后背,伤痕累累,就像背了个乌龟壳!这口气我怎能咽下?” 张大户倒不关心他的后背像不像乌龟壳,他正寻思怎么才能抓住乔广善的把柄呢。 乔大乖见他陷入沉思,就知道他在想啥,忙凑近他耳边说了一句:“您忘了他家土地有‘天子气’了吗?” 就这一句话,一下令张大户茅塞顿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乔大乖的后背说:“我就喜欢你这股机灵鬼怪劲儿。” 这一拍差点把乔大乖疼死,因后背还带着伤痂呢。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小厮,说是金老爷府里有贵客,请张大人过府作陪。张大户连忙更衣,叫乔大乖跟着进城见金老爷。 原来是贝勒爷奉老佛爷懿旨,到江南为内务府采办供奉的,顺路到他的门人家里落落脚,打打秋风。金老爷早已千般万般地招待过了;他忽又想起张大户的园子来,就说想邀请贝勒爷去乡下浏览一下田园风光。贝勒爷兴致颇高,嘴里却不忘说:“唔,轻车简从就好,不可太过招摇。” 等张大户到了,门人告诉他贝勒爷来了,引他行了大礼,山呼:“千岁、千千岁!”贝勒爷允他跟着门人自称“奴才”。 张大户受宠若惊,忙说:“奴才不知千岁驾到,来的仓促,未曾备什么像样的礼物,回头补上。” 金老爷说道:“我已和千岁说过了,就去你那园子里小憩几日。到了你那里,你再孝敬不迟。” 张大户诺诺连声,带乔大乖等人忙回去准备。 他家园子里已冷落一阵了,一者金老爷来得少了,本地达官贵人他又看不上眼,非他招唤,别人也不敢来叨扰他;二者张大户折损了下体,那阿物儿已成摆搭,溺时尚需双手辅助,何望房事复举乎?既然闲养女人无用,故大多早已遣散了。 不料今儿突然贵人降临,那还了得!他极想罗尽天下美女来伺候他,却急切难以罗致。没奈何,只得让乔占敖带着家丁外出强抢民女,又招了些烟花女子来充数。 除了女人之外,金银玩器,戏曲玩艺,无不筹备。他家素日霸占了那么多财产,此时用于贵人身上,他也毫不吝啬。 不日,张大户便将衣食住行筹备得样样具足。 贝勒爷到了张大户园子里,免不了酒宴、戏乐。 张大户献上了一对翠玉雕就的仕女像作为贽礼,那玉女都有一人来高,光滑圆润,贝勒爷喜欢得很。 他一边摩挲,一边对金老爷和张大户说:“我看史书上说,蜀国的先主刘备虽有枭雄之姿、英雄之器,然也颇好玩物,他曾痴迷于编织高帽,被军师诸葛亮规劝了。这只是他明面上的嗜好,很容易被人当面劝谏的。可他在内室帷帐中的嗜好则无人能见,也不好规劝矣。据说南阳有个富商曾献给他一个白玉美人,高三尺有余,洁白润泽至极。恰好他的妾室甘夫人也白皙如玉,姿态柔美。刘备白天与将士们谋划天下,夜间则让甘夫人坐在纱帐内,然后把那个玉人与她放在一起,他也分不清那个是玉人哪个是真人,夜夜抱着她同时玩弄那个玉人,乐此不疲。幸而甘夫人不仅温润如玉,而且贤良慎重,她劝诫刘备道:‘当初子罕不拿白玉当宝,《春秋》赞誉之。今天下未定,汉室未兴,你怎能夜夜抱着这个妖物玩弄呢?须知玩物易令人丧志、荒淫易使人惑乱,望你以后改之戒之。”刘备听了深感惭愧,就把玉人搬走了,这才一心与曹操、孙权争天下,天下三分有其一。哈哈,如今我也有玉人了,我却不管那什么天下定不定的。既然有了这俩宝贝,我只管受用,左搂右抱好了。” 说得金老爷和张大户都笑了。 贝勒爷又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嘿嘿,你俩不知道呢,咱们太后老佛爷也是个爱宝贝的主子,这次我奉旨出来,给她采办了好多奇珍异宝呢。不过,再好的宝贝,到她手里也只是寻常之物。嗯,只有一样东西,她一直奉若珍宝。” 金老爷忙问是什么宝贝,贝勒爷诡笑着说:“有一个封疆大吏——就是张之洞大人,给她送了一件宝贝,她喜欢的什么似的,连夜里睡觉也离不开了。你们猜是什么?” 众人猜不出,他说:“是一件降魔杵。那把儿是纯金的,那身子是暖玉的,溜光水滑,白天绿莹莹的,夜里黄澄澄的,真是件好东西,贴着肉皮儿那叫一个温润!怪不得她老人家爱不释手、寸步不离呢,嘿嘿……” 金老爷却不敢再接这样的话题了,只说:“咱大清以孝道治天下,按照祖上的规矩,太后要以天下养。她老人家喜欢什么,天下人就供奉什么好了。” 贝勒爷不由得冲他门人伸出大拇指来。 欲知权贵在乡下如何逍遥,且待下文分解。 第104章 贝勒爷到汶水泛舟 话说贝勒爷降临,当地的官吏都来伺候,出警驻跸,丝毫不敢大意,上下人等皆忙得不亦乐乎。 是夜,州县两位太爷与金老爷、张大户详议第二日的行程,金老爷说贝勒爷有意下乡走走。这正中张大户的下怀,忙说:“千岁体察民情,那就请他去观赏汶水西流的胜景吧,沿途还可浏览田园风光呢。” 州县老爷们觉得乘船游览,可避免与岸上的百姓接触,便于护卫,还是较为稳妥的,也便答应了这一动议。 那县尊是个谨慎的人,为了万无一失,他还事先安排差役扮做农夫,散在两岸学做农桑之事,以防贝勒爷上岸而后手不接。 第二日,贝勒爷果然答应去汶水泛舟,于是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去了。 画舫上照旧备了瓜果、肴馔,美酒、美女。 画舫行驶在汶河之中,但见:河水荡漾,波光粼粼,水面清澈见底,鱼群翕来忽去;岸上杨柳依依,空中水鸟掠起。那打渔的渔翁,早被驱赶干净,远近数里不得有闲杂人等。岸边农田里偶尔有稼穑的人,那也是差役装扮的。 贝勒爷领着众人坐在画舫上,舫内摆了酒宴,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观看这沿途风光。 行至乔家村附近时,张大户忽然做出一副惊异状,连声呼道:“呜呼呀!千岁爷,诸位大人,请看河南那片田地,苍翠葱郁,好像有瑞气升腾。” 贝勒爷身为帝胄,对望气一说也很看重,忙翘首观望。 金老爷此前曾陪钦差大人游览过的,知道那是块好地方,此时突然有了侵吞之心,便添油加醋地说:“是呀是呀,果然不同凡响。我早听好多方士说过:汶水之南有‘天子气’。看此处瑞气升腾,霞光氤氲,莫非就是说的这片土地?果如此,则谁占有这片土地,谁就有不臣之心!” 这句话正合张大户的心思,忙对县官说:“县尊大人,金老爷的话可不是空穴来风。今儿千岁爷也在这里,他老人家可做见证。若县尊大人治下出了反贼,到时也难脱干系。你应细细查访,为国尽忠才是。” 因他曾做过本省道台的,又加之常与朝中显贵交往,县官对他自然是唯唯诺诺,连声应承。 知州大人也接过话题来说:“就是呢,若果有反贼,蓄势起事,你我岂不有失察之罪?” 金老爷说:“像这样的祥瑞之地,带有‘天子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论那是谁家的田地,唯有赠予宗室帝胄,方消受的起。贝勒爷万金之躯,今日泛舟至此,合该他得到这片土地。” 贝勒爷颔首道:“且莫说什么‘天子气’,只能说是皇家瑞气。不然,你我为人臣子,怎敢僭越拥有此田?” 众人点头称是。 贝勒爷又说:“若他是顺民,可作价买他的;若是蓄意谋逆,对这类反贼嘛……嗯嗯,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众人心领神会。 贝勒爷尽兴游乐,翌日便起驾回京,众官吏、绅士护送至边界方回。 这里金老爷和张大户又与县尊暗中计议,如何处置那块沃土才最合贝勒爷心意。张大户一心要问乔广善一个谋逆的大罪,但仅有那望气之说还不足为凭,只能徐图良策。那县官唯唯诺诺,再三说:“一切由两位大人定夺,下官唯马首是瞻。” 张大户在贝勒爷睡过的床上小憩时,见到一块美玉,雕琢得玲珑剔透,那图案就像长虫打架,细细分辨才知道,原来是块“九龙佩”,看来价值不菲。 他正想着遣人快马加鞭送还千岁,却突然灵机一动,心想:“这是皇家御用之物,若能弄进乔广善家里去,岂不是他谋反的一个罪证?另,既然欲判他谋反,若在他家那块地里埋下一块石碑,刻上悖天逆道的文字,岂不又是一件罪证?嗯,石碑好埋,乔大乖就能办了,可这玉佩如何才能带进他家去呢?” 他苦无良策,连日来寝食难安。 忽小厮来报:“有一官差模样的人来拜,说是您的本家,叫做张有财,从省城来的。” 张大户闻言大喜,心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是乔广善的大女婿,必是到他岳丈家来探亲的。嗯,这回功败垂成就着落在他身上。”忙说一声:“有请!” 张有财这次来是为乔广善家的老太太拜寿的,到镇子上后,他想起了这位本家,他虽已被罢黜,但人脉尚在,以后或还有用的着他的地方,。,便令妻子跟儿子张富坐马车先行一步,只说自己要去拜访一位朋友,再不多言。张富与他娘也不敢多问,只好先行去乔家村。 这张大户见了张有财,寒暄已毕,张大户问明他来乡下的情由,说道:“即是老太太寿辰,你我又是本家,她也是我的一门远亲了,不得不有所表示。虽然令姨妹不愿意与我连姻,又伤了我的身子,但我却是恨之深、爱之切。没法子,我就是这样的贱皮子、痴情汉。再者,也得谢谢你曾为我作伐,婚姻不成情意在。也不知你准备的什么贺礼,为了谢你,我赠老太太一份寿礼。你只别说是我送的,只当你自备的就是。” 说完,就从怀里掏出那块九龙佩来。 张有财一看,俩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么一块翡翠,本身就价值不菲,又雕刻的剔透玲珑的,不知费了匠人的多少刀功。如今就这么着赠给自己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犹豫着不敢接。 张大户说道:“这是我的传家宝,你休嫌轻慢。” 他吓得跪下了,连连摆手,说:“这么贵重的物件,俺寻常人家,可承受不起!” 张大户知道他在衙门里也是见过世面的,怕他不敢受领,想了想说:“哈哈,实告诉你吧,你以为我真是送寿礼呢?我是送给你那小姨妹看的!她虽伤害了我,但我不恨她,我不光不恨她,我还是像从前那样稀罕她,我为了她,甘愿去死!”说到这里,几乎落下泪来。 这番话张有财是深信不疑,那个小姨妹,虽已不再年轻,可美人在骨不在皮。自己也常年魂牵梦绕的,何况他这个曾被牵过线的呢。 想到这里,他伸手要接,却又暗暗生出贪昧之心,两眼不禁冒出绿光来。 张大户见他那副贪婪的样子,突然多了一个心眼,怕真给他昧下了,眼珠一转,就说:“老实说,这物件实在贵重,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呵呵,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怕路上有闪失。这么着吧,我打发一个家丁随你去,到时你只说他是你的随从,他亲眼看着你呈给老太太,这么着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张有财出了一身冷汗,他刚才那偷昧之心瞬间跑到爪洼国了,然后赌咒发誓说自己绝无贪墨之心。 张大户也只是诈他一下而已,见他这样说,笑了笑,任凭他拿去进献了。 且说乔广善母亲过九十大寿,来了好多亲友。芳华、芳菲两家直到寿辰当天才风尘仆仆赶到。你道他们为何姗姗来迟?原来这两家的家境已不比往年了,窘迫得连筹备寿礼都为难起来。 ——自从尚璞开办义学,每月的开销大增,那里已聚集了二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张口货,又正在长身体,吃得多,又加上穿衣,又加上购置桌凳,又加上购置教材器械,日子越发紧巴巴的,家境因而一落千丈。青桐因与他合力办学,也把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了,他家医馆的病人虽不少,但他父子本就慈悲为怀,从不多收一文钱,加之他家孩子多,花销也大。 这次给奶奶筹备寿礼,多亏青桐娘有一对家传的玉镯,让他连襟俩一起带过来,就说是两家合买的。然而两家合买一对手镯,总觉的寒酸;但好歹也算是贵重之物,勉强能应付过去算完。 当尚璞领着众人进家门时,大家都不认得他了。乔广善辨认了老大会儿,才知道这个弯腰瘸腿、拄着拐杖的人就是尚璞,把他这位老丈人疼得心都要碎了,哭道:“我的儿,前一阵子只捎信说城里有洪灾,又有瘟疫,既也不让人去,也不来信。你怎地变成这副模样了?近来又说忙着教书。今儿却这样了,你这是咋了?” 这时张有财在旁边才告诉说:“他生性迂腐,得罪了大官,被人家打了。” 乔广善怒怼张有财说:“他迂腐不识世事,你这位大哥管着干啥来?都在跟前,你就不管管吗?” 张有财却挺直了腰杆反问:“他听话吗?您老人家问问他服管吗?” 尚璞使劲抬着头,劝岳父说:“这事不能怪大姐夫,只怪我自作自受。今儿奶奶的好日子,往事咱先不提了,别让老人家伤心。” 乔广善这才强压悲愤,带着他两家进去见老太太。 老太太也吓了一跳,忙问原委,芳华说了一遍,屋里女人哭得跟泪人一样,大家劝了许久才止住悲声。 芳华娘眼尖,隐约发现青桐走路也一颠一颠的,忙问他的腿又是咋的了?芳菲赶紧说;“路上坐马车,坐麻了,过两天就好了。” 她娘将信将疑的,盯着青桐看了一会儿,青桐觉察了,走路就刻意控制着些没露陷儿。 来宾纷纷说祝寿的吉时已到,家里人众星捧月般将老太太扶到大厅上坐好,从至亲开始逐一磕头拜寿献礼,老太太强作欢颜,受了众人的头。 张有财的寿礼确实金贵,老太太夸了好几遍。张有财脸上有光,又去后面献上了锦袋,他的寿礼又在长者席上传着观赏,他愈加得意,坐席时喝酒也很尽兴。 乔向廷见了尚璞的模样,也心痛得像针扎似的,但在人家寿宴上,自己又不好悲悲切切,只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 晚宴喝到一半,他就把尚璞和青桐拉出来到自己家里坐,青桐这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乔向廷和依莲听得惊心动魄,伤心落泪之后,又叹又骂的。 尚璞劝道:“事情都过去了,我已看开了。好在孩子们都大了,他们会比我们强,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青桐也说:“乔载智、陈安邦已去官办的新学读书了,他俩底子好,教员们很喜欢。陈安邦一心要考朝廷公派留学生,他立志去西洋学真本领,用新学问来改造旧世道。那乔载智却宁死不愿去洋鬼子的老家去,钱易大人说了,以后他可举荐他去天津机器制造总局做事。这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这几个孩子都是有学问、干大事的人,必能像钱易大人那样为天下百姓谋太平。”乔向廷和依莲听了,心里才略微宽慰些。 第二天,尚璞和青桐两家就要返程,众人苦留不住,只好听凭他们去。乔广善和乔向廷都悄悄给他们包裹里塞了些银锭子,芳华、芳菲都看到了,却没推辞,因家中有那么多孩子都张嘴等吃饭呢,确也亟需亲友们的周济。 乔广善和乔向廷一想到他们生计的窘境,心里就隐隐作痛,后悔没给他们多凑一些。 当然乔向廷家里也并不是多么宽裕,他的财产几乎都与佃户和伙计们共摊了,即便这些银两,还是他寅吃卯粮地从柜上凑出来的。但无论多么紧巴,他总不忘给省城里的两家亲戚送粮送菜,城里的日子多半靠他的供应来周转的,——这是后话,不提。 乔载德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尚伯伯躬下去的背影,一下想起了自己考秀才向他请教时的情景,那时的他身形是多么飘逸啊,可如今腰腿都被人打残了,精神又被酒废了……一想到这里,他一个大男人禁不住哭出声来,大家也就都跟着抽泣。 芳华、芳菲挥手让他们回去,大家都站着不动,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这才都悲悲切切地回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05章 乔广善身陷囹圄 话说两家回到城里后,尚璞白天给孩子们授课,晚上仍须喝酒才能入睡,因家计艰难,他喝的都是乡野小店里自酿的劣酒,这就更损伤身体,他渐渐地形销骨立了;尚可馨在姨夫的医馆里学做医护,回家后也学着画画,并很快上手,所作竟然也能卖钱了;青桐和芳菲天天在医馆里忙活,慕名而来的病人络绎不绝,仍要排号,他俩分不得神,也顾不上别的;巧儿管着家,此时两家共伙,都在一个灶上吃饭,她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总没耽误了烟筒里冒烟,虽顿顿是粗茶淡饭,但却能够让大家填饱肚子,另外她还总想方设法给尚璞淘换点好酒,以减轻酒对他脏腑的损伤。 芳华、芳菲的大姐有时也来走动走动。她每见到两家清汤淡水的饭食,嘴里就不免唠叨两句,话里话外埋怨尚璞,不屑地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没来由办什么义学?非亲非故的,养这么多张口货拖累两家吃糠咽菜,图啥呢?”尚璞听了,只能摇头苦笑,因他知道与她确也没什么话可说。 在众人中,青桐与尚璞是心意相通的,他永远是办义学最坚定的合伙人。 这天午后,他正给一个病人号脉时,突觉得外头有人注视自己,抬头一看,可不是咋的,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外,正冲自己微笑呢。青桐“哎呀”了一声,忙站起来迎出去了,来者竟然是仙芝!她披着一件半旧的斗篷,挺着个大肚子,静静地站在街上往医馆里张望。青桐跑出去,才见彭公正从车上往下拿行李呢,原来是他两口子一起回娘家省来亲了。 青桐舍下病人往外这么一跑,众人也就知道了,都迎出门来。仙芝和她们一一牵手,总是亲不够。芳菲见她已有身孕,就提醒着女孩们别太摇晃她。 众人来到家里,陈怀玉老两口见了如同接到了九天玄女,高兴得合不拢嘴。 陈安疆等孩子们也都来见姑姑、姑父。巧儿来见过了礼,便忙着去张罗接风宴了。东院里很快知道了,尚璞、芳华、倩儿忙过来叙话。还有陈安洁、野苇、芊儿等,也丢开书本跑来了。 尚璞挨着彭公坐,问他近来可安好,他叹一口气说道:“我随侍左公,跟他回到两江总督任上,不料前年老人家中风薨了。我一直与周先生留衙办理他老人家未竟之事,如今改投其旧部为幕。唉,只是人在情意在、人走情意冷,如今老人家不在了,我去投奔人家,未知可接纳否?”说完,不禁露出忧虑之色。 尚璞慨然说道:“大人勿忧,今我举荐一人,阁下只管去与他共事,保管大有用武之地!” 青桐抢着说:“哈哈,他不说我也知道,必是钱易大人无疑。嗯嗯,他可真是个国之栋梁!”于是便将钱易的为人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彭公仰慕至极,心里顿时敞亮起来。 青桐娘见仙芝身怀六甲,衣衫朴素,甚而略显寒酸,叹道:“你这孩子太过俭省了,你如今有孕在身,平日又不在娘的跟前,你不好好疼惜自己,叫为娘的怎么放心?临走不也带去了些细软?怎么衣着这么单薄?让人看了寒噤噤的。” 仙芝初时支吾着不答,芳华也问:“就是呢,素日妹夫也是有饷银的,你为何这般节省?” 彭公拱手道:“这个怪不得贤妻,是我见左公不置家产,都拿去资助他的家眷维持生计了,其余也赍发给追随左公、两袖清风的同僚了。这样我心稍安些,贤妻也从无一句怨言!” 众人听了,肃然起敬。 尚璞和青桐对视了一眼,心想:“他又活脱脱是一个钱易!” 饭未毕,小石头忽然跑进来,急匆匆地说:“可了不得了,乔家村来人了,老家里出事了!”大家吓得心里一哆嗦,连忙迎出去,就见老魏和大黄喘吁吁地来了。 众人迎出门,大黄进门就哭。 大家催着老魏说端详,他语无伦次地说:“善老爷被官府抓了,家里乱成一锅粥,老人孩子都被扫地出门了,官府给贴了封条。乔金宝外出卖布不在家,老太太一着急,当天下世了,如今停灵在俺东家乔向廷家里,太太让俺俩进城来报丧。” 芳华和芳菲一听这话,顿时急晕了。众人赶忙施救,两人醒来,直哭得肝肠寸断。 青桐忙令人去找大姐夫张有财来商议,老魏说:“大姑爷也被官府抓进牢里去了,如今生死不明。”尚璞和青桐急了,让人赶紧收拾包裹,两家人即刻前去奔丧。 彭公听说他老家遭了难,也要跟着去。尚璞知道他谙熟官府的刑案,巴不得他一起去呢,有事正可商量。 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进村果然见乔向廷家门口挂着孝布,贴着白纸,门内挑着白幡。 大家下车后嚎啕大哭。家里人听到外头的哭声,也哭着迎出来。 众人先进去参了灵,芳华姊妹俩非要开棺见奶奶一面,乔向廷和依莲制止不住,经芳华娘应许命人开了棺。芳华、芳菲一见奶奶遗容,看着她永远闭上的眼睛,想起她对孙女的疼爱,顿时心如刀绞,直往棺材里面扑,众人拼命拦住,好歹才盖上了棺。 乔向廷和地保李老四领着众人来到厢房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一遍。 原来,那天乔广善正在家含饴弄孙,门外突然来了一队兵,把住大门,先将家小搜身,然后赶出门外,又将家里搜了一遍,搜出一个九龙佩来。县官登时恼了,说他家藏有禁用之物,足见有不臣之心。又命人去他家的肥田里乱挖一通,竟挖出一块石碑来,上面刻着八个曲溜拐弯的字,道是:“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官府说那是传国玉玺上的字,又加上家里有九龙佩,坐实了谋反的铁证! 本来要将成年男丁俱抓进牢里去,但乔金宝刚好外出卖布未归,只好先将乔广善下了牢狱。 他家老太太年纪大了,怎经得这般惊吓,当场就气绝身亡。而他家里又被贴了封条,没处发丧,孙女女婿又都是外村的,只得借乔向廷家里设了灵堂,待亲友祭奠后再下葬。 大家传闻,乔广善不止谋反大罪,还牵扯到一桩人命案子呢,说是有一农夫在南山枯井里闻到腐臭气,发现里面有一具死尸,还有一盏带“善”字的灯笼,那灯笼是他家里的,他是杀人嫌犯。 彭公听了却只是冷笑,尚璞问他:“彭大人对此案怎么看?” 彭公道:“听县官断案,真是一派胡言。此案漏洞百出,侦破何难?” 然后问乔向廷:“那九龙佩是哪来的?” 乔向廷说:“是善老爷大女婿张有财献上的寿礼。” 彭公说:“着啊,叫张有财出来当面对质不就得了。” 芳华娘又哭了,说:“这个大女婿给俺家闯了祸,后悔不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被官府给抓进去了,不知怎的竟吓死在了官衙里。” 二女婿李老四说道:“他那是活该!谁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阿物儿,拿来做寿礼,当天还趾高气扬的,后来却闯下了这么大祸!” 彭公问:“来的路上他去过哪些地方?” 这时张富母子也在这里呢,都哭着说不知道,只说他路上要去拜访个朋友,他也不说是谁,俺娘俩也不好问。 彭公又问:“这案子是谁告发的呢?” 李老四说:“县衙不说原告是谁,只说是匿名告发的。” 彭公说道:“这就更可笑了。官衙惰政,历来是‘民不告官不究’,如今怎地这么勤谨起来了,其中必有缘故。” 青桐问乔向廷:“哥,你给钱易大人写信了没有?” 乔向廷说:“哪能不写?事发当天我就写了,地址也是新给的,我怕不稳妥,让曹师傅亲自去邮的。就盼着他回信呢,全指着他了!” 青桐点点头,又看一眼尚璞,说:“但愿这回他能及时看到信。” 尚璞说:“既然地址是新的,必是他履新之处,他忙公务也不出京城,必能看到!” 李老四说:“我已打发人去外地老客户商铺里找金宝了,盼着他早些回来,好安葬祖母。” 尚璞摇摇头,忙说:“不能让他回来,也不能让他知道,回来就被官府拿了,白吃官司。” 乔向廷点头,忙又打发狗剩子去追回小黄和孙来银。 第二天,彭公带着青桐和李老四去县衙鸣冤。尚璞本也要去,彭公因他腰腿不便,留下他帮乔向廷料理家里的事。 三人来到县衙,青桐去敲响堂鼓,县太爷升堂,李老四和青桐下了跪,彭公却立而不跪。县尊不认得他,喝令他跪下。 彭公冷冷地说:“吓,山猫野兔成精了。你认得我是谁吗?” 县尊吓了一跳,忙问:“你是哪个?” 彭公说:“你知道分巡道两个道台是如何被革的吗?” 他对这个倒是有所耳闻,因常去拜谒张大户,怎能不知? 彭公笑道:“我彭某人在道台任上行走时,你还不知在哪呢!鄙人就是前任和前前任道台,也曾署理过分守道的,贵乡卸任的张道台,就罢黜在我的手里。” 县尊大惊,说:“莫不是彭公驾到?” 彭公点点头。县尊连忙起身施礼,因为他懂得,他们这些大官升迁罢黜,全凭着背后的势力较劲,今儿失势下野,明儿得势又身居庙堂,也未可知。 彭公笑道:“你知道就好!” 县尊命人看座,甚而让那俩人也免跪。彭公落了座,不待县尊寒暄,就开门见山问起乔家村那桩案子来。 县尊这才知道他是为这事来的,忙将案情又陈述一遍,说:“他家中有九龙佩,田中有石碑,这都是众目睽睽之下搜出来的,难以抵赖;山上枯井里有他家灯笼,和尸首在一起。环环相扣,铁证如山,任谁也脱不开干系!” 彭公听了,笑道:“鄙人也是从县令做起,一直做到四品道台,断了不少无头冤案!还从未见过贵县这样拼凑证据的呢。你说他证据确凿,那我且问你:他家田里的石碑何时埋的?谁人埋的?在哪刻的?谁人刻的?要说早已有之,那么一年四季深耕浅耙,怎的未发现?偏偏他家搜出九龙佩来了,又在田里挖出逆天的石碑来了,怎地这么巧合!说到九龙佩,我且问你:如此贵重之物,它是从哪来的?谁人送的?它本是皇家御用之物,怎地流落到了民间?说起井里的灯笼,我且问你:他家老太太寿诞之日制作了许多灯笼,当晚散去的宾客众多,都有谁打过他家灯笼?再者,对井中的尸首,仵作是否已验过?落井多久了?几处外伤?你可曾遍访周边村镇,有无失踪之人?若有人失踪,其家眷可曾辨认过尸体?” 县官本来理亏词穷了的,此时却像逮着理了一般,辩道:“经查访,周边并无什么人失踪,再说尸体已经腐烂,无从辨认。” 彭公追问:“尸体腐烂,那么身上可有遗物否?” 县官说:“哪有什么遗物,只有一个蓝绸钱袋,虽然上面绣满了贵字,看上去十分华贵,里面却空空如也,可知是被人图财害命了。” 彭公道:“有此遗物,也该昭示于众,若能据此查实死者身份,再按图索骥,详查他曾与何人相处?所交之人是否贤良?逐一排除嫌疑。贵县先不侦探周全,却胡乱拼凑表象物证,即行断案,将绅士拿问,实属糊涂判案!彭某虽已不在道台任上,然我又怀揣左中堂的亲笔信入京,他老人家官至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封二等恪靖侯,余威尚在。我只凭这一封书信,足以觐见皇上、拜谒老佛爷。贵县若不勤谨任事,或敢刑讯逼供,哼,有你好看!” 说完,两腿一交,翘起二郎腿,目不斜视。 县官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此案确实疑点重重,头上的汗就下来了。他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忙躬身施礼,说道:“下官谨遵教诲,必当秉公断案,严查细访,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正在这时,门上衙役又送进来一封信,县官一看,乃是加急信函,未及看一半,手已哆嗦,浑身的汗就下来了。原来,第一页是钱易的信,第二页竟然是李中堂的亲笔信!这时县官才知道:这小小的乔家村,竟然藏龙卧虎,一个小小的族长,竟也手眼通天。 他拭了拭汗,对彭公更加恭敬了,还特意将那封加急信函递给他看,说既然李中堂也来信了,下官怎敢不效犬马之劳?彭公听了,见是钱易来信了,心中大慰,也就正襟危坐,不再拿班作势吓唬他了。县尊嘱咐差役速去备宴,为彭大人洗尘。彭公最厌烦官场宴乐,坚辞不受。县尊只好听其自便,让他们回去静候佳音。 彭公三人回到村里,将前后经过说给大家听,说既然有了钱易和李中堂的信,善老爷在牢里也不至于再受苦。 大家听了,这才略放了心。又商量着如何去寻找乔金宝,好为老太太出殡。 且说县官等着彭公走了,忙换了便服,慌慌张张地去见张大户。张大户看了李中堂的信函,也吓了一跳,一时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只好去见金老爷。金老爷看了信,也六神无主,只好辗转去见贝勒爷。 贝勒爷见他们把好事给弄砸了,气得破口大骂道:“蠢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谁让你们拿着九龙佩做文章来?岂不知那是御用之物?我虽贵为宗室,也不得佩戴,那夜把玩事后遗忘了,不成想被你们这几个奴才拿去做文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那李中堂揪住不放,连我也有谋逆大罪!” 金老爷和张大户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 后来,贝勒爷渐渐缓和了口气,令他俩赶紧回去告诉县官,别再拿九龙佩和石碑做文章了,只说他家田里有霞光瑞气即可,此天子之气也,望气那种事虚无缥缈,无据可查,且官府一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至于那桩命案嘛,须把证据坐实,要他抵偿送命!至于张有财嘛,既然已在牢里结果了他,为防他的家人乱告,准许他儿子接他的差事,也去做个胥吏罢了!” 门人和张大户讨了这个主意,快马加鞭回去告诉了县官。 县官暗自思忖:“判案本无是非,唯看上司意图,这是做官的常理!如今上面两派神仙打架,自己哪边都得罪不起,犯不着把自己的前程搭进去,无论哪一边我都照办,哪怕被人讥笑墙头草呢!” 想到这里,他便谨遵贝勒爷的训示,自此绝口不再提九龙佩的事了;又许诺张富母子,说可让张富去接他爹的差事,当个衙役,足保其一生富足。 张富母子此时已六神无主,于是无所不应。 然后县尊按照张大户的指令,处心积虑地罗织乔广善的罪名:明明看见玉佩上雕着龙,却公然收下了,收下就是僭越,就是蓄意谋逆,就有不臣之心!至于那片沃土,早有望气者发现有“天子气”,为了警示他,便在他家田里埋下石碑,他家耕田时未必不发觉,然而为了子孙后代将来能“坐江山”,他却迟迟不将石碑挖出,或者主动将田充公。今既已发掘出来了,则那片田须充为皇田,交由帝胄宗室代为耕耘。至于那桩命案嘛,因人命关天,不可等闲视之,且井中有他家的灯笼,实难撇清干系,须待捕获真凶,洗清嫌疑后才可放人。 就这样,乔广善家的田产不动不惊地就归贝勒爷所有了,人也被羁押在牢里出不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06章 美髯公再破疑案 且说乔广善家里遭了难,他被羁押在牢房里出不来,等乔金宝回来后,他见了奶奶的棺椁,一时哭得悲天悯地,好在他家的宅子已经解封了,他就把棺椁移回自己家里去了。众人怕尸首放不住,几番劝说,乔金宝经与他娘商量,只好草草下葬。 连日来,彭公等人多次去县衙催促侦案,官吏不是推诿塞责就是虚与委蛇,总拖着不办。乔金宝十分挂念老父,想进去探监,狱卒却说他是命案嫌犯,县尊早有交代,谨防串供,不得探视!后来还是乔向廷筹措了银子,买通狱卒,这才得以入狱见面,只见乔广善早已没了人形,都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却扛着五十多斤的枷,压得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来。 乔金宝死的心都有,回家就嚷嚷着要卖房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老爹赎出来。 曹云纤见丈夫急成这样,也不好阻拦他,只是抱着最小的孩子流泪。 金宝娘却说:“如今田产没了,若再把房子卖了,那就真无立足之处了。”故而死活不让卖。 后来曹云纤回娘家跟父亲说了,曹茵沾却说:“金宝这孩子算是有孝心,没房子住咋了?咱刚来时也住的茅草屋,今儿不也换成砖瓦房了吗?只要人在,就什么都有了。” 曹云纤点点头,就回家跟婆婆说了娘家爹说的话,一家人悲悲切切地托人卖房子。 乔向廷听说了,急得什么似的,忙又筹措银两,让乔金宝去讨好狱卒,还说他会再帮着筹钱,不必卖房。 彭公眼见这阵势,也是心急火燎的,便又拿出官威来压制县衙的人,因这些日子他雷声大、雨点小,人家却也习以为常了,皆不在意,只不顶撞他就完了。彭公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垛里,没了脾气,只好暂息雷霆之怒,罢却虎狼之威,去县衙里求人。 这天,他们和乔金宝、陈青桐又来到县衙,却见里面静悄悄的,不似往日热闹,彭公问道:“人呢?”班房里的皂隶出来拱拱手说:“您老来的不巧,今儿县尊不在家,去送州衙来考课大计的老爷去了,众多衙役也沿路警跸,为上面来的老爷鸣锣开道去了。须送至县界方回,您老不必苦等,先回吧。” 彭公此时倒也不恼,关切道:“但不知县尊之大计‘四格’如何?卓异呀还是供职呀?” 皂隶一拍胸脯说道:“当然是卓异。老爷对上面考课的老爷恭敬有加,高接远迎,上面老爷当即赞他什么……哦,‘清廉慎明、恭允可称、恪勤匪怠’。今儿晨起饮宴后,上面老爷打道启程,老爷亲送他去下一州县了。” 青桐急了,嚷道:“他来考课,就不问问老百姓吗?” 乔金宝也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沿路赶了去拦轿喊冤,让上面接了状子,这样总能催促下面办案吧。” 彭公叹道:“这样不失为一招险棋,然而最终案子仍须交由当地父母官办理,他若恼羞成怒,必暗地里折磨老人,老人只恐撑不到昭雪的时候,人就没了。” 乔金宝听了,连忙摆手作罢。 三人又回到乔向廷家里,个个似被打怔愣了的鸡,呆呆木坐着。 依莲端上饭来,谁都不吃。彭公正一门心思琢磨破案的线索呢,他觉得井中那个蓝绸钱袋和红灯笼是最大的疑点,蓝绸袋应该是死者的,灯笼则是凶手为了找替死鬼或者栽赃别人,捡了扔进去的。 乔金宝要乔载德回书房帮他写状子,他要越过县衙去州里告,要么直接去道台乃至臬台衙门告。彭公看了状子,点头说道:“越级上告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如今看来也只好如此了。我虽猜疑井中的遗物,但官府不予追查,我们也无能为力。” 这时,就听大门外有人敲门,伴着女人的叽喳声。 魏嫂去开门,却见进来了两个妖冶的女人,一个个涂着厚厚的粉,嘴上抹着胭脂,跟猴子腚似的。她俩口口声声找乔员外,乔向廷正坐在门口发愁呢,一看来人自己都认识,分别是紫嫣和乔二乖媳妇。 乔二乖媳妇见面就哭了,说道:“员外,您可得给奴家做主,俺家那个挨千刀的,扔下妻室不顾,却在城里寻花问柳,您说按照族规该不该罚?族长不在家,您可得为奴家做主啊!” 紫嫣也说道:“就是呢,奴家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乔广亨家的母老虎容不下俺,逼着俺净身出户。俺本想跟乔大乖搭伙过日子的,他却哄着俺去帮他逼债,谁知道他的借据是烟土债呀,您就和族长开了祠堂,把俺也臭打一顿。俺上哪说理去?他挨了打赌气出走了,把俺又扫地出门。俺一个弱女子,去哪里讨口吃的啊?” 乔二乖媳妇接着说:“就是呢。多亏了她再去烟花巷里谋生,不然怎会在那里遇见俺家死鬼!” 紫嫣剜了她一眼,说道:“唉,俺去那里也是不得已,俺也是个苦命人呢,但凡手里有俩钱,谁愿去那种地方?就说你大伯哥吧,俺见他发了大财,起屋盖房的,本想跟他好好过日子,谁知他却满肚子花花肠子,这才引出那么多幺蛾子。” 乔二乖媳妇一提起她大伯哥来就生气,骂道:“可别提那个孬种了,他带了那么多银票回来,吃俺的喝俺的,却一张也没落到俺手里。他起屋造房倒还罢了,白白填换了这些浪女人,带的他兄弟也不学好!员外啊,您可得为俺做主,他弟兄俩这不有伤风化吗?” 乔向廷心里正烦着呢,再者他本也不愿跟这俩不正经的女人多费口舌,就皱皱眉说:“这些事我管不着,我家里正有事烦着呢。走吧,回去吧!”说完,就叫魏嫂来送她俩出去。 那两个女人还嘟嘟囔囔的不愿意走,却见乔员外不搭理她们了,只好抽抽噎噎地跟着魏嫂往外走。 只听一声:“慢着!” 她俩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大胡子从上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招呼她俩。 她俩见彭公威风凛凛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都万福了下去,齐声道:“求大官人为奴家做主。” 彭公招呼她俩进上房说话,她俩受宠若惊,互相搀扶着来到屋里。彭公让她俩在杌子上坐了,与她俩攀谈起来。 他问乔二乖家的:“你那个大伯哥带回来多少银票,是什么钱庄的?可曾留给你几张?” 乔二乖家的委屈地说:“我连碰也没碰着,哪知道什么钱庄的?” 彭公问:“那你怎知道那是银票呢?该不是当票吧?” 乔二乖家的赌咒发誓说:“不怕诸位笑话,因俺那个大伯哥以前不着调,总来俺家里蹭吃蹭喝,俺心里烦他。他上回家来时,背了个包袱,俺掂量了一下,觉得轻飘飘的,还当是他又两手空空,回来来祸害俺呢。不想他解开包袱来,只见里面又套着个小红包裹,小红包裹里面又装着个蓝稠袋,做得挺好看的,我记得真真的,那个钱袋上绣满了‘贵’字,大概是取个大富大贵的好兆头吧。他拿出那些银票来,在手里铺开,花花绿绿的真好看。他亲口说的,那是银票,一共三百两。我若骗您,舌头上长个疔,烂到嗓子眼,从嗓子里一直烂到肚子里……”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等族长回来了,我一定告诉他,让他替你做主。你俩先回去吧,有事再叫你。” 她还想说什么呢,乔向廷已叫魏嫂进来送客了。 等着她俩走了,彭公哈冷笑道:“诸位可都听见了,真凶有了,就是她大伯哥乔大乖!” 众人此时对他都佩服到家了,纷纷站起身,向他作揖。 彭公说声:“客套什么呢,想法拿人吧,官府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他让乔向廷从作坊里挑两个伙计使唤,乔向廷就让老魏、大黄、小黄和孙来银跟着彭公破案擒凶。彭公说先得训练一下子,那小子既然是个无赖,估计手底下地痞不少,真干起架来别被他们打趴下了;再者,先得摸准他的动向再说。 彭公回到乔向廷家里,加紧训练那几个人擒拿格斗功夫。然而庄稼汉和纺织工毕竟一时半会儿难以变成格斗高手的,除了老魏有把子力气以外,他那几个加在一起还招架不住彭公的一招半式呢。 彭公一边训练他们几个,一边打发魏铁担和狗剩子去镇子上打听乔大乖的行踪。 原来,乔大乖嫁祸乔广善之后,心花怒放,得意忘形起来。他怂恿张大户买通狱吏,变着法子折磨乔广善,最好让他暴毙牢中,死无对证。然后他带着十来个小弟,替张大户到处收取保护费,谁家店铺若是不交,则再无宁日,直到被敲诈的一干二净。 他得意之余,还专好玩“环肥燕瘦”,每占了人家的妻子、女儿,反过来却向她们的家人要所谓“辛苦费”。 这个出身低贱、受尽别人欺辱的人一旦得势,欺负起别人来反又有过之而无不及,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十恶不赦的坏蛋。 孙骡子和狗剩子回来,将打听到的这些事说给大家听,众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彭公加紧训练他们几个,他们却总不上手。他正撒急呢,却见周先生和小鸽子带着五六个人来了。原来,他俩待左公善后之事完成后,便北上追随彭公,左公身边的卫士与彭公十分投机,也愿意跟着他共奔前程。 彭公见了大喜,说声:“天助我也!” 当天魏铁担和狗剩子把准了乔大乖的动向,当夜便动手。 乔大乖在镇子上喝了酒,去一个客店里躺着,他的小弟去给他张罗女人。那些女子被强行带来,见楼上楼下六七个弟兄守备森严,哭又不敢哭,叫又不敢叫。 眼看女人们就要遭他的毒手,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动手,“乒乓”、“哎吆”之声不断,左公的护卫都是从万马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人能顶十个人,楼下几个小混混哪是他们的对手? 乔大乖在楼上还以为他手下又欺负人呢,吆喝门外的把门的:“要楼下安静些,妈妈的打搅了老爷的兴致!” 楼上把门的还没闹清下面是怎么回事来呢,就被冲上来的护卫摆平了,楼上楼下躺满了断胳膊折腿的狗腿子。 乔大乖已脱得溜光,房门一下被踹开了,他“哎呀”一声,就瘫在那里了,被几个护卫拿细绳子捆了个结实。 彭公将店主人和伙计叫进来当佐证,就在房间里问起案来。 他先让乔大乖说是怎样害死乔慕贵的,乔大乖一听就懵了,还在支吾,护卫过来一脚又踹了他个跟头,问他:是这样踹下枯井的吗?乔大乖一听他们连这细节都知道了,当场痛哭流涕,一五一十地招了供,连贝勒爷如何泛舟、如何遗玉,张大户如何将玉佩赠给张有财、他又如何将灯笼和蓝稠袋投进井里的细节讲了一遍,还说那块石碑也是他找人刻的,乘夜偷偷埋进了乔广善家的田里。 周先生在旁边随笔记录周详,又念了一遍,问他是否相符,他叩头点地。然后小鸽子令他画押、摁手印,店主人和伙计也哆哆嗦嗦地画了押、摁了手印。 彭公又让周先生起草了一份奏章,弹劾贝勒爷、县官贪赃枉法,控告张大户为非作歹、鱼肉乡里。 一切就绪,一行人押着乔大乖去县衙击鼓。 县官坐堂,一看又是彭公,不禁直皱眉头。 彭公也不跟他客套,令人带上乔大乖来,然后把供状和奏折往桌案上一放,坐在一边不言语。 县官拿起来看了一遍,顿时魂飞天外,赶紧撂袍跪在彭公脚下求饶。 彭公令他起来,要他当堂释放乔广善,其余另论;倘若行事不公,即行弹劾。 乔广善被除了枷带上堂来,此时已然站不起来了。乔金宝见状大哭,抱着父亲不放手。 彭公令县官准备轿子,派衙役一路送到乔家村。 等回到家里,乔广善才知道老母已经不在了,一时泣不成声,大家也是唏嘘一片。 彭公和周先生密切关注县官如何判案。 却说县官打发彭公一行走了,又将乔大乖收监,飞马去找张大户商量对策。张大户听了他的诉说,看了供状和弹劾奏折,一下瘫坐在太师椅上,尖声道:“全完了……” 他们又告知了金老爷,金老爷正嘬人奶呢,这一下惊掉了半个下巴,说声:“真没想到啊……” 他们赶紧禀报贝勒爷,贝勒爷呆坐了半天,求他们万不可承认九龙佩是他遗失的,只说他家田里有“天子气”的事。 县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亲自来到乔家村,向彭公和乔广善、乔向廷告饶求情。 乔广善有气无力地劝彭公:“做人留一线,事后好相见。你们今后还要在仕途中混,就不要赶尽杀绝了吧!” 周先生暗赞老爷子的心胸气量,便也会同众人力劝彭公,他这才勉强答应撤回弹劾奏折。 县官感激不尽,即刻回衙判案:判乔大乖斩立决,逐级上报,待朝廷核准后行刑;其余帮凶笞挞五十。 只是那有“天子气”的田产,既已惊动朝廷,朝廷颇为忌讳,收归皇产,不复更改。 彭公不依,要再上奏弹劾,周先生硬拦住他,说声:“有‘天子气’的田,谁敢种?要回来也是个祸根。” 彭公想想也是,只得作罢。 乔向廷又将他年轻时乔广善赠给他家的那块地如数归还了他家,乔广善感慨地说:“幸亏当年赠给了你,不然今儿也变成了‘皇产’了。”说完,苦笑了几声,随即滴下泪来。 因乔广善身体元气大伤,又上了年纪,不久便凄惨过世了。 城里的亲戚,本村村民,远近乡邻,纷纷来吊唁。 大家都叹气,说这么一个大善人,却没有得到善报,真是苍天无眼啊! 却说大黄、小黄,见彭公挖出真凶,为岳父乔慕贵报了仇,他虽是个恶人,但死者为大,他两个做女婿的,也便带着浑家前来谢恩。其实她姊妹俩早就对父亲劝谏过,却屡谏不听,做女儿的又能怎样呢?这次为了答谢彭公,她俩各为他做了一双鞋袜。彭公逊谢不受,大黄、小黄和乔向廷再三劝说,他才收下。 众人又住了两天,因彭公还要带家眷进京,便告辞回城了。尚璞和乔向廷各给钱易写了一封信,推荐彭公去北洋水师任事,周先生和那几个护卫也都追随他为海防效力去了。 自彭公一行人走了之后,尚璞仍办义学,青桐仍悬壶济世,他俩都把改造世道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们身上……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07章 乔载智回家乡探亲 时光荏苒,乔载智和陈安邦都从官办学堂结业了,陈安邦果然如愿去西洋留学了,乔载智则经钱易引荐,去天津军火机器总局做事。 陈青桐对乔载智说:“你这么多年不回老家了,临去天津卫之前,最好回去与父母见一面,‘儿行千里母担忧’,家里还不知怎么牵挂你呢!” 乔载智怎能不想回家探亲呢?只是怕尚伯伯和舅舅笑他长这么大了还有小儿恋家之态,才不敢提出来。今听舅舅亲口说了,自然高兴,当即就拜别省城的亲人,急切地踏上了回乡之路。 乔载智回到村里时,街上好多人都不认得他了,因他已长成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他走进家门,见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挑秕谷呢。他走进去,径直走到娘的跟前,双膝跪下,叫一声:“娘!” 他娘猛一抬头,见面前跪着一个人,吓了一跳,听他的声音,这才认出是自己的儿子,就“哎呀”一声,起身就搂住载智的头,哭着说:“俺儿子回来了,俺的载智回来喽。城里又遭洪灾又闹瘟疫的,那会儿可急死娘了!” 说完,两手去他脸上摸索,嘴里说:“变样了,长大了。” 这时乔载德从书房里听见,也跑出来,他拉起弟弟的手,又说又笑的。 乔孟氏也从后院跑出来,叔嫂二人见了礼。 载智给娘亲和兄嫂取出舅舅、伯伯两家带来的礼物,各人看了,都很喜欢。 载智问:“弟弟呢?侄子呢?” 乔孟氏说:“咱兄弟和庆勤出去放风筝了,临走我还嘱咐庆勤,别扒河了井的,这会子倒好回来了。庆俭、庆谦在屋里睡觉呢。” 载智又问:“爹呢?” 他娘说:“去作坊里了。自你金宝叔叔家里摊了事,在家守孝,顾不上作坊了。那里可忙呢,天天有事。” 乔载智对工厂很感兴趣,便让哥哥领着去那里看看。乔载德当然愿意去,兄弟俩手牵着手往外走,她娘和乔孟氏送出大门外。 他俩刚走几步,拐弯处跑来了乔载禄,他不认得二哥,只叫大哥。乔载德问:“你侄子呢?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载禄带着苦音说:“他在树上呢,下不来了!” 载德、载智听了,心中大急,忙让他带着去找他,载禄回头就跑,她娘和乔孟氏见载禄自己回来了,说话又带着哭腔,就知道准没好事,又见他仨往村外跑,也吓坏了,娘儿俩互相搀扶着跟着跑。 乔载智跑得最快,远远就见溪边的一棵杨树上,庆勤高高地挂在树梢,大风一吹,左摆右晃,摇摇欲坠,把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双手死死抱住腕口粗细的树干。 载智二话不说,甩掉鞋袜,奋力往上攀爬。 快到树梢时,因重力加大,大风吹来,摇摆得更厉害了,把庆勤吓得脸焦黄,哭音都变调了。 乔载智喊:“别怕,使劲抓住,二叔来了!” 他怕树梢折断,只缓缓往上蠕动,终于靠近庆勤了,就让他抱住树干岔开两腿骑在自己肩上,然后带着他缓缓下滑。每到一个树杈,他就稍微歇一歇,喘口气,好容易滑到下半截,树干粗些了,才摇晃得不那么狠了。 这时庆勤也就不很害怕了,甚而有些破涕为笑起来。 两人终于平稳落地,树下的人都舒了一口气。依莲不由分说,揪过载禄来照着屁股就打,乔孟氏赶紧拦住,说:“人都下来了,你又打俺小兄弟干么?” 她婆婆一边打载禄,一边骂:“你出来就挑唆着侄子爬高爬低的,出了事却一个人往家里跑。要是跌下来,还不得摔个残废?” 又跑过去抱住庆勤,一迭声地问:“小哎,吓着了吧?快让奶奶看看。”她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划痕,这才放心,又用手捋着他的头发,嘴里哼着:“扑拉扑拉毛,吓不着;扑拉扑拉头发,吓着人家!”还往地上呼啦了两下,问:“庆勤哎,家来了么?……你说家来了。”又问:“庆勤哎,家来了么?”庆勤赶紧说:“家来了。”他奶奶这才放心。 乔乃德问:“出来放风筝的,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庆勤说:“俺都抬头看风筝,小叔看见树上有一个鸟窝,说窝里准有鸟蛋,要么有小鸟。他想掏鸟蛋,可是那么高他不敢上,说我比他大,要我上。我好容易爬上去了,可是起风了,树梢那么细,摇来晃去的,可吓死我了。” 他奶奶听了,果然是载禄挑唆的,又拧了他的耳朵两把。 载智拦住娘,问他俩:“风筝呢?”俩孩子这才左顾右盼找风筝,哪还有风筝的影子,只好说:“随风跑了。” 载智忍住笑,就说:“以后再出来,做什么就是做什么,可不要三心二意的,记住没?” 载禄回答:“记住了,谢谢叔叔!你今儿救了我侄子,赶明儿我给你垛个小哨儿!” 乔孟氏听了笑弯了腰,说道:“这可乱了辈份了,他哪是你叔叔?他是你二哥!就是爹娘常说的那个在城里的二哥!” 载禄听了,这才知道眼前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二哥,顿时亲得了不得,伸出胳膊让他抱。载智笑着抱起他来,庆勤爬树爬累了,也要爹爹抱,四个人一起去工厂里了。 乔载智远远看着自家的两个工厂,越看越觉得有气派。原来那里早已不是原先的两处石头房子了,近些年不仅翻盖了厂房,配上了仓库,修起了院墙,连门房也建得很气派,里面能住人呢,——如今阿胡和老田都在里面住着。 老田自从东家的家业败了以后,他本想回老家的,可是老伴早已去世,唯一的女儿也早嫁人了,有心回去投奔女婿吧,却又怕住得不舒心,乔向廷请他到工厂里帮着弄弄账,照管一些杂务什么的,老田好生感激,夜里也在门房里住。 工厂附近还盖起了四处宅院呢,分别是曹师傅、大黄、小黄和老魏家的。 老魏早已不在柴火园里的房子里住了,那里如今只做废品仓库了,——他家为了给铁担成亲,便挨着曹师傅的家新起了五间砖瓦房,配有厢房,是座整齐的四合院,新媳妇娶到东厢房里。 加上那三家,织布厂、榨油厂附近新成了一片小村落,颇有生机。 这些都得益于乔向廷,他不仅容纳了他们这几个外乡人在此安居乐业,还用自家的产业养活了十里八乡的好多穷人,维持了人们的生计。 他四个来到织布厂门外,一听到机器的轰鸣声,乔载智心里就很欣喜,因为他一贯主张“实业救国”的,再说,自己很快就要去军火机器总局做事了,所以对机器尤为感兴趣。 刚进大门,就见老田正红着脸训斥一个工人呢。可那工人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嘴里嘟囔着,不服管,意思是嫌他小题大做。老田气忿忿的,这时乔向廷走过来,先问了两人几句话,又训了那个工人几句,然后替那位工人打圆场,说下不为例啊。 那工人见东家比较和气,便又顶撞了老田两句,说声:“有东家在这里呢!你算老几啊?” 说完,转身又去看机器了。 曹师傅看不过去,也对东家说:“这个家伙得狠训他一顿才行,他看着机器睡着了好几回了。老田说他两句不多!东家您甭心太软,不然更难治了。” 老田听了这话,感激曹师傅之余,又有感于东家在他和伙计之间和稀泥,顿时觉得有些委屈了。 乔载智紧走两步,叫了声“爹”。 乔向廷转头见是二儿子回来了,心里喜欢,忙替大家引荐,好些工人都过来见过二少爷。 老田也忙见了礼,却终因刚才东家没替自己争理,郁郁寡欢的。 乔向廷呵呵地笑着,说声:“老田你别委屈了。正好这孩子回来了,待会儿我请你家去喝酒,给你赔不是。” 老田听了这话,这才略微扳回点面子来,忙换了笑脸说:“东家您说哪里话呢?我委屈啥哩?您就是心太善,一心为了工人好,又加上脸太软,慢慢惯得伙计们偷奸磨滑。我也是为了厂子好!” 曹师傅说:“嗯呢,都是好意,别往心里头去了吧。” 大黄、小黄、李显、李赫等人也忙过来见过乔载智。 大黄说道:“二少爷在城里念书,必是见过世面的,您去看看我师傅他老人家造的机器好不好。哦,主机是买来的,剩下的都是他自己鼓捣出来的,您看配的可合适?中使不中使?” 小黄笑着说:“哈哈,连伙计们都学会操作了,怎地不中使?嗯,再让洋学生看看,给改进一二也好。” 乔载智跟着大家进去看了一遭,果然见大机器带动着好些土儿吧唧的玩意转的正欢。 这时,那些工人见他们进来了,一个个都全神贯注,不再马虎了。 老田让大家忙去,他又领着载智去油坊看了看。回来后又开了仓库,去里面看了,指着说:“这是精品,这是次品,这是废品。” 乔载智很诧异,问:“怎地还有这么多次品、废品?卖得出去吗?” 老田苦笑道:“要不我撒急呢。伙计看着机器都能睡着,能不出次品、废品吗?不光堆积在这里,连你家柴园那两间房里,也堆着废品呢。唉,这样的布咋卖?不值钱!” 乔载智听了,又看看买来的棉花也堆成垛,却织出了这么多次品、废品,他怎不惋惜。心想:“如何才能帮爹爹兴利除弊呢?” 午饭时,家里果然置了酒,曹师傅、老魏、老田等人都来了。乔慕贵的两个女儿忙将自己做的菜蔬也送了过来。自从铁担娶了亲,老魏两口子也就搬到自家新宅子里住了,魏嫂伺候媳妇坐月子呢,不能来帮工了,平常家里的事,多亏载德家的操持,有依莲在后面指导着,大事小情倒也过得去。 男人们都在上房落座,载德、载智把盏。 庆俭和庆谦年龄还小,跟着女人们在厨屋吃饭,载禄和庆勤这俩大点的孩子却不正经坐着吃饭,一会儿跑进厨屋,一会儿跑进上房,曹师傅就给他俩夹菜吃,他俩抓着鸡爪子、鱼尾巴之类的菜肴边吃边跑。 那载禄吃完了手里的鸡爪子,又跑进上房去要鸡翅膀,却见老田正抓着鸡翅膀啃呢,他登时急了,把啃剩的鸡爪子往桌上一摔,又抓起老田的筷子往地上一掼,就地打起滚来。 大人都劝,她娘也忙从厨下赶过来一看究竟。 载禄见大人这么关注他,更不依不饶了,非要老田吐出来不可,把老田羞臊得坐不住。 他爹见小儿子又使性子了,知道守着外人劝也劝不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就去里间的抽屉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玩意来,归坐后对载禄说:“好孩子,别哭了,快看你舅舅给我捎回来的打火机!真跷蹊,你看,拔开盖儿,一转小轮子就呲火星子,一呲火星子油焾子就出火,稀奇不稀奇?哈哈,我点旱烟可不用再拼打那火镰火石了,这玩意忒好使了!”说完,用力猛转那轮子,转了两三下,果然打起火来。 乔载禄一看,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就从地上爬起来,要过那东西来看,只见外壳是纯银色的,里头的齿轮、焾子那么精巧,真让人喜欢。 原来,这是一位富商赠给青桐的,青桐让载智给姐夫捎回来了。 载禄学着打了两下,但力气太小,打不着。他又要撒急,乔向廷忙说:“这东西是掌油的。开了盖儿了跑了油了,我再加点油就好了。”说完,又起身从里间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来,里面装着黄澄澄的洋油,他拔开打火机的后屁股滴了好几滴进去,然后又忙插紧,果然很容易打着了。 这下可把乔载禄乐坏了,又夺过来打了几下,他也打着火了,乐得蹦起来。 他爹却说:“小孩子可不敢玩火。水火无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完就往回要,载禄还没玩够呢,他爹就说:“我要点烟呢。”就往烟锅里装旱烟,载禄正要再试身手,不料他爹却自己点着了。这下载禄又不乐意了,哭着闹着,非要他爹把烟头摁死,由他打着火机重新点燃才罢。 乔向廷吸着旱烟,连哄带骗收回打火机,又放到里屋的抽屉里去了,回座招呼大家吃酒。桌上只有乔向廷、老田和李显李赫兄弟能喝点,老田却怕喝醉了出丑,一直放不开量。 乔向廷因上午阻拦他训斥伙计的事,心里欠他一礼,便格外敬重他,不住地劝酒。 曹师傅看着老田,叹口气说:“唉,老哥以前在我女婿家里时,酒是不用劝的。怎么如今到了这新东家这里,酒量反而减了?” 老田见他提起老东家来,眼圈一红,说:“唉,说起老东家,他对我真不错。按理,我该为他守孝,滴酒不沾。可新东家对我更好,托我管账、管事,我该陪东家喝两杯才是。” 乔载智替他斟酒,老田说:“二少爷在城里读书,又进过洋学堂,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咱这工厂该咋个管法,说说你的高见呗。” 乔载智惭愧地笑笑,说:“我在学校里没学这个。赶明儿我进了官府的机器局,看看他们是咋管的,回来咱再照着办。” 大黄问:“你在官办学校里上学,他们就不教你如何做官如何管人吗?” 乔载智笑道:“我学的新学,不教这个。” 大家纳闷地问:“那新学学什么?” 载智说:“新学学的东西可多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物理化学……哦,说这个你们也不懂得。就这么说吧,咱们烧菜,要放盐巴吧,我知道盐巴是什么组成的,还有咱们喝的水,又叫做氢二氧。再个,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放一起,一加热,能生成什么;再个,物体如何受力,怎样运动等等。” 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着,连载禄进进出出地捣乱也都不在意了。 乔载智又说了一大通,老魏不耐烦了,直接问一句:“你就说,你去了军火机器总局能做什么吧。” 乔载智想了一想,说:“我能造火药,去炼铁也懂火候,炼出铁来就可以造机器,有了机器就能建工厂,有了工厂,就什么也都有了,这叫国富民强。到那时,咱也造枪造炮,再也不怕洋鬼子了。又加上咱地大物博,什么原料也不缺,想造什么就造什么。谁要敢来欺负咱,就叫他有来无回!”说完,两眼放光。 乔向廷磕磕烟锅,咳了一声,说道:“那敢情好。只怕弄不成,白欢喜一场。” 曹师傅忙问:“怎么的呢?”乔向廷叹口气说:“你不见前一抹儿来的那位彭公吗?他可是一身正气、一心干事的人,可他干的成吗?所以要想干成事,须从根儿上着手。” 众人问:“怎样从根儿上着手?”乔向廷说:“先得把管事的人管好了,把好人留下,把孬种撵了,然后大家才能专心干事,这是第一招。接着就得定规矩,制出条条杠杠来让大家都照着办。为啥非得定规矩呢?因为圣人不常有,所以单靠人是靠不住的,唯有靠规矩,靠王法,才能管长远。圣人只要把规矩立起来,世世传承,那样人们就只管照着规矩办事也就是了!以后的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可能恰是因为他不愿彰显自己,只愿彰显规矩、王法吧,这样的圣人,是圣人中的圣人,千年不遇!” 大家听了,不由得对东家刮目相看起来,连载智也频频点头,他想不到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竟还有这么高深的见识,不过,他说的圣人不愿彰显自己的话,似乎也有出处的,后来他想起来了,是《道德经》里的一句话:“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他不知道父亲是否读过《道德经》,但他由此相信,有时一个人的想法,往往会和书上的话不谋而合。 李显突然问:“赶明儿二少爷去天津军火机器总局做事了,也是吃官饭的人了,是不是也要穿蟒袍、配顶戴、戴花翎呢?” 乔载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想不会吧,又不是去做官,只是去做工,短衣打扮才爽利些。” 李赫说:“你即便不穿官衣,也是吃官饭的人,已是身入公门了,以后要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说完,要敬载智一杯。 载智知道与他们不能谈天,只敷衍应付罢了。 乔向廷在一边听着,突然觉得李赫的话甚是有理,自己家里已然出了一个吃官饭的人了,过后该去上上坟,告诉列祖列宗这件喜事,让他们保佑孩子仕途顺利,可别遭了彭公的厄运。 正想着呢,突听外面一片喊声,接着就见小黄家的跑进来,哆哆嗦嗦地说:“可了不得了,柴火园里走水了。快去救火啊!” 这时就听见大黄家的也在外面喊。把大家惊得差点掀翻桌子,忙跑到大门外去看,只见柴火园三间小屋里浓烟滚滚,火苗子也起来了。大家忙去水缸里取水,也有提着水桶往井沿跑的。水从窗口里泼进去,黄烟更浓了。 这时邻里乡亲也都跑来了,也有端着脸盆的,也有提着木桶的,有的心慌找不到家什,就把尿盆端出来的。大家来回奔跑,七手八脚取水,终于熄灭了火苗,后来也不冒烟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脸上不是灰就是泥,都嘿嘿地笑起来。 众人这才问是怎么回事。乔孟氏说:“我要溜干粮,就来园子里抱柴火,却闻到屋里有烧布的臭味,扒着窗子一看,我娘哎,就见俺兄弟在里头呢,地上和布堆上都是火,他连跺脚带扑腾的,想把火扑灭,可是浓烟却把他熏晕了,倒在了地上,眼看就要烧着他了。我差点吓死,就去推门,谁想里头插着呢!我也顾不得了,一头撞过去,——你看我头上的包。幸亏这门栓糠了,我三撞两撞的,好容易撞开了,我抱起他就往外跑,这时火已经起来了,您去看看他脸上还有眉毛吗?连小辫子也烧焦了。唉,要是晚来一步,俺兄弟可就……” 说着,不由地后怕起来,哭出了声。 乔向廷这才想起他来,忙问:“他在哪呢?” 依莲正在墙根底下搂着他呢,不住地说:“就这一会儿没听见他的动静,心道可老实一霎吧,却没想到却惹出这么大祸来!多亏了各位了,要不然引着外面的柴火,又连着宅子,那可就……”说着也哽咽了。 乔向廷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抓着载禄就打,曹师傅赶紧拦住,劝道:“你这是干嘛呢?孩子还小,他又不是故意的,人好歹没事就是万幸了!再说,里头净些烂布,谁稀罕?烧了就烧了吧。” 乔向廷这才不再打孩子了。载禄吓得脸焦黄,还没缓过神来呢。 他爹又问:“你怎么引着火的?” 他哆嗦着嘴唇,懦懦地说:“我偷出打火机来,怕别人看见,就插住门,可是打不着,准是又跑气了。我又偷出洋油来,往里加了点油,打着了。可是地下也是油,扑棱一下着火了。后来的,我也不知道了……” 乔向廷一跺脚,恨恨地骂一句:“孽障,你早晚害死全家!” 大家都劝,他也只好作罢,又向大家道了谢,邀请去家里洗手。小黄说:“家里连水壶里的水也泼进去了,哪还有水?各人都回家去洗吧。真是远亲不如近邻!” 大家都谦辞两句,各自散了。 从这天起,载禄老实了几天,载德把他和庆勤、庆俭、庆谦一起叫进书房里,每天督促他四个读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08章 王千银带内弟赌博 且说乔载智在家闲着没事,天天往工厂里跑,他和曹师傅很谈得来,他俩都爱鼓捣机器,他跟曹师傅学了不少技巧。曹师傅也想见识一下他所说的什么力啦、运动方式之类的学问,想看看这方面的教材,载智爽快回家去取。 他回到家里,经过书房时,就听载德正授课呢,领着孩子们念:“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载禄!你听不听?你把那痒痒挠放下!谁让你带进书房来的?……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庆勤说:“爹爹,小叔他偷挠我后背。” 载德喝道:“载禄!你再不老实,我就让你罚站!你俩都坐好!” 他接着读:“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首孝悌,次见闻……” “大哥,错了!” 载德一愣,忙问载禄:“哪错了?” 载禄说:“应该是‘长于弟,宜先知’。你想啊,当年龄大的尚且不知,怎么就要年龄小的先知呢?年龄小,知道的自然少些,是不是啊?” “这个……”乔乃德一时语塞。 乔载智在门外听了,忍不住偷笑。 就听载德清清嗓子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想当年,项橐仅七岁,就当了孔子的老师了。” 载禄说:“谁信呢?孔圣人多大能耐,怎会拜个七岁的顽童当老师呢?” 载德斩钉截铁地说:“经史上写着呢,通红崭新!” 庆勤说道:“爹爹说的,我都信。可这项橐是哪村的小孩?这么大能耐!” 载德说:“他不是哪村的,他是古时候的小孩。我给你俩讲讲他的故事吧。项橐是古时候的一个神童,据说他娘是在山上挖药时生的他,抱回家后他爹一看,这孩子长的天格方圆,地格饱满,——留意啦,人家相面的夸人都说天格饱满,地格方圆,他倒好,恰恰相反,呵呵,就像个口袋的样子。他爹说,看他长得像个小口袋,那就叫他小橐吧,——橐就是口袋的意思。因他姓项,故而叫做项橐。相传项橐七岁那年,孔子带着他的学生周游列国,他们坐牛车行走在大路上,看见前面有一个小孩——就是项橐喽,正拿着一根树枝在路上画,孔子和他的弟子见那个孩子不知避让,就不高兴了,孔子问:‘你这无知顽童,挡着路干嘛呢?’项橐起身说:‘谁挡着路来?你们这些人好没道理,怎么能践踏路上的城池呢?’孔子问:‘城池在哪呢?’项橐说:‘呶,在路中间呢。’原来他在路上画的是一座城池。孔子笑道:‘这样的城池有什么用?’项橐说:‘能御车、御马、御兵!’孔子笑道:‘你这是画的画,车马从上面过又能咋的?’项橐说道:‘城门关了,请问平常是城躲车马呢?还是车马躲城呀?’孔子愣住了,他是个大圣人,要是张嘴说出‘城躲车马’的话,传出去怕被人家耻笑。他想了想,心道:这孩子的话不好回答,还是‘车马绕城’吧。就让学生赶着牛车拐弯靠边‘绕城’而过了,哈哈!孔子被这个孩子戏弄了,心里不大高兴,就说:‘我看你这孩子才智过人,莫非是个神通?你若果是神童,那么咱俩就比试一下,互相问对方问题,谁输了,就拜赢者为师,如何?’项橐说:‘我只是个小孩,你却是个大人,可别糊弄我啊。’孔子发誓说:‘我童叟无欺!’项橐想了想,便答应了。于是孔子邀请项橐同乘,想借机戏弄他一下。他恰好看见一个老农正在锄地,就问项橐:‘你看那个农夫锄地,你知道他这一天锄头起落多少次吗?’项橐说:‘那么我也问你,你乘坐牛车出游,你知道牛蹄子一天起落多少次吗?’孔子哑然,但仗着自己博学多才,又问项橐:‘人生于世,皆托日月之光,地生五谷,方养人间生灵。我且问你,天上有多少颗星辰,地上有多少粒五谷啊?’项橐回答说:‘天高不可量,地阔不可度,我只知道夜间一天星辰,年内一茬五谷。’接着就该着项橐问孔子了,他说:‘人的脑袋比天地小,却装着天地间无尽的念头,人的眼睛也不过方寸,却能容纳下世间万物,请问:是人的脑袋大呢还是天地大?是人的眼睛大呢还是世间万物大?’这一问,可把孔老夫子给难住了,他憋得脸通红,也答不上来。” 载禄和庆勤听到这里,不禁拍手笑起来,庆勤忙问:“他拜师了吗?” 他爹说:“别急,还没完呢。他们走到城门口,遇见一队送葬的人,见孝子们都不哭,却在唱歌,孔子是最看重‘礼’的,就说:‘人生于父母,养于父母,父母过世应该悲泣才对,怎么不哭反而歌唱呢?真是不孝!’项橐说:‘您听清他们唱的是什么了吗?’孔子摇摇头,说:‘没。’项橐说:‘您连人家唱的什么都没听清,就怎么能断定人家不孝呢?人家唱的是劝善歌!说是父母已打发闺女出嫁了,已经给儿子娶了媳妇了,该操心的事都操完了,做儿女的也反过来奉养父母,定省晨昏,已尽了孝心了。父母安享天年以后,如今逝去,就算有了归宿,子女们问心无愧!他们是在用歌声警醒世人,要趁着父母健在,好好尽孝,这可比父母去世后嚎啕大哭强多啦!’孔子听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见识还真不如一个小孩呢,就感叹道:‘我常说三人行必有吾师。你这孩童天资聪颖,见识不浅,真可为吾师也!’于是就对他行了拜师礼。这就是‘昔仲尼,师项橐’的故事。怎么样?还说年龄小的不应该先知吗?所以说,你们要好好读书。只要把书读好了,不光能中状元,还能为圣人的老师呢。来,跟我念: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 几个孩子听他讲故事,都兴致盎然的,但一听他念书,又都昏昏欲睡起来。载禄打了几个哈欠,突然站起来说声:“大哥,我要撒尿!” 载德皱皱眉头,说声:“去,去,快去快回!” 载禄如释重负,悄悄向庆勤做个鬼脸,笑着往外跑,出门看见二哥,又扮个鬼脸。 这里剩下庆勤和两个小的了,庆勤和小叔年龄相仿,平时只爱和小叔玩,见小叔跑了,自己坐着无趣,想了想也站起来说:“爹爹,我,我,我要拉屎。” 载德气得把书往桌上一扔,一挥手:“去去,就你俩事多,真是懒驴上套,不拉就尿!” 庆勤也跑了出去。载智听大哥教书还管不住两个小孩,只好苦笑了一下,回屋拿书走了。 傍晚,载智跟爹爹从作坊里回来,他爹心情特别好,还喝了两杯酒。饭后,载德回书房里苦读,载智伺候爹爹抽旱烟。依莲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纳鞋底。四个孩子在灯影下跑来跑去。载禄和庆勤不时过来摸摸载智的脖颈,因这俩孩子年长些,知道他是在外的亲人,所以总和他亲不够。 乔向廷吸完了一袋烟,对载智说:“你来家一趟不容易,赶明儿你去你两个姐姐家走一遭。自从她俩出了阁,你统共没去过几回。都说八月十五看闺女,可是工厂里里忙得很,我是脱不开身;你哥用功读书,一刻也不能耽误。我已跟铁担说好了,明儿要他雇车,装好东西你去一趟,也当替爹看了闺女了。” 载智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心里很高兴,他也时常想念两个姐姐的。 载禄、庆勤也吵着要去,乔向廷答应了;那俩小的本也想去,他奶奶怕他俩夜里睡觉哭,住不下,所以不让去。 乔向廷又对依莲说:“后晌老田给我说了一件事,我只在心里盘算着,还没迭的跟你说。他说西乡县城有个悦来布店,那是当地一家大铺子,主家姓章,生意做得挺大,不光开布店,还开粮店。他家有个闺女,比载智小三四岁,原说是一心找个识文断字、精爽开明的小伙子来,一来二去就耽搁下了。如今他家是咱的大主顾,章老板我也会过几次,人很好,很仁义。老田跟我嘀咕来,他觉得咱要能跟章家联姻,买卖就有大希望,何况咱还能取个精明的儿媳妇进门呢。” 他这么说着,瞥一眼载智,也是有意无意地给他透风。 依莲还没说什么呢,载智却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气呼呼地说:“我不同意,我不认得她,凭什么要娶她?” 一句话把乔向廷给噎着了,登时心头火起,也带着气说:“你愿意不愿意的,这事由你?” 载智很少在老家,他不太摸老爹的脾气,其实也是倔得很呢,所以呛着说:“不由我由谁?给我娶媳妇,难不成由着别人?” 他爹一听就来劲了,大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就是天!别说是娶亲,爹娘生养了你,君要臣死臣得死,父要子亡子得亡!看把你能的,喝了点洋墨水,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敢家来跟老子顶嘴?还反了你了!” 依莲一看不是事,忙两边劝和,他爹气哼哼的,又去摸烟袋。 载智心里也堵得慌,因他对于自己的另一半早有构想,——自他懂事以来就在舅舅和伯父家里住,舅妈和伯母的影子,早已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脑海里了,她们的清秀,她们的开明,她们的高洁,令他认为世上最好的女人就是她俩那样的,自己心仪的女人也应该和她俩一个模子;如今爹爹竟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要给自己娶进一个商女,整天和一个锱铢必较、满身铜臭气的女人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趣味! 乔向廷心里不痛快,拼打火镰火石怎么也打不着火。这时,载禄警觉地躲得远远的,他怕爹爹想起打火机来。 载智心里略沉静了一下,便去抽屉里找了火柴来,替爹爹点着烟。 他爹也不理他,大家都沉默起来。 他娘就问俩孩子:“困了没?打盹了就去睡觉去。”两个孩子从未见过小辈的还能跟长辈的吵架,心里有些胆怯,就都说困了,悄没声地回屋睡觉去了。 载智这时也有些后悔,就放低声音对爹说:“爹您甭生气,我不是故意气您。我是说,娶亲是一辈子的事,可不能草率马虎,咱不得好生打听打听啊。万一娶进来一个混竖不拉理的,咱家里可招架不住。我拍拍腚走了,让俺娘在她跟前受气,那我可真是大不孝了。” 他娘听了这话,忙顺势说:“是啊,是啊,孩子说的也没错。咱不着急,再打听打听。” 载智怕爹爹认为自己心里已活络了,又忙补一句:“但凡是个好的,大都十五六岁就出阁了,我觉得她是个老姑娘了,二十出头还没嫁出去,能好哪里去?” 说完,忙道了声安,回西厢房了。 第二天,魏铁担果然雇了一辆马车来,还拉着榨油厂里的油、织布厂里的布,点心铺子里的月饼,酒店里的老酒,说是各家一半。载智领俩孩子上了车,车把式一摇长鞭,马脖子上的銮铃就响起来,把俩孩子高兴得直吆喝,载智的心情也大好起来。 先到了大姐家里,春草很久不见二弟了,喜欢得直掉泪,两个孩子都有礼貌,不待别人指使,该叫姐的叫姐,该喊姑的喊姑。她公婆也很热情,拉着载智的手嘘寒问暖,她婆婆忙着给孩子们分点心。春草的儿子已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了,早跑去野外告诉他爹了,原来他正在田里收苞米呢。他家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里有几亩地,圈里也有牲口,算是比较殷实的人家,农闲时也读几行书。 他家招待得也很殷勤,可是刚吃完饭,庆勤就嚷着要去二姑家,载禄也急着去。因饭桌上谈的都是些庄户人家的事,俩孩子觉得不好玩。载智怕载禄在亲戚家里使起性子来,面子上不好看,就答应饭后就走。 春草的儿子也想跟着去走姨家,可田里正忙需要帮工,走不开,再者夜里他爹还要督促他读书呢。 夏叶的婆家在镇子上住,姓王,家境要更好一些,不光野外有田,镇子上还有店铺,手头来钱更容易些。 夏叶的丈夫叫王千银,在家排行老小,打小吃穿不愁,长大了仍是个玩家,如今生的俩儿子也都十来岁了,他自己还沉迷于遛鸟、逗蛐蛐、跑马、斗鸡什么的;更要命的是嗜赌如命,而且输多赢少。 夏叶的公婆也管不了儿子,有一回他输掉了半亩地,把老两口气得分给他几间房子,分家另过。 夏叶整天急得垂泪,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有什么办法呢?王千银心眼倒也不坏,也知道疼人,每见屋里人掉眼泪,就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可是每当兜里有点闲钱就手痒。 偶尔赢一回,他也知道买些妻、儿喜欢的东西带回来,这时夏叶哭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嘱咐他别胡花花了,好歹攒点儿将来给儿子娶媳妇。 这天,王千银又赢了一回,心里高兴,正在家里表功呢,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夏叶开门一看,见是二弟来了,欢喜得嘴里直念佛。王千银也高兴,正好拿赢来的银子去沽酒。 大家吃着晚饭,他怀里突然传出蝈蝈的叫声来,惹得载禄和庆勤争相去他怀里掏,把王千银乐得哈哈的。 第二天,载智教外甥读书写字,庆勤在石榴树下逗鸟玩,载禄则缠着二姐夫领他去街上逛逛。王千银很喜欢这个小舅子,一者这孩子长得漂亮,二者觉得很投缘法,他俩很能说到一家去。他摸摸兜里还有点碎银子,就带着载禄上街了。 镇子虽然不大,可比乡下繁华多了,载禄的眼都不够使的了,吃了三串糖葫芦,喝了两大碗豆浆。 他们往回返时,迎面遇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乔二乖,他正领着几个汉子挨个铺子收保护费呢。原来,自从乔慕贵、乔大乖死了以后,张大户手下就数乔二乖机灵了,他就让他当起了喽啰头儿。 乔二乖对外仍说是什么促进会分会会长,——他儿子乔占鳌是副会长,无非就是办赌场、开妓院,再个到处收保护费。 这乔二乖认得王千银,按辈分王千银应叫他表叔,但因乔向廷是他们村的大户,而且乔广善亡故后大家公推他当了族长,因而乔二乖多了个心眼,自降一辈,见面就称呼王千银“姑老爷”。今见他领着载禄逛街,忙点头哈腰地过来打招呼。 王千银与他在赌场也常见,别看场外论亲戚,场内却六亲不认。这回王千银因家里有客人,又领着小内弟,却不愿去赌。乔二乖就邀请说:“姑老爷不赏脸咋的?这就不够意思了。咱亲戚套亲戚,我还误您啊?您家老人的两处门面,我可从没让人去收过保护费吧?今儿入场,我请客!连这位小哥,哦,不,该叫小叔,我也请!本金我出,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如何?” 王千银一听,不由得心痒,悄悄对载禄说:“好兄弟,我领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回家你可别和你姐姐说啊!也不能和你二哥说,——跟谁也不能说,不然不带你出来玩了。” 载禄见他说的这么神秘,好奇心倍增,连连点头答应了。 乔二乖在一旁笑道:“姑老爷放心,你家老人的门头店,多咱也不去收保护费!” 然后向一个跟班耳语几句,让他先去知会乔占鳌,把赌场里参赌的熟人安排好,要大家好好伺候姑老爷。 王千银领着载禄跟着乔二乖往赌场走,乔二乖此时在街面上俨然已是个人物了,做生意的都向他请安问好。 载禄悄悄问二姐夫:“这个人说收保护费,什么是保护费呀?” 王千银小声说:“交给他们保护费,就是他们不去找咱的麻烦了。不交,他们就去砸咱家的门店,叫咱干不成,惹恼了还要人的命呢!” 载禄“噢”了一声,说:“敢情交保护费,就是为了他们不打咱呀,哦,不打咱就算是保护咱了啊。” 王千银怕乔二乖听见,忙“嘘”的一声。 到了赌场,这次本金果然由乔二乖垫付,各类点心、瓜果、茶水也都免费,赌场的伙计们对他俩格外客气。 这一下可把载禄乐坏了,一时不知吃什么好了,嘴里嚼着糖,左手拿着点心,右手还抓着瓜子儿。 王千银的手气也特别好,赢多输少,兜里硬邦邦的了。 载禄见姐夫总赢,他第一回见挣钱这么容易,不由得也靠前看热闹。王千银有时拿不准了,就说:“听小孩的吧,小孩的眼干净,能穿透桶壁!” 果真,载禄说大就是大,说小就是小,把他弟兄俩乐得前仰后合的。 乔二乖不住地冲载禄伸大拇哥,说:“真是神童!要不小叔亲自来一回,本金也算我的,输了也算我的。” 载禄虽然人小,心却大的很,见姐夫老赢,早已按捺不住了,果然撸撸袖子下场子了,他竟然也是把把赢,很快碎银子变成了银锞子,银锞子变成了银锭子了。 王千银心道:“这回可发了家了!” 不过他倒也很精明,这次见好就收,忙止住了内弟。载禄却上了瘾,说再来最后一把,然而最后一把却输了,幸而赌资不大,手里还有盈余。 载禄意犹未尽,非得要扳回一局来,他姐夫却执意离场,乔二乖也不勉强,说进退随意。 王千银见这回乔二乖仗义,便也仗义起来,又执意把本金还给他,乔二乖推让几次才收下了。 王千银又顾虑今天拿回这么大一块银锭子,怕家里起疑,就和载禄商量,只带点碎银子回去,把银锭子先寄存在柜上,以后再来玩时赢他个盆满钵满的! 载禄自然无所不应,二人又吃喝了一阵,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载智住了两天,便急着回家,两个孩子却没玩够,仍不愿意走。 又住了两天,好说歹说才答应明天走。 好容易启程了,他领着俩孩子,都带着鸟笼子、蝈蝈笼子,一路上伴着马脖子上銮铃响,还有鸟啼虫鸣声,好不热闹。 回到家一看,只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忙着给载智筹办婚事呢,原来他爹已定好了日子,就要给他完婚,顿时把载智给急晕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09章 乔载智奉命成婚 且说载智领着弟弟、侄子回到家里,见众人忙里忙外布置花堂,贴对联、挂灯笼,还杀猪宰羊的,说是要给他娶媳妇。 载智不想成亲,急得跺脚、碰头,说什么也不答应。 可他爹却不由着他! 原来,乔向廷对二儿子的婚事也很慎重的,他反复问李显、李赫,章家的家境和品行到底怎样?因他俩常去送货,对章家的情况比较熟,他俩都说:“没得挑!” 他还托魏铁担专程跑了一趟,到那个县城打听一下悦来布店主家的品行,更晓听一下他家女儿的德行。 所有的布店都说:“好!” 那些开粮店的也赞不绝口,说章老板仁义,粮荒时他家不涨价,因他有一颗善心。 魏铁担回来说了,乔向廷这才放了心。 因载智很快就要去天津机器局做事了,时间紧迫,须特事特办,乔向廷便托曹师傅做媒人,知会了章老板。 章老板早就对乔家了如指掌,当然愿意,两家就这么订了亲。就等送过联门帖子,娶新人进门拜花堂了。 载智见了这些,觉得就像扎进了湍流漩涡里,只能随着水旋转,有力使不上,嘴里说的都没人理。 他娘倒是过来看了他几次,一再说:“都打听好了,章家果然是个好人家,闺女也不错。”她说着说着,就露出喜滋滋的神色来,让载智觉得娘也不那么贴心了。 载智三天不吃不喝。 他爹嘱咐家里人:“他不吃是他不饿!可别往外说,要让亲家听说了,还不得笑话咱没家教?”还发狠说:“把饭端出来,别放他屋里,再饿两天就好了!” 她娘心疼得不得了,当着当家的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随奉着说:“这孩子不知好歹,爹娘还误他咋的?” 载德心疼弟弟,夜间偷偷让浑家做饭送给他吃,可载德也是犟脾气,一口也不吃。 这一晚,夜深了,载德又来到后罩房里,——因西厢房装饰成洞房了,载智暂时住后罩房。载德劝弟弟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二十四五的人了,咱村同龄的人有的快要抱孙子了,爹娘怎地不着急?” 载智也不跟他顶嘴,只说:“你不懂,爹娘也不懂。自古大丈夫何患无妻?待我功成名就之后,自然会寻一门好亲戚,不劳父母忧心。” 载德追问:“那你何时才能功成名就?再说,你就要去给官府办事了,也算小有所成了吧,也正该成家了。比如我吧,刚中秀才时,心比天高,可直到今天也文不成武不就的。幸亏前些年娶妻生子,你嫂子虽不是那月宫的嫦娥,可俺俩不也过得和和美美吗?俗话说知冷知热结发妻!你别老想那七仙女下凡的故事好吧?” 载智说:“说你不懂,你是真不懂。我要的不是七仙女,而是想找个知我、懂我的人,不是那整天摸秤杆子、揣斤掂两的商人,要我和一个满身铜臭气的女人在一起,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最低要知书达理,嗯,最好能懂点新学,开朗爽利的。就像尚伯伯和尚伯母,她作画,他就作诗,琴瑟和鸣;就像咱舅舅和舅母,舅舅会看病,舅母就会抓药,也是天作之合。如今我学了新学,若和枕边人讲点新东西,却如同对牛弹琴一样,你说憋气不憋气?” “会读书?懂新学?你以为你是在选女状元呢?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像你嫂子,她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不也能生孩子做饭?她伺候老的拉扯小的,哪一样比人家差了?好兄弟,听哥劝,我娶了妻室这些年,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娶妻不问丑和俊,守家做活是好人。你可千万别心高气傲,挑挑拣拣的。” 载智委屈地说:“谁挑来?就这一个还不曾见过面呢,既不知她长得怎么样,也不知他性情怎么样,路上遇见了也不认识!咱爹早给定了,还用我挑吗?唉,这世人都糊涂,难道不知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吗?” 载德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人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者说了,要人人都想先会面后订婚,那岂不成了私定终身了?难免做出那不才之事!那样的女子,贞操何在?” 载智听了,低头不语。 载德又说:“你口口声声说人家是个卖布的,那咱家也不就是个织布的吗?谁比谁高多少呢?人家好歹还是城里的呢!再说,‘男当下配,女望高门。’说不定人家心里也还不如意呢,只是性情温顺,听从父母之命罢了。你还为这事绝食呢!别的不用想,你只想想咱爹,自从你绝食,他嘴上不说软话,可也吃不下饭去,好几天了何曾吃进一粒米?他外头张罗着厂里的事,回家还张罗着你的事,那些办事的人,事事都问他,他顾了家里的,想着外头的,眼窝都眍?了。这些年他开工厂,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两回事了,差点把命搭上。你年轻人几天不吃不喝行,爹爹年纪大了陪着你挨饿,你要他为你把命搭上不成?” 载德说着,不禁抽泣起来,载智听了也哭了。 载德搂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听哥的话,天下只有父母真心不误自己的孩子。你就要外出做事了,难道父母就不记挂着你?如今兵荒马乱的,你在外一天,父母的心就悬一天。前一阵有个彭公来,又讲起他和尚伯伯、咱舅舅的遭遇,咱爹知道在外做事太凶险了,我猜摸着这大概是他急于给你成亲的缘故吧,早些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大家放心。他可能怕不吉利,所以不好明说罢了。唉,这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好兄弟,听人劝,吃饱饭。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听哥的话,准没错!” 载智擦了擦眼泪,使劲点点头,让哥回屋。 他绕到前院,见爹娘屋里还亮着灯,便对里头说:“爹啊,娘啊,儿子想明白了,我听话,愿意成婚。——我饿了,要吃饭了,爹。” 乔孟氏在东厢房听见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掂着小脚跑着去热饭了,她先给上房里送去了些,又给小叔子送去一些,直到这时一家人的心才敞亮起来。 大喜的日子到了,花轿抬到了村口,载智披红挂彩去迎新人。 新媳妇被从大花轿里接出来,换乘小敞轿。红裙忽闪之间,露出脚来,却听村里一个孩子说声:“啊,好大的脚啊!”真是童言无忌,不料却引来了围观几个女人的窃笑。 载智顿时一阵脸红,热辣辣的感觉从脖子一直传到脚跟。 他十分气恼,心道:“你这商女,长了一双大脚我不怪你,你却不该不懂掩饰,在这样的场合让我蒙羞,实在可恨!” 由此他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他却不知这姑娘天生率真,就是让她去见天子,她也是素面朝天不加粉饰的。 当天,载智就像一个木头人似的,人家叫他磕头他就磕头,叫他起身他就起身,叫他敬酒他就敬酒,叫他送客他就送客。然而他却不愿说话,大喜的日子里,他总共说了不到两句话。 夜晚,众人散去,新人早已除去了蒙头红,载智连正眼也不瞧她,只坐在灯下看书。 新媳妇却钟爱地偷眼看他,见他即便冷着脸也掩不住那分英俊和帅气,心里十分甜蜜,盼着他能主动跟自己说句话。然而不知为啥他却总是冷着一张脸。 该安歇了,新媳妇打来了洗脚水,伺候他洗脚。载智猛不丁来一句:“你起开,用不着你!” 新媳妇愣了一下,只好侍立在一旁。 载智把脚伸进盆里,叫一声:“烫死了,你要谋害亲夫啊?” 新媳妇心里疑惑:“不热啊?我用手试过了的。”却又不好说出口,只得去舀凉水,往里兑了一点儿。 载智又伸进去,说声:“怎地冰凉了,你手头就没点准数吗?你在家卖粮食与人家锱铢必较,怎么给相公倒点洗脚水,反倒这么笨手笨脚的?走开,不用你了!” 新媳妇知道她嫁了个难伺候的主儿,只好默默地走开,去放下水瓢,又回来侍立。 载智自己洗完了脚,新媳妇赶紧拿毛巾去擦,刚碰触到他的脚,他闷哼一声:“你离我远点,你一碰我,我就浑身出麻气!哪凉快哪里呆着去,别让我不自在!” 新媳妇只好怯生生地递给他擦脚布,他却不接,她只得放在椅背上,他才拿了,擦干了脚,又穿好鞋袜去灯下看书。 新媳妇忙去替他挑拨灯芯,让光线稍亮一些。 载智皱皱眉,讥讽道:“俺家比不得你家,你家是商贾巨富,俺家是小门小户,俭省着点吧,哪舍得这么费蜡烛?” 新媳妇苦笑了一下,她不知大喜的日子他为啥总这么没好气,新婚之夜又不好问,只好默不作声,去床沿坐着耐心等待。 夜已三更,载智见她还不睡,冷冷地说:“你睡就是!我习惯夜读,通宵达旦。你这千金小姐只怕熬不住,等也白等。”说完,故意扭转了身子,背对婚床。 新媳妇仍悄无声息的,待一会儿,她又蹑手蹑脚地过来,给载智披上了一件鹤氅。 载智不耐烦地抖了抖肩膀,好在未曾抖落,新媳妇才悄无声息地去床上和衣睡了。 载智秉烛夜读,一宿只靠着椅子打了个盹儿。 天刚拂晓,他就开了门,独自去野外散步了。他看着寂寥的天空,长长吸了口气,一边往前走一边想:“早饭后就走吧,越早越好,强似在家里别别扭扭的。连大哥说起,他虽读了这些年书,可一点也不懂得两情相悦的道理。屋里这个女人太令人生厌,明知人家要看脚,她却不分场合,毫不遮掩,自曝己短。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经过自家的工厂时,那里还紧闭着大门。他又想起在此谋生的那些伙计,他们身上的懒散和懈怠,那种频出废品却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他十分痛心。他不由得想起尚伯伯来,此时更懂得他为何一心要开民智、办义学了,他是为了唤起世人的精气神来,让大家脱胎换骨! 他回到家里,却见新媳妇已经给爹娘请了安,倒了尿盆,正在上房套间里收拾被褥什么的。 爹娘坐在厅上,抽烟的抽烟,挽籫的挽籫。 他也忙去请了安,然后匆匆回新房去洗漱,见新房里也已收拾得干净利索。 东厢房里的哥嫂也起来了,都去上房请了安,便开始一天的忙碌。 乔孟氏只淘米、洗菜,专等新媳妇下厨。 按风俗,全家今儿都要尝尝新媳妇的厨艺,这个也不用别人说,依莲更不会给新进门的媳妇立规矩,这都是女人在娘家时被训导过了的。 新媳妇在上房洒扫已毕,果然又去厨房里跟嫂子做饭,乔孟氏也不支使她,只是笑嘻嘻地看。新媳妇懂这风俗,便挽袖剔甲,和面、切菜,炒、溜、焖、炖,手脚麻利,来来去去,行动自如,不像那小脚女人走路那么费劲。 饭桌上,色香味俱全,大家吃得也都很开心,无不对新媳妇投来赞赏的目光。唯有乔向廷,因见载智早早就起床出去了,心存狐疑,偶尔抬头看看儿子,又看看新媳妇,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饭后,载智就向父母跪下,说今儿要辞行,机器局那边等着用人。 他娘愣了,忙偷眼去看新媳妇,却见她稍有不安,随即泰然自若。 乔向廷却似没听见,摸索着找火种点烟,载智忙去抽屉里找来洋火盒,划着一根凑到爹爹烟锅跟前,直到烧着他手指了,他爹也不理睬他,仍在那里拼打火镰火石。 载智又划着一根,凑到他的烟锅上,他爹却一转身,说声:“我用你呢?你的意思是机器局里没人了,急等用人,就等着你?你就去呗!就像你有多大能耐似的,那里离了你就转不动了?你给我听着,今儿俺闺女要回门呢,晌午她家就来人接,——你要敢走了,试试!” 说完,也不抽烟了,他磕打净了烟锅里未燃尽的烟丝,起身去工厂了。 早饭后,魏铁担、孙来银和狗剩子就来家里忙着摆桌椅、抹板凳、洗刷酒器。不一会儿小黄也过来了,说酒肆里的酒菜订好了,还是按昨儿的喜宴订的,晌午就送过来。载智见大家又忙活起来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说走的事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0章 新夫妻好事多磨 且说乔载智留下不走,在新房里闷坐,书也看不下去, 挨到晌午,章家果然来了搬闺女的人。 乔向廷请曹师傅、老田来作陪,且专门支使载智上桌,沏茶斟酒的忙个不停,还要他挨个给来宾敬酒,且都要说些吉祥话,把载智折腾得不轻,出了一头汗。 饭后献茶,又闲话了一会儿。 客人说:“太阳偏西了,该回去了。” 乔向廷突然说:“今儿闺女回门,载智也得跟着去,后儿一起回来。” 大家愣住了,依莲忙说:“载智跟着去不合规矩。” 来宾也说:“俺那不兴这风俗。” 乔向廷说:“俺家就是这规矩。再者载智这孩子很快就要出去做事了,以后俩孩子聚少离多,趁着在家,到哪里都要出双入对的,没那么多讲究!” 大家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载智本不想去,奈何爹爹当众说了,他又想到若让她独自回娘家,可别乱说一通,传回话来爹娘一准饶不了自己,跟着去也好吧,于是一同去了。 回到岳父母家里,新媳妇满脸喜悦,半句不中听的话也没说。 她父母也很高兴,一口一句闺女的叫着,再三嘱咐她:“回去要孝敬公婆,顺从丈夫,友善姑嫂……” 只是晚间住宿时,二老却犯了难。按照风俗,接闺女回门就是为了将新人分隔两天,如今女婿一块来了,怎地妥善安置为好呢? 载智偶听岳父母在屏风后嘀咕这事儿,就趁给岳父点烟时说,自己习惯夜读,希望独自在书房里安歇。 这正合他家之意,于是便让他在书房睡了。 一连住了两晚,他夜夜住书房。 第三天,岳父母又叮嘱女儿一通,便打发他们回来了。 载智小两口回到家后,公婆待新媳妇如同己出,载智却每晚仍要夜读。 新媳妇对相公也毫无怨言,依然和颜悦色相对。 白天,她跟嫂子忙活完家里的杂活儿,妯娌俩就坐在前厦子的台阶上纳鞋底儿、铰鞋垫儿。 载禄和庆勤年龄相仿,喜欢搁伙一块玩。这俩孩子因新媳妇长得俊,又是刚进门的亲人,所以对她格外喜爱,老围着她转,不时地过去碰她一下,有时甚而大着胆子去搂她一下,她每次都回馈温馨的笑脸。 过了一会儿,庆勤用滑石在走廊的地面上画了一阵子,恰好他娘起身去拿针线簸箩儿,不留神给他踩了一脚,庆勤登时不愿意了,气恼地哭起来。 他娘懵了,说:“你哭啥哩?地上画的那些杠杠,我又没给你踩坏喽。” 庆勤不依不饶,说:“人家项橐在地上画了一座城池,孔子还绕着走呢!你明明看见我画了一座大房子,那是我和小叔长大了娶新媳妇的,你却一脚就踩上了!哼,你不让我俩娶媳妇了啊?”说完又哭。 载禄也说:“就是呢,坏嫂子。等我娶了媳妇,我就告诉她,你踩了俺的房子!” 说完,就像拧股儿糖一样黏在她身上,非得要她赔。 乔孟氏哭笑不得,却又不知该怎么跟他俩辩驳。 这时,新媳妇笑吟吟地走过来,看了一下,说:“哪有什么大房子?不就是个四方框吗。再说,书上那项橐画城池、孔子绕着走的故事,原是哄小孩玩的,信不得。” 庆勤不乐意了,站起来说:“俺爹亲口讲的,书上写着呢,不信我拿书来看!” 新媳妇却笑着对他说:“我的儿,你别以为书上的话都是真的,你可不要读死书噢。记住:‘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时,载智正在新房看书呢,说是看书,其实也心不在焉的,因为夜里睡不好,白天自然没精神。但他听到外面自己浑家跟庆勤讲的话,登时愣了,心想:“别看她是个商女,心里倒还有点道道呢。”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听。 就听她说:“你说的这个故事我也读过,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可笑。项橐嘴里说的城池,明明是画在地上的,那孔老夫子是个大圣人,怎么就当真了呢?那是他就被一句话给制住了:是‘车躲城’?还是‘城躲车’?那老夫子太迂腐,又太重名利,他怕说出‘城躲车’来,被天下人耻笑,所以只好乖乖绕‘城’走了。其实,他只要说出两个字来,就可以在大路上畅通无阻了。” 庆勤和载禄一听新媳妇讲故事了,也就不闹了,因他俩最喜欢听故事。 庆勤忙问:“哪两个字?” 新婶婶说:“就是‘真假’两个字,‘真’的城池若关门落闸,车自然过不去,可是‘假’的城池是画着玩的,车干嘛要躲它呢?” 两个孩子心说“对呀”。 她又说:“所以说,读书要多动动脑子,学会据实推理。可别读死书,读死书的人,百无一用的。” 俩孩子都点点头。她见他俩都愿听故事,就说:“我再给你俩讲个读死书的故事吧?” 俩孩子高兴极了,干脆坐在台阶上,催促她快讲。 载智也想当面听听她讲故事,就装没事人一样踱出来看天。就听她问俩孩子道:“三国里的故事你俩听过没?” 他俩都摇头,庆勤说:“爹爹不让看杂书。” 她笑笑,就讲道:“三国里头,蜀国的丞相诸葛亮很有智慧,他和魏国的都督司马懿是死对头。诸葛亮攻打魏国,把兵马派到各地去攻城。他怕司马懿绕道抄蜀军的后路,——哦,就是绕道街亭,街亭是个地方名——就想派个大将去守这个地方。他帐下有个叫马谡的人,自告奋勇,自愿带兵去守街亭,说要是守不住,愿立军令状,杀他全家。这个马谡熟读兵书,以前打仗时老给诸葛亮出主意,所以诸葛亮很欣赏他,认为他足智多谋呢,又见他立了军令状,就答应了。临行前告诉他:‘街亭可不是个城池,只是个路口,无险可守。你去了就在路口当道安营扎寨,筑起城垣,这么着,敌兵就是想过去,有城垣挡着,此路不通,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只要守住街亭几天,我这里攻城就能取胜;不然,敌兵越过街亭就会劫了咱们的粮道,断了咱的后路,咱就被一锅端了。记住没?’马谡说‘记住了。’就领兵去街亭了。” 俩孩子盼着马谡能打胜仗,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新媳妇继续讲:“到了一看,可不就是个路口嘛,无险可守。不过,附近正好有一座小山。马谡想:那太好了,兵法有云,‘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要是把兵马驻扎在山上,等魏兵来了,往下一冲,那不就势如破竹了嘛!想到这里,他下令上山安营扎寨。他的一个手下劝阻说:‘临来时丞相嘱咐了,要咱们当道下寨,筑起城垣,挡住敌兵。’马谡说:‘你懂什么?兵书写得明明白白: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白纸黑字,还能有假?要是敌兵到了,咱们就冲下来,管教敌兵片甲不留!’那个手下犟不过他,只好分兵扎营,只有很少的人跟着那个手下挡在当道上。” 俩孩子着急地说:“他该跟着上山,人少了不中用!” 新媳妇点点头说:“可不咋的,等巍军来了,见当道并没有扎大营寨,只有很少一点人,一冲就把他们冲散了。他们见附近小山上驻扎着大队人马,就一下子把小山包围了起来。马谡忙令蜀军从山上杀下来,可是魏兵放箭,都给射回去了。然后魏兵断了山上的水路,蜀兵没有水喝,渴也渴死了!马谡于是又令人往下冲,魏兵仍岿然不动,还是万箭齐发,又射死不少人,剩下的吓得撤回去了。山上又没有水,没法做饭,蜀兵又饿又渴,一点力气也没有。这下马谡可不敢再往下冲了,只好老老实实守候在山上等候救援。可是哪有什么援兵啊?魏军大队人马大摇大摆地越过了街亭,抄诸葛亮的后路去了。嗨,要不是他会使‘空城计’,就给魏军活捉了!你们看,这读死书,害死人不?马谡还说什么兵法‘有云’呢,就是‘有雾’也白搭了!后来,魏兵走了以后,诸葛亮回到蜀国,就把逃回来的马谡给斩掉了。” 载禄和庆勤此时两手托着腮帮,听得入迷了。 她讲完了,他俩意犹未尽,追问:“那‘空城计’呢?诸葛亮怎么跑的?” 她笑笑说:“‘空城计’嘛,明儿再说。听故事就像吃糖,一次都嚼着吃了,品不出滋味来不是?” 他俩不依,非要她接着讲,还跑过去在她身上乱挠,把她痒得咯咯直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载智见他俩闹得不像样,忙开口阻拦。他俩转而围着他发命令道:“你快让你媳妇讲故事。快点!嗯,媳妇都听相公的话,快点!” 这下把载智也给逗乐了,说:“让她在这歇歇。咱不听故事了好吧?今儿的天不错,看看那白云,像一只绵羊不?走,咱去工厂里看看好不好?说不定榨油厂里有新轧的花生饼呢,咱去偷一块来。” 他俩这才想起来今儿还没出大门呢,于是就答应了,但心里又舍不得新媳妇,非要拉着她一起去。 她本待不去,乔孟氏劝道:“去吧。自打你过了门儿,还没见过咱家的工厂是个啥样呢。”她听了,这才跟着一起去。 路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都牵着她的手;载智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载禄突然想起以前人家闹洞房时,都迫使新郎去牵新娘的手的,便突然站住,回过头来叫道:“过来,二哥。” 载智不知他要干啥,紧走几步问:“你干嘛?” 载禄一下抬起新媳妇的手来,递给他说:“给你,牵着。” 新媳妇“腾”地一下红了脸,载智一时也不知所措,但他看着妻子主动抬着的手,像是在等自己,瞬间想起刚才她讲的故事来,尤其那句“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话,心里多少对她有了些好感,稍微犹豫一下,便也缓缓地抬起手来。 当两只手掌碰触在一起时,他明显感觉到了她的震颤,于是不再犹豫,一把就将她那柔软的小手严丝合缝地扣在自己的手心里了,这时,他明显看到了她眼中泪光一闪。 载禄却并不曾细察这些,他又牵起二哥的另一只手,与庆勤把一对新人簇拥在中间,一起往作坊里走去。 临近门口,老远看到爹爹正和曹师傅蹲在地上比量着什么,乔向廷猛一抬头,见载智牵着新媳妇的手走来了,他心里的疑云一下散开了,忙低头佯装没看见,又跟曹师傅比量起来。 载智临进门口时,便撒开了女人的手。 大家走进去,那曹师傅、大黄、小黄、老田、铁担、孙来银、狗剩子等原都认得新媳妇的,先前去送货时也曾见过,今儿成了少奶奶了,自然都恭恭敬敬的,一个个停下手中的活儿冲她打招呼。她对每一个人都那么谦和有礼,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载智问父亲:“您和我表老爷蹲在这里干嘛呢?” 他爹说:“织布机又断了几根线,正想着怎么再接上呢,不然又是一匹废布。” 这时老田揪住一个伙计不饶他,说准是他看着机器睡着了。伙计却说是看纺纱机的疏忽,纺的线粗细不均,一股节一股节的。两个人争执不休,吵得面红耳赤的。 老田怕东家又偏向伙计,忙冲着新媳妇说:“少奶奶您给评评理,这些不长眼的家伙只顾偷懒,有时瞑哈着眼守着机器,出了毛病也不知停机,白瞎了线穗子。我气不过,说他两句就和我抬杠。再不想法子,挣不出来了都!” 新媳妇赔笑道:“您老人家说的是,让您操心了。还得靠您多多上心,里里外外照看着些。” 老田觉得面上有光,翘起大拇指,说声:“不愧是城里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姐,说话也养人!” 曹师傅说声:“田老爹您再去坊间看看,别又有断线的机器又转起来。” 老田心甘情愿地去了。 乔向廷见他们四个都站在院子里,怕新媳妇站久了嫌累,就要载智领她去屋里喝茶去。载智正要领她往里走,却见阿胡迷迷瞪瞪地领着一个生意人来到乔向廷跟前,那个人见面就单腿跪下了,把乔向廷吓了一跳,忙问:“您老这是咋回事?” 那个人悲悲切切地说出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来,让乔家人在新媳妇面前臊得脸红。 欲知那人说些什么事,下文自有分解。 第111章 子晗传授生意经 且说新媳妇在织布厂理,见阿胡领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却不知这里有新媳妇,只顾对乔向庭求告:“员外可怜我一家。我家是小本生意,在镇子上才开了一家布店,贵厂送去了一批货,我不在家,店里的伙计就收下了。我因开张不久,为了挣个好名声,无论进出都是现银交易。等我从外地回来,看到柜台上摆的布,有好些脱穗的,还有的是接起来的线头,疙瘩噜簌的,实在不好卖。求您看在我以诚相待的份上,退回现银,收回那些布来,我多少支付些路费,您看中不中?” 乔向廷一听,脸腾地就红了,他倒不是嫌这个人来退货,他是羞臊自家的布竟然不堪到了这个程度。他赶紧拉那人起来,向他作揖道:“这位小兄弟不必客气,是我们做得不好,耽误您的生意了。我这就打发柜上的,将银子如数退赔,至于那些布嘛,就当我为老弟赔礼的了,留在那里贱卖了吧,好歹能见俩钱,也算是白占乎一回柜台。” 那位店主早听说“乔家布厂”的老板为人仗义,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便打躬作揖,不断地道谢。 乔向廷忙令大黄去找了老田来,让他去柜上查查账,把这位店主的货款退给他,老田去查了回来,退给他二十三两银子。 谁知那位店主愕然道:“不对啊,我店里明明付了三十两,怎么到了您柜上短了七两?” 说完,还拿出他家柜上的底子来看。 大黄见了,怒不可遏,登时就要去查看是谁去送的货;载智在一旁看了也十分气愤,盼着能立时查清问明。 不料乔向廷突然说声:“算了,既然这位掌柜的说是三十两,那就三十两,不必查了。退给他三十两!”说完,铁青着脸回屋里抽闷烟去了。 那位掌柜如数拿到三十两银子,笑容满面地走了。 曹师傅也很气恼,可因他是抓技艺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但此事的起因终归是因布不合格带来的,他为此也很羞愧。当然,也不仅是技艺问题,更在于伙计们的漫不经心,看机器时,常有睡觉、拉呱、抽烟、发呆的情形,即便出了残次品,反正都由东家兜着,他们照样开支;而东家又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时间长了都越来越懈怠。 这些事,乔向廷也都知道,可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只盼着乔金宝能快些脱去孝服,早些来管事,他也好有个依靠。 今天最让乔向廷心里不得劲的是:新媳妇第一回来工厂里,就遇见这么没面子的事,他心里很羞愧。 老田送那位店主走了,又回来叹口气说:“唉,要照这样下去,咱作坊非黄了不可!” 他又一眼看见新媳妇还站在院子里,就问:“二少奶奶,刚才的事您也看到了。您家里是开店铺的,既有布店,又有粮店,你家老爷子最懂经营之道,你给咱出个主意,怎样才能管好厂子,去了这些糟心事!” 新媳妇微微一笑,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什么生意经?还得靠诸位大伯大叔大哥多上心,大家齐心合力,才能把作坊做好!” 载智见老田问她,怕她不知深浅乱说一通,便领她去榨油厂去看看。 榨油厂离纺织厂不远,老魏见二少奶奶来了,忙往屋里让,又沏茶又倒水的。 载禄和庆勤果然跑去坊间一人拿了一块花生饼,那是轧油剩下的渣滓轧成的饼,卖给人家做饲料用的,但尚有余香,孩子们嘴馋,都爱吃。 老魏看见他俩一人拿那么大一块,搁往常早去制止了,今儿因二少奶奶在这里呢,只笑着说:“少吃啊,出了油的,没一点养分了,吃多了胀肚子!” 从榨油厂出来,载智本想直接回家的,载禄和庆勤却没玩够,仍要沿小溪走走,看看清澈的溪水。 新媳妇正想散心呢,便跟着向河边走去。大家沿着溪岸在一排野核桃树下走着,不料树上的一颗核桃熟透了,风吹落下来正砸在庆勤的头上,庆勤咧嘴想哭,她婶子连忙蹲下身,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拿话哄他。 庆勤仍止不住泪,新媳妇想了想就说:“我一见核桃落下来砸了你的头,就想起一个新故事来。讲给你俩听,好不好?” 庆勤很愿意听故事,也就不哭了,他与载禄边走边听。 新媳妇讲道:“我在家里时也爱看书,我弟弟有本书很有趣。书上说,外国有一个人叫‘牛顿’。” 他俩一听就笑起来,说:“姓牛就姓牛呗,偏偏叫‘牛炖’。嗯,把牛炖了,正好吃肉,说得我都馋了。” 新媳妇笑道:“我可不是给你俩讲炖牛肉的故事噢,——牛顿是个人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发现了好多好多新道理呢。有一天他在苹果树下喝茶,一个这扪大的苹果从树上落下来了,‘啪’的一声砸在了他的头上,他‘哎吆’了一声,砸了这扪大一个疙瘩,哈哈。” 她一边比划,一边夸张地说着,他俩又哈哈笑起来。 “他可没哭,他就想啊,这苹果熟透了,就从树上落下来,倒是很常见的事,可是它为什么不飞上天,也不飞到别处去,偏偏要掉到地下来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你俩说,到底是为什么?” 他俩嘻嘻地笑,说:“不为什么,一直就是这样。” 她笑了,说:“可人家牛顿思来想去,一下想到一个道理:就是:这地上肯定有一种吸引力,把苹果给吸下来了。就好比咱们人,跳起高来,总要落回地面一样,人也是被地面给吸住了!他想到这里,也顾不上喝茶了,赶紧回屋拿起鹅毛翎子笔,蘸了蘸墨就写,一下就写出一个万有引力定律来。这下他可出名了,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你看,同样看到果子落地,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么多呢!以后,你俩也要学会动脑子,好不好?” 他俩听得怔怔的,不住地点头。 载智在后面听了,不由得对妻子刮目相看起来,心想:“‘蒿草之下,或有兰香。’没想到她还知道这些呢,以前真小瞧她了!” 却又听她说:“外国有好些有趣的故事呢。嗯,你俩刚才见过咱家作坊里烧洋油的机器吧,知道它是怎么发明的吗?” 他俩此时看她也已像看天外来客一样了,只是摇头。 她说:“是一个叫‘瓦特’的外国人发明的……” 他俩一听又笑起来,说:“外国人的名字真奇怪,瓦特?就是一块很特别的瓦呗,哈哈。” 她也笑着说:“他是很特别,不然他能发明蒸汽机吗?他是怎么发明的呢?有一天他坐在炉子旁边烤火,偶尔看到烧水的壶开了,热气把壶盖顶起来了,他心里就想:既然热气能把壶盖顶起来,要是造一个墩子盖在大锅上,让热气顶起来,再把热气关了,它又落下来,让它通过杠杆和齿轮带动轮子转动,那该多好啊。后来他经过多次试验,终于发明了蒸汽机。开始是用炭烧锅炉的,后来又改烧洋油了,还发明了气缸,用起来方便多了。你看咱的工厂,机器一发动,就轰隆轰隆的,带动纺纱机和织布机转起来,多么快当啊!得省多少人力!等你俩长大了,也去官家的大工厂里开机器,到那时什么也都能造出来,老百姓也就什么也不缺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载智听了她的话,这简直就是自己想要说的话啊,没想到她哄孩子时就能轻松说出来! 这下他可真的佩服她了,不仅佩服,而且是那么的欣赏和喜欢她,怎么看怎么养眼。 载禄和庆勤当然更崇拜她了,自己的娘亲可不知道这些事! 他俩就去溪边采一些蒲草、野花,编成草帽送给她。她不愿戴,他俩就在溪边追着她戴,她仨跑啊、跳啊,她幸亏没裹脚,跑起来轻松自如。 她自从来到这里,也从没这么开心过,她一边跑一边笑,那银铃般的笑声简直把载智的心都陶醉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娶她过门,其实是捡着了一个宝! 她仨跑累了,都回到载智身边,坐在石头上歇息。载智突然问妻子:“哎,你家店铺里的伙计多吗?” 她听到相公竟然主动跟自己说话了,忙扭头,爱意浓浓看着他,说:“不多也不少,两处加起来,十来个呢。” 他问:“岳父怎么管他们的,大家也都混日子吗?” 她笑道:“才不呢。他们都各有分工的事,站柜台的也都有专属的货物,都按销量计酬,舍不得混日子,多销多得呢。” 载智听了,点点头,又问:“是否有伙计报账时弄虚作假,从中占便宜啊?” 她说:“这个就看怎么对账喽。凡经手钱财的事,都得两人以上去操办,管物的不管钱,管钱的不管物。那管账的先生都要两下里核对,爹爹也查验完了才能下账。他老人家与账房先生夜夜算账,每天算到很晚才散,一天一清。” 载智大为叹服,自言自语地说:“爹爹的工厂里怎么就不能这么做呢?账目管得也太过混乱了些。” 她笑笑,说道:“也可以那么做啊。” 他忙问:“纺纱、织布,大家合作,怎能分清谁做的多,谁做的好呢?” 她似乎早已想过这里头的事似的,说道:“可以买一些帖子来,写上伙计们的名字,谁当班纺的线穗子,就贴上谁的帖子;织布的也是,谁当班,把布匹织到哪里,就在那儿贴上他的帖子。以后用着线穗子,哪个穗子不合格,就查谁的过错;织的布也这样,哪一段有失误,就问谁的责。有过错的要么扣工钱,要么就让他赔付所耗原料钱,那样谁敢懈怠?等着卖布挣了钱,谁纺了多少穗子,谁织了多少布,都有数的,帖子在那摆着呢,就按数计酬。这样谁还偷懒?多做多得呢!账目也好办,就照俺爹的办法,多人协办,一天一清。” 载智听了,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由得又抓起她的手来,由衷地说:“你真是个女诸葛,是我的贤内助!” 她羞涩地一笑,低下了头。 载智又问:“在工厂里老田问你时,你咋不告诉他这主意呢?” 她柔声说:“我一个女流之辈,心里虽然有点小主意,可怎好逞强?真要有主意,回来告诉你不就是了。” 载智喜得无可无不可,恨不能当时搂她入怀,然而有俩孩子呢,只好忍住。 他突然问一句:“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把新媳妇差点气乐喽,心道:“拜堂成亲这么多天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她哪知道,载智一起头是不怎么愿意的,哪在乎她的名字呢,再说,跟她回门时岳父只管她叫“闺女”,岳母总叫她“妮儿”,直到今天他是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呢。 她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叹口气说:“小女子姓章,贱名:子晗。” 乔载智听了,心说:“啊,章子晗,多么好听的名字,跟她面容长得一样,是那么的明媚阳光。” 在载智现在看来,她虽不似伯母芳华那么高挑,然而却是“增一寸则太长,减一寸则太短”,虽不似妗子芳菲那么白皙,然而却是“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世上她正是无可挑剔的人,而自己,无疑成了世上最有福气的人! 晚饭时,载智对爹爹说了子晗的主意,乔向廷听了说道:“这孩子倒是一包心眼儿。好倒是好,只是有些过急些。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伙计们家里都不富裕,来给咱做工也不容易,送货啦进料啦,有时难免从里头捞点油水,这我也知道,只是他不该暗里伸手,有难处说就是了。唉,不管咋着肉烂了在锅里,便宜不出外就行。以后再说吧,慢慢来,急不得。” 因为子晗跟婆婆和嫂子在厨下吃饭,倒也没听见公公的这番话。 饭后,载智不再待在上房伺候爹爹抽旱烟了,他等母亲来了,给二老道过了安,就早早回房了。 从这天起,他和子晗情投意合,如胶似漆起来。 时间过的飞快,一晃半月又过去了。城里转来了钱易的信,问载智何时可去天津机器总局报到。载智反一时舍不得走了,倒是子晗劝他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既然一心到外面做大事,哪能这么儿女情长的呢?” 她替他收拾行李,想得细、带得全。 夜里,她又嘱咐他:“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添衣服。我在家孝敬父母,你不要牵挂家里,也别老惦记我……”说着,她却先哭了。 那一夜,二人缠绵悱恻,不觉东方之既白。 翌日,早饭桌上,他爹又再三嘱咐:“在外凡事要忍一句、息一怒、退一步,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咱家出个吃官饭的不容易,做事务必用心,不可懈怠。咱家虽不是大富之家,但也有田有产,衣食无忧,可别贪图蝇头小利,因小失大。另,自古贪杯多误事,在外可别饮酒啊!”载智都一一答应着。 饭后,一家人送到村口,铁担早已雇好了马车,载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众人都回去了,子晗却独自又跟了一段,直到望断纤尘,才含泪回来。 依莲等着儿媳回来了,见她哭得两眼红红的,心里也难受,就回屋对乔向廷说:“唉,还不如不给他俩成亲来,这俩孩子乍分开,你看把个新媳妇给舍的,可怜见的!” 子晗在家侍奉公婆,帮大嫂操持家务,一点儿也不闲着。她用操劳,排解对夫君的思念和牵挂。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2章 乔载智任职机器局 话说乔载智辞别家乡,晓行夜宿,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天津卫。 他四处打听机器制造总局,路人问他:“你老问的是东局还是西局?”载智这才知道还有东局、西局之分。 路人说:“东局是弹药厂,西局是枪炮厂。” 乔载智自然对枪炮厂感兴趣,便一路打听着来到了西局,原来就在南门外,自己已由那里经过了的,现又折返回来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西局只是分厂,那东局才是总厂。饶是分厂,却也建得气度非凡,但见厂区坐东朝西,廨宇巍峨,殿堂森然,沿大街是六扇朱门,两侧各蹲着一个大石狮子,令人望而生畏。 载智背着铺盖卷儿来到门前,将钱易的信拿给门人看,门人知道近来有好多新工匠前来报到,便让他进去了。 大门内是萧墙,挡住了外人的视线,绕过萧墙是一处院落,院落中间是甬道,甬道尽头是一处仪门,却紧闭着,载智只得绕到东边角门进入二院,见二院甚是开阔,中间甬道铺着水磨的白石,雕刻着各种花纹,四周是廨庑,廨庑外是游廊,正面就是官署大厅了,可比城里道台衙门的大堂气派多了! 官署大厅后面隔街却是另一个院落了,里面有游廊、洋楼,还有工匠的寓所。左右相邻着的还有好多厂房,都围绕着官署廨宇布置,多为西式建筑模样。 书中暗表,那些厂房依次为军火机器厂、轧铜厂、熟铁厂、翻砂厂、锅炉厂和木工厂,其中机器厂、轧铜厂、翻砂厂等皆属高温作业,需要高大的天窗散热,故而采用了高大的西式建筑;只有木工厂是传统工艺,仍为中式建筑格局。 乔载智来到廨庑大厅门口,却见左右肃立着三五个戴红黑帽子的马弁,一个个目不斜视,威风凛凛。他正要拾级而上,有个侍卫模样的人赶忙出来问情由,他看了钱易的信,让他到东厢游廊等候,载智只好转到东边长廊里去了。 却见廊上还站着一个年轻人,长得肥头大耳,身阔体胖,一看便是富家子弟,跟前的栏台上也放着铺盖卷儿,也是新来乍到的隶员。 载智见了这个新人,自然有一种亲切感,便走上前拱手打招呼,那人也拱了拱手,互通姓名。原来那人姓惠,双字海通,直隶人士,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发达后又开了当铺,就愈加发达了。 惠海通不待他问,便说道:“家父是总局的委员。想当年三口通商大臣崇大人创设军火机器总局时,家父是纳了捐的,他老人家本可以得个提调的名位,不料后来前任总办大人出洋去了,现任总办大人却是个清流,不太好接近,家父只好委屈做了个委员。因家父是委员,凡认捐者子弟按例可到厂里做事。总局里好多会办、襄办、提调大人,家父也都是相识的,而主持这西厂的曲会办,乃是家父的故友,我去总局报到之后,放着总局轻闲的职位不留,而到这西局里来了,图的就是在他跟前有个关照。”说完,傲慢之气溢于言表。 载智听得如在云端一般,他哪曾想过要事先打听一下总局或分局何人主事?是否可得庇佑关照?因在他心里,不论何人主事都是一样的,自己无非来做点事,而不是投亲靠友来的。 惠海通自说了这番话之后,便不再多言,只看那屋脊上的兽头。 却听旁边的廨房里有两个人聊天,从窗子里可见是一个老年、一个壮年。壮年人问:“当年你家郭大人年纪不算老,为何就乞骸骨,回乡养老了呢?” 老者道:“嗨,我家老爷为人太过刚直,得罪人不少。因他老人家精通洋务,那年朝廷便授他为使英大臣,他尚未启程呢,显贵们就争相败坏他的名声,甚而有人编了一副对联讥讽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一时‘汉奸’、‘贰臣’不绝于耳,幸有李中堂为他撑腰,他才在官场勉强立足。” 那位壮年叹道:“唉,如今这世道,不仅好人难做,就连好官也难做哩!” 老者黯然道:“可不咋的?我家老爷出使海外后,权贵们也骂他崇洋媚外,还罗织了‘三大罪状’:一者,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二者,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三者,在柏金宫殿听音乐时屡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甚而连翰林院的编修也参劾他‘有二心于英国,想对英国称臣’。这等无中生有、罗织罪名的行径,可谓卑鄙至极!然而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朝廷为平息众怒,只得招郭大人回国,他黯然伤神,奏本乞骸骨,谁料朝廷竟照准了!近来他总觉得头晕眼花,恐怕是命薄西山,因曾在海外观看洋人枪炮厂,深谙其中之道,故他想临谢世前特地挣着来这里一观,有需改进之处也好进言献策。好在贵局总办亲来相陪叙话,连我这老奴也觉得脸上有光了。” 载智在侧听了,不禁对他口中的那位郭大人也肃然起敬起来。然而他却不知,这位郭大人正是钱易尊崇的郭先生,钱易正是经他向总办大人推荐,他才得以到这机器局做事的。 这时,就见大厅外人头骚动,原来是办总大人和曲会办陪着郭大人出来了,一行人簇拥着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上轿,廊内的老者忙与那位中年人作别,跟着轿走了。 那总办大人也上轿回去,曲会办一直等总办大人的轿子走没影了,这才带着两个侍卫回到大厅。 这时,那个侍卫冲乔载智招手,乔载智会意,忙背起铺盖卷儿向大厅跑去。惠海通见状,也忙挪动肥胖的身子紧跟上。 二人进去参见曲会办,只见曲会办恰在不惑之年,留着三绺胡须,见人就先捻胡子,他为的是掂量一下来者的身份,然后再看人开金口。那位侍卫还未说话,却见惠海通已先跪了下去,——他身子那么富态,不料施礼却那么敏捷。曲会办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这里乔载智愣了,他却不知见了大人还要行如此大礼。他转头看那侍卫,见那侍卫只打了个千儿,他便也只打千儿。 会办大人让他们都起来,面无表情地问:“何事?” 侍卫忙说:“回大人,有新人报到。” 曲会办心中气恼,骂道:“好不晓事的东西!新招工匠进厂,自叫他去找有司人等报到罢了,为何却来见我?若都来见面,我哪有工夫管这些闲事!” 侍卫忙说:“回大人,这两人与别个不同,都是有来历的。” 说完,先呈上乔载智带来的信,说:“这位姓乔的后生,是北洋钱将军引荐来的……” 曲会办也不听他的,自顾看信,看完又怒了,破口大骂:“好个没眼力见的狗才!刚才两位大人在时,你为何不让这位小哥进来?也好与两位大人见面,我也可当着大人的面说一声。如今大人走了,你让我作揖作到腚后头啊?”骂得侍卫不敢回一声。 曲会办见乔载智一脸懵懂,便换了脸色,笑呵呵地说:“适才听两位大人在这里叙话,还说起你那位故友钱将军呢,原来他们和李中堂俱是湘军出身,相互要好得很!唔,你放心好了,都是自己人!钱将军那里呢,我也早晚会去拜会他的。今儿起,你我就是同仁了!嗯,你去东局报道没?东局怎么说?” 载智摇摇头,说道:“回大人,小人没去东局,直奔西局来了。因为咱这里是枪炮厂,我来是为了造枪炮的。” “哈哈,你倒心急,这里不光造枪炮,还炼钢铁呢!也罢,你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好了,不用多跑腿了,总局那边我自会打发人替你去备案的。” 会办大人对乔载智说个没完,惠海通只在一边垂手恃立,待大人喘口气的空儿,他忙插话道:“世叔,我是京城‘惠来典’惠家的长子。临来时家父还嘱托我呢,说到了这里给叔叔请安。——叔父在上,小侄这厢有礼了!”说完又跪下去。 曲会办一怔,惠海通见状,忙递给侍卫一张纸,会办大人接过来看了,惠海通又补充说:“家父是总局的委员。” 曲会办这才想起来,笑道:“哦,猴崽子,儿子都长这么高了。起来吧,前番去京时,我还记得你家的好戏酒!” 惠海通满脸陪笑,颔首说道:“您再去时告诉我一声,让家父好生款待。” 曲总办摇了一下头,却又转了目光,热切地看着乔载智,问他多大年纪,可曾婚配,乔载智一一作答。 会办大人嘱咐那侍卫道:“钱将军的至交,务要妥善安置。先安顿好住处,其他诸如被服、靴帽之类,俱要一体办妥。” 侍卫连连答应着,曲会办便摆手让侍卫领着他们出去了。 惠海通本想留下来再跟大人套套近乎的,不料大人转身往后厅走了。 惠海通只得作罢,喘吁吁地往外跑,追上载智和侍卫一同去寓所了。 那惠海通想不到乔载智来头这么大,后面有什么将军,甚而还能瓜葛上李中堂,那简直就是通天了啊!他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好几次抢着替载智背铺盖卷儿,载智不让,他才作罢。 他又跑到侍卫跟前,低声央求他,说能否让自己和乔载智住一个屋。侍卫本想给载智安排一个单独寓所的,今见惠海通这么殷勤,心想:“会办大人交代我务必要照顾好这姓乔的。嗯,我看这个姓惠的倒也赶眼色儿,莫不如让他俩住一屋,就算给姓乔的安排了个下人,早晚照顾他起居,那岂不更好?”想毕,便答应了。 侍卫领着他俩进了屋,然后去给乔载智领被服等物,惠海通也忙着去领。 安排妥当,侍卫告诉乔载智若要什么用的吃的只管去找他,又交代惠海通好好照顾乔公子,然后放心地走了。 惠海通果然对载智十分殷勤,一会儿替他打洗脸水,一会儿又帮他铺床叠被,跑前跑后的,忙得不亦乐乎。 饭后,惠海通更是体贴备至,怕载智不熟西厂的内情,就把自己知道的事向他告诉了一遍。 原来,厂里的工种千千万,有的活儿甚是清闲,有的却累死累活,吃力不讨好。最惨的是去翻砂厂烧炉,灰头土脸不说,还整天一身臭汗。晋升最快的自然属留在长官身边的差事,与长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前途无量!然而长官身边的职位也是有肥瘦之别的,那些做文案的,整天咬文嚼字,一刻也不得闲儿,却毫无油水可捞;最肥的是管钱管物的,那是实权在握,外人都围着转,里头的好处,妙不可言。 惠海通介绍了一会儿,却又流露出对载智的羡慕来,说:“至于兄台的职位嘛,有钱将军罩着,那就不在话下,自可高枕无忧。唉,小弟却前途未卜,虽然家父是总局的委员,与这里的会办大人以前也熟悉,然而刚才看大人的意思,他似乎并未将家父放在眼里。唉,官场中人,个个都是喂不饱的……” 他又怕走了话,赶紧闭嘴,又问:“哎,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和那位钱将军是……” 载智却心无杂念,直率地说:“他是家父的义弟。” 惠海通听了,称羡不已,心中只埋怨老爹没能结交这么一位贵人。 第二天载智果然被叫进大厅,这回是一个姓厉的襄办跟他谈的,说:“乔老弟,曲会办有交代,说你不用下坊间见习,只在大厅协办文案即可,事情也不多,乐得清闲自在。” 乔载智谢了,忙回寓所。 惠海通连忙问他有何讯息,载智便说了厉襄办安排他留在大厅做文案的事,惠海通忙道喜,道:“我说什么来着,你是不必去坊间受苦的。上面没有人的才去下面见习,——说是见习,其实就是做学徒工,一天挨师傅三顿骂,学不会就挨打!唉,也不知小弟我最后是怎的个出路呢!”说完,满脸忧郁。 乔载智是来做事的,从不在乎个人的职事,所以对惠海通说的职事差异也不放在心上。 惠海通见了他淡定的样子,心想:“这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哎,既然厂里的主事都这么高看他,我何不求他代为疏通一二,也谋一个好去处?”想到这里,他低头暗自盘算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3章 惠海通跪求拜把子 且说惠海通想托乔载智帮他说情,谋一个好差事,他暗自思忖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主意。 午间,他自掏腰包,去伙房点了小炒,让人把饭菜送到寓所里来,还从柜上拎了一壶老酒,庆贺载智留在了上面做文案。 载智不知有何可庆贺的,却也不好推辞他的一番好意,二人就在寓所内把盏。 饭后,惠海通拱手说:“兄台,你我年龄相仿,初次见面时,我就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咱们都是初来乍到的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愿与你就此结拜为生死兄弟,就像你家老人和钱将军一样,以后互相提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未知可应允否?” 说得乔载智一愣怔。他来枪炮厂从未想过这些旁支琐事,便婉言谢绝了。 惠海通大急,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头,迫切地说:“兄台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他的神色甚是恳切。 乔载智想道:俩人在一屋里住着,若不答应怕以后难以相处。忙起身拉他起来,便答应了。惠海通心中大喜,忙跑出去买炉香回来,焚香后,拉着载智跪拜。 惠海通领着他发誓:“皇天在上,我二人今天结为异姓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天地共鉴,若有异心,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二人序齿,惠海通年长两岁,载智便称他为兄。 接下来的日子里,载智自去官署大厅里协办文案,惠海通却迟迟未能得到安置,他疑心曲会办早把他这茬儿给忘了。 这天,载智在廨庑里坐了一天,傍晚回到寓所里,惠海通早已为他打好了洗脸水,又打来了饭菜。 二人吃着,乔载智见义兄唉声叹气的,再三宽慰说:“厂里最近来了许多新人,至于大家如何调拨使用,大概须统筹考量吧。” 惠海通听说这事,心里更急了,他担心被安置到下面做学徒,沉思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央求道:“贤弟受愚兄一拜!烦请你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借着钱将军的名望,去向会办大人通融一下,将我也留下来帮你办理文案吧。若成,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完,不住地磕头。 乔载智问:“但不知兄长你的文笔如何?读过旧学,还是新学?” 惠海通说道:“愚兄念过私塾,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后来还念过诗经,会背‘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载智听了暗笑,就让他起来。 惠海通又说;“贤弟要不答应,当哥的今儿就是跪死在这里,也不起身!” 乔载智无法,思及他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只好答应去试试。 惠海通大喜过望,梆梆磕了两个响头,这才起身。 乔载智心里装着义兄的事,一天不得安宁,好容易等着厉襄办屋里没外人了,连忙进去,托他替自己去求曲会办,通融义兄的事。 书中暗表:这西厂的最高主管曲会办,本是东局的会办,东局的会办有好些个,均隶属于总办大人,分局或工厂的主管都是由东局的会办兼任的;在工厂协助曲会办管事的有好几个襄办,而这厉襄办是专管文案的,他手下还有几个正副提调,但提调官小,难见会办大人,因而载智只好去求襄办大人帮忙。 好在厉襄办也听说过乔载智身后有钱将军做靠山,便满口答应了,说:“既然你张口说事,且是第一次,我怎好回绝?待会儿我恰好要去会办大人那里回事儿,到时我顺嘴一提。若成便成,不成,那只好由你自己去说了。喔,有钱将军的面子,我料必成!” 果然,曲会办看在钱将军的面子上,爽快地答应了这事。 厉襄办也觉得脸上有光,惠海通便在海光寺附近酒馆里置酒请他。 惠海通也终于如愿以偿,只可惜他的文墨不通,遇有经手的文案,甚而不会谋篇布局。这可难坏了这位富家子弟,没奈何,他每次接手文案,总要带回寓所里,服低做小地请义弟代笔。 厂里平日虽清闲,而年底时文案就增多了,载智忙完自己的,还要替义兄操笔,也颇觉案牍之苦。 初时惠海通十分领情,然而替他写的多了,他反觉得理所应当了一般,只要领了差事,回到寓所里便往载智案上一扔,说:“明早要用,麻利着些!” 乔载智哭笑不得,只好连夜替他写。惠海通呼呼睡大觉,早晨起来先去看文案,若见笔迹稍草一些,嘴里就嘟囔:“哼,还得让我重抄一遍,真是的!” 因惠海通撰文不用亲手操笔,就把心思全用在琢磨人和事儿上了,那就是如何抢着做些眼皮子活儿,讨得提调和襄办大人欢心。 曲会办那里他是见不着面的,包括载智在内,他们这等小文员甚而连提调也见不着,只与副提调见面。 载智也无意去见大人,他不光起草呈报上司的上行文案,还要为本厂长官准备各类内用文案。——从曲会办以下,包括各位襄办,每有长官莅临,必伴有一场文山会海的筹备,不仅有应对互答的话,甚而来员训导的话,也要由下面文员事先为他写出来,呈报其随从,由其稍加润色后,呈长官阅览,获得首肯后即可采用。假如上面不来人,厂内的长官也喜欢坐衙一般召集下属开会,长官随便提出一个话题,议而不决,最后由长官长篇大论地训话,而他的言辞亦须亦事先形成文案,长官只照本宣科,照着念就行了。 时间久了,载智就看明白了,无论东局、西局还是各厂,运行的公文大多是套话,写起来以不变应万变可矣。套用的多了,他就十分厌恶起来,他实在不愿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糜费在这无用的清谈上。有时他拿着文案,就会搁笔长叹,恨恨地说一句:“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咬文嚼字寻章摘句乎?” 然而每次接手文案时,他又不得不静下心来,循声附会地去写一些上司喜好的话。他心中的苦闷,何人可诉? 后来载智还观察到,厂里大大小小的长官,不仅崇尚空谈,而且个个醉生梦死。他们大概除了早晨不坐酒席,其余饭时都在饮宴,不是被人请,就是请人。另外,上面莅临的长官,似乎他们来就是为赴宴的。乔载智纳了闷了,明明听义兄说,军火机器总局创办时经费捉襟见肘,所以才对外纳捐,催生了好多委员,既然筹办实业没钱,可又哪来的钱大吃二喝呢?最后都到哪里开销呢? 偶尔他也被上司点中去宴间陪侍,但他留心倾听,那酒席上众人讲的,全是一些奉承谄媚的话。他一个旁观者,听了都觉得肉麻,而那些长官大人们却浑然不觉,乐此不疲。 载智心想:“唉,真是世人皆醉我独醒!我秉承实业救国的志向,离别亲人,来到这里,却遇见这么多醉生梦死的蠹虫,还得屈身恭奉他们,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从那以后,即便会办大人亲点他也不去,一时全厂为之骇然。 惠海通只笑他愚,他的举止也成了笑谈,同仁也都渐渐敬而远之了,连义兄也不愿与他交谈了,令他纳罕而且伤心。 然而他又天生牛角左性儿,不愿屈就,只顾埋头做文案罢了。 厂里都知他有钱将军的后台,更有李中堂的背景,也有些人反误以为他因背靠大山,有恃无恐,故意不合群呢,在明面上也与他仍还一团和气。 乔载智很寂寥,而惠海通却混得颇为自得。他的文案自有义弟乔载智代劳,每日在公廨里闲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上司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上司的心思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故而行事做事颇得官长的赏识。不仅如此,不到半年他已遍请了副提调以上的同仁,与他们三日一小酌、五日一大宴。初时也叫上载智作陪,后来见这位义弟总想一些不合时务的事,故而也就不叫他了。 有时乔载智夜里构思文案,义兄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还得端茶倒水地伺候他。然而乔载智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他既然已同惠海通结拜了,自然拿他当兄长,再不济,他也不会背叛友情的。然而他却不知,这惠海通已经在厂里结拜了三四个正副提调做干兄弟了。他还给父亲写信,让他以委员的身份打听打听,这个厉襄办家中有几个子女,可否拜他为干爹?他爹便四处托人打听,终于打听清楚了,回话说这厉襄办的义子已然不少,当然也不差他这一个。 惠海通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摆香案拜襄办大人为义父了。 有一天,厉襄办把惠海通叫到自己的屋里,说道:“儿啊,你进厂里时日已不短了,写的文案倒也还通顺。若再弄几个出彩的大文案出来,只要入得了会办大人的法眼,那么我就瞅空儿去递个话儿,委任你个副提调什么的。那样,你就不必事必躬亲了,只叫下边的文员拿初稿,你稍加润色即可。” 惠海通喜得屁滚尿流,忙磕头道谢。 厉襄办又沉吟了一下,惠海通就知道干爹凡事都有条件的,跟做买卖一样,忙又磕头说道:“爹爹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厉襄办笑笑,说道:“就是……就是你去跟那个乔载智说说,也让他拜在我的膝下。那么,我在厂里就多了一条臂膀,再通过他去拜会钱将军,然后就可去觐见李中堂。哼,只要李中堂一句话,为父做个东局的会办,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到那时,西局可就由我主持来,这里不都成了咱爷们的天下嘛!” 说完,似乎梦已成真了,哈哈大笑。 惠海通听了,也很喜欢,心说:“我为了拜这个干爹,托人引荐还搭进去不少银子呢。他白白捡来这么个干爹,岂能不愿意?原是上赶着的好事啊!” 于是打包票说:“爹爹放心,他是我义弟呢,我说了他都听!再者,他在您手底下做事,谁不想抱棵大树啊?” 说完,喜滋滋地走了。 他本想立即告诉载智的,但见四周人多眼杂,只好挨到晚上再说。 晚间回到寓所,喜滋滋地把襄办大人的意思说了一遍,本以为载智会觉得喜从天降,欣喜若狂呢,不料他却无动于衷,傻不愣瞪地说:“咱是来做事的,又不是专来拜干亲的,干嘛总结拜个没完呢?” 惠海通心中一冷,随即就恼羞成怒了,因为他觉得他话里有话,怀疑他已知道自己在厂里四处结拜的事了,便没好气地说:“瞧你这话说的,太没见识了。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那刘备桃园三结义,建立了蜀国;那朱元璋结拜了八个兄弟,建立了大明。咱弟兄们要想成就大事,不得广交朋友嘛?最好是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乔载智却皱皱眉说:“义结金兰固然好,可那也得志同道合才行。你说的厉襄办,你已拜他当干爹了,可我听说他的干儿子有好些呢,那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吗?无非是平时吃吃喝喝,逢诞过寿,遇节送礼;他则替那些干儿子打招呼,跟厂里做买卖,串通谋利。这个,我不感兴趣,我是来实业兴国的,要的是能交心的朋友,志同道合的。至于那种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不拜也罢!” 惠海通听了,哑然无语。 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4章 乔载智失意回故乡 第二天,惠海通垂头丧气地去见厉襄办,告诉了他载智的那番话。 厉襄办听了,心中又气又愧,面上却并不带一丁点儿出来,只是笑着说:“呵呵,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从他这番话,可知那孩子还不谙世事,等以后经些世面,知道点儿人情世故,也就好了。” 从此,厉襄办便有意疏远载智,而且暗示提调,不必给他交办差事,雪藏他个一年半载就是了。 有几次会办大人召见文员,他还特意从名单中将他划掉,不给他接触官长的机会。 他以为这样就足以让乔载智冷清和失落,不料,载智对于官长对自己的冷热却毫不在意,因为他本无混迹官场、攀龙附凤的意愿,——他既然来到了枪炮厂,就热衷于琢磨枪炮的机理,而对官长的脸色则视若无物。 这却恰好便宜了惠海通,从此他每次交代给义弟办文案,义弟乃可倾力为之矣,是故他往上提交的文案越来越出彩,厉襄办也多次当众夸奖他呢。 年底,朝廷派员来考课,这可是会办大人最看重的一件事,谁若主笔文案谁就能得到他的赏识。因厉襄办主管文案,这份差事自然落到了惠海通的头上,当晚他让乔载智忙了个通宵,把文案写得妙笔生花,字字珠玑。 翌日惠海通拿给襄办和会办大人看了,大人们都拍案叫绝。考课时西局如愿得了上等考语,论功行赏,惠海通也就如愿荣膺为副提调了,从此他也算是有了顶戴的人,不管什么场合都佩戴着那身行头。以后再有文案,他只交代给文员起草,然后再稍加润色即可,——说是润色,其实也就加几个“者”“也”之类的字罢了。 因乔载智用处不大了,惠海通也就不愿与他同居一室了,不久就搬去单独的提调寓所了。 载智独住了十来天,倒也清静,这很益于他琢磨枪炮的机理。可厉襄办心思缜密,绝不会让乔载智独享一间寓室的,不久厂里就安排载智去住劳工们的寓所了。 劳工寓所建的都十分低矮,一屋砌了三孔坑,很是拥挤。幸而工匠招募的还不多,他与一个木匠住一屋。这位木匠姓李,名硕果,京兆人士,以前专门在厂房里做枪托,后来因弹药厂人手少,被调到弹药厂里去了。 李硕果白天劳累一天,晚间一身臭汗,累得不愿洗漱。厉襄办满以为这下足可埋汰载智了,没想到载智因钻研枪械陷入了死胡同,正要与一位工匠探讨工艺呢,这下倒好,李硕果心灵手巧,恰好帮了他的大忙! 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说话甚是投机。乔载智跟他取长补短,渐渐钻研出许多奇巧玩意来,他都依样画了图,下面还做了标注,写了两个草纸订成的本子。 乔载智说:“这可是咱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成果,以后要是遇见个好官,准能派上大用场!” 李硕果听了,却摇头说道:“好兄弟,你想得倒好。可如今厂里的大小主管,他最忌讳别人比他能,要是咱告诉了他,怕是他反而给咱穿小鞋呢!哎,我说兄弟你识文断字的,又在大人身边做文员,为何不去争他一个主管当当,何必在人手底下听使唤呢?” 载智苦笑了一下,说声:“呵呵,我可不是当官的料!” 临近年关,惠海通因是有顶戴的人,自然可以回家探亲;再者他已早早去各位襄办那里行了年礼,故而大家也都关照他;至于曲会办那里,他踌躇再三,担心自己官小,会办大人也许不让进门呢,岂料正所谓“当官的不打送礼的人”,当他提着包裹进门时,曲会办给他了那么多笑脸,一时让他觉得他是世上最慈祥的人!回来的路上,他十分后悔送得少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实在拿不出手! 大家放年假了,厂子里冷冷清清。留下值守的人要么是无钱给长官送年礼到,要么是无人关照的新人。 乔载智虽然也想念父母、想念新婚的妻子、想念每一位亲人,但厉襄办授意惠海通安排他留下值守,加之他又是个急公好义的人,就心甘情愿地留下了。 节后开工,大家都如期回来了,虽已开工,但年味还很浓,有请年酒的,有互赠家乡土产的。 惠海通到处送礼物,却忘了他这位义弟。 李硕果也回来了,他给载智带了他浑家蒸的年糕、炒的干果,吃得载智更想家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那曲会办倒也会做人,他拿出体恤下情的姿态来,说凡留守在厂里未曾休假的人,可趁厂里不忙时补休。载智大喜,急忙告假。 乔载智是个孝顺懂事的人,半年来发的薪金他都攒着呢,回家时他把津门的土产买了大半车,给家里人当礼物:有城里两家亲戚家的,也有自己家里人的,还有岳父岳母那边人的,——他心里记挂着每一个人,想的十分周到。 回程中他先到了省城里拜见亲戚,还有那帮小兄弟们。大家见了礼物都笑,说:“你把半个津门的特吃都搬来了啊!” 此时,他见尚伯伯的身子越发虚弱了,似已染上酒痨,无酒则无魂魄一般,不由得暗自替他担心。听尚石头说,有时师父连课也教不成,常由他代为讲课,——小石头长大后自认姓尚了,也在义学里授课。 夜间闲谈,载智便把自己的遭遇和失意说了一遍。 尚璞看看青桐说:“这孩子跟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觉就随了我的性子,孤傲不群,落落寡合。——恐是我误了他!” 青桐说道:“哪里话?他若一味去投机钻营,还是咱家的孩子吗?那样的人即便有顶戴花翎,我也不让他进门!” 载智笑道:“我就是我,压根儿不会那么做。再说,我是出去做事的,不是出去投机取巧的。” 他姥爷正暗自向上帝告解呢,听了他的话,就睁开眼说:“傻孩子,你既然入了这一行,就要入乡随俗才好。有时即便说些违心的话,做点违心的事,但只要心存善念,上帝也会原谅你的。你若不能自保,谈何做成事呢?” 载智听了,怔了一下,若有所思。 载智辞别亲戚回到家里,父母都喜欢得不知怎样好,他爹让载德去订酒菜,他娘嘘寒问暖的。 妻子章子晗已身怀六甲了,少年夫妻天各一方,她每日望穿秋水,如今却只在一边静静看着他,那份发自内心的喜爱、那份久别重逢的幸福溢于言表。 载禄和庆勤、庆俭、庆谦都围着他转,叽叽喳喳问个没完:在外头坐轮船没有?放洋枪没有?开洋炮没有?孩子们一边问,一边吃着他带回来的大麻花。——依莲已给孩子们平均分配好了,载禄却硬要多占一根,他对三个侄子说:“这是俺哥哥带回来的,你仨不该和我一样多!”原来,在他心里已生出了亲疏远近的念头了。 载智听了他的话,心里直想笑,载禄却说的理直气壮。 第二天,载智带着子晗去拜会了岳父岳母,二老见他们小夫妻恩爱有加,都很欣慰。 他俩回来时又顺道去看了两个姐姐。谁知二姐夫王千银最近手气不太好,赌场上老输,载智小两口登门时他家里正吵架呢。他突见内弟来访,手头又无钱招待,惭愧得要死。还是载智拿出了五两银子,让他去籴米、买菜,才勉强应付过去。 从二姐家出来,乔载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坐在马车上,眉头紧锁,长吁短叹。子晗见状,劝道:“你一个大男人,干嘛这么唉声叹气的,于事何补?世间的不平事多着呢,你要么离群索居,遁世绝俗,眼不见心不烦;要么你就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展才施略,力挽狂澜。老这么叹气顶啥用?” 载智默然无语,一路沉闷回到家里。 他娘见载智愁眉苦脸的,还以为小两口拌嘴了呢,忙问是咋了。载智掉了泪,说:“二姐家的日子不好过。” 他娘岂能不知道二女儿家里的事?叹一口气道:“唉,这都是她的命。当初你爹看着他家二老都是厚道人,家境也不错,和咱也算是门当户对,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可谁知那孩子却不成器。唉,看来只看老辈人是不靠谱的,还得看孩子本人才行。如今后悔也晚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咱急能有啥用呢?” 他爹也叹一口气说:“唉,这是咱家的惆怅事,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哦,你别瞎操心,你在外头就别记挂着家里的事,只管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要是那里的官长赏识你,赏你个一官半职的,也算光宗耀祖!” 乔向廷一说这个,载智更愁了,惭愧地说:“您老不出门,不知道那里头的事。我去了这些日子才知道,那里的诸位大人和衙门里的官儿是一样的,一个个利欲熏心,何曾把心思用在实业上?咱平民的孩子,要想混个一官半职的,谈何容易?我从骨子里,就不愿摧眉折腰侍权贵!嗯,我想好了,此番回去,不再留在长官身边了,我要到厂房里去,跟工匠们在一起做我想做的事,亲手造枪造炮,那才是不白混日子,也契合我钱叔叔的意愿,我自己心里也舒畅些。” 他爹听了,说道:“官场里的事,我也说不上怎样才好。你回去后到你钱叔叔那里去一趟,把你的难处跟他说说,听他怎样说。” 载德在旁边听了,也很替弟弟忧心,就说:“钱叔叔有李中堂罩着,自然吃得开。你呢,是钱叔叔引荐去的,那就等于他罩着你。你不若被人挤兑狠了,就抬出钱叔叔来,看谁敢拿你怎么着!你可别不拿钱叔叔这靠山当回事儿,咱家的两处工厂,地痞无赖就很少来捣乱,为啥?不就是看在钱叔叔的面子上嘛,就连税官也不敢多要!可你看同样是开作坊的向宽大爷家,那些难缠的人三天两头去他那里搅扰,不是收保护费,就是收赋敛税,还有那些蹭吃蹭喝的官差,从来就没肃静过。” 他爹点点头,说道:“可不咋的?昨儿他还来找我商量呢,说是两伙地痞在他作坊里打起来了,闹得不成样子。他去报官,官府只是推诿,迟迟不出面;好容易来了,却嘛事也不办,反倒要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有个心善的差役曾告诉他,说是求官府还不如去求镇子上的瓢把子呢,他们平事儿倒干脆利索些,明码标价。如今的瓢把子不是外人,听说就是咱村的乔二乖的儿子乔占鳌,你向宽大爷已花钱求了他了。” 载智听了,愈加不安。 他爹忙说:“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做事都背不住会受点难为。这也不全是孬事,俗话说‘刀在石上磨,人在世上练。’你多磨练磨练,就能长本事呢。等你历练得翅膀硬了就好了。” 只有载禄,走到二哥的座位跟前,拍拍他的脊梁,小大人似的说:“哥啊,要是在外不开心你就回来。我有时念着书还想你呢,俺二嫂和咱娘更想你。你要回来,就在咱家的工厂里做事吧,那里也有机器,你用它造东西,你造出的东西,保准是最好的!” 他爹和他两个哥哥听了,都笑了。 爷几个在昏黄的灯光下,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说到很晚才散。 章子晗在后堂陪着婆婆和嫂子坐,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回自己屋后对载智说:“你秉性太过率直,在外难免碰壁。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想做成事,就得先学会识人。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逢人只说三分话,莫要全抛一片心’。对于奸诈小人,他不仁,就莫怪咱不义,要学会应对变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随机应变才行。” 载智听了,叹息道:“你足可当个花木兰,去带兵打仗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5章 乔向庭交纳海防捐 乔载智在家乡的日子,有空就去作坊里跟曹师傅探讨机械机理,此时乔金宝已来作坊里主事了,工人们因掌柜的回来了都长了怕性,也不再那么懈怠了,干起活来也还都过得去。 乔金宝见了载智,说声:“嚯,大工厂的主管回来了!我管事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少东家多多指教!” 载智忙说:“宝叔叔言重了。你也是东家呢!我爹常说,要没你带人打开局面,哪有作坊的今天?说实在的,咱这工厂比那机器总局管得还好呢。至少里头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做工的就一心做工,管事的就一心管事,我看了心里敞亮多了。” 乔金宝哈哈大笑。老田在一旁问:“官厂里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载智说声:“一言难尽!”想了想,说:“官家的工厂里,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有钱的使钱,有人的托人,心思总不在干事上。”然后他讲了义兄惠海通的例子。 老田反倒说:“你义兄是个聪明人,怪不得他擢升那么快呢。你既然知道他行年礼,那就跟着他学着点儿不就行了。咱家也不是没钱,该送就送,不然人家长官眼里怎能看得见你?” 载智笑了笑,说声:“我做不来那样的事。再说,送年礼的多了,他记得谁!” 老田叹息说:“哎呀,少东家,你这就错了!送礼的人多,他也许记不住,可谁没送他却记得清!” 载智听他这么一说,心道:“这老田若去官厂里做事,没准也是惠海通一样的人!” 这一天,乔向宽急匆匆地来到乔向廷家工厂里,见面就说:“坏了,坏了,这下可完了!以后我可给你家染不成布了。先给你说声,你早点找好下家。” 乔向廷忙问咋的了,乔向宽说道:“来了好多官差,说是要咱交纳什么‘海防捐’,张口就要我五百两!天呢,我就是把老本搭上,也折变不出这些银子,简直不让人活了!” 乔向廷正纳闷呢,很快就有一伙官差向他家厂里来了,领头的正是平日来敛税的税吏。进门就说,如今朝廷筹建海防,须向洋人购买军舰,这可是保江山、御外侮的大事,但户部库银短缺,急需天下臣民纳捐,本省巡抚衙门有令,凡士农工商,均宜急公尚义,踊跃纳捐。又为他家定了额度,也是五百两! 他这一说,把乔向廷也吓了一跳,正不知怎么是好呢,老田嚷道:“官爷您好大的口气,五百两!您当是俺东家是开金矿的呢?我管着柜上的账我还不知道?就是都倒腾出来,现银也不过几十两。您让俺主家去哪里淘换这五百两去?” 税吏却不跟他这等下人费口舌,只冲乔向廷说:“临来开好票据了,上面盖着官印呢,俺们明儿来收银子!”说完把票据往柜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都望着东家发呆;乔向廷也只是叹气,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乔向宽一看,这下心里找到平衡了,说声:“兄弟你可想好喽,五百两!简直要搭进去全副家当。你不交,我也不交!”说完,告辞走了。 当晚回家,乔向廷饭也吃不下,依莲忙问怎的了,载智就把海防捐的话说了一遍,依莲也犯愁。 载智沉默了一会儿,却又说了一句:“我听机器局里的人说,好像钱易叔叔就在北洋专管给海军筹款。舰队向洋人买铁甲炮舰,需要好多银子呢。” 接着,他又说了在尚伯伯家见到钱易叔叔时的情景,说他变得那么苍老,吃得那什么例饭竟那么粗疏,身为将军还不如常人吃得好呢。 乔向廷磕磕烟锅,说一声:“那就想办法卖布,卖牲口,要不就卖地。不管咋的,筹钱捐款,也是助俺兄弟一臂之力!” 依莲有些吃惊,卖布可以,但要卖牲口、卖地,那可是败家的勾当!但她看到当家的那果决的眼神,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乔向廷就到作坊里说了自己的意思,要大家先放下手头的活儿,听从掌柜的和李显的分派,四处去卖布,若人家不留则可贱卖。又打发老魏去找牛经纪来,商量卖牲口。把老魏急得不行,可又挡不住东家,只好照办。 就这样,库房里的布都贱卖出去了,又卖了两头牛、两匹骡子,还有二亩地。好容易凑够了五百两。 税吏早又来了好几趟了,就像催债的一样纠缠不休,今儿一看到银子凑齐了,笑逐颜开,喜滋滋地走了。 至于染坊里的乔向宽,砸锅卖铁,外人也不好问。 乔向廷自从捐出五百两银子后,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能有粗茶淡饭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大人还可应付,可几个孩子总不见荤腥,都厌食起来;载禄直接不吃饭,很快就窝抠了眼,这也令他更加知道钱财的重要了,因最近吃不上饭,身上没劲,他就更不愿去上学了。 原来,四个孩子已去村塾里读书了,载禄动不动就找借口逃学。 这天他又说肚子疼,趴在炕上不动弹,要庆勤代他向先生告假。 待庆勤他们走了,他肚子也不疼了,啃了几口菜窝窝,然后到作坊里去找二哥去玩。 临近作坊时,他老远看见爹爹正在作坊里呢,怕爹爹骂他不上学,就不敢进去了,便去小溪边玩耍。 天快黑时,他饿得肚子直叫,忙回家去。经过作坊时,见大家都已下工了,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连门房里的老田也不在,只剩了阿胡。阿胡是个酒鬼,正捏着个酒葫芦半躺在炕沿上喝酒呢。 载禄悄步走进去,“呔”的一声,吓了阿胡一跳,葫芦里的酒都洒了,载禄乐得哈哈大笑。 阿胡说声:“小东家,这么晚了你咋还不回家?老田也让李显、李赫约出去喝酒了,只剩下了我。好在他们给留了一包茴香豆,来,你尝尝。” 载禄嘴里正馋,也不见外,上去就抓着吃。 阿胡说声:“给我留点,还要下酒呢。” 载智不管他,嘴里嚼着豆,说:“今儿俺二哥在作坊做啥来?他会用咱的机器吗?他造的东西好不好?” 阿胡陪笑道:“二少爷跟曹师傅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谁知道他俩弄啥哩?经这一阵忙活,咱库房里又存了布了,等卖了钱就给你买好吃的。天快黑了,你快回家去吧,要不家里该着急了。” 载禄说声:“就走。”却往作坊里去看机器。 他转了一圈,也没看出机器有什么变化,就失落地出来。他经过库房时,却见里面影影绰绰的有两个人影,吓了一跳,忙问:“谁?” 里面的人也吓了一跳,原来是两个毛贼。 这俩贼瞅准了工人回家、老田不在就进来偷布,听见喊声伸头见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也不那么害怕了,反而堂而皇之地各扛起一匹布往外走,但布卷太长、太重,后端几乎着地。载禄哪里肯让,上前死死抱住布卷不肯撒手,一边喊着“阿胡”,一边叫着“抓贼”。 阿胡听了,还以为是小东家又在和他玩笑呢,喝一口酒冲院子里喊:“别闹了,天黑了,快回家吧。” 两个毛贼使劲扛着布往外走,把载禄拽倒了,拖出去老远,把他的胳膊肘和膝盖都磨破了,他又疼又急,哭着喊叫起来。 阿胡听载禄的声音不像是开玩笑了,忙跑出来一看,天呢,果然有贼!忙又跑进去拿胡叉。 那两个毛贼倒不在乎阿胡,都知道他是个酒鬼,身子早瓤了,仍扛着布往外走,可载禄仍不撒手。 阿胡拿了胡叉,在大门口拦住,其中一个毛贼笑笑,扛着布走到他跟前,一脚就把他踹倒在地,又狠狠跺了他的胸膛两脚,这载禄倒也分得清轻重,忙撒开布跑过去护住阿胡。 这时毛贼倒不敢造次了,因他俩知道这是东家的儿子,不可伤了他,只扛着布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大路边停着马车呢。 载禄大喊大叫,魏铁担家离得作坊近些,听见叫声忙跑出来,那两个毛贼本想再回去扛几匹布的,见有人来,挥鞭赶着马车跑了。 铁担跑过来一看,见阿胡嘴里出了血,也大喊大叫起来。 大黄、小黄听见了,都撂下饭碗跑来了,先背起阿胡去看郎中。 这时老魏和曹师傅也来了,让铁担背载禄回家,因载禄的胳膊和膝盖都磨破了,铁担抱了他一路。 一家人见了炸开了锅,乔向廷和载德忙跑去看阿胡;依莲和载智等人围着载禄哄着抚慰,子晗忙去找出青桐舅舅留下的金疮药来,让载智替他抹了,直到他睡着了大家才松口气。 很晚,乔向廷和载德回来了,担忧地说阿胡伤得很重,大夫说是内伤,他上了年纪,身子又弱,怕是挺不过去了。大家听了也很担心。载德问:“三弟呢?”他浑家说弟弟睡了。 载德对他娘说:“别看载禄平时顽劣,没想到他还挺仗义的,知道救人。阿胡都伤成那样了,还夸他呢。唉,以后咱可别老凶他了,他毕竟是个孩子,纵有一百个孬,只要有这一个好就都遮盖过去了。”说完,看看他爹。 乔向廷点点头说:“嗯,我的孩子们,秉性都不孬,他只是打小娇惯了些!” 这一夜,载德和载智都没有睡,他俩轮流照看弟弟,怕他睡着后碰着胳膊肘和膝盖,哥俩心疼弟弟,都胜过心疼自己。 好在小孩子恢复得也快,不久载禄的伤口就结痂了,脱落后也没留下什么疤痕。倒是阿胡因内伤过重,最终不治身亡。乔向廷十分悲痛,带着作坊里所有的人替他发了丧,村里人都夸他是个仁义的东家,可他却觉得亏欠阿胡一辈子。 乔载智在家经历了这么多事,也深知了家里的艰难,他甚而一度不想外出谋事了,就按载禄说的在自家工厂里做事也行啊,多少能替父亲分担些难处。可他爹不同意,说:“咱家里人能吃上官饭很难得,应珍惜才是。” 章子晗也说一些“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他这才打消了留在家里的念头。 他本想等妻子生产后再走,可子晗担心他在家耽搁久了机器局会挑他的不是,就苦口婆心地劝他返厂。 乔载智只好告别亲人,极不情愿地踏上了回厂的路程。 乔载智回到西局,匆忙去销假,主管本以为他会从家乡带些礼物来馈赠的,却见他两手空空,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其实他也带了少许土产诸如干枣、花生之类到,那是给同寝室的李硕果等工友做零嘴的,他也曾吃过他们的东西——至于给长官送礼嘛,呵呵,他心里压根就没有这根弦。 惠海通作为副提调,也气得七窍生烟,他暗自嘲讽义弟:还没见过这么不通世故的榆木疙瘩呢,一点儿人事儿也不办! 厉襄办身为乔载智的主管,也未曾得到他的任何好处,他曾听惠海通说过,他家里也是个土财主,不缺钱的,既然人事儿不办,那就是看不起他这个主管喽,为此,他心里开始盘算刁难乔载智法子,心想:“哼,只要时机一到,有他好受!” 不料,这一日乔载智却自己找上门来,说是不愿在廨庑大厅里待了,想去工厂坊间做工。 厉襄办一愣,他实在想不通天下还有这等不知好歹的人!要不是当初曲会办看在钱易将军的面上,怎会留他在廨庑里办文案? 如今他竟然自愿去厂房做工,那可就不怪别人不关照他喽。厉襄办生怕他心思转变,当即去向曲会办禀报了。 曲会办沉吟了一下,说:“唔,最好等着去东局时,知会总办大人一下才好。毕竟他是总办大人知晓的人,后面有李中堂的影子。” 不久,曲会办告诉历襄办说:“总办大人似乎不记得乔载智这么个人了。呵呵,随他去吧!” 厉襄办闻言大喜,忙告知了惠海通,惠海通很诧异,他也想不到乔载智会有这种想法。厉襄办煞有介事地问惠海通:“儿啊,他是你义弟,你觉得该把他安置到哪里为妥?”他的意思还是卖个人情给这位干儿子,让他关照一下他的义弟。 惠海通想了一下,说:“哼,既然他这么不识时务,莫不如安排他去翻砂厂做苦工,为的是让他长点记性,得些教训。” 厉襄办微微一笑,手捻胡须道:“那就让他去翻砂厂烧炭吧。那里整天灰头土脸的,一年半载下来,看他服软不?嘿嘿。” 惠海通听了,也会意地笑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6章 乔载智改做烧炉工 翻砂厂只是个铸造枪炮配件的小厂,厂里的主管姓刁,也是西局的一位襄办,他听厉襄办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便照这位同僚的意思安排载智去做烧炉工了,这是个下死力的工种,毫无技巧工艺可言,载智去烧炉,连应有的防尘、防烤、防烫服具都没有;不光载智如此,这里大多工匠诸如造砂型、放砂箱、填型砂、舀铁水的工人,大都徒手操作,时间长了都面目赤红,浑身上下都看着就像个铜人儿。 乔载智初烧炉时摸不着门道,火势不旺总冒黑烟,不足以熔融生铁,因此动不动就遭到监工的责骂。 每当此时,他都惶恐至极,甚而会流下委屈的眼泪。 幸而相邻的那座融炉有个心善的老者伺候着,大家都管他叫“瘦老头”,精瘦精瘦的。他见新来的这位后生手生,便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拢炭,如何通风,还常替他拉风箱。 慢慢地,载智也就知道怎样才能使炉火旺起来了。 有时他也去帮瘦老头拉风箱,让他自去一边歇着;每次添炭时,载智也都抢着去推炭、填炭,他一人伺候两炉,瘦老头因而轻省了不少。 劳作一天下来,载智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炭灰,连眼睫毛上也沾着微尘。但他无论多累,回到寓所里都洗漱得干干净净。李硕果见了,总夸他干净,慢慢也跟着他学,也变得干净利索起来了。 载智因天天在炉前烤,原本白皙的脸庞也渐渐变成古铜色了。 夏天来临,户外的太阳炙烤得人头皮发焦,烧炭的日子就可知有多难熬了。载智不仅脸膛变成了古铜色,凡裸露的皮肤,都不知脱过几层皮了!熔炉前人人都光着脊梁,浑身就像水洗了一般,连裤衩子里都淌下汗水来。 这一天,外面的太阳毒得怕人,厂房里的火炉把人的肉皮都要烤焦了,大家都昏昏沉沉的,不敢靠近炉子半步,致使火势不那么旺了。 监工远远的骂,众人汗流浃背,忙去自己炉前拉风箱。 瘦老头年纪大了,拉了一会儿体力不支,竟一下晕倒在炉旁。监工大怒,骂他装死,拎着鞭子就走过来了。 载智怕瘦老头吃亏,忙去扶他起来,却见他已瘫软得像面条了,气息全无。载智知道他是真的热死过去了,就使劲摇晃着他。 这时,就听背后“嗖”的一声鞭子响,随即“啪”的一下,载智顿时觉得后背就像炸开了花,把他疼得差点也昏过去。 监工指着他俩骂道:“瞎眼的东西,不见炉膛里的火就要熄了吗?好不晓事,要误了融铁,都吃罪得起吗?快去拉风箱!”说完又举起了鞭子,载智背上又被抽出了一道血印儿。 载智咬牙忍住疼,先将老者抱到门口通风处,让他吹点风,见他胸口起伏有气息了,这才忙去拉风箱。他拉了自己的,又拉老者的,此时他不光觉得炉子里的热浪烘烤得胸膛疼,后背上的伤口被汗水一浸,更是钻心的疼,这时他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瘦老头醒过来后,工友悄声告诉他是载智救了他!老者的脸上充满了感激。他见载智一人伺候着两座炉子,背上还肿起了两道伤痕,被汗水浸得血红血红的,这才知道他还因为自己挨了打,一时心疼得了不得,忙挣扎着去拉风箱,想替换载智去歇歇。载智却担心他年纪大了又会热昏过去,忙说:“您老别过来!我年轻,还能顶得住。你看,风箱一吹,两个炉子烧得多旺啊,都没误了事!” 原来,厂房里每个工人都是满负荷的,哪个误了工,轻则扣工钱,重则挨打。大家养家糊口不容易,哪敢耽误片刻?这也是别人不敢出面救老头的缘故。 载智却无所顾忌,加之他的心地又那么纯善,自然会舍身相救。歇工后,瘦老头和载智互相搀扶着回到了载智的寓所里。 这时李硕果也已歇工,他见载智受了伤,大吃一惊,忙问咋的了,着急地说:“大热的天,受这么重的伤怕不好好呢!” 他七手八脚地打了两盆温水,让两人都洗洗,却又犹豫地问载智:“敢着水吗?怕伤口发了呢!” 载智忍痛笑了笑,说:“不洗更容易化脓,背上太脏了。” 李硕果先用干净毛巾替他拭了后背,又让他俩洗净了全身,看到载智的伤口都渗出血来,一时手足无措。 载智便从自己的箱笼中摸出一个包裹来,解开包裹,里面有一个精致的小葫芦,拔开塞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载智说:“这是我舅舅给我带来的金疮药。我舅舅是个郎中,医术高明,抹上赶明儿就好了。” 李硕果和瘦老头听了,忙替他抹药。李硕果又去外头买了个西瓜让两人吃着解暑,又去伙房里打了饭来。瘦老头在厂里何曾受过这等优待?一时吃得泪眼婆娑的。 乔载智吃着饭,心有所思,伸筷子时却落到了碗外面。李硕果不禁笑道:“兄弟你想啥呢,该不是被打傻了吧?” 载智闻声回过神来,也笑一下,说:“风箱离炉子那么近,冬天还好说,夏天实在烤的难受。要是人离得炉子远远的,不用在跟前,也能给炉底通风,那该多好啊!我想把老式风箱拆了,改成联动风箱,造一个总控机器,离火炉远些,用洋机器带着那么一转,风箱就联动起来,一起吹风进炉,那么人就不用守在每个火炉前,热乎啦地拉风箱了。” 瘦老头听了,似乎听天书一般,说道:“那敢自好!只怕得鲁班爷再世后,才有盼头。” 载智笑道:“呵呵,您老就等着看吧,我跟李大哥合伙,早晚会想出制作联动风箱的办法来,到时机器一转,每个炉子都进风,嘿嘿。” 当夜,瘦老头就留在他们的闲铺上歇了。 第二天,二人起身去查看载智的伤势,果然如他所说,伤口竟奇迹般消肿结痂了。 二人叹服,道:“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神药?” 载智笑道:“这下信了吧。咱大清国聪明人多着呢,什么神奇的东西也能造出来!” 自此,乔载智一边烧炭,一边琢磨联动风箱的事。难就难在,如何只用一台机器,就能带动所有的风箱吹风;而且各炉之间需通风的时段不同,同一时段所需风量也不同,如何随时控制每台风箱的转速呢?这是最要紧的。 载智就把在新学学到的力学以及曹师傅教他的机枢联动之法都用在了里面,最后用一个换挡器来控制,里面设置了大大小小的齿轮,齿轮咬合,则带动翅轮飞转,齿轮脱离,则风箱翅轮停转;主齿轮咬合着次齿轮,次齿轮咬合着小齿轮,齿轮套齿轮,则实现风量的可调可控。 每天下工后,乔载智就在寓室里一边演算数据,一边画图纸,一遍一遍,无休无止。 李硕果有时也掺和一下,他是个木匠,常有好的见解。 两人付出的艰辛没有白费,终于,一张机巧缜密的联动风箱图纸绘成了。 载智喜滋滋地去跟监工说,监工却不管这一套,他只管监督干活,谁偷懒就罚谁!他还咂摸着了一个窍门儿,就是监管的越严,惩罚的越狠,给他送礼的人也就越多。“呵呵,人就是这么贱!”他想。因而他只顾监督工人做工,瞪大俩眼找人的毛病,至于如何通风,与他何干? 载智平素不好求人,但见监工不理会这些,只好去找管烧炭的一位姓莫的提调去说。 莫提调大为光火,说:“你这后生,不好好做工,瞎琢磨什么呢?你不见襄办大人整天愁眉苦脸的吗?为啥呀,还不是因投进去的钱多,铸出的铁具少吗!你也不想想,他有闲钱做你鼓捣的这些蹊跷玩意吗?嗯,甭废话了,回去好好烧炭,多炼铁水,比什么都强。” 莫提调说的倒也是实话,载智能分得出真假来。 从莫提调那里出来,载智心想:“我琢磨的机理,不正是为了更好地通风,炼出更多的铁水吗?既省时省力,又能减轻劳工被炉火炙烤的痛苦,本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歇工后,李硕果见他情绪低落,忙问咋了,载智把莫提调的话说了一遍,李硕果说:“呵呵,这些当官的都一个德性。你还没见过俺弹药厂里的提调呢——他只顾讨襄办大人的欢心,上面要他多出火药,可原料又不足,他就要俺多添锯末,研磨精细调制均匀了,一包包地码在那里,为的是襄办大人来看时好看,他哪管放炮响不响呢?不响许是造铜帽、装撞针的工匠做工不合格呢!” 载智听了,长叹一声道:“唉,这等积习,何日能改?若人人只为面子上好看,讨上司的欢心,却都不顾实情,那么实业兴国有何指望?” 李硕果说:“唉,咱平头百姓的,管什么实业兴国不兴国呢?你虽看得真真的,可说了又不算,谁听你的?说多了净惹上司不喜欢。兄弟听哥说,别管那么多,咱只做好自己的工,好歹挣俩钱,寄回家去,误不了自家烟筒里冒烟得了。” 载智听了,愈加郁闷。 第二天晌午,乔载智又去找襄办大人说事,原来这时厂里已轮换了主管,厉襄办来这里主持翻砂厂事务了,——他在西局管文案时,曾扶植义子惠海通拿着文稿径直去见会办大人,却不料惠海通从此撇开他,只一心奉迎会办大人了,父子因而反目,惠海通又常在会办大人跟前进谗言,厉襄办一着不慎就被流转到这小小的翻砂厂里来了。 乔载智进门,也不磕头,只是作揖,厉襄办见了皱皱眉,心里直埋怨看门的照事不周。然而他因载智背后有李中堂的影子,却也不好当面撵他出去,只阴沉着脸,仍低头去看文案。 载智倒也晓事,知道大人看文案时不可搅扰,只静静在一旁侍立。厉襄办觉得有人在身边站着自己不自在,只好抬头闷声闷气地问道:“何事?” 载智忙将来意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为激发襄办大人的怜悯之心,还特意说了工匠们大热天在炉边拉风箱遭的罪。 谁知厉襄办皱眉说道:“你这话说不着!你们干的就是这样的活,吃得就是这碗饭。至于你鼓捣出的联动风箱嘛——你可晓得朝廷为采买西洋机器筹办洋务,花了多少银子吗?本已捉襟见肘了,你却又装神弄鬼弄出这等奇技淫巧来。你岂不知,工厂里动动就是钱!工人享福了,可那钱从哪里来?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连东局的总办大人为了向朝廷讨钱,也愁白了头呢。” 他正训话时,却见一个亲随走进来,跪地打千儿,又附身靠近他,悄声说道:“大人,照您的吩咐,酒席订好了,还是照着昨儿订的,只比昨儿略高一等,因户部侍郎大人也来呢。” 厉襄办倒也不怕载智听见,因官场中的迎来送往是常事,他不耐烦地说:“知道了,这等琐事,也来烦我!” 那亲随又俯首帖耳地问:“既这么着,那伙外事衙门来的人,您老还要不要陪一陪了?已安排到一处了,就在隔壁的雅阁。还有,海军衙门来的那一伙……” 厉襄办突然恼了,骂道:“你干脆把本大人劈两瓣算了!” 亲随说声:“另外几位大人比您陪的客更多。因今儿侍郎大人来,会办大人听说了,埋怨您事前不告诉他,他也要来陪。他来这桌时,您可插空去那几桌坐坐。如何?” 厉襄办不耐烦地摆摆手,算是答应了,亲随“嗻”了一声,出去了。 厉襄办对乔载智说:“刚才你也看到了,本大人忙得很呢。上面来人要陪,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管你这破事。你回去好生烧炭吧,别胡思乱想的。” 说完,往椅背上一靠,闭目养神。 载智悻悻地回来,这才知道官场中的事并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凡有所行止,皆须顺从官长的意思才成;但其中一样蹊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既然无钱做事,那大吃二喝又哪来的钱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7章 乔载智严冬洗煤 李硕果歇工后,见载智懒洋洋地躺在铺上,脸也不洗,饭也不吃,就知道他又为联动风箱的事碰壁了,就劝他说:“兄弟,那事你别再乱求人了。听哥的话,咱们出来混饭吃不容易,犯不着去老虎头上蹭痒痒。一家老小都盼着咱平平安安回去呢,要是不随和,恐怕遭人算计呢,妻儿老小指望谁去?” 载智听了,不由得就想起子晗来,还有那未见过面的孩子,自己的心不由得软下来,不再去跟长官打擂台了。 这里李硕果见他不应声,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了,三把两把就把些图纸卷起来,又用一块破油布严封密裹,扔到宿棚顶上去了。 展眼天气凉了,很快寒风萧瑟,烧炉工都道迎来好时候了,在炉边正好取暖;然而好景不长,大家都觉得炉内硫硝之气呛鼻,烟多火少,铜、铁俱难以烧融。监工动不动就找人的麻烦,皮鞭甩得“啪啪”的。瘦老头因年老体衰,先被监工盯上了,一连被打了两回,身上皮开肉绽的,老人家动弹不得,多亏有乔载智和李硕果照顾他,他俩给他送饭,替他抹金疮药。 后来监工又打了一些人,甚而又想打乔载智,然而载智身强力壮,此番哪肯逆来顺受?挨了一鞭子后,载智便对他怒目而视,监工胆怯,却内荏色厉,又扬起鞭子来,载智奋起夺过鞭子,就要回抽过去。 可把众工匠吓坏了,赶忙拦住,说:“不可胡来,他是提调大人委派来的,咱怎敢以下犯上?恐怕饭碗不保!” 载智思量了一下,也只好强忍怒火,将鞭子扔在地下,骂道:“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此番饶过你。你要再敢欺负小爷,看我不放翻了你!” 监工哭丧着脸去找莫提调告状,莫提调又告到厉襄办那里,厉襄办听了,皱了皱眉,因他知道乔载智是有后台的,只好说:“你们这死脑筋,那么多工匠谁让你们单惹他来?他是李中堂手下人推荐来的,你把他惹毛了,他去上面说一声,连我也吃罪不起呢!” 监工自此在载智跟前没了脾气,甚而点头哈腰的,却对其他工匠愈暴戾起来。 工匠们不时又被他打伤,幸亏乔载智有金疮药,那小葫芦药很快就用光了。 炉火一直不旺,载智转而琢磨缘由,很快发现是厂里采买的煤质地太劣,且掺杂了太多的土石所致。他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一发现端倪便怒不可遏,就与工匠们商量一起去告发买办,谁料工匠们竟无一人敢应声。 乔载智更怒,慨叹之余只好只身去莫提调和厉襄办那里告发。 二位大人听了又惊又怕,忙用好言劝慰,说若查实贪墨必严惩不贷,让他回去等着! 待载智走了,二人忙去会办大人那里一五一十地把这事告诉了一遍,会办大人也是又惊又怒,骂乔载智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原来采办煤炭的不是外人,正是会办大人的小舅子,这个本属常情,亲属供货从中抽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乔载智嫉恶如仇首告而已。 会办大人与厉襄办、莫提调紧急商议对策,他们毕竟忌惮乔载智身后的背景,怕他到上面乱说。莫提调是个聪明人,他为了讨好大人,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道:“大人只管放心,待我去告诉乔载智那小子,就说眼下煤源紧缺,煤矿都被洋人霸占了,采的原煤也都装了货轮运到海外去了,如今能抢到这样的煤还是好的呢!没奈何,只好洗洗再用。哈哈,大冷天的,他既然多事,就派他洗煤去好了,等着把他手指头冻两个去,他就好症候了!嘿嘿……” 两位大人听了,也抚掌大笑。 莫提调想好了各种说辞,便去给乔载智回话。 载智听了登时信以为真,因他早听说朝廷跟洋人签了好多条约,不仅涉及割地、赔款、开埠、通商,还将许多矿权、路权也让给洋人开办经营了。他一阵长吁短叹,却又无可奈何。 莫提调见状,正中下怀,忙说:“会办大人听了你说的这件事,也忧心忡忡。没奈何,为了炉火旺,几位大人合计,只好将煤炭先清洗了再用,只是……” “只是什么?”载智问。 “只是天寒水冷,怕是没人应这差事。” 载智想都不想,拍拍胸脯说:“我不怕冷,既然别人不愿去,让我去好了。” 莫提调大喜,当面夸奖了他一番,忙去和厉襄办说了。 厉襄办自然欢喜,另委了洗煤的监工,又让莫提调从外面招些苦力来,就在煤堆前挖池洗煤。 那些苦力倒也有的是力气,挖土铲石,担煤汲水,也不叫苦;然而搅水、滤煤的活儿却没人愿干,因这不仅曝上一身煤灰,还容易溅一身凉水,在这数九寒天里,风一吹就像刀割一般,凡人的皮肉怎禁得起? 乔载智仗着年轻力壮,自去揽下这活来。 就这样每次上工他都会变成了一个黑人儿,且浑身湿透,寒风一吹那手背上、脸上很快皲裂,看上去沟壑纵横,惨不忍睹。 赶巧葫芦里的金疮药早被工友们用完了,他手脚、脸耳冻烂了,只好天天忍着钻心的疼痛去池里搅水洗煤;虽腿脚套着皮具,然寒气穿过皮靴仍感到刺骨。可当他看到清洗过的锃亮的煤块从池里捞出,被运到翻砂厂的火炉房里去时,心里就想:“这下炉火旺了,必能融铁化铜,工友们也就不用挨打了。”每念及此,他心中还是很快意的。 看看年关将近,来工厂巡察的大官络绎不绝,工友们都照着上司的安排停工歇业,里里外外洒扫庭除,等着视察的来了再假模假样地去做工。乔载智早厌烦了这样虚应故事的行径,不搭理长官招呼洒扫的事,自去洗煤,莫提调和厉襄办也不甚管他。 这一日,惠海通竟然来看他了。原来这位义兄神通广大,他融入官场之中,游刃有余,经过请客送礼、结拜投靠、合伙营商等,深得大人们的赏识,已由西局一个文案副提调,升迁到了东局——亦即总局里的正提调了,目前仍管文案。你道他春风得意,为何却突然想起这位做苦工的义弟了呢? 原来时值年底,朝廷发来文书,将要派恭亲王亲来考课,是以全局上下如临大考,又忙着洒扫庭除、张灯结彩。唯文员们起草的文案迟迟不中大人的意。 总办训斥了会办,会办训斥了襄办,襄办又把主管文案的提调惠海通叫去痛骂一顿。 惠提调只好召集诸位文员反复批阅增删文稿,一人读,众人捋,翻来覆去、字斟句酌地推敲。 然而总局里的文员大都是内部找门路来的纨绔子弟,肚里的墨水本不甚多,绞尽脑汁也拿不出像样的文章来。 惠海通无可奈何,只好寻求外援,这才想起了曾替自己写文章的义弟乔载智来,他便东打听西打听,一直找到洗煤场里来了。 惠海通一见到乔载智,简直不认识他了,只见他浑身就像个挖煤人,除了眼神和形体轮廓还有当初的模样以外,其余就跟劳力苦工没啥两样。 惠海通在呼呼的北风中大喊:“是载智贤弟吗?” 乔载智正弯腰洗煤,隐约听得寒风中飘来了话音,抬头一看,竟然是久违了的义兄,便起身说道:“稀客,稀客。哥别来无恙?听说你调进总局里了,可喜可贺!唉,如今你遍身绫罗,怎能随便到这种地方来呢?” 惠海通笑道:“贤弟说笑了。多日不见,想杀愚兄了!我因闲暇无事,就到下面来走走,猛不丁听人说你在翻砂厂里高就,就一路寻到这里,不料却见贤弟干这个。大冷的天,活像一条鱼儿在玩水!唉,河中的鱼尚且知道潜水避寒,你独不觉冰冷之苦吗?” 乔载智见他说话竟也变得之乎者也了,笑笑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惠海通听了,一时无言以对。 等乔载智上了岸,两人来到一旁的杂物室里,载智先用凉水洗了手,又用黢黑的毛巾擦过了,便问义兄有何贵干。 惠海通说道:“只因年关将近,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特来探望一下贤弟。以前略知在下面做工的艰辛,不想竟如此之苦!眼下就要放年假了,贤弟正好可借度假之机休养一下;再说,离家这么久了,早该回家与高堂团聚。” 乔载智心里如何不想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只是又恐上司发难,留他值守。惠海通对此心里如明镜一般,说:“贤弟不必担心,你也算是老工匠了,此番如期休假,就包在愚兄身上。——我今已在总局做了提调,翻砂厂的厉襄办还与我结有父子之义,也必能给我三分薄面,我一说准成!再者,贤弟学富五车,却在这里做这个,屈杀贤才!若弟信得过我,明年开春兄举荐你去炼钢厂里做事如何?往日常听你说实业救国,你想办实业,哪行哪业离得了钢铁?” 乔载智闻言大喜,忙向义兄打躬作揖谢了又谢。 惠海通见与他说的入港,这才又说出请他代为写文案的事来。乔载智想了想欣然应允了,接过文稿看了,说声:“小事一桩。只是久不做文案,已觉得手生了,别嫌文笔浅陋就好。” 惠海通也客套了两句。 乔载智说声:“那就越俎代庖了。” 二人计议已定,惠海通告辞走了。当夜乔载智熬了一个通宵。 翌日惠海通过来看了,大加赞赏,抱着跑回总局廨庑,再三思量之后,便越过直管的襄办,径直交由会办大人了,——他怕襄办剽窃其功。 会办大人见了这妙笔生花的文章,大为诧异,忙呈总办大人阅示;总办大人见文稿言之有物、灼灼其华,也十分满意。 会办大人回到自己的廨庑里,又叫来了襄办奚落了他一顿,说要不是惠提调用心,此番简直交不了差了! 襄办大人听了,心中愤恨不已,直责怪惠海通不该留一手,实乃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从此,襄办大人便与惠提调结下了梁子,这在官场之中本是常事,不值一提。 这里惠海通以文案之功,央及会办大人通融,将自己的义弟调拨到炼钢厂里务工。这在会办来说是举手之劳的事。惠提调大喜,又请翻砂厂的厉襄办准了乔载智的年假。厉襄办唯恐乔载智在恭亲王来考功时言语偏激,巴不得他走呢,便卖个顺水人情,应了他休假的事,且允他提前离厂。 惠海通告诉了他已获准休假的事,乔载智感念不已,躬身致谢。 惠海通笑着说:“休假这点子事算个啥子嘛?不足挂齿。呵呵,还有件大好事呢,贤弟你听了准高兴!就是,等你休假回来就可调去炼钢厂里做事了。哈哈,那里的会办大人也是我的一个干爹,而你是我义弟,你去他那里,他老人家自会予以关照的!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去做烧炭工、洗煤工了,只管去侍弄炼钢的高炉吧。——那可是从德意志帝国购进的,当今世上也少见呢!” 乔载智一时喜得无可无不可,以至于要再三给义兄下跪。 乔载智兴冲冲回到住处收拾行囊,李硕果下工回来见他高兴,问明情由,也跟着高兴,忙去替他打饭菜来,还多炒了个小菜,提了一坛老酒为他饯行。 饭后,载智又约李硕果陪着去街上买了好些土产来带回老家,给亲人们做礼物。 第二天他早早踏上了归程,他第一落脚之处,仍是省城里,因他心里思念姥娘姥爷,不比思念父母少,更何况还有舅舅舅妈、伯父伯母等一众亲人呢,都是他魂牵梦绕的人。 当他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医馆的门时,众人都不认得他了,还当是来求医的病人呢。载智忍不住笑了,大家从笑容中才认出他来。 芳菲也正在店里呢,看见外甥古铜色的脸上布满冻疮,耳朵上的伤口也已结痂了,又加上手上的裂缝像小孩的嘴,一时心如刀割,一下把他搂在怀里哭道:“我的儿,你怎地变成这个模样了,这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啊!” 青桐也知道他必定吃了很多苦,幸喜身子倒比往常强壮厚实了,便劝芳菲说:“哪个在外奔波不吃苦?你这么着,娇惯他到几时?” 芳菲好歹止住了泪,忙拉他进柜里去,挑最好的霜药为他擦抹伤口,不知搓了多少遍。 载智已很久不曾享受到亲人的抚慰了,此时竟也忍不住滚下泪珠来,滴落到了舅妈的衣襟上,又惹得芳菲泪淋淋的。 乔载智进了内院,姥娘见了他,嘴里直念佛;姥爷则张口就念“上帝”。 东院伯父、伯母众人也赶过来,都围着载智嘘寒问暖的。 载智为大家分派礼物,姥娘怪他花钱,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孩子,在外受这么多苦,挣钱也不易。还想着买这买那的,可怜见的!” 载智笑道:“挣钱就是为了花的。再说平时我也不乱花钱,这不,攒下的银子都带回来了,留咱这里一半,资助伯父办义学,剩下的一半带回老家尽尽孝心。” 他之所以要把银子留一半,一者因他就是从这里长大的,这里也是自己的家;再者,他从一进门起,就见两家人穿的用的都是粗布旧物,自知两家的日子过得紧巴。 他姥爷笑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常言道外甥是个狗,吃饱了他就走,可谁知咱的载智却这么懂事孝顺呢!唉,连你父母说起,这几年多亏了他周济这边,地里打下新米你爹就打发伙计往这里送;工厂里榨了油、织了布,他也想着这边,哪一样不往这送?就是攒点银子,也换成银票往这汇。” 尚璞叹口气说:“唉,因我主张办义学,这几年可拖累了亲戚们了!如今倒不需要到街上领孩子了,流浪的孤儿自己就摸上门来。谁料想街上的孤苦儿童竟这么多呢?来了的又不好拒之门外,如今家里人丁太多,那些孩子又都处在长身体的年纪,进了家门一个个未免饕口馋舌,有时摆下一桌饭眨眼就光了。呵呵,看着倒是喜人,只是家计日渐艰难了。你舅舅医馆里的进项也全投进义学里了;我教孩子读书也没大有功夫作画写字,全靠你两个伯母在后运笔,然而不知是心境所致还是怎的,她俩做出的画大多呈现悲凉意境,那些来买画的富人,原想讨个大红大紫的吉祥意趣儿,他又不懂画由心生的道理,识货的却多是贫寒之士,故而画馆里的生意也冷清。唉,若再来些孩子,恐怕就难以为继了。” 巧儿忙说:“姐夫不必忧心。如今安邦儿已从海外学成归国了。他近日写信来说,他的洋人学友引荐他去京城的‘同仁医院’就职了,那可是洋人办的大医院,在那里头坐馆行医,薪资颇丰,他也会寄钱回来济助义学的,你放心吧,误不了咱家烟筒冒烟。”大家都点头。 载智听了十分欣喜,说道:“表弟也到京城做事了?太好了!我在津门,俺俩离得不太远,以后可以常见面了。” 他舅舅说:“虽说京津相隔不远,但你俩如今都长大了,各忙各的事,恐怕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他姥爷听了,也不由得点点头,说道:“唉,孩子们都大了,各飞各的,难怪大人们都老了。” 青桐和尚璞互相看看对方的白发,也都跟着叹气。 载智在姥娘家住了几天,舅妈天天给他擦霜抹药,——霜药果然神奇,他的冻伤和皲裂的伤口很快好转,伴着伤口的愈合,他思乡之情越来越浓烈。 姥娘、姥爷天天偷着塞给他些点心吃,载智知道那是小舅妈想方设法为老人单独备下的,不肯要,说自己已不是小孩子了。可二老不依,每次必要看着他吃下去才罢。 这一天,载智又要告辞,姥娘说:“唉,毕竟是已娶了媳妇的人了,心早飞回家了。留也留不住,那就走吧。” 姥爷嘱咐:“路上可要精细些,别和陌生人说话。” 载智心说:“我都多大的人了,还怕和生人说话呀?” 他辞别了众人,坐上马车,往家里赶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8章 乔金宝励志兴业 且说载智回到家里,依莲见二儿子回来了,瞬间就掉下眼泪来,因为此时的儿子已不再是上回的模样了,原本那个白净、文雅的书生不见了,代之的却是一个红铜铸就的大汉,他那双手摸起来粗燥的很,眉心也有了两道竖纹,就像刀刻似的。 他嫂子乔孟氏是个心软的人,见婆婆落泪,也跟着落了泪,只有子晗在旁看了,不光不掉泪,反笑嘻嘻地说:“嗯嗯,这下倒像个男子汉了!” 一家人团圆了,载智抱着自己的儿子庆逊,一刻儿也舍不得放下了,这时庆逊已牙牙学语了,他见了爹爹竟如早已认识一般,一双小眼睛咕噜咕噜地盯着他看,趴在他怀里不下来,载智抱累了,想放下歇歇胳膊,可一放就哭。 载智看着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对他充满了愧疚,又看看自己的爱妻子晗,她也正爱意满满地偷看自己哩,他心想:“我自顾在外做事,她临盆时我也不在跟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她一个弱女子,身子如何不劳累?心里如何不凄苦?可她却从未曾流露出一丁点儿。唉,古之贤妻,莫过于此!”想着,又看着她娘俩,眼睛不觉就湿润了。 夜里,子晗哄孩子睡了,又服侍载智洗漱安歇,其温柔体贴,自不待言。 他家工厂里的人听说乔载智回来了,从掌柜的乔金宝起,连同大黄、小黄、李显、李赫、魏铁担、孙来银等人,都轮流做东请他吃酒,不论谁做东,喝来喝去全是这伙人。 大家都听他讲述在外的经历,当听到他琢磨出了联动风箱,长官却弃之不用时,无不扼腕叹惋;又听到监工打人,听到煤炭掺杂土石,听到寒冬洗煤,又无不唾斥痛骂。 这天,乔金宝和大家在酒肆里吃了酒,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曹云纤忙接着,为他沏茶、倒水,擦脸、洗脚。乔金宝低头看着锔过了的瓦盆,又接过带了缺口的粗瓷黑碗,不仅想起了往昔锦衣玉食的日子,又想起屈死的爹爹,一时悲从中来,胸堵气噎。 曹云纤只道他喝醉了酒,忙为他铺床舒被,打发他睡觉。 他看着妻子憔悴枯槁的脸,还有因日夜操劳而粗糙皲裂的手,越发觉得悲怆,呜呜地哭起来,泪水打湿了她的手背。 曹云纤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从外面回来,不说倒头去睡,却在这里大哭小叫的,一个大男人家像什么样子?咱娘在上房哄孩子呢,要让她听见,一家人都甭睡觉了!” 乔金宝这才放低声音,呜咽着说:“唉,我娶你进门,原说是一起过好日子的。没想到我却家道中落,到了这步田地,让你跟着我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累,照顾老的,又拉扯小的,真太亏待你了。你是我家的恩人,我来世当牛马回报你吧!” 曹云纤听了,也不禁一阵心酸,忙捧起他的脸来,替他擦拭眼泪,劝说:“说什么呢?你我结发夫妻,哪有什么亏不亏的?糟糠夫妻见真情,有你这话,我天天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你甭胡思乱想了,以后一心替东家管好厂子、做好生意就是了。家里的事有我呢,——以前留下的几头牲口,都租给人家使去了,递月也能进俩钱补贴家用;我还在后罩房里支起了织机,你也见过了的。我打小就会提花织法,偷空儿织些五色花布,你出去做生意时也捎上,多少换点银子回来;加上东家给你开的钱,也够过活了。” 乔金宝含着泪说:“嗯嗯,今后我好生经商,挣的钱咱都攒起来。等着攒多了,咱再买田置地,这样日积月累的,慢慢把失去的地都买回来!那样,也就算重振家业,对得起我爹在天之灵了!”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 夫妻俩依偎着说些体己话,曹云纤等丈夫睡停当了,又悄悄起身,轻轻关上房门,去后院织布去了,直到鸡叫时,她还不肯歇。 乔金宝自从立下攒钱买田的志向,也变得节省起来,一个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老田见他突然这么俭省,劝道:“少东家不必这么自苦,你本不是过穷日子的人。” 乔金宝正色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一者我已不是东家了,往后可不要再张口少东家、闭口少东家的了,没的让人家听了起误会;二者我家境况如今是一落千丈,早已精穷了,若不俭省,如何度日?” 老田想了想说:“不至于吧?老东家倒也留下了点家底,这我还不知道?再说,咱东家把原先那块地又送还给你了,粮食足够吃,圈里还有骡马,再加上你在这里当掌柜,东家给你的薪酬也不少;外头又都看着你深宅大院的,如何就精穷了呢?呵呵,我又不冲你借钱,您甭在我跟前哭穷。” 乔金宝听了,也不瞒他,就把当年如何打点官府想赎回父亲的经过说了,如今饥荒还没还完呢!因而夫妻务必省吃俭用、攒钱还债。还把自己攒钱买回土地的想法也告诉了他。 老田听了,一挑大拇哥,赞道:“兄弟你真有志气,且也好命,成就了这么一门好亲事。你有这个贤内助,振兴家业指日可待!” 说得乔金宝喜笑颜开起来。 老田因曾是乔金宝家里的老管家,自然常替他盘算。这一天大家歇了工,他见乔金宝走的迟,便邀他到自己的门房里坐,乔金宝家去也没啥事,便应邀进去坐了。 老田给他沏上茶,说道:“东家好些日子没来厂里了,他忙啥哩?” 乔金宝也说:“就是呢,自从二少爷回来了,他们一家子团圆后就很少来了。我听老魏说,榨油厂那边更是见不着他的影儿,他已老些日子不沾边儿了。” 老田啧啧舌,说声:“看看人家,真会当东家。唔,敢自是呢,人都爱享清闲。自打他有了你这么能干的一个掌柜,他可就省心多了,钱也没少赚。说来说去,多亏了你替他操持!” 乔金宝忙说:“哪里话?我能有多大能耐?全凭着咱东家厚道,大家也都愿意为他出力。” 老田说:“这话也没错,东家确是远近少有的厚道人,开的工钱也比别的作坊里多了去了。凡这里的伙计如今家家都过得像个人样儿,不像那些在外乡做工的,累死累活到头来一家老小喝稀的。哎,前儿还有人来打听,问咱这里还招工匠不,来问的人络绎不绝。” 乔金宝说道:“我是掌柜的,这我还不知?人家热心热意地来,都被一口回绝了,一个个心灰意冷地回去,我看了心里也不落忍。可有什么办法呢?东家的厂子就这么大,容不下太多人。” 老田叹息说:“可不咋的!自从曹师傅买了西洋机器来,厂子也用不了多少人。唉,赚了钱都分给大家了是好事,可这两年更是奇了,东家还供着城里的亲戚过日子呢!唉,你说这天高皇帝远的,他管他们干啥呢?他那岳父岳母可也好,好意思让个女婿供养啊?掌柜的,你说那俩老的可笑不可笑?” 他只想着城里的亲戚是东家的老岳家了,却忘了那也是乔金宝的亲姊妹家,直到看到乔金宝默不作声了,这才想起来原是亲戚套亲戚,忙打了一下嘴,说道:“唔,唔,是我小心眼儿,亲戚之间原是该帮的,听说当年东家刚起家时,也多亏了城里的亲戚帮忙呢。……唔,咱不说这个了,说点正事儿,你一个掌柜的,比俺们多拿一倍的薪酬,看着不少了,可其实不多,你比起大家来得多操多少心!你要攒钱买地,可要仅靠这点薪酬,那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啊?依我看,你得想点法子才行。我替你盘算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既然当着掌柜的,那么一切就都从这掌柜的上头来,咱们厂子里进料也不少,不过都被别人暗中把揽着,偷着沾光呢。” 乔金宝问:“此话怎讲?”老田说:“老弟你原先管着家,岂不知家里那些下人,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这厂里的伙计也是如此,我管着帐,我还不知?那些出去送货的人,送出去是一个价,回来报账则另是一个价;那几个管着进料的,更是肥得流油,听棉商们嘟囔,都是给回扣的;还有出去采买耗材的,哪一个不虚报进价?这些事明眼人都知,只因东家宽厚,不深究罢了。你是掌柜的,应将这些事都揽起来,一个口子进出,东家必然喜欢。” 乔金宝听了,说道:“这事非止一日,不独咱们厂里这样,如今这世道从官到私,到处如此。你要我能怎么管?” 老田点点头,说道:“东家让你做掌柜的,你就应该管起来,就是:凡事都须经过你的手,即便有甚好处,也不至便宜了外人才是。” 乔金宝的本质不坏,从没想过要从中谋利,当时就摇头说:“不妥不妥,东家不吱声,我干嘛出面兜揽这些事?再说管这些事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眼睁得跟黎鸡似的,我犯不着得罪这些人!” 老田想了想,便换了一套说辞,劝道:“我倒不为别的,只是眼看着有些人揩东家的油,心里不忿。这也是为东家着想,你不好去说,抽空我去说!” 乔金宝只摇头,老田却坚持要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19章 乔载禄负气出走 果然,老田等乔向廷来厂里时,便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些事。 乔向廷如何不想兴利除弊?且他历来深受老族长家的厚恩,也深信乔金宝的人品,便欣然应允,郑重地当众说了:“以后厂里的一切进料和出项,都听凭掌柜的裁处,务必经过他的查验,柜上才可下账!” 乔金宝辞了又辞,乔向廷不允。乔金宝见东家这么信任自己,一时心里倒也挺感动,悄想:“管起来也好,不为别的,只为了替东家更加管好钱罢了。” 从那天起,他果然把进出钱物的事全拾揽起来了,未经他的允诺,皆不得进料、出货,若账目未经他的查验核对,均不得入账。 临近年关,有好些客商前来走动,都暗送些人情事物,乔金宝正眼也不瞧,一概婉拒。 月余,即大见成效,进料的再不敢以次充好了,送货的也不敢虚开账目了。 载智在家里度假,尽享团聚之乐,心里却时刻关注着自家工厂的运营。没事时他也时常去厂里走走,其中的变化他都体察入微。 他回家跟子晗说起来,子晗笑道:“所有的营生,都须建立起一套互相制衡的规矩才好;不然积习日久,久则生弊。幸而金宝叔叔是个可靠的人,由他统管起来了,这样也可以祛除许多积弊。你转告爹爹,让他尽管宽心好了。” 乔载智把这番话跟爹爹说了,他爹笑着说:“子晗这孩子心思缜密,为人处事也有一套,以后掌柜的要是不在家,管家主事还得多靠她呢!” 自从载智回来,家里的那三个孩子读书就不太安心了,尤其是载禄,他最喜欢二哥,整天盼着他回来,而今回来了,他恨不得和他形影不离;庆勤、庆俭因见二叔比爹爹还亲热、和气,又带回来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自然也喜欢他,总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期间载禄为了二哥逃学一次,被爹爹知道了,狠狠打了他一顿,要不是二哥拉着,屁股要打两瓣了! 三个孩子好容易熬到学堂里放年假,一个个就像放飞的小鸟飞到乔载智的身边,叽叽喳喳围着他玩闹。他从津门带回来的小特吃早分给孩子们了,载禄因为嘴馋早早就吃光了,又偷吃了庆勤的那一份。庆勤发觉后不乐意了,就去找奶奶告状,又哭又闹的。好在乔孟氏哄着庆俭匀出了一些给哥哥,算是小叔赔他的,这才平息。 除了吃的,每个孩子还各得了一个玩具,分别是洋舰、洋炮、洋枪、洋车的模型。载禄因觉得洋炮厉害,就挑了个洋炮;庆勤喜欢坐船,就要了那个洋舰;那个短枪模型就归庆俭了,庆谦要了个洋车,庆逊太小用不着这类玩具。 怎奈载禄有些得陇望蜀,又常仗势索要三侄子的玩具。乔孟氏又怕四个孩子吵架,再三劝告他仨说:“可别跟你小叔争抢啊,换着玩好了,——玩够了再换回来。” 不料才十来天的功夫,庆俭的短枪却突然不见了,也不知是他搁忘了地方呢,还是遗失在外面了,他急得大哭。奶奶毕竟心疼孙子,就里里外外帮他找。 后来庆勤回忆说,他记得小叔曾拿枪瞄树上的小鸟来着。依莲听了,认准是他拿了藏起来了,就追着载禄逼问,非要他把二侄子的玩具还给他!载禄见娘一口咬定是他拿的,气得直蹦高,再三说自己没拿,那次玩过以后就还给庆俭了。 他娘不信,就要拿笤帚疙瘩来打他。载禄急了,一下将二侄子推到在地,冲着娘叫道:“他没了东西就赖我!往常他得了什么东西,怎么不赖我呢?”说完,也哭了,一边哭,一边赌气跑出家门去了。 依莲知道他也跑不多远,不过是去作坊或者溪边玩耍一会儿,气消了就回来了;加之载智、载德等人也没在家,也就没怎么管他。 不料天傍黑了,大人们都陆续回家来了,独不见载禄的影子。她这才害怕起来,就和乔向廷说了上午的事,乔向廷还没觉得咋的呢,载智一听先急了,他知道弟弟天生牛角左性,别是想不开吧,河湾井塘的,怪吓人! 一家人听了,这才心里发毛,忙出去找,村里村外哪有他的影子? 家里人怕了,又惊动起老魏、铁担、大黄、小黄等人来,分头去野外河边去找,折腾到大半夜,也没找到。 载智和铁担跑回家一说,把依莲和乔孟氏几乎吓死了,拍腿哭起来。 子晗劝道:“亲娘啊,大嫂啊,这半夜三更的哭个什么呀?让村里人听见像什么样?三兄弟跑出去大半天了,他机灵古怪的兴许去走亲戚了呢!这功夫在那里早就吃饱喝足睡大觉,也未可知。再去亲戚家找找。” 载智说:“可是夜深了,要搅得亲戚家鸡犬不宁,那不更翻天了一样?” 子晗道:“嗨,还用得着到处去找吗?他平时和谁最好,只去问他好了。依我看,别处甭去,就去二姐家就是。” 载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忙和魏铁担骑了骡子去问。 他俩一路加鞭,跑到二姐家里,敲开了门,夏叶一见吓了一跳,忙问怎的了?载智就将载禄离家出走的话告诉了一遍。 夏叶说:“这个我知道,他赌气来我家了,是搭乘马车来的,让我替他付的车钱。我听他说了跟娘赌气的事,骂了他一顿;又怕爹娘挂念,忙打发他吃了点东西,就让你姐夫送他回去了。亲娘哎,鸡叫好几遍了这是还没到家吗?”说着也就带了哭腔。 载智松了一口气,说声:“来了就好,好在有千银和他作伴,不至于跑丢了。” 魏铁担也说:“姑姥爷和他投脾气,许是走到半道人困马乏的,住了店也说不定。既是这么着,我俩快回去跟家里说声,就说找到了,免得大家挂念。” 夏叶听见二弟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知道家里宅翻人乱的,指定是没吃饭,忙去下了两碗面让他俩吃。吃完饭天已蒙蒙亮了,他俩也顾不得歇息,就要起身回去。 夏叶送出门去,还没骑上牲口呢,却见晨雾中走来两个人,仔细一看,不是王千银和载禄是谁?他俩手牵着手,哈欠连天地回来了。 夏叶见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张口骂道:“你这个天杀的坏熊,你不送俺兄弟回去,这是又领着他到哪里鬼混来?” 王千银揉揉惺忪的眼睛,正要还嘴时,却见内弟和魏铁担在门口站着呢,吓得他赶紧撒开载禄的手。 载智铁青着脸也不搭理他,载禄却满不在乎地笑嘻嘻跑来,一拍自己的腰包,对哥说:“二哥,你猜这里头是啥?——银子!我自己挣来的!回头给你和爹娘买好吃的。” 夏叶听了更生气了,指着三弟呵斥道:“载禄,我叫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有家不回跟着个孬种胡混,看回头我不告诉爹爹打断你的腿!” 载禄却反驳道:“干嘛又要打我?我又没输了钱,我赢了钱呢!大家该高兴才是!” 王千银听了也说:“就是呢,小弟就是我的福星!每次他来了,我赌场上手气就好得很,总能赢。这下好了,以后就让他常跟着我,咱们家翻本儿就有望了。”说完,也拍拍鼓囊囊的腰包。 夏叶依旧骂:“呸,来路不正的钱,花着也不安心。你这号贼熊不走正道,把个好孩子交给你,也让你带累坏了!” 王千银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大大咧咧地在那赌气。 载智看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向前一步,伸手抓过三弟,不由分说,扯开他的衣襟,将他怀里的银子扔在地下,然后就像拎小鸡一样,一下把他拎到骡背上去,自己也翻身骑上,又招呼魏铁担上了牲口,他俩看也不看王千银,扬鞭哒哒哒地跑了。 这里王千银也不再顾及夏叶的责骂,忙弯腰拾起地下的银子,一时喜笑颜开,独自走进家门去了。至于他夫妻如何怄气,这里按下不表。 且说载禄在二哥的怀里骑着骡子赶路,因他赌了一夜,又困又乏,颠簸之中磕头仰头地想睡觉。载智怕弟弟睡着了栽下去摔着,忍不住问他:“你姐夫不是送你回家的吗,你俩怎么反倒去赌钱了?” 载禄说:“二姐夫本想送我回家的,不料在街上又碰见了咱村的那个乔二乖了,——他如今变成大财主了,听说他儿子是在道上混的,谁也不敢惹他爷俩。这回他一见到我和二姐夫,非得缠着俺俩去赌钱,还借给俺本钱!二姐夫一听他出本金,也不愿错过这个好机会,就领着我去了。起初二姐夫总是输,是我沉不住气,挽挽袖子也下了场,哈哈,没想到却总赢,最后把所有的钱又都赢回来了!二哥你说我手气好不好!大家都说,我因为是左撇子,天生就是个赌王呢!” 载智脸上却没一丝笑容,恨恨地说:“哼,你以为你怪能啊?那其实是个火坑,引诱你去跳呢!到时候人家抽老千,你把命赔进去都不知道!以后你要再敢去赌,我就剁了你的爪子!” 载禄见二哥这么凶,吓得睡意全消,再不敢吱声了。 载智领着弟弟回到家里,众人一见人都没事,也就放心了。 载智却仍忧心忡忡,悄悄跟爹娘说了弟弟赌博的事。乔向廷听了,暴跳如雷,就要动家法,却被依莲死死拽住胳膊,哭着说:“昨儿的事本已冤枉他了,要再打他,还不把个孩子给憋屈死了!” 原来,昨日合村人都知道乔载禄跑了,今清晨就有村里一个人送来了那把短枪玩具,说是自家孩子看的眼热,就从庆俭的书洞里偷了家去。众人听了这才知道其实冤枉载禄了,别人还倒没什么,一时却把依莲心里疼得豁豁的,就更牵挂小儿子的安危了。如今孩子回来了,她怎舍得再让他爹打他? 载禄免了一顿打,心里却依然在赌气,一连多日都绷着脸不跟庆勤、庆俭、庆谦说话,——他心里正记仇呢。载智及时体察到了他们小叔侄间的芥蒂,便从中说和,载禄却也是总不恕让;后来载智就故意领三个侄子出去玩,临走总约一下他,载禄初时不好意思跟着去,后来终于还是忍不住寂寞,便“看在二哥的面子上”也跟着一起去了。一来二去,他们叔侄之间才算和好如初了。 过了年,载智和子晗就抱着庆逊去走娘家了;载德和乔孟氏也带着庆勤、庆俭、庆谦去走亲戚。 载禄倒也盼着去城里走姥娘家呢,然而这回乔向廷却说路途太远,且孩子们也都大了,不宜再带孩子去了。载禄只好留在家里,也没个玩伴,只有魏嫂定时过来做饭,一连数日索然无趣,直到等着大家陆续回来了他才又欢快起来。 乔向廷家因这两年生意上的朋友多了,那些富商多有带着堂客前来拜年的,而乔向廷和依莲年纪渐大,时有倦怠之态,故不愿频频会客;载德和乔孟氏自来木讷口拙,尤其乔孟氏,羞口羞脚的不惯见人,故而总躲在厨下做饭。一切迎来送往,都是载智和子晗出面张罗。 男人们多在外面款谈宴饮,女人则在后面把些土物人情馈赠,这里头的事也多亏子晗当机斟酌,裁量酬谢,往来搭配无不妥帖。依莲、乔孟氏和魏嫂看了,都暗中称赞。 然而年假眼看就要结束了,载智须又回军火机器局去做事。再说村塾里也快开学了,家里人都深感聚少离多。其中最闷闷不乐的当属载禄,因他对二哥十分留恋,实在不愿这么快就过完了年。 子晗对丈夫的不舍,一点儿也不亚于三弟,只是不好表露出来罢了——他们小夫妻每次假期这短暂的团聚,都似白驹过隙,直教她心如刀扎。 在静夜中,她常难忍离愁别恨,泪水打湿了罗帕,载智每每爱抚娇妻时,也忍不住涕泪交加。 然而归厂的日子看看也就到了,众人直送到十里长亭。 子晗和载智都一步一回头,恩爱夫妻只得惜别。 因惠海通已帮乔载智疏通好了的,这次他回工厂后就要到炼钢厂做事了,为此他盘算了一路炼钢的事。“只要有了钢铁,还愁造不出洋枪洋炮来吗?”他想。 未知他炼钢是否如意,且待下文分解。 第120章 厉襄办借图邀功 话说载智一路颠簸,风餐露宿,很快回到了机器制造局里。 一进寓所,李硕果叫道:“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可回来了!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那翻砂厂的厉襄办还有那个莫提调,天天来找你。他俩盼着你回来,都盼红了眼!” 乔载智听了,纳闷道:“这可奇了,他俩不是都讨厌我吗?怎么反变得盼我回来呢?” 李硕果忙说道:“哦哦,是这么一档子事儿,你休假去了自然不知,——因年前来了一位什么亲王考课,叹口气说:‘唉,你们恁大一个军火机器制造总局,竟没一丁点儿的自创,全是从洋人那里买来的机器,何其哀哉!你们买的再多,也算不得绩效优长,惟有自创自造,才算得绩效优长!’说得总办大人红了脸。待恭亲王一走,总办大人大为光火,训斥上下人等只知媚上、百无一用!这么一来,合局上下都毛了脚丫子,一个个都挖空心思去自创了。谁都想着搞出些奇巧玩意儿来,可平时大家都脑满肠肥的,哪有那么好使的脑子?这不,莫提调和厉襄办一下想起你创设的联动风箱来了,一时喜得屁滚尿流,也顾不得官体了,一路小跑着来追问你的构图在哪里。我岂能白白让他们拿了去?只说是你带回家去了。他俩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追了你去。后来莫提调天天来套我的话,问我图纸到底藏在哪里,我总说你随身带走了,其余不知。他俩无法可想,只得天天盼着你回来。哈哈,回头他要是见了你的面,准能喊你祖宗呢!”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有人敲门,李硕果忙去开了门,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来的正是莫提调。 莫提调一眼看见了乔载智,惊叫一声:“哎吆祖宗啊,你可回来了!” 乔载智和李硕果听了,心里暗笑。 就见莫提调冲乔载智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把他弄得无所适从。莫提调拉乔载智坐到床沿上,问他何时回来的?家里大人孩子可好?一路可顺畅?又再三向他道辛苦! 正寒暄之间,又听外面有人叫道:“屋里有人吗?” 开了门,原来是厉襄办也来了。他见了乔载智,也喜出望外,又把莫提调刚才问的话重复了一遍。 乔载智和李硕果听了,心里又想笑。 厉襄办说:“我听门役说你回来了,这不,丢下手头的琐事就过来了。莫提调,你去街面安排酒席,为咱乔老弟接风洗尘啊!嗯,今儿京城即使有贵客来,我也决不去陪,外头那些请年酒的,我更不屑去喝,专为你设宴洗尘。此前一向有失亲近,今儿得好好敬你两杯。嗯,这位李兄,你也去哈。莫提调,别忘了嘱咐酒肆里多备些好酒!” 乔载智心里跟明镜似的,早知道他俩肚里装着什么蛔虫,只说:“小人何德何能,敢劳大人厚爱。” 厉襄办说:“说哪里话?你原是怀才不遇之人,是愚兄有眼无珠。嗯嗯,以前的事提他作甚?咱今生能够相识,实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今我有心结交于你,故略备薄酒,聊表心意,望你不要推辞。不然,愚兄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啊?” 他又看看李硕果说:“唔,对了,贤弟还想叫谁?一起约上,大家就此高乐一回。” 乔载智听了,一下想到了义兄惠海通,因感承他帮自己告了假期,又将自己调到了炼钢厂里做事,一向未曾回报他呢,今儿何不借花献佛,就此答谢一二?便说:“既然大人如此垂爱,小人却之不恭。至于约人嘛,——总局里我还有一个义兄,就是总办大人身边的惠提调,可否约他出来一起坐坐?” 厉襄办略一皱眉,随即又大喜似的说:“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本是我的义子,自从他去了总局,就来往的少了,今儿正好再续父子之义。” 便令莫提调亲自去请。 酒桌上,那厉襄办坐在主位,自然说一些官场上的客套话。大家向乔载智劝酒,他却坚决不喝,原来他私下虽饮几杯,然而在外场中却滴酒不沾,——这也是他爹爹给定的规矩,说是在男子汉处世,成也酒席,败也酒席,须时时保持清醒头脑,力戒酒性才行,不然就容易丢丑误事!他听了父亲的话,深以为然,故而今儿当着外人坚持滴酒不沾。 惠海通因见过乔载智曾在寓所里饮过酒,便极力相劝,然而载智只说自己早已戒了,任谁劝也不喝。大家不好勉强,只得任他以水代酒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渐渐转到年前朝廷前来考课的事上来。莫提调咂咂舌,说道:“嚯,来咱厂里的大官不少,我头一次见这么大的排场!” 厉襄办笑道:“这算什么,他已是减了许多执事了。想当年我在汉阳铁厂里做文员时,他老人家也曾去巡视过的,只那旗罗伞盖就排出几里地去!沿途迎驾的官员前呼后拥,——连张香帅见了他也要三拜九叩的。”众人点头叹息。 惠海通说起他推荐乔载智去炼钢厂的事来,因厉襄办曾在汉阳铁厂呆过,对冶炼史较为熟悉,不觉间就打开了话匣子,笑道:“哈哈,说起冶炼,咱中华可不弱于夷狄。那夷狄多处蛮荒之地,因而事事比不得咱华夏。自从洋人还在茹毛饮血时,咱们祖先就已经会使用石器了,后来又用铜,因铜软了些,炼铜时就加上锡呀铅呀,练出了青铜,青铜可就坚硬多了。古人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因此,青铜一问世,就用于铸造祭器和兵器。青铜硬则硬矣,却易折断,且又贵重,不是寻常百姓能使得起的。后来,人们渐渐学会了炼铁,那铁矿石储量多,因而铁器一出现就得以推广。然而铁器仍有不足,就是生铁太脆,熟铁太软。后来工匠们又摸索出了渗碳术,学会了炼钢。哈,这下可好了,钢又坚硬又不易折断,比早先的青铜还要好用呢!哎,你们听说过‘干将’、‘莫邪’吗?” 乔载智点点头,说:“这是两把古剑的名字。” 厉襄办点点头,说:“是呀是呀,这确是两把宝剑的名字,但同时也是两个人的名字呢。干将、莫邪是两个有名的铸剑师,本是一对夫妻,楚王命他俩铸造一把最锋利的宝剑,于是他俩‘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反复锤炼,然而仍难增加宝剑的强度。转眼三年过去了,楚王大怒,要杀掉他们。就在这要紧时刻,莫邪‘断发剪爪,投于炉中,金铁乃熔,遂以成剑’。她将毛发和指甲投于炉中,无形之中等同于如今的‘渗碳’术一样,竟一下练出了坚韧无比的精钢!他们将这精钢反复加热、锻打,打造出两把宝剑,剑身上就出现了阴阳明暗不同的花纹,史书上说:‘阳曰干将,阴曰莫邪;阳作龟文,阴作漫理。’那时,哪曾有过什么花纹钢剑呀?人们不识货,还都以为是青铜剑呢,其实是那时少有的钢剑,自然能够‘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了!” 大家听了这话,都露出欣喜的目光。 厉襄办却又用了低沉的声音说:“唉,只可惜楚王必欲杀之。当时,莫邪有孕在身,即将临产,干将对妻子说:‘你我替王铸剑,三年乃成,大王生气了,我去必杀我。这剑有雄雌,你若生个男丁,长大了就告诉他,出门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它的背面。’于是他只带了雌剑去见楚王。不料楚王早已知道他们铸出了雄雌宝剑,如今见只带来了一把,怒道:‘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何耶?’当即杀了他。不久,莫邪的儿子降生了,取名叫做‘赤’。赤长大了问道:‘我父亲在哪啊?’莫邪说:‘你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被楚王杀了。他临走时叮嘱我说,出门望南山,松生石上,雄剑在它的背面。’赤出门向南望去,不见有山,却见房屋山墙下面有棵松树,石抵其上。他就用斧头敲破石头,在石下得了那把雄剑。从那天起,他日夜都想着替父报仇!后来楚王梦见一个小孩生的眉间广尺,口口声声说要找他报仇,就知道是干将的儿子想报杀父之仇,于是悬赏千金要抓他。赤听说了,只身逃亡到山里去了。赤觉得自己空有绝世宝剑,却无力替父报仇,就急得在路边哭起来。恰巧有个侠客经过这里,问他:‘你这少年,为啥哭得这么伤心呀?’赤就将自己的遭遇诉说了一遍。侠客说:‘哦,你就是干将的儿子吧?我听说大王用千金购买你的头呢。嗯,看你这么悲伤,要不这样吧,——你若信得过我,你把头和宝剑都交给我,我带着去找楚王,给你父子报仇。’赤听了他的话,就说:‘那好,只要你能替我报父仇,我就把脑袋给你!’当即自刎死了,可是尸体捧着头和宝剑,僵立而不倒。侠客见状,就发誓说:‘你放心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必不辜负于你!’赤听了这句话,才仆地倒了。后来侠客提着头和剑去见楚王,楚王获得了雄剑和赤的头,心中大喜,果然赏了侠客千金。侠客对楚王说:‘这颗头是乱臣贼子的头,当以汤镬煮之。’楚王听了,就让人架起锅来煮赤的头,然而煮了三天三夜却总是煮不烂,不光煮不烂,头还跳出锅外,怒目圆睁地看着楚王和侠客。侠客说:‘他的头煮不烂,真是太少见了!大王若是亲自到跟前看着煮,必能煮烂。’楚王好奇,就走到锅前伸着脖子往里看。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侠客嗖地一下拔出剑来,一剑就把楚王的头砍到锅里去了。然后他也挥剑自刎,自己的头也掉进锅里了。瞬间三颗头就都被煮得面目全非,分不清谁是谁的头了!这下可就不好办了,楚王的头很金贵呀,分不清可咋办呢?大臣们只好将一锅肉汤分成三份,每份都以王的礼仪安葬。哈哈,赤和侠客由此也获得了王的葬礼,这三座坟就叫‘三王墓’。究竟那个是楚王的,至今谁也不知道!” 众人听了,虽喜亦悲。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乔载智说:“既然我华夏早早就掌握了炼钢术,而且打造出了‘干将’‘莫邪’这样的神兵,若能发扬光大,推而广之,则我华夏自可领先世界,何以如今反不如夷狄了呢?” 厉襄办叹口气说:“正所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我想那楚王,他未必不知道干将莫邪已铸出了绝世神兵。他之所以要杀人,其实正是为了灭掉铸剑师,以防复有神器!若世人皆有,何如我独有?” 众人听了,不由得都扼腕叹息起来。 后面说的,乔载智再没听进去多少,回到寓所里后,他唉声叹气地挨到后半夜,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厉襄办和莫提调又来缠着乔载智索要那联动风箱的构图。乔载智心知其意,苦笑着说:“我那是不务正业,胡乱捣鼓着玩的!” 厉襄办红了脸,再三说自己初时犯糊涂,没想那么长远,又再三说:“那时说的话,请别在意。今拿出来,咱造出自己的机器来,功莫大焉!” 乔载智又戏说:“留着没用,我早烧了。” 厉襄办和莫提调闻言大惊,后见他有戏耍之意,才不那么着急了,又都打躬作揖地恳请。 厉襄办说:“公子即便不愿为我等着想,也请想想那烧炭工酷暑烧炭之苦。唉,奈一众劳工何?”说完,竟两眼滴下泪来。 乔载智见状,果然想起那瘦老头中暑后被鞭打的惨状,又想起工友们在火炉旁挥汗如雨的场景,便不再故作矜持,亲去宿棚顶上取出落满灰尘的包袱来。 莫提调忙上前接着,吹去了尘土,哆嗦着双手打开,果然是一卷草纸绘就的设计图。厉襄办见了,如获至宝,说声“多谢”,一把夺过去,抱着跑了;莫提调忙追出去,几乎被门槛绊倒。 乔载智和李硕果看了他俩的窘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乔载智一心盼着他俩回去能制作联动风箱,岂料却生生地被骗了,——人家拿去冒领请功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21章 博朗调侃倭贼 那倭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用一双贼眼瞅了乔载智和李硕果一下,鄙夷地哼了一声,说:“支那人!” 乔载智二人不懂倭人说了什么,用了质疑的眼光问询博朗,博朗先生满脸通红,遮掩似的说道:“别听他的就是,他不说人话呢。” 李硕果更加好奇,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博朗先生这才不好意思地说:“支那,就如同‘猪狗’的意思。” 二人听了,怒火中烧,都攥紧了拳头。 博朗先生忙说:“莫怪,莫怪!他是个东瀛人,叫做什么山本七十六,是噶登先生东渡日本谋事时结识的朋友,如今据说他是日本领事馆的干事,噶登先生就是经他引荐才到贵国这北洋机器制造总局做技师的。因他俩是好朋友,山本时常来约他出去喝花酒的。” 李硕果问道:“刚才你说他叫个什么?山本七十六?哈哈,他奶奶的,倭国人还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呢。” 博朗先生笑笑,调侃道:“嗯嗯,日本人的名字确实奇怪,他这名字大概是按序齿排行起的,除此之外还有大朗、二郎什么的呢。” 李硕果听了,笑道:“照这么说来,这个山本七十六是排行七六十喽。哈,在俺们乡下,一头老母猪也生不出这么多,看来他们才是猪狗来!” 乔载智因在洋人这里叙谈,怕惹出事端来,忙摆手不让他爆粗口。 然而博朗先生却不计较这个,反而绕有兴趣地说:“谁不说来,按他这名字推断,他可不就是排行七十六嘛。实不相瞒,我也十分讨厌小日本,他每次来都是围着噶登先生转,把他哄得晕晕乎乎的,但凡技艺上有什么创见,噶登先生都对他知无不言,把这个东瀛人乐得屁颠屁颠的。” 乔载智听了,有些愤懑,问道:“噶登先生受聘于我国,任首席技师,我大清并不曾亏待过他,他何以毫无操守,竟对一个倭人口无遮拦的?” 博朗先生嗤地一笑,说道:“说来话长。他在日本时,对穿和服的东瀛女人十分着迷,常幻想能与她们苟合。他听同行说过,她们穿的和服大有来历,所以一见那些东瀛女人他就想入非非,嘿嘿……” 李硕果不解地问:“什么和服?什么来历?” 博朗先生笑着说:“哈哈,说起东瀛女人的和服,那是别有特色,就像是披了一床被单,后背系着一个枕头,脚上也趿拉着木屐。你道她们上街时为什么都这幅打扮?嘿嘿,据噶登先生说,因为日本是个岛国,地狭物贫,男人们只好去做海盗,每次出海劫掠都生死未卜,很多人有去无回。这么着岛上男人就很稀少了,女人们耐不住寂寞,当然也是为了怀上子嗣起见,她们都出去找野男人去,一见到男人就像苍蝇见了裂缝的蛋,也不管在哪里,什么松下啦,渡边啦,井上啦,原野啦,就一把扯开被单、放下枕头、甩掉木屐,拉着男人就干那事。嘿嘿,穿这样的和服就省的宽衣解带了,方便办事啊!等到生了孩子,她也不知道是和哪个野男人怀上的,只好回忆办事的地方,就依那地方起个名字,什么松下啦、渡边啦、野原啦、冈村啦、山本啦,什么什么的。哈,要是连办事的地方也混淆了,那只好按照出生的排行起名字喽。” 李硕果笑弯了腰,道:“他奶奶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个山本就是他娘野合男人太多了,一连生了七十六个,所以就叫山本七十六。这杂种来这里作威作福的,真该死!” 乔载智倒不关心什么野合与起名字的事,他只纳闷:一个倭国领事馆的人,为何能轻易地进入这军工要地呢?他试探着问博朗先生说:“这个山本七十六,他本是个倭国公使,为何如此不自重,擅入我军工要地?再者,他来找噶登先生到底何事?” 博朗先生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上帝啊,人本来就有原罪,可他还是常做坏事。罪过啊,罪过!——只因噶登先生耽于女色,而贵局给他配送的女人多是小脚的,初时他颇感新奇,后来就有些厌烦了,专想找大脚的。可贵国是有裹脚习俗的,一时竟也找不到许多称心如意的。这不,山本七十六听说了,便常以探访故友的名义来厂里,还四处为他搜罗穷人家女孩儿,因贫女须常年做活,有些是没裹脚的。这准是找来贫家女,一同高乐去了。” 乔载智和李硕国听了这话,都怒不可遏,恨不得将那两个侮辱我华夏良家女子的东西几拳打死。 博朗先生看了他俩怒目圆睁的模样,忙转话题说:“哦,不知你俩可否知晓?那日本以前也和你们一样,也是闭关锁国、愚昧落后。可是四十年前发生了黑船事件……” 见二人不懂,忙解释道:“哦,黑船事件嘛,就是美利坚的东印度舰队,派四艘黑色铁甲战舰强行驶入了日本江户,掠夺那里的财富,蹂躏那里的女人。那是日本人第一次见到这种黑铁军舰,一时吓麻了爪子,不敢抵抗,只得签订了日美亲善条约,开埠通商。当时黑舰队长还向日本人炫耀他们的火车模型和电报机呢,那都是当时统治日本的幕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幕府十分胆怯,却又不甘示弱,只好用大力士搬运大米,来展示自己的实力。美国人见了,也着实觉得可笑。后来,愚昧的幕府被民众推翻了,让本来只是玩偶的日本天皇走到前台来掌握朝政。天皇深知他们与西洋有着巨大的差距,便推行维新变法。他用一个叫伊藤博文的人做首相管理政务,那伊藤博文亲赴西洋考察,回来兴办实业,仅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便国力大增,如今他们已从一个被人欺负的小国,变成一个反过来欺负别人的强国了。天皇深感黑船事件给日本带来的影响,下令在当年黑船登陆的渡口为入侵者立了一座纪念碑,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硕国也觉得哭笑不得,叹道:“这倭国人真是畜生啊!人家辱没了他的祖宗,他反倒为强盗立纪念碑,太不可理喻了!” 乔载智却忧心忡忡地说:“唉,这恐怕正是他们的可怕之处!你想,但凡是正常人,谁能做得出这样的事?由此可知,他们简直不是人,他们的心如同野兽一般歹毒阴狠。——凡是野兽,谁打服它,它就驯服谁,狼就是这样被驯化成狗的。我听尚伯伯说过,倭国人就是这幅德行。盛唐时,长安有很多倭国的遣唐使,为的是来学大唐的长处,可他们学到手之后,就与大唐发生了白江口战役,这不正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吗?哼,别看他们给美利坚入侵者立起了纪念碑,只怕早晚也会反咬他们一下子!不信,就等着瞧吧。” 说这里,忽见博朗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才想起此处乃是洋人住处,无论东洋鬼子还是西洋鬼子,毕竟都是鬼子,忙三缄其口,止住了议论。 不料博朗先生却并不介怀,正色道:“别看阁下年轻,却是个有见识的人,实在难得。嗯,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既然受聘到这里任事,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自然会全力为贵国效劳。此前我游历过好多教堂,曾在江北一省会的教堂认识了一位威廉神甫,他教我忠心处事、真诚待人。他常说:‘无论东方西方,世人从无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只要有博爱之心,人人都能升入天堂。’就因这句话,我一直善待厂里的劳工。我也常劝噶登先生怜爱众人,可他受那东瀛人挑唆,总不以为然。不过请你们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劝他真心向善的。嗯嗯,言归正传,我看了阁下的构图,很佩服阁下的聪明才智,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今后经常切磋技艺,对你我都有裨益!” 说完,站起身,向乔载智伸出手来。 乔载智没想到他一个西洋人,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心道:“可知这个世上,无论什么头发什么肤色的人,都是既有好人也有坏人,是好是坏那就看他的心地和信仰如何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起身毫不犹豫地向博朗伸出手去,二人用洋人的礼节握手,表示互相认下这个朋友了。 博朗很激动,又四下看看,见左右无人,便善意提醒说:“你们这个机器制造局,其实就是个军工厂,乃是军机要地,岂能让闲杂人等随意出入?就好比那个山本七十六吧,他借着访友的名义,来去自如,刺探情报,危害极大。再者,他二人是好友,无话不谈,假使日后两国开战,人家知彼知己,你们如何能取胜?你们应报请总办大人加强警戒!” 乔载智和李硕国都频频点头,不由得地对他由衷地感激起来。这时墙上的自鸣钟响起来,他俩见时辰不早了,忙起身告辞,博朗先生面带不舍之意,忙起身到自己的桌上拿了一张名帖,递给乔载智,说以后随时可来叙话,然后殷切地看着载智说:“上帝保佑,让我有幸遇见了你,若我以后在枪械方面有什么疑问,就打发人去炼钢厂里找你来商议如何?” 乔载智满口答应。 乔载智回到厂里,左思右想,也为自己的构图被别人拿去邀功而懊恼,然而一想起瘦老头等人大夏天里再也不必在火炉旁拉风箱了,心里也就转而高兴起来。 可高兴归高兴,很快有另一件烦恼挂在心头了,久久不能释怀,那就是义兄的生意被自己搅黄了!乔载智是个“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的人,自从义兄帮自己休假,尤其是帮自己调进这炼钢厂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欠他太多!因为这炼钢厂可比翻砂厂好多了,用的都是从西洋购进的机炉,既有干头儿又有奔头儿,正合自己实业兴邦的夙愿。他心中暗叹;“唉,若义兄的生意真给他搅黄了,那自己算啥人呢?不仁不义?恩将仇报?” 一想起这些词,他心里就十分难受。夜里睡不着觉时,他瞪着大眼瞎想:“但愿传闻不实,厉襄办不会来炼钢厂做会办,义兄的正经生意也能照旧做!” 不料传闻很盛,炼钢厂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且传闻很快变成了事实,厉襄办果然来走马上任了。 莫提调也得了个襄办的职位,紧随其后来到炼钢厂就职。 这厉会办为人倒也谦和,见人就拱手,还常与同僚促膝长谈,多是旁敲侧击地打听厂内吏员中何人上面有靠山;再就是探询厂内所需原料、器械各自的采买事宜,如是等等。 乔载智眼睁睁地看着二人前来上任,也亲眼看着厉会办找人去长谈,然而这位会办大人却像刻意回避自己似的,从未单独找自己会过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连惠海通也不来见面了;偶尔路上遇见了,也阴沉着脸对乔载智侧目而视,闷哼一声扭头而过。 乔载智心里更难受了,虽然以前自己也常替义兄起草文案,义兄也曾对自己很冷漠,然而总归是义兄近来对自己有恩。乔载智是个只记人好不记人孬的人,一直想回报义兄。 日子久了,乔载智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思来想去,他便径自去找厉会办替义兄说事。 厉会办一见他来了,有些愕然,脸上登时呈现出了不安的神色来,然而随即也就镇定下来了,一边让座让茶,一边嘘寒问暖,看上去是那么的笑容可掬。 乔载智也不拐弯抹角,先问:“那构图?不是说好的要去做联动风箱的吗?怎么却拿来张榜了?还署上了您与莫提调的大名,您二位如今可是如愿以偿了……” 还不待他说完,厉会办忙笑道:“小兄弟,你这就太过心急了,做联动风箱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总要等着银子凑手了才能办。至于我俩职位变迁嘛,那纯属意外之喜,上赖皇恩浩荡,下托祖宗阴德,非人力可为,不足言贺。哈哈,惭愧呀惭愧,说实话,虽兄弟命中注定有升迁这一步,但我仍觉得受之有愧,毕竟是得了你的构图,像是沾了小兄弟你的光似的!唔,小兄弟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开口,我一定倾囊相助,不遗余力!” 说完,目光中满是诚意。 乔载智想了想,以前的事无可挽回,那么就谈以后的事吧,最要紧的就是义兄的生意,当他红着脸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后,厉会办哈哈大笑,说道:“这个不劳费心。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你的面子在,我怎能不照顾他的生意?再说我和他好歹也曾是父子呢,——他虽然忘了我这个干爹,我却也还顾念父子情义。不瞒小兄弟说,自我到任以来,有多少红顶商人来找我,求着关照他们的生意。哼,愚兄岂是那样的人?都叫我一口回绝了!你放心,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有你的关系,我一定会悉心照顾义子的。你尽管转告他就是,他的生意照做不误,有事就叫他来找干爹好了。” 乔载智忙说:“须做正经生意才行!” 厉会办一愣,即刻笑道:“那是自然,何需吩咐!” 乔载智听了,如释重负,又求他尽快转告总办大人,筹款制作联动风箱,然后躬身告辞。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22章 惠海通索图谋官 乔载智一路跑着去找惠海通,告诉义兄:“我找过厉会办了,他打了包票的,你那生意不会耽误的。再说,他看在你们父子情分上,也不会撅了你的生意。” 惠海通听了满脸堆笑,说道:“嗯,好兄弟,自从认识了你,你总算是办成了一件人事儿!只是,你却不该说得这么直白:什么我的生意?我堂堂总局的提调,哪肯做什么生意!只是急厂内之所急,要紧时刻替厂里竭力抢购紧俏原料就是了。嗯,有些话只在咱弟兄间说说罢了,却不敢在外面声扬,懂了吗?” 乔载智一心盼着他真能急厂内之所急,此时爽快地回答:“懂了”。 惠海通又说:“嗯嗯,既然话已跟他挑明了,那也不打紧。恰好我与前会办的侄子商量,正要去拜访他呢。如今倒省事了,到时只把节敬一送,省去了许多口舌……” 当乔载智一身轻松地回到寓所里时,李硕果正在那里打了一大桶水,用毛巾擦洗身子呢。原来,他在弹药厂碾火药,本是个苦差事,每次去的时候是干爽的身子,回来就成了烧窑的人一般。 乔载智满脸堆笑,便用水瓢舀水帮他往背上浇。 李硕果见他高兴,忙问有什么好事,乔载智便把找厉会办的经过说了一遍。李硕果说道:“嗨,我还当是你摊着什么喜事呢,原来是为了你义兄的生意啊。依我说,你不管才是正经,那里头净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听人说,凡是给咱厂子供货的,都与做官的内外勾结,即便是残品次品也照送不误,价格却比市面上要高好几倍。朝廷拨来的银子,十成有八成落到那些人手里了。” 乔载智听了,说道:“我义兄说了,他是急厂内之所急,替厂里求购紧俏原料的,他总不至于骗我。” 李硕果冷笑道:“他呢,为人最圆滑。人家都说他在外面到处拜把子,凡是他用得着的人,让他叫爹,他也愿意。自从拜了炼钢厂的会办做干爹,据说厂里每一桩生意都有他俩的干股。” 乔载不解地问:“什么是干股?”李硕果说:“干股就是不出资只拿分成。当然,这干股他只剥一层皮,大头都送给那个干爹了。再就是那些帮他趟路的狗腿差事,都是他的干兄干弟什么的。” 乔载智听了,顿时傻了眼,水也忘浇了。 李硕果笑着说:“你找了官老爷一回,就没提提你自己的事?” 乔载智又回过神来,问道:“提我什么事?” 李硕果说:“你傻啊,他占用了你的图纸,不应让他回报你一二呀?怎么着也得帮着你升迁一下子,咱也弄个官儿当当,也总算没白忙活一场。” 乔载智摇头说:“我可不是当官的料。再说我是来做事的,对官位从不稀罕。” 李硕果见状,也摇头说:“唉,你是个实心眼子,干不来投机钻营的事。哼,要搁你那干哥,早去找他要官了!” 乔载智听了,没再吱声。 后来,惠海通又来找过义弟几次,听那意思是打听他以前画的那些图纸在哪里。乔载智总说:“早扔了!”李硕果也帮腔说:“我拿它们当手纸,擦腚了都。嗨,白放着,也没啥屌用!” 惠海通听了,急得什么似的。 但他仍不死心,仍隔三差五来缠磨。 有一次,他来他俩的寓所里,还爬高爬低的,一会儿自去宿棚顶上看看,一会儿趴下到坑洞底下查查,最后仍什么也没看见。乔载智嫌他总在厂里投机钻营做生意,因而总不愿搭理他。 这一天他又来了,快意地说:“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人的话再没错的!我和前会办侄子的那桩生意,不做了!” 乔载智听了,心里很欣慰。 李硕果忙问为什么,惠海通鄙夷地说:“他那侄子,太他妈妈的不像个人样了,整天送假货不说,还扣扣索索的。这不,端午节就要到了,他连给厉会办送节敬也掐掐捻捻的。哼,他还当是他叔在这里当会办的时候呢?如今那老东西早人走茶凉了,可他还癞蛤蟆腚里插鸡毛掸子——装他娘的大尾巴狼呢,太没一点数了!去她娘的,不跟他合伙了,没得白惹闲气。” 乔载智听了,心想这一下义兄终于脱离了这些俗套滥事了,今后可以去一心去忙公务了! 然而,有一次莫襄办令让乔载智去帮他办杂务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话,又令乔载智心凉了。莫襄办说:“唉,你那义兄惠提调,卖给咱厂里的焦炭劝他妈的是次品,裂纹多、气孔大不说,还一点也不瓷实,拈在手里轻如鸿毛!湿度也太大,杂质太多,你说恨人不?” 乔载智忙问,炼出的钢怎样呢? 莫襄办就是专管炼钢的,冷笑道:“你说呢?还用问呀?次品炼次品呗,硬度远远不够!” “那么会办大人知道吗?” “嗨,他知道不知道的,只有天知道了,嗯,——人家是父子呢!” 莫襄办说着,见乔载智发呆,又悠悠地说:“唉,我这个管炼钢的襄办,其实就是个影戏木偶,好事一点也沾不着边……真他妈妈的!” 乔载智听了,心里又郁闷得要死,直恨义兄口是心非,说好的不做生意了,却仍投机钻营;做生意也就罢了,却又掺杂使假,挣昧良心的钱,太让人失望了! 当他回到寓所里时,却见李硕果正与惠海通聊天,桌上摆了满满一大桌酒菜。惠海通见他回来了,忙起身替他打水,请他洗脸。 乔载智正没好气,不愿搭理他。 李硕果忙问咋了,不舒服吗?乔载智也不搭腔。 惠海通忙上前去拭他的额头,乔载智用手挡开。 惠海通又赶着问咋了,乔载智心里藏不住事儿,就气呼呼地把莫襄办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 惠海通听了,叫起撞天屈来,说那是厉会办的外甥女婿送来的货,只是用了用他的户头,和他没关系,里头的事自己一概不知!还说:“他若敢进假货,以后再也不许他用我的户头了,免得坏了我的名声!”说完,一再自证清白。 乔载智不解地问:“什么是户头?你不是不做生意了吗?” 惠海通说:“户头就是为厂里送货的许可凭证,立了契约的。” 乔载智说:“你不做生意了就别要户头了呗。” 惠海通又说:“那可不行。你知道开个户头有多不容易吗?搭上了多少银钱和人情,好不容易才开个户,要是丢了,拿什么急厂内之所急啊?” 乔载智听了,很不以为然。 惠海通发誓道:“你放心好了,我从今再也不做昧良心的买卖了,不然就万箭穿身!嗯,前会办的侄子被我踹开了,就是因他做生意昧良心,俺俩才散的伙!再说,莫襄办跟你说那些话,是因为前些日子他也想在厉会办外甥女婿的生意里占一股,他没答应,所以他才混说一通。你不用理他,——我要说慌,天打五雷轰!” 乔载智见他赌咒发誓的样子,也犯不着跟他较真,只当看他耍影子戏呢。 惠海通见义弟的神色缓和下来了,便斟了酒,一边递到他跟前,一边义愤填膺地说一些急公好义的话,他是最擅长煽情的,假话到他嘴里说得比真话还真呢。 乔载智本不喝酒,但因是在自己寓所里,人也不多,李硕果也劝,加之他心里不痛快,也有点想借酒浇愁,迟疑了一下,也就端起了酒杯。 酒酣耳热之际,惠海通又提起早先义弟的那些构图来,半醒半醉地说:“他娘的,我也是热血男儿,早就对官办工厂里的弊病痛恨……痛恨到了脚后跟!官吏除了捞钱,哪有一点能为?凡是含点技艺的东西,只知向洋人买、买、买,何曾独创过一点自己的东西?这要是打仗了,人家不卖给咱了……可咋整?我,我恨不能搭上全部家私,跑去京里买个官位……你俩别笑,你以为我买官位只是为了作威作福呢?哼,我为啥当官啊,买官位是为了说了算!我要说了算时时,就能大展手脚了。那时,我也就能重用专心钻研技艺的人了。就如兄弟你这样的人,有才情,有志气,早该重用!可惜,咱都说了不算啊!……再说,如今这厂子,凡搞点技艺的地方,都是靠洋人,那可是重金聘来的呢,光金银搭上了多少!唉,不光费钱,还费女人呢!大人们都体谅他们远涉重洋,隔三差五就送女人,变着花样送!唉,他奶奶的,为了技艺,不惜扒女人的裤子……” 就听当啷一声,乔载智把杯子摔在了地上,怒不可遏地骂道:“这些恬不知耻的狗官,为了讨好洋人,真是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辱没了先人啊!” 惠海通似乎一下清醒了,忙说:“所以我说嘛,贤弟你画的图纸白白用来擦腚,那真是白瞎了!至少,咱拿它来做敲门砖,去结交贵人呀。……哎,你俩别笑,咱们热脸能贴上大官们的冷屁股,那就是祖上烧了高香了,万一贴上了呢,把他们哄高兴了,那就离升迁不远了。” 乔载智听了,突然冷静下来,沉了一沉,说道:“哼,如今世风日下,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宁愿擦了腚,也决不拿去做敲门砖,沽名钓誉,买官要官。” 惠海通猛然拍案道:“兄弟,你错了!咱们用它结交达官贵人,可不只是用来买官,咱是为了能够做事,才去做官!如今官位都由别人做了,他们白白用来享受,哼,有别人做的,何如咱们做?做了官,才好做事。” 乔载智和李硕果听了,这话倒是闻所未闻,听起来也蛮有道理似的,他俩互相看了看,似有心动。 惠海通察言观色,见他俩就要被自己说动了,连忙起身,竟跪了下去,说道:“为了咱大清国,为了天下苍生,贤弟你就把以前的构图重新画一遍吧。要是愚兄拿去,获得大人们赏识,那么你我也就入了他们的法眼了,那时愚兄再用钱财去交好他们,嗯,所有花费都包在愚兄身上,这个你不用出一文钱!愚兄保你到时也能得个一官半职的,——为的做事,做事!” 他满脸虔诚地说。 乔载智酒上头了,一时竟也被他给打动了,就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惠海通大喜,忙说:“好兄弟,你总算开窍了!” 乔载智也不管他说什么了,俯下身子用笤帚疙瘩从土坑洞里拨拉出一双旧靴子来,然后从里面掏出两包油布包裹的东西。惠海通万万想不到图纸在臭烘烘的靴子里面,此时却也顾不得臭,他双手接过来,当着他俩的面,颤巍巍地打开,哈,果然是图纸! 他欣喜若狂,对乔载智信誓旦旦地说:“既然兄弟对我剖肝沥胆,那么我也对天盟誓:此去绝不自私自利,一定携带兄弟共谋前程。若见利忘义,天诛地灭!” 说罢,冲乔载智拱拱手,说声:“兄弟静候佳音吧。”然后抱着构图跑了。 这回惠海通可算是称心如意了,有了图纸,也就有了敲门砖。 你道他有何门路可走?原来他父亲新近结识了一位朋友——一个官商掮客,那人常年在京津权贵中行走,办事很准成。他父子先用金银笼络住那位掮客,又单独备了重礼,连同那些图纸交给他,让带着去京城走门路。京城的权贵果然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不久惠海通就由上面来手札,指令擢升为火药厂的襄办了;且他也果然没食言,真替义弟说了话,乔载智也荣膺为炼钢厂的一名副提调了,从此也算是个官身了,这是乔载智没有想到的。 另外,那些构图里面其实也有李硕果的很多创意,只因无人替他打点,因而不予启用。 乔载智当了副提调,并未增添多少喜悦,反替李硕果鸣不平,然而李硕果却从未有过进位之心,他只替乔载智高兴了,还从微薄的薪俸中拿出几串大钱来,请他与惠海通去酒肆里撮了一顿,予以祝贺。 惠海通在酒桌上夸夸其谈,十分高兴,一者说他为这个襄办和乔载智的副提调总共花了多少银子,二者说他的官位在朝廷里大概能抵得上一个翰林,在地方上也可与一个五六品的朝廷命官相仿了,还说:“义弟的副提调,也不亚于七八品的官了!”最后说:“家父来信说,让我择期回家上坟呢。他老人家已找人在家门外做了两根旗杆,一杆升起局务襄办的彩旗,一杆升起五品登仕的彩旗,在门口也挂上了“豪绅第”的匾额。哈哈,邻里街坊,哪个不敬?都凑了份子来贺喜呢!” 回到寓所里,李硕果也怂恿乔载智给家里写信告知这一喜讯。 乔载智逊辞地说:“我只是个兵头将尾,有什么可贺喜的?” 李硕果不依,劝说:“先做小官,再做大官,步步高升嘛!难道你不想让父老乡亲高兴高兴?” 一句话勾起了乔载智的心事:前番他回家时就像个黑炭头,娘亲见了都哭,都知道他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唉,如今还不知家里人怎样牵挂自己呢。”他心想,“写信告诉家里也好罢,可使他们放心。” 于是,他果真提笔给父亲和青桐舅舅、尚伯父各写了一封信,告知了自己升迁的消息,又说了一些将会更加尽职的话。 李硕果看了,这才心足,当天就替他寄出去了。 老家的亲人们看了信,自然很欣慰,很快都给他回了信。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交待。 第123章 倭贼挟枪发威 话说乔载智给老家里写了信,亲友们看后果然异常欣喜,很快回了信,一者说家里都感到荣幸,二者勉励他要尽职尽责,决不可辜负朝廷的知遇之恩!乔载智看了信,对李硕果说:“幸亏听了你的话,你看家里人多么高兴啊!”自此,他更勤于公务了。 惠海通做了官,很是兴头了一阵子,他那些狐朋狗友,轮番给他恭贺,他天天泡在酒里,喝得晕头转向的。然而乔载智却没拿晋升当回事儿,他还是平平淡淡,执着于实务,——当然除了李硕果,也没人拿他当回事儿。 然而他的那个洋人朋友博朗,倒是时常把他记挂在心里,不间断地打发一个叫托尔的黑奴来请他去洋房里谈天。 这一日,托尔又来邀他过去。乔载智正忙着与炼钢厂的工匠切探讨渗碳技巧呢,本不愿去,可托尔是个死脑筋,凡是他主人交代的事,他必定一股脑儿做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乔载智没法子,只得跟他去了。 原来是博朗又提起乔载智构想的联动风箱来,噶登也觉得有趣,两人又在的联动机理上切磋起来,越想越觉得那小伙子琢磨东西十分务实,所有创意都契合现状,欲做则必能做,绝非凭空想像。噶登说:“唔,在这保守落后的国度,钻研新事物就得量体裁衣、量力而行,不然他们的主管是不会投入的,一切都是浮云。” 二人正说着,乔载智进来了。噶登笑眯眯第站起来,要给他个大大的拥抱,乔载智却讨厌他那满脸的胡子,忙摆手拒绝。噶登张着两臂,哈哈大笑起来。 博朗说:“刚才噶登先生正夸你琢磨的东西很实用呢,我也深有同感。若是那翻砂厂的会办大人有心,他必会投入本钱改制这联动风箱的。呵呵,仅用一个机器,就带动那么多风箱,既省工又省力,何乐而不为呢?” 乔载智逊谢了几句,大家入座,女佣又端上咖啡来。乔载智也不愿喝,博朗只好给他换了茶水。 乔载智接着博朗刚才的话题说:“既省工又省力,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我这些日子也琢磨了好些个东西。就比如这联动风箱吧,只控制中枢机器,就能实现联动,那么枪械是否也可以仿照呢?设置一个中枢器械,将几挺机枪与它连起来,控制中枢,则多枪齐发,只管将那中枢设于隐蔽或有屏障之处,则可保抢手安全无虞,又不误射击。” 噶登和博朗听了,喜得无可无不可。噶登拍案叫道:“哈哈,这联动机枪,最大的好处是枪手可处于无险之处,而使众枪齐发。妙啊,妙啊,wonderful!” 博朗也不停地喊:“good,good!” 正在这时,那个山本七十六斜挎着小包,突然前来造访。 噶登心里正高兴呢,见他老朋友来了,心中更是畅快,便令伙房里准备上等宴席。 乔载智十分厌恶这个曾称他“支那”的倭人,所以忙借口炼钢厂里太忙,坚辞不留。噶登和博朗哪里肯依?还说伙房里新来了两个厨子,擅长做鲁菜,请他一定留下来品尝一下。 原来,新来的厨子是一对夫妇,丈夫姓陈,烧得一手好猪手、卤的一手好鸭脖;女人王氏也是个灵巧的人,会做酱菜,还煲得醇香的山珍汤。他夫妇因在津门闻名,朝廷又优待洋技师,所以就被双双聘请了来,专门伺候洋老爷们吃喝。噶登是最喜啃猪蹄和鸭脖的,也喜吃酱菜、喝山珍汤,今儿来了客人,这几样肴馔是少不了的。 乔载智无心在这里吃喝,连辞了几次,噶登先生便不高兴了,立时拿出洋主子的款儿来,强令他留下陪客。博朗先生也怕伤和气,忙出面打圆场,还悄悄在乔载智肩上耳语了几句,乔载智听了,也只好留下来了。 洋人请客吃饭是一人一小桌的,各自上一道菜,吃完撤下,再上新的。女佣先给那倭人上了咖啡,大家一边喝,一边闲聊。 噶登眉飞色舞地对山本说了乔载智构想的联动机枪,此时俨然已成了是他自己的创意。丝毫不在乎保密的事,把个博朗急得抓耳挠腮,又不好暗示他禁言,只好由着他口无遮拦地往下说;乔载智却顾不了那么多,他装作一时失手,一下打翻了玻璃器皿,只听“当啷”一声,噶登这才闻声住嘴,满脸不悦地令佣人进来收拾。 山本七十六也投过来鄙夷的目光,嘴里嘟囔了一下,看唇形似乎又在说那什么“支那”。 博朗见山本对乔载智有些轻慢,便明言道:“实不相瞒,刚才噶登先生所说的联动机枪,就是这位年轻人的创意,他才是原创者!” 山本听了,上下打量了乔载智几眼,立即投过来了讨好的眼色,毕恭毕敬地说:“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又试探性地说:“阁下既然有如此大才,何不东渡到我大日本帝国去?若有创新建树,必能得到天皇陛下的嘉奖,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乔载智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无耻,不惜前倨而后恭,且挖人墙角,便说道:“我乃龙的传人,岂肯屈就于倭国?” 山本一听到倭国二字,勃然大怒,刚要发作,又思及人才难得,便勉强压住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说:“哈哈,你哪里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革故鼎新,如今已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而你们的国家,却像个沉疴病夫!你埋没在此,恰是明珠暗投!” 乔载智想不到他一个东瀛人,中国话竟说得这么溜,可见平时没少下功夫研究中国。然而,他怎会被倭寇所蛊惑?义正言辞地说:“我大清虽衰弱,但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岂能因贫弱而弃之?古语说雏燕反哺、羔羊跪乳,我作为一个人,难道还不如鸟兽懂得报恩吗?正如人的身体患了疽痈,难道就要嫌弃它、抛弃它、远离它,反而将魂魄附着在别人身上吗?” 山本听他高谈阔论,有些不耐烦了,嚷道:“你们的朝廷不值得你效忠,你应该裂冠毁冕才是!” 乔载智又正色道:“我们革故鼎新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外人指指点点!再说我华夏自古就以忠事君、以孝事父,此乃纲常伦理,若动不动就要裂冠毁冕,那岂不是弑君杀父、泯灭人伦吗?” “你,你,愚昧、愚忠,八格!”倭贼咆哮了。 噶登和博朗见山本发起火来,连忙起身劝住。博朗招呼托尔,快去催伙房里上菜。 托尔去了,亲自端上菜来,那个倭人见了吃的,就像猪拱白菜一样自顾低头吃起来,边吃边说:“吆西!” 这时托尔又端上了一道美味——山珍汤,山本登时被这汤迷住了,一边呼噜呼噜地喝,一边“吆西”声不断。 原来倭人最好偷艺,他很想看看这极品美味是如何做成的,便借口如厕,悄悄摸到后厨,扒着窗子偷看。 他不看则已,一看反倒觉得美味还在其次,而那个厨娘才是世间最美好的尤物。山本也是个好色之徒,他忘乎所以,径直跑到厨下,旁若无人地对厨娘动手动脚起来。 这可惹怒了掌勺的陈师傅,他抄起钞锅,照着山本后脑勺拍下去。 这一下把他打懵了,疼得差点跌坐在地。他一手捂着包,一手捂着头,回头一看,见打人者并非洋人,而是一个华人,此时正握着炒瓢,对他怒目而视。 他嚎叫一声:“八格!”登时从腰间掏出一把火枪来,搬开机关,对着陈师傅就要开枪。幸亏博朗和乔载智已闻声赶来,说时迟那时快,博朗一把托起山本的胳膊,就听“嘭”的一声,子弹打穿了屋顶的小瓦,碎屑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把个厨娘吓得蹲在地下直哆嗦,陈师傅也唬得面无血色。 山本一枪没打着,还要开枪,博朗又一把抱住了他,再三劝阻。 这时噶登也闻声赶来,一叠声地说好话,还责令陈氏夫妇跪下来向山本谢罪。 在枪口之威逼之下,他夫妇不得已,只好双双跪下磕了几个头。 山本余怒未消,一边骂着“八格”,一边上前狠狠抽了陈师傅几个耳光,然后才气哼哼地往外走。 乔载智看着陈师傅被打得晕头转向,忙上前搀扶他,扶他到一小凳上落座。陈王氏惊魂未定,这时见这位洋大人的座上客竟能宽和待人,感动得落了泪。乔载智再三宽慰他俩,待安抚好了才往前边来。 山本挨了一炒瓢,记了仇。以后他每次来,都要点名要陈王氏做菌汤,还要到前面来伺候他吃喝。他夫妇本想辞了走人,噶登却不许。他夫妇俩只好含悲忍泪留下,度日如年。 那陈师傅心中愁闷,无处发泄,只得借酒浇愁,从早喝到晚,又从晚喝到早,除了掌勺时清醒些,其余时候都昏沉沉的。 山本常拿这个讥笑他,叫他“晨昏虫”。 有几个做杂工的华人在这强梁地方呆得久了,竟也学会了欺软怕硬,于是也跟着混叫起来。 而黑奴托尔却从来不叫,因为他也常被山本奚落,被叫做“黑炭头”,他与晨昏虫是同病相怜。 乔载智十分同情陈氏夫妇的遭遇,多次在噶登面前帮他们说好话。经他斡旋,夫妻俩的境遇才有所改善。他夫妇十分感激乔载智,私下往来渐渐多起来。闲时,陈王氏还经常去乔载智和李硕果的寓所里,帮他俩缝洗缝补衣裳呢。 乔载智这个副提调,是专门协助洋人管技艺的,他经过悉心琢磨,发觉了好些粗疏纰漏之处,多次提出改进建议,但都被厉会办拒绝了,多是因改进技艺没有银子,其中只有经洋技师首肯的,才会偶尔采纳一二;而那些未被采纳的,则被洋技师偷偷转交给他们的领事馆,传回大洋彼岸本土去了,那西洋技艺因而更加突飞猛进。 乔载智自成了官身,外人看着颇为荣耀,然而他心里却比往常焦灼多了。因随着职位的升迁,他接触的东西也就相对多了些,而接触的东西一多,就愈会发现其中的弊端,他有心除弊,却又不能自专,处处受制于人;加之他一贯喜欢特立独行,于人情世故上不太在行,故而众人皆对他侧目而视;有时他脑子里想着技艺上的事,行动便会丢三落四,也常遭人奚落。久而久之,乔载智甚而觉得他在炼钢厂里几无立足之地了。 倒是每每被博朗邀请到枪炮厂里时,他才觉得如鱼得水。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制炮工艺,因乔载智曾学过力学的,对于古今抛射武器亦多有涉猎,所以他往往表现的游刃有余。 有一次,噶登在他面前炫耀西洋火器领先大清上百年不止,他也毫不示弱,淡然说道:“你们的火器虽则领先我大清,但火药却是我们先人发明的,你们的一切都得益于我们的先人!” 噶登哑口无言了。 乔载智常讲:“中国古代虽未广泛应用火器,但古人的弓弩也十分厉害,所谓‘两军相与,弓弩争先’,弩的发明和利用,那时大概也远远领先于世界吧。另外,中国古代还有另一种类似火炮的远程武器呢,就是‘抛石机’,从作战形式上看,它其实就是火炮的鼻祖,抛出去的不光是石头,有时也是火球,甚而落地爆炸的石雷,一次可将数百斤重的石蛋射到数百步开外,足令墙碎楼坍,其效果并不亚于火炮。何况,后来中国人也开始使用火炮了呢,有明一朝就有火器营,我大清也有红衣大炮!而今朝廷高薪聘请诸位洋大人来,也正是为了研制新式火炮,赶上世界的步伐,齐头并进!” 噶登见弹压不住他,也只得赔笑言和。 这个高傲的洋人,看着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也不由得对他身上那种专注和不屈而肃然起敬。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24章 乔载智标新立异 有一天,博朗先生又打发托尔来请他去洋房,乔载智彼时正为炼钢厂里的焦煤含有太多杂质而焦虑呢,本待不去,然而托尔却也是个做事执着的人,主人交待他做的事,他必要做好,于是好说歹说,硬缠着乔载智去了。 原来,他们西洋早已开始使用线膛炮了,然而大清却还是用滑膛炮,博朗也想改装线膛炮。然而膛线的切削很麻烦,以前西方都是用单点钩削法,又慢又费事,且切削得也不太合规。等乔载智来了,博朗早已替他泡好了清茶,噶登先生也在那里苦思冥想,大家都不做声。 乔载智一边想着如何切割膛线,一边盯着托尔满头的卷发出神,——托尔的卷发一圈一圈的卷上去,就像是个陀螺一般。托尔发现自己被他盯着看,心里有点发毛,说声“excuse me for moment”,然后挠挠头皮往外退。乔载智见他那五根黑手指插进圈发里挠头皮,一下触发了灵感,对噶登和博朗说:“嗯,咱们可把拉刀上多添几组刀模,塞入炮筒,固定好支点,边旋转边切削,因是组合刀模,多刀并用,那样就可同时切削出多条膛线来了;另外,鉴于炮筒是不一样粗的,可以使后面的刀模比前面的略大一些,这样就不用更换刀模,也可以切出满膛的膛线了,且因刀模前细后粗,与炮筒吻合得密切,切出的膛线准能中规中矩!”他俩听了心向往之,忙令人按照乔载智的构想绘制复式组合刀模的构图。 乔载智虽然对枪炮制造有很多创意,但他的主要精力还在于钻研如何炼成精钢上,可惜对于炼钢的关键环节,厂里却不让他插手,一者因为那里的洋技师太过自傲,二者里面也藏着主管和主事们好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几天来,炼钢厂里又进了一些料,说是由会办大人女婿的户头送进来的,都是精挑细选过了的。乔载智满怀期冀,忙着与工匠们检修炉具。眼看就要装炉了,在这要紧的时刻,莫襄办却嫌他在跟前多事,因为他总爱查这看那的,看了就说这不行、那不妥,于是疾言厉色地打发他走开,不让他偎边儿。 乔载智虽然牵挂着炉前的事,却干着急使不上劲,他在院内走来走去,心绪不安。 赶巧托尔又来了,说博朗先生请他去。乔载智咬咬牙说:“唉,反正在这里也插不上手,那就去一趟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枪炮厂的洋房里来了,这时噶登和博朗又在那里伏案沉思呢,见他来了,就说:“我们正琢磨如何减轻火炮的后坐力呢,舰船上的火炮,开火时在甲板上横冲直撞,有时只好用绳子拽住,可这总不是个常法儿,得想出个新办法才好。” 乔载智点点头,说道:“这倒是个要紧的事,不然,火炮如何能打得准?” 博朗先生说:“为了减少后坐力,我和噶登先生设计了带车轮的炮架子,虽然炮身固定在炮架子上了,可是车轮子却滚来滚去的。唉,如何是好呢!要是能造出无后坐力的火炮该多好!” 说完,大家又都沉思起来。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乔载智说道:“我想出了几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他二人忙说:“请讲,请讲!” 乔载智说:“可以用弹簧置于炮身与炮架之间,将发射瞬间的后坐力缓和一下,从而减少炮架车轮的后退尺度。” 二人点点头。 乔载智又说:“也可以为炮架安装上四只脚,让后坐力通过这四只脚传递给大地,这样也能缓解车轮后退,炮架子也会稳当一些。” 二人听了,连连称善。 博朗先生说:“最好能发明一种无后坐力的炮,那就完美了。” 乔载智又想了一会儿,说:“要是一次向炮筒里装两个炮弹,一个朝前打,一个朝后打,那么它们的后坐力相互抵消,不就没有后坐力了吗?” 二人说:“好倒是好,可是朝后打的炮弹岂不伤了炮手?” 乔载智说:“朝后的只在后屁股处装火药,壳内却不装炸药,就近射到地面上,触地后不会爆炸,伤不到炮手。” 二人听了,拍案叫绝。 博朗先生想了想,又说:“好倒是好,就是一次用两颗炮弹,也太过浪费了点。” 乔载智点点头,想了一下,说声:“嗯嗯,那么,那么,还是只用一个炮弹好了。咱可以在炮身后端开一个向后的小口,当炮弹发射时,炮膛内会产生大量的气体,余气也会从这个小孔中猛然喷出,咱让它向后喷,那么它也会产生后坐力,这个后坐力与炮身的后坐力恰好相反,这么相互一抵消,那么炮身不就平稳了嘛。嗯,关键是开口的大小,这个参数很要紧,开小了无济于事,太大了则逸气太多,影响炮弹的射程,所以须得恰当好处才行,这个有待探究,再琢磨吧!” 饶是如此,这也足以让这两个洋人叹为观止、五体投地了,他俩都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叫道“good!wonderful! i love you!” 待平静下来以后,博朗先生突然想起了前些时候山本怂恿乔载智东渡日本的事,此时也不由得惜才起来,委婉地邀他去西洋彼岸做事,说:“你在这愚昧落后的国度里,怕是会埋没你的天分。不若到大洋彼岸去,有我们为你引荐,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到那时,权力、金钱、美女,你将应有尽有!” 乔载智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说:“正因为我的国度愚昧落后,我才更不离不弃,留在这里想方设法改变她。若都走了,那就更没指望了!” 噶登先生不解地说:“这样落后的地方,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不如另谋高就的好。” 乔载智道:“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吧。中国有句老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是这里的水土养育了我,我岂能数典忘祖、朝秦暮楚?我决不楚才晋用,刚才的构想,不管有用没用,你俩不得传回本土去。” 两人听了,只好点头。 噶登为了祝贺乔载智提出的构想,叫伙房里准备酒宴,还大声嚷着说:“从今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无后坐力的火炮就要诞生喽!无后坐力呀,必定指哪打哪、精准万分!让我们为它cheers!”可乔载智记挂着炼钢的事,却不愿在这里逗留了,非得要告辞了回去。 噶登先生见留他不住,只好吩咐博朗送他送。 博朗一路送、一路赞他想出的方法好! 乔载智却猛然想起一事,嘱咐博朗先生道:“你一定要提防那个倭贼,千万不要让他盗了图去,不然,一门门无后坐力的大炮,就会瞄准我大清领土和领海了。” 博朗说:“上帝啊,这个难道还用你嘱咐?自从那个刀模的构图被山本窃取走后,我就格外留心了,再三请求嘎登先生别再对他提起技艺的事。” 乔载智大吃一惊,忙问:“怎么?那个刀模的构图泄露给倭人了?” 博朗先生耸耸肩,说道:“sorry,我也没办法,嘎登先生对山本是不设防的!不过,这也怪你们会办大人太不热心,——本来我和噶登先生兴冲冲地去找他,建议厂里制造线膛炮,可大人却说:‘大清用的是前装式火炮,弹丸都是从前头的炮筒子里塞进去的,若有了膛线反而不顺滑,而改装后装炮,又需要多费银子,还得给总办大人添堵,那可划不来!算了,算了。’呵呵,他就一直这么‘算了’。唉,新创意用不上,噶登先生就送到领事馆去了。不料那山本有一次听说了这事,也软磨硬缠地求告他,一次次宴饮,终于用美酒和美女虏获了他,誊抄去了一份。据说,他还因此受到日本海军本部的嘉奖呢,晋升了什么少佐啊还是大佐了!唉,谁让你们会办大人不办实事呢,没银子就筹银子嘛!他竟然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这怪谁呢?” 乔载智听了,不禁痛心疾首。博朗见他急成这样,忙劝慰他说:“好啦,好啦,这回你放心吧。我常对自己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回我一定多加小心,看牢噶登先生,劝他要守口如瓶,宁愿闲置也决不外泄!再说,我前番也已悄悄告诉总办大人了:‘军工要地,闲人免进;凡有出入,必搜夹带!’” 乔载智听了,犹有顾虑,叹道:“唉,你是不知道那些看门的人啊,他们一贯欺软怕硬,对于洋人是绝不敢阻拦,更不敢搜查有无夹带。再个,我看那噶登先生太好酒色,保不齐就会送给倭贼构图呢。 博朗说:“嗯,我以后盯紧一些。若我实在看不住时,就让托尔去请你过来,咱俩共商对策。” 乔载智对博朗倒是十分放心的,因他知道他信奉上帝很是虔诚,不会捣鬼的。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呼喊乔载智,原来是陈师傅,——他本以为乔载智会留在这里吃饭的,于是精心准备肴馔,后来却听说他执意要走,忙包了一包卤鸭脖,气喘吁吁地赶来,一定要他带回去吃。乔载智推辞不过,只得双手接了,谢了又谢。 当乔载智回到炼钢厂的门口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那里徘徊,还不时与门役争吵几句。他跑过去一看,竟然是飞镰王苍娃来了!只见他穿着短衣帮,背着铺盖卷儿,须发乱哄哄的,满脸沧桑。 俗话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乔载智一见到他,心中一热,激动地大叫一声:“王老哥!” 王苍娃正在那里摸门不着,急得团团转呢,听见有人叫他,蓦地回头,一见是他,登时掉下泪来,呜咽着说:“谢天谢地,终于见到你了!俺好不容易打听着来到这里,可狗日的看门的不让俺进!俺提你乔提调的大名,他们也推说不认识。呜呜,真是狗眼看人低,城里人总爱欺负俺乡下人……” 乔载智顾不上听他说东道西的,忙领他往寓所走。 进屋一看,李硕果歇工回来,正在冲澡呢。他见乔载智领回一个壮汉来,忙问是谁,乔载智给他俩引见了,李硕果很高兴,也跟着叫哥,亲热地说:“王哥,待会儿我请你出去吃‘狗不理’啊。” 乔载智说:“我老家来了人,自然该我请,哪能让你破费呢?” 李硕果笑着说:“他是你哥,自然也是我哥。咱们都是亲兄弟,别见外。再说,我和王哥头回见面,自然该我请!” 乔载智忙去打水来,也让王苍娃洗漱了,三人一同去外面吃饭。出了门,乔载智又想起那包鸭脖来,忙跑回屋里去拿。 王苍娃笑着说:“呵呵,还是这么丢三落四的。” 李硕果说:“咱这兄弟做起事来全神贯注的,忘了身外之物是常事。外人看着他就像个傻子。哈哈,只有我知道,他才不傻呢!” 饭桌上,王苍娃把来此地的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王苍娃住在山中,近年来日子越发艰难了。正是“大涝之后必有大旱”,自从遭遇了那次水灾,几乎年年闹饥荒,山地里颗粒无收,地保和乡约却又来逼赋收税。乡亲们活不下去了,纷纷外出逃荒。王苍娃幸而手头准、会捕猎,这才勉强过活。当然,实在过不下去时,他也会去城里找尚璞和青桐求助,虽然他两家因合伙办义学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但从来没让他空手而归过。 上个月王苍娃撞了大运,捕获了一头獾,他忙收拾好了,给两家送去尝尝鲜。到城里时却见乔向廷恰好从乡下送粮食来了,魏铁担跟着一起来的。陈怀玉正愁没什么好的招待女婿呢,见王苍娃带来了獾肉,喜得眉开眼笑,说:“来的正好,也是我家贵婿有口福,来了就有肉吃。嘿嘿,一家人也跟着沾荤腥了。”王苍娃心里高兴,因这几年他常在城里遇见乔向廷,早已熟悉了。 正因他与乔向廷的不期而遇,才引出了外出做事谋生的话题。 欲知详情,且待下文分解。 第125章 载智为友谋职 话说王苍娃在省城遇见乔向廷,他情知城里两家实指望这位贵婿送粮过活呢,因而格外敬重乔向廷。 陈怀玉打趣道:“苍娃啊,你往后要是成了家,可得多养了几个闺女啊?我到老了才知道,这辈子得了闺女女婿的济了!要不然,家里烟筒早不冒烟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就饿成了棺材瓤子了。呵呵……” 说得乔向廷不好意思起来,忙偷偷看看内弟,悄声说:“爹爹您说啥呢?别让俺兄弟多心!早些年我家还不是靠着您老人家扶持,才有了这点家业的?只是,近些年乡下的生意也难做,没什么好的拿来孝敬爹爹,我心里也惭愧呢。” 尚璞在一旁坐着相陪,说道:“贤弟客气了!这几年要不是你,我这义学也早散了。大家吃的用的,哪样不是你从乡下搬来的?这里我替那些孤儿谢谢你了!” 说完佝偻着身子站起来要行礼,乔向廷忙起身拦住。 王苍娃十分眼热这些亲戚们之间的真情,可自己既无兄弟也无姊妹,亏的认识了这个年轻的师傅陈青桐,这才融入来这些好人之中,也算是没白活!想到这里,他两眼滴下泪来。 陈怀玉见他落泪,忙问咋了,王苍娃不好意思,说是迎风掉泪。 陈青桐很关心这个徒弟,就问:“有什么难处你就说,满屋里又都不是外人。”王苍娃虽是个粗人,但也懂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自然跟“师父”青桐不见外,就说了家境的艰难,还说自己不想在山里呆了,也要出去逃荒。 陈青桐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有一样好处,就是手头特准,很适合做手工。如今,我二外甥在天津机器总局里做了副提调,你可以去投奔他。或者他能帮你找个活儿干,好歹有碗饭吃。” 王苍娃眼睛一亮,心想:“他外甥我认得,就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学生。前些年他在这里住时,我还带他和几个孩子到山里去玩过呢。那时就觉得他满肚子学问,如今果然不同凡响,竟然做到了‘副提调’了,那得是多大的官啊!” 他想着,却没说出口,然而魏铁担已看出他的心思了,就站起来说:“小时我跟着二少爷去村塾里上学,先生叫读的书他过目不忘,而我读书就像扒牛,难为死个我!想来,他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如今果然发达了,竟然做了副提调!啧啧,你听听这官名:虽是副的,却是个‘提调’,‘提调’那就是想提谁提谁、想调谁调谁呗!哈哈,从今咱们城里有人了,升官发财也容易!” 王苍娃欢喜不尽,觉得自己一下有了奔头。 尚璞却对魏铁担说:“也没你说的那么神乎。载智那孩子我知道,他是个一心做事的人,出去从来不为了做官。再个心眼也实,他打小从这里长大,也记挂着这里的艰难,隔三差五就寄回些饷银来,义学近年来也多亏了他了。” 这时青桐已回屋拿了一封信来,照着地址念了一遍,王苍娃忙把那音儿牢牢记住。 陈怀玉却怕王苍娃不识字,出远门走迷糊了,就阻拦了两句,王苍娃忙说:“老爷子过虑了。我不识字咋了,鼻子底下不是有嘴吗?不认得路,我不会问吗?” 大家看他那急切的模样,都笑起来。 乔向廷也笑了,他让魏铁担打开包袱,给王苍娃拿了几串铜钱铜钱,说路上当盘缠。 王苍娃不承望还有盘缠,忙给“姑老爷”深深作了一揖,说:“我还打算要着饭去呢。” 就这样,王苍娃一路打听,费尽周折,这才来到这里。 乔载智和李硕果听完王苍娃来津门的经过,说:“要能留下,那可就太好了,以后身边又多了个弟兄!” 乔载智心里一个劲儿掂量:自己身为副提调,要从工厂里给亲友引荐点事做,也许并非难事。 三人吃完饭,回到寓所,乔载智和李硕果将放杂物的那个土炕拾掇出来,供王苍娃住,然后各自点卯去了。 乔载智一路走一路盘算,该如何向管事的官儿去说呢?他思来想去,他决定先去找莫襄办,毕竟他曾占用过自己绘制的图纸,是踩着自己的肩膀上去的。 他见到莫襄办时,因也已学会了见官的礼节,且这回是有求于他的,便单腿跪地,打了个打千儿。 莫襄办头一回受乔载智的大礼,很是诧异,忙问他什么事。 乔载智便忐忑地将所求的事说了一遍。不料莫襄办因与厉会办的侄女女婿较劲,被厉会办敲打了一通,心里正不痛快呢,听了乔载智说的,想也没想,直截了当地回绝道:“甭说了!你道是早些年呢?如今进人,要么捐银子,要么找大官写手札,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劝你趁早收了这份心,免得到了会办大人那里嫌你多事。” 乔载智听了,十分沮丧,只好垂头丧气往外走,就听莫襄办在后面嘟噜:“走也不作个揖,不是刚才求人的时候了!” 他忙又转回来,作了个揖才走。 乔载智横下一条心,决意去找厉会办,边走边给自己打气:“哼,不找你找谁?谁让你占用了俺的图纸呢!” 他只顾寻思事儿,进二门时不防与人撞了个满怀,忙说声:“对不住!” 谁知那人后面还跟着几个人,长的都一脸横肉、歪眉斜眼的,那粗粗鲁鲁的样子有些怕人。头里那个骂道:“妈妈的,没长眼吗?” 吓得乔载智忙收住脚步,躬身作揖。 那几个骂骂咧咧地出去了,二门内恰好有个守门人,因没得到那伙人的门包,从背后啐了一他们一口,骂:“什么东西!” 乔载智心里感激他替自己鸣不平,忙谢他。 门役说:“唉,咱们惹不起、躲得起!他妈的这几个人原是津门的混混儿,不知怎的与厉会办攀了亲,估计也是他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个个都安排到厂里管采办的事了,全他妈的都是肥差!今后,他们想要谁的料,就用谁的料!——外人拿他们没辙。唉,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乔载智对这些敏感的话题自然不敢接茬,忙充耳不闻地走了。 到了厉会办房外,却又见一个门子把着厅堂的门。门子向乔载智嘘了一下,乔载智会意,便先不进去,只向西边耳房旁边去肃立静候。他道是里面有某位大人前来拜会呢,故而耐着性子等着,然而一等不见有人出来,二等不见有人出来,腿脚都站麻了,只好去窗前台阶上靠靠廊柱。 不料耳房内却传出异样的动静来,——原来耳房是会办大人歇午觉的卧室,内部与厅堂是相通的。乔载智没想到大人这么早就歇了,正要拔腿回去,却听到里面传出女人的娇喘声,还伴着厉会办的笑声,接着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说:“哎,咱可说好了,不许变卦!赶明儿俺爹爹来报到,也要管采买的事。哼,要差半点儿,当心我咬了你命根子!” 就听厉会办嘻嘻笑着说:“我的儿,你放一百个心,他老人家好歹也算是我半个岳父了。这么大一个厂子,哪里容不下一个半个的人?只凭我一句话罢了!嘻嘻……哎呦……轻点儿,墩出干爹的肝花肠子来了……” 这可把乔载智吓坏了,他忙蹑手蹑脚往外走,好歹来到二门上,抹了抹脸颊的冷汗,一溜烟跑了。 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时,他才又进去。先问了二门的门役:“会办大人屋里可有外人否?” 门役站了大半天,办事的人没来几个,没怎么混着门包,正没好气呢,却见他这个副提调又来了,这肯定是不会给门包的,就丧声丧气地说:“哪有什么外人,倒是有内人!他奶奶的,那个翠微楼的卵二姐,不知睡死了多少男人了,不知怎的竟勾搭上了咱会办大人,这不一个帖子就唤了来。她是前半晌来的,这后半晌才走。大人怪乏的,准又歇着了。你再来吧。” 乔载智倒是信他这话,因他曾亲耳听过的,只好又折回去了。 傍黑,他才又进去。这回终于见到厉会办了,——他正坐在案后喝茶。他在门外告了进,进门后先打一个千儿,把诉求的事说了一遍。 岂料厉会办心里也正有点不痛快呢,因为卵二姐不光让他给她爹安排差事,临走还索要了一张大额银票,把厉襄办很心疼,却又有苦说不出。厉会办对乔载智那是心黑脸厚,当即就回绝了,又硬生生说了莫襄办说的那番话;却绝口不提安置自家亲友和姘头爹爹的事。 乔载智心中怒极,很想揭穿他的丑行,然而又怕过后不好见面,只好忍气吞声地说:“我这位老乡眼神和手头都很准,做手工是个好手,我可以打包票的,这个谁也赶不上他!当然了,也绝不敢挑挑拣拣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一把好手!” 厉会办讥笑道:“哈哈,天下有本事的人多了,要都来这厂里做事,只怕咱这小庙里容不下这么多大神呢!嗯哼,我公务缠身,劳累了一天了,身子乏得很,该歇歇了,请回吧您呢。” 乔载智还想再说几句,会办大人却已站起来,又进入里间去了。 乔载智气得发抖,却又不好争辩,只得忍了又忍,默默地退出了。 他无颜回寓所去见王苍娃,左思右想,莫不如去求博朗先生吧——他们洋人在当官的跟前,放个屁都是香的。可转念又一想:“唉,又非同根同种,为这种事去求一个洋人,没得被他耻笑!不妥,实在不妥!” 他无计可施,长叹一声,道:“唉,真如义兄说的,我其实是一个烂忠厚无用的人!” 一想到义兄,他立马灵机一动:“义兄现已身为襄办,他托人办事可是一把好手,何不去求了他呢?”想毕,他一路小跑,喘吁吁地去了弹药厂。 当惠海通听了他说的话时,笑得差点岔了气,最后才说:“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竟然也操起闲心来了。嗯,你不是很有本事吗?自个找去就是了!” 乔载智只好老实交待,把被拒绝的事说了一遍。 惠襄办这才笑着说:“你临去之前也不打听一下上头高兴与否,他心里不痛快时,你去了能说成事儿吗?” 乔载智叹口气说:“唉,我只想着厂里有章程,按章程招人就是了呗。” 惠海通又差点笑岔了气,捂着胸脯说:“你真愚,那章程是给人看的,事情成不成,还得看主官的心思,他若高兴,不行也行,不高兴,行也不行。” 乔载智只好求他去说。 惠海通自言自语地说:“他一个山里人,能做什么呢?”又见乔载智两手空空,嘲笑道:“唔唔,也没见过你这办事的,点心也不提一盒。罢了,还是我替你垫上吧。唉,操心不说,还搭东西!” 乔载智也不得不暗自慨叹:“自己确乎不合时宜,不通世故,竟然两手空空地托人办事!” 惠海通也不再计较了,只说让他回去等话。他只好耷拉着脑袋,回寓所了。 一连几日,王苍娃问了他好几次,他不忍对他说艰难,只说静候佳音。 很久没有回音,乔载智只好提着一盒大麻花去找义兄,见面施礼,惠海通“嗤”地一声笑了,说:“噢,我叫你拿点心,你就真拿盒点心啊?这,这个能办事吗?” 乔载智臊得满面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惠海通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点心就点心吧。等我去问!”然后提着点心走了。 乔载智在这里干等,坐立不安的。 好歹义兄很快回来了,乔载智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没等他问,惠海通就说:“唉,我跟管事的主管说尽了好话,还另搭上了一件狐狸皮袍。可他说,没什么好活儿……” 乔载智一听,知道没戏了,眼前立即冒出王苍娃那失望的目光来,登时面如死灰一般。 惠海通一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屑地说:“嘁,看你这点出息,就这么不经事儿吗?嗯,没什么好活儿,只有一件,不知他肯不肯干?” 乔载智一听,登时缓过神来,忙问:“什么活儿?” 惠海通却故作矜持,非要在这里卖关子,等义弟又重新给他见礼,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出来。 欲知他给找的什么活儿,且待下文分解。 第126章 博朗遭人暗算 话说惠海通替王苍娃求职,乔载智越心急,他越不轻易开口说出结果,等乔载智重新施礼,他才说:“西局有个管茅厕的老头子死了。正找人顶那个坑儿呢。只是每天掏大粪,不知他愿干吗?呵呵,好歹有口饭吃。” 说到这里,他先干哕了一下。 乔载智一时也拿不准,只好说:“我回去问问他去。” 这些天里,王苍娃已经等得心焦了,白吃闲饭,令他坐卧不宁。当他听乔载智说了这个差事后,连声说:“好,好!我是个粗人,也不会干别的,这活儿挺好!” 李硕果听说了,对王苍娃直挑大拇哥,赞道:“满厂里看去,王哥才是个本分实在的人,既不怕脏,也不怕累。” 王苍娃舔舔厚嘴唇,憨厚地说:“俺们庄稼人,还怕大粪吗?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大粪臭,就没有五谷香。’那是软黄金呢!” 李硕果很是感动,他虽祖传会木匠活儿,其实父辈只是在农闲时做木工,原本也是个庄稼人,故而他听了王苍娃朴实的话,觉得十分亲切。 王苍娃见他一再夸赞自己,心里却也十分感动起来,——他想不到这么爱干净、天天回来就洗澡的李硕果,竟然这么开通,能愿意跟一个掏大粪的人同住,就愧疚地说:“只是,以后我身上臭气熏天的,不敢回来住了,怕恶心着二位。” 李硕果笑道:“说哪里话呢?似乎谁比谁高贵似的!怕啥呀?以后你回来,我打两桶水来,够咱两个人洗的!” 乔载智忙说:“我管提水吧,你们只管洗。” 三人笑起来,小屋里充满了愉悦的气氛。 第二天,王苍娃就去上工了。 傍晚他回来时,还专门找了一件破蓑衣穿着,用以遮挡臭味。乔载智和李硕果看了,觉得他像渔翁,都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炼钢厂里新出了一炉钢,可全是废品! 厉会办习以为常,他既不向总局禀报,也不去责难洋技师;唯有乔载智又急又气。 他情知是焦炭和烧结矿不合格的原因,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厉会办说,要他彻查原料是从哪里来的。 厉会办被逼得无法了,三角眼一瞪,喝道:“关你屁事?我看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不退下!”他叱退了乔载智,转而与莫襄办商议对策去了。 夜里,莫襄办又找来了弹药厂的惠海通,另有厉会办的外甥女婿,四人商量到鸡叫……这些事,都瞒着外人。 一连数日,乔载智为了炼钢厂里废钢的事百爪挠心,他睡不着、吃不下。 这天,托尔急匆匆地跑来,说是博朗先生出事了。乔载智吓了一跳,忙问怎的?托尔说:“博朗上街时,被人从背后放了冷枪。现在人被送进三岔口大王庙医院去了。” 乔载智急得直跺脚,又嫌托尔:“你怎么这才来说?” 托尔带哭音说:“博朗先生在这里无亲无故,只说与你和马医生是莫逆之交。他被打了,满脖子血,我怕了,先送他进医院去找马医生,才敢跑来告诉你。” 乔载智顾不得说别的,只说:“还不快走!”说完转身向三岔口跑去,托尔在后面跟着跑。 到了大王庙医院,却见博朗头上缠着绷带正坐在长椅上呢,果然脖子和肩膀都是血。 乔载智忙问:“要紧不?”博朗惊魂未定,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摇了摇头。 这时医院里的马医生出来了,——他虽叫马医生,却是个洋人,本名叫马根济,乃是英国伦敦教会的传教医师,平素与博朗最为友善。 原来,马医生曾给李中堂的夫人瞧过病,李中堂见疗效甚佳,于是出资在天津建了这所西医院,聘马根济为主事。这个马根济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故而常对穷人施医舍药。人皆感念他的好,他却坦诚地说:“凡院之经费,皆赖李中堂之仁慈。”由此可知他也是个心地纯善的人。 因他医术精湛,又乐善好施,所以来求医者络绎不绝。乔载智也早从博朗嘴里听说过他的大名,心里常拿他比作青桐舅舅。 这里马根济开好了药,递给托尔,问:“怎么一会儿的功夫不见你的人影儿了?why?” 托尔指着乔载智说:“我去叫人了。” 马医生仔细打量了乔载智一下,试探性地问:“阁下该不是叫乔载智吧?嗯嗯,一定是你!” 原来,博朗也曾多次跟他提过起乔载智的名字,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马大夫见了这个文质彬彬的后生,就认定一准是他。 乔载智点点头,马医生就说:“嗯,你来了就好!博朗先生没什么大事,呵呵,就是耳朵被打穿了。唔唔,要是再偏一寸,可就脑壳不保喽!” 乔载智听了这话,着实有些后怕,好在是有惊无险。 乔载智正想与马大夫多攀谈几句话呢,然而医院里的病人实在太多,且大多是些穷人,都尾随着马大夫求医,马大夫只好对乔载智说声:“i’m sorry。”就去为别的患者看病了。 这里托尔拿了药,见都已注明了用法用量,便与乔载智搀起博朗来,慢慢往外走。 乔载智叫了拉洋车的来,一路将他送到西局的洋房里。 噶登见状,惊呼一声:“oh,my god!what happened?” 博朗不愿说话,只是摇头。 托尔和乔载智搀他回寝室去了。 博朗躺在床上,见前后无人,这才对他俩说:“我猜测是那个东瀛人干的!因山本七十六已从噶登嘴里知道了无后坐力火炮的事,但因为我盯得紧,他一直没有机会得到那构图,为此他几次三番地前来刺探。可是图纸被我锁进一个铁箱子里头了,共锁了两把锁,我和噶登先生各掌管一把钥匙,只有两人同时开锁,才能打开!为此,山本动了杀机,派东瀛浪人盯上了我。这一次就是一个浪人开的枪,我倒地时眼见他闪进墙角里去了。虽然噶登装作很关心我的样子,可他其实早被山本收买了。山本曾背地里许诺他,只要图纸到手,就送两个东瀛女人过来,不巧这话被我偷听到了。唉,噶登经不起美色的诱惑,竟然合谋对我下黑手,太卑鄙,太无耻了!fuke,fuke!”博朗咆哮不止。 乔载智待他发泄完了,想了一会儿,说道:“你耳朵有伤,不要动怒。再说,咱们要学会斗智不斗气,斗气不仅于事无补,还气大伤身呢!” 博朗望着他,问:“那么该怎地斗智呢?” 乔载智说:“你先养伤,容我回去想想。” 他嘱咐托尔按时喂药,这才起身离开。 几天后,博朗解了绷带,虽无生命之忧,然而耳朵却缺了一块,十分显眼。博朗照了照西洋镜,死的心都有——太有伤大雅了!“fuke,fuke, fuke!”他又咆哮起来,暗暗发誓一定要报仇! 然而一连数日,却总不见乔载智的影子,他自己也没个主意。倒是陈氏夫妇来他寝室好多次,递汤送水地伺候他,——他夫妇在这件事上也没主意,所以也没法与他俩协商。 博朗突然对乔载智怨恨起来,心想:“老话说得没错:‘患难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如今自己落了难,他却走开了,可见他也怕了。哼,他嘴上讲道理冠冕堂皇的,然而内心终归是怯懦的。呸,用他们中国的话说,这就叫色厉内荏!我得去问问他,当面羞辱他一顿。” 他这么一想,也就顾不得耳朵疼了,就用围巾包了头脸,气哼哼地去找乔载智。可炼钢厂里并不见乔载智的踪影;他又去寓所里找,那里也没有。就连李硕果和王苍娃,也一问三不知,都说他独自走了好多天了,都不知他的去向。 博朗也不顾什么洋大人的体面了,当着他俩的面叽里咕噜地骂了一通,然后才悻悻地回洋房去。 十多天后的一个傍晚,乔载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李硕果和王苍娃赶紧接过包袱来,只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发辫凌乱,眼窝深陷,满头尘垢。他俩疑惑地问他去哪了,可乔载智口渴难耐,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等着喘气匀实了,这才告诉他俩:他去京城拜访一位高人了! 他俩忙问:“什么高人?” 乔载智悄声说:“我要干一件大事,这个需要守口如瓶才行!”两人都点头。 乔载智接着说:“那个倭贼山本七十六,他想窃取咱们的机密,还对博朗先生动了杀心。看样子此人不除,机密难保。我立志除贼,却智术短浅,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思来想去,觉得钱易叔叔是军旅出身,必有除贼的良策,所以我就向襄办大人告了假,只说屋里的女人生孩子,要回家去探亲,然后独去京城找我钱易叔叔去了。我听尚伯伯说过,钱易叔叔常寄居在寺庙里,我就奔着各处寺庙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遇见了他。呶,这是他亲手赠给我的书。我通过翻来覆去地读,终于知道该如何除贼了!” 李硕果搭眼一看,原来是一本《孙子兵法》。 你道为何乔载智开始研究兵法了? 正是那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乔载智虽擅长钻研技艺,然而并不知兵,所以遇到动真刀真枪的事,他也毫无主张。幸而他肯动心思,想起了钱易叔叔,便去京城找。 他进了京才知道,毕竟是天子脚下,果然不同凡响,那叫一个“大”,人也多得晃眼。 他一时不知从何处入手,只知道钱易叔叔经常寄居在寺庙里,于是逐个寺庙打听起来。 这京城内外的寺庙还真不少,他腿都跑细了,数日栖栖遑遑,以至于染上了风寒,幸而出家人慈悲,悉心帮他治病。 等病情稍有好转,他便又挣扎着去找,终于在贤良寺打听到了钱易的消息。 然而当时人却不在寺里,听小沙弥说,钱大人白天带着随从外出公干,只有晚间才回来下榻。 乔载智已觉得十分万幸了,心道能找到地方就不错了!他此时仍浑身火烫,头疼欲裂,但心里还是愉悦的。 一直等到点灯时分钱易才回来。当乔载智见到叔叔时,竟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钱易却也认的他,因在省城曾见过的,且乔载智长得酷似其父,钱易对义兄感情很深,一见了这孩子就像见了义兄似的。 葛千总和周先生作为钱易的伴当,陪他在京办事,他俩见乔载智病殃殃的,摸他额头火烫,便请寺里的和尚来诊治,再让小沙弥去熬药。 乔载智把来由说了一遍,钱易听了,表情十分凝重,对他说:“好孩子,你可谓大事不糊涂,我很欣慰。实话告诉你吧,咱们朝廷筹建北洋水师,就是防范东瀛人的。他们初时吞并了琉球,那时朝中好些大臣还认为这个弹丸小国只是疥癣之患呢,所以不太在意;后来他们又得寸进尺,意欲图谋台湾,这时有人觉得它是肘腋之患了,虽有所担心,然而仍不甚重视;近些年,他们又将矛头指向了辽东,还图谋东北,意在京津,想蚕食中国,这时朝廷才知道,这倭寇其实是咱们中华的心腹大患!如今我们内地的风俗民情、国力国情乃至军备机密,有好多被他们的间谍窃走了,这于我中华极为不利!你说的这个山本七十六,十有八九就是个间谍,他是专门窃取军工情报的!” 周先生也说:“就他的图谋看,那简直是一定的!凡是间谍,机密都是不敢离身的——他必有什么东西随身携带,须臾不离,你觉察没有?” 乔载智恍然大悟地说:“是了,他有个招文袋,整天斜挎在肩上。这么说来,窃取的机密情报就在那里头了!” 周先生点点头,说道:“嗯,不只是窃取的机密在那里头,恐怕他们本部传给他的指令,也在里头。哼,那就是他的命,所以是须臾不离的。若能……若能把它夺过来,那么咱们也就知晓倭国的图谋与诡计了。只是,只是他视作性命的东西,拿过来也难。” 乔载智听了,暗下决心,哪怕回去扔黑砖呢,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招文袋拿过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27章 载智设妙计 话说乔载智找到钱易叔叔,周先生提到了倭贼的那个招文袋,乔载智正冥思苦想怎样将情报夺回来呢,钱易沉思了一下,说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载智你记住,凡事有备则无患,你须见机行事,设好诱饵,诱其上钩,然后密而歼之,不着痕迹;而不可反过来被他所诱,为其所乘。宜时刻立于主动,而不可陷于被动。” 乔载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钱易去案上取过一本书来,递给乔载智说:“这本兵书,我读了不知多少遍了,有些浅见和心得也都写在眉批上了。今儿送给你,但愿能对你有所助益。另外我还有一部史书,叫做《资治通鉴》,也快翻烂了,也赠给你。只是那部书不在跟前,我留在威海卫了。嗯,以后吧,抽机会捎给你。” 因乔载智大病未愈,三人也不忍他过多劳累,都要他早点安歇。 葛千总也说:“昨儿钱将军与户部堂官约好了,明儿早早就去部里候着去,说是等户部尚书下了朝,可商议海军经费的事!明日俺们还要早起,都歇了吧,钱将军也已好些时候没睡个囫囵觉了。” 大家听了,便都去歇着了。 这里乔载智忍着头疼又把那部《孙子兵法》翻了大半,想起钱叔叔的“欲将取之,必先予之”的话来,筹谋了半夜,心里大体有点眉目了;葛千总不放心,又来看了他几次,怕他过于劳累,风寒加重,便再三催促他睡觉,他这才朦胧睡去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乔载智才醒来,虽仍觉得头重脚轻,好在退了烧。 他见钱易等人早就走了,也就不再在这里耽搁了,便留下了一封信放在桌上,胡乱吃了点东西,挣扎着回天津来了。 李硕果和王苍娃听了他讲的这些,这才明白了他的心思。 李硕果最痛恨那个倭贼,说:“我早就想灭了那个猪狗,只是怕惹来麻烦,闹不好会有杀身之祸呢!这事可不是小事,兄弟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人命关天呢!且又牵扯到洋人,——倭寇也是洋人啊,洋人的事是不好办的!你不晓得天津教案吧?洋人用迷药诱拐儿童,民众冲进教堂打死了那个洋人。洋人人哪里肯依?硬逼着官府处死了十六个义士,另充军流放二十多人。兄弟你看,洋人害死咱们多少中国人都不打紧,可一条洋人的命,需要十六个中国人的命抵偿呢!” 王苍娃忍不住骂道:“他娘的,洋人的命咋就那么金贵?” 李硕果又说:“唉,谁不说来?如今兄弟你要除掉那个东洋人,东洋人也是洋人啊,一旦做事不密,倭国必然不依不饶,若强逼着朝廷追查起来,你我吃罪不起!好兄弟,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可要斟酌仔细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王苍娃却不忿,一拍胸脯,嚷道:“他奶奶的,管那么多干嘛?干脆让我从背后甩出飞镰,一下削下他的脑袋,一了百了!到时我扔崩一走,官府找谁去?” 李硕果又摇头,说道:“不妥不妥,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走也容易。可你走了,官府追查起来,也难以开销,因你是俺兄弟引荐来的,怕连累他遭殃。” 王苍娃没了主张,便问乔载智:“你到底是个啥主意?” 乔载智起身看看窗外没人,去掩了门,悄声对他俩说:“李大哥说的很对,这事非同小可,须慎之又慎!那么怎么办呢?嘿嘿,最好的结局是让他看上去像是自杀,或者失足落水淹死,或者出门就被马车撞死。” 李硕果摇摇头,说:“这些咱可办不到。” 王苍娃也抓抓头皮,束手无策。 乔载智笑笑,说道:“呵呵,山人自有妙计!说实在的,我早把那本《孙子兵法》看完了。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这与我钱叔叔说的大致相仿,他曾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故而我想到了第一步,待会儿我详告你二位。” 他一这么掉书袋,说得他俩云里雾里,都不知就里。 乔载智便要二人附耳过来,低声说道:“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俩觉得怎样?” 二人听了,连称妙计。 翌日各人照常去点卯、上工。 近来托尔常到炼钢厂里逡巡,他想找乔载智,要他到洋房里去向博朗先生致歉。 这一天他俩终于相遇了,托尔就一把抓住他,强扭着拽向洋房里来。乔载智知道这个黑奴是个实心人,他必是听到博朗对自己的抱怨了,一时哭笑不得,只得跟着去了。 博朗见了他,果然气呼呼的,爱搭不理的;噶登倒是很热情,说:“多日不见,你怎地不来品咖啡了啊?” 乔载智与二人见了礼,回说:“屋里女人生孩子,我不得已,只得回老家去探亲了。” 噶登已颇通晓中国人的礼节,忙说:“恭喜,恭喜!” 博朗倒也认实,听说他是为了屋里女人生孩子才不辞而别的,当即在心里原谅了他,还问候大人和孩子是否安康呢。 乔载智既然来了,就顺便去后厨见见陈氏夫妇。因噶登也在跟前,乔载智只好挤眉弄眼地说:“哥嫂有空去我寓所里一趟,有些衣裳要劳烦大嫂浆洗缝补。” 他夫妇见他这样,便知有要事相商,忙点头答应了。噶登因陈王氏常去乔载智寓所做针线活儿,也不以为意。 这里单说王苍娃,他初做掏粪工时勤快的很,西局里共有八九处茅厕,三个掏粪工,茅坑里数他管的那三个掏得干净,以至于那两个掏粪工都妒恨他,有时见面也不愿意搭理他。不知怎的,大概是人一旦干久了一件事就会心生倦怠,或者会萌生牟利之心罢,近来他也变得懒惰起来。而他管的那几处茅厕又恰处于厂区要道两侧,去枪炮厂的人必经过这里,好些人进去后,都被齐腰深的屎汤子给熏出来了,骂骂咧咧地另找茅厕去。王苍娃也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依旧那么慵懒,任粪坑里积满了屎汤尿水。 因他在西厂里属于最下等的人,就连看门的门役只要看见他挑着粪桶走来,忙早早捂住口鼻,躲得远远的,故而对于人们鄙夷的眼光,他早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 不久人们又发现了他的窍门,——原来他是等着茅坑里的屎汤攒多了,掺上炉灰和干土,再用粪叉子铲出来,晾在茅厕内的角落里——就像小市民院子里晾晒的煤胚一样——攒多了挑出去卖给农户,捞点儿外快的;而以前挑出去的屎汤子都白白倒进河沟里了。这种事情在那个唯利是图的地方,是见怪不怪的。 人们又悄悄议论,这个乡下人看着憨乎乎的,原来却一点也不傻,也懂得借机赚钱呢。 惠海通听说了这事,来他们寓所闲坐时,还常拿这个开玩笑呢,说:“苍娃,俺们有执事的人都借执事之便谋利,那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你苍娃靠的是什么呢?哦,原来是靠屎吃……呕!”没等说完,他就干呕起来。 王苍娃翻翻白眼,不理他。 乔载智见义兄身为襄办,已是个有身份的人了,却说出这等做贱人的话来,一时气得鼓鼓的,也半天不愿搭理他。 另两个掏粪工听说了王苍娃变得如此慵懒起来,便都夸他说:“这就对了嘛,这才会干事嘛!”遂与他又亲热了许多。 一来二去,那王苍娃变本加厉,甚而连自己用的家伙器具也不甚爱惜了,原来每个茅厕里都有粪叉子,粪叉子本是五根齿的,不知怎么搞的,他弄得只剩两边有齿了,活像乡下插麦秸的双股叉一样。 但他倒也有一样好处,就是突然变得细心起来,——他自掏腰包在三个茅厕墙壁上订上了大洋钉子,便于来解手的人悬挂东西。只这一点,就得到了好些人的夸奖,大家渐渐也就淡忘了他不足之处了。 而那陈氏夫妇自从去了乔载智的寓所,回来后却变得愈加敬业起来!尤其是对山珍汤的制作,更加用心了!无论噶登先生还是博朗先生,用后都说“good!”引得那山本七十六来的更勤了。 那山本名义上来品尝美味,实则是为了窃取机密,尤想得到那无后坐力的火炮构图。但是博朗先生自从被他派人打伤耳朵之后,心生忌恨,将图纸看得更加严谨了,他一直也无从得手! 而那个无后坐力火炮的构图,已由噶登和博朗向枪炮厂的会办大人禀报过了,会办大人说:“妙则妙矣,可是经费紧缺,无从筹措,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吧。”他俩只好作罢。 那山本七十六迟迟拿不到图纸,也很着急,隔三差五地就来打秋风。 博朗每次见到他来这里吃喝,就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听到他“吆西”“吆西”的声音,就联想到猪吃食的吭哧声,越听越气,有时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山本七十六明知博朗不欢迎他,然而倭人心黑脸厚,却偏要常来常往,——虽得不到图纸,只来品尝那碗山珍汤、欣赏那个美人也是好的。 博朗转而嗔怪起陈氏夫妇来,嫌他俩的厨艺精进,总引得那个日本猪来蹭吃蹭喝。陈师傅嘴上答应着,可每当山本来时,仍照做不误。 博朗干生气没办法,因洋房里的事他说了不算啊,都得听噶登的。 陈师傅夫妇不光给山本做好吃的,有时还故意做一些博朗先生忌讳的菜。这天山本又来蹭饭,陈师傅给每人上了一份酱猪耳,那山本看到耳朵就想笑,一边笑,一边打量博朗的耳朵,还故意把自己那一份咬了个缺口,然后用一支竹筷插起来,摇来晃去。 这一下不要紧,差点把博朗的鼻子气歪,他强压怒火,好容易挨到山本走了,便一脸愤懑地来找乔载智了。 博朗先到炼钢厂里,却没见到乔载智,又气哼哼地到他的寓所里去。 一进门,见乔载智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书呢,博朗厉声叫道:“气死我了,fuke,fuke!” 乔载智忙问怎么了,博朗说:“用你们的老话说,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可那个倭贼明知我耳朵缺了一块,他偏偏把一个猪耳朵咬了个缺口,插起来摇晃,明摆着奚落我呢。哼,在西洋,我本翩翩绅士,哪受得了这般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乔载智听了,顺嘴说道:“哦哦,这么说来,那倭贼着实可恨。再者,你的耳朵也是他找人打的!” 博朗更是气得哇哇大叫,又抱怨陈师傅不顾自己的感受,偏偏做那酱耳朵。 乔载智说道:“这却怪不得他。我来问你,你果真要报仇吗?还是忍了算了?” 博朗咆哮道:“报仇,报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乔载智说道:“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好吧,我们愿助你一臂之力。”说完,拍拍手,却见门外走进李硕果、王苍娃和陈氏夫妇来。 博朗吃了一惊,忙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又看看陈师傅,火气腾地上来了,责问道:“你这伙夫,我一再嘱咐你别再给那个倭贼做好吃的了,你却总是充耳不闻!是何居心?” 还不待陈师傅回答,乔载智先笑了,说道:“这却怪不得他,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博朗愣住了,怒道:“此话怎讲?” 乔载智说:“你想杀倭寇,我们如何不想呢?只不过凡事得讲究策略,不能授人把柄、落人口实。若想不落人口实,就得靠你做内线,不然洋房里的事我们如何插得进手去?所以先得探探你的心思,确想除掉那倭贼,才好动手。因你从未明说,我只好让陈师傅激怒你,让你来表明心意。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就好了,让我们同仇敌忾,合力除贼便是了。” 博朗欣喜地说:“你能替我报仇,那可太好不过了!只是如何才能不落口实呢?”大家此时也都盯着乔载智看。 欲知计将安出,且待下文分解。 第128章 众人除倭贼 大家看着乔载智,听他细说妙计。 他说:“我的想法,前番已开始实施了。我嘱咐陈师傅和嫂子做山珍汤,为的就是拴住他的胃口,令他不时去罗唣你和噶登先生,图谋那份图纸。 今儿端上猪耳朵,为的是让他激怒你,以便使你下定决心,不然你如何能来我这里共商大计?因你在这里头最为关键,戏份最重! 你可以先答应噶登,就说既然会办大人对图纸弃而不用,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拿来换些钱使使——噶登愿意换东瀛女人也行——到时你们备下酒宴,只等陈嫂子上山珍汤,眼见的那倭贼喝下肚去,就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到时陈嫂子会在他那份那山珍汤里放上泻药,待他喝完,不一会儿就会跑肚拉稀,所以你要立即与他交割,将那份图纸卖给他。那时他必如获至宝,塞进那个招文袋里去,那是东瀛间谍专用的公文包,他必然匆匆告别,回去邀功。 这时他要是不走,你就得想法下逐客令,免得他在你们洋房里就开始窜稀,那样我的计划就泡汤了。你撵他从洋房里出来,李大哥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防着他见四面无人露出兽性,随地大小便。 等他熬到西局主路第一个茅厕时,这时药力正猛,他会不顾一切地跑进去拉稀,那里苍娃哥早已布置好了,满池子的屎汤子管够他饱。 我以前留意过的,那里的蹲位都是横排着的,身后就是屎坑,稍不留神就会仰面跌下去。这时苍娃哥装作去掏粪,顺手一粪叉子把他戳下去就完了。然后硬摁在屎汤子里,使他动弹不得,很快就呛死了! 再者,他那招文袋总斜挎在肩上,因带子太长,他方便时必摘下来挂在壁上,不然就坠进粪坑里了,待他淹死后,苍娃哥将招文袋用油布包好,放进粪桶里,再在上面垒些干粪,挑出去卖粪即可。 那门役见了你挑粪,躲得远远的,决不会来搜查夹带的。 这时李大哥在外面等着你,你俩交接后,李大哥速速送到京城贤良寺去。 那倭贼葬身在粪池子底下,只要苍娃哥不挖,烂净了也无人知道,不会有后患的;即便有人发现,看上去就像失足落坑,淹死了一样,与外人何干?” 等他说完了,博朗先生听呆了,半晌才说:“你真是个军师,谋划得滴水不漏!佩服,佩服!” 乔载智笑着说:“一切在于你,你要报仇,咱就依计而行,要不就算了!” 博朗忙说:“别,我要报仇。他毁了我的耳朵,让我风度尽失,此仇不共戴天!” 众人见他毅然决然的样子,都会心地笑了。 博朗回到洋房里以后,变得对噶登先生也分外顺从,他俩之间的芥蒂很快荡然无存了。 博朗也多了个心眼,就是绝口不提卖给山本七十六图纸的事,他知道即使自己不提,噶登也会沉不住气的,更何况山本也不死心呢,他早晚会来求自己! 果然,不久噶登就试探性地提议要和山本做个交易。初始博朗不同意,噶登就劝他说:“咱又不是华人,咱用他们构想的图纸谋求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后来他又多次撺掇,博朗终于“开窍”了,勉强答应做交易,但出价很高,张口要五万两银子,说他与嘎登一人一半——因乔载智已嘱咐他了往高处要,切不可便宜了那东洋鬼子! 噶登却怕山本为难,就请了山本来当面说和,说自己不要钱,只给他找两个穿和服的东瀛女人玩玩就行!博朗却执意要钱,因他信奉上帝,一贯洁身自好,对于邪淫之事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最后好说歹说,博朗降到了五千两,山本咬咬牙,答应下来,说回去筹钱,然后议定了交易的日子。 噶登照例要伙房里准备宴席,届时他要借酒助兴,临幸东瀛美人呢!博朗则暗中告知了乔载智,一切按计划行事。 到了那天,山本七十六果然带来两个东瀛女人,一个个脸上涂得惨白惨白的,就像柿饼上落了一层霜;她俩的眉毛也剃净了,光秃秃的像鸭蛋,嘴唇涂了红红的一点,翕动间露出两排漆黑的牙齿,活像俩女鬼。但噶登先生口味挺重的,他就是喜欢这种异域风情。 山本七十六确也给博朗带来了一叠银票,累计五千两。博朗伸手要接时,山本却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博朗倒是牢牢记住了乔载智的话,一定要等他喝了山珍汤以后再交易,——怕他接了图纸就走人。于是他借口忘拿钥匙了,就回房间去拿钥匙去,顺便催促上山珍汤。 很快,每个桌上都端上了山珍汤,博朗亲眼看着山本喝得一滴不剩,这才去取出图纸来交给他。 山本一见大喜,交了银票,又小心翼翼地把构图放进那个招文袋里去了。 博朗盼着他快走,然而这回可能汤做得有点咸,亦或是因掺了泻药的缘故吧,山本有些口渴,想要坐下来喝茶。 博朗心里着急,怕他在这里就开始跑肚拉稀。正思良策时,转头看见噶登正搂着两个女人亲嘴,就对山本说:“阁下还是请回吧。你看,我们的噶登先生已经按捺不住了,他要春风一度呢!呵呵……” 山本见噶登那急不可待的样子,也就不好逗留了,只得说声“撒要那拉!”然后就告辞了。 博朗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说:“fuke,你就去撒尿那拉吧。” 山本七十六来到厂区大路上,见身后有个行人在远处观看他,他知道本地人是喜欢看外国人的,从前他还曾在街上被人围观过呢,如今那人只是远观而已,他也不计较,只管趿拉着木屐往前走。 突然间,他感觉肚子里咕噜一声,一股屎水直冲粪门。 他大窘,忙咬牙憋住,想回洋房去吧,可已离的有些远了;他极想就地解决,可远处那个人老是张望他,他又不好失了大日本帝国的体面。 他依稀记得前面有个茅厕的,便不顾一切地往前奔去,木屐差点跑丢了。 好容易进了茅厕,一看蹲位石板下满满当当那一池子屎水,一股冲天臭气熏得他差点窒息过去。但他也顾不得许多,只好憋住气,手忙脚乱地宽衣解带,而那个招文袋摇摇摆摆的有些碍事,幸而他看见壁上有几个大洋钉子,就急急摘下来挂上了,又三下两下卷起和服来,还没蹲下去呢,后面就窜出来了,有一些喷到了和服的下摆上,他也顾不得了,只向后蹲下去,顿时又一股稀屎像箭一般射入粪坑里,溅上来好多,凉凉的沾到了屁股上,他顾不得许多,又窜出几股后,觉得稍微痛快点了。 这时他抬起头,却发现原来茅厕里还有个掏粪工呢,正披着个蓑衣、端着个粪叉子看着他,挤眉弄眼地笑呢,那粪叉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 山本大怒,骂声“八格”,“格”字未出口、只张着大嘴喊“八”时,只见那掏粪工把粪叉子只一杵,两股叉正卡在他的脖子上,只轻轻一推,山本就仰八叉地跌入粪坑里去了。那屎汤子溅起老高,掏粪工却有蓑衣隔着,并不碍事。 山本来不及闭嘴,就咕咚咕咚地喝起稀屎来,手脚扑腾着,却难以浮起,因为他被粪叉子卡住脖子、摁下去了,他很快就灌了个肚儿圆,也不知是被呛死了还是被撑死了,反正是沉入坑底一动不动了。 那掏粪工就是王苍娃。他见山本不扑腾了,就淡定地脱下蓑衣,挂在墙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油布,摘下墙壁上挂着的招文袋,包裹好了放进木桶底,上面隔上一块木板,再垒上一些干粪块,装了满满两大桶,挑上街去卖粪了。 门役自然躲得远远的,唯恐沾染了他的臭气。 李硕果已在外面等着了,二人去一个僻静处交接了,李硕果就回京兆探亲——他事先告了假的。李硕果知道招文袋事关重大,不敢有任何差池,一路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到京即送至贤良寺里去了。 那山本七十六一直沉尸粪坑,王苍娃怕他泡滂涨了会浮上来,便又压上了两条土坯——土坯也是乔载智教他的,若压石头,一朝清理反招猜疑。 那倭国领事馆找人找翻了天,但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沉尸粪坑! 原来,肉体腐烂之后比大粪还要臭,那刺鼻的恶臭令人不敢进去如厕。 后来,直到有个大官要来巡察时,厂里各处都要洒扫庭除、重修另建,连粪池也不例外。掏粪工们一齐动手掏粪,这才发现坑底下有副骨头架子,却也死无对证了。大家都说,那是有人如厕时失足掉进粪坑里淹死的。 然而终究人命关天,总局的大人们便要追究掏粪工的懈怠之责,把王苍娃给解雇了。 而那时王苍娃正替乔载智回乡探亲呢,乔载智一纸书信引荐他到钱易叔叔那里做侍卫去了,他会扔飞镰,从军效力可谓正得其所。当然这都是后话,今略提及,不复赘述。 且说博朗先生“卖”图纸得了五千两银子,陡然巨富!嘎登后来很是眼红,因他与那两个东瀛女人春风一度后,觉得不过如此,用他新学的一句中国话来说,便是“空空如也”。过后他很后悔,反而惦记上了那五千两银子,要与博朗平分。博朗却不答应,大声争辩道:“上帝啊,世间的诚信何在?你难道不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初咱俩可是说好了的,一个要女人,一个要银子,不得反悔!” 嘎登还在那狡辩呢:“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博朗却振振有词:“哼,我们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谁若不守信用,就永远得不到主的救赎!再说,你我都不要忘了,——那构图其实是人家乔载智的创意,银票最应该归他才是!” 嘎登登时语塞,理亏词穷,只好作罢。 而博朗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是绝不会贪恋这身外之物的,他一心想把银票交给乔载智,只因嘎登暗里窥觑,他怕早早给他,会给他带来祸端,所以暂为保管而已。——他早晚会转给乔载智的。 而乔载智却早忘记了图纸卖钱的事了,在他心里,也从没生过要钱的念头,退一万步讲,任谁也会觉得:即便卖了钱,也一定会被那两个洋人贪占的,尤其那个嘎登,他对华人一向很不很友善,要想从他手里往外拿钱,那真是“猴子手里难盗枣儿”! 日子复归于平静,大家都没事人一般照旧上工点卯。 然而不久,乔载智又变得心绪不宁起来,——炼钢厂里又出了一炉废钢,把他气得直跳脚,满嘴燎泡。可炼钢厂里,他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副提调,人微言轻,谁人会把他放在眼里呢?再者,因他太过耿直,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老是盯着那要害环节发难,而那些环节恰是贪官污吏最易做手脚之处,所以他愈加不受待见,总是被雪藏,要么闲置,要么遇事则支开,总不许他掺合太多。 回到寓所里,李硕果看见他茶饭不思的样子,就劝慰他说:“你操这份闲心干嘛,有什么用呢?你只是个副提调,说了又没人听,白惹一肚子气,还费力不讨好。哈,我说啊,等着你能说了算时,再操心不迟!” 乔载智听了这话,心里更加烦闷。他上工闲坐,觉得百无聊赖,日子久了甚而变得慵懒、邋遢起来,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这一天,博朗先生打发托尔来约他出去会友,说是大王庙医院的马根济医生指名道姓邀请他去会面。乔载智正在廨庑里闲坐,百无聊赖呢,自是欣然愿往,——似乎只有与博朗这样的挚友在一起谈天说地,他才会忘却一切烦恼。 然而他却不知,人于潦倒落魄时,总会有峰回路转的一天,不久他就会平地一声雷,官运亨通,——不仅他料不到,怕是任何人都想不到:官帽子会从天而降,砸中这个不合时宜的人。 欲知底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29章 周先生称赞寒门赤子 且说那三岔口大王庙医院的马根济医生,他一直想与乔载智交朋友,恰好今儿有他的一个学弟来访,——他学弟不是外人,就是乔载智的表弟陈安邦。陈安邦来见到马根济时,就说津门他还有一位至亲呢,叫乔载智。马根济见过乔载智的,忙使人知会博朗,约乔载智过去会面。博朗打发托尔去请乔载智,他则在炼钢厂门口等着。 当乔载智和托尔来到炼钢厂门口时,却见一乘小轿落地,轿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乔载智眼尖,一眼认出那人正是跟随钱易叔叔的周先生,他忙喊了一声,周先生扭头看见了他,哈哈大笑着跨出轿来,说道:“我正要打听着进去找你呢,可巧在这里遇见你了。” 乔载智忙过去施礼,并问钱叔叔安。 周先生笑盈盈地说了些寒暄的话,说他是奉钱将军的手令外出公干,顺道来给他送书的。 乔载智惊喜万分,书还在其次,最珍贵的是钱叔叔做的批注,那是他的心得,价值万金!乔载智向贤良寺方面向跪了,给钱叔叔磕头行礼。 这时,他义兄惠海通恰巧经过这里,见了他这样的行止,问道:“你这是在这里做什么啊?拜天地呢?” 乔载智站起身来,笑而不答,转而说自己来了故友,要做东请客,顺嘴问:“义兄可肯去作陪?”他觉得惠海通身为襄办,若是能去就算是赏光了。 然而他不知义兄此时正为炼钢厂里又出废钢的事闹心呢——敢情还是他弄进去的原料——他被厉会办狠狠数落了一顿,此时哪有心情去喝闲酒?因而当场回绝了,乔载智只好拱手与他道别。 然而他这位义兄走了几步却又转身回来,叫乔载智借一步说话。 两人移步至无人处,惠海通悄声问:“兄弟,你真心要请客?” 乔载智不解,说声:“那还有假?” 惠海通说“那你不必自己破费,愚兄替你安排如何?” 乔载智却不懂他的心思,心中纳闷,心说你咋安排呀?惠海通见他懵懂的样子,暗笑了一声,说:“你傻呀?你也管着些事,可让有求于你的人替你去结账,你何必自掏腰包呢?” 乔载智很是诧异,张口就说:“那怎么行?我做东却让别人破费?我心中不安。” 义兄笑道:“嗨,这年头只有傻瓜才会自掏腰包请客呢,——除非他是个脓包!” 乔载智瞪大了眼睛,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说:“不不,我可不愿这样!一者,我确是个脓包,从来没人求我办事;二者,我心里也不愿欠人情!” 惠海通点点头,说道:“嗯呢,愚兄知道素日可能没人求你,这才为你着想。愚兄我自从做了襄办,也管着些肥差,前些日子火药厂的库房坏了,会办大人要扒了重建,为此求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吱一声,抢着结账的能排到京城去!嗯,你别管了,只管去吃,吃完了挂在愚兄的帐上,过后自会有人去结账的。” 乔载智听了,规劝道:“哥啊,你莫怪我说。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让人去结账,往后如何面对人家?如何能挺直腰杆子公直公白地管事?哥啊,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样的事兄弟是做不来的;我奉劝哥,你,你以后也少干这样的事!” 一句话把惠海通气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冷冷地说:“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好心当了驴肝肺!随你怎么着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乔载智正义凛然地回来,大家都不知他俩去那边说了些什么话,故而他也不提及。 乔载智向周先生引荐了博朗,让托尔去知会马医生,大家不去医院里了,都去狗不理包子店会合。 半路上,乔载智才想起自己腰里没装几个大钱,便让博朗先陪着周先生去,自己回寓所里取钱。周先生却执意要去看他的住处,让博朗坐了他的轿子先去饭馆里等着。这时李硕果和王苍娃尚未回来呢,屋里冷冷清清的。 周先生四处打量了一下,只见靠窗三孔土炕,铺着薄薄的稻草与敝席,再就是半旧的被褥,除此就是一桌一凳,桌上还摆着纸笔,纸上是未绘就的图纸,角落里跺着三个旧箱笼,此外别无长物。 周先生是个老学究,见状叹息道:“太简陋了。嗯,昔日孔圣人赞颜回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而今我说:‘贤哉,智也!就这点家当,却不厌简陋,以苦为乐,还志存高远,潜心钻研,绘出了那么多图纸,且都是绝妙的构想,可谓身居陋室、心怀天下了,果有先贤遗风!所以我说:贤哉,智也!’” 乔载智却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一笑,道:“老先生过奖了,小子不才,哪敢跟孔圣人的贤徒相比?我只是略尽自己的本分罢了。惭愧的是,因我不通世故,所思所想都难以施行,眼见厂内有诸多弊端,却无力革除,但凡提出什么建议,都会遭到主管、主事们的否决,若言行太过操切,则会招人议论,徒惹他人耻笑。” 周先生说道:“这岂能被人笑?我等只有敬服!众人晓得什么?实话告诉你吧,你为朝廷做了一件大事、立了一件大功,你知道不?呵呵,不说你是不晓得!我跟你来就是想告诉你——那个倭贼的招文袋里,不仅有你的构图,还装着大机密呢……” 他见内外无人,才又接着说“那里面除了你的构图,还有许多密函,都是倭国收买的细作们四处搜集的情报,也有他本人窃取的军工机密,更重要的是里面装着他们本部交给他的指令,都属绝密情报。从倭贼的指令看,倭国果欲吞并我中华,他们的计划都在那招文袋里呢,甚而倭国所缺的什么物资、原料各在我国哪片区域也标得一清二楚。唉,若不是你将它夺了来,后果不堪设想!可叹我大清朝廷还总奢望与倭国媾和呢,可他们包藏祸心,志在亡我!嗯,钱将军已将这些机密转呈给李中堂了,中堂大人责令有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藤摸瓜抓捕了许多汉奸,消除了极大的隐患,又再三给朝廷上折子,央求户部从速拨款,壮大海军。唉,奈何国库早已空空,实在无力加固海防了。” 乔载智没想到自己竟然为朝廷立了一功,正窃喜之时,却又听说国库空空,也着急起来,忙问:“我大清幅员辽阔,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国库的银子都去哪了呢?” 周先生叹口气,去炕沿上坐下,愤懑地说:“你道为何国库空虚?唉,除了年年要支付列强赔款外,近两年朝廷为了庆祝万寿节,一直在勒紧裤腰带重修颐和园呢!” 周先生见他一脸懵懂,又说:“就是为了庆贺太后老佛爷的六十大寿,要重修颐和园给老佛爷做寿礼呢。唔,说颐和园这名字,许是你还不太知道,它原名叫做清漪园,咸丰十年被英法联军连同圆明园一把火都给烧光了。朝廷多次想重修圆明园作为太后颐养天年的住处,可是毕竟财力有限,只得退而求其次重修清漪园了。唉,说是重修,已然是被烧光了的,其实就是重建。这么大工程,开手就投入了两千多万两白银,却仍看不见影儿,如今宫殿甫成,国库告罄,离园子竣工还差的远呢。” 乔载智急得直跺脚,说:“大敌当前,还修什么园子祝什么寿呢?筹建海防要紧!” “谁可不说来?可在朝廷那里,庆祝万寿节是天大的事!为此还挪用了海军军费呢。可是仍然不够,怎么办呢,海军大臣醇亲王绞尽脑汁,于是在天下发起了‘海防捐’,名义上说是为了筹建水师,实际却是为了重建颐和园。各地督抚对于这‘海防捐’心知肚明,可是他们哪个敢对太后老佛爷不敬呢?据官府报价说:只要出二到三千两白银,就可以买个县太爷当当;出三到四千两,可以当知府;要是出到五千两,那就可以当道台了!而且都是实缺,明码标价,童叟无欺!那些土豪劣绅见那些皓首穷经的书生经过十年寒窗也得不到的官位,只要出钱就能到手了,就纷纷捐款,又筹集了八百多万两白银,又拿去修园子了!” 乔载智气急败坏地问:“说好的‘海防捐’呢?那海军还建不建?” “那还建个球?想当年,咱们刚筹备水师时,买进的舰船无论从吨位看还是配置的火炮看,堪称亚洲第一!可是这两年来,舰船破败不说,船上甚而连炮弹也奇缺。——有一回我跟钱将军登舰,听管带说,主舰上仅存三发炮弹了,其余副舰则一颗也没有,远处看着威武,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唬人罢了。” 乔载智大叫:“罢了,罢了!气煞我也!要照这样下去,如何能抵御倭寇?我大清的天下早晚要毁在权贵者的私心上面!” 周先生听了,吓得心惊肉跳,忙上前捂住他的嘴,连声说:“噤声,噤声!这可不敢乱说!” 乔载智却不怕,说声:“你别怕,这屋里也没人。只是有一事我却搞不通,海军经费被挪用,难道户部是吃干饭的,就不劝阻吗?” 周先生跌足道:“唉,你有所不知,赶巧那个户部尚书翁大人,他与李中堂有宿怨,他认为北洋水师是李中堂的‘私产’,此时正要公报私仇呢,——李中堂说东,他偏说西,对筹建海防更是处处掣肘。他素日还想方设法克扣水师经费呢,何况要为太后修园子庆大寿,那更要去舔腚讨好了。” 乔载智五内俱焚,叹道:“他翁大人身居庙堂之高,谁料心胸却如此狭隘,简直是鼠目寸光!” 周先生点点头,说道:“说的是。若论学问功夫,无人能出其右者;然若论胸怀坦荡,心怀国之大者,他与李中堂可就相去甚远喽。唉,可知空谈误国,正应在他身上,他枉为两代帝师了!” 乔载智点点头。 周先生又说:“不仅身居庙堂的一干重臣如此,许多外臣也如此。好多封疆大吏,也视北洋水师为李中堂的私产,也是处处挤兑、掣肘呢。” 乔载智生无可恋地说道:“不想我华夏今日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唉,外有强敌不怕,自古苦难兴邦,从外面是杀不死的,怕就怕从内互杀起来,自戗最容易灭亡!朝野要照这样攻讦下去,恐怕什么也干不成,还怎能一心御侮呢?” 周先生也长叹一声,道:“更可气者,诸多北洋水师将领也不争气,一个个浑浑噩噩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只知沉迷于安逸享乐之中。他们素日不是上岸吃喝,就是上岸嫖赌,有的还暗自支使水勇替他们经商赚钱呢。试问天下谁是真心演练水军的?最可怜的是钱将军,他枉自求爷爷告奶奶,好容易央告些军饷来,却被那些将官们挥霍殆尽。钱将军也是痛心疾首,可他毕竟只是个摧饷的副将,说了也不算。且那些水师将领,大多是朝廷大员的心腹干将,军中事务如何能由得了他?有时我半夜醒来,常见钱将军在月下披衣徘徊,当他闻声转头时,可见他脸上满是闪闪的泪光……”说到这里,须发皆白的周先生不禁哽咽起来。 乔载智心如刀绞,不忍卒听。周先生忙擦擦眼角说:“唉,该死,该死,我老糊涂了。老朽与年轻人见面不该唠叨些这个,应该给后生鼓劲打气才对!唔,这是钱将军送你的史书——《资治通鉴》,你好生收着,要记住:读史可使人明智,知古方能鉴今!” 乔载智擦擦眼泪,双手接过,连声称谢。 二人稳定下各自的情绪来,这才信步到饭馆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0章 洋医生称羡华夏文明 到饭馆时,里面已有三个人了,除两个洋人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人。乔载智不看则已,一见了那个年轻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这年轻人就是他舅家的表弟——陈安邦。 原来陈安邦去海外留学时,与马医生是校友,二人在学术交流时相识,惺惺相惜。陈安邦学成归国后,马根济便向京城同仁医院的兰医生和卫医生推荐了他,兰医生和卫医生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心知马医生推荐的人必不会错的,便延请他到京城同仁医院坐诊了。如今,陈安邦已成了学贯中西、无人不晓的名医,就连马根济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也总去函请教于他。 这一次他是到江南义诊,回京途中想起有表哥在津门,又有学长在,便假道往谒。他到津门后先去了大王庙医院见马医生,马医生又托博朗约乔载智。 话说陈安邦见到表哥后,拥抱许久才分开。他见表哥面容憔悴,忙问境况可好,乔载智只说声:“唉,一言难尽!你呢,兄弟你过得好吗?” 原来他兄弟俩都是倾心做事的人,终日倾心于公干,信也少写。还未等陈安邦开口呢,马根济便替他说道:“那还用说,陈医生是个杏林高手,他们同仁医院的兰院长常来信称赞他的医术和医德呢,只是……” 乔载智心里一沉,忙忧虑地问:“只是什么?” “只是贵国有些从太医院转行到那里的老太医,许是嫉妒陈医生的才能吧,常在兰院长耳边聒噪,诋毁他不土不洋、数典忘祖。哈哈,你别担心,兰院长是个开明又正直的人,他深知贵国‘同行如冤家’,所以任他们说下天来,也只充耳不闻,他是颇有识人之明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微笑了。 然而乔载智见表弟穿的很寒酸,便摸摸他的肩头,关切的问:“兄弟你日子过得苦不苦?” 马医生又说:“唉,我这位小师弟不仅医术高明,而且是个好心人呢,——他给人治病从不收穷人半文钱,总替他们支付医药费,人们都称呼他为活菩萨。” 陈安邦忙摆摆手,说道:“这是大家的谬赞,我只是看不得穷人受苦,尤其那些年老多病的人,若不接济一二,他们那日子可就真难以为继了,因而我手头是存不住钱的,有时开了薪俸转手就光了。我只收为富不仁者的钱,用我们行内的话说,这叫‘穷人吃药、富人拿钱’。呵呵,这是不是有点‘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味道呀?”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周先生是个老学究,十分推崇古学,听了“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几个字,便摇头晃脑地拽起来:“嗯呢,‘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虽是江湖好汉的行径,实乃我华夏之传统美德,我们是一贯‘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当贫富悬殊过大时,就有圣人出世,匡扶社稷,重整山河;平时则由江湖好汉们跳出来打抱不平,‘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就是他们的旗号。不然,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则有失中庸矣。若失中庸,则世道失衡,失衡则大厦将倾!” 他见那俩洋人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恍然大悟似的说:“唔,在下说的这些,你们西方人不懂吧?因你们从来是弱肉强食的。哈哈,实告诉你们吧,以我华夏五千年文明史可知,唯持中庸之道,方可源远流长!我也曾跟钱将军看过世界堪舆图,见那上面画得清楚,西方皆弹丸小国。大概你们国史馆内也只好留存些残史碎片罢了,哪像我中华历史这么底蕴深厚呢!” 乔载智很担心,他怕这位老学究惹恼了这两位洋人,——虽然他俩算是洋人中的好人。 然而乔载智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两位洋人并未发火,马根济反而心平气和地说:“这话有些意思,我们西方的确缺少一位能一统天下的圣人,因为我们那里的人都是崇尚自由的;可是,太过自由了就会导致散漫,散漫则必致四分五裂。正如你说的,堪舆图上欧洲都是一些小国。有的国家小到什么程度呢?中世纪时,有的王国甚而只是一个小村落。平心而论,中世纪的欧洲比起你们可相差太远了,哪有什么漂亮的森林和城堡呀?反倒到处充斥着屎尿,因为那时没有厕所呀,男士们都随地大小便;女人们虽不能像男人那样方便,但她们都穿着蓬蓬裙,那裙摆又肥又大,还层层叠叠,所以贵妇们都在裙子里如厕。那时欧洲的城市就是个屎尿横流的大茅坑!比如法国巴黎吧,算是国际大都市了吧,可也是屎尿遍地,连护城河里都填满了粪便,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一道屎墙。人在街道上走,大晴天的也得打着雨伞,防备楼上的人往下泼屎尿,一不小心就淋一头!唉,生活在这么一个恶臭的地方,谁能受得了啊?” 博朗是个美国人,但他对欧洲的历史也有所了解,听到这里,他饶有兴趣地说:“嗯嗯,据说法国国王为了上街,怕踩到屎,就用高高的鞋跟将鞋底与地面隔开。哈,这种鞋子后来十分流行,甚而成了女人最时髦的鞋样子呢。” 陈安邦在西方待了好些年,对他们那段黑历史也颇有研究,叹道:“唉,正是那臭气熏天的环境,才导致了臭名昭着的黑死病,现在看来,那场瘟疫真是一场浩劫,整个欧洲十室九空,无数村庄变成了一片废墟。可是,愚昧无知的人们却提出了一个无比奇葩的说法——“不洗澡!”他们不懂得黑死病是由鼠疫造成的,还以为病毒是透过毛孔进入人体的呢,说是身上的泥垢可以堵住毛孔,防止病毒侵入。由于人们常年不洗澡,以至于身上都馊了,再加上满地的屎尿气,人们的痛苦可想而知!” 博朗又说:“嗨,我看史书上说,还是人家法国国王有办法,他又发明了一种带香味的药水,每天喷在身上遮遮臭气,就这样,闻名世界的法国香水又诞生了!” 马根济叹道:“唉,那时的西方人,虽然思想自由些,但身居非人之地,堪比人间地狱,孰若你们中华,到处风和景明,俨然天国!嗨,这还只是风光对照呢,若论礼仪伦理,欧洲更比不过你们华夏了,那时西方贵族为了家族血统的纯正,严禁与外人通婚,只能近亲结婚,为此乱伦的事是司空见惯的。他们却不知道,近亲结婚会导致畸形儿!而华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最看重的就是伦理道德,人与人都发乎情、止乎礼。” 博朗也说:“是呀是呀,这也是好些受过良好教育的西方人,不远万里来这神秘国度的原因之一吧。” 听了他们的一番话,周先生一时竟有些激动起来,他料不到这两个洋人竟是这么的诚恳,与外面那些那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西方人大不相同,于是便不再自矜,反也自谦起来,说道:“可你们知耻而后勇,如今已是后来者居上了,那坚船利炮无坚不摧,就像把刀架在了大清的脖子上。唉,不料我华夏由昔日的天朝上国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说完,禁不住黯然泣下。 陈安邦拱手说:“周大人心怀天下,又直率坦荡,可敬可佩!只是,我劝你老人家不要着急,待圣人复出,必能匡世济时!” 周先生道:“实不相瞒,当今圣上就是圣人,可惜他却不能乾纲独断。其实,别看皇上在太后面前唯唯诺诺,但他独立视事时便透出那睿智机灵劲来了。当日倭寇进逼台湾时,李中堂曾动议请造钢甲战舰,折子递上去,小皇上当即批复,——那朱批我还铭记在心呢,御批道:‘筹办海防二十余年,讫无成效。即福建建造各船,亦不合用。所谓自强者安在?此次请造钢甲兵船三号,着准其拨款兴办。惟工繁费巨,该大臣务当实力督促,毋得草草偷减,仍致有名无实。’诸位看看,他是多么洞悉下情、切中时弊啊,可惜他只能习学视朝,无权裁决。后来此折送进了后宫,请老佛爷御览,那时她正一门心思琢磨筹钱建园子的事呢,哪有闲情理会这些事?只草草批了三个字:‘知道了。’就留中不发。唉,这么紧要的奏折,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从此没了下文!” 博朗说:“不过我听说贵国太后杀伐决断,很有手腕的!” 周先生叹道:“当着诸位也不怕走了话——那太后在权势之争上确是当机立断,心狠手辣,不让须眉,这才执掌了这生杀予夺的无上大权。然而她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人称老佛爷,其实却十分暴戾乖张。太后曾说过一句话,吓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那是她对劝阻她修园子的大臣说的,她说:‘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世不痛快!’你听,这话里头藏着刀呢,谁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啊?此后任凭她怎么折腾,大家也都听之任之了。素日任何人都怕她,别说是朝臣,就是皇室宗亲,凡要入宫觐见的,也须斋戒三日、沐浴熏香才敢进宫,唯恐露出半点不得体之处,——比如出虚恭,即便没出动静,但若有一点异味熏着了太后,那可就小命不保喽!再个,她最喜欢嘴巧会说话的人,她重用的也都是些巧言令色之人,凡是不会说话的早晚遭殃!据说宫里有个太监陪她下棋,下到得意处就他忘了禁忌,随口说了句:‘奴才要杀老佛爷的马了’,太后勃然大怒,一下掀翻了棋盘,呵斥道:‘你杀哀家的马,哀家我杀你全家!’果然就满门抄斩了!唉,她不光个性跋扈,还最会享受着呢。她一日三餐,都要摆上三桌满汉全席,每桌都有几百道菜。” 博朗不解地问:“干嘛三桌?她吃得下吗?” 周先生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一桌是看的,一桌是闻的,另一桌才是吃的,但看的闻的也必须和吃的一模一样,都要新鲜艳丽,这叫做色香味俱全。太后吃饭按规矩是,‘吃菜不过三’的,每样也就动那么一点点。只此一项,可知她有多么奢侈!因她吃的太好,不易消化,有些日子肚子难受。而她贵为太后,又不好明说,便让太医诊脉,那些太医也不知太后什么病,开的全是天下名药,吃了反更难受了!这把太后气得够呛,杀了好几个太医。后来还是他的心腹近臣荣中堂体贴她,请了个土郎中诊脉,土郎中一声也不言语,只开了一味药,就药到病除了。” 洋人惊问:“什么药?这么神奇!” 只有陈安邦笑而不语,周先生看着他,问:“你既然笑,那你猜到什么药了吗?” 陈安邦笑着说:“该不会是萝卜吧?” 周先生一拍大腿,叫道:“正是呢!这老东西吃得太好了,给顶住了,一剂萝卜就给她通开了。” 众人哈哈大笑。 周先生又说:“这还都是寻常事,听说太后老佛爷自己有个宝藏,她经常进去独自玩赏——里面收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有翡翠西瓜、白玉白菜、夜明珠什么的,五花八门,数不胜数,只要随意拿出一样来,就能建造一支强大的海军舰队!” 乔载智眼睛一亮,叫道:“那就好办了,请她速拿出几件来,加固海防,操演海军,则我大清何惧倭寇?” 周先生苦笑着说;“嗨嗨,她怎么能舍得?朝廷为她祝寿还要掏空国库、花光军费呢。她对自己任何一样东西都难割舍,哪怕是一根头发呢,也比别人的命值钱!哦,说到头发,听说有个小太监替她梳头时,不小心弄断了一根头发,太后震怒,他的小命就没了!那个李总管曾跑出宫去专门学梳头,因而深得太后的喜爱,如今是太后的红人,不光在宫内一手遮天,连许多朝廷重臣也都赶着巴结他呢!” 博朗和马医生听了,说:“曾听领事馆的公使说,贵国老太后看上去是那么雍容华贵,没想到内心却是这么小鸡肚肠、刻薄寡恩!” 周先生叹口气说:“唉,女人心、海底针。自古以来,凡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女人干政时,皆有牝鸡司晨、雌兽化雄的异端,天上也会出现荧惑守心、白虹贯日的凶象。除非像我朝孝庄太后那样气度恢弘者,不仅无异相,反而天降祥瑞,她培育出一代雄主、千古一帝。反观那些心胸狭隘者,往往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惊人之举。即如吕后专权时,她曾将与自己争宠的戚夫人做成了‘人彘’,‘彘’就是猪的意思,她儿子汉惠帝看了之后,吓得大病一场,不久就驾崩了。到了盛唐,出了个武则天,这个女人更是狠毒,她一心想上位,作为唐太宗的枕边人,先是勾引太子,泯灭人伦,陷人家父子于聚鹿之谑,后为了取代王皇后,亲手溺死了襁褓中的亲生女儿,做了皇后之后,与高总并称‘二圣’,后来为了登基称帝,竟然把足以问鼎皇位的儿孙杀了个精光,唉,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个女人为了权位,连禽兽都不如!就是这个女人,称帝之后,荒淫无度,秽乱宫闱,蓄养面首无数……” 博朗和马根济不解地问:“什么是面首?” “面首嘛,就是美男子,她搜罗天下清俊少年充斥后宫,左拥右抱,群欢群乐,甚而母女共夫,把个整个大唐都翻过来了。哼,后人常谓‘脏唐臭汉’者,数她最‘脏’!若是大唐李氏宗室泉下有知,还不得气得一个个从棺材里蹦出来啊!况且她当政时,喜用酷吏,严刑苛政,还大兴告密之风,以至于世间父子猜忌、兄弟狐疑,这不是败坏天伦、泯灭人性吗?这个糜烂的女人,必定遗臭万年!” 乔载智疑惑地说:“不过有治史者言,她在位时还是国富民足的。” 周先生忿忿地说:“呸,实告诉你吧,只要不瞎折腾,不误农时,百姓自会休养生息,何愁不国富民足?怕就怕个人凌驾于法度之上,违背天道伦理,那样世道焉得不衰退?” 陈安邦听了周先生这些话,又看看表兄憔悴的脸,说道:“老先生说的是。如今正是世道衰退之时。我看您与我哥的脸上写满了失意,看来好人仍举步维艰啊!” 周先生叹道:“唉,君子生逢这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若手中无权,则宵小之辈必甚嚣尘上,好人只能对空嗟怨、终老林泉。” 然后他转头对乔载智说:“你在寓所也曾说过,眼见得厂里有诸多弊端,却无力摒除,这正是你人微言轻之故。待我回去复命时,直言于钱将军,劝他去李中堂那里荐你在此做个会办,独立主持一厂的事务,那时你必能造出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来。” 乔载智听了,慌得手忙脚乱,回绝道:“不可,不可!老先生太过高看我了!在下实乃草木之人,岂可忝为高管之列?再者,我家钱叔叔最痛恨跑官要官的人,你若为我去说那样的话,岂不正犯他的大忌!只怕他不仅不依,还会看轻了我呢。万望大人不要视我为投机钻营之辈!” 周先生摇摇头,说:“非也。我一见到你时,心里就知道你是一股清流,不为别的,我看你身居陋室,却心忧天下,尤其上次,你身染重疾,仍不辞艰辛,为信义而奔走,后又设计除贼,实堪当大任!如此大才,又心地醇厚,岂能久居于人下,仰人鼻息、拾人牙慧而郁郁不得志乎?我意已决,所谓‘举贤不避亲’,我必当竭力举荐于你,你只静候佳音吧。” 陈安邦听了,忙起身替表兄致谢。 乔载智还要推辞,大家却不听他的了,遂把酒言欢,尽兴方散。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1章 乔载智意外得擢升 话说乔载智脸上带了酒,回到炼钢厂里,但见天色尚早,素常他也不惯旷工的,便直奔廨庑而来,想找几个工匠探究一下何以屡出废钢。进门一看,但见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小苍头正伏案睡觉,他大喊一声:“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个小苍头是专管洒扫、烧水、烹茶之类杂务的,闻声起身,揉揉惺忪的眼睛,见是乔副提调,忙迷迷瞪瞪地去沏茶。 乔载智是不惯让人伺候的,说声:“你别管我,只顾干正事儿去就是。” 小苍头笑着说:“啥子‘正事儿’?小人伺候您就是正事儿!” 乔载智嗔笑道:“小家伙,巧嘴!那,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小苍头反倒问他:“怎地?您老没去喝寿酒?” 乔载智一皱眉,问:“又是谁的寿酒?” 小苍头骚骚头皮,说:“是提调大人老家里的喜事,说是他太翁的八十寿诞。” 乔载智厌恶地道:“这是怎么说?上月才刚给他家第五儿过完满月,感情他家喜事连连呶?哼,还不是借机敛财!这破地方,一年到头孩生日娘满月的不断,但凡管着点事情的过完老的过小的,没完没了。” 小仓头大概也随了分子,心里不情愿,叹道:“唉,也难怪哈,凡有求于他的人,听见风声怎好不去?少不得随几钱几两银子,——搁不住人多啊,凑齐了就有几十上百两,吃席才花几个钱?还有些晓事的,就只随份子不赴席,那更是讨好舔腚的勾当。” 乔载智也说:“就是呢,上面的大人们一年里更是喜事不断,嗯,白事也不少——哎,提调家的太翁?他不是前几年已办过白事了吗?我记得真真的!咋的?今儿诈尸了啊?老棺材瓤子跳出来庆寿啊?真个是滑天下之大稽!” 因小苍头是新来的,自然不知,只得赔笑说:“管他呢,人家提调大人说了是他家太翁好日子,就有人替他张罗,咱随大溜就是了,干嘛非那么较真儿?哦,您老的脸上也有酒,难不成是给哪个大官去捧场了?嗯,你们当官的场面上的事也多,——到底是哪位大人家里有喜事啊?” 他见乔副提调不吱声,知道话说多了,忙嘻笑着说:“打嘴,打嘴!小人是个碎嘴子,不该乱打听。” 乔载智昂头说:“我刚来时是随份子的,可眼见没完没了,也就懒得理他们了。哼,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看书、喝茶、睡觉呢!” 小苍头就像观看天外来客似的,上下打量起这位大神来,随后一伸大拇哥,说道:“好样的,有种,我就佩服您这样伸直腰杆子的人!可小人却不行,上有老下有小的,指着俺挣钱养家呢,俺谁也得罪不起……俺随了半吊,攒了几个月的薪水,打水漂儿了。” “那你怎地不去吃酒席?” “数俺随的少,吃不着啊,故而提调大人也没叫俺去。” 乔载智说:“你这孩子太心实,你随半吊钱,这不就是俗话说的‘半吊子”吗?哪怕再少一些呢,也讨他个好。” 一句话说得小苍头又窘又急,却又悔之无及,只好垂头丧气地烧水去了。 乔载智挨至傍晚也没见有人回来,只好回寓所去了。 数月来,乔载智心里总觉得不大安宁,他老想起周先生说的话,唯恐他回去真为自己去跑官,那可真让钱叔叔把自己看扁了。思来想去,他几次想给钱叔叔写信,稍稍自辩一下,但转念一想,别是周先生只是顺嘴一说却并不当个事儿吧,若自己却当真了,巴巴的写了信去,反倒真成了向钱叔叔讨官了。后来,他干脆撂开这件烦心事,抱着那部史书啃起来,很快沉迷其中,以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李硕果和王苍娃都笑他是个书痴。有时李硕果五更起夜,还见他在灯影里读书。 日复一日,他俩担心他的身子,劝他别再这么耗神费力了,乔载智笑着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夜间无事,我不趁着年轻眼神好多读几卷书,老了就读不动了?你俩不知,这真是一部好书,任谁看了也会手不释卷的。” 他俩听了,知道劝不动他,也只好由着他秉烛夜读了。 有一个傍晚,李硕果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忧心忡忡地对乔载智说:“兄弟,你只顾埋头读书,你可知外面对你风言风语的,有好多人议论你呢。我听了很气恼,还和人争辩了几句。我说:‘俺兄弟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他们见我插话,扭头就走。唉,再这样下去,恐怕对你不利!” 王苍娃在旁听了,吃一惊,忙问咋了。 李硕果说:“我听人议论说,乔副提调自从来到这里就不合群,总喜欢独来独往的。还老鼓捣些蹊跷玩意儿,其实是不务正业。” 王苍娃生气地说:“放屁,谁他妈的嚼舌根呢,要见了那人,我一飞镰削下他的脑袋!” 乔载智沉静地说:“我当什么大事呢,这些闲言碎语我早听说过。”李硕果说:“你既然早就听说过,为啥不向人解释一下,省得让人误解你。” 乔载智笑道:“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多说何益?再者,我的座右铭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呵呵,我不屑与那些长舌妇对嘴。” 三人正说着,惠海通突然造访,见三人在闲聊,便从背后大叫一声:“猴崽子们,我来了!”把三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忙起身让座。 惠海通趔趄着身子坐在桌旁,李硕果忙倒了一大黑瓷碗白开水来,惠海通眼皮也不抬一下,见桌上有书,径去乱翻,问道:“这是看什么书呢?” 见封面写着《资治通鉴》,便摇摇头,问义弟:“你啃这古书作什么?有意思吗?” 乔载智说道:“没意思。” “没意思读他做什么?” “正因为没意思,才要读它解闷。” 李硕果见他弟兄俩话不投机,忙笑道:“襄办大人,您近些日子也不来串门了,自是稀客。您有所不知,——近来俺兄弟着了魔了,夜夜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呢。” 惠海通笑道:“哦,他这是要去考秀才呢,还是去考状元去啊?——不过,恕愚兄直言,你就是考中了状元,也只是出井的蛤蟆穿绿衣,终究不是个做官的料儿,早晚也只沦为人家的笑谈罢了。” 王苍娃不乐意了,沉着脸说:“你怎么这么说俺家公子?” 惠海通说:“他素日孤芳自赏,不知怎的得罪了襄办大人,谁料襄办大人喜欢拉老婆舌头,到处编排他呢,把他糟蹋得一无是处!厂里谁人不知?唉,可也是哈,这为官做人之道,愚兄教导你多少遍了,你总是不听,头碰南墙也不知悔改。看来你就是个被人踩在脚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料!愚兄是何等人,你早听我的,早升官发财了,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他说话的口气很有些自大,且也能听出得意的话音,原来,近期经他上下打点和通融,已将自己与炼钢厂出废钢的事开脱尽了,所有的麻烦已消弭于无形,所以他说话不觉就带出不可一世的口吻来。 这时就听门外一片声的人喊:“敢问乔大人在不在?总办大人有请。” 王苍娃耳朵尖,闻声而出,问道:“谁在这里嚷嚷?你等找乔大人何事?” 原来他在这里耳濡目染,竟也学会几句官话了。 就见为首的是东局里的一个襄办,说声:“麻烦小哥转告一声,就说总办大人要见乔大人,有要事相商。” 王苍娃一下又跳进门来,语无伦次地说:“襄办大人说是总办大人说是要见乔大人,说是要去商议要事。” 惠海通听不得他啰嗦,却早听出外面来的乃是总局的襄办,如今是总办大人身边的红人,能到这里来算是贵脚踏贱地了,他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出门去给襄办大人行大礼。 襄办大人倒也认得他,虽同是襄办,但他却不大待见惠海通,只抬抬手,又问:“请问乔大人可在屋里?” 这时乔载智也就出来了,襄办大人见了他,突然单腿给他打了个千儿,把乔载智也吓了一跳,还不待他多言,襄办大人就恭敬地说:“乔大人在上,在下这里有礼了。奉总办大人差遣,我等特来请乔大人的大驾去总局走一趟,总办大人亲自交待下官,要小心伺候乔大人,如此请乔大人上轿吧。”说完一招手,四个人抬过一乘绿泥小轿来,襄办大人亲去揭开轿帘,令随从扶他上轿。 乔载智不知就里,挣着不坐,一迭声地问:“诸位这是干嘛?” 襄办大人只说:“去了就知道了。” 他不坐,襄办哪里肯依?众人硬将他拥入轿中,一阵风抬走了。 把个惠海通惊得目瞪口呆的,许久才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乔载智被抬到了总办大人的官署大厅里,这才他知道原来是李中堂来了份手谕,指定炼钢厂的副提调乔载智晋升为总局的会办,且须“见字立办!” ——总局的会办,乃是总办大人的左膀右臂,“会”字为会同之意,可解读为会同办理,有平起平坐的意味,远高于襄办之职,因“襄”字乃襄助之意,襄办只可解读为辅佐者,而会办除了做总办的左膀右臂之外,每每主持一个分局或分厂的事务,另有襄办辅助他的,故这一擢拔非同小可。 这消息不胫而走,一时全局皆惊! 总办大人倒也深信乔载智的人品,因他百忙之中也曾留意过他,从他身上能看到钱易的影子,一样的不谄不媚、无欲无求。他当时接到手谕后,就急召僚属都来商议。 大家听了,都摇头。 有人说:“这个乔载智在局里倒也是个‘名人’,一贯特立独行,格格不入,足见他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再者,他整日净鼓捣些蹊跷玩意儿,实属不务正业。且屡屡违拗尊长,以下犯上,着实不好使用!” 这一下总办大人为难了,虽然有中堂大人的手令在这里,然而毕竟人言可畏、众意难平。 他左思右想,觉得像他这等清高之人,虽则不谙世事,然毕竟也是人畜无害的,以他处事的执念来权衡,若委以某项实务,大概也能恪尽职守的;再者,李中堂日理万机,尚且为他亲笔写信来,自己也承蒙大人的厚爱才荣膺此任,在这件事上岂可违忤了大人心意? 他深思熟虑了一番,欲先将其擢升为襄办,令其在炼钢厂里历练一下,待谙熟为官之道后再晋升为会办,这样两下里都可兼顾,既能向中堂大人交差,又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主意已定,他便晓谕几位会办大人,众人默然。 然后总办大人令身边的襄办亲去请乔载智,并特意嘱咐见面要恭敬,这才有了襄办大人给乔载智打千儿、众人硬要他坐轿的事。 这里乔载智见了总办大人,素知这位大人倒是个清官,他满怀敬仰地深施了一礼。总办大人十分客气,先赏他坐,然后向他说明了原委。 这下把乔载智也惊呆在那里了,此时他才知道周先生原不是说着玩的。等他回过神来时,大人已把话说完了,他一时也没听准到底是委他做会办呢还是襄办,直到那个襄办也尊称他为襄办大人,他才知道如今自己也已成了襄办了。 但对全局人来说,他虽只是襄办,但却是由“会办”降格使用的,“会办”是李中堂亲自指定的,如今做襄办只是历练而已,今后升任“会办”那只是迟早的事,说不定等着总办大人走了,他作为李中堂心腹,还会接替总办的位子呢,也未可知! 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是他祖上积了阴德,祖坟上冒了青烟了。 这下把惠海通羡慕得要死,他早忘了在寓所里羞辱义弟的事了,紧跑了来道贺;早先那些在背后议论他的人也来贺喜,轮番请他吃酒。可乔载智最不愿与众人宴乐,他觉得那是瞎耽误工夫,且感到身心疲惫,故而坚辞不就。 后来众人转托惠海通出面相请,义兄劝他说:“你不要太过清高,做了官更要学会亲民,要与民同乐才行!” 他为了“亲民”,只得去了几次。 席间,惠海通总是千方百计想把他灌醉,从而套问他和李中堂之间渊源的深浅,然而他却暗自留了一手,一有酒意就三缄其口,含糊其辞,蒙混过关;还有人托他给中堂大人捎个好儿,在中堂大人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也被他哼哈哼哈地搪塞过去了。 后来,连博朗先生也听说了,就让托尔去约了马根济过来庆祝,还专门带来了猫屎咖啡,乔载智反倒要请三个洋人撮一顿儿。 不久一连串的人和事也就来了,管起居的隶员张罗着给他更换新居,这个被他婉言谢绝了,说是俺弟兄三个住着挺好,不愿分离;又有管工装的隶员张罗着给他更换穿戴,这个他也本待推辞的,却被李硕果止住了,说若不要穿戴如何证明身份呢?管工装的也连声相劝,他这才换了一身行头;又有管车马的隶员也知会他说凡外出时可随时吱一声,他们可以为他安排车马轿子,对这个乔载智只虚应了几声,却从没乘坐过。 李硕果和王苍娃看着乔载智升官了,都乐得合不拢嘴。 一天夜里三人睡得正香,王苍娃咯咯地笑出声来,把乔载智和李硕果给吵醒了,问:“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半夜三更的傻笑什么呢!” 这下却把王苍娃吵醒了,他回味刚才做的梦,又忍不住笑,便给李硕果说起梦来:“我梦见咱兄弟一路高升,一直做到了总办的位子,他整顿局务,立行立改,那些投机钻营的官商掮客都卷铺盖逃走了,那些惯于欺负劳工的洋人们也都老实客气多了;后来咱兄弟的官越做越大,管着大江南北呢,无论走到哪里都自称‘八府巡按’。随从们抬着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喊着‘威武……’他抓着坏人就铡,吓得恶人们屁滚尿流,那些入了洋教的假洋鬼子也不敢欺负良民了,都哭着要退教呢,边退边喊:‘青天大老爷,饶命啊,以后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我站在他后面,替他传令:‘妈妈的假洋鬼子,不能饶,拉出去铡了!咔嚓……’” 王苍娃说到得意处,又嘿嘿地笑了一阵儿。 乔载智听了,就说:“你烦不烦啊,睡癔症了咋的?做梦娶媳妇呢,净想好事!” 说完,转身睡去了。 王苍娃说得有些兴奋,李硕果听得也很兴奋,两人一时难以入睡,大眼瞪小眼地憧憬着将来。 不一会儿,就听乔载智也嘿嘿笑起来,他俩听了,也不禁嗤嗤地笑。 这下又把乔载智给乱醒了,他俩问他:“你笑什么呢?” 乔载智醒了还笑呢,见他俩问,一下不好意思起来,本待不说,却架不住他俩缠问,只得实话实说:“我刚才梦见我主持着炼出了一炉好钢,打造了那么多火枪火炮,都是无后坐力的,打得又远又准。后来是一炉又一炉,一炉又一炉,建造了那么多钢甲战舰,乘风破浪开到了东洋,倭寇吓得投降了,一个个箪食壶浆,跪在地上喊着:‘吆西,吆西!咪西,咪西!’” 他俩听了,也都大笑起来。 李硕果还打趣说:“哎,东瀛女人有漂亮的吗?给王哥来一个,他还打着光棍呢。” 吓得王苍娃大叫:“救命啊,我不要女妖精……” 三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李硕果说道:“说正经的,兄弟你要是想炼出精钢来,得去找会办大人说,由你全权主持炼钢,不要让外人插手。不然,原料也不合格,工匠也不尽心,到头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乔载智点头称是,说:“明儿我就去找他。” 欲知乔载智可否如愿,且待下文分解。 第132章 乔襄办勇立军令状 第二天乔载智果然去找厉会办了,然而去了多次都见不着他的影儿,——平时会办大人的应酬多,京津官员走马灯似的来打秋风,要不就是坊间的生意人争相请他,他排号都排不过来呢,哪有功夫见部属?下属有事要见他,均需去师爷那里预约,凡未预约的,他根本不见,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 乔载智后来不耐烦了,管他那一套呢!就在一个和暖的正午,他径去会办大人的公署大厅里坐等,来个守株待兔他。 这么一来,下人们慌了,因知道他有通天的本事,所以都不敢硬撵他。 就这样,直等到天过申时,厉会办才醉醺醺地回来。 进门一见乔载智在那里坐着,他心中老大的不高兴,然而却也并未形之于色,——盖官场中的人大多已练成了这种本事,即使心中下刀子,脸上却也保持一团和气。 他客客气气地问乔载智有何见教。 乔载智先打了个千儿,然后直言不讳,把想主持炼精钢的事开门见山说了。 厉会办被他气乐了,说道:“你来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该是个晓事的!凡事都得有个体统,咱们炼钢厂里的事,事无大小,都是有专属的,你只把该管的事管好即可。——前番我嘱咐你设计个图纸,把那一道运铁水的铁轨挪挪,拆下来焠火翻新,你画了没有?那红黑的家伙躺在那里那么难看,上头来人,显得咱没一点儿精气神儿,长官皱眉,我面上也无光。” 乔载智一点儿也不会拐弯,直言道:“大人容秉,恕在下直言,焠那个无用,终归是铁家伙,黑就黑着用呗。要紧的是再炼新钢,把那些脆而易断的废钢重新回炉,去除杂质,那才有韧性,那样才能用来打造神兵利器……” “胡说!谁说那是废钢?那都是工匠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炼出来的,锃亮崭新,你怎么倒说是废钢?你太目无尊长了!你只管胡言乱语,岂不有失体统?毋用多言,我还有公务要办,你退下吧!”说完,甩手去里间了。 乔载智碰了一鼻子灰,情急之下又单腿跪地,想叫住大人,却见他拂袖而去,他只好气噎心堵地退出来了。 乔载智数日来情绪低落,李硕果看在眼里,就劝慰他说:“如今做事不易,不单是你,人人都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没这回事儿好了。” 乔载智说:“我才不往心里去呢,我是斗智不斗气的。我退而求其策,已想好了,要用更大的官压他,他必会服软,——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嘛,尤其在这仰人鼻息的地方,我就不信他没一点怕性儿!” 李硕果频频点头,说道:“对,对,用李中堂压他。” 乔载智却又忧郁地说:“唉,我心里实在不愿用李中堂的旗号压人,毕竟与他毫无瓜葛,只是机缘巧合,由钱叔叔引荐,我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可是真要狐假虎威,这样的事我还真做不出来。” 王苍娃说道:“他奶奶的,管他呢,如今我算明白了,那么多人装神弄鬼,怎地独不兴咱们做?再说,你又不是为自己谋财,正应该去试试。” 一句话把乔载智那种负罪感给驱走了,他又想起《孙子兵法》与《资治通鉴》来,顿脚说:“也罢,古之成大事者,亦必先自苦心志。我今为大义而不拘小节了。兵法云:兵不厌诈。我且去诈他一诈!” 随即他又去见厉会办,这回见面也不施礼了,进门就从容不迫地说:“昔日钱将军曾带携下官去拜谒李中堂,中堂大人当面嘱咐下官:若是主持一厂事务,务必要励精图治、奋发有为。而今自己身为襄办,想主持冶炼一炉好钢,以不负中堂大人的重托。望大人玉成其事!” 厉会办一听他曾拜谒过李中堂,当即变得恭顺亲和起来,对所请之事也不再生硬地回绝了,一再说有事好商量,凡事皆可从长计议。 他先打发乔载智回去,然后找来莫襄办商议对策。 莫襄办本就是主持炼钢的,一听乔载智想要取而代之,就气不打一处来,但他也顾忌乔载智身后有李中堂的背景,因而遇事也不得不深思熟虑。 他思虑良久,眼珠一转,悠悠地说:“这有何难?既然他想逞能,那就叫他过一把瘾。哼哼,只怕最后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厉会办说:“愿闻其详。” 莫襄办说:“大人不记得三国时草船借箭的故事了吗?周瑜要杀诸葛亮,乃与他约期造箭,二人立下军令状,周都督却嘱咐军匠人等故意拖延,凡是应用物件都不与他齐备。诸葛亮也只能干等着,若不是天气有变,江中起雾,他来了个草船借箭,周都督管叫刀斧手将他斩讫报来。如今,他既然不知天高地厚,大人何不效法周瑜之计,先与他立下军令状,却暗中嘱咐采办人等,且不可与他提供方便,到时……嘿嘿。” 厉会办听了,连称妙计。 厉会办急招乔载智来见,乔载智知道必定是所请之事有了回转,就兴冲冲地来了。一进门,见会办大人喜笑颜开,告诉他准许他主持炼钢!乔载智大喜,再三拜谢大人,说自己一定会殚精竭虑,不负重托! 厉会办却又说道:“不急,不急。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可是你主动请缨的,若成了便罢,若不成,白白耗费人力物力,那是要受罚的,不然何以服众?你须立下军令状,咱们约期半月,你敢吗?” 乔载智一错愕,他又反过来复过去想了一下:自己琢磨炼钢技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是能马到成功、胸有成竹的!他咬咬牙,便郑重地答应了。厉会办便唤过文员来,当场写了军令状,一式两份。 乔载智拿了自己那份军令状,躬身而退。 他来到厂里,先去炉间巡视一遍,又召集起众人来,说了会办大人对自己的任用。 大家面面相觑,似有不信。 乔载智取出军令状,当场宣读,又让大家传看了,大家方才信了。 平时莫襄办主持炼钢时,一切都有洋人调度,众人都受够了洋鬼子的气,今儿由自己人主持了,登时欢呼雀跃起来。 乔载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按照自己不知盘算了多少遍的方案,逐一分派差事,众人听了,无不称奇,都赞他思虑精密周详。一时人人踊跃,纷纷行动起来。 他对洋技师也有差遣,谁料洋人当场咆哮起来,嚷道:“你们是东亚病夫,懂得什么炼钢?假使不让我们主持,必败无疑!”然后扬长而去,只做壁上观了。 乔载智也不强求他们,只对众人说:“既然洋人看不起咱们,大家更要加把劲。等炼出好钢来,也给咱中国人争口气!” 众人心里何尝不这样想?一个个都热情高涨,有打扫场地的,有摆放工具的,有检查炉体、炉壁、炉盖的,有调试倾炉机械的……忙得不亦乐乎。 不到数日,炉具、器械等全都整饬一遍,于是乔载智带人先去看原料,经过精挑细选,才让人装料进炉。 底料陆续运过来,然而尚未铺就,就有厂里的采办来说,库存原料不足,急需进货。乔载智很诧异,说:“我才领着人看过库房的,库存充足。” 采办忙说:“是江南铁厂伸手来借,按照朝廷敕令,把原料调运走了。” 乔载智大急,让采办速速采买原料。采办爽快地答应了,却伸手向他要钱。 乔载智诧异地问:“你采买原料,自去采买就是了,找我何来?” 采办却说:“哈,您老说得轻松。您老要不给钱,小人拿什么采买?” 乔载智懵了,问:“上次装炉炼钢,难不成也是主持炼钢的人出钱买料吗?” 买办说:“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那时有料,如今库存不足,小人禀过会办大人,会办大人急忙上折子要银子,那个怕是遥遥无期。小人听说您老立了军令状的,怕您受罚,所以请您的示下,您看是进料还是不进料?进料您得想法筹银子。” 乔载智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忙跑去问厉会办,厉会办捻着胡须说:“原料调走了,我也没法。可也怪你,也不问问朝廷政令的走向,就催着炼钢。这下咋办?你签了军令状的,把工匠们也都搅动起来了,还铺了底料,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炼不成,枉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任打任罚可是你说的,把你下大狱也是轻的!” 这下乔载智傻眼了,他本以为只要管好工艺,足可炼出好钢的,谁料却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他再三央告厉会办从速向上要银子,厉会办皱眉头说:“我何尝不着急?已再三递折子了。可是如今国库空虚,连总办大人也无能为力,你让我这个会办咋弄?难不成要我点石成金?” 乔载智也早国库空虚,即便总办大人出面,那也是一时半会儿难奏效的。 他摸摸怀里的军令状,情知自己已是骑虎难下了。 不久,洋技师也听说了这件事,都幸灾乐祸起来,只等看他的好戏。 乔载智连日来茶饭不思,不几天的功夫就瘦了一圈,李硕果和王苍娃见状都心急如焚,问他:“你立的军令状,上面这‘认打认罚’是怎么个意思?打多少?罚多少?” 乔载智摇摇头,李硕果大叫:“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立什么军令状?” 乔载智断言道:“嗨,要是有原料,依我的设计,准能炼成的!谁知一纸政令却把原料给调运走了!” 王苍娃叫道:“妈妈的,什么调运走了,别是给倒卖出去了吧?” 李硕果问:“这话怎讲?” 王苍娃说:“我在茅厕掏粪时,恰好有两个富商模样的人进去撒尿,他俩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我虽没听清底细,但知道他们没干正事儿,就听那个胖子说:‘这次倒卖的原料可赚大发了。’瘦子说:‘多亏了会办大人关照,帮咱从京城拿到了调拨令,大摇大摆就把原料给运出去了。’你听,里头又猫腻呢!” 李硕果当即断言:“嗯,看来他们阴毒的很,为了不让咱兄弟以后过问炼钢的事,备不住从背后下黑手了!” 乔载智听了,二话不说,就要去查那纸政令。 李硕果说:“他们既凡敢往外运,自然上下打点疏通好了的,查有什么用?” 乔载智想了一会儿,镇定地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想好了,既然全厂都被我搅动了,洋技师也在那里等着看热闹,正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也只好想法筹银,少进些料,改用那个小型的炉子罢了,好歹炼出一炉钢来,解了这军令状,也好堵住洋技师的嘴!——我这就给家里写信,俺家里现开着两个厂子,叫家里好歹挪凑些钱来,另外我再去找义兄商议一下,他家里也有商铺,本是巨富之家,或者也能帮衬一些。嗯,只要炼出一小炉钢,厉会办那里自没话说!” 说完,开始修书。 他向家里不敢说自己签了军令状的事,只说朝廷正值备战之际,厂里需借款炼钢,打造军火。 他边写边说:“家父深明大义,常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话,如今炼钢备战,于国于民,善莫大焉,他老人家一定会倾囊相助的!” 他写完信,让王苍娃去寄,可还没出门呢,却见一邮差前来下书,说是乔襄办的急件。 王苍娃忙收了,回屋交给乔载智,拆信来读,不读则已,未及读完,乔载智便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倒在地。 吓得他俩赶紧将他抱起来,放在炕上抚弄了半天,才缓缓醒转来,哭道:“大哥来信,说是家门不幸,连遭两难:前者金宝叔走失,自家倾囊赔付;今厂坊又被洋人强拆,以致血本无归。父亲因这事病危,小弟也遭牢狱之灾。家里要我回去探视,我这就走!” 说完挣扎着要起身,王苍娃忙按住他。 李硕果看了信,也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如何是好?”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3章 博朗无私献巨资 你道乔载智老家来信写的何事? 原来,不久前乔金宝与老田去外省收账,回来的路上遭遇了马匪。当时他俩正走在山梁上,马匪看得真真的,扬鞭催马如风驰电掣般赶来。乔金宝怀里揣着银票,情急之下忙交给老田,要他藏在灌木丛中,由自己去引开马匪。他只顾往山上跑,谁料前头路尽,脚下乃一绝壁,马匪越来越近,乔金宝张慌失措之间,不慎坠下悬崖。这些,都被潜伏在树丛中的老田看在眼里。 他待马匪走了,跑到悬崖边了望,但见下面雾气蒙蒙,隐约可见有粼粼的波光。 他惊魂未定,心里再三盘算,如今有这些银票,若自己潜遁回乡,也足够十来年生活用度。 可是他转念一想,自从乔广善过世后,他们一家人就悲痛不已,如今乔金宝又被涧水冲走了,留下家中孤儿寡母更是孤苦无依;又加上新东家乔向廷对自己也不错,眼下如何忍心卷了银票潜逃?那样的话乔金宝可就真的杳无音讯了! 他想来想去,最后良心发现,决定回乔家村去。 他跋山涉水,回村里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这一下乔金宝的母亲妻儿差点哭死,乔向廷一家也痛彻心扉。 乔向廷集齐家里所有的银钱,作为对他家的补偿,她婆媳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章子晗怕曹云纤婆媳孤单,还天天过去陪伴她们,曹云纤也很感激这个通情达理的侄媳妇,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天忽地来了一波洋人,拿一些装有镜子的物件,四处照来照去,末了相中了乔向廷家那两处厂坊的地块,说是下面有铁矿。 随即就有官差来,说这片土地被洋老爷征收了,用来开矿,责令他们五日内拆除一切。 乔向廷与厂里的人哪肯依从?僵持着不拆。 五日过后,洋人带着差役气势汹汹地赶来了,二话不说,上去就强拆。厂里的人堵在门口不让进,双方推搡起来。 乔向廷年老体弱,在人群中被推搡得前仰后合;乔载德本是个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他看着父亲被推搡,只能干吆喝:“住手,住手!”可没人听他的;乔载禄是个不怕死的愣头青,他见父亲被夹杂在人群中,赶紧上前护住,然而一个洋人看出乔向廷是个头儿,冲过去对乔向庭就是一记耳光,又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乔载禄一见爹爹被洋人打了,火冒三丈,一时也不顾什么了,冲上去就拼命,可毕竟年轻力弱,不几下就被人高马大的洋人掼倒在地,他又爬起来狠命往前冲,又被掼在地下,他就这样不停冲、不停摔,最后他急眼了,抱住洋人毛茸茸的胳膊,在手背上狠咬一口,硬撕下一大块肉来,洋人疼得咿哩乌拉地大叫。 这下可把官府的差役吓坏了,几个人合力将他治住,五花大绑地捆起来,骂道:“你这狗崽子,属狗的呀你,敢咬洋老爷?抓回去下狱处死!” 最终,众人被驱散了,厂坊也被夷为平地;乔载禄被抓走了,乔向廷也气得一病不起。 乔载德惶恐无计,只得写了诉状去告,却很快被官府驳回了,还斥责他们违抗了洋人。 乔载德是个“下笔虽有千言,临事却无一策”的人,只好听从弟媳的建议,提笔给钱易叔叔写信,却迟迟不见回音。他等不及了,又悄悄给二弟写信,要这位襄办弟弟速速回家探亲,设法营救小弟。 这里乔载智看了信,一时昏死过去,好容易醒过来,也已急疯了,挣扎着就要出行。 李硕果与王苍娃如何放心得下?再三劝阻。 李硕果抱住他劝:“人慌无智啊,兄弟你要三思!” 王苍娃也说:“你要走了,按照军令状,可要下大狱的!” 乔载智听了,一下又想起炼钢的事,这才渐渐冷静下来,他思及炉里已铺了底料,那也是钱呢,现又急等进货,军令状约期半月,逾期重罚,洋人也等着看哈哈笑;又想起家中的祸端,此时实在两难。 他思之再三,就向他兄弟二人深深作了一揖,说道:“如今全靠兄弟们帮我。待我修一封家书,请王哥代我回家走一趟,捎给父母,代我向父母请安,替我在床前尽孝。另请李大哥带着王哥,去京城贤良寺里找到我家钱叔叔,问他可收到我家兄信否?一并求他给我家乡父母官修书一封,让王哥带了家去呈给衙门,搭救我那苦命的兄弟要紧。” 说完,忙去桌前写信,对家里只说自己主持炼钢,正处在紧要关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待自己忙完了炼钢厂里的事,自然回家探亲。最后写上:“不孝男,载智敬上。” 然后交给王苍娃,叮嘱他说:“家父卧病在床,你一定要替我多磕几个头,多尽两天孝。只不可告诉他们我立下军令状的事,免得他们牵挂!我这就去找义兄商议筹款购料的事,只要他肯相助,多出几百两银子,好歹进些料,炼一小炉钢,消了那军令状。李哥待京里完事后,速速回来帮我啊。” 他俩答应了,都去告了假,收拾包裹,匆匆出行。 乔载智擦干眼泪,去找义兄商量。惠海通早听说了这事,正躲着不见他呢,不料这次正走了个对个儿,没奈何,只得听义弟诉说。 惠海通耐着性子听完,说道:“这都是你不通世故的缘故,只好好做你的官罢了,却硬要逞能,以小博大。如今叫我有什么法子?你说筹钱?家父起早贪黑,好歹攒几两银子,却拿来让你抛在水里?” 乔载智苦苦哀求,惠海通说道:“也罢,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待我给家里捎信,看看能凑多少,好歹也算帮帮人场吧。” 乔载智大喜,跪谢义兄。 十多天后,惠海通拿来了十两银子,送到乔载智的寓所里,还说俭省些用,筹钱不易。 乔载智大失所望,这够干嘛使的,于炼钢而言,无济于事。不过这也聊胜于无,还得千恩万谢地收下。 李硕果也给家里写信要钱,连同自己攒的薪水也凑了二十两纹银,乔载智对他感恩戴德,因为他知道这已远远超出他所有的家当了! 如今,加上自己积攒的薪俸,共计四十六两了,可要想拿去炼钢,那还不是杯水车薪?再多出一倍来也无济于事。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老家里又来信了,看笔迹仍是大哥乔载德写的,信中说:“既然二弟忙,让王苍娃代为省亲,也在情理之中,——家中事已完结:三弟载禄已获释回家了,一者因老父在十里八乡还有些名望,好些有交情的士绅联名上书,官府也不得不关顾民意;二者当地兴起了义和拳,许多拳民打抱不平,纷纷向官府抗议,声讨洋人,官府也惧怕三分;三者恰好钱叔叔的信也到了,官府也就送个顺水人情,将三弟打了一顿释放了,唯伤势尚未痊愈。老父见三弟回家,病情已大有好转。 信中还说:“至于被拆厂坊的事,经弟妹拿主意,呼吁大伙儿凑钱,另择新址建厂,大家都同意入股。鉴于咱家自从赔付乔金宝家里后已无钱入股,见字请速将薪俸寄回,或亦可向同僚暂借些许,以入股建厂,不然厂坊非我家所有矣!” 李硕果看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坐立不安,他忽对乔载智说:“我想来想去,倒不如把这四十六两银子寄回老家去,那样作坊里好歹还有咱家的股份。可是你若拿这点银子去炼钢,还不够塞牙缝的呢,有什么用!” 乔载智这时正躺在炕上发愁,摆摆手说:“那可不行!积少成多嘛,起码够买几车焦炭的了。再者,筹钱筹到最后时,即便差一文钱,也开不了火!还拿什么炼钢?至于家里嘛,大不了不入股,只种那几亩薄田,也够养活一家人的了。” 把李硕果气得直跺脚。 然而这封信中妻子的做法却让乔载智大受启发,心想:“这真是家贫思贤妻,板荡识忠臣啊。既然老家里开作坊可以来个众筹,我为何不能在炼钢厂内搞众筹?” 他心里一亮膛,顿时对妻子无限感激起来:“啊,我贤妻真是个贤内助——昔日诸葛亮身后有个黄月英,我身后就有个章子晗。黄月英虽然聪慧,却是个出了名的丑妻,而我贤妻不光聪慧,还特漂亮呢……” 想到这里,他一骨碌爬起来,跑到炼钢厂里写告示,贴出去发动众筹。 然而他想的太过简单了,众人已领会了会办大人的心思,一个个满怀顾忌,哪敢往里搭钱?故而告示贴出多日,一个投钱的也没有。 乔载智又失魂落魄了,不几天的功夫,他更加形销骨立,消瘦得没个人样了。 厉会办和莫襄办在一旁偷窥着,暗自弹冠相庆起来。 这事不知怎地传到枪炮厂里去了,博朗先生听说了,径直来寓所找乔载智。见他躺在炕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李硕果正在给他喂水。 博朗忙问这是怎么了,李硕果说:“唉,您是洋大人,不知俺们有句老话,叫做‘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一文钱憋死英雄汉’!这一阵子,俺兄弟为了筹钱愁死了,你看都愁成啥样了!” 然后,他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博朗听了,一拍额头,说声:“上帝啊,你遇见这么作难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嗨,真没拿我当朋友啊,不够意思!” 乔载智有气无力地说:“俺们中国人的事,和你说有什么用?洋人们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你虽心善,难不成你信奉了教会里的神,就会变魔法生钱不成?” 博朗笑道:“不必祈求上帝变钱,你屋里现放着一位财神爷,你怎么不求他?” 乔载智问:“在哪呢?” 博朗说:“就是你自己啊,老话说‘求人不如求己’,你就是一位财神爷!” 他见乔载智和李硕果都一脸懵懂,就说:“你忘了?你研发的那份无后坐力火炮图纸,卖给那倭贼,卖了五千两白银呢!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一文没动,一直替你保管着呢。呶,这就是银票。” 然后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银票来。 乔载智见了,疑惑地问道:“什么?我的?你们果真卖了这么多?你们不是早已装进腰包了吗,那嘎登先生怎会让你……” 博朗笑笑,就把自己要钱、嘎登要女人的事说了一遍。 乔载智一下来了精神,起身就从炕上蹦下来,赤着双脚跑到博朗跟前,默默看着这位洋友,两眼禁不住滚下热泪来。 这下有钱了,一切都有希望了,用那个大型炉炼一炉好钢也不在话下了! 乔载智的心头瞬间拨云见日,他无比庆幸自己结交了这个虔诚的基督徒,他甚而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了的,应该好好地感谢上帝!——上帝是无私的,真心信上帝的人也是无私的,而博朗就是真心信奉上帝的人! 等博朗先生走了,李硕果因从未见过这么些银票,放在炕上,就一直那么盯着看。他出了一会儿神,扭头看着乔载智,说:“我觉着,你从里头拿出一千,给老家寄回去,把新建的厂坊盘下来,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乔载智想了一下,摇摇头说:“那可不行!这钱其实本不是我的,它是属于咱们机器制造总局的,因我在厂里任事,我所有的创意也都是厂里的——这个没错,就是厂里的!它应该用于咱厂,炼钢正得其所!” 李硕果撇了撇嘴,说:“要是博朗不给你,你也没有这番说辞;洋人掖起来就掖起来了,什么厂里不厂里的?” 乔载智说:“这正是博朗的可爱之处,他信上帝,不会做坏事的。不管怎么说,这钱不能动!” 李硕果又说:“那么把那四十六两寄回老家去总可以了吧?” 乔载智想了一下,又说:“我想把义兄的那十两退给他,你看他出钱时的脸色,我看了心里难受的很。另外,你的那二十两我也想还给你,因为你家也不富裕,还不知为了凑这些银子受多少难为呢!” 李硕果坚决不要,乔载智坚决不依,最后他只得都依了乔载智。 乔载德在家望眼欲穿地盼着二弟寄银子来,后来也只收到了十六两,入股新厂后,占股还不及曹云纤家的几十分之一呢,甚而也比不过那些伙计们,其中大黄、小黄各凑了三十两,老魏父子各二十五两,李氏弟兄各二十两……曹家虽是金主,却十分谦让,公推章子晗做了掌柜,又让她公爹乔向廷做东家,——他不做也得做,因为大家仍然都喊他东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4章 载智试炼合金钢 话说乔载智,如今有钱了,腰杆子也就硬起来,他揣着一沓银票来到厂里,又召集众人分派差事,他见工匠们都懒洋洋的,就掏出银票,往案上“啪”地一拍,大家登时眼都直了;采办更是目瞪口呆,连声问这钱哪来的? 乔载智此时正是财大气粗,心眼儿也变得活泛起来,又加上饱读兵法与史书,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冷笑道:“你以为我主持炼钢,中堂大人就坐视不管吗?” 这句话不胫而走,传到了厉会办的耳朵里,他急召莫襄办来商议。 莫襄办抓耳挠腮,说道:“咱还真小看了他,没想到这小子真的神通广大,跑到中堂大人那里去了,唉……难缠。” 他想了良久,又突然阴笑道:“哈哈,他若采买原料,亦须经采办之手,这是厂里的规矩!岂能任由他胡闹?那么,其间也可以做文章的,叫他尽量采些不甚合格的原料便罢。再者,那些供货的买办,也都是咱使唤熟了的人,我叫采办找几个最听话的,只消如此这般,到时管叫那小子寸步难行!” 厉会办听了,心中大喜。 不提莫襄办与采办如何密议,单说乔载智,自从有了钱,心里也就不慌了,他进进出出,泰然自若,处事也就变得从容不迫起来。 他列出了所需原料的清单,唤来采办,要他安排专人精挑细选,不得有任何差池! 采办已得了莫襄办的授意,先是采买了一些又潮又碎掂在手里轻飘飘的焦炭,再去张罗着进了些劣质烧结矿。 乔载智最在意的就是原料的质地,早已与在行的老师傅接洽,务必检验合格才可装炉。这么一来,令采办十分难堪,进的这批货他不得不退掉,自己须倒贴不少钱!他嘟囔道:“以前还从没有退货之说来。” 但乔载智眼里揉不得沙子,如影随形地盯着他,他只好赖皮赖脸地去找会办大人的外甥去退货。 从这件事上起,乔载智对进货的渠道也格外关注起来,务求按承揽制进货,采用实封投状的办法,要各个买办参照标的来竞价。 采办觉得这个乔襄办实在有些麻烦,于是他与厉会办和莫襄办同仇敌忾,暗中知会了各大买办,将原料标价底线一一告知,告知他们如何抬价,如同铁板一块,任谁也撬不动。这么一来,区区几千两银子反倒不够用的了。 乔载智本想摆脱采办的束缚,自行采买,厉会办早防着了他这一手,一再疾言厉色地警告他:“不可肆意妄为,凡事须讲究体统,这是厂里不可逾越的律例!” 事情就这么卡住了,要么高价进料,要么旷日延宕。 乔载智只好又回到寓所里,自顾看书寻策。 李硕果也听说了这些事,又在一边喋喋不休地骂,说他们都串通好了的,狼狈为奸。 乔载智合上书,想了一会儿,笑道:“难不成真个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吗?呵呵,待山人略施小计,管教他们分崩离析。” 李硕果忙问:“有什么妙计?” 乔载智说:“这须用得着战国时的‘合纵’‘连横’之策。” 见李硕果不解,他便解释道:“战国时秦强而六国弱,六国齐心合力对付秦国,这叫‘合纵’;而秦国通过外交打破他们的合作,然后各个击破,这叫‘联横’。如今既然买办们‘合纵’,则我必然要‘连横’。” 李硕果点点头,又问:“可他们串通一气,铁板一块,如何才能打破他们的勾结呢?” 乔载智说道:“只消一计,即可挫败他们。” 李硕果问:“什么妙计?” 乔载智沉了一沉,一字一顿地说:“反间计!” 然后他将自己心里想的和盘托出,说道:“那些买办们原是会办大人或老莫、采办的老相识,非亲即友,且与朝中权贵们暗中往来,其中瓜葛盘根错节,又根深蒂固。然而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今儿虽互为利用,都为了抗价,沆瀣一气,然而平日里则互相攻讦,为一己之力而挤兑对方,那才是常态。如今之所以沆瀣一气者,在于采办从中穿梭。我观采办此人,实则唯利是图,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奸猾小人,他管采买事宜这么多年,捞财也捞够了,然而却富而不贵,这是他的心病!为此,我可打着中堂大人的旗号,向他封官许愿,他岂不动心?哈哈,只要他反水,对付那些买办就好办了。我再略施小计,他们就会互相踩踏,纷纷降价,且咱非精品不买!”说到这里,他不觉已摇头晃脑,就差摇羽毛扇了。 李硕果听了,连连点头。 当晚乔载智就去拜会采办,当他打出李中堂的旗号笼络他时,果不其然,这个管采买的人喜得就像个哈巴狗摇尾巴。因为采办知道,这乔襄办当初仅是一个副提调,就因为李中堂的一张手札,连升三级,差点就成为会办大人——那也是迟早的事。如今要是通过他,能抱上中堂大人的粗大腿,那他厉会办还算个球啊! 于是,他一再向乔襄办表忠心。 乔载智恐他行事不密,嘱咐说:“今后我吩咐你的事,万不可对人泄露半个字,不然,别说什么前途无量的话,闹不好会脑袋搬家呢!” 采办自然知道官场中的冷酷无情,索性双膝跪下,对天发誓:“凡乔襄办交待的事,小人一定守口如瓶。凡事唯乔大人马首是瞻!” 乔载智这才放心,叫他明日再来自己廨庑里议事。 回到寓所,李硕果忙问:“事情如何?” 乔载智笑着说:“一切顺遂!” 李硕果大喜,随即又犯了愁,问:“那些买办个个奸猾的很,怎样才能轻易打破他们的‘合纵’呢?” 乔载智说:“我已想好了。史书上说,楚汉相争时,刘邦为离间项羽与亚父范增的关系,就采用了陈平之计,当项羽的使臣来汉营时,刘邦叫人准备上等的宴席,那些仆人捧着佳肴正要进献,却细看使者,故作惊讶地说:‘哎呀,不对啊,我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到了,谁知却是项王的使者。’于是更换了粗茶淡饭招待他们。使者心里有气,回去跟项羽一说,项羽就怀疑范曾与汉军有私情,就渐渐夺去了他的权柄。范曾气得告老还乡,项羽也不挽留,他还没走到家呢,就郁郁而终。而今,我也用这条计策,先让采办招来一个买办,当众议价,买办必坚持原价;再招一买办当众议价,他亦必坚持原价。如此招多家来,然后忽然摒退众人,令他们在外静候,只留下其中一家,与他窃声密语,且午间宴饮,与他欢颜戏乐,其余买办只待以粗食。午后复延众人到厅上,只与宴饮者高谈阔论。如此冷热两重天,众买办必定心疑,为了抢生意,自然有买办夜间去见采办,此时让采办装作关照老主顾的样子,偷偷告诉他一个低价,就说那一买办已然更低。如此设疑,扰其阵线,则其‘合纵’不攻自破。然后用实封投状之法,让他们暗自报价,只管择物美价廉者用之即可。” 李硕果听了大笑着说:“你不亏是啃过史书的,活学活用,此计可成!” 第二天乔载智如此这般交待采办一番,采办言听计从,依计而行。 果然,不几天,众买办就互相猜疑起来,忍不住暗自降价,有的甚而对乔襄办暗送秋波。这么一来,各类物美价廉的原料纷至沓来,均可择优而用了。 至此,真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一把火了! 工匠们也被他百折不挠的劲头所感染,都紧随其后,责有攸归,任劳任怨。 乔载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说:“多年的夙愿终于就要实现了!” 他亲自动手,与工匠们拣料装料、开炉点火。 他天天和工匠们干在一起、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在火炉前,他和劳工一样赤着双膊,那一套襄办大人的行头,早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起初,那些袖手旁观的洋技师们,一个个还等着看他的笑话来着,但眼见他对炼钢之事孜孜以求,历尽磨难亦锲而不舍,竟也被他的执着所征服——同时更折服于他所设计方案之精妙,于是慢慢也都偎过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查验起细微之处是否有偏差,生怕他炼不出精钢。 博朗先生自从给了乔载智银票,也记挂着他主持的炼钢事,不时过来探视一二。 这天中午,他陪着乔载智在钢炉前就着开水吃干粮,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这钢……保准是能炼成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呵呵,即便练出精钢来,也已不合时宜了。” “啊?这话怎么讲?” 博朗只好直言相告:“唉,你们一直被蒙在鼓里呢。如今这世界上,钢铁工业日益兴盛,在西方,制造枪炮早已不用碳素钢了,而是改用合金钢。合金钢即有硬度,又有韧性,用它铸造的枪炮,射程要比碳素钢超出一倍不止!” 乔载智听了,顿时似一盆凉水浇下来,从头直冷到脚跟,他当场愣在那里了。 他突然抓住博朗的胳膊,厉声问道:“你怎么不早说?难道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博朗略带歉意地说:“那时你又不主持炼钢!再者,噶登先生也不许我乱讲。你要怪罪的话,更应该怪你们炼钢厂里的洋技师,他们明知用碳素钢已经落伍,却三缄其口,实在不仗义。——唔,也怨不得他们,根源还在你们身上,但凡我们主张改进工艺,大人们总是说库银告罄,要么推三拖四,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你,你要我们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乔载智哑口无言。他沉思了一下,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博朗,说声:“谢谢你,我的好朋友!要不是你,我到现在还不知有合金钢这新工艺呢。正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今趁着我主持炼钢时,可否改成冶炼合金钢?” 博朗说:“这个你须去问炼钢技师,我是门外汉,不敢妄断。” 乔载智见他说得诚恳,也深以为然。 既然已知当今世上有了新工艺,乔载智岂能白白错过这个机会?他穿戴整齐,正式去洋房里拜谒洋技师。 洋技师听他这么一说,不禁一愣,心说:“别看这位襄办年纪不大,知道的倒还不少呢。” 事到如今,他们也就不再隐瞒了,说:“此前曾多次告知贵厂的大人们,如今世上有一种合金钢的工艺,然而无论是襄办大人还是会办大人,都不愿节外生枝,大概他们都不愿去给朝廷添堵吧,再者也从未接到上司的指令要他们改换新工艺。” 乔载智听了,不禁想起万寿节的事来,故而也就不再深究既往之事了,只说:“如今由我主持炼钢,我想打听一下,由碳素钢改为合金钢,需要什么工序,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洋技师们早已被他的虔诚打动了,就毫无保留地把诀窍一一告知,并自动请缨,说他们可以替厂里采购合金粉、把握火候、掌控剂量的,乔载智大喜过望,真诚地对他们深施一礼。 回来的路上,乔载智想:“哈,真是天助我也!我此番若不主持炼钢,竟还不知有合金钢这回事呢。不然,偌大的一座炼钢厂,还不知得等猴年马月才能炼出合金钢来!这下好了,本来遥遥无期的事,如今竟然一蹴而就了,真是事半功倍啊!嗯,等炼出合金钢来,枪炮厂用它制造枪炮,射程那么远,那就再也不惧怕洋人了。倭寇要来,就叫他有来无回,哼,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想到这里,他不禁偷笑起来。 欲知乔载智可否炼成合金钢,且待下文分解。 第135章 高官莅临停工奉迎 在乔载智的主持下,工匠们全力以赴,洋技师也欣然参与,铁水很快就炼好了,脱硫、脱磷、脱碳等工序也有条不紊地跟进,眼看就要往里加注合金粉剂了。 这时,厉会办突然打发人来请他去议事。 乔载智很纳闷,心说:“炼钢正值紧要关头,一刻也不敢放松,这时招我去何事?” 本待告假,来人却说:“这事非同寻常,会办大人说任何人不得请假!” 乔载智不得已,只好穿戴起来,跟着来人去了。 到了会办大人的廨庑里,却见各位襄办、提调俱已聚齐,只剩自己落在后面了。 厉会办见他终于来了,皱了皱眉头,清了清嗓子,这才开腔:“诸位,今儿叫大家来,是因咱们机器制造局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大喜事,就是朝廷的荣中堂——太后老佛爷身边的重臣,奉太后懿旨,就要来咱们局里巡视了。诸位听好喽,他是奉太后的懿旨来的,比钦差大臣还要尊贵呢。从今儿起,无论男女老幼,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准备迎候大人,厂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务必要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凡想请中堂大人巡视的地方,务须粉刷一新,要紧处还要刷上金漆。我厂此前练就的新钢,都锃明瓦亮,全要搬到显眼处来,堆成小山,多多益善,让大人看了赏心悦目。哼,我这里说件烦心事,咱厂里有几条铁轨,锈迹斑斑,实在有碍观瞻,外人一看便知平日闲置不用,不由得就会遐想到我厂主业荒废。妈妈的,我曾说过多次,要拆下来焠新,可有的人敷衍塞责,拖延至今,一直未办,着实可恨!今儿朝廷重臣莅临,谁敢再因循坐误,必严惩不贷!各位,时不我待,各自回去晓瑜众人,叫每个人先将手头的事放一放,洒扫庭除,改头换面,一切以迎候大人为要务!” 大家见他把话说得这么重,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答应,躬身告退。 这下乔载智却傻眼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厉会办望着他,问:“乔襄办,你还有什么见教吗?” 乔载智躬身回道:“回大人,小人主持炼钢事宜,眼下正值要紧时刻,工匠们各司其职,片刻也不敢马虎,凡是炼钢的人,缺一则牵全局,万望大人开恩,叫他们坚守本岗,待炼成合金钢,再去洒扫庭除未迟。” 厉会办眼睛一亮,说道:“唔,你不说我倒忘了,你主持炼钢,正当其时,能让大人看到咱们的烟筒冒烟,你无意之中立了一大功,你知道吗?哈哈,从今儿起,你的那份军令状就解除了。但有一事,我须晓瑜你,就是……” “大人请讲。” “就是炼就的钢水先不要出炉,可将炉火暂熄,待大人来时,再重新开火。那样就可以看到咱们炼钢的真实场景了!他回去跟太后老佛爷一说,老佛爷必定喜欢,到那时,嘿嘿,老弟啊,你我可真的前途无量了!哈哈……” 说着说着,他心花怒放了。 乔载智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万料不到,这位炼钢厂的会办大人,竟然拿着炼钢当儿戏,为了面子上的事想停炉就停炉。——若真要照他说的那么做,钢水将与炉渣凝结,不仅功亏一篑,而且前功尽弃! 这时厉会办只顾高兴了,却丝毫没留意这位部属的脸色,他还在那里说呢:“嗯,要不是荣中堂莅临,老弟你主持炼钢,岂不白下一场力?到时你即便炼出一炉金子来,朝廷不知,老佛爷也不知,又有何用呢?哈哈,也是该着老弟你有福,一炼钢就有朝廷大员来巡视,正好可以上达天听!哇,你总是好运,天上就掉下官帽子来,正砸中你的头!” 乔载智心头火气,叫道:“大人!您说这话也太匪夷所思了吧?您,您怎能拿炼钢的事开玩笑?炼钢,丝毫不可马虎,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稍不留意就会炼出废钢来。可您,却想停炉就停炉。再个,我这回炼的可是合金钢啊,咱大清国独一份,您千万不能乱来啊,一旦停炉,扰乱工序,错过火候,将前功尽弃,届时又会是一炉废钢啊!” 厉会办一听“废钢”两个字,当场不乐意了,厉声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来的废钢?何曾有废钢?大人就要来了,你可别信口雌黄啊!不然,工匠们不答应,我和总办大人也不答应!” 乔载智怕此时与大人闹僵,忙说:“我是怕这一炉会出废钢,所以恳请大人千万不要停炉。” 厉会办已有些恼了,说:“你的军令状已解除了,你的差事也终止了。这炼钢厂里头我说了算!我意已决,当即歇炉。” 乔载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梆梆地磕头,一再央告:“大人,我求求您,千万不能歇炉啊!大人,大人,我以身家性命担保,这绝对是一炉好钢,是前所未有的合金钢啊!我求求大人了……” 厉会办哪里肯听,喝道:“别说是什么合金钢,就是一炉黄金钢,咱也不稀罕,中堂大人的褒奖,那才是天!别再废话了,炼钢厂里的事,多咱能由你自专?还不给我退下!” 说罢,甩手往里间走去,乔载智用膝盖爬着向前追,使劲抱住他的腿,边喊边哭:“大人,我求求您,大人,千万不能停炉啊大人……” 不料厉会办心头火起,一脚将他踹了个趔趄,喝令门口侍卫:“把他给我叉出去!”然后吩咐人:“去告知莫襄办,当即歇炉!等候荣中堂莅临时,再重新开炉!” 然后背着两手,踱进内室去找卵二姐了。 乔载智被侍卫叉出门外,一下推倒在地。他要挣扎起来去阻拦停炉,一个侍卫便又在他后背踏上了一只脚,另一个则去踩他的头,他的嘴巴和鼻子里都流出了血,他却不觉得疼,只在心里思量:“难道他就不惧怕李中堂了?” 他哪里知道,在众人眼里,李中堂是汉人,只是个朝臣而已,而荣中堂是旗人,本是老佛爷身边贴身奴才,若能攀附上荣中堂,谁还在乎一个汉臣呢? 乔载智此时趴在地上,求告两个侍卫放他走。那两个汉子却迟迟不放他起来,就这样一直待了半个时辰,他的脸都被踩变了形。后来他只好做出个伏低做小状,说些讨饶的话,两个侍卫见他服软了,这才放开他。 他站起身来,也顾不得擦脸上的血,先缓步走出二门之外,然后不顾一切地向炼钢坊里跑去。 此时莫襄办已召集起众人,晓瑜会办大人的训令,要即刻停炉。 工匠们十分惋惜,自言自语地说:“从没买进这么好的焦煤,也从没炼出这么好的铁水,就这么熄火,白瞎了东西!” 那管脱碳的工匠也叹息:“吹氧脱碳从没这么顺畅过,眼看就要炼成精钢了,却突然要停炉,半途而废,这是唱的哪一出?” 大家极不情愿地向前挪动脚步,在莫襄办的监视下去封炉。 乔载智疯跑进来,高声大喊:“等一等,千万不要停炉!” 那几个工匠赶紧住手。 乔载智跑到近前,对莫襄办说:“请听我一言!眼下就要炼成合金钢了,此时若停炉,又冷却成炉渣猴了,错过时机,很难再复原到这样。” 工匠们也频频点头。 莫襄办却不管那一套,他把眼一瞪,说道:“会办大人吩咐的话,谁敢不听?我只是照令行事,你等众人有话,去回禀会办大人吧,不然只管照做!” 说完,不由分说,又下令封炉。 那几个工匠不敢违拗,只得上前去关闭炉门。 乔载智什么也不顾了,忙跑过去挡住炉门。 莫襄办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堂堂一个襄办,这样不顾斯文,有失体统,像个什么话?来人,把他拖出去!” 工匠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动手。 莫襄办恼了,大声呵斥道:“这是会办大人在官署大厅说的话,你们还敢不听吗?” 工匠中有几个是莫襄办的心腹,这时觉得正是卖乖讨好的时候,便上前硬把乔载智从炉旁拖开,推搡到坊外去了。 乔载智还挣扎着往里闯,莫襄办跟出来,对那几个人说:“关他禁闭,让他写悔过书,饿几天就老实了!我回去秉明会办大人就是了。” 那几个人便对乔载智说:“得罪了。”硬把他押到禁闭室里去了,还拿进笔墨纸砚去,然后落锁。 看守的人哑然失笑,心道:“这莫襄办可真够损的,这里面黑咕隆咚的,让他怎么写字?还要他的悔过书,嘿嘿。” 他却不知,人的眼睛在暗处待久了,也能视物呢。 因连日来乔载智吃住在炼钢坊间,李硕果总见不着他,也习以为常了。 不料这一天枪炮厂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工匠们在清理茅厕时从粪坑底发现了一副骨头架子,看样子是如厕时不慎跌下去淹死的。枪炮厂里的会办大人震怒,问是谁管这片茅厕,务必予以严厉惩处。 李硕果怕除倭寇的事露馅,忙跑到炼钢厂去找乔载智。 来了才知道,坊间已停产了,工匠们都忙着洒扫庭除,外面平台上也有许多人在搬运钢坯,垛成了小山。有个瘦小的工匠不失手掉落一块,当啷一声,落地摔碎了,可知这钢坯有多么劣质! 李硕果看了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寻不到乔襄办的影子,只好向那些忙碌的工匠打听。有正直的工匠告诉他:“你到禁闭室去看看。” 李硕果大吃一惊,他想不到一个堂堂的襄办竟然被关了禁闭。 他忙跑去见他,和守门的通融一下,便让他进去了。 二人见了面,乔载智把自己的经过说了一遍,气得李硕果就要去找厉会办和莫襄办拼命。 乔载智拦住他,说于事无补,徒惹祸端;又问他怎么知道自己被关禁闭了。李硕果却不是因这个来的,就把茅厕里的事说了一遍。 乔载智想了一下,忙给老家写信,告诉王苍娃不要回来了,让他转投京城贤良寺,去找钱叔叔,他一定会收留他的。 他在黑屋里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父兄,一封给钱叔叔,让李硕果去寄。 李硕果不忍心走,不知该如何帮他摆脱困厄。 乔载智这几天却已看透了一切,笑道:“这里多么清闲啊,虽看不见阳光,却也无人打扰,正好睡觉!睡醒了想事情,就容易想明白些。妈妈的,现在就是有人请我出去,我也不出去。出去,无非是洒扫庭除,拾掇个光鲜样子,给那个荣大人看。哼,有什么意思呢?” 说完,硬推李硕果走。 李硕果知道乔载智的脾气,他高兴时喜动,忧伤时喜静,让他在这里静一静,也是好的。 他怎知,其时乔载智已生无可恋,正绝食以脱离这个绝望的尘世呢! 李硕果寄了信,回寓所里换工装去上工,却见惠海通急匆匆地来了,说是荣中堂就要来了,他想再找一份义弟画好的图纸,届时呈给中堂大人,说不定能获得大人的青睐呢! 李硕果摇摇头,说:“这回可是真的没了。再说此时送图纸本是无关紧要的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救你义弟出禁闭室。” 惠海通忙问咋了,李硕果就把乔载智的遭遇对他说了,谁料惠海通却气哼哼地说:“这怪谁?都是他自己不识时务!人家会办大人说的明白,恭候荣中堂大人莅临,是天大的事!要都像他那样,草草地把钢练完了,大人来时,烟筒里冷冷清清的,那算什么炼钢厂?大人看了也不欢喜,难不成让各位大人都跟着遭殃?恭候大人,与炼合金钢相比,孰轻孰重他都分不清,还当哪门子官儿?” 李硕果歪着头问:“那么请教惠襄办,恭候大人和冶炼精钢,到底谁轻谁重?” 惠海通笑道:“你们都是小地方来的,难怪掂不清轻重。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恭候大人的事重喽!若惹得大人不欢喜,他在太后耳边一吹风,众人的顶戴就没了。顶戴没了,还怎么做事?这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李硕果摇摇头,说道:“俺和乔大人却不这么认为,俺都觉得炼钢才是皮,做官只是毛,做官是为了炼钢,炼钢可不是只为做官!” 惠海通不以为然说:“我和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搅扯不清,那就不说了,——你要找着图纸告诉我一声,我有重谢。”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6章 贤士忠直惨遭鞭挞 中堂大人莅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至于如何接待大人,上上下下不知会商了多少遍了,其中的细节,也盘算的细之又细:何处可以让大人看,何处不让大人看;怎样彰显长处,怎样遮掩短处;如何导引;如何警跸;从哪进;从哪退;何处歇脚;何处净手……诸如此类,反复推演。 各厂襄办大人亲扮中堂,先演练了数遍,每演一遍则查补一次疏漏,连蛛丝马迹也不许错过。 至此所有隶员、工匠,一个个都筋疲力尽了。 临近日子,会办大人又扮中堂,再演一遍;最后总办大人也亲来细细检视了一遍。 这还只是面子上的事,里子的事则更详备,何处宴饮,何处下榻,正餐排几次,佐餐排几次,人情送什么、给多少,…诸如此类,俱筹划得滴水不漏。 至于所耗银两嘛,虽无现银可兑,过后可分解给众多买办掮客,而那些人也是乐于承担此事的,于生意上不吃亏。 荣大人终于大驾光临,因机器制造总局其实就是个军工厂,故而大人到来后首先就想观赏火枪射击。 对于这个,分局也早有准备,在那校场上竖起了十来个瓷杯作为靶子,搁在堑壕上端,由兵勇在数百步外瞄准射击,因训练有素,脱靶的很少。 但管事的会办为了防止兵勇万一失手,又专门在每个瓷杯中塞进了少许火药,留出细细的引线,随着枪响,再由潜伏在堑壕内的人点燃,“呯”的一声炸开,与兵勇击中无异。 谁知这一天,堑壕中有个家伙怕被爆头,便借口跑肚拉稀,不能入场了,而其他人等又各有执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难以抽调。 管校场的会办大人很是着急,悄声责怪手下人虑事不周,为何不备下替补人员。 这时,忙乱中的莫襄办一下想起乔载智来,他一直怨恨乔载智抢自己炼钢的差事,正要伺机报复呢,这时若把他弄来点引线,一枪爆头,那才如愿;另外,乔载智已在禁闭室睡了多日,养足精神了,再说此时全局也只有他是闲人,调他来充数最是容易。 莫襄办想到这里,便向那位会办大人推荐了乔载智。 校场里的会办大人并不知那里面的事,当即点头应允。 于是乔载智被放出来了,然而他呆在黑屋子里,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饿得晕头转向的,再者乍一出来,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仓促间,他经人交代几句之后,就迷迷糊糊地被推进了堑壕里。 大人也就来了,打靶开始。 初时只有中间五个兵勇打,每次枪响,点燃捻信的人也几乎同步,远处的人看着“呯”的一声爆裂,都拍手叫好,中堂大人也赞赏不已。 谁料他看了一遍意犹未尽,让再添射手,由五人增至十人,后又增至十五人,最后再增至二十人,这时就用得着最侧端的乔载智了。 可是一者他的眼神不好,行动本就慢半拍,二者心情也不好,他最讨厌这类弄虚作假的行径,因而每次都是漫不经心地去点,幸好那个兵勇枪法不赖,前头数枪啪啪啪都击中了,没有什么纰漏。 然而毕竟射程远,那位兵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连着两枪没打中,乔载智也没顾得上去点引线。中堂大人看了,皱起了眉头。 各位大人心里极为恐慌,暗骂点引线的人胆大包天,发恨过后必不饶他! 可假使乔载智一直不点也就罢了,那位兵勇打不着,无非是枪法不准或运气欠佳,谁知这一次,乔载智竟然探身去点了一回。 然而不知他老先生是手生啊还是怎的,点引线太过迟缓了,枪都响过去了,一个屁时辰后,他这里又“呯”的爆了一个。 这一下可就全露馅了,中堂大人甚而看见堑壕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动,他顿时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诸位大人一个个如丧考妣,只好跟在大人身后,灰溜溜地走出靶场。 莫襄办吓得要死,因为乔载智是他推荐来的。 回到厂里他忙去找厉会办商议对策,而厉会办此时已被叫去总局了,——总办大人为此事大为光火,召集了所有的会办来训话,斥责他们弄虚作假,弄巧成拙,说是过后必严惩不贷。 厉会办回来后,也惴惴不安,他想不到乔载智竟如此大胆,在这么重大的场合也敢胡来,简直把天捅破了窟窿! 他担心自己作为乔载智的上司,也难辞其咎,就与莫襄办商量如何先惩戒乔载智一下子。 莫襄办说:“如今弹药厂里正在赶造炮弹,因为此前弹药库坏了,迟迟没有修缮起来,加上火药不足,一直没造出多少炮弹来。这回中堂大人来,恐怕要看弹药是否充足。眼下厂里正召集劳工,加紧给往弹壳里填充火药呢,而填充火药是件苦差事,又脏又累不说,干久了还会吸进粉尘去,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如今倒不如押着他去填火药,让他尝尝劳工们的苦,堵住他的肺。” 厉会办觉得这法子可行,就打发人把惠海通找了来,因为他是火药厂的襄办,又和义弟面和心不和,故而把这事交给他办是千妥万妥的。 惠海通也因义弟闯了天大的祸,此时正想教训他一顿呢,若让他去填充弹药、吃点苦头,正好让他长点记性!他按照义父的吩咐,带着乔载智去填充炮弹了。 当乔载智听说要去填充炮弹时,欣然愿往,因为他早听周先生说过,如今北洋舰船上缺弹少药,他恨不能多为战舰填充炮弹呢。 他被押着来到火药厂一看,偌大的厂房里,一边垒着好多弹壳,一边码着好些填充好了的炮弹。这些弹壳与以往的大不相同,每只都金灿灿的,格外耀眼,似乎是镀了一层金子一般。 原来这些弹壳果然是为迎接荣中堂巡视而特制的,那明晃晃的颜色就是镀金,故而每只弹壳都价值不菲,——其实也是赊来的,过后再分派到外头的买办身上。 乔载智对于这富丽耀眼的颜色不以为然,他觉得炮弹的优劣并不在于弹壳是否光鲜,而在于其内在是否有威力,故而他对火药的质地十分在意。 他每填充一颗炮弹,都要仔细查验火药配伍是否合格,因而填充得较为缓慢。 这就引起了监工的不满,没少赏了他鞭子。 但乔载智毫不在意,他每填充一枚炮弹,就要确保这一枚合格过关。 他填着填着,突然发现火药不对劲了,不仅药粉粗糙,颜色也不对,就像掺杂了沙子一样。 他很后悔发现得太晚,自己似乎已填充了三五个了,忙想追回来,然而已被搬运大堆里,分辨不清了。 他大惊,忙喝令众人停止填充,然后逐一查验起他们的火药来,竟然全是掺了沙子的火药! 他叫着喊着,必要找回假炮弹,就地销毁。 然而监工却跑过来骂他添乱,鞭子又响起来。 乔载智顶着鞭挞,盘问他为何用假火药来造炮弹,痛心地说:“这样的炮弹,一旦开战,必定全是哑弹,不仅会贻误战机,还会造成无辜的伤亡!” 谁知监工比他的火气还大,又骂一声:“放你娘的狗臭屁!哪来的假火药?” 说着照头又是一鞭子。 他边打边叫嚣,说乔载智是个流放来的罪人,竟敢混淆视听,实在罪不可恕! 乔载智哪肯屈服?就闹着要去找惠襄办来评理,让他证实一下是否用的假火药。 其实惠海通就在外面坐着呢,他岂能不知火药有假?只因火药的库存不足,而此时又急需填充大批炮弹,垛成小山,以吸引荣中堂的眼目,故而只好往火药里掺沙子,聊以充数。 此时别人只管填充,没人在意其中的变化,只有乔载智眼尖,分毫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惠海通也忍不住了,他嚯地站起来,气哼哼地冲进坊间,大喝一声:“住口!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满嘴胡沁!你不守规矩,先是大闹了靶场,好心叫你来填充弹药,将功赎罪,可你不通世故,不思悔改,却又要在弹药厂里撒野,这里哪容得你胡闹?来人,给我叉起来,打他三十鞭子。” 监工求之不得,立即唤两个打手过来,把乔载智双臂拧起来,当场抽了三十皮鞭,他的后背全被抽烂了,血肉粘住了他的衣裳,他疼得差点昏过去。 惠海通仍不解气,又喝令监工和那两人迫使乔载智跪下,逼着他跪着装火药。 可乔载智是个‘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人,他顶住压力,直挺挺地站着,就是不跪。 正在僵持之间,监工悄悄走到他后边,一脚踹在了他腿弯上,乔载智扑通一声跪地,双膝被磕出血来。 然后监工把小簸箕塞进他的手里,拿一个弹壳过来,硬让他填假药,乔载智明知火药是假,宁死也不填了。 监工气急败坏,又一顿鞭子下来,失手抽在他的脑壳上,乔载智闷哼一声,就昏死过去了。 当乔载智醒来,那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的事了,他正躺在三岔口大王庙医院的病房里,马医生正给他擦伤口,陈王氏正在一侧清洗他的外衣。 乔载智只觉得脑袋蒙蒙的,头疼欲裂,再有就是背上和膝盖都火辣辣的疼。 马医生见他醒了,很高兴,告诉他说:“要不是李硕果跑去告诉博朗,你就被人家打死了。” 过后他才知道,那天李硕果被指使去背沙袋,听说厂房里打人了,他跑去一看,见是乔载智挨打,他苦苦哀求惠海通却不听,只好去找博朗来相救。 会办大人怕洋人怕的要死,忙令惠海通放过他。然后他被托尔送进马医生的医院里来了。 陈氏夫妇听说了,也心疼得什么似的,专门到医院里来伺候他。 十天之后,乔载智出院了,然而他在炼钢厂里的职位已被罢黜,被撵到火药厂去碾火药了。 这对于乔载智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博朗和托尔仍常邀他去洋房里畅谈,他们的情谊越来越深厚了。 有时乔载智暗自思量:我外有洋人朋友博朗和托尔,内有知己兄弟李硕果和陈师傅,此生足矣。 局里有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 比如他在碾火药时,对原料查验的十分仔细,动不动就举报采办作假,只这一做法就十分招送料的商人忌恨;还有,因为他的缘故,厉会办被贬成了炼钢厂的襄办,惠海通也因博朗对他的抗议而降成了提调,莫襄办更是一撸到底,调到弹药厂去填充炮弹了。三人的仕途因乔载智而受挫,自然对他恨之又恨。 历襄办多次发誓要报仇,甚而曾想雇佣杀手除掉他,终因胆量不足而作罢。 老莫是个爱使阴谋诡计的人,他眼珠一转,又心生一计——“嫁祸于人”,他跟历襄办商量妥当以后,便请惠海通到酒馆里吃酒,两人嘀咕到深夜,暗自定下了见不得人的诡计。 这一天傍晚,惠海通穿得寒颤颤的,来到乔载智的寓所里找他。 乔载智却不在,李硕果很厌恶兄弟的这个“义兄”,对他爱搭不理的。 惠海通这回却带来了一支人参,说上次自己打了义弟,心里很愧疚,这是请义弟补身子的。 李硕果觉得他说的这句话,倒还算是句“人话”,便有一句没一句的接了几句。 惠海通因穿的单薄,随便找了乔载智的一件旧工装,披在身上走了。 数月后,惠海通携着乔载智的工装来到火药库里,这时工匠们都歇工了,四周静悄悄的。他去开了门,又各处溜达了几圈,见远近没人,便将一盒火柴揣到乔载智的工装里,然后放在门外石台上了。 他又冲暗处呼哨一声,这时老莫就从阴影里闪出来,让惠海通在门外把风,自己向火药堆走去。 原来,他想去点燃火药,然后嫁祸给乔载智,——因门外有他的工装,里面装着火种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7章 小人栽赃陷害 话说老莫来到屋内,里面却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对于制作火药,他是个门外汉,因而也不懂的这里面的禁忌要领,两眼一抹黑,他不得不打火照明。 可这一打火可不要紧,虽未接近火药堆,但屋里到处弥漫着粉尘,就听“轰”的一声,粉尘被他引爆了,火药库也炸起来了,登时把他炸了个粉身碎骨。 那惠海通站在门外,也被气浪推出老远,抛在院内昏过去了。 随后爆炸之声不绝于耳,火光冲天,令人惊惧。 赶巧乔载智从博朗洋房里回来,托尔也跟着他来替博朗取书。他俩听到爆炸声,看到熊熊的火光,忙疾步向火药库跑来。 乔载智老远就看见义兄倒在地上,房顶上不断崩出火球来。他也顾不得许多,跑过去抱住义兄想往外拖,不料他实在太肥胖了,乔载智竟拖不动。 这时,天上一个火球正照着他俩落下来了,乔载智救人心切,下意识俯身护住身下的人,火球砸在他的背上,瞬间他的头发、衣服都着了火,背上也窜起火苗来,幸亏托尔急忙跑过来,脱下衣服扑灭了他身上的火,救了他。 这回大概是过了半个多月,乔载智才苏醒过来,他趴在大王庙医院的病床上,浑身缠着纱布。 原来,他的头皮和后背都有大面积烧伤,这么重的伤,连马医生也束手无策,他知会了陈安邦,陈安邦心急火燎地赶来,用中西结合之法,最要紧的是祖传的金疮药,那是清热解毒、愈合伤口的良药,救了表哥一命。 当陈安邦看到表哥醒过来时,顿时就哭了,他不仅是心疼他的伤势,还因他的一次次劫难而痛心。 原来,这期间李硕果和博朗、托尔都把前因后果告诉他了,每说到伤心处,这些大男人都泣不成声,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陈安邦这才知道表哥在这里遭了多少难、受了多少苦。 而乔载智这次死里逃生后,反倒心胸豁达起来了,他清醒以后,就劝表弟说:“哭什么?我死了一回才知道,死就如睡过去一般,忽悠一下就没感觉了。我这辈子还从没那么轻松过呢,唉,——能死真好!” 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反而不由得落下来。 兄弟俩就这样对坐而泣,直到李硕果和陈王氏赶过来劝解,他俩才止住悲声。 陈安邦作为名医,他的病号自然不少,同仁医院的兰院长再三写信催他回去,他只得给表兄留足了药剂,洒泪而别。 乔载智又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在马医生的精心诊治下也恢复得很快,头皮幸而未留下伤疤,只是迟迟长不出头发,背上烧得太深,伤痕累累,也再难恢复如初了。 乔载智只担心自己的头发,要是扎不成辫子,那以后还怎么见人呀? 他在病床上趴着,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压扁了,身上稍稍疼得轻点以后,他就挣扎着坐起来了。 原先都是李硕果和托尔在这里伺候他,他一旦能自己活动了,就把伺候他的人都撵走了,虽然两臂一动就牵扯着后背钻心地疼,但他宁愿忍受疼痛,也不愿让别人伺候自己。 惠海通也因震荡受了轻伤,但那点伤连破皮都没有,要不是义弟,他的小命早没了,那个大火球能把他烧得精光。 当他知道是义弟救了自己之后,那颗麻木的心也苏醒过来了,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背地里感激涕零,但当面却不啼哭,当他看到义弟那伤痕累累的惨状,他决心倾尽所有回报义弟。 他那富商爹爹也来了多次了,留下了足够的银票,买吃买喝都不在话下。 但乔载智清醒以后,就没花过义兄一分钱,因为他不是为了钱而去救人的。在他而言,救人那是他的本能,不管身处险境的是谁,他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伤势稍有好转,乔载智就在医院里待不下去了,一再想回厂里去。 李硕果不愿意,劝道:“你就安心疗伤吧,火药厂里又不是离了你不转!” 乔载智摇摇头,仍挣扎着要回去。 陈师傅恰好在这里呢,就问:“你回去能做什么?身上带着伤,也干不了活。” 乔载智说:“我回去盯着点儿,防着他们又填充假火药。我家钱叔叔,还有彭大人、小鸽子、王苍娃,都在军中效力,要是与洋人开战,少一颗哑弹就能多保住他们一条命!” 旁人听了,眼眶也都湿润了,心想:“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记挂着别人,真是菩萨心肠!” 乔载智天天盼着出院,可还没等到那一天呢,天津卫军政司的人就来抓他了。 原来火药库爆炸以后,引起了各方的注意,机器制造局的总办大人为了查获真凶,将此案交给了天津卫军政司查办,——军政司查处案件可以避开地方上的那些繁文缛节,能干脆利索地查获真凶。 可这桩案子破获的难度甚大,因是一起爆炸案,库内的东西被炸得踪迹全无,既然物证全销,凭什么查案呢?又到哪里查去呢? 可他们查来查去,最后在墙外一件烧损了的工装上,因工装有编号,还绣着名字,一查就知道是谁的,最要紧的是,里面竟然有火种! 而那件工装,正是乔载智的,况且那时他也在场,还被火球砸晕了呢。 虽然他被烧伤了,但也脱不了干系;那惠海通也是嫌疑人之一,因为当时他也在场。 军政司凭着这些线索,还不等乔载智伤愈,就到医院里去抓他了。 那些公人可不管他身上有没有伤,见了他就抹肩头拢二背捆了个结实,后背的伤口又都裂开了,这点把乔载智疼死! 他们把乔载智投入了黑牢里,就像他被关禁闭的黑屋子一样,在里面吃,在里面拉,又密不透风,可知乔载智受了多少罪! 他们提审乔载智时,都不用动酷刑,因为他的背上背着酷刑呢,稍一揉搓他,他就疼得要死要活的。 然而即便这样,他也拒不承认那莫须有的点爆炸药库的罪名,再三说自己不在场,是去洋房里了,博朗、托尔可以作证。 不料这些天他俩被嘎登恰好给打发到南洋去公干了,迟迟不回来,因而也无法取证;军政司就问噶登,那噶登因为得不到卖图纸的银子而耿耿于怀呢,这回便昧了良心,报复乔载智,硬说当天他在洋房里没见着他。 洋人的话,军政司能不听吗? 这下乔载智是在劫难逃了。 那惠海通倒是没被投入黑牢中,因为他巧言令色,巧舌如簧,军政司的人辩不过他。他说:自己身为提调,随时去库房查看纰漏,以消除隐患,那是自己的职责,原无什么大惊小怪的!当时因听到库房里有动静,他本想进去查看是谁在里面的。不料刚到跟前,屋里就爆炸了,自己当场被震昏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说得天衣无缝,不仅摆脱了嫌疑,而且还是个恪尽职守的有功之人呢! 于是军政司就把疑点都落在了乔载智的身上,——他的工装在搁在外面呢,虽然烧掉了多半,但编号还在,且里面装有火种呢,而靠近火药库是严禁烟火的! 军政司办案就是快,既能抓捕人犯,也可判决人犯,他们很快给乔载智定了罪,判了个斩立决! 当军政司把这个结论告知总办大人时,他吃了一惊,实在难以置信。 然而大家却言之凿凿,都说乔载智在厂里混的不如意,肯定心中怀恨,很有作案的动机:他最初由会办被降为襄办使用,算是一恨;主持炼钢后被强行封炉,算是二恨;阻止封炉被关禁闭,算是三恨;打靶场上派他冒险点引线,算是四恨;勒令他下苦力去填充炮弹,算是五恨;诋毁火药被当众鞭挞,算是六恨……有那么多恨,他去杀人也是可信的,何况只是点爆个火药库,以泄私愤呢? 总办大人还在犹疑,军政司已然就要问斩了! 李硕果听说了,大吃一惊,径直去找总办大人申冤,总办大人大人一扎撒手,说:“这与本官无关,是军政司侦破的。本官也不相信他会做出此事,也想替他通融一二,可军政司那里却是六亲不认的。” 眼看午时三刻就要到了,李硕果和陈师傅一商量,别无他法,先去菜市口去喊“刀下留人”吧!于是他俩跌跌撞撞地跑向菜市口。 老远就看见乔载智被五花大绑,背后插着一支高高的亡命牌,身前是一个木墩子,他大概是累极了,亦或是真的生无可恋了,索性跪在地上,将头搁在木墩子上,这叫做引颈就戮。 刽子手站在他身后,抱着鬼头大刀,就等午时三刻行刑了。 李硕果想跑过去,却被手持红缨枪的官兵拦住,他只好高声大叫:“刀下留人!冤枉啊……” 官兵哪里肯让他乱喊,抡起枪杆打他。眼见他无法靠前,陈师傅也跟着喊:“冤枉啊……刀下留人!” 可仍然无济于事。 时辰到了,刽子手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这时,就听有洋人的声音从人墙外围传进来:“stop it!”“hold your hands!” 官兵不料会有洋人替他申冤,刽子手放下了刀,人墙也敞开了一个缺口,原来是博朗和托尔回来了,他俩趁势挤了进去。 李硕果和陈师傅也跟着挤进去,他俩先跑到乔载智跟前,附身抱住他,让他扬起头来,乔载智已是万念俱灰的了,没想到还有兄弟们赶来救他,这时他才积攒了点力气,抬起头,惨然地看着两位大哥,眼中却不争气地流出泪水来。 李硕果和陈师傅再也忍不住了,也心疼得痛哭起来。 博朗顾不上太多,他径直跑到监斩官案旁,学着刚才李硕果和陈师傅的口吻大叫:“冤枉啊……刀下留人!” 监斩官虽是军方的,素日骄横,然而却也惹不起洋人的,见今日这两位洋人闹法场,不得不喝令:“收队,暂将犯人收监!” 后来经博朗、托尔证实,火药库爆炸时,乔载智确实在洋房里,他并不在现场,是托尔陪同他回火药厂拿书的。 噶登这时也红着脸说自己记错日子了。 军政司又问起他那件工装来,说里面有火种,两个洋人对此一无所知。 李硕果猛然想起数月前惠海通曾披走了一件旧工装,经他辨认,正是那一件。 军政司这才感觉被惠海通耍了,气哼哼地叫人去抓他。 此时惠海通早已从托尔那里知道是义弟救了自己的性命,此时终于良心发现,承认那工装是自己披到火药厂里去的,与乔载智无关。他说:“因傍晚自己去查房时觉得有些冷,就顺手披了一件旧衣,当时不曾想披的是此前借的义弟的,因没多想,披着就走了。又因自己近来学着抽水烟,火种是不离手的,顺手就装进工装去了,都是无心之过。当看到火药库里有人影时,自己忙跑去查看,身上的衣裳就此滑落在门外了。不料此时火光一闪,轰隆一声,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些话仍无可挑剔,不光把他和乔载智给洗出来了,那么纵火的人肯定就是房子里的那个人影喽,早炸得无影无踪,死无对证了。 军政司没法,只好当场将乔载智释放,但对于惠海通,虽则未必是他纵火,然而带火种入厂已然违规,遂革了他的襄办之职,将他杖脊五十,罚金五百两了事。 后厂里发觉老莫失踪了,大家这才猜测纵火的人是他! 这下军政司觉得破案有功,忙上报兵部,批复“照准。” 总办大人这时方知是冤枉了乔载智,遂为他正名,将他官复原职了。 但乔载智已看淡一切,襄办对他来说就是个累赘,所以他再也不穿襄办的行头,内心一直沉静如水。 乔载智一沉静下来了,就十分想家,尤其牵挂老父和历经牢狱之灾的小弟,当然也更思念自己贤惠体贴的妻子。 他本想当即告假归省的,却又担心自己的发辫烧光了,模样异样,此时回去遭家乡人耻笑。 他又熬了数月,虽头发长些了,但仍没法编辫子,却也能勉强盖住脖颈了,于是他便告长假省亲。 火药厂的会办却不敢批,因乔载智此时在局里已成了个名人,有关他的事都须请总办大人的示下。 会办只好去回禀总办大人,总办大人觉得前番对不起乔载智,故而无论他告假多久,都一概允诺。 于是乔载智告别好友,踏上了回乡的路程。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8章 载智带伤回乡 且说乔载智不顾自己的发辫尚未长齐,就急切地回乡探亲。 往常回乡,因途经城里,他必定先去看望姥爷姥姥的,这回因为没有了辫子,不好意思面对亲戚,便绕过省城直接回老家了。 他也怕乡亲们笑话,就戴了一顶瓜皮帽,又围了一条大围巾,用以遮掩脖颈。 到了家里,众人一见他,又惊又喜。 他爹已经大安了,见了他也很喜欢。 等他除下围巾来,大家见他脑后空荡荡的,都吃了一惊,他爹当即沉下脸来,呵斥道:“你看你在外待的,都学了些什么洋景?你辫子呢?人不人鬼不鬼的,祖宗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乔载智赶忙跪下,解释道:“俺们炼钢的人,都要剪掉辫子,不然容易碰着钢水,引火烧身。” 他爹将信将疑,他娘赶忙打圆场,说:“既然这么着,咱守规矩没错。起来吧孩子,人家怎么着,咱就怎么着,不丢人!” 他爹这才不理论这事了。 三弟乔载禄真的长高了,猛一看就是个小大人似的,他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仍像个孩子似的搂住二哥的脖子亲个没够。 倒是乔载智的亲儿子乔庆逊,反而眼生得很,载智几次想抱他,他都躲得远远的,每次都挣脱了他的去找娘亲,众人都笑;他二儿子庆信也已半岁了,他抱他时却不怕,还用小手摸他的脸呢。 他三个侄子乔庆勤、乔庆俭和乔庆谦也显得有些拘谨,都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分糖果。 夜里,乔载智临睡时不愿脱去贴身上衣,章子晗不依,他只好缓缓脱下来,子晗猛然看见他背上那一片伤痕,吓了一跳,这才知道他在外面受了不少罪,未曾开口问已然泪水涟涟。 乔载智柔声说:“没事,都好了。” 子晗轻轻抚摸着伤疤,问:“还疼吗?” 乔载智摇摇头。子晗说:“你要是觉得在外面难做事,咱就不去了。今后家里的工厂你来管,咱也饿不着。” 乔载智不言语,只是摇头,又止住她的手,还把她的小手放到自己嘴里亲着咬着,眼里却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夫妻俩哭一阵、说一阵,都有诉不完的离愁、道不尽的恩爱。 等着乔载智熟睡之后,章子晗又仔细查看他的伤疤,见有的地方凸起老高,有的地方凹陷很深,就知道他受了很大的痛楚,心疼得哭了一夜。 第二天,依莲见儿媳两眼红红的,还以为她熬夜了呢,悄声说:“他说请了长假了,日子长着呢。” 第三天,子晗一下红脸了,低头说:“娘啊,瞧您说的是什么呀?” 乔载智和章子晗一起去拜会亲友,尤其是曹云纤家,因乔金宝为了厂子而坠崖,他俩都很关心她家里人,给她家带了好多礼物。 他俩又带着两个孩子去看望岳父母,老两口喜欢得不得了,他岳父揽着庆逊,岳母抱着庆信,逗着孩子玩。 他岳父提起前番亲家公重建工厂的事来,对女婿说:“亲家公和你脾气一样,都是那么耿直的人。前阵子入股建厂时我送去了二百两,没多有少,可亲家公说什么也不收,临走又硬给拿回来了。咋着?多少是咱亲戚们的心意,难道不是实在亲戚,不是一家人咋的?” 乔载智忙替父亲致谢,一再说爹爹是考虑您老攒点银子不容易,建厂入股可多可少,哪能动用您二老的养老钱? 他岳父岳母都自言自语地说:“唉,都是那么犟的人!” 回到村里,曹茵沾又约众人来请乔载智吃酒,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因他这次回来,心情极为低落。 他已去自家原来的厂址看过了,见那里已被挖成巨大的一个天坑,洋人们坐在高台上喝咖啡,包工头们则甩着鞭子驱赶劳工下坑挖矿石,四周时常有乱石滚落下去,坑底时而传来劳工的惨叫声。 见到这些,乔载智就气不打一处来,然而这时他却忍住了,他已变得不再那么容易冲动了,更不会轻易发怒,他凡事已懂得退而求其策了。 他回到家里,见大哥乔载德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读八股文,昏昏欲睡的。他见了这些,心里愈加烦闷,只好回自己屋去逗着庆逊和庆信玩。 一晃数月过去了,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新建的工厂里,曹师傅天天陪着他。 这回他不仅仅沉迷于工艺了,更对新的经营和管理模式感兴趣:他早从妻子口中得知,厂里每个人都入了股,即便没钱的工人,章子晗也赠给了他们股份,让他们除按件领取一定的薪酬外,还参照工厂每月的收益分红,有时得到的分红会远远多于薪酬。 这么一来,人人都觉得自己成了工厂的主人,或者说都是给自己干的,因而“马不扬鞭自奋蹄”了。 乔载智深受启发,心想:这不就是大同吗?若这大清的天下都像这样,那么洋人谁敢进来欺负?谁要敢进来,亿兆黎民肯定要和他拼到底! 这天傍晚他从工厂里回家,还没进大门呢,就听到书房里吵得不可开交。 原来是大哥嫌三弟读书时总打瞌睡,说他他又不听,二人就吵起来。大哥气得要动戒尺,三弟却也不怕他,反而气冲冲地跑出来去上房找爹爹评理,——自从他咬了洋人坐了监,又被打一顿放回来后,他在家就变得格外傲娇起来,有时他爹也得担待他三分。 然而不知怎的这回乔向廷却并没格外袒护他,大概他是触碰到了老人家要孩子们苦读圣贤书、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底线吧。 这回爹爹不光不袒护他,反而也数量了他几句,说他自己不用功,还带累坏了俩侄子也不用功。 乔载禄咋呼着说:“大哥讲书味如嚼蜡,任谁也会犯困!” 见爹爹不听他的,他又去找娘亲评理。依莲也不偏袒他,只怨他读书不用功。 乔载禄更生气了,又去找二嫂评理,子晗倒是决不派他的不是的,耐心听完了,柔声劝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最聪明,虽然那书晦涩难懂,但只要你专心下来,就没有学不会的书,你别忘了——‘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咱大哥也是为你好!等你中了状元,嫂子也跟着沾沾光!嗯,今儿既然跟大哥闹顶了,就先别进书房里,等着气顺了再念书吧。来,先跟着嫂子去账房里帮田伯伯记记账,你写的字可比他强多了!” 乔载禄虽然还嘴硬,喋喋不休地埋怨大哥讲书无趣,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二嫂走了。 晚饭时,乔载禄也不理大哥,而且吃得也少,胡乱扒几口饭就赌气睡觉去了。 他娘想给他送俩馍,乔向廷说:“别理他,再这样下去,惯瞎了脾气了都!” 早晨,大家都早起洒扫庭除,乔载禄和三个侄子屋里却都没动静,乔载德知道他仨好赖床,早忘了与三弟的嫌隙,要去屋里掀被窝。进去一看,载禄的被窝空着呢,原来他天不亮就又负气出走了。 乔载德忙跑出来告诉爹,他爹说:“甭慌,他一准又跑去你二妹家了,不然他能去哪?嗯,先别理他,让他在那消消气,自然就回来了。你二妹也不让他在那住长了,怕他在那不学好。” 然而过去两天了,一直不见人回来。 乔载智有些沉不住气了,想要去找,乔向廷一再说:“担心什么?又不是跑了一回两回了。只是王千银那狗东西和他臭味相投,真怕他在那里不学好。你去弄回他来也成,顺便也看看你姐。” 乔载智骑了骡子去二姐家找人。 夏叶见了二弟,眼泪汪汪的,一者想他了,二者自己满肚子的委屈,今儿终于见到亲人能说说话了。 乔载智听说姐夫总不上进,连他父母家的家底都要被他败光了,又气又急。 背过身时,一想起爹爹说她姻缘前定的话,却也无可奈何,心酸之余,免不得偷偷抹眼泪。 他一见两个外甥身上衣服脏兮兮的,也没什么衣裳换,他忙从怀里掏出三五两碎银子来塞给她——那是他丈母娘偷偷塞给他的,叮嘱他在外时别难为了自己。 夏叶见二弟这么疼自己,哭得更哽咽难抬了,末了嘱咐俩孩子:“可别跟你爹爹说啊,要是他知道了,转眼又没了,连油锅里的钱他也能捞出来花。” 乔载智问夏叶:“三弟来后都做啥了?” 夏叶说:“他来了以后坐了没大半个时辰,就跟着那贼熊出去了,当晚整夜没回来。昨晚半夜才回来,我也吊吊着个心,问他他也不说。唉,跟着那坏熊,学不出好来,你好歹把他治回家吧。”说完,她忙着去烧饭。 乔载智却无心用饭,俩孩子说领着他去街上走走,也许能碰到他俩。他俩一边一个牵着舅舅的手,幸福地走在街上,遇见别的孩子们时,脸上颇有炫耀的神色。 忽然大外甥的指着一家卤鸭店里说:“小舅在那里。” 乔载智从窗外一看,果然见王千银和乔载禄正由一个打扮得十分整齐的人陪着饮酒,乔载智觉得那人好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他带着俩孩子一步跨进门里,店小二还满脸堆笑地招呼他呢:“爷好!里面请。” 又拉着长腔冲里面喊:“三位~~”。 人从门里进,里面的人就不由得抬头看。 乔载禄一眼看见二哥,顿时满脸涨红,站起来不知所措;王千银也站起来了,嘴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却见那个衣服光鲜的人也站起身来,走到乔载智跟前打了一个千儿,说:“小的参见二爷,听说二爷发达了,小的先给二爷贺喜,小的这厢有礼了!……哦,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小老儿是乔二乖啊!” 乔载智一下想起来,确实是他,那鹰钩鼻、三角眼,不是他是谁?只是多日不见,他已须发变白,还蓄了山羊胡子,但是赫然发福了,那胖嘟嘟的脸上油光铮亮。 乔载智下意识地拱手还礼,若按庄乡,他该管乔二乖叫叔呢。 原来乔二乖跟着大哥投奔张大户以后,既殷勤又卖力,渐渐地比他大哥还讨主人的喜欢。 乔慕贵和乔大乖死了以后,他和儿子乔占鳌就成了打手们的头儿了。 他是个笑面虎,善用阴险狡诈之术统御弟兄们,且心狠手辣,打手们对他也既敬又怕。周边做生意的人,谁不交保护费,他儿子就让他家破人亡,他爷俩为主家敛财无数。 随着他年龄渐老,他历练的心机越来越深了,遇事他不大出面了,都由儿子乔占鳌带弟兄们上阵,渐渐把乔占鳌树成了道上的瓢把子了。 这么一来,他父子就有些功高震主的味道,有时张大户甚而也看他爷俩的脸色。 他爷俩是有仇必报的人,凡与他有过节的人,总也逃不过他的毒手。 因他曾与陈青桐有过节,故而也就仇视他姐夫乔向廷,于是总缠着他二女婿王千银不放,引诱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 这次是王千银攒了几两银子,领着内弟来赌,恰好乔二乖正在赌场里转悠呢,心想这回可逮着他了,可以狠狠坑他一下子了。于是他暗中让人抽老千,让他俩一输再输,后来借了债又输了。他哥俩心里很沮丧,乔二乖热心地说:“输点钱,不妨事,我让人领着二位去喝花酒。” 他打发人领着他俩到了青楼上,王千银自是驾轻就熟,却把乔载禄给吓坏了,怎么也不愿上楼去。 那老鸨子说:“放心吧,有人结账,不用掏钱。” 乔载禄仍一口回绝,响当当地说了一番话:“不!我听我大哥说过:‘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我也曾听一位和尚说过:‘红粉就是骷髅,欲望就是深渊。’所以这个‘淫’字,我是打死也不敢沾的!” 那人没法,只好回复了乔二乖,乔二乖改请他俩去吃酒,这才来到这卤鸭店里。 乔载智哪知道他这些事?他只听舅舅说过乔二乖这个人心术不正,所以被撵回老家了。 今儿一见,就听乔二乖说:“听说您在津门混的风生水起,竟做了提调了,可喜可贺!今后小人要是在家乡混不下去了,就投奔提调大人去。咱这乡里乡亲的,还望大人多多提携啊!” 他却不知,乔载智不光做过提调,还曾做过襄办,甚而差点做了会办呢。 这时,就听邻桌一个像读书人模样的客人长叹一声,说道:“唉,什么大人、小人的!东海上正开战呢,东洋人把大清的战舰都打沉底了,也没见有哪位大人能出山力挽狂澜!” 乔载智听了,大吃一惊,忙问:“这消息准吗?” 那读书人说:“那还有假?我姑妈年轻时嫁到海边,全家靠打渔为生,如今来投亲靠友了,在那里混不下去喽!” 乔载智跌足叫道:“哎呀!我在家耽搁太久,差点误了大事!海上开战,必奇缺炮弹,我得赶紧回去!” 说完,把两个孩子交给王千银,抓起三弟来,去街上上雇车就走,留在二姐家的骡子也不要了。 王千银再三要他家去,两个孩子也抱着腿不让舅舅走,他这才答应去骑骡子。 临走,乔载禄还不忘拿了那些卤鸭给两个外甥带回去,——他倒会过的很! 乔载智与三弟同骑一匹骡子回家,路上他先说起弟弟护厂坊、护爹爹的事,夸他长大了、懂事了,然后才又说起他读书犯困、负气出走的事,教训他以后万万不可这样了,父母年纪大了,这样岂不让父母担心?还训他说:“叫你读书你犯困,你跟你姐夫彻夜不归,怎么不犯困来?” 说得乔载禄低了头,他这才加鞭狂奔回家了。 到了家里,他说机器制造局里有急事,自己这就走。然而天色已晚,父母哪里肯依?子晗也眼巴巴地望着他,欲说还休。 他只好先去车把式那里雇了车,答应多住一晚,明天一早动身。 是夜,子晗与他难舍难分,两人缠绵之中,乔载智歉疚地说:“唉,我不在家,大人孩子的事都让你受累了。你生二孩时我也没能回来,可苦了你了。” 章子晗摇摇头说:“你是在外做大事的人,要是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俺还看不上眼呢。” 乔载智羞愧地说:“是我没出息,每次回来过后就让你抱一窝,受罪的总是你。” 子晗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羞涩地说:“俺愿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39章 钱易海战殉国 第二天,乔载智早早起来,胡乱吃了两口饭就坐车走了。 一路上他不住地对车把式说:“快点,快点,再快点!” 车把式心疼牲口,直说:“牲口吃不消了。您要嫌慢,自己怎么不扎俩翅膀?” 他这才不催了。 好容易到了西局门口,他下了车就往里跑,车把式还以为他要赖车钱呢,忙在后面吆喝,他这才又跑回来付钱,车把式喊:“够了,够了,不消这么多。” 乔载智也没心思跟他计较,转身又跑。 他跑到弹药厂门口,不小心与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不是周先生又是哪个? 只见这位老者满脸凄惶,须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眼睛也红红的,身板也罗锅了。 乔载智心中疑惑,叫一声:“周大人,您怎么来了?” 周先生立足不稳,抬头见是他,也叫一声:“我的乔大人,你叫我好找啊!我,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京华呆不下去了,我要去威海卫军营里收拾了行囊,告老还乡,好歹把这把老骨头弄回去,落叶归根。” 乔载智忙问:“怎么好好的也要告老还乡?我听说东海战事正紧,前方将士必定急需辎重,你不协助我家钱叔叔筹备军需,却怎地临阵脱逃?” 周先生突然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我的乔公子,你哪里知道,钱将军他,他,他壮烈殉国了啊!呜呜……还有,还有彭大人、小鸽子、王苍娃,他们都阵亡了。最可怜的是钱将军,倭寇的炮弹炸得他血肉横飞、尸骨无存!彭大人为了复仇,指挥水手开着战船去撞敌舰,最后也都也尸沉大海了。苍天啊,你不开眼啊,呜呜……”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坐在了地上。 这一晴天霹雳,瞬间把乔载智击得立不住脚,他只觉得两耳嗡嗡的,脑袋轰轰的,跟着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起来,他也失足跌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吐出来一口鲜血,然后两眼发直,直勾勾地盯着周先生一动不动,变成一个木头人了。 周先生见他的样子有些怕人,忙坐起来摇晃他,原来他是喷血后被一口气给噎住了,摇晃了几下才通开那口气,然后长嘶一声,心中的愤懑和痛惜一迸而出,眼泪瞬间淌满了焦黄的脸颊。 周先生忙起身劝他,一时也劝不住,周先生索性又陪着他大哭起来。 路过的人不由得驻足议论:“襄办大人这是咋的了?一老一少堵着个大门大哭,真是晦气!” 后来,惠海通跑来了,自从乔载智救过他的命之后,他也变得重义气起来,今见义弟这个样子,未免心疼,他一面央人去找李硕果来,一面劝说他俩止住悲声。 乔载智哭虚脱了,站不起来,幸而李硕果很快跑来了,扶着乔载智一步一挪地回寓所去。 惠海通却被襄办大人使人叫走了,因他仍须看长官的眼色行事,故而不得不去。 来到寓所里,周先生把海战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他说:“倭寇突然在朝鲜挑起战端,那是我大清的藩属国,岂能容他侵占?我北洋水师仓促迎战,可战事不利,钱将军心急如焚,恰好袁世凯大人从朝鲜回国了,钱将军毕竟是水师出身,他主动请缨上前线,由袁大人代替他在后方催粮。我听幸存的壮士将,他与彭大人、小鸽子、王苍娃同在一艘战船上,倭寇经过近些年的经营,已然舰坚炮利,而我方战船年久失修、缺弹少药,战斗中自然落入下风。好容易运上炮弹来了,钱将军一看,每一颗都金灿灿的,必定都是新造的,他心中大喜,快速上膛点火,却不料竟是一颗哑弹,只冒了一股烟就卡在炮筒里了。你也知道,战场上开炮都是一眨眼间的事,我方炮弹不响,敌方炮弹可就呼啸着来了,正落在钱将军身边,就听‘轰隆’一声,钱将军就炸得粉身碎骨、无影无踪了。” 周先生说到这里,就听乔载智“哎呀”一声,骤然扭曲着身子,用手捂住胸口,满脸痛苦状。 就见他忍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发疯般地冲到门口,然后双拳雨点一样击打着墙壁,直到把手背撞得血肉模糊。 李硕果赶紧跑过去抱住他,他还在挣扎呢,一边挣扎一边哭叫:“是我,是我害死了钱叔叔,是我这双臭手,造的臭弹!” 说完又猛击墙壁,留下了一片片血迹。 周先生不知咋回事,趁李硕果和他拉扯之际,向前挡住乔载智。 李硕果就把厂里造假炮弹的事说了一遍,最后他揣度说:“俺兄弟肯定觉得,是他自己造的那几颗炮弹害死了他的钱叔叔。” 钱师爷摇摇头:“这么说来,这样的炮弹肯定不少!唉,哪能那么巧?偏偏就是你造的那几颗?” 李硕果也说:“就是啊,说不定你造的还躺在弹药库里睡大觉呢。” 乔载智此时就像神经质般地自惊自疑,恨恨地说:“怨我,怨我,即便不是我造的,我也没能阻住那些人糊弄人啊,我有罪,我有罪啊!” 说完又大哭起来。 李硕果说:“你为了这事还少受罚来?你还待怎地?我的好兄弟,咱都想开了些吧。” 乔载智稍微冷静了些,听周先生继续讲道:“彭大人见炮弹不响,钱将军殉国了,他登时火冒三丈,抖起虎威,招呼小鸽子、王苍娃还有满船将士,开足马力催舰船向敌舰撞去,虽然中途中炮,但仍拼命向前,终于与敌舰同归于尽了!壮哉,我可敬的彭大人!壮哉,我视死如归的好儿郎!” 周先生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得颤抖了,又带了哭音,乔载智和李硕果也泪流满面。 乔载智突然问:“我曾听人说,咱大清除了北洋水师以外,还有福建水师、广东水师等南洋水师,他们为何不来增援?” 周先生顿足道:“他们都驻守着东南膏腴之地,岂肯轻易擅离驻地?再者南北水师因争军费,也积怨甚深,此时巴不得此消彼长呢,故而他们只做壁上观。唉,封疆大员但知保存实力,朝廷也无力调度,我大清实则一盘散沙而已!” 乔载智听了,只能喟然长叹。 这时惠海通忙完了襄办大人交办的事,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还买了饭来,可大家哪有胃口吃啊?他再三劝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着也得吃一口啊。” 李硕果也劝,乔载智和周先生好歹才挨上了两口干粮。 饭后,周先生就要告辞,乔载智看着他那老态龙钟的模样,有心送他一程,又想起烈士忠魂还漂荡于大海之中,就说想跟他去威海卫一趟,他要亲眼看看那浸染了烈士鲜血的海水,祭奠一下钱将军和诸位烈士的英灵。 这一点倒也合乎情理,周先生想想就答应了。 惠海通说:“也好,你愿去就去吧,反正你自己定了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再说,你又官复原职了,是个襄办大人,还请了长假的,出去多久也没人管你。” 李硕果也点头称是,乔载智便跟着周先生走了。 到了威海卫,乔载智顾不上歇息,直奔海边,他在一块礁石上长跪不起。 回军营后他又托军校买了香烛纸马,再次由周先生陪着去海边祭奠,这时他已欲哭无泪,只在心中默念钱叔叔和诸位烈士早日得到安息。 数日来,他不吃不喝,一言不发;每次退潮后,他都要到海中的一块礁石上或坐或跪,望着茫茫的大海发呆,——他心中不仅充满悲痛,还对这个衰败的世道充满迷茫。 他每次去海边周先生都要打发兵勇远远看着他,防着他想不开跳海。 这晚退潮后,乔载智又去那块礁石上静坐,周先生因年龄大,连日来又太过劳累,就在自己营帐里睡着了。 他一觉醒来,听见那哗哗的潮声,转眼一看发现对面床上没有乔载智的影子,吃了一惊,连忙叫着两个水勇去海边找乔载智。 只见海水已涨上来了,远远就看到靠岸不远有一个黑点,不用问那准是乔载智的人头。 三人大喊大叫,可潮来潮去,他哪里能听得见? 两个好心的水勇只好跳进海里,奋力游到他跟前,就见此时海水已经淹到他的下巴了,他只闭着双眼,面无血色,静等海水吞没自己。 两个水勇一边一个抓住他,就觉得他有千斤重,而且浑身已经冰凉了。 一个水勇只好潜入水底,就见他盘腿坐在礁石上,衣襟内塞满了砂石,他被牢牢坠住了,就像个定海神针一样。 这个水勇钻出水面,深吸一口气,招呼另一水勇一起潜下去,两人费尽力气才掏净他怀里的砂石,然后又冒出水面,合力架起他来,这时他已失去了知觉,两腿也僵硬地盘着,幸而两个水勇的水性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像架罗汉一样抬到了岸上。 周先生忙脱下衣裳,裹住了乔载智,三人搓弄了半天,他才慢慢醒来,心口也渐渐跳动了,呼吸也有了暖和气儿。 当他醒过来后,周先生念一声佛,抚着他的后背痛哭起来,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想不开?” 乔载智有气无力地说:“钱叔叔是因我造的炮弹死的,叫我此生何以安宁?还是让我去他身边伺候他吧,能求得他的谅解,我死了也宽心。我的魂去陪伴钱叔叔,可我又怕身子被海水卷走了,家里亲人连尸首也难见一面,只好怀砂而坐,静待海水淹没,不料这次却没死成。” 周先生说:“瞎想!你还年轻呢,你要是死了,你的父母妻子靠谁呢?再说,你留着有用之身,总能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可你要白白死了,于己于人、于国于家何益?” 乔载智听了,喟然长叹一声,说:“唉,我何尝不曾为自己的家国情怀而倍力前行啊?可凭着一己之力,于事无补,如今也心灰意冷了。” 周先生又开导他说:“我久在钱将军身边做事,他常说一句话:‘一根筷子易折,十根筷子成梁。’单靠你一人之力,要想改变这个世道,当然如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一般。但你若能唤起千千万万的人来呢,那可就不一样了。” 这句话说得乔载智的眼睛亮堂起来。 他从威海卫回军工厂后,仍抱着一线希望,谋求实业救国,然而一件事又将他那脆弱的心重重一击。 那是博朗约他谈天时在洋房里噶登对他的刺激。 因嘎登一直对错失山本的银子耿耿于怀,他见了乔载智就说风凉话,这次见他来,又说:“呵呵,当初你们卖给人家一张图,就收五千两银子,如今报应来了,人家一战定乾坤,你们不仅要赔付东瀛两亿两白银,还要割台湾、割澎湖列岛、割辽东给人家呢,而且朝鲜再也不是你们的藩属国了。哈哈,这下你们亏大了!” 博朗忙替乔载智打圆场,说:“不不,听说辽东不用割了,又用三千万两银子给赎回来了。” 噶登笑着说:“哈,这也不是他们的本事,而是俄国人从中干涉的结果。不过,俄国人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一直把东三省视为自己的领地呢!” 博朗醒悟似的说:“唔,这话说的倒没错。说实话,纵观半个世纪以来,侵占你们大清国土最多的就是沙俄了,他们割走的领土,能顶得上欧洲好几个大国!” 又转头对乔载智说:“嗯,你要记住,不光日本人可恶,对你们来讲,沙俄也不得不防,都须警惕戒备啊!” 噶登嗤地一声笑了,说:“戒备个屁,你看他们这些拖着辫子的东亚病夫,平时自己造船造炮没法子筹钱,战败后割地赔款倒爽快的很。哈,两亿两白银,哪辈子还完!” 又点画着乔载智的脑袋说:“你们这些大辫子,自己的钱白送给人家造船造炮,过后再让人家拿着新造的武器来打你们,真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哈,再看眼下的军火厂吧,钢铁也练不好,火炮也造不好,都是干什么吃的?” 乔载智哑然无语,他默默地回到厂里,不吃不喝! 不久后,乔载智只身回省城里来了。他已经辞去了机器制造总局所有的差事,要去尚伯伯的义学里教书。 在回乡途中,他结识了一位士子,名叫林旭,乃是福建侯官人。当时他俩都在一家客店里打尖,林旭见乔载智仪表不俗,便与他攀谈起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林旭给他推荐了一部书,叫做《盛世危言》,说是“澳门之子”郑观应写的,说是眼下天下有志之士都在读这部书;他还说,在京的举子们将“公车上书”,康先生还要在京城办“强学会”,唤醒民众,咸与维新呢。 他还拿出了一幅画有各种动物的地图,指着说:“上面画的熊代表沙俄,虎代表英国,青蛙代表法国,鹰代表美国,太阳代表日本,肠代表德国,它们脚下的地块就是他们在华的势力范围,唉,我华夏国土将要被列强瓜分殆尽了。穷则变,变则通,眼下只有维新变法,革除旧制,才有出路。” 临分手时,林旭对乔载智说:“兄台以后可随时到京里找我,以便互通声气,探讨学问。” 乔载智牢牢记住了他的话,他也一度冒出跟林旭去京城的想法,但毕竟自己对官场的恶习已深恶痛绝,实在不想再回到那大染缸里去,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此时,他一心想回尚伯伯办的义学里教书,那里有许多幼童,可以籍此开化民智,——少年强则国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0章 尚璞望河泣血 话说乔载智回到省城,大家以为他这次仍是回家探亲的呢,都围着他嘘寒问暖的。 尚璞端着酒葫芦、弯着腰,使劲抬起头来,看着乔载智说:“嗯,你面黄肌瘦的,我倒是放心了,看来你和你钱叔叔一样,当官也没忘了本!”乔载智点点头。 原来,此时家里的三个女孩尚可馨、陈安如、陈安洁已经长大了,经陈安邦引荐都到京城同仁医院做护理去了;独有尚石头留在尚璞家里教义学,野苇和芊儿则到陈青桐家里做护工。 乔载智抬头看着尚伯伯那瘦弱、弯曲的身子,又看看舅舅,——他也已由一个飘逸郎君变成满面沧桑的半老之人了。乔载智不觉黯然伤神,又想起钱叔叔的死,瞬间悲从中来,忍不住滚下大颗的泪珠。 陈青桐觉得外甥心里有事,忙问他:“到底咋的了?” 乔载智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想回来教义学的事。 陈青桐还未置可否,尚璞却“哼”了一声,举起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然后扭头看着门外,默不作声。 乔载智不知伯伯是何想法,却见他酒不离口,就劝道:“伯伯少喝点酒,您要善自珍重。” 尚璞却扭头不看他,冷冷地说:“哼,但凭杯酒长精神,醉后何妨死便埋!你懂什么?” 乔载智知道劝不下他,也就不再多嘴了。 青桐见外甥此番回来不比往常,脸上写满了忧郁,又追问他到底怎么了。 乔载智在舅舅面前也就不作假了,便说了自己在外面的那些艰难遭遇,舅舅心疼得掉了泪,又要查看他的伤口,乔载智说:“都愈合了,多亏了安邦弟弟。” 尚璞这才转过头来,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在外面肯定不容易。可男子汉闯荡天下,哪有那么容易?大丈夫志在四方,你如今已做到襄办了,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你钱易叔叔为了你,不可谓不尽心,你当他求人容易吗?你得来太易,就不知珍惜了?你乖乖地给我回去,要像你钱叔叔那样,恪尽职守,委曲求全才行!” 载智听尚伯伯说到钱叔叔,一时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俩手抱着头,佝偻下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钱叔叔……他阵亡了。” 空气骤然凝固了,随即听到啪嗒一声,是酒葫芦落地的声音,尚璞像石雕一样呆住了青桐也大吃一惊,忙问:“什么时候?怎么阵亡的?那么彭大人呢?” “前一阵子北洋舰队与倭国人海战,大清战败了,他们,他们都阵亡了,还有小鸽子、王苍娃……” 青桐也跌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乔载智断断续续地把海战的事说了一遍,这时,全家人听到哭声都聚拢了来,当听完乔载智的诉说,家里人都哭成一片。他姥姥、姥爷边哭边说:“仙芝哎,我可怜的闺女,你在哪里呢?你快回来吧……”青桐听了,更是哭得捶胸顿足。 这时,就听尚璞大叫一声:“都不要哭了,他们身为军人,都死得其所,壮怀激烈,死得其所啊!若是我,既凡从军,也要马革裹尸……只恨自幼孱弱,徒死屋檐下!”说完,哆哆嗦嗦地摸起拐杖,步履蹒跚地向外走。 这里众人你劝我,我劝你,最后剩下两个老人哭个不止,青桐说一定要去找回妹妹,他俩听了这才渐渐止住了悲声。巧儿忙打发店里的伙计去买白布,替壮士们戴孝。 虽说好的不哭了,谁知第二天一早东院里又传出凄厉的哭声来,原来是芳华和倩儿早晨去书房里为尚璞收拾被褥时,却发现厚厚的枕头全湿透了,就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那是尚璞悄悄哭了一夜,还不知他心里有多么难受呢!妻妾二人又心疼又悲伤,忍不住就又大哭起来了。 芳菲和巧儿听见了,赶紧从角门过来,听了她俩说的,就摸了摸枕头,也不由得心酸,又都哭了一场。 青桐听尚石头说,他师父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要去黄河岸上祭奠英灵,让黄河把酒带给大海,尚飨烈士。青桐放心不下,忙让人套车,带着众人往黄河边赶去。 众人好不容易赶到堤岸旁,就见尚璞正跪在泥地里,自己喝一杯酒,又往河里倒一杯,然后念念有词地哭诉一阵子,再喝一杯,再倒一杯,再跟烈士们说说话。 青桐怕他喝醉栽倒在河里,忙趟过泥地来喊他,尚璞听到声音一回头,却原来是连襟来了,这才不哭诉了。 然而他这一回头,可把青桐吓坏了,原来他的眼里淌出血来,两道血印子一直凝固到嘴角,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鬼呢! 青桐从医多年,只知道杜鹃啼血,如今才知原来人的眼泪淌尽了,也会啼出血来! 他跑过去一把抱住尚璞,颤声说:“哥,别再哭了,你眼里都出血了。你,你就是喊破喉咙,壮士们也听不到啊!咱家去吧,等备了酒菜,兄弟我背着你来。咱先家去吧……” 尚璞只觉得两眼干涩肿胀,却不知道已然出血了,便摸了一把,果然有血。他向着黄河喊:“钱大人,彭大人,小鸽子,王苍娃,我虽不能血洒疆场,但我用我哭出来的血,告慰你们的英灵,你们都安息吧!”说完冲着黄河磕头。 青桐也磕了几个头,才扶着他起身往回走,尚璞还一步一回头地看那河水…… 尚璞自从啼血,视力逐渐模糊起来,有时闭了眼,也觉得双眼干涩滚烫。 青桐查遍了医书,用尽了良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好歹稳定住他那微弱的视力。 乔载智一边照顾尚伯伯,一边与尚石头分头教书。他不仅讲新知识,还讲历史、讲时事、讲新思想,讲得那些少年一个个也心明眼亮起来。 魏铁担来送粮时,见全家上下都带着孝,吓了一跳,忙问是谁殁了。尚石头嘴快,张口就将钱易的事告诉了他一遍,恰好被乔载智遇见,他担心魏铁担的嘴没有把门的,要是回去让爹爹知道他义弟殁了,那还要了他的命?就再三叮嘱他要守口如瓶,魏铁担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打包票说回去绝口不提。 果然,他回家后只说二少爷在省城亲戚家呢,说是回来教书的。但这一句也差点把乔向廷气死,心想他明明已是吃官饭的人了,却放着朝廷的俸禄不享,回来当教书匠!这不是打倒出溜吗! 他三天两夜没睡好,就要去城里找儿子算账,依莲怕他父子在亲戚家吵起来,死活不让他去。 章子晗听说了,不怒反喜,她知道自己的相公在外遭了多少罪,自己也曾劝他回来呢,这回好了,他终于开放脑筋,想通透了。 她见公爹气忿忿的,就去上房和公婆说了他在外遭罪的事,不仅遭罪,甚而还有过性命之忧呢。依莲听了,先就吓了个半死;乔向廷也愣了一会儿,想了又想,心道:“他那个什么制造总局,虽是官办的营生,却也只跟自家作坊似的,又不能坐堂断案,更不能为民做主。既然当官不为民做主,那还真不如回家卖红薯来!罢罢,他既然愿意教书,那就随他的愿吧,好歹没有性命之忧。”他有了这心思,才得以释怀,进而也就变得平和起来了。 乔向廷身为“东家”,天天都要去“自家”工厂里看看。这一天,他路过村头,迎面来了一伙吹鼓手,吹吹打打的,也有人放鞭炮。经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本村商人乔慕财给他儿子乔旺福捐了个巡检,回老家来贴喜联、待宾客、祭祖的。十里八乡的人听说了,无不羡慕。 乔向廷心里也急得什么似的,他早听说那个旺福不成器,整天寻花问柳的,不料竟然能做巡检,虽然是个末流的小吏,这在他们这小地方也已算是个让人瞠目的官儿了! 他反观自己的儿子,虽个个品学兼优,却一直都郁郁不得志。为此,他心里怏怏不乐。 他有些失落地来到厂里,就有孙骡子前来告假,说去给乔慕财家帮忙招待宾客,那里按天记工钱呢。乔向廷也不好阻拦,只好放他去了;另有几个也来告假,有说去城里给乔慕财家帮忙的,也有说去他老宅子里帮忙的——因他家里男丁不旺,乔广亨和乔慕贵都已死了,老家没人了。乔向廷也都一一答应,然后独自回到家里。 他终究还是心里不平衡,便把乔载德叫到上房,狠狠训诫了一顿,要他豁上命,也要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工厂里的人手少了,众人都忙得晕头转向的,尤其孙来银,他爹去城里了,他一人干两人的活。然而待了不到三天,来银就哭着说,他爹死在城里了。 乔向廷大吃一惊,忙问:“你爹身体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孙来银跺着脚说:“他是急死的!” 据同去的伙计回来说,乔慕财家请了一班小戏,旺福相中了里面唱小花旦的那个小孩,夜里趁着酒偷偷霸占了那孩子,孩子哭着告诉妈妈,她妈妈与他家辩理,却被说成是污人清白,被打了一顿,她一气之下上吊死了。孙骡子奉命去解尸体时才发现,上吊的竟然是自己的亲闺女彩儿,就是他卖给戏班子的那孩子。 孙骡子要去找乔旺福拼命,不料乔旺福扬扬不睬,大摇大摆地走马上任去了。乔慕财反讹他们诬陷,要官府来打板子,孙骡子叫天天不灵叫地不地不应,当场急死了。 乔向廷听了,怒不可遏,就要让乔载德写了诉状,去城里打官司。 他带着孙来银和大黄、小黄、李显、李赫、狗剩子等人跑到县衙,县官早被乔慕财买通了,也不急也不慌,只要众人找出巡检老爷强占她家孩子的人证物证来,还说彩儿是自己上吊死的,孙骡子是自己急死的,别人没戳他们一指头,与外人无关。 这一下都把众人给难住了,那孩子说的话又没法做凭据,如之奈何? 众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只能痛骂狗官,出出气罢了。 老魏逢人就说:“想当年俺东家不让他卖闺女,他不听。如今死在这一气上了,这也是前世的冤孽。” 乔向廷听说了,还专门叮嘱他不要乱说,免得孙家听了更悲伤。 乔向廷回想自己大半生,也曾遭遇了许多劫难,多亏了义弟钱易帮着解厄。如今虽不是自家摊了事,但也应给义弟说一声,好歹叫他写个信札,教训一下那个糊涂县官。 他把这一想法给人说了,也给人们带来了好些期待。乔载德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了信,让老魏去寄出去。 然而十来天过去了,迟迟不见回音。 这天,乔向廷独自去油坊里转转,他刚到门口,就听老魏父子二人在屋里说话。老魏是个直肠子,说话不拐弯,责备道:“哼,我看那个钱易,官越大越没人情味了,自从成了什么将军,情义也越来越薄了。唉,每次有事给他写信,他哪一次时回信来?” 就听魏铁担说:“您可别埋怨钱大人了。这回真不怪他,他再也回不了信。” 老魏骂道:“你这个兔崽子,你光知道护着当官的!娘的,还不闭了你那臭嘴!” 魏铁担还在那犟呢,高声道:“他死了你知道不?” “放屁,你听谁胡吣?” “我听二少爷说的,海战时他阵亡了,还有彭大人、小鸽子、王苍娃,他们也都死了你知道吧?”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噗通”一声,像是房顶上掉下来个布袋一样,他爷俩赶忙跑出去查看,却见东家牙关紧咬,面无血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他俩登时懵了,谁也没想到东家会悄没声地来到油坊里。 老魏一边喘着粗气叫喊东家,一边跟儿子摇晃他。乔向廷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爷俩都吓哭了。 老魏想起小时候饿晕了时老人掐人中,此时他也顾不得一些了,就用大拇指狠劲掐乔向廷的人中,可皮都要掐破了,还没动静。 魏铁担一看这下东家是真不行了,跑出去没人声地喊:“来人呀,救命呀!” 几个伙计都从作坊里跑出来,看见东家在地上躺着,忙围上去蜷他的胳膊腿,仍没动静,试试鼻息,甚而探不到气息了。众人都在心里说:“完了,完了,这下没救了!塌了天了!” 欲知乔向廷性命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1章 乔向廷断魂追英灵 话说乔向廷倒在地上没了气息,把老魏急得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一起流,满脸沾上了尘土。 魏铁担又向门外跑,边跑边喊:“救命呀,来人呀!” 要不怎么说善人有善报呢,恰好有个行医的土郎中从这里经过,他听到有人呼救,紧跑几步赶过来,见有人在地上躺着,他麻利地拿出一包针来,挑了个最大号的,先去扎人中,捻了几捻没动静,又扎百会穴,还没动静,再扎膻中穴,后来又在内关、合谷、涌泉、足三里都下了针,还不停地用手捻着。 良久,就见乔向廷皱皱眉头,嘴唇、手指稍微动了一下。郎中看见了,忙加重了手法。就见乔向廷睁了睁眼,张开了嘴巴,胸口呼嗒呼嗒地动起来了,他终于开始喘气了! 大夫起了他人中上的针,大声地和他说话,乔向廷似乎也开始听懂人声了,嗯、啊、噢地答应了几句。大夫又起了别处的针,再让人把他蜷起来,两三个人合力揽着他,渐渐觉得他身上有热乎气了。 乔向廷眼珠转了转,四处找人一般,突然张嘴哭道:“兄弟啊,你怎么不等等我啊?我刚才去找你,你却飞走了,不等着我啊。你在那边别动,等等我啊……” 老魏这才对大家说:“钱将军没了,我俩在屋里说这事呢,没想被东家听见了,把他急死了。” 众人也都一直等着钱易的回信呢,听了这话,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信,也都叹息起来。 大家见乔向廷还在半死不活地哀号,连忙附身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东家您得保重身体……” 乔向廷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半死不活地哭。 众人把他抬回家里,他又哭昏过去好几次。 连日来,他奄奄一息地地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他本已花白的须发,更是大把地脱落,不几天的功夫几近秃顶。 他的脸更是瘦削的吓人,似乎皮包骨头一般,颧骨眉骨都凸出来了,依稀可见骷髅头的模样。 他浑身滚烫,不时昏厥,也许是他的魂魄在追寻义弟,一会说龙王邀他和钱易、彭公去水晶宫喝酒,一会儿又说他和小鸽子、王苍娃打渔,一惊一乍的。他不停地胡言乱语,把跟前人吓得不轻。 有一次依莲给他喂水,他半死不活地不张嘴,依莲好容易用筷子撬开了他的嘴,他突然说了一句:“我不在你家了,快给我收拾了上路,钱易兄弟在前头等我呢,要是晚了,就赶不上船了。”一句话把依莲说得心酸得不得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在乔向廷的脸上。 曹师傅等人来看他,依莲哭道:“他老是这么胡言乱语,也难怪呢,寻常念叨的义弟,说没就没了。人乍一没了,他心里能舍得?可总这么失魂落魄,也不是个活人了。人没了魂,还能活吗?这可怎么是好?” 好在邻村有一个下大神的仙姑,魏嫂说:“麻利着请人家来跳大神吧,花钱多少是小事,好歹能叫回魂来,他才能醒过来呢。” 老魏忙去叫,那仙姑来了,看了就说:“你家当家的果真是丢了魂了,丢得可不近,隔着山、隔着海呢。叫回来也不容易,须得摆下香堂,待我装扮好了,请下大神来附在自己身上,跳大半天,还不定能否招回魂来呢。” 这时依莲顾不得一些了,忙让人摆香堂。 那仙姑就装扮起来,穿得千奇百怪的,浑身尽是条符,手持法鼓跳起来。时而敲鼓,时而手舞足蹈,嘴里一会儿唱,一会儿又念些咒语,跳到要紧处,那身段都不是寻常人能够扭出来的,果然是大仙附体了。 她卖力地跳了大半天,竟然不觉得累,大家都称奇,觉得此时她就是神仙。有的人便在旁边顶礼膜拜。 然而屋里的病人却毫无起色,仍是那么昏昏沉沉的。 待大仙收起了法身,那仙姑一下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把众人吓了一跳,本待去扶,有些懂的人伸手拦住,说:“这是大仙与肉身分离,不可惊扰她。” 果然,大概待了有半个时辰,那仙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此时她才觉得筋骨酥软,累得说话也没了力气。 依莲过来道谢,仙姑说:“这是跳得最狠的一回,大仙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当家的魂找回来,赶明儿就能醒过来了。这下好了,等着瞧好吧。” 依莲见仙姑累够呛,忙让章子晗去屋里包了一两碎银子给她。仙姑接了,说:“我回去就给你家添香,给神仙的,我可不花。”依莲让人管了她饭,这才送她走了。 当夜,乔向廷果然睡安稳了,不再那样胡言乱语,大家都很欣慰。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来探视。乔向廷已睡醒了,在床上躺着,瞪着大眼不说话。众人到跟前和他说话,他就像听不见一般。 载德扶他坐,他就坐起来;春草喂他饭,调羹递到嘴边,他却不知道张嘴;夏叶帮着扒开他的嘴,他就张开嘴;饭喂进去,他却不知道闭嘴咀嚼了。夏叶又用手托着他的下巴,闭合了几下,他也就闭合几下,不用手托嘴巴就那么张着,眼见就像个活死人了。 依莲、载德、载禄、春草、夏叶、乔孟氏、章子晗、庆勤、庆俭、庆信等人哭哭啼啼,六神无主。 老魏猛想起来了一个人,那就是观音禅院的了空大师,他是悟道的高僧,不仅是个世外高人,而且与东家也很投缘。他对依莲说:“找他来,准能给东家叫回魂来。” 众人也没别的好办法,只好让他套了车去请。 老魏一路狂奔,到了才知道了,恰巧空大师闭关入定去了。 老魏急得什么似的,在寮房里团团转。 好容易等禅师出关了,便催着动身。 禅师笑道:“一切随缘,施主心急什么?” 老魏说:“急着去救命啊!” 禅师道:“缘起缘落,皆有定数。你且去,我须待吉时才动身。” 老魏抓狂说:“人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那里人命关天,你却在这里磨磨蹭蹭,哪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快些动身,少不了你的香火钱!” 了空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贪图你什么香火钱?你自管去,我随后就到!” 说完又闭目诵经,入定去了。 老魏不得已,只好赶车疾奔而回。快到村头时,就见东家大门口站着好些人,原来都说他家又做法事呢,又都来添香。 老魏几步跨进去,却见了空禅师正盘腿在上房里打坐,乔向廷躺在一把藤椅上,听他讲法呢。这下把老魏惊住了,等他回过神来,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禅师身边,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头,口称“活佛”。 乔向廷终于活过来了,说话的气息也足了,走路也有劲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人四处报丧。 大家诧异地问:“家里人都好好的,哪能说这样的丧气话?谁家宅院里平白无故办白事?” 乔向廷生气地说:“我兄弟没了,还能不发丧?还有彭大人、小鸽子、王苍娃呢,他们可都是我的亲人,是为国捐躯的义士,该不该祭奠他们?超度他们?”大家都没话说。 依莲也很通情达理,对于诸位义士的死,她也悲伤不已,何况钱易还曾跳进运河里救过娘家爹的性命呢!她也同意让人四处报丧。 魏铁担忙说:“省城里不要去了,他们都已为烈士带过孝了的。尚先生哭干了眼泪,还哭出血来了呢!”乔向廷听了,想起尚先生那瘦弱的样子,又耳闻他双眼哭出血来了,心里既追思逝去的,又牵念健在的。他心绪又不宁静起来,禁不住又痛哭了一场。 就这样,乔向廷家立了四块牌位,把钱易小时候在这里穿过的衣裳,还有彭公、小鸽子和王苍娃来村里时睡过的枕席、被褥等物,摆在正厅当中,供亲友们祭拜。 吹鼓手轮番奏一些哀伤的曲子,乔载德听了,说道:“屋里祭祀的都是抗倭烈士,不应该这么悲悲切切的,而应奏一些慷慨壮烈的曲子。” 乔向廷听了,深以为然,于是让吹鼓手们吹奏些《将军令》《十面埋伏》之类的曲调。 十里八乡的有志之士,也有来祭拜的。 乔向廷夜夜守灵,了空大师在灵前陪坐。 前后供奉了七天,了空大师也做了七天的法事,然后将烈士们用过的东西送到乔向廷家祖林里,都建了衣冠冢。 乔向廷又在临终搭建茅庐,住了半月。乔载德和乔载禄想替回爹爹去,说由他俩为钱叔叔守孝,乔向廷不依。好在有了空禅师伴着,此时大家也不再十分担心。 然而乔向廷的饮食却减了大半,他总是吃不下。他那身形瘦弱的就像一片残叶了,似乎大风一吹,就能吹走一般。 每次儿孙到祖林中送饭,依莲都做乔向廷最爱吃的饭菜,可每次都剩回来大半,他还不如了空禅师吃得多呢。了空吃得是素斋,后来乔向廷也要在坟前斋戒,不再动荤腥,连未见日头的鸡蛋也不用。 家里人都担心他的身体,去跟乔向宽说了好几次,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乔向宽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时,才约了孟达礼一起去劝。孟达礼由乔载禄搀着,颤颤巍巍地来到林上,前去每个烈士墓前施力,然后才到茅庐前劝乔向廷回家。 了空禅师等他俩劝得差不多了,这才说:“人神须各安其道。若总有阳气在英灵跟前升腾,反不利于忠魂凝聚,他们亦恋恋不舍,未免迷失方向,难以速乘般若船,早得越过苦海,往生极乐世界。” 乔向廷听了,只得哭道:“兄弟们安息吧,等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也埋在这里,和你们作伴。” 乔向廷回家后,了空禅师又在村里逗留了三天,日日为众人设坛说法。 夜里乔向廷跟他打坐,他一再对乔向廷说:“施主你心地仁厚,虽时运驳杂,久后却归宿非凡。你要知道,功名利禄皆身外之物,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家令郎每日读书虽勤勉,但也不必使他过于自苦,还是讲求实用为好。切记,切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放下即自在。善哉,善哉!”乔向廷都一一应着。 了空后来欲言又止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家风须防堤溃蚁穴,戒律宜立,不得不严。人一旦沾染恶习,则很难戒除,你家须防着外患侵扰。惜乎一切皆前缘注定,非人力可违也。呜呼,人多无明,总难顿悟。阿弥陀佛,及早抽身,脱离苦海,才是正途。善哉,善哉!” 他似懂非懂,只是点头。 了空临走前,乔向廷嘱咐依莲备好香火钱,以答谢禅师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救拔善人。依莲让章子晗筹办了五两银子。可了空走时却分文不取,仍念着佛号飘然而去。 过后,乔向廷咂摸了空大师的话,总疑惑大儿子命里或许没有官运,或者外头有什么恶人来加害自家的人。 这几天,孙骡子家的事又萦绕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又回到了此前的臼窠里,觉得后辈中还得有人做官,才能在这世上立足。 于是他又想起二儿子来,因他毕竟曾在官办的工厂里待过,那里虽不是什么官府衙门,但好歹也是由官家派员操办的营生,里面的大人也算是朝廷命官罢,要是在那里做得好,似乎也可转成坐堂的县官的,况且他曾一度做到了副提调,也未尝不能再谋个更大职位的。——他一直不知道二儿子曾做过襄办大人。若是谋了更大的职位,也许就能做县官了吧。县官虽是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却也是一方父母了,总能为民做主了,咱的孩子做官,自然是要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那样,也就不怕外头的什么恶人来欺负咱了。 他盘算来,盘算去,于是又打发老魏进城,一边送粮,一边要转告乔载智:“大丈夫志在四方,安邦定国才是英雄本色。要么再回那什么制造局,给人家说句软乎话,好歹再留在那里做事。以后谨言慎行,谋个带品级的职位,以备转隶,才是正途!” 魏铁担到省城里,一五一十地把话说了,其实这也正合尚璞的心思。 尚璞怕乔载智不听他爹的话,便“挺身而出”,带其父训教,疾言厉色地令他再度“出山”。 乔载智没法子,只好又打起了外出谋事的新谱。 他心知肚明:既然自己已向机器制造总局递交了辞呈,那里肯定是回不去的了,自己也着实不愿回那乌烟瘴气的地方。他想起了林旭临别时说的话,他折服于这些有学问、有抱负读书人,他愿意追随他们,为了胸中的抱负,而与有志之士同生共死。 他想明白了这些,于是重整行囊,告别亲人,赴京投奔林旭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2章 君子变法以身殉道 且说乔向廷,自从二儿子赴京以后,心情大好,整天满面春风的。又加上不久后章子晗生了个男孩,这是他第六个孙子,眼见得添丁进口,人丁兴旺,他更是喜上眉梢,绞尽脑汁为孙子起名字,因“庆”字是辈分,更改不得,他便按着“勤、俭、谦、逊、信、义”往下续,给他取名乔庆义。 他平日里没事就在工厂里溜达,工厂里凡事早有一定之规,工匠们个个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倒也无须格外费心;只是土布仍不太畅销——洋布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幸而亲家翁帮忙,给联络了好些客商代售,还总不至于滞销。 他也记挂着儿子在外的仕途,因而常打发老田去城里听消息,魏铁担和孙来银去城里送粮食时,也格外留心街谈巷议的话题。 这天老田兴冲冲地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是他抄写来的官府公文,原来竟是光绪皇帝颁布的《明定国是》诏,其文曰: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 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新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各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肄业,以期人材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将此通谕之。” 乔向廷看了,鼓掌大笑,说:“这下好了,朝廷变法了!吏治必有新气象,那些来乡下横征暴敛的人,也该夹起尾巴来做人了。哈哈,咱老百姓的日子以后就好过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不光本村人,连十里八乡的人也都知道了。 乔向廷心有不足,很想知道都变些什么法,怎么变。他又让老田去城里打听,老田很快又抄回来了好多东西,看那官府的通告,所变之法驳杂的很,繁剧纷扰,不一而足,看的人眼花缭乱。 乔向廷一皱眉,心说:“这朝廷变法也忒心急了些,按住几样要紧的来才是,一件一件的改,改一件成一件,假以时日,必会大见成效。像这样胡子眉毛一把抓,恐怕哪个也抓不好。唉,乔载智这孩子也是,咋就不跟圣上说一声呢?看来这孩子也还是忒嫩了些,不晓世事。” 他却不知,乔载智也只是林旭的一个伴当,林旭以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尚且见不着皇上,他一个随从怎能上达天听呢? 虽然乔向廷觉得有些遗憾,但毕竟朝廷有动静了,这于国于民总归是好事,又加上自己的儿子也参与其中,俱勉力维新,因而他多么希望这次变法能够成功啊! 可是,城里来敛税赋的差役、收钱粮的师爷、捕盗贼的捕快等官差,却让他大失所望,他从他们身上看不出丝毫新气象,他们仍是该要要、该拿拿、该吃吃、该喝喝,对百姓们动不动就鞭杖相向。 乔向廷情知不是事,不由得对儿子的前景担忧起来。 乔向廷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不久,乔载智就四处流亡了,最后返回家乡来避难。 原来,他们的新政触及到了权贵们的利益,很快就失败了。 维新派的新政是一揽子政略:精简机构,裁撤冗员,任用新人,开放言路,废除八股,兴办工商,满汉平等,令八旗子弟自谋生计,武科停试弓箭骑剑改试枪炮,由皇帝亲统陆海军,迁都上海……等等,其中不乏偏激操切之举,八旗贵胄哪肯答应? 就连康有为的胞弟康广仁在致友人的信中也说:“伯兄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地排者、忌者、挤者、谤者盈衢塞巷,而上又无权,安能有成?……虽多陈无益,且恐祸变生也。” 那帮宿臣多是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人,对皇上支持的维新派极其忌恨,跪请太后再度“垂帘”。宫廷内外盛传太后训政,且将废帝。 光绪帝心急如焚,密诏维新派说:“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它?” 维新党便密谋欲请操练新军的袁世凯围园劫后,谁料袁世凯却向太后身边的红人荣中堂告密,当晚太后即离开颐和园返回皇宫,将光绪帝囚禁到瀛台,然后发布诏书再度临朝“训政”,并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上谕说:“谭嗣同、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地等大逆不道,着即处斩……”“主事康有为首倡邪说,惑世诬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变法之机,隐行其乱法之谋,包藏祸心,潜图不轨。前日竟有纠集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经察觉,立破奸谋。又闻该乱党私立保国会,言保中国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实堪发指……康有为实为叛逆之首,现已在逃,着各直省督抚,一体严密查拿,极刑惩治……” 于是各地开始捕杀维新党;所有新政,除了开办京师大学堂——亦即今之北京大学外,全部废止。 乔载智只是维新派的一个随从伴当,但也是“康党”之一。他本不欲逃,因为他十分敬仰谭嗣同、康广仁等人的气节,要效法君子,以死殉难!——原来变法失败后,天子蒙尘,首倡者逃亡,有人也劝谭嗣同出走,他却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那康广仁也在狱中谈笑自若,宣称:“若死而中国能强,死亦何妨?” 这些话传到乔载智的耳朵里,他不禁热泪盈眶,誓死追随君子,绝不苟且偷生! 可是林旭等人不允,说他属于随从,宜趁着官府尚未严查,能走则走,决不可做无谓的牺牲! 这句话令乔载智茅塞顿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他听从林旭的安排,孤身逃难。 他先逃到津门,做出追随康先生东渡日本的样子,然后突然转头南下,去威海卫的一个渔港暂避了数月,在那里他还捡得了一册小书,看时却是“兴中会”纲领,他看得十分入迷,竟然有些赞同兴中会的主张了,那就是——“革命”,他也觉得既然革新不成,那只有革命了,革那伙妈妈的顽固派的命! 后来沿海一带也奉命缉拿康党,无论主犯从犯,一律格杀勿论。他安身不牢,只得再次遁逃。 数月来他一直蓄发,胡须都已一尺来长了;又买了生意人的装饰,还把林旭送的一把洋枪塞进衣襟里做防身之用,外面再罩上长袍马褂。他乔装改扮之后,转投老家,平日不敢走大路,专捡僻静的小路和捷径走。 他怀里有钱,——那是林旭分别时硬塞给他的,但他一直没舍得花,路上一口干粮就能充饥,也着实花不着什么钱。 他只顾走僻径,因野路不熟,不期越过家乡来至西乡。越走离家越远,他只好冒险到闹市打听明白才又折返回来。 这天他走得饥肠辘辘,来到一个镇子上买了点吃的,他正狼吞虎咽地吞着,却见有个讨饭的一直盯着自己看,那人的打扮就跟个野人似的,头发多年没洗了,打着卷、沾着草,脸上也满是灰尘,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还跟着个女人,她也像个野人,背后还用破布兜着一个娃娃。 乔载智怕人认出他来,忙低下头,只顾吃饭。 不料那个野人一瘸一拐地来到他跟前,乔载智只好抓起一个馍来递给他,那人不要,突然说了一句:“你是姓乔不?” 把乔载智吓得一激灵。 那人接着说:“我,我要是没认错的话,你是乔家村人。” 乔载智忽地一下站起来,抓起褡裢想跑。 那人猛地伸开双臂拦住,说道:“你别走!我,我是你金宝叔啊!” 乔载智只觉得头皮铮的一声,头发都要乍起来了,忙揉眼细看那人的脸庞,果然有乔金宝的模样,他将信将疑地问道:“啊?金宝叔?你还活着?你怎么变成这个样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乔金宝难过地说:“我是死过了的。”又一指那个女的:“可是,又被她救活了。你过来……” 那女的赶紧过来。 乔金宝说:“这是我侄子;这是……你,你叫小婶子吧。” 乔载智很诧异,却也没怎么犹豫,张口叫了声婶子,那女的却只“啊,啊。”没怎么说话。 乔金宝说:“她说话不利索,你别笑话。” 于是乔金宝慢慢讲起他死里逃生的经过来。 原来,乔金宝坠下悬崖后,幸而滚到底部时被一棵枯树挡了一下,这才没落到涧水里。当他醒来时,却发现躺在崖底的一个小洞穴里,有个女野人正往他嘴上滴羊奶。他问她话,她只“啊、啊”的说不出话来。 她伺候了他数月,他渐渐能走路了,便瘸着腿走出洞穴,四处打量:原来两侧往上都是绝壁,中间是涧水,上下游都是瀑布,只有这一段地势平坦。那个女子看模样也就十七八岁,小巧的身子,有着深色的皮肤、乌黑的眼睛和一头凌乱的头发,她身上穿着羊皮,身后还总跟着两只羊。 他俩相处久了,她就跟他学说话,后来比划着大体也说明白了:她父母少年时青梅竹马,后来私定终身,为世俗所不容,只好偷着跑出来,沿着藤蔓缒下了这山涧中,后来有了她,因逢大旱,藤蔓干枯脱落了,他们再也爬上不去了。她六七岁时,父母亡故,只给她留下了几只羊,她靠喝羊奶长大,有时也抓鱼吃。经过了十多年,她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不见人烟的地方死去,谁知突然从山崖上滚下来了一个人,这大概是上天赐给她的一个伴儿。 两人在谷底相依为命,直到有了这孩子。 乔金宝的腿虽然落下了残疾,但也能劳作,他拣枯木、扎木排,趁着枯水期先将木排缒到了下面的水潭里,再把牧羊女和孩子缒到木排上,最后自己再缒下去,然后割断藤条,划向下游去了。 他们直到平坦处才上了岸,但身无分文,只好讨饭回家。 乔载智听了他这段离奇而又惊险的经历,感慨万千,忙起身向小婶子跪了一跪,感谢她对自家叔叔的救命之恩,这一跪把她吓得忙起身摆手,嚅嚅地说:“不,不。” 乔金宝扶他起来,说她也不识礼数的。 乔载智去客店开了两间客房,放下行李;让他一家人住另一间,叫店家打热水来让他们沐浴了。 他又去买了新衣裳让他们换上,又带乔金宝去街上剃了发,这下他俩都恢复了原貌,看上去再也不是野人了。 他们在客店住了一晚,因有了作伴的,乔载智也就不再顾虑了,第二天就雇了马车,一路同行向家乡驶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3章 乔载智向往革命 且说乔载智和乔金宝回到村里,路过家门而不入,让车把式把车赶到乔金宝的门外来。乔载智先下车去叩门,因他是商人打扮,又蓄了胡须,曹云纤开门竟没认出他来。 乔载智笑着说:“婶子,你不认得我啦啊?好,那么你看后面这个人您还认得不?” 说完一闪身,把乔金宝拉到前面来,曹云纤“妈呀”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又抬头确认了一遍,掩面啜泣起来。 乔金宝的眼泪瞬间也就下来了,说:“孩他娘,你别怕,我没死!我回来了!” 曹云纤全身大震,一边往里跑一边喊:“娘啊,您的宝贝儿子他没死!他,他回来了!” 他娘已是个年迈体弱的老人,满头银发,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来,用了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登时愣住了,旋即扔了拐杖张开两臂,等着儿子入怀,一边哭道:“我的儿,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把娘的眼睛都哭瞎了,你要再不回来,那可就见不着娘了!你那媳妇和孩儿,也等你等得好苦,你媳妇的头发都白了一半儿了!” 乔金宝扑在娘怀里,哭个不停。 那牧羊女站在后面,不知所措。 乔金宝回头叫她来见母亲,她乖巧地过来,学着跪下了。 他娘还问:“这是谁家的闺女?” 曹云纤见她背着个孩子,登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就走过来,向她跪了下去,吓得牧羊女倒退了几下,曹云纤哭着说:“好妹妹,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个家了。从今儿起,你为主,我为仆,我情愿当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牧羊女不知所措地说出两个字:“不,不……” 乔载智见他一家人团圆了,趁人不注意悄悄回自己家来了。 家里的人正为了他的安危而焦灼呢,见他突然从天上掉下来,还打扮的像个唱戏的大胡子一般,又高兴又好笑。 乔载智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一家人都说;“好险!” 乔向廷说:“回来就好,以后咱哪里也不去了,爹再也不逼你了!” 他只是苦笑,然后说了乔金宝的事。 大家都很惊喜,忙去看他。 这时全村的人都知道乔金宝回来了,他家院子里站满了人,反而对乔载智的归来漫不关心了。 乔金宝一家人骨肉团圆后,在家安居了十来天,便带着妻妾来乔向廷家里行礼了。说话间,他和曹云纤一再要归还当年乔向廷赔付他家的银钱,——如今成了工厂的股份了。 乔向廷哪里肯要?两家推让了半天,后来还是老田出了个主意,说那些股份两家各半罢了。 两家见对方都很犟,也只好同意了。 这么一来,乔向廷家多了王苍娃捎回来的十六两,仍是大股东,乔向廷又成了名副其实的东家了。 当然两家亲如一家,也无所谓谁家占股多了。 乔载智从此留在老家,要么去厂里管管事,要么窝在家里读读书。 他每次读书时,都会想起自己在渔港上捡到的本小册子,上面写的兴中会的纲领,总让他陷入沉思,他越想越觉得那上面写的有道理:既然身居庙堂之高的满清权贵们冥顽不化,只为自己着想,而且整个朝廷快要变成洋人的朝廷了,那么今后靠它还有什么指望呢?唯一的出路只有破旧立新,那就是革命,正如兴中会誓词写的那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 有时他在内外无人的时候,也会从枕席底下拿出那把洋枪来擦拭,等擦得一尘不染了,就对着窗外的树干瞄准,一边想象着顽固派丑恶的嘴脸,一边用枪比划一下,嘴里还“啪”的一声。 每天晚饭以后,他哥仨都会陪着爹娘坐一会儿,伺候爹爹抽旱烟。大家拉着闲呱,乔载智就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革命上引,稍微透露一下自己想去南方参加兴中会的心思。 可当他说得太直白时,他爹就使劲敲敲烟锅子,说:“这心思可要不得,这是谋反的大罪,要杀头的!” 他哥也说:“嗯,何止杀头,还要株连九族呢!” 三弟乔载禄却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地说:“呀呸,什么狗屁朝廷,县太爷抓了我去,打得我屁股疼。谋反咋了?谋反也好吧,夺了狗官的大印,也打他的屁股!哼,要我,也想投革命党了!” 乔载智没想到三弟能说出“革命党”三个字来,疑惑地看着他,他只好说:“我……我是听镇子上人说的。” 他爹冲他一瞪眼,呵斥一声:“你哪里能学一点儿好!” 他仨见爹爹瞪眼了,也就不敢再吱声了。 乔载智有时跟大哥独处时,也会谈起这个话题,乔载德的头仍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噤声说:“嘘,小声,小声,小心隔墙有耳!好兄弟,我劝你趁早收了这份心。先人早就教导咱说;‘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你把帝王给推翻了,学一身本事卖给谁去?” 乔载智听了他这冥顽不化的话,只能摇头冷笑。 一天夜里,待子晗跟他温存过后,他也提起这话头来,她枕在他的臂弯里,忽闪着眼睛看着他,静静听他说完,就低声说:“嗯,改朝换代,古已有之。那就看朝廷立得住立不住了?唐太宗不是说过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是官府把老百姓逼上梁山了,不造反咋活?” 乔载智没想到这么一个弱女子,竟真个与自己志同道合,就激动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直到她喘不过气了才松开她。他真为自己摊上这么个志同道合的屋里人而感到庆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西乡里陆续来了一些庄稼汉,他们到处说:“俺们是冠县义和拳,要杀洋人、灭贪官。今奉大师兄的指派,来贵地设坛教拳,只要练成神功,就可以刀枪不入。大家都来学啊!” 于是就拿长矛扎脖子,木柄都弯曲了,仍插不进去。 大家见了都很惊异,就有人呼哥唤弟,相约加入义和拳。 孙来银苦大仇深,一听他们要杀洋人、灭贪官,二话不说就入坛了。 乔载智曾与他攀谈过,问他都学了什么功夫,那些拳民练拳干什么。他义正言辞地对少东家说:“我听二师兄说,只要学会了功夫,就联合起来杀洋人、灭贪官,教训那些为非作歹的教民!” 乔载智眼睛一亮,心想:这不就是革命吗?杀洋人,灭贪官,我之夙愿也!从那天起,他也十分热衷于练拳的事了。 他父兄十分担心,怕他又会招来事端,何况康党的事还没完呢。乔载智只说:“我是为了学点功夫,强身健体的。再说他们还说要杀洋人、灭贪官呢,别忘了,咱们的厂子就是被洋人强拆的!” 乔载禄在一旁听了,立马来了精神,跳起来说:“好,好,我也要去学。等学会了神功,我第一个就去杀洋鬼子,再杀打我屁股的赃官!” 他大哥一下把他拨拉开,说:“去一边吧,你十几岁的毛孩子,连大刀片子都舞不动,学个屁功夫!” 然后对爹爹说:“咱家老二自幼好动,他愿意练拳就让他练吧,一者确能强身健体,二者也能防身呢。” 他爹犹豫了一会儿,看看载智的身板,也就同意了。 于是乔载智正式入坛成了一个拳民,可惜无论他怎么用功,都练不成刀枪不入的本事。 孙来银练拳也很刻苦,他耍的拳叫梅花拳,赵拳师也曾经亲自来传授过他,他颇得拳法之精要,辗转腾挪的功夫了得,然而仍不能刀枪不入。 义和拳来了之后,镇子上的乔二乖听说了,因自己年老体衰,就让儿子乔占鳌入了坛。 大师兄见练拳的人越来越多,就在县城立了总坛,领着师兄弟烧香祭坛,然后齐诵坛规:“毋贪财、毋好色、毋违父母命、毋犯朝廷法,杀洋人、灭赃官,行于市必俯首,不可左右顾,遇同道则合十……” 后来外地的拳民又聚拢来了不少,都是自备刀斧箭弩,自带干粮铺盖,虽与本县义和拳互不隶属,但凡是议定杀洋人、灭贪官时,他们也都闻风而动,冲锋陷阵,不避刀斧。乔载智非常钦佩他们,自荐为拳民筹办粮食补给等物。他叫着孙来银,日日往返于家乡与县城之间。 当地有一些厂矿是洋人霸占了百姓的土地后开办的,大师兄便带着拳民去那里杀洋人,不料他们早就跑回城里的洋人领事馆里避难了,拳民只好砸了厂的洋物,乔占鳌之徒便顺手牵羊抢了值钱的东西。 领事馆的洋人怒不可遏,再三向衙门抗议,要求官府缉拿拳匪。 官府见义和拳势大,一时也不敢轻动。 那乔占鳌尝到了抢掠的甜头,便暗自纠集几个弟兄,密谋去抢劫张大户的园子——虽然他在张大户手底下做事,但心里早已惦记上了园里那诱人的财物,这足见他是一个毫无忠义之心的奸邪之徒。 于是好些拳民在他的蛊惑和煽动下攻入园内,把西洋镜、洋钟摆等洋物砸了个粉粉碎,乔占鳌都用黑纱蒙了脸,混杂在其中洗劫财物。 张大户不敢和义和拳硬抗,仓皇逃到省城里,向分巡道衙门里控诉一番——他本是被革职的道台,仍常与衙门里故属交往,就连现任道台也走的十分亲近。 道台大人忙去禀告臬台大人,臬台大人又禀告了抚台大人,巡抚衙门乃行文晓谕各道府州县:“素有不安分之徒,或投坛附和,或仿效装束,鱼肉乡里良善,务须严加防范。” 官府因而对义和拳十分警戒。 乔占鳌等人抢劫张大户的园子后,越发得意,凡是此前与他不睦的商贾富户,他也罗织罪名肆意去掳掠。许多拳民也禁不住他的煽动,多有参与其中的。 那些商贾们找到大师兄哭诉,大师兄震怒,便开坛请神,严惩同道中的败类。 乔占鳌等人受罚后,灰溜溜地跑回镇子上去了。 洋人领事馆一再要挟官府镇压拳匪,官府不敢违拗洋人,便暗中调拨绿营兵,伺机弹压。 乔载智在运粮途中见绿营兵调动,十分警觉,一再提醒大师兄要多加提防。 大师兄因眼下义和拳势头正旺,毫不在乎,说:“俺们都有神功护体,刀枪不入,怕他们何来?” 乔载智摇摇头,就从衣襟里掏出自己的洋枪来,挥一挥说:“真要是官府跟咱们翻了脸,到时候还得靠这个! ” 岂料大师兄惊叫一声,喝斥道:“大胆,你既已入了义和拳,怎敢还私藏妖物?你又不是不知道——俺们既要杀洋人,也要灭洋货!” 说完,令人把那把洋枪夺下,要在大庭广众中砸烂。 乔载智大急,口无遮拦地喊道:“谁敢?这是林大人临别时送我的信物,这可是真家伙,叫我防身用的。” 大师兄一听,“咦”了一声,说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不光私藏洋物,还敢私通清妖来,那就更罪加一等了!” 当即喝令将乔载智拿下,反背着手绑上了。 孙来银忙过来为少东家求情,大师兄不允,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把洋枪砸了个稀烂。 乔载智大叫:“你们砸了我的信物,与土匪何异?” 大师兄最恼恨官府诬他们为“拳匪”,一听到“匪”字,火冒三丈,喝令将他押到神坛旁边的碾坊里去,待明日正午开坛请神,处罚乔载智。 孙来银叫苦不迭,夜间只好蹲守在碾坊里看护着他。 谁料当晚官府就和洋巡捕联合动手了,洋枪队排成几排,啪啪啪地对着手无寸铁的拳民射击。 那些庄稼汉都迷信自己会神功,以为真的刀枪不入呢,一边喊着“冲啊,杀啊!”一边毫无惧色地向前跑,却前赴后继地倒在血泊之中了。 当枪声响起时,乔载智在碾坊里呼告,要大家趴下避弹,可惜在爆豆一样的枪声中,谁能听得他的呼声?只有孙来银抱头蹲在他旁边,侥幸躲过一劫。 有些落在后面的拳民眼见不是事儿,只好倒地装死。 等官兵和洋人撤走了,幸存的人就把乔载智给放了,他和孙来银一起帮着抢救伤员,并护送他们回西乡去疗伤。 后来他俩留在那里跟着拳师练功夫、杀洋人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4章 乔占敖趁火打劫 话说乔占鳌,他一想起大师兄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样子,就羡慕的要死。他心里老琢磨,怎样才能像大师兄那样得到众人的拥戴呢? 他琢磨来琢磨去,认为大师兄的威望主要来自他刀枪不入的神功,——然而他却不知大师兄也已喋血街头了。 他闭门想了数日,终于有了主意,就花大价钱请人用精钢打造了一副马甲,把它穿在最里面,外面再套上单褂和长衫,然后带着几个弟兄去街面上操演拳术,说自己已练成了“金钟罩”,并让手下人用弩箭射他胸口,果然箭头难入其身。 这样,许多闲汉惊骇不已,纷纷拜在了他的门下。 于是他自称大师兄,另外还封了好几个二师兄、三师兄……很快聚集了三五十人。 乔占鳌听说梅花拳拳师赵三多竖起了“扶清灭洋”的旗帜,宣布起义,却遭官府镇压,各地义和拳闻声前去支援,他也想带人前去,一者壮大自己的声势,二者顺路浑水摸鱼掳掠些财物。 不料他们还没来得及动身呢,就听说那里的义和拳就已失败了。 后来,他又听说平原县的朱红灯、心诚和尚等人起义,他们号称“红灯照”,还一度击败了平原的官兵,名声大噪。 这一回乔占鳌可按捺不住了,整装待发时,听路过的商人说城里的义和拳也出动了,还说本省巡抚大人上奏朝廷,建议将“义和拳”改成为“义和团”,归为民团之列,以共同对抗洋人。 乔占鳌大喜,赶紧自称“义和团”,带人向省城进发。 他即使人少,也要进城去抢一杯羹。 他们极端仇视洋人,凡是外国人统称其为“大毛子”,一律杀无赦;凡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中国人,被称为“二毛子”;其他诸如懂洋文、用洋货的人,则称为“三毛子”,以此类推。 他们沿路闯入富户人家,凡家中有洋货的,哪怕是一把洋伞、一支洋笔呢,也一律砸烂,还要把用洋货的人处死;临近省城时,有一户人家因家里有一盒火柴,家里八口人全遭屠戮了。 他们看着那些人受死时的苦楚,都仰天大大笑,以之为乐。 省城里的义和团也都大动起来,许多团民都知道教会的主教有一柄金手杖,于是云集到教堂和主教的洋楼附近,大家硬往里面冲,巡捕冲人群放洋枪,拳民们非死即伤。 后来终于攻下来了,便乱砸一通,金手杖也不知所踪。 拳民们还去冲击洋行,也有很多人受伤。 受伤的人是决计不去教会医院的,于是陈青桐家的医馆里就人满为患了。 乔治医生换上了中国人的衣服,用围巾包了头脸,只留下两个眼睛给伤者做手术。这位洋医生任劳任怨,已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那陈怀玉已逾古稀之年,也忙得团团转。 陈青桐与尚石头进进出出往家里扛病人,救治那些半死不活的伤者。 当乔占鳌来到省城时,见能砸的洋物已砸得差不多了,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洋人如今也都龟缩在领事馆里,任拳民在外面叫骂也不敢出来。 乔占鳌很后悔自己来晚了,也深怪城里的同道们不等自己,他心想:“难道自己开坛的事外人都不知道么?” 没奈何,他只好吩咐手下的人三人一伙、五人一队,分头去检视还有无遗漏未掠过的洋物,借以罗唣那些人家,该拿拿,该杀杀。 第二遍检视发现的东西更少之又少了,半日下来收获甚微。 乔占鳌懊恼之中,让一个小弟跟着自己闲逛,见柳树下有家卖包子的摊子,他俩踅摸过去吃包子。 那附近就躺着几个死伤的拳民,恰好尚石头正挨个试探鼻息呢。 乔占鳌吃了半个包子,叹口气说:“唉,上回想去冠县支援赵三多没赶上,这回进城里砸教会又没赶上。妈妈的,洋人也都一个个缩回他们屄窝里去了,这回又白忙活一趟!”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而奸笑道:“噢,对了,还有个大毛子,他肯定没跑!对对,抓住他就好了!” 那两个小弟忙问在哪里是谁家,他就肆无忌惮地说:“那个大毛子叫乔治,一直在姓陈的一户人家开的医馆里行医。我爹爹曾在那里混饭吃,没少受他家的气!哈哈,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他家落到我手里,我定要替爹爹出口气。他家隔壁是他亲戚,开书画店,据说一幅画老值钱了。他家还办义学,里面有好多上学的女孩子呢!嘿嘿,这下可好了,等弟兄们吃饱喝足,就去那里杀洋人,抢钱,抢……嘿嘿,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尚石头在旁边听了,吓得魂飞魄散,他已认出这个人就是以前常来他家送药材的乔占鳌,这下麻烦大了! 他也顾不上再扛伤员,悄悄离了这地方,撒丫子往家里跑去。 尚石头跑回家里,这时陈青桐在街上没回来呢,陈怀玉和乔治听了他的话,忙叫过尚璞来商量对策,尚璞当即说:“事不宜迟,叫乔治医生和家里的女眷带着孩子们先躲一躲,家里但凡值钱的东西也带着,绝不能让他们堵在家里。” 陈怀玉着急地问:“这回可往哪里去呢?” 尚璞说:“依我说,就去王苍娃的村子去避一避,那里是山村,山里人和咱们熟,外人也找不到的。” 陈怀玉点点头,让尚石头赶紧去套车,分头准备。 青桐娘不愿走,她说自己这把老骨头,坐车也要颠散喽。 芳菲和巧儿见婆婆不走,也不愿走,都说自己也已是年长的老妇人了,还怕什么妖物儿? 野苇和芊儿正在医馆里做护理呢,她俩也早就成家了,他们的相公都从义学里长大的,如今也加入了义和团,一心扶清灭洋,随团北上了。她俩见主母不走,也都不愿走。 陈怀玉坚决不依,说除老伴留下,女眷和孩子们都走! 尚璞情知乔占鳌心地不善,乱世中的恶人更恶,也严词力劝大家走,女眷们这才同意带孩子们走。 其实两家也没什么细软可收拾的,芳华只抱了相公的端砚,倩儿拿了几幅字画,芳菲和巧儿收拾了几件衣裳。 外面尚石头已套好了马车,让女眷们坐了,只等乔治上车。 可是乔治手头正有好几个手术急等着做,他让女眷们先走,自己随后骑了骡子赶了去,因这两年他也曾去过南山里行医的,说能找着路。 尚石头怕坏人来了就走不脱了,只好赶车先走。 本想绕道而行,避开那个卖包子的摊儿,怕遇着乔占鳌。可怕什么来什么,原来乔占鳌吃饱喝足,正打着饱嗝儿游逛呢,见远处来了一辆马车,满车的女人。他眯着三角眼盯着看,越近越觉得眼熟,原来正是那家的几个女人带着孩子们出逃! 他拔出刀来,和小弟一边一个站在路中间等着,尚石头一看有人持刀拦路,定睛一看竟是乔占鳌,心中有点慌,来不及细想,加了一鞭子想闯过去,可两人用刀指着前面,那马到跟前自然停下了。 两个恶人来到车两边,拿刀逼着芳华、芳菲下车,把一车人吓得面无人色。 尚石头想要下车拼命,可他一旦下了车,那可就真走不了了。 这时,却见野苇和芊儿猛然从车辕上扑下来,一人一个抱住恶人的腿,要尚石头加鞭快跑,芳华等人还在犹豫呢,她俩撕心裂肺地叫道:“你们快走啊!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尚石头不再犹豫,猛加一鞭,马车一下驶出去了。 两个恶人抬腿想追,却被下面两个中年妇女死死坠住,实在迈不动脚步,眼看着马车跑远了。 他俩气急败坏,握刀向下猛刺,可怜她俩胸脯上当场被戳了两个血窟窿,香消玉殒了。 乔占鳌拿刀在靴子上蹭蹭,然后去纠集了四五个小弟,其中有拿刀剑的,有拿弩箭的,赶到陈家去杀洋人。 这时乔治正在医馆里紧张地做手术呢,陈怀玉在旁边协助他。谁也没想到乔占鳌来的这么快,就听外面一片声地喊:“堵住门口,杀大毛子啊!” 乔治知道该来的已来了,此时却也不怕了:“自己去见上帝的日子到了!”他想。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缓步走了出来。 陈怀玉紧贴在他边,想把他护送到后院去。 这时尚璞因想起青桐曾买回来一杆火枪,这当儿正在他屋里翻找呢,初进小姨妹的房间时他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非常时期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将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一时却没找到,后来终于在书柜顶上的一块雕板后面找着了,还用布缠着呢——青桐是医家,总觉得兵器乃是凶器,所以平常总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尚璞手忙脚乱地拆封,又尝试着填充好了子弹,然后躬着腰往前面赶。 这里乔占鳌一见乔治,就指着他说:“那个瘦高个儿就是个大毛子,别让他跑了!” 陈怀玉一下站在乔治前面,喝道:“你这孩子,你想干什么!你该记得你常来俺家送货的事,家里人该是待你不薄!” 乔占鳌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看着乔治的脸说道:“俺们杀大毛子呢,与你不相干!快闪开,不然格杀勿论!” 陈怀玉气得直哆嗦,说:“还格杀勿论,你长能耐了啊,对我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也格杀勿论啊!” 然后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来,你有本事朝这儿捅。” 乔占鳌还真不敢直接对陈怀玉动手,不知怎的他心里一直害怕他父子的满脸正气。 陈怀玉见他有些踌躇了,忙让乔治快往后院走,乔占鳌怕乔治走了,一咬牙,喝令:“放箭!” 两个弓弩手冲着乔治放了两箭,陈怀玉怕伤着乔治,本能地往他身上一扑,就听嗖嗖噗噗,两支箭穿透了陈怀玉的胸膛,他大叫一声,嘴里喷出鲜血来。 这时,尚璞弯腰跑来了,他一见陈叔叔中箭了,照着门口就是一枪。可惜因他边跑边开枪,又佝偻着身子,所以击不中人。 这也把乔占鳌他们吓了一大跳,他们早已领教过火枪的厉害的,乔占鳌虽然穿着精钢马甲,但是脑袋却没什么防护,所以也只得往外退。 乔治趁机去关了房门,任外面怎么砸门也不开。 他俩忙去看陈怀玉,见他怒目圆睁,却拼尽全身力气,指着那些受伤的拳民说:“救救他们……”然后就气绝身亡了。 尚璞大叫一声,发疯般走到窗前,狠命朝外放了两枪,听外面没动静了,这才把枪扔在地下,回头帮乔治拔出老人家身上的箭,把他放平在床上,一边一个攥着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青桐他娘在后院听到哭声,忙到前边来看看咋了,她一见老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浑身是血,顿时惊惧交加,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了。 乔治忙又去抢救她,好容易救醒过来,她瘫坐在陈怀玉身边,用颤抖的双手抚尸大哭。连被救治的拳民也忍不住落泪,屋里一片悲泣声。 这时又听到有人砸门,尚璞捡起枪问:“谁!” 外面说:“是我,快开门!”原来是陈青桐回来了。 尚璞真不忍心开门,他实在不愿让兄弟看到他父亲的尸体。 乔治去开了门,就见陈青桐背着一个伤员喘吁吁地进来了,先到处找空闲的床位,不想扭头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已然是死人的模样,他娘正坐在床边哭泣。 他身子一软,再也扛不动伤员了,踉踉跄跄倒在床头,差点摔着伤员的头。 众人接过伤员,他跪爬到父亲身边,一边惊慌地问:“爹爹怎么了?” 一边手忙脚乱地查看老人的伤势,当确知父亲已然死去时,他撕心裂肺地一声长嚎,摇晃着父亲,似乎幻想能把他唤醒一样。 他娘劝道:“好孩子,你爹已经走了,你别再揉搓他了,让他安心地走吧……” 陈青桐这才放下爹爹,两眼喷火地问:“谁干的?” 当得知是乔占鳌等人所为时,陈青桐抓起地上的枪,发疯般地往外跑,乔治怕他势单力孤,出去反而变生不测,忙一把抱住他。 他娘也扯住他的衣襟哭着说:“你爹已经走了,你出去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叫娘怎么活啊。” 尚璞也劝道:“兄弟三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青桐这才冷静下来,又跪到床边,边哭边用袖子替爹擦拭嘴角上的血迹。 乔治说:“他老人家是个大好人,临走时还指着伤员说‘救救他们。’上帝啊,您开开眼吧,为什么好人不长寿!”说完大哭,众人又跟着大哭起来。 陈青桐深知父亲是个医者,临死也不忘救死扶伤,他这临终遗言,也再次提醒自己勿忘天职! 他默默为父亲擦拭干净了脸上的血迹,然后扶着床头站起来,镇定了一下自己,向乔治一字一顿地说:“走,去手术室,我帮你给他们做手术。” 伤员们听了,都感动得哭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5章 乔向廷携妻奔丧 陈青桐帮乔治救治完了伤员,尚璞又告诉了他女眷们躲到山里的事,青桐点点头,又想起父亲的死,不由得再次悲泣起来。 尚璞怕他哭坏了身子,就劝他节哀,与他商量替老人发丧的事,青桐说:“爹爹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如今赶上兵荒马乱,要是兴师动众,恐怕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不安。那就只自己家里人举哀,祭奠三天,去南山里寻块墓地安葬了吧。” 这时义学里的孩子们也都过来哭爷爷,有一个大点的孩子听了这话,哭着说:“爷爷待俺们都这么好,如今他老人家走了,一定要给他找一个好地方。南山里俺去过,俺觉得苍娃叔叔村里的人好,把爷爷送到那里去安葬吧,也有些好人照管墓地。” 青桐和尚璞都点头。 青桐就要去选墓地,顺便把女眷们接回来,他娘说:“只选墓地就行,千万别接她们回来,怕是那些坏人还会来!” 尚璞说:“我去找大外甥,一者报官,求官府缉拿凶犯,二者要他借几个衙役来护院,谅那些贼人也不敢来了。” 大家都点头。 他娘又要打发人去搬依莲来,说闺女总要见爹爹最后一面才行,青桐说等尚石头回来了就让他去接。 且说尚石头送下女眷,急匆匆赶车回来寻找野苇和芊儿的尸体,他沿路找了好久才找到,运回陈家医馆里来了。 他一见爷爷停尸在病床上,大惊失色,又讲了两位义女舍身救人的经过,一家人都肝肠寸断,又哭得昏天黑地。 青桐娘打发尚石头去接依莲,尚石头问是否给芳菲和巧儿两位婶婶的娘家门上报丧,青桐娘说:“不必了吧,城里这么乱,搅得亲戚们来了也都不安,还是不说了罢。” 陈青桐嘱咐说:“去了可别告诉她家俺爹的死讯,只说老人病了想闺女,要姐姐回来看看就行了。” 依莲这几天在家里老是眼皮跳,她告诉了乔向廷,乔向廷就剥开一瓣蒜,拿蒜皮给她沾在眼皮上了,说:“蒜解五毒,能趋吉避凶。” 这天午后,又有老鸹落在院外的柳树上叫个不停,扰得依莲心绪不宁,乔向廷又要拿棉球塞她耳朵,被她一把扯开,说:“你巴不得我变成个又聋又哑的老女人是吧?” 还不等乔向廷搭腔呢,就见乔载德领着尚石头进来了,尚石头行了礼,坐在那里也不大说话,只是说:“爷爷身上不舒坦,想请姑奶奶回去看看。” 依莲忙到里间去收拾衣裳,可越想石头那闪烁其词的样子就越觉得不对劲,最后她吓得站不稳了,坐在炕沿上喊乔向廷。 乔向廷赶忙进来,见她坐在炕沿上垂泪,就劝道:“你哭什么?他又没说什么话,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乔载德也要跟着去,乔向廷说家里离了人也不行,就没让他去。 尚石头一路加鞭狂奔,依莲再问什么话更问不出来了。 临近家门口,依莲一眼看见了悬挂的白布,她哎呀一声就栽到车下了,头上磕了一个大包,人也摇晃不醒了。 青桐忙跑出来救姐姐,又取来了银针照着人中扎下去,捻了几捻,依莲才醒过来,拍腿大哭。 陈青桐劝了又劝,怎么也劝不住,只好抱着着姐姐往家里走。 后面乔向廷这时也跪下了,冲着大门磕着响头,撕心裂肺地喊着:“爹啊,你怎么就不等儿子来看一眼啊。你这一走,我从此再也没有爹了……” 女婿这一哭,见了的人也无不落泪。 尚璞佝偻着身子出来了,也半跪在他身旁,陪着他哭。乔治拉起他俩,互相搀扶着进家门去了。 陈怀玉和野苇、芊儿的葬礼简朴而隆重,陈青桐原不想惊动众人的,可到了送葬的那一天,街上的人排成了长龙,有街坊邻居,有医者同仁,有数不清的百姓,甚而还有许多义和团受过伤的拳民……陈青桐身为医者,本来跟父亲一样是看透了生死的,所以他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悲伤,可当见到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前来送葬时,他又想起了跟父亲行医的点点滴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就把连日来积压在心中的悲痛,一股脑儿哭了出来,直哭得天地为之震动,一行数里的人见他这么悲伤,也无不悲戚。 芳菲和巧儿唯恐青桐哭坏了身子,就从女眷行列里跑出来,一边一个陪护着丈夫,一路陪着他哭,哭一阵劝一阵,可是青桐都哭哑了,还是劝不住,两人也止不住悲痛,哭一会儿爹爹又哭一会儿妹妹,她们永远忘不了危难之中舍身相救的野苇和芊儿。 队伍中依莲哭的声音最大,她悲伤得快要走不成路了,多亏芳华和倩儿搀扶着她,芳华怕她又背过气去,一边哭一边劝她,可是越劝越伤心,后来三人干脆一起哭起来,也是哭一会儿爹爹,又哭一会儿妹妹。 乔治紧跟在青桐的后面,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基督教会的仪式了,一切都按中国的礼节为老人送葬,他用了特殊的腔调哭喊着:“爹啊,是您救了儿子啊;爹啊,您上西南路啊;爹啊,您一路走好啊;爹啊,您在天堂安息吧。” 乔向廷和尚璞走在一块,他俩都是已经哭干了眼泪的人,如今看着好人一个个死去,内心又都死了大半,他俩互相搀扶着,都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呜咽着。 尚石头此时最忙最累,他一边悲戚,一边照应着前前后后的事,他想着和蔼可亲的爷爷,也想着无辜受害的妹子,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好人总遭厄运呢? 乔向廷和依莲回到老家时,人都瘦了一圈,旁人简直认不出他俩了,这时大家才知道他俩是去城里吊孝去了。 这下孟达礼和乔金宝两家都不愿意了,直埋怨不该瞒着亲戚。 乔向廷和依莲赔罪好几次,他两家才都不再说话了,相约着去路边焚香烧纸,祭奠亲家公。 孟达礼老两口想起亲家翁的好来,哭晕在了路边;金宝他娘也哭得走不成路。 乔载德和乔载禄两兄弟听了这个噩耗,当时就惊呆了,尤其是载禄,他不相信像姥爷这样的好人也会死。他哥俩都不敢明着哭,因为爹爹暗中告诫过了,谁也不准再惹他娘难过。他俩只在没人的地方偷着哭,尤其是载禄,哭起来没完,有一次被娘发现了,娘俩面对面哭个没完。 乔向廷知道了,气得打了乔载禄的屁股。 当乔载禄知道姥爷是被乔占鳌带人打死的以后,他恨不得活剥了他。他很生气二哥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来家,没人能出主意去报仇。有心去找二嫂商量吧,又怕她告诉爹娘。 他忍了又忍,好多次在梦里手刃仇人。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去集上买了一把短刀,连刀鞘揣在怀里,然后到赌场里去找他爹乔二乖拼命,可是赌场里的人说乔二爷不知去哪了,大概是带着人去烟馆了。 乔载禄寻人不着,又想起乔二乖是个地痞老大,行动就有人跟着,自己单凭一把匕首,也近不了他的身啊,想来想去,只好郁闷地回村来。 当他路过乔二乖的老宅时,使劲朝大门口吐了一口痰。还觉得不解气,赶巧肚子有些不舒服,他便爬上墙头,冲他家里拉屎,幸而无人撞见。 自从城里亲戚家遭了难,每次送粮时乔向廷都要亲自跟车去,有时依莲也去,为的是看看老母亲,在那里多陪伴她几天。 这功夫青桐和乔治也随义和团北上了,因本省新来了一位巡抚,他就是日后名声大噪的袁大人,他赴任后一改前任对义和团“以抚为主”的策略,改用铁血手段镇压起“拳匪”来。义和团眼见在本省留不住,便自发地向直隶等地转移。陈青桐和乔治想着父亲临终前“救救他们”的遗言,又见些淳朴的庄稼人临战则伤亡惨重,故而他俩谨遵先父遗言,与义和团共进退,不辞艰危去救死扶伤了;而拳民们都知道乔治是个好人,且最擅长做手术取弹片,也就不再嚷着杀他了,反而派专人保护他。 好在后来时局发生了变化,因列强对太后废止新政、囚禁光绪帝颇为不满,这令老佛爷心中十分不快而且不安,却又一直找不到对抗洋人的好办法,正一直忍气吞声呢。忽听说义和团有刀枪不入的神功,而此时京津附近就有拳民起坛请神的。既然义和团近在咫尺,她就派军机大臣刚毅和顺天府尹到涿州访查。 两位大人重任在肩,让人传唤义和团首领来见,说要见识一下义和团的神功。大师兄当即开坛,让弟兄们操演功夫,无非是什么长矛刺喉,什么枪扎一个点,什么刀砍一条线,两位大人看了频频颔首。 大师兄上前讨赏时,刚大人突然问:“方才的功夫虽然了得,也只是些常见的硬气功,不知可抵得住洋人的火器否?” 这一问,大师兄就有点气馁了,却又不得不找几个兄弟上来试试,大家都面面相觑,个个逡巡不前。 恰好乔占鳌正站在人堆里呢,因他不是大师兄的嫡系,所以大师兄一眼就挑中了他。 这一下把乔占鳌差点吓死,虽然他内套精钢马甲,但也怕击中脑袋啊,可既然是大师兄点着自己了,却又不得不站出来,他只好照着习武人的样子蹲好马步,又深吸一口气,嘴里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仙灵……” 就听呯呯两枪,他的胸口上随之冒出两股白烟来,人竟然没事! 众人大骇,都张着大嘴合不上了;两位大人也看呆了,鼓掌赞道:“好,好,果然刀枪不入,名不虚传!”遂命人重赏。 从此,乔占鳌在义和团中的地位陡然提升,人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行动时也准他骑马了。 两位大人当即回京,向太后陈奏:“拳民忠勇,神术可用!” 老佛爷大喜,又加上庄亲王、端郡王等亲近大臣也力主招抚义和团向洋人开战,这下老佛爷心中有底了,便传懿旨准义和团进京! 天下义和团纷纷向直隶一带集结,次第进京。 乔载智和孙来银也跟随西乡的义和团向直隶进发。 原来,他俩一直在西乡跟着拳师练拳来着,乔载智见这些拳民个个都淳朴善良,其中有被官府打过枷的,有给绅士掌过嘴的,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都苦大仇深,于是给他们讲革命的道理,重在宣扬兴中会的纲领,说:“兴中会是一个比义和拳还要大的坛,他们提出了改朝换代的口号,说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合众政府呢。那样,咱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拳民们听了,一个个疑惑地说:“俺不懂的,也记不住那么多。乾字门的师父说,咱要‘扶清灭洋’呢!” 乔载智只得三缄其口,心想:“他们虽要扶清,却也志在灭洋。我要革命,最终也是为了灭洋,道虽不同,好在志向相同!”于是他和孙来银也跟着义和团北上了。 当他们行至廊坊一带时,就听见从别处来的义和团兄弟说:洋人派军队坐着火车由天津向北京来了,说要去保卫大使馆。 乔载智听了,对新任的大师兄说:“京城是一国之根本,岂能容任外国军队擅入?不知朝廷可曾派官兵阻击?咱们应去勘察地形,在铁路两侧设伏,先截断铁路,让他进退不得,然后伏兵齐出,来他个瓮中捉鳖才好。” 大师兄说:“各地义和团各有各的旗号,你我只有这三五百人,怎么设伏?不如静观其变,看人家怎么着,咱也怎么着。” 乔载智着急地说:“各地来了那么多义和团弟兄,怎就不选出一个总首领来呀?往常在家乡时也只是各自为战,本就显得势单力孤,如今云集到这里,只见弟兄们纷纷扬扬的,可是群龙无首,这样如何能够统一号令、步调一致呢?” 他的忧虑不无道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6章 乔载智赴京杀敌 乔载智正与大师兄说自己的见地,却见一队绿营官兵打着一杆大督旗纵马跑来,鸣锣呐喊:“提督大人有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所有拳勇,都到杨村一带集合,违令者斩!” 乔载智纳闷道:“义和团是义和团,官兵是官兵,怎么义和团倒要听从官兵的号令起来?难道忘了此前官府对义和团赶尽杀绝的时候了?” 他本想再问个明白,却见众多义和团兄弟乌央乌央地蠕动起来了,真个向杨村方向进发。 乔载智他们人少,官兵先要大坛的义和团前行,他们只好耐心等着,最后才轮到他们。 原来是廊坊附近的义和团已在杨村路段截断了铁路,然后禀告了直隶提督聂士成大帅,提督大人令义和团都去杨村一线对洋人伏击。 这倒也正合了乔载智的计策,他们便紧随其后,向杨村行进。 然而当他们赶到杨村时,前面战事已开:洋人共有两千余人,由英国海军提督西摩尔率领,在杨村铁路线上驻扎,聂士成提督命令义和团打前锋,新组建的清军洋枪队在后面督战。 那些拳勇们手持大刀长矛向火车冲去,西摩尔满不在乎,因为他们装备着最新式的重机枪,待拳勇们靠近时,他一声令下:“开火!” 机枪轰鸣,霎时战场上倒下一片片的尸体。 拳勇们实在顶不住这么猛烈的火力,掉头就往回跑,不料后面又被清军洋枪队的排枪射击,又一片一片地倒下去了,只好再掉头去杀洋人,可这边的火力更猛,又一片片倒下去了。 如此几个来回,第一波就所剩无几了。 战场上的义和团少了,洋人的机枪就打到了清军的阵地上,洋枪队是新组建的,枪法都不准,胡乱开枪并打不着洋人,但洋人的机枪扫射过来,清军接二连三地阵亡。 督战的军官再让后面的义和团冲上去,一波又一波地倒在洋人的枪口下。 终于轮到乔载智和孙来银他们上场了,大师兄一声怒吼,身先士卒,挥刀就冲了上去,孙来银也喊着“杀洋鬼子啊!”奋力向前冲。 乔载智发现身边有个清军的尸体,洋枪就横在他的身上,旁边还散落着子弹袋,他顺手捡起那支洋枪来,又把子弹袋系在腰上,也冲了上去。 前面的拳民陆续倒下了,那孙来银渐渐越过大师兄,跑在最前面了,虽然他辗转腾挪的功夫了得,却也躲不开呼啸的子弹,稍不留神就被击中了小腿,扑地倒了。 乔载智也冲锋在人群中间,他见洋人的火力实在太猛了,不能硬冲,恰好前面有一堆尸体,他便扑倒在尸体旁边,观察起敌情来,见火力最密集的地方都有洋人架着机枪,他也就不管别人如何冲锋、如何倒地了,只平心静气地趴着,端起火枪来,装上子弹,瞄准一个机枪手,“啪”地就是一枪,那挺机枪登时哑了。 洋人指挥官一愣,他也不知这机枪手是怎么死的,清军的战壕里洋枪队不太敢露头,胡乱放枪,也不知是哪个清军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然击中了一个机枪手——他想。 这时后面的拳勇们又冲锋上来了,洋人的机枪又吼叫起来,又有成片的义和团扑地倒下了。 乔载智瞅准空档,又瞄准一个机枪手,“啪”地一声,又一挺重机枪哑了,拳勇们乘机又冲锋。 如此反复冲锋,乔载智也先后击毙了七个机枪手,指挥官终于发现这冷枪是从哪里打来的了,他用指挥刀一指,机枪火力哒哒哒地向这边攒射,那些尸体哪能挡得住这么多子弹,“噗噗噗”,他的肩膀、胳膊上中了几弹,最要命的是脖子上也被一颗子弹穿过,乔载智眼前一黑,就没什么知觉了。 当乔载智醒来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竟然是他可亲可敬的青桐舅舅。 舅舅见他睁开了眼,长舒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活过来了。” 原来陈青桐和乔治在杨村开了战时医院,救治义和团与和清军的伤员。他俩正忙得晕头转向时,忽见乔占鳌带着十来个弟兄来了,还拉着一匹马,马上驮着两个横卧的伤员。 陈青桐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二话不说抓起身边的一杆长矛就要与他拼命,吓得乔占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自己实在无心杀害老人,只是为了杀洋人才误伤的!说罢痛哭流涕,还打着耳光说自己不是人。 乔治听了,说他说的基本属实,那几个跟随他的拳勇也证实确是如此。 青桐这才镇定了下来,慢慢放下了长矛。 乔占鳌忙站起来指着马上的伤员说:“你俩还是先救人吧,这可是你们自己人,是我把他俩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 乔治忙走过去往下扛伤员,却突然惊叫一声,回头对青桐说:“啊?是你外甥!快来啊!” 青桐也吃了一惊,忙跑过来看,果然是乔载智;又看看那个,是常来他家送粮食的孙来银。他一见亲人受伤了,心里登时突突的,以至于有些手忙脚乱了。 那几个拳勇帮着把他俩抬进了临时搭建的手术室,乔治先为乔载智止血,然后取弹片,再用药。 孙来银伤得倒不很重,一颗子弹射穿了小腿,也为他止住血、撒上金疮药、包扎了伤口,他很快苏醒过来了。他醒过来就问少东家伤得重不重,乔治说:“他的伤势很重,肩膀上挨了两枪,里面都有弹片,胳膊也被打穿了,血肉模糊。最要命的是脖子上也中了一枪,子弹从大血脉和气管之间穿过了,假如再偏一点儿他就没命了!” 正如他说的,乔载智一直深度昏迷着。 这期间乔占鳌和他那几个弟兄倒也不错,跑前跑后地帮着照顾伤员。 陈青桐问起他是怎样找到两人的,乔占鳌说:“我带领着三五十个弟兄来到杨村,我栓牲口的当儿,弟兄们冲上去了,很快就剩了这几个人,我吓得浑身哆嗦跑不动了,就势倒在了地上。等洋人已撤走了,据说是撤回廊坊去了,俺们帮忙打扫战场,凡是还有口气的就往回送。我突然发现本村的两个人卧在尸体旁,已奄奄一息了,你说都是乡邻乡亲的,我能见死不救吗?我就把他俩抱起来搁在马上了,送到这里来了。却没想到这里是姑老爷开的医院,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也是苍天有眼,该着二少爷性命不绝。我,我这也算将功折罪了吧,行不?” 乔治听了,却说:“什么?将功折罪?远远不够!你虽然没亲手杀害老爷子,可也是你让放的箭。再说那两个女孩子明明死在你的手上,三条人命呢,你觉得能赎罪吗?” 乔占鳌哑口无言。 乔治接着说:“上帝是最仁慈的,他教我们要有博爱之心,你要想赎罪,那得一直跟着我们,救更多的人。只有把伤员都救完了,你才算将功补过。” 乔占鳌听了,一咧嘴,因他这次亲眼看到了血腥的战场是如何惨烈,早就想脚底抹油开溜了,这下可好,被乔治和青桐给绊住了,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脱了。好在救治伤员总还不至于到战场上去,这也算是一件侥幸了。 乔载智清醒以后,见了舅舅就哭了。 后来他简单说了自己从西乡到这里来的经过,却并没有提及自己在战场上打死了多少洋人。 陈青桐见他伤势沉重,只嘱咐他安心养伤,别想太多。 孙来银因陈家的金疮药百治百效,很快就能瘸着腿走路了,他怕别人看护少东家不经心,自己硬撑着专门照顾他。乔占鳌的几个弟兄又跟着别的义和团走了,他们志在去抢京城里的金银珠宝;乔占鳌怕到前面去会吃枪子儿,情愿留下来帮着救治伤员。 义和团很快要进京参加新的战斗了,战地医院也要随之转到京郊去。 原来,经过廊坊一役,清军在战场上找到了七具洋人的尸体,赶紧上奏给太后,在奏章中大书特书,标榜取得了廊坊大捷。 老佛爷喜出望外,下旨隆重嘉奖了取得廊坊大捷的官兵;同时她也觉得洋人不过尔尔,并非什么钢筋铁骨,而我大清拳民却是刀枪不入的!于是,她很有底气地以光绪帝的名义写了宣战书,主动送到英、法、德、美、俄、意、日、西、比、荷、奥的大使馆里,同时向十一国宣战!同时悬赏捕杀洋人:“杀一洋人赏五十两,洋妇四十两,洋孩三十两。” 义和团及清军于是纷纷向京城集结,进京之后杀洋人,烧教堂,灭洋物,——当然也不乏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滥杀无辜者。 洋人的使馆都成了前沿阵地,筑起了防御工事负隅顽抗。 那些朝廷当权派见清军和义和团声势浩大,以为大势已定了,为了替太后老佛爷出气,竟欲率义和团六十多人奔赴瀛台弑光绪皇帝,幸而太后顾忌洋人的感受,及时阻止而未杀成。 义和团到处杀洋人、烧教堂,还加紧攻击大使馆,最终演变成了国际军事冲突,美、英、法、德、俄、日、意、奥八国联军,携带重武器,先攻陷天津,然后向北京进发,因其武器犀利,沿途也并没遇到什么有力的抵抗。 八国联军很快来到了京城之外,义和团和清军奋力抵抗,然而很快就被攻破了,义和团进行巷战,可联军五天就占领了全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太后老佛爷吓尿了裤子,携皇室仓皇离京,逃往西安,临走时还不忘把光绪帝最宠爱、最知心的珍妃推进后花园的井里活活淹死。 这时乔载智和孙来银正借宿在廊坊附近的村民家里,他俩经过金疮药的治疗,恢复得很快,孙来银虽还瘸着腿,但已不那么疼了;乔载智的腿脚没事,行动自如,只是胳膊、肩膀和脖子不敢乱动。 又待了十来天,他才敢抬胳膊、耸肩膀、扭脖子。 他俩商量下一步怎么走,若去京城杀洋人,那是不可能的了。孙来银想回老家疗伤,乔载智却说:“我想去南方找革命党!” 孙来银说:“少东家你要想仔细!如今这铺天盖地的义和团都斗不过洋人,区区几个革命党,能掀起几个浪头?能成什么气候?” 乔载智说:“我正是看到铺天盖地的义和团不中用,所以才去找革命党。革命党虽然人少,却是有纲领的队伍;义和团虽然人多,却是各自为战,一盘散沙,且看不清敌友,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这恐怕早晚要吃大亏!” 孙来银说:“招安后‘扶清灭洋’,朝廷总不至于亏待义和团,难道还会卸磨杀驴不成?” 乔载智苦笑说:“梁山一百单八将也招安了,最后下场都很惨,那还不是教训吗?你要不信,走着瞧吧。” 孙来银说不过少东家,便也不再言语,只说伤势未好,不可远行。 乔载智想了想,便答应先回家养伤。孙来银忙替他收拾包裹,一同回乡。 乔载智虑及孙来银的腿伤,想雇辆马车代步。可孙来银是穷极了的人,哪里舍得花钱雇车?他们走了大半天,早早投宿歇下了,第二天孙来银的腿果然疼得有些厉害,只好暂歇半天。 午间,就听门店里闹将起来,原来是来了两个游兵散勇,不光要吃霸王餐,吃完还要打架呢。孙来银认出那两个拳勇竟是乔占鳌的小弟,一个叫王五,一个叫赵六,忙告诉了少东家。 乔载智出来大喝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他俩九死一生从京城逃回来,已成了惊弓之鸟了,转头见是乔载智,他俩倒也认识他,忙陪着笑脸,过来相见了。 乔载智问:“干嘛吃饭不给钱?还想打人!” 王五说:“瞧您说的,但凡兜里有钱谁愿意这样?俺俩实在没辙,才出此下策。” 乔载智替他俩向店主人赔了不是,又付了钱,便问起北京的战事来,两人说:“俺们这次从家乡出来了五十多个弟兄,最后只剩下俺俩了——哦,加上在战地医院的乔二爷,拢共还有三个人,真惨啊!” 乔载智和孙来银听了也黯然。 赵六说:“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拳脚功夫,什么铁布衫,什么金钟罩,在洋人的火器面前都不值一提!” 众人点头,都唏嘘不已。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7章 载智回省城落脚 且说赵六讲起洋人的火器,王五说:“嗯,不光洋人的火器厉害,那官兵的火器也促狭得很。唉,洋人可恶,朝廷官兵更可恨!” 孙来银忙问:“这话怎么说?”王五说:“前头是洋人的机关枪,后头是官兵的火枪队,两下里冲咱开火,那还能有跑?” 赵六也接过话题来说:“就是呢,进京以后,幸亏俺俩当时正在一个官人家里搜东西,才保住了这条命。嗨,他奶奶的,俺们翻箱倒柜的找了一通,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找着,都怪前头的兄弟们眼尖手快,早抢光了。他们不光眼尖手快,还心坏的很呢,相不中的就烧——我俩看见一幅烧得只剩了个边边儿的画,看剩下的那一角煞是好看,那上面写着什么来着?” 王五颇识几个字,说道:“写的是‘万象图’,咱看着好看,可那些拳民都是不识字的,画得再好又有啥用?也不顶吃喝,所以他们就给烧了呗。哎,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我是可惜那么好看的画白白给烧了,嗯,不说废话了,幸亏俺俩躲在那个官人家里,出来的晚,不然也早没命了。后来我又扒着门缝往外一看,哎吆妈呀,地上到处都是师兄弟的尸首。后来,俺俩也没脱了被流弹崩着了……” 乔载智听了,不禁痛心疾首,因为他知道尚伯伯曾有一幅画叫做《万象图》,被一个大官给勒索走了,他还为它吃尽了苦头呢,不想如今竟毁于战火之中! 他看着那两位拳民,心中暗叹:“唉,当世事失控时,最怕的就是把人们心底私欲的魔盒打开,那恐将是一场浩劫!” 这时店主人为了感激乔载智,给送上了几个包子,还问有啥需要尽管说。乔载智忙问能否帮忙雇一辆车来,店主人说自己的弟弟就是个车把式。 乔载智大喜,忙让他叫了弟弟来,当场议定了雇车的事,因需四人共乘,他还多付了一倍的钱呢。 就这样,他们备足干粮上路了。 四人进了城里,因一路没吃一顿好饭,乔载智便请他仨到姥姥家里打牙祭。王五和赵六当时并未参与他家杀人的事,也就坦然跟着去了。 来到门口,乔载智一眼看见了挂的孝幔,还有用白纸写的悼联,他的脑袋嗡地一声,也不顾伤口疼了,跳下车就往院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姥爷,姥娘,我回来了……” 他一口气跑到屋里,却见冷冷清清,转头看看里间,姥娘正在床上侧卧着呢。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去,跪在床头拉起姥娘的手,喊着:“姥娘,我回来了。” 他姥娘睁开眼看见外孙回来了,老泪横流,哆嗦着用手抚摸他的头说:“我的孩儿啊,你可回来了,你再不来,连姥娘也见不着了。” 说完大哭。乔载智着急地问:“姥娘,你怎么了?姥爷呢?” 他姥娘哭着说:“你姥爷出远门了,他,他再也回不来了。”说完呜呜哭出声来。 这时芳菲和巧儿听到哭声,以为老人又想起往事来难过了,都赶了来劝慰,却见她娘儿俩正拉着手哭呢,知道是乔载智回来了,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都站着落泪。 乔载智看见她们,忙站起来挨个问:“姥爷去哪了?他怎么了?说话啊!快告诉我!” 一边问一边挨个摇晃,二人都抽泣着不开口。 这时尚石头从外面跑进来,拉他到外间来,把老人和野苇、芊儿遇害的事说了一遍,乔载智听了,嚎叫一声,猛然跑到墙边,咚咚咚地撞起头来。 这时尚璞也就过来了,他见乔载智撞头,喝道:“住下!你这孩子,白长这么大。男子汉大丈夫,你难道也学那匹夫之怒,以头抢地尔?” 乔载智见了尚伯伯,这才冷静了些。 尚璞拉起他的手,却见他不敢抬胳膊,忙问:“怎么?你胳膊带伤了?” 这时孙来银也进来了,就把两人负伤的事说了一遍。 他姥娘在里间听了,颤巍巍地过来查看他的伤势,但见他脖子上、肩膀上、胳膊上都有累累的伤痕,就心疼地搂他在怀,哭道:“我的孩儿啊,你这是又在外面受了多少罪啊!” 乔载智告诉姥姥:“已经好多了。多亏了舅舅和乔治,是他俩救了我。” 众人听说有青桐的消息,忙问他近况如何,乔载智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当大家听说战斗如此惨烈、他俩又离战场如此近时,无不牵挂他俩的安危。 巧儿做好饭摆到了前厅,王五和赵六一见,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起来。乔载智和孙来银却难以下咽,尤其是乔载智,他的喉咙一直处于梗堵状态。 尚石头见王五和赵六吃东西一点也不人样,问过才知道是乔占鳌的小弟,气得他跑出来嘱咐巧儿:“不要再上菜了,喂了狗了。”巧儿也才知道那俩不是什么好人。 尚石头回屋,当着他俩的面痛骂乔占鳌不得好死,说早晚要去找他报仇!王五却说:“俺们乔二爷是道上的人,做事有时难免鲁莽。但是大家可别忘了,他在廊坊可是救了你家表少爷的命呢!不信,你问他俩……” 乔载智和孙来银不得不点头。大家见状,反而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尚璞想了想,杵一下拐杖叹道:“唉,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愿他从此洗心革面,真心悔过,一心向善也就好了!” 乔载智说:“是啊,他如今一直和舅舅在一起,哪怕一天学舅舅一点儿,自然也会一心向善起来。” 尚璞点点头,又叹道:“可惜这个世上,像你舅舅这样的人太少了。” 赵六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摇头道:“嗨,俗话说‘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这是世态常情。就像俺们在道上混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强者为王;若是怀有妇人之仁,那就人善被人欺了。比如大师兄吧,他是刀枪不入的人,有此神功,谁敢不敬?” 王五也说:“就是呢,我听说,朝廷这次招安义和团,正是因为俺有刀枪不入的神功,想借俺们的神功对付洋人的,谁料洋人的火器太厉害了,破了俺们的神功。” 尚璞听了,叹一口气,说:“凡是愚昧之人都迷信什么神功,误国误民。比如北宋末年,金兵大举南下,包围了东京。宋徽宗和宋钦宗束手无策,听人说有个叫做郭京的人是个半仙,能撒豆成兵,他爷俩大喜过望,忙请他来守城。那郭京将城门大开,自己坐在城楼上念念有词,做起法来,可并不见什么天兵天将。金兵见城门洞口,于是鱼贯而入,郭京自顾逃了,宋室宗亲全部束手就擒,被押到北国受苦去了,徽钦二帝在五国城坐井观天,客死他乡,这就是史上有名的靖康之难。唉,这都过去了七八百年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相信‘刀枪不入’的神话,太愚昧无知了!让这样的人执掌朝纲,那大清国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乔载智连连点头,说:“对呀,要不我常说靠神功是不行的,靠皇帝也是不行的,咱们中国要想有出头之日,唯有靠革命!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参加革命党!” 王五听了,咂摸了一下,也说:“嗯,革命也好吧,革这伙妈妈的达官贵人的命!不光愚昧,还阴险狡诈、出尔反尔呢。”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札密函来——那是他搜尸时得来的,率直地说:“这是我从一个绿营军官的身上找到的,不瞒众位说,我也认得几个字,我看了一遍,才知道朝廷将义和团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乔载智忙接过来看,见上面赫然写着:“上谕:此案初起,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铲除不可……” 王五说:“看着了吧,真他奶奶的!明明是朝廷要咱们进京杀洋人的,可他们一看打不过八国联军,就翻脸不认账了,反而跟洋人合起伙来,从背后下手,兄弟们生生地被朝廷给卖了!” 原来,这份上谕是真的。太后老佛爷出走逃往西安后,她为了讨好八国联军,就借皇帝之名发布了上谕,将战争的责任全推到了义和团头上,并令各地清军予以剿杀。 当时她身边有个仇视洋人的近臣还忧心忡忡地说:“而今洋人占了北京,何如再借助义和团之力夺回来?这样也不至于丢了祖宗的江山社稷啊!” 太后却觍着脸说:“宁与洋人,不与奴才!” 然后,又传懿旨,指派庆亲王与李中堂为全权特使与各国和谈。她怕两位大臣太过强硬惹翻了洋人,还一再嘱咐:“尔转告来华各国: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就这么着,义和团在腥风血雨中被朝廷和洋人联合绞杀了。 尚璞、尚石头也先后看了上谕,都气得七窍生烟。 乔载智再次对众人说:“嗯,我多次说过了,这样的朝廷是靠不住的。咱们中国要想复兴,唯有革命,破旧立新才有希望。嗯,赶明儿我就去找革命党!” 尚璞拍掌叫好,说道:“好,好,我没看走眼,这孩子果然和你钱叔叔、彭大人一样,都是心怀天下的人!尤其眼下,你即便身负重伤,仍不辞水火,这让我对你更加肃然起敬了!不过,你现在可不能走,须在这里将息些时日,待伤口痊愈,养好身体再走不迟。”乔载智和孙来银听了,都点点头。 尚璞又反躬自省了一下,愧疚地说:“唉,说实在的,这些年我因受了些困厄,就借酒解愁,贪杯买醉,等于自暴自弃了。好,从今往后咱爷俩共勉,我也戒除酒性,从新拾起教鞭来,竭心尽力教授义学,保准做到诲人不倦。至于石头嘛,也让他腾出身来,像你一样去做一些匡世济时的大事!” 乔载智、尚石头听了,心里无比欣慰,就像是一下看到了尚伯伯年轻时的样子。 正在这时,就听外面有人造访,尚石头跑出去一看,却原来是张富来了,他对尚璞说:“三姨夫,你前次去报官,老爷说人命关天,今儿叫人来传唤人证过堂。我想着咱家中多是女眷,就亲自来了。老爷今儿好不容易要坐堂,实属难得,——外人不知晓,他老人家近来忙得不可开交。唉,好容易把拳匪给赶走了,谁知南方又闹了革命党,那可是彻头彻尾的反贼,要夺咱大清的江山社稷呢!如今已有革命党窜入本省,鼓吹什么革命。袁中丞十分震惊,张贴告示捉拿逆党,说拿获一个赏银一千两呢!可逆贼脑门上也没写着‘逆贼’啊,上哪找去?呵呵,闲话少说,那天的凶案谁是目击证人啊?随我走一趟吧。” 尚璞和乔载智心里有点发虚,正不知如何开口呢,尚石头忙接过话题来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凶犯当街杀死两个女孩的,我愿去作证。” 张富点点头,连坐也不坐,就带着人走了。 这里王五和赵六吃饱喝足,稍坐片刻,也向大家告辞,就此回老家去。 他俩还问孙来银走不走,意思也好再搭顺风车。 孙来银看看乔载智,他既不放心少东家的伤口,也担心他独自去参加革命,路上会有闪失——要知道,擒获一人,赏银一千两呢! 乔载智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去找革命党,而让他回老家报个平安为好。 孙来银只好听从少东家的安排,与那两人一起回乡。 这时车把式已回廊坊去了,陈家虽有一辆马车,却需时常接送病人,亦用于外出采购药材——原来青桐与乔治虽然不在家,但芳菲经多年的耳闻目睹,也已颇通医术了,来找她看病的人也不少,故而他家的马车是指望不上的。 孙来银三人来在街,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看有无马车可雇。依着孙来银的想法,想去运河码头坐船,那样虽然慢些,却能省些钱。王五和赵六心急,都想雇车,却见街上很冷清,没车可雇,也只好跟着去码头了。 不料到了码头三人又起纠纷,竟由此惹出了天大的麻烦!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8章 尚璞跳黄河殒命 且说三人来到码头,正等航船呢,刚巧有一辆马车送客人来了,客人一下车就空出来,车把式正要返程。王五连忙上前叫住,问他价格,那个车夫是个实在人,说是看着给。他俩就都看孙来银,孙来银此时已决定坐船了,只是不做声。 王五和赵六急了,骂骂咧咧地说:“妈妈的,俺们大师兄救了你俩的命,今儿蹭你一趟车,你还这么磨磨唧唧的,真不识好歹!” 孙来银也急了,没好气地说:“他救了俺俩的命是不假,可他还欠着俺亲戚家三条命呢!” 那俩本是蛮横惯了的人,凡能用拳头说话时绝不废话,今儿又欺负他孤身一人,便要与他放对儿。 谁知孙来银在西乡是练过梅花拳的,功夫不浅,虽然小腿受了伤伤,但对付他俩这等小混混绰绰有余。一来二往,王五、赵六就鼻青脸肿了。 车夫见状吓跑了,王五眼见来路不对,也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边跑边喊:“妈妈的,等着吧。” 赵六也跑着喊:“等着吧,妈妈的!” 他俩离开码头,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去报官请赏吧,他那少东家是革命党,只要抓住他一千两银子到手了!” 他俩打定主意,便去报官。 幸而那个车夫并没走远,他心里很鄙夷这两个人,明明自己想坐车,却硬要别人付钱!因而远远观看三人谁胜谁负,却见两人斗败了,他没来得及走呢,就被他俩跑过来截住了,硬要坐他的车去巡捕营报官,说要捉拿革命党。 车把式先要钱,他俩一瞪眼,说:“爷有钱还能坐你的车?等抓住那个革命党,领了赏钱再说吧!”说完,硬逼着他赶车走。 车夫心里骂着,只好拉着他俩去巡捕营了。 等着他俩进去了,车夫心想:“那个年轻人功夫了得,看来真是个革命党,但要是被官府抓住可就没命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还是去给他报个信吧。” 他又跑回运河码头来,幸好孙来银还没走。这个消息把他吓了一跳,急忙付钱雇了他的车,往陈青桐家里赶来。 这时尚璞正跟乔载智谈论义和团和战地医院的事呢,就见孙来银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尚璞大吃一惊,他知道乔载智一旦被官府抓住,那就是一死,而且还有可能累及父母妻子,被满门抄斩呢。 此时他的心头只有一个字:“走!” 可是尚石头还没有回来,乔载智身上又有伤,车把式放下孙来银就跑了,如何才能送他安全离开呢? 幸亏孙来银会套马车,他将陈青桐家的马车套好了,说自己就跟少东家一块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再说,自从爹爹和妹妹被为富不仁的财主害死以后,他也早就想造反了,只是苦于没有领路的人。 尚璞虑及旱路上关卡重重,十分凶险,要他俩走水路,从小清河上船,行至海边再换成海船去南方。为此,他要亲自驾车送他俩走。 这时天色已不早了,三人匆匆上车,尚璞驾车驶出街头。 还没走多远呢,官兵就赶来了,众人交错而过,这时王五猛然一转头,发现驾车的人好熟悉,他与赵六仔细辨认一下,认出居然是尚璞,又见车棚内影影绰绰的,估计乔载智就在车内。他俩大喊一声:“革命党在那辆车里呢,快追呀!” 巡捕的官兵一听,掉头追来。 尚璞有些心慌,骤然加鞭,差点把自己闪下车去,那匹马长嘶一声,一路狂奔,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地响个不停,吓得路人赶紧闪开。 那伙官兵紧追不舍,一路追出了城,此时天色已晚,后面的官兵们打起火把来。 尚璞赶车行至荒坡处,见灌木丛中有些坟头,他说:“你俩不能呆在车上了,既然咱们已被官兵盯上了,恐怕早晚会被追上。我看灌木丛里有些坟头,你俩赶紧下车去那里躲一躲。我赶着车引开他们,你俩再向东南跑,到小清河搭船去吧。” 他仨也不知此处已接近黄河了,再往前就没处去了,幸亏尚璞叫他俩下了车。 乔载智和孙来银再三嘱咐尚伯伯小心驾车,绕几圈赶回家去就好。 他俩跑进灌木丛中去了,在那废弃的坟坑里藏身。 不一会儿,那些官兵打着火把从这里追过去了,他们只望着马车追。 尚璞一边赶车,一边回头张望,见那些火把并没有在坟圈子那里停下,这才放了心,赶着马车只顾走。 这里有两条道,一条可绕回城里去,另一条则去往黄河的堤坝了。尚璞前番把眼睛哭坏了,又加上夜间辨不清方向,他驱车就奔着黄河堤坝来了。 他见后面的火把紧追不舍,便又加了一鞭,可越跑越觉得不对劲,只见前面是滔滔的河水,闪闪的水光有些怕人;他又加了几鞭子,想赶紧离开这里,然而再跑一阵,前面竟然没路了,只有无际的黄水流向那无尽的黑夜。 他的心一沉,不由得回头张望,见火把是越来越近了,假如自己被活捉,官兵发现车棚里没人,那么俩年轻人的命也就保不住了! 他心中大急,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他素日是个看淡生死的人,在他心中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不失为君子最好的归宿,何况此时以一命换两命呢!再者,那可是两位年轻人的命,而且都满怀着革命的志向,承载着美好的希望。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了,只回头向省城方向看了一眼,心里默念:“永别了,我心爱的两位夫人!永别了,我远在异乡的两个儿女!永别了,我所有的朋友,青桐、乔治、石头、向廷……。钱易兄弟、彭大人,我来了!” 他把双眼一闭,扯了扯缰绳,正对着黄河猛然加鞭,那马长嘶一声,奔着黄河飞跃而去。 可叹一介清流、一位鸿儒、一代丹青巨匠,就这样被河水卷进漩涡,葬身泥沙,魂归大海了。在那里,他将与他的学生钱易和一众英雄们相会,畅谈各自心中美好的愿景了。 乔载智和孙来银一直在坟圈子里远望着呢,虽夜色朦胧看不清楚,但在火把的映照下,分明看见那辆马车跃进黄河了。 乔载智心如刀割,就要跳出去救人,却被孙来银牢牢坠住了,说:“你去也是白送死,有官兵守着呢!再说河水那么大,任谁也找不到人!你要是被官兵抓住,尚先生岂不白死了?” 乔载智压低声音抽泣起来。 孙来银却很清醒,他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趁着官兵还没回来,你我赶紧走。” 乔载智也冷静下来,他俩悄悄起身向着东南方跑去,跑了大半夜,见后面没人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乔载智想了一下,就说:“咱两个需留下一个去报信,不然尚伯伯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叫家里人怎么活啊?” 孙来银点点头,因乔载智已被王五和赵六告发,被官府列为革命党了,那只能由他回去报信。 就这样,二人匆匆分别,摸黑各奔前程。 孙来银走了大半夜,天色大亮时才来到尚璞家门口,却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哭声,他心里纳闷,是谁提前来报的信?他紧跑几步来到家里,却见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站在檐下哭。孙来银赶紧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这时尚石头从屋里出来,见了他,一把抱住问:“我师父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俺师娘死了!” 孙来银大惊,忙问:“什么时候?” 尚石头就说:“就是你俩和俺师父走了之后,俺师娘觉得心神不定的。他为了宁神,就回屋里作画去。到半夜了还点着灯,俺小师娘进去看,谁知她正抱着一块摔碎了的砚台哭泣呢。原来那块砚台是师父给她的,说是师父的师父留下的,当时她正专心作画时,屋里那只瘟猫爬过去捣乱,一下把好好的砚台蹬下来摔碎了,师娘大惊,拼在一处也难复原了。小师娘进去时,师娘只说心口疼,说是心肝像被人揪走了似的。她让小师娘给她打了盆水来,洗脸洗脚后就去炕上躺下,和衣睡了一会儿,再去看时却断了气。西院婶子也过来了,都哭死过去都好几回了。” 孙来银听了,哭道:“她果然有感应!尚先生他,他跳了黄河了!” 尚石头“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这时倩儿、芳菲和巧儿都闻声出来了,忙问又怎么了。孙来银就把尚璞为了救他俩,驾车冲进黄河的事说了一遍。 别人犹可,倩儿先就急死了,噗通一声跌倒在石阶上,芳菲又是掐人中又是压合谷的,这才把她救醒,她坐在廊下嚎啕大哭。 西院的老人又颤巍巍地过来,“肝”啊“肉”的哭了一场。 孙来银倒还冷静,劝大家节哀,然后商量一下怎样打捞尚先生。 尚石头红着眼睛说:“我就是跳河钻进泥里去,也要把师父找到!” 他和孙来银带了锹、锨,还有绳索,要去河边搜寻。倩儿和巧儿带着孩子们也跟着,走了大半天才来到河边,只看见黄澄澄的河水奔腾不息,别说人的尸体,就连车和马也不见了,早被水冲走或被泥沙吞没了。 孩子们跪地大哭,尚石头突然起身就要往河里跳,他要挖泥沙找师父。 孙来银身手敏捷,一下把他抱住,他还奋力挣扎。 倩儿哭着劝道:“好孩子,这么宽的河,这么多漩涡,你师父早就被漩到河底了。咱都回去吧,回去给你师父和师娘发丧,叫他俩的灵魂早些在天上相见。” 巧儿也劝,大家这才哭着回来了。 已是第三天了,依倩儿的意思是不报丧了,因为尚璞和芳华生前早就将生死看淡,她常听他说:“醉后何妨死便埋!”也常听她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芳菲却不同意,说:“前番俺公爹走了,只告诉了依莲姐,俺哥后来好不生气!今儿是他亲姐姐和姐夫死了,要不告诉他,他还不得急疯了?还有向廷哥,他和俺姐夫最要好,他知道了,却不告诉他,也得急死。” 倩儿和尚石头想了想,也只好同意了,就让孙来银回去报丧。临走巧儿还叮嘱:“别忘了告诉俺爹娘一声啊。” 这回孙来银不再疼钱了,他雇了马车,昼夜兼程来到乔家村。 他先到了东家家里,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一遍。 乔向廷大吃一惊,痛哭一场,一再说:“尚兄是为了救我家孩子死的,我去要去给他披麻戴孝。唉,今年这是怎么了?流年不利,竟然死了这么多人!苍天啊,你开开眼吧,他们可都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啊!” 依莲也哭着说:“你快去告诉金宝兄弟,商量一下怎么走——可别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她乍一听姑娘、姑爷没了,可受不了。” 乔向廷和孙来银分头告知了乔金宝和孟达礼家。 乔金宝听了,也差点疼死,他又不敢告诉母亲,只好瞒着她说要出去卖布;曹云纤也说:“他出远门俺不放心,俺也要跟着去照顾他,有事也好商量。” 他娘因乔金宝在外出了事才回来,有曹云纤跟着去她稍放心些,也就满口答应了。 孟达礼是上了年纪的人,又赶上抱恙在床,便叫儿子秋生跟着去了。 尚璞和芳华的葬礼也办得简朴而庄重。 尚璞对乔向廷有半师之谊,他执意要在灵前持弟子礼,披麻戴孝,倩儿再三拒绝,然而乔向廷死活不依,他领着尚石头和义学里的孩子们在灵前举哀;依莲也以儿媳的身份戴孝。 尚璞家虽然没有惊动亲友,但李老四、张富两家来了,许多仰慕他的文人也来了,王苍娃村里的人几乎全出动了,城中那些曾经得到过他赈济的人也来送葬。 乔向廷走在送葬的队伍中,感慨地想:“如果一个人死了,能有这么多非亲非故的人送行,那这个人就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49章 革命者遭出籍 乔向廷回去不几天,就打发孙来银赶车去城里送粮送油送菜。 孙来银回来后又哭,乔向廷已害怕听到什么不利的消息了,怯怯地问:“又怎么了这是?” 孙来银悲怆地说:“倩儿小婶子走了。” 乔向廷这才想起她老家原不是本地的,就问:“她去哪里了?” 孙来银哭出声来了,说:“她,她跳黄河了……” 乔向廷和依莲都惊叫一声:“啊?她怎么这么想不开?” 孙来银说:“小婶子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还给自己的女儿可馨写了一封信,嘱咐她好好做人,遇事多向安邦哥请教。她还给尚公任留了一封信,告诉他爹娘都是被官府逼死的,要他立志改造这个不公的世道。她把信藏在抽屉里,然后趁尚石头不在家,就说想去河边祭奠一下相公。她雇了车,去河边祭拜。尚石头回家急忙去河边找她。远远还看着她在那里跪着呢,可转眼之间,她一头扎进黄河里了,哪还能找到她的影子!呜呜……” 依莲听了,说:“好一个贞烈的女子!她忙里忙外地替相公和主母发丧,那是为了把家里的大事办妥,然后她再去殉情啊!唉,她比那些守着贞节牌坊过一生的女子强多了,她是天下真正的贞洁烈女!” 乔向廷也点头,两人哀叹了一会儿,只得又跑去跟乔金宝说了,这时金宝娘已经知道三女儿不在了,已不知哭了多少次,这回听说倩儿又没了,直哭得肝肠寸断,说她也是自己的亲闺女,——比亲闺女还亲呢!非得挣着亲去奔丧,大家好说再说地劝住了。 乔金宝两口儿和乔向廷一家、秋生一家又去吊丧,到城里才知道陈青桐和乔治回来了。 虽然倩儿只是尚璞的侧室,但是陈青桐四处报丧,连李老四、张富两家也告诉了,还有他江南的亲友,再加上那些常来切磋篆刻和刺绣的名家,还有他行医交下的许多朋友。 他不仅是为了祭奠倩儿,更是在祭奠自己最知己的好友、最贴心的兄长尚璞。因为他亡故时,他不在他跟前,他心里的苦痛是无以复加的! 乔向廷又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因他见内弟太过悲伤,想多陪着他说说话,好歹能替他开解一二。 昏黄的油灯底下,哥俩从小时候的事拉起,一直说到今天这个毫无生机、令人窒息的世道。 陈青桐说:“这回义和团起事,真让人看清了朝廷的嘴脸,它已不是咱老百姓的朝廷了,而是彻头彻尾的洋人的朝廷。看来载智这孩子选择的路是对的,革命,也只有革命,才是救国救民的唯一出路。” 乔向廷点点头,说:“我教孩子们读书考取功名,也是一条正途。那不仅是为了光宗耀祖,说到底也是为了能替老百姓当家做主。可惜如今朝廷昏聩,官场黑暗,想走科考这条路是越来越难了。唉,难道这朝廷已不是天下共主了,不需用人才治理天下了吗?” 陈青桐说:“实不相瞒,这朝廷还真恐怕不是天下共主了!” 乔向廷忙问为什么,陈青桐说:“这次太后老佛爷领着皇上和王公大臣出逃西安,让天下各界大失所望,以至于东南互保,袖手旁观了。” 见乔向廷不解,他接着说:“我在京城听人说,义和团初起时,两广总督李鸿章、铁路大臣盛宣怀、山东巡抚袁世凯、闽浙总督许应骙、四川总督奎俊等人,称朝廷招抚义和团是皇室被义和团胁持发出的‘矫诏’、‘乱命’,因而东南各省拒不执行支持义和团的命令,都将义和团驱逐出境,义和团只好北上。后来太后向十一国宣战,他们又密议,倘若两宫遭遇不测,当由李中堂作总统支撑局面。后来八国联军果然占领了北京,太后老佛爷携王公大臣狼狈出逃,他们这些封疆大吏又与列强各国达成了协议,就是他们保证不出兵勤王,洋人也不要派兵进攻江南,这称为东南互保!你看,朝廷的威信何在,它还算什么天下共主?唉,只怕地方势力有割据的苗头,我大清将成为一盘散沙。” 说完,他俩都为世事维艰而叹息起来。 魏铁担和李显、李赫去西北卖布的几辆车,回程时路过省城,乔向廷一行人也就顺便搭车回乔家村来了。乔向廷沿途看到哀鸿遍野,民生凋敝,心情愈加阴郁了。 他回到家里,好多天一直闭门不出,他在反思内弟说的那些话:这朝廷到底还算不算天下共主? 自古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家从祖上起就是顺民,他们也痛恨逆臣贼子。可如今自己家里竟然出了个乔载智,孤身一人去闹革命,那就是与朝廷为敌、谋反篡逆喽,这搁以前可是大逆不道的弥天大罪啊。虽然如今朝廷孱弱,时局动荡,但毕竟皇上还坐着龙庭,老佛爷也还一言九鼎,地方那些官儿,也都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看不出任何分崩离析的异样,怕是一时还翻不了天。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既盼望二儿子能够革命成功,革旧布新,又盼着这个世道能够好转,至少能这么长久地延续下去,也好让大儿子蟾宫折桂、光宗耀祖,从而为老百姓主持公道。 说起蟾宫折桂、光宗耀祖,这是他的夙愿! 二儿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看来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好在大儿子心地纯善,谦恭仁厚,又肯用功读书,只要他不放弃,家里总还是有希望的;还有三儿子乔载禄,他就像个没笼头的马,坐也坐不住,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另外有六个孙子,除老二家最小的庆义还在牙牙学语之外,那五个读书倒也有模有样的,但眼下他们连个秀才也还都不是呢。 因此,他一心指望乔载德能够博取功名。 乔载德身为长子,早已逾过不惑之年了,可他除了支取一点州学庠生的膳米之外,毫无别的进项,还不及他浑家在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有用呢。可他爹就是不让他动手干别的,只许他读书,所以他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乔向廷每天总去工厂里走走看看。 这天,工人用过饭,还没上工呢,都在那里闲谈,乔向廷也不搅扰他们,自己坐在门外的一把椅子上养神。 却听孙来银说:“嗨,我说工友们,你们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战场,那子弹嗖嗖地飞,前后左右的人要么脑袋开化,要么身上中弹,喷出来的血一尺高,有人掉头往回跑,哼,后面官兵的火枪队难道是吃素的?我是不怕死的——越怕死越挨枪子儿,我只顾往前冲,一心想冲到前面去砍死那个开机关枪的洋鬼子,谁知还没到他跟前呢,腿上就像被狼咬了似的,我一下就摔倒了。这时后面的又冲上来,又中弹倒下了,把我给压在底下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腿又生生地疼,很快就不省人事了。醒来时已在大舅爷的战地医院里了,这时我才觉得腿就像火烧一样疼,但我咬住牙不吭声,因为那里头伤员多着呢,哎吆娘哎,有被锯了胳膊的,有被截了腿的,还有的肠子淌出来半尺,看着就瘆人。” “咱少东家呢,他伤的重不重?” “怎么不重?他肩膀上、胳膊上各中了几枪,最要命的是脖子也被打穿了,咕嘟咕嘟地冒血……” 就听一声“哎呀,哥哎,我,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乔向廷扭头往里一看,原来是乔载禄也坐在人堆里呢,他最爱在人群里托着个腮帮听故事。 乔向廷心里立马来了气,心说:“这么大多人了,一点也管不住自己,正经不去上学,又来这里胡混,这熊孩子能有什么出息?” 孙来银劝道:“三爷别担心,有舅爷呢。他和那个洋人给二爷做了手术,取出了弹片,又敷上了舅爷家独创的金疮药——我也敷上了,我很快就好了,不久二少爷也就活过来了。” 他见大家的脸色都舒展开来,又说:“还有呢,二少爷会使洋枪。后来听他说,当时他趴在尸体堆上,专打洋鬼子的机枪手,‘叭?’一个,‘叭?’又一个,一气打死了七个洋鬼子。” “哈哈哈……”众人都笑起来。 乔载禄欢快地在每个人跟前跑一圈,问:“我哥厉害吧?哈,我哥厉害吧?哈哈,他真厉害!” 孙来银却突然哭丧着脸说:“可是,他打死的洋鬼子越多,洋鬼子朝他那里开枪的人也就越多,要不他伤得那样重呢。” 众人都点头,一个个不由得神色凝重起来。 “后来呢,他还留着那把火枪没?” “嗨,人都不省人事了,还怎么留着那火枪!据说后来太后老佛爷听说官军取得了廊坊大捷,打死了七个洋人,她还以为是官兵打死的呢,降旨大大嘉奖了他们。又觉得洋人挨枪子后也会死,也就不怕他们了,就派人跑到东交民巷的各国使馆去宣战了。嗨,你说这不胡闹嘛?她不上战场也不知道咋回事,那七个洋鬼子其实是咱少东家打死的!他奶奶的,这个臭老娘们,糊涂的狠呢!” 众人也都跟着骂。 孙来银却转而用了公允的口气说:“说实在的,这次我和二少爷能保住命,多亏了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众人猜不出,他接着说:“就是咱村乔二乖的儿子乔占鳌,是他事后发现了俺俩,觉得乡里乡亲的,就送到舅爷的战地医院里去了。要不,光淌血也把俺俩淌死了,尤其是二少爷,脖子上咕嘟嘟、咕嘟嘟地冒血……” 乔载禄听到这里,这才知道乔二乖父子也有好的时候,当即也就不怎么恨他了,反而暗自对自己冲他家里拉屎而感到愧疚。 “咱二少爷咋没回来呢?他打死了洋人,是不是朝廷请他进京做大官去了?”伙计们问。 孙来银闻言愤愤不平地说:“嗨,哪有那好事!朝廷里头都是糊涂蛋,好事咋会落到咱头上?唉,他不光没去做大官,反而去革命了。” 乔向廷听到这里,心里一惊,忽地站起来冲里面喊:“孙来银,你少在那胡吣!什么革命?去哪里革命?你出去了没几天,看把你能的,张口革命闭口革命的,嘴巴没个把门的了!” 孙来银没想到东家发这么大火,忙说:“少东家总劝俺们革命,他不是去南方了吗?尚先生还因他……” “住嘴!再胡说八道,小心阎王爷割了你的舌头!” 孙来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忙低头说:“噢噢,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什么也不说了……” 然而这消息传的很快,不久大家就都知道乔载智去参加革命党了,人们作为奇谈,未免议论纷纷。 有些好心的乡邻还特意嘱咐乔向廷:“偷空给二孩捎封信,告诉他在外万事小心,那枪子儿可不长眼啊。” 乔向廷只好哼哈了事。他越想越怕,虽则内弟说过如今朝廷快要不是天下共主了,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不定它什么时候苏醒过来反咬一口——革命、造反那可是灭门的大罪! 他想着想着,浑身战栗起来。 一连几天几夜,他吃不下、睡不着,依莲来劝他吃饭,说:“你别担心,他是他,咱是咱……” 她还没说完呢,乔向廷呵斥道:“你懂什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乔向廷以前从没这么对妻子说话过,依莲也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她愣了一下,低了头,捂住嘴,哭着去后堂了。 后来乔孟氏和章子晗也来劝他,他心里烦的很,却又不能拿儿媳撒气,只让她俩各自回屋去。 章子晗不走,满脸歉疚地跪下说:“爹爹别太忧心,身子骨要紧。俗话说‘妻贤夫祸少’,是我没劝住他,爹爹要怪,就怪我吧。” 她婆婆过来一把拉起她来,说:“你有什么错?我养的孩子我还不知道?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随根儿!” 乔向廷白了她一眼,默默抽了一袋烟,突然起身要出门。 那乔载禄正扒着门口听呢,他担心爹爹骂二嫂,他一听见椅子响,就嗖地一下躲到耳房里去了,身形比猴子还快。 乔向廷思虑了三天三夜,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将乔载智逐出门楣,从此父子兄弟间再无关涉!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50章 乔载禄受笞挞 乔向庭要把自己的决定广而告之,让人周知。 他先来到孟达礼家里,这时这位老学究大病初愈,好久不到街上走动了,乔向廷一来他还挺激动的。可当他听到乔向廷要开祠堂将乔载智出籍后,气哼哼地说:“你该不是烧糊涂了吧?那孩子可是世上少有的好孩子,懂事孝顺,你还要他怎地?” 乔向廷说:“您老不晓得,他要去革命,就是去造反!” 孟达礼装糊涂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那么好的孩子,放着好好的提调不做,偏生要去造反?你打死我我也不信。谁说这些话,我去找他算账,那一准是脑袋被驴踢了!” 乔向廷没法子,就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孟达礼听了,也唬住了。 最后乔向廷说了自己的想法,说把他出籍后可能就不会牵连到家里人了。 孟达礼想了半天,点点头说:“唉,也只能这样了。” 乔向廷又去跟乔向宽说了,然后又告知了乔金宝,还有村里的老老少少,他逮谁跟谁说,还专门嘱咐:“到时候都去祠堂做个见证啊,我要向祖宗磕头赔罪呢!” 这话别人听了犹可,乔载禄却决不依,他先是跪求爹爹千万别逐二哥出去,哪怕把他逐出去,也别逐二哥。见爹爹不理不睬,他嘣嘣地磕头,把地砖都要磕裂了。爹爹还是不依,他突然站起来,抓起爹爹身边那把紫砂壶,“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这下把乔向廷吓了一跳,他抓起身边的烟袋杆就要打。乔 载禄哪里能让他打着?身形敏捷地跑出去了,边跑边回头喊:“你这个老糊涂,你不要二哥,我要!分家,分家!我跟着二哥二嫂过!”然后跑出大门就没影了。 把乔向廷气得坐在门口台阶上,用手捂着心口说:“忤逆,忤逆!这个不孝子,我白养活你这么大!你死在外头别回来了!” 他又思量了半晌,让乔载德把乔金宝叫了来,要他骑了牲口去告诉地保李老四,到那天也请他来做个见证,还说他要是能请几个做公的人来更好,到时他在家里摆酒席招待大家。乔金宝骑着骡子去了。 到了开祠堂那天,大厅里站满了人。 李老四果然来了,此时他已老得不成样子了,背也驼了,腰也塌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他已听说了乔载智去做革命党的事了,也很惊恐,他人老了心也软了,深知投奔逆党是个什么罪,正替乔向廷一家担心呢,内弟乔金宝来说开祠堂的事,李老四点点头,说:“嗯,向廷总还算是个明白人!” 他让儿子李贵把乡约也请来了,还带了乡公所两个跟班。 几个有头脸的人坐在祠堂大厅上,众人肃立。 乔向廷先给祖宗上了香,领着族人磕了头;然后他长跪不起,诉说自己教子无方,后辈出了这么个忤逆不孝的竖子,请祖宗赎罪。 然后他让乔载德读他写的告祖宗书,乔载德郑重宣布:从此乔载智与家里再无干涉,父子间割袍断义,兄弟间划地绝交,以后他在外死活由命,与家里无关! 读完,父子俩又向祖宗牌位磕头。 这时依莲和章子晗都哭起来,乔向廷狠狠心,对二儿媳说:“你莫哭泣,你要愿走,俺家听凭你择门另嫁;你要留,从此你就是俺的亲闺女,家里但凡有口吃的,绝饿不着你娘儿仨,——俺家也不是那冷血无情的人家!” 章子晗跪下叫爹爹,哭着说:“俺进了乔家门,就是乔家人。以后俺替爹娘养老送终,等着爹娘百年之后披麻戴孝,摔老盆……” 她正哭着呢,突然大门外一阵骚动,就听乔载禄大叫着:“叫我进去!撒开我,撒开听到没?我咬死你!” 然后他闯了进来,众人不由得给他闪开一条道,他几步就跑到桌案前,一把扯过大哥的文告,两三下扯了个粉碎,回头向着众人说:“俺二哥没错!他是有功的,他打死了七个洋鬼子!他说去革命,其实也是为了杀洋鬼子!他替穷人打天下,他连命都不要了,他有什么错!” 乔向廷脸色铁青,大叫:“给我叉出去!” 乡约的那两个随从过来拉他,他又撕扯起来。 乔向廷颜面无存,情急之下一把抓起案上的家法来——那是一把厚厚的戒尺,照着乔载禄的后背抽下去,把他打得一趔趄。 乔向廷厉声喝道:“不肖子,你给我跪下!你扯毁了文书,给祖宗赔罪!” 乔载禄不跪,说:“我没错,我二哥也没错,我凭什么跪!” 他爹过来一脚把他踹倒了,他爹又让他磕头,他直直地挺着身子,就是不磕。 他爹气急了,照着他的后背又打下去,啪啪啪,很快他的衣服渗出血来。 乔载禄咬紧牙关忍着痛,眼里满是泪花。 他娘受不了了,跪下哭道:“他爹啊,你就行行好,手下留情吧。他弟兄几个数他小,是我惯坏了他,你要打,就打我吧。” 乔载德和章子晗、乔孟氏也都跪下,苦苦哀求。乔向廷心里如何不疼?但见乡约不吱声,却又不好停手,他咬咬牙,又打下去。 这时乔载德猛然扑在弟弟身上挡住戒尺,声嘶力竭地喊道:“爹啊,你要是真不要儿子了,那就先打死我吧。小弟,他还小啊!是我没带好他!” 众人看了,无不落泪。 这时乡约才说:“好啦,廷翁。看在他年幼不懂事的份上,就饶了他这一回吧。我看今儿该告祖的已告祖,该上香的已上香。礼成!”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各自散了。 只留下那几个在厅上坐的,待会儿要去乔向廷家里坐席吃酒。 乔载德赶紧拉弟弟起来,他娘和章子晗也忙过来看看后背上的伤,乔载禄疼得直咬牙,她俩不敢硬揭,先与他回家去,说家里有舅舅给的金疮药。 乔载禄又瞪了一眼那些坐着的人,扭头跑了。 大家又喝茶,说了一会儿闲话,于是移步到乔向廷家里坐席。 刚到大门口,谁知乔载德跑出来说,乔载禄回家就把碗碟杯盘推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家里正收拾呢,要不去邻村酒肆里吃吧。 他爹气得又要冲进家里打他,乔载德说:“他早跑了,可能又去二妹家了吧。”他爹干瞪眼,只好领着众人转身到酒肆去了。 乔向廷当天喝醉了,回来后吐了一地。 依莲嘟嘟囔囔地替他收拾完了,叫他也不吱声,自己也就不再唠叨了,忙去给他端过水来,他只朝墙侧卧着,怎么叫也不说话,她硬搬过他的肩膀来,却见他那里已是老泪横流,喃喃地叫着:“我的儿啊……”夫妻俩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第二天,乔向廷就开始发烧,浑身滚烫。 烧了三天时,夏叶把乔载禄送回来了,见面就责问爹爹:“你为啥打俺兄弟?下手这么重,他还小着呢!” 她娘急得在旁边摆拉手,说:“你可别说你爹了,他也心疼着呢,这两天急病了他都。你还说他!” 夏叶这才仔细看爹,见他脸上蜡黄蜡黄的,忙去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她忍不住一下扑在爹身上哭起来。 乔载禄听了娘这话,也过来跪下了,拉起爹爹的手来哭道:“爹啊,您快好了吧。我知道错了,以后儿子再也不惹您老生气了。” 他爹替他擦擦泪,低声说:“你这孩子,忒拗,打你你也知不道躲。唉,爹要不打你,以后咱全家都得死——你没看那个乡约不错眼珠地看着吗?打了你,以后你二哥闯下天大的祸来,他也不追究咱了。”说完大哭。 依莲和乔载德也陪着掉泪,章子晗和乔孟氏早哭得气噎喉堵,拿手绢各自回屋哭去了。 乔载德自从爹爹让他写了文告,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二弟;又加上三弟挨了打,那一下下的都像打在他的心上似的。 不知怎的,载禄虽然经常顶撞他,但他对这个小弟格外疼,隐约拿他当自己的孩子一般,有时想叫庆勤时,也会无意间叫成载禄的的名字。这次小弟挨打,他在一边干看着却无计可施,可知他的心里多受煎熬了。当他看到弟弟后背渗出血来时,他宁愿乡约当场杀他的头,也要制止爹爹下狠手。弟弟砸了家里的家什,他怕爹爹看到了又要追究小弟,这才忙跑出来说弟弟跑了,让他们到酒肆去吃酒,然后才匆匆回家替小弟敷了金疮药,打发魏铁担把他送到夏叶家去了。 爹爹的心思乔载德更明白,他常痛恨自己的无能,总是考不中举人,他深深地知道:只要自己中了举,家里的一切烦恼就都没了。 这些年来他埋头苦读,也是为了给爹爹争口气,能够光耀门楣。他常常夜不成寐,夜里看书记不住,睡又睡不着,白天又没精神,以至于经常头晕眼花,怕是已坐下病根了,但又怕爹娘担心,所以也不敢告诉别人。 有好几次,在乡试中他都感觉良好,连誊写卷子的书办也悄悄告诉他,说他的文章火候老道,这次秋闱足以荣登桂榜。然而到最后,主考官不是说他试贴诗无才情,就是判定论策不对题,或者从表中又挑出些毛病来,总之就是不中。 有同案老友曾对他说:“他说你差火候,你暗地里添把柴就好了,把火烧得旺旺的,你试试中不中!” 他是个书呆子,不明就里,还傻傻地问怎样添柴呢,那位老友嗤地一声笑了,说:“谁不知你家是大财主。嗨,倒还不如不是财主呢,不然人家也不会有什么想头。那样的话,有你这文章功夫,说不定也早就中了!——你明白了没?” 他这才琢磨出点味儿来,回家和爹爹一说,乔向廷拍案说道:“咱平生不做皱眉事,你要想贿考,那何如卖房卖地去捐官?可你钱易叔叔说过,他最恨的就是卖官鬻爵!如果连官都能买卖,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不能买卖的?买了官的人,他不得想法捞回本儿呀?必定非贪即沾!” 乔载智也点头。从那起,他没再提过一回,也从来没动过一回那歪心思。 转眼数载,又是一个乡试年,乔载德已逾不惑之年。同案的一帮朋友办了几个文会,有个同案好友叫做张大友,来约他去切磋文章。乔载德满心想去,便与父亲商量。 乔向廷想了想,说道:“他们办文会,出钱事小,可我听前年来咱村交游的茂才先生说,往年的文会虽然热闹,却常饮酒赏花,吟诗作对,尽图快活了,与科考毫无进益,你不去也罢。” 载德很失落,又违忤不得,只得去求母亲,他娘说了几次,他爹不听,说:“临近乡试了,哪还有闲心去空谈什么风花雪月呢!哼,有那闲情逸致,倒不如静下心来把那圣人文章再念几百遍,都装在肚子里,考场上用着了尽管往外倒,强似和那班书生酸文假醋的呢。” 他娘也没辙。乔孟氏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本来话不多,这功夫也不好为了丈夫的事跟老公公犟嘴。 章子晗听说了,就趁饭后上来收拾碗筷时对公爹说:“爹啊,我听说大哥想去参加文会,这本是一件好事呀,您老咋还拦着不让他去呢?” 乔向廷又把那与科举毫无助益的话说了一遍。 章子晗说:“您老这话女儿可不赞成。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一个真正能干事的男人,就得‘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要不出去交往,怎么长见识?” 乔向廷难为情地说:“可大考在即,总不能去那里瞎耽误功夫吧?” 章子晗说:“您又没亲眼见过,怎么就知道人家那是在瞎耽误工夫?再说,即便去了不做文章,多去人场里走走也是好的,说不定就能听到一些有用的话题,写文章兴许能用得上呢!再个,或者能结交一两个贵人,助他成事也未可知!” 她说一句,她婆婆就在旁边附和一句:“是呀,是呀,就是呢!” 乔载禄更是与二嫂一唱一和,还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摇晃,说:“二嫂说得对,听二嫂的!” 乔向廷见自己在家里陷于孤立,只好对大儿子说:“罢,罢,你愿去就去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去了不做学问,万一学坏了,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第151章 老翰林论文章 乔载德如愿以偿地去参加文会了,果然那个张大友待他十分热情,因他老早就听说乔载德的文章已到了火候,学道衙门主持的科考每年都评判他为优等,故而张大友寸步不离跟着他,一门心思讨教做文章的学问。 乔载德平时很少出门,从来没有同道中人对自己这么敬重,因而也对他十分客气,加之他又是个实诚人,在切磋文章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俩很快就成了知己好友。 这个张大友专门邀请乔载德去家里拜见了他父亲,原来他在家排行老大,后面几个兄弟姊妹都是继母生的,他小时候看尽了继母的白眼,——正所谓“后娘的拳头、夏天的日头”。直到他长大进了学,继母才稍微有了点好脸色。 然而她在钱财上却仍看的紧,早早与他分家另过了。 如今他也只守着几亩薄地养活妻子和一双儿女。 偶尔爹爹偷偷接济他几个,被继母知道了必要闹得鸡飞狗跳才罢。 乔载德知道了张大友家里的事,心里很同情他,也断不了接济他几个,张大友好生感激。 不久文会就散了,张大友非得要跟着他来家拜见高堂,进一步探讨学问。乔载德只好答应了,带他见了父母,两人一起在乔家撰写应时文章。 乔向廷见张大友面带忠厚,对他也不见外,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他。 这时他心里越发很佩服二儿媳的远见了,觉得有了张大友伴考,儿子中举那是迟早的事——最好能像中秀才时那样一个榜首一个榜尾。 而让乔向廷更加庆幸的事还在后头呢! 有一天,张大友告诉他父子,他有个表姨夫,姓秦,十年前捐了个中书,如今在礼部供职,他在京城为官多年,肯定认识好些文章大家,甚而可能认识翰林院的人,要是能得到翰林的指点,那么文章精进自不在话下,那么秋闱就能荣登桂榜了。 乔向廷大喜过望,就让载德和张大友拿着自己最得意的文章去托那个表舅引荐翰林投刺。 张大友也只是那么一说,没想到乔家却当真了,一时十分为难,说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家与这个姨夫走动的就少了,近些年来更是断了来往的;再者,即便要去,自家囊中羞涩,连点盘缠也拿不出来,如何去得? 乔向廷望子成龙心切,便说道:“你这孩子太心实,既凡叫你去,岂有让你出钱的理儿?所有的盘费你自不必操心。” 张大友大喜,忙说:“既然老伯这么恳切,那我俩就去试试好了。只是多年不上门,他那住址不知还可靠否?唉,这么些年不来往了,却在秋闱前去找他,颇有临时抱佛脚的感觉,还不知人家会不会理咱呢?” 章子晗在旁说:“理不理咱,去试试就是了,不试怎么知道?即便不让进门,那就当你俩去天子脚下走一遭,以后进京做官时也就熟门熟路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临行前,章子晗悄悄告诉大哥和大友,要他俩晚两天再走,然后她独自跑回娘家,把她父母原想资助亲家翁入股的那二百两银子拿了来,又悄悄让老田从柜上凑了六十两,换了几张银票,当着张大友的面让大哥揣上,以便去京里作为贽见之礼。 乔载德在这些事上不太在行,再三推三拖四地不肯拿,章子晗说:“进京一趟,求人办事,这是事关自家前程的大事,哪能俩肩膀扛着个头去?再说,两手空空,亲戚面上也不好看。” 他这才答应了。章子晗还嘱咐说:“这个六十两的给咱表姨夫,那个二百两的给翰林,十两是盘缠。见面多说好话,叫人家实心实意地帮咱指点指点。” 乔载德就像个孩子一样一一答应着。 然后魏铁担去雇了车马来,临上车,章子晗又跑出来叮嘱道:“大哥,依我的主意,莫不如先去城里见见舅舅,三年前闹义和拳时,他和那个洋大夫是去过京城的,对那里熟些。” 乔载德正因自己对前路茫然而忐忑呢,听了这主意,一下就定了心神,带着张大友奔省城来了。 他兄弟二人来到舅舅家里,见医馆里忙得不可开交,乔载德心里又顾虑舅舅是否能脱开身了。 当他把这事前后说了一遍后,陈青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说:“嗯,这是大事,我和乔治医生自然要陪你俩去走一遭。医馆里的事,只好让你妗子多辛苦几天了——她如今也已是个女华佗了,奔着她来的人不少。” 就这么着,一行四人就上了路,晓行夜宿,迤逦到了京城,先找个客店住下,然后去张大友表姨夫家里拜访。 谁料时过境迁,他家亲戚果然已搬了家,把张大友急得什么似的。 陈青桐笑笑,说道:“不妨事,他既凡在礼部供职,那咱就去礼部大堂找他。” 张大友吐吐舌头,说:“表姨夫回乡探亲时,我曾听他说过,礼部衙门可是在皇城里头。那岂能是咱平头百姓能涉足的地方?” 陈青桐又笑笑,指着乔治说:“咱是平头百姓不假,进不得那地方。他可是‘洋大人’,他哪里也去得!” 张大友与乔载德点头会意。 乔治在陈家待久了,也学得面慈心软,早就没了耀武扬威的派头了,反而在心里打怵。 陈青桐给他打气说:“你想想那些官差来咱医馆里是怎样的做派来?前些年差点要了我的命。” 乔治想起那些往事,对官差就气不打一处来,登时挺起胸脯,带着三人去皇城根了。 那些官吏经过了庚子之乱,果然对洋人怕得要死,一个个点头哈腰的,问一答十,很快就打听到了秦中书的住址,这时乔载德不由得又佩服起弟媳章子晗的精明来。 四人见秦中书,他对乔治也是恭敬有加。 听张大友说明了来意,他说道:“诸位来的好巧,我才刚结识了一个盟弟,姓范,历尽艰辛才中了举,好在会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经殿试后分到翰林院任编修,他可是当今的鸿儒,是位老编修了,若与他探讨学问,必有进益。” 四人大喜,忙托他引荐。 乔载德想起带来的贽见之礼,忙将那五十两银票双手奉上,秦中书说什么也不收。 乔载德执意要他留下,秦中丞再三说:“知己亲戚,不必见外。再说我这外甥自幼丧母,家计艰难,我还倒有心济补他几个,怎好收你们的钱?” 陈青桐见他决意不收,只得给乔载德使眼色,乔载德这才不再犟了。 傍晚,秦中书领着众人拐弯抹角,去拜会他盟弟范编修,不知穿过了多少宽窄不一的胡同,才到了范编修的家,原来他也是租住的民房,那是一个嘈杂的四合院,他仅住在西侧的厢房里,里面陈设简陋,除桌椅床铺之外,家徒四壁。 乔载德不料他一个堂堂的翰林,竟然混得如此潦倒,不由得想起老师胡先生以前说的一句话:“翰林院里的官儿,都是清贵之品,将来若不入阁,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此时他倒是盼着这位翰林早些入阁,要么尽快求放外任罢了。 听秦中书说,他这位盟弟如今只身在京为官,妻子儿女都在老家务农,是以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对于衣食起居是极不在意的。 乔载德心中十分敬佩,忙献上贽见之礼。 范翰林看着他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银票,大为诧异,问秦中书:“不知仁兄引荐诸位,意欲何为?” 秦中书忙说明来意,并让乔、张二位各取出文章来请范编修指教。这范编修乃是个饱学之士,此时已知二位是携文前来投刺的,便接过文章来,却对那银票正眼也不瞧。 他先看了张大友的,频频点头,张大友心中窃喜;他又拿起乔载德的文章来读,初始看得很快,渐渐慢下来了,边读边沉思,不时还折回复读一段,最后竟击节朗诵起来。 众人都忐忑不安地等着他评判,见他终于读完了,忙问二人所作若何。 范编修掂着手里的文章,拍案叫道:“好文,好文!像这等奇文,所设之问振聋发聩,所陈之策切中时弊,颇有排山倒海、气贯长虹之势,且通篇笔酣墨饱,行文朴实无华,决不做无病呻吟之语,实乃警世奇文!宁不令人拍案叫绝?我不及也。佩服,佩服!” 原来乔载德在文中多用了其弟乔载智的观念,意在革除弊政、振兴中华,是以文笔犀利,横扫千军。 范翰林说:“眼下我大清屡遭外夷欺凌,亟需阁下这等有识之士,运起如橼巨笔,唤醒朝野大众,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愚以为,似阁下如此老道的文笔,今年乙科必中无疑!” 一番话,说得四位很是振奋。 张大友一直盼着他对自己的文章也夸赞几句,眼巴巴地看着他,范编修看见了张大友的眼光,也说了几句文从字顺、笔下生辉的话。张大友心中也很欣慰,忙说:“请大人多多指教,后学小子不胜感激。” 范翰林便从乔载德的文章入手,说此文读来发人深思,文风厚重,然指陈时弊有失婉转,若再稍加润色则可谓尽善尽美矣;又说张大友的文章花团锦簇,美则美矣,然有失于不够质朴,若能蕙质兰心那就更好了。 他说的很委婉,然而他俩也由此都知了各自的不足之处。 范编修又传授了他俩许多起承转合之法,其精妙缜密处堪称超凡入圣,此时乔载德和张大友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乔载德为表谢意,忙又献上那银票,不料范翰林却正色道:“在下一人在京,花销不大,俸禄已能自足;且鄙人从不屑交游于士大夫中,亦无礼尚往来之说。家中妻儿亦自耕自给,不置产业。我夫妻常说: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积之何用?望诸位包涵,勿夺我志!” 乔载德听了,不由得心生敬意,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位穷翰林,但见他清癯的脸庞透着倔强,深邃的眼神透着笃定,便也不好夺这位君子的操守了。 陈青桐要请他出去饮几杯,范编修也不去,只烦请东厢房一个老仓头来煮了几碗青菜豆腐饭,请大家吃了。 饭后又沏了一壶干棒子茶,青桐叹道:“天下做官的,要都能如此,那该多好啊!唉,我逗留京中行医时听人说,太后老佛爷西狩时,因走的仓促,诸事未备,沿途只能坐牛车,还时常饿肚子呢。那时,她虽贵为太后,也亲历了无钱寸步难行的老话,沿途谁给他一口吃的谁就是好人,谁能给她送点银子谁就是好官。回来后,她对施舍过她的人都大加封赏,管他什么好人孬人呢。” 范编修说:“唉,生而为人,各行其道也就是了。我在京做官,一心效法翰林院出身的两位前辈,力争做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秦中书在旁边听了,说:“贤弟乃高洁之士,所敬仰者必定仰之弥高,请问是哪两位前贤?” 范编修说:“一位是曾老夫子,人称半个圣人了,那是不消说的。一位是当朝李中堂,他老人家前年才刚辞世,那是大厦将倾赖其柱其间的人物!他们二位都讲求经世致用的学问,为国为民操劳一生,居功至伟。我也见贤思齐,惜乎惭凫企鹤,望尘莫及。” 秦中书说:“以我看来,后一位却比不得贤弟清贫乐道的气节。” 范编修道:“何以言之?” 秦中书说:“岂不闻坊间有一副绝妙楹联吗?道是:‘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因李中堂是合肥人,上联就讥讽他肥了自己、瘦了天下;下联是讥讽户部翁尚书的,因为他是常熟人,身居司农之位,却尸位素餐、无所事事,以致于世间的土地都荒芜了。” 范编修说道:“唉,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李中堂虽在清廉操守上稍有不足,可如今天下艰危,正是靠他独立支持,我大清才得以续命这些年。我最敬他海战后渡海谈判时寸步不让的气节。那倭国狮子大开口,张口要三亿两,还要割辽东、台湾和澎湖列岛,是李中堂毫不退让,与他们锱铢必较,以至于东瀛人行不齿行径,行刺中堂大人,他脸上挨了一枪,当场昏厥过去。据知情人透露,就因这一枪,日本人怕的要死,因此役也是倭国掏空了家底硬打下来的,若和谈不成,大清举全国之力卷土重来,则其本土不保矣,因此只好减少了一亿两赔款。李中堂苏醒之后,还不依呢,必要再减两千万两。可这时太后老佛爷发电来了,嘱咐只要不打仗就行,日本人要什么,就答应什么!恰好这封电报被倭国人截获了,他们由此看到了大清的底线,于是一口咬住两亿两、割三地不松口。老佛爷在背后催促,倭国人在前面逼迫,李中堂无奈,只得代签了《马关条约》。这下老佛爷又能苟安了,自然欢喜,可李中堂却又做了替罪羊,被国人骂做卖国贼。辛丑年,老佛爷借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功向世界各国宣战时,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她也让李中堂去跟洋人媾和,李中堂寸步不让,又是她发电:‘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李中堂不得不遵照她的懿旨,代签了《辛丑条约》,他再次被世人骂做卖国贼。唉,他老人家心里是多么的委屈而且无奈啊,以致于转过年来就薨了。在下供职于宫廷,这些内情我都洞悉!” 说完,涕泪满襟。大家听了,也都感慨不已。 众人谈至深夜,方才散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52章 乔载德赴乡试 从京城回来之后,乔载德把范编修教导他俩的经过说了一遍,乔向廷大喜过望,却嗔怪二儿媳不该瞒着家里去找亲家翁要钱,硬要她给退回去,并代为请安问好;却又把张大友叫了来,非得要把那五十两银子赠予他,以谢他的带挈之恩。张大友再三推辞,但乔向廷执意要给,他最后感激涕零地收下了。 乡试的日子看看也就到了。 此时乔向廷比儿子还要心急,他带着家里人到土地庙里烧香,求神灵保佑儿子科场顺利、一举成名。 对于土地庙,他总认为爹爹在里面做土地神呢,是最为灵验的,再说,当年爹爹最疼爱孙子的,如今孙子经过半生寒窗之苦,就要到了最要紧的一关了,跨过去就是官身,足以光宗耀祖了,他身为神灵,能坐视不管吗? 为此,他准备了爹爹生前最爱吃的东西作为祭品,还令全家斋戒沐浴了才去祭拜的呢。 临近开考,他把点点滴滴的事都替儿子想到了,专门找人看日子,择吉日吉时启程。 魏铁担赶着车,他也亲自陪着儿子和张大友去陈青桐家里住下,然后去城东南的贡院看了一遍,并催促他俩挑灯夜读,说紧要关头一刻也不敢放松! 然而他却不知,这次乡试,对他儿子来说有一件天大的喜事,那就是:那位给他俩指点文章的范编修,此番竟蒙朝廷钦点,赴任本省乡试的副主考了,主考官是国子监祭酒,也是一位清贵之人。 饶是副主考,在科举中但凡有一考官赏识抬举,那就已是意外之喜了。 这消息由张大友的一位朋友从官差那里探听了来,他爷俩和亲戚们听了都有不胜之喜。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乔载德背后也有一件莫大的隐患,而且这个隐患就像是一条毒蛇一样缠着他不放,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个隐患来自于他们同村的乔旺福,自从他做了巡检以后,在十里八乡已是个显赫人物了,一时风光无两,他怎容得本土再出一个官老爷?再者,他家与乔向廷家可谓有世仇,先是他叔父乔慕贵诬陷乔向廷私通捻匪不成,把自家的两处作坊赔付给了他家,如今作坊变成了大工厂,外人看着干急眼;后来乔慕贵雇人绑架他家的掌柜乔金宝,案件被钱易破获后,他爷爷乔广亨因惊吓而死,他叔父乔慕贵只好逃亡在外,后被人害死;再后来,他自己做了巡检后,因酒后乱性,霸占了彩儿的孩子,他乔向廷四处奔走帮着孙家告状,差点让自家下不来台。这一桩桩一幕幕,乔旺福都记在心里。 他思来想去,便先找本村的乔二乖商量。 那乔二乖虽是张大户豢养的一个帮凶,但随着年纪越来越老,他的城府越来越深,也喜欢结交权贵起来,与他这个巡检老爷早就沆瀣一气了。 乔二乖便为他献计,将此前义和拳劫掠张大户园子的事嫁祸给乔载智,神秘兮兮地说:“那次暴行,是乔载智挑唆拳匪干的,我当时也入了坛,听说后苦劝不住,一气之下退坛了,自立门户。——如今他已经与朝廷为敌,投奔革命党去了。另外他的舅舅是在省城行医的陈青桐,也是个悖逆狂徒。” 乔旺福去张大户那里提及此事,尤其一提到陈青桐,张大户全身肉皮就为之一紧,因他下体早就没知觉了,提到自己忌恨的人只能肉皮一紧。 乔旺福恶狠狠地说,“乔载智去南方投奔革命党了,官府抓不住他。可如今有个巧宗儿,他哥哥乔载德今年要去应乡试,您说这等离经叛道、奸猾刁钻人家的子弟,咱岂能容他如愿登科?” 张大户听了,也毒毒地点点头,问他有何高见。 乔旺福说了他与乔二乖商量的办法:在贡院里对他处处设障、节节添堵! 张大户说道:“嗯,你这处处设障、节节添堵之法倒也行的,只是还不能确保万全。待我进省去拜会分巡道的道台大人,商请他于要紧处作梗,必能一击致命!” 乔旺福大喜,忙磕了几个响头,心满意足地告退了。 这张大户心里其实自有盘算,即使乔旺福不来找他,他本也打算进省去拜谒道台大人的,因为他的儿子今年也要去应乡试,需请托贵人暗中相助。 人或要问,他不是等同于太监了吗,如今哪来的儿子呢? 原来自从他身残之后,本指望恢复些年月总能如常的,好歹有个子嗣,不料那次却断得果绝,再无复举之能了。看看年迈体衰,他只好将一个妻侄认作了螟蛉之子,改名叫做张好古,并通过“纳粟入监”,寄名在国子监读书。 今年乃乡试之年,张囤好古为监生,岂肯错过机会? 张大户为了儿子能够中举,十分舍得花血本儿,他带足了银票,还收罗了数颗明珠,个个颗粒饱满,夜间光灿如烛。 分巡道的贾道台本是京中放任来的,在内廷供过职,见多识广,自然是个识货的主儿,他看着这些厚礼,不禁眉开眼笑,大包大揽地说:“待下官略施小计,既要让你家公子中举,还要置乔载德于死地!” 张大户又说了乔旺福提出的处处设障、节节添堵之法,贾道台点头称善,又说:“届时还有密计——须从他文中挑出个纰漏来,犹如鸡蛋里挑骨头,才能一击致命!” 话说两位主考官,自受命之日克期起行,不辞宾朋,不带随从,不扰驿吏,在途亦不闲游、不交接。于八月六日抵达,由本省乡试提调官迎入公馆之内,旋用考官封条禁绝内外,无论官商士绅,一律不见,外面还委监试官巡逻。 原来这乡试每三年在省城举行一次,全国十余万皓首穷经的考生分赴各省考场,从考生入场到录取发榜,前后长达月余,朝廷岂能不重视?是故主考和副主考皆由朝廷委派,此外还有许多同考官分担阅卷、推荐优等答卷之责,须从各省调用进士出身的官员充任。 而事务最为繁重者,要数科场内外各类场官了,既有总揽考务的监临、提调等地方要员,还有分办搜捡、印卷、受卷、弥封、誊录、对读、收掌、监试的官员。 那“监临”作为总摄场务的总管,位高权重,不消说自有巡抚大人担任,但鉴于巡抚有封疆之责,无暇他顾,不久礼部议定:巡抚出闱后,委派抚标中军官驻宿贡院外,巡逻稽查,以昭肃穆。 “提调”地位略次于监临,负责统筹安排考场内外各项事务;“监试”与提调的地位相等,负责监察科考之公允。初时用布政使为提调,用按察使为监试。后来朝廷虑及藩台、臬台乃各省钱粮、刑名之总汇,入场月余均有不便,于是改以道员为提调官和监试官了,永着为例。是故,贾道台以分巡道之职得以入闱充任“监试”。 按照惯例,乡试共考三场,以初九日为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每场都于头一天点名入场,每场后一日交卷出场。 到了初八这一天寅时,天色未明,乔向廷与陈青桐就已陪着乔载德和张大友在贡院门外等候多时了。 官吏开始点名,考生一个个应声作答,然后经过搜检,确无夹带的,拿着笔墨、卧具、餐食进各自的号房去了。张大友也进去了,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案友也陆陆续续进去了,最后仅剩了一个乔载德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这时,官吏们就要关闭贡院大门,乔向廷三人急了,一起高呼:“别关门,还落下一人呢!” 一个胥吏走过来问:“何人喧哗?” 乔载德忙说自己还未进去,为何关门? 胥吏问他姓名和籍贯,乔载德一一作答。 胥吏笑道:“哦,原来是逆党的兄长。你兄弟是革命党,你已被除名禁考了。无人知会你吗?” 乔载德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作答,乔向廷却早有准备,他向前躬身施礼,请他借一步说话,然后从怀里取出那份由乡约、地保和族人具结的契约来,说那个逆子因忤逆不孝早已出籍了。 胥吏拒不认同,乔向廷忙去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塞给他,请他通融一下。 胥吏缓和了脸色,说须去请官长的示下,并又伸出手来暗示他掏钱,乔向廷会意,忙又回身找陈青桐要了块银子,胥吏掂了掂,点点头进去了。 三人焦灼地等待着,不久,胥吏就出来了,说官长已会商过了,既然确乎出籍,那就与革命党无涉了,准他入闱。 三人长舒一口气,心说:“这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岂不知多亏了范编修从中通融。 乔载德带好笔砚等物,刚要进门,这时乔旺福走了过来,他是被抽调来管搜捡的,此时装出不熟识的样子,勒令乔载德脱衣搜捡。 他对别人从未这么搜过,以至于大冷天的要他脱衣,将近脱净了还不放过,最后终于一丝不挂了,这才嘲笑着令他穿衣。 这对于一个考生来讲无异于奇耻大辱,乔向廷和陈青桐十分担心会影响乔载德的心绪,不料乔载德却毫不为意,只是瞪了乔旺福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穿衣。 刚要进门,岂料乔旺福借口吉时已过,只令他从侧门进入。 他爹和舅舅气得心里直打哆嗦,但又不好发作,只担心乔载德的情绪。 乔载德情知那乔旺福故意刁难自己,却也并不带气,从容地抱起自己的东西,从侧门昂然而入。 他爹和舅舅看了他的神色,这才略放下心来。 乔载德入闱后,发现自己的号房不光无顶棚,还正冲着明远楼,上面的监试、巡察等官吏轮流盯着自己,如芒在背,果不啻为“棘闱”;冲着明远楼则必然冲着街巷,微风一动,则纸张卷起,十分不利写字,这个乔载德忍了;八月的天气,早寒过后日间便烈日蒸腾,又加上好多富家子弟在咫尺大的号房内生火做饭,那炉烟顺风熏得乔载德睁不开眼,小巷内也就更觉闷热,这个乔载德忍了;夜间,他的号房正对着一条长巷,上无顶棚,下无门楣,寒风吹来,号房内比街上还冷呢,这个乔载德忍了;可他的号房尺寸偏小,夜间舒铺时连腿也伸不开,只能蜷缩着侧卧,这个他忍了;考场内有取水生火的役使,却独不服侍他,这些个,他也统统都忍了。 初九子时,试卷发下来,他澄心寂虑,专注于构思文章,天亮后便下笔如有神,把那三道四书题、四道经义题以及那五言八韵诗,都做的如同镂金镶玉一般。 初十乃是出场之日,他早早将试卷答完了,亲眼看着收卷的胥吏弥封、糊名后,就放心地等待开放栅门。 首次开放栅门他就出来了,舒展了一下麻木了的筋骨,却一直不见张大友出来,只好在贡院内静等,直待院内聚有千余完卷考生时,贡院才开启大门放牌一次,他跟着大家鱼贯而出。 这时见爹爹和舅舅已等在门外了,一见亲人那焦灼的神色,他的眼泪就出来了。 他爹以为他在里面又受了什么委屈,或又遇到什么枝节,也不敢问他。 舅舅忍不住试探道:“怎样?顺畅否?” 乔载德使劲点了点头。 他爹见了,这才放心,说让青桐陪他回家歇着,他在这里等张大友。 儿子回家去了,他等张大友时,心情可就舒展多了,轻快地在门外踱来踱去的。 张大友是最后一个离场的,他用尽了全部的心力,也把试卷做的字斟句酌,似花团锦簇一般。 乔向廷陪他回到亲戚家里,大家见他也心中无憾,都欣慰至极。 后两场对他二人来说就势如破竹了,毕竟都得了老翰林的真传,那可是他用一辈子的心血琢磨出来的真功夫,不是白给的。 众学子好容易熬到最后一场放牌,一个个如同浴火重生了一般,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唱,有人叹,正是:“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 欲知乔载德和张大友能否考中,且待下文分解。 第153章 解元郎被除名 离放榜之日越来越近了,乔向廷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时张富走来了,原来他也被抽调入闱当差了,因怕亲戚找他托请事务,他索性没敢在乔载德跟前露面,今儿他听说考官们议定了名次,乔载德赫然高中,被议定为解元,他这才知道素日这个文静的年轻人果然满腹经纶,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场禁了,一路跑来报喜邀功。 全家人听了,别人犹可,乔向廷先就跌坐在躺椅上,突然伸直了腿,口吐白沫起来。 原来他自从乔金宝被劫、后又历经几次挫折后,坐下病了,听不得过激的消息,今儿得偿夙愿,儿子且竟然高中榜魁,怎不令他激动,因而一下又犯病了。 这个倒也难不倒陈青桐,几针下去就救过来了。 他醒过来后,跑到门口跪下,大哭着向着家乡方向给土地庙里的父亲磕头报喜。 陈青桐家里也一扫近年来的阴霾,里里外外的人都喜气洋洋的;女人们抢着进去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也喜欢得哭起来,念叨说:“老头子啊,你要还活着多好,也能看到咱外孙中举!” 张富忙又跑回去执勤,大家也渐渐沉静下来,开始筹备庆贺之物。 后晌果然听到外面有锣鼓声响,已有报喜的差役四处为中举的士子报喜了。 然而独他这个解元迟迟等不到报录人来报;张大友等不及,就要独自跑到贡院去看,却听得门外一片声锣响,三匹马闯将进来,高声叫:“快请新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大家这才知道解元郎喜报来的迟。 可接了喜报,原来却是张大友中举了。 大家都来向他贺喜,大家七手八脚帮报录的把报贴升挂起来,因待会儿房内还要悬挂乔载德的报贴呢,那可是解员郎,所以把上首的位置留出来了。 报录人簇拥着张大友要喜钱,正在喧闹时,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报的都是张老爷,却迟迟不见乔老爷。 陈青桐备了酒宴,先请报录的人围坐喝茶静候,等解元郎的喜报来了,大家一起入席。 然而看看已近黄昏,仍不见报喜的来家。 后来,张富垂头丧气地走来了,大家忙问怎的了?张富有气无力地说:“乔兄的解元被蠲了,不算数!” 大家都惊住了,忙问:“为什么?” 张富叹惜道:“因为他没避老佛爷的讳,被监试发觉了,强压着主考官将他蠲了。原本要治罪的,多亏了那个副主考范大人从中周全,这才免了罪,但蠲了功名……” 就见乔向廷一腚坐在圈椅上,呆若木鸡。 张大友惋惜地问:“那么今科的解元是谁?” 张富说:“是前任分巡道道台张大户的儿子,名叫张好古。我曾听爹爹说,前些年他去他家走动时,他还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呢,今科竟然高中解元了!嗨,人家出身达官贵人之家,自是有福之人!” 乔载德从天上掉到地下,此时已身如槁木了。 这时,乔向廷突然强撑着坐起身子,招手让儿子过来,乔载德只得走到父亲身边,躬身问爹爹有什么吩咐。 就见乔向廷突然伸出巴掌,用尽全身力气,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骂道:“你这狗奴才,你,你不知道避老佛爷的讳吗?” 这一巴掌把乔载德打得眼冒金星,委屈地说:“我何曾触犯过老佛爷的名讳?打死我也不敢啊!” 陈青桐就问大姐夫:“外甥到底触犯了老佛爷什么名讳?” 张富说:“听监试的贾道台说,他倒不是犯了老佛爷名讳,他犯的是老佛爷的忌讳——因为太后老佛爷属羊,最忌讳别人说‘羊’字,贾道台在宫里呆过,宫中的人对‘羊’字都讳莫如深,连羊肉也叫做‘福’肉,谁若失口犯忌,就会被活活打死!” 大家都吓得“啊?”的一声。 乔载德却回忆了一下,懵懂地说:“我通篇也没写一个羊字啊,犯的哪门子忌讳。” 张富说:“嗯,你是通篇没写一个羊字。可据监试的贾道台说,你提过苏武的名字。苏武是干嘛的?他在匈奴那里是牧羊的!他说你这样写,比直接用了羊字还恶心人呢!再者,你在策论中论及‘洋务’的时候,‘洋’字里头是有羊的,可你却不知道减笔!这不是与老佛爷的忌讳过不去么?那么多典故你不用,却偏偏用苏武的,连个‘洋’字也不知道减笔,那赖谁?” 乔向廷听了,气得浑身哆嗦,嚷道:“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俺爷们不认,俺要去京里告御状,告这个无事生非的道台。” 张富说:“没用!那两个主考官,也嗔怪他无事生非,可是贾道台振振有词,一席话反而把两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京官给镇住了!” 张大友早在一边打抱不平了,他不信范编修能被这类小人镇住,就问:“那个道台说什么了?我就不信邪,能用歪理邪说压倒翰林!” 张富说:“我恰好在旁边伺候呢,就听贾道台说道:‘避讳,是对君上特有的尊重,这规矩古已有之,比如唐朝就禁捕锦鲤,因为那时的皇帝姓李呀,举国上下都要避讳李的同音;到宋朝时更严厉了,据说有个叫吴倜的大才子进京赶考,宋徽宗看了看他的卷子极为赞赏,就要把他定为状元,这时宰相蔡京在旁边说:这个吴倜公然不避讳,不可录用!可宋徽宗却没看出倪端来,就问此话怎讲。蔡京说:陛下请看这个倜字,该字右边的周将陛下名字中的吉字围了起来——原来宋徽宗的名字叫做赵佶,徽宗恍然大悟,于是这个吴倜就因为这个名字而名落孙山了。诸位请看,为尊者讳哪有小事?稍有不慎脑袋搬家!如今咱们明知道老佛爷忌讳羊字,这个姓乔的明里暗里不知避讳,用典也不好,用字也不减笔,怕是录取他的人,也难辞其咎!’一席话说得大家冷汗直冒,两位正副主考官也都哑口无言了。” 张大友听了,心中充满了对官府的愤恨,想了想,问:“既然你那位本家前几年还目不识丁,今科怎么反倒中了解元呢?难道也是买来的?” 张富说:“这位解元,是监试会同几位同考官共同举荐的,说他虽不会做文章,但他的每篇答卷上都写了称颂老佛爷的话,说她老人家功盖三皇五帝,超越历代帝王,凡事均议和,不战而屈人之兵,免陷民众于刀兵之苦,其爱民之心感天动地,可谓功盖千秋,德被万代,每篇结尾,都写‘大清皇太后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尽显为人臣者的忠心。就这样,监试与同考官一致推荐他为解元。因为众官所列举的他的优长,皆关乎太后老佛爷的德望,两位主考不敢不依,只好点他为本省今科的解元了。” 他说完了这些话,大家听了哭笑不得。 张富说道:“不瞒诸位说,他虽是我的一个本家,其实我打心里不愿意跟权贵来往。我也气不过这件事,太他妈妈的了……唉,范编修后来复查了答卷,原来他答的那墨卷上,每篇称颂文字也就二三百字,这二三百子中却足足要写出一百多个错别字,然而誊抄朱卷的官员都替他改正了。虽然呈给考官看的朱卷替他改了,但是墨卷已弥封盖了印的,却不容易改,范编修为此就要闹将起来,可此时大家已形成公议,且急等着发榜。那正主考官仓促之间也难排众议,只好将错就错,点头认可这位‘白字’先生做解元。” 张大友嚷道:“试卷收卷后,都糊了名字的,那管誊录的官员,是如何认得他的卷子的,竟然替他矫正错字,其中必有猫腻!” 张富也不知道其中的缘故,所以也就无从作答了。 其实,这都是贾道台暗中串通衔接好了的——他给本省选任的每位同考官,都悄悄送了二百两银子,然后叮嘱他们关注如下细微之处:第一篇文末用“者也”结尾,第二篇文末用“也乎哉”结尾,第三篇文末用“不亦赞乎”结尾,贴试诗末尾用“千秋”字样的,就是请托人写的卷子,务必照顾周全! 陈青桐走过去抚着姐夫的后背,劝道:“哥啊,你暂且忍忍吧,你听俺姐夫刚才讲的这些事,也就应该明白了,其实都是官吏合谋设的局,还未进考场呢结局就都已定了的。纵是外甥的文章再好,搁不住有人背后添堵使坏,他们觉不会让好人如愿的。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认命吧,保重身子要紧!” 乔向廷听了这些话,也逐渐冷静下来,长叹一声,说道:“唉,怪不得了空大师一再叮嘱我说‘放下即自在’呢。事到如今,不放下又能怎样?儿啊,既然命该如此,那么咱暂且放下,等来年再拼力一搏吧。” 说完,起身去看他红肿的脸颊,说:“爹爹手重,打疼了没有?” 乔载德再也控不住自己了,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受了这般委屈,竟也一下跪在父亲脚下,失声痛哭起来。 乔向廷也也与儿子抱头痛哭,满屋的人目睹此情此景,无不落泪。 等着乔载德跟父亲回到村里,三弟乔载禄已带着庆勤、庆俭、庆谦、庆逊、庆信、庆义在村口迎着了。 原来乔载禄在父兄进省乡试后,过了一段逍遥自在的日子,因无人约束,他天天去找二姐夫到镇子上晃荡。期间乔二乖也多次请他吃喝,又出资供他豪赌——凡事也怪,凡乔二乖出资时,他总能赢钱,而乔二乖却刻意讨好他,总是归功于他的“左撇子”。乔载禄洋洋得意,兜里有了银子,每次回家都会给娘和侄子买些零嘴,依莲骂了他几回,还把他买的东西扔出去,他也不恼,而小侄子们却越来越喜欢这位小叔了。 这几天他听镇子上的人说,乔家村的乔秀才差点中解元,最终竟然落榜了,据说都是因为他家祖上无德,没给后人积阴德的缘故。这些传言都是乔旺福散布出来的,乔载禄听了既着急又生气,然而当着乔二乖的面又不好发作,因为他知道乔二乖整天讨好那位巡检老爷,是与乔旺福穿一条裤子的。 乔载禄回到家里,把这些话告诉了母亲,依莲也很着急,心想还不知他爷俩得急成什么样子呢! 乔载智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劝爹爹和哥哥别再懊悔才是。于是他去找小侄子们,教他们等爷爷回来后说些请安问好的话,他自己也想好了许多安慰大哥的话。 可真正见到父兄时,除了孩子们像背书一样给爷爷请安问好之外,他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面对大哥那沮丧的脸,他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乔孟氏倒是很想得开,一再劝慰公婆别放在心上,也安慰丈夫说:“只要尽力了就好,咱得认命!” 乔载德又忍不住讲起自己在考场上受的各种难为,大家越听越气。 章子晗心想:“怪不得相公执意要去革命呢,像这样昏暗的官府,早该革了它的命!” 乔载禄一早就认定是乔旺福使坏,听了家人的议论,他又燃起了强烈的报仇念头。 夜黑风高时,他多次到他家老宅附近转悠,看看有无什么东西可损坏,最后瞄准了他家门口的两只灯笼,然而犹豫再三,一直没敢下手,那毕竟是巡检老爷的老宅。 乔旺福家的老宅是一套三进的四合院,前院住着下人,二院才是主人的住所,后罩房闲置多年了。 正房本是他奶奶乔王氏住着的,他奶奶死后由他爹娘偶尔回来时住住。 耳房里原住着紫嫣,可是自从他爷爷乔广亨死后就给赶出去了。 西厢房是他叔叔乔慕贵的房子,如今已是家破人亡了,只剩了个乔旺业又不务正业,整日夜游神一样在外晃荡。 东厢房是他爹乔慕财的房子,如今已在城里安了家,里面也空着了,只在他偶尔回来时住住。 他做了巡检之后,又把老宅修缮了一下,前院原有个书房的,可惜他家的人都不读书,慢慢也就改做了储物间了;而今自己成了官身,尤其是他被抽调入秋闱当差后,也领教了什么是斯文人,于是也做出文绉绉的样子来,把储物间重新收拾出来做书房,无非是有人来时坐坐,喝茶、聊天。 他见县衙的太爷以及同僚总为家里老人祝寿,用以敛财,于是他合计着也给母亲祝寿。 因老宅子宽敞,再者也为了在老家撑面子,他专门回老宅子里办寿。 他安排人事先洒扫庭除、张灯结彩,然后回巡检区四处下请帖,邀请手底下的同僚,连同辖下的乡约、地保,都来吃寿酒,当然也是为了敛份子钱。 这天他家老宅子里里外外摆了六七席,上房正中挂了一个大大的寿字,他娘扮做寿星模样在上房高坐,几门亲戚陪坐。东西厢房各一席,多是同僚,外面几席,则是乡约和地保了。 大家吃得正欢,却听见上房里一阵惊慌,有人跑出来,喊:“不得了,老寿星吃鸡骨头卡住了,吐又不吐出,咽又咽不下,噎得直翻白眼。这可怎么好?” 乔旺福听了,大吃一惊,忙跑进去看,但见娘亲半躺在椅子上,两手在胸前乱抓,双腿也在地面上蹬哒,憋的脸都紫了。 乔旺福吓得跑到她背后扶着坐起来,狠劲在她背上乱捶,不料越捶越厉害,鸡骨拐直往喉咙里头去了,进不去一丝气息。 他娘最后撒了急尿,脸色由紫红转为蜡黄、终至于惨白,整个人僵直了身子。 满屋人吓得六神无主,都不敢吱声。 乔旺福一试鼻息,一下跪下来嚎啕大哭,众人也随着大哭起来。 下人们忙出去撤红幔、摘红灯笼,又安排人去买白布、挂孝幔,大家一通忙乱。 来宾坐在那些酒席桌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进退两难之时,有两个乡约互使眼色,悄悄往外溜,还顺带拿回了自己随的那几吊钱。 就这样,巡检老爷家里由欢声笑语瞬间变成了哀声四起,有些心软的宾客也做顺水人情,直接由庆寿改做了吊唁。 这一下巡检老爷也遭人议论开了,都说他家喜事变丧事,祖上真没积阴德,这叫做现世报,天下少有!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54章 老学究寻短见 乔旺福家的事让乔载禄心中十分快意。他虽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但仇人遭了殃,毕竟还是很令人兴奋的。 自从哥哥科场失意之后,乔载禄为了安抚父兄的心,也一度变得十分好学起来,发誓再也不去镇子上游逛了。 可有时又忍不住手痒,销魂噬骨地想去赌场上试试手气。 他暗骂了自己好几回,忍了数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又跑到二姐家向王千银借银子去赌,恰好乔二乖也在那里,乔载禄因感激他曾救过自己的二哥,早就原谅他对姥爷做的孽了,在他的关照下他又赢了钱,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天亮时收手,红着眼睛赶回家里读书。 数月以来,乔载德读书却一直心不在焉的,因为这次乡试他是得到高人的指点后才入闱的,是他应试以来发挥得最好的一次,所以才被点为解元的,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才情了。 他每每坐在书桌前发呆,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 他岳父孟先生也早已听说了此事,怕女婿想不开,已过来安慰过他好几次了,每次都说“好事多磨,未来可期。” 张大友也来过,为了不刺激他,他也从未穿官服。 他知道他们都是好心,所以十分领情,在他们面前都装出轻轻松松的模样,大有一笑了之的气度。 可一旦独处时,满脑子仍禁不住想这些懊恼事。 有时他十分赞许岳父的自知之明,羡慕他进学后就不再举业,反找个学馆做先生,靠这些年的束修也养活了一家人。可反观自己,不仅功名未就,却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实在是个百无一用的人。 他呆呆地想了数月,突然对父亲说:“我不想再做举业了,也像老泰山那样去找个学馆,教几个孩子读书去,好歹能挣几两银子,帮衬着家里开销才好。” 乔向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说道:“瞎说啥呢?家里不差你这几两银子使!家里缺的是一个顶梁柱,一个有顶戴、能光宗耀祖的人,不光要为家里撑起一片天,还要为老百姓撑起一片天,做一个青天大老爷!你只安心读书去吧,多琢磨琢磨怎么博取功名,那才是正途!” 他对父亲说这话前已是自我解脱了的,心里体验了未从经验的轻松,不料父亲一席话又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他心里像压上了一座冰山,沉重、冰冷…… 越明年,春闱在即,张大友来向乔载德辞行,他要进京去参加会试。 乔载德深知赶考的艰难,便帮他把卢翰林教导的那些要诀,又重新温习了一遍。 乔向廷从他俩身上看到了自己和钱易的影子,也真心盼着张大友能金榜题名,也好让自己的儿子以后有个靠山。 张大友走后,乔载德就一直盼着他科甲连捷的消息,等了数月,不见动静,后来终于回来了,却是垂头丧气、落榜而归。 乔载德看着疼失魂落魄的样子,正是见哭兴悲,也想起了自己坎坷历程来,两人长坐,望月兴叹。 后来两人聊起了今科的状元,张大友提及此事脸上也满是愤懑,说:“哥啊,去年乡试时,我还为你因犯什么狗屁忌讳被褫夺了解元而愤愤不平呢,历经今科会试才知道,原来那些官儿所言不虚,皇宫里那个臭老娘们果然有好多怪癖事儿呢——据说今科第一名原不是这位状元郎的,你也许不知,发榜前太后正筹备自己的六十大寿,她很想从这场科举中讨些吉兆,于是去翻看中榜的试卷。她先看了第一名的,见字迹清秀、文词俊逸,很是开心;可一看他那名字,登时就不喜欢了,不光不喜欢,而且还动了肝火呢。原来,这人的名字叫做朱汝珍,这个‘珍’字,使她想起了庚子年被推到井里的珍妃,那是她最不喜欢的人;又加上朱汝珍是广东人,这又让她想起了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她越想越生气,就将他的状元给废了!然后翻开后面的试卷,见有一份试卷的考生叫刘春霖,她想:这多好啊,春霖——春风化雨、甘露降临,嗯,今年恰是大旱之年,急需一场春雨——得了,这是他了!于是状元就由朱汝珍变成刘春霖了。哥啊,你说那个朱汝珍,他招谁惹谁来?” 乔载德听了,才知道有人竟然因为名字丢了状元,那么自己失去区区一个的解元,也就不算什么冤天屈地的事了,从此他心中便释然了。 经过乔载德的那次解元风波之后,乡里人都知道了他做文章的本事。 他岳父孟先生是个老学究,此时也洞悉了自家女婿的实力,——他其实早已能够问鼎解元了,只是运气不济,来年即便不中解元,考取个举人必是举手之劳的事。为此,他那如同死灰槁木一般的心竟也活泛起来,想通过来拜女婿为师,互相切磋,届时再入秋闱一搏,一旦能够撞着大运,哪怕忝列榜尾呢,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近半年来,已是满把白蓬蓬胡子的他,到女婿家来得特别勤,他那虚心请教的态度,也深深感动了乔载德,在学问上对岳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乔向廷看了这情景,心里乐开了花,他眼前似乎重现了儿子当年和胡先生同考秀才时的身影,他更加确信:此番儿子的举人,必已是把里攥着的了! 家里准备了酒饭,孟先生因从女婿那里学到了许多做文章的机巧,都是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心里高兴,便欣然举杯…… 大家正吃着酒,畅想美好的前景呢,忽听到外面有人叩动门环,却见张大友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进门也不行礼,喘吁吁地说:“坏了,坏了,朝廷废止科举了!” 孟先生手里的酒盅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乔向廷却似信不信,轻声慢语地说:“不要慌!你说朝廷废止科举?有什么凭据?他要废了科举,有谁出仕做官?谁替他管理天下百姓?” 张大友不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张官府邸报来,乃是从上谕中摘录下来的,写道: “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初四日内阁奉上谕:袁世凯等奏请立停科举,以推广学堂,咸趋实学。我中国兴贤育才之隆轨,即东西洋各国富强之效,亦无不本于学堂。方今时局多艰,储才为急,朝廷以近日科举每习空文,屡降时诏,饬令各省督抚广设学校,将俾全国之人,成趋实学,以备任使,用意至为深厚。前因管学大臣等议奏,已准将乡会试中额分三科递减。兹据该督等奏称,科举不停,民间相率观望,欲推广学堂,必先停科举等语。所陈不为无见。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其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条,均着所请办理……着学务大臣迅速颁发各种教科书……严饬府厅州县赶紧于城乡各处遍设蒙小学堂,慎择师资,广开民智……其各认真举办,随时考察,不得敷衍……共副朝廷劝学作文之至意。钦此!” 乔向廷先看了,噗通一下坐在了椅子上,半天不吱声;然后乔载德接过来看了,不知怎的,他的嘴角反露出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或许是庆幸自己解脱了吧;然后他又递给孟先生,孟先生却摇头摆手地不接,他不敢看。 后来张大友一字一顿地将上谕中的话念了一遍,孟先生头嗡嗡地,竟然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他是个老学究,靠教四书五经谋生,要是废除科举,那他必定失馆无疑!近年来家里的日子本来窘迫,以后更是生活无着了。他心如槁木,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一边哭着,一边挣着要回家。 乔孟氏留爹爹不住,也与乔载德跟着去,他也不让。 乔向廷只好叫人套车,打发孙来银送他独自回家去了。 这里三人沉默了一会儿,乔向廷叹一口气说:“唉,要不怎么说,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好在贤侄是中了举的人,大小能有个官做。可像他俩这半途而废的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今后要靠什么安身立命呢?私塾也就要散了,学生都上新学堂去,也不见踪影了。” 张大友苦笑着说:“据我同科说,所谓‘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者,无非是一推了之。所谓‘严饬府厅州县赶紧于城乡各处遍设蒙小学堂,慎择师资,广开民智’者,因开办的都是新学,‘慎择师资’是绝不要俺们这些老明经的。我虽中了举,然而并没有做官,无非在乡党中有了一点名望,其余一概没什么用处。要想借以做官,除非拿钱买,走捐纳之路。可您老是知道我的家境的,一日三餐尚且不能周全,哪有钱财捐官?唉,此后生计愈发艰难矣!”说完,满脸悲怆地告辞走了。 这里爷俩呆坐到鸡叫,都唉声叹气的,后来各自回屋睡觉。 第二天起来,消息不胫而走,其中有风闻其事的,宁死不信;远近的读书人,陆陆续续来他家打听详情,待看到官府邸报后,无不呼天抢地,仿佛天塌地陷。 第三天,忽有东乡人前来报丧说:“不得了了,孟先生悬梁自尽了。”众人大吃一惊,乔载德家的就先昏死过去。 乔向廷一家人急忙前去奔丧。这时乔载德的岳母已经苍老得直不起身子了,她弓腰走进里间去,拿出一些皱巴巴的草纸来,乔向廷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看了,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参差不齐地写了好些字,字体驳杂,墨色深浅不一: “甫晓起来心若死灰,看得眼前一切,均属空虚。 人皆言科举一废,吾辈生路已绝,欲图他业以谋生,则又无业可托,将如之奈何? 科考一停,同人之失馆纷如,谋生无路。吾寒酸无生路矣,事已如此,无可挽回。 当今弊政莫甚于卖官鬻爵者,捐纳实官未曾停止,令人莫解。今废科举,卖官之弊何以不除耶?” 乔向廷看着这些字条,知道是这位老学究留下的绝别书,他必定是哭一阵、写几句,上面还有斑斑的泪痕,最后是一大块甩在纸上的墨迹,那是他摔笔所致,其愤愤不平之意,跃然纸上,实在令人唏嘘感慨。 他看着看着,脑海里不禁出现亲家那专注治学的勤谨样子,泪珠忍不住像断了线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 乔载德也哭得站不住,一是心疼岳父,二是兔死狐悲,他内心何尝不急?正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以后他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孟先生曾教过的学生们也来灵前举哀;远近前来吊唁的读书人络绎不绝。 乔孟氏原就是个闷葫芦,此时更是有话也说不出来,她抚着爹爹的灵柩,只是哭,已不知哭死过去多少回了。 她母亲此时蹲坐在门槛上,就像个木雕泥塑的人一样。老两口相依为命一辈子,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女婿的科考也屡受挫折,如今也成了无业之人,老太太心里的凄苦可想而知。 乔向廷看见她的模样,就出来嘱咐乔载德:“以后你给你岳母养老送终。”乔载德为了安慰岳母,就过去给她了几个磕头,说了养老送终的话,她的眼睛闪动了几下,费力地挪进屋里去,也抚棺大哭…… 孟先生走了以后,孟老太太因哀思过度,不久也过世了。乔向廷一家又来奔丧,乔载德披麻戴孝当孝子,乔孟氏又不知哭死过去多少回。 废止科举之后,附近的读书人喧嚣一阵,哭天抢地,其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饥馑而死。 就在圣朝的读书人呼天抢地的这一年,西方有个叫爱因斯坦的人,提出了一套崭新的理论,叫做“相对论”,颠覆了人类以对世间往常识的认知,虽然少有人懂,但从此开启了人类探索宇宙奥秘的新纪元。 然而这些奇闻异事,一众学究哪能知晓?他们对这些“淫技奇巧”,也不以为意的。 废止科举后,乔载德虽然很失落,然而他很快释然了,反倒吃得香、睡得下了!连他三弟乔载禄也快活起来,再也不用跟着哥哥去读死书了。 家里那些小孩子们,除庆勤、庆俭太过年长之外,被送进新式学堂了。 乔向廷本也要着小儿子带着侄子们去新式学堂,可乔载禄对爹爹说:“我仨已是半大小伙了,却整天和那些孩子在一块咿咿呀呀的,像什么样子?从今后俺仨不读书了,都跟着金宝叔去做生意,家里的那两个厂子,您就交给俺仨管吧,再也用不着二嫂抛头露面,那些粗鲁人打交道了。” 乔向廷听了,也只得随了他们的性子。 至于乔载德嘛,乔向廷知道他本身就是个斯文人,绝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至于地里的农活呢,他也是五谷不分的,只好让他勉强跟着庄家把式去田里走几趟,去佃户那里收收租罢了。 当然,他也一直留心着呢,假如朝廷降低了纳捐的价码,也想替他捐个官的——那乔旺福不就捐了个巡检吗?他那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吏,若时机合适的话,自家可以为儿子捐个大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55章 乔家花钱消灾 捐官这个话头,乔向廷一直藏在心里,从没有往外说,连依莲也不知道他有这心思。一者那款项可不是个小数目,对于一个富裕家庭来说可能要伤筋动骨,何况自家其实也并不富裕呢,仅是个温饱之家罢了;二者假如要动用家产为一个儿子捐官,那么还有另外两个儿子呢,他俩会不会不依?即便强行纳捐了,还有儿媳呢,乔孟氏自然求之不得,可人家乔章氏呢,章子晗会不会觉得父母太偏心?要是能出钱捐官的话,二儿子还用舍家撇业去闹革命吗?这些都是需要慎重思虑的事;三者还有城里的亲戚和义学里的孩子们,他们的口粮其实要靠他家支应着呢,要是捐了官,家计艰难了,城里的亲戚指望什么吃饭?会怎么说?义学里的孩子们还怎样过? 这些事情,时常萦绕在乔向廷的脑子里,有时折腾得他彻夜难眠。原本稀疏的白发,几乎谢没了。 假如没有什么大的变故,日子也就一直这么过下去,捐纳的念头就会烂在乔向廷的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就算完了;可谁知又发生了两件事,再次引发了他给乔载德捐官的强烈念头。 一件事是税官前来勒索的事:那天魏铁担慌慌张张地跑到家里来找他,说县里的课税大使亲自在厂里坐地等他,要追加赋税呢。乔向廷只好跑到厂子里应对,却见税官一改往日和气的脸色,说是朝廷改了税制,新加的税要增,漏交的税要补,前后加起来须缴五百两银子,逾期以违抗王法论处!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只好挨个给税官磕头作揖,却没人理他,最后都像铁面人一样留下票据飘然而去。 把乔向廷急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人在屋里团团转。 魏铁担从外面进来说,他去过乔向宽的染坊里问过了,这伙税吏们没去罗唣他,说是只敛大厂的税,呵护小厂。乔 向廷忙看他们留下的文照,也没见上面写什么大厂该拿多少的话。他知道这背后肯定又有人捅咕,只不过还不知内情罢了,他坐在椅子上发呆,一筹莫展。 书中暗表,这事果然是乔旺福背后在使坏,他手底下一个人的干兄弟就是课税大使,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却是个现管着税务的差事,对于他们来讲整人是拿手好戏,凡看不顺眼的,动辄停业查账,要么贴封条关门整顿,至于何时可开业,等到什么猴年马月吧?除非把他们的腰包里塞满银子,许能通融一二。 乔旺福让手下人去跟课税大使一说,他们没事还要找茬难为个人呢,何况还有背后怂恿的呢,很快找上门来了。这五百两银子把乔向廷愁坏了。 第二件事是受地痞流氓的骚扰。课税大使要的那五百两税款还没凑齐呢,突然又来了一伙收保护费的,说是镇子上的弟兄们和解了,重新划分了保护范围,从今儿起这一片归他们弟兄们管了,每个作坊每月交五十两的保护费,可保全年没事,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就会飞来什么横祸!乔向廷气得心口疼,这伙人比税吏更可恶,也不留什么缓和的时限,全部玩现的。没钱就抢东西,连布带纱的拉走了一车。 乔向廷知道自家势微了,又得罪了人,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逃又逃不掉。 他想了七天七夜,便跟依莲说了想为乔载德捐官的事,依莲总是夫唱妇随的,没有什么异议。 第二天他要依莲去跟二儿媳章子晗说说,免得她说公婆偏心,为此他早早躲到厂子里去了。 傍晚他才回家,急急地把老伴拉进后面问谈的怎样?依莲笑着说:“这事上她比你还上心呢。她说近来家里摊上这些烂事,就是因为外面没人给咱撑腰了,才会让人家欺负。捐官要是缺钱,她就回娘家去要!” 依莲笑着说的,乔向廷却感动得眼圈湿润了。 当晚他就叫了乔金宝来跟他商量捐官的事,乔金宝巴不得乔载德能去当官呢,那样他家也能跟着沾点光,就说:“这是好事,要捐咱就捐个大的!银子不够?咱们大伙儿凑凑。” 但他俩也摸不准纳捐的行市,就叫来李老四的儿子李贵详询,——此时李贵已接替他爹当了这一方的地保了。可地保只是个小人物,他也茫然。 他和舅舅商量了一下,建议明天进省城,去找在衙门里当差的张富去打听,他常在官老爷跟前,对纳捐的事应该懂得。 乔向廷深以为然,第二天就叫孙来银套车,他和乔金宝、乔载德收拾停当,一起奔省城而去。 到了直隶州衙们,好容易找到张富,乔向廷递给他一块碎银子,说是请他喝茶的,张富说什么也不要。乔向廷邀请他到陈青桐家坐坐,他欣然愿往,跟大家坐车一起走了。 陈青桐听了来意,想了一会儿说:“要说大外甥读了半辈子书,满腹经纶,如今一下撂下,也怪可惜的,正该出去找点事做。” 张富听了四姨夫这番话,上下打量了乔载德一下,说:“嗯,乔兄是个斯文人,舞文弄墨惯了,可以去官衙里做个文案一类的差事,比如经历司的经历、照磨所的照磨……” 乔向廷忙接话头来说:“俺不是捐差事,而是要捐个官!” 张富笑道:“您老以为我说的经历司的经历、照磨所的照磨是个小官呀?实话说吧,州衙里的经历,那是个正儿八经的八品官,那照磨所的照磨,是秩从九品,您都别小看了这些经历啊照磨的,都是带品级的,在吏部备了案的。您想要捐官,只怕有钱也买不到这样的实缺。唔,大家可能不太懂捐官的行情:凡是捐官的,只能先捐成‘候补’,等到有实缺时再实授。只是……那个轮得到轮不到也就难说了。比如您村那个乔旺福吧,他花大钱捐了个候补,然后又托人转面子地补实缺,——哦,据说他是走了贵乡张大户的路子,他后面有京城固山贝子的影子,才买了个巡检区的巡检,是个从九品的官,再往下就是未入流了。他这个巡检虽然比芝麻粒儿还小,却是个有实权的官!您发觉没?凡是巡检区,都设在关津要害之地,专掌缉捕盗贼之事,他手底下也有攒典协办事务呢,另有一些胥吏、差役,这些胥吏、差役就和州县衙门里的一样,都是未入流,属于贱民之列了——啊哈,如今小人也豁出面皮告诉诸位,我在衙门里当官差,其实也是个未入流,只是个胥吏、是贱民!唉,子孙后代也不得参加科考呢。他娘的!唔,如今废了科举,废的好,废的好!从今以后,我的子孙再也不必低着头走路了。哦哦,扯远了,咱话又说回来,乔兄既然不想捐差事,只想捐官,那么就说捐个七品知县吧,那可是芝麻官了——也得候补的吆——要想捐下来,早些年治黄灾时需要四千六百两银子,据说前几年海防捐时便宜了些:只要出二到三千两就可以买个县太爷当当,出三到四千两可以当知府,要是出到五千两,那就可以当道台了!——也不知现如今又涨价了没?但一个七品县官,他一年的薪俸只有区区五六十两银子,为了尽快拿回捐官的本钱,他不收贿又有啥法子呢?哦,我不是说乔兄,他心地仁厚,自然做不出那贪赃枉法的事来。” 他说的这一席话,让大家都大眼瞪小眼,一个个无可措辞了。 乔向廷也想不到捐个官会花费这么多银子,而且还保不准能否补缺呢,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家里也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张富见大家都不吱声了,以为他们都嫌贵,就说:“哦哦,也有便宜的,就是捐‘出身’,花钱买个虚职、顶戴之类的虚衔,虽然没有实官可做,可也享受殊荣啊,比如见官不跪什么的……” 乔向廷说:“唉 ,算了,俺还是收起这份心吧。一者俺家本也没有这些闲钱,二者,买来的官做着心里也不柱壮,要是做错了事,还不得让人戳脊梁骨啊!” 说完,眉头紧锁,不再言语。 乔金宝听了,也着急起来,说道:“要是不捐官,如今在乡下老被人家欺负,那个乔巡检吧,他就一再使坏……”他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张富听了舅舅的话,想了想,说:“这小子还真是个大尾巴狼,是他在背后撺掇课税大使这么做的,那个税吏其实也是个未入流,还不如我呢,我好歹还在直隶州衙门里当差呢,而他只是个县里的税吏。嗯,别怕,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作坊里要能出点银子,我就去跟州里的课税司大使说一声,叫他训斥下面一声,蠲了他那票据,这样一天的乌云都散了!嗯,他们要多少两?” 乔向廷说:“五百两。” 张富说:“那么你们只消出五十两,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乔向廷无法可想,想想若不交真要被停工贴封条的,那就麻烦了,交给他五十两也还算是很划算的,于是去里间打开包裹,从一叠银票里抽出一张来,——那叠银票是章子晗从她娘家拿来的,共计六张三百两,这次本想拿来替乔载德捐官的,谁知捐不起,只好改为求人庇护,祈求消灾了。 乔金宝又说起那伙地痞流氓来收保护费的事,骂道:“他妈妈的乔旺福身为巡检,缉捕盗匪是他的本分,他却养匪牟利,暗地指使这些杂种来欺行霸市。哼,里面也有我的股份呢,你看我不去县衙告他一状?” 张富摇摇头说:“您老告也百搭,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古官匪一家,要都没了匪,官也饿瘦了!你去告谁理你?状子留下压着不办也就是了。” 众人没法,都相对无言。 陈青桐起身去后面拿出两只火枪来,递给孙来银说:“大家不用怕他。那些地痞流氓嘛,看着个个像是亡命之徒,实则是乌合之众。你越怕他,他越逞强。他们要再来时,你们紧闭了大门就往外放枪,他们跑你们就开门追,边追边放枪,口口声声跟他们拼命,直到他们讨饶。这是二外甥曾经跟我谈得什么敌进我退、敌退我追之类的兵法,我觉得管用。呶,这两只火枪拿去试试吧。等有了钱,多买几枝,现在这没落的世道,用铁家伙来来看家护院是最牢靠的。” 孙来银抱着枪,兴冲冲地说:“就是呢,要是二少爷在,他们谁敢!哼,俺俩是在战场上趴过死人堆的,二少爷他还打死了七个洋人呢……” 大家失落地从城里回来。好在那个课税大使又来时,果然换了脸色,收回了那张票据,但嘴里仍不服软,说:“这次就算了,下回可要足额纳税啊!” 乔向廷冲他们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等他走了,从背后吐他一口浓痰。 乔载禄十分喜欢孙来银带回来的洋枪,他俩去树林子里瞄准头,孙来银还不如乔载禄打下来的鸟雀多呢。乔载禄还要孙来银教他梅花拳,在树林子里行了拜师礼。 当那伙地痞又来时,只一个乔载禄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火枪啪啪地打在他们的脚后根下,溅起一股股尘烟,他们吓得抱头鼠窜,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两条腿。 乔载禄在后面猛追不舍,此时他也体验到:原来好勇斗狠竟也这么快意! 后来还是孙来银把他截住,硬拽回来的呢。 厂子里暂时经过了一小段风平浪静的时光。 可渐渐的,官差来的又频繁起来,每次来了到处挑毛病,请他们吃喝玩乐一番,才稍微消停些,而临走时从来就没空手过;税吏们也照样吃拿卡要,税额层层加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乔向廷先后又多次出钱托张富找人疏通,这样累积起来,花的冤枉钱钱已不少了,章家拿来的银子早花光了。 想想以后,这就是个无底洞,越往里填,官差税吏的胃口就越大,这点家底早晚要被榨干。 乔向廷愁得像个木头人了。他天天像个闷嘴的葫芦,一声不响,只知道坐在作坊门口抽旱烟。 城里又有人来报丧:岳母去世了。这一下对他一家人又打击不小,他们都太孝顺了! 奔丧回来以后,依莲就病倒了,甚而一度无钱可医,还是青桐赶了来,住了一阵子,天天帮姐姐诊疗,才除了病根。 乔向庭也时常精神恍惚,隐约觉出自己也已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56章 父亲为子捐官 曹师傅也老得不成样子了,他每日只陪着东家抽旱烟,面对厂子里遇到的这些糟心事,他一个手艺人,更是一筹莫展。不久前他妻子得病走了,他载负着丧亲之痛,又目睹厂子里的窘境,头发也愁得掉光了,——年轻时那与洋布一较长短的心劲,早已消磨得无影无踪。 掌柜的乔金宝虽然机灵些,但那是当阔少爷时的心境,自从家道败落后,他也变得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起来。娘亲亡故了,他心无所之,整天形同槁木,面对贪婪的官吏,他也束手无策。 在妻子草云纤的操持下,他的家境稍有改善,两个儿子也成家了,然而无论如何,也恢复不到当初的光景了,如今甚而连耕读之家也算不上,两个儿子哪有心劲读书?只学稼穑之事,种着自家买回的一亩三分地罢了。 乔向庭不禁又想起钱易在世时的时光,那时人人都羡慕他有个将军兄弟,当然也羡慕他有个提调儿子,很少来这里敲诈勒索。可如今呢,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不忍心看着自己千辛万苦创办起来的工厂,就这么生生地被官吏和差役挤兑没了。 有时他也和依莲诉苦,可依莲也只愁苦交加,无计可施。她平时与儿媳无话不拉,有时也向章子晗讨主意,可子晗为了婆家的事,几乎要把娘家掏空了,如今她也无能为力了。 乔向庭思来想去,觉得想要从根上消除这些祸患,那还得给儿子捐官!虽然家无闲钱,好在还有几响地,大不了让城里亲戚和自家人扎紧裤腰带,少些嚼裹儿,他家可以卖地筹钱。 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如今这个世道,只有官府里有人才能立得住脚,才不怕人欺负,——只要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 他主意已定,狠下心来,卖地捐官! 于是他又带人到省城找陈青桐和张富商量。 张富似乎又听到什么动静了,说:“嗨,这回想要捐,那就得麻利些!其实朝廷早已发过上谕了,禁止捐官,只是下面官老爷为了中饱私囊,一时收不住罢了。” 说完,掏出一张邸报,抄录着光绪二十七年的谕旨,乔向廷接过来一看,上面写道: “朕钦奉皇太后懿旨,捐纳实官,本一时权宜之政。近来捐输益滥,流弊滋多,人品混淆,仕路冗杂,实为吏治民生之害,现在振兴庶务,亟应加以澄清。嗣后无论何项事例,均着不准报捐实官。自降旨之日起,即行永远停止。通限一个月截欤报部,毋得奏请展限。” 张富十分庆幸自己搞到这份邸报,就说:“要不是看到谕旨,大概每一个人还都以为纳捐正在畅行,只要有钱就可随时买官呢。其实在朝廷上这条路早已给堵上了,只因下面因尝到了甜头,一直拖延用以捞钱罢了。但越是临近终结,出缺的位子就会越次一些,大多是些未入流的小吏。即便如此,要是不当机立断、见兔放鹰,恐怕就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张富分析得头头是道,乔向廷和李贵他们也连连点头。 张富答应帮着打听有哪些缺额可捐,价码若何。 乔向廷和乔载德在亲戚家里等着,心急火燎的,睡不着、吃不下。 陈青桐多次劝他爷俩要保持一颗平常心,还教他们打坐导引。乔载德打坐后,照着舅舅教的口诀导引气息,很快就睡得东倒西歪,还呼呼地打鼾,把个乔向廷气得直骂:“好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别人心急如焚的,他倒像个没事人儿!” 他舅舅却笑着说:“我就佩服大外甥这种气度,要不他每次大考都镇定自若呢,他其实很具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胸襟,可惜就是命运不济罢了。” 三天后,张富终于来了,他托请一位布政使司衙门的师爷打听准了,说是邻县县城有一馆驿的驿丞出缺,虽是个未入流的小吏,然而因为是个实缺,能接触到大官,所以也很抢手。 张富笑眯眯地说:“那么多大官往来,都住驿馆,要是能把他们伺候好了……嘿嘿,以后什么事情不好办?家乡谁还敢欺负咱们?” 乔向廷听了,心里却不大如意,因为他心目中一直觉得,能坐堂理事的才叫官,像这等伺候人的差事可不是他家想要的。 乔载德也是一样的想法,他皱着眉头一直不做声。 张富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有的官儿名字好听,比如什么县丞啦、州同啦、通判啦,虽则也都是带品级的佐二官,其实管的也都是些钱谷、刑名杂务,天天跟老百姓打撕咬,没一天省心的。他们还不如管监牢的典使、管水闸的闸官、管库房的库大使呢,单管一样也不少拿俸禄,省了多少心!如今这个缺,更是既轻松又体面的差事,整天陪着过往的官员吃吃喝喝,里头有多少文人墨客?恰好合了咱家孩子的脾性,何乐而不为呢?” 他这么一说,乔载德倒是有点心动了。 乔向廷见儿子脸上似乎有些向往,便问:“需纳捐多少?” 张富说:“大概得一千两银子。这可是内部价,要搁黑市上买,人托人的,中间不知绕进多少去,那就不止一千两了,两千两也不一定能拿下呢。” 这番话说得爷俩心里突突的,他没想到捐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竟然要上千两银子。 张富还劝慰似的说:“您老可得想好了,别难为自己。要不乐意,咱以后再瞅寻别的,——就怕从此截止喽。我托的那位老兄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 后来陈青桐把张富叫到外书房,托他再去问个实底,就说是自己知己亲戚要捐,不是外人,最低多少! 这张富碍于四姨夫的面子,便又去跑了一趟,回来当众说:“那位老兄看在我跑来跑去的份上,透了个实底,说他的那份抽头不要了,就八百两成交,一文钱也不能再少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传话传到这里,腿也跑细了,捐不捐的我不管了。”说完,靠在圈椅上喘粗气,不再言语。 乔向廷让孙来银跟李贵去外面买酒买菜,说请大家喝酒,张富这才有了一点精气神儿。 当天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乔向廷想着儿子做了驿丞,以后就能结交大官了,当场敲定了捐这个缺儿!又怕那头不准成,再托张富去跟人家议定,——这边筹款不易,两边说好以后都不得变卦了! 张富这时吃了酒,脸上变得红扑扑的,当即大包大揽。 众人尽欢,至醉方散。 第二天,那位师爷亲自登门见了面,还带了衙门里的库大使来,当场写好了文书,用了官府的骑缝印;又请张富作保。 乔向廷留下了一百两银子做定金,然后回家去筹银,限期一月,待筹齐剩余七百两后,一手交钱,一手交印。 临走时陈青桐悄悄拉住姐夫说:“我这里出二百两,你回去只凑五百两就行了。”乔向廷知道内弟家境艰难,忙问这钱是哪里来的,来路不正的可不能要! 青桐不说,乔向廷不依,他只好告诉姐夫:“我前番曾跟一位官人去他的外宅替小娇娘看病。那官人再三央告我替他保密,万不可让人知道他有个外宅,说好赠给我二百两银子的,只是当时不凑手。如今一月有余,也就该差不多了吧——哥放心,这二百两是我应得的。” 乔向廷这才安心,欣慰地一笑。 回到家里,乔向廷就跟众人说了这事,依莲一听需要五百两银子,当时就犯了愁,钱都押在厂子里了,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三四百两啊,厂子里的布和油又难以脱销,即便脱销也卖不出五百两啊,另还得给工匠们支工钱,短时内如何能筹到五百两呢?——她要是知道其实需八百两,估计拼了命也会阻止的。 乔载禄见爹娘都急得什么似的,很是心疼。他倒不急不忧,因为他有一个最快的来钱道儿——赌博,何况二姐夫王千银那儿还寄存着他十来两银子呢,只要手气好,一夜之间变成几百上千两也不在话下! 他信心满怀地到了二姐家里,这才知道那些钱早被二姐夫偷偷赌光了,他气得差点掀了他家的桌子。 他恨二姐夫手臭赌输,而他自己为何如此自信呢?原来乔二乖总说他是左撇子,在赌场里手气好,赢多输少!——他现在觉得那个乔二乖心眼儿也不坏,尤其知道他儿子救了二哥的命之后,他就拿他爷俩当大恩人了,有时和他无话不说。 他这次见爹娘这么着急,心想:“我这回手头要是有个几十两本钱就好了!” 他曾试着开口跟爹爹借银,拍着胸膛说:“我是左撇子,赌场上手气最好!借我十两,明儿保准能拿回五百两!” 他爹一瞪眼,骂道:“不学好的东西!你净走些歪门邪道!家里好不容易刷裹两个钱,难不成叫你拿去洒在水里?你死了这份心吧。再不学好,老子揭了你的皮!” 乔载禄直怪父亲不晓得自己的本事。 他想来想去,觉得家里无人可诉,便又游逛到了镇子上,把这想法跟乔二乖说了。乔二乖拍着他的肩膀说:“唉,可惜别人都不知道你独有的本事。俗话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你的法子虽险,但最直捷,翻倍只是眨眼的功夫。唔,你手头有多少本钱?我来帮你支招儿!” 乔载禄正是来找他借本钱的,然而这回乔二乖却高低不借,说是自己近日恰好也不宽裕,几百两银子刚放出去;却又打包票说,只要他自己弄来本金,他一定能帮他翻倍!乔载禄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乔二乖日常也放高利贷,他放出去后手头确也没几个钱;他又管着赌场,那些坐庄的多少也得给他点面子,加上自己手气好,翻倍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只好又折回来,赌气回自己屋里睡觉,什么也懒怠干,甚而饭也懒得吃。 虽然他自己觉得这是个正当的来钱道儿,不以为耻,然而他却不知道,其实正因为自己不走正道儿,一直没人给他提亲,而跟他同岁的侄子庆勤,早已订了亲。 乔向廷为了筹钱,几乎想尽了一些办法。 章子晗又去娘家要来了一百两,把娘家的箱子底也摸过了。 自家工厂里那些工匠,有凑七八两的,有凑三五两的,也有一二两或者几钱的,共凑了一百两,——总共二百两了,可还差三百两呢! 十多天后,乔向廷就开始实施自己的想法——卖地。他跟依莲商量,依莲吓了一跳,说:“土地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你卖了地,一旦工厂又被洋人占了,以后吃什么?还有城里的亲戚,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再说,你卖了地,祖宗地下有知,也会怪罪你的,你百年之后怎有脸去见祖宗?” 乔向廷毅然决然地说:“顾不得那么多了。等儿子做了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旦攒够了钱,再买回来就是了!” 他主意已定,家里人谁能劝的住? 乔载德暗自落泪,他实在不愿看到家里为了自己付出这么多。 乔载禄也关在屋里不愿见人,他更是生气,家里明明已有了二百两,只要让他他拿去赌桌上瞅准时机那么一掷,登时变成七百八百也未可知!可谁人能相信自己呢? 乔向廷家卖地的消息不胫而走,来买地的人站了一院子,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家的地都是好地,——他家人品好,种地也养地,每年都施很多肥。 买地的人竞起了价,很快出到三百两,还有人要往上加呢,乔向廷说:“够了!”他是个厚道的人,不忍心人家花费太多。 过后老魏埋怨了他好几回,说:“卖个五六百两也不在话下,别忘了家里还拉下了不少饥荒呢!章家的银子还不还?” 乔向廷说:“那个等载德当了官,让他还。”老魏气得好几天不愿搭理他这个老东家。 老魏生气归生气,可里里外外的事还得靠他张罗。他干活麻利,处事也快当、老诚,与人交涉时,事事向着东家说话。五百两银子很快筹齐了,一家人从其中看到了希望。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157章 乔载禄参赌殒命 夜里,那五百两银子齐刷刷摆在桌上。 乔向廷心里乐开了花,仿佛那包裹里就是儿子的顶戴,上面还插着鲜艳花翎呢。 当晚他睡了个好觉,梦见儿子在馆驿里结交了许多大官,里头还有军机大臣呢,他也因任事勤勉得到了大官们的赏识,由驿丞提升成了县丞,由县丞做到了知县,由知县做到了知府……他是个亲民的官,那些坏人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连声呼告:“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在梦里嘻嘻地笑出声来,被依莲摇晃醒了,才知道那是南柯一梦。这下他再也睡不着了,天色微明,他早早起床,要叫起儿子去省城交割,捐官去呀! 他走到外间,先去看桌上的银子,却空空如也。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再去看,的确没有!他脑子嗡的一下,几乎站不住脚。 他惊慌地跑到门口看,这才发现门栓被人从外面撬开过!他知道是自己卖地四邻皆知,如今遭了贼了。 他不及细想,就大呼小叫地吆喝抓贼。 东厢房里起来了乔载德和乔孟氏,西厢房里出来了章子晗,都问怎么了?他心慌意乱地喊银子被人偷了! 连左邻右舍也闻声跑来了,一个个衣衫不整的,都帮着捉贼。大家慌乱地到处查看脚印,这才发现原来是大门也未上栓。乔载德嘟囔道:“昨夜明明是插好了的呀?” “三娃子!”乔向廷突然惊叫一声,命乔载德:“你快去看看载禄那个王八羔子,他还在屋里不?” 乔载德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耳房里,见那几个小孩子还没睡醒呢,独独乔载禄的被窝里没人,摸摸也冰凉。他跑出来对爹爹说:“他不在屋里,被窝也冰凉!” 乔向廷一屁股瘫坐在门台上,欲哭无泪,说:“完了,一准是被这狗东西给偷了去,到赌坊里赌了!” 乔孟氏惊恐地问:“那,他,赢了没有?” 公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他要是赢了,这功夫还不得在这里显摆啊。这个遭雷劈的瘟神,害死一家人人了……”还没说完,就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众人忙跑过去,七手八脚地给他擦。 这时老魏诸人也听说了,都跑了来。乔向廷要老魏打发人四处去找乔载禄。 老魏又去吆喝起工厂里的伙计来,有去镇子上的,有去县城的,也有自作主张去南山里的。 晌午,找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都说没有!只有去赌场找的人说,他后半夜去过,一夜输了五百两! 真相大白,还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议论:“他肯定是输了钱,没脸见人,逃往外乡去了。” 乔载德却说;“俺兄弟从未出过远门,怕是跑不远,只在哪个山旮旯里躲着,不敢回家是真的。” 于是众人又分头去找。 后来有人说,在村北河边发现了两只鞋,提回来让家里人看看是不是他的。依莲一看,就“哎呀”一声晕倒在地,两个儿媳妇拼命地摇晃婆母,她醒过来就“儿啊肉的”哭个不停。 这时众人已抬了木船去河里打捞了,果然在下游找到了他,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那怀里还揣了不少泥沙。 原来,乔载禄果然半夜偷了银子去赌。他想的挺好:那里有乔二乖相助,几把骰子就能翻本儿,到时拿回银票来,到那时大家才知道自己是谁! 他为了偷银子,一夜没睡。他初时钻进被窝,装作打鼾,那是做给侄子们看的,好让他们早早入睡。等着侄子也发出鼾声之后,他鞋也不敢穿,提在手里,悄悄出门,来到上房门外,左右观察,见院子里确实没人,便扒着门缝往里看,虽然里头没有点灯,但那堆银子却映着月光,发出熠熠的白光。他心里那个痒啊,恨不得手臂生出神通,能从门缝里伸进去,一块一块把银子掏出来。可是那白花花的银子却依然那么静静地在那里,纹丝不动。 “只有钻进屋里,才能把那包袱抱出来,想别的没用!”他想。 他推推门,里面插着得噔噔的,——这么多银子摆在屋里,他爹还能不插好门啊? 乔载智急得打磨磨,银子就在屋里放着,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法拿出来。“唉,想什么法子才好呢?——乔二乖曾想让我拜进他的门下,他说那里头什么人都有,各有各的本事,有飞檐走壁的,有手疾眼快的,有会学鸡鸣的,有会扮狗叫的。他说只要拜进去,就能跟大师哥、小师弟学到真本事,靠那些本事走江湖、闯天下也饿不着。唉,自己总记着爹爹和哥哥的话,怕走邪路,才没去拜香堂,如今用着这些本事了,一样也不会,真是悔不当初啊,自己只学本事,又不做坏事……” 他一想起乔二乖来,突然又想起了前两年自己想替姥爷报仇时买的那把匕首了,整天压在席底下,很久没拿出来把玩了,今儿正用的着它。想毕,他又悄悄地回耳房去了。 很快,他一手提着鞋,一手握着那柄匕首,又出现在院子里了。当经过爹爹寝室窗口时,就听到了他那痛彻的咳嗽声,随即传出翻身声,把他吓得心里咚咚直跳,忙蹲在窗下,大气也不敢出。知道屋里没动静了,这时他才觉出自己的脚已冻麻了。他顾不上太多,又悄悄走到上房门外,将匕首插进门缝,一点一点地拨那插管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门拨开了。 他的心房又剧烈地跳起来。此时他倒清醒,怕开门发出吱扭声,就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开了房门,又踮着脚尖来到桌旁。此时他倒犹豫了一下,是只取几个银锭子呢,还是都拿了去?因此时已后半夜了,若拿少了,怕天明也赢不到五百两,反而被家里人找了去,那样还是解不了家里的燃眉之急,卖出的田产仍赎不回来。他咬咬牙,还是都抱走吧,这样下的赌注大一些,容易翻本儿。 他抱出那一包袱银锭子,又悄悄把门关上。背在肩上出了大门,觉得太重了,不方便跑路。他又溜进牲口棚里,解了骡子,把鞍鞯搭在它的背上,牵出老远才停下来套鞍鞯——他早跟老魏学会骑骡子了,也会套鞍鞯。他翻身上了牲口,加鞭向镇子上跑去。 他哪里知道,那个乔二乖早听说了他家的事,此前就告诉了乔旺福,乔旺福恶狠狠地说:“就怕他不来,来了你就跟他做最后一锤子买卖,咱们吃定他了!”人家烧好了缸,正等着他入瓮呢,他就真的来了! 这回他带来的赌资最多,下的赌注也大,乔二乖让人抽老千抽,神不知鬼不觉就让他输光了。乔载禄才赌了几把就输光了,他可是把把用左手下注啊,今儿却不灵了!他越输越红眼,后来把骡子也押上了,仍然有去无回。最后,他要借高利贷翻本儿。乔二乖知道借给他也难收债,就说得很干脆:“不借!” 乔载禄觉得天旋地转,就给他跪下了,磕头出血,央求把今晚输的钱还给他,还声嘶力竭地喊:“爷爷啊,来世我变牛变马报答您,今儿这些钱说什么也不能让人拿走,这可是俺全家人的命啊!” 乔二乖却翻了脸,嘲笑道:“你也是个老玩家了,自古‘赌场上无父子’,你怎会说出这种傻话来?” 乔载禄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乔二乖急了,喝令打手们把他扔出去。 乔载禄不撒手,他们就将他打了一顿,然后抬起四肢扔到了大街上。 乔载禄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流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他六神无主,心无所之,月亮已落下去了,他在寒冷的星光中望回走,天大亮时回到村里,却又不敢回家,茫然四顾,他才知道天下之大,此时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他两脚不知不觉地走着,突然发现竟走到了河边。他在那里逡巡着,徘徊着。想跳河,却又胆小,——试问谁不怕死?他试了几次都不敢跳。 可是天越来越亮,要是不死,有何脸面见人? 后来,他脱了鞋,放在河边,为的是让人知道有人跳河——然后他走进了冰冷的水里,水越冷他越害怕,忙又翻身上了岸,想回家却又不敢回。 他看看村子,冲着家里喊:“爹啊,娘啊,我不想死,你们饶了我吧……”喊完大哭。 哭一阵又喊:“二哥,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快回来救救我啊……”可任他喊破喉咙,四周静悄悄的,也听不到回音。 他只好又往河里走,石子划破了脚指头,他也不觉得疼。 后来,水齐腰深了,他怕自己又挣扎上去,就弯腰往怀里塞沙子,等塞得快要走不动时,才又往深水里走。 看看就要掩过口鼻了,他略住了住,又留恋地往四处看了看,忍不住又泪流满面。 他哭了一阵子,觉得水不是很凉了,于是狠狠心,大吸一口气,一下迈进了深水坑里,河水没过了头顶,可那一口气能憋多久?他张嘴想呼吸,水咕噜咕噜地灌进口鼻里,水面冒着泡,他又拼命向上扑腾着,可那满怀的泥沙令他再也挣扎不上来了!可怜这位心地善良的少年,就这么沉尸河底…… 众人看着他那直挺挺的身子,一个个悲痛欲绝,尤其是乔载德,一头撞在门框上,哭着喊:“兄弟啊,你快醒来吧。怪我,我不当官了啊……”他喊一句碰一下,额头很快出了血,众人赶忙去拦他。 依莲已气绝了好几次了,乔孟氏和章子怡也哭成了一个泪人。 庆勤与小叔朝夕相伴,此时也是个壮小伙子了,他知道小叔是被那个乔二乖引诱走向邪路的,他忽然去门房里抄起长矛,就要到镇子上找乔二乖拼命,却被他奶奶死死抱住腿,依莲边哭边喊:“孩儿啊你听话,哪也不许去,已经躺着个死的了,我不许你再出去送死。” 那些侄子见小叔就这么死了,实在难以割舍,都围着他身边,扯着他的手,哭着喊着…… 乔向廷一直昏厥着,此时好歹被人救过来了,他木然地坐在石阶上,见家里宅翻人乱的,却连胳膊也抬不动,他好容易攒足了力气,喝道:“别哭了,都别哭了!他……他该死,他就是一个讨债鬼,早死早托生!” 说完,令老魏:“叫人拿张破席子,把他卷了,埋到舍地里去。不许他进祖坟!” 老魏哭着劝:“人过十五不算殇,他都二十多岁了,该给他发丧呢!” 乔向廷头也不回:“发什么丧?卷巴卷巴埋了算了。这个死孩子,一个催命鬼!” 老魏虽然不敢给他发丧,但也不愿把他埋到舍地里去,他去街上买来了一具上好的棺椁,又买了一身厚厚的新棉衣,与孙来银等人小心翼翼地把乔载禄入殓了,然后让伙计们抬着,埋到他家祖林里去了。 众人都哭着去送葬,依莲也让两个儿媳架着,跌跌撞撞地去送他。独有乔向廷,走也走不动,只好蜷缩在屋门口,目光呆滞望着棺椁远去,还有一句没一句地骂着。 等大家回到家里时,却听到屋里有人正撕心裂肺地哭,边哭边说:“我苦命的儿啊,你怎地就这样想不开啊!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一条命啊!你,你就这么舍下爹娘去了,爹娘白疼你一场,白养你这么大啊……” 大家知道那是乔向廷在哭儿子,听他的声音就像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声嘶力竭,有气无力。 众人都忙跑进去劝,乔向廷趔趄在炕头上,见有人进来,却又住了声,只见他嘴角冒出血来,脖子上的血痕已呈黑褐色。 乔载德忙用袖口给爹爹去擦嘴角的血,老魏也慌着去搬先生。 乔向廷使劲抬起头,看看大家,又用力抬手伸向乔载德。乔载德赶紧接住他的手,只觉得冰凉彻骨。 乔向廷吃力地对他说:“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三娃子不是个坏孩子——他心眼不坏,他是为了家里好!唉,要是人心不坏,他也不会染上赌瘾;要是那些差役不坏,咱家作坊也不会被掏空,要是那些官们不坏,你也不会解元落榜;要是这朝廷不坏,你二弟也不用去革命……你,你转告你二弟,让他革这伙坏人的命!打碎这个吃人的世道,再建一个好世道。你告诉他,得去找戴斗笠的菩萨兵,那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他的气息越来越虚弱,突然头一耷拉,竟然气绝身亡。 唉!就是这样一个宅心仁厚、与人为善的人,一生却历尽艰辛、屡遭困厄,最终含恨抱憾而死。他虽死在自家的炕头上,能算得上寿终正寝吗?旁观者亦不敢妄下定论。 好在他临终时还有念想,那就是要二儿子去找穷人的队伍,为老百姓打天下! 后续正如他说的:乔载智带领大家闹革命,屡仆屡起,最后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还引导晚辈们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前赴后继,为国捐躯,满门忠烈!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二部:《炊烟笠民之不平则鸣》 第158章 后记 大概文学系毕业的人,都想拥有一部自己的作品,倘能如愿,平生无憾矣:一则总算不负当年所学;二则从此身有标签,心无挂碍,于大庭广众中便可公然冒充斯文,于无人处尽可自矜自赏,假寐时便索性以书代枕了。 我也想写点东西,但因整日沉湎于琐事,每每开篇即搁,已拖沓多年了,后随着生活的负累和惰性的加重,渐次遗弃,终至忘却。斗转星移,寒暑易节,倏忽间自己不觉已年过半百了,回首往事,竟一事无成。每当揽镜自窥,照见两鬓斑斑,未免心中有愧;羞愧之余,内心却也郁结了诸多的辛酸与无奈,自叹造化弄人,何曾半点由己!我只得看淡一切,变得心灰意懒、消极遁世起来。我亲爱的儿子,一个专注的暖男,回家探亲时察觉了我的颓唐,劝告我说:“您不是学文学的吗?可以试着写点东西,那样也许会充实些。”是的,我是汉语言文学系毕业的,再过两年就要满三十周年了,为了纪念这岁月,也正该写点东西!然而许久不动笔了,突然要舞文弄墨,又谈何容易?每次动笔,都觉得眼高手低,有时还提笔忘字呢。就这样拿而又放的好几回,遂叹息道:“陋室之内,岂栖鸾凤?我非圣贤,哪堪立言?”于是弃掷残稿,重新回到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去。我儿子自有其倾心的领域,况且人又走得远,也就无从太过关注我了。唯有屋里的女人,整天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地催促年近老朽的我学这练那的,她用意虽善,然所荐项目皆非我所喜好,硬赶着鸭子上架,令我索然无趣,不久便又“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时光就这么无味、庸碌地逝去,我甚而设想好了各种可能降临的谢世方式,习练一下如何才能永久地固住笑容。 后来,我有幸接触到了一些曾经投笔从戎、复归于平淡的人,他们好多已风烛残年,然而犹存烈士暮年、壮怀激烈的豪情;我又见过烈士陵园里那一座座坟茔,里面安葬着许多无名英雄,他们大都少小离家,为民族大义而殒命,然而至今却依然无名无姓!他们魂归何处?他们的遗志该如何传承?后来,我亲身参与了为无名烈士寻亲的过程,当烈士们魂归故里时,烈属们那悲喜交集、声泪俱下的场景,无不使人动容!一位令人尊敬的领导同志感慨地说:“欠烈士的账,我们永远还不清!”这淳朴的话语,使我不得不重新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烈士们为民族独立、人民解放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至今许多还无名无姓,而我们欣逢盛世,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事情可值得计较呢?人生一世,总该见贤思齐,为社会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最起码也应留下一点有意义的、值得纪念的东西吧?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日之可追。我于是沉静下来,借闲暇之余,伴孤灯之影,追昔抚今,略述见闻,聊叙感慨,鹏游蝶梦式地编撰一些散漫文字,借以净化自己的灵魂。可惜我是个俗人,整日埋于糠秕俗事,腹内尽是草莽,才情搜肠难见,最终难免下笔无文。幸而我自知言为心声的道理,行文时总以叙事抒怀为要,而对于文采的枯槁早已漠然。如此断断续续、零零总总,终于勉强拼凑完成一篇。我的一位朋友浏览草稿后,乘兴点评道:“若有充分耐心,读来尚觉有点意味。像这等文字,虽非出自文人墨客之手,却也是费尽心思、凝结心血而成,尘封太久,未免可惜,莫若率性捧出,以供那些喜欢世俗故事的人翻阅。”我素知真文人皆文明之人,用语一贯婉转,从不忍伤害他人自尊,所以这赞语也难测存真几许;况且我闲暇弄笔,原为酹祀英雄、净化自我的,加之开手试笔,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本宜力戒炒作卖弄,所以并不为所动。后来他复提及此事,我推辞说:“像这类草根文字,土腥味十足,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若冒昧发表,万一流落文坛,不啻班门弄斧、雀入鹤群,徒惹众写家耻笑。另,我自性耿介,不通世故,倘或因言获罪,悔之无及!挚友间不要太过嘲弄。”他颇有愠意,正色道:“既是挚友,何来嘲弄?此书虽粗拙,然所述故事枝蔓跌宕,尚能引人耗时读完,读来便觉蕴含着善念。似此劝善之作,编撰成文已属不易,况其文体还颇显厚重,隐约给人以卷帙浩繁之感。再者,遑论其寓意是否高深,从一箪一瓢的人间烟火中,至少可以看见许多仁人志士的影子,其高洁的情怀,足可令人拨云见日。另,当今乃开明盛世,文化繁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兼容并包,气度恢弘!且本书主旨向善,即便言拙有失,亦如宋时韩琦所言:‘汝误也,非故也,何罪之有?’毋庸多言,宜从速发表,以飨读者!”他言之谆谆,极力撺掇刊发。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拂其好意,虽明知其谬奖过矣,然犹佯装不觉,竟乘心动之机,试投文学网站了。 初始之意,投稿也是为了投石问路。因在我心中,总以为是“文史不分家”的,凡有所作,必貌似“史诗”方才心足。为此,谋篇布局即预想分三部:首部粗写近代没落史,追忆一下沧桑岁月中三饥两饱的祖辈们遭受的屈辱与愤懑,壮悯一下那觉醒者的抗争与悲情,以警示后人,勿忘前耻,勇于革新,而不可耽于安乐而重蹈覆辙。待首部推出之后,以观后效,若对人的眼目刺灼不重,则善哉善哉,乃可再续第二部,写一写革命战争史,以表旌峥嵘岁月中舍生忘死、英勇战斗的劳苦大众,而不使为国捐躯的无名英雄泯灭于尘埃;倘又少非议,且仍有余力,则可再续第三部,写一写当代发展史,以颂扬韶华岁月中默默无闻、俯首奉献的辛勤劳动者,而不使他们的汗水悄然蒸发——间或箴砭一下烟火生活中的时弊顽疾,以不失文学的现实主义属性;当然也追求浪漫主义色彩,用甘于奉献者奋斗逆袭的励志故事,激励人们负重前行。退而言之,即便力有不逮,有始无终,也可通过徐缓拖曳的叙事节奏和炊烟袅袅的生活气息,松弛一下读者劳乏的身心。然而,大概终因我心怀忧郁罢,起笔就显露出沉重、晦涩的文风来,这与崇尚虚幻、娱乐至死的网络文学格格不入,以致于读者寥寥,阅读量惨淡。但本人毫无嗔怪读者之心,只怨自己不合时宜,未能入乡随俗。这沉郁的文风,大概只能呈给大家以悲凉。譬如《沧桑岁月》中的人物,纵使他们满怀期冀、不懈求索,终因身处末世,受时境所困,大多沿着一条悲欢坎坷路,走完自己凡俗艰涩的人生苦旅;世事亦如此,尘寰万象,唯变不变,若因循守旧、苟且偷安,那只是死路一条,唯刀刃向内、勇于变革,才能涅盘重生。此番历程中,必定会有诸多的无奈,似此,悲凉是难免的了。 沧桑岁月中的悲凉,还在于彼时社会的衰败,以至非革命无以图存。根子总在当权者的私心——其所谓家天下者,实质也就是私天下,以天下之共利,满足当权者之私欲。其实,近代史波澜壮阔,也并非没留给晚清反转的机会。当西洋人带了最先进的科技产物来朝贡时,使者的觐见之礼也答应单腿跪地了,然而朝廷犹不许可,非得要争另一条腿,并哂笑他们的礼物为奇技淫巧。后来被外夷打得找不着北时,才不得不改良,却又抱残守缺,不许碰触权贵们的权势,稍有逾轨,便加屠戮,终于招致革命,丢了祖宗江山不算,还陷亿兆民众于水火!每读这段历史,我必满腔愤懑,甚而不喜看与之有关的文艺作品。然而欲图复兴,却又不得不重视这段历史,因其潜藏着民族衰弱的病根:既在思想之保守,也在体制之僵化,更在权贵们的私欲泛滥。盖人之为人也,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的私欲是根深蒂固且不着形迹的!即便是孔圣人,可谓万世师表了,他也曾因妄杀少正卯而为后人所诟病。几千年来,面善而腹黑者,古今中外比比皆是。记得鲁迅先生曾说过一句话:“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我揣度先生的用意,其所谓“中国人”者,其实特指的是“人心”。这世间最飘忽不定的东西就是人心,故而现代社会在构建治理体制时,首要的就是防人之心,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宛如将调皮的猴子关进笼子里一般。说起笼子里的猴子,孩子们总喜欢投食给它,却从不见它又递出来,可见老话说的没错:“猴子手里难盗栆儿。”大概猴子变成人之后,除了丢掉了尾巴、蜕掉了全身的毛以外,也并未曾格外脱胎换骨,因为另一句话说得明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与“猴子手里难盗栆儿”,岂不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圣朝的太后老佛爷,每日高坐在天子的头上,国家命脉系其于一身,却在国难当头之际,挪用军费重修颐和园、庆祝万寿节,终致甲午海战一败涂地,倭寇自此视我如无物!呜呼,高贵如此妇,尚难脱猴子“恋枣”的私心,更何况每日守望炊烟的凡夫俗子呢?由此而论,不论何时何地,我们均应秉承鲁迅先生的名言,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人心,从而以社会契约的方式,达到先小人而后君子。此绝非虚言恫喝,毕竟,机制比人靠得住些!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虽早已逾过天命之年,堪堪渐觉耳顺,但饱食终日,徒养皮囊,自恨混沌未开,思维幼稚,语犹童言。孰料像我这等懵懂无知的人,幸蒙苍穹眷顾,多年来竟也未曾格外遭罹大难。这让我愈加佩服另一句名言:“如果你简单,那么世界也就简单。”这大概是冰清玉洁的冰心女士所说的,我吟哦半生,感同身受,赖以住世。窃以为:万物守恒,盈亏持平,凡事用心太过,往往机关算尽,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唯秉持璞初之心,率性天真,精诚处世,方显真性情,且能安然度过淳朴的一生,人亦不忍欺凌之。然而谈何易、行何难!问世间常能淡泊明志、清心寡欲者有几?更有持“攫来主义”者,喜走捷径,功利面前,竞踏人梯而先登,善恶之体莫辨矣!我终日辗转于市井之间,奔波图个一日三餐,忙碌也为柴米油盐,惟心中善念未息,位卑未敢忘忧国,念兹在兹,字由心生,所以形成了这满纸痴言呓语,今忍愧示人,其文虽荒诞不经,但自信其意却抑恶扬善、不悖于时代之正能量和主旋律也。间或稍有触痛心有隐疾者,任其跳踉嚎啕也就是了。 然而本书虽主旨向善,惜乎我终究不是个博学的人,因自悟浅陋,此文亦不足以载道。好在此类闲散文字,本也上不得台面,时过境迁即化为尘土,大可不必有流弊千古、贻害万方之虑。唯文墨鄙陋,文风沉重,不合时宜,有碍高士观瞻,实在是一件愧而有余、悔又无益的憾事!自责之际,忽然记起伟人的教导:文艺应为人民大众而作!又想起白居易的诗,总要由落齿的老妪念得顺口才罢。而我恰是用古朴的俗语写给辛勤务实的劳动者看得,看的人都是炊烟笠民,脚上大多有牛屎,与我气味相投,也难怪难入时尚达人的法眼了。一念及此,我心中便豁然开朗起来!嗟乎,无识小子,临事惶恐,诸君切莫哂笑。无论如何,既然甘冒众口之悠悠,自愿刊载于网络,也就无须计较成败得失了。倘能略具一点生活的烟火气,兼具一点贬恶劝善的功用,又侥幸能有几个读者,供其做无聊时消遣的闲资,我心足矣! 为迎合时尚,后若有续,亦不得不随行就市,趋利避害,在关注现实之余,掺杂些怪诞诡异故事,暂名之曰《炊烟笠民之不平则鸣》,敬请关注。为防过敏者寻隙诟病,谨予公告:本人所作,悉皆虚构,读者切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若有人执意入场客串,亮相扮丑,纯属自作多情,自恋自愿,恕不接洽,更无薪资,敬请自重,切勿自误! 吴 永 (笔名:半笔煊章) 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