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藏花》 楔子 盖世藏花 楔子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 海风像一把巨大的蒲扇,摇动间吹走了太阳一天积攒的热气。天是比海水略深的蔚蓝。落日薄薄的,像剪下了姑娘梳妆用的一张胭脂,贴在西方的天际。余晖燃烧了白云,红光在天幕蹿起,用最后一丝余力映照着大地。 颜色混黄的沙滩上,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的是一排排挺拔的身影、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那是昌南国最年轻的士兵。 他们的眼睛都直直的盯着海面,仿佛无边的海水是他们荣耀的勋章。望着望着,海天相接处驶来了第一艘舰船。船影处驶入目中,仿佛风中扯飞的一片帆布,后面偏又跟着一排。待驶的近些,才看清了面目。 一身重甲的昌南王站在临近海边的地方。海水匍匐在他的脚下,一挤一挤的晃动,悄悄的浸湿他的鞋袜。他却恨不得再往前走些,手中举起“千里眼”远远眺望。 远来的船中打头的是一排乌船,细数数整整十艘。都是乌杉所制,其硬如铁,百年不朽。与寻常的木船相撞,如石击卵。乌船后紧跟一巨船,其高如楼,帆大遮天。依稀可见船上人影密密。楼船两侧,各十艘小舟夹拥。小舟底尖头翘,善破水疾行,最是灵活,名曰剑船。 几十艘舰船,浩浩荡荡,趁着风迎面而来。昌南王放下手中的“千里眼”,面向大海,轻轻的向后摆了摆手。后面立刻响起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列阵。 船越来越近,近的风吹帆张的声音都隐隐可闻。昌南王退回了队伍的亲面。有两名士兵从队伍后出来,抬着一把重刀。他将“千里眼”,交于身后的侍卫手中,伸出右手,两人和抬的宝刀便被单手轻轻掂起。 远处驶来的船只上的来人显然也看到了岸上的人。船只变换队形。乌船向两侧分开,楼船向前居中。船上的人聚于甲板之上,手中的梭镖高高举起。 两军近在短兵相接处时,船上有人大喝一声,有和倭人交战过的老兵听懂是“放”,梭镖被高高抛起。锋利的铁尖刺破长风落日,向对方的阵营落去。 岸上的昌南士兵早已听令列成一字长蛇阵,阵前一列铁盾高高举起。梭镖撞在铁盾上,随着钝钝的“哐当”声跌落,余劲未了,又插进沙地,将松软的沙土豁开,才不甘的倒下去。有劲力特别大的,从铁盾阻挡的范围外飞了过去,刺入了年轻士兵的胳膊、大腿、心脏,甚至头颅里。鲜血和着脑浆流出来,稀红浓白一齐渗进黄沙里,转眼和生命一样不见了踪迹。 昌南王的大刀挥舞着,梭镖被他磕的四处乱飞。他大叫一声“放箭”,声如擂鼓。长蛇阵的第一排蹲身躲在铁盾后,一排弓箭手在盾后搭弓,每支箭的箭头都燃烧着一簇火苗。随着昌南王一声令下,箭如蝗雨,煽动着燃烧的翅膀飞向海面。 火箭落在船上,借着风势,一烧不可收拾。船上的赤脚浪人再也顾不的投掷梭镖,跳着脚从船上蹿了下来。一个个剃发结辫,下身着阔大的武士裤。裸露的上身在海上毫为无遮蔽的骄阳下晒的黝黑,两臂和胸膛在海水的浸润下油光发亮,矮墩墩的如铁塔一般。 浪人的手中是极有名的雪浪刀。薄如蝉翼,削金断玉。普通的武器于它一碰即断。在身体强壮矫健的武士手中如虎添翼。 雪浪刀反射着落日最后的光芒,晃的人迷了眼。昌南王看着远处烧成火海的战船,嘴角绽出一抹冷笑。大吼一声:“七子连星阵”。 队形迅速变换,持铁盾的士兵仍然在前,只是身后又有两个左手持藤甲、右手持刀的兵士,第三排身材高壮的两名士兵扛着巨大的毛竹,毛竹后又二人持长枪,枪杆奇长。 七人一组的士兵迎向倭人的雪浪刀。铁盾在前,藤甲兵左右夹击,毛竹繁茂的横枝砍削不尽,长枪自后刺来,避无可避。七人狠狠的咬定一人,效果奇佳,上岸的浪人一会儿便被刺倒一片。 几十艘战船上的火光烧的掩盖了天光,浪人们眼间逃跑无望,红着眼向昌南的将士扑来,面容狰狞犹如恶鬼。年轻的士兵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不由的胆寒起来。那些浪人本来都是来自倭国的武士家庭,世代习武,久经战阵,个个都能以一当十,在一个身穿铠甲、显然头目的人带领下反扑过来。 铠甲浪人虽和同伴一样矮,身体宽度却是常人的两倍大,愈发衬的短粗的罗圈腿几如不见。他手上挥舞着双刀,如入无人之境。铁盾、藤甲、狼宪、长枪在他面前如同小儿的玩具,被砍断、挑飞、刺穿。他一脚踹去,人倒飞十米开外,神力惊人。 铠甲浪人一路砍杀,头颅、断肢残落一地。其余的浪人顿时如充了血一般,大叫着掩了上来。 昌南王见铠甲浪人如此神勇,心中的好胜和怒气同时激起。重刀在他手中轻巧如羽,闪电般递出三招,围攻他的三个浪人刹那间被砍反在地。他从人丛里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铠甲浪人。 二人凑到一处,重刀迎上左右翻飞的雪浪刀,其重需二人合抬的重刀立时断作两截。昌南的将领皆大惊失色,一齐叫道:“主公暂退,待末将来战他。” 铠甲浪人也不出招,轻蔑的怪笑,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昌南王。 昌南王仰天大笑,突将铠甲一齐卸下,赤手空拳向铠甲浪人扑去。几个将领见状杀到昌南王身边护卫。昌南王在铠甲浪人舞的如同彩蝶飞舞的双刀间竟游刃有余。将身子一蹲,铠甲浪人的双臂被高高举起。他身高几乎比对方高出一半,那铠甲浪人一旦被他辖制,难以逃脱。他双手一扣铠甲浪人脉门,双刀立刻脱手。两人都没了武器,近身扭打在一起。 铠甲浪人此时也顾不得章法,只死死抱定了昌南王,利用重甲将他压在地上,又将他翻在上面,向同伴大叫:“快来刺他!” 昌南王此时只着贴身衣物,若有刀剑刺来,防无可防,立时就要毙命,他心中暴怒,双手抱定铠甲浪人的一颗头,面上的表情狰狞如兽,大喝一声:“去死”,双手一错,一颗人头竟被他生生扭下。 残余的身体动也没动。昌南王从上面爬起来,向目瞪口呆的厮杀双方疯狂的摇了摇手中的人头。昌南将士的胆气一下被这残忍的一幕点燃起来,发了疯般的杀向浪人。一个个如杀神附体。 第一章 最美的夕阳 第一章 最美的夕阳 那一天的夕阳,是藏花看到的最美的夕阳。 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太阳像个大火球,滚进了西方的云海。白云扯絮的棉花一样飞的到处都是,在蓝色的天幕上烧的红彤彤的。天蓝的可真美,颜色匀净的像一块刚染过的布。可又有那一个染匠能染出这样的蓝呢? 藏花看到房脊上蹲着的瓦兽仰头看着天光,夕阳的余晖明亮而柔和,青砖蓝瓦、土壁粉墙,犹如仙境。 屋子里传来母亲呼唤的声音:“藏花,别发呆了,快来把桌子擦干净,快要有客人了。” 藏花答应一声,恋恋不舍的看了看满天的晚霞,拿起凳子,回屋帮母亲收拾去了。 她和母亲在这里住了已经十六年了。从记事起,身边便只有母亲一个亲人。母亲告诉她:她们家世代卖艺为生,母亲和外公的弟子成了亲。生下她后,外公和父亲在一场瘟疫中过世。之后母亲便带着她在昌南郡开了个小酒馆度日。 昌南郡是昌南国的王都。其国地处天南,和北方强大的中州接壤。自立国几百年来,一直是中州的属国。国中一直是女王当政。五十年前,中州大乱,祸及昌南。国内有叛臣和中州乱军结盟,起兵叛乱。当时在位的是奇秀王。奇秀王膝下只有一子,在心腹的保护下逃脱。二十年后,其子长大成人。昌南国叛乱叠起、群雄割据、人心思安。其子招兵买马,在一众旧臣的拥护下肃清叛乱,成为第一个男王,便是现在的昌南王。 这时,隔山相邻的中州也出现一位贤明的君主。声势日大,隐隐有一统之势。昌南王和他惺惺相惜,起兵助他夹击乱军。中州一统,他面南称帝。昌南王自愿称臣,接受皇帝封爵,为朝廷屏藩天南。 昌南地处偏南,民穷国弱,农耕落后。皇帝为酬谢昌南王雪中送炭之情,派人前来教授农耕、冶铁、煮盐的技术。昌南王励精图治,开科举、奖农桑、革新官制。二十年来,六郡日渐繁荣昌盛,一片盛世景象。 虽着先进的技术一起传来的,还有中州的民俗。二十年后的今天,昌南已和中州一样:以孔孟治世,男尊女卑。一夫一妻的习俗也随着战争中男人们的飞黄腾达被视若不见。自昌南王纳次妃始,达官贵人妻妾成群,俨然于中州无异。 几百年来女尊治世的遗风虽然没有延续,民风仍比中州开放些。所以藏花的母亲花二娘在昌南郡长丰巷开个小酒馆还不算引人注目。孤儿寡母,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藏花自幼便被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花二娘卖艺出身,略懂些武艺,又生性十分泼辣,日子过的还算平安。藏花幼时和同龄的男孩玩耍,大家看她生的单弱,常常故意欺负她。她对着比自己胖大一倍的男孩从不胆怯,那怕自己受伤也要把对方打到认输。看她揍人时的疯狂,从来就没人怀疑她不是男孩。 藏花刚擦完最后一张桌子,日头的脚步被她赶着移到了门口,迎来了黄昏的第一位客人。 她家这个小店不大,满满档档摆了五六张桌子。吃食不过几个凉拌的小菜以供下酒,再简单不过。所待的客人亦总是贩夫走卒。只是这第一个走进店中的却是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男人。 花二娘招呼一声:“秀才来了”。满脸堆下笑来:“今儿您老可是头一位,我送您一碟小菜尝尝。”不待秀才感谢的话说出口又接着问:“今儿喝什么酒?女儿红?竹叶青?”一边又回头吩咐:“哥儿,快帮你秀才大叔拿一碟咸豆来。” 秀才半天才插上话:“来半斤烧刀子。” 花二娘拿起酒屉,揭开酒缸,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得秀才咽了两口唾沫。花二娘一边熟练的将酒倒入青瓷的壶中,一边问:“秀才今天怎么想起喝这么烈的酒?这可都是那些挑脚汉的口味,有辱您的斯文呀。” 那秀才是店中的常客。二十年来屡试不第。知道花二娘于他玩笑,并不在意。自拿了酒在靠里面一桌坐下。桌子上早放着藏花拿过去的咸豆一碟。 他将酒倒进青瓷杯中,呷了一口,一股辛辣自喉咙蔓延,散在肚中火烧火燎,啧啧两声说:“昌南王带兵前去临海郡征剿倭寇,已有两月有余,胜负不知。那倭寇临海登陆,在我昌南境内流窜,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扰的人心惶惶。我空读一肚诗书,不能上阵杀敌,人生一大憾事。今天借二娘这壶烈酒抒一抒郁闷。” 花二娘正待搭话,店中三三两两开始进人,便顾不得闲话,忙忙的招呼起来。藏花脚不沾地的来回为他们上菜、拿酒。不一会儿,狭窄的屋子里便被人声填满了。 不知谁把话题引到了昌南王出征的事情上,大家的表情都沉重起来。 这些年,和昌南隔海相望的倭国战乱频仍,一群亡命之徒盘踞海岛,屡屡进犯昌南。那些浪人都来自倭国的武士家庭,自幼习武,凶狠好斗,几十人便可杀散上千的官兵。昌南二十年无战事,承平日久,武备不修,竟任倭寇一次次的劫掠束手无策。 秀才听到这个话题,已有五六分醉意的他更加兴奋起来:“诸位,昌南王王鴐亲征,又采纳了魏国老的七子连星阵,这一次一定会大败倭寇。” 众人都转向他,齐齐问:“什么七子连星阵?” 秀才更加得意:“我们的魏大国老,那,那真是当世奇才:”他酒劲儿涌上来,舌头有点打结:“文韬武略,惊才绝艳,偏,偏又一表人才。” 众人打断他:“谁听你讲这些,快说什么是七子连星阵?” 秀才捋了捋舌头,话说的顺畅了些:“七子连星阵便是魏国老所创。我表弟在军中效力,说魏国老亲到营中练兵。命士兵七人一组,持铁盾、藤甲、大刀、竹宪、长枪,守望相助,齐心协力,赏则同赏、罚则同罚。那么斯文的人,变起脸来,其怒如雷霆,真真是令行禁止。三个月新征的兵丁便被他训练的如狼似虎。” 众人赞叹连声。藏花捧着一盘菜在一桌旁听的入了迷。那桌的客人是四个贩盐的壮汉,走南闯北,有几分蛮力。几杯酒下肚有点醉眼迷离。看旁边立着的藏花明眸酷齿、粉雕玉琢,真如菩萨坐前的善财童子一般。一时起了歪心。因看藏花身上衣帽整齐,上去便扯藏花上衣:“小哥,天这么热,怎么还穿的这么整齐,脱了凉快凉快。” 藏花左手拿着菜碟,右手一翻,扣住扯衣服那只手的脉门,一拉一送,七尺高的壮汉被她摔倒在地,跌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一阵哄笑,笑声中仍有人高喊:“老板娘,小哥如此害羞,莫不真是个姑娘?” 花二娘早骂了他们几句。一阵嘈杂声中,一个温和而又坚定,且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彬彬有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在那样的杂乱无章里,清晰的响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第二章 儒雅的国老 第二章 儒雅的国老 藏花此时尚不知儒雅二字。她没有读过书,因为记账的缘故略识的几个字。终日所见的俱是贩夫走卒之辈。纵有好容貌,也早被烈日骄阳、生活困苦磨的粗粝不堪。更兼粗言秽语、人物琐碎。好容貌不过是上好的宣纸涂上一团乌烟瘴气,只见其粗,不见其美了。 可他,身上的蓝衣的好像从天幕上扯下了一块。明明眉眼并不十分出色,却长身玉立,朗月清风般照拂人心。刹那间满屋子的人都成了粪土。夕阳的脚步悄悄移到门首,余晖被门框分割成画卷,他临风一站,就成了一幅画。 后来,他教她读书。当她读到后汉书:“赞序弘丽,儒雅彬彬”,就觉的,他是形容,再没有比儒雅二字更贴切的了。 他问的是:“这位一定是藏花姑娘吧?”是不容置疑的询问,眼睛堆满了笑意,饶有兴致的看着藏花。 藏花此时正好整以暇的看着贩盐汉子从地上爬起来。左手还稳稳的端着菜,连汤水都没有洒出半点。嘴角噙着一个似是而非的笑,闪着怒火的眼睛瞪的黑白分明。 花二娘被问懵了,竟忘了否认,更不敢半是发嗲的骂上几句蒙混过关。藏花愣住了,这个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好看男子如此笃定她是个女孩儿! 男子却并不等她们反应过来回答,恭恭敬敬的向藏花折腰施礼:“请藏花姑娘随在下到王府走一趟,在下有事请教姑娘。” 花二娘此时方惊觉,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找藏花?” 男子向花二娘亦施一礼:“在下是昌南国老魏璧,多谢花夫人对藏花姑娘的教养之恩,待王爷见过藏花姑娘,再重谢夫人。” 在坐的人听他自报身份,都暗自吃惊。没想到刚刚议论的魏大国老这会活生生的立在眼前,顿时皆敛声屏气,连刚刚还高谈阔论的秀才也没了反应,一群人目瞪口呆的等着下文。 藏花听的云里雾里,瞪大了眼睛说:“你这人好生奇怪,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干什么?” 说完会头用询问的目光去看母亲。花二娘却似有所悟,半是失落半是喜悦,眼中悄悄悄含有泪水。思索半晌,从柜后转出向人福了几福:“诸位客官,小店今日有事,不能招待了。请大爷们见谅。今日的酒食,都算小店请了。” 众人都正要看誉满昌南第一才子魏国老来这样一个普通的小酒店有什么稀奇的事,自然不愿意起身。可被满脸和气笑容的魏璧眼睛轻轻一扫,顿时胆怯起来,不情愿的向外走去。 走出门时,看到昌南王府的官轿,除轿夫外,衣甲鲜明的王府侍卫十数名静立门外。一个个站的如栽在土里的木桩,不但不见手脚动弹,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一群人偷偷瞄了几眼面无表情的王府侍卫,都迅速走开。只有秀才斗胆经过魏国老时,折身一揖:“久仰魏国老大名,学生今日得见真颜,和其有幸。” 魏璧微微一笑,欠身还礼:“老先生抬爱,愧不敢当。” 大名鼎鼎的少年国老如此谦和的还礼,秀才高兴的酒都醒了,恨不得再攀谈几句。只是看看门外鸦雀无声的木桩子们,只觉的斯文谦和的国老脸上生出一种不可违逆的威严来,忙忙退了出去。 小小的店中一时静极了,空气中徒留酒菜的余香。藏花看母亲的目光有些慌慌的:“娘,到底怎么回事?” 花二娘没有答话。魏璧问道:“藏花姑娘你的脚心是不是生有一颗红痣。” 藏花满心的疑惑,没好气的说:“这个好多人都知道啦。” 魏璧笑道:“可藏花是个小姑娘,好多人不知道。” 花二娘打断他们二人说:“魏国老又为什么知道?” 魏璧略加思索说:“十六年前,昌南王正和当今皇帝连手夹击乱军,王府中次妃诞下一女,脚心生有一颗红痣。孩子出生当晚就被贼人掳走,王府的侍卫追到城外失去贼人的踪迹。大家本以为贼人定是拿孩子要挟王爷,后来却一直没有反应。王爷怕打草惊蛇,贼人鱼死网破加害孩子,一直暗暗寻访。” 他看了一眼藏花,接着又说:“不想花夫人将藏花小姐做男子教养,倒是瞒天过海。如果不是营中的士兵说曾随一个屡试不第的表兄到一家酒店喝酒时,见店中老板娘的儿子长相颇有几分像王爷。又说脚心生一颗红痣,很是罕见。在下还真想不到。” 花二娘心中五味杂陈,像突然被抽走了浑身所有的力气,颓然的做在身旁的凳子上。无数个念头涌上来又被压下去,只觉的无所是从。 藏花的心中一片空白,即不愿意相信魏璧的话,又隐隐觉的都是真的。她满怀喜冀的看着母亲,仿佛母亲一否认,这一切都可以是没有发生过。 魏璧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 良久,花二娘缓缓的说:“藏花确实不是我亲生。” 她说了这一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藏花说:“你是十六年前我在昌南郡郊外捡到的。那一年,打仗死了好多人,许多地方都发生了瘟疫。我和父亲和丈夫走南闯北,沿途卖艺,终于也被传染。他们二人把仅有的药给了我喝,我侥幸痊愈,他们却都离我而去。那时候,我一个人活的一点盼头都没有。看到你,不由起了怜悯之心。把你捡回来后,觉的有了事干。看你一天天长大,觉的你就是我亲生的孩子。捡了你这么久的事,我早就忘了。” 她语气很是伤感,藏花扑到母亲怀里生气的喊:“我本来就是娘亲生的。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了一些胡话,娘就不要我了。” 说完又愤愤的瞪魏璧。魏璧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神情略有歉意。 花二娘轻轻的拍了拍女儿,向魏璧致歉:“藏花被我养的野了,魏国老不要和她计较。我还有一个包袱,是捡到藏花时放在旁边的。就一起交给魏国老带走吧。” 眼见母亲走进内室,藏花知道事情大半是真的了。她长了十六年,从来没想过自己不是母亲亲生,一时怎么也接受不了。看魏璧的意思是马上要把她接回王府,心里自然是抗拒的。看母亲的态度又是同意的,心里惶恐起来。 花二娘很快转回,她看到垂头丧气的女儿很是不忍,眼泪悄悄滚出眼眶。可她们孤儿寡母,要把藏花打扮成男孩子才能安然度日。眼见女儿日渐大了,面貌身段越来越藏不住。这时候亲生父亲找来,还是掌管昌南的王爷,不正是意料之外的喜事。 她手里捧着一个雪缎的包袱,绣着折枝的梅花。白底红花,娇艳又雅致。魏璧一眼认出和王府次妃生前所居的倚梅阁中珍藏的绣品出自一人之手。他曾无数次陪着主公在院中流连,看主公在老梅下徘徊,眼睛里仿佛有佳人的倩影。看房中被主公一遍遍抚过的绣品,他眼前恍然有女子坐于梅树下飞针走线,绣的应是花二娘手中所捧之物。 魏璧接过包袱并不打开。只听花二娘说:“这里面应该是藏花的亲生母亲为她做的小儿衣衫,捡到时里面还有银两。如今衣服已被穿旧,银子也被我拿来开了这家酒店。我把它们保存起来,想着有一日藏花万幸和亲生父母相认,也是证物。” 藏花幼时穿用之物,藏花自然不知,长大后母亲也从未让她见过。她看着刺绣如此精致的绣品,心知绝不是出自母亲之手。所用雪缎民间也不曾见过,更证明她确非花二娘亲生。但母亲含辛茹苦养她十六年,如今凭空来了个王爷说是她亲父,她岂可为荣华富贵弃母亲与不顾。 魏璧好像并不在意包袱里的东西,并不确认,只以目视藏花。 她不再惶恐,抬起头坚定的对魏璧说:“我不会跟你回王府的。请国老上覆昌南王,藏花从不知有父,只愿和娘相依为命,伺候她老人家一尽天年。” 魏璧暗暗称奇,小姑娘铮铮铁骨,实在有昌南王之风。再看她眉眼间分明王爷模样,是亲生无疑了。 他语气断然说:“此事我已禀明王爷,主公命我一旦认定藏花小姐身份,即刻带小姐回王府,以免再有危险。” 他不再听藏花说话,神情从容的向外叫了声:“来人”,两个衣饰不凡的仆妇自外而来,走到藏花面前屈膝道:“请藏花小姐上轿。” 花二娘有些吃惊,看着这个一脸和气的青年国老发号施令,无可违逆。拉起女儿的手说:“藏花,随魏国老去吧,娘没事的。” 藏花却被激起了拗劲,双目中怒火欲燃。两个仆妇欲拉她出门,被她一把甩开,大声说:“昌南王府就是这样以势压人的吗?” 她看到魏璧仍是从容不迫的微笑,不知他怎样移步,眨眼已在眼前,双指伸出,在她身上一点,藏花便半点不能动弹。 魏璧向花二娘深深一揖:“花夫人请放心,在下一定会好好照顾藏花小姐的。王爷不日即将班师,待父女相认后,定会答谢夫人。” 温言细语,谦恭有礼,莫名就让人心安。 说完,将藏花拦腰抱起。两个妇人见状忙前行打开轿帘。花二娘看着女儿被放入轿中。绣着富丽花纹的轿帘缓缓放下,阻隔了藏花仍是愤愤的面庞,她陡的生出一股辛酸来。仿佛从此再也无从相见,一别之后即使永别。 烟花初识女儿妆 第三章烟花初识女儿妆 一个时辰后,藏花一行人来到昌南王府的广智门前。 昌南王府依山势而建,有端礼、广智、体仁、遵义四门。此时虽已暮色四合,在门前一溜硕大宫灯明亮的灯光中,仍然可见重重殿宇朱甍绣瓦、飞檐翘角、窠拱攒顶、漆金饰玉、气势雄伟、金碧辉煌。 魏璧在门前下马,轿夫停轿,二仆妇打开轿帘,魏国老躬身解开藏花身上穴道。藏花只觉的四肢犹如缚绳得解,还余酸楚。从轿中踏出,双腿一软,脚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倒。魏璧眼疾手快,伸手相扶,藏花半倾在他怀中。 藏花正欲推开他,突然听到远处有荜拨之声传来。随之天空中异彩突放,无数焰火腾空而起,在天幕上炸开朵朵巨大的银花。天黑如墨、星河灿灿,都被这绚丽的奇景映的黯淡无光。 魏璧揽肩扶着藏花,仰头观望突现的烟花。燃烧的光照亮他狂喜的双眸,他在藏花耳边兴奋的说:“我们打了胜仗了,倭寇被我们打败了,主公胜了!” 原来这是报捷的烟花,每隔五十里次第燃放。所有人的眼神都充满了喜悦,昌南上下一片欢腾。山下的民宅里欢呼声遥遥传来,被无限的拉长拉细,风卷着吹进人的耳中,盘旋如细乐,奏着国泰民安的华章。 藏花早忘了被逼而来的愤怒,眸中闪烁着和魏璧一样的光彩。二人相顾一视,魏璧笑道:“藏花小姐甫未踏足王府,便有如此大捷,真是昌南的福星。” 藏花被他的话又勾起怒气来,扭身甩开他相扶的双臂。魏璧不以为意,只无奈的笑笑,又抬头去看天上的焰火。 烟火已将燃尽,无数的光点如流星般滑落,天空中只唯留繁星于缺月争辉。 昌南王的王鴐是五日后进城的。 凯旋的礼乐奏响时,藏花正在倚梅阁中咬牙切齿的恨魏璧。如果他晚几天带她回王府,那她此时就正挤在城门看这从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的盛典。如今,却只能坐在抬头就是四方天空的小院中唉声叹气,支起耳朵捕捉几丝号角的余音。 那日魏国老送她到倚梅阁,阁中早已侍女林立。藏花借满屋明亮的烛光打量那些侍女,一个个低眉顺眼,对身着宽大皂色男装的藏花未露出半点表情。 藏花知此时反抗也无用。况且初听母亲说自己并非亲生的激动已过,复对自称亲父的昌南王好奇起来。又想到虽被带回王府,和母亲相隔又不远,总能相见。 如此一想,心便放宽了许多。她自幼被当做男孩教养,性子最是洒脱。此时虽身居雕梁画栋之精舍,婢仆环绕仍安之若素。抬头见正厅的墙上悬有一工笔仕女图,画中女子珠冠霞帔,容颜似曾相识。藏花看见她似带着轻愁的温柔目光,不觉心中牵动情肠,竟微微有些心痛。 魏璧在她身后轻声说:“这就是藏花小姐的生母,王爷的次妃。” 藏花微微诧异:“我怎么觉的她如此眼熟?” 魏璧说:“藏花小姐和次妃娘娘相貌相似,自然熟悉。” 藏花神情呆呆的,有些不忍的问:“那她已经不在了吗?” 魏璧轻轻“嗯”一声说:“这里便是她生前居住的地方,主公特意嘱咐带藏花小姐回府后让小姐在此居住。” 藏花觉得心中升起一阵酸楚,暗暗品味这迟来的伤痛,问:“那她怎么死的?” 魏国老却答非所问:“藏花小姐初来乍到,这些伤心的事就暂且不要问了,待见过主公后,主公自会告诉小姐。” 藏花转过身来,神情有些恍惚,盯着面前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昌南王之女的温柔男子:“我真是她的女儿?” 魏璧尚未回答,府中的管家在门外来找。原来城中官员看到报讯的烟花,都连夜赶来王府,求见魏国老,商量迎接昌南王凯旋的事宜。他不再耽搁,匆匆而去。 藏花再见到魏璧,是昌南王回城之日的早晨。 魏璧踏进倚梅阁时,藏花正在摘树上的青梅。 她赤着脚爬到树上,去摘树顶上最大的果实。身上还是来是宽大的像挂在身上的布口袋一样的那身男装。她踩在老梅树并不十分粗壮的枝丫上,人和树一起颤巍巍的,吓得下面一群侍女围着圈叫:“小姐,快下来!” 藏花一边笑着往下扔梅子,一边说:“没事,没事,比这再高十倍的树我也爬过,那里就摔着我了。” 有人看到魏璧进门,说了声:“魏国老来了。”侍女们从树下走开,侍立一排。 藏花利索的从树上跳下来,看魏璧换上了红色的官袍,腰束玉带,更显的身材挺拔修长,于温文尔雅中透出一种让人敬畏的威严来。也不理他,拍拍手自顾进屋去了。 魏璧摇头无奈的微笑,带着身后两个捧着托盘的小内监也走进屋子。藏花坐在厅中的榻上自在的喝着新梅泡的酸汤。 两个小太监手中的托盘里一个是套精致的苏绣衣裙,一个是支赤金九凤缠丝挂珠钗。藏花进王府几日,倚梅阁中侍女仆妇软硬兼施、软磨硬泡,就是不肯改换女装。穿来的那套衣服晚上洗了,白天再穿上。侍女将衣服悄悄悄藏起,不知怎的,一觉醒来,就又回到藏花身上。眼看昌南王即将回銮,别说教授礼仪,连衣服都不能穿好,被派来的四个教养嬷嬷急的焦头烂额。 见藏花和魏璧进屋,侍女也紧随着进了屋。 魏璧神情自若的一笑说:“藏花小姐,主公今天就要回府,请小姐换上女装。”语气肯定的仿佛藏花是个听话的三岁娃娃。 藏花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又若无其事的去拿桌子上的点心。 魏璧又说:“藏花小姐最好还是把衣服换上。” 藏花略一踌躇,想起上次被他点了穴道,身体僵痛了一个晚上,实在不想再尝那种滋味。在满室丫头仆妇的诧异目光中走进内室。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一个身着红色小衫、细白绫长裙的少女在簇拥下姗姗走出。藏花自记事起,从未穿过女装,只觉的浑身的不自在。疾行几步欲和魏璧说话,不防踩到裙边,身子向前一倾,正撞在魏璧怀中。 魏璧将她轻轻扶起,便有侍女上前搀扶。藏花自和魏璧相见,已三次被他抱在怀中,不知是不是换了女装的缘故,觉的面上发烫,红着脸轻喝:“退下。”又推开魏璧,将裙子提到老高,走到榻前坐下,狠狠的扯了扯衣裙说:“穿上这样的衣服,别说是练武,就连路都走不得了。” 语气十分抱怨中倒有两三分小女孩儿的爱娇。 魏璧心中怦然一动,仔细端详藏花。只见罗衫腰窄,裙拖六幅,面庞与阁中次妃的画像有六七分相似,一双大眼睛神采奕奕,却犹类昌南王。初见她男装,宛然极俊俏的郎君;此时女装,又分明最英气的少女。明珠美玉、枝緾花绕,掩不住她眼角眉梢的生气勃勃,美的如同六月里的骄阳,耀眼夺目。 第四章 从此青梅不可追 第四章从此青梅不可追 昌南王身边的内侍来到倚梅阁时,已是向晚时分。藏花自进王府起,还未踏出过倚梅阁半步,此时踏出院门,看远处的膳房燃起了袅袅炊烟,日头挂在前头三大殿的檐脊上,像一个烧红的火球,整个王府映在红光里,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昌南王午时进城门,和将军们骑马过长街。魏国老和靖安将军率文武迎候于端礼门,换乘舆辇至承运殿接受百官朝贺,赐宴后论功行赏。再加上在临海郡两个多月与倭寇周旋作战,路上日夜兼程,早已不堪辛劳。此时正半歪在存心殿的红漆金蟠螭宝座上和魏璧说话。 魏璧正说到昌南王王鴐亲征出发后的第二天,他去看管兵器的军器局点查剩下的兵器。因大军已经开拔,留下看管库房的兵士都得了闲,天字号的两名库兵靠在墙根的阴凉处闲聊。 其中小个子库兵脱了褂子,露出瘦小的身体,悻悻的说:“个子太小没被魏大国老看上,只能看着别人杀敌立功、加官进爵干瞪眼。” 另一个库兵年紀已四十开外,早没了年轻人的血性,摇着蒲扇漫不经心的说:“就你小子这长短,那毛竹不把你压趴下了。魏大国老说了,要个大的。你看你和那些倭国的矮冬瓜差不离,要你去干什么?” 小个子库兵凑到老库兵的左手边,蹭着大蒲扇的凉风换了个话题:“老哥,我那天见到王爷了。” 老库兵仍漫不经心的说:“见到又能怎么样,王爷还能看上你?” “不是那个意思。”小个子看老库兵不感兴趣,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说:“你说我们王爷不会在外面有私生子吧?” “去,去??????”老库兵推了小个子一把,“瞎胡说吧。” 小个子被推的一屁股蹲到了地上,爬起来不甘心的说:“真的。昨天晚上我碰到表兄,唉!就是那个总也考不中的。非要拉我去喝酒。那小酒店老板娘的儿子,我乍一看,还真像王爷。”他怕老库兵不信,又强调:“真的,昨天王爷来我们库房挑兵器时,我偷偷仔细看了,王爷那眼睛,真是虎目,看一眼吓死人。那小哥和王爷的眼睛极像,只是没那么吓人。” 老库兵也被他引出了兴致,接话说:“天下相像的人也多。” “不是,听我表哥说,那小子脚心长着一颗红痣,是王候之痣。”小个子拍了老库兵一把掌:“你见过脚心长红痣的人,听也没听说过吧?” 听到这里,魏璧也不再查看兵器,吩咐人将小个子士兵悄悄带到王府,祥加盘问。派人暗中潜入花二娘的小酒馆查探,一查即知藏花女扮男装,还得知花二娘珍藏的包袱和其中衣衫俱是王府之物。后又遣人调查花二娘曾经住过的每一个地方,确认她并无亲生子女。一切确凿无疑后,派人送信给昌南王,这才遵王命将藏花带回王府。 昌南王将包袱打开,一件件摩挲着里面的衣服。鲜红的肚兜上绣着活灵活现的草虫花卉,一个个次第跳入眼中,磕的人眼睛发酸,一双战场上如在烈火中淬炼过、寒芒如刀的眼睛蓄满泪水。 魏璧轻声说:“如果藏花小姐是被仇人掳走,怎会特意带着随身衣物和傍身银两。看来次妃娘娘的死另有蹊跷。” 昌南王强忍即将滑落的泪水,想起在军中收到青梅的死讯,策马三天三夜,只来得及在她灵前随着泪水流出所有的悲痛和不甘。 她是他贴身内侍宋三收养的侄女。那一晚,变起肘掖,宫中的太监和叛军里应外合,杀死奇秀王,打开大门。叛军进入王府后,四处搜寻王子。是宋三,将一个小太监的尸体穿上他的衣服,带他逃出王府,逃到临海郡的老家。就在那个种了青梅的小院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年长他三岁的青梅。她那时也只有七八岁,却已经会洗衣做饭,打理家事。叛军还在搜索捕他,她把他藏在废弃的地窖中,一日三餐,都亲自送来。那段日子,吃的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有她的陪伴,日子还不算难过。待叛军被另一股势力打出王都,昌南彻底乱了起来。战乱中,谁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本来也没有继承权的王子还活着。宋三对外称他是逃回来的路上捡回来做螟蛉之子的。宋三拼命的给别人干活,青梅拼命的刺绣,也要让他习文练武。青梅刺绣的手艺就是那时候练成的。 后来,他渐渐长成了高大威猛的青年男子,在一次乱军洗劫村子时抡着四十五斤重的大刀把二三百人杀的哭爹喊娘。组织乡民拉起队伍,初时只是为了乱世中自保,后来投奔的人却越来越多。他天生神力,无人能敌,渐渐的就有了威名,前朝的老臣们闻听他是先王的遗脉,纷纷来投。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上官家族。他娶了上官家族的小姐,他们拥立他回到二十年无主的昌南王宫称王。 三年后,他扫清所有的乱军,成了名副其实的昌南王,她却已是三十岁的老姑娘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那个小院等着他。等着他成了所向披靡的大英雄;等着他成了英明睿智的昌南王;等着他成了别人的丈夫,又成了别人的父亲。那时宋三已经不在了,他去接她,看到枝头累累的梅树下面容恬静的她,心中顿时柔情万种。他刹那间明白了她这些年的等待,也明白了自己心头常常时隐时现的期盼。他带她回到了王府,开昌南之先例,纳她为次妃。 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离宫时回头看到的那场大火从来没有熄灭过。复国复仇、振兴家邦的雄心壮志淹没了心头的柔情蜜意。烽火灭、狼烟靖,爱情在心头偶一峥嵘,便一发不可收拾。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把为他生育了三个儿子的发妻抛至脑后,王妃几乎见不到丈夫的人影。 总以为还有余生可以补偿,命运却如此公平,错过的从来都无法重来。中洲皇帝和他相约夹击乱军,那时她已即将临盆,前线没有传来她诞下孩子的喜讯,家书上是她香消玉殒的的字迹。 她走了,带走了他部的欢愉。又过了三年,王妃忧郁成疾,撒手人寰,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三个儿子和舅舅靖安将军比和他这个爹爹还亲近。他余生所有的愿望不过是找到女儿,使青梅在九泉之下瞑目。 “是我害了青梅”,他长叹一声说:“当时我出征在外,家中的事悉数托于王妃,留守昌南的也是王妃的弟弟上官保。二人都说青梅是因女儿被掳,惊风致死。那时我初靖昌南、仇敌甚多,也就信了。如今看来绝不是这么回事。” 说到这里,悔恨交加,十六年的旧痛如同揭疤,刹那又成新伤。 魏璧将包袱收起,说:“此事臣一定会继续追查的。” “算了”,昌南王摇摇头,一向挺直的身体佝偻着,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内心无望的挣扎着,“让这些陈年旧怨都随她们去吧。说到底,都是我辜负了她们。谁也回不来了。” 说完像是用完了所有的余力,头深深的埋在胸前,半晌才抬起头,叫着魏璧的字问:“子玉,藏花呢?” 魏璧躬身说:“臣已命人带小姐来拜见主公,应该就到了。” 他话音未落,殿外已有人通报:“禀王爷,藏花小姐到。” 第五章 蹂跠一点朱砂痣 第四章蹂胰一点朱砂痣 听到女儿来了,昌南王略有喜色。魏璧示意将人带入,便见藏花走进殿中,长裙犹被她提起老高,不禁莞尔一笑。 藏花进到殿中,也不行礼,只抬头直直的盯着昌南王。看见宝座上身穿盘领窄袖织金龙袍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脸上微有倦色。身材之高大虽坐时仍于矮者等高,虎背熊腰,如龙盘虎踞。虎目微睁,神彩炯炯,威风凛凛,真如天神下凡一般。 昌南王亦打量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儿。藏花落落大方站在那里,面上没有半分怯色。跟随他进来的内侍见她不知行礼,急的手足无措,想说话提醒,又不敢出声,只好不断的以目示意,眼睛挤的如同抽了筋。 魏璧摆摆手令他下去,内侍如获大赦,躬身退出,诺大的正殿中就只剩下三人。 昌南王已从座上起身,踱步到藏花跟前。只见藏花亭亭如青梅重生,心中慈爱顿生。语气和蔼的问:“你是我的女儿?” 藏花满脸的桀骜不驯:“是不是没有人问过我,都是王爷说了算。” 昌南王被她顶的一愣,继而又爽朗的大笑:“你还真是我的女儿。” 正说时有两个小内监抬过一张湘妃榻放在殿中,紧跟着两个仆妇过来侍立于榻旁。昌南王不解,魏璧过来解释:“请主公为藏花小姐验痣。” “还验什么验?”昌南王不耐烦的说:“跟我年轻时的脾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用验了,她就是我的女儿。” 他膝下三子,俱不类父,性情软弱、不学无术,见了他跟避猫鼠一样唯唯诺诺。见藏花虽长于市井,身上却是于生俱来的傲骨,心中十分喜悦。正欲携她一起归坐,听到门外叽叽喳喳一阵喧闹,就有一内侍禀报:“世子妃娘娘和两位少夫人求见。” “王爷,不可以。”人还没有进殿,先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接着便见一群侍女仆妇簇拥着三个衣饰华贵的少妇走进殿门。三人到昌南王跟前依次跪下请安。藏花偷偷打量,跪在前面的少妇装束于另外二人迥异,显见身份更为高贵。说话的也正是她。她拜完起身接着说:“王爷,妾身听说魏国老寻到了妹妹,特地带两位弟妹和妹妹相见。” 来的三位少妇正是昌南王的三个儿媳。大儿媳是靖安将军的长女,王妃在的时候亲定的婚事,亲上加亲的。长子十岁后,朝廷下诏册为世子,这位上官家族最尊贵的嫡长女也就顺理成章的册为世子妃。但依昌南旧例,儿子本没有爵位,所以两位次子一直不曾请封,两个次媳自然没有诰命。 藏花虽已到王府五日,因没有见过王鴐,身份特殊,所以魏璧特地命侍卫严守倚梅阁,谢绝任何人探访。三位少夫人虽对丢失多年的小姑十分好奇,却不曾见面。此时都上下打量藏花。 昌南王看三个不请自来的儿媳,以目视魏璧。魏璧心中了然,扶昌南王归坐,笑看三人有何下文。 世子妃双手拉藏花送至榻上,又复跪于殿下,接着说:“王爷,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不验藏花妹姑娘脚下之痣,如何证明她身份?以后旁人闲言碎语,听了岂不生气?” 昌南王看着这个长媳,已逝王妃的内侄女,上官保的嫡长女。她自幼经常随母亲来给姑母请安,王妃薨逝后,三位王子多赖她的母亲照管,他看着她长大,知道她自幼便颇有心机,故意漫不经心的说:“清儿,依你呢?” 世子妃上官清优雅的从地上起身,又到藏花面前,一脸亲热的说:“藏花姑娘,下人们粗手粗脚,我亲自来服侍你。”说完认真的蹲下身来,欲脱藏花脚上一大早刚穿上的精致绣鞋。 一旁站着的两位少夫人见状,忙将上官清扶起。她二人出身远没有世子妃高贵,两位王子又没有封爵,将来的前程都在世子手里捏着,平常就对这位大嫂毕恭毕敬。这个时候那敢让世子妃动手,忙道:“娘娘歇着,我们来伺候藏花姑娘。” 她们三人说是来看妹妹,却都称“藏花姑娘”,显见对藏花的身份并不承认。 藏花被她们吓了一跳,听的懂她们这是在怀疑她的身份。她本就不稀罕王府的荣华富贵,请她尚且不愿意来,那里受得了这样的气。腾的从榻上起身,怒道:“我原也没说过我是王爷的女儿,你们即是没有查清楚,又为什么将我带回来。” 三个女人心中皆想:这样的野丫头,也配做王府的金枝玉叶?都暗自得意。上官清故做惊异说:“难道魏国老还没有查清楚?这可是有关王族血统的大事,大意不得。” 魏璧心知这个世子妃十分难缠,若不让她查验,定不会善罢甘休。好在藏花是货真价实的王女,也不怕人查验。只是这几天他已深知藏花的脾气,最是宁折不弯的。如人好言相求,动之以情,当是侠肝义胆。如此半是威胁,那里肯屈服?两位少夫人若是动手,小姑娘还不暴跳如雷? 想到这里,他向王爷说:“主公,还是臣来吧。”昌南王点点头。他走到藏花面前说:“请藏花小姐安坐。” 藏花看看他,魏璧的脸上神情十分温柔,话音不卑不亢,是一贯的从容自若。她知道此事与他关系甚大,若他担了这个错认王女的罪名,定会受到处罚。想这个男人虽然强行将她带回王府,对她却是十分关心。她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作男孩教养,时常被人欺负,除花二娘外,从没有人对她如此温存体贴。心早就软了,乖乖的重又坐回榻上。 魏璧蹲下身来,将藏花的右脚放在膝上,此时正是四月末,初夏的天气。昌南地处南方,天气已十分炎热,脚上早已不着布袜,浅口的绣鞋露着大半的脚背莹洁如玉,细细的青筋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魏璧只觉的心中一颤,忙收敛心神,伸手将鞋子除下。一只纤细却肌肤微丰的小脚在空气中泛着粉嫩的光泽,赫然一颗红痣状如朱砂,嵌在正中。 那痣殷红如珠,甚是可爱,三个女人心中暗羡。魏璧问上官清:“世子妃可看清楚了?” 上官清笑着说:“魏国老那里话,我不过是为了王室血脉纯正。” 魏璧为藏花穿上绣鞋,起身回到昌南王身边,不再言语。 上官清沉默一会儿又问:“不知藏花姑娘可有证物?” “即已验过痣,还要身么证物?”昌南王有些不悦的说。 “王爷”,上官清并不退步,“妾身听闻中洲前朝有一位公主,战乱时被胡人掳走。侍候她的宫女流落民间,见一民女与公主长的十分相似。和那民女结为姐妹,将公主幼时所历之事尽皆告知。后来新皇帝登基,寻找宗室。那宫女便怂恿民间女子假冒公主,皇帝派人前去验视,言宫中旧事,一言不差。中洲贵族女子有裹脚习俗,那民女出身寒微,一双大脚粗陋不堪。民女巧言令色,说流落民间,行走千余里,安得一双纤足如初,竟将上下骗过。十年后,胡人被皇帝打败,送回所掳中洲子民,大家都说公主为保贞洁,已惨死在胡地十年有余。”她看看藏花和昌南王,“看来世间容貌相似者也多。” 她这番话,含沙射影、侃侃而谈,听的昌南王脸上勃然色变,恨不得叫人将她叉出殿中。想自己尚且在世,他们就敢对藏花如此咄咄相逼,不由冷笑一声说:“世子妃这是在怀疑孤了?” 昌南王盛怒之下,冷冷的自称“孤”,上官清被他那在战场上在无数战火和鲜血中淬炼出的眼睛轻轻一扫,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下,不由打了个寒颤。欲待不追究,想起母亲和她说当年昌南王如何宠爱次妃的事。自己也记得,姑姑虽常常留她在长春宫长住,她也很少看到昌南王。昌南国自来有女主天下的习俗,以昌南王对次妃的偏爱,一旦做实了藏花的身份,难保不横生枝节。她今天来就算不能否认藏花的身份,只要能使大家有所怀疑,那也是致命的缺憾,藏花就再也没有承继王位的可能。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说:“妾身不敢。只是觉的事情太凑巧而已。况且民间有刺青匠人能种朱砂痣以假乱真者也有,但凭脚心一颗红痣实在有些草率。” 说完不待昌南王生气又忙说:“这些都是妾身的胡乱猜测,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妾身看藏花姑娘也像极了次妃娘娘。” 她最后这一招以退为进还真难住了昌南王和魏璧君臣二人。证物当然有,一旦拿出,追查还是不追查?真相摆在哪,一旦大白,就是惊天的丑闻。世子以后如何立足?靖安将军手上有昌南近半的兵权,君臣将如何自处?可是如果拿不出证据,昌南王当然可以一意孤行,没有人敢说什么,只是藏花的身份将永远不能名正言顺,永远存在疑点。 空旷轩敞的大殿陷入了可怕的静寂,任昌南王久经沙场,任魏国老足智多谋,一时都想不出两的办法。 “国老,借你的剑一用。”藏花突然发声,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响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殿外值守的小内监都探头探脑,想看看殿内发生了什么。 “你要剑干什么?”魏璧不解。 藏花走到魏璧身边,伸手将他腰间的佩剑抽出。那剑的剑鞘镶着猫眼、鸽血、祖母绿、碧玺各种宝石,十分华丽,是昌南王赐的令剑,见剑如见王令,可以佩戴上殿,护卫王鴐左右。 藏花将剑抽出后又递到魏璧手中说:“凡身上的痣若是天生,割去之后都可重生。烦请国老将我脚上的痣割去,真假自知。” 说罢,转身回到榻上,自行将鞋子脱去。 第六章 红妆不止有倾国 第五章红妆不止有倾国 藏花自请割痣验证,昌南王和魏璧心中都有些不忍,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藏花看他们迟疑,对魏璧笑一笑说:“没事的,我从小和人打架,比这重的伤不知受过多少,这个能算什么。” 魏璧以目视昌南王,昌南王点头。魏璧狠心持剑到藏花面前,小姑娘犹笑意吟吟,他也不说话,手起剑落,一道光芒闪过,藏花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顺着经脉像无数细针刺进心头,密密麻麻的疼,疼的她双手紧紧的握住右脚,和红痣一样殷艳的鲜血已经啪、啪的滴落的大殿白玉凿花的地板上,宛如朵朵红梅含苞。 魏璧觉的心猛的揪了起来,又想起忘了备药,还未说话,已经听到昌南王一叠声的叫“来人”,有内侍一路小跑的将药取来。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都傻了眼。她们生于钟鸣鼎食,长于琼闺绣阁,绣花针扎一下丫鬟仆妇尚且殷勤备致,那里见过这种阵仗。魏璧接过小内监拿来的白细棉布、金疮药细心的包扎起伤口。昌南王来回的踱步,突然停在呆若木鸡的三个儿媳面前说:“你们下去准备一下,孤要上表皇帝,为藏花请封郡主。”他冷冷的扫了三人一眼:“圣旨到后,孤要昭告昌南,让藏花认祖归宗。你们请王都的命妇前来赴宴,让她们拜见一下新郡主。” 三个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不是正在确认藏花的身份,怎么一下子就跳到请封郡主?况且一个妾室的女儿,有什么资格请封郡主?尤其两位少夫人,自己的丈夫尚且没有任何爵位,倒让一个不知那里跳出来的野丫头后来者居上。平常在上官清面前低声下气也就罢了,总不能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面前也恭恭敬敬。心中虽如此想,却在昌南王的目光扫视之下噤若寒蝉,倒是上官清迟疑了一下说:“王爷,藏花的痣还不知真假??????” 昌南王打断她:“糊涂的东西,若不是真的,她怎敢断然割去。” 上官清被骂的满面通红,两个少夫人自不敢再做声。 昌南王黑着脸摆摆手说:“都下去吧,皇帝的圣旨至多半个月就会送到,你们好生准备。” 上官清不敢再言语,三人退出存心殿。 上官清自小养尊处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存心殿出来就一直绷着脸走在前面,一言不发。两个少夫人在后面窃窃私语,一个说:“一个次妃生的,王爷竟然为她请封郡主,也太偏心了。” 另一个撇撇嘴:“你看她那没教养的劲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让一个男子为她脱鞋,不知羞耻。” 上官清突然回头恶狠狠的说:“你们知道什么?魏璧今年都二十五了,王爷那么喜欢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为他操办婚事?好好想想吧。”说完不再理睬她们,径直而去。 存心殿中藏花被敷上上好的止痛金疮药,已经止住了疼,扑闪着大眼睛对一直看着魏璧为她包扎伤口的昌南王说:“我不是为了证明是你的女儿才这么做的,我是看不惯她那个样子。”她轻轻的咬了一下下唇,“我从小没有爹爹,他们都欺负我,我最看不惯有人趾高气扬的样子。” 昌南王失笑,心中又有些心疼,笑着说:“这下走不了路了。说吧,想要什么好玩的解闷,我让子玉给你送去。” “我什么都不要。”藏花摇摇头说:“王爷,你让国老送我回去长丰巷吧,我好想我娘。” 昌南王皱了皱眉说:“你娘是昌南的次妃娘娘,她的画像就悬在倚梅阁,你住的就是她生前住过的地方。至于你的养母??????”他迟疑了一下:“我会让子玉送去丰厚的赏赐,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大凡亲生父母找回丢失的儿女,对养父母不管如何感激,总是心底有些排斥,总希望子女和自己更亲近些,自然就希望养父母离的远些,昌南王虽然位高权重、也不能免俗。只是藏花乍和母亲分离,怎能不思念,撅噘嘴轻蔑的一哂:“我娘才不会稀罕你的什么赏赐,她最在乎的是我。” 魏璧为藏花上完药,细心的用细棉布将伤口裹了一层又一层,完了在脚面上打一个结,站起身来说:“藏花小姐,你的脚伤成这样,是想回去让花夫人为你担心吗?” 一句话正好提醒了藏花,她伤成这样,回去该怎样和母亲解释?如果自己再被带回来,母亲会怎样牵肠挂肚?可听昌南王话语间的意思似乎不承认花二娘是她的母亲,眼神里的倔强之色又浮了上来,双唇紧紧的抿着,半晌方说:“娘永远都是我的娘,没有人可以让我不认她。” 昌南王难掩面上的失望之色,想到父女才第一天见面,生疏是难免的。以后和她多说说亲生母亲的事情,慢慢总会接受的。和颜悦色的说:“你以后就是王府的郡主了,要学习待人接物的礼节,遵从闺中的礼仪,不能再随便出王府。” 藏花自幼长于市井,自由自在惯了,进王府五日,被关在抬头只看见四方天空的小院里,早郁闷的要死。今天刚见到昌南王,就被从未谋面的三位嫂嫂逼的自残,对这种王族权利倾轧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想起和母亲一起的生活,虽终日劳碌,却其乐融融。这王府里虽鼎食锦衣,却不但没有亲情,连人情都如此凉薄。听昌南王的意思,自己若做了王府的郡主,不只不得见母亲,连大门都不能出,对认父就更加排斥。即不能回去,就更不愿和昌南王再说话。低头看右脚被魏璧裹的像一只生怕露馅的粽子,鞋也穿不上,索性提起裙子单脚跳着就往外走,头上的挂珠金簪被晃的摇摇欲坠。 昌南王脸都黑了,欲要发作,又怜惜女儿,摇摇头叹一口气,无奈的吩咐魏璧:“子玉,你送她回去吧。我今日累了,改天再和她说话。” 魏璧看看昌南王,再看看单脚跳着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的藏花,不由也叹了口气,应了声“是”,追上藏花将她抱起,径直送回倚梅阁。 第六章 飞瀑似练夜如墨 第六章飞瀑似练夜如墨 昌南王府的药自然是最好的药,魏璧的剑法也是精妙绝伦,藏花虽然觉的疼的比平日里受伤更重些,不过是因为伤的地方特殊罢了。其实不过极小极薄的一块,第二天早上看就结了痂,五日后痂落,新痣已悄悄探出了头,小小的一点红,像作画时笔尖不小心滴落了颜料,平平的铺在雪白的宣纸上,还不曾凸起。 昌南王每日都来看她,身后总是跟着眉眼温柔、笑意晏晏的魏璧。他们也不多作停留,问问她的伤好的怎么样,衣食起居如何,有时带一点新奇好吃的东西,闲聊几句便去了。也有时候国事不是太忙,便吩咐魏璧留下陪她说话。魏璧说大军刚刚回来,他们忙着清点阵亡的人数,赶着给家属发抚恤金。还有立功的将士,也要有合适的封赏。离开王都这么长时间,积压的政事也要快点处理。藏花暗叹原来做王爷也这么不容易,竟比她们开门做生意还忙! 她年紀尚小,性格天真烂漫,生来除了喜欢习武,并不羡慕荣华富贵。主动削痣也不过是看上官清咄咄逼人,说的好像她处心积虑的谋取昌南王女儿的身份,心中气愤,不想让讨厌的人得逞。为这件事,反而更加厌恶王府的生活,心下打定主意,他们既然不放自己走,那自己便想办法走。 脚能下地行走的第二天,看守内宫长春门的侍卫便押着一身内监服色的藏花送到魏国老面前。 魏璧哭笑不得,亲自将她送回倚梅阁,嘱咐侍女好好看着小姐。 藏花第二天起床,便发现侍女跟的比前些日子更紧了,任她怎么命令,都不敢离的太远,更别说放她单独出去。好容易耗到天黑,她因说要洗澡,命侍女都退出去。侍女不敢违命,又以为守在门口,万无一失,便准备了应用事物,退出门外。藏花看她们一出去,便将长裙掖进腰中,站在后窗下伸手试了试高度,大概有三四尺不能够到。又跳起来一试,抓到窗沿没有问题。她进来前说怕关上门气闷,早有人已将窗户打开,此时,只要她一跃而起抓到窗沿,便能从窗户中钻出逃跑。 她暗暗提一口气,蹲身起跳,伸手一抓,身子便挂在墙上,宽大的衣袖滑到肩膀,圆润的小臂在粗糙的墙壁上蹭出一片血印。咬咬牙,抓着窗沿的手臂用力,身子猛地一长一翻,另一只手攀到了窗户的外沿,脚蹬着青砖的缝隙,人便慢慢到了窗口。探出头望窗外看了看,漆黑的一片。 花二娘是江湖卖艺出身,虽然没有什么高深的功夫,却最知道怎样使人身体柔软灵活。从小就给藏花泡药捏骨,是以藏花自小就身体轻盈,像这样的高度根本难不住她。只见她轻轻一跃,无声的落在地上。 “快点出来吧,我早就看到你了!” 藏花双脚刚刚落地,身子蹲着还没站起来,就被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后院粗大的梧桐树树干后走出来,轻轻哀求:“红香姐姐,求求你,不要告诉嬷嬷?” 藏花这才听明白,不是在说她,好像是两个小丫头,一个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另一个来抓她。便不起身,只听两人说些什么。 被叫做红香的说:“吃了晚饭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独你鬼鬼祟祟的说丢了什么手帕,独个儿出来找,我就知道你有事,快告诉我,不然看我告诉嬷嬷怎么收拾你。” 被抓的丫头吓的带了哭腔,老老实实的把事情说了出来。原来是新进府的丫头,听介绍她进来的太监说她娘得了重病,没钱医治,偷了府内几件银器,和哥哥相约在花园后墙根哪等着,拿出去变卖治病。 那红香倒是个满仗义的姑娘,听完事情后叹了口气:“你也怪可怜的——哎,都是穷人,不穷谁舍的女儿来伺候人呀。我就只当没看见你,你去吧。事发了可别把我说出来??????” 絮絮叨叨的说完,回身走了,偷东西的丫头千恩万谢,也抱着东西顺小道走去。 藏花心里暗叫一声“好巧”,待那丫头走出一段距离,悄悄的跟了上去。 那丫头显然路径非常熟悉,虽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她走走拐拐,前面总有道路出现在面前。黑暗中虽看不清楚,藏花也感觉离主殿越来越远,偶一回头望去,离宫别院连天,灯影里匍匐如巨兽,高高耸起的重檐翘角像猛兽伸出的爪牙,张狂的挥舞。脚下都是林间的小道,园中的花草树木像一团漆黑的纸上画了更黑的影子,一团团、一堆堆,矗立在地上。间或一声猫头鹰叫传来,声音穿透了身体,刺的人肝胆俱裂。 藏花生来胆大,不想那丫头也不害怕,只一个劲的往前走。藏花进王府虽有些时日,但初来时被拘在倚梅阁不得出门,待见过昌南王,又因脚伤不能走路,所以根本不知王府有多大。跟着走了不知多久,其间或林间树下、或石径盘旋、或陡然直上、或缓坡斜出,忽隐隐水声哗哗,穿过一带竹林,眼前豁然一开,虽黑暗中亦见三五幅水瀑,自山上直铺下来,打在山脚幽暗的深潭中,溅起碎玉般的水花。 前边的丫头突然回过头来,咯咯怪笑一声。 夜黑如墨,天地空旷,竹声飒飒,飞速下流的瀑布泛着死白的光芒,衬的这一声怪笑,如鬼魅的号角,刹那间风声呜咽、虫鸣凄凄、树影花影、列石如怪,都成群魔乱出,吓的人心惊胆颤。 藏花情知不好,转身往回就跑,不知何时竹林边已站着一人,从怀中掏出一把晶亮的匕首,迎着藏花刺来。 藏花腰如风中细柳,倒翻成桥,脚借势飞起,去踢对方手腕。持刀人见状收招,藏花空中倒翻一圈,已稳稳落在地上。看面前人身形,竟像是被叫做红香的那个,顿时明白自己中了二人圈套。尚不及开口问对方何人,身后气流突起,之前怪笑的丫头亦于背后攻到,手中寒芒是和先进攻的人同样的匕首。 藏花腹背受敌,施展起母亲教的一套空手夺白刃的功夫,闪跳腾挪,躲闪在两柄白刃间。花二娘教的功夫,施展起来如春燕斜飞、彩蝶起舞,都是花架子,为的是看着好看。多亏了藏花身体异常柔软,在舞的一团银花的双刃间如一条飘飞的长绸,弯折自如,常常在出人意料的角度。任刀来如电,也次次走空。 “换招”,见久攻不下,其中一人叫道,正是红香声音。二人袖中同时飞出一根皮绳,交叉从藏花两侧绕过,同时移形换位,刹那间已绕了几圈,藏花猝不及防,被捆住双臂,不能动弹。 二人迅速将藏花绑了个结实,红香开口说:“藏花小姐,您不是想走吗?奴婢这就送您。” 藏花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 引藏花来的丫头又咯咯笑道:“您别这么大声音,怪吓人的,这儿是王府的后山,轻易没有人来的,再大声音也没用。” 藏花心中暗算走过的路程,确实已离有人处甚远,便不再反抗。看二人手中举起晶亮的匕首,恐惧悄悄爬上心头。她想起母亲养育自己十六年,还来不及回报;昌南王和她刚刚相认,还来不及叫上一声爹爹;还有温润如玉的国老,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她已经失踪。她不想死,她只是想离开王府,和母亲过以前的生活。 她慢慢向后退,心中飞快的想着脱身的办法。 骗她的两个丫头亦步亦趋跟着她,匕首的寒芒如蛇吐信,时刻准备舔到她的身上。 她听到水声近在咫尺,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已无退路。 两个丫头都咯咯笑了起来,“藏花小姐,您跑不掉了,还是乖乖受死吧。” 藏花再回头看看深潭,将心一横,回头纵身跳入水中。 第七章 潭深一点飞鸿下 第七章潭深一点飞鸿下 倚梅阁中,灯火通明、人仰马翻、鸡飞狗跳,魏璧很快就接到了消息,一面命人禀告昌南王,一面匆匆来到倚梅阁。 伺候藏花的侍女早吓的语不成句,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禀报藏花失踪的过程。 魏璧随她们进了洗澡的净房,一大桶水兀自还冒着热气,证明人儿离开的时间并不长。魏璧环顾一下屋内,除洗澡的木桶外,只有一个红木雕人物祥云的衣架放在当中,并无藏身的地方,首先排除藏花先藏在屋中然后趁乱逃走的可能。再看后窗开着,听侍女们讲前门一直有人守着,那人只能是从后窗跳出去逃走。他又问藏花穿什么衣服进来,侍女俱说家常薄纱小衫,细绫百折长裙,屋内并无别的衣服。 魏璧微一思量,藏花在府中不熟,要逃走肯定不会走偏僻路径,那她就不会穿身上那套招眼的衣服,也不会穿侍女的衣服,因为侍女夜间随便活动也会引人注目,只有值夜的小太监没人注意。她肯定要跳出窗外后等侍女发现她不见,大家乱做一团时悄悄潜回房中换一套衣服再走。而她昨天被送回来后,一直有人寸步不离,根本没有机会再找一套太监的衣服。 想到这里,魏璧急道:“快去看小姐左天换下的太监衣服还在不在?” 收拾衣服的侍女闻声飞快跑去,片刻回来时手上捧着藏花昨天换下的那套太监服饰。 魏璧眉头皱了起来,走到后窗下默默思索。青砖的墙壁还留着脚蹬过的痕迹,地上有少许蹬落的墙灰,证明她肯定是翻过窗去的。那她跳下去以后到哪去了呢?脊背上突然爬上一丝凉意,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不对,是人,是遇到了人!魏璧觉得心像被谁攒在了手中,握的紧紧的,缩成了一个小疙瘩,生命中所有的东西都被挤了出去,小的只能容下她的吉凶。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的心真的大,只有真的不在乎。在乎的人,那怕你风吹草动,在他眼中皆是石破天惊。 他暗自掐住手心,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带来的侍卫飞快的吩咐:“搜府中偏僻的地方,一寸也不许放过。请王爷派信的过的嬷嬷去看三位少夫人的院子,快去??????” 心中无数个念头转换,如果要杀人,那个地方最安呢?藏花不是只掂的动绣花针的纤纤弱质,她是能将一个彪形大汉抬手间摔倒的女中豪杰,在近处动手,风险太大,一击不中,高声一呼,便难以逃脱。魏璧心中走马灯般的将可疑地点一个个转过,转到瀑布二字时,一下被他抓住,点亮了所有的希望。 藏花刚跳进潭中,透过竹林浓密的枝叶,灯光暗夜的星辰般穿过厚重的黑暗,还带来了静夜中穿行更快的声音:“藏花小姐”“小姐,藏花小姐”。 两个丫头黑暗中虽看不到对方,本能的一对视,说:“有人来,快走,等他们找过来,早没救了。”说完便联袂而去。 藏花在水中艰难的平衡着身体,使下沉的速度减缓,缩动被缚部位的骨节,慢慢的把绳子往上送。她在家中时常和母亲玩捆绑逃脱的游戏,对其中的技巧早已轻车熟路,是以跳入水中并非无奈求死,而是险中求生。不过水中自然不比平时,双脚无处使力,身体载浮载沉,四周无可依托,闭气之下力气也有些使不出来,水无处不在,缠裹着身体,挤出胸腔中最后一点空气,潭中的游鱼轻快的的划过她的脸颊,眼前一片暗黑,绳子略有一点松动。 哗啦一声,像巨石砸破水面,又像大鱼弹向空中,藏花的面前激起了一片水泡,一个黑影沉入潭中,不知是人是兽。黑影滑动迅疾,游鱼般靠近藏花身边,伸手抓住捆绑藏花的绳子,用力向岸边游去。 藏花被他拉到岸边,单手轻轻一提,放在地上。也不帮着解开绳子,就见身体一纵,也不见如何起步,抬眼间已飘出好远,再看时,已和暗夜融在一起,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剩下。 藏花身上的水淋淋漓漓的往下滴,天气虽已是夏天,山中夜晚还是有些寒意,深潭里的水又格外凉些,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冻得人直打哆嗦。藏花被救出水中,看见远处火把晃动,知道性命无碍,一口气松下来,才感觉身体如同虚脱了一般,腿脚绵软,跌倒在地。 此时魏璧已穿过竹林,手中的火把遥遥照见地上半躺的身影,提气纵身,空中一跃,已在眼前。 藏花欣喜的叫一声“国老”,声音直打哆嗦。 魏璧短促的“啊”了一声,扔掉火把,去抓藏花的双手。 藏花双手冰凉,握在手中如一块寒冰,刹那间驱走了魏璧手心所有的温度。 魏璧迅速坐下,双腿盘起,一面催促藏花:“快坐好,我来为你运气。” 藏花依言坐好,和他双掌合抵,收敛心神,放松身体,任他隔掌将流源源不断的内力输送过来。 初时,只觉的一股暖流透掌心而入,如水之源头,倾泻而出,行之渐有分支,流经奇经八脉,温暖四肢百骸。源源不断的热气行遍身,又逆流而上,聚致心脉,在身体内燃起熊熊大火,热气透体而出,如坐于骄阳之下,暖意融融。 魏璧长长吐了一口气,觉出藏花和他相抵的手掌渐渐有了暖意,也不多问什么,只说了句“我们回去吧”,将左掌松开,右手反握住藏花柔软的小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后也未松开。 扔在地上的火把早已熄灭,魏璧也不再燃它,牵着藏花的手向回走去。 第八章 执子之手愿偕老 第八章执子之手愿偕老 藏花被魏璧拉着,只觉的脚似乎都没有沾地,身体却飞快的前移,显见是施展了上乘的轻功。她想起初见魏璧,便被他点到穴道,点穴的手法迅捷无比,刚刚他为自己运功驱寒,内力之深厚叹为观止,这个男人不知还有多少功夫深藏不露?自己若是有他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被两个小丫头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附近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是搜寻的侍卫还在铺毯式一寸寸查找,魏璧也不理他们,只想尽快将藏花送回倚梅阁,免得被凉气侵入了身体。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藏花觉的比她去时快了不止两倍,已接近后三宫的范围,昏黄的灯光在黑暗的包裹中像蒙眼的行人,拼命的想走到更远的地方,眼看就要将他们纳入它的光亮之中。魏璧放慢了脚步,侧目看了看手中牵着的女孩,藏花湿透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略有光亮,便可看到剪剪倩影,身姿玲珑婉约,稍一思忖,将身上外衣脱下,披在她的身上。 倚梅阁门前,昌南王的贴身侍卫分左右立于门前,看到二人过来,朝院内高声喊道:“禀王爷,藏花小姐和魏国老回来了。” 话音落下,听到院中脚步纷乱,侍女们慌着跑出院门,来迎藏花。 魏璧放下一直牵着的小手,看着藏花还算红润的面色,放下心来,笑一下说:“你跟她们回去吧,我回去换件衣服再来看你。” 藏花听他言语温柔,脸色霁和,夜半奔波,丝毫没有厌烦愠怒,即不追问她为何深夜出逃,也不盘查怎样被缚落水扔在岸边。语气平常的仿佛她是和他在后花园中漫步,末了送她回房,犹自含笑说再来看她。 有些不解的看看披在身上的衣服,藏花抬头对着魏璧温柔注视的目光:“国老,我一点都不冷,你把衣服拿回去吧。” 小女孩尚不解风情,常年身着宽大的男装也许让她还未注意到自己越来越曼妙的身段,自小把自己当成男孩的她也还没有考虑到男女之防,这般天真烂漫的一句,魏璧有些失笑,又莫名其妙的觉的可爱的紧。 “快进去吧,主公一定等的急了。” 二人说话间,侍女已跑到眼前,看到混身湿淋淋的藏花有些吃惊,又看看魏璧在,一个个敛眉低首,不敢相问。 原来魏璧管理王府内务,治家甚严,最忌下人探听机密之事,妄言猜测,搬弄是非,以致流言四起,被外人所窥探。 “你们带小姐先沐浴更衣,告诉王爷,我即刻就到。” “是”,侍女恭恭敬敬听魏璧吩咐。 藏花在侍女的簇拥下踏进院门时,昌南王就站在檐下八角琉璃宫灯的灯影里,橘色的光芒投射在他饱经沧桑的面容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岁月消磨了他年轻的容颜,往事留下的痕迹清清楚楚的刻在脸上,轻一刀、重一刀,多少不堪回首,折损了英雄豪气,牵动了儿女情长。 他的脸上已经卸下了初听到女儿失踪的焦急神色,看到藏花走进院门,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对混身上下湿漉漉的藏花闪过一丝怀疑和关切,又看看后面,问:“子玉呢?” 侍女上前转述了魏璧的话,昌南王点点头,又看看低头一言不发神情倔强的藏花,叹一口气说:“带你们小姐下去吧。” 藏花沐浴完毕,只穿了一件粉色滚荷叶边薄丝小衫,下面依旧是月白细绫六幅百折长裙,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包着擦了半干,因是夜间,也不梳起,黑鸦鸦披在背上,衬着尚有婴儿肥的双颊飞上的被水气熏蒸晕染出的一片红霞,如春花初绽、新荷凌波。夜半奔波、被逼落水、生死悬于一线,在她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萎靡困顿,明眸如暗夜里唯一的星辰,熠熠生辉。 正厅中等待藏花的昌南王久久的盯着悬于墙上青梅的画像,藏花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仍旧没有回头,只悠悠一声叹:“要是你母亲还在就好了,有她陪着你,你就不会总想逃跑了。” 他说完转过身来,凝视着藏花,“你相貌挺像你母亲,性子却一点不像她。” 昌南王不由自主的又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的女人,如果她在,一定会把你教育的很好的。” “你既然不喜欢我,那又何必将我找回来?”藏花脱口而出。 昌南王并不为藏花的顶撞生气,笑道“虽然和你母亲不像,倒是十分像我。” 藏花从昌南王身边绕过,站在画像前仔细端详,又伸手摸摸画中人的衣衫:“你很喜欢她吗?所以很希望我能像她?” “是的,她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不过,我没说过一定要你像她。” “那你为什么又娶了别的女人?是和她认识的晚吗?” 为什么又娶了别的女人?昌南王被问住了。自然不是认识的晚,那为什么?为什么辜负了她最好的年华,为了王图霸业毫不犹豫的娶了别的女人?害的她香消玉殒,徒留漫漫的相思拉长了无望的岁月。 藏花看他不答,接着说:“她是怎么死的,你和我说说她的事情吧。”说完,顺势坐在身旁的榻上。 昌南王也在旁边坐下,悠悠的开了口:“我和你母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话音未落,院中有侍女禀道:“启禀王爷,魏国老到了。” “子玉到了,快进来吧。”昌南王答道,又回头对藏花说:“你母亲的事改日再跟你说,你且先把你今天晚上遇到的事情讲给我和子玉听。” 魏璧走进房中,藏花看他又换了初见他那日所着的蓝袍,夜风中走来,衣角微微掀起,人如芝兰玉树,步履优雅从容,看到新浴后粉衣垂发的藏花微微一怔,已躬身向昌南王行礼:“主公,臣已命人在府内加紧盘查,一遇到可疑人物立即拿下。” 说完看向藏花,目光已由严肃变的柔和:“藏花小姐,你是被谁引到后山瀑布旁,又被推入水中,又被谁救出。” 魏璧连声发问,好像事情的经过被他看到一般,偏又都问的是事实,藏花不服气的说:“我不是被推入水中的,我是自己跳进去的。” “噢”,昌南王和魏璧相视一笑,藏花还以为他们不信,飞快的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讲到最后黑衣人将她从水中捞出时,魏璧神色微微一变,说:“是了,应该是他。” “他是谁?”昌南王和藏花异口同声问。问完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失笑,觉的横亘在父女间浓雾般使人相对而如不见的疏离慢慢消散,笑容拨云见日,顿时生出亲近之感。 魏璧却不往下说,只答道:“主公,藏花小姐今天所遇之事绝非偶然,有人处心积虑要置她于死地,在臣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之前,还要多加防范。” 昌南王点头,起身说:“时候不早了,藏花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被折腾的够了,早些休息吧,我和子玉回去了。” 藏花有些不满他们分明瞒着自己的态度,秀眉微蹙,也不起身相送,昌南王走到门口时对魏璧说:“子玉,你明天忙完公务,带藏花回去看看她养母花二娘。” 藏花一下子从榻上跳了下来,这句分明讲给她听的话立马驱走了所有的不满,她高声说:“王爷,这是您说的,可不许反悔。” “叫爹,以后要记得叫爹。”昌南王已走出院门,余音消散在中夜微凉的空气中。 ------题外话------ 写这篇小说,是因为一个个人物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无比渴望将他们诉诸于文字,萦绕于人物之间的美好情感,总想一吐为快,不敢奢望多高的点击量,才疏学浅的我,更不敢指望借此成名。只是因为喜欢,愿意以此文结交一些同样喜欢古风的朋友,请偶尔点到的才女们不啬赐教。另外,前几天家中突发了一些事情,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断更,虽然我觉的拙作可能并没有人追文,还是十分抱歉。不过,不管有没有人追,我一定会将文更完,这是给自己的一个交待。以后我会尽量保持更新。 第九章 君臣对弈收残局 第九章君臣对弈收残局 昌南王和魏璧从倚梅阁出来,立即吩咐将行刺藏花的两个丫头的特征告诉各处盘查的人。 根据藏花所言,两个丫头设局引藏花去后山,是以和家人在偏僻处相见为诱饵。藏花听到她们家人能潜进王府,自然认为自己也可以随他们出去。但这个局显然不是仓促之间可以做到的。两人配合的如此默契,肯定是早就计划好的。那就证明二人早就知道藏花想逃出王府,并且守在这里等待机会。能做到这些,只能是府内的人。 魏璧在后山找到藏花,以他的轻功,如果立即带藏花回来,定能赶在刺客回到住处前派人守住各处院门,那刺客是谁,自然一目了然。但藏花被泡在千年深潭中,寒气入体,如不及时为她运功驱寒,定然会大病一场,也许还会危及生命。权衡利弊,自然是藏花的身体要紧。只是如此一来,耽误了一刻钟的功夫,刺客就潜回所居之处,再要找出,就要大费周折。 府中谁要害藏花?谁有害藏花的动机?幕后主使呼之欲出。 昌南王也不再回寝宫,一行人迤逦至昌南王闲来无事读书的内书房等待消息,侍卫在门外站定,君臣二人进了屋,小太监献过茶,便退了下去。 夜深人静,房内也无外人,魏璧和昌南王打横坐在常日对弈的小几旁,几上安放着白瑶玄玉制成的黑白二子,侧楸棋盘还有未分胜负的残局。昌南王执黑子说:“不如收拾一下残局如何?” 魏璧笑道:“主公雅兴,臣岂敢不从。” 方落二三子,魏璧不待昌南王发问,自己开口说:“臣刚刚收到京城飞鸽传来的消息,皇帝已下旨册封藏花小姐为郡主,实领临海郡。说是昌南有生女为贵的习俗,又是王家独女,理当享此尊荣。” 实封临海郡,那就意味着裂土封疆,为一方诸侯,地位等同于中洲诸皇子封国。重提昌南旧俗,不是告诉昌南国上下,藏花本是王位的继承人,阴差阳错错失王位,理当补偿。如此一来,让世子和两位王子心中作何想?根本就是为了挑起昌南内斗。 昌南王不答话,手中捏着黑子犹豫着往哪放。 魏璧接着说:“想必结果早在主公意料之中。” 昌南王将子落定,说:“我的打算不是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魏璧敲着棋盘沉吟一会儿,说:“主公二十年来松弛武备,自减兵甲,没想到皇帝还是放心不下。” “君子何罪,怀璧其罪。”昌南王催魏璧:“快落子。”感慨道:“我们昌南地处偏僻,民穷国弱,多亏了与中洲交好,才有今日繁荣之景象。我从来无心北上和中洲皇帝一争短长,唯愿两国永世交好,百姓不受刀兵之灾。无奈皇帝看我昌南日益昌盛,总是心存疑忌,我之所以不为筝儿、赢儿请封,就是知道皇帝定会效仿中洲汉家分封推恩,昌南六郡之地,若各自为政,分崩离析亦不远矣。” “王爷为藏花小姐请封,是因为小姐和世子非一母所生,怕小姐将来无容身之地。” “是啊,我没有保护好她的母亲,岂能让她再受制于人。不过??????”昌南王迟疑了一下,将拈起的棋子又扔进黑陶的罐中,有些试探的问:“子玉,你看藏花怎么样?” 魏璧面无表情的答道:“藏花小姐性格豁达、不拘小节,是英雄红妆、脂粉豪杰。” “只是太过倔强任性,早晚要吃亏的。” 魏璧不以为然说:“她年纪尚小,只要好好教导,自成大器。” 昌南王瞟一眼这个正襟危坐的的年轻男子,自他十六岁被带回王府,随侍左右、出谋划策、分忧解难,有着远超年龄的智慧和成熟,谁都知道他是王爷的左膀右臂。二十岁被拜为国老,总理府务、参赞军机,昌南王一刻也离不了他,对他比对三个儿子还要亲近。不过眼看他过了弱冠,又看着他年近而立,昌南王却始终不提他的婚事。三位和他年紀相仿的王子都娶妻生子,他却依然孑然一身。有知道内幕的,都猜测昌南王是为自己丢失的女儿留着他。 昌南王看着魏璧的目光不由自主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期盼:“子玉,你——喜欢藏花吗?” 喜欢藏花吗?魏璧只觉的心中一石击中、波澜顿起。怎么能不喜欢?他十六岁被昌南王带回王府,寻找王爷丢失的幼女就成了他的任务。他一笔一划的将她刻进人生,心中无数遍的描摹过她的模样,当看到小酒馆里一推一送间就将一个壮汉跌的四仰八叉的藏花时,恍若久别重逢。 这么多年,昌南王待他如子,却从不提他的婚事,他心思玲珑剔透,主公的意思岂能不知?他年紀轻轻,身居高位、文武双,外秉谦恭之性,心中却极是自负,是以多年来洁身自好,等闲女子看都不曾多看一眼。唯独藏花——少女娇憨的面容跳上心头,一颦一笑天真烂漫,看着她男儿壮志都化作了似水柔情,魏璧脸上不由自主浮上了笑容,语气中有着由衷的欢喜:“臣很喜欢藏花小姐。” 昌南王松了一口气,有些歉意的说:“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臣等的是自己的心,主公又何必介意。” 昌南王仍有些歉意说:“藏花年紀还小,我想再留她两年。” 昌南民俗,十六岁出嫁的女子比比皆是,年龄自然不算小。但藏花和父亲刚刚相认,昌南王自然想享一享天伦之乐。魏璧虽对藏花情愫暗生,看小女孩却很是懵懂,与其仓促成婚,还不如多加相处,待两情相悦,自然水到渠成。故道:“但凭主公做主。” 昌南王多年的心愿说透,心中畅快,在棋盘上连落几子,想起魏璧在倚梅阁没说完的话,问:“你刚刚在藏花那里说的是他,是谁?” 魏璧的脸色肃穆起来,愿来他送藏花回倚梅阁,自己去换衣服。因内寝宫离倚梅阁颇近,他终日陪伴昌南王,所以有衣衫置于寝宫中,故而就近去取。 因昌南王带走了大部分的侍卫去寻找藏花,寝宫中戒备甚是松懈,只有门口寥寥几个侍卫和殿中打瞌睡的老太监,看到魏璧走来都纷纷起身问好。魏璧吩咐传令将搜寻藏花的侍卫召回,命府中管事各处盘查晚上形迹可疑的人。 魏璧径直走进内殿换上衣服,心中突然一动,他想到找到藏花时藏花是被缚着的,那她一定不是自己爬上来的,谁会救了她又将她扔在岸边?如果是看到有来人仓促走掉的,那这个人这么怕人看见,肯定不是府中的人,那他又怎么潜入王府,来做什么呢? 他将服侍他的太监打发出去,看看放着藏花回王府时带回的包袱的箱子,大铜锁安安静静的挂在上面,没有动过的痕迹。趴上面仔细的看,铜锁铮亮如新,连一丝尘埃都没有。又俯身看地上,两截断发游丝般在他的动作带来的气流下飘荡,细看一下,其中一截还打着结。 那是他系在锁上的头发,锁的钥匙在他那里,没有人开过琐。内殿没有昌南王和他的吩咐太监也是进不来的。但发丝断落在地上,一定是有人开过锁。 有人趁乱潜进了寝宫,打开了箱子。 魏璧起身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铜锁,箱中的包袱原样摆着,却仍有两截断发落在箱底。 包袱也被打开看过,因为包袱打的结上也被他系上了发丝。 谁会对这样一个包袱感兴趣? 谁又会怀疑到这个包袱里藏着什么可以揭开真相的东西? 第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十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昌南王和魏璧的残局终究没有下完。 听到魏璧说装有藏花幼时衣衫的包袱已被人看到,昌南王放下棋子,陷入了沉思。 他自觉愧对王妃,因为复国报仇娶了她,又冷落她,害她抑郁而终。逝者已矣,本不想再追究当年的事。不想,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如此心虚,先是派人潜入内宫一探究竟,后又欲置藏花于死地。他如今尚且健在,大权在握,就有人敢这般对藏花赶尽杀绝,让他如何放心百年之后? 屋内一片沉默,烛花噼啪一声爆开,在深夜寂静的空气中弥漫着辛香的味道。书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有低沉的声音和守在门口的侍卫说:“我有急事要见王爷和魏国老。” 是王府管事太监丁忠的声音,昌南王出声道:“让他进来。” 丁忠踏进房门,一头拜倒在地,有些着急说:“启禀王爷,世子妃所居的漪澜院中有两名侍女晚饭误食毒菌,刚刚毒发身亡。” “哦”,怎么如此巧?昌南王和魏璧对视,心中不约而同想。 丁忠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个布包,将布包打开,是两双浅绿色布鞋,没有绣花,是侍女所穿样式,上面蒙着一层尘土,显的颜色乌蒙蒙的。他将鞋子举高到昌南王和魏璧能看清楚的距离,说:“奴婢遵照魏国老的吩咐,仔细查看了所有人今天晚上穿过的鞋,只有死去的两个婢女的沾满灰土。但是世子妃娘娘说今天下半晌她曾让二人去后山采菇,二人误采了有毒的菌菇,才中毒身亡的。” 这倒真是死无对证!想必两位侍女刺杀藏花之前,已被下了毒,不管是否得手,都要杀人灭口。仅凭两双沾了土的鞋,当然定不了这位昌南国未来的女主人的罪。 “你先下去吧。”昌南王摆摆手,对丁忠说:“告诉所有的人,都回去休息吧,将侍女的尸体带回去验查。” “欺人太甚”,待丁忠出去,昌南王从对弈的榻上猛的起身,在地上焦躁的踱来踱去,一双虎目中蓄满了狠厉的光芒:“这是料定了孤会投鼠忌器,竟如此明目张胆。”他抬头扫视一下未完的棋局,神情激愤,仿佛又回到纵横驰骋的战场,什么都不用考虑,挥舞着一把大刀就能所向无敌。 魏璧深知靖安将军在昌南的分量。昌南国十万兵力,除镇守各处关隘的六万守军,拱卫王都的新成营和成坚营各有兵力两万。新成营是昌南王从临海郡打回王都昌南时一手带出来的,自然听从王命;成坚营却是各处拥戴昌南王的割据势力组合起来的,以靖安将军上官保为首。昌南王复国二十年以来,当初拥戴的前朝老臣势力因重兵在手,每有不利于己的新政颁布,总是处处掣肘。而靖安将军因妹妹是王妃,外甥被立为世子,虽心中也不满新政剥夺贵族权利,给予百姓更多的人身自由;但还不至于挑头闹事。所以新政实行虽然艰难,却还不至于有大的乱子。 藏花的出现激发了所有的矛盾。她不是中洲没有继承权的公主,昌南上一代的王位还在女子间传承,昌南王继位完是个意外。新成营和成坚营矛盾历来已久,世子和靖安将军更为亲近,如果世子顺利登上王位,新成营的将士自然会被压一头,他们心中能没有别的想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昌南王如果有改立女儿的意思,新成营自然愿意为藏花所用。 所以他们如此不顾一切的想除掉藏花,没有藏花,新成营只有俯首称臣。 眼看棋是下不下去了,魏璧也从榻上起身,说:“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他把话题又转回包袱的事情上:“臣想不通的是,潜入寝宫的人和后山救藏花小姐的是否一人,他又是不是靖安将军的人。如果是,为什么要救小姐?如果不是,潜入宫中的目的又是什么?后山峰高崖陡,飞鸟难越,他在暗夜之中竟然来去自如,内力和轻功俱是登峰造极。如果他是靖安将军的人,主公以后要严加防范。臣怕他们一旦得知主公已经猜到当年次妃娘娘身死和藏花小姐失踪的事和他们有关,图穷匕见,不止是对藏花小姐下手,还会对主公不利。” 昌南王点头,说:“我原本的打算,为藏花请封郡主,将临海郡交给藏花和你,郡中陈以重兵,以你和藏花二人之力,外可抵御倭寇,内可牵制权臣,衡儿至差也能做个太平王。如今看来??????” 他生于王室,长于民间,性情磊落豪爽,有侠义之风,本不愿诛戮有功之臣,无奈对方步步紧逼。如此权臣,若遗与子孙,怕不做前汉之王莽、后汉之曹操?内挟懦弱之主,外令封疆之臣,昌南王族皇甫家被人玩弄于股掌矣! 魏璧知道昌南王意思,说:“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须从长计议。夜已经深了,主公还是安歇吧。” 第十一章 剑去如虹书万卷 第十一章剑去如虹书万卷 夏日里天气,天光微亮,东方的天空便红彤彤的一片,太阳迫不及待的爬上山头,将它包裹着万道金光的面庞一露,驱走暗夜最后一丝阴霾,新的日子在一片明亮中开启。 藏花惦记着第二天可以去见母亲,一夜不曾睡好,晨光微熹,她便起床穿衣。侍女们听到动静,也纷纷起身伺候。藏花由着她们梳洗妆饰,足足弄了半个时辰,窗外眼见得一片日光,才上下妥当。 “你带我去看看国老那里怎么样了。”藏花心中着急,对身边叫银屏的侍女说。 丫头们都笑道:“小姐太心急了,魏国老这会儿刚结束了晨议,大概还没有用早饭,就是吃了饭,还要处理过紧急的公务才能走。再说,小姐也还没有用饭呢。” 藏花那里等的住,吩咐道:“银屏,你带我先去看看,我回来再吃饭。” 银屏面有难色:“小姐,大王昨天晚上刚吩咐过,要奴婢们严加防范,不能让小姐再遇到危险。” “青天白日,我又不向偏僻处走,出了门到处都是侍卫,能有什么事?”藏花说着已经起身望外走去。银屏无奈,只好嘱咐人准备早点,带两个小丫头跟了上去。 出了长春门再往前走,建筑物便不似后宫房舍那般极尽工巧,于细致处见长;只见殿宇巍峨、楼阁轩敞,尽显王家气派。主仆四人沿着一色水磨方砖的甬道从存心殿西面穿过,再向西一拐,比起前面尽是大片日影的三大殿,花木渐渐繁盛起来,脚下也变成了铺着各色鹅卵石山水人物花鸟图画的小路。佳木葱茏,枝叶交错,密密的遮住了日光。晨风在这里被满目的绿荫筛去了骄阳送于它的炎热,吹的一路急行微有汗意的藏花一阵凉爽。再望前行,隐隐听见水声淙淙,小路尽头是一八角菱形洞门,门上首一块白璧般的石块上篆字写着“景园”二字,银屏说这便是魏国老居住的地方了。 进的园去,便见一带清溪横穿,引的是后山的活水。溪旁假山堆叠,奇石嶙峋、高大的梧桐树下青苔遍生,遍布的浓荫下几只花冠彩衣的孔雀悠闲的走来走去,见人来也不害怕。藏花觉的有趣,放慢了脚步趋上前去,刚一伸手,却听得“扑棱棱”一声,眼前的孔雀展开它巨大的翅膀飞到了假山顶上,单脚站在一块巨石上仰着骄傲的头对藏花看都不屑一看。 藏花有些失望,转过假山,一条回廊直通三间清厦,回廊的木栏上放着各种盆景。白瓷的大盘中小石子堆起的惟妙惟肖的山峰上嵌着精致的彩绘木亭,亭中还有泥捏的小人指头肚大小,却眉目清晰、须发飘然:水桶大小的瓦盆里栽着半人高的各色果树,纤细的枝丫上果实累垂可爱,藏花忍不住凑上去闻,果香浓郁、溢于鼻端;另有青松翠柏、奇花异卉、不可胜数,都在廊上依次排开。 这景园原是昌南王的外书房,极是清幽雅静。自魏璧进了王府,昌南王极是喜爱他人物俊雅、心性聪慧,便让他居于此园,君臣二人常在园中读书对弈、畅谈朝政。 藏花对园中之物甚感新奇,步步留连,将至长廊尽处,突听到有兵器破空之声,抬头一看,清厦前空旷处一团白色人影裹在银色剑光中,原来是有人在园中舞剑。藏花定睛细看,长剑去时如蛟龙腾空,收时似流云四散,横扫时雷霆千钧,单挑时奇峰突立,剑锋四起,如千军万马,映日流光,似火树银花。一声清啸,剑收人立,舞剑人气定神闲,正是国老魏璧。 房前有一手臂粗的长青藤爬在铁制的架子上搭起了凉亭,绿荫里有红石桌,桌旁摆着几个青瓷鼓凳。魏璧收剑放于桌上,对着犹自如痴如醉的藏花叫了声:“藏花小姐!” 藏花如梦方醒,提起裙子快步跑过去仰头一脸钦羡的望着魏璧:“国老,你可真厉害!” 魏璧但笑不语,有小太监过来将桌上的宝剑拿走,又捧了一盆清水,魏璧净过手,方见另一个小太监提一个红漆食盒过来。魏璧问:“小姐用过早饭吗?” 银屏抿嘴笑说:“小姐急着要来,连饭都不顾得用了。” “你们回去吧,让小姐在这里吧。” 银屏恭顺的应了声“是”,带着两个小丫头退下。 魏璧这才回头看着眼中依旧闪着钦羡目光的藏花问:“饿了吗?” 藏花点点头,她昨天晚上折腾了半夜,早晨早早爬起来,又走了许多路,早饥肠辘辘。 提食盒的小太监在魏璧的示意下将早点摆在旁边的红石桌上,是四个白玉骨瓷碟里盛着现烧的小菜,海碗里垒着黑黄白三色鸡蛋大小的馒头,炖盅里熬的甜栗松糖粥一揭开盖子香气四溢。魏璧招呼藏花坐下,藏花看着满桌子简单却不失精致的食物食指大动,毫不客气的拿起馒头一口咬掉半个,又夹了一筷子菜塞入口中。 魏璧看她毫无一般女孩的故作矜持,举手投足一派天然,自在洒脱中并不见一点粗鲁,愈发显的可爱,脸上满面的笑意,将粥盛一碗放在藏花面前说“喝点粥,别噎着。” 藏花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与魏璧目光交汇处莞尔一笑。朝阳已从东方红色的云海中跳了出来,升到天空高处,阳光如花朵一般怒放,映照着笑容也如花一般灿烂。 一顿饭二人都吃的格外香甜,藏花第一次觉的王府的早饭如此美味,小太监收去碗碟,另有人侍候洗漱,接着便有香茶送了上来。魏璧并不用茶,嘱咐藏花也待会再用,因要处理几件紧急公务,让藏花到房中歇息等待。 藏花目送魏璧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起身来到房门前,掀开紫竹细篾的门帘,一只脚刚踏入房中,目光轻轻一扫,就被惊的立在了门口,另一只脚都忘在了门外。 屋内满满的都是书。 三间清厦中间并未隔断,甚是阔朗,西壁一张乌木床上挂着素白的帐子,中间摆着和床一般尺寸的紫檀木书桌,桌上书卷垒的高可遮人,除此之外,只有上接房顶的大书架倚墙放了一屋,每一架上书都放的满满当当,何止千卷万卷! 半晌,藏花方收起了惊诧,轻轻迈进房中,不由自主的从架上抽出一本书,慢慢打开,泛黄的纸张上手抄的蝇头小楷笔画清晰,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那是一本“孙子兵法”。藏花携书坐在书桌前的藤椅上,翻了几页,虽看的不甚懂,却觉的十分有趣,便接着看了下去。 正看的入神,院中有踏踏的脚步声响起,走的似是甚急,魏璧留下侍候藏花的两个小太监扬声问:“国老这会儿不在,你有什么事急成这个样?” 来人显见和他们都认识,也不客套,着急的说:“快去告诉魏国老,长丰巷的花夫人走了。” 听得“长丰巷”“花夫人”,藏花腾的站了起来,几步抢出门外,急问:“什么叫走了?你快说清楚!” 来人穿着侍卫的服色,头上的铁盔歪着,看起来并不认识藏花,疑惑的看看藏花,又用询问的目光扫一下小太监。 小太监忙说:“这是藏花小姐,你有什么话,快回禀小姐。” 那人忙躬身施礼,说:“魏国老命小人和同伴共四人扮做百姓暗中保护花夫人,……” 藏花听他还要讲前因后果,急道:“别啰嗦,捡关紧的说。” “花夫人今天早晨不见了,酒店里是别人在卖酒,他们说花夫人将酒店卖了,还留了一封信……” 藏花不待他说完,早心急如焚,厉声说:“快带我去马厩。” 两个小太监彼此看看对方,不敢听命,说:“小姐,还是先去告诉国老。” 来报信的侍卫有些迷糊,嗫喏的说:“小人来时的马尚在园门外。” 藏花闻言,不再看他们,甩袖向外走去。只听得身后小太监喊:“还不快去禀报魏国老!” 第十二章 相逢意气为君饮 第十二章相逢意气为君饮 昌南王府出了内宫长春门,前面再过承运门,便可向南经端礼门而出。藏花骑马飞奔在王府阔大的甬道上,马蹄急雨般敲打着地面,声音急促的就像她跳动的心。路过的太监、侍女、侍卫纷纷避让,惊愕的停住了脚步,直到马上衣裙飞扬的人影消失在视线外,才有见过藏花的失声叫:“是藏花小姐!” 守门的侍卫远远便看到一骑飞至,马上人宝冠华服,绝不是侍女;又是少女打扮,自然也不是三位少夫人。昌南王府中只有昌南王新被找回的独女藏花,侍卫们纵是没有见过,也大概猜出了是谁,是以并不敢强加阻拦,任藏花纵马而出,才在后面大叫,牵马去追。 藏花一路奔行,绕过繁华的街市,捡偏僻无人处疾驰,半个时辰功夫,便到了长丰巷。巷道两旁的民房低矮,遮不住日光,刚吃过早饭时候,日影便到了门前。藏花在门前下马,阳光热烘烘的照在身上,使她不由想起冬日里和母亲依偎在门前,一边晒的昏昏欲睡,一边听母亲絮絮叨叨的讲着以前行走江湖时所见的奇人异事。那时候,阳光多么温暖,不似夏日里这么炙烤的人心烦。 她走进门去,店中一男一女,四十上下年纪,穿着粗布衣衫,正趴在那里使劲的擦着桌子,看到有人进来,微微有些吃惊,上下打量了藏花一番,男的开口问:“姑娘看着不像来我们这样的小店的客人,是找人吗?” 藏花一把抓住对方问:“原来的老板娘呢?她去哪儿了?” 男人看着衣饰不凡的藏花,不敢反抗,嗫喏的问:“你、你是什么人?” 女人见状过来一边扯藏花的手,一边说:“以前的老板娘走了,听说她捡了昌南王的女儿,得到了一大笔赏赐,去了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她留下了一封信,我们已经交给了王府的人。” 藏花颓然放开手中的衣领,男人忙退后几步离藏花远远的看着。藏花再问他们,只知道花二娘左天收过他们的钱,约好了今天来接店,来时却不见了人影,桌子上放着书信和房子的契约,书信已被在景园见到的侍卫拿走。 没有看看信上的内容,藏花有些后悔,但花二娘如果在信中写明了去向,又怎么会不告而别,又怎会不托接手的夫妻二人传个口讯?可是她又为什么要走?难道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藏花想到昌南王,会不会是昌南王派人逼走了她?只觉的一时间心乱如麻,又有些不甘,出门跃身上马,向城门方向奔去。 昌南王府存心殿中魏璧看罢花二娘留下的书信,向昌南王道:“主公,臣见过花夫人平日里记账的笔迹,看不出什么破绽。” “此事甚是可疑!”昌南王在殿中来回踱步。 “不管是怎么回事,还是要先找回藏花小姐。” “藏花太任性了,待将她的身份昭告六郡,认祖归宗,一定要好好管教。” “守门的侍卫已经前去追赶,臣有些不放心,藏花小姐性子倔强,还是臣亲自去一趟吧。”魏璧有些担忧的说。 想起刚刚经过的后山之险,昌南王有些心惊,颔首道:“你快去吧,别的事回来再说。” 出城门十余里的官道上,行人稀稀疏疏,藏花放慢了马,左右观望,每遇到一辆马车,都上前寻问。众人看她衣饰华贵,却独身一人,都甚是诧异,又看她容貌美丽、神色焦急,都好言回答。她一辆一辆车看过,没有花二娘的踪迹。 一直找到下午时半晌,眼看金乌西坠,天色将晚,因天黑城门就会关上,藏花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到城中。一路上心中盘算,还要不要再回王府?本想浪迹天涯寻找母亲,又想到天下之大,凭一人之力,如何寻找?入了城,将头上首饰尽行取下,到成衣店中买一套男装换上,金尊玉贵的王府大小姐霎时又成了宽袍大袖的假小子。 奔波一日,觉的肚中饥饿,在街边随便找了一个小店坐下,要了一个菜一碗米饭,吃完又要了一坛酒。 她自幼卖酒,甚是量大,不知不觉间一坛酒已见了底。心中左右思量,觉的还是回王府请求昌南王派人寻找母亲比较有把握,如果真的是昌南王逼走了母亲,不实心出力,自己就算走遍昌南,也要找到母亲。 打定主意,叫了声小二,打算结账,一摸身上,才发现换衣服时神思恍惚中竟将收在包中的首饰丢在那里没有拿。她自进王府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上那里会带银钱,本是想拿首饰给店家当饭钱,这会儿只好陪了个笑脸说“小二哥,我是昌南王府的人,出来的急,忘了带钱,明日着人送来双倍,还请和掌柜的好好说说。” 小二蔑斜着眼打量了藏花一番,撇撇嘴道:“别介,客官,我不要双倍,您就今天该多少给多少吧。” 藏花正为难间,邻座一人道:“小兄弟多少酒钱,算在我这里” 声音虽不大,入耳清晰,竟似是绕着屋子转了一圈,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来。 藏花听母亲说过,这样的人大抵是武林中的高手。她也随着众人的目光向那人看去。那人身高和昌南王不相上下,只是有些劲瘦,双目湛湛,寒芒如铁,一柄刀鞘漆黑的宝刀横在桌上,泛着丝丝的冷气。冲藏花一笑,“在下殷萧凌,小兄弟还能饮吗?” 藏花爽快的坐在了他桌前,“多谢兄台慷慨解囊,小弟就陪兄台再饮几杯。” 二人推杯换盏,不觉间暮色四合。对方酒量甚豪,藏花却已经醉了。殷萧凌扶藏花出了酒馆,看藏花东摇西晃站立不稳,只好送她回她说的昌南王府。 穿过狭窄的小巷,走过热闹的晚市,回王府的路要经过一个荒无人烟的乱坟岗。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满地的荒草经风一吹,在月光中摇晃着,像是老人的故事中鬼怪的触角。藏花素来胆大,酒醉后更不害怕,和殷萧凌埋头走路。 殷萧凌突然停住了脚步,手摸向了腰间的黑刀。藏花也感觉到了什么,抬起朦胧的醉眼,不由的抽了一口冷气。 不是鬼,是十几个黑衣蒙面的人,手中的剑都已出鞘,晶亮的剑身反射着月光,吐信的毒蛇般吓醒了藏花浓浓的醉意。 殷萧凌把藏花推到身后,慢慢抽出一把和刀鞘一样乌黑刀刃却如一道闪电般明亮的宝刀。 刹那间刀光剑影,十几把剑齐齐绕过黑刀,直奔藏花而来。 藏花虽然酒醒了,身体却不听使唤,被殷萧凌提着左躲右闪。十几把剑竟伤不了他们分豪。殷萧凌无意伤人,只想带藏花寻隙脱身,黑衣人却紧贴不放,一时緾斗在一起。 藏花被他提来提去,眼花缭乱。刀剑交接的缝隙间看到另有一队人马从远处围来。她正心中叫了声不好,却听到一声“藏花小姐”,正是魏国老的声音。 第十三章 少年侠气横剑游 第十三章少年侠气横剑游 魏璧带人追到长丰巷时,藏花已经离开一顿饭的功夫。看着貌似老实懦弱的店主夫妇瑟缩着靠在柜台后张大惊恐的眼睛看着来势汹汹的他们,魏璧顾不得怀疑二人,也追问不出花二娘和藏花的去向,只好沿街寻找。幸而藏花一个美貌少女骑着高头骏马,衣饰又与众不同,很是惹人注目,马上有人指了方向。不过他们一路边走边问,耽误了许多功夫,那里赶得上快马加鞭的藏花?待追到城外有人告诉他们看到骑马少女已转回城中时,藏花早已换上不起眼的男装,再也问不到消息。 凭空一个人在人烟稠密举袖成云的昌南城内就这么不见了,魏璧心中思忖,光天化日之下,藏花又身怀武功,遇到危险的可能不大。她几次三番欲离开王府,这次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是她没有就此远走高飞,寻人不见后就折回城中,显然是还打算回王府。她性格虽然有些鲁莽,却并不愚笨,应该是想到回去求助昌南王是更好的办法。 出来寻找藏花的人马被魏璧分成六路,前五路守住回王府的各个岔路,最后一路分散在城中寻找一个大眼睛的俊俏少年。 藏花从小一直穿着男装,骑马的美貌少女莫名的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魏璧马上想到是改换了男装。 昌南城中二十年歌舞升平,繁华异常,特别是夏日,每到晚上,华灯初上,城中灯火通明,夜市上行人摩肩接踵,竟是比白日还热闹几分;只有回王府的路上有一乱坟岗,是昌南王当年攻城时与叛军交战之处,阵亡的将士被就地掩埋,因此人迹罕至。魏璧便带人守在此处,听到打斗之声,借着月光看到时藏花身形,便出声呼叫。 藏花叫一声:“国老”,魏璧已腾空飞到眼前。殷萧凌提起藏花抛给他,藏花软软依在国老怀中,诧异的看着刚刚还不想伤人的殷萧凌手起刀落,十几人倾刻间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在地上。 藏花宿醉醒来,已是第二日早晨。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窗户时,殷萧凌抱着刀立在窗前的桂花树下。此时已旭日高升,满把的阳光洒在他一身的黑衣上,更衬的身材修长,面目俊朗。 藏花惊喜道:“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进来的?”她揉揉有点发痛的额头,记得左晚在国老的怀中睡熟前,听到国老的声音:“大侠可是人称黑刀侠的殷萧凌殷大侠吗?”以后的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殷萧凌闲闲笑道:“我要进来还有何难?” 藏花探头看看一院子歪歪倒地的侍女、侍卫,点点头道:“确实一点都不难。” 殷萧凌打量了一下藏花:“我来问问我救的人的名字,小姐愿意赐告吗?” 藏花爽快的说:“我叫藏花,把花藏起来的藏花。” 殷萧凌又认真看了看藏花,笑道:“还真是一朵藏起来的花,一朵会喝酒的花。那么藏花姑娘今天还愿意陪我再喝几杯吗?” 藏花摇摇头:“我要请昌南王帮我找我的母亲。” “昌南王?”殷萧凌有些诧异的说:“你的父亲?” 藏花是昌南王的女儿,他昨天晚上已从魏璧的口得知,所以诧异的并不是藏花的身份,而是藏花生疏的语气。 藏花尴尬时得殷萧凌仗义疏财,之后又和他把酒言欢,被黑衣人围攻时,他为了萍水相逢的藏花拔刀相助,身上尽是济危扶困的侠士风骨,藏花即觉的和他性情相投,又钦羡他武艺高强,心中已拿他当朋友相待,便把和昌南王如何相认、母亲怎样失踪的事情详细告诉殷萧凌。 殷萧凌听完说:“你倒不必再去找昌南王,我今天来找你时,街上看到官差拿着画像寻人,画上的人是一中年妇人,应该就是令堂。” “是吗?”藏花微微有些意外,心中仍有些怀疑,斜眼瞟一眼窗外,目光似要穿透重重院落,轻声说:“谁知道是真找还是装模作样。” 一个是将藏花抚养长大的养母,一个是生身之父,殷萧凌不好置词,低头想了想说:“我在江湖上还有几个朋友,如果藏花姑娘不嫌弃,可以请他们帮忙留意。” 藏花心中一喜,黑刀侠名满昌南,在江湖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为人嫉恶如仇。这几年倭寇在六郡流窜,无恶不作,常听到被黑刀侠惩治,救过不少百姓的性命,黑刀侠之名,便是从被救之人口中传出来的。他交游广阔,为人所敬仰,若他帮忙寻找母亲,就算昌南王不尽力,自己也有希望找到母亲。 欢喜之下,看殷萧凌一直倚在桂花树下和自己说话,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殷大哥,请屋里坐吧。” 殷萧凌摇摇头,看看藏花说:“想出去吗?” 藏花使劲点点头:“每天关在这个小院子里闷死我了。” “那我们可以在城中车马行问一下,花夫人走时肯定要雇马车或是买马的。” 藏花一跃而起,飞快的去洗脸梳头换衣。 殷萧凌抓起藏花飞上墙头时,魏南风的脚刚好迈进了门槛,他只看到院中花枝颤动,墙上衣袂抚过,徒留疏枝横斜,人声悄悄。 第十四章 国老妙计安天下 第十四章国老妙计安天下 魏璧头天晚上在乱坟岗找到藏花时,藏花被殷萧凌抛进他怀中,只抬头迷迷糊糊的看他一眼,便沉沉睡去。殷萧凌快刀如电,眨眼间十几个刺客就部殒命。魏璧心中狐疑,想此人出手为何如此狠辣,倒像是杀人灭口一般。但看他手中的黑刀和精妙绝伦的刀法,很像是在临海一带专杀倭人的黑刀侠,故而开口相问。 殷萧凌并不隐瞒,自言昌南王在临海一战,倭人大伤元气,现在已没有贼寇踪迹,他在临海无事可做,便来了昌南。 江湖人物,做事但求快意恩仇,殷萧凌浪迹江湖,下此狠手似乎也像他的行事做风。三年前,倭人刚刚来沿海劫掠,昌南内地防范疏漏,四五十个倭人竟长驱直入,过昌南边界的廊山蹿入中洲境内,如入无人之境。殷萧凌得知后,千里追杀,一夜之间,将几十人杀的一干二净,就此名震天下、誉满江湖。 殷萧凌听到藏花喊国老,即知是昌南魏国老。魏璧也不隐瞒藏花身份,虽颇遗憾没有活口查询刺客来历,却觉的殷萧凌这样的侠义之士,定不会供人驱使;况且,他如果要杀藏花,藏花早已没有性命,又要这些刺客何用? 殷萧凌对藏花的身份并不在意,看藏花已无危险,便告辞而去。 魏璧将藏花抱上马去,置于身前,月光照在怀中人儿的脸上,朦胧可见睡眼弯弯,醉后嫣红的脸颊像两个熟透的苹果,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嘴角绽开一朵微笑,呼吸之间尽是浓浓的酒气。他轻轻的摇头,微微叹了口气,只觉得一日的担忧化作满腔柔情,也不扬鞭,任马儿慢悠悠的晃回王府。 二人回到王府,昌南王已闻讯等在倚梅阁。看到睡得人事不醒的藏花,昌南王也只有摇头叹气,君臣二人只好命人好好侍候,便回内书房去了。 昌南王已从回来报讯的侍卫口中得知藏花又一次遇刺,两日里女儿接连死里逃生,他的眼中已经燃不起怒火,只觉的身体里弥漫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神色灰败的看着魏璧说:“子玉,我是不是不该把藏花找回来?” 魏璧从来没有看到过昌南王这样,他山峰一样的身躯像被人抽去了底部的基石、失去支撑的力量,慢慢的松动、一点点的坍塌。看着这个年近半百对他来说亦君亦父的男人,心中不忍,说:“主公,藏花小姐的事,我们还没有出手,就已经输了一半。” “为什么?”昌南王疑惑的问。 魏璧在海棠红珍珠点钧瓷壶中倒一杯茶,双手奉于昌南王,昌南王并不接杯,抬头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们和藏花小姐没有任何关系!”魏璧将杯子放在昌南王身旁的竹漆小几上,声音斩钉截铁的说,一向温和的双目露出果决的眼神。 他退后两步迎着昌南王探究的目光继续说:“对方忌讳藏花小姐,无非是怕小姐争夺王位。他们与小姐有杀母之仇,就算主公无意传位于小姐,他们也要置小姐于死地以杜绝后患。只要杀了小姐,世子就可以顺利继承王位,他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他们要做的事情有效却简单,而主公,小姐和三位王子都是您的骨肉,您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受到伤害,所以前瞻后顾,处处掣肘,怎能不被动呢?” 一番话说的又急又快,就像是从昌南王的心窝里掏出来一般,昌南王神情悲切的说:“我怎能让藏花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魏璧放松神色,撩袍坐在昌南王对面的藤椅上,语气也和缓起来:“主公,他们要快,迟则生变;我们却只能慢,缓缓图之。” “臣反复思量。”魏璧抬头看一眼昌南王,昌南王听他话语间成竹在胸,支起了身子,微微向魏璧倾斜,听他继续说道:“主公是中兴之主,譬如中洲汉之光武、唐之肃宗,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雄才伟略,功绩可比开国。但汉虽亡于宦官外戚,根源却在后汉本来就是在各地豪强世家的拥立下建立的,成尾大不去之势,一旦君主幼弱,朝中有奸佞之臣欺君罔上,不但不能勤王除奸,反倒趁火打劫、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如篡位自立之董卓、江东之孙策、河北之袁绍、荆州之刘表、益州之刘璋,各自为政,父亡子袭、兄终弟继,将王土据为己有。唐亡于藩镇,也是肃宗无力削弱节度使的权利造成的。致使后来藩镇林立,争相称王,唐亡之后先后竟有十六国,百姓离乱六十余年,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之叹。主公一世英雄,定不愿遗祸于子孙。” “依子玉之见,该当如何?” 魏璧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昌南王只觉的一洗胸中郁闷,双眼炯炯,凝神直盯着魏璧的双眼。 “解除靖安将军的兵权,彻底根除守旧势力。” 昌南王以手叩桌,微微沉吟,自他扫平六郡,就仿效中洲,以科举取士,又在国中推行均田制,鼓励权贵释放家中奴婢,禁止民间蓄奴;二十年来,已颇见成效。不过虽屡颁禁令,各世家豪族仍肆意强占民田、买贫民为奴,视国家法度如无物,上行下效,国中无土之民日多,饥寒交迫,而权贵手中良田千顷,豪奢无度,为维护地位,他们排挤科举进身的寒门官员,把持要职,阻挠改革,早成了新政的毒瘤,欲除之而后快。 可剜去毒瘤,是有可能要命的!他们手中有昌南近半的兵力,一着不慎,一国之王求为小民而不能得,六郡数百万人将再次陷入战乱,昌南王不得不反复斟酌,问:“子玉可有良策?” 竹漆小几上安放着龙龟仙鹤顶荷叶承露盘烛台,盘中燃着指头粗的蜜蜡牛油烛,因已点了好一会,纤细的烛芯露出半截手指那么长,火焰熊雄,快速的融化着蜡烛,蜡泪滴落盘中,其状如山。魏璧只顾盯着烛光出神,伸手在桌上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将烛芯剪掉,顿时觉得眼前猛的一暗。 “主公所忌者,不过成坚营两万兵力,这两万兵士,未必便是靖安将军的。”魏璧放下剪刀答道。 “此话怎讲?” “主公推行均田令已二十年,深得民心,而豪强贵族倒行逆施,百姓敢怒不敢言,主公惩治这些作威作福之徒,天下自然额手称庆。到那时,主公只需发一道诏旨,成坚营士兵愿归原籍种田者,分给土地,愿为国家效力者,待年老归家时,双倍给地,还怕两万大军不顷刻间归主公所有吗?” 这几句话,魏璧已在心中想了数年,因事关重大,一直不敢宣之于口,此时一旦说出,便再无顾忌,接着说:“所谓擒贼先擒王,主公可重申法令,侵占民田者罚没土地,买良民为奴者入罪,死人者偿命。据臣所知,靖安将军在宁海郡抢占民田、草菅人命,何止数桩?主公可命人暗中查访,一旦证据确凿,可突然发难,擒上官保只需一上将耳。” 昌南王听的心潮汹涌,好战的天性顿时被激起,双目炯炯,在室中踱来踱去,思考着魏璧的话。 突然,他停在魏璧面前,紧盯着魏璧的双目问:“土地呢?当初复国时从叛将手中夺来的土地早已分给无土的农民,那来的土地分给成坚营的兵士?” “主公忘了?”魏璧淡淡一笑:“靖安将军成擒,宁海郡的万顷良田还不够分吗?就算不够,只要稳住了成坚营的两万将士,那些贵族手中没有了兵权,主公便可以查退他们多年来侵吞的田产,自然就够了。” “就这么办!”昌南王一掌拍在几上,钧窑的茶杯连着茶托跳了几跳,茶水洒了一桌,笑道:“子玉真乃济世之才也!” 魏璧神态自若道:“芯长不剪,蜡烛不能久燃;国贼不除,国家岂能长治久安!” 第十五章 荐王子将军筹谋 第十五章荐王子将军筹谋 昌南王规矩,早晨寅时末起床,卯时中在存心殿召见大臣,商议军国大事,就是仆人们口中的晨议。魏璧晚上和昌南王商议至深夜,昌南王便留他在书房同寝,所以早晨起床梳洗毕,昌南王乘步辇前往存心殿,他持剑护卫于侧。 昌南王在殿外下辇,魏璧亦步亦趋,君臣二人前后进殿。 殿中大臣听到太监唱喝声,早跪成一溜,俯首称千岁。昌南王径直走向中间宝座落坐,方有一声平缓而有力的“平身”传入地上俯首拜倒的众人耳中。 待众人窸索起身,可见为首者是一面白微须、身材适中、一望而去便知常年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正是靖安将军上官保,字幼安。他年紀和昌南王只差两三岁,看起来却比昌南王年轻十岁,一双狭长上挑的凤眼,嘴角常挂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像要随时要表达对人轻蔑和骄傲。 昌南国老一职虽位居从一品,官高爵显,却半是王府家臣,所以并不随众排班,只侍立于王座之后。 “大王。”一长须老者出列躬身道:“臣请大王为膝下两位嫡次子请封。” 昌南王虎目微睁,打量了一下这位头发已经花白,三缕长髯的国相,身上穿着洗的半旧的紫织云鹤滚海浪纹官服,精神矍铄,一双温方端和的眼睛丝毫不见苍老浑浊,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清朗。 这是一位真正的正人君子,姓郭名知字长行,年轻时曾在中洲游历,三十岁回到昌南,正逢叛乱叠起,六郡分崩离析,终日混战,最严重时,城郭一日内三易其主,百姓无人管束,盗贼蜂起,各路叛军只知横征暴敛,不管民间疾苦。郭知回到安海郡扈县郭家村时,村中稍有势力者持强凌弱,肆意抢夺穷苦孤寡乡民田产者甚多,官府不管不问。他义愤填膺,带苦主上门讨要。每到一家,请村的乡民前去做证,在门口请苦主和欺人者将事情讲清楚,一旦证明是无故抢人田产,不管对方是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还是家财万贯的富商巨贾,都毫不胆怯,义正言辞的劝人归还土地。乡民看他身材矮小瘦弱,却如此侠肝义胆,心中都暗暗敬佩。那些欺人者看他大义凛然,任你辱骂恐吓,毫无惧色,又看众人愤然的目光,不得不乖乖就范。后来,乡民凡有纠纷,便请他裁决,他都能处置得当、不偏不倚,令人心服口服。久而久之,方圆十里内,诸事都听他调停。昌南一片战火,处处硝烟弥漫,只有他所在郭家村周围,一派太平景象,因此美名远博,连乱军也不敢轻易前去骚扰。 昌南王复国后,亲自请他入朝,拜为国相,主持均田之事。这位郭国相常言:天下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平生所愿,便是天下耕者有其田,是以均田令在他的推行下才冲破重重阻力,艰难施行。 王府每日都有快马、信鸽从中洲京城带回朝中最新发生的事情和皇帝最新的旨意。魏璧早上刚起身,就收到了消息说皇帝已经明发册封昌南王幼女为临海郡主的旨意,行人司派来册封的张、许两位行人已自帝京出发,由陆路至泉明州转水路,在临海郡登陆,过宁海郡到达昌南郡王都。 即已明发诏旨,昌南的各位大臣府邸私下派去帝京常驻的幕僚肯定都传回了消息,这位郭国相知道昌南王让女儿实封临海郡,又犯了拗脾气,在殿前逼着为两位王子请封。 昌南王有些犯难,这个倔老头可不好惹。他避了避郭知紧追不放的目光,心想:怪不得人都怕这个身高不过五尺、体重不足百斤的枯瘦老头,连他这个在刀山火海里摸排滚打出来的人碰上他光明磊落的目光都不敢逼视。有些心虚的叫着郭知的号说:“陶园公,昌南从来没有册封儿子的先例。” 郭知毫不退让:“昌南旧例是女主天下,大王难道要传位于临海郡主吗?” 昌南王差点没被惊得跳起来,十几个参加晨议的文武官员相顾失色,这样敏感的话,也只有这个万事无畏的老头子敢当庭讲出,都斜眼偷偷看靖安将军的脸色。 上官保却稳如泰山,垂头侍立,连看都没看郭知一眼。 半晌,昌南王方道:“世子早已册立,国相此话不妥。” 郭知马上接道:“大王英明,我昌南几百年女主治世,积贫积弱,而大王君临六郡后,我国兵强马壮、杨威于天南,可见女子生来无胆无识、少智少力,只宜家中相夫教子,大王即无意易储,为公平见,请为两位王子请封。” 郭知在中洲游学十年,颇有儒家士大夫的风骨,但也深受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对昌南女主天下的旧制很不认同。当年次妃独宠之事他亲眼目睹,而次妃亡故后十六年,昌南王从不近女色,可见用情至深。藏花被找回后,立即被封为郡主,中洲皇帝以昌南旧制为由,实封临海郡,这便不能不令人猜测昌南王的用心,难免有偷机钻营者推波助澜。为免临海郡主一枝独秀,与世子分庭抗礼,故而他咄咄逼人,一定要为二位世子请封。 两个次子是一定不能封的,撇开中洲皇帝的居心不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增加靖安将军手中的筹码而已。昌南王心中暗恨这老头子过于耿直迂腐,但郭知这人认死理,如果不能说服他,他是不达目的是誓不罢休的。 昌南王本不善言辞,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能劝服郭知。魏璧看昌南王为难,正欲开口,上官保突然前行两步立于郭知身旁躬身道:“大王,郭相国的话臣不敢苟同。” 昌南王和魏璧心中顿时都纳罕,郭知所求,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刚刚君臣二人心中还不约而同想郭知这样当众逼宫,难保靖安将军背后没有令人调唆,这会儿他竟自己出言反驳,都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好男儿岂可仰赖祖荫?”上官保仰起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当年叛军谋逆,先王遇难,社稷倾、山河碎,大王流落民间,如明珠陷于瓦砾、黄金埋于尘土,然明珠终有一日重见天日,黄金难掩光芒,大王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重整山河,难道是仰赖中洲皇帝封爵的吗?” 这位昌南国的国舅,手握重兵的靖安将军,平日寡言少语、心机深重,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这番话,对昌南王极尽赞誉,显见只是铺垫,魏璧心念一转,已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他话还没说出,不好辩驳,只在心中默默思考对策。 上官保略顿一顿,接着说:“再说中洲前朝,滥封宗室,诸皇子生来便有王爵,不思进取、骄奢淫逸,以致亡国之日无一人可扭转乾坤,可见生为王子,更当如大王一般自建功业,不可如弱女子一般仰仗父兄置办嫁妆来安身立命。何况……”他看一眼魏璧,笑道“魏国老当年年方十六,让百万家产于从弟,只身追随大王,如今功成名就,很是令人敬仰,想必也同意让两位王子随军历练,待为国立功后,再行封赏。” 一番话,说的堂堂正正、滴水不漏,还暗贬了藏花。国相郭知也没了话,捋着花白的胡须连连点头。魏璧心中暗暗佩服,心想:此人心机之深不可估量,怪不得各门阀都唯他马首是瞻,因心中已想好对策,只淡淡一笑,并不置词。 见魏璧并不接话,兵马司指挥使石坚出列立于上官保后道:“大王,新成营新缺两名偏将,正好给两位王子练手。” 此人是上官保心腹,二人一唱一和,配合的天衣无缝,目的显而易见是想借皇甫筝和皇甫赢控制新成营。 昌南王以目视魏璧,魏璧微微一笑道:“靖安将军所言极是,主公也早有此心,已选了秦雍、高曙、宋乾、李盟四位饱学之士为军师,帮两位王子出谋划策。” 上官保微微一怔,这位昌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老果然名不虚传,反应如此敏捷。此事他已谋划多日,故意让人在郭知面前言昌南王对儿子不公,知道以老头的脾性,定会冒死谏言,他便可以借势荐两个外甥掌管兵权。老头为王子请封,肯定没人想到他会反对,正好可以趁昌南王没有反应过来时顺便将自己的心腹再安插几个放在外甥身边,以便在新成营上下结交。没想到如意算盘只打对了一半,顷刻之间,魏璧竟连人选都安排妥当,只好作罢。又想这样的文武才,三个草包外甥只知妒忌人家比自己得父亲宠爱,却不知笼络。女儿说这魏璧和刚找回的野丫头十分亲近,若昌南王真的有意将女儿许配于魏璧,以此人之才,为临海郡主谋取王位,才当真难以对付。 昌南王赞许的看着魏璧,说:“就依子玉所言,此四人都熟读兵法,正可早晚教导二人。” 第十六章 情绵绵静夜生香 第十六章情绵绵静夜生香 昌南近海,又地处天南,气候温暖湿润,境内河道纵横,一条条绿缎似的小河从房前屋后绕过,围着青砖黛瓦的民房自成院落。这些近水的人家,在河道里用细网圈起一群鸭鹅,悠哉悠哉的浮在的水面,时而吞食一口河面上的浮草。 浮光掠影,一只体型硕大的水鸟“吱啊”一声飞过对岸,斑斓的羽毛惊鸿一瞥,划碎了水中的云天。 河岸上两人合抱粗的柳树连年纪最大的老人也说不出是何年栽种,头发般细密的枝条随风飘拂,临水照影,顾盼生姿。藏花半躺在树下的大青石上,看着头顶上的浮云聚了又散,太阳被渐浓的暮色一点点的遮去光芒,平日里生气勃勃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迷蒙,黑珍珠般的眼珠半天都不见转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树下殷萧凌斜靠着树干,目光一直停留在藏花身上。 从早晨找到傍晚,问过了城中所有的车马行,没有一点收获。 藏花已经累的一步都不想再走了,躺在河边的大石上半天一动都不动,也没有一句话。 殷萧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陪着她在这里发呆。 眼看天色已晚,殷萧凌只好叫她说:“藏花,我送你回王府吧?” 藏花从大青石上坐起来,无精打采的说:“真不想回去,王府里好没有意思。只是找不到娘,我又能到那去呢?” 殷萧凌与藏花认识短短不到两日,虽已知眼前这个姑娘颇有些与众不同,还是有些诧异,说:“贵为昌南王女,不日就将受封郡主,以后身份金尊玉贵,多少人求之不得,你有什么不满意呢?” “那是你没有尝过被关在笼子里的滋味。”藏花有些愤愤道,想起进王府这些日子,关在十步就能走到门口的小院子里,穿着拖地的长裙,梳着高耸的云髻,步摇上串珠的流苏一走路就晃的她老担心它会掉下来,不能跑,不能跳,不能练武,不能出门,还一不小心就险些丢了性命,真没觉的有什么好的。 她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光着脚将河水用力一踢,水花高高扬起,映着落日霞光,散落的珍珠般洒向水面,砸碎了粼粼波光,河底的波光云影一齐荡漾。 “我天生最爱练武,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练成绝世武功。”藏花有些懊恼的说,她回过头来看着殷萧凌,眼睛突然一亮,赤脚跳起来叫道:“你的武功这么厉害,不如你教我怎么样,我拜你为师!” 说完想了一下又道:“国老和你是我见过的武功最厉害的两个人,可国老好忙,我都不好意思求他,你教我好不好?”她拉住殷萧凌袖子,满脸希冀的看着他。 殷萧凌笑笑说:“我不收徒弟。” 藏花眼中的光芒立刻暗了下去,失望的蹲下身去埋头穿鞋,待穿好起身时,脸上已经释然,轻轻一笑道:“没关系的,殷大哥,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带我出王府,谢谢你帮我找我娘,现在我要回去了,希望以后还能和你见面。” 江湖人物,一般把功夫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如果是绝招秘技,连门徒也不肯轻传,殷萧凌的拒绝也在情理之内,因此藏花只是一瞬间的失望,马上就想通了,不过,想通是想通;,还是有些遗憾,连笑容也觉的闷闷的。 “那我送你回去吧。”殷萧凌锐利的双目若有所思。 藏花和殷萧凌跳进倚梅阁的院子时,西方的落日还努力的散发它最后一丝余光,月亮却已隔空升起,院中有一人仰头看着这只有夏日里才能看到的景象,温和中透着一丝凉意的声音道:“昌南王仰慕大侠已久,恨不能一睹风采,殷大侠要来王府,尽管从大门进出,何必越墙而入?” 说完回过头来,平静的看着刚刚站稳被吓了一跳的藏花。 自进王府,害他忙碌担忧,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虽然他脸上神色一如平常,藏花还是不由自主的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叫了声:“国老”。 魏璧的目光扫过垂首立于他身旁的女孩,看不出任何情绪。那一声国老怯怯的,使平日里总是坚定飞扬的声音换成了南国少女千里水乡里浸润出的特有的软糯,如微风抚过夜色,月光摇动水波,令人心中涟漪顿起。 早晨晨议刚刚结束,顾不得用早饭,便迫不及待的来看她,却只看到她与人越墙而过的背影。想着她着急要找母亲,他不忍阻拦,又看和殷萧凌相伴,自是没有人可以伤她,吩咐下人不许声张,待处理完一日的公务,便在院中等她。 他目光扫过藏花之后,落在殷萧凌身上,静静地等他回答。 殷萧凌毫不在意的说:“殷某草莽之人,不惯王府礼节,怕冲撞了王鴐,还是这样来去自在。”说完抱拳道一声“告辞”,双脚一提,身子已腾空而起,快速掠过空气激起的气流涨满了他的衣袖,如大鹏展翅一般在话音消失之前已连半片影子都看不到,远远的又传来中气充沛的浑厚声音:“我不收徒弟,可我没说过不教你武功。”压低的声音如飘浮于空气中的游丝,纤细的像随时会断掉,却清晰如附在耳边。 藏花顿时喜形于色,拊掌而笑。 魏璧心中正叹殷萧凌内力之精纯已到了可以收放自如的程度,不知怎的就跳出藏花在后山遇险被陌生人所救和衣衫被人偷窥的事来,以殷萧凌的内力武功,做此事游刃有余。听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藏花求他教授武功,他又不愿收藏花为徒,这会儿答应不以师徒之名教授藏花,到底是什么居心? 他看看暮色苍茫中面容已经模糊的藏花,身上是她昨天穿回来的那套宽大男装,因一日奔波神情有些疲惫,溢满了欢喜的眸子里目光却晶莹灿烂,衬的整个人在微暗的夕光中如明珠般宝光流转,令人炫目。她身上,总是有着一种光芒,容貌、衣衫、身份、穷困、劳累都不能遮掩,如阳光穿透浓云,烛光刺破黑暗。 殷萧凌为什么对藏花这么好?是一见如故,还是一见倾心,抑或别有所图?天真烂漫的少女孩没有见识过人心的险恶,对人一片赤诚,他却不能不多留一点心。 看藏花神情雀跃,魏璧叫了声“藏花小姐”,叫完又笑道:“哦,皇帝已下旨封小姐为临海郡主,册封使已自帝京出发,不日即可抵达,待行过册封礼,小姐就是我们昌南王府的小郡主了。”继而又一转话题问:“你很喜欢习武吗?” 他不追问她私自出府,语气里也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藏花觉的松了一口气。她长于民间,对国家典制并不知晓,有些好奇皇帝给的封号,仰起头问:“为什么叫临海郡主?” 魏璧解释道:“是实封临海郡。” “什么叫实封临海郡?” 看看藏花脸上的疲惫之色,魏璧问:“累不累,你先坐下歇着我再给你说。” 院中的青梅树下侍女早已放下乘凉的竹榻、圆桌,桌上的天青色窑变釉钧瓷茶杯、茶壶放在鸡血红的茶船上,青色欲流、红色若溢,颜色绮丽若云霞,是魏璧亲自从库房挑选送来的。看到魏璧来,圆桌旁又放了一张碧色莹润如玉的竹椅。 藏花早就累极,依言过去坐在榻上,魏璧从壶中倒一杯水递给藏花,藏花一饮而尽,看着竹椅上虽坐时仍身姿挺拔的魏璧,等他继续说下去。 “实封临海郡就是以后临海郡就归小郡主所有,可建府、可立庙、可征税、可置官、可养兵,列土封疆,位同诸侯王。” 藏花睁大了眼睛,虽然不是很听的懂魏璧的话,大概意思还是知道的,她进王府这些日子,其实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将被封为郡主的事情,也没有完接受自己的身份,乍一听魏璧的解释,被吓了一大跳,就这样自己就成了一郡之主?可自己什么都不会,从来都不想当这个郡主呀? 她摇摇头说:“国老,你告诉大昌南王,我做不了这个郡主。” 一大早的晨议上,为了藏花的临海郡主之位,那些人费了多少心思?他们汲汲营营的权势富贵在这个小女孩这里竟不值一提,比不上她和当垆卖酒的养母岁月平安,也不及江湖刀客的一句承诺,心中如此纯净,使人不由起了怜惜之意。 魏璧脱口而出:“不用担心,有我呢。” 藏花有些不解的看了看他,并不知道他说的“有我呢”是什么意思,却还是莞尔一笑,觉得他说的对。她自进王府以来,见到魏璧的次数比见到昌南王的次数还多,两次遇险,都是他及时出现在身边,衣食住行,皆由他悉心安排,如此温柔体贴的男子,生平所未见,只觉的有他在身边,便是什么艰难的事情也能迎刃而解,两日来因母亲出走悬起来的心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伸手将插在发间的木簪拔出,黑发如瀑倾泻而下,半倚在榻上轻轻的闭上眼睛说:“国老,我好累,好想我娘。” 魏璧心中软的一塌糊涂,柔声道:“花夫人在信中说她只是想去看看以前走过的那些地方,主公也已经吩咐各地方官员,一有消息立刻禀报,过一段时间,说不准花夫人自己就回来了。” “真的吗?国老,娘会回来的?”藏花依旧闭着眼睛,轻声问道。 “是的,一定会的。小郡主以后在临海郡建府,也可以将花夫人接到身边,以尽孝心。”魏璧语气坚定的说,又道:“所以小郡主以后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止是武功。” “是吗,那可真好,娘每天都陪在我身边,国老……”藏花的身子慢慢歪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小,话还没有说完,就倒在榻上安然入睡。 魏璧起身将榻上备的薄毯轻轻盖在藏花身上,吩咐远处一直侍立的侍女待会再叫小姐起来沐浴更衣,便悄悄退了下去。 其时,太阳已彻底沉入西方的黑暗中,正是月上柳梢,银光铺满了整个院落,溶溶夜色中枝头梅子的甜香随风飘散,魏璧又回头看了看树下沉沉睡去的女孩,乌发逶迤拖于枕畔,睡梦中偶见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如蝴蝶振翅,身上虽着阔大的男装,仍是不可错认的少女风华。 第十七章 接圣旨册封郡主 第十七章接圣旨册封郡主 禹朝的册封使官鴐半个月后在临海郡登陆,昌南王令临海郡郡守路常迎候天使。两位行人在城中略作休整,就在路常特派的五百营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向昌南郡而去。十日后张、许两位行人到达王府,昌南王命鸣炮开正门,率三子一女和三个儿媳于承运殿接旨。 藏花听不懂圣旨上说的那些官话,伏在地上偷偷打量和自己一溜跪在昌南王身后的三位哥哥。昌南王的三个儿子年紀相差不大,看起来都在二十上下,相貌和父亲也不相似,倒是都长了一双极似舅舅靖安将军的丹凤眼,身材也不如昌南王那般高大,皆是中等,比起在女子中偏高的藏花不相上下。三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藏花,因此也偷眼相看。 此时天气已进五月,时近酷暑,又连日里没有下雨,早热的人只恨身上的衣服累赘。藏花身上却因为接旨的缘故衣饰周整,额头上浸出密密的汗珠,一张粉嫩圆润的俏脸被热气蒸的莹白如玉,衬的乌溜溜的大眼睛越发有神。三人看到那双神似昌南王的眼睛心中都有些不自在,王世子皇甫衡还好,二王子皇甫筝和三王子皇甫赢目中不免有些愤愤,圣旨上礼部官员饱学之士润色过的溢美之词虫蚁般带着皇帝压倒性的权威强行进入耳中,钻进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成附骨之恨。 正使张行人张凝宣旨毕,昌南王接过圣旨供于案上,其余众人也谢恩起身,副使许鸣和张凝一起参过王鴐,被魏璧带去后殿奉茶。昌南王向藏花招手说:“藏花,来见过你的哥哥们。” 因花二娘数日来没有一点消息,藏花对昌南王颇有怨言,即疑心母亲是在昌南王的逼迫下无奈离开,又怪昌南王不许她离开王府,如果她早一点回去,母女二人见面,也许母亲就不会不会不告而别。父女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回到了原点。若不是魏璧一再说花二娘如果出事的话肯定不会没有一点消息,现在的情况证明人暂时是平安的,让藏花耐心等待,藏花早就亲自出去寻找。 “该是我们恭喜妹妹才是。”皇甫筝、皇甫赢对视一眼,走到藏花面前躬身道:“恭贺临 海郡主。” 自魏璧那晚告诉藏花皇帝册封的圣旨已下,就陆续开始教她王府中的礼仪。每日傍晚,青梅树下,晚风徐来,银屏带着小丫头们备下冰镇过的新鲜瓜果,现泡的清茶,便悄悄退下。他总是如期而至,身上衣衫素雅,脸上笑容清浅,端端正正的坐到她的对面,和她闲话昌南国上上下下官员的逸闻趣事,待人接物的礼仪被他穿插讲出,不但不觉的厌烦,还记的十分清楚,白日里嬷嬷稍加示范,便熟记于心。 两位哥哥抢着和她见礼,于国礼倒没有毛病,可当着昌南王和一众家臣仆人的面,分明是给她难堪,她早闪到旁边敛衽还礼道:“藏花不敢当,两位王子太客气了。” 上官保听女儿说藏花礼仪粗疏,特意叮嘱两个外甥不要耍王子脾气,在人前对藏花执礼要恭敬,越恭敬越能让人看到昌南王的偏心,越能使更多的人为两位王子不平,要是藏花再大大咧咧受礼,就更可以让人觉的新封的临海郡主高傲自大、恃宠而骄,人心自然就站在世子的一边。 昌南王看他们兄妹说话如此疏远,暗自叹了口气,回头问世子妃道:“清儿,宴席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上官清身上穿着大衫霞帔,头上的翟冠彩绣辉煌,热的她险些透不过气来。为一个不知那里捡回来的野丫头受这样的罪,心中正自不忿,昌南王发问,不得不陪着笑脸答:“都已准备妥当,王都所有诰命的请柬都已送到,明日宴席安排在后苑的荷花池旁,那里开阔,大树又多,最是凉快,爹爹看怎么样?” 昌南王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藏花初来乍到,你们几个做嫂嫂的要多关照。”又对藏花道:“来谢过你三位嫂嫂。” 藏花依言过去施礼,三人还礼。一家子见礼毕,旁边内监、侍卫、侍女一齐拜见郡主,恭贺藏花受封,昌南王命赏赐众人,大家喜气洋洋的下去准备次日的宴席。 昌南上下得知昌南王父女团聚,又得皇帝封赐,纷纷前来贺喜,外郡官员虽不能亲至,也有贺礼送到。昌南王忙着接见大臣、验看礼物,世子妃又忙着督办宴席,两位少夫人也要帮忙,就只剩下藏花反倒是个闲人,被送回倚梅阁练习认祖归宗的祭祖礼仪。 直到傍晚,火烧云燃尽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芒,藏花一天都没有见到魏璧的影子。中午他派人将朝廷赐的翟冠霞帔送到倚梅阁时,说是陪着来册封的两位行人用饭,到藏花吃过晚饭,将乘凉的桌榻摆好,仍不见他来,心中便有些烦闷,信步出倚梅阁,过长春门,不由自主的向景园的方向走去。 前三殿的方向传来细细的乐声,婉转悠扬,喜悦缠绕在乐师的指端,轻挑慢捻,便随着乐声如水般漫过整个王府,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见到藏花纷纷恭恭敬敬的叫着郡主。 昌南王正在前殿宴请天使,藏花想到魏璧此时一定和昌南王一起陪客,便避开人来人往的大道,沿着鹅卵石漫成的小路至一凉亭倚栏而坐,觉得这满府的喧嚣热闹好像和她毫无关系,原来离了母亲,纵有满堂宾客,也不过是孑然一身。 母亲在那儿呢?她也知道女儿已经是昌南的郡主了吗?她留下的信躺在梳妆盒的底层,信中说让女儿乖乖的等着她,那她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她不知道,郡主的荣华如果要用离开母亲来换,女儿一千个不愿意。 月亮不知何时在树梢轻轻一跃,就到了半空,因正是朔日,圆如银盘、清辉似水,映的远处檐角悬挂的宫灯的光芒暗淡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露水打湿了裙摆,藏花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昌南王府建在山上,不管天气如何炎热,入夜即凉。魏璧命人送扶醉的张、许二位行人到驿馆休息,又送昌南王回寝宫,趁着月色,也不提灯,独自走着回景园。刚转弯踏上石子路,看到藏花的侍女银屏带着两个小丫头守在路口,再望前一看,亭中有一人独坐,托腮沉思,更深露重,她却衣衫单薄。 魏璧快走几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轻轻披在藏花的身上。 藏花回头看是他,淡淡的笑了一下,在这样一个觥筹交错、欢歌笑语的晚上,因她而车水马龙、宾客如云的王府里,她的笑容如此落寞。 心像被轻轻的刺了一下,轻声问道:“小郡主好像不开心?” 藏花苦笑一下说:“终日关在这深宅大院里无所事事,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魏璧绕到她面前笑道:“那我帮小郡主找点事情做如何?” 藏花看到他腰间的佩剑在月色中宝光灿灿,心中一动,跳起来扯住他的衣袖道:“国老,你教我剑术好不好?” 殷萧凌原答应要教她武功,只是自那一晚一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本是萍踪浪影的江湖侠客,神龙见首不见尾,藏花早已对他不抱希望,转而来求魏璧。 魏璧帮她拉好一跳之下有些滑落的披风,将衣带打结,看她恢复了生气的面庞,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略一思索说:“我可以教小郡主剑术,不过小郡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藏花瞬间生起气来,粉唇嘟起,双颊鼓鼓,斜斜的瞥了他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 魏璧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小郡主先别生气,我的条件很简单的。” 藏花稍稍气消,问:“什么条件?” 魏璧道:“我先不教小郡主剑术,我先教小郡主读书。” 想起那日在他房中看到堆的小山一样的书卷,藏花饶有兴致的说:“见国老之前就听人说国老最善排兵布阵,我那日在国老书房看到一本孙子兵法,讲的就是打仗的事吧?” 魏璧摇头道:“我先不教小郡主兵法。” “那教什么呢?”藏花满脸疑惑。 “我先教小郡主诗经。” 藏花虽仍有些疑惑,还是开心的确定:“真的?” 魏璧点头道:“每日晚饭后我去为小郡主授课。” 藏花仰头看他,魏璧眼中荡漾着月色,正俯视着近在咫尺满脸欣喜的小女孩,声音柔软如水,在他的唇齿间轻轻滴落:“夜已经深了,我送小郡主回房吧。” 一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她被夜风浸凉的小手,温热透过掌心轻轻摩挲她的薄茧透了过来,她温顺的随他回去,随行的侍女早已不见踪迹,月光下,唯见俪影成双。 惊鸿一舞君不见 第十八章惊鸿一舞君不见 南郡王府后花园的千荷池里因还不是花期,只看到绿油油、碧莹莹的荷叶铺开了足有十来亩,伞面大的叶子挨挨挤挤,将一池清波盖了个严严实实。沿池边隔三五步植垂柳一棵,都有一二十年的树龄,枝繁叶茂,遮起半间房子大小的绿荫。 王府的宴席便是沿着池边摆在柳荫下,一边是招待朝中官员的男宾席,另一边是由世子妃带着藏花和两个少夫人的女宾席。大家隔着阔大的荷花池,只隐隐听到一边觥筹交错,影影看见另一边衣香鬓影。 因来人众多,昌南王便不怎么招呼,只让儿子们挨桌劝酒。魏璧虽和昌南王最是亲近,又长居王府,终是臣子,这样的场合却不便越俎代庖的帮忙,只在挨近昌南王自己的席面上默默吃酒,有同僚过来便闲话几句。 昌南王想藏花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场面,三个嫂嫂又心中都对她不满,有些放心不下,向魏璧招手叫他过来。 魏璧忙起身到昌南王席前问:“主公有什么吩咐?” 昌南王指指桌上的一盘蜜瓜说:“这个是中洲北方高原的特产,甘甜如蜜,皇帝千里迢迢御赐送来的,只得一篓,你送去与藏花她们尝尝。” 魏璧心领神会,笑道:“臣遵旨。” 夏日里天气,越是中午,老天爷偏和人作对似的,一丝风没有。热的衣饰周整的诰命夫人们不住的摇动手中的扇子,空对着满桌的珍馐美味没有一点食欲。魏璧带着端着蜜瓜的小太监绕过荷花池看到藏花时,她端端正正坐在上官清的旁边,头上的九翟冠上的流苏静静的垂着,大小花树高耸的金丝花蕊颤都不曾一颤,大红的霞帔衬着她珠圆玉润的面庞,神情是无可挑剔的端庄。只有眼角的余光扫过微笑而来的魏璧时,峨冠博带的年轻国老细心捕捉到其中压抑的厌烦。 她从早晨五更里被叫起,穿着套的礼服戴着足有五斤重的翟冠去奉先殿拜祭先祖,将名字记入宗碟,算是正式认祖归宗。好不容易结束那些繁琐的礼仪,回倚梅阁连早点也没好生吃,就被催着换上吉服随世子妃到长春宫接见前来贺喜赴宴的诰命夫人们。等她们挨个拜见完毕,九翟冠压的脖子都快断了。却还要强撑着和态度不冷不热的上官清一起陪这些夫人们入席。这会儿看到魏璧,与这些贵妇虚与委蛇半日有些焦躁的心情不由放松下来,目光一直迎着信步走来的他。 那些昌南国大大小小事情的实际执行者,遍布王都几乎所有官衙的官员的夫人们,都对昌南王这个自幼丢失的女儿、一回王府便列土封疆的临海郡主十分好奇,按礼拜见时不敢明目张胆的细看,这会儿都悄悄打量着藏花,随着藏花的目光,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百川汇海般落在魏璧身上。 这些夫人们,其中有一半想过让这个位高权重又一表人才深得昌南王倚重的年轻国老成为自家的东床快婿。此时看到平日里礼数周里总让人感到莫名的疏离的国老,面上春风暗度,目中柔情似水,径直到藏花身边停下,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明白了。 魏璧俯首看着默然静坐、仪态万方的藏花,暗想多日来潜移默化的功夫看来没有白费。亲手将蜜瓜放在世子妃、两个少夫人和藏花共坐的席上说:“这是皇帝专程派人送来的蜜瓜,主公让臣送来给几位少夫人和小郡主尝尝。” 四人忙起身谢过昌南王赏赐。重新落坐后藏花捏起一块蜜瓜尝了一口说:“真甜!”又拿起另一块递给魏璧“国老,你也尝尝吗。” 藏花拘束了半日,和三个嫂子又话不投机,正百无聊赖,看到魏璧便有些恋恋不舍之意。欲要留他,看看满坐的女眷,自己心中虽没有男女大防的念头,也不好意思开口。 大庭广众之下,魏璧虽知道藏花不耐烦这样的场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接过蜜瓜说:“世子妃娘娘和小郡主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上官清突然道:“魏国老且慢,还有一件事烦劳。” 大家本来都侧耳细听王府上下都盛传过从甚密的国老和临海郡主说些什么,上官清一开口,纷纷转过了目光。 魏璧将手中的蜜瓜重又放回藏花面前的玉碗中,躬身道:“请世子妃示下。” 上官清笑道:“中洲晋朝时有一陈寿修三国志,其中吴国大都督周瑜雅好音律,时人云‘曲有误,周郎顾’。今魏国老人物风雅,实是我昌南之周郎。我娘家有一小妹,最善歌舞,今随家母为临海郡主作贺,愿为郡主献舞,不知魏国老可愿一顾?” 众人本就凝神听他们说话,席间正鸦雀无声,上官清又声音清朗,临近的几桌都听得清楚。她本是靖安将军夫人唯一的嫡女,一说是娘家小妹,皆猜到是上官保妾室所生的庶女。 魏璧暗自思忖她的用意,面上坦然道:“世子妃过奖,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上官清命人看座,侍女搬椅置于藏花身后。藏花回头看着魏璧一笑,只觉得他留下来自己便自在多了,对上官清要做什么并不在意。 上官清低低吩咐随身的侍女几句,侍女匆匆而去。少时,便听到乐声悠扬,丝丝缕缕飘飘荡荡不知从何处传入耳中,调清曲雅,一扫胸中烦躁。正细细搜寻来处,咚、咚、咚三声鼓声响如春雷急雨,令人精神一震。却不知何时荷花池中横放了一面大鼓,鼓上有一女子身着素白纱衣正舒臂起舞。正逢风起,女子身姿纤纤,衣袂飞扬,耀眼灿烂的阳光泼洒在她身上,照的白衣胜雪,恰如一朵白莲凌波摇曳。 乐声又起,伴着广袖流云,裙如花开,回旋婉转柔若无骨,盈盈凌波欲随风仙去。美丽自女子飘飞的裙裾花香般弥漫出来,淹没了所有人的眼睛。男宾席那边觥筹交错的声音消失了,夫人们手中的扇子忘了摇动,藏花看的目瞪口呆,直觉的那一片光亮中迎风起舞的人儿如同海市蜃楼中的幻境,生怕眼睛一眨就无影无踪。 魏璧在藏花身后击节叹道:“神乎、仙乎、佳人乎,翩若惊鸿!” 藏花回头看他,他目光清澈如水,二人相视一笑,又各去观舞。 少倾,乐罢舞止,莲叶下一小舟分拂而出,女子跳入船中,悄然远去。 众人心中怅然若有所失,久久不能回神。 上官清扫一眼沉醉其中的魏璧,轻笑一声说:“魏国老,舍妹此舞可堪一顾?” 魏璧精通音律,王府中每逢宴会歌舞必不可少,能歌善舞者所见也多,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精妙的舞蹈。虽已大概知道她们用意,还是起身由衷的说:“翥凤翔鸾、翾风回雪,实在无可挑剔。” 上官清道:“能得魏国老这样的大才子的青眼,舍妹定然欢喜。” 藏花在一旁叹道:“舞的这样美,人该怎样一个美呢!” 众人皆觉的藏花一句话说出了她们的心声,虽相隔的距离不足以看清容貌,仍觉得能作此舞者定是绝世佳人。 上官清看藏花毫不在意的态度略有失望。她这个妹妹的母亲是上官保年轻时随昌南王去贺中洲皇帝登基时自帝京带回来的,据说当是艳冠京城,色艺双绝。到靖安将军府后生下两女,献舞的是是大女儿。这个女儿天生丽质,又经她母亲悉心教导,舞技精绝,家中姊妹都暗中妒忌,连上官清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长女见到她也每每自惭形秽。不料藏花竟一点也没有小女孩见到比自己美丽的同龄女子的不悦,如此由衷坦然的赞叹。 不过看魏璧的态度显然对自己这个一舞惊为天人的妹妹颇为欣赏,上官清脸上微露得意之色,看着藏花道:“我这个小妹今年十七,比郡主大一岁。我正要留她在王府住些日子。” 藏花喜道:“那我还可以看到她了?” “当然可以,如果郡主不嫌弃,就让她和郡主在闺中作个伴吧。”上官清的目光不经意的扫了一下魏璧。 “看完她跳舞,总觉着不看一看人儿究竟有多美,晚上会睡不着的。” 众人都被藏花的话逗得有些失笑,二少夫人刘姳打趣道:“郡主对表小姐如此一见倾心,若是男子,倒又是一门亲上加亲的好亲事。” 一语把周围的夫人们都说的笑了,七嘴八舌的凑趣。魏璧不愿再多做停留,趁着众人说话的间隙,向上官清轻施一礼道:“世子妃恕罪,主公那里还有事,臣告退了。” 第十九章 会佳人藏花读书 第十九章会佳人藏花读书 昌南王府的午宴一个时辰后结束。藏花回到倚梅院迫不及待的脱下捂的她身上都快要长痱子的大衫霞帔,换了平日里的小衫长裙,躺在铺了牙簟的床上歇息。眼睛刚刚有些朦胧,似睡非睡时听到院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响,侍女银屏进来叫道:“郡主,魏国老来了。” 藏花强撑开睡眼,起身到院中一看,太监们抬着香樟木红漆的大箱子鱼贯而入,魏璧在只剩下满树繁茂绿叶的青梅树下负手而立,手中握着一把湖州雉尾黑色羽毛扇,静静等藏花出来。 半人高的箱子一会摆满了半个院子,抬箱子的内监垂手站在箱子旁边。 藏花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看魏璧问:“国老,这些都是什么?” 魏璧挥挥手令人将箱子打开,藏花挨个看过去,约十来箱子的绫罗绸缎和几箱子金玉摆件,最后一只是一些雕饰精美的匣子整整齐齐放在箱中,藏花顺手拿起一个打开,是一支赤金团花镶红宝衔珠华胜。 红宝石色泽明净如水,和明晃晃的黄金一起映射着太阳的光芒,耀花了藏花涩涩的眼睛,她揉了揉有些迷糊的眼睛,拿着东西疑惑的看着魏璧。 “这些都是恭贺小郡主册封的礼物,主公让我送过来给小郡主看看。”魏璧将手中的羽扇打开,轻轻的摇着。 藏花皱皱眉头,随手将华胜扔进匣子,说:“我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小郡主不喜欢就收起来留着以后赏人吧。”藏花的反应在魏璧的意料之中,他吩咐人将箱子搬到后院库房中。 藏花走到魏璧身边看内监们搬箱子,羽扇摇动间的清风一下一下扑进胸怀,十分惬意,她突然仰起头有些开玩笑问:“国老,你怎么不送我礼物呢?” 小女孩语气半是嗔怪,魏璧笑而不语,将扇子收起,轻轻击掌,门外又转进两个小太监,正是景园中藏花见过的两个,两人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整套文房四宝:玉管的湖笔、红泥的砚台、徽州的香墨、雪白的宣纸。 “我的礼物小郡主喜欢吗?”魏璧含笑问道。 藏花偏头想了想说:“国老这是准备为我上课了。” 魏璧点头道:“我们今天就开始上课。” 藏花揉揉酸痛的脖子不满道:“国老,我今天都快累死了,能不能从明天开始。” “不行”魏璧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就从今天开始。”看了看藏花惺忪的睡眼,又有些心软,“小郡主可以先休息一会,我回去处理一些事情,再为小郡主找些书来,晚饭后再为小郡主授课。” 藏花高兴的点头。魏璧看着人将箱子搬完,又嘱咐藏花好好收藏、小心被人偷盗,便带人去了。 第二天依旧是一个明媚的好天气。穿着绿色俏丽夏装的侍女支起窗户,还带着夜间最后一丝凉意的晨风从窗口探入,金黄色的曙光倾泻在乌檀木镂空透雕人物祥云的金漆榻上,藏花支颐而坐,穿着嫩黄色的襦裙,乌黑浓密的秀发披散在背上,直垂过纤细柔软的腰肢,面前的小几上是色白如玉的棉连纸装订精致的一本诗经。昨晚魏璧已讲过国风中的第一篇:国风?关雎。 每一个藏花不认识的字都被标上两个反切的字来注音,如果用来反切的字仍旧不认识,那就用另外两个字来注反切字的音,直到注音的字是认识的为止。这样以此类推,倒是一齐认识了好几个字。藏花认真的反复拼读这些生字,觉得还挺有意思。想起以前母亲教她认字记不住时打的手板,顿时冤枉极了。 她天姿极好,不过两三遍已能通读文,便郎朗读了起来,再读两遍,已可一字不漏的背诵。 嘴角绽开一朵略有些骄傲的笑意,眉梢挑起,吸饱了鲜亮晨光的眼睛神采飞扬,跳下来吃过侍女们刚刚备好的丰盛早点,藏花只觉得摆在几上的那本书中好像住着勾勾手指头人就会身不由己的向它走去的神仙一样,不由自主的又上榻将它捧起,仔细的看了起来,连头发都顾不得梳起。 读是读的熟了,可什么意思还迷迷糊糊,正懊悔没让国老先讲讲,侍女进来禀道:“小郡主,上官小姐来了。” “上官小姐?”藏花愣了一下,随即便想到时昨日作鼓上舞的那位美人,兴奋的一跃而下,趿拉着绣嫩黄色雏菊的软缎凉鞋直奔到门口。 侍女打开湘竹编花门,藏花看到一身素白纱衣的女子自门外姗姗而入,下阶时纤指轻掂长裙,微垂臻首,身上如雾拢轻纱,脚下似云堆风绕,步态之美无可比拟。袅袅亭亭、飘飘摇摇行至藏花面前略略蹲身,声如玉盘滚珠:“妾拜见郡主,郡主万福。” 藏花的一只脚已跨出门外,另一只脚还在门槛内,呆呆的看她礼罢抬头,两汪春水荡漾着一抹笑意,如湖面上泛起秀丽的涟漪,女子又轻启朱唇道:“昔日魏武帝曹孟德倒履迎荀攸,今日妾得郡主趿鞋相候,真是三生有幸。” 曹操倒履迎荀攸的故事藏花倒是听说鼓书的先生说过,魏武帝雄才大略、礼贤下士,是乱世英雄,和他相提并论,恭维的十分合藏花的脾性。和她那位盛气凌人的世子妃姐姐相比,藏花对眼前美丽绝伦的女子顿生好感,收起迈出门槛的那只腿退几步让女子进门。两旁的侍女只顾盯着人痴看,泥雕般保持着掀帘子的姿态。 藏花失笑道:“听鼓书说后汉三国时貂蝉如何美丽,总也想不出是怎样一个美法,今天看见上官小姐,才知道美人都长的什么样子。” “郡主过奖了。”女子微微屈膝又施礼道:“妾闺名漪,小字惊鸿,郡主叫妾的名字便可。”她抬头看着藏花满是真诚的眼睛,那是一双朝阳般灿烂的明眸,光芒热烈如旷野上熊熊的烈火,自顾自的燃烧,火焰黄金般纯净,照亮人心鬼蜮,使一切阴私伎俩无所遁形。上官漪自负美貌在昌南闺秀中无人能及,此时却觉得自己光彩顿无。她虽是上官保之女,却是庶出,生母又在贱籍,父亲妾室众多,家中姊妹成群,生母之间争风吃醋关系不和,女儿也互相攀比暗中较劲,她生得美貌绝伦、气质清雅,从记事起面对的目光不是鄙视便是妒忌,嫡姐上官清对她正眼都不愿意看,倒是对英豪大气的临海郡主有投缘的感觉,拉起藏花的手说:“郡主的美丽如旭日临空,星光都悄然隐没,岂是妾等庸脂俗粉可比。” 二人在窗前的榻上坐下,侍女献过香茶,上官漪端起汝窑细瓷脱胎美人盖碗,用盖子慢慢拨开茶叶,轻轻吹一吹,才浅浅的尝了一口。藏花和地下的侍女都不由自主的凝神看她,只觉的那样简单的几个动作由她做来,说不出的优美流畅。藏花自进王府,连昌南王都不多见,魏璧公务繁忙,也是抽空才能陪她一会,终日所对的都是婢女仆妇。魏璧治府,规矩严明,侍女们循规蹈矩,在她面前殷勤小心,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更谈不上谈心聊天,这会见了和自己同龄的女孩,自然生出亲近之感,看着上官漪说:“你不要这么客气,我们随便一点说话。昨日世子妃说你比我大一岁,我就叫你惊鸿姐姐吧。” 上官漪忙放下茶碗说:“这怎么敢当?郡主身份贵重,妾……” “我们昌南女子从前不称‘妾’的”,藏花有些不满的打断她:“国老告诉我,我们昌南历代的女王中有许多雄才大略的人物,我们昌南的女子从来不像中洲的女子,自认比男子卑贱……”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昨夜魏璧特意告诉她世子妃的这位庶妹是来自中洲的一位乐伎所生,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上官漪。 上官漪却并不在意,她因生母的身份被人鄙视已经是经常的事,更何况听的出藏花话中对自己的尊重,便有意换了个话题,将几上摊开的书拿过来看了看问:“郡主在读诗经吗?” 藏花有点无奈的说:“是啊,国老刚刚开始教我,可是他好忙,我有不懂的地方,又不好随时去找他。”她抬头看看手中拿着书正随手翻看的上官清,想起人人都说她是才女,灵机一动道:“惊鸿姐姐,你来教我好不好?” “郡主这样日夜用功,一定是很喜欢读书。”上官清含笑将书放下说。 藏花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道:“本来是因为喜欢武功,国老答应我只要我好好读书就会教我剑法。”她看了看面前的书本,眼中光芒闪现,“不过现在觉的读书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魏国老是我们昌南公认的第一才子,郡主有这样的老师,我怎么敢班门弄斧呢?”上官清自谦道,又悠悠叹气低声说:“有生之年能聆听魏国老教诲,得他指证,真是不枉此生呢!” 藏花听她话中有伤感之意,安慰她道:“国老对惊鸿姐姐很是赞赏呢,说姐姐跳舞……”她顿了一下,学着魏璧击节叹赏的样子:“神乎、仙乎、佳人乎,翩若惊鸿”,说完实在想不起来对上官清说的那两个词,用手拍拍额头说:“另外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听过,所以没有听懂,实在记不起来了。不过真是好巧,正是惊鸿姐姐的字呢。” 魏璧称赞的话上官漪自然早就听到了,她低头一笑,如一朵水莲花不胜娇羞,略理一下鬓边的乱发说:“魏国老精通音律,若是有幸向他讨教,定能受益匪浅。” “这还不容易,惊鸿姐姐每天来陪我,一定会见到国老的。” “那就多谢郡主了。”上官漪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将书翻开问:“郡主读到那一篇了?” “国风?关雎”藏花伸手将书翻到第一页说:“国老昨晚刚教我读过,就是不知道写的什么。” 上官清看看瞪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求知若渴的藏花,显见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郡主根本还是情窦未开的小女孩,不知那个父亲和姐姐都说是昌南王看中的乘龙快婿的才子国老准备怎么解释这个讲男女相恋的诗经名篇,不禁有些莞尔道:“这个呀,是说一个男子看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所谓窈窕淑女是也。” 藏花口中反复念了几遍“窈窕淑女”,突然拍手道:“原来窈窕淑女就是美丽的女子。”她抬头盯着上官漪看了一会后点头说:“惊鸿姐姐就是个窈窕淑女。” 上官漪伸手拍了藏花一下,嗔怪道:“郡主还要不要听我讲解?难道魏国老为郡主讲课时郡主也敢打趣他吗?” 藏花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故作正经道:“是,学生知错了,请老师接着讲。” 上官清也不再和藏花玩笑,从头到尾细细的讲了一遍。这样一首讲男子思慕女子的古诗,上官漪讲的心中有些暗跳,看藏花却神贯注,口中反复念着“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面上并无一丝羞赧之色。心中想:这个临海郡主对男女情事甚是迟钝,看来王府中盛传她和魏璧有私情的事也不尽可信。 第二十一章 借关雎夜论天下 第二十一章借关雎夜论天下 魏璧晚上到倚梅阁先看过藏花下午临过的字帖,虽然一日之间看不出什么长进,但看笔迹写的还是十分认真的,遂点了点头。藏花已自觉的坐在书桌前将书翻开,有几分得意的说:“国老,这首诗讲的什么我已经都知道了。” 藏花能读的书还不多,因此并没有另设书房,只在闺房屏风外加了一张黄花梨木的长桌,桌上简单摆放着魏璧送来的文房四宝。夜幕低垂,画屏幽幽,侍女移过纱灯,淡淡的光晕投在藏花带着兴奋的俏脸上,魏璧对藏花的话并不吃惊,漫不经心的说:“喔,那小郡主就讲来听听吧。” 那样毫不意外的语气显然令藏花有挫败的感觉,声音便有些闷闷的:“是惊鸿姐姐教我的了。她说这是一个在河中捕鱼的男子看到了一个在下游采野菜的美丽女子,觉的女子是做妻子的好人选,回到家中日思夜想,去向女子求婚被拒绝后,夜不能寐,于是弹琴鼓瑟来换取女子的欢心。”说完偷偷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魏璧,莫名其妙的便有些心虚,又讪讪补充道:“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都是在些女子在采荇菜,惊鸿姐姐说这样反复咏叹,乐人演唱时韵律会更美。” 魏璧将手中藏花练字的本子放下,手指轻轻的叩了几下桌子,面色有些不虞道:“小郡主以后不要听上官小姐的讲解,有什么不懂的等我过来为小郡主解释。” “为什么?”藏花不服气的盯着魏璧有些不屑的目光问:“难道惊鸿姐姐讲错了吗?” “诗经原名诗,周天子设采诗之官,摇木铎行于民间,集诸侯国歌谣上达周王,做为施政的参考。后圣人孔子整编用于教授学生,便有了教化天下的用途。汉时大儒为其作序,称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洋洋洒洒的一大段解释藏花听的有些吃力,瞪大了眼睛问:“什么后妃之德?这诗那里有写后妃之德?” 魏璧撩袍在书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侍女早就备好的茶水轻啜一口润喉,慢条斯理道:“后妃之德也,就是说这里是在称赞皇帝后妃的美德。” “胡说八道!”藏花愤愤道:“已经说了是采诗官摇着木铎到民间搜集的,大家没事的时候唱着玩的,平民百姓,又不是达官贵人时时想着要巴结皇帝,谁会想称赞什么后妃美德?” 这句话的观点倒和魏璧不谋而合,他自束发受教,读诗经时常觉的这些解释有些太牵强附会,没想到被藏花一语中的,禁不住笑道:“小郡主说的也有些道理。” “那里是有些道理,分明就是吗?”藏花低头不满的嘟囔。 “不过后一句说的很对。”魏璧收起笑容正颜道:“所谓‘风天下’即是教化天下,用诗文传颂礼仪,用礼仪规范人心,进而约束人的行为,如此人人好礼,自然天下大治。帝王之道,刑法于教化并重,必能天下归心。” “刑法与教化”,藏花只觉的这些事情如幼时偷钻进棚中听到的那些英雄横刀跃马、南征北战的故事,归家去只余夜来入梦,遥远的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 “夫妇之道,贵在专一。”魏璧看一眼有些迷茫的藏花继续说:“其实所谓家国,家本为国之根本,所以礼记中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言,孔圣人以关雎为国风之始,其意是为正天下夫妇之德,君子、淑女发乎于情而止乎于礼,先修身而后自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后何愁天下不平?” 藏花略听出一点门道,说:“国老是说人人都是君子、淑女,夫妻和睦、家家户户安居乐业,自然天下太平。” 魏璧赞许的点头道:“圣人编诗,岂只限于儿女私情?上官小姐生母乐伎出身,读书不过是为抬高身价、待价而沽,她们眼中看到的只有儿女情长、缠绵悱恻,小郡主岂可与她们相提并论?何况……”他犹豫了一下,心想昌南王虽然一直希望藏花和三个异母兄长之间能相安无事,但他们对藏花的敌意是显而易见的,藏花对这些未必没有察觉,只是她对自己的身份尚且不愿接受,就更不愿考虑自己身处的环境。而上官漪作为世子的妻妹,有意接近藏花,其目的让人不能不防。想到这里接着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小郡主还是要留心一下上官小姐。” “国老不是也很喜欢惊鸿姐姐吗?”藏花不解的看着魏璧。 魏璧一口茶刚含进口中,差点没有吐出来,呛的边咳嗽边指着藏花道:“小郡主,你怎么可以乱说?” 藏花不好意思的低头用手半捂住眼睛偷看了一眼魏璧,接着道:“国老这话说的有失公允。” 魏璧将茶碗放在桌上,饶有兴趣的听藏花的下文。 藏花抬头看着魏璧,目光清亮:“国老也说,帝王之道,在于教化。人虽分三教九流、高低贵贱,却都是国君的子民,难道出身卑贱的就被置于教化之外吗?惊鸿姐姐虽生母出身卑贱,又是世子妃的妹妹,我自以诚待她,又怎知她一定会加害于我?帝王的教化之道,难道就只能教化亲近、支持他的人,难道不是更应该是教化他的敌人?若不能教化反对自己的人,又谈何天下归心?” 魏璧被问的呆住了。比起妒贤嫉能、小肚鸡肠的三位王子,眼前的小女孩是何等胸怀!若昌南王百年之后,世子不能驾驭权臣、号令六郡,又何防取而代之。 “我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听那些鼓书说的故事中唐太宗李世民用了想置他于死地的魏征,女皇武则天身边是和她有灭门之仇的上官婉儿。还有,昌南王复国之后,效仿中洲,以科举取士,凡六郡子民,不论出身,一视同仁,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度。”藏花不待魏璧接话,又说了一串,语气略有些骄傲的轻轻一晒道:“国老也太没有容人之量了。” 魏璧被说的哭笑不得,细想之下又无话可说。他看藏花言语之间顾盼神飞,玉貌花颜难描难画,不觉有些忘情,呆呆的看着她久久不语。 绿窗夜风新吹透,烛光摇曳,良辰美景、此情如梦…… 藏花微觉诧异,脱口轻声叫道:“国老……” 魏璧微微一怔,含笑柔声道:“小郡主,我们开始讲新课吧。” 藏花看看面前翻开的书,问:“还接着讲国风吗?” “不”,魏璧声音朗朗道:“我今日为小郡主讲资治通鉴。” 第二十二章 小儿女承欢膝下 第二十二章小儿女承欢膝下 第二日,藏花仍起了个大早,却没有像头一天那样迫不及待的捧起书本,而是呆呆的任侍女为她梳头妆饰,完了坐在榻上打开书本,直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杯出神,半天也没听见一句读书声。 她在想着魏璧昨晚讲完课临去时说的话:“小郡主对旁人尚能宽容,为何对自己的父亲这样无情?主公对小郡主满心疼爱,请小郡主也不要太伤主公的心。自花夫人出走,小郡主对主公一直避而不见,主公多日来郁郁寡欢,请小郡主明日去看一看主公。” 藏花扭头恨声道:“都是因为他,我娘才会不见的。” 魏璧叹道:“花夫人失踪的事情和主公没有任何关系。花夫人不见这一个月来,主公也是十分担心,几次严令各郡官员尽力寻找。” 藏花有些别扭的说:“找不到娘,我是不会认他的。” 昌南王对藏花的疼爱藏花并不是没有觉察。他力排众议为她清封郡主,藏花虽说并不在意荣华富贵,其中的用心良苦却并非没有体味。国老魏璧如此悉心照顾、百般体贴,自然也是昌南王的吩咐。亲生父亲对她处处维护,一心要补偿父女间的情分,她怎能无动于衷?可是如果不是他强行将她们母女分开,她怎么会不知母亲去处,怎会不知何日才得和母亲相见! 她长长叹了口气,决定去见见昌南王。母亲留书出走已有一个多月,竟如石沉大海般毫无音讯。昌南六郡之内,昌南王的王命如山,怎么会连一个人都找不到?她要去问个清楚,如果真的不行,就想想别的办法。 虽决定前去见昌南王,心中却仍是有些别扭,暗想不如先去见魏璧,和他一同去更自在些。 侍女还没有准备好早点,藏花已从榻上起身道:“我有事去见国老,等一会再用早饭。” 银屏听言,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和小丫头们跟着出了倚梅阁。 待藏花来到景园三间清厦门前,只见湘帘垂地、寂寂无声,并不见半个人影。小丫头叫了几声,小内监才从房后出来说魏璧从早上去晨议还没有回来。 藏花心中不免失望,待要不去见昌南王,想起魏璧的话,又有些不忍让一个年近半百对自己百般怜爱的老人一直失望。又想魏璧既然晨议后没有回来,那自然是昌南王留他,自己此时过去,他大概也是在的。 景园离昌南王所居的寝宫并不远,一刻终的功夫一行人已到门前。门前侍候的太监看到藏花,不待到跟前已抢着进去禀报,随后便见内侍总管丁忠迎出来道:“小郡主进去吧,大王正用早膳呢,郡主陪大王一起用吧。” 随行侍女留在殿外,藏花迈步进门。她第一次来昌南王的寝宫,抬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见一色半旧的帐幔悬在柏木梁上,陈设即不如承运殿庄重,也不如存心殿富丽,还没有倚梅阁内器物雕琢精致。昌南王迎面坐在一张年深日久磨的把手发亮的浮雕藤椅上,面前的红木圆桌上摆着嫩藕、黄瓜、腐皮、豆芽四样凉拌小菜和一大盘蒸饼,与寻常平民所食并无差别,只有一只烤的油光欲流的烤鸭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愿来昌南王天生神力,食量颇大,且无肉不欢。虽已年近半百,一顿仍能吃下一整只烤鸭。 殿宇幽深如井,一道光束从门口斜射进去,仿佛打开的一道时光隧道,顺着岁月挖下去,昌南历代女王的人生,或碌碌无为、或波澜壮阔,都曾投影在这历经沧桑而亘古不变的空间里。 昌南王坐在光束里,一团日影映照在身后光洁的墙壁上,人如坐在井底,仿佛岁月凝固的雕像,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壮。 藏花自小是听着民间流传的他南征北战、纵横沙场的故事长大的,心中对他本有无限崇拜,此时看他鬓生华发,即将垂垂老矣,不禁胸中生出一阵辛酸。 不待她行礼,昌南王已招呼道:“藏花,快过来坐。” 藏花走过去,侍候的侍女忙拉开下首的椅子让藏花坐下,另拿一套碗碟放在她面前。藏花左右张望一下,没有发现魏璧,又不知道该和昌南王说些什么,只好拿起筷子夹菜,埋头吃了起来。 昌南王见状忍不住笑笑道:“子玉不在这里,他去送两位册封使回京,待会才会回来。” 藏花依旧不语,昌南王仍笑着说:“你长这么大,第一次陪我吃饭。爹爹不知道你会过来,早知道就让他们多做些好吃的。” 藏花低声道:“这些就很好了。” 昌南王停下筷子,吩咐内监将烤鸭片好,亲自夹到藏花碗中,藏花来者不拒,吃的津津有味,昌南王感叹道:“你可真像我,吃什么都能吃的香甜。告诉爹爹都爱吃什么,让他们去准备,以后常来陪爹爹吃饭怎么样?” 藏花轻轻的“嗯”了一声,只是不肯抬头,昌南王无奈的笑笑,又添了些菜在女儿碗中,才自吃起来。 一片肥嫩的鸭肉蘸满了酱汁刚放进口中,殿外禀道:“大王,魏国老回来了。”话音未落,便见魏璧脚步匆匆走进殿中。看到坐在昌南王身边的藏花一愣,随即了然一笑,到昌南王身边一揖为礼叫了声“主公”,目光停留在藏花身上道:“小郡主也在,怪不得主公高兴!这么好的兴致,小郡主怎么不陪主公喝上几杯?”说完向昌南王笑道:“主公不知,小郡主的酒量很是不俗呢!” 藏花闻言手中的伸出去夹菜的筷子略停了停,又自顾自的继续吃饭。 “我今日想到营中看一下在临海和倭寇作战中受伤的将士伤好的如何,顺便看一下补充的新兵操练的怎么样,不能饮酒。还是到晚上回来你们两个再陪我喝个痛快。”昌南王道。略停了一下又想起说:“筝儿和赢儿到营中也有一段日子了,也该去看看了。” 说起两位王子,魏璧不好褒贬,便没有顺着话题说下去,摆摆手让侍候的人退下后另说起一事:“臣听人说昨日靖安将军设宴为两位行人践行,还送了不少礼物。臣刚刚送两位行人时,见箱笼装了满满一车。靖安将军对传旨的行人如此刻意结交,有何目的?” “靖安将军是世子的娘舅,替世子打理一下京中的人脉也不足为奇。”昌南王看一眼一直不肯抬头的藏花,边吃边说,因知魏璧一早已陪张、许二位行人用过早饭,便不再让他,吩咐他只管坐下说话。 魏璧在一张旧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有小内监奉上香茶,随即知趣的退下。他忙了一早上,早觉的口渴,端起茶杯连喝了半杯才又说:“靖安将军送册封使的不止这些,臣派人已打探清楚,两位行人所乘的车中似乎另有宝贝,驿馆中侍候的人说张正使屏退左右,亲自将箱子抱进车中,没有人看到箱中装的什么。” 如此事情就有些奇怪了。张、许二人在京中不过是闲散官员,品级不高也无实权,靖安将军送些寻常礼物为世子打点一下关系本也无可厚非,可他们对所送的箱子如此小心翼翼,显见箱中之物非同寻常,上官保又为什么送过分珍贵的东西给两个并没有多大用处的低品小官? 昌南王沉思不语,藏花对这些揣摩人心的事更不擅长,对其中的关系也理不清楚,还是魏璧想了一会说:“还是让京中的人留意一下,主公暂时就不要顾虑这件事了。” 昌南王点头,魏璧不再说话,将杯中茶水饮尽。一时父女二人饭毕,重又叫人进来侍候,洗手漱口完,昌南王对藏花说:“你先回倚梅阁去吧,我回来带子玉再去看你。” 藏花本是要问寻找母亲的事,看昌南王事忙,不好添乱,再说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不如等晚上闲暇时好好商量。不过她自幼就十分爱听鼓书先生讲的那些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故事,早想见识一下真的战阵,听到昌南王要去巡视军营,心中跃跃欲试,鼓起了勇气看着昌南王说:“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 昌南王愣了一下。虽说昌南以前是女主天下,但移风易俗已将近五十载,而且最后几代女王当政时,国中已经很少有女将了,满朝大臣中也只有近身侍候女王的几个官员是女子。如今如果贸然将藏花带进军营,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藏花看昌南王迟疑,情急之下用恳切的目光看着魏璧叫道:“国老……” 魏璧本就欲替藏花说话,更那堪她娇声软语来叫国老,心中早一腔柔情似水,起身向昌南王道:“主公,小郡主以后坐镇临海,早晚要学用兵之法,今日便带她去看看何妨?” 昌南王仍有些顾虑道:“不如改日我准备妥当再说。” 藏花急的直想跳脚,魏璧笑着用目光安抚她,又说:“小郡主自幼就是做男孩教养的,不如……” 他略顿了一下,藏花已知他的用意,催着他道:“不如什么?国老你快说嘛!” 昌南王也饶有兴致的看着魏璧,等他说下去。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藏花,藏花和昌南王并肩而立,身高正好和昌南王肩平。昌南王身材高大,一般男子也不过到他肩膀,藏花的身高足比得上普通男子。想到这里接着说:“不如让小郡主扮做侍卫如何?小郡主言行从无闺阁女子扭捏腼腆的习气,足可以假乱真。” 昌南王看女儿殷殷期盼,不忍扫她的兴,想想觉的可行,便点头应允。 二人顿时喜形于色,相视一笑。 昌南王也含笑看着眼前这一对小儿女,魏璧自进殿后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藏花,藏花此时也看着魏璧盈盈浅笑,爱女佳婿,一个谦谦君子风度翩翩,一个亭亭少女风华正茂,分明一对璧人相得益彰。如此佳偶天成,老怀可慰,青梅在天之灵也可放心了。 第二十三章 昌南王营中教子 第二十三章昌南王营中教子 新成营驻扎在昌南城城南二十里的地方。 晨风习习,初升的朝阳照耀着夜里刚舒展开花瓣的玫瑰、还挂着晶莹露珠的柳叶、被主人一起床就打开栅门哄进河中觅食的鸭鹅还有被它们划皱的一池绿波,晨光被染的一片鲜亮。 一行二十来匹毛色如丝绒一般柔顺的新疆马,呼啸着从行人稀疏的街市疾行而过,脖子上长长的鬃毛波浪般颠簸起伏,耀花了追随它高大矫健身影的眼睛。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惊异、赞叹、钦羡、流连的目光。 二十来匹马,毛色大都油光黑亮,马上人也大都做一样装束:藏青色的袍服上金线绣着威风凛凛的麒麟猛兽,外罩熟铜软甲,黑丝束腰,头盔上红缨飘飞,衬的人越发精神抖擞。 魏璧在马上侧目看看藏花,库中拿来的中号侍卫衣甲穿在她身上还算合身。她虽自幼便做男孩装扮,但花二娘为掩她女子身段,所穿衣物多宽大,又剪裁普通,看来只不过是个略秀气的小男孩。如今金甲银盔衬着她于女子来说有些浓重的眉眼,竟是豪不输男子的英武。别说旁人看不出是乔装改扮,就连他也有些恍惚了。 昌南王一身便装,座下的骏马红鬃白额、奋蹄扬首,一路当先来到新成营门前。 众人在营前站定,却且不下马,只抬头看眼前营寨屋宇连绵数里,绕寨而过的一条宽阔河道流水淙淙,一排排青砖瓦房归置整齐、错落有致,门口瞭望的哨楼有三四层楼高。昌南地势平坦,少有丘陵高山,哨兵立于楼上,能看出十里开外,足能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魏璧和藏花在昌南王右手侧并辔而立,他一扬手中的马鞭对藏花道:“小郡主请看,新成营地势开阔,且有河绕寨而过;近接昌南,拱卫王都,西邻郡下十二县,守望相助;南望临海、宁海、安海三郡,离官道不过二里,顷刻便可开拔大军;四通八达、畅行无阻,是驻军的上佳之地。” 昌南王闻言来看女儿,见藏花还未答话,座下的马因和她不熟悉,正躁动着在原地用前蹄刨土。他久经沙场,降服过烈马无数,立刻意识到这匹马可能要发怒,忙出口提醒道:“藏花,小心……”话音未落,藏花座下的马儿突然昂首一声嘶鸣,同时前蹄离地、扬起一人多高,鬃毛和马尾随着动作高高扬起,再加上它雄壮矫健的身躯,在晨时过后渐渐丰沛的光线中如蛟龙腾空一般。 随行侍卫和营门前值守的军士一齐惊呼,情知来不及相救,魏璧离藏花最近,他并未和人一起发声,而是立即双腿夹紧马肚,一手挽紧缰绳,俯身伸手去抓藏花后领,欲把她抓过自己马上,谁知伸手过去却抓了一个空。定睛看时原来藏花已松了手中缰绳,俯身抱住马颈,任它颠动抖索,身子紧贴着马背纹丝不动。那马将藏花甩不下去,仍不服气,身子向后一仰,竟是要仰面将藏花压在身下。 众人来不及再次发出惊呼,在马儿翻身跌倒在地前,藏花已快速落马,顺势在地上一滚卸了下坠的力道,毫发无伤的站了起来。 众人都长长舒了口气,心中暗暗佩服藏花胆色。他们都是昌南王近身侍卫,一见藏花即知她是乔装改扮,本还想临海郡主一个稚龄女孩,不在闺中深居简出,扮成男装来军营干什么?此时才知昌南王的幼女非一般闺秀可比,竟是能独自降服烈马的女中豪杰。 魏璧也没想到藏花身手如此敏捷,心想怪不得她念念不忘要人教她练武,果然是习武的好材料。 昌南王只觉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忙向左右吩咐:“快把马牵走!” “慢”,藏花摆手阻止,看那马慢条斯理的从地上起身,鼻子里缓缓喷着气,她脸上一脸的不甘,又从马头前缓步绕过去,俯身将缰绳拾起,不待昌南王问她还想做什么,只见身影腾空一跃,已如飞鸟投林一般又稳稳坐在马背上。 那马无奈,又扬了扬蹄,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看着一脸自信果决的藏花,昌南王满含笑意道:“子玉帮你挑的马你不骑,偏要骑这个,怎么,尝到苦头了吧?” 原来魏璧为藏花选马时想她对王府里的马不熟悉,便替她选了一匹脾气温顺、跑起来四平八稳的老马。谁知藏花一眼便看中了这匹新从中州买来的北疆马。这马身形高大神骏,只是还不大驯服。奈何藏花说花二娘早教过她训马术,非要骑它,昌南王拗不过,也实在是喜欢女儿和自己一般不服输的性子,便从了她的意。 藏花一边安抚着对自己尚有敌意的马儿,一边毫不在意的说:“我要骑了那匹老马,还不一路被你们甩的远远的。”说完扬首一笑,着意去看营地地形。 哨楼上的军士本早已看到一行人马过来,也亦禀过主将唐震,不过唐震并没有接到昌南王要来营中的旨意,便没有在门前迎候,只吩咐守门的军士留意禀报。刚刚军士们被突发的一幕惊呆了,他们中多有人随昌南王参加过临海之战,也在营中多次见过魏璧,这会儿反应过来,已认出是昌南王驾到,一个穿头领服色的军士忙道:“快去禀报将军,大王来了。”见属下快步向营中跑去,自己忙迎上前去拜见。 藏花环视周围,守门的军士们除迎上前来的那个头领,其余的昂首挺胸,原地岿然不动,哨楼上的军士也并不下楼,眼望前方,连看都不曾向下一看。 众人这才一齐下马,昌南王随手将缰绳扔给左手边的侍卫,大踏步走进营中。魏璧、藏花紧随其后,众侍卫尾随,那军士头领亦步亦趋跟着,昌南王随口问他道:“你们的两位皇甫偏将现在何处?” 军士垂目道:“这个小的不知。” 昌南王瞟了他一眼,又问:“那他们的营房在那儿?” “这个……”军士有些嗫喏。 昌南王生性豪爽,最恨人说话吞吞吐吐,瞪了军士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 被昌南王怒目一瞪,军士浑身打了个激灵,脱口应道:“小的知道。” “那你前边带路。”昌南王对军士的态度有些起疑,面上不悦的命令。 魏璧也觉得军士迟疑的语气有些问题,默然不语。 藏花只顾左顾右盼,对他们的对话混不在意。 军士不敢再犹豫,利索的应了声“是”,打头走去。 此时正是辰时,士兵早已用过早饭,到校场操练去了。营中一片寂静,空荡荡的房屋回荡着一行人的脚步声,如沉睡的巨兽有韵律的心跳。打头的军士虽不敢放慢脚步,却是越往前走越是瑟缩,每到拐角处总是探头探脑。 昌南王不耐烦,伸手抓住军士的后领拎小鸡般把又向拐角处探头的他提起放在身后,快走一步,正好看见一溜十来间营房正中的房门外站着一个士兵,看到昌南王过来,非但不迎,反向门内跑去。 “站住”,昌南王一声怒喝。 雷轰般的一声怒喝,震的藏花耳中“嗡”的一响,众侍卫也都皱眉强忍,随行的军士双腿一软,被两旁的侍卫架起,向门内跑的士兵来不及转过身来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唯有魏璧内力深厚,面色如常。 士兵爬着转过身来,叩头在地:“拜见大王,大王恕罪……”浑身抖的筛糠一般。 昌南王也不理那士兵,大踏步径直走进房门。魏璧已情知两位王子有些不妥,忙命侍卫止步,又伸手拉了一下藏花衣袖说:“小郡主且等一等。” 藏花不解的站定,疑惑的看着魏璧迈进门槛,却没有再向里走。她性子本有些莽撞,年纪又小,好奇心重,不知昌南王何故怒气冲冲,忍不住走到门前魏璧身边探头向里看去。 魏璧来不及拦她,藏花已看到二王子皇甫筝只穿着贴身衣物跪在地上,因衣带未系裸露着大半并不强壮的胸膛。 “将军,是什么人呀?吓死妾了!”里屋传来娇嗲的女声,使得皇甫筝脸上的神色更加难堪了。 藏花更好奇了,伸长了头恨不得把眼珠子送到里面去看看究竟。 魏璧目不斜视,抬手将藏花戴了头盔的头推回门外一本正经的说:“小郡主,非礼勿视。” 藏花噘嘴不满道:“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我要护卫主公,不可寸步有离。”魏璧肃然回答。 屋内昌南王气的直打哆嗦,指着跪在地上的皇甫筝说不出话来,半日才对外面咬牙切齿的叫道:“皇甫赢呢?去把皇甫赢给我也带过来。”又转对皇甫筝冷笑道:“想必你们哥俩是有福同享,他自然也是春宵苦短了?” 皇甫筝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门外侍卫面面相觑,带路来的军士此时倒镇定了下来,抬头看着面前这些人的脸色,等着给他示下,藏花看着魏璧,魏璧无奈,只好吩咐道:“你们在这里侍候主公,我去请三王子过来。” 皇甫赢所居营房相距不远,片刻功夫人便随魏璧过来。众人看皇甫赢虽衣衫整齐,却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心中已知必是和皇甫筝一样在也在军中招妓,都垂首只做不见。 昌南王从营房出来,对迎面跪倒的小儿子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随着魏璧一声急呼:“主公不可!”只见昌南王一脚飞起,皇甫赢已被踹到在地。 昌南王一脚之下,何止百斤之力,皇甫赢来不及呼痛,闷哼了一声便歪倒在地。 藏花顿时被骇住,自她认父,昌南王对她慈爱有加,她那里见过父亲如此震怒模样?纵使两个哥哥和她并非一母所生,对她也并不友爱,她也觉的眼前的一幕令人不忍,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房内,皇甫筝嘴角一溜鲜红的血痕,肿起的双颊使面目显的有些狰狞,盯着昌南王背影的目光怨毒的如地狱里回来索魂的魔鬼,令藏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昌南王怒火难抑,将儿子踹到后拂袖向回走去,魏璧忙对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军士喊道:“还不快去请军医!”军士如梦方醒,快步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侍卫们看昌南王离去,也顾不得昏倒在地的皇甫赢,忙随后跟上。藏花上前俯身轻声唤道:“三哥……” 皇甫筝从房中出来,冰刃般冷冷的目光凌迟着藏花背对他的身体道:“用不着你猫哭耗子。” 藏花不知所措的抬起头看着皇甫筝叫:“二哥……” “没有人是你的哥哥!”皇甫筝的声音像是从千年冰封的雪山顶上飘下来,不带一丝温度。 “唉”,魏璧轻叹了一声,拉起藏花道:“小郡主,我们走吧。” 藏花被魏璧拉着往回走,犹频频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