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萱华》 第一章 城破 楔子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 彼时,天柱折,地维绝。 九天之上的混乱与九州之上的动乱。 当命盘被彻底拂乱,有星陨下。 当命运织成一张网,天下成为一局棋,缓缓延开了时间与空间。 你信宿命吗? 引 沉重的石门次第关闭,由远及近,有声嘶力竭的呼喊渐转虚无,像长长的甬道中,依次熄灭的烛光。 “噼啪“,终于,最后一点烛火也熄灭了。 我从面向石门的方向转过身来,看着在我身边上下翻飞的密密麻麻的白色光点。我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了那年夏天的萤火虫,也似这般晶莹纯澈,在仲夏的草木中上下翻飞。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想起那天都觉得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它们的触碰让我觉出善意来,好像小时候娘亲将我抱在怀里,熟悉的温暖让我想要就此睡去。 我缓缓靠到了墙角,第一次完整地翻检我的记忆---约摸也是最后一次。 须臾,泪落了下来。 然而很快,我便忘了为什么哭。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想从这一刻开始,我的记忆便会缓缓消弭,然后是三魂,再就是七魄。 我看向虚空的某个方向:“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光点聚拢来,幻成一幅空白的画卷。 有白衣女子突兀出现,容色恬淡温婉,叫人想起三月的江南烟雨。她微微一笑:“第一百三十八位圣女,不知会给十方带来什么故事呢?” 我失神盯了她一会,见她仍是淡然的样子,才微微合了眼,掩去了眼底的轻嘲。 也是,这个人如今叫十方,是十方书的书灵。 巫族至宝十方书,记天下大势,亦记人生平,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包罗万象,无所不记。 我觉得有些凄凉,自己的故事到头来只能由旁人记下,多可悲。 我想起了许多人和事,在那个混乱又波澜壮阔的时代里。 多好的年华,多美的江山。我这一辈子都耗在里头了。 只是可惜我已经不能长久地记下去了。 多可惜…… 第一章城破 故事要从城破那天讲起。很遗憾,这并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开头。 顾渊踏入朝露阁时,我正在为符纸勾最后一笔朱砂,身后是宫娥们奔逃时留下的一地狼藉。 那年我八岁,那时我还叫顾瞬华,家人喜欢唤我的小字,无忧。 那时我喜着红衣,殿外种的是大片艳烈如火的荼蘼。 顾渊是我的双生哥哥,尽管我不常叫他哥哥。 因不到一个时辰的缘故就叫我屈居人下,委实太不厚道。 身后传来添茶的水声与杯响,我回头看了一眼,顾渊正端着茶,出神地望着窗外,眼中是沉沉的墨色。 我缓缓在笔洗里将笔上的朱砂洗净,如血的红色在清澈的水中渐渐荡开,合着远方的火,还有开到极致的荼蘼。 “郢城……破了吗?”我尽量平静地问,随手又扯下一张空白的符纸。 顾渊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李将军说,娘亲在城头,穿的是当年大婚时的嫁衣。” 我微微一滞,腕下的笔在符纸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我索性揉了符纸,取出蓍草。 身后探过一只手,按下了我的手腕。 顾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暗沉:”不用了,大凶之卦,楚国气数已尽,母亲和外公的血脉牵引也断了。” 我拂掉他的手,不死心地用最耗精力地血祭之术又卜了一遍,最后被劳而无功的结果坑得眼圈发红。 顾渊抬手拂去我脸上来源不明的水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唇,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别哭,本来就丑,一哭就更丑了……“ 我拿袖子胡乱抹了抹,瞪他:“我才没哭,只是可惜再也不能吃到娘亲做的梨花酥了,也不能取笑外公整天拿着外婆的帕子念一些酸诗了,这样的日子该有多么无聊……“ 说着,我突然有些茫然,是啊,该怎么过下去呢…… 顾渊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然后便是长久的静默。我们面对面坐着,眼睁睁看着主殿燃着的火,宫娥嫔妃四散奔逃,秦兵楚卫行色匆匆地走过,手中的刀剑沾着令人心悸的血色。 “卫大夫怎么样了?”我问顾渊。 “在城门,殉国了。“沉默了一会儿,顾渊才回答。 “小离呢?“ “被奶娘带走了,现下该是快要过江了。“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想着,能离开,真是再好不过了。 “顾渊,你走吧。’’我说。 顾渊看我一眼,语气有些淡:”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胸中的哀怒一下子漫上来,我当下将茶泼了他一身,冷冷地宣布:“你走后,我会好好活着。” 我不懂为何娘亲要昭告天下说楚国的明昙郡主天生魂魄不,让我生生装了五年的哑,以至于我连族地都不能踏入,更不 想深究一向疼爱我的外公和哥哥也不曾反对过半声。 我只知道就像我是顾渊唯一的亲人一样,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希望他能回到巫族,好好地做他的少主,而不是因为我这样一个不能踏入族地的人毁去一生安逸。 “九州之地莫不知他秦王为了夺位,负了对之深情厚意的楚国长公主。娘亲一死更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想来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是不会对我如何的。“ 似是没听到我的话,顾渊站起身来,视线虚虚穿过半坍的城楼,突然开口:”无忧,我们一起。“ 我倏忽明白了什么,他会留下来,不为任何人。 他低低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让他无端端像是凭空长了几岁一样。 外面兵戈已定,曾经辉煌过的楚宫只剩一派刺目的萧条。不远处有几个秦兵大声谈笑着。 大抵国破最凄凉不过如此。 后来偶尔听到有人提起楚宫,我记忆中最清晰的竟是这一日的萧条,那些温软的,辉煌的,反而一点点模糊,直到最后也没能明晰。 “人生而有定,收之此必失之彼,贪两者,必伤人毁己。” 没有人可以在做了不该做的事之后可以不付出代价。 这是顾渊那天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族学开篇的第一句,每个族人都要铭记在心。 教我们族学的婆婆说,这句话,她悟了一辈子都没有悟清楚。 也许不是悟不清楚,只是贪两罢了。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这句话的例外,后来才知道,每个说出这句话的人,都曾以为自己会是例外。 可惜我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于我,于顾渊,抑或是后来的许多人。 我看着顾渊被秦兵缚住,又看着秦兵向朝露阁走来。 我将发饰衣衫弄乱,又在妆台放了一把火。想想多年积累的宝贝都毁在里面了,我立刻泪流满面。 几个五大三粗的秦兵闯进来,一脸惋惜地看了看燃着的妆台,又看了看惨兮兮的我。 “啧,大概是有人先咱们一步抢了东西跑了,真是晦气。“ 领头的秦兵没有在意属下喋喋不休的抱怨,又看了我一眼,皱皱眉:”带走!” 这年夏天很干燥,等我最后回望时,火势已经在整个朝露阁蔓延开来。 我恍惚感觉到,那在火里熊熊燃烧着的,不只是我生活了八年的朝露阁。 这场火之后,我不再喜欢红衣,荼蘼也只栽白色。太过红艳的颜色,总叫我想起这日的大火,一路蔓延,像是淌了一地的血。 殷朝文帝十四年,秦兵攻楚,郢城城危,长公主顾氏着嫁衣登城楼,斥秦王负义,于阵前自刎谢国。秦王闻讯甚悲。同日,郢城破,大夫卫铮死守殉国,楚王自悬,楚国灭。——《列国*楚书》 第二章 何谓乱世 一辆破旧的马车静静驶出楚国国都,一路向北。 我和顾渊靠在一起,和着马车的辘辘声,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无忧,我们是孤儿了。” 我晓得他的意思,那个住在秦宫里的人,是我们的仇人。 过楚国边境时,我打开了帘子,想要最后再看一眼我的国家。 远方的山峦,笔直的官道,不知长了多久的老树,密密匝匝地立在道路两旁。 还有数量庞大的,流民。 我曾偶尔在国书上看过,“流民万千,白骨蔽野”,娘亲告诉我,那是一种极其惨烈的景象。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惨烈。在此之前,我对流民的认识只停留在娘亲疲惫痛惜的表情上。 烈日下,衣衫褴褛的人群,从这一边的地平线延伸到那一边的地平线,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时不时有人倒下,伴随着几声很快被淹没的哭喊。 他们用痛苦到麻木的表情注视着彼此,好像宫人送给我的傀儡娃娃。唯一能唤起他们眼中零星神采的,就是一点点干涩冷硬的食物。 “他们在做什么?”我用手语问顾渊。 我看的方向是两家人,分别牵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孩童。 顾渊只看了一眼便扭开头去,默默吐出几个字:“易子而食。” 生生将人逼回了野兽的世界。 我呆住了,希望他与以前一样告诉我这只是个玩笑,可我始终都没能等到他回过头来。 我终于再也受不得这般刺激,拿起装干粮的包裹就要往下冲。 “回来!” 我瞪向顾渊,却在触及他血红的双眸时瞬间愣怔。 他就那么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我:“顾瞬华,若你将这些干粮予他们,他们会被那些饥饿的流民撕成碎片。” 我忽然就记起,去年冬天顾渊随外公去巡边,那正是荒年后,他回来就是这般模样,整整一月不发一言。 秦兵统领的话在窗外响起:“公主还是莫要冲动了。这年头,没有大人护着的孩子走在路上,与一只肥嫩的兔子没什么差别。” 我颓然坐回马车,觉得哪怕在烈日下也如坠冰窖。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我处在怎样一个世界。往日那些我过惯了的安乐无忧的日子,反而更像假象。 马车驶入秦地,我竟松了一口气。我想着,一个打了胜仗的国家,总归不会有这般骇人的场景。 我又掀开了车帘,凝视着那块半人多高的界石。 过不了多久,这块界石就会被移除,或被砌入宫殿的墙壁,或被丢掉无人问津的山野。不会有人再记起这里曾是秦楚的边界,就像不会有人再记起曾有一个楚国一样。 “军爷,下一批什么时候到?” 突兀的声音将我从杂乱的思绪中抽离。那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挽着妇人的髻,一张素净的脸上,失望与希望交杂,让她的话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马车缓缓停下,所有人都沉默着。 许久,护送我们的队伍中有声音闷闷地响起:“我们……是最后一批了……”语未竟,已带哽咽。 一群老弱妇孺忽然发疯一般冲了过来,撕打着落魄的军队。军队中无一人反抗,静静承受着。许久,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在人群中响起。 不合时宜的大笑突然响起,我看到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状若疯癫地冲向了一边的界石,鲜血顺着界石蜿蜒流下。 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个士兵忽地一拳捶到了车辕上,低低地咒骂:“这个世道!” 我将头埋进顾渊的怀里,才惊觉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直到了秦都咸阳,我都觉得在做一场噩梦。 繁华的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叫卖声此起彼伏,似乎一道城门就是两个世界。 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将咬了一口的包子随手丢在了地上,转头向身旁的男子撒娇:“哥哥,我不要吃这个。” “好,”男子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滚落尘土的包子,向少女微笑,“那我们去芙蓉楼吧,听说又出了几样新菜。” 我看着他们自然地离去,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地事。 咸阳城很大,四处都有楼阁酒榭,还有远处隐隐露出一角的雄伟的秦宫。 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自小便有人告诉我,我处在一个乱世。 何谓乱世? 大约是上层人的阴谋争杀,下层人的地陷天塌吧。 第三章 祸起萧墙 我们到主街时,天已薄暮,红艳的夕阳将秦宫染了一片血色,莫名有些凄凉。 很像不久前楚宫的那场火,也是这样将三千世界映得一片血红。 官道上有人打马而来,深色的稠服,用金线勾出水样的纹路。他的身后是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碧色的流苏垂下来,隐隐透出里面嫩红的衣角。 “是六公主与申大夫之子出游,公子公主,对不住了,我们得先避开。” 秦军统领的眼中带着些许怜悯,但还是下令将马车赶到一边。 我和顾渊都没有反对,既已亡国,自当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再怎么避让,也避不开有心的挑衅。 “停车!”二八少女的声音,清脆中透着几分娇蛮。 申大夫之子——申纪像是才看见我们这队人,还算清秀的脸上浮出一个高傲的笑来:“秦寿将军,这是战胜归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秦军统领的老爹肃然起敬,敢给自己儿子起这种名字的人绝对是个人才。 秦寿的脸色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区区残兵,岂敢当‘将军’之称!” 我敏锐地察觉到,不只秦寿,连身边不少秦兵都隐隐变了脸色。 我看了顾渊一眼,他不动声色地吐出几个字:“萧墙之祸。” 我点点头,外公曾经说过,当一个国家开始打压将领,必然不会长久。 可惜他到最后手中都没有几个能用的将领。 两车相交时,一双纤手撩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盛装后无比美艳的脸。 然后我便看到我们名义上的六姐轻蔑地勾起红唇,用口型比出了两个字:“野种。” 顾渊紧紧拉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怕我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也是在提醒他自己不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我轻轻挣开他,冲她无所谓地回以一笑,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一点都不生气。 秦国六公主凌梓瑶,说到底,不过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自小看惯了各种贵族女子对娘亲冷嘲热讽,我很清楚该如何对待她们。 忍之,让之,若她得寸进尺,终有一天要承受代价。 “公子和公主若觉得臣的名字好笑,大可不必忍着。”秦寿的话在窗外响起。 习武之人的耳力都很好,那两个字大概是被他听去了。这样笨拙的安慰方式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我和顾渊对视一眼,无声咧开了嘴角。 “将军,当真不能走正门吗?”一个士兵压低了声音,听来有几分不平。 秦寿看了我们一眼,叹了一口气:“君命不可违,去角门。” “连亲子都能这般对待,那我们是不是该谢主公对我们太仁慈了,竟让我们中还有人能活着回来。”一个士兵忽然扔下了长枪,长枪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住口!”秦寿皱起眉。 “死了那么多兄弟,我们又被这样对待,连牢骚都发不得了吗?”那个士兵抬起头直视他的统帅,眼中像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将军,对不住了,这样的君主陈六效忠不起。最近旧伤复发,陈六申请退伍。”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秦寿死死盯着他的下属们,眼中隐有泪光闪现。 “兄弟们,”许久,他才艰难开口,声音低得近乎哀求,“我们先把人送回去再说,好吗?”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马车的辘辘声,缓缓向角门驶去。 “公子公主可知臣为何要叫这个名字?”似是为了打破这令人压抑的气氛,秦寿缓缓开口。显然,他并不需要我们回应,自顾自接了下去,“秦家世代为武,我的父亲,祖父都是壮年便战死沙场。娘给我取一个‘寿’字,不过是求我能长久地活下去罢了。” 我转头望向越来越近的秦宫,心里明白,这话并不是说给我们听的。 朱红的大门一开一关,到了目的地的我,只觉得这一路漫长到难以忍受。 彼时年幼,尚不能理清胸中突然多出来的复杂情绪。多年后再次回首,才明白从楚到秦的这段路途,生生绝了我一世的太平长安。 而我也是直到多年以后,才了解当时在我身边怔怔愣神的哥哥,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世界坍塌与重建。 也许,从一开始,故事就已隐隐指向结局。 第四章 宫墙 我们是被人扔到大殿上来的。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藻井上是盘旋纠缠的龙,粗大的柱子上漆了红漆,不远的矮几上放着雕花的香炉,燃着上好的紫檀香,和着满室的脂粉味,莫名让人作呕。 我扫了一眼满殿人身上的绫罗与脸上虚伪的假笑,又看了一眼我和顾渊身上破烂且脏乱的衣服,发觉众人眼中的高贵与低贱差的不过一件衣裳罢了‘ 首座是一个男子,已过而立,样貌生得俊朗,一袭墨色龙纹锦袍,穿出了衣冠禽兽的风采。 我越看越觉得他跟旁边那个面白唇薄倒三角眼一脸克夫相的紫衣女人格外相配,就像丫鬟小翠在她家曾经的侍卫哥哥和丫鬟小红的婚礼上赠送的一句话,贱人配狗,天长地久。 男子就是当年抛妻弃子的秦王,而女子就是他抛妻弃子的原因,秦后许氏。 秦王见了我们,眉头嫌恶地皱了皱,极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可是楚宫长公主的孩子?” 马上就有人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是。 许氏端起茶杯,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啧,王上,倒不知你在楚国还有这么两颗沧海遗珠。” 果真是不知,当年秦王为了王位求娶娘亲,十里红妆闹得九国皆知,竟还有人说不知。 “哟,姐姐这话说的,好歹王上也是一国之君,难不成姐姐连这些都忍不得吗?”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一身嫩黄的纱裙衬得身段玲珑,面上施了薄粉,显得极为娇俏。 “是啊,王上孩子越多,才越热闹,越有人气嘛。” “妹妹这话可就诛心了,姐姐不过随口玩笑,妹妹何必非要挑姐姐话里的毛病?”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此时殿中莺莺燕燕坐了十多位,效果堪比百千犬吠,更有几位年长的公主,某些不安分的婢女,立时跌宕起伏。 大约是这种场景见惯了,秦王轻敲桌面,待殿中安静下来,他淡淡抬了抬眼,向着顾渊道:“从今以后,你为秦国六公子,姓凌,名锦轩。” 我下意识看向顾渊,他很沉默地垂着头。这样反常的沉默,让我不由害怕起来。 “不,”果然,他抬起头来,朗声道。“我姓顾,名渊。” “姓顾?”秦王嘲讽地笑了笑,“楚国已亡,哪还有什么姓顾的?” 顾渊冷笑了一声,抬眸直视上首的秦王,带着分毫不让的决绝。 “不认?”也许很久没有人忤逆过他了,秦王终于正眼看了顾渊一眼,“拖下去打。” 侍卫极有效率地将顾渊拖了下去。殿内无一人开口,过了一会,木板与皮肉接触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响起。 殿上的人都看着我,他们大概是想用顾渊的痛叫声来震慑一下我,可惜他们太不了解顾渊这个死孩子了,别说是挨打,受再重的伤也没见他吭过一声。 我跪在地上默默鄙视秦王的无耻,想起顾渊被拖走前留下的那个让我安心的眼神,无力感从心底一点一点漫上来。 “凌梓月。”计划被打乱的秦王有些恼怒,也许我这个哑巴女儿太不招他待见,他随口便扔给我一个名字,连铺垫都省了。 他见我不动,以为我默认了,脸上露出几分满意来。而我只是在纠结在走出去之前要不要做几个表示鄙视的动作。 听着一声紧似一声的木板声,我叹了口气,连眼神也没有给殿上这几位,站起来跑了出去。 从小就有人教过我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有人教过我们,要能忍一时之辱,才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都记得。 可是,有一种东西,叫做骨气;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底线。 当我跑出殿门时,已被打的要死不活的顾渊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意料之中的表情。 我被他逗得一笑,眼泪却撑的眼眶死疼。 他的黑袍濡湿了一片,脸色也转为苍白,我不敢想象每一杖下去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我扑了上去,死死护住了顾渊,木板打到身上才终于觉得安心。顾渊似是被我的举动气极,不断挣扎着,但因着他的重伤,终究是不能撼动我分毫。 我们的坚持终于让秦王觉得无趣,或是他从未想要征求我们的意见,只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罢了。于是他冷冷说了一句:“照我说的上族谱。王后,你安置他们。”便拂袖而去。 顾渊强撑着与我相视一笑,作为根正苗红的楚国人,秦国的族谱并不在我们考虑范围之内。 秦王走后,似失去了最后的约束,殿内又吵成一团。话题明明在我们身上,却无一人关心我们的生死。 我半扶半拖着昏迷的顾渊,身上的伤口让我疼出了火气。 于是,我放下顾渊,径直走到一方小几旁,挑了一个看起来最贵的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殿上有一霎的静默。 “九公主气性倒是大。” “呸,她算什么公主,亡国贱奴罢了。” “听说这九公主,天生是个哑的。” …… 我听着愈加恶毒刻薄的话,忽然很庆幸,顾渊昏过去了。 我被愤怒沸腾的心又一点一点冰冷下去,仿似四面楚歌,天地之大,竟无一人一物可凭依。 “诸位妹妹,何必跟一介孤女计较?来人,送他们去清心殿,好生照料!” 秦后脸上的表情,七分和蔼都遮不住三分嘲讽与阴毒。 我半拖半抱着顾渊,跌跌撞撞地跟在宫人身后逃出了大殿。 外面还有不曾落尽的余晖,而宫内却像永远照不到阳光的深渊。 林姐姐说过,宫里的女人就像暗夜里滋生出的花草,愈美愈艳,吸食的血肉就愈多。在这里,哪怕是一株无害的野草,都免不了沾毒染血。 我相信。 从眼见她和亲来楚国时满身的鞭痕,到她一点点衰弱成棺中枯骨时,我便相信。 ------题外话------ 有没有人啊?欢迎收藏打赏评论卖萌调戏作者~ 第五章 冷宫 所谓清心殿,自然是要足够偏僻才够得上清心。但好在地方足够大,占据了秦宫北部最大的一块荒地。 俗称冷宫。 “地方到了,两位先去歇着吧,奴婢告退了。”领路的宫人冷冷说完,似怕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急急回身,却又转过头来,阴阳怪气地笑道:“两位可小心些,冷宫里可关了不少疯子。” 尽管见惯了拜高踩低之人,我还是忍不住冲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狠狠瞪了几眼。 我扶着半路醒来的顾渊慢慢走向落了漆的大门。几段宫墙坍圮了,被人用竹篱草草扎好。隔着错落的竹篱,可以看到人影往来,间有笑语传来。 我有些怯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便与身旁的顾渊小声嘀咕:“瞧着也不像疯子。” “此言差矣!”爽朗的笑声传来,醉卧门前的看门老者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带着浓浓酒气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容温暖慈祥,续言道:“在宫里过得像正常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他又瞧了瞧我们,转身开门,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些人真是越发不像话了。” 半朽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响,引得里面的人纷纷围了来。清一色的女子,年龄不一,荆钗布裙,不着粉黛,比大殿上那些像收了脂粉铺贿赂的女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次来的怎是两个孩子?”一个年纪较长的女子越过众人走上来,摸了摸我的头,皱眉看向老者。 老者将举起的酒葫芦放下,嘲讽地哼一声,道:“他们是楚国长公主的孩子。” 还在喧闹的人群忽地静了下来。 我垂着头,想起一路上听人一遍又一遍说的故事。 楚亡那日,楚国长公主着嫁衣上城楼,斥秦君不义,并代顾氏一族致歉于楚地百姓,最后以身殉国,惟祈楚地百世长安。 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故事,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讲,九国百姓一遍又一遍地听,楚地的百姓自发给他们的长公主建了庙,现如今只要说起楚国长公主的名号大家便会肃然起敬。 可是我不想,顾渊也不会想。 因为我们的娘亲,没有了。 有人从我手上接过了顾渊,先前说话的女子过来拉我的手,道:“孩子,随我来吧。” 人群渐渐散开,我不动,眼睛看着顾渊离开的方向。她笑了笑,向我解释说:“来了新人总得去见见长者,你哥哥受了伤,只能你自己随我去了。这么大的人了,莫不是还怕?” 我想了想,乖乖点了点头,向前迈了一步。 一路向北,脚下的路弯弯曲曲的,隔过一片树林,我看到路两旁不是花木,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粮田。日头已经沉下去了,田里已没有人劳作,只余叶片在余晖下嫩生生的,和着不远处几缕炊烟,以及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 这并不是我熟悉的光景,此时却无端让我心安。 路有些长,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话。诚然,我是说不得的,所以一直是她说我听。 她说她叫秀姑,是赵国人,就是那个被上一代秦君因宴会上一副碗筷灭掉的赵国,那个和楚国一样,只能从史书上再寻的赵国。 她说我们现下所在的秦宫,几十年前还是赵国的王宫。 她说我们要见的人是周婆婆,她是冷宫里年龄最大,呆的时间最长的人。最初来的那些姐妹,都是在她的照料下好起来的。这里所有的姐妹都很敬重她。 她说带顾渊走的姑娘叫玲珑,平时很热心,但说话总是要刺人。 …… 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仿似看到了这座大到让人害怕的冷宫,是如何一点点活起来的。 那天秀姑介绍了很多人,包括她自己。但我听到的只是她们在冷宫里的故事,却没有半句关于她们的来历,曾经的身份,或是如何到了这里的。 多年后回想我装哑的那段岁月,每每痛恨失却了很多痛快说话的机会,以至留下了诸多遗恨,唯有这一次我是感激的,让我没能追根究底下去。 入得斯门,本就该是前尘尽忘才能好好活下去。 周婆婆的院落在冷宫的极北,阴而小,朝南的方向植了一排树,整个院子都笼在了阴影下。凭着巫族的血脉,我很轻易就觉出了其中浓浓的死气。 脚下是破碎的青石板,依稀能看出昔日的辉煌,而今却有野草在缝隙里生长。 我有些怕,拉住了秀姑的衣角。 “不怕,”她见我的样子便明白了大概,转过身来安慰我,“此地阴沉是怕扰了逝者,这里有墓园。”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落了锁的小园。很显然,周婆婆住在这里,是做了守墓人。 这个认知让我的好奇压倒了恐惧,不禁开始想象周婆婆该是怎样一个人。 隐有琴声传来,断续而轻柔。 曾有一段时间娘亲立志将我培养成一个具有郡主气质的郡主,于是请了很多有名的琴师来教我学琴,可惜我实在不上进,仍天天去顾渊那里蹭兵书国策看,逼的很了,还落下一个听琴就睡的毛病。 可这次我却没有睡意,可见弹琴的人技艺有多么高超。 秀姑静静地站着,至一曲终了,方才上前敲门。片刻,有苍老慈和的女声传来:“进来吧。” 我跟着秀姑进门,一眼便看见了桌前的老者。 她一身深蓝粗服,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柔和的淡笑。一头银发夹着几根黑丝,用木簪细细地定住。诚然,我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是美女,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当年王夫子一天到晚念叨的“天人合一”,浑身上下都是令人舒服的感觉。 想来,周婆婆年轻时也该是一位绝代佳人吧。 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把简素但看起来很值钱的琴,很显然,那位技艺十分高超的琴师就是她。 秀姑将我和顾渊的情况说给她听了。周婆婆失神片刻,又看了我许久,才叹了一句:“像,真像顾家那个孩子。” 我愣了愣,想她该是娘亲的故人。 周婆婆拿了琴桌旁的木杖,微佝着身子在屋子里翻找,寻出一个白瓷瓶来,示意秀姑除去我的衣裳。 我看了看袖外露出的淤青,没有拒绝。 药抹在伤处,清清凉凉的,很舒服。我能感觉到周婆婆手上的薄茧和错杂的掌纹。天已经黑了,秀姑在长明的油灯旁点了一根蜡烛,火光微黄,映得她的侧脸有一种模糊的温暖。 我抬头望见窗外渐亮的星子和爬上柳梢的月,一颗心忽地安定下来。 那是我生命中,最长久的温暖。 ------题外话------ 来个人理理我吧 第六章 卷轴 看过话本的人都知道,若话本中的主人公落到我们的境地,那一定是黎明前的黑暗,奋起前的蛰伏。此时该有各色大人物小人物或原住民前来给予各种“照顾”。然后我们就该忍辱负重,默默成长,等待一个把配角甲路人乙炮灰丙踩在脚下的机会,最后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然而现实却与话本不同,譬如楚宫曾有一个名叫小梅的婢女,一直认为自己是某个国家流落在外的公主,很快就能认祖归宗锦衣玉食,再与某位公子来段旷世奇恋,从此幸福地过完一生。而事实上,她却只能一直是婢女。 所以现实就是,我们无权无势无地位,人家就对我们无情无视无所谓,更不会有哪个想法奇葩的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 于是,我们的访客便只剩了冷宫的众人并前来觅食的大黑。 大黑是一条狗,威风凛凛的一身黄毛,是冷宫众人的公共财产。 我很喜欢大黑,尽管它总是冲幼小可爱的我呲牙。 我还记得那时有树叶从树上落下来,一天又一天,总也扫不干净,待最后一朵芙蕖也凋谢了,这个夏天终于落下了帷幕。 那年我们颠沛流离了一整个夏季,至秋季,日子终于渐渐安稳。 中秋那天,我和顾渊去给周婆婆送月饼,并一壶春天埋下的桃花醉。 秀姑做的月饼实在好吃,皮薄馅又甜,装在食盒里香味不住往我鼻子里钻。我瞄了一眼前面的顾渊,见他一边走路一边高深莫测地思考人生的模样,觉得他应该不会注意到我,便偷偷从食盒里拿出了一个,往嘴里使劲地塞。 大概是我吃得太专心了,没注意到顾渊已经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见我的模样,先是一气,后又像想到了什么,无奈地叹气:“顾瞬华,你已经吃过两个了,剩下的这些,是给周婆婆的……” 我费力将嘴里的饼咽下去,想了想,觉得他应该是对我吃独食的做法感到不满,于是将手中的饼掰了一半,塞进了他正欲对我进行思想道德教育的嘴里,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无声地传递着“现在你也吃了,还想对我怎么样吗?”的信息。 然后我非常自豪地欣赏到了万年八风不动的顾渊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憋屈到极点的表情。 忽然,我眼尖地看到食盒底部放着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巧的卷轴。我正想打开,却被顾渊伸手拦住:“私窥他人信件,非君子所为。” 我皱着眉头打量了半天他一板一眼的表情,很想把手中的卷轴向他脸上招呼过去,再告诉他——我不是君子,是女子,还是非常难养的女子。 我瞪了他一眼,他又反瞪回来。我只好默默地把卷轴放回去,又特意撒了几粒饼渣以掩盖它被动过的痕迹,再默默地把盒盖盖上,默默地把盒子塞到顾渊的怀里。然后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跑到了顾渊前面,心里无比惆怅自己竟和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是同胞兄妹。 我们来到周婆婆的小院时,树叶落了满地,在一方由树木圈出的空间里,有雁飞过的天空格外高远。 周婆婆正靠着椅子在院中打盹,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见是我们,笑了:“孩子们来了!” 顾渊把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向周婆婆问了好,恭敬礼貌的样子让周婆婆不住点头。我跑过去拉住周婆婆的袖子,在心里暗暗对顾渊翻了一个白眼。 周婆婆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拿过了食盒,揭开盖子,却没有看那些香甜可口的月饼,而是径直拿出了藏在里面的卷轴。 我心里好奇的要命,很想跳起来看看卷轴上究竟是什么,却碍于周婆婆脸上太过复杂的表情,只好乖乖坐着,在顾渊凌厉的眼神下专注地盯着食盒里的月饼。 周婆婆回过神来,看见我和顾渊无声的交流,无奈地一笑,将食盒塞到了我手里,站起来向屋内走去。 我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周婆婆心神不宁的背影进到屋里,打开了侧面的一个柜子,缓缓地,珍而重之地将卷轴放了进去。 她微微错开身的刹那,借着西斜的日光,我看见了柜子里的东西—— 满满一柜的卷轴,有开有卷,上面悬着一幅装裱精细的画。 惊鸿一瞥间,我看到了画上的内容,只有一个女子,着素衫,携瑶琴,身无半分妆饰,却在抬眸一笑间摄了人的心魂。 ------题外话------ 还是弱弱问一句,有人吗? 第七章 墓园 我和顾渊如今家破人亡,周婆婆也一直孤孤单单。这于中秋这个象征团圆的节日来说,委实不太好,所以,我们决定搭伙过中秋。 自古以来过节无非就是吃喝玩乐这几样,了不起就搞个大型宴会,大家聚在一起吹吹牛,相相亲什么的。 而我们这三个,老的老小的小,玩乐是玩乐不了了,只能将月饼和桃花醉摆上,也算了吃喝二字。 这晚的月亮很好,桃花醉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混着半开的桂花的香气,使院中平添了几许暖意,连夜风也格外温润些。 桂花多生在南方,记忆中楚国就有很多桂花,一到秋季就四处飘香,却不想秦地竟也有长得这样好的桂花。 周婆婆和顾渊在说话,一问一答甚是和谐,可怜我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听着。 为了避开这种无聊的境地,我打算在院子里转一转,但我很快发现这样似乎更无聊。我只得坐回去,坐着坐着我就趴到了桌子上,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顾渊毫不留情地拍醒时,正是月上中天。周婆婆正在月光下调试琴弦,眉目间说不出的温和宁静。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画上那个素衫瑶琴的女子。 她面前的石桌早已被收拾干净,只有一个篮子搁在上面,隐隐露出几根香烛。 见我醒了,她像往常一样慈祥地笑了笑,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墓园。” 我被顾渊拉着站了起来,心里模模糊糊想起曾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赵地的中秋习俗——所谓团圆,是不分阴阳的,所以,这一天活着的人都要去祭拜死去的亲人。 周婆婆……是赵国人吗? 也许是因为刚睡醒还不太清醒,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抛到了脑后。 周婆婆的木杖搭在破旧的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在寂静得只有虫鸣的环境里显得有几分孤寂。 生了锈的铜锁被周婆婆打开,木门已经很旧了,一推便发出“咯吱”的声音。我默默躲去了顾渊的背后,这样木门不慎寿终正寝也不会砸到我。 很可惜的是,直到我们走过去,木门也没有倒下来,我不禁很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 顾渊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回过神来,看向这个被锁了许久的墓园。 野草肆意生长着,零星缀着几棵松柏。虫声不绝,半凋的野花之间有萤火翻飞。 很奇怪的是,明明是墓园,却无碑无坟。 周婆婆燃了香烛,在园子里席地而坐,起弦是很晦涩的调子,一曲过半,她用略显沙哑的嗓音轻唱: “身既死兮魂以灵,魂以灵兮佑我生,亡兮不灭,以滋生之浩浩;死兮不远,守吾灯兮蹈我歌。生兮死兮,魂兮长宁。” 鬼者,言归也。 我莫名想起来这句话。我一直觉得,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我却更愿意相信,外公,娘亲,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将士, 他们没有消失,而是回到他们的来处,回到亲人身边了。 娘亲,外公,你们也会在某处看着我们吗? “女子入冷宫,或色衰爱弛,或身后的倚靠失去了作用,再不然就是为了争宠做了什么恶事。” 周婆婆的琴声停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们,而是带着几分茫然环顾这似荒芜又似繁盛的墓园。 她们都曾年轻过,在最骄傲,最耀眼的年纪里,都曾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宠过,锦衣玉食,万事顺遂,仿似一生就可以这样过到头。 现在她们躺在这里,半分标记也无,身前的荣华和潦倒,都一笔勾销了。 周婆婆垂头拨了两下弦,转头看着我和顾渊,淡淡笑了:“你们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命运的无常。人这一辈子,只要一天未归入尘土,便一天不知明日身在何处。 人间的命都叫天上的神定好了,谁也逃不过。无常的年岁里无常的运,大福大祸都是常事。我们往前走,能左右的,不过一颗人心。” 香烛的火和着天上的星与地上的萤火一闪一跳,满园寂静。我转过头去看顾渊,他也正好望过来,我冲他笑了笑,他却别开了眼。 当时似懂非懂的话,或者懂了却不信的话,许多年岁之后,我一个人穿越千里苍茫,身前身后都不见归途,才猛然想起并信服。可惜那时候周婆婆已经无从得知了,还有很多我曾经爱过恨过的人,都只剩一句故人已故。 回去的时候,顾渊提着灯走在前面。月光很好,在地上洒了满地的银白,落叶的树在风中轻动着。 “瞬华,你信宿命吗?”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他尚显稚嫩的背影头一次在我眼里染上了某些深沉的东西,并在此后日渐浓烈。 他转过身来,月光映得他的脸一半黑暗一半皎洁,我略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宿命是什么,只知道很多族人为它而死,我的亲人们也为它痛苦了一辈子,它一定是不值得相信的。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一阵风吹过,灯里的蜡烛摇了两摇,熄灭了。他微怔了怔,去掏火石。 我拉住了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月光很好,不必再点了。 也就是那一刻,我发觉他的手是冰凉的。 ------题外话------ 写这一段时,我正经历着暗无天日的高三,所以我写了这样一个墓园,最荒芜的死亡,最浩大的生机——向死而生。~///(^v^)\\\~ 第八章 元宵夜 这年冬天极冷,哪怕有冷宫众人的帮衬,屋角土炉里的碳或木柴也没有到断的地步,依然冷到彻骨。 我常常想起在我生命中最初的几个冬天里,娘亲抱着暖炉蹙眉深思的模样。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越是寒冷的天气,越能将人心底最深处的寒凉勾出来。所谓过冬不易,不易的又岂止是饱暖。 我的记忆投射到十方书的画面上,所有寒凉的情绪都淡成了一片茫茫然的雪。多年后的我对寒冷的感觉已经很模糊了,一次又一次的冰寒彻骨之后,我对冷的感觉,已经然迟钝了。 冷宫有一处密道,可以直接通到咸阳城郊一处荒无人烟的山坳。据说这密道是赵国王室留下的,至于为什么到如今还没有堵上,那便是王公贵人们都不屑踏入冷宫这种晦气的地方,冷宫众人也不至于傻到要说出去,所以冷宫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密道是几年前发现的,那年的雨水格外大,入口被冲塌了一半,一个姑娘起夜的时候差点儿掉进去,密道才得以重见天日。大家将大黑踹进去试验了一番后,证明确实可用,便时常有姐妹打着采买或卖菜的名义出去晃,晃着晃着就有几个姑娘晃成了某家新娶的媳妇……总而言之,这是一条十分有价值的密道。 采买或卖菜这种活向来是轮不到我的,倒不是她们爱护幼小,只是她们担心我这么蠢,又不会说话,赔了钱可就不好了。 每次顾渊可以跟着出去,而我却要被留下的时候,我都感到十分之不平衡。我又掰着手指细细算了算,觉得顾渊好像比我更受大家关注,于是我就这个问题问了问秀姑,秀姑说:“阿渊身子弱,我们多关心着些是应该的。”我回去照了照镜子,难道我长了一张年仅三岁天真好骗的脸吗? 后来我又去问玲珑,玲珑白我一眼,说:“笨蛋,夫子没告诉过你‘阴阳相生’吗?你看整个冷宫,就这么一个是‘阳’,其余都是‘阴’,能不爱护着些吗?” 我恍然大悟,但仍不怕死地反驳了一句:“大黑不也是‘阳’吗?”于是,我被这个暴脾气的姑娘撵了半个院子。 后来,我听说大黑被禁止进入玲珑的院子…… 元宵节那天,经周婆婆批准,几个姑娘到街上去看热闹,玲珑负责带着我和顾渊。 诚然,经过上次的大黑事件,玲珑是不可能乐意带我的。我咬着牙给她洗了五天衣裳又答应了一系列后续不平等条约才换得了这次机会。 街上人很多,我第一次出门,不免好奇地东张西望。同来的几个姑娘一到街上就跑得没影了,顾渊安安静静地跟在玲珑身后, 玲珑瞧瞧热闹,又转过头来瞧瞧我,一副生怕我丢了的样子。 “六公主车驾在此,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彼时我正盯着一盏冰灯出神,楚国偏南,我自小就没见过几回雪景,更遑论这样精巧的冰灯了。听到声音我皱了皱眉,回头果然见到了那辆熟悉的分外俗气的金碧辉煌的马车。 我退开一步,看着这辆在闹市中横冲直撞的马车扬长而去。 说来我这位六姐也是个人才,明明长得不赖母家也有势力,却偏偏及笄一年了也没有许人家。倒不是没有人愿意娶她,甚至秦王也给她赐了几回婚,但都被她撒泼打滚地给拒了。 听说一直陪着她胡闹的申纪也在年初同陆家小姐订了亲,被申大夫拎回家调教了。她却仍保持着时不时外出来嚣张跋扈一番的习惯,不得不说是一个很坚持的人。 我莫名其妙叹了口气,莫名其妙觉得那马车连横冲直撞也有几分落寞。 我跟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来才发现,我被挤散了…… 后来我就被一个长相十分猥琐的男子给劫了。 男子手法十分娴熟地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拖到一边的暗巷里,又把我的手脚绑上,在我嘴里塞了一团破布,然后一个麻袋就罩了下来。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这人怕是个惯犯。 眼前一片漆黑,我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放到了一辆平板车上,车动起来之后十分颠簸,绝对不是走的什么正经路。 我在黑暗中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试着解身上的绳子。多亏小时候在宫里比较闲,这种解绳子的游戏我和顾渊五岁时就玩腻了。 绳子解开后,我先把嘴里的破布拿了出来,尽管我不能说话,这么塞着委实太不舒服。 我伸手摸了摸腰包,里面是一把小刀和两个瓷瓶。小刀是我平时拿来采草药和吓唬大黑的,瓷瓶里是前几日我鼓捣出的不知能不能用的痒痒粉和泻药。虽说靠这些东西脱身的可能性不大,但找个机会阴他一阴也是不错的。 我侧耳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悄悄用小刀在麻袋上掏了一个小洞。我盯着外面稀稀落落的人群和然陌生的街景,心里越发焦急,这么久了,也不知玲珑和顾渊还能不能找上来。 我叹了一口气,现在只能等了。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又回到了闹市,人群渐渐密起来,灯火也亮了很多,叫卖声不绝于耳。平板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一幢高大又颇雅致的建筑前,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照着门前高悬的一块招牌,“凝香阁”三个大字端得是好手笔。 我的目光落在门口两个长相清秀,打扮清新的女侍身上,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凝香阁,是酒楼呢,还是花楼呢? ------题外话------ 不求别的,就求评,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第九章 凝香阁 头顶传来解麻袋的声音,我连忙把小刀藏好。抬头就看见那长得惨不忍睹的男子正瞪大了一双老鼠眼看着浑身上下无半点被绑痕迹的我。 我暗道糟,只能尴尬地笑笑,将绳子往脚下踢了踢。 猥琐男子冷哼一声,可能是因为地方已经到了,他倒没有再次把我绑上,拎上我就进了这家十分气派的凝香阁。 “听说没有,这凝香阁的老板娘可是个美人。” “哦?有多美?” “应该……跟天仙差不了多少吧。” “嗬,我道是你见过呢。” 猥琐男子正跟一个绿衣婢女交涉,我被扔在桌边。我往四周看了看,觉得凭我的小身板跑出去不被抓回来的可能性实在低,只得愁闷地趴在桌子上,听一帮食客无聊地鬼扯。 我打了个哈欠,看见那绿衣婢女匆匆跑上楼,过了一会儿又匆匆跑了下来,恭敬地垂首立在一边。 一个美人自楼上走了下来,着一件碧色的衫子,头上的步摇缀了两只玉玲。杏核眼,高挺的鼻子,水润的唇,年约十五六岁的娇俏模样,像是三四月份的江南烟雨,真真是好颜色。 不知是谁吸了一口气,吵吵嚷嚷的前厅忽然静了下来,人们纷纷放下筷子转头看美人。毕竟饭可以天天吃,美人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的。 我觉得有些饿,瞧邻座的公子一脸痴呆相,估计也顾不上他的果盘了,就顺手拿了一个苹果,边啃边瞄了一眼,心里赞了一句,长的挺好看。 我又瞄了一眼,唔,这苹果真甜。 也许是我瞄的太明显,美人看了我一眼,目光寂寂的,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我下意识抖了一抖。 “这位是掌柜吧?就是小人想把闺女押给贵酒楼。这丫头能干活,吃的也少,要不是家里遭了难……” 我听着猥琐男子声泪俱下地说着怎么听怎么熟悉的故事,十分惊讶他竟是所有沉迷于美色的人中最先清醒过来的。如果不是因为被卖的人是我,我一定会十分敬佩他这种人贩子的敬业精神的。 我觉得我很有理由怀疑他刚才不是沉迷于美色,而是给这位掌柜估了个价。 美人掌柜打量了我一阵,嘴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打断了男子的话:“多少钱?” 她转头看向那猥琐男子时,一阵清幽的香气弥散开,像是兰香,细闻却又不是,只觉得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失了防备。 我细细闻了闻,总觉得这种味道说不出的怪异。 猥琐男子的老鼠眼“唰”地亮了起来,十分干脆地说:“五十两就行,一看您就是个有眼光的。” “五十两?好……” 想着今日我是别想踏出这凝香阁了,我心一横,在美人姐姐和猥琐老头之间迅速作出选择,非常热情地拉住了美人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默默告诉她——美人姐姐,我不会说话,不值这个价。 她看了我一眼,立即意会,把价压到了二十五两。男子不依,两人来回争了几轮,结果成了二十两…… 我叹为观止。 叹完才想起,我刚才好像把自己贱卖了…… 等我回过神来,美人掌柜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把玩一个茶杯,猥琐男子正满脸喜色地等着拿钱。 过了一会儿,取钱的婢女从门外回来,并带着一队官兵。 是咸阳城里的巡卫。 当先的少年将官一袭铁甲,面容清秀,表情肃杀,瞧着颇有几分眼熟。 竟是申纪。没想到他办起正事来还是挺像样的。 刚才还坐在桌边的美人掌柜不知何时站到了我前面,面上是一副悲悲切切的神色,反手拉过我便冲上去哭道:“官爷,可要给小女子做主啊!” 我愣了愣,电光火石间竟非常诡异地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我非常配合地揉了揉眼,将双眼揉得通红。 “官爷!小女子无父无母,就这么一个妹妹,还是个哑的。我一个人操持酒楼顾不上她,谁料她出去一趟竟叫人给拐了!这个杀千刀的竟还要来我这里卖了她!您说说,这叫怎么个事儿啊!” 我一边拼命地挤出两滴眼泪一边暗暗叹服这姑娘的演技,若开不了酒楼去戏园子里也绝对是根台柱子。 美人梨花带雨的样子自然是极美,可惜申纪像没看见似的,不耐烦地打断:“证据拿出来!” 美人愣了一下,猥琐男子惊恐的一张脸稍稍回复了些。周围群众仍是一脸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表情。 一个巡卫冒出来,自以为很小声地对申纪说:“大人,那男子叫赵二狗,因为拐卖人口已经被抓进去五回了。上回咱牢里不是因为大门一直没钱修逃出去一帮子犯人吗?其中就有这个赵二狗……” 猥琐男子脸白了,围观众人的神色颇微妙。 牢里的大门没钱修叫犯人逃出来,这事说出来……啧啧。 申纪的脸黑了黑,一脚将那多嘴的巡卫踹了出去,也不要什么证据了,指了指那猥琐男子:“带走!”就当先走出了凝香阁。 我刚松了口气,转头就看见美人掌柜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那股似兰的幽香又冒了出来,越来越浓烈。 后背有冷汗慢慢爬上来,在这早八百年精怪就已经绝迹的浊世还能见到一只活的,我不知是不是该感叹一下我的好运气。 自千年前那场动乱,灵气逸散,这世间早已不适合精怪生存,而还能在这世间行走的,要么本体特殊,要么就是厉害人物。 哪一种都不好惹。 “跟我上楼。”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题外话------ 今天作者没话说…… 第十章 凝玉 二楼的房间不大,收拾得很素净。当中一张小几,对着窗外一树开得正好的梅花。 瞧着很雅致,却不像是个女儿家的闺房。我偷偷打量了一圈,敛了眉眼,乖顺地站在一旁。 美人把门关上,折过身来,轻拢袖口,在杯中蓄了茶水,浅饮一口,才转过头来慢悠悠地盯着我。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动作,总叫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未等我想出个所以然,她便开了口:“你叫顾瞬华?我叫凝玉。” 我的心狠跳了一下,我自认没有出名到这个地步,未等我想法子回答,就见凝玉双眼眯了眯,露齿一笑:“还要装吗?你根本没有缺少魂魄,你不是哑的。” 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一下子被戳穿,我一惊,凭直觉来看叫人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我挣扎了一下,抱着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思,就是不开口。 她也不说话,只盯着我看,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片刻,清幽的香气再次传来。 我越发着急,只恨出门之前没带两张符纸让我能拖延片刻。定了定神,我两手哆嗦着向她比道:“你是妖!” 她愣了愣,笑容越发明艳:“资质倒是不错,在楼下你就发觉了吧?我这才只散了三分气息呢……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妖。莫不是你忘记了,巫族第一任圣女,可是一株凝魂草修成的灵。” 不是妖,也不是千年后浊气浸染血脉驳杂的精怪,而是血统纯正的灵。 千年前巫族第一任圣女巫凝,容颜绝美,灵力高绝,当年也是九州大陆老少皆知的一个人物,至今市井里还有不少关于她的话本流传。 那还是人,神,鬼,灵,妖混居的时代,本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原则,各族互相看不顺眼,铆足了劲想一统天下。巫族是上古神族遗脉,势头正好,却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选择封族。此后人仙混战,灵鬼并行,到四方神君出世,神族升天,灵族封山,鬼妖归于幽冥,人族在九州建国传家,通通与巫族再没了干系,圣女巫凝自然也淡出了史家传记。 世人对这位传奇人物的结局诸多猜测,却不知巫族的族书中对她只记了一句话:圣女巫凝叛族,于长留殿伏诛。 至于是真是假,真相如何,早已不可追了。 待我脑中将这些过了一遍,回过神来,见凝玉正挑了唇角饮茶,素手衬着碧绿的茶汤,煞是好看。她没有在意我的走神,只是轻缓地开口:“你想的不错,我同巫凝一样,原身正是凝魂草。” 既是凝魂草,那我的魂魄有没有少,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亏我这么卖力地演戏,这下真成了一出好戏,这委实让我十分不爽 想透了这一点,我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径自拿起她面前的茶盏灌了一大口,稍稍缓了缓今晚惊险刺激的心情,我才开口问:“你想做什么?” 声音有些粗哑,到底是许久不曾说话了。 她摇了摇头,眼底倒泛出些真切的笑意来,她忽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笑道:“小小孩子,装什么少年老成?也许,我只是想交个朋友呢。” 水雾袅袅地升起来,凝玉的脸隐在水雾里,连同她的话一样辨不出真假。 我揉了揉脸,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辨不出就不辨了,总归是和巫族有关,我这个连族地都无法踏入的人怎么也掺和不进去,天塌下来也是顾渊的事。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凝玉一心一意盯着茶杯,我一心一意盯着窗外满街的鱼龙花灯。也许是距离太远,竟叫人觉得这闹市与空城,似乎并无区别。 她这样的姿态,让我隐隐觉得她在等一个人,等了许久了。 “砰!”门被猛地踢开了。 顾渊握着剑,脸色有些苍白。他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凝玉:“你是何人?” 凝玉握着杯子,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声音仍是惯常的似笑非笑:“巫渊?” 这两个字仿佛被她说得格外重些,倒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顾渊眉头皱了起来,回答道:“姑娘许是认错人了,我姓顾。” “姓顾……呵……”凝玉低着头念叨了一句什么,又抬起头瞧着我说:“你是瞬华的哥哥吧?真是不称职,竟把小姑娘一个人扔在大街上,要不是我她都不知道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凝玉的情绪……不太对劲儿,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向顾渊点了一下头,顾渊迟疑了一下,收了剑,向凝玉行了个礼:“是我的不是,舍妹顽劣,叨扰姑娘了。若有什么用得到顾某的,姑娘尽管提。” 然后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无忧,还不快过来!” 我心中一喜,正想趁机跑过去,就被凝玉挡住了,她仍是笑着,眼神却冷冷地扫向顾渊:“巫族少主还要装傻吗?” 顾渊脸上的冷静终是裂开了,他的手不自觉按上剑柄,盯着凝玉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凝玉却已将部情绪敛去了,闻言歪头一笑,带着似真似假的天真:“少主不是早就感应到了吗?否则怎会如此急迫地赶过来?” “巫凝的后人。”顾渊仍是盯着她,“姑娘是要寻仇?” “呵,”凝玉冷笑一声,“竟还有人知道是仇吗?”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千年前那桩事,大概没那么简单吧。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凝玉定定瞧着顾渊,顾渊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固执地僵持着,不肯露怯。 “还是个孩子……”凝玉先转过脸去,失神地念叨了一句。 她敲了敲桌面,侍女很快又上了一壶新茶。她亲自给每个杯子添了水,向顾渊示意:“来者是客,过来坐吧。” 顾渊在我身边坐下,正对着凝玉的视线,我被他护在身后,像以往每次遇到危险一样。 “少主既然来了,不妨谈谈正事吧。”她意味不明地扫了我一眼,“关于巫族的结界……” “无忧,”顾渊大声打断了她的话,回头唤我,“你出去等我。” 他鲜少用这种近乎强硬的语气跟我说话,尤其是,强硬下藏着很深的惊慌失措。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凝玉,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就乖乖走了出去。 我站在凝香阁的门口看花灯,侍女贴心地给了我一个手炉。街口处有人在表演火树银花,双手一扬便是一把星雨洒下。满街的灯火,把星月的光辉都掩起来了。 我不记得我站了多久,顾渊出来时,手炉已经冷了,火树银花也散了,我正盯着渐渐显露出来的星月交辉的天空,怔怔出神。 他停了一下,对我说:“走吧,我们回去。”便迈步走开。 繁华散尽,竟是月白风清的一个晚上。 我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时,他对我说:“以后你有空可以去凝香阁玩,凝玉她不是坏人,你可以……跟她说说话。” 跟她说说话。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去看顾渊,笑了一下,开口说:“哥哥,是这个样子吗?” 他的脸色有片刻苍白,我听着自己失了八年的声音,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好像有什么事情费尽心机,却终是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不知这变的,是命数,还是人心。 ------题外话------ 很好,肝完py后终于有时间码字了……例行弱弱地问一句,有人吗…… 第十一章 落霞 去年元宵节后,我开口说话,惊呆了一众冷宫姐妹。 我被姑娘们挨个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连大黑都来闻了闻,也没有找出个什么原因。于是,最后只能归结为神明显灵。 因此,我被周婆婆勒令吃了三个月青菜,美其名曰“斋戒”,并每日在房中点一根香,以表达对神明的感激之情。 这直接导致了我后来格外讨厌光头,因为一看见光头我就会想起和尚,一想起和尚我就会想起寺庙,而寺庙正是一个既没有肉又充满香火味的地方。 开春之后,我常常独自出密道去山中寻些药材吃食。 落霞山算是咸阳一处比较有名的景点,尤其是春天,因着一片桃林,桃花十里,夭夭灼灼,粉似烟霞,当真像是自九天落了一山的霞,是个极适合花前月下的好地方。 我到时,天光熹微,带着冬日未竟的寒气,正值三月末尾,桃花开得不多,山上还少人往来。偌大的山,显得冷冷清清。 我沿着山径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感觉十分开心。鸟语花香,万物复苏。诚然,我更开心的是鸟可以用来烧烤,有花将来就有果子,万物复苏吃的也多些,运气好还可以逮到只兔子什么的——我果然是个注重实际的人。 我在一棵树上折了一枝半开的桃花,一回头,就见一大一小两只团子正窝在树下,几点半粉半白的花瓣落下来,像是未化完的雪。 后来我无数次想,若是我没有贪恋那枝早春的桃花,或是我没有回头,那我这一生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多遗恨。 可我舍不得不回这次头。 那是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和一只狐狸。 我打量了一下那个孩子,五官精致,眉眼如画,看起来颇有祸水的潜质,衣衫破烂却不失贵气,只是小脸雪白嘴唇青紫,一看就是被冻得不轻,衣衫上也有些血迹,也不知是伤到了哪里。 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很遗憾地发现她没有死。我只得无比肉疼地拿出我在山中窜了一个月才寻到的野参制成的参丸塞进了她的嘴里。 我摸了摸她冰凉的小手,约摸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的小体格也搬不动她,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便转头去看那狐狸。 那头原本算是白色的狐狸,此刻毛色一派凄惨,又是灰又是土,眉心一抹朱色,不晓得是伤还是天生的。此刻,那双黝黑的狐狸眼即凶悍又凶悍不起来地看着我,让我产生了一种蹂躏的欲望。 许是被我的眼光盯恼了,它发出如婴儿一般的叫声,显得分外楚楚可怜。 我恍然:“你是九尾狐?” 它得意地点点头,甩着身后的两只尾巴。 我指了指树下昏迷的小姑娘:“她是你主人?” 狐狸愣了愣,摇头。 我有些不解,青丘之地在东方,秦国却偏西,这狐狸一脸蠢相,家里人应该不至于把它单都扔出来吧?毕竟那帮狐狸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难不成是传言有误? 于是,我问它:“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狐狸一下子炸了毛,委委屈屈地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我只能同情地看着它,心里想着,连人听不懂狐狸叫都不知道还能顽强地活到了今日,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又过了一会儿,见它还没有住嘴的意思,我只好上去捂住了它的嘴。大清早的,被人怀疑成是偷孩子的贼就不好了。 然后,我感觉手指一痛,竟是被咬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手上亮起又缓缓隐去的契约符文,听到软糯的童音在我耳中响起:“现在你能听懂我说话了吧?” 我面对着狐狸,严肃地点了点头。 于是它便开始讲述它的故事。 九尾狐在一百二十岁成年之时会出族历练,狐狸很不幸在一年前成了年,于是被踢出了族门。 它在族门外哀嚎了三天三夜无果之后只得开始历练。一路上它谨守狐狸本分,只吃野兔子或是去附近农人家偷鸡。直到有一天,它遇到了这个孩子。 于是它想起,族里的老人告诉过它,九尾狐是吃人的。它就打算吃了这个孩子。 可它并不知道如何吃——族中长辈没教过它,它也没见别的狐狸吃过。 所以,它便跟着这孩子一路到了这里,并一直在琢磨如何吃了她。 我问:“那你现在知道如何吃了吗?” 它颓然地趴在地上,摇了摇头。 我瞅瞅那孩子,又瞅瞅狐狸,只觉得这狐狸的思维甚是清奇。 我又问它:“你知道怎么解除契约吧?” 它很茫然地看着我:“什么契约?” 我很不忍心告诉它真相,刚才我之所以能听懂它说话,是因为它自愿与我签订了主仆契约。 但我还是跟它说了,然后……狐狸崩溃地哭了。 我耐心地等它哭完,就听它抽抽搭搭地说:“那我以后就勉强跟着你好了……你要买烧鸡给我吃……还有……你要早点寻到解除契约的办法……” 我:“……” 我觉得我也快哭了,莫名其妙摊上这么蠢的一只灵宠,我也很绝望呀。 正在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些响动,一回头,就见一双好看的,清清冷冷的眸子正盯着我。接着,就听她说:“是你救了我?”声音并不似一般女儿家娇柔,反而带了些许英气,如冷玉碎冰般好听。 ------题外话------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山海经·南山经》 今天作者周末了~ 第十二章 墨衍 我很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默默将狐狸踹去一边,急急去扶这个好看的像画儿一样的小姐姐。 “多谢。”她因我的触碰略怔了一下,皱了皱眉。却仍是顺着我的力道站了起来。 “敢问姑娘,此处是哪里?” “咸阳落霞山。”答完我才自美色中清醒过来。当下脑子运转了一番,开始疑惑小姑娘的来历。 我思考了一会儿,便在心中问狐狸:“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她的?” “一片树林里。” 我:“……”很好,狐狸的定位很精准。 小姑娘见我沉思的模样,眸子里闪过了然:“在下来自郑国,因受继母追杀才逃到此处。” 见我仍是不语,她又补了一句:“只剩在下一个人了,随行之人皆已遇害。”她说着,眼中不自觉闪过厉色。 怕也是个身世背景颇为混乱的。虽不知她的话有几分真假,这一点是跑不掉了。我心下叹了一口气,晓得这人是个不小的麻烦。 “你可有落脚之处?” “姑娘把我送到最近的城镇便好,余下的便不用麻烦姑娘了。”瞧出了我的顾虑,小姑娘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瞧了她半晌,是个聪明人,若是过了这一劫,想必能活得比我清楚些。 况且,救都救了,再怎么麻烦也不能再把她一个人丢下。我自认不是圣人,只是世道艰难,能多帮一分就多帮一分罢了。但为了让麻烦不会招惹上自己,我暗搓搓下了一个决定——把她送去凝香阁打杂。 打定主意,我郑重地看向小姑娘:“姑娘若无处可去,我可以为你寻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说完,我便往前走去,想为她领个路,走了一会儿,发觉没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小姑娘仍站在原地,且正以一种十分诡异的眼光看着我,脸色更是隐隐红起来。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恍然,想必是冻了一晚上,身体僵硬无法行走了。我几步跑回去,二话不说将小姑娘背了起来:“我背姑娘吧。” 我感觉到她挣扎了一下,又安静下来。 我回头看了狐狸一眼,示意它跟上。 走到半路时,我听到轻轻的声音传来:“墨衍。” “什么?”我正为小姑娘看似清瘦却十分沉重的身板暗自后悔,恍然听见这一声,微微怔了一下。 “我的名字。”她解释了一句,顿了一下,掏出一方淡蓝色的帕子,笨拙地拭去了我额上的薄汗。 墨衍。我在心中念叨了两遍,嗯,除去什么地方显得很奇怪外,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我们到凝香阁时,凝玉难得下到了一楼的大堂里,正懒懒地倚着柜台查账。 她仍穿着碧色纱裙,雪白的腕上戴了一只白玉镯子,惹得大堂里的客人频频往这边看。 “凝玉。”我唤了她一声。 她转头向我看来,瞧见我身边人狼狈的样子和破破烂烂的华贵衣料,神色中透出几分明了。她眯了眯眼,秀美的脸上露出不怎么美好的表情。 见她气势汹汹地向我走过来,我非常娴熟地往旁边一躲。没办法,也不怪凝玉反应过激,混熟了之后我没少往她这儿带各种飞禽走兽,尽管在这之前我还没有带过人。 按照长期惯例,我们穿过大堂进到后院,追逐了五六圈,大眼对小眼一阵,休战和谈。 我解释了一番墨衍的经历,尽可能说得悲惨些,盼着能勾起凝玉为数不多的同情心。 “你可知道他的身份?”凝玉毫不客气地打断我。 我在她的逼视下垂了头,我自然知道墨衍的身世不简单,我刚才说的那些无论真假,都不是收留一个来路不明之人的理由。 “若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你还要收留他吗?” 我的头垂得更低,颇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呵。”许久,我听见凝玉低笑一声。我抬起头,就见她半笑半叹地看着我。她抬手招来一个小厮,吩咐道:“给那边的小公子收拾一间房,待他安顿好了你就带他做些杂事。” 许多年后,我和凝玉偶然相遇,笑容疏离地对坐饮茶。相顾无言良久,她倏忽谈起这桩旧事,微微露出一些真心的笑来,说:“乱世之中身世凄凉之人何其多,自顾尚且不暇,你却还要顾旁人。那时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经历再多,口中说了再狠的话,也终究是心软的。”我在她对面,不动声色捏紧了手中的杯子,说不清心中是悲凉多一些,还是讽刺多一些。 而此时,九岁的我正因凝玉口中“小公子”三字目瞪口呆,活像是被雷劈了。 凝玉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想来我讲述时“小姐姐”三个字足够她嘲笑我一段时间了。 我完不知道我是如何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姐姐”安顿下来,又面无表情地走出凝香阁的。 ------题外话------ 今天作者依旧没话说,然而想听你们说话…… 第十三章 一载 人人都说第一面的印象很重要,而这一点在九岁的我身上表现得尤为清晰。于是,在此后的相处里,我时常会不自觉地对着墨衍过分漂亮的脸喊“小姐姐”。 墨衍从小就是个能忍的角色,但也经不起我这般撩拨。于是,终于有一天,他放弃了自己温雅有礼的君子仪态,黑着脸一脚把我从房间里踹了出来。 这一踹成为了一个标志性事件,自此以后我们的相处模式变得十分神奇,完不像正常的救命恩人与被救者。 感激?呵呵,他不嘲讽我就不错了;照顾?呵呵,他不坑死我就不错了。 直到许多年后,再谈及这桩乌龙,墨衍仍是忍不住对我的好眼力耿耿于怀,我也总是忍不住拿他幼时比女孩子还漂亮的黑历史刺激他。 被踹之后,我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在我当时的想法中,人是我捡回来的,那就必须是我的。而就像顾渊说的,我对于被自己归入名下的人和物,都特别执着。‘ 那么,在被我执着的对象踹了之后,我是该把人哄回来呢,还是该逼他把我哄回来呢? 安分想了三天后,我终于忍不住把问题说给凝玉听。她一脸看小孩子闹别扭的无奈,挥挥手给墨衍放了一天假,让我们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我去寻墨衍的时候,他正站在院子里,一袭白袍纤尘不染。凝香阁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梨树,暮春的风吹过,落了一树梨花,纷纷扬扬似雪。阳光透过树叶枝干的间隙洒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人比花娇,果然是十分好看。 彼时他还没有后来“风华冠九州”的名号,却也已经是千万人中可以一眼辨出的存在了。 无双公子,自小便是举世无双的。 我站在不远处的地方踌躇地看着,许久,才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阿衍……” 他回过头来,眼神幽幽的,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我被看得有些发毛,迟疑了一下,跑过去拉他衣袖,抬着头直视他的眼睛,希望用自己楚楚可怜的神情打动他:“阿衍,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哼!”他把衣袖扯了回去。 我再次扯住:“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不叫你小姐姐就是了嘛……” 瞧他又有脸黑的趋势,我绷不住楚楚可怜的架势,“扑哧”笑了出来。觉得不应该,又连忙收敛笑意,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不顾他反应就把他拖了出去。 那天我们去了咸阳城的闹市,人潮熙攘,两个孩子一不小心就被挤散了,我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着急地寻人。 四处张望间,一只温凉的手拉住了我,我回头,正正撞进了一双黝黑的眸子里。墨衍漂亮却向来少有波动的脸上露出慌乱后舒了一口气的无奈神色,斥道:“别乱跑。” 我有点不高兴,又不是我乱跑,于是反手拉住他的手,下意识针锋相对顶了回去:“你才不要乱跑!” 他怔了片刻,竟在我惊讶的眼神下点了头,轻轻“嗯”了一声,眉眼里微微荡出些笑意。 这并不是一桩值得记很久的大事,可我后来却常常梦到这一幕。像往后的许多次,他在闹市,宫宴乃至战场的汹涌人潮里准确无误地寻到我,牢牢握住我的手,也是这样掌心温凉,眉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 这一年我过得很平静,每日只是上蹿下跳地将每个人都撩拨一遍。 这一年,秦宫里发生了很多事。 秦王名下,一共十位公子,活下来的却只有一半。这年六月,四公子举兵谋反不成,于乱军中被生生射死。这年秋天,五公子与宫妃私相授受,事败后两人私奔,不知去向。这年将近年关的时候,三公子携其母请恩旨回越国探亲,一去不返。 这些事件无一不缘起波云诡谲的局势,又推着局势越加波云诡谲。 顾渊闲时将这些消息说给我听,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 秦国瞧着势大,实际上秦王即位以来穷兵黩武,早已将殷实的家底败个精光,更将邻国得罪了个干净。加之亲王生性多疑,一边用武将一边又打压武将,使得将帅寒心,兵势一年不如一年。秦王又喜欢制衡之术,扶了几大世家斗得不可开交,更是将世家贵族与平民百姓的矛盾激化到了一个顶点。 内忧外患,风声鹤唳,大厦将倾之势,不外如是。偏偏上位者一无所觉,仍为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争来斗去。争来斗去,实际上消耗的都是内劲。 转眼就又是年关。 ------题外话------ 今天蠢作者卖个萌,然后滚去睡觉了~ 第十四章 年关 除夕那天,顾渊被王后许氏请去团年。 我婉拒了秀姑唤我一同守岁的好意,抱着狐狸倚在冷宫门口,耳边爆竹声声,眼中灯火煌煌。看门的酒伯看了一眼顾渊离去的方向,摇摇头念叨了一句什么,往嘴里灌了两口酒,一步三晃的走回了他的小屋。 大约是今晚的灯火太亮了,我觉得有几分眼晕。 “瞬华……外面好冷,我们回去吧。”狐狸往我怀里蜷了蜷,糯糯地撒娇。 “好。”我扯出一个笑来,觉得好了些,“我去把包好的饺子下出来。” 饺子出锅后,一共盛了三个碗。我盯着多出来的一碗良久,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倒回去,随手放进了锅里温着。 想也知道在那恶女人宫里提防着明枪暗箭,不可能吃的饱的。 氤氲的热气中,我看着狐狸扒拉着碗里的饺子,搞得皮和馅均是惨不忍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于是我伸手戳了戳它,问:“狐狸,你有名字吗?” 狐狸甩了我一个白眼,骄傲地摇了摇尾巴:“当然有了,我叫九尾。” 我沉默了半晌,九尾……这真的不是它们族群的通称吗? 我决定给它取个名字。 我试探着提了一个:“要不……小白怎么样?跟大黑挺搭的。” 一听到大黑的名字,狐狸的毛立刻炸了起来。我忽然记起狐狸和大黑貌似不怎么对付,尤其是狐狸的武力值较低,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大黑压着打,想必滋味不怎么美好。 我顺了顺毛权当安抚。看着它琉璃般剔透的眸子,我灵机一动:“我叫你琉璃怎么样?”我还记得我收藏过的一整盒剔透毫无杂质的琉璃珠,只是可惜都毁在那场火里了。 狐狸从饺子中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想来只要是和大黑那只蠢狗没什么联系它都可以接受,于是点了点头。 顾渊回来时,我正拿了积灰的绣绷百无聊赖地绣花样子。 门前依照楚国的旧俗点了一盏长明灯,免得回家的人看不清路摔个缺胳膊断腿什么的。 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神色是一贯的沉冷,玄色衣衫沉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偏偏灯火映亮了眼底几分未来得及褪去的恨意与哀恸,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幼兽。 这是我的哥哥,唯一的,我想着。 我压下鼻中的酸意,冲他喊:“顾渊,你还进不进了?进就快点把门关上,冻死了。” 顾渊难得乖巧地依言进来,我放下手中折磨了我半宿的针线,替他把温着的饺子端了上来。 “无忧……你怎么开始摆弄针线了?”顾渊握着筷子,起了个话头。 无忧……我的小字,娘亲和外公是常唤的,而顾渊若是这么唤我,十有八九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譬如他想搪塞某件事情的时候。 “哦,这个。”我面无表情地回答,“秀姑送来的,说女红是女子的基本功,让我练一练。” “无忧……” “顾渊,”我打断他,“不用解释,不用。我是你妹妹,你只需记得无论你做什么都有我一份,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只要你问心无愧我就不会反对。我很没用,但我至少不会拖你后腿,你尽可以放心地把身后交给我。” 这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以后会有很多这种事,于我,于顾渊,都会习惯。 我只求我们能相互扶持着走完这条路。 那天晚上,琉璃趴在我的被窝里,露出半个脑袋,问我:“瞬华,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无忧吗?” “嗯。” “是常乐无忧的那个无忧吗?” “是。” “那我叫你无忧好不好?” “怎么?瞬华不好吗?”之前叫瞬华叫的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无忧听着就比瞬华要开心……”说话间,琉璃小小打了个哈欠,蜷着尾巴睡了过去。 我失笑,沉吟良久,倒是觉得狐狸说的,竟也不错。 这年的花灯节,我拉了墨衍去放河灯。 我将写好了字的河灯放到水中,眼见它与万千河灯汇为一体,沿着长河一路淌向水天相接之处,恰似星河垂落凡尘。墨衍站在旁边替我隔开推搡的人群,一张清冷的脸在灯火的映衬下无端温润了不少。 “许了什么愿?”清润好听的声音传来。 我一向以为以墨衍少年老成的性子对这样孩子气的物事定是不屑的,却不料有此一问,当下十分爽快地答道:“岁岁平安。” 他似是愣了一下,眼中却慢慢泛出笑意,嘴上却是一贯的不饶人:“你倒是容易满足。” 他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眼,形状饱满,眼尾微微上挑,高鼻薄唇,颊上带些婴儿肥,这样一副面貌,并不是个冷清的面相,天生适合含笑。如此倒稍稍减去了他骨子里的清冷矜傲,平添了几分公子如玉的温润。 我正沉浸在他难得带笑的盛世美颜中,闻言嘴角抽了抽,只觉得这人真真是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我正要开口反刺回去,手腕却突然一凉。我垂眸看去,看见了一只玉质的铃铛,上面刻着繁复精致的云纹,用一根红绳穿起,被墨衍系在了我的腕间。 我举起手腕,想要拨弄一下,却被墨衍拉下。他看着我,眸子里是似有若无的温柔,语气却是一贯的清淡:“戴着,别摘。” 许久之后,我在一本杂记中得知,在郑国,铃铛代表的含义正是平安。玉有趋吉镇灾之意,赠人玉玲,便是护人平安。 再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只玉玲,是墨衍母亲的遗物。 而到了那时,岁岁平安,早已成了幼时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题外话------ 今天蠢作者感冒了,十分难受,想哭┭┮﹏┭┮ 第十五章 又春 许是宫学只剩一个非亲生的大公子和一个病歪歪的二公子太过冷清,开春之后,一道旨下到冷宫,顾渊便入了宫学,还特意赐了殿,顺利从冷宫搬了出去。 至于我这位九公主,就算不哑了也暂时没有什么用处,自然是继续待在清心殿为妙。或者说,这是上位者的一个暗示,顾渊的分量,还远不够庇佑到自己的胞妹身上。 这样一边任用一边又不放心地明里暗里打压从而显出自己的高高在上任人生死,果真是秦国这帮子人惯用的手段。 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更谈不上不满,甚至巴不得他们永远也想不起我来,只是颇有些遗憾顾渊搬走后浇菜做饭打扫这些活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做了。 去年冬天剩了几棵没吃完的白菜,开春后天气渐暖,冷了一冬的白菜也活了过来,冒出了几茎小小的嫩黄色的花。 这天我抱了白菜,寻了一片空地打算种下。 倒不是这花有什么大用,不过是我看着好看,又生机勃勃的,就想随手栽一栽。 两个蓝衣宫女捧着摆件匆匆经过冷宫,隐隐有对话声传来: “这几日郑国使臣要来……得快点把东西送过去……” “郑国?平日也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要来?” “嘘,这可不是咱们能妄议的……” “真晦气……又经过这冷宫了……” 我隔着篱笆,忍不住磨了磨牙。 嫌晦气就不要靠近啊,都让我忍不住想要跟上去装鬼吓人了。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个转身即过的小插曲,我却没有料到,所谓郑国来使,竟会与我的生活扯上关系。确切地说,是关于墨衍。 三日后,郑国使臣入秦宫。 就在第二日,凝玉递话给我,墨衍出事了。 我赶到凝香阁的时候,墨衍所在的院子一片狼藉。几个杂役远远站着,不敢靠前。凝玉也在场,无计可施地看着现场。 见我来,凝玉眼睛亮了一亮,朝我这里迈了一步,我却已经不管不顾地冲到前面,见到墨衍的模样,只觉得心都颤了一颤,不由自主地喊出声:“阿衍!” 他手中正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雪白的衣袖下有血渗出来。听见我的喊声,他抬起头,那张清冷昳丽的脸上沾了血,显出一种凄艳的美来,偏偏眼神又极是懵懂,像是迷路的孩子一样。 “瞬华!” 不顾凝玉阻拦的声音,我冲上去夺了他的匕首,紧紧抱住了他。从头到尾,他都十分乖顺,没有丝毫反抗。 许久之后,墨衍与我玩笑当时的情景,说,这才是冤孽,以往这种时候他是向来不容人近身的,偏偏我一嗓子喊出去,他便不自觉卸了防备。 我们静静地抱在一起,许久,他说:“瞬华,我不想回郑国。” 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说:“好,那就不回。” “我想回家,回宣城。” “好,我带你回家。” 他似是笑了一下:“其实,这里也挺好的。” “那就留下啊!” 我口中发出类似哭喊的声音,垂头一看,墨衍已经昏了过去。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发觉自己在微微颤抖,一抹脸上尽是冷冰冰的水迹。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满脑子都是楚宫冲天的大火。 那场被我下意识遗忘的火。 我很害怕。 …… “这是怎么回事?”我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墨衍掖了掖被角,问凝玉。 “昨日郑国使臣找上来了,”凝玉眼神复杂地看了墨衍一眼,“他们唤他大公子,要带他回去。” 大公子……我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多少震惊。早先我便想着,这样清冷矜傲,行止有度的人,不会是普通家世能教养出来的。 却不想竟是王室。 “他不喜欢郑国。”我用平静到冷酷的语调陈述了一遍这个事实。 “是。”这个带有江南烟雨气息的女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思绪却像是一下子飘远了,顿了顿,“但他总要回去。” 我想着他手握匕首的样子,那样狠厉孤绝,像是风声鹤唳,又像是背水一战,分明是绝对防御的姿态,一双眼极黑极亮,像是天真懵懂,又像是在里面破碎着整个世界。 我什么都没有说。 凝玉似是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墨衍醒来时,已近黄昏。 我扶他起来喝了水,见他面色平静,才将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去。 “抱歉,吓到你了。”清清冷冷的声音,分明是对我说话,他的神色却明显有些怔忡,显然是还在想着郑国使臣的事。 我摇摇头,将茶杯放回桌子上,陪他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决定把话挑明:“阿衍,你……想怎么做?” “我想回宣城。”他极快打断了我的问话,眸光灼灼的,是鲜少失态的模样。 “宣城墨家吗?”我问。 “是。”他闭了眼,安静下来,隐约露出些怀念,嘴角浅浅勾起一抹笑,“宣城墨氏,是我外祖家。” 我眼前突然有些晕,仿佛又看见了楚宫的大火。 “好,我陪你去!”我听见自己不假思索的话冲口而出。 他愣了一下,真真切切地笑起来。 一路喧哗的人声都成了背景,我拉着墨衍的手一路穿过街市,只记得那日耳畔呼啸的风声,和着急促的心跳。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到了咸阳城门。 天色已晚,再过一段时间城门就落钥了。 墨衍反手拉住了我,颊上因跑得太急染了薄薄的红,目色沉静,笑容是少见的温润,冷丽的面容一下子晕开,生动至极:“不去了,顾瞬华,我们去城墙上吧。” 我愣愣地被他带上城墙,将坠的金乌在西天染出一片如血般艳丽的红。 他松了我的手,转头看我,仍是笑着的:“在下郑国大公子公孙墨衍,敢问姑娘芳名?” 公孙,是郑国国姓。 他带笑的脸在夕阳下有些模糊,却显得温柔至极。 我怔了一下,也笑:“我姓顾,顾瞬华。” 远处街上的郑国使臣已经看见我们了。 不如说,这样高的地方,本来就是想让人看见的。 他替我理了理头发,声音低了下去:“顾瞬华,谢谢你。” 他松开我,转身下了城墙,略显单薄的身影很快混入了人潮里。我看着他与那使臣说了什么,上了一辆马车,马车顺着青石铺就的官道一路向西,慢慢离开了我的视线。 他没有回头。 我转而去看西天如火的一片晚霞。 凝玉说的没错,他总是要回去的。 我听说郑国大公子乃郑王元配所出,年幼聪慧,文武方面皆是不世出的奇才,自小便是照着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只待成人即封世子。 我亦听说,郑王近年越发昏聩,外戚势大,内政外交皆是一派混乱。 可是冠了这样一个姓氏,总也得承担一些什么。天下万民也好,乱世危局也罢,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任性过了,就得当起该当的位置。 ------题外话------ 为了明天的体测积攒人品,蠢作者今天十分勤快地码字了。 第十六章 入局 殷朝文帝十八年夏,秦王游于园,蛇袭,九女凌氏梓月舍身救之。王感念,赐封赏,迁揽月阁。 文帝十九年,秦王女梓月献艺于宴,帝赞曰“一曲清音动九州”,称“天音”。人称“天音公主”。 ——《列国明昙传》 那日之后,我时常会在梦中惊醒,想娘亲和外公,想那日楚宫的大火,想墨衍走时的背影。 那些夜里,我就着窗外星月的光辉或淅沥的雨声,想起娘亲说过的话:“如果以后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无忧就尽可能地把它们忘掉,就当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才能一直快快乐乐地活着。” 我记得娘亲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很温柔也很哀伤。 我相信她的话,也一直在努力快乐下去。 但我也渐渐明白,那些看似被遗忘的悲伤,痛苦,绝望在发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扎根在生命里,化作梦魇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痴缠,直至你的一举一动都烙上了它的影子。 十二岁那年,我寻机将精心饲养一年的毒蛇置于秦王必经之路上,凭救驾之功,搬出了清心殿,迁入了新建成的揽月阁。 十三岁那年,我成功挤掉了一众背景深厚的公主贵女,获得随使团朝贺文帝五十大寿的资格。 临行前我去找周婆婆辞别。她依旧是慈和严整的模样,只是瘦了些,她看着我,只问了一句话:“瞬华,你想好了吗?” 两年前我求到周婆婆面前学琴时,她便这样问过我。 自小受着贵族女子的教养,说不会弹琴是假的,只是从未上过心。教琴的师傅总是看着我叹息“浪费了一身好天赋”,我也只是做个鬼脸,该逃课仍是逃课,该肆意仍是肆意。 肆意到头,我却要凭琴技博一个当初想方设法要避开的契机,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 “婆婆,我想好了。”我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很沉静。两年前我就是这样答的,两年后我也没打算后悔。 她看我良久,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去吧,孩子。” 我恭敬行了弟子礼,转身离开了小院。走出不远,我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调子。 是我初来时周婆婆弹的那支曲子,也是周婆婆最喜欢的曲子。后来学琴时,我将它一个音一个音地记在了脑子里。再后来,它就成了我最喜欢的曲子。 名唤《问心》。 无悔者,从心所愿也‘ 在走出冷宫范围时,我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炊烟,田园,是世外桃源的模样。 这是我生命中最长久的温暖。 许是那时我便已经有了预感,当我眼中再次映入这片风景时,已是物是人非。 一曲清音动九州。 我自朝都归来时,已是人人称羡的天音公主。 车驾还未到咸阳,我便远远看到城门处黑衣冷峻的少年,他正骑在马上,目光落向车驾行来的方向。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神色不露分毫,俨然是一个能撑起一方天地的少年人了。 是顾渊。 自从我迁出清心殿,我和顾渊见面的机会反而越发少了。后来我几乎只能从传闻中听到他的消息。六公子接掌了咸阳防卫,六公子带头治理了河川大水……年纪轻轻的六公子以惊人之姿强势出现在秦国政局里,拉拢者有之,嫉恨者亦有之。 世人都道,秦国六公子与九公主虽一母同胞,除却一样惊为天人的容貌,却是一点也不像。六公子沉稳冷静,克己端方;九公主却是温婉天真,待人亲和。可我却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出似我和顾渊这般相像的了。亲和或淡漠,都不过一张面皮罢了。 揽月阁初成时,顾渊来过一次,头一件事就是把桌子上的一整套茶具给砸了。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时的表情了。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真切的愤怒,或许,还有藏在眼底深处的无力痛心。 我细细把头十一年的事过了一遍,那些曾被刻意忽略过的东西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记得当年我跟卫大夫家的卫离混在一处时,她曾经这么说过,无忧,你不是不聪明,你只是擅长装傻罢了。 那人一天到晚都过得疯疯癫癫的,直觉却是一等一的准。 从最开始装哑,到后来恢复声音,再到后来把我留在冷宫里。 若楚国不灭,外公和娘亲不死,我装傻一辈子也就罢了。 可他们已经不在了。 顾渊是想好好护着我的,无论是巫族还是乱世,他从未想过要让我掺和进去。可时也命也,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抗衡的,形势比人强,他太苦了些。我说过我不想拖他后腿,后来又想着更强大一些,也能替他分担一些事情。 那么,他不肯叫我掺和进来,我便自己踏进来。 ------题外话------ 蠢作者又滚回来了!但是万年小透明的我竟有人搭理了吗?好激动好开心好想打滚~ 第十七章 筹谋 这年五月,花期将尽的时候,宫外传来申纪与陆家小姐完婚的消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一时城中人人称羡。 朝中申氏与陆氏的联盟也正式形成,与秦国第一大世家许氏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侍女八卦这消息时我正坐在窗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棋子,琉璃趴在一边睡得正香,闻言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元宵夜,微愣了一下,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侍女又说起婚礼当日六公主竟挑了一匣子用过的珠宝钗环送过去,惹得新郎当场变了脸色。六公主的生母李夫人是许氏的亲表妹,标准的许氏一脉,众人皆知六公主行事无忌,笑笑也便过去了。 我落下一颗黑子,恍然意识到凌梓瑶好像很久都没有出过宫了。 这年夏天就在这样复杂又微妙的安静里过去,只有蝉鸣声声,不绝于耳,仿佛比任何一年都要响些。 夏末之时,一封来自齐国的帖子送到了秦王宫中,各家公子贵女之间的气氛悄然紧绷起来。那天晚上,我取出了文帝在寿宴上赏赐的琴,细细擦拭了一遍,焚香净手,调试琴弦,弹了一曲《问心》。 这把琴叫鸣凤,听说是宫人外出采买时在一家典当铺里瞧见的。那宫人是一名乐师,一观之下觉得此琴不凡,就花钱买了下来,献给了文帝,此后一直被收在宫中。凤鸣的名字也是由文帝所赐。此后世人皆知名琴鸣凤,其声如凤鸣清越。 可是,这把琴的名字本不似凤鸣般尊贵大气,我记得幼时娘亲温柔擦拭琴身时,唤它作“白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白露”。 我自小就知道,娘亲不会琴,却有一把当作宝贝的琴,琴的名字叫白露。 我随周婆婆学琴时,周婆婆曾看着我说笑:“小瞬华天赋真好,跟你娘亲一个样。” 我茫然:“可是……娘亲不会琴啊。” “是了,”周婆婆愣了一下,似是轻叹了一声,“她成亲之后就不碰琴了。” 兜兜转转,这把琴竟是到了我的手里。 我抚这把琴时,总是感觉,我走上这条路,就像是天意一样。 第二天,帖子的内容在朝堂上公布出来:来年阳春三月,林下开山门。 齐国好文,齐国林下学宫乃是当世大家集聚之地,备受世人推崇,每十年开山门收一次徒。每次收徒之前都要向九国递帖,由九国国君与各大世家共同挑选年轻一代最出挑的一批人送往齐国学习治世为人之道,为期三年。 自林下学宫走出的人,后来无一不是九州大陆上的一方传奇。而且,这不单是一次深入了解当世时局的机会,更是了解未来盟友或是对手的好时机。可以说入了林下,来日九国风云中必定有一席之地。 想来一曲清音动九州,足够秦国再也无法掩藏我和顾渊的存在。如此,楚国长公主的遗孤,想来占两个位置的机会该会大得多。 我在水池边想着这些事,回过神来,晚霞已经染红了整个天空。 我晃了一下神,才想起我该回去了。 许是还有些懵,我被一阶台阶绊了一下,正要惊呼,一双手臂稳稳托住了我。一道温润带笑的声音传来:“小心。” 来人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面容温和带笑,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了,身子也单薄了些,风一吹就要散似的,说话间还轻轻咳了两声。 “你是九妹吧?”他温和地笑笑,“我是你二哥,我叫凌锦络。” 二公子生母早逝,自己也是个药罐子,如果不是生了一个男儿身,秦王的儿子们又一个接一个地出事,怕是不会有人记得秦宫里头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听完他的一句话,无端觉得有些心酸。自搬出冷宫后,第一个向我释放善意的人,竟是这个无权无势又素未谋面的二哥。 他见我发呆,也不恼,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了一笑,与我擦肩而过。 “公子,你身子不好,走慢些!”这是随从的声音。 “没事,我感觉自己好多了。”依旧是带笑的声音,多了些少年人的神采飞扬。 这是我与凌锦络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初冬的时候,二公子的死讯传遍了秦宫。没有人对此有什么反应,自小缠绵病榻,能撑这么多年已是不易。 收到消息的那天,我却不由自主想起了我跟凌锦络唯一一次见面的情景,脑中突兀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若是他活着,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那天晚上,我屏退了宫人,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在宫中乱逛,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二公子的景宁殿。景宁殿已经被封住了,本就地处偏僻,如今连灯火都没有了,更显得格外冷清。 我站在角落里,不知自己来是要做什么。 有宫人在远处烧一些亡人生前常用的一些物件,一阵风吹来,一张被烧了一半的纸飘到了我的眼前。这是一张用来包药的粗纸,却被细心地展平,还颇具童趣地几笔勾出了一幅稚子垂钓图。 我捡起这张纸,忽然怔住,想凑近看一下,手却忽然抖得厉害。 墨香与药香之间,我闻到了第三种味道,很淡,却是每个巫族人都不会认错的味道——是梦归散,让人毫无察觉毫无痛苦地梦中归还,巫族独有的秘药之一。 我死死盯着这张纸,无力靠在冰冷的宫墙上,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只觉得心里惶恐得厉害。 阴差阳错,要是我不跑到这里来就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很大的风,我觉得冷,很冷。 那晚回去我就发起了烧,浑浑噩噩整整一月。赶赴齐国的名单在朝上宣布时,我正在喝药,听到我和顾渊都在名单里,我怔怔地,打翻了药碗。 大公子是许氏过继而来,许氏大权在握,林下之行大公子定是要跟去的。秦王却不会放任一个不是自己亲子的孩子学成归来继承自己的江山,他定会选一个自己的骨肉跟着一起去。顾渊是敌国遗子,相比之下,二公子要更安一些,哪怕身子不好,再撑上几年娶妻生子,这一支血脉也不会没落。 如果二公子死了呢? 我忽然不想再想下去,任由宫人们收拾了满地的碎瓷,靠回了床上。 ------题外话------ 好了,期中季结束的我又滚回来了!从这一章开始,蠢作者就没有办法吃高中时的存稿了,心塞且头秃(ノへ ̄、) 第十八章 春风 第二年二月中旬,天气还有些冷的时候,我们启程赶往齐国。 “听说了吗?林下的风景可好看了!” “风景好看有什么用,那里的公子们好看才是真,能去林下的公子个个都是青年才俊,能搭上一个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小宫女说着,扶了扶头上新买的绢花,言语间十分大胆,脸上却是悄悄羞红了。 我隔着一层纱帘在里间听她们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谈话,心里生出几分真切的喜悦来。我转头看向窗外,柳条已经染上了几分碧色。 这个冬天我浑浑噩噩地过去,仿佛这样,那个初冬的夜晚就成了一场梦。 除夕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顾渊来我这里,我像往常一样和他吃了饺子,送他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说:“有空给二公子上柱香吧。” 我没有料到我会用这样平淡的语气将这句话说出来,更没有料到我会用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将这句话挑明了在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雪映得他的眉眼有些模糊。他笑了笑,不是愧疚也不是苦涩,像是糅杂了很多深意,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竟生出了一种光风霁月的味道。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撑伞离去。 我竟奇迹般地觉得有些释然。 多年后我记起顾渊的这个笑,分明有种看破红尘的沧桑在里面——可是这年他分明只是个少年而已。 年后我的身子渐渐好起来,一日晨起时照了照镜子,看到里面瘦削又显出几分高挑的影子,才惊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我们启程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女子乘车,男子骑马,一路浩浩荡荡往东行去。 我坐在马车上看书,琉璃跑出去找侍女们玩了。马车摇摇晃晃的,不一会儿就让我昏昏欲睡。这时,我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敲击的声音。我不满地揉揉眼睛打开窗户,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手上捏着一个纸包,有些甜香从里面散出来。 “九妹,给你的,吃吧。” 手的主人穿着一件纯白的厚披风,衣摆上绣了几枝青竹,笑容温和而克制。 我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侍从模样的人正挨个马车送糕点之类的小食。 为了避免因在马车上颠簸而出现呕食,大多数贵女都没吃什么东西,我自然也是一样。这人能想到这一点,已经是很有心了。 我一只手撑着窗框,闻言略作羞涩地笑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纸包,冲他点了点头,客气而疏离地关上了窗子。 人人都说,秦国大公子人如其名,锦绣端华,今日一见倒是名不虚传。如果他不是许氏的人,想必会是一个很值得相交的人。 许家势大,连秦王都得让三分。可惜许氏天生有疾,无法生育,许家竟上书秦王要许氏从许家旁支过继一个男孩到膝下。秦王到底忌惮许家权势,加之许家在秦王争位时出了不少力,手里握着很多王室辛秘,竟同意了许家这个近乎荒唐的要求。这个男孩便是如今的秦国大公子凌锦华。朝堂上大公子能力强又脾性好,颇得人心,更是让秦王如鲠在喉。大公子的身世算是秦王的忌讳,可是该知道的又有几个不知道呢? 隔着雕花的窗棂,我听见凌锦华慢慢地说:“我有个妹妹,她姓许,她也不喜欢我。” 语调依旧是温和的,却无端端带出几分苦涩来。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打开了纸包,默默捏起一块红豆酥放进嘴里。红豆酥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想必是御厨的手艺。 他在窗外笑了一声,轻声说:“我唤许翊。” 我的手指停了一下,听着窗外马蹄声渐渐远去,微微勾了勾唇角,心中却没有什么想笑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凌锦华与顾渊有几分相似。 我将剩下的红豆酥包好,转而去看窗外渐渐变化的风景,不由得想起了几个宫女出发前的谈话。 听闻林下春风,当真是九国难寻的美景;也听闻林下春风,当真是九州不换的美酒。 娘亲还在时,常常与我谈起林下的光景,说林下的学风,说林下的少年英才,说林下美景,一生都难以忘怀。 人人都说林下出奇才,可是这些奇才到头来又有几个得了好结果。 此行甚远,远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将要走到一个怎样的地方。 ------题外话------ 我死回来了~( ̄▽ ̄)~* 第十九章 夜宴 我们到齐国的时候,正赶上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齐国背山面海,本就是个隔离于九州内陆之外的格局,民风也较九国其他地方开放些。这个开放的证明就是我们这一行人走在齐都临城的街上的时候,姑娘们都十分热情且毫不避讳地往骑在马上的各家年少英俊的公子们丢花丢手绢。各家公子们刚刚自秦国这种偏于严谨的地方出来一时适应不了这种大场面,一个个面色尴尬羞红,连顾渊都无可奈何地皱了眉头,倒是瞧得我颇为有趣。 到这里的第一站,自然是到齐王宫中跟一些贵人们开开接风宴席再顺便套套交情了。 在驿馆安顿下来,已经是傍晚了。颠簸了这么久,我只想躺在柔软的床上睡死过去。可惜再过一个时辰宴会就开始了,婢女们 早早就把试图爬上床的我拖了起来给我梳妆打扮,我面对镜子看着她们手巧且熟练地用妆粉把我的两个黑眼圈遮住,生无可恋地叹了一口气。 走出房间,正巧见隔壁也推开了门。凌梓瑶穿着一袭繁复华丽的宫装走出来,许久未见,她瘦了些,神色却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傲气,她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带着婢女走了。 我在心里一乐,连骂都没有骂我,想必最近过的不怎么愉快。乐完之后却看着她的背影,心绪一时复杂难明。 女宾那边来迎接的是齐国的长公主,名唤江婉素。齐国王后早逝,留下了一儿一女。齐王早年据说是个痴情人,齐后死后一直没有再立新后,而是把亡妻留下的儿子封为了世子,女儿加封了长公主,一直放在林下教养。这位齐国长公主名字起的婉约,人也是一等一的温柔,在齐国一众脾气火爆个性十足的姑娘们中间竟显得有几分鹤立鸡群。 齐国长公主今日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宫装,身上没有太多装饰,她长相偏于柔婉清丽,这样打扮素雅中显出了几分大气,一举一动皆是毫无差错,笑容也是恰到好处。 我不经意一抬头,正好看到她抬袖时袖口金线刺绣的白边,白边有些磨损,金线也有几分松脱,已经显出了几分陈旧。我愣了愣,正好迎上她的目光,她见我看的位置眸中闪过几分了然,大大方方地冲我弯唇一笑,举杯示意一下,接着一饮而尽。 我这个看人的人反倒生出了几分羞窘,连忙冲她举杯,跟着小口喝了下去。我不会喝太烈的酒,也就是偏好一些果酒,显然齐国的酒于我来说还是有些辛苦的。齐国长公主看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歉意地笑了一下,没过一会儿,我桌子上的酒就被换成了茶水。 我看向江婉素的时候她正与身边的人说笑,一颦一笑都是温温婉婉的,哪怕是在喧闹的宫宴上,叫人看了也会生出一点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宴席上首坐着的是齐王的夫人们,其中不乏跟江婉素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传言中齐王的痴情,亲眼见到才知道不过是一个笑话。 我听闻林下书院的老院长曾经给江婉素下过这样的评语,她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定是九州难求的好女子,只是可惜生在这乱世。 宴席还没结束,我就寻了个头疼的由头匆匆跑了出来,只想快点回去睡个好觉。 我走出宫门的时候,借着月光隐隐约约瞧见树下有个人影,想必是在等什么人,没有多想就走了过去。接着就听见清清冷冷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传了过来:“顾瞬华!” 我走了几步,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还没等继续深入思考一下,就被人拉住了手。我听见手腕上的玉铃在安静的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心中微微一动,转过头来却一脸疑惑地看向来人:“你是?” 眼前的少年长身玉立,风姿出众,昔年精致如好女的五官也长开了,眉目依然是如画的模样,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还是如往日一般清冷,瞧着我时也还是当初那般微皱着眉,眼中是和往日如出一辙的几分无奈和嫌弃。 一边无奈嫌弃着,他却是开了口陪我瞎闹:“在下公孙墨衍,姑娘可还记得?” 我绷不住,笑出了声。 墨衍看着我笑,唇角也勾起了轻轻浅浅的弧度。我笑着笑着突然眼睛一酸,扑过去就抱住了他,抖着声音问他:“这两年你过的好不好?” 他回抱住我,清冷的声音里带了笑:“好,跟你一样好。” 我想起我这两年的“好”法,默默地抱得紧了一些,却没有什么想哭的感觉了,就好似过去的两年,远在千里之外有人能跟自己同甘共苦,那些黑暗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许久,我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指了指我脚边,琉璃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兴致勃勃地扒拉着我鞋子上装饰用的珠子。他说:“出来看到琉璃,就知道你在这里了。” 赴宴之前我把琉璃放在了马车里,还给它留了一些零食玩具,明明跟它商量好要乖乖等着,没想到还是跑出来了。 墨衍的衣袍上沾了早春露水的湿冷气,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墨衍看着我的神色,也料到了琉璃是个什么情况。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我腕上的玉铃,说:“回去吧,不是要回去睡觉吗?” 我又被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睡觉?” 他毫不客气地戳了一下我的脑袋,道:“你提早退出宴会,不像不舒服也不像有正事的样子,想也知道是坐久马车累了。” 说完,他向被我老早就遣到一边去的婢女招了招手,吩咐她好好送我回去。许是许久不见,我难得没有跟墨衍对着干,乖乖听他吩咐上了马车。 车走出一段路,我掀起车帘回头看了一眼,墨衍还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很像两年前我送他离开的模样。 月色溶溶洒在他的身上,其实只剩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我还是觉得,这个人真好看。 ------题外话------ 蠢作者没坑,是去过期末季了(ノへ ̄、),但是现在老娘满血回来了!ヾ(≧▽≦*)o 第二十章 林下 临城郊外原本是光秃秃的一片荒地,传闻中林下初代院长在此修园种竹,把平生积蓄都砸在了这块荒地上,才建起学宫的雏形。 初代院长江云原本是太祖座下第一谋士,却在殷朝建立三日后辞相位而别,辗转来到此处创办学宫,九州名士闻之多来相助,如此才成就九州第一学宫之名。太祖多次重招江云不至,无奈将此处划成了江云弟弟的封地,即为如今的齐国。而后恰如史书所言,终太祖一朝,大殷无相,远离都城的齐国却建起了一座观天下大势的学宫。史家曾引江云辞相为一桩憾事,又觉成就了学林一段佳话。可见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此后林下世代种竹,以此纪念初代院长江云,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片竹林,长久无名的学宫也就顺势叫了林下。 我们一行人到林下时,正见林下的先生们领着一帮学子挖笋,鲜笋白生生的一大个被丢到竹篮里,十分惹人喜爱。彼时有春风拂过刚刚返青的竹林,发出飒飒的声响,竹林摇摆间隐约露出其后的竹舍,恍然间仿似仙境。大约是快要正午了,有炊烟袅袅从竹林上升起来,又将这仙境拉回了俗世,生出一些亲切来。 这几缕炊烟,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许久不曾回去过的冷宫。 学子服是黑白双色的,白色中衣配上黑色外袍,袍上绣了修竹的纹样,宽袍大袖的制式,原本是严肃又庄重的,挖笋的时候却颇为不便,不少学子都把袖袍扎了起来,又碍着先生们的面子不得不绷着一张严肃的脸,显得场面有些滑稽。 我把目光放到挖笋也挖的格外好看的那人身上,那人也恰好看过来,一张清冷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波却微微动了动。他转过头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顺势把手中的工具推了过去,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整了整衣袍,走到先生身边说了几句话。 先生看了我们一眼,点了点头。他便走了过来。 墨衍在我们面前站定,微微一揖,声音清冷:“在下公孙墨衍,诸位师弟师妹,请随我来吧。” 我刚随众人回过礼,就听见后头几个小姑娘头挨头地窃窃私语:“欸,这位就是那个公孙师兄吗?听闻林下老院长曾经赞过他‘才冠九国’,可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不过不是现在‘才冠九国’,老院长当时说的是‘此子之才,假以时日,冠九国可矣’,毕竟年纪还轻,若真冠了九国,老一辈该怎么办?” “这倒是,不过‘貌冠九国’倒说不定就是真的了。”小姑娘说着,红了脸,“不是说公孙师兄挺不近人情的吗?怎么会主动来带新弟子?” “说不定是一时兴起吧……” 我将心思从小姑娘们的谈话上收回来,转而去看前头领路那人的背影。昨夜月色隐约中看不分明,今天一照面才知道这人已经长成了怎样惊艳的模样。这样的人,想必没有姑娘会不喜欢吧。这样一想,我心中隐隐生出了几分酸涩,我觉得这情绪来的奇怪,认真思考了一番,大约是自己一直看着的孩子终于长大了生出的“儿大不由娘”的心理,深以为然,也就释然了。 后来经事多了,再想起这时的心思,只觉得真是迟钝的有些可爱。只是那时,家事国事天下事一股脑地压在肩上,再也找不回曾经这般纯粹的爱恨了。 因为九国大都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虽说齐国地界并不在乎这个,但为了照顾来自九国各地的学子,林下分了南北两院,南院是男学,名曰“明玕居”;北院是女学,名曰“清瑶苑”。中间隔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溪,溪上是一座看起来摇摇欲坠年久失修的小木桥,也算是合了“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的格局。 墨衍让我们在桥边等着,不一会儿取了两个签筒来。琉璃原本在我怀里待得好好的,突然窜了出去。我瞧附近也没什么危险,索性就放它出去玩了。 正巧墨衍那边似是准备就绪了,开口说:“男女分开,来抽取你们的居舍。”我正想随着人群走过去,就见我以为跑出去玩的琉璃忽然逆着人群跑了回来,一下子窜进了我的袖子。它在里面动了动,我摸到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微微一怔,抬头正好撞见墨衍看向这里的目光。他见我看他,略微不自在地转了头。我眼珠子转了转,就想明白了这根签子是怎么来的,心里无端泛起几分欢喜。我装模作样去抽了签,大大方方地把竹签捏在了手里,我垂头看了一眼,上面端端正正的几个字:“清瑶苑壹是捌号”,是个临水的院子,学子们的居舍都是一样的格局,倒也没看出什么玄机。 待我取了行李安顿,走出院子想找块合适的地方洒下我带来的花籽。隔着疏疏的竹篱,我看到溪对岸有一个人影,仿佛是站了许久了,身姿却依旧是修长挺拔的。 我仿佛能够想出那人清冷如画的眉眼,忍不住笑了出来,心就这么慢慢地填满了。 ------题外话------ 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晋陶潜《读山海经》 “明玕”是竹,“清瑶”是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林下”的原型呢?是春秋战国时齐国的“稷下学宫”~ 好了,蠢作者滚去玩耍了~ 第二十一章 春风 初来林下,夫子们给了我们七日的时间来熟悉环境。 第五日清晨,该收拾的都收拾的差不多了,该熟悉的也都熟悉的差不多了,我抱着琉璃到竹林里闲逛。很显然,尽管我这个主人很想享受一番难得的闲暇时光,琉璃却是没有这个觉悟,没一会就十分嫌弃地挣开我的怀抱跑出去撵兔子了。 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决定回去之后减少一下琉璃的食量,明明是一只狐狸抱起来却宛如一头猪委实是不太好。 竹林到这里就到了末尾,眼前是一座不高的山,水流细细地从石缝里钻出来,周围是一些不高但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树。 这里大约就是小溪的源头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好像走的有些远了。 “哎哟!”突然,我觉得自己的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我疑惑地转头,就见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正坐在树枝上撑着脑袋笑看着我。 少年生的俊秀,尤其是一双圆圆的猫眼,又黑又亮,顾盼间神采飞扬,显出了十足的孩子气,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宠着长大的。 “哎,你是不是那个什么……天音公主?”少年的声音清亮,一笑甚至露出了两个虎牙。 只是这熊孩子跟人打招呼的方式……实在是让人生气。 尤其是在姑奶奶我的脾气也不怎么好的情况下。 于是我瞥了他一眼,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样打算离开。 少年看到我的反应,不但不恼,反而眼睛亮了一亮,足尖轻点从树上飞下来,笑道:“我还以为所谓‘天音公主’该是个大家闺秀呢,没想到竟是你这个样子。”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些想知道才刚刚见面,我在他眼里能是个什么样子。 少年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在下燕国二公子谢遥,我们交个朋友吧!我想想……你是不是叫什么……凌梓月来着?” 众人皆知燕国二公子谢遥上头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这位大公子名唤谢英,字连华。古语云“为君者华之”,大公子自小就是作为一国储君养着的,听说过了今年生辰就要封世子了。二公子谢遥作为他的胞弟,自小就没有什么压力,活得单纯肆意一些也是应该。 乍闻“凌梓月”这个名字,我先是反应了一下,反应过来才冷笑一声:“不好意思,小女子姓顾,名瞬华。” 谢遥愣了一下,应该是想起了秦国九公主的身世,脸上露出歉意,急急解释说:“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了他一眼,心下明白怪不着他,九州传遍的天音公主确实是秦国九公主凌梓月,连顾渊在外行走用的名字都是凌锦轩。顾家的人,至少在明面上,早就死的一干二净了。 只是终究是意难平,原本出来走走的兴致,也一下子没有了。 我冲谢遥点了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哎,你别走啊!”谢遥拦在了我面前,自顾自纠结了片刻,最后看向我,“你别生气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真没有生气,但看他一脸纠结的样子,我感觉完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凑热闹的本性,于是我点了点头,连刚刚心里那点不快也抛到一边去了。 到了地方我才开始后悔,并且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来凑一个压根就不靠谱的人的热闹。 谢遥带我来的是厨房后院的酒窖,我在外面给他望风,他溜进去抱了一个小酒坛子出来。 我正凑过去想问问这是什么酒,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伯舞着一把菜刀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谢遥,又是你这个小兔崽子!” 这位老伯,正是林下饭堂里的赵大厨。 我惊恐了,感情谢遥还是个惯犯? 我还在惊恐之中,旁边的谢遥已经反应极快地拽着我跑了出去,并且凭借着常人难以达到的对地形的极端熟悉和比赵大厨好得多的体力顺利甩开了赵大厨。 当我们终于在一处开阔的林地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去了半条命。偏偏谢遥还在一旁十分高兴地捧着他的酒坛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可是赵大厨珍藏多年的春风啊,不枉我多次前去踩点被赵大厨追着打。” “春风?”我心中一动,平复了一下呼吸,来了些兴致。我还记得传闻中的春风美酒,九州难寻。 谢遥奇怪地看我一眼:“不是吧,你连林下春风都不知道?” 我白他一眼,催促他快快打开。 他“嘿嘿”笑了两声,一边开酒坛的封泥一边说:“‘诸侯王公,不如林下春风’,当年宜安君这句话一出,不知勾起了多少人的壮志豪情。我辈少年,自当饮春风,骑快马,骋天下,如此才算不负这好时光。” 我站在一旁,一边看着谢遥犯傻,一边也忍不住因这几句直白的话生出些壮志豪情来。 许久以后,当我也像娘亲一样要靠时时想起林下才能记起自己最初的模样,我总会想起这个场景,就好像看到了所有人当年神采飞扬的模样,一举一动都带着莽撞的少年意气。哪怕后来每个人身上都被岁月刻上了深浅不一的伤疤。 春风的酒香清冽,恰如真正的春风一般温和又带着冬日未竟的冷冽,甫一开启就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谢遥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下去,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 我嗅了嗅,像是梅花的味道。 谢遥拿着酒坛逗我:“小丫头,要不要来尝一尝?” 我有些不爽,明明这人也没有多大,一张娃娃脸甚至显得比我都小,绝对是被大孩子欺压多了来我这里找回自信。 但鉴于春风的酒香很好闻,感觉也不是太烈的样子,我接过酒坛小小地抿了一口。 只一口我就感觉一股辛辣直冲喉管,忍不住呛咳起来。 谢遥在旁边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小丫头还是少喝点烈酒为好,哈哈哈哈!” 后来我才知道,春风是九州难寻的美酒,也是九州最烈的烈酒。 再后来我周旋在各种宴会之间,尝遍了九州美酒,也练出了千杯下肚也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的本事,始终念念不忘的,却总是这一口林下春风的辛辣清冽,直把人呛咳出眼泪来。 谢遥嘲笑我正起劲,忽闻一声爆喝:“谢遥!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在这里?我闻到春风的味道了!” 隔着疏疏落落的枝叶,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赵大厨追过来的身影了。我跟谢遥对视一眼,正想继续跑路。忽然看到一个蓝衣少女赶在我们之前拦下了赵大厨:“赵大厨,出什么事了?” “长公主?您怎么在这里?” 接着是江婉素温和清婉的声音,似是带着些苦恼:“我正打算把春风送去给师父呢,不想半路没封好洒了一些,真是可惜了。” 赵大厨恍然大悟:“原来此处春风的味道是长公主您啊,我还以为是谢遥那混小子呢。” 江婉素笑出声来:“谢遥又去您那儿偷酒了吗?下次见到我一定帮您好好教训他。” 赵大厨长叹一声:“算了,我再去别处找找吧。” 赵大厨一走,江婉素就转过身来,面上现出了几分无奈:“你们两个出来吧。” 我跟着谢遥十分乖巧地出来了。 江婉素今天穿了一件很平常的淡蓝色裙衫,身上完看不出半分一国长公主的样子,更像是一位邻家大姐姐。 她看了看我,伸手戳了戳谢遥的脑袋,教训道:“你平时一个人胡闹也就罢了,怎么还带坏人家小姑娘。” 我默默站到江婉素身后,用行动表示被带坏的小姑娘本人表示十分委屈且无辜。 谢遥偷偷瞪了我一眼,面上还是十分乖巧地认错:“素姐姐,我错了。” 江婉素被这认错效率噎住,默了半晌,才叹息道:“我知道你认错也不顶什么用,下次小心点。” 说完不再管谢遥自顾自地喜笑颜开,转过头来微微笑着看着我:“我记得你,你是楚国长公主的女儿,明昙郡主顾瞬华。”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眼里闪出些叹惋:“楚国长公主,当真是一位奇女子。” 骤然听到娘亲的名字,我有些愣怔,就听她接着说:“我在林下待的最久,算是你们所有人的大师姐,你跟他们一样叫我素姐姐就好。” 我被江婉素送回自己院子的时候,正午已过,阳光透过竹林的枝叶斑驳的落在她的身上,显得眉目十分温柔。 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姐姐。 ------题外话------ 男主是女主的,谢遥是作者的,不接受反驳(~ ̄▽ ̄)~ 第二十二章 不可为 忙过了头几日,林下女学这边才正式开课。 开课那天下了细雨,素姐姐来寻我上学。我背着小布包出门,就见她撑着一把竹骨的油纸伞站在雨中,脸上是轻轻浅浅的笑。 临城近海,雨下的多,我却偏偏不好带伞,所幸素姐姐细心,我就每次都厚着脸皮跑到她身边蹭伞。素姐姐提醒了我几回也不见我改,也就由着我蹭了。 素姐姐把伞向我这边挪了挪,我冲她一笑,扑过去抱住了她的胳膊。她无可奈何地看我一眼,叮嘱我说:“今天是第一堂课,按惯例应当是北院司业沈先生来上课,沈先生看着严肃了些,人还是很好的。你记得好好听课,莫要像谢遥似的胡闹。” 我乖乖点了点头,问:“这位沈先生,名字是叫沈芸吗?” 素姐姐点了点头,说:“正是沈芸。” 沈芸是前朝大家的女儿,年少就是九国闻名的才女。当年沈家因为牵扯进了夺位之事满门抄斩,沈芸因为早早出嫁免掉了责罚,却在事了之后主动与夫家和离,来林下当了个先生,一待就是几十年。 昔年娘亲曾在她门下受业,那时楚国长公主是沈先生公认的得意门生,后来娘亲提起她时也总是带着崇敬孺慕。我曾问过娘亲为何没有回过林下看看沈先生,她笑了一笑,脸上却是说不出的哀伤,说:“学生惭愧,无颜面对恩师。” 娘亲死后,听说沈先生整整一年都没有出来授课。 素姐姐见我走神,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捏:“我刚刚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我眨眨眼睛,满脸无辜地看着她。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把刚刚说的注意事项又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沈先生会问新来的学生一个问题,这也算沈先生的特色了,你不用紧张,遵照本心答就是了。” 我有些好奇,问:“什么问题?” 她却不肯说了,拉着我往前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女学这边一共有三十多个人,还有几个像素姐姐一般早就结业留下来协助先生们的师姐,女孩子们凑到一块儿很容易就聊到一起,一眼瞧上去很是热闹。 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素姐姐坐到了我旁边,取出针线来绣荷包,看轮廓是很常见的鸳鸯戏水的图案。 不多时,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这个学生们见到先生的标准场面让我一下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说起来,自我离开楚国,就没有过这样上学的经历了。 门口走进个身穿青色布衣的老妪,她的头发大部分都已经白了,眼神却仍是清明的,面上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少了慈和,多了严肃的味道。她的手里拿着一卷书,书已经泛黄了,却仍显得十分整洁。 这位就是沈芸沈先生了。 她的眼神环视一圈,声音是不紧不慢的:“诸位来此,必是九国英才。世人所知女学,不过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若在盛世便也罢了,可惜诸位生逢乱世,乱世之中,无论男女皆避无可避。林下女学也向来不教深闺妇人。我等所愿,希望诸位可观大局,识大体,亦柔亦刚,不求名留史册,至少能不为时所惑。我唤沈芸,是林下女学的司业,教授大家女国策。”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一众学子也听得心绪翻涌。 沈先生授业几十年,这番话说了无数遍,可谁也不曾料到,这次竟是沈先生最后一次说出这番话。多年后这一辈人出了林下,我孤身一人回来此处探望幽居避世的沈先生。她与我谈起她大半辈子教出来的女学子,说林下女子皆心思玲珑,可身处乱世,看的越通透,也就越命薄得厉害。她常常想着,若是当年在林下不提什么“观大局,识大体”,一辈子就相夫教子,柴米油盐地过,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沈先生说完了开场白,话头一转,开始问问题:“若此生有一事,中心念念,却因时因世知其不可为,该当如何?” 当先站起来的是一位红衣女子,从八岁以后,我已经多年未曾穿过这样艳丽的红色了,乍一见,觉得有些亲切怀念,又有一些酸涩。这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红衣美人年约十四五岁,乌发雪肤,眉眼妍丽,浑身上下都透着张扬的美感,她说:“知其不可为当迎难而上。”语声朗朗,气度较之男儿也毫不逊色。 沈先生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抬手让她坐下。 轮到凌梓瑶的时候,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只是站着看向沈先生,一语未发,眼神冷厉而空茫。我看着她的神情,竟有些绝望到疯狂的样子。 沈先生看了她一会儿,竟是笑了:“年轻人,多想想再回答这个问题吧。” 轮到我的时候我还没想出个合适的回答,我一向喜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以我的身世,过得一关是一关,哪有什么心思去琢磨什么不可为之事。 何况我也不觉得世上有什么中心念念又不可为之事。坚持久了,要么吃苦吃够了也就不念了;要么坚持着坚持着也就金石为开了。 于是我照实说了:“先生,我不觉得有什么中心念念又不可为之事,要么心念不够诚,要么坚持不够久。真正能让人后悔一辈子的两者必占其一,其余的都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沈先生大约也是没有想到有人会这样回答,微愣了愣,颔首道:“也有几分道理。” 后来想想,那时候真是孩子心性,这世间的事,从来不止和自己一个人有关。一个人可以很心诚也很坚持,但其余的,大到时势,小到自己的身份责任,就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了。 下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素姐姐正在整理晾在外面的雨伞,我蹭过去问她:“素姐姐,当年你的回答是什么啊?” 她一怔,问:“什么?” “就是‘知其不可为’啊。” 她一笑:“知其不可为则安之若命。”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像是多年以后她坐在宫殿的窗前,笑容无怨恨的模样。 ------题外话------ 精分小剑: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作者竟好意思求评论?! 精分小水:好的我检讨。 精分小剑:像你这样每次更文都不到三千偷工减料的渣作者竟好意思求收藏?! 精分小水:好的我检讨。 渣作者本渣:所以,求评论求收藏(捂脸遁走) 第二十三章 姑苏客 端午节那天,学宫放了假。素姐姐原本打算向往常一样留在竹舍里看书,却被我硬拉出了房门出去看龙舟。临城多水道,每到端午,龙舟都是一等一的热闹。 水边人挤人,加上快要到正午,我出门时还很饱满的热情很快就蔫了。素姐姐没有往这边挤,而是早早占据了江边柳树下一大片阴凉,隔着人山人海遥遥望向这边。我回头瞧了一眼还没有分出胜负的两队,再瞧瞧树下素姐姐捧着的一碗冰沙,毅然决然地奋力挤出了人群,投向树荫的怀抱。 素姐姐看我一眼,了然一笑,匀了一半冰沙给我:“怎么样,知道龙舟不是那么好看了吧?” 这样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让我觉得我很有必要怀疑一下素姐姐当年是不是也干过这样的事。但我十分乖巧的没有说出来,因为我害怕素姐姐恼羞成怒扣下我的冰沙。虽然像素姐姐这般温柔的姑娘应该不会做这种事,但我觉得还是要防患于未然。 正吃得欢快,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我循声看过去,就见一个衣着华贵举止轻浮且带着一大票狗腿的公子哥正拉扯着一位姑娘,那姑娘身穿素色布衣,脸上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和修长的眉,此时那眉眼正紧皱着,显然是十分厌恶这公子哥的纠缠。 我正打算过去救一下美,一道金色的鞭影就先我一步落到了那只咸猪手上。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能有你们这等不要脸的人!” 我一看,正是堂上最先答题的红衣姑娘。她显然是十分气愤,抽完了咸猪手,又把周围的狗腿们抽了一遍。 与她同行的少年赶上来,见到这个情景颇感头痛,皱了俊秀的眉眼,轻斥道:“如意,你又冲动了。” 还在哀嚎的公子哥一听这句立马来了精神,凶神恶煞道:“对,我可是沈家二公子,你们敢多管闲事可想过有什么后果吗?” 红衣姑娘又踹了公子哥一脚,抬了抬下巴,轻蔑道:“呵,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罢了。想拼背景?那我告诉你,我爹可是姑苏宜安君,敢惹老娘,你们才要想想后果!” 说完她转过头来,不满地看了少年一眼,一边收鞭子一边说:“颜敬书,说了多少遍了,要叫我姐姐。” “好,姐姐。”少年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十足的哄孩子的模样,倒是没再说她冲动的事,反而十分配合地踢了公子哥一脚,想是见了对方的样子知道不是什么难以料理的人物也就随着自家姐姐出气了。 事情差不多结束了,我也就没有往前走,只是继续观望着。 “那个……”素姐姐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也跟着看完了这一出戏,像是无法形容一样,踌躇了好一阵才咬牙说出那个词,“……登徒子是卫国国君的二公子沈荣,就是个酒囊饭袋,要不是国君子息单薄,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林下。” 我稀奇地看她红了脸的样子,可见“登徒子”这种词已经是素姐姐教养的极限了,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久闻齐国民风开放,怎出了素姐姐这么个守礼的长公主?” 她捏了捏我的脸颊,道:“我怎么觉得你才像是在齐国长大的?” 我但笑不语,思绪却有些散,小时候家里人宠着,自然不会有太多束缚,大一点就跟着冷宫众人上蹿下跳地讨生活,规矩什么的早就喂了狗。记得刚出冷宫的时候我还为怎样才能装得像一个公主很是艰辛了一阵。 素姐姐捏完之后很快转了话头:“另一方是姑苏城的人,那位红衣姑娘是大小姐萧容,另一个是二公子,颜敬书。萧容的同胞弟弟大公子萧易早年被送去了雾隐山,听说这些年一直是二公子在帮忙打理庶务。” “姑苏?”听闻这个地方,我眼睛不禁亮了亮。姑苏城主宜安君萧楼可是上一辈的传奇人物,风流轶事遍布大江南北书馆茶楼。原本大家以为这样出身高长相好的风流浪子少不得在外多祸害几年姑娘,谁知一次大殷与越国的摩擦中,殷帝派自己的弟弟去平乱,萧楼在战场上对敌方女将一见钟情,当场将人抢了回来。这女将就是后来的萧夫人。后来萧楼和夫人游经姑苏,夫人说了一句:“姑苏好,宜安。”回头萧楼就上了折子“封地千里易姑苏”,当了姑苏城主,还自请了“宜安君”的名号。 我觉得我瞧着姑苏两人的目光,一定是叹为观止,像瞧着活生生的传奇一样——虽然看不见传奇本尊,看看儿子女儿也差不太多。 心中暗自赞叹了一番,我才想起来要问素姐姐话中奇怪的地方:“宜安君明明姓萧,二公子为何姓颜?” 素姐姐没有第一时间回我话,只盯着一个地方看,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了那个一直当着背景板的素衣姑娘。素衣姑娘垂着头,看不清是个什么神情。 我又唤了素姐姐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沉吟片刻:“二公子……罢了,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二公子非城主亲子,乃是越国质子。宜安君的夫人是越国封的郡主,当年便把二公子要到了自己名下。” 我理了一下,觉得这关系果然是十分复杂,也就不纠结了。干脆拉上素姐姐走上前去,在萧容面前站定,十分真诚地说:“女侠,我刚才听到有人叫你‘如意’,我叫‘无忧’,我觉得这两个名字十分搭,所以我们交个朋友吧。” 萧容看了我半晌,说:“我记得你,在沈先生的课上,没有不可为的那个。” 我十分欢快地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从颜敬书手里扒拉过来一个纸包塞到我手里,笑了:“呐,桂花糕给你,我们是朋友了。要不要待会儿一起去逛街?” 我继续欢快地点头。 等到热火朝天地聊完一轮,我们回过神来就发现一直当背景板的素衣女子不见了。 萧容下意识看向颜敬书,他笑了一笑,却看向素姐姐的方向:“长公主一来人就跑了。” 素姐姐朝人群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并不想多说的样子:“大约是熟人吧。” 在场众人默契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题外话------ 昨天有评有收藏,让小透明的蠢作者十分激动,于是今天再更一章。所以想看更新的小可爱们请不要大意地用评论收藏砸死我吧!蠢作者以后会增加更新不偷懒的,请看我真诚的双眼! ps。昨天忘记了,素姐姐的“知其不可为则安之若命”改自《庄子》中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好了,到今天林下三姐妹就凑齐了,加上蠢作者可以打麻将了。 如果大家有什么特别心水的人物欢迎打call哦~ 第二十四章 洛谨 正午的时候,我们这一行人才算逛尽了兴。当然逛的重点在于三位姑娘,颜敬书的作用就是陪他家姐姐逛街并且帮他家姐姐掏银子付账拿东西收拾烂摊子。就算如此,少年也依旧是温文尔雅,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把萧容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也顺利地从萧容口中得知了很多传奇的独家故事,并与她建立了十分深厚的共同探讨九国各色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的情谊。 跑了一上午,大家都有些饿了,就选了一家临江的酒楼吃饭。 捡了一张空桌坐定,萧容拉着小二问招牌菜,素姐姐像是有什么心事,坐在一旁愣神。我正有些无聊地趴在桌子上等菜,忽然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正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我眼睛亮了一亮,就见那眸子的主人冲我露出个清浅温和的笑来,一张清冷的脸顷刻间化了开来。 可能是我的动作有些大,桌上唯一无事可做的人颜敬书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墨衍那一边,看清两人,主动招呼道:“洛世子,公孙公子,真是巧,过来一块坐吧。” 墨衍侧头与他身边的男子说了什么,那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们这边一眼,轻轻颔了颔首。 那人身穿一袭纯白的广袖常服,发冠半束,五官很好看,就是有些淡,尤其是一双琉璃色的眸子,看什么都透着三分疏离,浑身上下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我想起方才颜敬书唤他“洛世子”,心下明了这人应当就是宋国洛氏的世子洛谨洛景行了。宋国自来国小偏安,历代国君皆奉行无为而治,无为来无为去,大权旁落,国家大事均由几大世家把持。洛谨此人,品貌才干在林下乃至九国都是与墨衍齐名的,本该早早出林下入乱世,做出一番事业。却因国内倾轧生生要继续在林下耗着,不知愁煞了多少惜才之人。 今日一见,这人倒真是不负景行公子的名头,可这样疏离冷淡的模样,真不像个能入九国乱世的人,倒更像是个方外之人。 两张桌子拼到一起,两方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大家虽同在林下受业,却也总归是各有各的归属,很多话题都不好深聊,也就心照不宣地随意说两句便揭过。几轮下来,大家口中只剩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和书本课业这两个话题,倒也相谈甚欢。 想起许久没有见面的顾渊,我便就这个机会问了墨衍几句,听说他一切安好没有瞎折腾什么,也没有跟凌锦华发生什么冲突也便放下心来。问完了想想,这里是林下又不是秦国,除了听学结交人脉,顾渊也没有什么可折腾的,我这算是瞎操心了。 许是面对唯一的亲人,尽管知道他是个有本事能筹谋的狠角色,私心里还是想着他能过得安稳一点,哪怕这安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到。 我又瞅了墨衍几眼,心里其实也挺想问问他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的,但挣扎了几次,不知怎么的竟不好意思问出口来。我暗自思量莫不是最近自己的脸皮变薄了,这样一想不觉十分泄气。 菜上齐之时,大家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六月末的束发礼上。古礼男子十五束发二十及冠,一般及冠时取字,有了字之后便可顶立门户,若有急需顶立门户的男子,则十五束发时便可取字。自九国局势风起云涌,诸王世家的面临的压力也越发大起来,几乎各家公子都会在束发礼上取字,连十二三岁接触政事甚至做出成绩来的都不在少数。久而久之,束发礼也就成了各国默认的成人礼。 林下作为“天下第一学宫”,招收的学子大部分的束发礼都会在林下度过,这些学子个个都是九国世家贵族出身,一一举办太过麻烦,索性取学子入林下的第一年的六月末尾一同举行,统一邀约学子亲人和一些德高望重的人物前来观礼。除去入林下以前便已办过束发礼的,哪怕没满十五的学子也会参加这次典礼。至于女学子的笄礼则要等到学成归家之后由家人操办,方便笄礼上直接订婚进行联姻。 墨衍见我瞅他,十分淡定地扫了一眼席间,见大家聊兴甚酣,无人注意这边,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块藕饼放到我盘子里。我一愣,随即笑眯眯地盯住了他。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过头去与洛谨说话。 这种偶遇之下的拼桌,都是且聚且散的。午饭过后,两方人一道出了酒楼,互相拜别。我看到墨衍走在后面,也磨磨蹭蹭地拉到了后面,刚想跟他说两句话,就听他先发制人:“顾瞬华,下个月末就是束发礼了。” 我不明所以:“我知道啊。” 他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我要束发了。” 我将两句话过了两遍,心里明白了他是个什么意思,忍着笑:“嗯,恭喜啊。” 他眼中颇有几分憋闷,却还是端着清冷矜傲的架子,迈步走向洛谨:“那我走了。”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哎,好了,我会给你准备礼物的。” 他停下了脚步,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样子,眼角却微微弯了一弯,轻声“嗯”了一句。 我歪头看他,趁机给自己提要求:“你束发我给你准备礼物,那来日我及笄你也要给我准备礼物啊。” 他看着我,许是因为光影的原因,眼里很温柔。他点了一下头,近乎庄重。 我后来记起这一日少年无声的承诺,总会觉得连天地都温柔起来。哪怕那个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心里也是隐约希求着长长久久的。 分别后,我们三个姑娘商量了一番,决定一边逛一边往回走。至于颜敬书,依旧是萧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临城的天气多变,明明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就下起了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我们一行人随着人群随意寻了一片檐下躲雨,街上的小贩们匆匆收摊,原本热闹的街上一时间混乱起来。 对面一家小贩许是太过着急,摊子上掉下个什么东西,一直滚到路上。我仔细看了看,是一块岫岩玉的籽料,浅浅的绿色,清清润润的,很是好看。我盯着那块籽料,心里盘算了一下,不顾雨水冲过去把它捡了起来,并且一路冲到了小贩面前,快速谈好价码,掏出了我大半的零花钱把籽料抱了回来。 素姐姐和萧容见我在水里滚了一遭的形容,一边笑一边给我披了一件衣服。披完素姐姐告诫我回去洗个热水澡喝碗姜汤。萧容则看了一眼我抱在怀里的籽料,疑惑地问:“无忧,你是要雕什么东西吗?”我眨眨眼睛,一笑,说:“不可说。” 萧容笑骂了一句,我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自顾自地笑。身后渐渐雨过天青,水汽一点点漫上来,洗得人心也澄澈起来。 事后萧容谈起我们初见那天的那场雨,总是说我笑的傻兮兮的,说着说着自己也会笑起来。那时我们相视一眼,就好像又是临城雨落,匆匆十多年的光阴一晃而过。 ------题外话------ 啊啊啊我的景行公子! 最近蠢作者有点丧,断更这么久真的很抱歉<(__)> 不过放心,我还是可以满血复活的! 第二十五章 束发礼 六月二十九,林下束发礼。 束发礼在林下算是个大事,清瑶苑虽说跟这件事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沈先生还是一大早就把我们打发去南院帮忙。 由于九国大都默认束发便算是成人,束发的礼仪颇为繁琐,迎宾,席位,衣袍,祝语皆有规制。一套流程下来,连我们这些帮忙的人都累得够呛。 学子在林下无法拜宗庙,仪式就在南院的正堂举行。 正午时分,北院来帮忙的女学子们才有空捡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正堂那边祝者已经开始念起了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念罢,每位嘉宾起身站到一位学子面前,接过梳子为学子梳头束发,束玉簪,佩玉环。 玉为石之美者,有五德,古人云:“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尃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洁之方也。”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取白玉,谓其心无瑕。环则是期望君子德行无亏。 谢遥面前站着的是已经封过燕国世子的谢英。谢英剑眉星目,面容俊朗,大约是瞧着不成器的弟弟成年十分高兴,一张稳重的脸上俱是喜意。也没有与弟弟商量,径自取过一旁的红纸,写下“知远”二字,交到了谢遥的手上,还不忘打趣弟弟几句:“江湖路远,可别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谢遥手中拿着红纸,弯起眼睛对着他哥笑,也不理会打趣,看起来又傻又天真。 每位学子的嘉宾大都是千里迢迢赶来的长辈亲人,例外大概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顾渊,一个是墨衍。 秦王自是不可能来,而我和顾渊的亲人也只有彼此了,因此顾渊面前站着的是南院院长陆山陆先生,老人一身粗布衣裳,头发近乎白了,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娃娃,你的本名是叫顾渊是吧,可想好要取什么字?” 我有些忍俊不禁,倒是没有见过有嘉宾让学子自己取字的。 顾渊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一板一眼地答:“家母在世时,曾意属‘宁渊’二字,今日烦请先生成。” 老先生仍是笑眯眯的:“哦?可有什么讲法?” 顾渊似是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才平静地答道:“大约是家母对故地的念想吧。” 陆先生也不追问,十分干脆地在红纸上写下“宁渊”二字,交到了顾渊手上。顾渊接过红纸,深深一揖,退到了一旁。 我却一瞬间有些失神,极北之地,巫族的避世之处,正是唤作潜渊。 我竟不知娘亲曾经存着这些心思,也不知顾渊何时受了这样一个字,生生将一族的兴衰担到了肩上。 墨衍站在最右侧,他面前立着的,是洛谨。 我想想郑国公孙氏一家的做派,不自觉地有些心疼。转念一想,若是郑国的人来,反倒是给一件束发成人的喜事生生添堵,也就释然了。 洛谨将白玉环系在墨衍的腰带上,一向万事不入眼的人竟破天荒地露出个笑容。他为墨衍理了理衣上的褶皱,说:“墨衍而生,明昭天下。取字‘明昭’如何?” 没等墨衍回答,已经退回原位的陆先生却先喊了声好:“好一个‘墨衍而生,明昭天下’!明昭景行,盛世可期矣!” 明昭景行,盛世可期。 许是这句话意味太重了,堂中竟一时无人应和。 洛谨与墨衍相视一眼,似是没有感觉到堂上的僵硬气氛,墨衍弯唇点了头,洛谨便挽袖提笔在红纸上写下了“明昭”二字,交到墨衍手上,墨衍躬身受字,整套礼仪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滞涩。 沈先生坐在陆先生的旁边,遥遥看着那方的情形,竟是笑了笑,忽然开口道:“明昭天下,是个好意味。既是人才,为君王所用,以天下为己任,如此君臣相得,可谓盛世之相。” 这就算是解围了。 陆先生看了沈先生一眼,没有说什么,仍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样子。 墨衍向着沈先生的方向一揖,算是谢过。 那一瞬间,我仿佛当真在少年宠辱不惊,微微含笑的眼眸中看到了盛世之景。 这乱世乱了太久,久到都没有人敢提盛世这个词了。 可是老先生们看着堂上一众年轻学子的模样,分明是满含期许的。 堂上众人又开始热闹起来,不说心中对这“明昭天下”有什么看法,至少在表面上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束发礼结束之后,我找了个空当寻到墨衍。他的礼服已经换了下来,头上仍插着那根白玉簪。我凑近看了看,玉簪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样式很简洁,雕工却十分精致。心中默默对比了一下,我不觉有些犯愁,攥着手里的盒子想着要不过几天再补一份贺礼好了。 我还在纠结,墨衍已经从我手里把盒子抽走了,并且十分干脆地打开了。 十分精致的盒子里躺着一根十分惨不忍睹的碧玉簪,可以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典型。 我偷偷瞅了一眼,安慰自己,好歹能看出是个簪子不是,而且墨衍又不是大姑娘,太过精致反而不美。 墨衍看着玉簪,竟是一下子笑了出来:“这是你自己雕的?” 我又瞅了一眼,为自己辩解道:“那个……第一次嘛,以后再雕会好的……” 他白皙修长的手按在碧色的玉上,脸上带着笑,也不在意我的辩解,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真的送给我?”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你要是实在无法接受的话,就不给你了。” “不,我很喜欢。”他看着我,眼睛很亮,语调郑重,“我收下了。” 他向来清冷自持,很少这般情绪外露,就像一个吃到糖的孩子一样。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震惊于他的审美,傻傻地“啊?”了一声。 窗外是每年夏日如期而至的蝉鸣,声声入耳,像是要一路叫到地老天荒一样。 ------题外话------ 由于没有找到束发礼的祝词,所以文中的祝词是冠礼的祝词,摘自《仪礼》; “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尃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洁之方也。”——许慎《说文解字》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摘自《礼记》 剩下的大都是蠢作者瞎编的了,大家莫要考据。 另外,蠢作者要争取连续一周更新,申请签约了,亲爱的们祝福我g不倒吧…… 第二十六章 婚约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又是一年春。 林下春光自来好看,很多风流名士都喜欢在这个时节来林下访友论学,自然也有一些自诩风流的人物时不时来叨扰一番。林下到底是海纳百川,也不论是真名士还是假风流,都一概纳了。 只是人多了,学子们也难免有些烦不胜烦,学宫索性给学子们放了半个月的春假,让一帮少年人有时间放松一下,交交朋友定定情什么的。这半个月便作为林下固定的会客日,半个月之后再闭门谢客安心授业。临近的学子大都收拾收拾包袱回了家,不临近的也早早相看好了周围的风景名胜,呼朋引伴地游览踏青去了。毕竟林下春光再美日日对着也腻了,干脆就把地方空出来让给外人赏看。 我原本想趁这个机会去看看顾渊,到了南院却被告知顾渊和墨衍一道出去了。我愣了愣,却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走到一块去了,听南院学生的说法还关系颇好的样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纠结了一会儿,想到当年墨衍在凝香阁的时候顾渊和凝玉也时常来往,我跟墨衍的交情顾渊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两个人同在林下受业,能有交情倒也不是多么奇怪。 我将两个人的事情搁下,转头回到清瑶苑按照前几日的约定去找素姐姐和萧容到临城城郊踏青。 我到时萧容已经在竹林中的小亭里等着了,一袭红衣在一片翠绿的竹林里格外显眼。林下除了有课的时候要着统一的学子服以外,均可着常服。开初时我看着萧容穿着我许久不穿的红衣还略有些惆怅,但是在林下待得越久我就越是释然——毕竟万绿丛中一点红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萧容大约是等得有些无聊了,一见我就高兴地扑过来:“我们快走吧,我已经把马车定好了,今天我为了好好玩都特意把颜敬书甩开了。” 我估摸了一下时间,离我们约定好的时间应该还有一刻钟才对。萧容果然还是对各种外出的活动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我觉得这该是他们萧家的传统,宜安君的风流往事不必多说,听闻萧夫人当年也是随军四处征战的一员虎将,两人成亲后也时不时把一城事务丢给属下子女出去游山玩水。 至于萧容是如何把颜敬书甩开的,我完不想知道,只是在心里默默给颜敬书烧了一炷香。挺好一孩子,知书达理脾气又好,就是可惜遇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姐姐。 但是眼下除了同情颜敬书,显然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我左右看了看,确定没看见素姐姐。素姐姐一向习惯早到,现在还没有来就有些奇怪了。我问了萧容一句:“素姐姐还没有来吗?” 萧容闻言,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了,素姐姐刚刚叫人传了话,她今日有事,就先不来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想,拉了拉萧容的一袖:“那我们就先走吧。” 却不料萧容露出个神秘兮兮稍显猥琐的笑来:“无忧,你知不知道素姐姐有什么事?” 我十分纯洁地摇了摇头,同时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她“嘿嘿”笑了两声,才说:“今天我那个堂哥来林下了。” “啊?”我不耻下问,“你堂哥是谁?” 萧容恨铁不成钢地弹了我的脑门一下:“笨蛋,我堂哥是殷朝太子萧钰萧如琢啊,他跟素姐姐有婚约你不知道吗?” 我被这从天而降的消息惊呆了。 萧容见我是真的不知道,也就跟我说了这一番陈年往事:“我堂哥跟素姐姐是同年的学子,当年殷文帝来参加儿子的束发礼,一眼就相中了沈先生身边的素姐姐,当场就解下堂哥身上挂了十多年的玉玦交到了素姐姐手上,定下了这个儿媳妇。齐王那边自然没有什么意见,这婚约也就这么成了。眼下两个人都到了年纪,想必很快就要论及婚嫁了。” 我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当年我去宫宴的时候,跟太子萧钰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是个年纪轻轻但是颇有气势的人物。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有点担忧:“素姐姐脾气那么好,会不会被欺负?” “我堂哥虽是傲气了一点,但是人品才学是没得说的,应当不会欺负素姐姐吧。”她认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好不好还是他们两个人说了算。” 我觉得萧容说的也对,也就不再纠结此事。萧容一把拉过我:“好了,我们快走,马车该等急了。” 仿佛刚刚缠着我念叨素姐姐婚约的人不是她一样。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由着她拉着我跑。 这一日玩的尽兴,等我们回到林下,已经是傍晚了。金乌斜斜地挂在西天,给林下的竹林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很是好看。 我和萧容提前下了马车,一路跑回林下,一边跑一边笑闹,活像两个疯子。萧容手里捏着一只纸鸢,是她用两串糖葫芦跟一个孩子换来的。纸鸢造型十分奇特,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偏偏萧容十分喜欢,还缠着我要改日一块放风筝。我看了一眼那纸鸢,正想嘲笑萧容两句,忽然听见一声“萧钰”,声音温和清婉,听起来十分耳熟。 “是素姐姐!唔……”我刚刚叫了一声,就被萧容捂住嘴巴拖到了一边的大石后面。她对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点了点头,她放开了我。我看着她的眼睛转了几转,偷偷摸摸地扒着石头看向那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扒了上去。 两人显然是不知道这边还有两颗脑袋正在偷窥他们。素姐姐背对着这方,两只手背在后面,像是捏着什么东西,头微微垂着。前面那人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来,在这个方向正好能看到他英挺的侧脸,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脸上是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气,看起来似乎欠揍了点,却因为一身浑然天成的贵气,让人生不出什么反感。 正是萧钰。 ------题外话------ 第三天打卡。 连续一周更文简直要了蠢作者的老命qaq 今天放素姐姐的官配出来遛一遛,小雪儿你没有机会了嘿嘿(笑容突然奸诈jpg。) 第二十七章 良人 “萧钰,”素姐姐垂着头又喊了一声,两只手从身后慢慢挪出来,“这个……送给你。” 她手里攥着的是一只淡绿色的荷包,上面的图案很平常也很熟悉,正是素姐姐练了好多遍的鸳鸯戏水。 萧钰皱了皱眉,没有伸手接:“送我这个做什么?”说完不自在地转开了脸。 素姐姐倒是抬起了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盈盈地说:“那就当作端午节的节礼吧,我回去配一些驱虫的草药,找机会一并给你。” 我在心里认真地算了一下时间,此时正是三月末尾,离端午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时候送端午节的节礼会不会太过早了一点? 萧容已经在一旁捂着嘴笑得浑身发抖了。 “不必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萧钰说完,眼神四处飘了飘,却还是维持着仪态,严严整整十分从容地转身离开了。 看起来十分正常,如果不是连我和萧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满脸红晕的话。 萧容小小声叹息了一句:“多么不争气呐,偏偏他还自以为自己很争气。” 我在一旁憋笑憋得肚子疼。 我们能看到的素姐姐自然看的更清楚,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大胆地盯着前头的人,喊道:“哎,你不要我可就丢了。” 萧钰步子明显慢了一下,却还是一路走进了竹林深处,拐进一条小径不见了。 素姐姐也不等,直接将荷包丢在了地上,转身提着裙摆往回走去。 等素姐姐的身影也消失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我跟萧容对视一眼,搞不清这是个什么走向。 我们正想从石头后面走出来,就见萧钰又沿着原路走了回来,伸手捡起了荷包,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身上,脸上是压也压不住的笑意。 我跟萧容再次对视一眼,心情复杂地目送着他离开,这回是真消失不见了。 萧容先打破了沉默:“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难得深沉一回:“我觉得素姐姐在跟太子殿下相处的时候活泼了不少。” 说完看法,我们两个终于绷不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笑着笑着,我突然敛了表情,严肃地对萧容说:“我有一个猜想,你说素姐姐会不会也在一边躲着等太子殿下回来捡荷包啊?” 萧容继续笑得开怀:“不会吧,那他们两个也太……” 约莫是她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两个人的行为了。 我冲她狂眨眼睛,她疑惑地瞅了瞅我。 “如意,你倒是说说太什么啊?”温和清婉的声音透着浅浅的无奈响起,萧容一回头,就见素姐姐正站在她身后,面上有些羞恼,笑声被吓得一顿,忍不住打了个嗝。 我不忍直视地掩了面。 结果是我们无可避免地被素姐姐训诫了一番。 训到最后,素姐姐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眼看天色已晚,就叫着我们一起回去。 萧容却在这时十分不怕死地说了一句:“素姐姐,你为什么要给我堂哥送荷包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十足十的无辜纯良,仿佛是一个有不懂的问题就要问大人的乖巧孩子,话里的促狭意味却是挡也挡不住。 素姐姐不防她又提起这个话题,清秀的脸上染了薄薄的红,道:“太子殿下在林下待不了几天,我现在不送什么时候送?” 萧容却不懂见好就收,继续逗她:“我问的是为什么送,素姐姐答的却是为什么现在送,这不对啊。” 我在一旁学着萧容的样子无辜纯良地跟着点头。 素姐姐被缠得没法,伸手揉了揉我们的脑袋,面上还有几分羞窘,话语里却漫出些小儿女的喜悦和不易察觉的坚定:“他是我的良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我那时候并不太晓得所谓良人是个什么概念,只是觉得眉眼都浸在霞光里的素姐姐很温柔也很好看。许是那时我便隐隐察觉到,素姐姐表面上再怎么温和柔婉,骨子里也是带着齐地女儿特有的坚韧不屈的。就像临城江边多出的蒲苇,密匝匝一片,看着柔弱,却是风也经得,雨也经得。 后来我看着她在空荡荡的殿中一日又一日地枯坐,生生磨掉了最好的年岁,最后连命也要磨了去,再想起这些事,总是会止不住地心疼。 所谓良人所仰望而终身,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故事。 素姐姐住的近,先一步回去了。我跟萧容继续往回走,突然很想问问她对良人的看法:“如意,你觉得良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想了一想,摸了摸腰上的鞭子,说:“堂哥那样的肯定不行,脾气那么别扭我肯定会跟他打起来;洛世子和公孙师兄那样的也肯定不行,人家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没法跟我瞎胡闹;你哥哥那样的完看不懂,也没法生活到一块去;武力太低不行,太蠢也不行,长得不周正太折磨自己的眼睛……” 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断她:“那个……如意,我觉得你这些条件估计嫁不出去了。” 她抬手敲了我脑门一下,说:“符合这些条件的又不是没有,我家幼文不是挺符合的嘛。” 颜敬书,字幼文。 说完她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句:“可惜他是我弟弟。” 我隐约察觉到她忽然低落下来的心情,却也是懵懵懂懂。 许久之后我再想起这一日,只觉得后来的许多事都在这一日露了端倪,可惜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无力挽回些什么了,或者说不想挽回些什么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还有机会面对面笑叹一句此生跌宕,也便认了命。 ------题外话------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孟子离娄章句下》 这句话单看挺美的(没有“今若此”),看完原文后心情复杂,所以结尾虐了一下,大家可以据此猜猜下一卷的刀片…… 第四天打卡~ 第二十八章 金兰 冬至那天下了雪,不大,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在傍晚时分停了,月亮悄悄地爬上来,照得满地一片银白。 月照新雪的风景,极是好看。 萧容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点灯,一豆火悠悠燃起来,满室亮起了昏黄的光。因为最近天冷,狐狸没有出去乱跑,早早在火盆边寻了个暖和的位置呼呼大睡,也不怕把毛给烧到。 我拨了拨火盆,叫屋子里暖和一点,起身开门打算把她迎进来。她却不进来,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提着酒坛子,笑眯眯地站在光里,喊我:“无忧,快出来!我们去梅林赏梅吧,素姐姐在那边等我们呢。” 我想了想,左右无事,略微收拾了一下提了灯笼往外走。萧容却一下子窜了进来,伸手捞过一旁的斗篷胡乱地裹在我身上,说了一句:“外边冷,多穿一点儿。” 我只能无奈地拍走她的手,自己把斗篷理好,说:“快走吧,别叫素姐姐等急了。” 我关上门,萧容就在一边笑,眼中神采飞扬:“踏雪寻梅,是不是风雅至极?” 我忍俊不禁,倒是没有听说过谁把“风雅”这两个字挂在嘴边的,明明是应该不着痕迹地附庸风雅才对。 循着小径一路打闹着走到梅林,就见小亭中已经摆好了挡风的屏风,四角挂了小灯。素姐姐正坐在里面摆弄香案,看见我们,笑着招了招手。 梅花正是初开的时候,还很疏落,白雪压在枝子上,隐隐约约透出一些红来。清幽的香气在林中散开,混着新雪的湿润冷冽,很是好闻。 我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素姐姐摆香案做什么。 萧容不等我发问,拉着我就快步跑了过去。 近了我才看清楚,小亭里不只是摆了香案,还挂了一幅初代院长江云的画像,画上的男子青衫羽扇,笑容温润。 萧容将酒坛搁在香案上,转过身来拉住我,脸上的表情难得严肃:“无忧,我们三个结拜吧。” 江云昔年与太祖结拜,后在其座下出谋划策,助其夺得江山开创盛世,可谓是忠义双,成就一段佳话。自此后异姓结义皆拜江云。 我一怔,见素姐姐在一旁含笑看着我,也不由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 素姐姐一边把香燃起来,一边忍不住笑着抱怨:“如意也真是能折腾,才有个想法就直接把我拉了出来。时间紧巴巴的,东西也只能准备得简单些了。” 萧容却不以为然,反而很有些得意:“此等大事,当然是想到就要做了,要不得拖到什么时候去。等到一切都考虑好了,说不定人就凑不到一块了。要不是我突然想到,咱们姐妹什么时候能有个名份啊?” 我在一旁看着两个人笑。 素姐姐把香分成三束,递给我们两个,我们齐齐跪在画像面前: “齐国临城江氏婉素。” “姑苏萧容。” “楚国郢城顾氏瞬华。” “今日结为异姓姐妹。” 待到盟誓部分,却忽然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儿,萧容忍不住问:“我们该说什么啊?” 我想了想,说:“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萧容翻了个白眼:“一听就不可能好吧。” “不求同年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日死,但求来日甘苦不弃。”素姐姐先开了口,一个头磕了下去。 “那我也来一个吧,”萧容紧接着跟上,“不求同年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日死,但求来日先死者黄泉探路,后死者敛尸收骨年年拜祭。” “不求同年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日死,但求情义不改,乱世相护。”我跟着说了一句,一个头磕下去的时候,仿佛当真有何方神佛见证了这仪式,使这誓言沉沉地压在了心上。 随后萧容开酒坛,一杯敬了皇天后土,一杯敬了江云江祖师。敬完后又给三人各倒一杯,一口饮下便算是礼成。 酒香清冽,与满林梅香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正是春风。 冬至阳生春又来,这样说来,倒也应景。 “哎,你们说,我们结拜完了之后我是不是不该继续叫你们素姐姐,无忧了,而是要叫大姐三妹?”萧容闲来无事一边晃着酒坛子一边想起了称呼的问题。 我想了一下每天都要乖巧地唤萧容“二姐”的样子,抖了一抖,开口劝道:“称呼什么的就是个形式,我们还是不要拘泥于形式了。” 萧容歪头瞧我一眼,哼了一声:“你不就是不想叫我姐姐吗?” 我诚恳地回答:“确实不想,实在是你压根就没有姐姐的样子。你要是有素姐姐一半的靠谱我就叫了。” 萧容斜我一眼,直接扑上来挠我。 素姐姐在一旁笑看着两个妹妹打闹,将剩下的酒放到小炉上温好。 真的是很好的光景。哪怕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林下第二年的冬至,冷冽的梅香,清冽的酒香,温暖的小亭,含笑的祖师画像……过了那么久,也都还历历在目。 ------题外话------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唐。杜甫《小至》 第五天打卡~ 最近回忆杀的感觉比较强烈,因为林下的故事快要结束了,大概再往后几章的样子吧。 我真的很喜欢林下,少年感满满,只是人的少年时光,也只能有这一段罢了,往后九国乱世奔波,望大家勿忘林下,就像是勿忘初心一样。(喂,明明林下的戏份还没有结束吧……) 第二十九章 变局 林下授业之期,三年为一轮回。 这一轮回罢,学子们出林下入九国,惊才绝艳的人物尤其多,史书上提到这年,总爱跟上一句:“此可谓林下盛世”。 人们津津乐道的时候却是忘记了,奇才出世本有定数,盛世得一二便足以安邦定国,奇才扎堆而出,这是乱世才有的景象。 可是林下在殷朝的最后一届学子,后世称之为“林下盛世”的这一届,最后却连完完整整的三次月照新雪都未能得见,更不要说像师兄师姐们一样,特特押后一个月离开,只为再看一次林下春光。 很多年后这一年的学子相遇,只要不是血海深仇势不两立,还能说上两句话,就会一起数一数林下同年的人物,末了总会叹息一下当年潦草甚至有些凄凉的结尾。 变故发生在这一年的初秋。九月,正是天气初凉的时候。 圣旨自朝都发出,上言齐王贡金成色不足,是为不敬君主,论罪当褫爵伏诛。齐王听闻此言,当场慌得从美人榻上滚了下来。 齐王的性子如何,九国众人心知肚明。为人软弱,遇事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就甩给他人,无事就贪图享受,也不敢作大恶,这么些年来无功无过,平庸至极。 这么一个人,说他不敬君主,借他个胆子也是断无可能的。这样一来,殷帝想要收复九国的意图就昭昭于人心了。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拿多年的姻亲齐国开刀。 九国势大,与朝都并立之局,已近两百年。各国都卯足了劲想吞并其他国家,最后取殷朝而代之;同时几代殷帝也都想尽了法子收回诸侯的地盘权力。昔时九国与朝都皆力有不足,尚且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近年来各国动作却是越发大了,不说刀兵相见的摩擦,秦国连国都灭了两个,九个大国只剩了七个,再说九国实际上也不过是出于习惯罢了。表面上的平静本就维持不了多久,殷帝这一动,便是连这最后一点平静也不要了。 殷太子萧钰率大军压赴齐国边境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亮又温暖,仿佛要把夏末剩下的热气攒到一起放出来一样。沈先生坐在藏书斋里誊抄古籍,阳光打在她的身上,显得一向肃然严整的人也有了几分柔和。 那日按轮值正是我站在一旁侍墨,沈先生在誊抄的间隙还记得与我说一句:“前几日作的那篇策论不错。只是要记得,追求尽善尽美固然好,微末处还是要留些口子出来,给别人一线生机,也是给自己的一条生路。” 我点头受教,外面的吵闹声也越发清晰。 我忽然想到,萧钰率兵压境,素姐姐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可是乱世相争,这些小儿女的情感总是太过于微薄,再难过怕也是只能含泪忍下吧。 终于有人推门来报:“先生,萧氏子弟纠集了陈氏,王氏等几家子弟请开山门提前结束课业。” 我又想,同为萧氏,萧容和颜敬书又该怎么办才好。 沈先生继续埋头抄写,一边对我吩咐道:“这墨质地有些粗了,去取我那块松烟墨来。这样的孤本,要用好墨才不算是辱没了它。” 我应了声,转身去取墨。那头的沈先生沉默良久,才沉沉叹了一口气:“此事先控一控吧,再过两日,过两日我和陆先生去请老祭酒出山,” 来人应诺退下。 萧氏,陈氏,王氏,都是殷帝嫡系。林下再怎么专心学术授业,独立于九国之外,终归是与齐国王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嫡系子弟再留在这里是不合适了。 只是不知沈先生为何还要再拖延两日。 我正兀自沉思,忽听沈先生唤我:“瞬华,你觉得此局何解?” 此处无棋,此局自然是时局。 我心下叹息:“弟子愚钝,不知怎解。” 沈先生停下笔,眼中有几分失神地看向窗外:“无妨,你随便说说吧。” 我想了片刻,说:“弟子斗胆,此事因分起,自当因合解。” “非此无解?” “……无解。” 沈先生又是沉默良久,忽然笑了出来:“自太祖起,我林下立宫八百余年,至如今……时也运也,也罢也罢!” 她又转过头来看我:“瞬华,当时你初入林下的时候说世间无中心念念又不可为之事,是也不是?” 我没料到沈先生还记得我的回答,忙应了一句:“是。” 她又问:“那你可有中心念念之事?” 中心念念之事……那一瞬间,我心里涌出了许多事,关于自己的,关于顾渊的,关于娘亲的,关于巫族的,关于墨衍的…… 我这才发现,我竟是如此贪心。而这么多事,我却一件也说不出来。 沈先生仿佛洞悉了我的心思:“好孩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哪怕最后还是不可为,总也不会太过遗憾。莫要像你娘一样……” 最后一句,轻的仿若叹息。 第二日,燕国传来消息,有士大夫反叛,燕军与叛党一时胶着。 第三日,宋国国君暴毙,几大世家正为君位争斗不休,局势却悄然被世子洛谨暗中安插的人手控制住。此时大局已定,只待洛谨回国即位。 此外,郑国,秦国,越国,卫国也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动荡。 九州一局,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身的。 到如今,我终于明白沈先生拖延两日的意图。拖上这两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走的也就不只是那几家的人了。 第四日,老祭酒出山,下了一道手令,上面只有一句话:十日后林下提前结业,众学子周知。 手令下达的那一天,夏末剩下的热气仿佛都用尽了,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天气也一下子冷了下来。所有学子仿佛都约定好了一般,闭门一日,本该热闹的林间小径空无一人。第二日,学子们出门上课,见面该拱手仍是拱手,该呷嬉仍是呷嬉;进了学堂,讲师该批评仍是批评,该考校仍是考校。没有人论及局势,也没有人谈及派系,仿佛一切如常。 是林下帮学子们争取的,最后的一切如常。 ------题外话------ 明天林下的戏份就要结束了。 今天这章是关于九国局势的,感觉依旧是虐虐的?(没关系,明天我们继续虐,小虐怡情) 也不知道我这样每章结束都要唠叨一大段的作者小可爱们喜不喜欢,但是没有办法,蠢作者是个话痨……我们的目标就是明明大部分时间都在单机也还是要营造出一种十分热闹的气氛来! 不过,真的会有人从第一章看到这里吗,有的话举个手呗||o(*°▽°*)o|Ю[有人吗?] 第三十章 离别 十日中,雨断断续续地下,直到最后也没有放晴。 第十日,林下按照往年结业的规格,办了一场结业宴。 结业宴安排在中午,不分师生,也不分男席女席,甚至没有固定的位置,去留也是尽随己意。赵大厨将自己酒窖里的春风部取了出来,菜色更是恨不得将自己会的部上齐。 我跟素姐姐和萧容坐在一起。萧容拉着我拼酒,我喝一口她饮一杯。素姐姐在一旁一边劝萧容少喝点一边给我们夹菜。喝到最后,萧容忽然摔下酒杯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喊着:“素姐姐,无忧,你们一定要记得去姑苏找我玩啊……还有……将来受了欺负,就报姑苏萧家的名号……” 她眼眶红红的,脸也红红的,显然是喝醉了。环顾四周,喝醉后又哭又笑的不在少数。 她喊完又一把抱住素姐姐,呜咽道:“素姐姐,我堂哥他不是东西……你千万别伤心……我们姑苏不会帮他们的,一定不会……” 素姐姐身子颤了一下,回身抱住了她,轻声说:“如意不哭了,我不伤心。” 我分明看到,有晶莹的东西从素姐姐眼里滚了出来。 萧容又来拉我:“无忧,要是秦国待你不好,你就来姑苏,我收留你。我怎么着都是你姐姐呀……” 颜敬书一早就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跟身的边人道了一声“失陪”走了过来,轻柔地揽过还在撒酒疯的萧容,歉意地对我们笑了笑:“家姐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素姐姐点了点头,对面的颜敬书温文一笑:“姑苏不染九国纷争,两位既是家姐的结义姐妹,自可常来姑苏小住。”说完微一颔首,便带着萧容往外走去。 萧容眼神迷离地瞅着他,伸手捏一捏他白净的脸颊,歪头一笑:“幼文……你是幼文,我不走……走了之后就看不见素姐姐和无忧了……”说完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颜敬书无奈地替她撩了撩鬓边的碎发,低声在她耳边温柔地哄了两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萧容不哭了,伸手让他拉着,乖乖地跟在颜敬书的后头让他领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林下看到萧容,林下时的萧容,无忧无虑,会露出明艳笑容的萧容。 我跟素姐姐看着两个人的背影,都沉默了。许久,素姐姐才低叹一句:“都是冤孽。” 明明四周都很热闹,素姐姐这句低叹却清晰地入了我耳中。她回过头来揉了揉我的头发,举起了面前的酒杯,温声道:“无忧,待会兄长要接我回宫中,我下午没法送你了,这杯酒就当是提前为你饯行。你心思细,性子稳,比如意叫我放心。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只是有一点,往后世道乱起来,千万要记得保自己,什么事自己扛不住了就来找我们。我们是姐妹,祖师爷面前甘苦不弃,乱世相护不是说说就行的。” 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我重重点了头,亦举杯饮尽,春风入喉,仍是最初的辛辣清冽。我动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里哽得厉害。 饮完这杯酒,素姐姐打算退席,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素姐姐,你还会嫁去朝都吗?” 她很平静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 素姐姐走后,我没有去找顾渊,也没有去找墨衍,只是一个人坐在空桌旁饮酒,思绪空空的,不知怎么的就落下泪来。 我听见有人醉酒后敲着碗筷唱:“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有人鼓掌喝好,有人上前把醉鬼从桌子上拉下来。 旁边忽然被丢过来一块素白的锦帕,我下意识接住,就见凌梓瑶端着酒杯坐到了我面前。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我半晌,说:“我挺讨厌你的。” 我用锦帕将眼泪擦干净,闻言一乐:“嗯,我知道,我也不怎么喜欢你。” 她被我噎了噎,慢慢地把手里的酒饮完,说:“你比我强。” 还不待我说些什么,她搁下了手中的酒杯,又恢复了秦国六公主高傲的样子:“这杯酒喝完,我们继续互相讨厌吧。” 说完,她站起来,转身离开。 那个时候,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竟觉得她也没有那么讨厌。 大约是我也喝醉了吧。 散席之后,顾渊来寻我,嘱咐我早点把东西收拾好,下午跟着秦国的大部队一块离开。 我点了点头,余光里看见赵大厨把谢遥叫到身边,一边拍着他的头叫他“臭小子”一边将手里珍藏多年的春风递给他。谢遥一边讨饶一边接过酒坛,脸上笑容明亮。 我带着行李,身后跟着狐狸出来的时候,天上还在飘着细雨,山门前已经聚集了各家的马车。学子们互相揖别,各自上了自家的车,马车向着不同的方向散开。 顾渊把我的行李接过去,给了我一把伞,对我说:“没有旁的事就上马车吧,等人齐了就可以走了。” 我撑开伞,说:“先等一会儿吧,我想跟一个人道个别。” 我找到墨衍的时候,他正站在宋国的马车前,与洛谨在一起说话。 “林下学宫……呵,倒是有趣。”洛谨遥遥望着各家的马车离去,微微露出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笑。 “洛大哥何出此言?”墨衍自伞下露出半张如玉的脸,薄唇轻启,清冷的声音里微微透出了疑惑。 “日后大家各掌一方大权,兵刃相接时却皆是故人,不是很有趣吗?” 我看不见墨衍的表情,只听他声音清冷,似怅似叹地说了一句:“这倒也是。” 说完这番话,洛谨向墨衍一揖,道了一声:“珍重。”便上了马车。随后,马车没有丝毫停顿地向西离去。 他站在原地目送了一会儿,回过身来,看见我也没有惊讶,径直走了过来。他拂了拂我的额发,露出个笑:“来告别吗?” 我看着他头上那根粗糙的玉簪,也笑,点了点头,说:“是啊。” 我们两个面对面站着,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看了一眼我腕上的玉铃,对我说:“去吧,明年你及笄的时候我会记得你的礼物的。” 面前的少年面容清冷,眉眼却很温柔。 我后来时常想,墨衍长的是真好看,配得上“风华冠九州”的名头。 秦国一行人走的时候,剩下的学子已经不多了。林下的钟忽然响了三下,我们下意识地回过头,就见老祭酒的手令上面又覆上了新的手令——今日起,林下封山避世,开期不定。 两个小童将山门缓缓合上。 再也不会有月照新雪或是林下春风了,我如是想着,心中忽然难过的厉害。 ------题外话------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古诗十九首》 打卡七天,结束了林下的戏份,老实说,挺让人惆怅的。(原谅我在除夕写一些惆怅的情节,手动狗头保命) 还是要说,我真的好喜欢林下啊。也许涉及的人物太多,但是蠢作者很努力地想把每一个人都呈现在大家面前。 写离别的桥段太费心力了,蠢作者今天无力卖萌了╯︿╰ 不过最后还是要祝愿各位小可爱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啦! 第三十一章 归秦 回程并不着急,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一行人回到秦国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十月份的咸阳城已经有些冷了,一路行来只有干枯的草木。天空是秋季独有的高远,只是显得有些过于空旷了,让人心也跟着空旷起来。 我撩起车帘,远远看到咸阳城高大威严的城门。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城门外有赶早的人正顺着初开的城门涌入城中,身影隐在冷冽的晨雾里,给清冷的早晨添了一丝鲜活气。 我后来时常想,为什么明明世人多痴愚,还有无数的圣者贤人前仆后继地为救世而飞蛾扑火,是不是也是为了这鲜活气呢? 我想起冷宫里的大黑,想起周婆婆,想起凝玉的凝香阁,也想起春日落霞山上的十里烟霞。我很想回冷宫看看,再去招惹一下凝玉,时不时还能去落霞山里采一采草药,挖一挖野菜。说起来长久没有碰过药材,我这半吊子的医术怕也是要荒废了。 说起来,咸阳也算是我长大的地方了,尽管我并不喜欢它代表的含义。 可惜我已经不是冷宫里的小瞬华了,身为秦王宫里的九公主,我想起的所有美好回忆都只能是回忆了。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接风洗尘的宫宴上用顶着“鸣凤”名头的白露弹一首曲子,并且在达官显贵们不走心的夸赞中用谦虚,害羞,且孺慕的眼神看向首座的秦王,时不时的注意与秦王上演一出父慈女孝的戏码。 一通折腾下来,等我再次坐在揽月阁的窗边一边发呆一边听侍女们八卦的时候,已经是恍如隔世了。 许是之前的三年过得太过充实,乍然一闲下来,我竟然感觉十分不适应。空闲一久,我就捡起了当年半吊子的配药技术。我配出的药自然不能给人吃,于是都喂给了狐狸。琉璃作为一只正统的灵兽,区区凡草自然吃不死它,但还是免不了要受一些肠胃口舌之苦的。于是,它每天早上在我醒来之前就会跑出去流浪,连饭都不吃了,这也间接地实现了我对它减肥的期望。 琉璃偶尔也会给我捎来一些来自冷宫的信件,这成了我无聊时光的最大慰藉。 我觉得,深宫里这种安静到死寂的日子是能把人逼疯的。 咸阳城下完了第一场雪之后,我把侍女们放出去堆雪人打雪仗,自己一个人将这些日子收到的书信在阳光下摊开,一个落款一个落款地看下去,心里有个地方渐渐凉了下去。阳光照在雪堆上太过刺眼,竟让我有流泪的冲动。 就在这一天,前朝传来消息,郑国与秦国在边界处发生了摩擦,已经到了动兵的地步。又有传言说,郑国世子正率领援军往边境进发。秦国此方自然也点好兵将准备赴边。 秦王一向重视战功,对手哪怕被传得名头再响也是个从没有领过兵的年轻人,朝堂上为争夺这个领兵机会吵得不可开交。 顾渊来揽月阁看我的时候,对我说,他想要把这个机会推给大公子。 这次郑国带兵的人是墨衍。 我一边给顾渊添茶,一边想起了在林下的时候,顾渊跟墨衍交游的模样。 我又想起当年凌锦华骑在马上,轻笑着说:“我唤许翊。” 送走了顾渊,我领了一个小丫头,随便带了一包点心去了凌梓瑶的瑶华殿。路过花园的时候,许后正在跟一帮夫人们坐在暖阁里赏雪,隔着一道屏风和一条小径,她们看不到我,我也装作不知道她们在里面的样子,自然地带着小丫头走了过去。 小丫头初入宫中,还有几分天真,问我:“公主,咱们为什么要去看望六公主啊?大家都传……” 我主动接过了她不好出口的话:“传我跟六姐不和?”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大方一笑:“都是些年少气盛时候的事了,我们好歹一同在林下待了三年,什么矛盾也都过去了,自然是要比旁的姐妹亲厚些。你是我的侍女,以后可不能干这些以讹传讹的事了。” 小丫头挠挠头,憨憨地笑了一笑,脆脆应了一声:“是!” 我听着暖阁里的动静停了,在心底嘲讽地笑了。 我走进瑶华殿的时候,凌梓瑶倒是没有赶我,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了一句:“九妹啊,这可真是稀客!” 我将小丫头遣下去,凌梓瑶也会意地摆手,把侍女屏退了。 我把点心搁在桌子上,开门见山:“我打算跟你装一段时间的好姐妹。” 她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你疯了吧?” 我倒是没指望她立刻接受,就问她:“李夫人跟许氏的关系当真是好?” 她脸色冷了下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如果这一点还不够的话,还有一点,”我气定神闲地笑,补充道,缓缓念出了一个名字,“申纪。” 凌梓瑶的面色苍白了一瞬,却还是摇了摇头:“李氏本就依附许氏而活,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拉上整个李氏,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你值不值得相信。” 这样娇蛮的人,竟也懂得家族大义了,时间果然是一件磨人心智的事吗? 我本来就不值得相信啊,你所想最多不过是使李氏取许氏而代之,顾渊所想,最后可是要让所有秦国世家一块陪葬。 心里这样想着,我面上却是笑了:“今朝是李氏依附许氏,焉知他日不是许氏依附李氏呢?况且,我也没叫你背叛许氏啊,当年二公子一事,我哥哥跟许氏合作过,如今我来投靠你,我们兄妹不就都是许氏的人了吗?” 凌梓瑶皱了皱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敛了笑容,眼中划过恰到好处的沉痛:“明人不说暗话,当年我娘亲那桩事你应当是知道,我们作为她的孩子,自然要为她报仇。我们想要的,不过是许氏的命罢了。” “六公子不要这世子之位吗?” “有自然最好,没有便算了。”拿这个位置,顾渊怕是会嫌脏了他的手吧。 凌梓瑶沉默良久,终于是点了头。毕竟这件事从头到尾的风险都担在我们兄妹头上,成了最好,李氏可以捡个现成的便宜,不成李氏依旧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许氏身边,做一个忠实的依附者。 我从瑶华殿里出来的时候,手心里捏了一手的汗,凌梓瑶出来送我,我们言笑晏晏地互相道别,仿佛当真是一对再好不过的姐妹。 如此这般,顾渊在前朝动作的时候,许氏对他的怀疑会小很多吧。 一件事只要隐去某一部分,果然就是再完美不过的谎言。 ------题外话------ 今天的小瞬华是心机的小瞬华,但我们仍然要爱护她~ 书信那边埋了一块玻璃渣,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 开始启用前面埋的伏笔了,从今天起大约就要程高能了,小可爱们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明明是打卡一周的,为什么第八天我又冒出来了?(认真思考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