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唳铜雀台》 楔子 长临十二年初春,临安城。 房间里的烛火闪烁愈烈,素白的窗纱被风吹得四下翻动。灯火‘噗’的一声灭了。 天边响起第一道惊雷,大雨乍落,风啸渐起。 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照亮飞洒的雨幕,也照亮了女子拨动灯芯的身影:”可说了什么时候上京?” “三日内,最后一个任务是临安县令。”又一道稍显青涩嗓音起。 “好。” 稍顷,约莫十五的少女从屋中走出,她披着软毛织锦的红色披风,内里仅素色白裙,握紧手中的伞柄前往街上。 杀临安县令是她接的最后一个任务,五日前又有三名孩童于临安城内失踪,家人奔走报官却没有任何消息,一日前且在乱葬岗发现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尸体,早就破坏的不成人形,偏临安县令每次都在场。 如今还在临安城内的除了姜藏月就只剩她的徒弟,而徒弟还没出师,自然这个任务只有她接下来。 县衙在临安城东街,姜藏月手执油纸伞,在雨幕里不紧不慢前行,披风底下溅起雨珠浸湿,渐渐衬得红色披风愈发殷红。 下着雨,城内摆摊的摊贩稀少,也就比平日里更显安静,又走了二三里直行拐入东街之后,两旁的屋邸奢靡华丽起来,最中央门庭雕梁画栋的就是县令府邸。 住的自然是县令张怀。 府邸门上还贴着红底年画娃娃,左边抱着一条摆尾红鲤,右边抱着绿枝蟠桃,扎着啾啾笑得纯良讨喜。 门口两个守门的小厮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时候才注意到驻足门前的少女。 “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小厮伸了个懒腰不耐烦打着哈欠询问。 ”与张大人约好的,永乐坊永娘。“姜藏月说话间勾起一缕散落在耳边的鬓发。 “进去吧,大人等你好久了,一个妓子还拿乔了。”小厮嘀嘀咕咕催促她进去。 “麻烦了。”她微微颔首,抬步而入。 进了门庭转过姹紫嫣红的花园就是张怀的内院。 “永娘怎么才来,都等你好久了。“起身迫不及待迎她进来的是一个身着官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那双手迫不及待就要搂上她的腰,眼里尽是污秽不堪。 “张大人当真有想永娘?”姜藏月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 想要查的这些时日都查清楚了,临安城总共失踪的十二名孩童皆丧命在张怀之手,此人喜亵渎孩童,男女不忌,无药可救。 “哪儿能不想永娘你......”张怀眯着眼那张嘴猴急就要亲上来:“心肝宝贝儿。” “那些人个个连伺候人都不会,哪里有永娘贴心。” “待休了家里的母老虎,我就将你迎进门儿......” 下一秒话未尽,他脖颈出现一道血线,由细变粗喷涌而出,他惊恐想要捂住脖子的位置嘶吼:“嗬嗬........永......” “来......人......”他满脸狰狞,五指青筋暴起,气息减弱。 不消片刻,鲜红的血水浸透了青石地砖。 姜藏月随意擦去匕首的血迹,顺势点燃了帘子,明黄的烛火在夜色里亮起,映出少女清冷容颜:“我非永娘,临安十二名孩童死于你手,既出手必定是见血的。” “西街老叟出银八十两要你的命,你杀了一个八九岁叫春山的小姑娘,人家付了买命钱。” “嗬嗬......”临安县令最终痛苦断了气。 在冲天火光中,少女清瘦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似乎笑了一下。 “平芜尽处是春山......” 该上京了。 第一章 入宫 入了春三月,汴京湖堤烟柳醉人。 城内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街上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扯着嗓子叫卖的,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对着汴湖吟诗作画。 再往前是几个江湖人正在表演吞刀吐火,胸口碎大石一些绝技,围观人群发出阵阵喝彩,恰此时数十余辆马车自中央长街浩浩荡荡经过,众人连忙避让,车乘内都是身着青衣的少女,个个灼若鲜花,娇嫩轻灵。 “这么多车乘是去往何处的?”有百姓不免好奇。 “还能是什么地方,汴京宫中选宫女了,都是去伺候人的。” “那排场也大了,一般人还选不上呢。” “......” 一群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 车乘近时,隐约能听到有极力压低的啜泣声:“我不想进宫当宫女,怎么办啊?” “已成事实,哭有什么用,谁让你爹娘没有多余的银钱去贿赂宫里来的人。”有人嘲笑:“那人家怎么就处变不惊呢?” 众少女下意识看过去—— 车乘边上,十五岁的青衣少女倚靠窗侧。 春日里的风带着些湿意,撩起少女额前松软的碎发,在发丝间埋下清晨的雾气,她肌肤瓷白,眉眼皆是笑容,唯有视线冷淡。 说来也奇怪,从开始到现在,这个姑娘一直都没什么动静。 宫里来人之时,她们有哭着拜别爹娘的,有不愿离去在家中撒泼耍赖的,更有甚者试图逃跑却功亏一篑,唯独眼前少女从始至终温顺得不像一个真人。 她们还真就不信,到了宫中她也是如此。 姜藏月看向汴京宫宇的方向,那些喊打喊杀的声音穿过经年回响在耳侧。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先帝归寂,国丧哀悼,新君登临,承孝治国。建庙以慰其在天之灵,长安侯奉命筑造,然长安侯懈怠职责,以权谋私,大不敬宗庙社稷,现诛其姜氏满门,念其长安侯昔日功勋,免去车裂之刑,另赐毒酒一杯,长安侯府家产全部充入国库,钦旨!” 十年前,长安侯姜彬安和其妻一杯毒酒赐身亡。 大哥二哥被枭首,身怀有孕的二嫂被剖腹取子一尸两命。 最是怕疼的三姐姐将她塞进尸堆后被乱刀砍死...... 姜藏月看着汴京宫宇的目光一寸寸凉了下去,而今她踏进了宫宇,马车外也传来老嬷嬷的声音:“都下来吧。” 到地方了。 众少女一个接一个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宫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姜藏月看了一眼,汴京宫宇倒是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宫女太监不少,来来往往都忙着手上的事情。宫内殿宇飞檐翘角,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行,青松拂檐,金栏绕砌,真是应了‘糜烂与纸醉金迷,将人性腐朽殆尽。’ “原来宫里这么奢华的啊?”有少女欣喜的声音。 姜藏月跟着众人前行。 十年前她也是在汴京皇宫住上过三月有余,那时奴仆环绕,众星拱月,如今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老嬷嬷将她们带到宫女们住的小屋又细细叮嘱一番才离开,小屋一眼收尽,八个宫女一屋,一个不甚明亮的窗户,大通铺,除了陈年被褥和一张桌子几个板凳,再没有什么东西。 姜藏月随手将包袱放在靠墙的外侧位置出去打水,等回来的时候包袱被翻得乱七八糟,还被扔在了地上,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也被另外一个略显刻薄的少女霸占。 “看什么看?”容枝嗤笑一声。 同屋的其他人避免惹麻烦这个时候都沉默的站在一边,毕竟在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这姜月一路上都没出声,应该是个没脾气的,容枝抢了铺位扔了别人的东西也该够了。 “容枝,大家同住屋檐下,要相处好长时间呢,你差不多够了。”有人看不下去很小声说话。 “就是,本来就是姜月先来的。” “你还扔了人家包袱。”有人带头,几个少女这才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 姜藏月将打水的盆子放在桌上。 “扔了又怎么样?”容枝一脸不屑,双手环胸:“你别以为你叫姜月就能和从前长安侯家中的安乐郡主姜藏月相比。” “奴婢就是奴婢,天生伺候人的下贱坯子!” 听容枝提起未曾听说过的长安侯,其余人也有了好奇:“长安侯是谁?怎么没有听说过?” “就是啊,汴京没听说过这号人?” “既然是侯爷,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还有还有,宫中尚在的公主有十一位,根本没有安乐郡主。” “说你们目光短浅了吧!”容枝环视一圈儿洋洋得意:“我也是听我爹说的,长安侯在十年前可谓是风头极盛,掌管军马三十万,与妻恩爱和睦,儿女双全。” “二位公子文武双全,容貌俊美,多的是汴京少女爱慕,其女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枝瞅了一眼姜藏月更是故意提高了声音:“人家一家放在手心宠的小女儿安乐郡主姜藏月,更是圣上也待其如珠如宝。” 姜藏月语气淡淡:“既是如此,为何长安侯府就此销声匿迹?” “那还不是长安侯蓄意谋反?听说圣上搜查到长安侯府之时,侯府后院还有绣了一半的龙袍,你们说要不是长安侯的主意,他的妻子怎么可能敢绣龙袍?” 说到这儿容枝到底还是知道自己身在宫闱有些顾忌。 “听我爹说,当初圣旨以庙宇失职的名声处置姜家满门,也算是给长安侯全了最后的名分,只是可惜了那二位公子,我猜他们是知道长安侯要做什么,所以助纣为虐,至于侯府三小姐,听说还故意脱衣往侍卫身上撞想跑呢。” “这么说来,也称不上什么有教养的才女,安乐郡主听说出了皇宫往府上跑的时候也被杀了,自安乐郡主死后宫内安乐殿听说闹鬼,至今只住了一个别国质子。” “我看他们姜家是活该被诛九族,姓姜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第二章 帮凶 “我看他们姜家是活该被诛九族,姓姜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确实没有好下场。” 容枝扭头只听见少女说了这么一句。 察觉到姜月好像不太正常,她也干脆嘀嘀咕咕的去铺床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算了不跟你抢了。” 其余人听了一耳朵闲话都忙活开来,明日还要上值呢。 姜藏月垂眸。 姜家出事,大约在此之前就可见分晓。 当年,皇帝下旨让长安侯修建庙宇,派遣人手一百八十名,皆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 爹奉命修建庙宇之前跟娘发生过剧烈争吵。 那时她贪玩偷听心智懵懂,如今想来字字诛心。 “彬安,你与圣上是打天下的手足情谊不假,但修筑先帝庙宇这桩差事你不能接。”屋内美貌妇人面色难看。 “夫人,圣旨已下,你是要为夫抗旨吗?现下所有工匠都到了,怎么可能临时换监督人。”姜彬安也气急。 “你当真以为圣上此举就没有别的意思吗?京中那么多能工巧匠,为什么偏偏选了你一个武侯!妇人厉声:“姜家掌管几十万军马本就令人忌惮,你焉知圣上不是想对付你!” 姜彬安一甩袖子,也是真来了气:“夫人,我与圣上乃八拜之交,当年圣上就说过,只要他在位一日,姜家就繁荣永昌,当年若不是我拉他一把,他还就登不上如今的帝位!老子忠心耿耿他岂敢动我!” “姜彬安,你还要我说得多清楚你才明白?” 美貌妇人怒极一拍桌子:“掌管兵马的武侯本就是功高盖主你不明白?因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修筑庙宇之事重大,谁也不知道中间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做好了是你应该的,做不好你想没想过后果,你是想拉着全家跟你一起陪葬吗?!” 美貌妇人深吸一口气:“三年前你因跟蛮夷一战被困崖底,对方五万军马,你却只有一万,你朝圣上发去消息求援却未得回应,若非你自己浴血奋战如今你甚至站不到我眼前,而圣上是何时来的?迟了整整半月有余!” “如今圣上为什么非要将修建先帝庙宇之事交给你?” “罢了。”妇人无奈闭了闭眼:“槽里没食猪拱猪,分赃不均狗咬狗,已成定局。” ...... 同年庙宇开工,修筑庙宇两年后姜家满门一语成谶,连同所有百姓唏嘘的声音一夕之间全被压了下去。 姜家几十万军马打散收编汴京军中,动作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长安侯鲜少被人提及。 姜藏月静静看了看安乐殿的方向,收拾好床铺出门倒脏水,另一稍小些的少女从另一方向过来与她并行。 “师父,宫宇的地图我都绘制下来了。”满初走近,仿佛只是在跟朋友闲聊:“只是新入宫的婢女大多不会接触到未成年的皇子和公主,那师父......” “不会接触?”姜藏月开口:“不会接触就不能做了?” 满初顿了顿。 姜藏月眼底充满了平静,手上稳稳端着倒脏水的盆子,语气冷冽犀利得让人心惊:“不过才刚开始。” 功高盖主、满门谋逆、以权谋私、懈怠职责.....当初这些罪名怎么来的,如今就怎么用纪氏皇族的命填补回去。 “宫中似有一人为武安国质子?” 满初点头道:“十六年前武安国败求和,质子被送至汴京宫内,圣上为昭显仁慈改名纪宴霄,赐居安乐殿。” “安乐殿?”姜藏月转身往回走,道:“那就从这里开始。” 次日天明,新进宫的宫女都被安排分散至各宫宫内,连带着洒扫之类的任务跟着也就下来了。 姜藏月上了几日值,也摸清楚了一些情况。 她目前是华阳宫的洒扫宫女,华阳宫距离皇帝的承清宫不远,比邻安乐殿,毕竟当初的安乐郡主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娇娇女。 白日忙完后,姜藏月回了屋,脑子里准确有了思绪。 她自十三岁执行刺杀任务,如今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得以脱离,现下只剩姜家一事。 爹一生戎马对皇帝更是忠心耿耿,若是在十二年前因为娘的话已经开始提防,为何到后来只能眼睁睁被困死在府邸,连同大哥二哥三姐姐一个都没跑出去? 是因为府邸之外有重兵把守还是另有隐情...... 她眼中冰寒。 “师父,华阳宫主位娘娘又在打骂安乐殿质子了,可要去看看?”此时华阳宫的各处都有宫女鱼贯而出,远远看着人头攒动,满初这才压低声音道。 “这对我们有利。”满初又道。 姜藏月推开门走出去,随即看向她:“你可知我要做什么?” 满初神色不变,只是垂首应声:“师父要做的事情就是满初要做的事。” 毕竟当年若不是师父护着她,她早就让狼吃肚子里了,一个早该死的人苟活这么多年,她这条命早就交给师父了,就算让她去死她都不会眨眼。 姜藏月不知是第几次看向安乐殿的方向了。 夜色下的安乐殿无端透露出几分寒意与凄凉。 “我是当年的安乐郡主姜藏月。”闻言满初看向眼前少女,若旁的女子是装清高冷淡,那么师父则是冷,眼冷,心冷,冷到了灵魂深处,让人彻骨的寒。 “姜氏九族诛尽,就剩了我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当年诛杀姜氏的有皇帝,更有推波助澜的皇后,亦有妖言惑众的妃嫔,甚至是嘴里喊杀的皇子公主。” 她启唇:“他们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师父是想从内瓦解纪氏皇族?”满初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姜藏月不紧不慢往安乐殿方向前行。 远处隐隐约约能听见鞭子带起的呼啸声,以及痛苦闷哼,所有的罪恶都隐藏在夜色下,当真是很好的一块遮羞布。 她的声音总是平淡而冷静,没有什么感情:“扶持纪宴霄会是最快也是最见效的一条路。” “满初明白。”满初没有再多言,她既然不走,师父也该知道她的意思。 两人再往前一里路,足以将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或明或暗的光影里,跪在地上的瘦弱青年一身深色旧袍,脸苍白到有些病态,满身是血但他毫不在意,眼底是一片窒息死寂,与周围繁华奢靡的宫殿格格不入。 一眼看去,便是顶着那张绝艳的脸也像冬日的枯木再无生机。 姜藏月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眸光极淡。 ...... 身处绝望的浮萍,会是她最亲爱的帮凶。 第三章 质子 这场闹剧持续了半个时辰。 许是华阳宫娘娘打累了又觉得无趣,这才回了主殿。 等姜藏月和满初再次看过去的时候,纪宴霄已经昏迷被几个太监抬回了安乐殿。 满初跟着姜藏月转身往回走,旁的婢女此时声音也渐蔓延开,她才道:“宫里的老人或许更清楚质子的情况。” 越过闹剧的安乐殿除了斑驳陈旧,一切皆如幼时布置。庭院里有腐朽的木马,年久失修爬满青苔的秋千,墙缝里的杂草更是随处可见。殿内墙皮脱落,廊柱虫眼横生,廊下挂的素色纱幔更是霉点重重,细瞧还有虫卵裹挟。 时过境迁,欲望丛生,枯木将死,何来逢春,实属吉凶祸福无自测。 眼瞧满初还跟着她,姜藏月道:“该分路了。” 两人并非都在华阳宫做事,满初在兰秀阁,离了五六座宫殿,她能来这么快也是刺客本身的反应洞察力。 姜藏月走至华阳宫其他宫女身旁:“劳烦姐姐,有一事实属好奇,还请姐姐解惑。” 被问的圆脸小宫女一扭头就看见一清丽少女。 宫里的宫女大多都是从良好家室里选出来的,自然不会有丑的,只是这位妹妹实在长得干净。 标志的瓜子脸,双眸黑亮似一泓清水,浅浅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煞是好看,同样的青色宫裙穿在她身上,肌肤白皙似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这样钟灵敏秀的女子,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圆脸小宫女很是热情:“妹妹也是今年刚入宫的宫女?想必也是对质子的事好奇。” 姜藏月浅笑:“既是质子,想必不等同皇子待遇也差不到哪里去,今夜怎会被舒妃娘娘这般鞭挞?” 问题才刚落下,又一个瘦弱小宫女凑了过来:“等同皇子?质子没被打死都是命好。” 姜藏月眸子微动:“这话何解?” 这个小宫女一脸唏嘘,干脆打开了话匣子:“原本质子刚来汴京之时待遇还是可以的,各宫没什么动作。只是后来圣上忙于朝政撒手不管以后,质子情况一落千丈,便是宫里的阿猫阿狗都能上前踩他一脚,咱们娘娘时常遇着不顺心的事就会折磨质子,反正也没人知道。” 小宫女说到这儿还是压低了声音,手挡住嘴:“我听别人说是娘娘对质子有意思,奈何质子不从,她心生怨怼才这么做的,质子前几日都吐血了。” 也可能小宫女是被华阳宫这位压制得狠了,见姜藏月感兴趣的模样这才说个不停,而后又道:“这话经我口过你耳就够了,可别再传扬出去了,回头非得挨板子不可。” 姜藏月笑意不过眼底,颔首道:“咱们娘娘就真的那么跋扈?” “小声点。”圆脸小宫女紧张的左右看了看,扯住姜藏月的袖子:“娘娘脾气好不好是一回事,做奴婢的本来就不该议论主子,更何况娘娘若是气急会将犯了错的婢女丢到安乐殿去,那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得了消息姜藏月含笑与两人道别回了屋,片刻满初以特殊方式传来消息。 【师父可要去安乐殿探探虚实?】 【一人足以。】姜藏月回道。 华阳宫主位娘娘厌弃了的人会被丢进安乐殿。 实在很难不让她找最好的机会。 ...... 安乐殿比起其余宫宇实属萧瑟。 内院更甚,踏着杂草夹道的青砖铺就的甬道而行,砖缝潮湿,青苔蔓延,蛛网飘摇,瓦砾满地。唯有角落掩映着几丛修竹,随风婆娑,飒然作响。 穿过内院夹道,最深处过月亮门便是寝殿,门头早已腐朽。 深夜时分没曾想除了她还有其他来客:“咱家去看看他死了没?最近得了些好玩意儿拿他试试。” 几个太监说着话窸窸窣窣也踏进了内院。 “没人看见吧......” 寝殿内,寒气遍及。 纪晏霄早就昏迷不醒,无权无势的质子,总是被欺负的。寝殿里面与外无甚差别,床榻上破烂结团的棉絮被布歪歪扭扭缝合着,榻上没有褥子就只是床架,其上之人弓腰蜷缩,枯木将颓。 此刻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眉宇紧蹙,脸色更加苍白如纸,想要睁眼却无能为力。 太监靠得更近了,连带着那尖细的嗓子笑道:“今儿倒是安静,正好让咱家试试买来的蝎子厉不厉害......” “咚咚咚——”安乐殿大门有了声响。 “高公公,是舒妃娘娘宫里的人。”有小太监跑过来细声道。 高公公嗓子更尖细了:“舒妃娘娘?” “来人是这么说的。” 高公公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舒妃娘娘一向对这个贱种不看在眼里,前个儿时辰才了了鞭挞,深夜派人来这里做什么?” “奴才也不知,既来了又这般胆大,想来是舒妃娘娘有口谕吧。”小太监猜测道。 高公公皱眉,又看了一眼装毒物的瓶子:“东西给咱家收好了,别让她进寝殿。” 小太监还没去回话,就听见了女子渐行渐近的脚步。 “高公公,她已经进来了......”小太监一脸为难。 “进内院了?”高公公脸色更加不耐烦了:“什么时候舒妃娘娘宫里的奴婢这么不懂规矩了,倒是敢冲撞到咱家头上来!” 这个时候小太监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将头低下去干脆祸水东引:“许是仗着自己在娘娘面前得了脸,便腰杆子挺得直了,高公公,安乐殿的事儿虽然人尽皆知,但也不宜明摆着传扬出去。” 高公公干脆踹了纪晏霄一脚,咬牙切齿:“咱家倒是要看看,这小贱人要说些什么!” 姜藏月踏过门厅穿过内院进了月亮门。 眼下寝殿窗户紧闭,里面似有若无传来阵阵血腥气,无端勾起某些残忍的思绪。 姜藏月眸子无甚变化。 质子纪晏霄在汴京生活了十六年,这样的经历想必不少,但新伤加旧伤,今夜远观,已逼进临界点。 但以此为乐的人却并未收手,甚至变本加厉。 左拐至正门时,为首的太监一张窝瓜脸,无眉无须,倒三角眼,薄唇如刀,穿一身深蓝宦官袍子,看上去极其刻薄不好相与。 几个小太监低眉顺眼跟随左右。 顷刻,姜藏月规矩行礼:“奴婢姜月,舒妃娘娘有口谕。” 第四章 不吉 高公公鼻间冷哼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眼前的婢女跟旁的也无差别,青色宫裙十分素净,唯独那张脸干净得有些惹眼。高公公晾了她一会儿才道:“舒妃娘娘有何事儿要深夜传话?” “娘娘口谕,安乐殿的人不能此时出事。”姜藏月垂眸道:“须奴婢亲自上药,只是此药对人嗅之有害,是急药,公公您......” 高公公眼见她从怀里就要掏出一个有害的玩意儿,顿时捂鼻眉头紧皱,嫌弃道:“真是晦气,莫要拿出来脏了咱家的眼!” 姜藏月低头称是。 身侧小太监如高公公肚里蛔虫,看向她尖细嗓子刻薄出声:“既是舒妃娘娘身边儿的宫女,咱家怎么未曾见过?” 姜藏月道:“奴婢华阳宫内殿做事,鲜少与公公们打照面。” “内殿?”高公公轻挑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过:“想必姜姑娘也是在舒妃娘娘跟前得脸的。” “奴婢惶恐,因着奴婢做事手脚勤快仔细,这才有了几分好运气被娘娘调到身边当差,今夜娘娘是怕质子落了那口气这才让奴婢过来上药看看。”说话间,姜藏月眼神恰带一丝的哀求和害怕:“高公公,这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奴婢......” 高公公脚步更是退了好几分,眉头紧皱,今夜看来是折腾不成了,只是这小宫女着实有几分姿色。 念及此处,他眉眼展开了几分,才道:“姜姑娘,咱个儿既是同在宫内当差,咱家也不是不近人情的那杆子人,”他笑得更甚示意:“咱家屋里泡了茶,办完差事可去坐坐。” “高公公,质子这边药是务必尽心的,若是差事办不好,奴婢回了宫总也就是一个乱棍打死,更惶恐是有多余时间,高公公莫要为难奴婢。” 高公公顿时神色就不好看了,身侧小太监站出来呵斥:“姜姑娘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你可知高公公是在承清宫当差,这后宫的娘娘们哪个不是捧着巴结,你若得了高公公的眼,荣华富贵还会远吗?” 小太监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恰到好处,该点清楚的都跟姜姑娘说清楚了,进了宫谁不想往上爬。 姜藏月眸中淡色。 承清宫。 倒是个好地方。 她拿出袖中放的药,神情含笑:“奴婢自是够不上高公公的身份,奴婢有言在先,奉舒妃娘娘口谕为质子上药。” 她这话一出,其余小太监都不可置信。 “不过就是一个武安国质子,国都没了,咱家就算弄死了他又如何?”高公公被她这么东扯西扯耐心也不好了,神情阴鹜。 一个阉人,平日就藏着说不尽的阴私玩意儿,这会儿更是恨不得对她拆吃入腹,姜藏月不紧不慢道:“听闻高公公是在承清宫当差,但高公公的师父向来对您打压,冒了尖儿得了赏,不是被罚就是被搜刮干净。” “难不成高公公是因为内心郁郁不得志,是以将怨愤发泄到旁人身上。”姜藏月眸中好奇,佯装不解:“奴婢要为质子上药,公公不走,未必是有见不得人的爱好?” 她仍旧浅笑似是在说无关痛痒之言,这样的态度却让高公公猛然盯向她。 高公公勃然大怒:“好哇!好个伶牙俐齿的贱婢,你当真以为是舒妃娘娘的人咱家就不敢动你?咱家在御前行走这么些年,当真是从未见过你这般找死的玩意儿!若非是那张脸还有些价值,咱家......” 小太监隐晦提醒:“姜姑娘可能对您不了解。” 提到这茬儿,高公公这才勉强压了怒气,对上姜藏月的眼,鼻间冷哼:“姜姑娘初入宫闱,想来是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咱家随便给你安点什么罪名,你便要去狱里走上一遭,当真是无惧?” 姜藏月未言。 “想来你是不知狱里折腾人的法子了,便是最为寻常的掌嘴,用戒尺打人嘴脸,直至口角红肿出血为止,多则几十上百次,你也不看看你身娇体弱能不能承受得起,但你若是跟了咱家,宫里可就没人敢动你!” 他说着,词句越发有些难以入耳:“宫女太监结了秦晋之好也并非鲜少之事,姜姑娘这姜姓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姓氏,倘若有人以此发难,你又当如何。” 高公公满面笑意,冲她伸手:“想清楚了?跟了咱家那就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咱家自然也会对你好的,给你调一个更好的差事再简单不过......”他目光再度打量她的身子,笑意更甚:“能入咱家的眼,是你的福气。” 他将这事儿说得清楚明白,见姜藏月迟迟不应答,又少了两分耐心,小太监连忙说了一些好话,他又掐着嗓子细声细气:“怎么?姜姑娘还没考虑好?” 姜藏月只道:“奴婢还有差事。” 姓高的还想说些什么,安乐殿放风的小太监过来了,小太监圆圆的脸上满是惊慌,除却眼睛生得黑亮,那双睫毛倒是很长,同样穿着太监的深蓝袍子,袖口有着几道简单的云纹,在跑向高公公的时候,累的直喘气儿:“圣上有召......” 皇帝...... 姜姓不吉么...... 高公公瞪了小太监一眼:“混账,赶紧走,耽误了咱家面见圣上,咱家摘了你的狗头!” 眼瞧着一行人急匆匆的离开,姜藏月目光重新移回寝殿,起身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既然来了就出来。” 寝殿外,满初这才走了进来,跟她一起看向床榻上无知无觉之人,随即伸手诊脉,冷静看向姜藏月:“师父,他不仅有伤还中了篾片蛊,此蛊凶残,将十公分左右的竹篾放置路间,有人走过,蔑跃其腿,使人疼痛异常,过些时日,蔑跃其膝,使人脚小如鹤膝,此人活不过四五年。” 姜藏月抬手掀开纪宴霄裤脚,果不其然,腿脚已经有些萎缩的症状,还有一些红色血点分布不均。 “但他中蛊不久,可要救?”满初只听她的语气思虑道:“解蛊繁琐,若是不值......” “救。”姜藏月神情冷淡:“这宫里合该越热闹越好。” 床榻之人眼睫微动。 第五章 佛经 夜里走了这么一遭,将近天明。 满初去找解蛊之物,她寻了个清净凉亭抄写佛经。 晨色清雾似影似幻,枝木摇晃影子如水中藻动,檐下影单薄削瘦,少女身姿在廊下所挂灯笼的昏光下,显得纤细而板正。她静静抄写着一篇又一篇的佛经。 高显所言,姜姓不吉。 姜藏月垂眸有些出神,母亲的温婉耳语犹在耳侧。 母亲出自兰陵萧氏嫡系一脉,家承钟鼎,心标婉淑,之后因着世家联姻这才嫁给了父亲姜彬安,且日久生情有了他们兄妹四个。 大哥二哥自小喜闹,时常让父亲压着写字磨炼心性,三姐姐虽美名在外却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府内的鸟窝都是三姐姐掏的,可没少挨打。 唯独她不过五岁,自认为一事无成。 “月儿在想什么?”妇人端着樱桃酪浆来的时候,恰巧见着软榻上的小玉人儿皱着包子脸想事儿的模样,实让人忍俊不禁。 “娘亲,大哥二哥读书耍棍,三姐姐爬树摸鱼,我什么都做不了。”姜藏月的小短腿飞快爬到妇人怀里,一边说一边拿调羹舀酪浆小口小口喝着。 “他们都比你大。”妇人含笑摸她脑袋:“等到月儿到这个岁数了,指不定更厉害呢?” 姜藏月小脸不满:“那行吧。” 她将碗放下,又很认真提问:“娘亲,前日里上课,夫子说咱们都跟着爹爹姓,那就是姓姜,为何娘亲要姓萧?” 妇人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想了想才道:“姓氏代表了家族的血脉和祖辈传承,长安侯府需要继承,萧家也需要继承,娘亲代表你外祖家,你们代表长安侯府,姓皆吉字,无论是姓姜还是姓萧,咱们都是一家人。” 姜藏月点点头,冲着妇人开心一笑:“娘亲我明白了。” 妇人对上女儿天真的笑容,宠溺弯唇。 门外,姜彬安看着妻女融洽至极的模样,也不由得爽朗笑出声,进屋一把将女儿抱起捏捏她软乎乎的小胳膊:“月儿真聪明!” “爹,我们默完书了!”大哥二哥兴冲冲往屋里跑:“妹妹给我们抱.....” “爹!树上鸟蛋又多了好多个呢!”屋外少女坐在树上,明眸皓齿,笑脸是那样清晰。 “哟,我当是谁呢——” 凉亭那头容枝手上拿着扫把走了过来。 姜藏月笔尖微顿,墨色晕开了好些字,粘连一处,抄写佛经总也要心诚才好。 容枝走到她面前,扫了一眼桌子上看不明白的鬼画桃符,拿起来看看又扔回了桌子上。 “姜月,”容枝冷笑:“你该不会想凭着在这里写写字就能遇上贵人飞上枝头吧?” 姜藏月收好佛经,抬眼:“有事?” 容枝不耐烦:“娘娘说了,让我们去打扫安乐殿。” “让你去?”姜藏月淡淡道:“你不是说安乐殿闹鬼么?” 容枝拿着扫把都懒得看她:“是我们,高公公等下要数人,我还不想去呢。” 姜藏月眸光一顿。 昨夜与高显等人在安乐殿纠缠了一番,想必高显回了承清宫就找人调查了她,到底是不是舒妃娘娘贴身伺候的人必然是瞒不过宫里这些人精,今日闹这么些事儿,是为堵她。 高显想要找对食,舒妃想要巴结高显得知皇帝的喜好,那么无论她是什么样的身份,首当其冲就是牺牲的一枚棋子。 想要解决的方式很多,不过并不温和就是了。 高显喜欢她这张脸才纠缠不放,倘若脸毁了,自然兴趣消减抛之脑后,但这张脸留着更有用不是么? 次之,直接一刀抹了高显脖子,但易引起宫中禁卫注意,得不偿失。 更甚,便是扳倒高显。 高显其人,卑鄙阴险,喜容颜娇俏之人,男女不忌,这样的人所住之处定然是留了些许肮脏又见不得人的东西,既不能直接出手,那么高显和舒妃,她可推波助澜,再隔山观虎斗。再有趣不过。 她想要搅乱宫内这一池水,那自然从大到小一个都不放过了。 华阳宫只是开始。 当年之事也算得上舒妃身后她父亲大理寺卿舒彬郁一份。 “喂,你到底走不走,等会儿迟了你要害死我啊。”容枝一阵抱怨,还想上手来扯她。 “姓高的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一边嘀咕一边看姜藏月。 姜藏月重新拿了不同材质的纸张,又写了字封好转交给容枝:“你将信带给高公公,他不会说什么。” 容枝将信将疑得了银子这才离去。 ...... 安乐殿嘈杂,四处人影晃动。 高公公肘弯搭着拂尘,坐在了门口一侧木椅上。 几个小太监鞍前马后阿谀奉承着,嘴里一叠声的“高公公辛苦了”,又转头呵斥宫女们都手脚勤快些。 高公公今年已过三十,便是身材矮瘦须发半白,杵在门口透着一股老奸巨猾的贼光,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旁的宫女们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只是能避开便避开。 之前的圆脸小太监也知道高公公为何频频往门外看去,只是凑上前脸上挂着笑,这才道:“公公莫急,她定是会来的。” “你能做咱家的主?”高显睨了他一眼。 “奴才哪儿能做高公公的主,这后宫里有几个人敢不给公公面子。” 提到这些,高显又想起昨个儿夜里那小蹄子说的话,虽是难听,但他确实被苟德全踩在脚底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不过想起小蹄子那张脸,确实勾得人心痒痒。 心里正抓心挠腮呢,一个小宫女的声音胆怯响起:“高公公,这是姜月给您的信。” 高显这才看向面前小宫女:“给咱家的信?倒是新鲜。” “莫不是这姜姑娘敢在公公面前耍心眼子?”圆脸小太监压低了声音,将今日探听回来的消息转述:“舒妃娘娘根本不知宫里有这么一个小宫女。” 高显接过信,不紧不慢道:“能在咱家眼皮子底下耍心机手段,还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圆脸小太监眼神闪动:“公公以为姜姑娘人不来,却玩这些花样,是什么意思?她难不成还想继续蒙骗公公?” 高显干脆将信放下,狐疑看向小太监:“你今日在咱家面前为何这么紧张?” 圆脸小太监连忙拜倒在高显跟前:“奴才只是怕其中有诈。” 高显冷笑出声,一拍桌子指向他:“一个小浪蹄子也让你担心成这样,没出息!” 第六章 雾香 早春多雨,淅淅沥沥没个停。 华阳宫外长长的宽巷间飘洒着细密的雨丝,青石板湿漉漉的,琉璃瓦檐前水珠滴答。 “你就是姜月?” 殿内茶香氤氲,风雨不透。 女子挑眉问话,其身着浅蓝色银纹绣百蝶度花的上衣,纤腰不盈一握,一席鹅黄绣白玉兰的织锦长裙,发间一只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雍容华贵。 姜藏月行礼:“回舒妃娘娘话,奴婢姜月。” 舒妃悠缓抿了口茶这才瞧她:“今日安乐殿清扫,你为何没去,还是本宫说的话都不作数了?” 今儿个早上,高显来问她要人,倒是让她一头雾水,好半晌才清楚要的是何人。不过华阳宫一个洒扫宫婢,舍也就舍了,能从高显那儿得到消息才算是有所得。 姜藏月对于舒妃的问话,自是故作不知回道:“娘娘明鉴,奴婢本是打算去安乐殿,但高公公那边传来消息人够了数,去多了也是碍眼,又让奴婢回来了。” 她于殿外回话,外头天气甚糟,斜风细雨沾湿裙袂,贴在小腿肚上,带起潮湿凉意。 殿外婢女们撑着伞在清扫青石落叶,雨水溅起水花,晕染开一圈圈涟漪,远处雷声闷沉,无一人发出声响。 “碍眼?”舒妃蹙眉重重放下手中杯盏:“这阉人是发了哪门子疯。” 姜藏月不接话。 四门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每一个刺客都能在内学到穷尽一生无法接触的东西,无论是奇门遁甲亦或是心计权谋。在离开四门之前,她是其内最顶尖的刺客,于她而言在宫内有太多方式杀人不见血。 思虑间,舒妃已经在殿内砸起了东西,满脸狰狞。 华阳宫殿布局极好,算是宫宇内较为出众的三座大殿之一。壁砌生光,琐窗耀日,工巧至极。殿内沉香檀木做梁,琉璃晶壁做灯,玛瑙为幕帘,八宝架上更是数之不尽的好物,不过此刻皆碎了一地。 姜藏月候至一旁。 待抬眼间,满地凌乱,摔飞的碎片更是险些划伤宫婢的脸,一个穿着蓝绫袄青缎背心,下着深色襦裙的老嬷嬷如一阵风从她跟前掠过。 老嬷嬷约莫五十一二左右,发丝高盘,满脸褶子,腮上微微的几点黑褐斑点显眼,她走到舒妃面前扶着她就着急喊着:“哎哟娘娘,您可仔细着您的手诶!” 舒妃被老嬷嬷扶着,她将就坐在一处尚且干净的梨花木软团花椅上,面上带了些愠怒:“高显那个阉人,说好了帮本宫做事,方才离了安乐殿却引着圣上去了李贵人殿中,本宫如何不生气!” 桂嬷嬷连忙安抚:“娘娘,依老奴见,那李贵人是有几分姿色和手段,但人靠小聪明自是走不远的,娘娘可千万别气着自个儿。” 舒妃气得心口起伏不定,目光不自觉落在姜藏月身上。 此事莫不是因这个叫姜月的宫婢引起? 姜藏月适时垂首行礼:“娘娘,奴婢可帮娘娘挽回圣心。” 见她一个宫婢敢说这样的大话,舒妃怒气消退倒多了几分嘲讽,只睨了她一眼:“你能有什么好法子?” 姜藏月附耳说明。 舒妃顿时眼神深深,很是熟练使唤桂嬷嬷给她打了赏,这回睨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恩赐赞扬,道:“倒是个手巧的,本宫有赏。” 宫内用香,多以合香为主,在选香、配伍、合料、出香这些方面甚是繁琐,除却圣上用的龙涎香,用来用去便也只有一些阁中香、白檀帐中香、宜爱香。 很是腻烦。 姜藏月含笑行礼,拜伏道:“奴婢祖上制香,能得娘娘看中几分也是奴婢的福气,娘娘喜欢才好。” 舒妃很吃这一套,浅笑抚了抚腕上的鎏金玉石镯子:“可有所求?” 姜藏月称无。 制香这一身份于她有利无害,香者,无孔不入尔。 “当真是个眼皮子浅的。”桂嬷嬷扫了她一眼:“娘娘便是看重你才会问你,合宫上下除了娘娘谁会多瞧你一分?” 舒妃制止了桂嬷嬷说话,这会儿整个人慵懒斜靠在椅子上,示意底下人将赏赐给她,语气随意:“是叫姜月?即日起便到内殿做事吧,华阳宫可单独给你拨一个房间。” 她这副随意的模样让桂嬷嬷有些欲言又止,姜藏月跟着行礼:“奴婢多谢娘娘抬爱。” 眼见这宫婢还算识抬举,舒妃神情更是舒缓悠闲了些许:“下去吧。” 舒妃落了话头,桂嬷嬷去沏茶之时,姜藏月去而复返,手中是一方白瓷盒。 舒妃眉头上扬:“此为何物?” 姜藏月:“禁中非雾香。” 舒妃来了几分兴致,接过白瓷盒好奇打量:“当真有用?可会对身子有损?” “无害有利。”姜藏月指香:“沉香、白檀、以胯茶清浸少时,丁香。降真香、郁金、甲香等,去燥气心神皆宁。” 她道:“若是圣上来了娘娘这儿,可留下。” 舒妃再度看了姜藏月一眼,这宫婢眼中倒是没有半分攀龙附凤的心思,是个不错的,她让桂嬷嬷将香于殿中点燃:“若真是有用,本宫之后自会有赏。” 姜藏月再行礼,这才往后退着转身离去。 眼瞧着这宫婢离去,桂嬷嬷这才不解出声:“娘娘,恕老奴冒昧,一个洒扫婢女,给些赏赐已经是顶天了,您为何单独拨出房间还将人弄到内殿,万一她是......” 舒妃轻笑一声,缠花缕空金丝护甲拨了拨白瓷盒内燃着的雾香:“桂嬷嬷焉知本宫就无所图?” 桂嬷嬷看向桌子上的精细玩意儿,她自是不懂这些的,但那白瓷不过就是最低等的瓷器而已。 她想了想试探道:“娘娘是想把这宫婢完全笼络为己用?” “算你想明白了。”舒妃敛了笑,心里还是有些郁闷:“上次圣上不小心踢到华阳宫门槛儿摔了一跤,起身见我便骂了一通捂着嘴走了,这可有些时日不曾来了。” 桂嬷嬷苦口婆心:“娘娘,此事也并非您的错。” “难不成还能是圣上不长眼睛!”舒妃提起这茬儿就来气:“那本宫总不能逢人就说圣上在华阳宫摔断了牙这才不来了!这说了害圣上丢了面儿可比不说还要严重,想必这些时日那些女人在暗地里笑话本宫呢!” 她越说越来气往屋内走:“这事儿不许再提了,那宫婢好生安置。” 桂嬷嬷称是,一时沉默。 最终叹气。 第七章 舒妃 小雨如酥,春雨贵如油。 姜藏月出了华阳宫去之前住处搬东西时,遇到了满初。 满初跟她交换了信息才不解道:“师父,不是要去拉扯质子么,怎么又以制香为由进了华阳宫内殿,那不是距离要办的事情越来越远了吗?更何况舒妃背后之人在当年对付姜家之时可没少出力,” 她眉目也冷了几分:“这些个在后宫倾轧的女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手段阴毒着呢。” 若是师父除却质子以外还要扶持其他人,那么谁不比舒妃要好,就算是小得宠爱的李贵人,也比四妃之一的舒妃好控制得多,再不济她出生苗疆,手中有的是蛊。 姜藏月收拾东西,淡声:“只有舒妃出事,她背后的人才会着急。” 这宫里的势力分为四派,除却以皇后为首的妃嫔,那便是依附于舒妃静妃及越妃柔妃的小势力妃嫔,其余各自为主,而舒妃是最没脑子的那个。 华阳宫可破。 满初明悟:“师父是想让舒妃独宠成为众矢之的。” 姜藏月就是这个意思。 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 华阳宫舒妃,承清宫高显,那便以期这把借来的刀足够锋利。 她给高显对付苟德全的法子,又不经意间透露舒妃在与苟德全接触。 目前她在华阳宫制香,满初解蛊,再好不过了。 “师父......”满初终是明白,师父也是毫不顾忌将自己也置身在棋盘之中,不问后路。 “日后我入华阳宫。”姜藏月抬步往雨幕里走去:“纪宴霄有消息随时回我。” ...... 几日后,大雨渐歇,屋檐积水一下一下,犹断未断敲打着窗外几扇肥绿芭蕉叶。 青石上又落了湿叶,婢女们打扫得更加勤便了,箩筐扫帚触碰免不了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嘈杂中又多了几分窸窣热闹。 殿内,舒清望着大门方向面色不虞,略有恼意,遂端茶不饮,随意置于案盖茶碗外。 华阳宫往东二三里便是越妃的和喜宫,那李贵人正是住在其偏殿,这些日子圣上老是去和喜宫看李贵人,倒是让越妃也占了不少便宜。 李贵人身后的李家在汴京更是连门阀世家都算不上,听说是圣上私访时在汴京路上救下的。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父母双亡,两个弟弟幼时在街上走失,这么些年也没找到,圣上怜惜她孤苦,有了这由头更是常去。 她就是想不明白,那街上的叫花子也孤苦,圣上怎么都不去怜惜怜惜,这李芸出生上不得台面,也就只剩下那一手簪花小楷还能入眼,圣上定然是被这狐狸精迷了眼。 李芸算个什么东西。 承宠这么些年,也没见她有过一子半女的,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论起自己,那自然是千娇万宠长大,父亲大理寺卿舒彬郁虽算不得什么特别高的官,但在汴京中大多都还是要给父亲面子的,更别说她如今是舒妃,于后宫风华万千,除却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她的位份不算低了。 只是父亲自小教育,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才她如今于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平白容易惹人笑话。 华阳宫内从前也有圣上赏赐下来的牌匾,是写着几个字,赶巧她一个也不认识。 圣上久不来,恐怕再过不久,她就要被忘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舒清越想心口越闷。 “圣上到——”门口传来太监尖细嗓音的通传,脚步由远及近。 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华阳宫内殿门口。 舒妃心跳急速一下捏紧了手帕,让人给她穿好绣鞋就要往外走,可刚起身又想起圣上这么久都不来了,不由得小性子上来起了恼意,干脆又坐了回去:“圣上怕是早就忘了嫔妾了。” 来人眉目俊美,面若冠玉,约莫四十,玄色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图案,金丝封边,乌发束起带着镶宝紫金冠,端是金昭玉粹的天家威仪。 恼归恼,舒清到底是怕他离去,连忙叫上桂嬷嬷:“快去沏茶,圣上喜欢云芽尖儿。”说完她整个人依偎进圣上怀中:“嫔妾这些时日可想您了。” 纪鸿羽顺势搂住怀中人,缓声安抚,拍拍她背,道:“前些时日李贵人梦魇了,朕这才去得勤了些,清清乖巧懂事,朕怎么可能忘了你。” “李贵人梦魇了圣上心疼她?”舒清有些委屈小声低诉:“嫔妾还怕打雷呢!” 桂嬷嬷泡好了茶偷摸掩藏住台上的半颗牙,这才远远在一边候着,娘娘和圣上谈话之时,最是讨厌有人服侍在侧,可娘娘那张嘴是没有个把门的,圣上十次有九次是被气走的。 圣上从前来娘娘这儿自然也是勤快的,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且近日外头递了消息,说是老爷又为圣上办成了好几件事情,圣上自然是对娘娘又要好上几分。 如桂嬷嬷所想,纪鸿羽若说从前待舒清好,那还有几分新鲜感,可如今舒清这脑子越发愚蠢了,他厌蠢却不得不来。 舒清每每打开了话匣子,就没半句好话,旁人若是阴阳怪气她却是不一定能听出来,他要是一直不来,这蠢货非得把宫里的人得罪干净不可。 反正对于舒清来说,华阳宫欢迎的就只有他这个圣上。 虽是愚昧,却也一片赤诚。 舒清将茶晾凉了一些,亲自端给纪鸿羽,后者抿了一口茶遂放下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她张嘴了。 “圣上,有些事嫔妾担忧您,所以不吐不快,圣上可会怪罪嫔妾?” “圣上前些日子在华阳宫摔断了半颗牙,这事儿嫔妾跟谁也没说,圣上的牙如今可全好了?若是不好,嫔妾定会为圣上寻更好的医者,要是没了牙,那岂不是吃藕都能在嘴里套圈,嫔妾着实心疼。” “之前那半颗断牙嫔妾好好给您放着呢,还有前个儿日子母亲探望嫔妾,问嫔妾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圣上何时给嫔妾......” 纪鸿羽额前青筋开始跳动,俊美的脸跟着就黑了下来,他怕把舒清一巴掌扇出去,但坚持不到片刻他要起身离开。 眼见纪鸿羽要走,舒清慌了,这才有所察觉终止话题,且温柔小意勾住他腰带眼神魅惑:“圣上,嫔妾新学了调香,别走可好?” 第八章 治手 香自然是姜月调制,她不说又会有谁知道,据这几日观察,那宫婢是个老实的,调的香却是能让人心静神宁。 圣上朝政繁忙,甚少能睡个好觉,今日便可试试,舒清开始撒娇:“嫔妾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呢,圣上......” 纪鸿羽脚步一顿:“爱妃有心了,那便试试。” 之后这一夜,纪鸿羽宿在了华阳宫,满室春光好梦。 待纪鸿羽离开之后,流水的赏赐进了华阳宫,舒清慵懒的靠在软椅上,面上白里透红很是润泽,语气更是娇媚:“这香确实不错。” 桂嬷嬷才试探道:“既然香不错,娘娘可是彻底要将人留在咱们宫里,您或许可以跟她学过来。” 舒清顿时不虞:“本宫出身高贵,怎么可能去学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若是要本宫学,还要她做什么?”她又不耐烦道:“桂嬷嬷你真是糊涂了。” “娘娘,技多不压身这是老话儿,老奴也是一心为您着想啊。”桂嬷嬷陪着笑:“您看府上夫人将老爷调教得多服帖。” 舒清恼了一把将靠枕扔出去:“本宫说了不学!” 桂嬷嬷叹息,只能哄道:“好好好,娘娘说不学那便不学。” * 纪鸿羽自离了华阳宫便去给太后请安,此刻太后刚从佛堂理佛出来。 见他来请安,太后让嬷嬷上了茶:“皇帝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了?”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本就是天经地义,未必皇额娘嫌弃儿子来得太勤?” 太后摇头笑骂:“皇帝来看哀家,哀家自是高兴,只是朝堂之事繁琐,你也有好长时间未曾好好休息了,后宫可有常去?” “儿子今晨才从华阳宫出来。”纪鸿羽抿了口茶笑道:“朝堂之事儿子心里有分寸。” 太后点点头,满意道:“皇家最重要的便是开枝散叶,华阳宫你也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去了也好。” “儿子知晓,皇额娘近几日可是未曾休息好?”纪鸿羽点头,让苟德全将一个白瓷罐呈上来。 白瓷没什么特别,跟寻常一般釉色温润如玉,微带牙黄。太后让老嬷嬷拿起看了看,方一凑近,暗香缓缓,光是闻着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淡淡的木香中透露着一丝丝甜味,香气氤氲,气息深沉而温暖。 似清冷极静女子于佛前双手合十留下经久不息的韵。 太后眉目都跟着舒展了几分,竟隐隐有了些许睡意。 纪鸿羽吩咐嬷嬷:“皇额娘入寝时可点此香,助眠凝神。” 太后有些意外看向纪鸿羽:“这香是宫中的?怎么哀家以前没见过?”她带笑将白瓷罐放下:“皇帝有心了,若是太医手艺改明儿带来哀家瞧瞧。” “此为禁中非雾香,是舒妃亲手所制。”纪鸿羽虽是疑惑舒清有这好手艺但想着她总算知道做些有用的事了,还是欣慰,这才看向太后:“她自是一心向着儿子,也想着皇额娘。” 他笑道:“皇额娘不妨试试。” ...... 三月已过,风簌簌吹落玉兰,香气馥郁。 姜藏月除却制香也去了一趟安乐殿。 制香之事只有舒妃有需要了才会叫她,近日未得到反馈舒妃罚她自然不会找她,但安乐殿纪宴霄所中蛊毒却是耽搁不得。 宫内缺少的东西,满初出去了几趟就差不多齐了。 寝殿内满初摆弄着桌案上的竹篓子,里面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竹篓里的东西多是毒物,蜈蚣蝎子不过是最常见之物,姜藏月见其可徒手取毒,眸光顿了顿。 满初见姜藏月盯着她手上的毒虫,径直将毒虫放置于纪宴霄腿上,这才擦擦汗眼眸亮晶晶笑道:“师父,苗疆女子自小训练过,不怕这些,您远着些。” “无妨。”姜藏月颔首。 满初点点头:“论功夫我不如师父,论权谋我也不如师父,可我唯独这一身蛊毒没人能耐我何.....”她语气有些低。 姜藏月忽想到当年出任务所见满初之时,她浑身爬满毒虫,周围饿狼环伺就等着猎物咽气分而食之,说是九死一生不为过。 这世间人命生如草芥,飘如浮萍,皆是如此。 满初对于苗疆蛊毒有种近乎异常的执着,她总是想要做到最好,眼瞧着床榻之人腿上的红点逐渐消散,她收好竹篓:“师父,救这样一个人浪费时间又浪费这么多来之不易的宝贝,焉知他将来不会是个白眼狼?” 姜藏月看了纪宴霄一眼:“你来时就知道武安国质子在汴京宫宇是什么情况,他可会想死?” 满初摇摇头。 “武安国破,中间搭上了多少条人命早就数不清了,既然定局,这些屈辱他又为何要受着,便是如此。” 满初恍然:“因此师父愿意救这个人。” 姜藏月示意她收好东西。 她知晓这些话纪宴霄能听到,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毕竟一个刺客从不做无本的买卖。 她花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满初掀了掀他眼皮,利索将竹篓藏在老位置这才追上姜藏月:“最多三日可蛊毒退去。” 姜藏月看向殿外不远处。 庭院深深坠海红,玉兰树下坐春风,风动暗香浓。 她眸光极淡,抬步离开了安乐殿。 “好。” 回了华阳宫,姜藏月依旧每日按部就班干着自己的事儿,反观舒清甚是烦闷。 “圣上为何不来?”她闲来无事对着白瓷罐里的香用护甲戳来戳去。 桂嬷嬷也是知晓舒妃性子,干脆闭嘴不触其眉头,约莫圣上再不来,宫内的人都要倒霉了。 华阳宫前几日门庭若市,送礼的妃嫔们就差没有踏破门槛儿了,最近这几日圣上不来了,宫内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凄凉萧条。 不就是趋炎附势么。 桂嬷嬷无奈起身去沏茶,方才踏出内殿就见玄色身影大踏步往内殿而来,她瞬间高兴跪倒在地:“老奴参见圣上!” 屋里听见桂嬷嬷声音的舒清打翻了白瓷罐,抬眸间纪鸿羽的步子已经进了屋。 “圣上。”舒清既委屈又高兴靠了过去。 纪鸿羽又是一番安抚,这才道:“那香可还有?” “香?”舒清一愣看向桌案上打翻的白瓷罐,心里咯噔:“圣上,可是香不好用?” 若是不好牵连了她,回头她非打死那贱婢不可! 她就说那贱婢能有什么好东西,保不准是谁派来害她的,真是大意了。 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不入流的玩意儿。 她着急张嘴欲解释:“圣上,嫔妾......” 下一刻纪鸿羽轻笑:“爱妃,那香极好,太后已经好长时日未曾休息好,近日却睡得十分安心,劳爱妃辛苦,可还能制香?” “朕这恼人的头疾都跟着轻快了许多,确实不错。” 舒清跟桂嬷嬷对视一眼。 她瞬间纤细指尖轻拍了一下纪鸿羽胸膛,娇嗔:“圣上这是说的什么话,能为太后娘娘和圣上分忧,是嫔妾的本分,怎就用上劳烦二字。” “不过是制香,嫔妾晚些就给太后娘娘再送些过去,圣上那儿嫔妾更是不会忘。” 纪鸿羽得了准信儿很满意又是一连串的赏赐,在华阳宫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等人走了舒清敛了笑,看向桂嬷嬷:“那姜月呢?” 桂嬷嬷看她眼神顿了顿:“娘娘前几日罚她去扫外殿了,时日太长听说手上都磨破了。” “那你不知道拦着本宫啊!”舒清这会儿知道急了:“去找太医给她治手赶紧的!” 第九章 安乐 姜藏月还在屋中用针挑水泡,得知舒妃传召,这才前往华阳宫内殿。 得闲还藏在她屋里的满初忍不住气鼓鼓翻了个白眼:“还真是有奶吃就叫娘。” 对于她这个说辞,姜藏月也没多说什么,跟着桂嬷嬷去了。 “奴婢见过舒妃娘娘。” 舒清扫了她一眼:“手可还疼?” 找来的太医都说是手磨破了得修养一段时间,上了药也不可能眨眼就好了,若是恢复的不好,也有可能留疤,得知这样的消息,舒清简直要气死了,但香却不得不制。 她有好几次又想砸东西,但想着万一又砸到哪儿,最后制香不成倒霉的还是她自己,就忍住了。 舒清看向这宫婢低眉顺眼的脸。 少女不过十五光景,身着宫宇内千篇一律的青色素裙,乌发青丝带束起,雪肌在日光下似是染了薄薄的霜,身无长物却给人一种恬淡静谧之感。 姜藏月再度行礼:“奴婢卑贱之躯,不打紧。” 舒清让人给她看了座儿,强硬让她坐下这才挑眉道:“圣上和太后娘娘都觉得那禁中非雾香不错,眼下你伤了手,可还能制香?” 姜藏月垂眸道:“娘娘,奴婢恐怕无能为力。” 制香并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过程繁琐,对每一味香料的把控都要精细到极致,若中间出了差错,做出来的东西可无香亦非同种。 话头才落,桂嬷嬷借着上茶的功夫给姜藏月面前上好的果脯点心直接撤了。 舒清重重将茶杯一放,刹那间面上冷意翻飞:“当真是制不了香了?还是要本宫将你的手剁了方能听清本宫的话?” “娘娘恕罪。” “姜月,本宫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的。”舒清假装嗔怒道:“你也知道圣上和太后都等着用......” “娘娘还是砍了奴婢的双手。”姜藏月请罪道:“奴婢一人是无法研制香料的。” 舒清顿时气得失声。 桂嬷嬷脸也拉得老长。 舒清很快脑子转过弯来,片刻后她难得想明白了:“既然你一人无法制作香料,是不是本宫派给你人手即可?”她又放松躺了回去,漫不经心:“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 姜藏月抚了抚手掌伤口的位置,低头出声:“娘娘,奴婢伤了手,只需一人帮忙即可。” 舒清这才松了口气:“一人可够?本宫内殿的人你都可使唤了去,小桃小红她们都是细心的,可能制香了?” 她殿内这些贴身宫女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手脚不知麻利多少,甚合她意。 姜藏月又拜伏行礼。 舒清蹙眉:“怎么,不行?” 姜藏月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又犹豫半晌才道:“娘娘,制香非一朝一夕之事,奴婢需要的人并非小桃小红,她们并未接触过香料,更有甚者对香料过敏,万不能接触。” 闻言,舒清刚缓和下来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耐心已经快被磨干净了:“姜月,本宫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姜藏月:“奴婢有一妹妹时常帮奴婢调香,在兰秀阁。” “兰秀阁?”舒清整张脸都快扭曲了起来,没好气道:“那可是越妃那边。” 姜藏月抬眸看向她的桌案。 桌案之上白瓷翻倒,细腻的香粉扑散开来。正是好日头,触光似雾,氤氲满屋。 姜藏月起身将白瓷罐收拾干净,低头出主意:“娘娘,圣上可是很喜欢此香?” 舒清拧眉:“圣上就算是喜欢,你不是做不了?” “可若是娘娘为奴婢找来奴婢的妹妹,香可制,圣上除却华阳宫再不会多看旁人一眼。” 舒清突然顿住了。 姜藏月眸光暗流涌动。 高显现在跟苟德全周旋,不会有时间来找她麻烦,目前她为舒妃制香,自是要她专宠,她既想要一人心,那就给她一人心。 “奴婢听娘娘提起,圣上忙于朝政很难休息好,太后娘娘也总受其困扰,奴婢的香可安神主眠,却只有娘娘这儿有。待接受了此香,圣上自会常眷华阳,而奴婢会的也不止这一种。” 舒清内心猛然一跳,她想要的愿得一人心真的可以吗? 姜藏月不再发言,舒清想要华阳宫恩宠永眷,那么就不可能放手。 人有两颗心,待关不住贪婪,便会生了罪恶。 舒清极力平复自己汹涌的情绪,她死死盯着姜藏月:“不过是制香,太医将你的香拿了去,也能做出来。” 姜藏月含笑解释:“娘娘,奴婢的制香法子是祖上传下,旁人是学不去的,香料和香料之间也会产生不同的反应,而这一点奴婢可向娘娘保证。” 舒清又看了桂嬷嬷一眼。 她这才道:“当真没人能学得去?总要让本宫看到价值,才知道值不值为了你一个奴婢去跟越妃讨一个人情。” 姜藏月附耳说与她听。 舒清明悟,但很快脸上露出纠结与犹豫的神情,连带手帕都捏皱巴了,才恼恨开口:“越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次次圣上赏了东西就非得跟本宫这里炫耀,本宫找她要人,这回非得让她尾巴翘上天不可!” 提到越妃,桂嬷嬷也是皮笑肉不笑,当真是仆人随主。 姜藏月待她骂完了人才开口:“娘娘,奴婢是华阳宫的人,自然为娘娘着想。” 舒清看看她又看看兰秀阁的方向。 “奴婢还有一事。” 舒清一听到就头疼,只能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本宫出手的?” “奴婢如今就算有人帮扶,十日不过能做一种香。” “一种?”舒清纳闷儿。 “十日一种,百日十种。” 舒清住嘴了。 桂嬷嬷不乐意了训斥:“小贱蹄子,娘娘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还打着偷懒儿的主意,想死啊?” 舒清慵懒摆手,不计较:“桂嬷嬷不必苛刻,这制香本就是急不来的事儿,允了。” “奴婢妹妹年纪较小,奴婢希望她能和奴婢同住。” 舒清闻言坐直了身子,不理解问她:“华阳宫有的是屋子,你还怕本宫吃了她不成?” 姜藏月摇头:“奴婢并非此意,只是分工合作熟能生巧,便能制出最上乘的香。” 舒清听着她念头都大了,晕得慌:“行行行,本宫都允了,还有什么事儿一并说了。” “制香事关娘娘获宠一事,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奴婢愿去安乐殿制香。”姜藏月落了最后一句。 第十章 杀人 “去安乐殿制香?”舒清看她的眼神有了怀疑:“为何要去安乐殿制香,姜月你是在戏耍本宫?” 姜藏月行礼:“奴婢不敢。” 舒清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蜜饯品尝,这才慢悠悠道:“你应该知道本宫最是讨厌安乐殿那贱种,自然也看到本宫是如何做的,如今你要去安乐殿制香,岂非是要跟本宫作对......” 姜藏月听着她说话。 安乐殿在宫内就不是什么祥瑞之地,甚有闹鬼传闻,但唯有这样的地方才不会引人注意。 再度扫了她一眼,舒清不紧不慢地警告:“倘若你是看上了那贱种的脸,最好熄了这种心思,那贱种本就为不祥之人,别到时候连带华阳宫都沾染了晦气,跟姓姜的一样。” 听见‘姓姜’这两个字,姜藏月眸光顿了顿。 舒清当然也无所谓一个婢女在想什么,又道:“老老实实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姜藏月:“奴婢并非此意,只为娘娘着想。” “那你倒是同本宫说说。” 姜藏月目光落在白瓷罐上,继而看向舒清:“娘娘,您可是怀疑奴婢的制香技术?还是认为奴婢去安乐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约莫提到纪宴霄她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不自然。 “娘娘,制香一事并非小事,事关娘娘恩宠永眷,唯有那等偏僻之地有闹鬼传闻才不易被人撞见,俗言最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之地,对外便宣传是娘娘亲手制香。”姜藏月不紧不慢将话都说明白。 “如此——” 舒清咬牙。 姜藏月垂首。 她心里做了好一番挣扎,眼瞧着日头都阴了一些,终于松口,只道:“你当真只是为了制香?对那贱种没有任何想法?” “本宫可不是好糊弄的。”她放狠话:“若是让本宫知道你在搞什么小动作,本宫可不会放过你。” “奴婢只为制香。”姜藏月眼眸平静:“为娘娘做事更不会生了其余任何心思。” 如此,舒清允了。 舒清先去兰秀阁跟越妃要人,回来砸东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姜藏月带着满初又开始收拾东西搬进了安乐殿,在内殿边选了两个房间,随意收拾了下也就算了。 对外两人是舒妃厌弃了的宫婢,是以才被丢进安乐殿,从前安乐殿的婢女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殿中冷寂,孤独老树,枝叶摇曳,野生藤蔓沿着残破的门楣和窗棂盘缠而上,实不像住了活人。 姜藏月二人过了几日准备收拾下外院,顺带理清香木,恰此时一顶华美的銮轿从安乐殿门口经过,銮轿之上女子神情娇媚可人。 抬銮轿的太监们更是神情傲慢,路遇挡路的宫婢直接就是推开,姜藏月拉着满初在殿前行礼让路。 “这是廷尉府大人安永丰的小女儿安嫔安妙栗。”满初小声道。 姜藏月目光冷了下来。 “停下。”女子叫停了銮轿,遂扫了她二人一眼,轻启朱唇:“你二人是哪个宫的宫婢,在安乐殿做什么?” 姜藏月垂眸掩下思绪:“回娘娘的话,奴婢二人是华阳宫被舒妃娘娘发配到安乐殿的婢子。” 满初反正跟着行礼就对了。 “舒妃姐姐宫里头的?”女子轻笑一声,紧跟着她走下銮轿,那张脸更清晰了,女子容颜清秀动人,一席轻粉色绉纱抹胸裙,抹胸上绣着干净的茉莉,外披一件苏绸象牙白外袍,裙角上坠着的玉铃随步伐而轻响,端是灵动无比。 这般笑颜如花的女子,可见也是得宠的。 只可惜宫里的太监眼高于顶,如此安嫔宫中倒也容易千疮百孔。 “舒妃姐姐向来脾气极差,你们却也是可怜见的,便是来了安乐殿能活着算你们的本事。”她嘲讽了几句,抬脚似不经意踩碎了盘中香木扬长而去。 白日里除却安嫔便也未曾有事。 方至夜间,安乐殿自外殿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尖细嗓音也有女子的辱骂。片刻间,又是四五个宫婢太监进了安乐殿,连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高公公近日不来,也该轮到咱们找出气筒了。” “上次的鞭子呢——” “都收着带来了,白日里咱们可受了不少气!” 一行人进了外殿径直往内殿走来,可见早就做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姜藏月穿好衣物于窗边看着,几个太监手上拿着鞭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就要去折磨人。 为首小太监根本没注意到安乐殿住进了其他人,直接一脚踹开了寝殿的门,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木门濒临散架。 “师父——”满初同样看向这些人。 有人带头的情况下,一群人呼啦啦就进了寝殿,丝毫不顾及自己等人是什么样的身份敢强闯质子寝殿,姜藏月发出了一点儿声音。 一群人吓了一跳。 随即为首太监心慌下意识将手上的鞭子往身后藏,甚至都没注意到对面来的是谁。 姜藏月看向为首太监,脸儿白白,细皮嫩肉的,看年岁约莫不过二十,此刻握着鞭子的手干脆拿了出来,因为瞧见她不过一身宫婢打扮,这才轻蔑一笑:“哟,安乐殿又被扔进来了找死的?” 她神色淡淡并未有半分动容,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如余烬冷寂:“不知诸位深夜到访安乐殿有何事?” 白脸太监细细笑了几声,嘲讽道:“咱家带人来安乐殿找乐子关你个罪奴什么事情?咱家看你是猫捉耗子多管闲事。”他嚣张笑拿起鞭子甩了甩:“让开,否则咱家连你一块儿抽!” 其余宫婢太监附和。 他们是已经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是以毫不在意。 鞭子靠得极近,姜藏月微微偏头,一缕断发飘落。 “你们!”满初眼底起了杀机:“难不成在宫里就可以随意欺负人吗?倘若回禀了主子你们......” 为首太监干脆又甩了两下鞭子。 姜藏月眼眸极静。 他嗤笑:“这宫里年年失踪一些宫女太监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哪宫主子会去寻些下贱人。” “走!咱们都去招呼招呼质子殿下!”他继而皮笑肉不笑从她面前经过。 不会找么? 一行人完全不将两人放在眼中,只想着去折磨人找乐子。 却在下一瞬,姜藏月步子如鬼魅般到了白脸太监跟前,纤细指尖轻易掐上了他脖子。 眨眼间,姜藏月指尖用力,喉骨断裂的声音‘咔嚓’响起。 白脸太监眼珠爆血,四周悚然一静。 第十一章 宴霄 失去支撑的脑袋就软软塌在她虎口位置。 太监口中鲜血溢出。 他一瞬间被捏爆喉骨死亡,姜藏月随手将死人扔在地上,仿佛只是一只阿猫阿狗。 她若要杀人,从来便是一击毙命,仅仅就是那么一招,他喉骨包括皮下血肉早就粉碎成浆,是以只有薄薄一层皮囊支撑。 安乐殿死了人,剩下的宫婢和太监一瞬间就慌了,有太监嘴皮子都在哆嗦:“死......死人了......” 然而就在他要叫出声音的时候,姜藏月直接双指而并,一力废了所有人的声带,顺便踩断目之所及在跑的腿。 “可要灭口?”满初周身的杀戮因子也兴奋起来,这些人真是好适合她的蛊虫喂养。 眼看其中一个太监拖着断腿拼命往外面爬去。 姜藏月之只抬了抬眼眸。 下一瞬,她手中出现一抹寒光,如呼啸长风一般将那太监脖颈处带出一条血线,血线由浅及深,顷刻那人头身分家。 圆滚滚的物体带着血迹蜿蜒了一路,实在触目惊心,其余人吓得涕泗横流,偏偏断了声带:“嗬嗬.....!” 又一个宫婢两只手都抓住了外殿的大门了,在即将伸出去的时刻,那只手断在了门内,还下意识的动了动。 “啪嗒”囫囵滚了几个台阶,宫婢再没了动静。 安乐殿内再无一丝声响。 青衣少女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就好似这样的事情做过成千上万次,一击毙命且熟悉人体周身致命穴位,狠绝而薄凉。 寝殿门侧的修长身影静静瞧着这一幕。 姜藏月回眸扫了他一眼。 安乐殿内血流成河,遍地死尸,荒凉孤寂的最深处,白衣青年手扶摇摇欲坠的门框,神色苍白平静。 或许是说他见过太多世面,即便身处此般诡异情况,也波澜不惊。他抬步上前,人若清雪,明净澄澈,笑道:“多谢姑娘相救。” 姜藏月掀眸,终道:“殿下可愿做奴婢的帮凶?” 帮凶?他面上依旧带着柔和笑意。 满初对纪宴霄没好气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是来帮你的,是谁或者要做什么都不重要。” 地上血迹沾湿了少女的绣鞋,更是仿若在绣鞋之上开出了一朵曼陀罗花,危险而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恰此时,外殿传来巡逻警觉声响:“安乐殿内是什么声音?殿下可还在?” 纪宴霄掠过两人,于外殿言笑宴宴:“无事,不过是无心睡眠,出来之时又绊在了院中石块之上。”他好脾气道:“打扰到各位实在抱歉,殿中无事发生,各位早些休息。” 外头巡逻头领这才不耐烦回道:“殿下若是半夜不休息,也莫要发出声响惊扰了其余宫中的主子,得罪了贵人,谁都承担不起。” 他颔首应声,声音温如清泉:“有劳金统领了。” “走!” 殿门合上,他道:“我于殿中昏沉几日,便是老鼠都活不下去了。” 果不其然,他所指的位置,一只小小圆圆的老鼠死了不知有几日了。 纪宴霄最后看了一眼苍蝇环绕的鼠尸:“莫约它是没这个福分等到姑娘。” “?” 满初没有姜藏月那么好的耐心,语气很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蛊若非姐姐首肯,我定是不会帮你解开。” 在外人面前她还是知道分寸的,至少称呼上。 “汴京宫中人人得知我的处境,若非踩上一脚便是有心算计,姑娘能光明正大进了安乐殿,想必早有打算,但这并不重要。”纪宴霄偏头看向姜藏月的方向莞尔:“愿为帮凶。” 他这般说话,似是毫不在乎将命交到谁手中。 姜藏月淡淡看他,纪宴霄轻笑一声。 三个人就着满地尸体谈话也够膈应的,既然达成合作,满初也就捏着鼻子往一边儿走:“殿下同意合作,将来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满初既然能将蛊毒带走也自然能重新下蛊。” 纪宴霄扬起笑:“有劳。” 满初有些神经质看了这人一眼,无语准备清理地上尸体。 尸体有些多,横七竖八躺了满院,便是用化尸水也要时间。 姜藏月注视着满初挨个清理尸体的瘦小身影,地上不断响起被腐蚀而发出的‘滋滋’声音,不说画面,光是听着寻常人便毛骨悚然。 满初苦恼扭头,摇晃手中的玉瓶:“姐姐,我的东西效果不够......” 姜藏月神色淡淡,拿出自己的扔给她:“有些手艺莫要倦怠。”她话方落,外面响起了嘈杂慌乱的脚步声,更有人在嚷嚷:“快去禀告圣上,安嫔娘娘肚子疼。” 姜藏月透过门缝,只见白日里偶遇的安嫔此刻依旧坐在銮轿上,被一群人大呼小叫哄着回宫。 女人衣着华贵,巴掌大的小脸苍白,似是腹痛难忍捂住腹部,一边红着眼睛一边斥责身边服侍的婢女,又还在娇气的说圣上怎么还不来,底下人安慰她圣上就快到了,夫人也因为担忧得圣上特批入宫陪伴她。 “娘娘定是早些时候经过安乐殿,被那晦气之人影响了。” “就是,咱们回头就跟圣上说,让圣上好好罚了那人给娘娘出气。” “娘娘,夫人即将入宫,您别着急。” 一门之隔,繁华与荒凉。 满初翻了个白眼,骂咧:“痛死她算了。” 姜藏月转身往屋内走,才道:“祸从口出。” 满初瞬间将嘴闭上了跟着回屋,殿外头隐约有疑惑声音:“小圆子他们几个和绿叶他们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纪宴霄看了一眼干净的院中青石板,笑了一下,弯起的眼睫如碎散的星光,又似月落湖中。 青石板的缝隙中一个不起眼的白玉瓶卡着,瓶口位置对着的青石被腐蚀出几个浅坑。 白玉瓶不过是汴京最底层烧制的一种,称不上完美,贵族是不会用这样的东西。 白衣黑发的青年突然蹲下,随手摘了院中一朵野雏菊,在靠近玉瓶的一瞬,艳丽花朵腐蚀生烟。 “化尸。” 他眉眼弯弯,尾音上扬,似乎某种愉悦之情都冒了出来。 第十二章 樊笼 雨后织金,和风煦煦。 满初被姜藏月带着在院中还算完整的石桌之上制香。 桂嬷嬷几次来送香料的时候,看见安乐殿这破败朽烂的环境也是一阵嫌弃,此刻更是不愿意沾染晦气,递了东西就急急忙忙走了。 满初一边整理着香料,一边歪头看向毫不急躁的姜藏月,还是憋不住开口:“师父,这香给舒妃用都算糟蹋了......” “恩。”姜藏月没有反驳她:“有失必有得。” 满初只能任劳任怨捣碎香料,埋怨开口:“还有,殿下已经跟我们合作了,为何一点表示都没有,整个人就压根儿没动静。” 她指的自然是纪宴霄。 姜藏月手上动作不停。 昨日纪宴霄见了满地血腥,神情依旧平静,可见汴京宫宇中的人都低估了他,若是他学了权谋技巧,未必不能扳倒纪氏。 只是他的年纪学武似乎有些迟了。 “姐姐。”满初捣碎香料的动作有所停顿:“昨夜安乐殿中死了八名太监宫婢,虽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却未必不会来寻。” 姜藏月开始碾香。 寻人? 如那太监所说,宫中死人,寻常不过,谁来寻去何处寻。 而且纪宴霄这安乐殿,如人所说,是不祥之地。 没人愿意沾染晦气,更没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沾染晦气,但于她无所谓。 姜藏月静静道:“此地樊笼。” 满初顿了顿抬头:“......师父?” “安乐殿十年前死了一个安乐郡主,又住进一个不详质子,便如枯冬樊笼。”姜藏月神情清冷:“樊笼闹鬼,何人愿往?” “吉凶祸福,是天主张。毁誉予夺,是人主张。主身行己,是我主张。” 满初一时之间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下一瞬,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了过来。 “姜姑娘,香木落了。” 姜藏月侧头看去。 院中幽幽,青石板泛着湿润的光泽映照人迹,不远处一树玉兰开得荼蘼,那枝桠簇拥了春和景明的光影,净白如絮。 来人白衣清隽,手执油伞,肩上披着月白披风,好似隔世谪仙。适时光影斜照,碎金跃然绝艳容颜,更映得他瞳若点漆,透着一股温和之意。 姜藏月看向他手中的小片沉香。 纪宴霄。 待走近了才察觉,拾起沉香的这只手秀窄修长,却又纤细白皙,指甲放着青光,柔和而带珠泽。似能见淡青色的脉络。 其人当真是应了那句青莲生碧沼,疏桐映皓月。 “奴婢多谢殿下。” 她屈膝行礼,纪宴霄将沉香放入旁的瓷盘中,眉眼柔和:“姜姑娘是制香师?” 姜藏月起身,眸光看向那些香料。 香料几十上百种,各种各样交织在一起,散发出极雅致的馨香,连带院中都多了几分生机。 她收拾了一下桌面,这才道:“不过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说着让满初收起来。 青年却在石桌前坐下。 姜藏月目光上移。 他就这么看着她,忽然让她想起了温润极净的羊脂美玉,柔和细腻,不张扬却精光内蕴。 这是她见过最惊艳的人,不只是相貌,还有周身气质暖如春风。 纪宴霄道:“姜姑娘身手很好。” 姜藏月开始处理第二种香料。 他无奈一笑:“姜姑娘,我并非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学。” 幼年之时并非未见过武功极高之人,可没有一个能比面前少女。 满初鼻孔哼哼,她跟着师父这么些年都没学透技巧呢。 姜藏月淡淡道:“殿下,暗杀技巧并非一朝一夕,而今殿下已十七。” 纪宴霄点点头,并不意外。 他将一旁倒在地上的油纸伞靠石桌而放,再次扬起笑:“姜姑娘可有办法?” 看着姜藏月手上不停地动作,他笑意盈盈:“姜姑娘,宴霄并非玩笑,可愿教我?”他神色温柔自然:“你既来找我,那说明我并非一无是处。” 姜藏月手上动作顿了顿,他想要学杀招。 四门的暗杀技巧绝非一般的容易,那些阴险毒辣的杀招当初就连她都差点死在里面,更遑论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只怕他坚持不住。 而她也非心软之人。 日光氤氲的雾气逐渐模糊了面前人的容颜,姜藏月对上那双眸子,若碎金浅月,遂语气极浅:“殿下可知要学这些东西要付出什么?” 她语气平静无波,空灵的音色里,有冷玉清霜的质地。 纪宴霄低头轻笑,像是在讨论膳堂上了什么吃食。 “左右不过一条命。” 他起身与她相对,青年略微瘦削,身形修长,清越的侧颜更是如玉如仙:“而今姜姑娘愿意教我,便是称得一句师父。” 姜藏月回眸,只道:“明日卯初。” “殿下,圣上有请,请速去觐见。”此刻外殿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纪宴霄唇角笑意加深了:“师父不若猜猜,他唤我是为何?” 姜藏月眸子微暗,约莫是为了昨夜里安嫔之事,唤纪宴霄除却欲加之罪,再无其他。 对面之人手执油纸伞,低低感叹:“师父觉得我可能活着回来?” 因为这宫中实在无甚有趣,一旦有了某个靶子,便成了集中攻击的对象。 纪宴霄如讲故事一般将话语娓娓道来:“宫中妃嫔众多,只要有人染了晦气,必定是与我有关,皆可向圣上撒娇要一个要求,而后便是重伤十天半月出不了安乐殿。” 他示意姜藏月看承清宫方向,这个距离很近。 “像安嫔,是为脱罪。” “她害死了旁人的孩子,圣上可以将她的罪名替换,所以她去了承清宫。” “去承清宫的人,不是谋财害命,就是心有贪婪。” “而我,自也是心有所求。” 纪宴霄说完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明明是温润的面孔,却无故让人心生寒意。 “师父,我晚些回来。”他礼貌告别。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满初皱眉:“师父,他这一去不是送死吗?承清宫能有什么好事儿。” “带上这几日制的香。”姜藏月眸子平静抬步往外殿走:“去一趟华阳宫,有几日不曾见舒妃娘娘了。” 第十三章 蚍蜉 姜藏月本打算以制香之名去见舒清,没曾想舒清出了华阳宫这会儿去了御花园,唤她们过去。 “奴婢见过舒妃娘娘。”她二人行礼。 舒清将手上的花枝交给姜藏月,语气随意:“随本宫去凉亭坐坐。” 姜藏月接过,两人跟上。 园内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期间。 倚玉亭坐落其间,凉亭内纱幔透光遮阳,舒清就此处小坐。 桌上清茶氤氲,吃食琳琅,香气袅袅,许是桂嬷嬷刚刚准备的。 舒清抿了口茶这才瞧了姜藏月一眼:“香可制出?也耽搁好几日了。” 姜藏月垂首:“回娘娘,近日已有一种香。” 满初跟着将托盘呈上:“娘娘请瞧。” 待托盘放置桌案,舒清皱眉拿起瞧了又重重放下:“你们二人可是在忽悠本宫,将近十日为何只有几颗,姜月,”她脸色更加难看,“明知本宫要这些香有用处,本宫看你们这双手是都不打算要了,若是本宫在圣上和太后那里失了心,这宫里的刑罚本宫都将加注在你们这些贱婢身上!” 她恼怒一拍桌子,“今日若说不出个由头,你们该知道本宫的手段。” 姜藏月未着急开口,只是拿过托盘内的白瓷瓶,将之打开递给舒清。 此次的香与之前的并不相同,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等数十种上捣罗细末,炼蜜和匀,丸如豆大。 舒清瞧着与之前不大相同,依旧沉着脸色:“便是炼制的香丸比之前更甚,也抵不过十日一香,想必你不曾忘了自己当初说过什么话。” 姜藏月行礼:“奴婢不曾忘记,前日夜里碰到了安嫔娘娘,被踩碎了香木。” 此刻若从御花园过去便是安嫔的永芳殿,那是比华阳宫更靠近承清宫的位置。永芳殿沿宫湖畔,殿中宝顶悬明珠,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便是赤足踏上也只觉湿润,因以蓝田暖玉凿成。 比华阳宫更为奢靡。 而舒清和安嫔同样不对付。 听到安嫔,舒清瞬间将茶盏扔了出去,碎了一地。 “竟是安嫔,要不是仗着她爹是廷尉府大人,一个小小的嫔位也能爬到本宫头上作威作福,还敢动本宫的东西......”舒清瞬间黑了脸。 “回舒妃娘娘,”满初适时委屈出声:“前夜奴婢与姐姐正在打理香木,安嫔娘娘路过,香木尽数粉碎,奴婢和姐姐也没有办法。” 舒清再忍不了,囫囵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外走:“安嫔此刻可是在承清宫?桂嬷嬷,本宫也去!” “恭送娘娘。”姜藏月屈膝行礼,似担忧提醒:“娘娘,安嫔娘娘性子不好,您多加小心。” 大约是没料到会被一个宫婢关心,舒清眉头松开一些,神情张扬跋扈:“你们将香送回华阳宫,本宫去一趟承清宫。” 她随即低头跟桂嬷嬷又嘱咐了些什么,这才带着呼啦一行人走了。 待舒妃离开,满初跟在姜藏月身后拧眉:“师父,舒妃去承清宫也只会跟安嫔闹起来,似乎对殿下没有帮助。” 姜藏月望着华阳宫的飞檐翘角,金瓦琉璃,三步成趣,奢靡成景。与之相比安乐殿空旷荒寂,鲜有生机。 她看着安乐殿的方向良久,才道:“安乐殿往左是华阳宫,往右是永芳殿,一去二三里便是越妃的和喜宫,这里才是最中心的地方。” “水越浑鱼越多。” 满初还是不甚明白:“就算如此师父,咱们耗费那么多好东西帮殿下解蛊,倘若他今日被打死在承清宫,那不都是浪费了,还不如咱们自己动手,不要盟友也能成。” 姜藏月只是往安乐殿内前行。 舒妃去了承清宫,安嫔也在承清宫,说到底是为了争夺纪鸿羽的宠爱。除非纪鸿羽不管这两个烫手山芋,否则他就腾不出手来对付纪宴霄,毕竟如今的质子并未有任何威胁,不过是乐子。 舒妃也未必会眼睁睁看着纪宴霄去死。 “师父,春日草木茂盛,若不及时清理,恐怕虫蚁会进屋。”满初干脆也不想那些麻烦事儿了,反正师父怎么说她怎么做,不过现在安乐殿的环境倒是让人头疼。 满初又开始想念她竹篓里那些宝贝了,可惜不能放出来。 那些小宝贝可最喜欢小东西了。 满初开始满院子嘀嘀咕咕的收拾,姜藏月在拔草她便在内殿晃悠,一片宁静。 待过了一个时辰,满初手上拿着一个东西很是疑惑走过来:“师父,这角落有个木雕娃娃。” 姜藏月回眸。 木雕陈旧,因是从土里翻找出来的,还沾着新鲜的湿泥,带着一些草木碎絮,依旧能看清木雕小像眉眼。 小像约莫是四五岁的小女娘,圆圆的笑脸上有两个分外甜美的酒窝,扎着两个花苞头,身子圆圆滚滚的,分外娇憨可爱,木雕只因岁月悠久而斑驳不堪起了青苔。 满初看了看她的神情:“师父,这木雕是那边树下发现的,我本想挖点东西喂蛊虫,只刨开了一些土便看见了这个。”她说着声音也不自觉小了下去,顿了顿才问:“师父,这木雕......” 姜藏月接过木雕,随手扔了,只道:“回头烧了,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纪鸿羽做的木雕,便是喂狗都有剧毒。 她目光一瞬就凉了下去,那样烧尽飞灰的一种冷寂。 廷尉府安永丰。 大理寺舒彬郁,舒清跟安妙栗对立,高显穿插其中,终会牵扯进所有人。 而她如今不过是华阳宫的制香宫婢。 巍巍皇权,蚍蜉撼树。 她率先危险弯起唇角,已经没有后路了啊。 * 稍晚,纪宴霄回了安乐殿。 如她所料,并未受到什么刑罚,反而舒妃与安嫔在承清宫闹了起来。 方踏进内殿,满初就瞧见了他,这才行礼上前传达:“殿下,姐姐有事找您。” 纪宴霄含笑:“多谢满初姑娘。” 他抬步往里走,屋内青衣少女神情专注,笔下字迹清秀。 姜藏月落笔正待磨墨,一截修长的指节突然伸出来,落在了墨条上,纪宴霄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接过这差事。 他轻笑一声,随即开始磨墨。 “师父早有料到今日之事,舒妃被禁足,安嫔被罚抄写女德女戒,获利者却是我。” 他并不去看纸张写了什么,也未去过问缘由。 此刻屋中极为空旷安静,令人的感觉都被放大,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这个人很危险。 “师父可想清楚了,一旦与我扯上关系,这汴京宫宇将会变得更加残忍。”他轻轻掀起嘴角笑了一下。 姜藏月眸中印入那张清隽优美的脸。 是纪宴霄。 “殿下可学过君子六艺。”姜藏月嗓音淡淡。 纪宴霄一顿。 “未曾。”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 汴京纪氏不无辜,不慈悲,就像他失去一切之时,纪氏也只是旁观而已。 “那殿下如今可以学了。”姜藏月平静抬眸。 他愣了一瞬,扬唇轻笑:“多谢师父。” 第十四章 盛宠 时隔半月,舒妃解了禁足。 宫内谁人不知道华阳宫的主子是个什么性子,骄奢成性,骄傲自满至极,其父乃朝中大臣舒彬郁,自身也位列四妃之一。 若非占有欲强,且只要独宠,又怎会在承清宫跟安嫔起了争执。待吵出结果,谁也没落下个好,眼瞅着华阳宫门可罗雀。 但华阳宫偏偏就有转危为安的本事。 原本寂寥无人的外殿前,一解禁承清宫那边就送来了如流水般的赏赐。就连外殿的两座灯幢都换成了金质玉窗,瞧着更加华贵奢靡。 内外殿多了不少进贡的稀罕花品种,满园琳琅,春色越墙。 不过华阳宫内除却桂嬷嬷,却多了一个面生的一等宫女。 华阳宫提拔了新人。 眼前宫婢眉眼清冷,肌肤白皙,青衣青裙,乌发浅浅用同色发带束在身后,整个人如一盏静寂孤灯,沉静而淡然。 宫婢正在打理华阳宫内的珍奇花品种,分门别类摆放,此刻在华阳宫吃茶的几位妃嫔都假装看风景借机去看她。 依附着越妃的温婕妤冲着舒妃讨好笑,说着舒清爱听的话:“圣上果然是稀罕舒妃娘娘,这些珍奇花的品种,嫔妾等人还从未见过,多谢舒妃娘娘慷慨让嫔妾一饱眼福。” “只是还有一事嫔妾不解,娘娘不是用惯了小桃小红他们,怎会提拔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宫婢为一等宫女?” 舒清姿态慵懒,神情漫不经心:“本宫瞧着这人顺眼,顺心而已。” “舒妃娘娘,恕嫔妾多嘴。”温婕妤蹙眉:“前些时日旁的宫中便是有那等子貌美的宫婢靠着那张脸越过主子爬了圣上的榻。” “爬圣上的榻?”舒清漫不经心摆弄着自己的雕花红宝石护甲:“本宫的华阳宫可没人有这样的胆子。” “舒妃娘娘,嫔妾僭越了,没有自然是最好的。”温婕妤顿了顿,浅浅一笑,又将手中的茶盏放置桌案:“定然是这婢子有过人之处才得娘娘另眼相看。” “温婕妤今日可是来赏花的?”舒清语调松懒惬意:“左右谁宫里没个顺心顺手的宫婢?” 这话带着那么些许的锋锐,温婕妤瞬间便住了嘴,赏了花便也随大众识趣的走了。 舒清扫了一眼跨出华阳宫门的妃嫔,又收回眼神冷笑:“当本宫是傻的?除却越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还能使唤温婕妤,这人明哲保身可轻易不会踏了华阳宫的门。” 啐了一通还是不解气,她又骂:“圣上怎么会喜欢越妃那个狗东西!” 之后又想起在和喜宫的兰秀阁里搭进去的不少好东西就更气了。 “贪多嚼不烂,撑死她!” “小心眼儿!” * 这后宫里向来耳目众多,谁宫里有点芝麻大小的事情不过转瞬便人尽皆知。 宫里谁时常得宠亦或是谁常年坐冷板凳,大家都心知肚明,就舒妃这招摇傲慢的性子,从前总是惹得圣上不喜,便是在华阳宫坐坐就离开了,可如今华阳宫舒妃却成了近日炽手可热的宠妃。 如流水般的奇珍异宝跟着进入华阳宫,着实让人看得眼热。 看这势头,舒妃要重新复宠了。 可为什么一朝突然得势了呢? 和喜宫主殿内,越妃越文君正拿了小食儿,有一搭没一搭逗着红腹灰雀儿。 女人着妃色对襟长袄,容貌是极其明艳的,灼若芙蕖,秀眉婉转,眼尾飞扬,檀唇点朱,自是浑然天成的媚,又因着常年身居高位,养出了几分优雅与雍容华贵,便是让人挪不开眼。 她背后倒是没什么家族大臣,只不过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往上爬,直到站在如今四妃之一的位置。 而和喜宫比华阳宫更好的位置,自然也是圣上亲自挑选的,但总是有些人实在碍眼。 和喜宫是比华阳宫更好,虽比不上永芳殿但她更愿意让舒清连华阳宫都住不上,毕竟当年舒清对付她的时候可半点没有手下留情。 她想将舒妃从这个位置上狠狠扯下去,可因为舒彬郁接连帮助圣上办事顺心,便不能轻而易举。 舒清虽然是个没脑子的,耐不住有家族相护。 越文君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无脑无子,凭何复宠?若是她背后也有家族相护,指不定如今的位置只是起点而已。舒清常年不得圣心,突然起势,当真是因为她自己头脑灵光了? 她并不担心舒清常年获宠,因为此人甚是愚蠢,待跌落尘埃,她自会落井下石。 可今日温婕妤得了消息传回,舒妃提拔了一名刚入宫的宫婢为一等宫女。 温婕妤规矩坐在越文君下首,这才一五一十道来:“......在那宫婢到来之前,华阳宫确实圣上鲜少去,舒妃娘娘也是之后复宠的。” 越文君逗鸟的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依温婕妤的意思与那宫婢有关?” 温婕妤全名温雯,原是个不起眼的破落答应,因着对她这些年还算老实忠诚,这才得了空与圣上不经意间耳语几句,提了婕妤位份。 也就是温婕妤时时刻刻为她打探着消息,这么些年这个人有点子用才一直留着。 听得越文君开口,温婕妤认真分析:“舒妃娘娘若是说喜欢这个宫婢,却又为何将其安置在安乐殿,约莫是为了掩人耳目。” 越文君搁下小食,慢悠悠道:“安乐殿?当真是有些意思,似乎那质子也住那儿。” “那依着娘娘的意思,嫔妾应当......”温婕妤小心翼翼出声。 越文君目光落在那红腹灰雀儿上,勾唇一笑:“若是无事可与华阳宫常常来往,既然同在后宫,那应当都是姐妹才是,华阳宫得了好处,某些人不过是在自取灭亡。” 她随手捏碎了盘中糕点,慢条斯理擦手:“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事儿谁能说得清。” * 舒清自然是不知道越文君是怎么批判她的。 她如今正得圣宠,和那等子怨妇计较个什么劲儿。 华阳宫内,姜藏月除却制香还要负责平日里的花木打理,眼下春日骄阳,玉兰繁茂。地上也薄薄落了一层雪白花瓣,如雪如月,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虽圣上如今常来华阳宫,但莫约有一日未来,舒清便脾气不好时常打骂底下人。 满初低头翻了个白眼,帮着姜藏月收集花瓣:“姐姐,这舒妃娘娘也太过歇斯底里了,不过是一日不见圣上,这模样着实吓人。” 姜藏月手上动作未停:“得到过的人无法忍受失去,自然会歇斯底里。” 满初若有所思。 那边舒清还在斥责宫婢,只恼怒道:“......本宫看你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若是圣上来了,看着你们都碍眼,姜月尚且知道勤快些,你们却只知道躲懒!” 正在气头上,桂嬷嬷冲她使眼神:“娘娘,高公公来了。” 听到是承清宫的人,舒清到底收敛了几分嘴脸,这才恢复平日模样:“让高显进来。” 姜藏月看着高显踏进殿内的身影,跟着也站到了舒清边上。 “奴才给娘娘请安。” 高显手上挎着拂尘,微弯着腰,恭维笑着奉上东西:“娘娘好福气,这是临安城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鲜果,除却太后娘娘那儿,华阳宫独一份儿。” “圣上自然是挂心娘娘的,不过因为政务繁忙抽不开身,娘娘勿怪。” 听得这话,舒清心情愉悦看了一眼鲜果:“圣上可还说了什么?” “娘娘。”高显陪着笑:“圣上言今日与大臣议事,晚些就不过来了,明日过来陪您。” 舒清顿时笑不出来了。 高显又道:“娘娘可否让姜姑娘送送老奴,这华阳宫门槛儿甚多,老奴前些日子闪了腰,使不上力......” 舒清拧眉。 高显笑着提醒:“娘娘正得圣宠,可是舍不得让姜姑娘送老奴?” 第十五章 高显 殿内落针可闻,满初低垂的眸子瞬间闪过杀机,见姜藏月没什么表示,这才没有动作。 姜藏月立于一侧,神色淡然沉静。 舒清到底让她出去送高显。 宫门之外,高显这厮语气缓缓,一字一顿:“姜姑娘倒是有些好手段巧心思,如今就是连咱家都佩服不已,可究竟为何姜姑娘会帮助咱家?” 姜藏月只淡淡道:“奴婢只是华阳宫的宫婢而已,高公公抬爱。” “那便就是咱家多想了,舒妃娘娘如今正得圣宠,姜姑娘自然身份跟着水涨船高,咱家先道一声贺喜,咱家还有一事想请教姜姑娘,不知可方便?” “高公公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姜藏月垂眸:“奴婢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高公公的。” “姜姑娘。”高显不阴不阳的笑了,意味深长:“这宫中的天儿一时好一时坏,端看是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华阳宫最近可是有些扎眼,好些个宫里都瞅着呢,咱家瞅着华阳宫的态度,是不想与圣上说些什么了。” 他话语重复声音上扬是在撒谎,带笑表情停留很长,是装出来的。 姜藏月直接洞悉。 高显想要法子对付苟德全。 须臾间,姜藏月似不经意:“奴婢前些日子听舒妃娘娘所言,承清宫丢了一个玉髓晶潘丽耳盖炉,高公公前些日子为圣上奔走,承清宫只剩下了德公公,承清宫非旁人可随意进出之地,如今东西可找到了?” “哎哟,瞅咱家这记性。”高显顿时眉开眼笑:“圣上可是最喜欢那耳盖炉,这些日子天天念叨,咱家都快将承清宫翻过来都未曾找着,这可不就是当局者迷么。” 一袋金瓜子递到了他手上。 高显心领神会接过。 姜藏月眸光平静,语气并无波澜:“劳烦公公今日走这一遭,华阳宫好不容易留住圣心,自然是要圣心常驻的,这是舒妃娘娘的意思。” 高显只随意一问:“舒妃娘娘近日会不会风头太盛了?”他又接着看向姜藏月:“姜姑娘可见对舒妃娘娘是忠心耿耿的。” 姜藏月没有接这句话。 高显脸上再度挂上了媚笑,像是明白了什么道:“舒妃娘娘的意思,咱家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必定将娘娘的话带到圣上耳侧,不过姜姑娘也莫要忘了咱家才是。” 姜藏月颔首。 稍顷,高显看了一眼华阳宫的位置,又看向姜藏月,眼神不明:“姜姑娘若是不愿住安乐殿,咱家可跟娘娘多嘴一句。” 她没说话。 “姜姑娘。”今日得了好处,高显难得多说了几句:“安乐殿不是什么吉祥地儿,便是那武安质子这些年也差点病死在里头,此处晦气,姜姑娘年纪尚且小着,自是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又看向安乐殿位置:“前些日子,宫中失踪了一些太监和宫婢,咱家想着许是安乐殿又闹了鬼,惹得宫中不宁!” 姜月头脑灵活,糟践可惜。 就是因为之前的主意让他如今走到了御前,若是死了,再难找到一个聪慧之人。 姜藏月闻言,并未放在心上,只出声:“高公公,时候不早了,舒妃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复命。” 不远处的小太监时不时看向这边,神情多了几分急燥。 高显这才细细笑道:“咱家也要回去复命了。” 待回了华阳宫,舒清立刻召见了她,语气说不上好:“高显那阉人说了什么?” 姜藏月行礼:“回娘娘的话,奴婢依着娘娘的意思给了高公公不菲的打赏,又软磨硬泡说了不少好话,高公公说了,日后咱们华阳宫定然是能圣眷永顾的,还劝着娘娘抓紧机会,若是能怀上皇子,自然是最好。” 她又附耳过去说了什么,最后才退了几步。 “娘娘,在这宫中唯有皇子傍身,才算后半辈子有了个安稳,圣上常来华阳宫,娘娘还愁没有机会吗?”姜藏月道:“奴婢还懂得制一些少见之香。” 舒清脸上升腾几朵红云,越来越晕染开,她瞧着眼前宫婢一心为她打算的模样,又想着前几日里温婕妤的挑拨离间当真让她心生动摇就觉得自己是个蠢的,一时只情真意切:“姜月,本宫如今可就靠你了。” 满初在一旁勾唇。 舒清到底有些叹息失落:“前些年圣上也来过华阳宫留宿,只不过是本宫这肚子不争气,用了多少方子都没能有个孩子,也是遗憾。” “你既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自此也拿你当自己人。” 桂嬷嬷稍微变了脸色。 舒清又看向姜藏月,有些犹豫:“那香真的能有用?”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姜藏月道:“奴婢祖上制香,从未蒙骗过人。” “如此便是最好!”舒清喜上眉梢,这回是真的高兴了,道:“什么苦药都尝试过了,还怕什么香么?明日圣上会来华阳宫,桂嬷嬷,你将华阳宫再好好装饰一番。” “姜月,你只管制香,本宫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姜藏月点头称是。 桂嬷嬷犹豫了一下,这才道:“娘娘,咱们当真要如此孤注一掷吗?这万一挽留圣上不成可别惹出了什么祸事,这香会不会对娘娘和圣上身体有损,老奴实在担忧......” 舒清皱眉。 桂嬷嬷又踌躇道:“娘娘,姜月毕竟才到咱们宫中不久......” 舒清打断她的话,只冷冷道:“这后宫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本宫偏要独得圣宠,一月后便是承鱼宴,若是本宫在承鱼宴宣布有了身孕,岂非双喜临门!” 她不再听桂嬷嬷唠叨,直接将事情吩咐下去离开了。 桂嬷嬷眼神狠狠扫向姜藏月,威胁道:“你若有半分伤害娘娘的心思,老奴也不是吃素的。” 眼瞅着人都走了,姜藏月开始制作新的香,满初凑上前拨弄了两下:“姐姐这香应当是能帮舒妃一鸣惊人了,当真没有后遗症?” 姜藏月不紧不慢分拣香料,嗓音薄凉:“四月香自可助孕。” 她语气很轻:“香开荼蘼,魂牵梦萦,四月凋零,碾做春泥。虽可助孕,却只能保胎四月,其后永不受孕,则称四月香。” “与蛊毒倒有异曲同工之处。”满初来了兴趣:“姐姐制完了香借我瞧瞧。” 姜藏月淡声:“多的给你。” 一月后的承鱼宴想必是十分精彩的。 舒妃这样性子高傲的人,一朝扬名,其后得宠失子,又会如何。 这宫宇良辰美景奈何天,春山如黛草如烟,当真是好光景。 “一月后。”她轻笑:“可赴承鱼宴。” 第十六章 承鱼 月后,汴京宫内承鱼宴如约而至。 夜色尚浅,隐约听得远处歌舞隔水悠扬,巍峨宫宇,伏灯千里,黄门宫婢持灯于道。金玉帘箔,明月珠壁。幡旄光影,照耀一般。 此刻轩窗四敞,金光浮跃,案上玉盘内承鱼其上、煎炸炖煮,旁有翠竹绿柳,叶色攒青,众妃嫔喧笑,酒好花新,好不热闹。 承鱼宴几乎是宫中每年传统。 恰众妃嫔说笑之时,一女子带着宫婢浩浩荡荡而来,一席蓝色翠烟衫,面若芙蓉,青丝华髻,其间一只喜鹊登梅簪,晶莹剔透,瑰丽惹眼。 来人正是舒妃。 众妃嫔见了舒妃,多少神色各异,但终归都虚伪见了礼,低位份的更是齐齐屈膝行礼:“嫔妾见过舒妃娘娘。” 静妃打趣:“妹妹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曾与咱们聚聚了。” 舒妃落座后,抬手免了那些妃嫔的礼,这才笑道:“静妃姐姐这么些时日不见,还是喜欢拿本宫打趣儿。” “嫔妾见舒妃娘娘神色娇美动人,可见圣上是多喜爱舒妃娘娘了。”又有一妃嫔拍马屁道:“舒妃娘娘肌肤若雪,莫不是有什么好方子,咱们大家都是姐妹,娘娘可别藏着掖着才好。” 亦有妃嫔盯着她如玉皎洁的手:“舒妃娘娘的手可比未及笄的姑娘家都还要嫩......” 舒清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又似不经意间露出手腕及其珍贵的进贡玉镯,这才轻笑道:“今日本宫本有些不适,说是不来承鱼宴了,可圣上偏要本宫来。”她嘴角上扬,将手帕搁下:“许是圣上来得勤,心情好了这人跟着看上去也就轻盈了几分。” “圣上对舒妃娘娘独得一份,当真让嫔妾羡慕。”舒妃话方落下,就有妃嫔出声试探:“嫔妾听闻舒妃娘娘提拔了一名刚入宫的宫婢为贴身女官?” 舒清听了这话,眉毛一扬:“诸位姐妹的眼神当真是不错,华阳宫这么点小事儿大家都清楚,不过是本宫瞧着顺眼,这婢子又手脚麻利,这才破例往上提了提。” 待圣上和皇后贵妃都来了,见过礼,她抬手动起筷:“承鱼宴也算是宫中热闹的节日,皇后娘娘都发了话,诸位姐妹就不必拘束着了。” * 承鱼宴觥筹交错,但到底和底下婢子无关。 姜藏月这些时日还是很忙的,除却制香就是教授纪宴霄君子六艺以及各种各样的计谋手段,是以承鱼宴之时纪宴霄已经小有所成。 进步之快耸人听闻。 他还待再学这些之时,姜藏月瞧他基础已牢固,开始传授四门必杀之招。 四门的招数不是这么好学的,姜藏月愿意教,他也会吃尽苦头,反而是满初有小心思,偷摸问姜藏月:“姐姐,他将来背刺咱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碍。”姜藏月道:“我自有成算。” 忙完这头,承鱼宴上舒妃让她送东西过去。 她方走至半路,就让几个衣着贵气的女子拦住了,中央着华服的女子上下打量她:“你可是华阳宫那宫婢姜月?” 姜藏月看了一眼面前的三个妙龄女子,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珠翠满头,她垂眸行礼:“奴婢姜月,见过各位贵人。” 为首的女子和其余人相视一眼,故作傲慢:“看上去也不怎么样,无非是一张脸蛋子有几分姿色......” 姜藏月起身,手上端着托盘:“奴婢还要为舒妃娘娘送东西,各位贵人还有事?” “圣上为什么去华阳宫?”女子下意识冲口而出。 姜藏月轻笑:“跟奴婢无甚关系。舒妃娘娘有言在先,圣上于娘娘并非暮楚朝秦而是矢志不渝,字字真心而非三心二意,持之以恒而非浅尝辄止,待娘娘更是蜜饯。当是琳琅,当是和璧,旁的人用什么去和娘娘争?”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身后三个女人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手帕都差点撕碎,更有女子道:“我呸!舒妃娘娘当真是觉得自己一时能独得圣宠就艳冠群芳了?”她冷笑道:“咱们回去可得跟娘娘好好说道说道。” “我还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后宫的姐妹们众多,舒妃娘娘做事未免太绝了,自己吃肉喝汤,连点渣滓都不留下!” 一时间三人间升起了不小的怨恨。 之后几人于承鱼宴上落座,三三两两说着什么:“可不是,这岂非是要绝了旁人的后路——” 承鱼宴上的热闹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各种目光开始隐晦扫过舒清的位置。 直到宴会正盛时,舒清闻着鱼腥几欲作呕,经太医诊断,已有身孕一月。 圣上大喜。 * 和喜宫内,因为越文君对鱼过敏,是以年年都未曾去承鱼宴,此刻正优哉游哉逗着红腹灰雀儿。 近日瞧着这雀儿似是又胖了一圈儿,她放下逗弄的小玩意儿,这才问询贴身宫婢桃夭:“今年承鱼宴可有什么不同?” “海棠去看了。”桃夭讨喜的笑着:“承鱼宴年年都是一桌子鱼,娘娘对鱼过敏不去也罢,约莫就是年年讨论这一些旧事,无趣得很,不过今年舒妃娘娘倒是有些扎眼。” 越文君漫不经心在椅子上坐下,手里掰着鱼食又喂着红鲤:“扎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么简单的道理舒妃那愚笨的脑子都想不到,还是说人在得意忘形之时,本身就会忽略身边的一切,这宫中最忌讳的就是独宠,真是有意思。” 她瞧着红鲤在水中你争我夺的抢食:“这后宫的人跟争抢鱼食的红鲤没什么区别,鱼食独一份,到底分给哪只红鲤才公平?若有一只红鲤贪心嚼下所有食物,旁的红鲤便会饿急了眼......” 正逗着鱼,殿外海棠急促的声音响起:“娘娘,奴婢打听到了一些事儿!” 越文君慢条斯理擦了擦手:“说。” “舒妃娘娘她......”海棠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时候你连话都说不清了?”越文君蹙眉,神情多了几分不快:“难不成是舒妃升了位份?” 便是近日圣上偏爱,可无缘无故升位份也不应该,既不是这事儿,便是其余事情了。 越文君看着海棠犹豫的神情,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海棠‘噗通’下跪:“回娘娘,奴婢于宴上所闻,舒妃娘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越文君猛拍桌子! “啾——”红腹灰雀儿受到惊吓漫天乱窜。 海棠桃夭两人瞬间跪下。 越文君深吸一口气:“再说一遍,舒妃怎么了?” 第十七章 有孕 承鱼宴之后,众妃嫔记住的不是年年相同的鱼宴,更不是觥筹交错间的欢声笑语,实则是华阳宫舒妃娘娘身怀有孕的惊天消息。 舒妃前三年间并非未有过承宠,可依然时日久远没有子嗣,当年太医便说舒妃子嗣艰难,实在是太医院也束手无策。 谁知承鱼宴上竟突然爆出这样的事实。 有孕一月有余,这两个字光是听着就有些刺耳。 听闻更是从舒妃嘴里传出,圣上待她如蜜饯,当是琳琅,当是和璧,那她们难不成是买珠送的木椟? 而后华阳宫因着舒妃有孕一事,往来妃嫔络绎不绝,送礼的人再一次将华阳宫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舒清于殿中神色恹恹吃着酸果,一时胃中翻涌的恶心感稍平息了一些,又看向桂嬷嬷和姜藏月:“怎么怀个孩子这般劳心费力,便是御膳房做出再多好吃的也吃不下,夜间睡不踏实也就算了,白日里困顿犯恶心,总提不起精神。” 她说罢烦躁扔下酸果:“真是吃得想吐。” 满初这时行礼冲着舒清笑道:“娘娘可是大喜啊,奴婢听闻民间风俗,酸儿辣女,娘娘喜酸,这腹中必定是个小皇子呢。” 姜藏月跟着颔首,桂嬷嬷自然也是说好话。 闻言,舒清抚着腹部总算心情是好了几分:“去将窗户支起来,今日光景却是不错。” 姜藏月依言去支窗,如今舒妃有孕一事已经传遍整个后宫,就如越文君所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需要在其中言语稍加润色,事情便会朝着她想要的方式发展下去。 若是一人夺了旁人的生存机会,后宫的腌臜手段并不少,只待风起,聚沙成塔,裹挟倾覆。 只要纪鸿羽一直来华阳宫,纵使失去孩子,舒清招摇也会被群起而攻之。 舒清眼瞧着窗畔削瘦清冷的少女身影,不由得笑道:“本宫华阳宫里的女官自是比旁的宫里做得更好,好好替本宫办事,倘若将来你想要出宫,本宫自会给你许一个好人家。” “可若是你背叛本宫,本宫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姜藏月行礼:“奴婢多谢娘娘厚爱,必定对娘娘忠心不二。” “如此最好。”舒清摆摆手犹豫道:“如今本宫怀有身孕,并不能替圣上分忧,你们觉得圣上还会来华阳宫吗?” 桂嬷嬷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直接不着痕迹挤开姜藏月:“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圣上对娘娘出自真心,自是常常会来华阳宫,您安心养胎,旁的不必多想。” 舒清看向姜藏月,似乎想从她那儿得到些什么:“姜月你说呢?” 姜藏月垂眸:“娘娘必将得偿所愿。” 舒清还想试图取悦纪鸿羽:“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孕中也让圣上欢愉?” 姜藏月抬眼:“娘娘,圣上这些时日常来华阳宫已成了习惯,习惯并非可轻易更改,娘娘不若好好养胎即可。” “这般本宫就放心了。”舒清眉眼都舒展开来,即刻招呼着桂嬷嬷:“你快去!赶紧的!让御膳房再做些吃的来,本宫有些饿了。” 舒清慢条斯理躺在软榻上,又端起一盘酸杏儿递给桂嬷嬷,言语带跋扈笑意:“顺便将这盘酸杏儿送去和喜宫,大家都是姐妹,有什么好东西本宫自然......是不吝啬分享的。” * 和喜宫此刻静得落针可闻,桌案上便摆着那盘酸杏儿。 青杏茸茸,密密匝匝挤挤挨挨在盘中,闻之酸涩,看着就口齿生津。 华阳宫重新复宠并非偶然,越文君不是没有让人去探听过消息,除却她宫中升上来的一等女使,便是高显也在圣上面前说了舒清不少好话。 高显在承清宫当差已有些年头了,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的赏他都拿,可拿了赏却常常不办事。华阳宫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法子说动了这个阉人,还是许诺了什么利益,这阉人私下里那些腌臜事她提都懒得提,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可舒清前些日子不是在跟苟德全打交道么,越文君有些想不通。 约莫是舒清一边让那女使用了下作招数,一边对高显许以重利,还不忘牵扯着苟德全打探承清宫的消息。圣上向来敏锐,难不成还真察觉不出舒妃的招数? 分析了眼前情况,越文君心中还是烦闷。 就连往日里最喜欢的红腹灰雀儿都懒得再逗它了,任由雀儿在笼中扑扇翅膀吵闹不休。 桃夭眼见自家娘娘烦闷不堪,干脆眼珠子一转,上前出主意道:“娘娘,舒妃娘娘的孩子不过一月有余,既然有了孩子舒妃娘娘自然是伺候不好圣上的,圣上去华阳宫的次数自然也就跟着慢慢淡了,娘娘何必担忧呢?” 越文君眸子顿了顿,突然轻笑一声:“倒是本宫钻了牛角尖,这些年宫里怀孩子的妃嫔可不少,可又有几个人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了下来,舒妃当真就有那么好的运气么。” “娘娘聪慧。”桃夭带着笑:“这孩子能不能平安降生还是两回事儿呢,但舒妃娘娘如今无法伺候圣上却是事实。” 越文君看了一眼盘中酸杏儿,随手拿起把玩,勾唇笑:“舒妃不是想往上爬?既都在后宫便是姐妹,咱们帮帮忙,将舒妃极有可能怀的是皇子之事传扬出去,宣之于众,想来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喜闻乐见。” 桃夭心领神会去办事了。 越文君继续逗弄着雀儿。 这些年宫中没的孩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若说此事跟皇后娘娘没关系她是不信的,如此借刀杀人既不会脏了自己的手也不会惹上一身腥。 宫中久未热闹,这把火到底是要烧起来才更加瑰丽的。 “雀儿,你觉得呢?”越文君食指勾着灰雀儿的羽毛,顺着毛安抚。 四妃之一的位置已经太久没有变化了,纵是这一次弄不死舒清,她也要脱落一层皮。 这后宫哪儿容得下独宠呢,只是华阳宫那女使...... 她轻笑。 不过一个女使,主子倒了台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这天儿要变了。 第十八章 贵人 雨打新枝,叶嫩花初。 汴京女郎粉裙漾舟,一双点漆眸子如流光满溢,少年郎薄衣春山,佐一盏琥珀酒相饮,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而宫中距离舒妃有孕已经三月左右,小腹逐渐凸显,她整个人也近圆润了起来。 殿前宫灯在暖风中微微拂穗,春风隔花摇窗,窗内人影曳曳,唯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白色香息,袅袅如缕不绝。 姜藏月依旧往返于华阳宫和安乐殿之间,不过时常要去太医院拿药,而去拿药每每都会经过和喜宫的偏殿兰秀阁。 “姜姑娘且慢。”有一女子温柔嗓音传来,便是入耳都心绪平和:“本宫有一事相问。” 姜藏月眸光落进兰秀阁门前,春日杏花树下,是一位打扮素雅,乌发簪白玉簪,穿浅色莲华缠枝素裙的女子。女子笑容和煦,由婢女搀扶上前这才对着姜藏月温声道:“本宫并非要耽搁姜姑娘替舒妃娘娘拿药,却是私事想问上两句。” 姜藏月依照规矩行礼:“奴婢姜月见过李贵人,不知李贵人想问些什么?” 女子心性平和,不争不抢,于后宫来说实属一股清风拂面,片刻间她神色略带歉意,让人拿来了两幅画像,画像泛黄起脆,可见年头久远,她小心翼翼展开,两个青涩少年郎的模样跃然其上。 “姜姑娘未曾入宫之时,可曾见过这两人?” 姜藏月并未去碰那画像,只是这两人她没有见过,便也是实话实说:“奴婢未曾见过。” 李芸见此有些失落收起画像,还是笑着让人拿了赏钱给她,兰秀阁的门这才缓缓合上。 恰好满初追上来要去一趟安乐殿,见到这一幕,不禁纳闷儿:“李贵人若是寻人找圣上不是更快?” 姜藏月顺着缝隙看向兰秀阁里满树杏花纷繁,提着药包往回走,只淡声:“若是有用,便不会问到宫婢身上。” * 兰秀阁关闭大门后,经杏花树,便是一处支起的菱格窗前。 窗前的白玉瓶里,插了几枝含苞的杏花,此刻即将绽放。李芸帕子进屋捂唇咳了好几声才停下。 兰秀阁不比其余旁的主殿那般奢华,其中布置便只说得上温馨雅致,宫婢听见咳嗽声放下熬药的蒲扇着急出来:“贵人可是又出去见了风?浅草那丫头怎么伺候的!” “青黛,不关那丫头的事。”李芸缓过了劲儿柔和笑罢,青黛内心一阵叹息。 贵人这缠绵病榻都好长时间了,太医院的太医来来回回看了不知多少次,苦汤药子喝了不少总是好不彻底,追问下去却是说贵人有心疾,心疾需要心药医。 李贵人的身世她们都是知道的,汴京的平民百姓,父亲是个木匠有一身好手艺,母亲的绣工也是不错的,家里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便也说得上美满。 可谁曾想李贵人父亲有一日去山上伐木之时,斧头脱了手伤到致命位置没救回来,母亲上山去寻之时跌落山崖,同一日坠亡。 贵人一日之内失去双亲,沉痛之余只能强撑操办丧事,却在那一日丧事散尽之时发现两个弟弟都失踪了。 她找了几日几夜神情恍惚之下差点撞上圣上的车架,这才误打误撞入了宫。 这些年贵人一直在找两个弟弟,每每宫中有新人入宫,她总是会问上两句。那两副画卷便也是贵人最珍贵之物,可时日太久了,画卷也逐渐易脆,人像也自然是模糊了。 她挽袖,失去血色且苍白的指尖浅浅勾勒着,泛黄陈旧的画卷纤弱,两个宫婢也下意识屏息凝神。 反观落笔人极其细致着墨晕染,深浅过渡,明暗交错都那般刚好。 足足勾勒了一个时辰,原本模糊的画卷之上,两个少年郎的身影再度清晰起来,与从前逐渐重合,待干了些,青黛才拿出盒子小心翼翼装起来。 宫门闭,暮色合,李芸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这才由婢子扶着在软榻轻靠着喘息。 青黛端上来的瓷碗还静立在桌案上。 当中还盛着琥珀色的汤药,汤药上氤氲着淡淡苦气儿,与瓷杯表面滋润油亮的的光泽交织相融。 菱格窗外天光与琉璃瓦相衬,好似牢笼。她目光恍惚中只剩下了苦闷与压抑,连着远山都枯萎成了水中的倒影,整个人像是在绵密沸腾的幽潭中窒息。 “贵人,您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身侧青黛跟着红了眼眶,她看向青黛只拍拍她手。 心口处不自觉传来止不住的痒意让她又咳了好一阵,这才轻声:“本宫还没找到他们。” 浅草也跟着落泪,跪在她跟前:“娘娘,便是要找公子他们,您也要喝药啊。” 李芸含笑应了,让两个丫头起来,如哄小孩子一般安抚:“本宫这么大个人了,怎会不知道自己喝药,你们不必担忧,本宫不会有事。” 窗前杏花纷扬,温柔女子素衣罗裙,眸光似水瞧着人,偏乌发中悄然藏着银丝:“气候无常,你们平日也要注意增减衣裳。” 两人眼眶红透。 李芸看向架子上放画卷的雕花木匣,语气更轻了:“已经五年了,便是圣上也劝本宫放弃了。” 两人接不上这话。 她们二人自贵人进宫就跟着了,这五年里贵人经过多少苦她们不是不知道,圣上虽说着替贵人寻人,便不过转眼就放下了。 贵人一心将希望寄托在圣上身上,可一片芳心若流水。此后贵人便学着忍耐,学着克制,忍耐着寂寂无名,忍着在私下里问遍每一个刚入宫的人,忍着那些陈年旧伤独自哽咽。 于是那些祈求化成了执念和荒凉,日复一日悲鸣连响。 “贵人......”两人啜泣。 李芸眼眶也悄然红了,夹杂着咳嗽声:“今年是第六个年头了......” 她两只手被青黛和浅草握住,青黛更是哽咽连声:“贵人只有养好了身子,才有更多的时间去寻公子他们才对,也许时过经年,公子有运得世家供养,春风得意,金榜题名。” “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奴婢知道汴京梨花淡白,烟柳扶苏的春日宴,终将有希望故人重逢。” 李芸泪落如珠。 她泪中带笑:“便借你吉言。” 第十九章 执棋 兰秀阁关起门来的事情旁人自然是不会知晓,两幅画卷跟姜藏月也没有任何关系。 舒清的肚子已有三月半。 四月香的效果确实不错。 舒清未满四个月的肚子无论这些时日旁人是投毒还是下药,推搡亦或是跌滑都未能影响半分。 至今舒清都以为是自己运气好,还每日不收敛在华阳宫内十分招摇。她便是不出华阳宫,上门的妃嫔也不少,送补品吃食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人心里的算盘再清楚不过,便是为了舒清肚子里的孩子而来,孩子始终不掉,旁人的目光终于有些许落到了姜藏月身上。 此事纪晏霄自是知晓。 是夜,安乐殿中。 青衣少女与白衣公子坐于棋盘两侧。 少女肌肤素白,在烛火的微光下如雪剔透,更衬得耳畔发丝乌黑柔软,手中执棋,落于盘上。 对面主位,针锋相对。 青年眉似远山,眼如桃花,哪怕穿着素色寡淡的衣衫,都遮不住眉眼间昳丽的好颜色。 待落下手中黑子,他眉眼柔和,看上去温柔而面善:“师父此举是为舒妃。” 姜藏月道:“殿下自是清楚。” 纪宴霄笑如春风,展眉:“师父教得好。” “还差十五日满四月,华阳宫也该热闹起来了。”姜藏月又静静落下一子:“殿下的事情进行得如何?” 纪宴霄闻言,只跟着落下棋子,嘴角挂着笑:“必不会让师父失望。” “善弈者谋势,不善者谋子。”姜藏月道:“殿下借了时机与大皇子来往,谋势必重于谋子,谋子者只能处于下位。” “大皇子已然在和朝中重臣来往。” 姜藏月眸子微动:“大皇子乃先皇后所出,此人急功好色。”她语气淡然,“虽是如此,却也不是个蠢的,寻常约朝臣议事都借着永乐坊的幌子,虽落得一个名声纨绔,声色犬马,但想要的却收入囊中。” 姜藏月瞧了瞧纪宴霄那张极其昳丽的脸,又平静道:“殿下可还记得奴婢教过你什么?无论是权势亦或是地位,想要得到必将不择手段去争取,有些东西透过虚妄浮华表面,实则就是一堆腐朽阴暗的白骨。” 纪宴霄身影修长,指尖在棋盘上叩出轻响:“师父这般汲汲营营,却是为何?” “殿下。”姜藏月眸中并无波澜:“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便是不必互相过问。” “这样啊。”纪宴霄应了一声,低声浅笑:“师父不愿说也罢。” “只是近来宫中流言蜚语甚多,有人说是华阳宫女使得了圣上的眼被舒妃娘娘举荐给圣上,这才保住华阳宫圣眷长存,这般于师父的名声可算是有损了。” 便是寻常女子听得名声有损,也会有反应,可面前青衣少女宛若一潭死水,起不了波澜。 片刻,纪宴霄弯了眉眼,最后一子落下:“师父这棋可还要下?” “殿下输了。”姜藏月指尖执棋,白子落下,黑子被围剿溃不成军。 纪宴霄观棋面叹息含笑:“徒弟自然赢不了师父。” * 舒妃这胎已经稳稳怀了三个半月了,有人纹丝不动,自然也有人心焦如麻。 尤其是和喜宫内,近日便是红腹灰雀儿扑腾吵闹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越文君桌子上摆了不少补品,重重叠叠,都快没地方放了。 桃夭和海棠都去打听过消息,后宫这些时日风云波诡,偏偏舒妃的孩子就怀得稳稳的,还将近三个多月了。 她那孩子竟是真够坚强的。 皇后娘娘向来是容不得后宫中的孩子,华阳宫腹中那子极有可能是皇子,她怎么可能不动手。 可偏偏多方人马轮番上阵,明里暗里的各种动手脚,依旧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越文君已经沉不住气,对舒清可谓是厌恶到极致。 “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去探望过舒妃了。”越文君不紧不慢穿戴护甲,语气幽幽:“这安胎药也送了好些时日。” 桃夭和海棠互相对视一眼,心惊肉跳。 和喜宫自然也送过去了不少滋补礼品,甚至她们还夹杂了一些在侧殿兰秀阁李贵人的礼品中,娘娘也是欣然应允的,可如今舒妃孩子仍在,这事儿她们动了手脚也没用。 娘娘虽表面平静实则已轩然大怒,桃夭跪在地上请罪:“娘娘,并非奴婢们手脚愚笨,实则无论各宫送去什么,舒妃娘娘都照单全收,皇后娘娘的安胎药舒妃娘娘也喝了半月,可就是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越文君冷笑一声:“她舒清的孩子难不成还有菩萨保佑,既然如此菩萨为何不保佑本宫当初失去的孩子!” “娘娘恕罪!”两人只能拼命磕头求饶,舒妃娘娘的孩子保不保得住根本她们就插不上手,娘娘几次都没得逞,她们不过两个宫婢,怕也是做不成什么大事。 娘娘于其他任何事情都好说,可偏偏每每遇上舒妃娘娘就会方寸大乱,便也是有当年被舒妃娘娘欺辱的缘由在其中,自此而偏激极端。 桃夭战战兢兢不敢回话,就听到越文君漫不经心又开口:“听闻最近大理寺又接了一桩贪污案件,若是那银两在大理寺卿府上找到了呢?” 贪污银两在大理寺卿府上找到? 桃夭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她连滚带爬上前抱住越文君的腿,急忙开口:“娘娘,奴婢知道如何办事了。” 越文君轻飘飘扫了她一眼:“继续。” 桃夭跪在地上:“舒妃娘娘现在怀胎三月,正是极易坐胎不稳的月份,倘若舒妃娘娘父亲府上被查出贪污银两,自然跟贪官扯到一起沆瀣一气,身染脏名,并非那般好脱身。” 听到了此处,越文君眉头松展:“可还有计策。” “舒妃娘娘到时候听闻大理寺卿出事,必定会着急上火,怀着孩子的人最忌心绪起伏过大,极易滑胎,娘娘便可一箭双雕。” 桃夭跟着自家娘娘这么多年,若是这么点小心思都揣摩不到的话,她也可以直接抹脖子算了。 越文君听罢,亲手将桃夭扶起来,言笑晏晏:“桃夭,本宫这些日子略微有些烦躁,便是急了些,你们可会怪本宫?” “奴婢永远是为娘娘着想。”桃夭连忙拉着海棠表忠心:“只要能为娘娘分忧,奴婢们死不足惜,娘娘也是为了舒妃娘娘好。” “奴婢也是。”海棠急忙磕头。 这番话落,越文君总算是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起身往外走,话语由近及远:“自是知晓,便不要再拖延时间了,毕竟贪官污吏横行也会让圣上忧心。” 两人行礼:“奴婢们即刻去办。” 妃色衣裙的女子轻笑吩咐:“那孩子已经三月半了。” 第二十章 赃银 宫里的事情,依着舒彬郁自然是打听不到一星半点的。 舒妃的肚子越发大了,经过太医诊脉,腹中极有可能怀的是双胎,这也是宫中头一遭,舒清欣喜之余也开始惴惴不安。 圣上自然也是关注的,几乎就差让太医常驻华阳宫了,但像是熬药拿药之事,除却桂嬷嬷和姜藏月,舒妃不会交给旁的任何人。 这一日,舒清在宫中看一些书卷,华阳宫外一宫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嘴里断断续续:“娘娘,舒大人......舒大人......” 宫外旁的人进不来,只给了只言片语的消息,似乎是舒大人出事了,她这才得了夫人的话急急忙忙跑回华阳宫回禀。 可入了内殿瞧着娘娘正在看书卷,旁边宫婢在熬着安胎药,殿中药香袅袅,很明显这事情不宜惊动舒妃娘娘。 宫婢急红了眼,偏偏这事儿事关皇子安稳,舒大人也很急,她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奴婢碧荷见过舒妃娘娘。” 舒妃蹙眉放下书卷,这才疑惑问:“你不在府上伺候母亲,跑到宫里来做什么,什么事情一惊一乍的?” “娘娘......”碧荷吞吞吐吐,这叫她如何敢开口,只犹豫道:“府上......府上......” “好好说话!”舒清最讨厌有人这般优柔寡断,来了气摔了书卷,带着火开口:“非是要本宫叫人掌嘴?” 碧荷连忙磕头,终于是吐了实话:“回禀娘娘,舒大人因为最近贪官一案被暂停职督查了。” 舒清‘蹭’地一下站起来,眼前一黑。 “奴婢不敢说谎。”碧荷连连磕头红了眼:“今日大人在大理寺办案,便是被人直接带走了,说是在咱们府上搜出了赃银。”这个事情谁都帮不上忙,唯有娘娘兴许还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 碧荷还在哭诉,舒清却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嘴里喃喃:“爹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一定是冤枉的。” 她恍惚扶住桂嬷嬷的手:“去承清宫。” 得了这消息,华阳宫此刻是兵荒马乱的,除却哭声惹得舒清头晕脑胀。 她身子重,避免劳累只是让桂嬷嬷去了承清宫,可圣上根本就没有见桂嬷嬷,便是连一句话都没有。 她又气又急坐在椅子上,又瞧着碧荷哭肿的眼睛,最终心慌看向姜藏月:“便是爹爹犯了错,圣上也不至于不见本宫,更何况本宫现在怀着孩子,圣上这些时日不是一直很开心吗?就算是看在孩子的面上都不见本宫?”她情绪有些激动:“姜月,你不是最有办法了吗?本宫要面见圣上!” 她情绪太过激动导致腹部都开始有些隐隐作痛,满初此刻道:“舒妃娘娘,您情绪太过激动对小皇子不好,娘娘不如先冷静下来,舒大人是为何会突然卷进其中,必有蹊跷。” 舒清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是了,爹爹不如她这般冒失,做事情向来稳重,断不会犯这样大的错误,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下手了。可究竟是谁动的手? 动手的人是为了爹爹的事还是因为她身怀有孕碍了谁的眼? 舒清一阵接一阵的深呼吸,平复心绪,偏生碧荷出去一趟又得了消息,以头抢地,发出清脆响声:“娘娘,圣上将舒大人交给廷尉府了!” “你再说一遍?”舒清双眼猩红。 碧荷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尽量将一字一句都说清楚:“府中传来消息,圣上将大人交给廷尉府了,得四十大板并暂时拘廷尉府,夫人得了消息承受不住晕过去了。” 满初看了一眼姜藏月。 前几日有人去四门买了消息,便是她接的任务,舒府的赃银是她放的。 舒清见不到圣上,拿了殿中瓷器出气砸了一地:“定是有小人在暗中眼红本宫,本宫孩子安安稳稳,她们便将注意打到了本宫父亲身上!身正不怕影子歪,本宫定要找圣上说明,那四十大板打下去岂不是要了本宫父亲半条命!” 眼下满宫都是怀疑的对象,皇后送过安胎药,贵妃和其他几个人都送过滋补品,旁的妃嫔送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谁知道谁把心眼动在了她家人身上。 舒清顾不得太多了,只想着要去承清宫找圣上,姜藏月行礼:“娘娘。” 舒清扭头,桂嬷嬷恶狠狠先开了口:“小贱蹄子,娘娘现在有正事要办。” “本宫顾不得什么了。”舒清抚着肚子,脸色有些苍白:“总算看在腹中孩子的面上,本宫亲自去承清宫外候着,就不信圣上不见本宫,翻了春这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他不会忍心的。” “娘娘可否听奴婢一言。”姜藏月再度行礼:“娘娘就算去了承清宫,圣上见了娘娘,可圣上当真不会因为娘娘逼迫的行为而恼怒么?” 舒清急躁的脚步停下了。 桂嬷嬷眼神阴狠,满初似是明了。 姜藏月目光清浅,语气淡然:“圣上自然是记得娘娘怀着孩子的辛苦,自也欢喜头一个孩子的存在,可圣上将来就不会有旁的孩子吗?娘娘今日插手朝政,焉知圣上不会因此而疏远了娘娘?” 舒清闻言顿时后背发凉,是啊,她几乎忘了,那是朝堂之上的事情,便是她的父亲,如今也不仅仅是家事:“本宫该如何做?” 她慌了握住姜藏月的手:“姜月,本宫知道你法子多。” “娘娘可猜到背后是谁动了手?” 舒清手心发凉出汗,喃喃道:“太多了,太多人对本宫有敌意了。” 姜藏月抬眸:“娘娘,奴婢记得越妃娘娘来华阳宫很勤。” 舒清猛然抬头。 越妃确实来给她送过不少补品,在太医检查过后,没有任何问题,她也就放心的服用了。 姜藏月又道:“越妃娘娘与娘娘向来不和,从前便是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如今为何送这般多的补品?” 而就在越妃不再送补品的同时,舒彬郁就出事了。 她冷静下来试探道:“是越妃?” 姜藏月看向和喜宫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舒清的肚子,语气极淡:“娘娘,舒大人的板子避不开,可娘娘怀着孩子,越妃娘娘也避不开。” 舒清明白了,急切上前几步:“可能保证本宫孩子无恙?” 姜藏月亲手将四月香缠枝香包佩戴在舒清腰侧:“自是无害。” “那本宫现在......”舒清被这么多事情冲得有些糊涂:“本宫父亲还在廷尉府。” 姜藏月似是说清利害:“娘娘,舒大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圣上可明察秋毫,顶多受皮肉之苦。可越妃娘娘做过的事情尾巴也擦不干净,娘娘与越妃娘娘发生争执,圣上自会前来,娘娘觉得圣上会帮着谁说话?” 舒清连连点头,嘴里颠三倒四:“是了,就是这样,本宫这就去和喜宫!” 姜藏月浅笑:“舒大人虽被无故牵连,但等圣上查清事情则心有悔意,舒大人会因祸得福,而越妃娘娘先动了手,她惹了腥洗不掉嫌疑。” “娘娘此刻去和喜宫,说不准还能找着证据。” 青衣少女不卑不亢落了话,内殿中磕了一头血的碧荷满脸呆滞,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去和喜宫!”舒清当即做了决定。 第二十一章 撕扯 舒清听了姜藏月的话,自然也不耽搁时间,冷笑带着人就往和喜宫走。 此刻和喜宫中,越文君正在优哉游哉的逗灰雀儿喂红鲤,这几日她心情确实是不错,手底下人办事靠谱,倒是没让她耗费太多心神,谁能知道舒妃家里的事是她干的? 想至此,她反而哼着小曲,又找来剪子修建花枝,这些绿植盆栽有些时日不修剪,便生长得横七竖八,着实难看。 才下了几剪子,刚过午后,和喜宫门就传出了大动静,一顶銮轿被人抬着进了殿中,其上腹部突出的女人由嬷嬷搀扶着下了銮轿。 女人眉眼精致,面孔稍显圆润,一席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乌发高盘,锦玉金钗相间,端是富贵迷人,又因着有了身孕多了几分妩媚味道。 见了来人,越妃脸上挂起笑,放下剪子,便亲切道:“舒妃妹妹今日怎生有空到姐姐的和喜宫来,既有了身子还是子嗣重要,勿到处走动动了胎气。” 舒清这个人向来是急性子,想必也是得了舒彬郁被打四十大板又牵扯贪官脏银进了廷尉府一事,不过为何来了和喜宫。 难不成是背后谁多了嘴。 皇后和贵妃都送过了东西,总不至于因为她送的东西来和喜宫,桃夭她们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舒清自当是找不到把柄的。 舒清这孩子她势必要弄掉,说不准今日就是个好机会,这可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想到这里越文君脸上的笑容更是带了难得的几分真心。 “姐姐说笑了,圣上说了如今妹妹有了身子,平日里多动动对孩子也有好处,圣上常常附耳听妹妹腹中孩子有没有动静,孩子还小,哪儿能听得见。”舒清说着,由桂嬷嬷扶着在内殿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一边嗔怪一边眼底闪着慈母的光辉。 “圣上当真是心疼妹妹,也喜欢这两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闻言,越文君脸上的笑意僵硬了片刻,热情也减退了几分,但嘴上还是喊着:“桃夭海棠,咱们宫里昨日不是有一些新的糕点,本宫尝了味道很是不错,给妹妹也尝尝。” “是,娘娘。”两人去拿糕点,内殿便只剩下了越文君一人。 “啪——” “啪——” “啪——” 舒清猝不及防站起来连着给了越文君三巴掌,越文君狼狈不堪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脸迅速肿胀。 “舒清!”越文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越文君脸上又红又肿,整个人都处于震惊状态,舒清这个贱人,怎么敢扇她!这可是在和喜宫,她才是一宫主位,大家平起平坐,她如今被打了脸,叫旁人怎么看她? 她怎么敢的!这个贱人! 越文君扬起手便要打回去,被桂嬷嬷一把擒住冷笑:“越妃娘娘可要想好了,老奴主子的肚子里可还怀着龙嗣。” “滚开!”越文君猛然甩开桂嬷嬷的手:“一个老奴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此刻越文君满腔怒火,只恨不得将舒清打死在和喜宫,她冷笑一声,叫住了要进屋帮忙的桃夭海棠:“去找圣上,到底是要说清楚舒妃无缘无故来了和喜宫找事!” 舒清手搭在桂嬷嬷腕上,抬眼瞧着急火攻心的越文君,又瞧着那张肿胀的脸,同样冷笑道:“你以为本宫怕了不成?” 越文君迈步上前,几乎与舒清近在咫尺,笑得畅快:“舒清,便是本宫今日被你打了,脸上这就是证据,你以为怀着龙嗣就能无法无天了?” 看着凑上前的脸,舒清毫不犹豫朝她右边也来了一巴掌,轻笑:“本宫打了又如何?自己腆着脸凑上来迎本宫的巴掌,自然是要成全你的。” 越文君本想着借脸上兴师问罪,谁知道这个贱人又打了她一巴掌,她再不顾脸上的伤势,发疯一般反扑:“贱人!你个贱人!” 舒清纵然是怀着孩子,战斗力也是不弱的,一把薅住她衣领子:“你当真以为本宫不知道本宫父亲的事是你动的手?” 越文君瞳孔猛然收缩。 两人皆是妃位,一人还怀有身孕,这会儿子就是桂嬷嬷都不敢轻易上前了,怕主子乱来,更怕龙嗣有恙。 “本宫告诉你,本宫是粗鄙不堪,自然也学不会太多的规矩,能做出什么事本宫也不知道!” “舒大人和舒夫人是本宫的底线,踩了本宫的底线,无论是任何人,本宫都不会轻易罢休。” “我爹进了廷尉府被杖责四十。” “我娘如今昏迷不醒。” “越文君,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与本宫有何干系!”越文君用力扯开她的手,继而冷笑:“没有证据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到和喜宫闹事,还是对于圣上的判决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今日不是越妃姐姐邀请本宫来和喜宫吃茶用糕点么?”舒清整理了下衣衫裙摆,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糕点,手里不知何时捏了半枚,随后下了肚:“越妃姐姐,圣上要来了,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你竟然连孩子都不顾了?”越文君心底一阵发凉,什么时候舒清能恶毒到自己的孩子都拿来当筹码,她不是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吗? 越文君:“本宫没有做过!” 舒清不紧不慢将那糕点都吃了下去,那糕点里可是掺了藏红花粉和其他东西,原本越文君就打算让她吃的,可想来太明显还没撤下去,如今舒清却真吃了:“你早就算计好了?你宁可不要这两个孩子也要拉本宫下水!你真的是好狠啊!” 舒清闻言,腹部隐隐作痛,已经有些许气喘坐在了椅子上笑:“论狠哪里比得过你越文君!” “来人传太医!快去!”越文君手心都蔓延开了凉意,连脸上火辣辣的痛感都消减了。 舒清笑了。 姜月给她带了香包,早前便说过,无论这一趟她吃了什么,会有表面症状发作,可孩子却是没有事情的,因此她才敢赌这一把。 孩子...... 她怎么可能会狠到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盼了孩子三年! 越文君她也是要除去的! 舒清脸色苍白看向桂嬷嬷,笑着问:“圣上可来了?” 桂嬷嬷远远瞧着那一抹明黄飞快走近,直连忙道:“娘娘,圣上来了!!” “娘娘!”桂嬷嬷连声惊呼。 闻言,舒清身下的血迹慢慢溢出,沾染了一身。 第二十二章 认罪 越文君整个人后背发凉,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是吩咐了桃夭和海棠联系人动了大理寺卿手里的贪官污吏赃银,可没想到舒清会找到她头上来。 这几日都是桃夭她们在奔走此事。 圣上一向对于她是称赞端庄稳重,处变不惊,印象里更是当年那温柔动人的模样,她绝对不能被揭穿。 如今舒清在和喜宫出了事,她一定要想办法。 除却舒清她没有动过旁人的孩子,如今舒清以命相搏,也只能舍弃一枚棋子了,桃夭和海棠自出生便跟着她,如今已有二十年了。 这糕点中有毒,倘若她不知道也是受害者呢。 舒清利用孩子出事来了和喜宫,她本来就占了下风,大家都是一宫主位,仅仅因为她怀了孩子,被罚的便不会是舒清。 这个孩子舒清盼了三年,她当真舍得吗?还是说她有筹码能够保证孩子绝对不会出事,这才来了和喜宫。 那么,舒清胸有成竹的资本是什么,兴许是华阳宫那被新提拔起来的女使姜月? 越文君神情沉静。 不管她脑子里思绪转得有多快,现在和喜宫已经有好几个太医联合会诊,从屋里也端出了血水,弥漫着一股子铁锈血腥气儿。 “圣上,嫔妾的孩子就是嫔妾的命啊,嫔妾本以为姐姐好心好意请嫔妾吃糕点喝茶,谁曾想那糕点下了肚便腹痛不止!”舒清隐隐哭声传来:“圣上定要为嫔妾的孩子做主!” 越妃此刻也跪在地上,道:“圣上,嫔妾未曾做过。” “太医先诊治。” 桂嬷嬷三步并作两步跪在床头,哭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娘娘可真是命苦,这孩子本就来的不容易,怎生平白惹了这么多人红眼,如今还要遭这等子罪!” “圣上明鉴。” 纪鸿羽眉头紧锁,这拍着她的手安慰关怀道:“清清莫要激动,此事朕定当查个水落石出。” 他狠狠拂袖:“除却舒妃,全部到和喜宫大殿。” * 此刻的和喜宫落针可闻,底下跪着一溜排的人,越文君首当其中。 太医查验过盘中糕点,这才极其认真行礼回道:“圣上,此糕点中不仅是有藏红花,还有不少活血之物,若是身怀有孕之人食之,少许可使人腹痛不已,可若是多了,那腹中孩子可就保不住了。” “幸而舒妃娘娘所食不过半块,虽腹痛伤了元气,但腹中龙嗣却是无恙,这也是一大幸事。” 纪鸿羽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喜不怒:“越妃可是有什么解释?” 越文君行礼,只是瞧着纪鸿羽的双眼,很是认真:“若嫔妾说没有做过,圣上可相信嫔妾?” 纪鸿羽不发一言。 桃夭连忙爬到越妃跟前,连连带哭腔磕头:“圣上明鉴,娘娘是清白的,平日里就是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又怎么可能去害舒妃娘娘未出世的孩子!” 海棠跟着也是同样的说辞。 两人竭尽全力维护着越文君。 殿内,越文君也伤心得落了泪。 她是真心对圣上的,可纵使事情就是她做的,可瞧着圣上神情更像是从未有相信过她一般。 檐下那只红腹灰雀儿是当年圣上狩猎之时,与她一起捡回来喂养的,当时那灰雀儿折了翅膀,可是将养了好些时日才恢复。 也就是那时,她与圣上是最恩爱和睦的年岁。 舒妃食了藏红花。 可她的孩子并没有掉。 如此说来,今日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不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听得舒妃在内殿卧榻假模假样的哭泣,她掌心的护甲几乎将自己掐出血印子。 舒清本就是个废物,若非是有人出主意,怎么可能想出这么周全的计划,还第一时间怀疑到她头上,直接栽赃陷害她! 越文君最后看了一眼檐下红腹灰雀儿,思忖着解决办法。不得不说舒清这一招实在太过于歹毒了,想必圣上之后也会对舒清更加上心。 能除去她的孩子自然是最好的上上策,可除不去她也只能想办法明哲保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是么? 越文君这般想着直接红了眼眶示弱,恰此时,忽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响起,似是来了不少人。 她下意识看去,女人款款而来,头戴紫金濯凤珠冠,穿一身绛红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服,气度沉静雍容:“臣妾见过圣上。” 许是为了舒妃孩子一事,皇后也要插手么...... 越文君眼底闪过一丝光芒,跟着行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纪鸿羽让皇后免礼,接着坐在他身畔。 越文君继续说这事儿。 皇后定然也是不想舒妃这孩子留下,只不过她的表面功夫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否则宫里这么多年了,除却先皇后的大皇子和不成器的二皇子三皇子,为何就只有皇后膝下太子顺利长成,旁的就是其余各宫里的十一位公主。 皇后娴静而端庄坐在圣上身旁,听闻越文君所言,这才忧心道:“圣上,越妃妹妹应该是不会做出这般明目张胆的事情,想来也是不知情的,舒妃想来是碰巧受了这无妄之灾,索性孩子无事。” 纪鸿羽放下手中茶杯,力度不轻不重,抬眼静静看了皇后,叫皇后的说辞差点都卡住,他道:“哦?那依皇后所言,此事该怎么处理?” “圣上,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查清楚的,总归是有人动了手脚。”皇后通体显示着一种雍容华贵的风度:“也许是越妃手底下的婢子不干净,才惹来了这等事端。” 和喜宫因为舒妃孩子一事,跪了遍地之人,越文君也知道了皇后的意思,无外乎让她弃车保帅,她一狠心,转头狠狠扇了桃夭和海棠一巴掌:“你们二人好狠的心肠,连腹中胎儿都能下毒,父母是怎么教养出来你们的!” “你们跟随本宫也有不少年头了,如今害本宫伤害了舒妃妹妹,当真是让本宫失望!” 越文君一边说着一边落泪,端是让人看得心碎,这些年没点本事她也是爬不上妃位,自然不是蠢的,越发哭得肝肠寸断。 桃夭和海棠心里是彻彻底底的凉了,二人都清楚,娘娘是放弃她们了,倘若她们不管不顾捅破这事儿,家里爹娘阿兄阿姊都没有好下场。 “圣上,奴婢们有罪!” “奴婢们不该背着娘娘往糕点里下药害舒妃娘娘!” “奴婢们只是看不惯舒妃娘娘成日仗着怀了龙嗣招摇得意,惹得娘娘垂泪。” “这一切娘娘从始至终都不知情。” “舒妃肚子里的孩子命大,怎么也不掉,奴婢们才想着往糕点里加了藏红花,娘娘不清楚反被舒妃打了几巴掌!” 桃夭和海棠认罪了。 比起家人,这份罪名不如她们自己承认了来得痛快,死一人好过死全家。 越文君松了这口气,只跌坐在地手帕遮掩抹泪。 此时,皇后娘娘叹息道:“也幸而舒妃妹妹运气好,宫中人反应快,倒是选了个好的。” “那华阳宫圣上可要嘉赏?” “华阳宫之人忠心耿耿自当赏,和喜宫罚俸禄半年,越妃降为贵嫔!”纪鸿羽抬袖离开,越文君睨向内殿舒清的位置,目光更加狠辣。 舒清。 舒清该死啊。 第二十三章 贵嫔 舒妃孩子无恙,和喜宫越妃降位份为越贵嫔。 舒清回了华阳宫,腹部虽不适,但她整个人是眉飞色舞的,只冷笑出声:“越文君以为动了我爹,我便不会找她麻烦么?她将本宫想得太简单了。” 她看了眼在一旁点香的姜藏月,语气越发亲近了些:“姜月,那四月香当真是个好东西,否则本宫根本不敢拿本宫的孩子去打赌,这个孩子也是个争气的,知道帮着他母妃。” 桂嬷嬷开腔:“娘娘,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龙嗣事关重大,往后万不可这么冒失了,咱们可别因小失大。” 舒清笑得凉:“本宫若不为自己谋上一谋,越文君就该爬到本宫头上拉屎撒尿了,她今日敢动手对我父亲,来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内殿再说些什么姜藏月不知道了。 她和满初退出了内殿往安乐殿而去。 满初压低了声音:“姐姐,殿下已经跟大皇子交好了。” 姜藏月颔首表示知道了。 除却这几日让舒妃跟越妃对上,藏了舒彬郁审案赃银以外,纪宴霄那边的事情也没有落下,大皇子三番五次怀疑,如今终才打消。 前日大皇子前往永乐坊遭到乱市截杀,若非纪宴霄不顾自身挡了一剑,大皇子不死也会重伤,纪宴霄伤了右臂却也打入了大皇子阵营。 大皇子劫后余生,对于纪宴霄也是感激不尽,是以这几日大皇子府上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安乐殿也总算有了几分能见人的雅致模样。 但同时,安乐殿也安插了不少太监宫婢进来。 姜藏月知道这是必然,与人相交无非就是互相猜忌,大皇子想要试探纪宴霄是否对他一人忠心献计,自然是要换上自己的人。 这不影响什么。 舒妃这一胎已经三月半了,剩不下多少时日姜藏月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要的就是对舒妃的捧杀,只有将她捧到犯众怒的位置,她自然会比任何人都摔得更掺。 尤其是今日将越文君得罪了个彻底,越文君今日得皇后所言,想来会投靠皇后以此换取来对付舒清。 舒清自今日之后,再无路可走。 满初瞧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安乐殿,只笑道:“寻常人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还不信,如今瞧着安乐殿,倒是有了几分奢靡面貌。” “不过越贵嫔那边,听说贴身伺候的桃夭和海棠都处决了。” * 熟悉面孔人去楼空。 越文君看着空荡荡的和喜宫内殿,和几个鲜嫩新鲜面孔,不知怎的竟有些想笑。 檐下红腹灰雀儿受了惊撞开笼门,早已不见踪影,外殿沉寂无声。 越文君一步一步走到主位上坐下,桌案上糕点如之前那般撒了一地,无人敢收拾。 眼瞧着日头晚了,新来的宫婢只能战战兢兢出声:“娘娘,可要用些小食?” 桃夭和海棠被杖毙,虽殿外血迹都被冲刷了干净,可那样浓重的血腥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消散下去的,日头渐晚,更是衬得宫内多了几分孤寂与渗人。 越文君从来都不知道和喜宫有这么冷清过,陪了她二十年的人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活生生被杖毙了,若是心里不疼是假的。 越文君眼眶猩红,看向眼前在发抖的宫婢:“你在怕什么?在怕本宫?” 宫婢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不敢!还请娘娘恕罪。” “既然不敢,为什么发抖呢?”越文君语气平静得吓人,只瞧着她:“去传膳吧,这宫里总也就本宫和你们,没什么好怕的。” 宫婢跪在地上没有动作,只害怕得连连磕头:“奴婢早些时候去了御膳房拿膳食,御膳房说忙着给舒妃娘娘炖燕窝,没空搭理奴婢,奴婢去了几次都未曾拿到膳食,娘娘恕罪!” 越文君眼瞧着宫婢额头都磕出了血,低低笑了:“这宫中的天儿一日一变,无宠可不就是低贱么。” 宫婢并不敢接这话,恨不得将头贴在地上。 越文君踉跄走出了内殿扶住门框,外头的天儿可是真的黑了,黑得见不到一丝光。 和喜宫的宫门缓缓关上,她隐隐听到外间宫婢窸窸窣窣议论。 “你们听御膳房说了吗?听说是和喜宫主殿的膳食这两日不供应了。” “不供应?不供应越妃娘娘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要生生将人饿死不成?” “她已经不是越妃娘娘了,说起来倒也不至于,越贵嫔倘若肯用银子打赏说些巧话,照样能吃香喝辣的。” “再不济可以去兰秀阁吃啊,李贵人性子温柔定然不会拒绝越贵嫔的。” “人啊,可不得恃宠而骄,不得轻慢,这好一点圣上对其是爱屋及乌,若是不好,朝夕间的下场便是殃及池鱼。” “......” “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敢在和喜宫议论贵嫔!”和喜宫拐角一宫婢提着食盒站出来呵斥:“这一身的皮都不想要了?” 几个宫婢连连恕罪,顿时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毕竟雪仪是皇后宫中的女使,低着头纷纷散去了。 雪仪这才回身屈膝行礼:“贵嫔娘娘不必放在心上,皇后娘娘说了,贵嫔若是有什么难处可随时去找娘娘,身处后宫大家都是姐妹,能帮便帮上一把。” 越文君眸色沉沉。 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怎么说在圣上心里都有一定的位置,虽然此次谋害子嗣的名声跟她有关系,但桃夭和海棠都杖毙了,她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在舒清身上吃的闷亏就这么忍了?她越文君可不是这个孬种! 如今宫中都认为是她动的手,和喜宫受到冷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她臂膀已失。 越文君护甲狠狠掐住了手心。 孤身一人难免腹背受敌,可与虎谋皮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雪仪再次道:“贵嫔娘娘若是无事,奴婢回宫复命了。” 越文君面上挂起感激的笑:“还请姑娘回了皇后娘娘,嫔妾多谢皇后娘娘仗义执言又雪中送炭,明日嫔妾必将前去崇明宫拜访。” “奴婢省得。”雪仪行礼。 比起现下腹背受敌,与虎谋皮也能先行抢夺一丝生机,眼下舒清一门心思对付她,她找上皇后娘娘是如今唯一的选择。 待雪仪走后,越文君眸色冰冷,语气更是毛骨悚然,只吩咐新来宫婢:“去库房找上珍贵之物。” “明日拜访皇后娘娘。” 第二十四章 监视 越文君此次动手没抓着狐狸倒惹了一身骚,终是投靠了皇后。 且自那日圣上从和喜宫离去之后就再没有去过,里头的人也没什么动静。 桂嬷嬷喜笑颜开回来,回禀了舒清说是越贵嫔宫里经过这么一遭总算是安分下来了。 舒清抚着肚子满眼慈爱之情,这孩子来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 只不过桂嬷嬷说的另外一件事—— 她眸光落在姜藏月身上,遂慵懒唤了一声:“姜月,你既在安乐殿落脚,可曾听说了武安质子的事,本宫听闻武安质子近来和大皇子来往倒是挺勤。” 桂嬷嬷连忙插嘴上眼药:“那可不是,老奴也听闻近来大皇子给安乐殿送去了不少好东西,眼下安乐殿当真是翻天覆地的变了一番,姜月姑娘却是半个字都没跟娘娘说。” “可有此事?”舒清手下意识护在肚子上,又看向姜藏月,略带些质疑咄咄逼人:“你住在安乐殿,怎么本宫从未听你回禀这些事情,还是你在对本宫隐瞒些什么事情?亦或是你看上了武安质子那张脸?” 她从软椅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轻蔑笑:“莫不是当真眼珠子落在那人身上了?” 姜藏月停下手中制香之事。 满初低头在一边翻白眼,怕是这舒妃自己喜欢人家,遭到拒绝又恼羞成怒这才瞧不得旁人,还真是贪心。 舒清没听见有人说话,终于是没了耐心,语气更是恼怒起来:“姜月,本宫在问你的话,回答......” 姜藏月静静行礼:“奴婢已经被赶到外殿居住,不允许踏入内殿半分,对质子之事并不清楚。” 舒清恼怒的神情一顿。 满初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舒清这才眉目舒展开来,略有得意:“本宫就猜到了,那武安质子是个油盐不进的。” “娘娘明鉴。”姜藏月垂眸,起身退至一侧。 舒清抬眼看了安乐殿的方向,仿佛眼前出现了那人的身影,终是喃喃道:“既然如此,你就继续在安乐殿住着,做本宫的眼睛手脚,本宫却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大皇子除了成日往永乐坊跑,难不成还要带着他也去永乐坊?” 舒清这话说对了。 姜藏月没有多言。 这些时日,大皇子是经常带着纪宴霄去永乐坊,明面上纵情声色场所,倒也没人注意到他们头上。 她思忖间,继而开口:“娘娘,奴婢素日在华阳宫,并不能时时盯着质子。” “不能?”舒清蹙眉想了想:“那要如何?” 这下满初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下一瞬姜藏月开口:“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桂嬷嬷的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真是麻烦。”舒清烦躁在殿中走来走去:“白日里有你在身边本宫才敢放心大胆,可若只是夜间在安乐殿根本就得不到武安质子的行踪,还真是给本宫出了个难题。” 她拧眉:“桂嬷嬷你说呢?” “娘娘。”桂嬷嬷眼珠子一转:“既然如此让姜姑娘一直待在安乐殿不就行了?老奴伺候娘娘这么多年,娘娘未必还信不过老奴?” “桂嬷嬷言之有理。”姜藏月神情清浅:“奴婢并无意见。” “你在?你在除了能做些好吃的还能干什么。”舒清有些无语,瞧着这张老皮子:“你会制香?还是你头脑有姜月灵活?介时本宫要做什么你可能直接出主意?” 桂嬷嬷被数落的脸皮一阵红一阵白。 姜藏月扫了桂嬷嬷一眼,这才道:“奴婢可时常待在安乐殿,若是娘娘有需要可让桂嬷嬷来安乐殿传信,总归安乐殿就比邻华阳宫。” 舒清下意识反驳:“不可,那武安质子长了一张招摇的脸,谁知道你会不会被他美色所迷。” 这话一出,向来思绪清晰的姜藏月也难得顿了顿。 满初差点没笑出声。 舒清似乎意识到这话说得太过露骨,这才连忙找补:“本宫也并非这个意思,他本就是不祥之人,靠近了就会沾染晦气,本宫是怕晦气沾染到了华阳宫,如今还怀着龙嗣,本宫可不敢赌。” 姜藏月垂眸听着,听着她说。 舒清抚着肚子在殿中转来转去,看了看姜藏月又看了看桂嬷嬷,一脸的纠结:“桂嬷嬷,不如你去安乐殿待着?既然是盯梢,那么谁去都一样,你一把年纪了那质子应当是不会防着你。” “一个嬷嬷,晾他也没有那么多心眼子,越是不起眼就能越是打听到他的行踪。” 她这话落下,原本桂嬷嬷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这这一刻直接就发青了:“娘娘诶,老奴这半生都伺候着娘娘,上有老下有小,您将老奴派去安乐殿,这宫里旁的人瞧见了该怎么说?” “再说咱们也没有理由去盯着质子啊。” 闻言,再想着舒清的言行,姜藏月心里有了底。 舒清来了气:“也是,质子未出世就定了娃娃亲,与本宫有何干系。” 姜藏月抬眸:“娃娃亲?” “本宫也是十几年前听说的了,如今也不甚太清楚,只是听说武安当年未曾国破之时,武安世子与汴京长安候府安乐郡主定下了娃娃亲。”舒清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思绪。 “于当年来说,一国世子和郡主自然也是门当户对,便是后来一个灭国一个叛贼,双方定亲的传世玉珏不知所踪,这桩亲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满初听着这些事瞳孔都大了。 “罢了。”舒清烦躁一挥手,只能道:“就留下桂嬷嬷在华阳宫伺候本宫,你待在安乐殿,无事就不要往华阳宫跑了,你妹妹也是,都一块儿去。” 姜藏月与满初拜伏行礼:“多谢娘娘。” 舒清经了这么一遭,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进了寝殿准备小憩一会儿,桂嬷嬷也跟着进去了。 眼瞧着人都散了,满初这才走到姜藏月身边,于这事儿到底想问一句:“姐姐可曾听过这样的事情?” 姜藏月平静道:“不过子虚乌有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满初思考了一下感叹:“那也是,如今这光景,谁还管什么亲事不亲事,殿下瞧着如今还没有我有用呢。” 姜藏月往安乐殿走去。 满初一路那嘴就没停下过,手上还在比划给她看:“姐姐瞧,论身手我在殿下之上,论入门先后,殿下指不定还要称呼我一声师姐,殿下现在也就脑子灵活一些,那我蛊虫还是比他厉害。” 对比着对比着,她自行下了结论:“姐姐靠我成事比那绣花枕头强多了。” 第二十五章 乐坊 绣花枕头纪殿下这一刻趁着天明儿就被大皇子拉扯到了永乐坊。 汴京烟云巷永乐坊前车水马龙,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不绝,或是独自前往,或是三两人结伴而行,面带悦色。 乐坊中更是丝竹悠扬,杯盏交错,暧昧横生。 二层风雅间,清倌人隔着幕帘手捧琵琶,婉转起舞,一曲《霓裳羽衣》弹得缠绵悱恻,眉眼更是风情万种,却见窗沿白衣青年无动于衷。 青年倚于窗畔,一身雪衣,鼻高唇薄,鬓发乌黑如漆,明媚春色里,如明珠生晕。引得乐坊女子频频回顾,羞燥不易。便是那手中茶盏也被衬得像一弧美玉。 有人挑了帘子笑着进屋:“怎么样?这地儿不错吧?” 大皇子看向纪宴霄的眼神里满是自得。 他生来金尊玉贵,这世间的事儿早早便享受过了,就是生母离世,这继后也不敢对他有半分不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哪像这纪宴霄没见过世面,每每瞧着这些俗物便是看了良久。 当年依着父皇的意思,质子虽是说带到汴京宫中给了一个好吃好喝的待遇,那也只是明面上罢了,这些年这纪宴霄可能有过一天好日子? 若非八九日前他在弹石子街遇袭,恰好纪宴霄出宫换些日常用品瞧见才拼死相救,他也不会跟这等子低贱之人来往。 但如今相处,此人却是脑子极为好用,而且接连帮他办成了好几件大事,他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大皇子在青年对面坐下,青年修长指尖搭在淡青色的瓷壶盖上,只轻摇晃,水注壶中,细流如丝,继茶香氤氲。 “大皇子请。” “宴霄这茶泡得是有几分功夫了。”大皇子瞧着汤色清亮,待尝过滋味,醇厚甘甜,回味持久。 说话间大皇子放下茶杯笑呵呵,这人打扮倒也招人眼,与旁人不同,恍若街头暴发户:头上戴着琥珀垂棠冠,身着宝石蓝律紫团花茧绸袍子,腰间配着白玉双兽纹玉佩,脚下更是同色赤金绣祥云纹的蜀锦靴,怎生一个富贵模样。 大皇子声音低了几分:“买马的事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昨日入宫才被父皇训了一顿,斥责他不该做事莽撞,与太子一起办事,却将太子忘在了半路,可算是被骂的一个狗血喷头,这会儿才得了空来永乐坊。 听到大皇子的问询,纪宴霄轻笑一声,清越的声线莫名给人一种心安之感:“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马场,只待详谈。” 大皇子点点头,又道:“那就好。” 纪宴霄瞧着窗下,汴京的市集总是这么热闹,吆喝声,唱曲声。叫好声,铁器敲打声,胡饼店拍打面团声,声浪嘈杂,熙熙攘攘。 他回眸满含笑意:“马场主人表示要亲自见见您,马场在京郊外三十里的浮云山脚。” 大皇子纪烨煜整个眉头都拧巴起来:“本殿如今没办法离开汴京,父皇那边盯得紧。马匹价钱不是问题,过几日你去京郊走一趟,诚意做足了。” 纪宴霄轻叹一声:“便也只能如此了。” “这是太子交给本殿的琐碎事,你顺便一起做了。”纪烨煜将事务折子和私人印章丢给他。 “好。”纪宴霄顿了一下接过,语气依旧温柔:“殿下不担心我?” “你若是有异心,当初看着本殿被人杀了也不会出手相救,太子成日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烦我,简直浪费时间。”纪烨煜没了耐心:“就这样,马场那边的事情你去谈。” 纪宴霄将印章收好,含笑点头:“殿下交代的事情,必然是要办好的。” “这风雅间是本殿常来的位置,你无事的话也可常来坐坐。”纪烨煜说完风风火火掀帘子就走了。 待人走后纪宴霄把玩着手中的私人印章,随后喉间是抑制不住的轻笑声,他没有想到真的有人会这么蠢。 “私人印章么......” 纪宴霄话间愉悦。 隔着远远幕帘,女子怀抱琵琶羞涩问询:“公子可还要听曲儿?” “不必,有劳姑娘。” 纪宴霄含笑点头,这才离去。 * 有人欢喜有人愁,此刻崇明宫中便是如此。 宫墙红瓦,黏黏融化雾中,只瞧着菱格窗前晃着天光。 一方一方,像是琥珀酒水中的冰。 内殿一侧放着金漆桌案,铺着猩红绒毡,宣窑花瓶插着几枝时花,临窗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摆得好生雅致。 其间两人相对而坐,皇后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执了香箸,在案上那双凤戏珠山炉里轻轻拨弄,丝缕般的烟气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她织金绣凤的衣袂展于身后,繁复的金纹在宁静中透出几分闪烁光辉。 越文君瞧着皇后这一番动作,不由得有些心急。 自上次舒妃在她殿中演了那么一出,不管圣上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都不曾再踏足和喜宫。 她既然投靠皇后,崇明宫自然要给她一个章程。 “就这般心急?”皇后沈文瑶悠然放下香箸,瞧着她沉不住气的神色。 “皇后娘娘,嫔妾确实心焦。”越文君神色说不上好看:“圣上自那日之后再未进过和喜宫,定然是恼了嫔妾,嫔妾该如何是好。” 沈文瑶浅笑。 越文君见此,只得试探问:“皇后娘娘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沈文瑶能当上皇后,说到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只不过是比谁都会装温婉大度。 沈文瑶意味深长拉住她的手:“越贵嫔,舒妃腹中龙嗣是圣上翻春后第一个孩子,又是双胎,圣上自然是护在眼中,可若是你也有了身孕呢?” “有孕?” 沈文瑶语气不急不缓:“贵嫔妹妹当年的孩子便是撞见舒妃没能保住,这是意外不是么,若是......” 越文君语气越发诚恳:“还请皇后娘娘说明。” “若是贵嫔有了身孕,圣上自然也会常去和喜宫,能不能留住就看贵嫔的本事了,至于舒妃双胎危险,意外无处不在谁也不能保证。” 越文君闻言背后一阵发寒,连着嗓音都轻了:“皇后娘娘是让嫔妾假孕?” “越贵嫔如今有更好的方式?” 越文君沉默了。 她确实没办法了,相比圣上厌弃,还不如兵行险招,她愿意赌一把。 皇后所言非假,纵使渔翁得利,她没得选择。 只有过了眼下,才能有了将来,不管这个孩子是真有还是假有,现在必须有。 越文君深深一拜:“还请皇后娘娘相助。” 第二十六章 四门 汴京又落了雨。 一叶叶,一声声,似是空阶滴到明。 满初此时才从外间回来手上拿着信封,信封上有着火漆,她将信封小心放在了桌案上,连那些香料都静静搁置一旁。 烛影幢幢,月色细碎,桌案上信封显眼,其上暗金云纹神秘而肃杀。 姜藏月缓步上前,方将信封火漆除去。 信封上的火漆与寻常不同,除却暗金云纹耀眼,就只剩下危险繁复。四门的信专人专收,旁人是碰不得的。 满初只在一旁嘟囔,手上还拿着果子啃着,又指了指信封:“前个儿时辰到的,任务应该是没有任务了,不过姐姐欠了银钱,应当是讨债的那一位。” 她说话间,只剩下忌讳莫深。 姜藏月看了看信封的内容,不由得沉默。 这些年是欠了不少银钱,倒也不至于连这点子都算上去。那人便是将她出任务吃的包子、路上盘缠、门坏了的维修费、翻肚的鱼都记在了她账上。 ——【另寒铁匕首千金一钱,工费。】 她将信封在烛台中点燃,瞧着飞灰一点点被吞噬。如满初跟着她,这辈子都还不清欠账。 姜藏月焚了信,只道:“日后,这样的信可不接。” “不接?”满初兀自叹气,盯着她:“姐姐,四门的信我怎么可能不接。那人是什么性子姐姐是知道的,若是不接,岂不是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姐姐,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满初三两口将果子吃净,托腮出主意:“咱们女子一年四季的衣裳总是要做新的吧,还有梳妆打扮上,这衣食住行哪哪儿不需要银钱?姐姐干脆就欠着,反正依照那周扒皮的算法是还不清的。” 姜藏月眸光不起波澜。 满初嘟囔着,又帮着打理青衣女子手上的香料:“昨日我听闻越贵嫔去找皇后娘娘了,且圣上去了和喜宫,说是越贵嫔有喜了,来了不少太医,都是一个说辞,估摸着现在才开始闹起来了。” 姜藏月道:“得了千钱想万钱,便是妄图一步登天,越贵嫔并不蠢。” 满初皱眉,喃喃:“那不是让舒妃死得太轻易了?” 姜藏月转身往屋内走,窗格透出青衣少女削瘦清冷身影:“她不会死得轻易,欲望的口子一旦打开,却如泄闸洪水收不住,她会想着爬得高些,再高些。清醒压在欲望之下,再也翻不了身。” “姐姐所言甚是。”满初也跟着笑了:“如我幼时通过墙根狗洞偷看旁侧富户的院子,那四进四出的院子真的好大,我最初只想借光多识字,可后来我又觉得富户家里有很多好吃的,很香。” “姐姐,可那么香的饭菜他们却倒进了狗盆里,原来穷人家都比不上人家养的一条狗。” 但那富户人真的很好,给她烛火,予她吃食,教她习字,说是将来让她也能走进学堂。 可后来让她那么羡慕的富户,却在一夜之间屋中进了强盗,一家十三口死于非命,便是那条让她险些去狗盆抢食的狗也被毒死了。 金银散去,人走茶凉,曝尸荒野,只余唏嘘。 她人微言轻,能做的是只捡了几块骨头替他们拢在土中,仅此而已。 姜藏月视线似是落在她身上:“不会了。” 如今她可以让满初吃饱,也可以让她有防身的本事,之后只剩下她自己的事情。 舒清。 以及大理寺卿满府。 还剩下九日时间了。 * 华阳宫中,舒清正在研磨杏酪汤。 板杏仁用三两半,百沸汤二升浸,盖却候冷,即便换沸汤,如是五度,逐个掐去皮尖,入小砂盆子内细细研磨。 舒清因怀着双胎,本身情绪就不稳定,这些时日不管谁凑上前都会被骂得抬不起头。桂嬷嬷只能向姜藏月讨了法子给舒妃找点事情做。 舒清手上戴着玳瑁镶金嵌珠宝镯,只拿着木杵随意敷衍,桂嬷嬷一边儿哄着她多动动一边儿替她找来软垫。 这怀着孩子的人常常腰酸背痛,夜里也睡不好,白日里脾气自然也是不好的,只能顺着来。 “娘娘,依老奴所言,越贵嫔肚子里只揣着一个,怎么能和您比。” 舒清一把丢下木杵,还横了她一眼,十分不高兴,咄咄逼人:“越文君明明就被圣上厌弃了,她那孩子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揣上的,还真是不要脸,定然是蛊惑了圣上。” 桂嬷嬷只能附和:“娘娘说的是,可别气坏了身子,越贵嫔那孩子是个没福气的,娘娘何必计较。” “她的孩子就是没有福气。”舒清越发冷笑:“她当年第一个孩子就不行,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没了还敢怪本宫,如今这个想来也没什么好下场。” 这话桂嬷嬷是不敢接的,舒清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叹气:“圣上初一十五要歇在崇明宫,剩余好些时日又要去贵妃宫中,能够陪本宫的时日本就不多,如今还让越文君那贱人分了去。” 桂嬷嬷安慰着她:“娘娘可是有两个孩子,这宫中也是头一份儿,谁的风头也盖不过娘娘您。” “这话听着还舒坦。”舒清百无聊赖又拿起木杵研磨两下,似有些走神:“若是当年的安乐郡主没死,想来这后宫中的孩子谁都是比不上的,也幸好那孩子死了。” 桂嬷嬷压低了声音:“娘娘,这事儿可不兴拿出来说。” 舒清松懒依靠在团花软椅上:“本宫自然知道,这事儿本也不想提,只是当年长安侯府上那二公子身怀六甲的家眷是由本宫动的手,那孩子有手有脚都会动了。” 她这般说着,有些心有余悸扶住自己肚子,似想到什么画面,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桂嬷嬷瞧着也不敢多说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舒清感觉到腹中孩子轻微的动了几下,神情越发柔和,又道:“去请太医,本宫还想再请个脉,得要保证本宫的孩子健健康康的落地长大,顺便再让人去拿些酸杏儿,嘴里没味儿。” 桂嬷嬷忙行礼:“老奴这就去。” 第二十七章 取子 宫宇重重,长巷角落花开迷了人眼。 抬眸间,亭上缭绕起了一层朦胧失帧的繁绿。 华阳宫早早开了宫门,桂嬷嬷训斥了那些不稳重的宫婢,这才提着食盒急匆匆往御膳房而去。 “今晨舒妃娘娘的膳食可准备好了?”桂嬷嬷着一身天青百果刻丝衣裳,深色襦裙,银发高盘且气势逼人。 “瞧嬷嬷说的,自是早早就准备好了。”御膳房小太监殷勤回嘴。 桂嬷嬷这才满意哼了一声,踏进了御膳房。 御膳房烛火通明,热气升腾,烟火缭绕。 其间御厨自然会无数种菜,瞧桌案上调制好的酸梅酱,橙黄饱满,粘稠附着在酥脆的烧鹅表皮,引人口齿生津。 还有御厨在炒熏肉蒜苗,干辣子下锅,刚摘下的椒,油锅里炝过出了油。小火温油,进熏肉和蒜苗,进黄酱,糯米甜酒,便是路过宫人都会下意识闻上一闻。 除却这两样菜,还有舒妃娘娘要的羊皮花丝,小天酥、箸头春、银鱼羹、鹅掌炖汤、鲜虾蹄子脍......实属让人眼花缭乱。 桂嬷嬷挨个儿将菜肴装了食盒,又待去寻常放青杏儿的位置拿舒妃要的青杏儿,谁知手刚伸出去就让人撞得一个踉跄。 “哎哟!” “哪个不长眼的小贱蹄子......”桂嬷嬷一时间闪了腰骂骂咧咧,转头就对上一个眼生的宫婢。 “你是哪个宫里的这么没规矩!”她顿时来了火气。 宫婢轻蔑笑道:“对不住了桂嬷嬷,咱们越贵嫔这几日食不下咽,就想吃些酸的,您赶明儿吧。” 宫婢拿了青杏儿嚣张的走了,御膳房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桂嬷嬷气得七窍生烟,背地里骂开了花,但为了不耽误舒妃用膳,还是提着食盒又往华阳宫赶。 待舒妃用过膳问起桂嬷嬷,桂嬷嬷只笑着说青杏儿去采买的人还没回来。 出了内殿,桂嬷嬷一路鬼鬼祟祟往和喜宫而去,恰巧又碰见拿药回来的姜藏月和满初二人。 皆是青衣青裙,只是为首青衣少女那张脸越发莹白如玉,清冷动人。 桂嬷嬷扶着腰,只不耐烦道:“既然是去给娘娘拿药,拿了药快些回去。” 满初十分惊讶:“桂嬷嬷这是怎么了?” 妇人本就圆润的身体如今这么半弯腰拧巴着,像只肥硕的大黑耗子,又操着一口黄牙骂骂咧咧,实属一言难尽。 姜藏月看了一眼和喜宫,开口道:“听闻桂嬷嬷早些时候跟和喜宫宫婢发生了争执,还让人家抢走了青杏。” 桂嬷嬷顿时站直了身板儿,死不承认:“你听谁说的?” 她替娘娘办了几十年差事,怎么可能让娘娘说她办事不力。 姜藏月又对桂嬷嬷道:“青杏二十颗,一颗未剩。”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桂嬷嬷又气又急:“此事若捅到娘娘跟前,老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满初伸头又给她心上插了一刀:“桂嬷嬷,我们不说,旁人也会议论,娘娘这会儿应是知道了。” 桂嬷嬷顿住了:“娘娘知道了?”她着急得跺脚:“不行,我得回去了。” 满初勾唇:“桂嬷嬷不是说没人抢走青杏?” “那是怕娘娘听见这事儿着急动了胎气。”桂嬷嬷脚步越发的快了:“越贵嫔如今这般嚣张跋扈,娘娘偏生身子重了,行动不便,岂不是任由越贵嫔欺负,你们还杵着作甚!跟上!” “咱们自然是听桂嬷嬷的。”满初满眼天真问询:“姐姐说是吗?” “嗯。” * 姜藏月和满初一左一右提着药包跟着桂嬷嬷回了华阳宫。 舒清这会儿眼眸都是红的,瞧见桂嬷嬷和她们回来就更来气了:“桂嬷嬷,你如今也开始欺瞒本宫了吗?” 一大早,她让桂嬷嬷去御膳房拿青杏儿就没拿回来,还说是什么去采买了,分明就是蒙骗! 桂嬷嬷连忙上前安慰:“娘娘诶,老奴就是怕娘娘因为这事儿动了胎气,惊着小皇子可怎么办。” 姜藏月眸光微动。 满初瞬间领会到了姜藏月的意思添油加醋:“娘娘,如今越贵嫔仗着坏了孩子是越发的嚣张跋扈了,奴婢瞧着她就是故意想压在娘娘头上,也是故意抢圣上的。” 舒清闻言更是呼吸急促,姜藏月于兽耳缠枝香炉中再次点燃了四月香,她瞧着姜藏月的动作冒了汗:“快将香点上,本宫有些喘不上气儿了,近日这孩子越发闹腾了。” 姜藏月微微颔首,香炉中的香越发氤氲浓重。 一旁,桂嬷嬷跪在地上,又瞧着姜藏月殷勤的动作,只暗骂,又道:“娘娘,这香虽然好,但老奴觉着过犹不及......” “此香于安胎极好。”姜藏月将香炉的盖子重新盖上,目光清浅落在桂嬷嬷身上:“但桂嬷嬷到底是欺瞒了娘娘。” 说罢她立于侧旁。 桂嬷嬷一时间半个字都说不出。 姜藏月将她没说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满初此时行礼,也跪在桂嬷嬷一旁:“娘娘,有奴婢姐姐在自然是不用担心孩子的,但桂嬷嬷对着娘娘欺上瞒下实在是伤人心,如今不过是小事,将来若有大事呢。” 桂嬷嬷脸色瞬间惨白:“娘娘明鉴,老奴绝不敢有旁的心思!” 满初又瞧了桂嬷嬷一眼,很是认真:“桂嬷嬷虽是好意,但这岂不是让旁人觉得咱们娘娘是怕了和喜宫的越贵嫔。” 桂嬷嬷闻言,以头抢地,哭喊着:“娘娘,老奴这些年忠心耿耿,娘娘还不清楚吗?” “桂嬷嬷自是忠心。”满初又担忧道:“可越贵嫔今日抢了娘娘的青杏儿,来日自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伤害娘娘!” 桂嬷嬷根本说不过她:“满初!休得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 老嬷嬷和少女之前争执起来,自是各说各有理,可是争得一个面红耳赤,满初只是听姜藏月的话,旁人可是在她身上占不到半分便宜,说话间,她还不小心踹了桂嬷嬷一脚。 舒清只觉肚子越发有些不舒服了,扶着肚子心里冒火。 姜藏月唇畔弧度上扬。 从华阳宫洒扫到如今舒清身侧,她从未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 越贵嫔早就投靠了皇后,自然有孕之事皇后掺杂其中,今日御膳房青杏一事本就早有预料。 一桩桩一件件从一开始舒清就踏入了圈套。 舒清有孕得宠。 越文君眼红起意。 舒彬郁藏匿赃银仗四十,停职督查关押廷尉府。 舒清于和喜宫闹事致越文君降位份,牵扯出越文君有孕,至此成死敌。 她瞧着舒清越发急促的呼吸,又往香炉里添了香,片刻只听得舒清狠毒笑了:“与本宫作对,她越文君也当如当年长安候府家眷一般,破腹取子!” 姜藏月眸子瞬间起了深深旋涡。 转瞬,她替其捏肩,似不经意间问:“哪般破腹取子?娘娘可是有办法了?” 第二十八章 人心 桂嬷嬷顷刻急切提高了音量:“娘娘!” “长安候府家眷?”满初眸光‘疑惑’,“奴婢在入汴京之时倒是未曾听说过什么长安候府,想来是什么不起眼的破落户。” “不过是几个谋朝篡位的反贼罢了,早已枭首没什么好提的。”桂嬷嬷试图打断这个话题,还不断冲舒清使眼色。 姜藏月眸光落在舒清身上。 看来此事,桂嬷嬷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不过既是诛灭九族,却是为何对兄姊破腹取子。 十年前,风雨晦暝,雨湿罗衫,纪鸿羽对姜家灭门又为何要带上身居高位的妃嫔皇子? 姜藏月当年并未亲眼所见之后发生的事情,便被藏进尸堆里就闭过了气去,若非爬出来得四门之人路过瞧见,早就身陨。 “桂嬷嬷,你一再忤逆本宫是当真以为本宫不会罚你吗?当年之事本宫既然做了也不怕说出来!谁敢说出去!”舒清脖颈处青筋微鼓,几乎处在暴怒中,脸色更为铁青。 姜藏月停下捏肩的动作,朝舒清行礼:“娘娘之事,奴婢定然是不会说给任何人,只是奴婢若得知娘娘的法子,方能更好的出主意。” “本宫的法子?”舒清笑得无所谓:“当年那女人身怀六甲,本就应当被枭首,本宫瞧上了她手腕上名家打造的镯子她却不给,说是夫君定情之物,当真是个没眼色的。” 姜藏月语气平静,这才道:“如此,是那女子不肯交出财物忤逆了娘娘。可又如何破腹取子呢?” “本宫自然是用的长刀了。”舒清视人命如草芥的嗓音从头顶响起几乎盖过了桂嬷嬷欲张开的嘴。 “长刀?” “自是长刀,说来那孩子还有两月也该临盆,可惜生错了时辰,本宫用刀挑了出来,那手脚还能动。”舒清一声嗤笑,言辞间是不以为意。 姜藏月顺着她的话又问:“如此那孩子还活着?那女子呢?” “谋朝篡位怎可能活。”舒清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抚摸自己的肚子:“孩子本宫让桂嬷嬷丢进护城河喂鱼了,那女人肚子大概后面被人缝上了吧。” “不过一个镯子,本宫要的东西旁人不给,那自然是死无全尸。” 最后一句话落,天边蓦然起了惶惶惊雷,跟着风急雨骤,殿外不堪承重的肥绿芭蕉终也碾进了尘泥。 姜藏月手颤了颤。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兄姊死前竟是这样的痛苦,活生生看着自己孩子死在眼前。 她犹记得兄姊当年绣着孩子肚兜那般欢喜,如天下间所有母亲一般怀着期盼。 如今舒清也知道爱惜自己的孩子了么? 急雨拍窗,姜藏月抬眸,忽而轻笑道:“娘娘果真聪慧,想来越贵嫔是不知道娘娘的厉害。” “越文君今日动了本宫的东西以为就能全身而退?”舒清笑了:“本宫手上沾的血可不少,不过如今本宫有了孩子,此事自然交给你们办更妥当。” 她说话间,瞧着自己的肚子目光是那般柔和慈爱,便让人去拿了针线开始给孩子准备衣裳,一时间要金丝银线,一时间要玉石珍珠,恨不能将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 慈母手中线,红色小肚兜之上皆是吉祥如意的绣纹,每件皆是如此。 眼瞧着香炉中四月香燃得差不多了,姜藏月又添了一些,舒清扫了她一眼:“如今有了你当真让本宫轻松了许多,既得用,本宫也会重用你,桂嬷嬷如今也老了。” 满初笑打圆场道:“奴婢姐姐能帮娘娘办事,那也是福气。” 桂嬷嬷皱着老脸还想说些什么,舒清抬手打断了她说话,只吩咐下去:“桂嬷嬷,本宫要办的事情你清楚,若是这次办不好,华阳宫留不留你那就不好说了。” 桂嬷嬷脸色发白张嘴想要辩解,但瞧着舒清不太好的脸色,遂称是,这才缓缓退出内殿。 待桂嬷嬷离开,舒清放下针线又皱眉:“姜月,你们去织造坊给本宫挑一些蜀锦来,小孩子皮肤嫩,断是粗糙不得。” 姜藏月点头行礼,倒着几步,这才退出内殿。 满初自然是跟在她身后。 舒清看着那两道青衣身影走远,又拿起针线摸着肚子笑道:“你们可别调皮,母妃缝衣裳呢。” 风雨飘摇,青衣少女撑伞行于雨中,染湿罗衫。 雨势渐大,似塌了天落进人的心里,自当年再晴不起来了。 “师父。”满初动了动唇,甚至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长刀破腹取子。”姜藏月语气很淡:“护城河弃子喂鱼。” 兄姊便是这般屈辱死去。 或许,她如今的手段太仁慈了。 又或者—— 这条路走得太慢了。 满初整理了一下信息:“当年之事消息不过只言片语,具体之事恐只有当事人才能得知,但依着舒清所言,那些事就是她做的,或许舒清知道师父家中其余事情细节。” 风雨欲迷了眼,姜藏月淡淡道:“这不重要。” “杀了我的人,企图叫我善罢甘休,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便只有用命来还了。” 姜藏月目光看向孤寂绵长的宫道:“桂嬷嬷得了舒清的准话,是要去对付越文君。” 满初也跟着往前看:“是了,她要对越文君并不存在的孩子下手,势必要想办法进入和喜宫或者几日后前往越府,许是吃食许是瞧着无人直接下手。” 姜藏月语气不疾不徐:“满初,你如今可觉人性是恶是善?” “那要看人心了。”满初也给不出太具体的回答,她只道:“人心难测也叵测,便如那富户,一生做尽好事,却依旧家财散尽潦草收场,世人求神拜佛,菩萨总归是瞧不见的。” 宫宇间灯烛莹煌,上下相照,宫人似蚁。 姜藏月于雨中停驻,侧颜模糊。 先贤有言,人有四心。 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若顺四心而从之,便得仁义。 但人同有四欲,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色焉。 她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是时候了。” 第二十九章 伊始 夜已深。 偏逢子时雨不停,雷滚滚,水远山遥。 姜藏月又想起了从前。 从前,兄姊便是最喜欢带她上街,趁着傍晚去采买菜食。 长安候府隔着一条街道便是摊贩喧嚣,一个菜场,一排小饭馆酒楼,熙熙攘攘。 兄姊总是一边提着篮子一边牵着她的手,温柔摸摸她的头宠溺笑:“想吃什么阿姊给你买,你最爱的红烧狮子头好不好?咱们不给你二哥吃。” “瞧你皮丫头这些时日都瘦了,不吃饭怎么能长高呢。”她边说着边跟摊贩有来有往的讨还价钱,神情鲜妍动人。 那时她只会亦步亦步跟在后面。 汴京街上的慈祥老媪、中年养家糊口的汉子、带着孩童游玩的夫妇、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讨价还价,停步三五一处闲聊,家长里短间尽是透着热闹与打趣。 寻常烟火气,最是抚人心。 那时不懂。 如今呢? 姜藏月走了神。 若孤身伫立于一望无际的绿野,巨大的荒芜几近将人的生机覆灭。 她成了唯一的遗物。 待满初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回应,担忧她出了事,这才推开了门。 宫婢当值,一月总是有个一两日假的,她们的假期便是今日,是以今日是无事可做的。 满初看了一眼在她们门口假装做事却时不时偷窥她们的宫婢,‘哐当’一声就合上了门。 姜藏月将手中短匕收好,看她:“怎么了?脾气这般急。” 提到这事儿,满初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唉声叹气:“还不是大皇子弄过来的那一等宫婢银珠。” “她惹到你了?”姜藏月道:“如今安乐殿中人多眼杂,切莫犯了性子。” 满初垂头丧气表示知道了,那宫婢名唤银珠,自打进了安乐殿就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直接将自己当成安乐殿里外掌事之人了。 她想着想着,皱眉:“姐姐。” 满初看了一眼银珠所处位置,后者似被发现慌忙瞥过眼:“前日和昨日我都发现银珠鬼鬼祟祟的,她老是在你屋子周围晃荡,有一次手都搭在你门栓上了。” “若非我瞧见,她定是要进屋的,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她目光冷了几分。 姜藏月顺着窗格看去,大皇子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进她的屋子...... 她道:“知道了。” 满初知道师父心里有了成算,便不再多言。 总而言之这银珠指定是没打什么好主意,但明面上她们还是华阳宫的人,她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今日不当值,该行动了,姜藏月在屋中打磨短匕外鞘,满初回屋准备。 菱花窗下,少女容色白皙,身姿清瘦,青衣拂动间恍若水乡里的一场经年大雾,远山朦胧,瞧不真切。 * 春日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一阵一阵下个没完。 宫巷那点初初冒头的嫩芽都好似活得艰难。 安乐主殿,红情绿意,好不惹眼。苍翠浓阴满园,莺对语,蝶交飞,戏蔷薇。 入了主殿一侧便是书阁,因着大皇子青睐,书阁以沉檀为轩槛,以碔砆甃地面,以锦纹石为柱础,又以铜线穿钱甃于后园花径中,贵其泥雨不滑也。 倒是与从前天差地别。 书阁前,白衣乌发青年手持竹简翻阅,姿容俊美,眉目如画。他气息润暖如玉,眸映春晖,若一蓬清霜笼罩周身。 有一绯色罗裙女子渐近,柳腰不堪握,款款步生莲。玉颈丹唇,欺霜赛雪,好不惹眼。 其脚腕上隐有金铃脆鸣之声。 眉淡,笑浅,青年无动于衷。女子脚腕金铃的回响声近,绯色裙摆出现在身侧,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上盛着鲜果,一截白得晃眼的手腕托盘行礼,只听得婉转惑人之声:“殿下,可尝尝鲜果。” 朱窗半开,沁来丝丝寒意。 银珠只瞧着眼前人根本恍若未闻。 她攥了攥手心,眼波流动:“殿下,大皇子说了,您也不必太过辛苦,琐碎事情吩咐底下人去做就好。” “说来这安乐殿中,也不知为何要放着两个华阳宫的婢子,成日诸事不做,岂非不将殿下放在眼中?” “依奴婢来看,定然是要将她们狠狠发落的。” “婢子卑贱,原留着也是无用。” 惹窗映竹满炉烟,书阁间好似又薄冷了几分,到底清寒。 那道欣长身影终放下了手中竹简,衣冠若雪,面上噙着温柔笑意,风不动衣,尘不落肩。 他一双含笑眸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银珠眼睫微颤,整张脸似都烧了起来,心跳促使她甚至有一阵阵的眩晕感,她只瞧见了青年那张越发昳丽绝艳的容颜。 而后便听得青年恍若蛊惑之声,带着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银珠。”她说话嗓音更是娇媚了,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银珠姑娘?”他笑意温顺和煦:“你讨厌她们?” 讨厌姜藏月? 他面上更是笑若春花,他的师父便是看上去玉柔花醉,月明梨白,如剔透碎玉入江南。却深知如何捏碎旁人全身骨头,又如何一击毙命,血染宫墙。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这般迷惑人心之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清冽的气息近乎咫尺,银珠咬了咬唇,几欲腿软,有些喘息:“殿下,她们二人既不服奴婢管教,安乐殿自然是容不下她们的。” 纪晏霄似恍然大悟颔首:“原来银珠姑娘是因为这个讨厌她们?” 他的语调又回到了那种软玉浅笑之感。 “银珠姑娘既然讨厌她们,那想如何做呢?” “自然是杀了,碍眼之人会挡了殿下的路,奴婢方也好跟大皇子交差。马场一事殿下是耽搁不得的,恐被太子抢了先机。” 纪晏霄听了她的话笑了,继而低低笑出了声:“那本殿明白了。” “殿下。” 银珠颊生红晕,娉婷袅娜靠近,那只如霜白净的玉手跟着试探抚上他的胸膛,却在下一刻青年抬手漫不经心掐住了她的脖颈。 “本殿并不讨厌,你讨厌那你就去死好了。” 他止了笑,尾音上扬,想来此刻的心情定然还是愉悦的,像是小孩得了新奇的玩具一般。 “殿......殿下......”银珠被掐住脖子终于慌了,致命的窒息感让她拼命去掰扯他的手,脸色发青发紫:“银珠错了......” 他修长指尖寸寸收紧捏断了她脖子。 银珠尸体如一滩烂泥歪倒在地,因暴毙合不上眼。 阁外风雨如晦,屏风掩映碧绿芭蕉,只余玉瓶化尸‘滋啦’作响,映了一地殷红血色。 纪晏霄依旧是温柔无限,轻笑呢喃:“师父要动手了么?” 第三十章 做局 汴京繁盛,总是笙簧聒耳,鼓乐喧天。 每至春时,京中贵族,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鞍,并于弹子石街市下花树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随之,遇好囿时驻马而饮。 此时,一架奢华马车停在了弹子石中央好地段樊楼。 樊楼卖新酒,亦有娇艳陪酒女郎,各色菜肴更是俱全,是以王侯名士常往来。 走进门楼是散座,有身价的自然在二楼之上。 二楼雅间,女子着水蓝缠鸾花裙衫,与一身着墨绿鹤锦衣袍的华贵老妇人交谈,桌案之上取了酒食肴馔,两人且赏着州桥集市与汴河游女。 越文君摸着自己的肚子神情不明。 她的肚子跟圣上说的有孕一月有余,圣上因着此桩喜事准了她回越府会亲,但想着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于是她只约了母亲。 母亲尚不知情还在与她闲话,只欢喜说着要给小皇子裁衣,准备鞋袜,教着她如何养育小皇子,话赶着话,竟沉闷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瞧着樊楼各楼之间飞桥栏杆相连接,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楼下有人作歌,亦有人吃得大醉,万井喧嚣。 没有选择,只能放手一搏。 越文君心思在心底过了一圈儿,最终选择闭口不谈,便与母亲笑语闲聊,只是皇后娘娘派给她的人雪仪,怎生好半晌不见踪影。 ‘雪仪’身着青衫,一张方圆脸无甚出彩,此刻于樊楼阶梯之上堵着桂嬷嬷勾唇笑:“桂嬷嬷好雅兴,贵嫔娘娘来此也能遇着你。” 桂嬷嬷心里咯噔,这是让发现了,不过她还是尖利着嗓子叱骂:“老身做什么事情未必还要跟贵嫔娘娘汇报不成?” “自是不必,奴婢只是觉得很是巧,不知桂嬷嬷出宫是为......” “老身为舒妃娘娘采买!”桂嬷嬷忙不迭道,‘雪仪’忽而笑起来。 见着‘雪仪’面有怀疑,她尖利着嗓子:“一个婢子也敢拦着老身为舒妃娘娘采买,你有几个脑袋不够掉的,舒妃娘娘若发了火,将你杖毙都是轻的!” 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雪仪’自然不会阻拦,遂让了路。 碰巧楼上越文君二人去了樊楼桥上观景,回来时正撞见桂嬷嬷在雅间内桌案旁,桂嬷嬷冷汗如雨。 “桂嬷嬷为舒妃娘娘采买到贵嫔屋内了?”‘雪仪’唇角弧度上扬,又带着几分嗤笑。 桂嬷嬷有些腿软。 她方才在壶中下药并未搅匀,余下的也还在她怀中。 近来时日娘娘本就因为她办事不利对她牵连,好些事都交给了姜月那个贱蹄子,如今她手上只剩下越贵嫔这么一件事,现下还被逮了个正着。 跟着越贵嫔来樊楼之前她早就做好万全准备,也有人为她盯着越贵嫔的动静,分明两人去了飞桥之上观景,怎会转瞬之间又回了雅间。 如今,她身处其中,这个谎要怎么圆? 桂嬷嬷想着要不要承认,或直接供出舒妃,但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梨花木凳上气势迫人的越贵嫔发了话,嗓音沉冷而缓慢,带着缕空点翠镶珠冰梅纹护甲的指尖在壶中搅散粉末:“桂嬷嬷,今日可能跟本宫解释清楚?若是解释不清,便遣人直接送去暗刑司——” 就连一旁华贵老妇也是沉了脸,桂嬷嬷一急,嘴跟着快了还死不承认:“老奴是走错了屋!” 飞桥另一端,同是雅间的屋内,姜藏月扫了一眼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宫婢,眼波平静。 东窗事发。 桂嬷嬷选择今日对越文君出手,她自也选择今日让满初假扮了雪仪。 皇后宫里的婢子,越文君纵使再不情愿重用,便也只能选择信任。 四门的人皮面具,尚还未有其余能及得上。 那人嗤笑的言语还犹在耳:灭门之人,不过似荒野里的一把青,权贵即便倾车碾碎,轴轮草芥,荣枯如何? 荆棘路..... 用什么去善终。 姜藏月瞧着桂嬷嬷那张脸,似是触碰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雅间内,桂嬷嬷冷汗沁湿了地面。 那半包药装在她怀里,如烫手山芋。 越贵嫔依旧品茶赏景,看似一句话都未多说,实则压力如一座山狠狠压在了她背脊之上,她反复想出卖舒妃,却因为多年的畏惧说不出口。 她嘴皮子蠕动无声,只杵在原地,倒是冷汗渐渐汇聚了一滩,再眼前恍惚,那半包药就这么洒落了一地。 药落了。 怎么会突然掉出来? 岂非如今是铁证如山! 桂嬷嬷蓦然瞳孔一缩,飞快伸手将药包捡起揣进怀里,试图欲盖拟彰。 “贵嫔......”她心底发寒。 ‘雪仪’勾唇出声:“桂嬷嬷是在向贵嫔下药。” “老奴不敢。”桂嬷嬷整个人都哆嗦了:“老奴不敢,这定然是旁人陷害老奴!” 她今日定然是被算计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壶中下的药,怀中揣的东西还不够清楚么?”‘雪仪’依旧是不疾不徐:“您是想要当着贵嫔抵赖?” 桂嬷嬷跪下磕头。 她知道今日完了。 今日还会有谁来救她这条老命! 她不过是一个奴才,说来说去只是为舒妃办事而已,何至于搭上自己的命! 是皇后宫中的人在算计她这个老东西? 桂嬷嬷瞬间抬眸凝聚在‘雪仪’身上,又想着越贵嫔迟迟没有说怎么发落她。 定然是......定然是...... 想要她背叛舒妃娘娘? 越文君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桂嬷嬷可想清楚了?” 桂嬷嬷惶恐出声:“贵嫔可是要老奴背叛舒妃娘娘?老奴不敢!” 闻言,越文君抬眸嗤笑,嗓音更是慵懒:“雪仪,那就送去暗刑司吧。” “老身管着越府自也是处置过了不少人,看来你这老东西也想试试。”苍老的声音响起,衣着华贵的老妇终是动了怒,猛然拍响了桌子。 这老媪年纪却是比她更大,说出的话却是比宫中还要狠绝。 “遣去暗刑司剁碎了喂狗!家中人一律打杀了个干净。” ‘雪仪’笑道:“老夫人明鉴,奴婢这就安排下去。” 说话间‘雪仪’出了屋子。 第三十一章 脆饼 桂嬷嬷近来勤快了许多。 舒妃腹中龙嗣还有四日就满四月了,因身怀龙嗣有功将封为舒贵妃,届时其家人得了圣上恩准自也可入宫一聚。 至于大理寺卿舒彬郁约莫是因舒清受宠,自那日挨了廷仗得了警告官降一级,如今想来圣上是不计较了。 桂嬷嬷因为会做一味花骨脆饼,纵办事不利也重新回了舒清视线,如今是忙得脚不沾地。 那脆饼着实味美,重重叠叠娇艳轻薄似花骨,却次次都是用牛皮袋子装着送进了华阳宫。 舒清指尖捻着脆饼,眉眼松展,尝了一块儿又一块儿不得停:“莫说桂嬷嬷这脆饼本宫倒是喜欢。” 桂嬷嬷脸上挂着笑,哄道:“娘娘喜欢,多吃些也无妨。” “脆饼不多了。”舒清眼瞧着袋中渐空,遂蹙眉:“你晚些时候再多做一些放桌案上。” “不过为何次次都要装在袋中?”舒清嫌麻烦,这袋口有些深,总是容易弄脏了护甲。 说归说,待尝完了牛皮袋中的脆饼,她便也护着肚子去寝殿休息了。 经一夜再醒来时,只觉身上有些酸软。 说不出,似骨子里传来的感觉,竟有些软倒了牙。 舒清起身便托着半张脸,叫来了桂嬷嬷去唤太医,眉眼皱成团,来了气:“本宫如今牙疼的要命,太医来了没有?个个都是庸医,太医院就该全部拉出去砍了!” 等了片刻之后,须发皆白的太医背着药箱入殿看诊,还是那番说辞:“臣诊得娘娘脉象缓涩而弦,沉取若有若无,娘娘恐怕怒后不振,肝郁气滞,气血运行受阻。臣虽可开得缓养肝气的,还是要娘娘少动气火为宜。” 舒清将篦子往矮几上一拍,提高了声音:“滚!都给本宫滚出去!本宫牙疼你在这儿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太医院是少了你们吃还是少了你们穿,什么都诊不出本宫要你们何用!庸医!全部滚!” 这一番连呵斥带辱骂,太医脸色发白,也只能道:“老臣惶恐,还请娘娘恕罪!” 接着太医连滚带爬离开了华阳宫,抹了一把头上冷汗。 桂嬷嬷小心翼翼上前:“娘娘息怒,小心小皇子们。” 舒清头上又冒了冷汗,她扶着肚子起身,人赤脚踉跄下了榻,癫狂般一把掀开了香炉盖子,香于昨夜早已燃尽,旁的匣子里也没有了四月香。 “娘娘!娘娘你这是做什么!”桂嬷嬷也是心脏一紧,生怕被牵连。 舒清转身就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呼吸越发急促,只唾骂道:“香呢?本宫的香呢?是不是你藏了本宫的香,你也要谋害皇子,本宫现在就可以发落你,贱妇!” 桂嬷嬷被这一巴掌扇得头脑嗡鸣,更是有些惊惧盯着舒妃如今状若疯癫的模样,太医院什么也查不出。但娘娘没了香就会发疯,如今皇后宫里的雪仪又交给了她花骨脆饼。 最终,桂嬷嬷只能一步三喘跑去偏殿带回四月香点上:“娘娘莫急,是老奴疏忽了!” 待香气氤氲开来,舒清面如金纸的脸色逐渐正常,瞧着桂嬷嬷脸上的巴掌更是不明所以:“桂嬷嬷,你脸上被谁打了?” 桂嬷嬷表情一言难尽:“......” 她如今虽然身处华阳宫,却已然被迫换了主子,便是看着娘娘长大,但她也有自己的一家人要顾。 别说她能不能帮得上娘娘,就算可以,她也不敢。 桂嬷嬷最后只得笑着敷衍:“娘娘,老奴今日未曾看清路,蹭上了墙,不妨事。” 舒清随意颔首。 片刻舒清倚在团花喜鹊登枝绣垫上,又松懒道:“桂嬷嬷,你也跟了本宫这么多年了,本宫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去吧,多做些花骨脆饼。” * 桂嬷嬷连连应声,顶着脸上挨了一巴掌的抽疼跟舒清说是去做脆饼。 舒清允了,桂嬷嬷含笑退出去继而往御花园的后松林子里走。 这地儿荒凉阴森,鲜少有人踏足,她一边走一边搓着胳膊,想来是阴损事儿做多了如今是心虚的。 雪仪姑娘约了她在这地儿相见。 绕过阴冷高大的松林,踏出便得见金箔碧影凌波面,清风徐来送松香。 桂嬷嬷走了几步就不再靠近水畔的青衣纤细身影了,到底是想起那日如今都心悸。 汴京的天光被薄雾揉进了眼前女子背影间,如泻下一兆清冷惊春,让人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雪仪姑娘!”桂嬷嬷的手不自觉在身上擦了两下,陪着笑:“老奴可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 她的小孙子还那么小,哪能被关起来不害怕,她老老实实做事,皇后娘娘总会网开一面的。 青衣女子嗓音淡淡:“想来桂嬷嬷还是知道孰轻孰重的。” 桂嬷嬷笑呵呵地说:“这几日都按照姑娘的吩咐给舒妃娘娘尝了那花骨脆饼,该做的事情老奴做了,老奴的孙儿你看是不是要放了?” 女子平静道:“桂嬷嬷在说笑?” 桂嬷嬷心揪了起来:“姑娘,咱不是说好了的吗?老奴帮......做事,便放了老奴的孙儿,他还那么小,本也就是不懂事的年纪,还请发发慈悲。” “姑娘若是这般出尔反尔,老奴自然也可以选择不做这件事,毕竟舒妃娘娘也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老奴的孙儿你当真敢动手不成?”桂嬷嬷说着挺起身板儿,开始耍赖。 “哦?”女子嗓音似乎融在了清浅风中,似听不真切。 “姑娘,咱们做事也得讲道理不成,老身已经是做了损阴德的事情了,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再者——” 桂嬷嬷话还没有说完,突兀感觉到腹中若焚心蚀骨,疼得她瞬间满地打滚,面目狰狞的哀嚎,直至最后边爬边哆嗦:“姑娘!姑娘!老奴做老奴知道好多舒妃娘娘的事情!” “那就好好说。”女子轻笑一声,眸光落在温润如绸缎般的水面:“皇后娘娘想要知道的事情,还没人能不承认,这汴京宫中究竟以谁为主,桂嬷嬷到底是要认清了才好。” 桂嬷嬷跪在地上疯狂磕头,待腹中那翻江倒海的痛意稍消停,着急说:“老奴知道、老奴知道......” 风过林梢,寒峭袭人。 女子终是回头:“听闻舒妃娘娘很懂如何破腹取子,那之后的妇人如何处置的?” 第三十二章 自杀 “桂嬷嬷是清楚还是......不清楚?” 此刻桂嬷嬷的衣衫被汗浸湿,她跪在地上很是不安,不止一次抬袖擦汗:“姑娘。” “姑娘所言之事,老奴从未听说过。”桂嬷嬷吞吞吐吐地说:“不是老奴不肯交代,是老奴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老奴是真的没法儿啊!” “想来桂嬷嬷需要时间。”女子语气淡漠:“我并不着急。” 桂嬷嬷咽了口唾沫,瞧着眼前青色身影,又感觉到腹部蠢蠢欲动要她老命的那种痛法儿。 “雪仪姑娘。”桂嬷嬷几乎是连声哀求:“此事与皇后娘娘并未有什么关系,皇后娘娘根本不用管——” “看来桂嬷嬷是不肯说了。”女子面上轻笑:“那虫在嬷嬷腹中一日日便会食尽五脏六腑,总也是叫人不得好死的,至于嬷嬷的孙子宫宇中恰巧也该选新的内监了。” 桂嬷嬷冒着冷汗,半晌也冒不出一个拒绝的字眼。 当年那事,忌讳莫深。 太后娘娘甚至因此,叫人在宫中请法师做法了几月有余,要为皇上添福诵经,去晦驱邪。 大理寺卿舒大人自然也是唯皇上之命是从的,但娘娘做的事却是有伤天和,老夫人也是有插手的。 虽已过去十年有余,但知道长安候府叛贼灭门之事的人也大有人在,皇后娘娘不也动了其他人,明知道的事实又为何要来审问娘娘细节? 可娘娘那时也不过不懂事罢了。 桂嬷嬷想了又想,干脆横着脖子:“老奴是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儿,老奴跟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年只听闻长安候府灭门,个中缘由谁又能说得清呢,姑娘今日就是将老奴杀了,老奴也没办法啊!” 姜藏月缓缓开口:“桂嬷嬷倒是对舒妃娘娘忠心耿耿,如今你对舒妃娘娘下了毒又离了心,若是皇后娘娘得不到想要的消息,你孙儿明日便会出现在越贵嫔身边伺候。” 桂嬷嬷瞳孔猛然收缩,仿佛掉进了深水寒潭,头脑嗡鸣作响,头晕眼花,甚至跟着呼吸也越来越艰难,冷汗直接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 她的孙儿怎么能当太监! 那是要传宗接代的。 桂嬷嬷喉咙间传出呜咽之声,那虫子似乎真的在啃咬她的内脏,她不想死啊! “桂嬷嬷还是不清楚?”女子嗓音依旧不疾不徐。 后者指甲都深深抠进了泥里,冷汗淌进了眼眶,扎得人生疼,她痛得满地翻滚,甚至干呕出声。 “为了一个舒妃,值还是不值?” 桂嬷嬷艰难从地上爬起来。 皇后如今发了神经要查十年前长安候府之事,她一个老东西又能阻碍什么呢,总也就是为了害舒妃娘娘,恐怕这一次是真的栽了。 她的孙儿也不能没了那物什。 桂嬷嬷眼神涣散:“长安候府那林诗阮确实是死了。” 风更凉了一些。 “长安候府得逆贼之名,本应被灭九族,为何舒妃娘娘会对其二公子的家眷破腹取子,死不见尸?”女子又道。 桂嬷嬷嘴唇都咬出了血,她尽力听清眼前人在说什么,再次咽了咽唾沫,沙哑道:“因为那个镯子。” 她脑袋昏沉,像是一根被掉在万丈高空的线,须臾就被拉回了十年前的那个血腥雨夜。 长临二年,乱党方定。 圣上亦是登基有两年之余,先帝庙宇尚在督建,圣上便带着宫中皇后及高位妃嫔皇子公主们出行。 先帝庙宇本也是重中之重的事情,遂交给了当时的长安武侯,听闻姜彬安乃圣上生死兄弟。 天子降阶,羽林垂首,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唯姜彬安一人尔。 长安侯姜彬安乃天生将才,社稷栋梁,侯以勋封,名因位贵。 生而平民百姓,百战无一不胜,俱捷报,退蛮夷,喝千军,复十城。 对内谦和仁让,对外刚烈果毅,因得了圣上看中接了先帝修筑庙宇一事,本该皆大欢喜。 桂嬷嬷眼前恍惚出现了当时的情景:“那时长安侯因庙宇修建尚未归家,圣上却去了长安侯府上,也不知怎么由皇后娘娘身边人从姜萧氏屋中搜出绣了一半的龙袍,如此便定了罪。” 她那时候也是吓得不轻,可巧主子偏要看戏这才凑近了一些,随即长安侯得了消息往回赶。 侯府两位公子说什么都不让人接近姜萧氏,眼看带了刀剑的羽林卫就要杀人,二人为着身后女眷自也是不肯退的。 姜藏月只扫了她一眼,便是示意继续。 桂嬷嬷呼吸急促,声音难以遏制地发抖:“羽林卫动手了,侯府二位公子要护着女眷自是双拳难敌四手,大公子替二公子挡了致命一击,被当场枭首。” 她那时想着,乱党原来是这么可怕,长安侯爷已经走到了这个位置,没有理由还想着谋朝篡位,但她不过是一个奴婢,想不通便也是算了。 更何况长安候府其中搜出了龙袍,那就是事实。 事实就是铁板钉钉,不容更改。 “既如此,为何不跑?”那声音越发清冷了一些。 桂嬷嬷脑中混乱,似是只剩下了悲鸣哭喊。 “没有出路的,没有的。” “圣上吩咐羽林卫近千人围剿侯府,老奴那时见着安乐郡主也回来了,那时侯府上三小姐拉着她就跑,似乎是想要躲起来,可瞧着最后也不过一个乱刀砍死。” “侯府满地死尸,没有人敢求情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天子一怒浮尸万里绝非说笑。那死人多得都堆不下,都快挤到了老奴脚边,满地都是血。”桂嬷嬷嗓子都嘶哑了。 “林诗阮呢?” 桂嬷嬷断断续续拼凑当年情况:“当时圣上着重审问姜萧氏和活着的二公子,他夫人因身怀有孕是在屋外,娘娘便是这时候瞧上了她手腕上的镯子。”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桂嬷嬷只能道:“二夫人说那镯子是夫君所赠,绝不可能给了旁人,娘娘年轻气盛恼羞成怒,方给了她一巴掌,瞧着没人注意在地上就捡了刀剑。” 眼前人还是没说话。 桂嬷嬷咬牙说下去:“娘娘让老奴按着二夫人,用长刀活生生刨开二夫人的肚子,挑出了孩子。” “待圣上他们出来,娘娘便说是二夫人犯了疯病,自杀了。” 第三十三章 制鼓 “如此,长安侯府被定下谋逆之罪,其二子夫人被破腹取子,大公子被当场枭首,三小姐和安乐郡主被乱刀砍死,侯夫人亦是被赐了毒酒。”女子声音却没有任何波澜:“俱是死人,无人翻供,这罪名不认也得认。” “长安侯呢?” 桂嬷嬷冷汗淋漓,一连串的事情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老奴未曾亲眼得见,只是听闻长安侯死在了先帝庙宇铜雀台上,是被凌迟处死的。” “对外便是宣称赐了毒酒,其夫人和二公子都被廷尉府大人带走了,再具体老奴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的秘密,桂嬷嬷也麻木了。 天下已定,还能有什么缘由呢,多是因为功高盖主罢了。 长安候定了天下,却连一条狗都不如。 当初的侯门府邸,却未有人收敛其余人尸骸,经年后成了肮脏的养猪场所。 “你既扔了林诗阮的孩子,她的尸身如何处置的?”女子声音再度响起。 桂嬷嬷脑袋混沌:“大公子和三小姐及安乐郡主的尸体也被廷尉府带走了,剩余二夫人的尸身,因着妇人死子,实在晦气便扔在那儿不管。” “但......”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事情,呼吸都变得很艰难:“二夫人的尸身舒老夫人要走了,当时娘娘还嫌恶心为什么要将一个烂了肚子的死妇人带进舒府。” “舒老夫人要一具尸体做什么?” 桂嬷嬷似乎又听见了姜二夫人被破腹时凄厉的惨叫,她的声音破破烂烂回响在松林中:“制鼓!是为了制鼓!” 姜藏月指尖猛然掐进掌心。 “何为制鼓。” 桂嬷嬷脸上神情更加惊惧了。 舒府自带回了姜二夫人的尸身后用地窖里的冰存着,此后便常有一黑衣男子出入,像是老夫人的旧识。 又过了几日,姜二夫人的肚子也被缝上了。 那时她服侍着娘娘在府上小住,一日间瞧见了好多人进了冰窖里,想来姜二夫人尸身放了这么久也无用,该是扔了才对。 可自那之后,并未见到舒府扔东西出去...... “继续。”女子声音也低哑了几分。 “娘娘也曾问过老夫人那尸体怎么处置的,老夫人只敷衍说扔了。”桂嬷嬷咬着牙继续说:“再后来舒府祠堂里便多了一面花纹艳丽的双面皮鼓供奉,如今也还在。” “再之后老夫人拉着娘娘跪拜皮鼓,没多久之后舒妃娘娘有了身孕,若非遭了越贵嫔的陷害,那孩子是能保住的。”桂嬷嬷喃喃道。 说到这儿,言下未尽之意已然清晰。 剥其皮,破其腹,扔其子。 法师敲鼓,口中慈悲,求得府中子嗣兴旺。 经年风雪似乎很慢很慢覆盖在了她身上。 桂嬷嬷浑身颤抖起来,想起那血肉模糊的肉团就是一阵恶心,那么多的血生生沁进了冰层,染上了妖冶的红。 那本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死也应当有个全尸。 桂嬷嬷失声哽咽起来,跪在地上如一只蜷缩的刺猬:“姑娘,老奴该说的都说了,当年之事皇后娘娘本身就是清楚的,却没有阻拦。” “那岂非皇后娘娘就是默许的,如此为何要全怪罪在娘娘身上?老奴孙儿还年幼,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 腹中翻江倒海的痛意让桂嬷嬷一阵阵的想要干呕,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忽一阵风起,像刺骨的冰雪揉进骨子里。 青衣女子目光落在她身上:“桂嬷嬷如此模样,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皇后娘娘要作践谁。” 桂嬷嬷心知雪仪姑娘的意思并不是在关心她,而是在告诉她皇后娘娘是个端庄娴雅之人。 她额角沁汗,也不敢擦拭,只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弯着腰,说:“是,老奴明白,皇后娘娘自然是关心舒妃娘娘的,只是舒妃娘娘近日脾气不好罢了。” “桂嬷嬷的孙儿眼下正在别院做客。”女子语气很淡:“花骨脆饼舒妃娘娘既然喜欢吃,桂嬷嬷可要多做些才好,过个几日便是舒妃娘娘封贵妃的日子。” “后宫既是皇后娘娘在管,要是起了什么事,那也是作茧自缚。咱们都是宫宇的奴婢,要是事情办不好了,留着也是无用,知道桂嬷嬷有难处,可生了抱怨却是不好。” 桂嬷嬷连忙拜伏,道:“雪仪姑娘所言,老奴自然是省得的,只是老奴的孙儿何时才能回来?” 青衣女子轻笑:“桂嬷嬷的孙儿得皇后娘娘的眼在别院做客,你这般心急可是认为皇后娘娘会苛责一个幼子?” “雪仪姑娘......” “桂嬷嬷怕是忘了舒妃娘娘当年做下那般之事,当年不计较的事情并不代表如今不计较,事情若捅了出去,便是桂嬷嬷一家都死有余辜罢了,也可能,”她勾唇:“桂嬷嬷死了,舒妃娘娘有圣上担保,只是降降位份这等小事,桂嬷嬷确定舒妃娘娘不会将你推出去,说是都为你所怂恿?” 桂嬷嬷眼眶见红,她微微抖着身。 是了,最后的下场真不会如越贵嫔身边那婢女一般被推出去顶了罪? 她的孙儿还攥在皇后手上,她又能怎么做呢?便是不提当年之事,这些年因着舒妃娘娘手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腥,越贵嫔的孩子后来也是因为舒妃而没了这才结成了死敌。 这些事若全部捅出来...... 桂嬷嬷犹如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浑身冰凉。 女子声音越发浅了:“桂嬷嬷听了皇后娘娘的话,已经给舒妃娘娘尝了好些日子的花骨脆饼,若是皇后娘娘直言是你投靠越贵嫔有意谋害舒妃肚子里的骨肉,你猜舒妃娘娘声嘶力竭又失了神志,会不会直接杀了你?” “背主且告密,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舒妃娘娘向来对于背主的人又是如何处置的?” “我猜,桂嬷嬷对于这些事是熟悉的。” 桂嬷嬷紧闭眼,冷汗一度浸湿了衣裳。 娘娘这条路,终于是要到头了。 天空阴沉,丛竹如刃。 “雪仪姑娘,皇后娘娘可还有什么吩咐?”桂嬷嬷彻底妥协了,风呼啸往领子里挤,透心凉。 青衣女子渐渐消失在松林,唯有清冷的嗓音顺着风声而来。 “花骨脆饼是桂嬷嬷的手艺,可别丢了。” “舒妃娘娘向来是爱吃的。” 第三十四章 灭杀 姜藏月离开松林水畔,满初这才将雪仪神不知鬼不觉送回了和喜宫。 满初陪着姜藏月往回走,只道:“已经催眠了,这些事她都不会清楚。” 姜藏月:“好。” 汴京护城河是皇城的城墙和防御措施,绵延数十公里,贯穿了汴京的东西南三面,防御范围是其广大。 护城河从前便是起这样的作用,本是好事,如今却葬送了数不清的人命,更是无人知晓。从桂嬷嬷口中说的话实在让人越听越冷,桂嬷嬷不愿投靠她说的幌子,如今妥协不过是因为幼子。 她仿佛又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孩子,稚子在风中落下护城河,头砸在河壁,粘稠又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小手、他的小脚淌进水中。 这一次她看得那样清晰。 当年的雨太大了,大得她找不到人,一个人越走越远,越走越悲,看不到天亮的尽头。 如今舒妃有孕四月,即将受封,想来孩子也迫不及待要出来了。 满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陪她走着这条路。 去太医院又一次拿了安胎药,两人这才原路返回华阳宫,同时也碰见桂嬷嬷手上新鲜出炉的花骨脆饼。 内殿内,舒清正架着绣架绣手帕,得见她们回来,这才放下手中的事儿,缓缓道:“姜月,四月香又快燃尽了,你却不知多做一些?” 满初边进殿边笑着说话:“回娘娘的话,奴婢姐姐正是回安乐殿去制香去了,中途遇见奴婢为娘娘拿安胎药,这巧才一起回来了。” 舒清这才松展了眉目:“这香本宫闻之甚是欢喜,太医也说对孩子极有益处,圣上和太后娘娘那边的雾香可有送去了?此事也是不能耽搁的......” “奴婢明白。”姜藏月神情淡淡。 “既是明白就好,无事便回安乐殿去,此处有桂嬷嬷即可,其余香也多做些。”舒清一边让她点燃四月香,一边使唤桂嬷嬷将花骨脆饼拿来些。 桂嬷嬷弓着腰,笑:“老奴就是知道娘娘喜欢这个,今日还放了蜜,最是清甜。” “是么?”舒清眉目间带上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莫名愉悦之色。 姜藏月和满初退出华阳宫,重回了安乐殿。 安乐殿的青石板经过风雨多了几分落叶萧条,她拿了扫帚静静清扫,满初就找了筐子跟在她后面,她扫满初就装。 姜藏月于院中有些出神。 眼前一时是四门九死一生的厮杀,一时是长风吹过的长安候府。 府上总是欢笑打闹的,娘亲惯常会包皮薄馅儿大的饺子,那饺子盛在青釉仰莲纹瓷碗中煞是好看。 “姜策姜永多大的人了,你们别带坏了月儿,到时候得跟她三姐蔓蔓一样泼猴儿!”娘亲总是笑着招呼:“练武身上都是些泥水,小心你们爹爹回来了揍你们,赶紧的吃饺子了!” 姜策姜永一边一个拉着她往回跑,接着都挤在娘亲边上,拉着她一块儿进屋,捧着饺子一人一碗叽叽喳喳。 刚坐下姜彬安带着姜藏蔓也从街上买东西回来了,大哥姜策挑眉:“爹爹为何只带蔓蔓上街?咱们三个都是送的?” 姜彬安闻言笑了,还没说话娘亲没好气提起他俩的耳朵:“你们多大蔓蔓多大?便是要进学才去买笔墨纸砚,你们若是也能勤奋好学,还用得着这般操心?还不如最小的月儿呢!” 两人笑着连连告饶。 “吃饺子了!” 姜藏月这一次目光落在了永芳殿和崇明宫上。 而今从桂嬷嬷口中也能拼凑出一个大概了。 长临二年,长安候府谋朝篡位的名声板上钉钉,灭九族之前,大哥被枭首,阿姐中了乱刀,兄姊死在了舒妃及舒家老媪手上。 皇后娘娘因着当年舒妃受宠,即便看见了舒妃动手,也选择替她隐瞒过去,使其破腹取子,扒皮制鼓。 但皇后究竟是怎么将绣了一半的龙袍放进了府上,得了谁的指使,领了谁的命令。府上除却自家人,便只会有当年羽林军职位的兵将才会出入汇报。 也就是说灭门之前,羽林军中就有人被收买,将龙袍神不知鬼不觉放进了娘亲屋中。而这人必定是父亲母亲都双双信任之人,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这般顺利,也不会有人伪造谋朝篡位的证据,这般雷厉风行盖棺定论。 这十年间,朝堂之上,文臣武将,有谁升职,又有谁得了位? 兄姊死后,姜永及姜萧氏姜藏蔓都被带进了廷尉府,之后再无一丝消息传来,只道九族诛尽。 姜藏月瞧着安嫔的永芳殿。 安妙栗是安永丰唯一的女儿,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廷尉府为纪鸿羽一人办事,便是灭门,也当看见尸首。 可后来她去打听过,坊间传言姜氏一门死尽了,但除却兄姊的尸首在舒府,旁人的没人说得清。 姜藏月掌心间有了血迹。 其余尸首该在何处,是廷尉府亦或是姜氏还有人幸存,是以进了廷尉府销声匿迹? 纪鸿羽害怕长安候府功高盖主,只手遮天,他会轻易放过? 父亲当真死在了先帝庙宇的铜雀台? 她若是没看见,就算不得真相。 满初倒了满篓子落叶回来,瞧见姜藏月掌心之上的血迹蜿蜒滴落在地,连忙取了止血散,语气同样很轻:“师父,汴京如今除了五十万羽林军,宫廷内还有五千禁卫军,安嫔身后是廷尉府爪牙,皇后身后是丞相府,咱们不能冲动。” “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姜藏月眸子越发清醒,长安候府当年无辜的尸身堆在一起,甚至都分不清谁是谁。 分不清谁是谁的父母,谁又是谁的儿女。 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不过多了一份仇恨罢了。 兄姊被破腹取子,扒皮制鼓,只因一只手镯,便是到最后那手镯也被一脚踩烂,不得人惜。 姜策被枭首,姜永姜藏蔓及姜萧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姜彬安年少受尽苦楚,青年封候拜将,却冠上谋朝篡位魂碎汴京。 不过只是因为帝王疑心! “师父......”满初只瞧着她。 青衣少女突兀笑了,若盈盈秋水,淡淡青山。 她只看着远处的红墙黛瓦,宫巷古树。 落叶纷扬,荡开水波。 “美人骨,温柔乡。” 她手中落叶悄然间成了粉碎:“亦可杀王侯,灭将相!” 第三十五章 慈悲 舒妃封赏的日子越发近了。 这日,姜藏月带满初拿着香料从华阳宫回来就瞧见了一脑后各编着两条小辫儿的蓝衣圆脸少年撅着腚在内院里忙来忙去,手上拿着圆润的鹅石似乎是要砌一方养锦鲤的水池子。 她二人只道是纪宴霄的安排,便也抬脚进院。 圆脸少年瞅着她俩的脚,顿时就炸了:“姜姑娘,满初姑娘,路上不能走,还没修好有泥洞啊。” 满初无语瞧着自己满裤腿儿的泥,忍不住回嘴:“你是哪宫的工匠?有泥洞你不会找个栏杆框起来,衣裳不难洗吗?” 圆脸少年一脸冤枉,直嚷嚷道:“那我昨日就跟满初姑娘说了,你只顾着低头吃东西,还连吃了三个鸡腿,嘴里说着知道了会告诉姜姑娘,今日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满初突然停住,好像昨日是有这么回事? 殿下昨日是带了一个叫庭芜的少年回来,说也是安乐殿的人,恰巧昨日她忙着去扛和喜宫的雪仪,竟一转头把这事儿给忘了。 姜藏月瞧了一眼内院中那一排长相潦草,让人难以入眼的东西,只顿了顿问:“这也是殿下让种植的?” 庭芜挠头笑,分外热情看着姜藏月:“那是我喜欢的,名唤猪头花,这不是长得奇怪才有种植价值嘛。” 那花长得有鼻子有眼的,三个窟窿似乎下一秒就会一起叫出声来。 她着实不会欣赏。 满初将腿拔出来,结果又溅了泥在庭芜衣裳上,后者崩溃:“啊啊啊——鞋子!衣裳!全部都要洗了!” 片刻后,满院都是泥脚印,庭芜猝。 姜藏月见此先回了屋换一身衣裳,这才找了庭芜:“近来舒妃娘娘即将封为舒贵妃,安乐殿想来是有一段清闲时日,你可知宫中妃嫔晋升贵妃有哪些礼仪服制?” “升贵妃?”听了这话,庭芜眼前一亮,手上的鹅石当即就飞进了池子,人也过来歪过来八卦了:“姜姑娘说别的我可能不清楚,但宫里的事儿我早就了解过了。” “这宫里的女人对于宠爱和位份一事,那可是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不过说来升贵妃最重要的就是金册金印及祭天酬神了。” 姜藏月顿了顿:“是什么?” “圣上册封都会有一个在受封者面前宣读封妃册文的议事,连同印玺一起给被封人,称为册封。”庭芜越说越起劲儿:“不过地位高的有金册金印,像是贵妃并非封后,所以有册而无印。” “念过那劳子册文之后就是祭天酬神了,舒妃娘娘有了身孕应当没那么繁琐。但按流程来走的话,应是以香火酒脯,行参神礼,行供献礼,行侍神礼,告大小诸神,反正就是说一些杂七杂八的好话,鬼知道神能不能听得见。” “这宫里这么些年也就一个华贵妃,如今舒妃娘娘凭借肚子倒也是升上去了。” “说来我还听说了小道消息,舒妃娘娘似乎对咱们殿下有点什么意思,想着一夜风流,可咱们殿下哪儿能瞧得上她呀,啧!” 他越说越上头,只道:“舒贵妃是圣上的妃嫔,可她偏偏对着咱家殿下有了非分之想,这岂不是想着私相授受?姜姑娘,这汴京城中你可曾听闻这档子事儿?这要传出去,那不把舒贵妃的脸皮子活该放在地上踩!” 庭芜说到兴起处,似还不忘了跟姜藏月和满初拉一拉认同感,一拍大腿:“姜姑娘,你说,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咱们殿下是什么人,那可叫一个风姿玉骨,芝兰玉树,她怎么就好意思在背地里暗戳戳肖想人家......” 满初在不远处咳了两声:“那个......庭芜......” “你别咳了,我说的不对吗?殿下向来洁身自好,这要是被人玷污了,将来还怎么找姑娘,莫是要旁人嫌弃不干净了......” 满初咳嗽的声音越发大了。 姜藏月也顿了顿。 “以咱们殿下的聪明脑瓜子,出人头地不过是时间的事儿,哪儿用得着那女人叽叽呱呱的,若非殿下从前夜间警醒,指不定都被人家上手揩油了。” “反正今后有了我庭芜,谁也别想玷污殿下,你们来得晚可不知道,宫里这些女的那可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山下的女人如老虎,可是能吃人。” 满初开始咳嗽得惊天动地:“咳咳咳咳咳咳!!!” “满初姑娘染了风寒?”庭芜不明所以看向她,还非常热情:“你等着,我房中有上次没吃完的伤寒药,我拿给你!” 满初沉默。 庭芜意犹未尽的起身,将小板凳往旁边一放就准备去拿药,谁知抬眼就瞧见了纪宴霄。 姜藏月跟着抬眸 只瞧见雨过天青间,白衣乌发青年拾阶而来,芝兰玉树,风姿玉骨,如同一副惊心动魄的山水泼墨画。 也应了那句陌上如玉,公子无双。 “见过殿下。”她二人行礼。 庭芜如同被晴天霹雳,耷拉着脑袋:“庭芜见过殿下。” 青年无视他。 好半晌,纪宴霄在姜藏月莫约三步之遥位置停住,轻笑一声:“姜姑娘想知道的消息,为何不直接问我?” 姜藏月嗓音很淡:“奴婢可以解决。” 纪宴霄颔首,语气依旧温煦至极:“好。” 两人擦身而过,庭芜赶忙追了上去:“殿下,那池子真的快修筑好了,绝对比旁人宫中好看多了,殿下要不要看看嘛......” 待人散尽,满初瞧了一眼主殿方向:“姐姐为何不用他手上的人,咱们动手也会更方便些,最初找上殿下不也是因为如此。” 姜藏月神情淡薄。 舒清晋升贵妃,除却金册金印,最重要的就是祭天酬神,而桂嬷嬷那些花骨脆饼也吃了有些时日了。 那东西潜移默化几近溶了舒清的骨。 她吸了四月香,食了花骨饼,再无生路。 满初道:“姐姐是想亲自动手。” 姜藏月一步步往安乐殿外走,语气薄凉却潜藏杀机。 “剥皮制骨,口中慈悲。” “兄姊之事,定是要舒清用命来抵。” 第三十六章 指甲 暑气一日比一日热。 白日里强盛的日光照在人身上,汗水便没怎么歇过。 午间更是燥闷,屋外持续的蝉鸣本就吵耳,再待在如蒸笼一般的华阳宫内殿,更是折磨。 内殿里,两侧宫婢都打着扇,不远处放着几块冰,冒着难得的几丝凉气。 “你们没吃饭用不了劲儿?本宫都要热死了,快点儿的扇!也不知道华阳宫养着你们这些废物是做什么的,浪费粮食!” 桂嬷嬷端着饼过来的时候,舒清因着烦躁已是不耐烦至极。 她让自己脸上挂着笑,弯着腰过去,顺着她的话:“这暑天儿是越发热了,倒有些小贱人只会躲懒儿惹恼了娘娘,回头老奴狠狠训斥了她们。” “光是训斥有什么用,宫中每年入了暑就那么点儿份量的冰。”舒清胸前剧烈起伏:“皇后娘娘嘴上倒是说得好听,入了暑各地收成不好,今年雨水不好,这不好那不好可不就是为了裁剪宫中的份例,本宫还怀着龙嗣呢!” “去崇明宫问问!”舒清打发了一名宫婢去要冰。 桂嬷嬷被劈头盖脸的甩了一顿,也只能陪着笑安慰。 片刻间,将花骨脆饼端上来,舒清尝了这才平静了些,方又问起了姜藏月:“姜月呢?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制香?” 桂嬷嬷眼眸闪了闪,又挂上贴切的笑意:“瞧娘娘说的,姜月自然是听从娘娘的吩咐,绝对不敢怠慢,这会儿也忙着制作娘娘即将封贵妃所用的新香料呢。” 舒清又尝了一块花骨脆饼:“如此就好,离本宫册封贵妃也没几日了。” 桂嬷嬷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那碟子脆饼眼瞧着就见了底,舒清也蹙眉道:“近些时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人身子浑身都酸软得厉害,晨间甚有些起不来床,只觉得骨头都是软的。” 桂嬷嬷故作寻常:“娘娘,怀了孩子的妇人都这般,总归是有些辛苦的。” 提到孩子舒清下意识摸摸肚子,这孩子也是调皮,每日都要动上许久,旁的妇人有孕也如她一般么。 桂嬷嬷笑呵呵安慰,又替她捏肩捶背:“娘娘,您得想着腹中是两个小皇子,那自然是比寻常人更加辛苦,等小皇子生下来,这后宫中还有谁能和娘娘比呢?” 舒清闭目养神,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待过了一小会儿,那宫婢也回来了。 桂嬷嬷呵斥道:“可别惊扰了娘娘。” “冰呢?”舒清当即睁开眼,满身燥郁:“崇明宫是没有冰,还是皇后娘娘不给?她竟是连圣上的子嗣也这般苛待么?” 宫婢颤抖回道:“奴婢去过崇明宫了,皇后娘娘说,各宫份例都是按等级来的,娘娘便只有这些,且看在娘娘身怀双胎的份儿上已经多给了两块儿了。” 舒清气急:“净是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既然如此为什么越贵嫔屋子里的冰却是足数的,那个贱人早就投靠了皇后,成日里仰人鼻息她也真过得下去......” 她这会儿心烦意乱,连带着越贵嫔和皇后一行人统统都骂了一遍,华阳宫的太监宫婢更是头也不敢抬,这等子话谁敢真听进耳朵里还出去胡言乱语。 待出了这口气,舒清由桂嬷嬷扶着往寝殿走去。 这后宫里她最讨厌的就是越文君,如今更是多了一个皇后。 说起来当年选秀之时,她的容貌也是不差皇后半分的,可唯独是差在了家世上。皇后沈文瑶出自丞相府,其父当朝丞相不用说,其兄长沈子濯更是当年三元及第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如今也是在汴京担任兵马指挥使。 她如何能比。 父亲当年总劝着她,虽然家世比不上,可入宫以后除却看家世,便比的是圣上的宠爱,一个宠妃和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孰轻孰重那也是不一样的。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 皇后可以主管整个后宫的吃穿用度以及大小事务,她即便再受宠也不可能拿到金印。 当年的长安侯,那同样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惜...... 她思绪飘散间,当年那女子凄厉的哀嚎似又响彻耳畔,她当即心有余悸护住自己的肚子。 舒清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有些想吃饼了。 于是才用过不久又让桂嬷嬷准备了一盘,桂嬷嬷还顺便准备了一些鲜果,又点燃了香炉中的四月香。 舒清心情这才放松了下来。 她只问桂嬷嬷:“今日太医诊脉是如何说的?” 桂嬷嬷脸上挂着慈祥熟悉的笑:“娘娘,太医说娘娘的身子调养的很是不错,小皇子也当是乖巧不闹人的。” 舒清眼底闪着柔和光芒,喃喃道:“那就最好了,眼下可不能出什么乱子,本宫可是要当贵妃的。” 桂嬷嬷安抚着她,必然是要当贵妃的,旁人夺不去,舒清这下才小憩一会儿。 寝殿中香气氤氲袅袅,院外蝉鸣远去,昏沉幔帐中的黑暗似要将人拖进幻境中一般,舒清睡得越来越不安稳,只片刻间她的牙剧烈疼痛起来。 一颗连着一颗的牙如同钻心一般的疼痛,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往里面使劲儿钻,逐渐疼着疼着整张脸都在抽搐,甚至入了脑子。 “桂嬷嬷!桂嬷嬷!”舒清在床榻上疯狂翻滚,满脸狰狞:“宣太医!给本宫立刻宣太医!” “娘娘!快去传太医!”桂嬷嬷一边喊一边惊慌撩开幔帐,使劲儿按住床上翻滚的人,再压怕是要压着小皇子了:“娘娘你冷静一点!” “疼......” “好疼!!!” 舒清满头是汗,手捂着嘴惨叫,再拿开时掌心是明晃晃的两颗牙。 “啊——”她瞬间吓得尖叫一声扔出去。 她的牙为什么会突兀的掉了!甚至她觉得她浑身的骨头都要跟着垮了! 寝殿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婢,太医近日来过十来趟,却依旧什么也查不出,只说了她肝火过旺,还是开了一样的药。 舒清感觉自己要疯了,不是这样的,她出问题了。 她视线下移间,雪青色的裙摆下本该如玉一般的脚趾,不知何时指甲掉了三个。 那掉了三个指甲的脚趾面上,早就露出鲜红的血肉,颤颤巍巍。 床榻之下,是三个完整的脚指甲盖。 第三十七章 探病 临近封赏日,华阳宫的宫门反而关上了。 舒清也不再到处走动,内殿更是在成日成日的熬药,好好的华阳宫都快成了太医院。 三日前来的太医都让舒清的疯癫模样吓得不轻,但为着一家老小的命还是不敢说出去,只能听从舒清妃吩咐开了一种又一种的药。 舒清得了药那是一碗又一碗的喝下去,可该掉的发和落的指甲盖一点儿也没少,如今更是脚上没两个指甲了,她连鞋袜都不敢脱了。 华阳宫这么大张旗鼓的找了十几个太医会诊,旁的宫中不可能是不知道的,说是近来太医院都在为舒妃娘娘熬药。 皇后宫中此刻除却越贵嫔,温婕妤自也是陪着说话的,便是提及了这几日的事情:“皇后娘娘,贵嫔娘娘,恕嫔妾多嘴,这舒妃娘娘近日瞧着确实很不对劲儿,这太医院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多少趟华阳宫了,舒妃娘娘究竟出了什么事?” 越贵嫔松懒道:“想来应该不是孩子,这后宫中的子嗣若真保不住,太医院是决计不敢隐瞒的,若不是孩子便是舒妃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皇后闻言,手中的杯盏放下了。 沈文瑶是觉得近日华阳宫有蹊跷,可派去的打探的婢子连华阳宫的门都敲不开,也不知道成日在里面捣鼓些什么,舒妃究竟在喝什么药,才会让整个华阳宫都药香弥漫? 这样看来,华阳宫是出事了。 温婕妤又道:“说来圣上因为朝政繁忙,也有些时日没有踏足后宫了,如今舒妃娘娘身子不适,圣上也应当去瞧瞧舒妃娘娘的。” “温婕妤倒是体贴。”沈文瑶赞许笑道:“咱们后宫姐妹都是一家人,舒妃妹妹既然生了病又怀着龙嗣,想来圣上也是担忧的。” 华阳宫的消息她自然是关心的,于是在纪鸿羽晚些在崇明宫用膳之时,沈文瑶提到了这事儿,分外忧心道:“舒妃妹妹如今闭门不出,本宫也是担心的,怀着孩子并就情绪不稳定,圣上今夜可去瞧瞧舒妃妹妹?” 方用完膳听沈文瑶提起舒清,纪鸿羽眉头略皱,这才道:“舒妃怎么了?可传了太医?” 沈文瑶叹息更是担忧:“舒妃妹妹是传过太医,却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想来圣上陪陪她会好些。” “文瑶。”纪鸿羽拍着她的手多了几分温情,语气也更是体贴:“你总是这样为她们着想,这些年辛苦你了。” “臣妾不辛苦,能为圣上分忧臣妾心甘情愿。”沈文瑶笑得温柔大度:“圣上去看看舒妃妹妹吧,可别是龙嗣不听话成日闹她累的,怀着孩子自然也是不容易的。” 纪鸿羽说了一会儿子话,这才起身离开崇明宫往华阳宫的位置而去。 临了华阳宫宫道才发现已然是多了一排明亮的灯笼,有些晃人眼。 纪鸿羽皱了皱眉,高显想要通传被制止了。 他抬步就进了华阳宫。 这一来,才发觉与往日的不同,内殿里也是点了不少的蜡烛,几乎照亮了每个角落,桂嬷嬷瞧见他欲出声同样被制止。 待踏进内殿,只能瞧见芙蓉幔帐后缩成一小团的身影,听着声响瞧见人了舒清红着眼连忙下了榻:“嫔妾见过圣上。” 屏退内监后,纪鸿羽皱眉将她扶起来,又重新坐回了榻上:“腹中已有龙嗣,清清做事勿要莽撞。” 纪鸿羽安抚了一下她,这才提到熬药一事:“华阳宫近日的太医来得也太勤勉了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跟朕说。” 舒清想着自己身上的事情哪里敢说出去,这宫中向来最是厌恶妖言惑众,她无缘无故掉了发,掉了指甲,甚至连牙都在掉,辛辛苦苦一直躲藏伪装,如何敢说出去。 如今她还怀着龙嗣,即将封为贵妃。 便是为了孩子也不能让圣上察觉出什么。 舒清红着眼窝在纪鸿羽怀中娇嗔:“圣上,嫔妾......嫔妾只是太想念圣上了,近日小皇子也是闹腾,是以太医院开了些安胎安神药喝着。” “闹腾?”纪鸿羽脸色柔和了下来,跟着手覆在她腹部:“清清怀着双胎是比常人更加辛苦,这是宫里翻了春才得的第一个孩儿,倒是精神得很。” “圣上,嫔妾怀着身子伺候不了圣上了。”舒清满脸委屈隐忍:“这些时日,每至半夜小皇子就调皮踹嫔妾的肚子,可是个不安分的,圣上若来,岂非是惊扰了圣上睡眠。” 她就这般温温柔柔的诉说,纪鸿羽倒也有了几分慈父之感:“说来这孩子将将快四月了。” 舒清抿唇笑:“可不是,嫔妾想着若小皇子出生了,大约是像安乐郡主那般长得玉雪可爱又聪慧万分,当年皇城里没有人是不喜欢郡主的,安乐殿中那秋千可不就是圣上当年为郡主亲手所做。” 纪鸿羽一瞬神情难测,突兀起了怒:“舒妃!” 舒清住口,瞬间抱着肚子跪下惶恐:“嫔妾失言!” 菱花窗外的风更大了,呼啸呜咽,似要封住屋中人的口鼻,一坐一跪,冰寒迫人。 纪鸿羽眼中深邃如旋涡。 想来是他太宠着舒清,且将她宠得得意忘形了,长安候府的事如今还有人敢提。若不是看在她腹中龙嗣的面子上,定是要严惩不怠! 如此想来,皇后到底是皇后,无论做人或做事,都滴水不漏。 姜彬安的事情过去了十年,如今竟还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舒清是昏了头! 如今舒清将封舒贵妃,金口玉言自也是改不得。 纪鸿羽想着当年那人那孩子,只觉得并未做错,帝王身侧本就容不得他人酣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安乐陪着姜府覆灭,只怪她自己有个功高盖主的爹。 见舒清仍旧跪在地上,纪鸿羽唤了人将她搀扶起来,语气凉了几分:“舒妃累了,扶她回寝殿休息,朕改日再来!” 纪鸿羽径直起了身:“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舒妃最好在脑子里过上一圈!” “过几日便是晋封大典,好好准备,万莫再多事。” 他一甩袖子离开了,神色冰寒。 舒清孤零零跌坐于地,桂嬷嬷迎上来将她搀扶倚靠在软榻上:“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她落了泪,似喃喃:“本宫也不想的,本宫不想的。” 第三十八章 吉事 这孩子当真还能生下来吗? 她身子如今跟破了风的袋子一样,如何能保得住这两个孩子,用什么去保。便不说孩子,这贵妃仪式她等了这么多年,也定是要完完整整顺顺利利完成。 她不是舒妃,她会是舒贵妃,汴京宫宇千娇百宠的舒贵妃! 桂嬷嬷顿住:“那娘娘为何......” 舒清似哭似笑发了颠:“本宫没有法子了,如今连头发在头上都快挂不住了,都是假发,手脚更是使不上力,如何欢欢喜喜留住圣上!” 桂嬷嬷到底心里多了几分心疼:“娘娘放心,待封贵妃那日老奴定然稳稳搀扶住娘娘,绝不让旁人看出异样。” 这些话落下,舒清眼前一亮一把握住桂嬷嬷的手,像是抓住了稻草喃喃:“对,桂嬷嬷你要陪着我的,还有那香,多制些挂本宫身上!” 桂嬷嬷出了内殿,做了不少花骨脆饼送去,又去姜月那儿领了四月香。 娘娘佩戴香囊已有几月有余,瞧上去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 但如今花骨饼和四月香一起使用,逐渐在娘娘身上显现出来的东西就足以摧毁一切了。 原来姜月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人,可叹她才察觉出。 落发,掉牙,软骨。 偏偏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也瞧不出什么,只说都是对孩子极有好处的东西,还劝着娘娘多食多用。 桩桩件件想来却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桂嬷嬷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这些时日殿中燃香,为何其他人一点事都没有,唯独舒妃娘娘这般严重。 这些东西都是皇后娘娘交给姜月和雪仪的吗? 可为了尚还年幼的孙儿,她也只能狠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了,近几日舒妃娘娘是更严重了,那乌发只轻轻一梳就能掉上一小把。 从前娘娘那一头乌发可是让人好生羡慕的,鬓发如云,倾泻如墨,还有不少妃嫔向娘娘讨教方子,如今几乎头顶生光,不堪见人。 娘娘不再让旁人随意进出内殿,也不再让小桃小红梳发穿衣,就只留下了她,那满脚都没了指甲,为了不让血迹沁出,足足用了棉布缠了厚厚几圈又穿上鞋袜再不肯脱。 便是不小心让人瞧见了也可说是因怀着小皇子导致腿脚浮肿,那也是正常的,如今娘娘已经无路可走,便是全心全意依赖着花骨饼与四月香,像是蚀骨焚心不肯放手。 桂嬷嬷掌心起了冷汗。 想来姜月从第一天进了华阳宫就已经布下了这局,只待请君入瓮,将人高高捧起却又在即将封贵妃这一日毁了一切。 皇后娘娘当真是好狠的心思,她不敢再往下揣测了。 她只想要她的孙儿平平安安,若是孙儿在宫宇中,又在越贵嫔身边伺候当差,那才是要了她的老命。 这半生都为着娘娘着想,唯独这一次,她不能再为娘娘着想了。 “桂嬷嬷,这花骨饼娘娘这样喜欢吃,想来是极为好吃的,桂嬷嬷能教教我们吗?”此刻,小桃小红满眼羡慕凑到了她边上,那饼的香气就那么窜进了她们鼻间,让人馋得慌。 桂嬷嬷顿时将托盘盖住,继而板着脸:“都说了是娘娘的吃食,去去去,这可不是你们吃的东西!” 她说完转身就走。 小桃小红瞅着她背影,一脸抱怨:“桂嬷嬷也太小气了些,咱们又不能跟她争了主子的宠,何必这样藏着掖着。” 两人发了顿牢骚去做事了。 * 安乐殿不同于华阳宫的沉闷。 近日宫中都为着舒妃即将封贵妃一事而忙碌着,钦天监算着日子让六部准备东西和祭天酬神的行程安排,旁的殿自然是彻底闲下来了。 内殿院中靠墙角种了一排无声呐喊的猪头花,若是有水珠滴落进去,那花的嘴却是张得更大了。 其靠近主殿的屋子前多了一面鼓,其鼓身以乌木雕琢而成,在微光下光泽流淌,表面镶嵌着明珠和翡翠,耀眼至极。 姜藏月在敲鼓。 她这些时日都在鼓前。庭芜在内殿撅腚搞风景的时候,姜藏月常常手持鼓锤敲鼓。 满初瞧着这一幕,寻常建鼓敲打必然是有声响共鸣的,可师父的这一面鼓,纵使敲击的动作再快再重,也是无声沉默。 青衣素素,眉目清冷,纤手敲鼓。 满初不由自主上前几步,喃喃:“师父。” 鼓明无声,可心跳过速,似窒息。 随着逐渐加快的速度,整个人头昏脑涨,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五脏六腑都要炸裂开来,手逐渐落在腹部,隐有杀机。 满初强行掐了自己一把,下一刻,耳畔淡淡声音传来:“可还要试?” 师父少有这般愉悦的语气,这鼓想来不是寻常东西,莫不是那个人给师父的。 四门好物甚多,可若是达不到要求也是没有资格拿到的。 珠帘绣户,鱼戏清池,满初瞧着这面鼓也笑,师父想做的事情快了。 待庭芜将要进入这一方时,姜藏月收起了鼓。 青衣女子周身冷香环绕,隐有未平静下来的气息,眉眼皆愉。 满初跟着她进了屋,只道:“后日便是舒清封贵妃的日子,钦天监也算好了吉时,是时候了。” 那面鼓现在尚不是她能接触的东西,师父受过的苦她也远远不及:“桂嬷嬷的花骨饼她吃了有段时日,那骨想来支撑不住。” 之前她催眠了雪仪,与师父两次以雪仪面貌出现在桂嬷嬷眼前,想来桂嬷嬷如今以为师父也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又因着被带走的孙儿,自是不会乱说话的。 这桂嬷嬷待舒妃此间事了,也是要去殉主的,桂嬷嬷几次三番来安乐殿,腹中蛊虫不过在她的催动下暂时麻木而已,实则她的五脏六腑早就千疮百孔。 桂嬷嬷自己察觉不到,便只以为要害的只有舒清。 如今这一步步走来,竟也是顺利的。 满初看向姜藏月:“仪式那日,师父可是要用那面鼓?” 姜藏月淡声道:“后日仪式祭天酬神。” 片刻后,她垂下眼睫:“吉时吉日做吉事。” 第三十九章 皇子 宫宇贵妃祭天酬神,自有条不紊按需筹备,不止是华阳宫,汴京城府邸同得消息。 大皇子府邸雕梁画栋,亦是显赫气势。 院中门栏窗格皆推光朱漆,门口玉石台阶,雕凿出祥鸟瑞花纹样,门楣上黑底金漆的‘玉阁’二字气势迫人,院中有小厮低头弯腰穿梭其间奉茶。 不远处知茗亭中,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青年手执杯盏浅酌,一身红丝织锦弹墨琵琶袖长袍,衬得其也算有了几分龙章凤采,风流蕴藉。 其人则为大皇子纪烨煜,也是如今的荣王。 今大皇子纪烨煜说来为先皇后所生,是嫡长子,但先皇后故去,其势力衰退。继后又乃沈丞相府嫡出女子,是以金尊玉贵,而后生下的孩子被封为太子,前者自然是不重要了。 汴京宫中现下除了荣王,便是太子纪烨晁,以及尚未成年的二皇子和三皇子。 心腹将得来的消息整理成册交给他,其上密密麻麻记载了不少的事情,约莫就是汴京各处的动静。 纪烨煜嗤笑一声摔了册子。 心腹低声拱手道:“殿下,圣上将都察院御史一职交给了与太子殿下交好的朝臣手中。” 纪烨煜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即便是如此又如何,他怎么能保证太子之位他能坐得稳!” 心腹行礼跪至一旁:“殿下所言甚是,上次马场一事宴霄殿下办得甚好,殿下有此良将,不愁扳不到太子。” 纪烨煜冷笑一声,心腹也欲再进言,可巧亭外小厮通报:“殿下,宴霄殿下来访。” “请。”他抬了抬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手拿起杯子将杯中茶倒进一旁的清池,惹来红鲤相争后又散去。 宝鼎香浓,绣帘风细,绿窗掩映间,来人眉眼清绝若清霜碧波,身姿更若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青年一身象牙白山水藤纹云袖袍,并未束冠只丝带相系,更显几分神仪明秀,郎目疏眉,似俊美得那般惊心动魄。 纪烨煜也失神了一瞬,青年已然走近,待行了礼在对侧坐下。 两人品茗说事,纪宴霄神情温润:“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去信与宴霄说一声即可。” “听闻银珠死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波及到了安乐殿?”纪烨煜似无意提及。 纪宴霄眼尾带笑,只余叹息,嗓音更是如清润玉石:“说来银珠太过莽撞,撞到了华阳宫舒妃娘娘手上,殿下知道舒妃娘娘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舒妃娘娘更是即将晋封舒贵妃,这事却是不好说,不过说来宴霄昨日瞧见乌上去了一趟太子府。” 纪宴霄轻松惬意的语调刚落下,身旁心腹乌上一瞬间冷汗淌了下来。 大皇子虽然平日里对诸多事情都不计较,又是先皇后嫡长子,待遇也是不差,可最是讨厌背叛之人,从前背叛大皇子的人死的一个比一个惨。 如今他好不容易挤掉了那些人自己成了大皇子的心腹,可巧去太子府的事情怎么就被质子瞧见了。 质子如今得了大皇子的庇佑,也算是有了个吏部司封司书令史的职衔,于大皇子来说是既给了人好处,又是闲职,多的是时间为他效力。 乌上思忖着,纪宴霄为了在殿下跟前得脸,反手就将他卖了,他瞧见他入了太子府为何自己一点都没有发现,想至此后背更是起了一层凉意。 纪宴霄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唇畔含笑:“不知乌上可能给殿下一个解释?” 乌上连忙跪下表忠心:“殿下,属下跟了殿下十年,是绝对不可能背叛殿下的,昨日去太子府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罢了。” “打探消息啊......”纪宴霄看向他,整个人透露出优雅与祥和。 大皇子的目光也是冷凝的落在乌上身上。 乌上拼命及解释。 白衣乌发青年笑着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神色柔和瞧向了池中红鲤。 “说谎。”他说出的话一点也不中听:“你离开后,太子府交好的朝臣升了都察院御史。” 乌上几乎魂都吓飞了,磕得头破血流:“质子,你不能这么空口白牙冤枉属下!属下自幼跟殿下一起长大,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纪宴霄挑眉抬眸,片片柳叶如絮落至他发间,又多了几分清润,说话还是带笑:“可是要将你与太子殿下说的话都讲与殿下听?” 乌上一瞬间呆滞了。 “殿下!乌上是没有办法被太子殿下威胁了!乌上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消息啊!” 眼见瞒不住他猩红着眼承认了。 大皇子神色更是凉薄,抬手间让人将乌上拖了下去:“处理了。” 闻言乌上拼命去抱大皇子的腿:“殿下,您为何不相信乌上!乌上没有做过危害殿下的事情!乌上只为殿下做过事!殿下!求您了!” 到底人是被拖下去了,只听见利刃划过皮肉的声音,再没有后续,大皇子抬眼看向对面人:“宴霄如何察觉到了此事?” “气息不同。”纪宴霄的脸在天光中,亦真亦幻,美好得不似真人:“殿下之前从太子府归来之时身上多了一种香。” “一种香?”大皇子皱眉思考其中的关系:“香跟乌上去太子府有何关系?” 纪宴霄开了口,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真的话:“乌上回来之时身上有跟殿下同样的香,他是去了太子府的。” 大皇子拧眉:“只是因为这个便确定了?乌上毕竟跟了本殿将近十年。”他说完连自己都有些叹息:“十年,也不知道太子威胁了他什么。” “殿下,谎言总是需要一个又一个去填补的。”纪宴霄眼睫弯了起来:“可巧乌上填不上了。” “宴霄总是能帮本殿解决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极好。”大皇子说着,忽而又想起了一些事:“马场那些马驯服需要多久,最迟不要超过两个月。” 两月之内圣上定然是要去乾元山围猎的,太子二皇子三皇子以及后宫诸位多是要去的,有些事该早早准备起来了。 纪宴霄轻笑:“殿下放心。”他捻了些鱼食喂红鲤:“该为殿下考虑的,宴霄定是不会迟疑的。” 大皇子笑着拍拍他肩膀,哥俩好的模样:“待你在吏部司封司站住脚,过些时日本殿会将你往上提的,还有你殿中那华阳宫的婢子终究怕是旁人的眼线,早些处理了。” “如此。”纪宴霄浅笑:“多谢殿下提醒。” 大皇子瞧见他这么懂事,心生愉悦。 说来纪宴霄生得这幅容貌,如今也会来事,就暂且这样吧,倘若有朝一日没了用,送给某些大人,想来也是能换取一些好处的。 此人身姿清瘦挺拔,温润如玉,当得谦谦君子,光风霁月。想来垂涎之人不在少数。 这张脸还是先攥在他手上比较好。 大皇子又嘱咐了一些事,谈妥了才吩咐人送出去。 府外微风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青年身影缓缓经过。 庭芜从旁边窜出来:“......殿下,大皇子是说处理了姜姑娘她们?他的手倒真的伸得挺长,宰了算了。” 主要他觉得姜姑娘虽然清冷又不爱说话,人却是好的,柔柔弱弱能威胁到个什么。 再说了姜姑娘她们是华阳宫的人,而且舒妃马上晋升贵妃了。 这个节骨眼儿惹事不是嫌命长么。 白衣乌发青年唇畔挂着笑,眉梢尽是愉悦:“那就杀了。” 庭芜懵逼:“杀了谁?杀了姜姑娘?” 他眉眼显得更加昳丽动人。 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白衣公子入画。 “自是——” “杀了大皇子。” 第四十章 一日 日子赶着越发近了。 华阳宫门花枝飘砌,簌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姜藏月和满初也帮着布置华阳宫盛景。 大多东西都是桂嬷嬷在准备,她们不过从旁协助。 华阳宫占地位置并不小,光靠着宫内这几个人自然是不够的,从旁的各宫调来不少人手,如今可是热闹纷繁。 顺着布置下来,满初瞧着也有些出神,这般繁复下是掩盖了舒妃害死的人命,当真是生如草芥,此路难行。 经过众人的手,虽费了将近一日时间,华阳宫却是布置完成了。恰细密如银毫的雨丝如轻纱蓦然笼罩天地,一弯绿水绕林而行,远山黛隐红墙碧瓦隐绰。 桂嬷嬷笑着道:“娘娘晋封贵妃,整个华阳宫都是大喜事啊。” 姜藏月瞧着眼前的红墙碧瓦,顺着看进了内殿。 内殿与从前便是不同,处处奢靡,从台阶起的蓝田暖玉到其宫殿楼阁十分奢华,其梁、枋、斗拱、门窗都是上好的红檀木,其上镶嵌了金银,珍珠,翡翠,玛瑙等珍贵宝石。 多的是人表面庆贺。 许是因为舒清封贵妃,将来在后宫之中也不是能随便得罪的角色,既然需要讨好,来的妃嫔就更多了,三五成群亲热问好。 琥珀酒、碧玉殇、金足樽、翡翠盘、食如林、酒如泉、古琴泠泠,钟声叮咚。 姜藏月垂下眼睫,只片刻华阳宫外殿安静下来,似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满初回神唤了她一句,两人后退行礼:“见过安嫔娘娘。” 就见眼前拂过女子缕金百蝶穿花云锻裙袂,淡红色的裙摆处大片的银线蝴蝶,栩栩如生,她嗤笑一声开口:“如今舒妃姐姐即将晋升,妹妹自然也是要来庆贺的,姐姐腹中孩子也四月了吧。” 满初想要歪头跟姜藏月说些什么,姜藏月以眼神制止。 她跟着低头安静下来。 周围妃嫔也下意识噤声,安嫔虽只是嫔位,但朝中哪个大臣不怕廷尉府。 眼瞧着屋中舒妃没有出来,安嫔眼眸如波,得有人扶着往台阶之上而去,且隔着门帘似柔声细语:“姐姐明日便是大好的日子,今日姐妹们都来了庆贺,为何姐姐不出面见见大家?莫不是身子不适?” 桂嬷嬷只能站出来陪着笑:“安嫔娘娘,娘娘现下怀着身子,稍有劳累便是容易困倦,是才没出门。” 安嫔浅笑一声:“妹妹自然不是为难姐姐,只是就算怀着孩子也是要走动走动的。” 四周一静。 这话桂嬷嬷显然是接不上。 “安嫔妹妹,本宫身子重就不出来了,芳华阁备好了吃食,各位妹妹还请移步。”稍顷,里间传来舒清不容置疑的声音。 “舒妃姐姐既然身子不适,妹妹也就不强求了。” 倒底舒清即将晋升贵妃,安嫔也没想着把人得罪死,只是疑惑舒妃为何不肯见人。既得不到消息,是以这才转身往芳华阁走。 姜藏月与满初领着这些妃嫔在芳华阁都安排好了之后才重新回了内殿。 内殿映入眼帘就是缕空雕刻的玉质云屏,绕过云屏才是居室。 比之从前天差地别,室内明珠点缀,壁上涂有名贵香料,华绮奢丽。 用藤编成凤眼窗,用百年木莲根支着象牙床,榻边悬着鲛绡幔帐,帐上洒满银线海棠花,且是奢靡,如坠云山幻海。 榻上舒清缩成一团,两只手都在发抖,桂嬷嬷一边替她清理手上的血肉模糊一边往上缠着纱布,瞧见两人进来又跟着一连串的吩咐:“姜姑娘麻烦去外间拿一些药,看仔细些是止血的药,太医院昨个儿拿过来的,满初姑娘去打一些热水来,不冷不热就可。” 说罢她自己又急匆匆在内殿翻找起了棉布。 待一通忙碌之后,舒清总算是有了几分精神,只嘶哑着问:“那些个狐媚子可去了芳华阁?” 桂嬷嬷连忙道:“去了都去了,娘娘放心,有老奴在谁也不能踏入内殿一步。” “娘娘可要再用些吃食?您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 舒清神色惶惶看着自己手上血肉模糊的指尖:“吃?本宫还怎么吃得下,现如今连手上的指甲也全然没了,本宫和妖孽有什么区别......” 桂嬷嬷顿了顿,还是好言相劝:“娘娘,明日便是册封的日子了,跟着还要祭天酬神,娘娘忍心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吗?更何况您腹中还有两个小皇子,如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舒清垂眸片刻,喃喃道:“是啊,本宫马上就是舒贵妃了,本宫怎么能放弃呢。” 她一边说一边又去拆手上的棉布,行为趋近疯狂。 桂嬷嬷吓得连忙按住她的手:“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手上还有伤呢!” “拆了!本宫不需要这些!去把本宫的护甲拿过来,戴上自然什么都瞧不见了,本宫如今窝在内殿躲着不见人,可不就是落了旁人话柄!”舒清眼神发直,说话更是颠三倒四,手上动作越发快了。 “娘娘......” “去啊!马上去!!”舒清蓦然扭头,阴冷的眼神盯着桂嬷嬷:“去拿!还要本宫告诉你护甲放在什么位置吗?” “是......”桂嬷嬷连滚带爬去拿护甲给她戴上。 舒清转而看向姜藏月又笑了:“你能做出让本宫感觉不到疼的香对不对?本宫需要这个。” 姜藏月垂眸道:“可要为娘娘佩戴上?” “自然。”舒清笑了。 她走近为舒妃佩戴香囊,待近了却在她幔帐上嗅到另一种云山茶雾一般清润的气息,风传花信,雨濯清尘,昳丽动人。 纪宴霄? 姜藏月眸光微动。 这些日子他进步很快,时常与大皇子周旋谋事,可如今华阳宫为何有他的气息...... 他来过了。 待系了香囊忙了事,已是黄昏,姜藏月带着满初回了安乐殿。 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 瞧见姜藏月坐于窗侧落笔,满初上前磨墨低语:“师父心中已有决断。” 窗外,月影遍地,花枝婆娑,夜风轻抚而过,修竹随风摇曳。 姜藏月将将停了笔。 她静静道:“还有一日。” 第四十一章 梦魇 入了夜,红墙碧瓦让似墨浓黑笼罩得密不透风,叫人不辨东西。 安乐殿主院中,风过竹林,残灯处叶落折戟。 因着得了大皇子的看中,殿中比之从前已然是处处雅致清幽,唯独种在墙根处的猪头花,嘴却是一日比一日更大。 往里走主院中住的自也只有质子一人。 再其内书房,一张素床,一面素窗,一张青案,以及青案上一支文竹,尽是素雅。 籍书满架,青案之前,有一人翻阅书卷。 青年如书卷中行走而出,雪色衣衫襟飘然若流云,待再翻过一页之时,屋外后脑勺各扎着俩小辫的庭芜抱着一盆猪头花进了屋。 他抱着猪头花左看右看,最后将花放在了青年青案之上满意了。 庭芜道:“殿下,这猪头花可以驱蚊。” 纪宴霄扫了一眼:“很丑。” 庭芜哀嚎一声开始辩解:“这花不是殿下让我种的吗?真是有口难辩,前几日姜姑娘言下之意就是我眼睛不好!!” “是么?”纪宴霄瞧着这盆张牙舞爪的丑花,微微一笑叹息:“如此你确实眼神不好。” 庭芜炸了,都快趴到他跟前哭诉:“殿下,便不说这猪头花,您前几日练武将地板砸穿了个洞是我修好的,您还在书房里烧东西,还烧着了自己半件衣裳也是我处理的!” “您半夜不睡觉,那床榻上跟长了刺儿似的!” “殿下玩火长不高的!” 纪宴霄微微偏头看向他,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同箫坊有一把分六期付款的流云玉箫。” “殿下!您说了给我买的,怎么能这样!” 纪宴霄略微挑眉:“是么?” 稍顷,庭芜起身往外走:“我可能是真的眼睛瞎了,殿下没有说错。” 纪宴霄应了一声,随后笑得柔和:“那些花拔了吧,太丑了。” 庭芜面无表情:“知道了。” “下次别种了。”纪宴霄叹息一声又继续翻阅书卷,屋内一片宁静。 院中只有庭芜吭哧吭哧拔花的声响。 * 后半夜下起了雨,淅沥不绝。 夜间也多了几分清凉。 华阳宫主殿内,舒清出神望着自己被护甲遮掩的指尖,察觉不到半丝痛意,她摘下护甲。 桂嬷嬷关切道:“娘娘,再上些药吧?” 指尖之上再没有了痛意,像是手指都不存在了一般,往日闹腾的龙嗣近两日也安静了许多。 明日便是她的册封大典了,本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她笑不出来呢,甚至已经因为手脚血肉模糊,好长时间未睡过一个整觉。 舒清抓紧了腰侧的香囊,似觉得不够还狠狠往指尖上捻了捻。 瞧着这诡异一幕,桂嬷嬷咽了咽唾沫也只能硬生生忍着不出声。 待手抚摸在腹部,舒清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雨夜。 她这些年害过不少人,可唯独让她自己心里都发凉的却只有当年长安候府那位姜二夫人林诗阮。 当年姜二夫人腹中孩子已有八个月了。 她跟着圣上本是隐瞒身份游览汴京,圣上顺便看看先帝庙宇,可半途圣上得了一人消息,这才转道去了长安候府,查出侯府企图谋朝篡位的证据。 那时皇后沈文瑶不知为何消息那般准确,遣了雪仪就从姜萧氏屋中搜出了龙袍。内院兵荒马乱却也很快被制服。 她对这些事本身就不感兴趣,这才在侯府院中透气,这乍一眼就瞧见了姜二夫人手上那镯子。 那镯子是汴京宫宇中都不常见的样式,极其温润好看。 姜二夫人瞧着长安候府遭此一难,不知求谁便大着肚子下跪求她跟圣上说说情,长安候府从来没有谋朝篡位的举动,今日定然是被冤枉的。 舒清甚至还记得当时姜二夫人是何凄厉模样。 她当时年轻气盛,许是将太多人都不放在眼里,瞧着姜二夫人将她的衣裙都抓脏了就更是不耐烦了。 那衣裙本身就是难得一见的织金蜀锦,织造司花了两月有余的时间做出来的,如今才穿一次便染上了脏手印。 她正待要人将她拖走,林诗阮声嘶力竭求她:“舒嫔娘娘!长安候府绝不可能谋逆!” 女子声音已然嘶哑,风雨晦暝间,全然湿透。 她原本端庄的发髻全部凌乱松散下来,艰难抱着肚子朝她磕头,血肉之躯硬生生磕在青石板地上,瞬间染红一片,身上水色衣裙早就被泥水沁染的脏污不堪。 而舒清只瞧上了那只镯子。 绿波莹莹,德耀瞳瞳,蔚为难得。 她想要的东西还从没有得不到的,当即就向林诗阮讨要。如今长安侯成了逆贼,姜萧氏和其子女都将压至廷尉府审讯,其姜策更是当场身死,想来是结局注定,再翻不起什么水花了。 可谁曾想林诗阮这般没有眼色,非要说镯子是夫君所赠,誓死都不交。 当时舒清由婢子在一旁撑着伞,居高临下嗤笑一声:“本宫要的东西便是圣上都会应允,你算个什么东西!长安候府谋逆已经是事实,你应了本宫的要求兴许还能留个全尸。” “还是你以为等着长安侯回来能主持公道,不过是痴心妄想,本宫听闻先帝庙宇由于偷工减料已经塌了,连先帝棺材都毁了半截,长安侯早就死在庙宇铜雀台之上,他回不来了。” 林诗阮乍闻噩耗,眼前发黑,感觉到一股腥粘的液体从嗓子里涌出,从嘴角淌落,整个人透着一股麻木和绝望之色。 舒清遣了桂嬷嬷将她按住就要去拔镯子,可林诗阮还是不配合。 她虽然是想要那只镯子,但被人这么接二连三的拒绝,自然也恼羞成怒。随即就让桂嬷嬷将她按住,在地上捡了一把长刀径直捅进她肚子,再狠狠划开。 在女子凄厉叫喊间,玉碎,孩子被长刀挑了出来。 这时候她知道怕了。 待对上林诗阮那双死不瞑目的狰狞双眼,她瞬间丢了长刀,里屋人出来之时,她哭着扑进圣上怀中,说姜二夫人自己发了疯破腹取子死了。 如此血腥的一面,让不少人都不忍直视。 那孩子还在动,还是活的,肚子里猛然动了一下,舒清恍若从经年大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 女子凄厉的声音,孩子虚弱的啼哭,若惊雷炸响。檐下的两盏红灯笼更是在夜风中让人发慌。 舒清狠狠抓住桂嬷嬷的手:“林诗阮死了对不对?她死了!” 桂嬷嬷吓得一哆嗦,赶紧安抚:“娘娘,早就死了,都死了十年了。” “对,她死了。” 舒清渐渐冷静下来:“本宫明日就是贵妃了。” 第四十二章 吉时 晋封贵妃并非小事,自有一套流程。 华阳宫内,处处奢靡,人流如织。桂嬷嬷进去的时候,小桃小红已经伺候着舒清梳好了发髻,穿上了属于贵妃品阶的吉服,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齐容天与。 今日这一番装扮可算得上是雍容华贵,仪态大方。 舒清只出神瞧着自己带着护甲的指尖,桂嬷嬷从妆匣拣了一支嵌宝石桃雀银镀金簪替她簪在发间:“娘娘,今日是您晋封贵妃的大日子,自是要光彩照人一些的,这簪子桃心下为金花一朵,花心亦是镶嵌红宝石,一支展翅孔雀立于二者之间,最是大气不过。” 舒清手脚冰凉:“是么?” 她瞧着镜中人,只恍惚间瞧见了一张七窍流血的女子面孔,惊吓间猝然尖叫打翻了妆匣:“休想害本宫!休想!” 桂嬷嬷不知道舒清发生了何事,只慌忙下跪:“娘娘,您冷静一些,今日可不能耽搁了吉时啊!” 小桃小红跟着跪了一地,更不敢抬头。 室内又被砸的一片狼藉。 舒清良久以后看了桂嬷嬷两眼,喃喃道:“今日祭祀仪式不能耽搁的,不能的,本宫今日就是贵妃了。” 她让桂嬷嬷将她更好的打扮一些才踏出华阳宫的门。 舒清几乎将全部力道靠在桂嬷嬷身上。 只有她自己知道鞋中几乎浸透了血迹,又被棉布一点点吸湿殆尽。 舒清楞了片刻,又恢复了仪态万千的神色,很是正常道:“桂嬷嬷,待会儿可要将本宫扶好了。” 桂嬷嬷连忙应声,华阳宫的人这才浩浩荡荡前往祭天台的位置。 台下众妃嫔一一到齐,分列两侧,姹紫嫣红,端是多了不少鲜活之感。 庄严肃穆的祭天台上,已经摆放不少贡品清香。待人到齐了之后,开始行参神礼,行供献礼,行侍神礼。 舒清被桂嬷嬷扶着上祭台,鞋袜中的小脚趾突然整个向内而断,那样清脆的骨断声,她和桂嬷嬷都听见了。 断骨声和血腥气混在一起,几欲令人吓得魂飞魄散。幸而无人靠近,便也不知,舒清勉强继续拾阶而上,将此情形衬得更加诡异森森。 像是登高晕眩,舒清仿佛又在祭台之下的人群中瞧见那样一张满脸是血面带微笑的妇人,她一着急又一根脚趾骨断了,现下便是忍着致命的痛楚在完成祭天酬神。 那妇人于祭台下越发近了,笑容诡异摸着自己的肚子,身上水色裙衫沾染泥腥鲜血,恐怖至极。依稀能瞧出姜二夫人的面貌,姜二夫人身怀六甲来看她了。 舒清浑身开始淌冷汗,一点儿劲儿都快提不上了。 礼乐祭祀众人击鼓敲筑,念念有词:“伟哉尊神,执掌乾坤,统摄八卦,位镇九宫......洋洋乎神灵至宏。” 舒清听着这些越发头昏脑涨,汗如雨下。 “没有,本宫没有做过——” 她喃喃自语:“死了,她是自己死的,镯子,镯子。”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舒清开始神情恍惚。 桂嬷嬷眼瞧着她这样,没了法子又狠狠掐了她一把。祭祀仪式出了错,那史官的笔杆子可不是吃素的,便待写上诸神不喜,妖妃祸国。 更或是将天灾人祸,诸般不详全部算上,算在舒清头上。 只是如今即将上祭台焚香,娘娘又站不稳,她为了自己的孙子也要想办法退下了。如此在上了祭台之后,桂嬷嬷借口不能再上去了,最上层只有娘娘和圣上才能登临。 且她隐晦告诉舒清该死的人早就死了,娘娘只要觉得死人不会伤害到自己,那就没什么能伤害得了娘娘,届时祭祀圆满,自万事顺遂。 桂嬷嬷最后道:“娘娘,您如今距登临贵妃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忍下如今万般苦楚,终得圆满啊。” 舒清虽觉得脚趾骨剧痛,但她来时已经加了极重的香,身侧更有圣上庇佑,她又为何要怕一个死人,她说服了自己。 是才,她不再管鞋中淌血,只一步步走上最高位。 舒清身侧再无桂嬷嬷提醒,一言一行只得遍遍告诫自己。 礼乐吟唱还在继续:“随天干而运转,逐地支以流通,赫赫乎神威主尊——” 千人吟唱,重重绕耳,将她衬得更是仓惶。 约莫恍惚间,明黄身影至她身侧,她只喃喃道:“圣上,圣上在这里,嫔妾也在这里,圣上可喜欢嫔妾的孩儿,如今嫔妾也要封贵妃了,孩儿定然是欢喜的。” 她说得颠三倒四,越发顺嘴了一些,接着道:“孩子要出来了,小皇子不想再等了,圣上可曾听见了?” 舒清有些胡言乱语,纪鸿羽蹙眉:“舒贵妃。” 十年前雨夜,她亲手刨了林诗阮的孩子,眼瞧着那孩子摔到地上,还虚弱哭了两声,分明是还活着的。姜二夫人肚子里的东西快淌了一地,唯独那只手伸向了地上的方向。 她满身是血爬向那个孩子,试图将那小小一团拢入怀中。见她使唤桂嬷嬷将孩子拿出去丢掉时,妇人那指甲在地上抓得整个都翻了过来,触目惊心。 却最终也没能留下那脆弱的一团,眼瞧着被丢进了护城河,舒清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语气:“今日之后汴京再无长安候府,便是本宫对你动了手,圣上自然是相信本宫而非你一个罪妇。” 桂嬷嬷也帮腔着道:“姜二夫人想来也是活不成了,该是下去陪着那小贱种了,方丢下去就在护城河溺死了。” “不过区区一个镯子,如长安候府一般碎了就再无价值了。” “走吧,本宫乏了,想来圣上也打算回宫了。”舒清轻飘飘收回眼神,又将沾了血点子的手帕随手丢在地上。 林诗阮眼中逐渐失了神色。 王座龙撵,明镜高堂,相逼忠臣,作娼奸妄! 君不见!君不见!只盼得一场夫离子散,家族灭亡! 林诗阮死在了长安候府的青石板上,死状凄惨至极,屋里的人被押解往廷尉府,走在最后一个姜萧氏瞧见这一幕更是如同疯妇一般冲上了前。 第四十三章 白骨 姜萧氏差点将她推了一个趔趄。 往昔最是端庄淑贤,德才兼备的长安侯夫人也疯魔拣起了地上的长刀要拼命。这一幕只瞬间让纪鸿羽冷冷唤人拿下,片刻间绳之以法。 纪鸿羽早就有了帝王的铁血手腕,让廷尉府将人都带走,死活不论。只院中姜二夫人的尸首丢弃,实在晦气不吉。便是临走时,姜二夫人的尸首也被丢在了胡乱尸堆里。 腹部依旧是血腥一片,还掺杂了不少枯枝湿泥,便是瞧了都吓得合不上眼。 舒清于舒府小住了些时日,回了宫还连着做了半月有余的噩梦。 现下想来,可能是那贱妇冤魂在作怪。 太医开了安神汤药,舒清摸着头上冷汗,想到了太后娘娘的手段。 她不过当日是想要那个镯子罢了,反正如今人也死了,谁知道还会扰得她夜不能寐。 还未去寿康宫,太后娘娘却先召了法师于宫宇中驱晦驱邪,焚香五日不绝,让她的心也跟着安宁下来。 又过了几日,舒夫人入宫,舒清不解:“母亲,您此时入宫做什么?长安侯府谋逆,圣上眼下心情正是不爽利,您这个时候入宫可不就是在风口浪尖儿上!” “清儿!”舒夫人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母亲入宫自有母亲的打算,你可还记得咱们府上祠堂里的那双面皮鼓?” “皮鼓?” 舒夫人在团花软椅上坐下这才缓缓开口:“那面鼓是母亲千辛万苦请来的好物件儿,可保家族兴旺,子嗣绵延,是以那日你回宫之前母亲才让你跪拜那面鼓。” “咱们舒家不过是靠着你父亲在大理寺的小小官职才将你送进了宫,可你如今才是一个嫔位,要何时才能提携你弟弟入仕途,何时腹中才能有子嗣。” “可巧你拜了鼓,月信可是迟了半月有余?” 她瞧着舒夫人笑盈盈的脸,忽而想到了确有其事。 当日华阳宫便宣了太医诊脉。 太医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收了手亦是笑呵呵的。 更是对她满脸喜色行礼:“少阴动甚,往来流利。指下圆滑,如珠走盘。此乃喜脉,且胎像稳固,无需用药,平日仔细即可,老臣恭喜舒嫔娘娘。” 之后两三个太医轮流诊脉,又商议一番,推出一个为首太医道:“娘娘这胎已有一月有余,最忌心绪起伏,娘娘平日可注意着些。” 舒清一愣,随即手下意识抚在腹部。 她有龙嗣了! 若是这个孩子生下来,岂非是能靠着这孩子给弟弟谋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 如今父亲已然投身大理寺,是不是有机会去争取大理寺少卿或者大理寺卿的位置呢! 只一瞬她抚着腹部,眼底闪过激动,野心,以及独一无二的圣宠,她感觉着这孩子,只觉得有了一切。 舒清不再问那面皮鼓是母亲从何处请来的,也不再问那皮是什么皮,更不在意她在舒府跪拜的是鬼还是神,因她确切有了孩子。 待说到那面皮鼓的神奇之处,她甚至想重回舒府,这一次是保佑她的孩儿平安降世。 以至于到最后,她为了这个孩子,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舒夫人拍着她的手,很是关切,又附耳与她说了一些事,这才不舍道:“清儿切记,皮鼓一事不可说与任何人知晓,这有关到你腹中龙嗣和你弟弟的前途,你走的每一步都要走稳当了。” “初有孕前三个月是最为紧要的,你若是实在想回舒府拜上一拜,可跟圣上讲是思念家人,旁的不可多说。” 话中意思再清楚不过,不可告知圣上。 舒清有些犹豫:“母亲,可圣上也是我的夫君。” 舒夫人恨铁不成钢:“你的夫君?是你一个人的夫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今日宠你便万般依你,明日恨你,也可转瞬杀你。” 她语气加重:“舒清,你不可与圣上做夫妻,只可做君臣,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痛了心,母亲......不会害你。” 舒清抚着肚子不言。 舒夫人望着这深深宫阙,只沉重叹息:“三宫六院,娉婷袅娜,自古君王皆是负心薄情郎,宫里的人是没有真心的,那皮鼓,你万万要记住了。” 她最终转身离开华阳宫,那道衰老身影走得那样蹒跚,似乎留下最后的时间给她想清楚。 舒清抚着肚子瞧着祭台。 明是夏日,寒风登台,拂灭了祭前一只伶仃白烛。 高台之上越发寒凉,腹部鼓动,牵扯五脏六腑,似破腹而出。 腹间突兀印出小小五指。 檀木台,香钱案,起婆娑,炽焰燃。 幡坠神龛,木鱼声颤。 祭祀隆重,内外肃静,执事者各司其职,云幡翻飞,为首者右手持鼓,左手执铃,前后神圣站立,表情不辨悲喜,庄严肃穆,念念间再度吟唱。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舒清浑身冷汗,只觉得腹部越来越疼,炎炎夏日,却叫她指尖似结了冰霜。 她只感觉道腹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抓破她的肚皮来到这个世界。 她想要制止,可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了。 肚子...... 她的肚子! 舒清急得脸色煞白,她的孩子想要她死? 她冷汗如雨。 孩子,是林诗阮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是林诗阮的小杂种跑到她肚子里来了! 舒清双眼猩红,耳畔仿佛听到了细细密密的锤鼓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听到了女子低冷喃喃,如泣如诉,孤坟鬼唱。 “舒贵妃,你可曾看见皮肉之下狰狞的婴孩?” “高台祭祀下,白骨亦生花。” 舒清终于支撑不住了,吓得直接摔到了地上,尖叫后退,恍惚间瞧见一青衣女子在奢靡黑暗宫阙不紧不慢敲击鼓乐。 美人皮下恶鬼愁,敲击荒草埋婴骨,敲击风雨晦暝淌血泪,到头来,竟无人掩尸骸。 女子青衣袅袅,流光满袖,在鼓声中那声音轻若鬼语:“舒贵妃,你可想要那美人皮,玲珑骨?” 第四十四章 击鼓 祭台之上,风声呼啸吹翻香烛祭品。 舒清惊恐缩在角落里,任凭外界如何喧嚣吵闹。像是角落也不能避免那重重鼓声,她连滚带爬钻进了祭祀台中。 有人来取她的命了......有人来取了! 她惊恐的眼神略过祭台之下不敢对视的桂嬷嬷,又略过不远处那神色不悦的高高君主,还有那些惊疑不定嗤笑嘲讽的面孔,她谁也不信。 那只有她能听见的鼓声越发细密激烈,她耳畔开始流出鲜血,穿过恍惚的眼神,她瞧见青衣女子那张平静如冷淡山雾的脸。 舒清更是惊悚了,甚至开始大喊大叫,手中匕首疯狂而胡乱挥舞! 青衣青裙,青丝系带。 是姜月! 是华阳宫里的姜月,她为何要害她? 她制香,敲鼓,是不是都为了害她?舒清僵在原地。 她只觉得炎炎夏日里,偏生只有她自己被冻得麻木,原本的艳阳也逐渐被乌云遮去,眼瞧着就有一场大雨。 祭祀仪式的吟唱已经停了。 高台上下妃嫔聚集,连连议论。 “舒贵妃这么怎么了?”温婕妤蹙眉。 “想来是高兴过了头,魇着了?”另有妃嫔幸灾乐祸。 安嫔嗤笑一声,听着大家的议论:“兴许是亏心事做多了,鬼上了身。” 舒清越发害怕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靠近她的人都被她袖中藏的匕首划伤了,有人想要害她。 青衣鬼艳,天地惶惶。 美人皮,玲珑骨。 冷音高喃。 “侯府兄姊名阮阮,芙蓉花腮柳叶眼。” “十一把镜学点妆,十二抽针能绣裳。” ...... “十三行做事调品,不肯迷头白地藏。”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 “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 “二月繁霜杀桃李,破腹取子魂消亡。” ...... 舒清是真的怕了。 是林诗阮回来了。 姜月肯定是跟林诗阮的鬼魂勾结在一起,她们都想要害她,那香,那四月香甚至从有龙嗣开始她就佩戴着。 桂嬷嬷呢......这件事从始至终桂嬷嬷也知道么? 为何桂嬷嬷不搀扶她上高台,为何桂嬷嬷也要给她吃那花骨脆饼? 舒清越发抱紧了肚子,逐渐有了离谱的念头。 鸦啼声里青衣影动,那嗓音依旧淡漠:“舒贵妃坐高轿,着华装,锣鼓喧天,笑魇如花之时,可曾记得长安候府,兄姊芳心四散,凄然离场。” 舒清耳畔淌血。 那声音像是在与她说悄悄话,太近了,近得好似贴在她身上一般。 兄姊是谁? 长安候府不是十年前就满门死干净了吗?是谁在恐吓她?是林诗阮的鬼魂。 既是鬼魂又怎么可能还阳,圣上在身侧,何方鬼物敢近她身。 她拿着匕首一副疯狂骇人的模样。 “林诗阮死了。”青衣女子的声音越发凉了一些:“舒贵妃可曾听过祠堂鼓?剥皮制骨,求得青云直上,子嗣兴旺。” “若是不曾听过,今日我便敲给你听。” 那鼓声再度响起,越发细密,连带着她肚子也抽疼起来。 里面的孩子似伸出两只小手在疯狂抓挠她的肚皮,惊吓之余她只能疯狂捶打肚子。 可她用力,腹中那孩子也似跟着用力,她的肚皮就像是一张即将被撑裂的纱网。 祭台之上伶仃剩余的香还在燃着,那香袅袅融于天际,将她笼罩得密不透风。 恍惚间瞧见青衣女子敲的那面鼓是真的华贵且美得精心,宝石镶嵌,流苏坠边,若当年林诗阮摔碎的那只镯子一般,流光莹莹,夺人心魄。 “祠堂皮鼓衬高祭,香浓碳暖芳菲盛。”那声音笑了。 只一瞬,舒清双眼无神,若魔怔了一半,那双手自顾自拔掉了护甲,露出新鲜血红的血肉。 引得在场之人倒吸一口凉气。 舒清还在拔护甲,甚至是蹬掉了鞋袜,露出来的脚趾以各种各样的畸形扭曲在其中,整个人的骨头都似软的一般,一拧就会脱落。 她腹中还是有异物。 鼓声混合着女子嗓音回响:“美人皮,玲珑骨,芙蓉面,点唇妆。” 她还在说,像是玩笑,又像是在声声质问。 舒清开始用手疯狂抓挠肚子,留下道道血痕。 林诗阮回来了! 长安候府的鬼重回汴京了! 舒清要疯了,祭台之上将近十几个嬷嬷却不能奈何她半分,谁靠近她就用匕首捅死谁。 低吟浅喃再度响:“荒草萋萋坟龛旁,护城河里婴孩像。舒贵妃,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有什么?” 那声音宛若地狱里爬出来勾魂夺命的恶鬼,踏过幽都恨水河畔,重归阳世。 舒清已经神志不清了,那鼓声还在继续响起,女子音只道:“你与谁是共犯?” 腹部的抓痕还不够深,舒清干脆戴上了护甲,用护甲最尖锐的部分试图戳破自己的肚子,那皮肉接触划破的声音,只叫人汗毛耸立,毛骨悚然。 “噗嗤——”吹胀的气球终于破了一条缝。 她瞧见了腹部血迹疯狂往外淌,可那口子终究划拉得不够大。 舒清笑着,手上越发用力了。 这孩子是林诗阮的孽种,怎么可以投身到她肚子里呢,她要生的应该是圣上的龙嗣才对,长安候府覆灭是圣上下的旨意,她不过就是跋扈了一些。 那些人终究要死的啊。 那圣上呢?她的孩子要死了,圣上还应该活着吗? 她笑得越发诡异,活生生又掏出匕首准备划破。 鼓声女子声又响起:“舒贵妃,是不想要这孩子了吗?” 舒清连连点头,似癫狂般喝退所有人,整个人浑身是血站在了祭台最高处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怎么能生下林诗阮的孽种呢,自然是不能的啊,她的皇儿应是早就被这孽种害了,现在这孽种借着她的肚子想重回人世,又怎么可能。 风啸凄凄,昏阳蜿蜒,众人瞩目。 舒清那身吉服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浸汗的碎发贴在脸颊边,她笑若疯妇一步步走到最边缘,抬脚爬上祭台。 青衣少女带笑嗓音幽幽:“跳吧。” 第四十五章 坠亡 祭台高筑,大雨滂沱。 舒清站于其上,面似恶鬼,那匕首一刀一刀划在肚子上。 她竟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想起长安候府的林诗阮,那个声嘶力竭,无能为力的年轻女子。 被破腹取子的人当时是不是也很绝望,却最终无助死在淤泥里,无人敛尸。 “切了良心换野心,命该如此。” “舒府祠堂的那面鼓,舒贵妃到今日还敢说一声不知么?” “汴京明镜高堂之人自称在其位谋其政,行的是清辉星朗之事,可当年灭其长安候府满门的人是谁。” “假意八拜之交,生死相称的又是谁。” “你舒家参与其中,自是该死。” 女子嗓音似冷霜,未起波澜,可这桩桩件件的事,终于让她找到了真相。 姜月,林诗阮,长安候府。 听闻当年的安乐郡主,名唤姜藏月。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罢了,姜藏月入了宫,她舒家不过是第一个开刀的。安嫔,皇后,纪鸿羽一个都跑不掉。 君王不见,龙袍之下,一叶障目。 青衣女子敲鼓声逐渐慢了下来,她全身五脏六腑近乎碎裂,后者只道:“舒贵妃,我这人小家子气,向来是恩怨分明,你与我兄姊,满府抵一命,最合适不过。” 她轻笑间似嘲讽:“这世间庙堂高,人心疑,不闻战马嘶鸣,唯闻歌舞升平。” “朝堂之上的贱人,我自会前去讨命。” 舒清耳中响起种种大逆不道之言,然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要死了。 她的骨全部软了,在祭台之上再站不稳,头晕目眩,终究顶着烈烈寒风暴雨一头摔下了祭台。 舒清摔在祭台之下,倒在暴雨之中,浑身鲜血泥泞,腹中破裂,竟是与林诗阮的影子完全重合了。 原来是这般疼痛啊。 临死之前她恍惚望着当年母亲走出华阳宫的背影。 “那面鼓是母亲千辛万苦请来的好物件儿,可保家族兴旺,子嗣绵延......” “清儿切记,皮鼓一事不可说与任何人知晓,这有关到你腹中龙嗣和你弟弟的前途,你走的每一步都要走稳当了。” 母亲远去,又一道秀丽身影站在雨幕里。 女子温柔优雅,乌发髻白玉钗,着一身水色裙衫,只瞧着她笑,身侧似牵着一个小男孩儿:“长安候府从不曾谋反。” 舒清头骨都裂了,她再给不出任何回应,似只能听着那道身影说。 那水色裙袂又近了些,她甚至瞧清了那孩儿可爱的眉眼。 婴孩长大了。 林诗阮依旧笑道:“我夫君姜永博学宏词,踔厉风发,生于长安候府,少年进士及第,青年入仕革新,他是最好的惊鸿小将军。” 惊鸿小将军...... 眼中淌出的血逐渐让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长安侯饮马瀚海,封狼居胥。 惊鸿玉雪两位将军身之察察,意气风发。 长安侯府的两个少年将军跟着长安侯在疆场厮杀逼退胡人蛮夷,若是有谋逆之心,帝王高坐,明堂暖色早就保不住了。 舒清混沌的脑海里似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是天下方结束混乱一年,长安候府二公子姜永得圣上赐婚,后带新妇入宫觐见的那一日。 林诗阮并非高门大户的女子,甚至父亲官职都够不上入朝资格,这样的情况显然是圣上乐于见到的,但这般门不当户不对,若非是乱点鸳鸯谱就是有意羞辱。 那一年眼瞧着朝臣私下里议论纷纷,长安侯都忍了下来,索性小儿姜永与林氏女完婚后互生了情愫,也就罢了。 她那时为了得圣上宠爱,时常煲汤前往承清宫,后来也听得了那一言半语间的心惊肉跳。 屏风后青年帝王语气阴沉:“胡人多兴游牧,论骑射功夫是比汴京儿郎更强,占山卧原,却是惹得人厌烦。说来长安侯手上三十多万的大军,实在让朕辗转反侧,若是他日拥兵自重,反出汴京拿下临安四十八城,汴京又当如何。” “圣上,当断其断。”又一尖细嗓音带笑响起:“先帝庙宇督建一事......” 她端着补汤的手都跟着冰凉,这样的事情她如何听得。 到后来,圣上听到脚步声便未再多言,想来历代君王又有谁不曾有过猜忌之心。 再后来,胡人再一次进攻,本已濒死之局,本当派人不遗余力去支援长安侯,得功在千秋。 帝王却迟迟不予,遣使命诏:死守险关,再待援兵。 甚至当年有朝臣进言未果,反遭罢黜。帝王言有水患,使两路援兵绕远路前行,分明是将长安侯架于炭火,逼其至绝境。 君子死节,不该如此。 如今长安候府讨债的回来了。 姜月就是安乐郡主姜藏月。 舒清眼底逐渐失去神采,似乎腹部也跟着空空如也。夏间的雨并不冷,但她躺在祭台青石砖之上,只感觉到骨头皆尽碎裂,身侧似有什么动了两下,终是恢复了平静。 闪电冷光闪烁在重重宫阙,雨雾交织。她瞧见了舒氏庄严肃穆的祠堂,瞧见了祠堂后面让人瑟瑟发抖的冰室。 冰室里躺了一位身姿臃肿的女子,法师唱跳,女子背部的皮肤被刀子从上至下划开。 舒清瞧见舒夫人满脸激动祈祷,祈祷着家族昌盛,祈祷着子嗣绵延,更是祈祷着男丁青云直上。 待近了她听清了法师的念念有词:“美人鼓应选择清白少女,可眼下没有旁的选择,也暂时将就。” 雨珠噼里啪啦从天际落下,女子幽怨的声音隔着雨幕响起:“美人皮,玲珑骨,美人不说话。” “玉簪髻头,清幽脸颊,身上绽红花。” 她只看见冰凉刺骨的冰室里,处处坚冰纯白空幽,榻上静静沉睡的温柔女子被从脖子处用匕首划开,一刀又一刀,露出那些鲜红的血肉。她想吐却吐不出来,舒府为什么要做了这么恶心的事情呢。 突兀那温柔女子像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一个微笑。 她再不敢看了,夏夜的光越来越暗,淅淅沥沥的血如雨打落在她身,冷风呼呼钻进身体,那张脸紧紧贴在了她眼前。 温柔女声一直在唱:“易我皮,换你衣,祭献鼓女通灵兮啊。” 风雨终于在最后一刻塌了天,华阳宫灯火灭了,少女停手。 她听着祭台处的兵荒马乱,神情很淡。 长临十二年,舒贵妃薨了。 姜藏月垂眸喃喃:“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你们却妄想青云加身。” “......不过才刚开始。” 第四十六章 糕点 烟雨溶溶,灯火葳蕤,姜藏月瞧向华阳宫的位置。 少女从殿外收了伞飞快往屋里钻,用帕子擦了擦裙摆的水迹。 满初把自己粗略收拾了一通,这才道:“舒贵妃死了,纪鸿羽言死后不葬入妃陵。” 姜藏月没有意外。 满初在桌案旁坐下,猛灌了一大口水,又拿起糕点吃了两三个,这才看向那鼓。 “这鼓可是师父的了?”满初心痒痒摸了一把。 “借的,等会儿就要还回去。” 满初悠悠叹息,跟着又是一长串的叹息:“果然还是抠门。” 这鼓是四门的,四门不仅仅只有刺客,他还有江湖上各种各样的奇门好物,就是那租金确实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师父这后面不知多久才能还上。 这些年都还不清了。 祭台之下舒贵妃死相凄惨,但四月香是什么都查不出的,到最终只能归咎于其人失了神志,一朝不甚跌落祭台,母死子亡。 另舒府祠堂且再等上几日—— 姜藏月收好鼓,且淡淡问:“桂嬷嬷可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提到正事儿满初是不含糊的:“桂嬷嬷老眼昏花跌落池塘。” 姜藏月垂了眼睫:“挺好。” 满初从她面上瞧不出什么,便又细碎的说了一些事情这才出了屋,轻手轻脚带上门,屋外庭芜本想过来,被满初连拖带拽拉走了。 雨势渐浓,打在红墙碧瓦,一枚铜铃挂在檐下,泠泠作响。 许是这样的天儿,总是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 姜藏月关窗时出了神。 那还是她加入四门的第一日。 四门很冷,印象里只有满墙冰冷兵器,只有大大小小骨瘦嶙峋的孩子。 她只记得那一日为首黑色劲装高马尾的青年进门狠辣一脚踹在一个男人身上。 后者飞出去直接吐血,在地上翻滚几圈儿落在她旁边,姜藏月往墙角缩了缩又一动不动。 墨色长靴走近踩在男人胸口,肋骨都给他踩断好几根,声音嗤笑:“进了四门还给老子玩吃里扒外这一套,倒是有狗胆?” “主子,属下......” 男人想要求饶,青年雷霆出手直接拧断了他脖子。 屋子里孩子尖叫哭闹的声音乱成一片。 突兀青年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这丫头谁弄进来的?瘦不拉几的。” 有人言:“路边的非跟上来。” 姜藏月垂着头,唇抿得紧紧的。 青年蹲下,那样一张肆意的脸露出来,凝向她的目光说不上好笑还是轻蔑,犹如在看一个小把戏。 眼瞧着小东西不说话,他又起了身,随手将长刀扔在一边,笑得邪气,目光更是懒散得不行。 “行了,都带下去。”他往外走甩下话:“能活就活,不能活都去死。” 待青年离去,有人说了些什么,就将所有孩子都活生生丢进外面荒街大雨里。 正值隆冬,风声卷过,草木寸折。 滂沱大雨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啾啾坠到了脸上,直至一身衫裙湿透睁不开眼,她知道再这样会死的。 雨雾茫茫,她逼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去找寺庙,庙宇时常会有人贡些吃食,便是再难吃也是吃不死人的。 小小身影在暴雨中边走边摔。 四门里,下属低声:“公子,这些孩子年纪太小,如此这般尚不知能回来几人。” 顾崇之只挑了挑眉,身前下属再不敢多说。 顾崇之笑得极冷:“这就受不了,不若直接死在街上算了,能跟着四门回来的都是些无父无母的野东西,这点苦头都吃不了,天下间哪有事事如意的好事。” 他将伞扔给下属:“出去盯着,别死绝了。” 街道上狂风夹雨,刮得脸颊生疼,五六岁的孩子手脚湿得冰凉,又因好几日惊惧奔逃,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待找到一处堪堪遮蔽风雨的破庙之时,终于忍不住嚎啕哭出声,这是她第一次哭。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哭着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头,连着磕了十几个,边磕头边伸手去拿桌案上硬邦邦的糕点。 糕点放了有些时日了,底下垫的红纸,硬得如同石头一般,好不容易掰下来啃一些,又像沙子一样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 最后她是着急喝了几大口地上的泥水才缓过了气。 那一夜她缩在菩萨像后面哭了好久好久,硬邦邦的糕点跟着眼泪呛出来,却咬紧牙关攥住衣角没有出声。 她怕过不去这所谓的考核,也怕自己就这么死了。 次日,她被人带回了四门,原本出去的二十多个孩子,回来的只有十个。 屋中青年依旧是那一身黑色劲装,眉眼间亦是浪荡松懒模样,所有孩子都狼狈又胆怯瞧着他。 “还是不错。”青年坐姿散漫:“倒也回来了十个人。” “小东西勇气可嘉。”青年唯独抛给她一件黑色银狐绒大氅:“如今四门就是你们十个过了初试,往后的事也说不准,你年纪是最小的,若是哪天要死了,记得提前跟老子说一声,给你准备棺材。” 又一声惊雷响起,菱花窗支窗的轻杆落了地,敲醒了她。 安乐殿外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满初和庭芜似乎都到了外殿去。 “安乐殿中可有华阳宫的一等女使?”有嬷嬷在问。 华阳宫因为舒贵妃死得诡异,也破了祭祀,自昨日起封宫了。 自然宫里的太监宫婢都酌情分配到其余各个宫殿。 毕竟这事儿听来就不吉利,明是身怀双胎,却疯魔的剖腹跳台,且心腹桂嬷嬷跟着后一日也在华阳宫池子里淹死了。 人人忌讳莫深。 “听闻华阳宫那位娘娘向来厌恶了的宫婢就是丢到安乐殿的。”有宫婢压低声音在一边瞧。 “那岂非安乐殿的宫婢都是华阳宫的?” “倒也不是,没人肯留在安乐殿,好像就是前华阳宫女使姜什么来着。”有人试图回忆。 雨势渐小,姜藏月行至外殿,正打算说些什么。 “安乐殿没有华阳宫女使。” 清润嗓音自她身后响起。 姜藏月回眸。 蒙蒙细雨间,青草鸿荒,白衣乌发青年执伞而来,温润如三更月上,惊倒数枝雪。 水风清,雾侵衣,他只轻笑:“这里只有安乐殿的人。” 姜藏月眸光落在他身上。 武安质子纪晏霄,如今亦是吏部司封司里的人。 第四十七章 手腕 姜藏月没想过纪晏霄会出言。 华阳宫出了事,她多的是地方可以去,而纪晏霄不过才刚刚踏入司封司,更应明哲保身。 那管事嬷嬷想要说些什么:“殿下,可这姜女使......” 他眉头微挑:“听不明白?” 纪宴霄很少跟她讲除去正事方面的其他事情,她还不知他在宫宇中也逐渐能说得上了话,她垂眸:“殿下。” 嬷嬷到底是顾忌大皇子走了。 纪宴霄看向她。 无论是在安乐殿或是其余地方,他常着白衣,似南方水乡下的新雨,朦朦胧胧,那眉眼一如既往的旖丽。 姜藏月转身往内殿走时,还有不少宫婢借着路过往他身上瞧上一眼,总归是眉眼动人。 姜藏月道:“殿下这些时日可还适应?” 斜风细雨间,伞柄倾斜,青年身侧含笑:“当然,师父给我的已然是最好的。” “不过我却希望能更多帮上师父的忙。” 姜藏月语气平静:“殿下,奴婢暂时不需要殿下帮忙,您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其实他该学的东西已经学得很好,但唯身手之事并非一朝一夕轻易学成。 姜藏月前行:“殿下如今可是在司封司站稳了脚?大皇子又如何了?” “徒弟怎么会让师父失望。”纪宴霄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大皇子的私印如今在我手上。” 她点了点头。 纪宴霄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本就是寄人篱下质子,想要在汴京朝堂出头可谓是难于登天。 不过可能是她多虑了。 至少纪宴霄表面看起来是那种人畜无害的幕僚,温润如玉,有礼待人,又有谁会防备这样一个人。 他比她想象的更适合扎入朝堂。 两人聊着,片刻间回了内殿,纪宴霄转眸:“舒贵妃死了,此事师父可知晓?” 满初当即在不远处竖起耳朵。 院中绿枝被雨水冲刷得枝叶如新,天光摇曳的阴影里,青年这般弯起眼眸看人之时,总显得温良无害。 姜藏月只淡淡回:“奴婢也是今日才得知了消息。” “如此。”纪宴霄抬眸,眼眸闪着细碎的光,神情还是那样和煦:“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藏月行礼,拿了木盆帕子准备去擦窗户。 纪宴霄从她手中接过:“师父去忙吧,这些事交给庭芜即可。” 青年的手腕亦有些削瘦,却十分有力,白衣下可见分明清晰的腕骨。 姜藏月神色顿了顿。 纪宴霄偏头看她,长睫若撒碎金,清隽的面容上是温润笑意:“师父。” “其实你不必总这般防着我,我对你并无恶意。” 他见青衣少女眉目清冷,再未多言。 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大一会儿,将天色渐晚这才收了势。 “殿下!” 庭芜穿过外殿,同样拍去身上湿润这才进了书屋嚷嚷:“舒贵妃真的是死的好惨,这夜间华阳宫做法事,咱们宫靠得近,可别吓着姜姑娘她们。” 庭芜这些时日倒是有得忙,不是在院中拔花就是在池子里捞翻肚的鱼,总是些体力活。 就是为了买那把分六期的玉箫,他还想嚷嚷,纪宴霄静静瞧着他,任谁看了都是温和之意,偏偏他老实了。 “华阳宫那位舒贵妃,腹部孩子都摔出来了,裂了一个大口子,自个儿从那么高的祭台上跳下来了,十几个嬷嬷都拽不住。” “祭天酬神晋位贵妃,她为何会跳?”纪宴霄饶有兴趣。 说到这儿庭芜眼神亮了:“殿下,我猜她说不准是鬼上身了,不常有人说宫里的女人哪个手上没沾染过人命,可巧别牵扯到咱们安乐殿就行。” 不过姜姑娘和满初姑娘似乎都是华阳宫的女使,这事儿殿下应该是解决了。 纪宴霄嘴角擒着一抹淡淡的笑:“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宠妃,又怎么会想着赴死。” “谁说不是呢。”庭芜一拍巴掌:“属下早就猜到了华阳宫不是什么好地方,舒贵妃死后不得葬入妃陵,她从前得用的桂嬷嬷也在后一日不小心栽进荷花池子里没了,听说都泡涨了。” “这夏日本就气温高,不仅恶臭还肿得面目全非,去池子捞人的小太监臭吐了好几个,也真是让人唏嘘。” 庭芜说话间似乎想起路过时闻到那股刺鼻的味儿,忍不住想反胃:“姜姑娘她们从华阳宫回来应该是也瞧见了,估摸着是吓到了,晚些都没看着出门。” 内殿中吹起一阵风,被雨打湿的落花沾在青石板上,像是彻底凋零,纪宴霄轻敲桌案:“桂嬷嬷栽进池子有谁看见?” “倒是没人看见,估摸着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可能是眼前一黑就栽进去了,又没人看见爬不上来就这么没了。” 纪宴霄听着屋檐上的铃响未曾言。 “原是这样啊。” 他唇角扬起柔和弧度,那愉悦心情似乎是看穿了一切般的清晰,如同盛放枝头的灼妍花蕊。 “殿下,想来华阳宫的事就算蹊跷,宫内暗刑司也会彻查的。” 此事已经造成宫内人心惶惶,不可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必是要找出一个结果。 “此事自是与安乐殿无关。”他下了定论。 庭芜便知道了意思。 白日里的暑气下去了几分,停了雨,殿中一片凌乱,枝桠上的蝉鸣复响,有一道脚步声跟着就进了安乐殿:“纪宴霄!” 院中姜藏月方一抬眸,就见身着黛青蹙金腾云祥纹锦衣的纨绔青年晃悠走了进来,满身酒气,脸上挂着风流浪荡的模样。 “奴婢见过二皇子。”姜藏月静静行礼,满初也跟着行礼。 “哟?你这安乐殿中还藏着此等绝色?”二皇子瞬间来了兴趣,更是三两步就跨进了内殿。 “永乐坊的姑娘本皇子都看不上,你殿中这个不错,舍了本皇子如何?”他说着那笑越发的带着某种意味,似有些迫不及待。 这宫婢长得确实好,眉眼间带着几分清冷动人,就是勾得人心里痒痒。 他说着那只手就轻佻想要摸上她的脸。 庭芜急成了斗鸡眼就要上前,姜藏月眸子深了几分。 就在这一瞬,白衣乌发青年握住她的手腕,将之带至身后,衣袂交缠,风吹梨花落,纷扬洒下迷人眼。 鼻间的淡香让她有些晃神。 那只手一触即分,纪宴霄对上二皇子,笑得温润有礼:“二殿下,大殿下有些东西让我交给您。” “可是大哥说的事情?”二皇子被转移注意力跟着就进了主殿。 第四十八章 课业 青年被带进了主殿。 此人与大皇子交好,自是二皇子纪烨宁。姜藏月想起此事,二皇子出身是不差的,是华贵妃独子又自小溺爱偏宠,今年约莫十五,正是招摇惹祸的年纪。 今日他来找纪宴霄是为何? 满初皱眉:“这样的人入了安乐殿不找些事情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姐姐不如先避一避,免得见了厌烦。” 姜藏月瞧着主殿:“避无可避。” 庭芜提起二皇子也是一脸鄙视,顺势跟两人吐槽:“姜姑娘,这二皇子就是个浪荡子,你可远着些。” “听闻前些时日二皇子在弹子石街头强抢民女,人家不从,硬是活生生抢走了,那家的老爷子当日就气死了,棺材都还没有入土,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庭芜越说越咬牙切齿,这样的玩意儿可别带坏了他家殿下。 说话间,二皇子自主殿迈步而出,神情吊儿郎当,手里还有没吃完的核桃碎,挑眉:“你把那宫婢给本皇子,多少钱你说。” “二殿下。”他就在这里,天光勾勒出一道柔和轮廓,温柔旖丽的相貌,任谁看了都觉得挪不开眼。 “打住,若你也要跟大哥一样说些什么这不许那不许,本皇子还就不听了,这人本皇子要定了!”他不胜其烦挥了挥手,抬脚就要往姜藏月的方向走。 这人今日他就看上了,不弄回府上岂不是日夜惦念。 “二殿下。”他唇角带笑:“华贵妃在等您。” 提到母妃,二皇子当即敛了笑。 姜藏月目光落在纪宴霄身上,仅这一句话,二皇子脸色五彩斑斓却再未向她而来。 二皇子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脸上的笑却是多了几分目中无人的跋扈:“纪宴霄,大哥抬举你几分,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碟子菜,竟敢抬出母妃来压本皇子。” “本皇子要的人,便是母妃也阻止不了,你今日可想清楚了这人交是不交!” 纪宴霄珉起一抹温润的笑,混着天光一同面向他:“那么,二殿下可也要想清楚了。” “二殿下是华贵妃膝下独子,除却大殿下,二殿下亦是无路可退,东宫太子背后是皇后娘娘及沈氏丞相,二殿下以什么去博?” “纵是华贵妃能保您一时可当真又能保您一世,今日二殿下想要我安乐殿的人自可抢可夺可诬陷。但二殿下能保证大殿下不会因为您荒唐的行为与您离了心?只要您还在这汴京宫宇,便有的是人盯着您的错处。” “满目荒唐,年岁尚小并非能高枕无忧,亦或是二殿下忘了在这汴京之中,权势地位,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 二皇子的拳头捏的嘎吱响,可也知道纪宴霄说的是事实。 他心里那旖旎的心思几乎被这些话冲得一干二净,跟着酒气都清醒了许多。 姜藏月眸光微动。 纵使纪宴霄只是司封司一个不起眼的职业,但如今已经隐隐在两位皇子之间完全压制。 想来他是会捉人痛处的。 二皇子紧盯他的眼眸,在一阵沉默之后,又不在意大笑起来。 “不过是一个宫婢,不要就不要,哪儿能影响本皇子和纪殿下的兄弟情谊。” 他昨夜吃了半宿的酒,今日想必是被酒气冲昏了头才在安乐殿撒泼,若是将纪宴霄逼去了东宫,他在大哥那里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不知可否知道姑娘名讳?”二皇子瞧向她总算端正了几分:“本皇子浪荡惯了,嘴上没个把门儿,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姜藏月垂眸道:“二殿下言重,奴婢姓姜。” 二皇子这会儿靠在安乐殿的门头柱子上,头还有些疼,是以猛敲了几下,又咧嘴笑:“姜姑娘,可否送本皇子去外殿,放心,纪殿下的人......本皇子是不动的。” “行不行给个话?”喝着贴身太监奉来的茶,二皇子还是不忘说上几句。 小太监压低声音:“二殿下,娘娘催着您回宫呢。”他说着又指了指国子监的位置:“您昨日称病未曾去上课,今日都过去大半日了,娘娘已经知道了。” 提到国子监姜藏月眸子且深了几分。 纪宴霄颔首对二皇子露出真心的笑容:“听闻今日国子监将由祭酒主持查考课业,想来二殿下是有了把握。” 二皇子闻言,整张脸都青了,那叫一个难看,声音咬牙切齿:“不需要你提醒。” 纪宴霄颔首:“二殿下可还要相送?” 这话一出,二皇子目光还是不舍落在姜藏月脸上。 纪宴霄笑意温润,不紧不慢道:“安乐殿的姜姑娘许是算学更甚二殿下,若二殿下要应付祭酒的课业检查,不若,”他唇角弧度上扬:“二殿下与姜姑娘好生学上一些。” 姜藏月目光顿了顿。 纪宴霄想必是察觉到了她想要从二皇子那里取得些什么。 二皇子突然走过来了一些,目光惊奇落在眼前青衣少女身上,不可置信。 不过一介宫婢,论起算学竟能超过他?虽然他也看不懂就是了...... 想起算学和祭酒那张常年黑透的脸,他都觉得头疼。 二皇子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论起美色那当然还是算学更重要,能得了大哥的青睐,想必纪宴霄也不会无中生有。 他顿时笑得真诚了几分:“姜姑娘,当真?” 姜藏月行礼:“殿下所言甚是。” 二皇子哈哈一笑:“可别蒙本皇子,回头本皇子挨了揍,你也跑不掉。” 言下之意,都得挨揍。 他转身哼着小曲儿往外走,姜藏月跟上。经过纪宴霄时,后者轻笑。 他俯身近了几分,语气动听带了些哑意:“师父想要的,当真不肯多言么?” 那阵云山茶雾的清香又清晰了,侵略性太强也太近,姜藏月不动声色后退两步,眼眸平静:“殿下不必相问。” 他叹息,神色无奈:“二皇子的算学是最差的,这几年让祭酒头疼可不是半分,华贵妃倒是挺重视这事。”似无意这么一说,又像是在透露些什么,显然并非真的有意探寻她的事情。 姜藏月往外走去。 除却满初和庭芜一边一个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想来是看到算学的希望,二皇子眉眼也多了几分喜悦。 庭芜瞧着自家殿下那张十分危险的脸,干脆开始跟满初唠嗑儿:“姜姑娘算学当真那般厉害?” 满初哼哼两声才道:“还用你说?”她开始如数珍宝一般:“我姐姐只要拿算盘,当年整个城的掌柜都是怕了的,便是不用也能远超旁人千里之外,这是天赋,没法儿比的。” 庭芜震惊点点头。 满初得意。 “那二皇子岂非不用挨板子了。”庭芜砸吧砸吧嘴:“国子监祭酒对待课业向来是最严苛的,每每二皇子的课业都是最后一名,尤其是算学一门,那手常常是被打肿了的,华贵妃虽然心疼却也没有办法。” 满初嘟囔了一句:“学不进去硬学,可真够难受的。” “这话可不兴说。”庭芜做了个‘嘘’的手势:“课业再差那也是华贵妃独子,皇子不学不行。” “啧。”满初翻了个白眼:“那还如此跋扈无礼。” 这话庭芜没法接干脆闭嘴了。 安乐殿前,二皇子乐得见牙不见眼。 他的手前些时日被打肿了到如今才消下去,可不能再挨了。 殿外浅青的裙袂随着少女的步履而动,露出雪白的裙边,青丝系带,迎着天光的侧脸白皙无瑕,似在说着什么。 纪宴霄原本笑意盎然的神情略淡了一些。 少女抬步,二皇子并排而行。 这距离着实近了些。 第四十九章 相问 安乐殿前,二皇子贴身太监是封了这一段路,是以没人知道安乐殿前发生了什么。 “怎么这么难?”二皇子提到算学这事儿,却只剩下苦笑:“你能算出?” “这种题在国子监内速算也是需要时间的。”他只觉得脑门儿上青筋直跳,干脆伸手拽了拽她袖子:“你教我。” 姜藏月对他开口道:“二殿下,今有甲持钱五百六十,乙持钱三百五十,丙持钱一百八十,凡三人俱出关,关税百钱。欲以钱数多少衰出之,问各几何?” 二皇子跟贴身太监面面相觑,凑一边儿挤眉弄眼想结果。 姜藏月眼见他答不出,遂对他的课业也有了几分了解。 她转身之际,青年映入眼帘。 天地似突然安静下来,蝉鸣轻沸。青年缓步前行,天光明暗交错落在清隽侧脸之上,似竹烟槐雨。其人生得霞姿月韵,霜华冰清,莫不叫人为之倾醉,若微风簇浪,散作满星。 确静如温风梳柳色。 纪宴霄唇畔带笑:“二皇子课业着实困难。” 姜藏月道:“殿下比奴婢清楚。” “师父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眼睫微颤,因着俯身衣襟散开一些,倒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他今日不一定能算出。” 满初瞧着不远处两人交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过去,只隐约听见殿下开口:“舒贵妃的事,暗刑司会继续查。” 姜藏月移开视线:“恩。” 纪宴霄弯唇,又道:“国子监是个好地方,除却皇家子弟多的是贵族世家之子女。” 姜藏月垂下眼睫。 后者弯起唇笑吟吟的模样,似乎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可越是长得好看笑得温润之人,越是杀人于无形。 姜藏月看向二皇子的方向,目光不起波澜:“二皇子只是想请教算学。” 夏日燥热的风在雨后多了几分清新,湿雾细细密密凝结成珠。 他唇畔依旧弯起:“舒贵妃死了,听闻大理寺卿府上伤心得近乎昏厥。” 姜藏月抬眸:“奴婢不知。” 纪宴霄话中温润:“听闻大理寺卿多年前不知从何处请来一面佛鼓,每月初月中总会祭拜上两日。” “殿下消息灵通。”姜藏月淡淡道:“问出这些是想知道什么?” 一边的满初听着针锋相对,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能够跟师父心眼子一样多的人,还是少见。 感受到青衣少女莫名多出的几分生动情绪,他只叹息:“舒贵妃死在祭台,师父作为华阳宫从前的一等女使,总归该是有几分伤怀情绪。” 姜藏月心思微动。 话里有话。 纪宴霄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她,不是么? 当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姜藏月浅浅回应:“奴婢知晓。” 他笑:“做样子即可。” “恩。”姜藏月回答简短。 纪宴霄轻笑一声,像是知道了她现在情绪不佳。 姜藏月面色越发清冷了一些。 “姜姑娘,你看本皇子算得对不对?”二皇子兴奋打了个响指。 那种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的寂静气息瞬间喧嚣入世。 姜藏月行礼往二皇子位置而去。 纪宴霄低眉笑起来,像是繁花盛开,尽显如玉之色。 庭芜一头雾水:“殿下,你笑什么?” 纪宴霄抬眸看去,少女浅青丝带系于发间,素色丝绦垂在乌发上,一青一墨互相映衬。 他的笑温润:“这世间千人千面,有人求得身体康健,有人求得挚友重逢,有人壮志难酬,有人妻离子散,不过都是贪婪欲望。我实在想知道,她所求为何?” 庭芜沉默:“......殿下,属下听不懂。” * 另一边,姜藏月踏出殿门之时,二皇子也给出一个答案。 可惜答案是错的,还错得离谱。 分明是各求几何,可钱全算在了甲一个人的头上,还多出了三倍,大约是自己都觉得离谱,他笑得讪讪。 他现在对姜藏月是没什么想法了,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好师傅啊。他若是将师傅给吓跑了,他的课业也彻底完了。 更何况姜姑娘是安乐殿的人,纪宴霄又在为大哥做事,他又不是白痴要将人得罪了。 他腆着脸笑:“姜姑娘,你说下答案呗,说不准也差得不远不是,我应该没有那么差......” 姜藏月眸光淡淡,继而行礼,后道:“甲出五十一钱一百九分钱之四十一,乙出三十二钱一百九分钱之一十二,丙出一十六钱一百九分钱之五十六。” 这话一落,二皇子脑子里只有一堆的钱在打转,遂头疼,长吁短叹:“本皇子这个月都被打了四回了,再过上半个月圣上便也会考察功课,本皇子若是过不去......那可就全完了,你再说几道题。” 姜藏月目光清浅:“今方有栗一斗,欲为粝米,问得几何?” 二皇子神情怔住,又皱眉算:“还是算不出。” “为粝米六升,以栗求粝米,三之,五而一。” 二皇子紧紧盯着她,只问:“本皇子在短时间内也能学会?” “每日专攻,半月足够。” 二皇子当即眉开眼笑,看着眼前这张脸就更顺眼了:“当真?” 姜藏月颔首行礼。 二皇子眼珠子骨碌转。 他每日去国子监都会被司业骂得狗血喷头,偶有碰上祭酒那更是被说得抬不起头,祭酒是个老迂腐,课业在他眼中那可是重中之重,若是他的算学能在半月之后一鸣惊人,岂非也能入了祭酒的眼。 而且这姜姑娘对于算学比他可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二皇子有了思绪遂笑道:“姜姑娘,本皇子算学向来不好,你若愿意教,本皇子私下定然是称你一句师父的。” 这话为了自己,也侧面拉拢纪宴霄。 姜藏月行礼:“二殿下,奴婢自是愿意,但这宫宇中贵人甚多,奴婢有一事言。” 二皇子抬手:“说。” “奴婢恐出了安乐殿冲撞了贵人,耽搁二殿下学习。” 二皇子闻言嗤笑一声将腰侧玉佩摘下来丢给她:“就这事?你拿着本皇子的玉佩,便没人再敢说什么。” 姜藏月垂眸接过:“多谢二殿下。” 二皇子更是美滋滋,师傅有了,算学还会远吗? 这般想着他一身轻松带着贴身太监这才往华贵妃的宫殿走去。 安乐殿前恢复寂静,纪宴霄亦是去了大皇子府邸,她目光落在掌心玉佩之上。 “这是二皇子的私人玉佩,日后做事方便得多。”满初上前道。 姜藏月收起玉佩。 宫宇暗刑司就舒贵妃一事定然是要彻查的,虽查不出什么,但暗刑司的人最迟今日便会来安乐殿。 二皇子是华贵妃的独子,自也是千娇万宠,她带着此玉佩,暗刑司自是投鼠忌器。 是以纪宴霄提出算学一事她并未阻止,国子监也会是一个很好的跳板。 这条路还是走得太慢了。 她如今也不过是由华阳宫婢变为安乐殿女使,但亦是无分别。 而二皇子就是下一个接近的目标。 恰此时二皇子的贴身太监回转,对着她恭维地笑:“姜姑娘,二殿下说是先去见过贵妃娘娘,晚些开始学算学一事,姜姑娘可先准备。” 姜藏月行礼表示知晓。 午间,姜藏月于桌案上准备一些书籍,满初在帮忙,庭芜前几日将猪头花挖了又种了一排奇怪的玩意儿。 才将将放下笔,安乐殿的殿门处传来一些脚步声,为首的是高显,那尖细嗓音响起:“姜月可在?” 姜藏月收好东西,出门行礼:“奴婢见过高公公。” 来的人不少,除却宫中内宦还有几个冷脸侍卫。 殿外有不少太监宫婢缩头缩脑看着,议论纷纷。 “不知高公公所为何事?”满初蹙眉上前问了一句。 “华阳宫贵妃娘娘薨逝一事暗刑司稽查,近身伺候的全部带走!”高显目不斜视。 “姜姑娘,若是无罪,可是不要乱说什么话的。”高显往外走时不着痕迹说了一句话。 姜藏月被带走了。 第五十章 审问 风雨欲来,乌云蔽日。 “......贵妃娘娘薨逝的时候你们都在何处,在做什么,可有证人?” “想必大家都知道暗刑司是什么样的地方,进了暗刑司你们这些个贱命便是死了也无人问津,若是想保命,知道什么说什么。” 暗刑司内阴暗潮湿,牢笼比邻,刑架之上更是鲜血淋漓,瞧得人后背发凉,连番恐吓下,有那胆小宫婢捂着嘴哭泣不停。 小桃哭泣:“娘娘薨逝之时,奴婢们都在华阳宫......” “奴婢们是决计不敢乱走的。”小红也红了眼。 舒贵妃自个儿爬上祭台,龙嗣不要,名声不要,家族不要,她们又怎么能料到。没曾想如今暗刑司还要发落她们这些无辜的人。 姜藏月垂眸跟随大流:“奴婢对此事也实在不知情。” 审讯官猛甩鞭子,冷笑:“不知道?来暗刑司的人个个儿都说自个儿是清白的!” “暗刑司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开口,华阳宫一事若查不出个结果,那就全都是罪人。” “是谁怂恿舒贵妃爬上祭台,又是谁怂恿舒贵妃毁了祭天酬神,今儿有的是时间好好说清楚!” 审讯官目光让人瘆得慌,抬脚就踹了一个太监:“怎么?本官好言相劝你们不听,要做那赴死的鬼,当真是没人知道舒贵妃的事儿?” 话说得极狠,踹了人随手又用鞭子在其中一宫婢背上狠狠抽了一道,眼看着就到姜藏月面前。 高显鼻孔冷哼一声,这才慢慢悠悠道:“圣上只说是要查清华阳宫舒贵妃一事,可没说审讯官让咱家看着怎么屈打成招,倒是有些意思!” 这话一出,原本一脸阴狠的审讯官脸上挂着笑,越发的谄媚:“高公公,暗刑司向来就是这么处事儿的,您是不知道,这些个贱人嘴比那石头还硬,没点手段那是得不到消息的!” 宫婢太监哭哭啼啼跪了一地:“奴婢们不敢。” 姜藏月亦道:“奴婢不敢。” 审讯官一眼瞧着最漂亮这张脸:“你过来。” 姜藏月动了脚步上前,却也隔着一臂距离。 审讯官又道:“你是何时入宫的?” 姜藏月说:“四月前。” “你们都说没有谋害舒贵妃。”审讯官目光多了几分别样恶心光芒:“可有证据?” 姜藏月垂眸:“奴婢们都是底层不值钱的贱命,哪儿敢谋害贵妃娘娘。” “抬头本官瞧瞧。”审讯官鞭子在地上甩了甩:“耳朵聋了?” 姜藏月抬头,那张脸尤其动人。 审讯官笑了,摸了摸下巴目光兴味十足:“本官怎么觉得就是你谋害了贵妃娘娘?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杀你如草芥。” 姜藏月:“大人,奴婢没做过自说不出个所以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如今高公公也在,大人空口白牙,可也有证据证明奴婢们做了谋害舒贵妃之事?” “好个贱人!”审讯官冷笑。 姜藏月言语行为间偏生没有一丝差错:“大人,奴婢们在华阳宫内各司其职,甚至都未前去祭台,又岂能左右贵妃娘娘的想法。” “若依照大人的说法,当日未在祭台出现的妃嫔婢子便都是全部有罪的,暗刑司又如何能装得下。” 审讯官被她一句接一句怼得说不出话来,脸都气青了。 “放肆!”审讯官狞笑起身:“本官说你有罪就是有罪,一个轻贱婢子,认罪打死了又如何,本官在暗刑司身居要职,对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贱人自是不用手下留情!” “大人。”姜藏月目光依旧平静:“您这般动怒又以权谋私,岂非是让奴婢说中了什么,亦或是大人是奉了谁的命要对奴婢们屈打成招。” 高公公也皮笑肉不笑了两句:“咱家看来,如今大人在暗刑司能一手遮天了,待咱家回去禀明了圣上,暗刑司已经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暗刑司内悚然一静,火烛的光灭了。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得他后背发凉,高公公向来不管闲事,现下却为何为这婢子说话。 审讯官瞧向眼前青衣少女。 不愧从前是舒贵妃身边儿的一等女使,断然不是两句话就能污蔑其认罪的。 这宫婢本就是贱命一条,可这姓姜的却如一丛迎风伸展的青竹,坚韧清冷折不了腰,焚不了玉节。 审讯官想了想,又陪着笑看向高公公:“高公公说笑了,下官也是为圣上办事,暗刑司自然是圣上说了算,可舒贵妃之事总要审个结果不是?” 最后半句是明晃晃的暗示他也难做。 姜藏月浓睫半垂。 他还是瞧着:“姜女使,华阳宫死了一个桂嬷嬷,如今除却那小桃小红便是你在服侍舒贵妃,总归是有嫌疑,暗刑司的流程自是要走的。” 姜藏月道:“奴婢晚些要给二皇子讲算学。” 审讯官闻言一愣:“二皇子?什么算学?” 姜藏月:“讲算学。” 审讯官这时候眼神终于落在她腰间,那里系了一枚松枝云月的天青玉佩。 松枝云月,确实是二皇子身上常佩戴的那一枚,而二皇子身后是华贵妃,如今皇后偶感风寒,近日都是华贵妃协理六宫。 审讯官皱眉:“二皇子又如何会找你?” 眼瞧着就能将这贱人弄死在暗刑司,没曾想二皇子横插一脚。 高公公目光也有几分暗流涌动,且笑着提醒:“咱家可听说贵妃娘娘可最是护短了。” “高公公所言甚是。”审讯官擦了一把汗:“此事定会慎重处理。” 姜藏月行礼:“奴婢相信大人。” 审讯官一头冷汗。 姜藏月垂眸不语。 片刻间,二皇子的贴身太监拿着令牌也踏进了暗刑司。 审讯官急忙拱手:“下官见过二皇子,可是有什么指示?” 小太监挑眉:“大人说笑了,二皇子的算学师父如今被扣在暗刑司,大人说呢?” 姜藏月接话叹息道:“暗刑司有言奴婢谋害贵妃娘娘,恐是不能为二殿下教导算学。” 小太监目光不善落在审讯官身上:“如此?” 瞧着现下也知道怎么回事,暗刑司惯会无中生有屈打成招的。 小太监只提起话头笑道:“殿下国子监课业在即,华贵妃娘娘很是重视这件事,若耽误了殿下课业,怪罪下来怕是暗刑司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余下的太监宫婢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期盼着能出去。 审讯官这回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最终只能憋出一句,笑得难看:“想来是暗刑司瞧错了,姜女使自然是无罪的。” 走出暗刑司之时,姜藏月还是面向高显行礼,语气平静:“多谢高公公直言。” 高显老脸上笑出了褶子:“依咱家看,姜姑娘自是前途无量。” 第五十一章 崇之 汴京暗刑司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进了暗刑司的就没有几个可以全须全尾出去,除非是有过硬的关系。 显然姜藏月出去靠的就是高显和纪烨宁,这会儿审讯官气恼一脚踹翻了行刑架子。 他能做到这个位置,这些年离不开越贵嫔的提拔,也是个顶好的差事。可没曾想贵嫔交给他的第一件事都办不好。 平日里指挥使不在,其余人也忙,自然都由他做主。 他正想着如何再给那姓姜的宫婢安上罪名,可巧下属传话,跪地行礼:“程抚使,顾指挥使回暗刑司了。” 听到这个名字审讯官程滨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指挥使不是有要事,暂不回京吗?” 话音刚落,暗刑司进来了一个桀骜不驯,昂藏七尺的青年。 暗刑司这污秽阴暗之地仿佛也亮了几分,青年一身锦绣织金飞鱼服,提着绣春刀,身高腿长,面像俊野,着实像一匹孤傲骇人的疯狼。 程滨哪儿敢议论先前之事,慌不迭行礼:“属下见过顾指挥使,您的事情可是都忙完了?” 锦衣指挥使顾崇之是暗刑司最年轻的一位,暗刑司从未有指挥使审不出的事情,朝野内外因着惊惧也称其为顾阎王。说来暗刑司的选拔从来就极其严格,擅走擅跳更擅斗,体貌上亦是‘虎臂蜂腰螳螂腿’,这就没几人能完美达到。 可顾崇之做到了,甚至于暗刑司选拔之时以一敌百,更是接连破了朝野堆积成迷的案子数十桩。举朝震惊,且一举获了圣上青睐,于朝堂之上直接破例提升为锦衣指挥使。 此后暗刑司就成了人人提之惧怕的地方,程滨亦是怕的不行,且指挥使狠厉轻狂的性子绝非善类,程滨这才笑得跟孙子似的:“近日暗刑司接了华阳宫舒贵妃的案子,您看......” 他指了指那边儿跪成一排的太监宫婢,人都到齐了。 顾崇之心不在焉瞧了两眼:“然后?” “这些个下贱人嘴就跟石子儿似的,不用刑没一句真话。” “那你审出什么来了?”顾崇之吊儿郎当地笑。 程滨感觉脑门儿上就在冒冷汗,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暂时没有,只是属下怀疑跟安乐殿一位名叫姜月的女使有关。” “可姜女使如今又跟二皇子扯上关系。”程滨诉苦:“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指挥使不知道,今日程抚使本将那女使带了进来。”身侧一禁卫笑着为程滨说话,多少有添油加醋的意味:“只是二皇子的人又将那女使带走了。” “休要多言!”程滨假装呵斥:“那是二皇子要的人。” 顾崇之嗤笑一声,看向程滨:“什么时候暗刑司这么没用了?” 程滨一脸苦笑:“顾指挥使常年做的都是大事,不知道这些事里面的道道,说是这姜女使成了二皇子请的算学师傅,今日特意遣人来捞人,属下又怎么敢驳了二皇子的面子。更何况二皇子身后是华贵妃,这般闹下去只会将事情闹大,自然是不好处理的。” 顾崇之随手将绣春刀搁在桌案上,扯过凳子就坐下:“继续说。” 程滨顿了顿,这才道:“眼下那姜女使已经走了,可属下就是怀疑她。” 顾崇之挑眉。 “指挥使。”程滨笑说:“这不,等指挥使回来这事儿就好处理了,咱们暗刑司也不是让人随意撒野的地方。” “程抚使所言极是。”禁卫也陪着笑。 顾崇之也对他俩笑:“等老子回来?” 这意味不明的话,楞是让程滨不敢接。 顾指挥使虽是孤身一人,可暗刑司从来就没有敢闹事的,更是没人敢在指挥使面前撒谎,程滨有点子慌。 从前便是暗刑司有人接了宫里娘娘的好处,就胡乱判了案子,回头就让顾指挥使一刀给剁了,这可不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贵嫔娘娘的事...... 程滨有些冒冷汗:“指挥使回来了,咱们暗刑司自当是不惧任何人的......” “这倒是有意思。”顾崇之单手撑着下颌,随意看向程滨:“指挥使就算不回来,底下也有指挥同知撑着,再不济还有指挥佥事,怎么就程镇抚使管了?” 程滨后背发毛,咬了咬牙。 “您不清楚。”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指挥使您常常处理事就十天半月没空回暗刑司,同知亦是事务繁忙,佥事亦是东奔西忙,这点小事属下尚是能处理的。” “原是程镇抚使一家独大了?”顾崇之说。 “指挥使,华阳宫舒贵妃一事您当时尚未回归,圣上要调查自然是不能随意敷衍的,属下官职不高,只能先接下来,也得罪不起谁。”程滨开始推脱责任。 “得罪不起?”顾崇之说:“暗刑司在汴京成立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得罪不起谁的,如今同知佥事个个不见踪影,倒累得你一个镇抚使处理圣上交代下来的案件,给老子把人全部叫回来!” “指挥使,他们都在忙,这手上可都有案子呢......” 顾崇之站起了身:“你说你怀疑安乐殿的姜女使?” 程滨笑:“是,她那张嘴实在是太能说了,瞧着就不对劲——” 顾崇之一脚给他踹飞好几米,那绣春刀差那么一寸就给他脑袋削下来了,吓得程滨是一动不敢动,两条腿都在发抖,冷汗几乎沁湿了衣裳。 “仅凭着怀疑就带着暗刑司的人入殿抓人。”顾崇之抬脚踏在椅子上:“暗刑司如今由着你越俎代庖了?那我怀疑你收了和喜宫越贵嫔的贿赂,这事儿是也不是?跟老子玩藏着掖着这一套!” “指挥使!属下错了!属下不该!”程滨连忙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是属下猪油蒙了心,是属下给暗刑司抹黑了!” “给老子滚蛋!”顾崇之直接一脚踹出去:“暗刑司在汴京这么多年,我当年打马汴京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穿着开裆裤玩鸟呢!得了这么点官职就开始耍弄权术,真他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净养着些不长脑子的废物!” “指挥使!属下不敢了!”程滨已然是吐血了。 “去将姜姑娘请过来喝喝茶聊聊天。”顾崇之道:“暗刑司可不是什么黑白不分的地方,注意态度。” 程滨连连点头,一瘸一拐就往外走。 第五十二章 失火 暗刑司的客院里,熏风拂面,炉中新茶。 程滨瞧着姜藏月坐在指挥使对面喝茶,那张脸又青又紫。 早在先前贵嫔娘娘就说过姜月难对付,他还不信。后来果真如是,华阳宫人去如山倒,可这姜月偏偏就进了安乐殿,如今安乐殿质子跟大皇子交好,她又成了二皇子的算学师父。 贵嫔娘娘交代这事就真不好办了,说是要了她的命。 和喜宫这些时日虽然受圣上眷顾,可也因着是腹中龙嗣一事,可偏偏贵嫔娘娘腹中龙嗣是生不下来的,倒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这些年得了贵嫔娘娘的提拔,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今日就算不能对其下手,来日自也是能找到机会的。 顾指挥使事事都办得漂亮又如何,他总归不是时常都待在暗刑司里,他只需要挑指挥使不在的时候把事情处理就好。 若非先前高显也在暗刑司,这姜月又字字句句逼着他,又怎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程滨顶着鼻青脸肿的脸:“姜女使,先前是我误会了,实在抱歉。” “误会?” 姜藏月眉眼清寒而洁净:“原是如此,奴婢以为进了暗刑司的人,无论有罪或是无罪,都应当被程大人全部定罪处决。” 程滨只得陪着笑。 他娘的,这姜月根本就是个贱人,眼瞧着指挥使在这里,干脆疯狂给他上眼药,看他回头怎么收拾这个小贱人。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笑得更加难看了。 程滨只能道:“姜女使,之前的事确实是我多有得罪,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姜藏月眼睑微动:“奴婢受不起,也害怕。”她声线冷淡:“这宫中多的是让人死的悄无声息的法子,今日奴婢落了程大人的面子,想必明日也有可能挂尸宫道。” 程滨听着这越来越犀利的言辞,只能接着说:“姜女使说笑了。” 姜藏月剔透而冷的眸子看向他,淡色唇轻启:“奴婢并未说笑,如今奴婢身在安乐殿,却因着算学尚可能帮助二殿下一些,可若明日奴婢死在宫中,不仅帮不上忙还会祸害了旁人,尚不知程大人会不会含恨记仇。” “姜女使,暗刑司是讲究公平的地方。”程滨顿了顿苦笑:“我又怎么可能害姜女使呢,先前不过是暗刑司例行排查罢了。” 姜藏月行礼,抬眸盯着顾崇之:“顾指挥使觉得呢?” 顾崇之随意将茶盏搁在桌案上:“那就再简单不过,既然华阳宫一事跟你无关,那么若日后你在宫里出了事,就都算在程滨头上。” 后者脸色瞬间绿了。 凭什么?都算在他头上,那这贱人自己走路摔死了难不成也是他害的? 如此说来还要他保护这女人? “指挥使......” “怎么,做不到?”顾崇之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 程滨只能道:“属下自然是能做到。” “如此奴婢放心了。”姜藏月神情寡淡:“奴婢这性子容易得罪人,程大人费心了。” 程滨:“......” 妈的妈的妈的!!!这人就是仗着指挥使猪油蒙了心在这里狐假虎威。 姜藏月起身向顾崇之行礼:“多谢顾指挥使。” 她起身离去,浅青色削瘦背影孤冷如竹,又似经年不散的大雾。 程滨杵在原地,那脸子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指挥使......属下好歹也是暗刑司的人。”他哭丧着脸试图说些什么。 顾崇之打着哈欠:“然后呢?” 程滨闭嘴了:“......” * 待去二皇子那里讲了算学,姜藏月这才回了安乐殿。 暗刑司华阳宫的案子依旧在查,不过是查到桂嬷嬷头上罢了。姜藏月进了里屋,收拾了一下明日要讲学的书籍。 跟二皇子纪烨宁的关系便从算学上开始拉进,她需要有人前的挡箭牌。 满初进屋帮着她一道收拾,这才道:“师父,暗刑司的顾指挥使可好说话?我曾听闻暗刑司的指挥使绝对不是个好忽悠的主。” 姜藏月手顿了顿。 满初又道:“此人睚眦必报,手段狠辣,可要提起警惕心。” 姜藏月隔了一会儿才出声:“顾崇之是那人。” “谁?”满初突然瞪大了眼睛,嗓子有些干:“......该不会是那位?” 后者沉默,满初就知道了,随即心有余悸回了屋子。 姜藏月瞧着屋中那一面华丽又危险的圆鼓,垂下眼睫。 那是四门顶厉害的乐器。 她想了想将鼓收了起来,收进柜子里又上了锁,有些出神。 之前纪宴霄提起了大理寺卿府上的佛鼓,尚不知他在想什么。 而今顾崇之也踏入暗刑司。 瞧这情形,应是早就混入了汴京朝野。 四门在外的地位很高,她前些年接过的任务无一不是命案,现下又欠了他那么多钱,这人是个混不吝的,如今是更混乱了。 不过...... 于她皆无干系。 屋中静谧,夏夜无边,姜藏月隔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思绪,华阳宫一事该落下帷幕了。 舒清已死,桂嬷嬷殉主,那么舒府其他人么...... 她视线静静落在燃烧的灯烛之上,眸光时浓时淡。 夏夜天干,小心火烛。 * 宫墙之内,天将将泛鱼肚白,有些事儿就传开了。 说是原大理寺卿府上出事了。 满初伸出脑袋凑到庭芜跟前:“出什么事了?” 庭芜左右瞄了两眼:“失火了。” 满初:“真的假的?” 她拧眉,昨夜也没瞧着师父出门啊,这把火是谁放的? 姜藏月只静静给墙脚的丑花浇水,听着两人闲聊,说火是半夜突然烧起来的,恐怕是府上下人不小心没盖火折子。 满初挑眉:“哟?别人家都好好的,就他家出事,想也是亏心事做多了。” 庭芜也很感兴趣:“那可不是,街上三更都有更夫,却偏偏昨夜醉了酒睡过去了。” 这事儿有人去查了,可真相就是无意失火,只能算倒霉。 姜藏月眸光微顿,昨夜她并未离开安乐殿。 庭芜讲得唾沫横飞:“那更夫被查了个翻天,人家就是白日吃了亲戚的生子酒才吃醉了,也不是故意的,而且舒府的下人没盖火折子也不是故意的。” “你们可不知道,舒府的下人跟牛马没什么区别,一日十二个时辰,他们就要做足七个时辰,剩下休息的时间还时常被使唤。” “哪家好人经得起这么折腾。”庭芜拍腿叹息:“这不就是苛刻人?薪水还那么少!” “那这事儿圣上怎么说?”满初似无意间询问:“就这么算了?” 姜藏月跟着抬眸。 “那也不能算了,这是另外一件事了。”庭芜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听闻昨夜的火几乎将舒府烧的一干二净,可偏偏从大理寺卿舒彬郁书房里查出一摞贪污受贿的书信,这不就完了嘛。” 满初凑近:“圣上知道了?” 庭芜得意挑眉:“可不?这下一家子都被暗刑司抓了,今早得了令就满门抄斩了。” 话题就到这儿了。 ‘满门抄斩’四个字落到耳畔,总让人又清醒了不少。 风中带了一丝凉意。 “姜彬安,人主莫喜强臣,臣下三缄其口,臣强则死,功高则亡。周公尚畏焉,况他人?” 长安候府,主院其内,菱花窗前,高大武侯与贵气妇人拍桌争执,背影经年。 满初的呼喊唤醒她的思绪:“师父可要出宫一趟?” 姜藏月瞧着宫阙天光,语气极静:“是要去一趟。” 第五十三章 同行 舒府地段自然也不偏僻,坐落在弹子石街偏左侧位置,距离樊楼也不远,向来是热闹的。 各色小吃撑起摊子,做起买卖。 稍远处屠宰场有人担着猪羊,或者用车子推着来赶市,动辄百余头,门口小孩兜售熟骨头,也叫卖灌肺与炒肺。 摊贩为着拉客热情地笑:“姑娘,买肉不啦?好新鲜得嘞!” 姜藏月瞧着屠宰场门前以枋木及花样结缚如山棚,上挂成边猪羊,相间三二十边。 这里原是长安候府邸。 长安候府被判谋逆,身家充公,就连府邸都被推平了。 可笑汴京宫宇的奴婢并不能出宫门,眼下她还是以算学为由,替二皇子采买,拿了玉佩才出了宫门。 姜藏月眸子落在屠宰场稍远一些的那颗大树上,树荫底下挂着一个长长的秋千,有不少小孩儿在那里玩闹嬉戏。 秋千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连麻绳都断过一次用新的重新缠了一遍。 姜藏月眸光清冷,看向摊贩:“来上一斤。” “好嘞姑娘!”摊贩麻溜熟练拿起砍骨刀开始分肉,一刀下去是又快又准的一条子好肉:“咱家的肉是最新鲜的,姑娘给你三十五文一斤好吧?” “谢谢老板了。”满初付了钱接过肉询问:“老板,我们初来乍到汴京,怎么听说从前弹子石街这位置是个侯爷府邸?不是说很壮观吗?” 摊贩笑呵呵搁下刀,只说自己知道的:“侯爷不侯爷咱们这些老百姓谁知道呢?只是听说这块儿地儿当年出了什么叛国反贼,这才将屋子都推了。” “那说起来哟也是惨,我小时候远远瞧见过,那流出来的血可是十天半月都没消下去呢,不过叛国反贼么,害死那么多将士,那也是该死的!” 摊贩说着还朝一边啐了一口。 姜藏月未多言。 除了她已经没人在乎真相了,可她却不能不在乎。 还需要时间,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今她的筹码还不够。 “老板怎知,府邸之人一定就是叛国反贼?”身侧传来清润的声音,很是自然。 姜藏月一扭头就瞧见了纪宴霄,青年一身茶白弹墨水纹直?,端是光风霁月,身边跟着四条小辫儿的庭芜。 “纪公子。”由于不在宫中,姜藏月便也只是简单称呼一句。 纪宴霄扬起笑容:“姜姑娘。” 他今日才从大皇子府上离去,却远远瞧见了那一道清瘦身影,身处闹市之中,却置身世外,好似携霜沾雪的松枝一般凉。 满初这时候也顺着纪宴霄的话说:“是啊,老板怎知这侯爷就是个叛国反贼?万一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呢?” 摊贩一拍大腿:“哎哟两位姑娘,我怎么会在这种事情骗人的好伐?听说当年那胡人一战,那什么侯爷明明有援军还吃了败仗,整个城都被破了,死了好几万的百姓呢!” “也不知道当年城里是有多少枉死的人,若非那什么侯爷通敌叛国,又怎么会输了?” “再说了我都知道当年圣上是派了那么多人去的好伐!” “就是不说这个,那侯府里还听说搜出了龙袍呢,咦,这还能不砍了他们脑袋?”摊贩也越说越激动,不过瞧着眼前公子衣着不凡,也怕惹上麻烦,还是又打了个回转:“这事儿也就是听个乐,咱们也不关心。” 他笑呵呵又开始砍肉。 姜藏月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出了屠宰场的位置,纪宴霄和庭芜依旧没有离去。 夏风轻起,街边槐树簌簌作响,姜藏月略微行礼道:“殿下若有要事,不必跟着奴婢。” 他看向身前素衣乌发女子,道:“今日无事。” 姜藏月眸光静静。 “师父似乎对一些陈年旧事很是关心。”他含笑瞧着她:“不过这肉买成三十五文一斤,却是贵了。” 若他未曾记错,这地方十年前是长安候府邸,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后来才改成屠宰场镇压煞气。 满初顿了顿,先行回道:“殿下,奴婢与姐姐恰巧路过,见着这肉还算新鲜索性买上一些。” 纪宴霄颔首,瞧着姜藏月只温润道:“原是如此,这汴京甚是有趣,姜姑娘既然出来了,不妨多走走逛逛。” 他让庭芜提着肉,笑容和善,姜藏月眉目更是清冷了几分。 姜藏月道:“有劳殿下挂心。” “舒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纪宴霄温润的模样十分无害:“只是听闻祠堂却半分事情也无,可要去瞧瞧?” “去。”姜藏月眸子淡淡:“这把火倒是蹊跷。” 两人并行,满初和庭芜只能先行回去,路上庭芜还叹息幽怨:“殿下对我都没这么亲近。” 满初:“......” 弹子石长街,人声嘈杂,车水马龙。 “师父为何对舒贵妃府上的事情这般感兴趣。”纪宴霄走在她身侧。 “与奴婢并无关系。”姜藏月淡淡道:“只是殿下也了却一件烦心事。” “舒贵妃死了,大理寺卿满门抄斩,近日这个位置就空出来了。”纪宴霄还是笑:“师父认为,谁会坐上这个位置?” “如此且看殿下的安排。”姜藏月也看着他:“殿下如今也不逊色任何人,不是么?” 纪宴霄浅笑:“自是师父教导。” “殿下谦虚了。”姜藏月说道。 纪宴霄瞧着被烧得残破的舒府,上空隐有黑烟袅袅,乌鸦盘旋。 “谁坐在这个位置都无妨。”纪宴霄步履轻盈,白衣乌发,像是悲悯众生的菩萨像:“汴京这么大,总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 晚些,姜藏月回了屋,处理了琐事,便拿出带着诡异花纹的皮鼓焚于火烛间。 “师父,舒府的事情算是彻底了结了。”满初有些心疼,她瞧着师父的身影却是更加清冷削瘦了,如薄薄纸张一般,似一阵风就能刮倒。 “知道。”待手中鼓烧了个干净,她找了白瓷罐将其装好,且等有风的日子便葬了。 被禁锢这么多年,也该还了兄姊自由。 如今不过是开始罢了。 翌日,姜藏月还在做事之时,和喜宫来了人,才笑看她道:“姜姑娘,贵嫔娘娘听闻你照顾舒贵妃有孕时很是得心应手,让你每日抽一个时辰前去和喜宫帮衬帮衬。” 庭芜撅起摘花的腚瞬间收了回去,拧眉不高兴了:“我说这位嬷嬷,姜姑娘是安乐殿的女使。” 那嬷嬷一甩手帕油盐不进:“老奴也是知道,只不过贵嫔娘娘硬是要姜姑娘去和喜宫,老奴不过是奉命行事。” “奉命?”庭芜帕子一甩骂骂咧咧:“谁不知道越贵嫔和舒贵妃不和,眼下舒贵妃薨了,贵嫔该不是想着如何折磨别人吧?” “这......说笑了。”老嬷嬷先是笑着,结果被喷了一脸口水跟着脸色也板起来:“贵嫔娘娘只是借用姜姑娘一个时辰。” 庭芜更加不耐烦了,瞪眼叉腰:“要借用姜女使,可曾经过殿下同意了?” 实际他也知道,殿下如今还没办法跟宫里这些得宠的女人抗衡,纵使为大皇子办事,那也需要时间斩头露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嬷嬷只管传话离去。 庭芜更是骂骂咧咧了:“什么玩意儿!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说不准把人弄了去打残了打死了,心肝儿黑着呢。 姜藏月只片刻淡淡道:“无事。” “姜姑娘,那越贵嫔能跟舒贵妃抗衡这么多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庭芜试图苦口婆心劝她。 “不过一个时辰。”姜藏月嗓音淡淡:“她也许会死在我前面。” “......”庭芜觉得有点冷,讪笑:“姜姑娘真爱开玩笑。” 姜藏月沉默片刻。 终道:“恩。” 第五十四章 京官 柳映宫阙,云细风轻,卷荷香淡浮烟渚。 和喜宫越贵嫔好声乐,至夏时于殿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玲,系于花梢之上。 每有鸟雀翔集,则让贴身婢子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宇效仿之。 姜藏月此时正在和喜宫,应了越文君的吩咐,在红绿相间的豆子里一粒粒挑选区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越贵嫔这是在为难人。 待稍有了疲惫感,越贵嫔由人搀扶坐在一旁团花椅上,轻轻一嗤:“舒贵妃到底是福气浅薄,眼瞧着就要晋位贵妃,谁曾想就这么撒手去了,也是奇事一桩。” “如今舒家出了这档子事,这大理寺卿也被斩首示众,女眷听说在流放的路上遭遇贼寇也是没了,如此舒府满门跟着就没落了。” “你说是不是?” 越贵嫔从容自若用了些新鲜瓜果。 姜藏月行礼:“娘娘所言甚是。” 越文君落在她身上的眼眸含了一抹冷淡笑意:“舒贵妃当初仗着身怀子嗣,好不嚣张来了本宫这和喜宫撒野,圣上却言她脾性禀直,现下想来该也是看走了眼,原是一个疯子罢了。” “这舒府内搜出了不少贪赃枉法的证据,偏那大理寺卿当年还有言自己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眼瞧着可算得了真相。” 越文君会说这些话姜藏月并不意外,先前得了舒清那般陷害打脸,又怎么可能不会寻机会找回来,可没等到这个机会舒清却死在了祭台上,那么活着的华阳宫婢女便是最好的报复对象。 可越文君就甘心永远依附皇后之下么? 自是不甘心的,越文君以腹中并不存在的子嗣得了圣宠,三五不时便说了皇后之言,可巧圣上并未听进去。 姜藏月本以为越文君会再接再厉,却反倒安分了下来。大约是朝堂上沈丞相说了些什么,纪鸿羽这些日子来和喜宫也不勤。 现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好事。 殿外一个小太监点头哈腰进了内殿,忙请示越文君:“贵嫔娘娘,皇后娘娘那边有新消息了。” 姜藏月眸子微闪。 小太监一脸的小心翼翼:“皇后娘娘的兄长沈子濯沈大人从武官外职担任兵马指挥使更改调令,今日彻底调回汴京擢升了骁骑参领京官。” “骁骑参领京官?”越文君一拍桌子,护甲甚至划烂了瓜果冷笑道:“倒是谁也算不过皇后娘娘啊,一边惦记着本宫的龙嗣,一边还不忘提携兄长,成日跟乌眼鸡一样盯着本宫,谁能有她会算!” 沈子濯虽是有些才干,但那三元及第的状元旁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不过狸猫换太子。 是沈文瑶换了沈子濯当年的文章,但这并不是最大的原因。 越文君护甲在桌案上划出‘滋啦’之声刺耳,容色更是冷:“沈子濯是什么样的人谁还能看不出,一个草包若不是有个当皇后的妹妹也能爬到如今的位置,当年那家的案子在廷尉府闹出的事情也不小,那将将要被乱刀砍死眼瞧着快没气儿的人,还不是给他活生生糟蹋死了!” 皇后为了息事宁人,亲自动手逼着一个死人认了罪,这些事沈文瑶就能当做没发生过了? 姜藏月手顿了顿。 “人这一辈子都是命,各宫都嫉妒本宫如今得了圣宠,谁又知道得了利的是皇后沈文瑶,真是好笑至极!” 越贵嫔冷笑一声,现下心烦意乱瞧着她碍眼,也直接让她滚出和喜宫。 * 大皇子府上,正堂长窗内,清风徐来,竹帘翩动,素屏生辉。 桌案前端纱幔飞扬,且有几分凉意。 两人对坐。 大皇子亦谈起近来局势:“汴京官职总也就这么些,宴霄今日可听到了沈丞相府中的消息?沈丞相有一子名为沈子濯。” “听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纪宴霄神情温润:“沈大人当年可也是红极一时的状元郎,如今更是由外放兵马指挥使调回汴京,成了骁骑参领,可谓是春风得意。” “人才?”大皇子嗤笑:“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殿下何出此言?”纪宴霄笑容如春风拂面:“早就听闻,沈丞相提起这一双儿女皆是得意,一为皇后娘娘,一为朝中重臣。” 大皇子有些叹气:“如今倒也说得上是宠臣,岂非让太子的势力更加大了。” “宴霄以为如何?” 纪宴霄放下杯盏,浅笑只言:“殿下,纪某对沈大人尚不了解。” 大皇子这才道:“反正沈子濯是个草包,若非是因为十年前一事,变相解决了圣上难题,也不可能擢升这么快。” “如今断不能就这么看着太子一脉势力增大。” 纪宴霄抬手沏茶,动作优雅轻缓:“殿下想要如何?” “自然是想办法断了沈子濯的前路,他不日将会入宫觐见皇后娘娘,这入了宫兴许出点什么荒唐事呢?” “沈丞相想来还是要名声的。” “殿下远见。”纪宴霄行礼,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声音显得有些缥缈。 待大皇子离去,他也跟着走出门去。 庭芜又从旁边冒了出来:“殿下。” 纪宴霄轻笑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庭芜摸不着头脑:“谁是螳螂?”他说罢又提起另外一件事:“安乐殿中大皇子又送了一个女人过来,这女的怎么办?” 又一个杏眼桃腮的烟花女子。 庭芜觉得这些女人他看了都头疼,处理了一个又来一个。 偏偏殿下就不是那等子沉迷美色的人,只有杀人倒是快。 “你知道大皇子为何执意要往安乐殿中送人么?”纪宴霄步履轻缓,行于街道,仿若清风。 “他以为殿下爱美人?” 庭芜猜测了一下,却又瞧见自家殿下那温柔又毛骨悚然的眼神。 “女子惯会迷惑人心,他在敲打我,从前在安乐殿中的日子,如今俱皆可查。” 庭芜不知道怎么接。 “当年年幼,还不懂得那些女人为何总是喜欢动手动脚,甚以为喜。” 这话庭芜有些听不下去了。 “可恶心就是恶心,不过皮囊。” 他语调轻柔又悠扬,莞尔一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人无声无息的消失。” “是,殿下。” 第五十五章 青衣 * “姐姐,怎么安乐殿中总是有女人送进来,还个个都长得如花似玉的......” “纪烨煜在敲打纪宴霄。”姜藏月淡淡道。 “敲打还带送美人的......” 满初也是一头雾水。 眼瞧着安乐殿难得安宁了一些时日,庭芜在殿中种种花草,她在殿中修缮秋千,谁知道今日又送进来了一个美人。 樱唇凤眼,鬓发如云,着一席浅烟罗百褶裙,身姿若一枝繁花,风情万种。不用瞧都是永乐坊的妓子。 这哪里是敲打,分明是故意插刀子。 女子脸上带着妩媚的笑走到满初跟前,嗓音婉转,勾魂夺魄:“奴家秀禾见过姑娘,这细瞧着姑娘的眉眼,却是玉软花柔,难得殿下眼中只有二位。” 满初眉毛一竖,只恨不得将这满嘴污言秽语的妓子扒皮抽筋喂了她的蛊虫。 连喂哪一只虫最能折磨死人她都想好了。 满初有了动作,姜藏月不着痕迹按住她的手,只道:“担不起,外殿南边小屋,你自行住下。” 秀禾盈盈一拜:“多谢姐姐。” “......师父,”满初气不过:“怎么还让她住下了。” 安乐殿中真的是眼线成堆的驻扎,拔了一堆又一堆,如今这大皇子安排的妓子在殿中住下,只怕日后行事又多了一堆麻烦。 姜藏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开始整理主殿书房的书卷,掸了灰,将其归回原位。 满初动了动嘴。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满初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手中一件件事情接连处理完,也没跟她说话,她还是忍不住出声:“我只是觉得殿中这般多琐事实在浪费时间。” 雨滴终于从天际倾泻而下,雷声滚滚,殿外枝叶被吹得胡乱飞舞,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屋顶掀开。 屋中陷入寂静,满初心里也在懊悔,定然是做错了什么。 终于在她坐立不安之时,姜藏月平静开口:“汴京宫宇并非街头巷尾,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大皇子为何能将永乐坊的妓子送进安乐殿,你以为纪鸿羽当真不知?” “若要逞强出头,自也可以,事未成,你我血溅三尺。” “这十年隐忍,并非是为了给别人做枪做棍。” 雷雨轰鸣间,满初神色怔怔:“我知道了师父。” 姜藏月执伞穿过主殿,青衣身影逐渐消失眼前。 提到妓子秀禾,她当年十三岁出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汴京永乐坊。 顾崇之是个混不吝的,他不会管有些地方适合她去或者不去,他只要结果,只要在任务上盖上完成的章。 无论你用任何办法,明争暗抢或是不择手段。 永乐坊二层都是达官贵人,轻易叫人不敢得罪,在妓子巧笑嫣然带着人进屋厮混之时,她就在床底下等待时机,伺机而动。 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永乐坊已经是最简单的一个任务。可偏生那一次她动手的对象同样会武。 尚且年幼的姜藏月与之缠斗,却被缚于床榻之上。 她本就是长安候府千娇万宠的贵女,纵使进了四门也没听说过所谓的特殊癖好,险些被那人将身上衣衫罗裙扒光。 可最终那人是喉管破裂而亡。 动不了手脚,她还有一口尖牙,在那人俯身情动之时,她直接咬碎了他的喉咙,甚至躲避不及之下,呛了好几口腥臭的血进了腹中。 那是她杀的第二个人,满眼惊惧,满嘴是血。 可从那日起,她成了四门第一个出师刺客。在四门不需要任何感情,冷漠,狠辣,嗜血,无情无义,弃车保帅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学会伪装,可以是楚楚动人的平人女子,也可是乐坊卖笑妩媚的舞姬,她是谁取决于她要杀的人是谁。 顾崇之在四门瞧见她回来复命之后,更是冷然一笑,抬指轻率将令牌挂在她身上。 “青衣。”顾崇之把玩着一把锋利匕首,随后扔给她,笑得桀骜:“四门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可要记住了。” 有感情的人死的比谁都快。 姜藏月垂眸:“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顾崇之嗤笑。 再后来那个千娇万宠的侯门贵女死了,留下来的只剩下刺客青衣。 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屋外的电闪雷鸣晃过她眼眸,潮湿的土腥气弥漫进了屋,姜藏月收回思绪。 墙角的花过了一场大雨总是开了,争奇斗艳。姜藏月坐于桌案,展开一张洁白的宣纸,提笔落下,满初在一边磨墨,随即瞧着她写下的东西:“师父,这是兵法策略?” “是。” “为何要写这个?”满初还是问出了声,师父做事并非如她一般莽撞。 满初将又一张宣纸替她压平,又将墨磨得更加浓重均匀一些。 “可是与沈子濯与关?”满初也不算太笨,脑子一转就能思考过来。 师父的字总是很好看的,不似大家闺秀那般端庄秀气,反而遒劲有力,矫若惊龙,最后一笔落下似要透纸而出。 满初看着落下的那些字,目光越发惊讶了。 “这些东西,明日让秀禾看见。”姜藏月搁笔:“沈子濯会路过安乐殿。” “秀禾和沈子濯?”满初这会儿反而想不明白了。 先前对付舒妃是利用了四月香和惊梦鼓,是以舒妃产生了幻觉,以为有人索命,这才剖腹坠了祭台。可沈子濯是骁骑参领,是以重视的就是兵法策略了? 果真算无遗漏。 不过,就算是沈子濯需要的东西,为何让那永乐坊的妓子去接触。 “这件事我可以动手。”满初不解问:“总归那沈子濯是不如我的,不过是一刀抹了脖子的事情。” “还没想明白?”姜藏月眸微侧,对满初心平气和地说:“你若去了,摘不干净自己。” “可师父焉知那妓子就会用这个东西去跟沈子濯攀交情?” “人往高处走。”姜藏月轻描淡写:“她想要的荣华富贵首饰朱钗,自然是在有前程的骁骑参领那里更好得到,落脚安乐殿不过是没找到更好的人选。” 第五十六章 子濯 天明,细蕊叠红,片叶层青。 安乐殿中平静被打破。 庭芜不知道在殿中哪个犄角旮旯里窜来窜去,嘴里还在纳闷儿问人:“什么?有人发现了安乐殿附近有几只兔子?在哪儿呢?” “那边。”有小太监指路。 远处,小东西一身雪色,皎如霜辉,团团似云,又如白玉温软,玲珑喜人。 “真是兔子?满初姑娘瞧着好像很喜欢那只兔子?一直不撒手。”他惊奇的瞪大眼睛。 “那女人也过去了?她也喜欢,怎么也不撒手?”庭芜一脸懵然看着那边的情况。 “她们都这么喜欢兔子的吗?伸了手就不带收回来的?” “我也去看看!满初姑娘,兔子是不是很可爱?”庭芜有些怀疑跟着抬脚往那边走:“真有这么可爱......” “啊——” “疼疼疼!!!疼死了!这兔子怎么咬住人手指就不带撒手的!”庭芜嚎叫起来,疯狂甩手指,恨不得甩飞出去。 “兔子!兔子咬人!咬手指!好疼啊!” 嚷嚷完了,庭芜又咆哮:“你们怎么都不说的啊?” 姜藏月从屋中出来瞧见这一幕:“......” 事后三人棉布包着手指头也不再谈论兔子了,满初似无意又提起另外话题。 “沈大人回汴京了。” “沈大人?”秀禾跟着瞧了过来,眉眼娇艳。 “皇后娘娘长兄沈子濯沈大人。”姜藏月提及:“听闻沈大人未回京之时就已经是兵马指挥使了。这次回来直接调令成了汴京骁骑参领,可谓是前途无量。” 满初笑着接话:“那可不是,正二品大臣呢,且还听说沈大人貌若潘安风流倜傥,端是翩翩公子俊俏郎。” “俊俏?”庭芜有些嘟囔,也学着满初翻白眼:“难不成这世间女子都只看皮囊?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得有真才实学。” 满初白了他一眼:“沈大人还不够优秀出众?这些年领兵打仗可就没吃过败仗。” 几人谈论着,秀禾抿了抿唇,娇言媚语:“满初姐姐,沈大人当真是这般好?” 满初当即就笑了,凑近了些很神秘:“可不是,宫里的宫婢们可都是知道的。” 秀禾眉眼热切了几分,试探:“若是像沈大人这般的重臣,又是皇后娘娘的长兄,将来的妻子定然也是名门闺秀,岂非是奴家这等子人可以肖想的。” 满初更是笑着扫了她一眼:“秀禾姑娘是不知道吧?沈大人向来是不在乎出身的,前两年宫中不也有人被看上了带回府养着做侍妾,这辈子都吃穿不愁。” 秀禾脸上多了几分思虑,越发打听起来:“可那女子又是如何被沈大人瞧上的?总归是有过人之处?” “沈大人唯爱兵法,这宫中都是知晓的,若是你也能说写上一些,可不就有共同话题了?稍晚些沈大人会路过安乐殿呢。” 秀禾又问了一些,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庭芜瞪着眼瞧着这两个女人半晌,嘴角扯了扯,不服气反驳:“沈子濯就是个丑人!” 姜藏月垂眸提上水壶去浇花,满初也开始打扫屋子,永乐坊那女子钻进屋就没出来。 庭芜:“?” 为什么都不理他,那个沈子濯还没殿下一半好看! * 庭芜怎么都想不明白女人的想法,但姜藏月要的效果已经有了。 天色稍晚,安乐殿外殿屋中有了动静,秀禾捏着帕子,出了殿门。 安乐殿挨着华阳宫,华阳宫自从被封了宫以后,就鲜少有宫人到这边晃,但入宫的沈子濯去崇明宫,势必要经过这条路的。 秀禾眉眼娇美身姿婀娜,纤纤细手捏着帕子,借着天光似乎在宫道上寻着些什么。 她此时假装在此处寻物,稍顷定然是会碰上沈大人的。 “哎呀。”瞧着人影渐近,秀禾故意崴了脚咬唇跌倒:“好疼。” “姑娘。”身后青年动听的嗓音响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跟前。 待抬眸,青年眉目俊朗,锦衣覆身,因逆光朦胧,反倒多了几分风流不羁的滋味儿。 “多谢公子。”秀禾羞涩伸手:“奴家麻烦了。” 沈子濯目光在她跟前扫过。 “公子别误会。”秀禾面生红晕道:“奴家并非不懂规矩,只是奴家写的东西不小心落在附近,尚未找到,便是让人瞧见了不好。” 沈子濯抬手不着痕迹捏了捏她的小手,笑:“姑娘是丢了什么东西,沈某自可以帮着找。” 这女人瞧着着实风情万种,眉眼娇媚,着实让人想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幕里,举体兰惠香。 见到沈子濯是这般的风流倜傥,秀禾更是羞涩,又想起捡到的那些东西,方才道:“是奴家写的一些兵家见解,让公子见笑了。” “见解?”沈子濯挑眉。 “恩,奴家自小便敬佩威猛高大的将士,这汴京若非是有武将们撑着,何来这般安宁热闹,奴家读过的书不多,便也只能写些浅显的。” 今日晨时捡到的东西恰好派上用场,不管是谁打算讨好沈大人的,如今皆是她的了。 都说到这儿了,沈子濯自也是帮着寻的。 宫道蜿蜒曲折,加之天色渐晚,可也是寻了好一阵才在花草从中找见。 再过不久,两人巧笑嫣然在废弃宫宇里滚到了一起,是以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庭芜蹲在废弃宫宇的屋脊之上,定睛一瞧:“啧,这腚真白啊。” 底下还在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沈子濯还真不挑啊。”庭芜狐疑。 “卿卿名秀禾......”沈子濯声音有些低哑:“极是好听。” 庭芜在屋顶上翻白眼。 底下白花花一片滚在一起也没什么好看的,庭芜干脆回去复命了。 浅淡吹拂的夜风里,满初也回来了:“师父,如你所想。” 姜藏月没抬眼,只轻轻颔首应了声。 少女坐于窗畔,眉目清明,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下,弥漫着孤冷沉寂之感。 “那秀禾捡了东西,都等不到晚些就等在路上了,可见是心中早有成算。” “不过就算秀禾跟沈子濯入了府,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莫不是咱们要做在暗处那个谋的人。”满初道。 姜藏月垂下眼睫:“权势动人心。” “师父?” 姜藏月听着夏夜殿中槐树簌簌轻响,良久以后,她开口:“他得了兵法才好。” 第五十七章 妻子 日子一晃而过。 夏时无趣,因着皇后生辰,便由皇后点了梨园戏班子入宫。 戏台间,戏子敷脂粉,眉眼吊,点朱唇,头着绒球点翠,香鬓贴片。更是锦绣云肩,绣花褶子,吊鱼菜霓裳,背插靠旗,低吟浅唱。众妃嫔喝彩不绝。 身侧雪仪至主位旁低了声音:“娘娘,公子说是不入宫了。” 台下,沈文瑶正喝茶,闻言放下茶盏皱眉:“兄长近日是很忙?今日是本宫生辰,便是有一段时间未见他了。” 自上次沈子濯从宫中离去之后,这般久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倒是有小道消息说兄长府上藏匿了一位美人,也不知是否谣传。 才说着话,一旁安嫔拨着鬓角的珠花。 安嫔今年也不过十八年华,着一件翡翠烟罗绮云裙,更是衬得人如春日桃红柳绿,清新干净,颇为惹眼动人。 “皇后娘娘,沈大人今日不入宫为您贺生辰么?”安嫔笑意愈浓。 安嫔自然是安永丰唯一的女儿。 安妙栗在府上时便得家中千娇万宠,也是安永丰放在心尖儿上宠的掌上明珠,原一个小小嫔位这般对中宫说话,本就该重惩,可她背后是廷尉府。 若说旁人不知道廷尉府的厉害,她是知道的。廷尉府跟暗刑司都是汴京不可招惹的存在,这两大势力一里一外,由圣上直属管辖,权利之大堪权倾朝野。 她没办法翻脸也只能忍着。 沈文瑶笑得端庄温和:“安嫔妹妹说笑了,沈大人公务繁忙,眼下又得圣上看中,本宫生辰这点小事来不了便就来不了,万莫耽误正事。” 台上戏曲还在唱着,咿呀不绝。 “可不是,如今沈大人调令骁骑参领,皇后娘娘自也是高兴的。”越文君赶巧这时候也不阴不阳说了一句。 沈文瑶瞧着越文君,只是淡淡一笑,道:“贵嫔肚子里的龙嗣也有三月有余,可要仔细着才是。” “嫔妾谢皇后娘娘关怀。”越文君冷笑行礼。 提起这话头,一园子的莺莺燕燕也笑赞赏了起来。 温婕妤也忍不住道:“谁说沈大人不是得了圣上看中呢,大人年轻有为,又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名门闺秀能配得上。” 静妃轻笑一声,扶了扶鬓边嵌珍珠金丝祥云钗的细碎流苏,这才悠悠开口:“沈大人是真忙呢,今日皇后娘娘生辰都不见得露面。” 柔妃也紧接出言:“说来嫔妾也近日听到了一些消息,尚不知是真是假。” 这下瞧着皇后没说话,越贵嫔也继续道:“沈大人年少有为,自也是汴京女子心中倾慕之人,只不过嫔妾最近听到的却是有碍名声,说是跟永乐坊搅在一起了?” 静妃由身侧婢子剥了蜜桔浅尝,这才笑道:“大抵是空穴来风罢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皇后听了这半晌心如刀绞,手中茶盏略微有些重放在了桌案,众人连忙噤声。 沈文瑶这才淡淡一笑,静声道:“今日是本宫生辰,原是一件喜事,既然来了,梨园这出戏好好听着便是。” 众妃嫔到底称是,心中惊了不再多说。 沈文瑶缓和了口气:“不管如何说,前朝之事与咱们宫里无关,咱们要做的就是伺候好圣上,旁的没什么好说的。” 她话方才落下,安嫔倒也不惧她,反而朗声道:“皇后娘娘这般不许众人谈论,可见沈大人一事并非是空穴来风了,自古这英雄难过美人关,怕是栽在那女子手上了。” 沈文瑶上扬的嘴角彻底僵住了。 她目光落在安妙栗身上,只淡淡道:“安嫔妹妹,今日是本宫生辰。” 安嫔懒懒抬了抬眼笑:“嫔妾自是知晓,不过闲聊打趣几句,皇后娘娘不会生气了吧?” 众妃嫔面面相觑。 * 眼下沈文瑶过了生辰,紧跟而来就是五月五的端午了。 宫中每到节庆,造粉团,角黍,贮于金盘中,以小角造弓子,纤妙可爱,架箭射盘中粉团。中着得食。 这几日沈文瑶提起沈子濯就气恼,去往沈府的消息俱是已读不回。身旁婢子阿秋替她在冰鉴中放上冰凉瓜果,扶着她的手安慰:“娘娘莫要气恼,公子许是太忙。” 沈文瑶脸色难看。 沈子濯如今简直荒唐。 永乐坊是什么样的污秽之地,那妓子本是大皇子用来侮辱那不得用的质子,兄长去搅和什么。 而且现下刚升职骁骑参领,他是生怕别人不会在前朝参他几本! 沈文瑶只觉得沈家出了这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简直心累,若非她是皇后尚且能遮掩几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正要转身回内殿,忽而身后一身唤:“微臣见过皇后娘娘。”沈文瑶转过头去,却见沈子濯面上嬉笑大步上前:“文瑶,之前你生辰兄长未曾到场,是兄长的不是,兄长也给你准备了礼物,莫要生兄长的气了。” 沈文瑶冷笑:“兄长近日倒是忙得很,眼下汴京内外都传遍了。” 沈子濯今日穿得人模狗样,且着一身团花祥云锦衣,几步便跟在她身后:“你知道此事?” “如何不知?”沈文瑶冷冷嗤笑。 这骁骑参领能不能坐稳都是一件事,他倒好大摇大摆跟永乐坊妓子纠缠在一起,这些时日安嫔多少次对着她冷嘲热讽,便快忍无可忍了。 “那文瑶以为秀禾......”沈子濯还是提起。 沈文瑶直接打断他的话:“沈子濯!” 后者吓得一个激灵。 沈文瑶冷然一笑:“你别忘了你姓沈,不是那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有些事情别人做得你做不得!这骁骑参领的位置若非父亲在其中周旋出力,你怎么可能得到,旁人尚且知出了一时风头夹着尾巴做人,肚里没有半分货的东西,你是要沈氏一族都为了你遭人唾骂吗?!” 崇明宫的动静不算小,是以底下人都去外面守着不让人靠近。 “沈文瑶你别太过分!”被人指着鼻子骂,沈子濯脸色不好也来了气:“你如今当了皇后是了不起了,可我到底是你的兄长!” 沈文瑶死死盯着他,眼眸猩红。 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年姜家一事他糟蹋了姜家三小姐,若非是圣上有意处决姜家,十年前他就死了:“沈子濯,你当真以为人命很值钱?” 沈子濯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文瑶闭了闭眼:“这些年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沈子濯你呢!你怜惜永乐坊妓子,怜惜狐朋狗友,甚至如今还欲将沈府满门置于不顾!可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想娶的是何等风尘下贱之人!” “放眼汴京,唯独你从不瞻前顾后,那本宫呢?本宫坐在这个皇后的位置上,无论愿不愿意都只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为了沈家满门荣耀,谁不想自由的活着!” “本宫十年前就告诫过你,若是你撑不起沈府的门楣就趁早滚蛋,可你当初拍胸膛信誓旦旦,如今本宫却见你风流浪荡,不顾一切也要娶一个妓子。” “那爹呢?一生清正廉明的沈丞相呢?你的狂妄,你的风流里,有没有给沈府留下一条活路?” 沈子濯喉咙微动,却只有嗤笑一句:“微臣会娶秀禾为正妻。” 第五十八章 共犯 崇明宫这一日,闹了许久。 宫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沈子濯毫不犹豫的抬脚离开。 至今那永乐坊妓子是何模样,沈文瑶都未曾见过,但沈子濯这么些年却在今日跟她闹翻了,至亲之人也是至疏之人。 消息远比她知道的传播得更快,骁骑参领与永乐坊妓子的名声绑在一起,不过顷刻间汴京且有了说书之人。 几个衣着鲜亮的公子哥坐在一起喝茶打趣,终是围绕汴京这一话题:“诸位可听说了这沈家一事?” “这般热事,还有谁没听说过,也不知道那妓子是何等绝色。” 几人就这新鲜事儿说着,眼神更是亮了,说到要紧处还高谈阔论,总归这市井传言不至于落了罚。 这沈子濯敢做,还敢不让人说么? 眼瞧着快到了午时,茶楼厅中说书人至,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说书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 众宾团座。 稍顷,屏障中老朽抚尺一下,开讲:“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话说那丞相府......” 台下雅间,桌案前泡着茶水,摆着瓜子花生几碟干果,也就庭芜在外间坐着吃茶看热闹。 姜藏月与纪宴霄分坐两旁。 纪宴霄替她斟了茶,一如往常唇角带笑:“今日这戏着实精彩,沈子濯担任骁骑参领本就惹了旁人眼红,如今却大张旗鼓言要娶了永乐坊的人。好巧不巧,这人还是大皇子送到安乐殿,也不知如何却与他勾搭上了。” “自是沈府门楣更为热切。”姜藏月抿了口茶,淡淡道了一句,忽而抬眸落在纪宴霄眉眼间:“殿下也对此事感兴趣?” 纪宴霄瞧着底下的戏,唇角扬起熟悉的弧度:“我向来喜看热闹。” 姜藏月打发了小二进屋推销,才说:“殿下并不会说谎。” “到底瞒不过师父的眼。”纪宴霄温声回道:“只不过我很好奇,永乐坊之人手中兵法是从何处所得?” 姜藏月眸子淡淡。 他又自顾自温润解析:“能得了沈子濯的在意,且让他与皇后娘娘闹翻了,可见是什么不得了的见解,如此才说得通他执意要娶了永乐坊之人,是因有利可图,甚至值得与亲闹翻。” “殿下不如猜猜。”灯影溶溶,铺陈在少女青色裙袂之间。 纪宴霄指尖在桌案轻敲,眉头舒展:“与师父有关。” 外厅一片叫好热闹之声,姜藏月未言。 “师父想做什么?”纪宴霄眸子温润,笑容更加柔和了:“沈子濯得了兵法必更是得意忘形。” “人皆向权利。”姜藏月顺着他的话:“人心自然高了还想高,沈府名满汴京不好么?” “自是好的。”纪宴霄含笑:“师父想做即可。” “殿下别忘了。”姜藏月提醒:“你我合作各自成事。” 雅间外人声喧嚣,欢笑声与喝彩声飘入耳中,却衬屋中寂静。 纪宴霄一声轻叹:“未曾敢忘。” “眼下沈子濯和永乐坊搅在一起。”姜藏月眸子微动:“最迟不会超过三月,骁骑参领的位置会空出来。” “可有人选?”纪宴霄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唇畔带笑:“汴京总也就这么点地儿,大理寺的位置已经填补上了。” “并无。”姜藏月转过头:“殿下心中早有成算借大皇子之手从寒门提拔,如今大理寺卿是殿下的人。” “师父熟读兵法步步算计,知我前路,与我共犯,不是么?” 姜藏月抬眸。 雅间内檀香袅袅,微风吹拂素色纱幔,其间白衣青年含笑凝视,露出如玉面容,仅是弯唇就带着足以让人心惊的昳丽。午时已过,茶楼抚尺落下,雅间的寂静也被庭芜兴奋的嚷嚷打破。 “殿下,我可听了好些个趣事儿,这茶楼太有意思了,咱们下次还来!” * 艳阳高照,暑气逼人,闷得人心慌。自茶楼回来再次落笔策略之时,姜藏月突兀想到时年六岁,因不识字差点死于荒郊野外无人知。 姜藏月坐于屋中,手中笔顿了顿,那一滴墨突兀落下,晕染开一片浓重墨迹。 她垂下眼睫。 四门选拔向来残酷,多的是你死我活,不择手段。而她年岁最小,力气不及,又身量尚矮。每每搏杀之时,总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身是伤。 满初眼瞧着屋中安静,也未去打扰。 当时四门之间,却有一粗腰圆臂,满脸横肉之子,最是喜欢挑软柿子捏。 她身板瘦小又营养不良,自然是最好欺辱的对象,没有一个人想在四门垫底,那样的后果太残酷。 所以在她前往乱葬岗练胆之时,那凶神恶煞的小子也追了出来,身上携带凶器,只恨不能将她杀死于乱葬岗。 可她那时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了顾崇之的一句话。 想要不被挨打,就要往死里打,挨过越多的打,承受力也就越强。 屋檐下的铃飒飒作响,风顺着菱花窗进屋,热浪将脸吹得火辣辣。 姜藏月瞧着笔杆出神。 她依旧记得那小子生得高大,眉目凶残,破烂衣摆处沾着风化成褐色的血迹,一瞧便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止一个,仅仅是为了自己不垫底被丢去喂狼。 她当时是害怕的,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厉害。 然而害怕有用的话,她也不会于此时站在乱葬岗。 那小子见她不说话,当即仗着身高上前就给了她两巴掌,直接给她扇翻在地。 “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他甩了两巴掌又狰狞掏出刀子:“今日你就去死吧!” 可真挨了打,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又想着,最差不过一死,为何不试试呢? 她身子娇小,小也有小的好处,干脆就逮住此人的下三路动手,无关下流,也无关卑鄙无耻。 她只是想...... 活下来。 后来她活下来了。 她用刀子砍断了他的子孙根,又一刀一刀将他的手腕脚腕戳得稀烂,隐隐不成人形。 满身的血她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也再瞧不出什么,身上中了四刀,好在不是致命处。 到了山下,她本想进城,却迟迟写不出四门在汴京掩护的府邸位置,被守门之人当做流民拦在城外。 她缩在城墙边濒死想着,身上的血快流尽了啊,可她还没有报仇。 就在她奄奄一息时,顾崇之提着她的衣领将她带上回城的马车。 “当你是个聪明的,原也是个蠢货。” 姜藏月血腥泥污凝固皮肉,想张口却咳了一声,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顾崇之嘴上叼着狗尾巴草,屈起腿瞧她半晌:“要不要跟老子学认字?” 再如今日,必死无疑。 午间微热的风灌满整个宫巷,深红砖墙积满了一层叠一层的灰尘,蝉鸣不歇。 姜藏月听到了当年说的那一个‘好’字。 她想活下去。 她想报仇。 第五十九章 缺钱 不管如何,姜藏月做的准备是有用的。 永乐坊秀禾进了沈府的门。 眼下不过半月有余,沈丞相之子沈子濯,如今的骁骑参领为了一个妓子将其上了族谱,惹得沈丞相当即病倒,无数人谈论。待众人瞧见那妓子当真在沈府出入,这事儿便是实在的。 茶馆里因为这事儿,说书先生的厅里每日都是爆满,尚有些宾客吃茶瓜子上了火,嘴角起了燎泡也要去听上一听。 这事儿宫里的妃嫔们自也是听到风声的。 华贵妃殿中。 姜藏月行礼,这才道:“二殿下的算学进步得很快,如今十中取六皆是正确,方田栗米衰分都尚可,待圣上问起,应无差错。” 二皇子纪烨宁端着茶盏遮掩自己上翘的嘴角,又挪挪屁股靠近了一些。 自打他开始跟着姜姑娘学习算学,那进步速度都不用提的。后来有几次越贵嫔找人找到姜姑娘想要为难,他都帮忙挡回去了,最后母妃出面,显然事情就平息了。 这之后,姜藏月除去在安乐殿,多出时间便教二皇子算学,华贵妃眼瞧着她还算老实,纪烨宁算学也是真有提高,便未说什么。 姜藏月收起算学宣纸打算离开,纪烨宁忍不住说:“姜姑娘,本皇子有事找你帮忙。” 越是凑近,就越是闻得到青衣少女周遭冷淡的香,许是在安乐殿待久了,她身上也有了一种霜溪冷,月溪明的冷雾之感。 少女眸光沉静落在他身上,肌肤白皙,又似雨止雾收的清冷。 一席青衣更是衬得其若那墙头被雨打湿纤草,风若云娇,水秀山明。 不过纪烨宁当真是没有了非分之想。 不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怎么能对他干爹有什么想法。 “二殿下直言。”姜藏月淡淡道。 “姜姑娘这算学之事也不用日日学的。”纪烨宁脸上挂着笑,挤眉弄眼:“明日汴京有斗蛐蛐比赛,若是母妃问起,你就说我学过了,给我打个掩护成不成?” “二殿下。”姜藏月屈膝行礼:“在贵妃娘娘眼皮子底下说谎,奴婢恐活不到明日。” “假的。”纪烨宁连忙说:“母妃就是看着凶,实际上心肠软着呢,你是我师父,母妃还能真抹了你脖子不成?” “二殿下想要如何做?”姜藏月对上他的眼问。 纪烨宁整个人都窜过来了,一点儿都没有贵族气派,他趴在桌子上,在姜藏月跟前,好声好气:“本皇子都好些时日没有出去玩了,这汴京的斗蛐蛐比赛可不是时刻都有的。再说了母妃又没在这儿盯着,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成不成?” 姜藏月未言。 纪烨宁在一边儿哼哼唧唧。 当初他就是气纪宴霄不给他面子才那般跋扈,其实他哪儿有那么坏,如今对姜月他也是尊敬的,好的算学师父可是难找。 姜月的背景母妃也是打听过的,入宫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家族的女儿,之后就在华阳宫当洒扫宫女,后得了舒妃的赏识才调到跟前做事儿。 之后舒妃跳了祭台,华阳宫的女使太监都分配到各个宫中,她也才留在了安乐殿伺候纪宴霄。 要他说,就纪宴霄成日笑得那么难看,阴阳怪气,人还不如直接留在母妃宫中呢。 “行不行?”纪烨宁就在跟前左右晃悠:“母妃现在又没在监督本皇子,你怕什么......那实在不行你就说我生病了,功课回头补。” 姜藏月抬眸看他:“二殿下。” 华贵妃怎么可能会放纵纪烨宁,不过是在暗处观察进度罢了。 纪烨宁又求道:“师父!师父您老人家最好了!就是去看看蛐蛐儿,多大点事儿啊!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皇子就出去了!” 姜藏月只静静看着他。 眼下华贵妃放她进入宫内,不过是因为她对纪烨宁的算学有几分用处,实则对于纪烨宁将一个宫婢当做算学师父一事自还是不满的。 纪烨宁还准备喋喋不休,谁知转头一眼就瞧见了华贵妃,整个人跟炸毛的猫一样瞬间就缩回去奋笔疾书,华贵妃瞧了她一眼,语气含笑:“二殿下的算学如何了?” 姜藏月起身行礼:“奴婢见过贵妃娘娘,二殿下算学是极好的。” “如此本宫有些事想问上一问。”华贵妃将书房留给纪烨宁:“随本宫去前殿。” 姜藏月行礼跟在身后。 宫婢教授皇子算学,传出去也算不得多好听的名声,自不会让太多人知道。 铜盆里大快大快的坚冰冒出丝丝缕缕的寒凉之气,不时有化了冰的滴水之声,华贵妃慢慢地拨着指甲,出声道:“宁儿这些时日算学进步得很快,祭酒如今也算是对宁儿另眼相待,你想要什么赏赐?” 姜藏月拜伏:“奴婢多谢娘娘,只是娘娘言重,因着奴婢幼时家中做生意所以算学稍精通,但二殿下是本身极为聪慧的,并不需要费心。” 这话却是说得舒心,华贵妃一笑。 再问了几句算学上的事情,华贵妃唇畔欲笑未笑对姜藏月道:“你可知安嫔之子纪烨尧?” “娘娘说的可是三皇子?” 华贵妃还是那样好说话的神情,只是让婢子给了她一个荷包,轻轻一颠,可是装了不少金叶子。 这打赏有些重。 她故作犹疑:“娘娘这是......” “三皇子的算学与本宫宁儿相比,自也是相去不远。”华贵妃淡淡一嗤,唇角露出三分不屑之意:“想来不日她也会找到你头上。” 姜藏月收好金叶子行礼:“还请娘娘指示。” 华贵妃勾唇:“这国子监的算学之比也就在这些时日了,安嫔不过是一个嫔位,三皇子算学自然也比不上宁儿,只可惜她背后是廷尉府。” “娘娘的意思是......” “只是宁儿比三皇子多学了这么些时日,总会得更多,姜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姜藏月闻声抬眸,只见华贵妃用着碟中瓜果,盈盈向她笑语。 姜藏月忙道:“奴婢明白。” 华贵妃细细打量着她,最后将目光落在她那张干净动人的小脸上:“倒是个聪明伶俐的,本宫知道你留在安乐殿也是为了那质子。” 姜藏月顿了顿。 她垂下眼睫,等着华贵妃开口。 大约是因为纪烨宁跟华贵妃说了她的算学之术是由纪晏霄举荐,而华阳宫分配宫婢至各宫时,又是纪晏霄开口将她留在安乐殿。 如此误会就形成了,宫中皆道华贵妃是个喜欢看热闹做媒的,如今瞧来实在是未有虚言。 做媒...... 姜藏月总觉得事情多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她垂下的眸子微动,眼中的清冷与冰雪并无二致:“回贵妃娘娘,奴婢从未敢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卑贱之躯。” 华贵妃眼中的趣味更浓了。 从未敢有过这样的想法,那其实还是有的。 华贵妃嘴角蕴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悠然望着殿外:“既是两情相悦,便没有什么敢与不敢的,喜欢说成不喜欢那才是矫情。不过眼下你的身份确实够不上,来日寻着合适机会本宫定为你向圣上进言。” 那纪晏霄多半是有好感才会留下人,这书中不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眼下纪晏霄进了吏部,将来自然也会往上走,说不准就是宁儿的助力,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华贵妃目光也算是多了几分亲切之意:“姜姑娘,宁儿性子向来跳脱,本宫也知道他的名声有人借着这一点一盆盆往上泼脏水,他是个没心眼子的,你教他之时可点拨一二。” 姜藏月同样挂着笑,屈膝行礼:“娘娘言重,奴婢定会好好与二殿下讲授算学之术。” “如此甚好,本宫听闻质子已担任吏部主事,你好好在他身边,将来未愁没有一席之地。” “奴婢谢娘娘吉言。” * “殿下,你让我铸剑就这玩意儿?不得被姜姑娘笑死。” 庭芜幽怨的声音在安乐主殿响起,连带着一声声的哀嚎。 盛夏的午后,日光树影疏疏落落交错浮动,铺满一地光辉。 柳影中,槐阴下,靠着一把寒铁长剑。 纪晏霄立于其侧,眉眼含笑,正饶有兴趣瞧着眼前之物。 庭芜受不了了,嚷嚷道:“殿下,剑这么长,你不如提着我甩,我还会咬人呢。” 纪晏霄挑眉。 庭芜是武安国留给他的人,便也是他的部下,擅锻器,擅轻功及侦查,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多,甚吵。 逐光剑是他交给庭芜去锻造的,武安的很多武器图纸都被纪氏毁了,这还是他拼拼凑凑好些时日找回来的东西,自也是有用的。 锻造麻烦,光是找合适的材料都去了一月有余,如今才初见成效,纪晏霄目光落在剑身上。 日光晃然,落在他眼眸中若春日里还未融化的暖雪。纪晏霄随手提起逐光,轻轻一划。 只一瞬,殿中石桌无声无息裂成两方,切面锋锐齐整,若是落在人脑袋上,怕也只有一个呼吸的功夫。 他眉眼含笑。 逐光剑成。 庭芜惊奇上前摸摸石桌的切面:“还是不错嘛,逐光剑名副其实我也不差啊,殿下,虽然我比逐光剑沉,但它没我剑。” 纪晏霄松开眉头,低眉轻笑:“你能铸造多少把?” “殿下,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点心糖糕。”庭芜啧啧出声:“就光打造这一把逐光剑前前后后废了快一月的时间。” 才说罢,又自顾自叹气:“殿下,你可别说要打很多把,是真不好弄,很难。” 纪晏霄不急不缓插剑回鞘,唇角笑意不减:“不好锻造?我要一千把,找人去做。” “什么!”庭芜倒吸一口凉气:“一千把?殿下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工匠还不被纪鸿羽手下的爪牙发现?” 约莫是看出他在想什么,纪晏霄微微叹口气,状似苦恼:“所以,时间就不赶了,若是被纪鸿羽的爪牙发现,你要么收拾残局,要么,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庭芜想哭了。 纪晏霄温柔回应:“走人。” 庭芜瞪大眼睛,手都在哆嗦,嗷嗷叫:“殿下,庭芜跟着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随后,纪晏霄又去看逐光剑了。 “殿下,我觉得还有一件事。” 纪晏霄勾着唇角:“说。” “那姜姑娘呢?”庭芜嘴里说得火热:“姜姑娘是安乐殿的一等女使,那她现在例银比我高也就算了,她还能去给二殿下讲算学开小差去挣外快。殿下怎么又不说她!” 纪晏霄指尖微顿,随后轻笑:“继续。” “我那把流云玉箫还得分六期才买得起。”庭芜哀嚎:“殿下不是说士别三日当轮刮眼眶,是不是也能给我涨涨俸银?不说多了,跟姜姑娘持平就行了,再有三期玉箫就能买回来了。” 他还在碎碎念,左右是围着俸银这个话题:“殿下,我以后出门一定不吃人家祖坟跟前的祭品了,我也不在街上黄昏专门买打折菜给你吃了,我真的再也不在你午睡的时候练习音律了。” “殿下!” “殿下!我想要涨俸银!” “殿下——俸银——俸银啊——”庭芜眨着星星眼祈求。 纪晏霄放下手中书卷,瞧着眼前喋喋不休之人,他漂亮的眉微扬:“这么想要俸禄?” 庭芜眼底都放光了搓搓手:“殿下想要,您要给我涨了吗?不要多了,多涨五两银子就好。” 半晌,纪晏霄噙着笑:“若是姜姑娘肯松口,你可与她商议。” 什么? 找姜姑娘要银子,那岂非不是明晃晃跟姜姑娘说他在背后说她坏话,庭芜顿时整个人跟泄气的皮球一样:“殿下,姜姑娘虽然性子清冷,但好像比我还抠门。” “就她身上那件宫装都穿了几个月了,都没见到她去内务府领一件新的,就两件反反复复穿,都毛边儿了。” 他就从没见过那么抠门的姑娘,就好似一分钱都要掰开成两半花。 约莫是缺钱得很。 纪晏霄唇角笑意平了些。 第六十章 夜探(求上架首订!!) 姜藏月给纪烨宁讲完算学,这一日已然近黄昏了。 暑气下去几分,平添几分凉意,华贵妃还是让阿秋送她回安乐殿的。 与阿秋同行的还有纪烨宁,他干脆借着这个借口也出来喘口气儿,算学算得脑子疼。 纪烨宁这张嘴大约是跟庭芜不相上下,一路都在碎碎念,临近安乐殿才听见他的声音。 姜藏月抬眸,纪烨宁颇为惊讶:“纪晏霄在等你?” 她往前看去。 几竿修竹,数叶芭蕉。长阶侧边依稀存留的青苔,正趴在墙角处一呼一吸,却显几分光景无边。 花艳灼,叶影绰,蹁跹婆娑间,有人含笑抬眼。 五月的风穿过宫阙,透过殿门微微吹拂青年雪色衣袂,那双看来的眼有揉碎的光,若芙蓉玉暖,温润动人。 雪衣清隽,山水绵绝,可不就是如今的吏部主事纪晏霄。 姜藏月垂了眼睫。 先前华贵妃的胡言乱语,但愿未曾传到他耳中,这说起来实在有些不自在。 纪烨宁上前跟纪晏霄唠了几句,姜藏月也行礼,冲着纪烨宁道:“二殿下,奴婢明日有些私事,就暂不去一日,贵妃娘娘是知晓的。” 纪烨宁眼前一亮:“不着急,师父忙自己的私事即可。”想着能去看蛐蛐儿比赛他乐得自在。 知会了纪烨宁,姜藏月也就没多说,转身回了安乐殿。 方进了安乐殿,庭芜用最快的速度窜到她跟前,笑嘻嘻:“姜姑娘。” 姜藏月抬眼:“殿下,庭芜。” “姜姑娘。”庭芜笑得热情:“殿下说今夜要去探一探廷尉府查一些事情,你跟着我后面,殿下轻功不好抱不动你。” 纪晏霄唇畔带笑看着纪烨宁远去的身影。 “姜姑娘如今跟二皇子很是熟悉。”他脸上依旧是看不出真假的笑。 姜藏月不动声色:“殿下自是清楚。” 纪宴霄浅浅颔首,人就在她身前,夕阳为他描了金边:“二皇子到了姜姑娘面前想来也有所收敛。” 姜藏月顿了顿。 他说话之时依旧含笑,只不过这份笑里又多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姜藏月于树荫下站定,垂眸回答:“奴婢能接触二殿下,自也是殿下举荐,明知道的事情为何要问?” 这话说了又好像没说。 纪宴霄意味不明看着她。 片刻后,他开口:“廷尉府近日多有不同。”说话间神色惬意,眼尾眉梢都透露着等她来问的气息。 姜藏月抬眸:“殿下因何要去廷尉府?” “有蹊跷。” “蹊跷?” 他侧过来笑对她:“姜姑娘兴许没注意,近日安嫔宫中多了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不属于安嫔的东西? 会是什么? 姜藏月眼睫微动。 近日她是忙着二皇子的事情,有些疏忽安嫔的动作了。 庭芜插嘴:“就是,也不知殿下怎么想的,轻功那么差带着姜姑娘多危险,还得我来才行。” 满初目光狐疑落在庭芜身上,他来,他还想抱师父? 姜藏月转身往屋里走:“我知道了,殿下到时通知即可。” 方至子时,夜黑风高。 安乐殿得了纪宴霄的吩咐,不允旁人进入主殿。 殿中大门已经关闭,满初就守在门边也没有去休息。 腾挪间,庭芜远远瞧着那二人,尤其是夜色里那雪衣青年,雪衣拂动,郎艳独绝,瞧着便是那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谪仙,怀中似揽着青衣少女,将这三尺雪也拉入尘世。 分明是在笑,却也像笑里藏刀。 危险迷人却也让人神魂颠倒。 庭芜凑近了一点,又试图劝解纪宴霄:“殿下,不若我来带姜姑娘吧?” 就殿下这轻功,回头再给姜姑娘摔下去。 到时候消息没打探到,自己倒负伤回府。 纪宴霄唇畔含笑:“你来?” 姜藏月启唇:“不必。” 庭芜同时被两人拒绝,有点受伤。 纪宴霄眉眼柔和看着姜藏月,也不知在想什么。 姜藏月平静道:“殿下轻功尚未差到如此地步。” “那姜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庭芜有些话又开始往外蹦:“殿下说跟神秘人学了功夫,可前些时日我还看见殿下从半空中摔下来,树枝都踩断了。” “你别看殿下平日里喜欢笑,那分明就是笑里藏刀。” 庭芜叹气:“认识殿下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吃多少回亏了。” 他还待说什么,可已经到了廷尉府内院,夜色下的廷尉府无端多了不少杀机。 庭芜也认真起来,一边带路一边打着手势。 “什么人!”突然一道黑影从附近飞快闪过,紧接着内院各处传来喧嚣之声。 姜藏月眸子看过去,青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搂住她的腰藏于树干及墙壁之间的阴影里。 紧跟着纪宴霄蕴起笑容,比五月的日头还要温润几分:“别动。” 他略微侧过头,因着身高,薄唇擦过她的额前,发出低沉动听的声音,似乎在避免被发现。 “师父。”他眉眼间说不出的昳丽:“看来有人在今夜捷足先登了。” 姜藏月在一瞬身子有些僵直,这个人的气息几乎将她完全包裹起来:“纪宴霄。” 她第一次冷冷直呼其名:“让开。” 浓重的夜色里火把摇晃,声音嘈杂,外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树枝也被风吹得呼啸作响。 纪宴霄轻笑一声:“师父不要发出声响,我功夫修习不到家容易被发现。” 姜藏月指尖拿匕首的动作微顿。 着实有些冒犯。 此刻的位置太狭窄,即使两人尽量拉开距离,清浅且灼热的呼吸已然就在耳侧。 伴随着呼吸声,脚步声也逐渐接近这一方。 就像是有人慌不择路逃到了这里。 姜藏月微微侧过头,因为在暗处,便也只能借着朦胧洒下的月光,皱眉看向那个奔逃的身影:“是今夜闯进廷尉府的人。” “功夫不差。” 纪宴霄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自是不差。” 他眸子看向她:“说来这个人的身手看上去像是羽林军中出来的。” “羽林军?”姜藏月眸子微动,有些不清楚细节。 他笑:“羽林军如今就是骁骑参领沈子濯统领,而这个人深夜入廷尉府,你猜沈子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远处那颗树,庭芜蹲在树杈子上看向他们紧张得要命。 姜藏月道:“如此。” 她眼眸淡淡:“来日抓了人就知道了。” 待过了几个呼吸,搜寻的人远去,几人一前一后出了廷尉府。 纪宴霄弯起嘴角话锋一转:“师父知不知道汴京有一则关于长安侯的传闻。” 姜藏月眸子里一片沉沉的黑:“我来汴京不久,自是不知道汴京的传闻,况且汴京传闻与我亦无关系。” 庭芜莫名其妙跟在后面,又看看自家殿下拧眉。 为何姜姑娘能跟殿下同行,而他每次做事都被打发到一边,难不成...... 是在跟姜姑娘谈论俸银之事? “殿下,眼下既然没什么事情,您和姜姑娘慢慢走,殿中还有事务要处理。” 庭芜觉得自己想明白了,眉飞色舞找借口先回去了。 夜风微凉,吹得街道两侧枝叶簌簌作响,扬起永乐坊门头五颜六色的彩纱,反倒多了几分旖旎。 大街小巷也重新变得安静,喧哗声和脚步声也不再响起,仿佛黑暗中的人都已蛰伏起来。 路过弹子石街又见了屠宰场的位置,那日的秋千在今日断成了两截,尚未有人修整。 寂静的长街尽头,屠宰场位置破败的残垣屋脊若暴露在夜色里的骨架,老屋,灰墙,活人气息都死光了,却好像能吞噬她。 每一间破败的屋子都似一个黑洞,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尸骨还荒草。 前行的速度足以让她看向每个位置,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像是看上一眼再也走不出去。 那些断壁残垣,仅仅是破败,老朽,腐化,就让她感到无限绝望。 青年前行似要踏足。 青衣少女目光冷了几分。 他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那抹清冷的视线,只是轻笑一声:“师父不想过去看看吗?” 姜藏月目光里情绪越发浅淡了一些,神情薄凉:“不知殿下是想要看什么?” “听过一些传闻。”他露在月光中的容颜更显几分温润,神情像是垂怜众生的佛子。 “传闻不可尽信,殿下也相信一些无稽之谈。”她言简意赅。 前方传来纪宴霄温柔的声音,听起来比孩童还要友善:“十年前这里是长安侯府邸。” 这事虽然寻常百姓皆知,可再深一些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唯独姜月。 姜藏月嗓音没什么变化:“殿下便是要与我说这些?那日出行想必摊贩已经告诉殿下了。” “如长安侯那般的武侯是因谋逆而死。” 她言语薄凉,但提起‘谋逆’两个字,仍旧有潜藏在深处的杀机。 纪宴霄低眉轻笑。 片刻间,他才道:“师父也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吗?若是长安侯谋逆,明堂高坐的那位岂非脑袋都被胡人拧了下来,不过是人云亦云。” 他的乌发在夜风里缱绻扬起,这些话听上去似发自真心。 最后再看了一眼破败府邸,他收回视线:“师父总有几分关心十年前的旧案,恍惚让我以为师父就是当年的安乐郡主。” 这一句话落,姜藏月周身气息更是肃冷了几分。 她对上他含笑的视线。 此人生得昳丽迫人。 长身玉立,谦和温润。许是在汴京宫宇学会了滴水不漏的伪装,纵在黑夜里,也遮掩不住那笑意下的危险妖冶。 尤其是那一双眼,似朝霞孤映,又似夜中幽昙,与人相交口未言而先笑,可再进一步,就只剩死无葬身地。 其人温柔又危险。 姜藏月眉眼清绝,月色朦胧模糊,叫人看不真切,只是骨子里的冷寂轻易能感觉到。 “殿下,长安候府满门在十年前就死绝了。”她启唇。 纪宴霄颔首:“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语调轻浅,像是轻柔的微风,不带一点锋芒:“不提也罢,今夜那羽林军想来是跟旧案有关。” 姜藏月目光寸寸凉下去。 她并未追上前去。 “殿下之前也说过,羽林军是由沈子濯统领,他的人怎会与谋逆党有关系。” “殿下为何,”她与他目光对上:“......也对长安候府之事好奇?” 纪宴霄叹息。 每一次提到这件事时,就能感觉到姜月并不稳定的情绪,她会转移话题,随后将事情往另外一个方向拉扯。 大抵是不想让他发现什么,或者自己一个人解决。 真奇怪,让他帮她不好么,一定要自己走这条坎坷难行路。 两人之间的气氛仿若凝结的冰,一分一秒间更是冰凉沁骨。 姜藏月终垂下眸子,再不看身后荒凉建筑,一步步往皇城宫宇方向而去,并未等他。 “殿下,如今距离天明也不剩几个时辰,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纪宴霄看向青衣少女越发单薄的背影,黑夜似乎更黑了。 她眼里的沉静,静得有些不真切,这样的不真切,似乎正在向深渊坠落,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她可以对着任何人称奴婢,对着所有羞辱她的人情绪平静,比他更甚。 那身影太单薄了,他语调上扬:“十年前长安侯府满门被灭,武安国破,我也该死。但活着是真不容易,我惜命师父也应当惜命不是么?一个人的命太轻了,实在不够那么多人瓜分。” 他说罢,又发出低笑:“数十万条人命就葬在武安城墙了。” 那么多人都砸在尸坑里,面目狰狞,再分不出谁是谁。 姜藏月:“那殿下更不应理会杂事,如今殿下在吏部已经到了主事的位置,自是要步步为营。” “殿下若是不清楚,奴婢可以提醒你。” 她看向他,纪晏霄分明在笑,可那笑在夜色中却转成浓黑漩涡,偏表面看起来和善温柔。 “自然要提醒。”纪晏霄对着姜藏月眼睫略弯:“就靠着师父指教了,哪舍得不听师父所言?” 姜藏月眸子很淡:“沈子濯是东宫的人,他必定是帮着太子的,两月后乾元山狩猎,若要出头,殿下早做准备的好。” “好。”他挂着笑。 话落,他看着少女身影消失在长街之上,月光横斜,清冷的光芒映在他脚下,铺到姜月清冷背影逐渐消失的阴影里。 待回了主殿,纪晏霄方一推开门就对上庭芜的眼。 后者精神亢奋:“殿下,您跟姜姑娘可是在长街之上秉烛夜游?” 姜姑娘那么柔弱娇美的女子,殿下可不得以礼相待。 “姜姑娘可是喜欢殿下?”庭芜又问。 纪晏霄长叹一声,将外袍脱下挂在一旁。 山水纹的外袍下,是素白的中衣,同色腰封勾勒着腰身,一如他这个人。 “喜欢?” “对,难道不喜欢吗?”庭芜摸不着头脑。 他面容隐在阴影中,略带几分不明意味浅笑。 “她想杀了我。” 第六十一章 入局 “师父,虽沈子濯行事荒唐纨绔,但因着策略之故,纪鸿羽依然器重,现下汴京羽林军都听从他的调遣。” 安乐殿内,姜藏月屋中点着灯烛,满初拿出一张城防图:“这是汴京城防图,四方城门都有羽林军把守,我已将换防时辰都记下了,另外我打听过,舒府的人一个不剩了。” 姜藏月目光落下:“嗯。”顿了一下,才道:“知道了。” 眼下大理寺卿彻底换上纪晏霄的人,他也做到了吏部主事,想必也安插了不少人手过去,如今有了耳目在安乐殿中也算不得眼瞎耳聋,做事到底要方便几分。 至于原大理寺卿舒彬郁如今早已销声匿迹,谁会专门去记一个贪赃枉法的贪官。 纪晏霄那日虽陪同她去了舒府,可那面鼓她是之后独自去拿的,应是没有发现。 舒家一事就此尘埃落定。 满初说罢也在对面坐下来,瞧着青衣女子淡薄的眉眼,又将城防图转了个方向离她更近些,方才低声:“师父,今夜廷尉府可是有什么收获?” 收获? 闻言姜藏月有些出神,指尖压在图纸上缓缓摩挲。 羽林军归沈子濯统帅,那么今夜探廷尉府的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廷尉府藏着太多秘密了。 譬如长安候府剩下的所有人,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她与纪晏霄合作,却也并非相信他,有些事只能她亲自做才放心。 满初不仅带回了城防图,还带回了这些年沈子濯做过的事情调查。最突出的一件是长临十年,沈子濯胜任兵马指挥使,于十八岁出战临安边城,正值天寒地冻,满地结冰,三军被围,困于芦苇荡中不得进出。 同样圣上的援军还未到,眼瞧着数千将士即将山穷水尽,但沈子濯想出了法子,就地取材以芦苇编织草鞋,在冰面上如履平地,这才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也因为这一战,沈子濯年少扬名了。 可一个纨绔子弟又如何会编织草鞋指挥作战,便只有当年长安侯编纂的私人书录才有记录。 而他也是在长安侯死后才异军突起。 姜藏月伸出手,盖住了城防图:“羽林卫有人中了四门的追踪香,你近日留意。” 眼下要紧的自然是安嫔安妙栗。 这些时日,她出入华贵妃宫中教授二皇子算学一事,想来已经是人尽皆知,该知道的人也应是知道了。 永芳殿安嫔。 安嫔敢对上皇后,想来是将华贵妃也不放在眼中。 一个嚣张跋扈又借着家世打压宫中妃嫔的自私女人,一旦觉得对三皇子有好处,不可能纹丝不动。 姜藏月目光顿了半晌,记住城防图后将图纸烧掉了。 火舌舔舐着,图纸化为灰烬。 国子监算学正在筹划,宫宇中几个皇子的比试同样提上日程。 眼下因着华贵妃的误会,她又身在安乐殿,到底没几个人来找她麻烦了。 姜藏月瞧着夜空中不知何时阴云密布,似一场暴雨即将到来,夏夜的雨总是多的,多到可以埋葬尸体和阴暗,多到鲜血染红宫阙。 总是让人有着几分期待和疯狂。 “师父?” 天空中暴雨如注,惊雷炸响。 姜藏月只轻缓出声:“国子监的算学快开始了。” * 姜藏月本在想,安嫔至少会掩饰一瞬心底的贪婪,可没曾想不过一日她便找到了华贵妃。 此刻安嫔就在华贵妃宫中。 殿中灯火通明,有一美人坐在下首团花软椅上,美人乌云叠鬓,杏眼桃腮,似海棠醉日,可不就是永芳殿主位安嫔安妙栗。 婢子在一旁奉茶,含笑行礼道:“奴婢见过安嫔娘娘,主子尚未梳洗,还请娘娘稍等片刻。” 安嫔随意摆摆手。 华贵妃到底跟圣上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不是她三言两语能挑拨,罢了,也就给她一些面子。 安嫔在殿中又坐了一会儿,用了些茶,雍容贵气的女子自内殿而出。 女子着一席妃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金似衣裳玉似身,眼如秋水鬓如云,绰约多姿,可谓惊鸿艳影。她走到主位坐下,含了一缕雍容的笑意,这才道:“安嫔妹妹今日怎生有空到本宫宫中来?” 来人自然是二皇子生母华贵妃。 安嫔瞧着她这身打扮。 华贵妃到底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如今四十余岁反而多了几缕年轻宫嫔没有的丰满风韵。 她自知自己比不得这些个年轻宫嫔,便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二皇子纪烨宁身上,盼着二皇子能一鸣惊人。 安嫔拨弄自己手上金镶翡翠软明珠手镯,笑吟吟道:“本该是早些来拜访贵妃娘娘,却是三皇子近日挨了圣上的罚抄写兵书,这才迟迟未来,贵妃娘娘勿怪。” 华贵妃脸上勾勒出和缓的笑容:“圣上看中三皇子殿下自也是好事,安嫔妹妹可别放松了功课,既是来了,本宫宫中的点心却是不常见,妹妹可尝一尝。” 说罢让阿秋上了些瓜果点心。 安嫔心中嗤笑。 华贵妃哪里会真心实意盼着她的三皇子好,恐怕心里是巴不得将东宫那位也拉下来给自己儿子腾位置,若非是听闻纪烨宁算学进步极快,她才懒得来。 靠着昔年情谊得了个贵妃之位,又如何比得她父亲权倾朝野。 华贵妃除却给皇后请安,平日里与她们是不常走动的,想来也是知道自己人老珠黄,去了也是平添笑话...... 于是华贵妃在她面前,在她眼里就该听她好好说话。 情谊值几分怀念? 安嫔含着一缕闲适的笑意,好整以暇瞧着那些点心,她慵懒启唇:“有劳贵妃娘娘招待,只是妹妹宫中每日圣上送来的好东西不少,现下也吃不下,若是娘娘喜欢吃点心,妹妹回头让人送些来。” 华贵妃温言道:“倒是本宫忘了,安嫔妹妹是不缺这些的。” “不知今日安嫔妹妹来本宫这儿,是有什么事?” 安嫔有些忧愁模样:“便是无事,近来圣上老是来永芳殿,嫔妾劝圣上雨露均沾,可圣上就是没听进去,整日黏着嫔妾。” 虽是忧愁,却话里行间都带了炫耀之意。 眼下廷尉府几乎管控半个汴京,圣上言忠臣得用,朝堂之幸,安大人这些年来可不春风得意。 华贵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这宫中谁不知道安嫔得宠完全是因为她父亲,是因为廷尉府,更是因为朝堂不得不依靠廷尉府和暗刑司。两方牵制,才隐隐有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纪鸿羽当初逼死忠臣,如今皇朝成了筛子,那也是他应得的。她认识的纪鸿羽早就不是最初的纪鸿羽了,权利熏心,再不辨黑白。 安嫔吁了口气,叹息道:“圣上对嫔妾这般,实在让嫔妾觉得愧对宫中的姐妹,若是什么好东西都送到嫔妾宫中,那旁人还能得了个什么?太后娘娘为这事儿也找过圣上,可圣上还是我行我素,贵妃娘娘若是得了空,且得好好劝劝圣上。” 闻言华贵妃在她没注意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愧对宫中众人怎么只知道说不知道让,但明面上话贵妃还是笑着:“虽是后宫圣上得雨露均沾,但圣上若是喜欢一个人,旁人也是没资格指摘的,安嫔妹妹得了圣上的眼,却是好福气。” 倒不是华贵妃不想跟她掰扯,实在是没必要,那么个狗男人谁爱抢谁抢。 安嫔炫耀了好一会儿,含了一缕快意的笑意,很快又泯在了嘴角。她今日来自然还是有正事的。 虽圣上给了她荣宠,但她唯一的三皇子却是个不争气的,于算学一事实在无头脑,跟二皇子两人轮流被司业罚,一年到头,手总是要肿好几次。 可如今挨罚的就只有她的三皇子。 二皇子前几日在课业上还受到了司业的表扬,着实让她气不过。 安嫔东拉西扯了几句,眉心一动对华贵妃笑着开口:“嫔妾近来听说二皇子的课业很是得了司业的赞赏?” 华贵妃顿了顿。 “姐姐也莫要与嫔妾遮着掩着,不过好奇罢了。”安嫔笑盈盈看向她的眸子:“未必姐姐替二皇子请了什么了不得的师父?” 这一番话,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更带着咄咄逼人的语气。 屋子里的檀香袅袅升起,透着安心凝神的淡雅香气,桌案上梅枝缠问纹的白瓷瓶里插着几支新开的初荷,那粉中透白的色泽总也缓和了几分气氛。 华贵妃伸手拨弄那几支初荷,笑意淡如一缕清烟:“安嫔妹妹消息倒是灵通,只不过那师父是宁儿自己请来的,并非是本宫出力。” “二皇子请来的?” “自是非假,宁儿前些时日在宫中也不知怎么发现了安乐殿的女使算学很是了得,这才不依不饶请到本宫宫中,这宫婢身份卑贱,安嫔妹妹想来是不感兴趣。”华贵妃笑着回答。 “宫婢?”安嫔理了理鬓发,眸子神色深了几分,偏生笑道:“姐姐可是在蒙骗嫔妾,您怎可能让宫婢教授皇子算学?” 华贵妃含笑:“本宫不曾蒙骗,那婢子算学确实了得,宁儿不过学上这么些时日便也未让司业耳提面命了,也让本宫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宫婢教授皇子,到底传出去不好听,这样的事情不方便大肆宣传。” 闻言安嫔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华贵妃的神色,眼瞧着不像是在诓骗她,宫中有些风言风语她也是听见一些的。 两人又继续聊了几句,扯上了‘算学’一事,安嫔也放在了心上,便跟着对华贵妃说了一些好话,这才走了。 阿秋倒了新茶进来,道:“娘娘,为何要将姜女使的事情告诉安嫔娘娘?” 华贵妃轻笑一声:“本宫就是不说,她自己也会打听到的,与其让她自己打听到,不如她欠下本宫一个人情。” “再者,宁儿比三皇子先学那么些时日,三皇子是怎么也赶不上的,本宫又何须担心。” 阿秋含笑道:“还是娘娘高见,只是安嫔对娘娘的态度可着实说不上尊敬,若非是因为安大人,只怕将宫中人都得罪透了。” 华贵妃轻笑一声:“在宫中倾轧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今儿得了宠也算不准明儿是不是好日子,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人多的是,本宫如今也不奢望什么劳子宠爱,宁儿成材才是最要紧的。” 阿秋连忙附和:“娘娘所言极是,是奴婢愚钝了。” 瞧着宫中四方的天儿,华贵妃还是想到了姜月,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总而言之,与她交好就等于跟安乐殿交好,武安质子不会止步于此。 纪宴霄由无权无势质子爬到吏部司封司书令史再到吏部主事,中间不过两个月,这样的速度,若是有心人注意只怕都会惊心。 阿秋可是瞧见了。 那日宁儿耍浑,纪宴霄将人就藏在自己身后。 一个势力薄弱的人若非是对一个人上了心,又怎么会冒着得罪皇子的风险将人护着。 说来说去,总归是宁儿不对。 阿秋睨着她的神色,又才陪着笑开口:“娘娘,二殿下就要下学了,今日可是让二殿下出宫去看蛐蛐......” “让他在本宫的园子里抓,不抓到不许走。” 阿秋顿时不敢接话。 华贵妃目光再次落在朱红色的宫阙墙壁之间,只剩下肃穆压抑:“......宁儿有姜姑娘这么个师父,是好事。” 她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眼界愈发狭隘,心胸也更加浅薄,整日里想的是怎么往上爬,不择手段,耗费心机。站在镜子前,有时候她会恍惚镜子里的人是谁。 当年汴京风雨飘摇,先帝昏庸,这天下几乎是纪鸿羽与姜彬安共同收复。后更是封姜彬安为长安侯,可纪鸿羽用不着的时候几乎找尽了罪名对其卸磨杀驴,可惜是信错了人。 也不知她将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总除了宁儿再没了念想。 “娘娘,二殿下下学了。”阿秋添了香,适才小声提醒道。 华贵妃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翡翠碧玉珠子,垂了眼:“让他去园子里。” 第六十二章 寻人 华贵妃宫中关起门来的事情,姜藏月自是不知。 且她在安乐殿处理事情的时候,和喜宫兰秀阁的浅草来了,说是李贵人有请。 她到兰秀阁前,就见一温柔美人含笑招呼,美人着琉璃碧纱裙,皮肤异常白皙,走几步路就不住咳嗽,活脱脱病美人的姿态,又似久居温室的娇花,在风中摇摇欲坠。 廊檐上,她靠在雕花圆柱旁,也不知因何多了几分希冀,难得笑眼弯弯。 姜藏月行了礼,这才问道:“不知李贵人寻奴婢是何事?” 似乎她在几月前是见过李贵人的,如今状态却是比当初更差,还未思忖,李贵人已招呼她坐下,让浅草上了茶,弱弱含笑:“姜姑娘,本宫确实有一事望你帮忙,这宫中进来便出不去了,可昨日有人告诉本宫,有本宫弟弟的下落了。” 边说边红了眼眶。 眼下宫中她稍微熟悉一些的就是姜姑娘,瞧着便是个心善的。况且在安乐殿做事总是比其他殿中要自由得多。 一边的浅草干脆冲着姜藏月跪下来:“求姑娘帮忙!” 姜藏月目光落下:“兰秀阁的人不能出去?” 浅草也红了眼:“和喜宫由着贵嫔娘娘管,平日就磋磨我们主儿,眼下明知主儿得了消息,却硬是不让咱们出去,若非实在没办法,不会来麻烦姜姑娘。” 李贵人咳了几声,脸色更差了,只缓了缓:“姜姑娘......” 姜藏月将人扶起来,走到李贵人面前,对她道:“贵人画像可尚在?” “自是在的.....咳咳......青黛去拿了。”李贵人不受控制又狠狠咳了一阵,瞧着手帕上渗了红,顺势收了起来。 她知道这样去麻烦旁人甚是不好,可她在宫中再找不到其他人,姜姑娘是安乐殿的人,如今又是二殿下的师父,越贵嫔找不了她的麻烦了。 总归要死的人,她会将贵重物品都送给姜姑娘:“画卷......在这里。” 她看着李贵人如今的模样,便只得四个字行将朽木。 算上如今,这是李贵人找她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她经过兰秀阁,她满眼希冀拿着画卷问她可见过上面的人。 画卷泛黄易脆,可保存得极好,可见主人是有多珍惜,姜藏月是记得这事儿的。 李贵人轻咳几声,仿佛已经将全身力气耗尽一般,连眼角都被刺激地微微泛红:“姜姑娘,本宫的弟弟应就在弹子石街的同安巷附近,约莫是挨着一家阅览书坊的,本宫也是没了法子才这样做,无论有没有看见,本宫对姜姑娘感激不尽。” 她此刻若窗外一树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的繁重梨花,美丽又脆弱,苍白且无力。 姜藏月只道:“奴婢记下了。” 她知道李贵人对画卷有多爱护。 如今能交给她一个两面之缘的奴婢带出宫宇,已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也自知时日无多,这是她能抓住的最后机会。 这一生总要见见最后的亲人。 姜藏月应下这事,便带着满初去了弹子石街。 正是午时,日头不仅灿烂,还带着几分暑气,将弹子石街道照得滚烫。 现下已经进入盛暑了。 两个少女一前一后走在其间,青衣少女走在前方,怀中抱着泛黄的画卷,白衣少女跟在其后。 转过弹子石街同安巷,眼前便是一家阅览书坊。 书坊大约是有些年头了,许多书都泛黄卷边。可见是平日里借阅书籍的人并不少,其内柜台见只有一个老朽拿着蒲扇打瞌睡。 满初走上前去,轻敲了敲桌面,这才喊道:“掌柜的!” 老头吓得一瞬睁开了眼,蒲扇都飞了出去。 进了书坊才发觉越往里光线越不好,甚至瞧着有些书上生了霉点,连字都看不清了。 老头瞧见是两个姑娘,好像才松了一口气,俯身将蒲扇捡起来。姜藏月看见老者面上不似作假的慌张神色,又想到方才她们进入书坊之时,掌柜更甚至不知。 没有人是这样做生意的。 掌柜的没什么精神也不热情,只顺便问一句:“买书还是借书?”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面上:“寻人。” “寻人?” “寻人怎生寻到书坊来了......”掌柜打着蒲扇嘀咕了几句,便才道:“左右现下无事,可有画像?同安巷附近的人老朽不说认识,大部分都是脸熟的。” 姜藏月将画卷展开放在桌案上:“这两人可曾见过?” 掌柜拿起自己的老花镜,皱眉将画卷凑近日光下看,有点眼熟。 姜藏月叫满初将两幅画卷都摊平整,让掌柜瞧个仔细。待瞧了一会儿,掌柜倒吸一口凉气,面色惊惧。 她收起画卷,又重新系上系带装进盒子:“掌柜可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走走走!”掌柜音量升高恼羞成怒开始赶人,那模样唯恐避之不及。 不自觉提高声音,身子紧绷回避问题,显而易见掌柜在说谎,他认识画卷上的人。 书坊里的气氛有一种箭弩拔张的紧张感,风吹起书页,寂静得只剩下哗哗地翻书声,姜藏月对上他的眼。 “走吧走吧,同安巷里没有你们要寻的人。” 掌柜此时多了几分苦口婆心,似有难言之隐。 “还请掌柜告知,有要事要寻。”姜藏月眸子微动。 先前已经去过同安巷了,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分明是白日盛暑,却多了几分渗人寒凉之感。 这样的季节,因着燥热,多是门前屋后走街串巷卖果子的小贩,再不济也有卖夏瓜者或檐下绿荫乘凉打趣的左邻右舍,偏巧街道孤寂不见人影。 满初走上前,一面冲着掌柜笑,一面指了指天:“掌柜,我们是上面派下来的人,此次就是为了暗访同安巷之事,既困扰了街坊四邻如此久,为何又闭口不言?” 掌柜满脸惊惧,生怕惹事的模样,总和汴京平人一样。 姜藏月开始观察书坊的细节,待目光落到掌柜衣袂处四五个补丁,顿了顿。 书坊应是不差银两。 坊内从前至后书架上满满都书籍,可以说是很得读书人喜爱之地,书籍翻阅折旧程度不小,就算借一次书不贵,可积少成多,也是很有盼头。更何况阅览书坊坐落在同安坊正街第一家,又怎会门可罗雀让书籍生了霉。 掌柜提起画卷之人满目惊惧恼羞成怒,那么足以说明,整个同安巷如今的局面,便是缘由。 姜藏月瞧着一本小人画有些出神。 “你们是上面派来的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唬谁呢。”掌柜没忍住笑了,这样的声音也让姜藏月回神。 她目光似无意再次扫过那一方补丁处,掌柜还要赶人。 满初上前,漫不经心就捏碎了桌案上的杯盏,只一用力,杯盏化为粉末撒了一地。 她轻描淡写拍拍手,对掌柜道:“我们怎么会是柔弱姑娘呢?” “......” 掌柜待在原地沉默如鸡,他现在相信了,不过掌柜看向姜藏月,还有些犹疑:“这事儿......” “你们真能处理?” “可以。” 姜藏月语调未有波澜,开口道:“同安巷的情况看情形由来已久,便没有差爷管辖?” 若真如她猜测,汴京城中都没人管,可想其余地方这样的风气也只会更甚。 朱门酒肉臭,路有腐烂骨。 掌柜神色惆怅,眼圈儿跟着也湿润了,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已经有五六年了。” 姜藏月垂眸静听。 那也就是说李贵人要找的人就在汴京,就在眼皮子底下,纪鸿羽若真心为她寻人,为何近在咫尺也不知。 “知晓了,今日有劳掌柜。”姜藏月道:“此事一月内会有回信。” 大约是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掌柜神情也轻快几分,笑着送她们出门。 临走之时,姜藏月在同安巷洒落一些东西,总会留下痕迹的。 孤零零的同安巷掩藏在深宫红墙之外,逐渐瞧不真切了,两人回了安乐殿。方进殿门,庭芜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鲜红樱桃吃得眯眯眼,见回了人热情分享。 庭芜今日不见姜姑娘二人在安乐殿,也没去华贵妃宫中,还以为又被人掳走严刑拷打了呢,结果是出宫去了。 他端着樱桃:“外头热死了,还挑这个时候出去,不怕被晒黑啊?” 满初尝了个还挺甜:“管得挺多,你这樱桃哪儿来的?” 现下汴京卖樱桃的还是不多,便是有也先贡给达官贵人了。 庭芜又嚼了嚼,眉飞色舞:“有人送给殿下,殿下不爱吃让咱们吃塞。” 姜藏月放下画卷,顺势问了一句:“今日出宫,却是有一桩蹊跷事,旁的地方不说多热闹也是人来人往,唯独同安巷里鲜有人迹。” “这事儿都五六年了。”庭芜皱眉想了想:“好像是同安巷里出了恶霸,是叫李南和李逊,名儿取的还不赖。” 姜藏月道:“汴京知府不管?” “管?怎么管?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这汴京随便砸下去就是一个权贵世宦,遍地都是招惹不起的人。”庭芜说起这事儿也忍不住嗤笑,听上去嘲讽:“知府不也是廷尉府的走狗,忙着摧眉折腰事权贵,又怎么会管平人死活。” 庭芜砸吧砸吧嘴:“可说到底,平人辛苦劳作创造的财富被权贵拿走,权贵不也才能成为权贵。”他还在说,樱桃被满初端走了,姜藏月也进了里屋。 庭芜:“???”听他发表理论就这么费劲儿吗? 满初招手:“给你留了一些。” 庭芜一顿嘀咕又坐下去悠闲吃樱桃了。 屋里,姜藏月透过菱花窗看向庭院里。 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清风一日疏,莽莽苍苍的绿藤爬上了墙生机勃勃,摇动间光影绰约。 阅览书坊书籍重叠,阿姐未生病以前也是爱看小人书的。 那时候的阿姐几乎是所有汴京青年才俊倾慕的对象,她总是爱与兄长学习功夫,腰间时常藏着一根棍子,软花缠枝罗裙穿在身上,上街之时,哪怕是带着帷幕也有贵族子弟总想着搭话。 她还很好看,得了空闲便会带上她去汴湖上钓鱼看小人书,蹑手蹑脚跟在兄长后面悄悄看上一眼那红棕骏马,姑娘玉软花娇,笑颜如花,汴京儿郎总也遇不上,时常叹息。 阿姐的朋友也许多,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路边的乞儿,永乐坊的姑娘,她都平等待之。 爹爹说武将家的儿女不拘泥这些繁文缛节。 她开朗,明媚,是她当年学习的榜样,近能舞刀弄棍,远能琴棋书画,她可扬鞭跃马尽显豪气,也可落落大方笑与人言。 似乎有阿姐在,她就能永远当长安候府那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她坚信,等她长大了也能如阿姐一般,做一个美人也做一个好人。 姜藏月眸子很静。 今日她看见了阅览书坊,看见生了霉的小人书。 若阿姐在,想来是心生欢喜。 却可惜如今只剩倒塌的梦魇。 阿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年她总在想,为什么忠臣不得善终,奸臣却权倾朝野,没有做错事情的人却要因为帝王虚无的猜忌而家破人亡。 她那样好的阿姐和家人遭到了最残忍的报复。 所以她没能做一个好人。 她活着还是死了都不重要,她只为纪鸿羽。 要纪氏皇族惊惶,偿命,真相,答案。 姜氏满门不会要这一份欲加之罪。 若是此刻有外人瞧见,大约是能感觉到少女瘦小细窄的肩背恍惚似中了密密麻麻的长箭,根根透体而出,带了满身的血滴了一路,看上去极为脆弱,这一刻好似累极了。 “姐姐。”满初在门外敲了敲门。 姜藏月恢复平日神情:“进。” 满初挑开帘子推门进屋,略有喜色:“安嫔遣了人来寻,说是让姐姐去永芳殿。” “应该是为了三皇子算学一事。” 姜藏月笑了,这样的消息像是蚂蚁一样往她骨缝里钻去,疯狂而贪婪撕扯着她摇摇欲坠的清醒。 安嫔是等不及,国子监算学没几日了。 庭芜还在外院与来的人纠缠吵架,这些个日子,不是华贵妃宫里的就是越贵嫔宫里的,真是将他们安乐殿当菜市场了。 “姐姐?”满初久等不到回答,不由得问了一句。 青衣少女看向永芳殿的位置心里很清楚,这风雪凛冬,她始终只有一人。 外殿喧嚣依旧。 她轻启唇:“回了永芳殿,我病重去不了。” 第六十三章 软肋 又两日之后,国子监动作频繁。 汴京下了好几场雨,总算是凉快了些,赶猪人赶着猪进城贩卖,正街上做纸扎的店里,老板眯眼睡觉。 走镖的武夫在茶馆休息,顺便瞧着几人打叶子牌,因为分赃不均赤膊打群架,一边儿杆子上套的驴子受惊,也踢跳起来,差点掀翻了桌椅。 城内总是喧嚣,但宫阙中却是庄严肃穆,往来宫人莫不敢惊扰了主子,只恨不得将差事做得最好,也好领个赏。 永芳殿内,安嫔坐在主位上,身侧两个宫婢,一个俯身蹲着小心翼翼捏腿,一个仔细奉茶。 那双手在腿上细细密密的按着,生怕出了一丝差错,安嫔挑眉瞧了一眼按腿的宫婢,眉眼楚楚动人,倒有些惹人怜爱的意味。 她直接抬脚踹了出去,滚烫的茶水也泼在她身上,问一旁的宫婢:“阿柳,你说这贱婢是不是存了勾引圣上的心思?” “娘娘,奴婢不敢,奴婢是绝然不敢的!”地上的宫婢吓得一个劲儿磕头,头被瓷片划伤,翻起的皮肉还在往外渗血:“娘娘明鉴啊!” 阿柳笑着道:“娘娘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圣上怎么会多瞧旁人一眼。” 安嫔冷嗤:“长得就一副不安分的样子,你瞧着本宫会相信你?” 接下来她也懒得听人在她耳边吵闹,使唤了人将其拖出去,罚到浣衣局就是,这些个狐媚子总归是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圣上是有些时日不曾来了,将将有十日了吧。 她让阿柳去打听过,圣上似乎去了和喜宫的兰秀阁,去瞧那病的要死的病秧子贵人去了。 阿柳在一边剥着蜜桔小心服侍着,主子若见着圣上还好,见不着心情不爽利遭殃的也是底下的人,没办法也得受着。 安嫔优哉游哉挑选着拿过来的盘中朱钗:“圣上昨儿让人拿过来的烟云纱可在宫中?” “自是在的,娘娘不是说要制了衣裳回头穿给圣上瞧瞧,奴婢们哪儿敢耽搁,收到就送去制衣局让绣娘加紧赶制了。”阿柳回话滴水不漏,脸上带着笑。 安嫔将一只缠丝嵌三色宝石玉簪落入自己发间,又想起那日圣上吻着她额头,语气含笑而贴近:“朕并非是不去看你,你在这宫中还有谁能欺负了你去?只是对着皇后和贵妃到底要收敛一点,朕虽然宠着你,但这宫里明里暗里的争斗不少,朕若独宠你一人,只怕是连太后都要插手了。” “放心,朕心上有你。” 她出神想着,圣上对待她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安嫔抬手揉了揉额间,有些疲乏,又想起了什么:“人请来了没有?过些时日国子监的算学之比就要开始了。” 她也差人去看了这些时日二皇子的课业,如今想来触目惊心,就连司业也连连夸赞,就跟变了一人似的。 本不愿相信是一个宫婢的功劳,可事实就是如此,大不了之后将那宫婢偷偷处死,免得误了尧儿的名声。 定是要将二皇子比下去。 这般想着,她才让阿柳去安乐殿要人。 阿柳犹疑:“娘娘,安乐殿那边回了话,说是姜女使感染了风寒,现下发热出不了屋。” 安嫔把玩朱钗的指尖顿了顿:“感染了风寒?” “是,说是这样的。”阿柳回道。 “早不感染晚不感染,为何在永芳殿请人的时候就这么巧下不来床了?”安嫔冷笑一声:“华贵妃宫里就去得,本宫宫里就来不得?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婢,得了些许看中便妄想翻了天不成?” 她随手将朱钗扔在盘中,又问:“今日华贵妃可遣人去了安乐殿?” 阿柳看着她的眼色小心道:“今日华贵妃并未去安乐殿,二皇子也有事,并未习算学,要奴婢说那姜女使就是不知好歹,还敢驳了娘娘。” 安嫔挑眉:“你刚刚说她姓什么?” “回娘娘,那女使姓姜。” 安嫔皱了皱眉,又觉得约莫是自己多想了,于是不屑嗤笑:“多派几个人去请,务必明日要将此人给本宫请到永芳殿来。” “奴婢知晓。” * 午后吃罢饭,烈日更甚,该有人上门了。 汴京街上成群结队的小孩儿玩着斗蛋,熟鸡蛋经冷水浸过,装在用彩色丝线或绒线编成的网兜里,不破壳为胜。 民间有说法:夏日胸挂蛋,小人疰夏难。 庭芜可不管这些,兴致勃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杆大木秤,秤勾悬一根凳子,甚为奇怪。 “姜姑娘,要不要来秤一秤?”庭芜热情招手,又指了指秤颇为精明的模样:“夏日时节秤人会给人带来好运的!” “尽管在这里唬人呢?”满初无语了。 姜藏月抬眸瞧去。 小时候她也是被称过的,爹爹提着秤,总笑呵呵让她坐小板凳上:“囡囡三十二斤,员外人家找上门,勿肯勿肯偏勿肯,状元公子有缘分。” 先称了她,又去秤兄长和阿姐,一面打秤花,一面讲吉利话,可是好热闹。 没等得庭芜胡闹,永芳殿婢子隔着外殿传了话:“姜女使不知今日病好了没有?若是让娘娘再等,可是要遭罪了。” 昨日永芳殿来了人就被拦在安乐殿外,今日竟锲而不舍又来了,而且来了好几个人,这架势是非要把人请走了才行。 庭芜收起了他的秤,眉头都拧到一块儿去了,眼神在婢子身上扫过,又愁容满面凑近姜藏月:“这安嫔可不好得罪,若实在不能不去,小心一些。” 姜藏月将打扫窗棂的掸子放下:“去。” 庭芜只感觉头疼,怎么这些人总是纠缠不清:“姜姑娘,要不要我陪你去?” 姜藏月看他:“不必。” “万一安嫔娘娘要动手......” “她只是想让我去教授三皇子算学,为着三皇子也不会动手。” 庭芜瞅了瞅自己的秤杆子,出主意:“要不把秤杆子藏在衣服里伺机而动?” “什么馊主意!”满初是真服了他,甩了一个白眼。 庭芜:“......” 姜藏月往外走:“守好安乐殿,去去就回。” * 出了安乐殿门,永芳殿四五个婢子将她堵在中间,生怕跑了人。 安嫔在屋中用膳,阿柳上前,小声道:“娘娘,安乐殿姜女使来了,奴婢们眼下在前厅看着人呢,不会跑。” 安嫔吃着时令点心,更是慵懒笑了几分,才道:“将人带进来,本宫不想挪步了。” “是,奴婢马上去带人。” 片刻间,姜藏月进了内殿,垂眸行礼:“奴婢见过安嫔娘娘。” 闻言,安嫔依旧吃着点心,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似是故意这般晾着她。 宫中虽是都铺设了团花地毯,但地板终究是硬的,跪久了想必双膝已然青紫。 姜藏月只跪在原地,神色浅浅并未多言。 永芳殿里静悄悄的,除了贴身婢女阿柳伺候用膳,旁的宫婢也没人敢进来。 又过了一刻钟,净了手,安嫔叫人给她带上护甲,方才瞧见姜藏月,轻笑一声:“瞧本宫这眼神,姜女使何时来的?阿柳你也不曾提醒本宫。” “是奴婢疏忽了。”阿柳佯装请罪,搀扶着安嫔至主位坐下,又让人收拾了桌案。 “起来吧。” “奴婢谢安嫔娘娘。”姜藏月起身候在一旁。 永芳殿是不同于别的宫宇的。 纪宴霄并未说错,殿中好些个东西是边城难得一见的珍宝,足以说明,廷尉府已然不满现状,恐是在等待时机。 姜藏月目光不着痕迹落在安嫔手执的杯盏之上,眼眸深了几分。 边城有一杯,青色而有纹如乱丝,其薄如纸,于杯足上有刻缕金字,名曰暖杯。 更莫说辟寒犀,馋灯等之物,如今却在安嫔手上。 不过眼下于她来说,三皇子近在咫尺。 宫中有言,皇三子喜好奢靡,贪婪爱财,不喜学识,且刚愎自用,得其母影响,更是小家子气。 但因着安嫔身后是廷尉府,圣上纵是无奈这个儿子不学无术,也比旁人多了不少溺爱。 是以他辱骂兄弟无事,鞭挞朝臣无事,因着有人给他出头,宫中有不少人是不敢得罪三皇子的。 更甚太子有时都会避其风头。 安嫔常以三皇子为傲,并不在乎这些怨言,父亲总会替她处理干净的。 当真是嚣张跋扈...... 姜藏月眼眸微动。 所以当年之事安永丰究竟是如何处理的呢? 三皇子和安嫔是不是也牵扯其中,以廷尉府的权势自然轻而易举可以抹去所有痕迹。 她静静想着这些事,上首传来声音:“头抬起来本宫瞧瞧。” 姜藏月抬头。 主位上的人也映入眼帘。 虽是五月的天儿,盛夏炎热,但永芳殿的冰却是足足的,寒气袅袅。安嫔着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乌发间更是嵌珍珠碧玉步摇,更显肌映流霞,娇艳尤绝。 可见是在脸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她低头行礼:“不知安嫔娘娘找奴婢为何事?” 安嫔瞧着眼前人,莫名多了几分想把人脸划花的冲动,宫中这些年找的宫婢,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娇艳。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着宫中普遍青裙却也难掩清冷之姿。眉淡而远,容色晶莹如玉,似带着几分易碎的纤弱感。可却越发衬得其雪肌于日光下似是染了薄薄的霜。 寻常宫婢身上总会多出一两样小饰品,可眼前少女一无所有,唯余束住乌发的一条素色丝带,于己干净透彻到近乎刻薄的程度。 安嫔的警惕散了几分。 圣上不会喜欢这样清汤寡水的女人。 且俗言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婢子下贱才去学了算学,眼下还是等尧儿的算学完成之后再提其余事情。 “你不知本宫找你何事?”过了一小会儿,安嫔拨弄着手上的小玩意儿。 “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娘娘意思。” “自是正事。” 姜藏月垂眸倾听。 安嫔盯着她皱眉,此人怎生这般寡言少语,虽说圣上不爱这样的女人,但尧儿现下情况迫在眉睫,可不能误了算学之事。 这婢子想来就是靠着这几分姿色才将自己调到安乐殿去的吧,否则华阳宫出来的婢子,惹怒了圣上,是没有什么好去处的。 安嫔瞧着她,嗤笑又问了一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姜藏月行礼,似终于脑子转过来弯:“奴婢愚钝,娘娘可是让奴婢为着三皇子的算学一事。” 外间似乎又要下雨,此番时节总是雨水丰盈,安嫔用银簪拨亮了一些烛火。 “二皇子听说近来在国子监颇得司业赏识,将大皇子及三皇子都比了下去,本宫着实好奇,这才去问了贵妃娘娘。” “你的算学是何处习得的,好好说给本宫听,本宫不喜欢听假话。” 姜藏月拜伏:“回娘娘话,奴婢家中幼时是做生意的,父亲并不在乎女子抛头露面学生意,是以奴婢早些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才习了一身算账的本事,万不敢欺瞒娘娘。” 安嫔挑眉:“如此?” 姜藏月点头:“奴婢不敢有半句谎言。” “那便好。”安嫔笑意淡淡:“眼下还有些时日就是国子监的算学,本宫要你助三皇子夺得第一。” 姜藏月沉默。 “怎么?做不到?”安嫔望着菱花窗格,似有威胁之意。 尧儿绝不可以输给二皇子那个招猫逗狗的纨绔草包,眼下且是华贵妃得意一时罢了。 安嫔还想说些什么,姜藏月笑道:“奴婢自然也不是蠢的。” 闻言,安嫔这才瞧她:“说下去。” “自是为安嫔娘娘办事。” 说话间,姜藏月多了几分‘谄媚’,更是完全臣服的模样。 “你是有什么法子?”安嫔神色怀疑。 “眼下国子监算学各宫娘娘想必都盯着,二殿下又提前学了那么久,若是三殿下也按部就班,时日定是不够的,可奴婢有别的法子,能助三殿下夺取第一。” “第一......”安嫔坐直了身子。 尧儿一直都是她的心病,性子跋扈嚣张些倒没什么,可学识甚至比二皇子还要差,那就不可了,将来如何能得了那个位置。 “说说。”她心情舒坦了。 姜藏月凑近几分,附于耳畔。 她听着这个宫婢出的主意,只觉得主意甚好,既能超越二皇子,又能打压了其余皇子,岂非是一箭双雕。 思忖间,安嫔神色也缓和了:“你最好说的是真话,本宫的赏赐自然不会少了你。” 她继而冷笑:“若是有半分虚假,顷刻人头落地。” 姜藏月行礼:“奴婢以娘娘马首是瞻。” 见人还算懂事,安嫔也没继续为难,还想说些什么,阿柳通传:“娘娘,三殿下回来了。” 安嫔一脸心疼由阿柳扶着出外间:“尧儿,今日可是累着了?国子监的课业总是这般多,天气又这般大,辛苦我儿。” 姜藏月候在一旁,瞧见有人不耐烦进了屋,安嫔替他擦着额间的汗。 青年约莫十六,比二皇子还要大上一岁,锦衣覆身,面孔圆圆,宽大的衣裳内都被肉塞得满满的。 皇室子弟多为俊美,唯独眼前人,整个看起来像是弥勒佛,似走了这么一截路累得够呛,活像一头吞下河马的蟒蛇。 其人为三皇子纪烨尧。 他不耐烦甩开安嫔的手,自顾自往里走:“母妃,我又不是孩子了。” 安嫔使眼色让人先把姜藏月带出去,明日再来。 姜藏月离去没有回头,她只知。 纪烨尧是廷尉府的软肋,亦是安嫔的心头肉。 第六十四章 卫应 永芳殿内安嫔满眼心疼,吩咐道:“去给三殿下打了水擦把脸。” 阿柳连忙称是,退着出了屋子,不小会儿就端着东西进屋。 三皇子毫无形象就摊在黄花梨木的椅子上,由着底下婢子替他捏肩捶背,好不享受。 瞧着他心情还不错,安嫔也笑着在旁侧坐下,又将糕点推过去些,这才道:“尧儿,母妃今日为你请了一位算学师父,人还是很不错的。” “算学师父?”纪烨尧提起这事儿更烦了,脸都侧到一边去懒得听:“眼下算学近在咫尺,哪门子师父也掰不回来,母妃何必费那精神。” “尧儿,你心里再不乐意,这事儿也别这么大大咧咧说出来,你知道的,你父皇喜欢学识渊博的孩子。”安嫔蹙眉不喜。 “本来就是还不让说了......” 纪烨尧捂住耳朵,安嫔还要说,他烦躁起身就回自己宫殿去了。 姜藏月方走出永芳殿不远,就见前方等着的满初,满眼担忧之色。 她同样看了一眼永芳殿的位置,轻声道:“姐姐可是见到了三皇子?人如何?” “三皇子纪烨尧算是被安嫔宠上了天,便不说纪鸿羽,就连安永丰也是要什么给什么,着实是养育得无法无天。” 师父既然打入永芳殿,说到底还是有危险的。 姜藏月往前走:“无事,无论什么原因,安嫔会说服他。” 今日她去了永芳殿,答应给三皇子教授算学,已然就是在接近廷尉府的路上近了一步。 三皇子这般的性子,本就不成器,又由着母族溺爱,姜藏月自是算得清楚。 方前行了一截路,满初突然想起,这才扯了扯姜藏月的袖子:“姐姐上次让我查的那个人有消息了,就在汴京。” 姜藏月看向宫阙外:“汴京什么地方?” “贫民窟。” 她顿了顿:“怎么会是这个地方。” 四门的追踪香是极好用的,那日她未当着纪宴霄的面动手,就是想着回头去查这个人。 满初擅蛊,擅催眠亦擅轻功追踪,很多事都瞒不过她的追查。 可依照那人羽林卫的身手,又是沈子濯手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住在贫民窟才对。 除非那人,不是羽林卫。 又或者...... 他曾经是羽林卫。 姜藏月眸子幽深。 “去一趟贫民窟。”姜藏月语气淡淡。 她借着二皇子的腰牌带满初出了宫,转角处一个四条小辫儿的青年缩回了脑袋。 “公子,殿下找您。”宫婢怯生生行礼传话。 青年脸上挂着笑,连连摆手:“知道了知道!” * 贫民窟在汴京北街处的荒地之间。 远远瞧去不过是简陋至极的栖身之所,是用破布、泥巴、芦苇草席与竹木搭成,一个紧挨一个,挤在一块儿,狭窄曲折小巷穿行其间,有不少小乞丐在路口拿着碗乞讨:“求好心人赏口饭吃......” 来之前姜藏月就让满初联系人熬了一大锅粥架在此地,待安排好,一小会儿就围拢来了一群贫民,满初招呼:“大家不要挤,一个个来。” 姜藏月目光落在排队的人群上。 是脚上爆开皮肉的陈年冻疮,是攒在手上缺口泛黄的破碗,是被打的伤口抓起一把干土面目表情糊上去。 是为了这一口粥重新亮起的眼眸。 轮到一个满身脏污瘦弱的小姑娘时,她捧着碗笑得甜甜:“多谢姐姐。” 姜藏月认真看着她,只道:“不客气。” 满初也笑着道:“端稳了。” “嗯嗯。”小姑娘十根手指牢牢捧住碗,一点点端着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姜藏月看过去。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见用脏破布搭建的小棚子里躺着一个和蔼的妇人,正欢喜哄着小姑娘喝粥。妇人着一身补丁衣裳,料子陈旧,腕间有几道狰狞伤口,越发衬得其悲凉。 满初也看过去,低声告诉姜藏月:“就是那一家。” 姜藏月:“确定了?” 满初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眼前来了人她只得又拿起勺子打粥,得了粥的人又鞠躬连连道谢,她笑:“不用谢。” 软糯香甜的粥装在泛黄缺口的破碗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可也算得上她们近来吃过的最好东西。官府曾经也施粥,不过是清可鉴影罢了。 姜藏月看着此情此景并未说话。 十二年前,父亲有一个最得用的部下。 他每每来了府上叙事,总会为她带一只草编蚂蚱,极是活灵活现。 她年岁还小,时常找他讨要,她喜欢那样的小玩意儿。屋子里除了草编蚂蚱,还有小蝴蝶、兔子、小狗。可姜藏月纵是将其拆了也没能学会。 除却父亲以外,她是爱缠着他的,她会叫他卫应叔叔。卫应叔叔笑说,他稀罕小孩子,他娘子还有一个月也要临盆了,到时候请她吃喜蛋。 姜藏月没有吃过喜蛋,也不知道喜蛋是什么样子,卫应叔叔说喜蛋是红红的,像太阳一样,吃了有福气。 再后来她到底也没知道他的孩子有没有出生,没有等到喜蛋,姜氏满门都没了。 可今日她在这个小姑娘的眉眼间看到了卫应的影子。 那只草编蚂蚱过了这么些年,出现在另一个人手上。 为什么呢? 姜藏月走了过去。 越是靠近,越是知道这样的小棚子有多简陋,堪堪遮蔽风雨。 她蹲下来,身后人群喧嚣,唯余少女格外安静,一双眸清冷淡然:“看夫人举止并非粗鄙无文之人,为何不寻些营生呢?” “大姐姐,现在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呢,我们是宅子没了来的这里。” “娘亲说现在官府的税很重,不说一年几次的税以外,好像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税。”小姑娘还是笑,早就接受了这种处境:“我还瞧着之前有人去服徭役,一个得了病没人看死了,还有的断了腿做不了劳动,想买些种子都没钱。” “爹爹跛了脚,咱们护不住宅子,卖光了地,什么也没剩下。娘亲身子不好,也不能给富户帮忙当佃户,只能住在这里啦。” 小姑娘明明年岁尚小,却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可见平日里都是她在四处奔走。 姜藏月眸子顿了顿。 卫应是父亲的部下,同样是有官职在身的武将。 为何...... 若当年之事是卫应揭发,他自己为何落到如此田地。 她起身离开,没有再多问什么。 方踏出贫民窟,细雨如丝,转瞬落下。青衣少女执伞,素白的裙袂让她整个人仿佛融在山水之间,远远看去,天地颜色都寡淡下来。 这个小姑娘不是当年卫应口中说是即将出生的那个孩子。 毕竟看上去也不过七八岁。 如此说来,当年那个孩子是没有活下来么。卫应当年是正六品昭武校尉,长安侯已死,他若是投诚了他人理应步步高升。 自古以来,武将守国,忌惮不断,猜度不断,寒心不止,如蚀骨之痛。 如她父亲难得善终,可敬之,可畏之,可爱之,却难救之。 “姐姐,这些年关于卫应的消息很少。”满初也最后看了一眼贫民窟的位置,有些唏嘘:“鲜有的几条便是他当年被人打断了腿从廷尉府扔了出来。” “说是去找廷尉府要什么人,不过那时情形太乱了,如今时日也太久,没人知道卫应当年想要做什么。” “如今贫民窟里的这个女人并非他的原配,只查到这小姑娘是先头夫人所生。” 满初只捡了几条重要的说,再旁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姜藏月目光落在汴湖之上,烟雨蒙蒙,四五船帆,分剪湖水,有的是吟诗作对的公子,或是城外客,邀了旧雨新知,游湖寄趣。 不远酒楼,老叟与青年争执,伸手拍拍他的肩似在鼓励。相熟的朋友围拢打趣,青年粗衣布履,瞧着就是做气力活儿的,满脸黢黑,神情腼腆,被人围着怪不好意思。 原是青年有了意中人却不敢想问,老叟笑着声音亮如洪钟:“怕啥嘞?定了亲还不敢说话?不怕羞!” 周围人都是善意的笑,跟着就是祝福,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 拜谢了周围朋友,父子二人推着轮车带着货走了,酒楼里的小二依旧忙忙碌碌,人声喧嚣。 姜藏月看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去吧。”她收回眼神。 满初也瞧了瞧那边,没瞧出个什么,只是问:“卫应的事儿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风雨迎面,素白裙袂飞扬。 “不必再查。” 姜藏月转身往宫宇而去。 “此事,我会亲自跟进。” * 安乐殿中,墙角的花浓香馥郁,千姿百态。 庭芜几乎是从外殿跳进来的,脑后四条辫子都快甩到面前来了。 手里还抱着一把玉箫,玉箫晶莹剔透,呈竹节式,秀丽精巧,缕空钱纹装饰,通体白玉,极是好看。 纪宴霄看着眼前人在玉箫上动嘴又动手,一声轻叹:“庭芜。” 庭芜扭头,一把将玉箫伸到他面前,嘿嘿一笑:“殿下,你瞧见没?我分六期付款的流云玉箫回来了,还得是托了姜姑娘的福气!” 纪宴霄看了玉箫一眼:“为何?” “殿下没瞧见前几日我护送姜姑娘去华贵妃的宫殿?”庭芜在玉箫上摸了又摸:“华贵妃好大方,给了我一把金叶子,金的!所以我去箫坊把它买回来了!!!” “所以,你不应该感谢姜姑娘么?”纪宴霄低眉含笑,手中不知拿的装什么东西的白玉瓶。 “自是应当感谢。”庭芜爱不释手再摸了摸,收进了怀里,跟着纪宴霄后头嚷嚷:“殿下,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纪宴霄自主屋出来,往书房而去,将白玉瓶放在书架上,转身看着庭芜几欲贴在他身上。 “何事。”纪宴霄于窗前坐下,抬手泡茶。 “殿下这般不着急,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纪宴霄抬眼:“如何?” “殿下,是不是又要让我抠出来的银两拿去养浮云山脚的一群马?” 纪宴霄手上动作未停,优雅而赏心悦目:“浮云山脚马场马匹一共五百头,自是需要银两供养。” 庭芜愤然就差没一屁股坐在他对面:“马场的马都要银两供养吗?为什么我的俸银只有那么点儿?殿下,我可是你的嫡亲下属!不能这么偏心!” 纪宴霄茶泡好了:“继续。” “反正那马场明面上是大皇子的!让他出钱不行吗!我们这么穷!”虽然穷,庭芜说得理直气壮:“我还要铸剑,铸剑也要银子!” “殿下......”庭芜又这样嚷嚷围着人转。 “还有其他事?”纪宴霄唇角的笑越来越温和了。 庭芜瞬间收声,一本正经:“确实还有一件事。” 茶香烟雾氤氲在青年眉眼,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手中动作更如行云流水,极是让人心静。 “虽然我很感激姜姑娘给我带来金叶子的收益,但我今日去看见她又出宫去了。” 纪宴霄喝茶的动作微顿。 庭芜视线落在他身上嘀咕:“其实我觉得姜姑娘会不会是在宫外有了喜欢的人,不然老出宫去做什么。” 纪宴霄放下杯盏,幽幽补了一句:“如此说来,你也有了心仪之人。” “我哪里有!”庭芜跟炸毛猫一样:“谁能喜欢我这样的,既不是有了心仪之人,那是为何?” “俗语讲,好奇心害死猫。”他维持着嘴角的微笑,昳丽的面容上晃荡着天光,白衣洁净,乌发如墨,极诱人而危险:“你当真想知道。” “不如跟去看看。” 庭芜搓了搓手上鸡皮疙瘩:“殿下你说真的?” 纪宴霄勾着唇角,轻叹一声:“自然是假的。” 庭芜:“......”呵。 纪宴霄弯了眼眸:“不如你猜猜,姜姑娘出宫是做什么?或者是见什么人?” 庭芜面无表情盯着他:“......” 纪宴霄递给他一杯茶,依旧是笑:“汴京水深,浑水摸鱼极是有好处的。” “姜姑娘......” 纪宴霄侧头面向庭芜,笑意温柔:“或许她也在捉鱼呢,只瞧着是条大鱼。” “......外面暴雨许是又要落了。” 第六十五章 公主 赶巧在暴风雨即将落下之时,姜藏月跟满初回了安乐殿。 满初还在感叹:“幸好是走得快,这夏日的雨总是一趟趟的,躲都躲不及。” 一边跟着檐下走一边收伞,待走近了才发觉安乐殿中不止有她们几个。 主殿前多了四五个低眉顺眼的宫婢,似是簇拥着什么人,忙着打扇,忙着上果脯点心,更是忙着嘘寒问暖,生怕照顾得不周到得了那人的厌弃。 到了近前瞧见了人,两人搁下伞低头行礼:“奴婢见过五公主。” 听见姜藏月二人的声音,庭芜本来就伺候人到爆炸的头总算多了几分精神,更是背过身挤眉弄眼打手势:“可是为殿下采买回来了?” 两人懂他的意思,顺势而答:“今日东西有些繁杂,是以回来晚了,殿下恕罪。” 还未再说些什么,就听得团花软梨木椅上一个稍显稚嫩欢喜的声音:“起来吧,殿下宅心仁厚,自是不怪罪你们的。” 两人称是起身候在一旁。 眼下坐在主殿侧首的是约莫十四的娇俏少女,少女眉眼灵动婉约,身上披着纯白绣披帛,上头绣着云雾飞纹,下罩月白浅色百褶罗衫裙,正抬眼好奇打量着她。 纪宴霄神情温润:“劳五公主见笑了,这是安乐殿的管事女使。” 姜藏月再度行礼:“奴婢姜月见过五公主。”纪玉仪随便摆摆手。 她目光反而落在纪宴霄身上,这才多了几分女儿家的仪态羞涩,声音小了些:“纪殿下......眼下落了大雨本公主着实回不去,今日可能在这里待上一晚?” 姜藏月看了一眼纪宴霄,后垂眸。 “纪殿下,本公主自是知道这样于礼不合,可若是本公主就这样顶着大雨回去,回头湿了衣衫让旁人瞧去且才是更为失仪,传出去也毁了名声。”她有些着急解释。 满初算是明白了,感情这五公主也是看上殿下的这张脸才不肯走,生得那般祸国殃民。 “五公主不若早些回,柔妃娘娘会担心。”他看着对面之人,和煦的笑意仍在,听上去极其温柔,可语气又像是不容置疑。 纪玉仪有些委屈看向他。 “五公主若是怕打湿了衣衫,可派遣婢女回去与柔妃娘娘告知一声,遣了轿子来接您。”纪宴霄眉眼柔和,眼睫衬着天色闪着细碎的光,唇角笑意不变。 “安乐殿并没有多余的屋子,夜间蛇虫鼠蚁亦会上了榻,若是咬着何处,恐怕太医院太医都是赶不及的。” 纪宴霄笑吟吟,似乎没有别的意思,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温柔却也疏离。 纪玉仪最终不情不愿的走了。 庭芜默默竖起大拇指。 姜藏月跟纪宴霄颔首:“殿下,五公主是柔妃的人,现下不宜树敌太多。” 纪宴霄不紧不慢地抿出一个笑容,温声道:“师父的意思是将她留下来?” “并非,但不宜得罪。” “如此,我自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纪宴霄唇畔含笑,侧脸上映着摇晃的烛光,显出几分温柔。 姜藏月没再多说进了屋。 因着下雨潮湿之故,檐下灯笼间偶有一些飞蚊缠绕,似不知疲倦次次撞击灯罩,密密挤挤上下攀爬。 外间满初干脆在灯笼下放了一盆水,又撒了些药这才好些。 姜藏月纤细指尖在桌案上一下一下轻敲。 贫民窟,约莫七八岁小姑娘,并非原配,也未见到卫应。 不过...... 也非一无所获。 卫应当年是去廷尉府要什么人,这实在让人想要抽丝剥茧。 正六品昭武校尉文武全才,处事公正,若因背叛长安侯得了高升,为何会在廷尉府被打断腿? 姜藏月并不认为一个有名有级的校尉一夕之间就被废除。 她心里将卫应和廷尉府联系在一起。 如此,卫应和廷尉府之间会是什么样的联系。 若按照满初查出的消息,卫应是在长安候府出事两月之后才闹上了廷尉府,这才被打断了腿。 那么这个因,会不会与长安候府有关。 假设是与长安候府有关,可是廷尉府许诺了卫应什么又没做到,卫应这才找上了门,打算鱼死网破不顾一切。 但廷尉府的安永丰不是个好相与的,胳膊自然拧不过大腿。 卫应是讨要什么人不成,在廷尉府门前被人打断了腿。以致后来自己的宅子和官职都没有保住。 没有宅子,没有官职,甚至先头夫人和孩子都撒手人寰。 更或者卫应以为出卖长安侯就能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谁知廷尉府翻脸不认人,更打算杀人灭口。 卫应不得已退出羽林卫隐姓埋名。 姜藏月淡冷的眉眼更显锋利,敲击的动作也漫不经心停了下来。 卫应背叛长安侯将龙袍放在侯府之中,而廷尉府当年带着纪鸿羽就搜上了门。 那么如今,卫应潜入廷尉府是想要知道什么? 当年那人没有讨要到,是什么样的人让他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甚至冒死潜入? 卫应也不至于是个没有头脑的白痴。 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人,这个人值得他丢了一切,断了腿,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还不放弃,甚至任由妻女住在破烂的贫民窟。 这个人...... 有没有可能当年卫应的夫人没有死。 而且贫民窟那女孩儿是因常年营养不良导致的瘦弱,实际并非七八岁? 如此一个小小的昭武校尉不要命的行为尚能说通几分,是为了先夫人。 原配...... 姜藏月眸光一瞬幽深。 是了。 卫应此人除了能文善武之外,美名在外昭武校尉极其爱他的夫人,安永丰却在他夫人刚生产之后,带走了她。 一个刚生产的妇人...... 若是安永丰以此来要挟卫应永远不得说出长安候府的真相,他也只能照做,他还希冀着安永丰能将他夫人还给他。 只是...... 如今都过去了十二年,卫应想要带走的人真的还活着么。 桌案上灯芯爆了一下,更亮堂了些。 姜藏月思索着一些查来的信件,安永丰在汴京已经快占据了朝堂过半,朝中多少文武官都跟安永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到了纪鸿羽都不能完全拔除的地步。 纪鸿羽如今是明知可为却为不了。 他才是那个恨极了一手遮天功高盖主的朝臣之人,只不过安永丰这个人他除不了。 如今六部之中皆有安永丰的人,且国库空虚。盛夏若是有了旱灾,百姓颗粒无收,底下层层克扣官官相护,这些事他都要仰仗安永丰去处理,他的人甚至都渗透不进去。 便如牵一发而动全身。 安永丰是佞臣。 忽一阵风吹灭了桌案烛火,满初瞧见进屋顺势点上。 姜藏月拿了东西将灯芯挑得更亮一些,暖黄色的烛火映衬着少女容颜,难得多了几分温暖。 满初拿出一些书信交给她,这才道:“五公主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的自然是柔妃膝下的纪玉仪。 姜藏月看过书信后,将书信放在烛火之上点燃才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满初道:“纪玉仪在十一位公主之间算是最得纪鸿羽宠爱的,柔妃宫中因着有纪玉仪也没怎么受冷落,说是这位小公主出生的时候百鸟啼鸣,是吉事。” “百鸟啼鸣?” “我觉得子虚乌有。”满初坐近了些:“眼下之人总是因为一些天象之说将吉凶祸福寄托在一人身上,实在荒谬。若是要做到百鸟啼鸣,我也可以,苗疆巫蛊之术中,这不过是最简单的一种。” 满初抬眸:“或者,当初殿下腿上的篾片骨就与柔妃有关呢?” 姜藏月眸子微动:“然后?” “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了。”满初分析,指尖也无意识的轻敲:“一种是柔妃本身就是出自苗疆,会巫蛊之术,第二种则是她身边有苗疆之人助她成事。” 姜藏月只道:“若是如此,为何要给纪宴霄下篾片之毒?按理说以他当时的情况,自是与柔妃没有任何关系。” “这就不得而知了。”满初叹气,倒了茶往嘴里喂:“或许只是单纯的看不惯呢?反正这汴京可没有比宫中更污秽的地方了。” 见姜藏月思忖,满初又道:“若是宫中真有擅巫蛊之术的人,师父可是要万分小心,苗疆巫蛊千种万种演化而来,甚至有些蛊便是蛊主自己都没有解药的。” 可见其多狠辣。 姜藏月点头:“自会小心。” * 姜藏月二人思忖巫蛊之术时,纪玉仪也才回了宫中不久,雨沾衣襟。 纪玉仪气不过,一时将桌案上的杯盏都砸在了地上,碎成一片。 宫婢秋婵虽是害怕,还是拿起帕子替她绞干湿发,才安慰道:“公主,您何必发这么大的火,那质子本身就是寄人篱下,如何敢高攀了公主?” 纪玉仪听这话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本公主屈尊去了安乐殿,他倒好,分明是在撵本公主,将本公主的面子往哪儿搁!” “先前听四姐姐说纪质子长得很是好看,脾气也很好,本公主这才想着去瞧瞧,谁知道会成了这样!可有一点四姐姐说的没错,他当真是生得极好的,本公主想让他对我不同些。” “此事你不许告诉我母妃,今日本公主去安乐殿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本公主叫人将你们都打杀了。” 底下人连忙跪了一地,声称不敢。 话落,纪玉仪到底有些红了眼圈儿。 还没人敢这样对待她呢。 可那质子真的是长在她心尖上了,她在宫中这么些年没见过比他还要好看的人,就连撵人都是带着温柔的笑。 她很喜欢纪宴霄。 听说纪宴霄现如今已经坐上了吏部主事的位置,也就是说父皇并不在意当年武安国破之事,也允了他进入朝堂。 他这个人脾性好,对人温柔,瞧着也不像二哥的纨绔,三哥的惹人厌,是不是她也能有机会。宫中不止她一个公主,就是和亲也不会先落在她头上。 就算母妃不喜欢如今的纪宴霄,那她等上两年,他有真才实干,必不会只在主事这个位置一直不动,待将来有了更高的官职,她便央求母妃许给她做驸马。 所以今日她带着秋婵去了安乐殿,想着借大雨走不了也能多了解几分。而她也能顺理成章与他说说话,探听喜好之类。 谁曾想就算下着瓢泼大雨,安乐殿也未曾留她,只得淌着雨水回宫殿。 这与她想的红袖添香着实远了些。 这般生得动人的纪宴霄,怎么瞧都不似喜欢她的模样。 秋婵只能安抚道:“公主,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便是任凭谁也不能靠着一面就互生了情愫,时间还长着呢。” “虽然纪殿下不曾对公主一面有情,可他也从未对旁人动过心对不对?只要没有意中人,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秋婵笑语盈盈。 “倒是本公主糊涂了,现下不喜欢不代表不能日久生情,那父皇不喜欢这么多女人,还不是一个接一个封了妃嫔,十天半月就有了新欢。” “不过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恐惹了公主厌烦。”秋婵看了她一眼。 纪玉仪懒得听这些弯弯绕绕:“恕你无罪,说。” “安乐殿曾经得大皇子两次赐了女人,可先前一个无缘无故病死了,后头一个不知怎么又被沈大人于宫道之上遇见,带走入了府,如此说来安乐殿中一个女人都没留下。” “这不是好事?”纪玉仪不解:“你究竟想说什么?” “奴婢想说,安乐殿旁人留不住,为何从前华阳宫出来的女使姜月一直待在安乐殿不曾离开,并且还管着安乐殿大大小小的杂务?” 殿外雨水击打着碧瓦,淅淅沥沥。 纪玉仪掌心一寸寸握紧,片刻才道:“若是他只见这婢子得力呢?本公主难不成还赶不上一个宫婢不成?” “而且这个宫婢尚且不能动,本公主见过她去永芳殿和华贵妃宫中,虽不知是去做什么,但本公主还不至于去惹事给母妃添麻烦,喜欢归喜欢,自然也是要长了脑子才行。” 第六十六章 青苔 安乐殿中,纪玉仪时常出入,好些事情变得不方便。 盛夏的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山水画被吹得摇摇晃晃,三五不时敲着墙。纪玉仪面上挂着笑,整个人蹲在外间瞧着那雪白一团:“这可是殿下养的兔子?” 帮着姜藏月浇花的满初也只能道:“回五公主,确实是殿下养的。” 纪玉仪称赞笑:“这兔子果真也与殿下一样,总是生得那般好看,别处养的就不如了。” 满初垂眸翻着白眼,还是准备好心提醒:“五公主,奴婢......” “放肆!” 她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让秋婵打断了,未得公主允许,谁让一个低贱宫婢插嘴的。 满初干脆闭嘴。 兔子在殿中养了有些时日了,虽是长得十分可爱,可就是喜欢咬人,一伸手就咬人。 姜藏月于远处看着,兔子此刻正优哉游哉动着三瓣嘴进食,桃红绿意间,愈发衬得如玉如雪。 她收回目光,继续照顾墙角的各种花卉。再抬眼,就见那方起了喧嚣。 纪玉仪的手不顾庭芜和满初阻拦伸出去:“好可爱。”眼瞧着就碰到了头。 下一秒,少女失声尖叫起来:“啊!秋婵好疼!这兔子咬人!” 咬人? 纪玉仪直接哭出了声:“见血了!” “公主!奴婢立刻传太医!咱们先回宫。”秋婵也慌了,一大群人顾不上什么,浩浩荡荡又离开了。 满初白眼都翻上了天,不让碰还不让说,岂非活该。 庭芜啧了一声:“你看这黄鼠还有皮,人咋会不要脸面,人若不要脸面,还不如死啦算啦。” 他瞧着姜藏月还在浇花,也叹气着:“人家都打上门儿了,殿下不在都要硬赖着不走,姜姑娘就没什么想法?” 姜藏月浇花。 庭芜挠头,凑近些:“真没想法?” “你的花。” 庭芜一扭头,瞧着兔子吃完了青草站起来趴着盆儿在啃花,顿时急了:“我的个祖宗嘞!住嘴!” 满初:“庭芜为什么总是热衷于种花?” 姜藏月道:“他还喜欢午时吹箫。” 两人沉默。 挪了花盆关了兔子,他一本正经架势吹箫。萧声回响,气若游丝,听不出什么调子,常有尖锐之声破空而出,带着公鸭嗓般的声音,实在难听。 姜藏月拿起书籍转身出了安乐殿,满初也动作不慢,顷刻关了屋门。 但还是听得见。 满初有点受不了:“庭芜!别吹了!鸟都掉下来了。” 吹箫的还在吹,可能耳朵是聋了。 满初连窗户一起关上了。 姜藏月出了安乐殿就前往永芳殿,说好了要给三皇子讲算学之事。 如今是和华贵妃宫中日子错开单双数的。 到了永芳殿,通过婢子通传,她进了殿,安嫔现下方与纪烨尧用过膳。 又是不动声色晾了她一会儿,安嫔才懒洋洋让阿柳唤人进了内殿。 许是安嫔对三皇子说了什么,虽是满脸不情愿,到底还是规规矩矩跟着学。 阿柳在一旁端茶递水,安嫔淡淡一笑,眼波却是慵懒:“姜女使,既是有一鸣惊人的法子,为何还要学?” 姜藏月将手中书籍翻页,行礼回道:“奴婢并非耽误三殿下时间,只是有些事情总是要表面做做样子的,总不至于让旁人猜测出些什么。” “要几日?” “每日两个时辰,国子监下学以后都可以习算学,娘娘若是觉得不妥,便是当真什么也学不到。” 姜藏月回了安嫔的话继续给一脸不情愿的三皇子讲起算学。 安嫔斜倚在黄梨花木椅上瞧着给尧儿讲算学的姜藏月,端起杯盏浅尝新茶,面上瞧着还算是满意。 这宫婢倒真有几分本事。 想来华贵妃是没有说谎,前些时日二皇子在这宫婢手上学了算学一鸣惊人,眼下她永芳殿截了人来,二皇子又能如何? 尧儿想学的东西她自然是要弄来的。 她原先还在怀疑是不是华贵妃给她下的套,可眼瞧着尧儿用了心,就知并非作假。 算学有些许进步之时,她前两日又去了华贵妃宫中探听二皇子近来消息,果不其然断了算学之后,司业有好几日不曾对二皇子关心了。也说不准过不了多久,她的尧儿能成为国子监远近闻名的天才。 再说起这姜月,安嫔之前是动过灭口的心思,可这宫婢确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留下说不准能教给尧儿更多的东西。 安嫔含了一缕微薄的笑意,人暂且留下。这宫婢又是安乐殿的,若真在永芳殿出了事,难得说清。 既打算留下人为纪烨尧所用,安嫔遣了阿柳给了她些赏钱。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晚,安嫔让阿柳带她出永芳殿,纪烨尧找了借口说是他送。 纪烨尧也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阿柳从前不知,挨了几回巴掌也是不敢再说什么的。 姜藏月行礼告别之时,纪烨尧轻蔑挑眉,嗤道:“如何?本皇子的演技还是不错的,母妃昏了头病急乱投医,也是耽误本皇子的时间,你随便掩饰一下不就行了。” 姜藏月顺从道:“三殿下所言甚是。” “行了,母妃给你的赏钱你就收着。”纪烨尧跟施舍似的随手摸了一块儿玉丢给她:“好好演戏,若是害本皇子穿了帮,本皇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姜藏月将玉收进袖中,垂眸行礼:“奴婢定不会破坏三殿下的事情。” 姜藏月看着那道臃肿的身影远去。 三皇子是安嫔和廷尉府唯一的软肋和寄托,国子监的算计虽不至于将人扯下来,但已然埋下以后的一条线。 得意才容易出事。 姜藏月顺着宫道往回走的时候,遇上一行人,瞧方向是往永芳殿去的。 对方瞧着气势不凡,姜藏月眸子微动,弯腰退至一旁让路,人从跟前走过,着紫袍朝臣官服配金鱼袋,浓眉大眼,肩膀宽阔,犀利的鹰钩鼻十分醒目,瞧着阴冷伪善至极。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脸生的太监,捧着盒子几乎藏在阴影里,只有前面人喊的时候面上才挂着谄媚的笑。 这个人是安永丰。 姜藏月看着安永丰,看着他进入永芳殿,也看着他见到安嫔行过礼之后挂着的慈祥笑意。 “三皇子近来功课如何?”安永丰笑呵呵问询,眼底是不加遮掩的宠溺。 “可是进步多了。”安嫔声音听上去也多了几分喜悦。 安永丰在永芳殿待了一会儿,让带来的人将好东西都放在了永芳殿这才离去。 姜藏月淡淡看着安永丰带人离开永芳殿,以及那个不对劲的太监。 满初见她这个时候还没回殿,寻了过来也见了这一幕,只道:“是廷尉府的安永丰,不过有一点不对劲。” 是不对劲。 姜藏月忽然想起那个面生的小太监,表情转换的太快了,她平静道:“跟在安永丰后面的人不是太监。” “姐姐非专攻侦查如何看出来的?”满初着实有些好奇,有些想知道:“在宫里行走的,除却纪鸿羽允许到各宫探亲的妃嫔亲眷,也就只有宦官和侍卫了,而方才那人就是宦官的打扮。” 姜藏月语气很淡,淡到满初差点没听见:“他身上出现了四门的追踪香。” 满初拧眉,懊恼道:“我竟连这个都险些忘了,不过......”她看向姜藏月,也知道近日都在调查卫应一事。 姜藏月没出声,天际雷声轰鸣,须臾间就落了雨,连躲都没得躲。 雨势瞧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姜藏月和满初就站在离永芳殿不远的廊檐下躲雨。 满初道:“姐姐是觉得卫应跟廷尉府仍有牵扯。” “不止......” 姜藏月看着沉沉天色,声音很静:“卫应是想拿到安永丰身上的东西。” “什么东西?”满初不解。 姜藏月道:“尚且不知。” 卫应跛脚却伪装成了安永丰身侧送礼的宦官,所以是安永丰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拿到才费尽心机伪装的。 那么,除了他夫人,还会有什么? 还会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冒险...... 以至于他这些年都用来摸索安永丰的脾性,走到这一步,他知道的会比她更多。 “贫民窟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 她要知己知彼才不至于没有退路。 “普通人。”满初皱眉:“这件事一开始我就去查了,约莫是五年前被卫应救下的富贵人家中打得半死的小妾。” “将富户找出来。”姜藏月看向眼前淅淅沥沥的雨,实在扰人。 满初点头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眼见雨是不会小了,两人打算沿着廊檐绕路回去,才做好准备就瞧见了庭芜的身影。 “姐姐,庭芜来了。” 姜藏月跟着看过去,只见风雨连天间,后脑扎着四条小辫儿的庭芜一手撑伞一手拿了一把伞飞奔而来。 姜藏月渐渐蹙眉:“退后些。” 满初开始还不知为何,直到人逐渐靠近,她忍不住制止出声:“庭芜!下脚轻点儿!!” 后者携风带雨而来,溅起的水花到底打湿了两人的裙袂,还满脸热情将伞递给她们:“姜姑娘,满初姑娘,今日若不是我瞧见大雨,看谁给你们送伞。” 满初有些崩溃。 姜藏月视线在自己裙袂扫了一眼,连着鞋袜都打湿了,她接过伞没什么情绪:“多谢庭芜公子。” “嗐,不客气,咱们都是为殿下效力的人。”他笑出一口白牙,又跟两人催促道:“快快快,等会儿鞋袜打湿了。” 满初笑不出来:“......” 得,也只有师父脾气还不错。 * 三人一前一后回了安乐殿,姜藏月和满初回了屋就关上门没出来,庭芜没察觉什么反而又兴奋在摸一把分十六期买的碧玉萧。 他还在感叹:“要不是央求了老板,人家都不卖给我。” “这玉箫奴才瞧着就是贵的。”安乐殿的小太监叹气,有些痛心疾首:“这些银钱都够娶上一房妻室了。” 庭芜也纳闷儿:“为什么要娶妻花我本就不多的俸银?” 小太监也不跟他说话了,庭芜又想到萧坊老板的话:‘小公子为何不等到银钱够了再买,还要分期,这闹的......’他自个儿抱着萧哼哼:“说不准以后谁给我全款买萧,我倒贴嫁出去呢。” 有人轻笑一声,甚觉有趣:“嫁给谁?” 庭芜吓得跳起来就知道是自己主子,第一反应就是将萧往怀里塞。 风雨淅沥,青年还是那一身白衣,还是那样温柔的笑容。 “殿下可是议事完了?”庭芜也跟上去进屋。 方进入主殿,纪晏霄的笑容更有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殿中不少珠宝字画,琳琅满目,耀眼贵气,还有几个宫婢在整理。 见了人宫婢行礼。 纪晏霄轻笑一声:“谁送来的?” 宫婢连忙道:“五公主嘱咐奴婢们送来的,说是殿下会喜欢这些东西。” 此刻主殿鸦雀无声,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都冒冷汗了。 纪晏霄顿了顿,唇畔依旧含笑:“不必。”遂又道:“让人将东西都抬回去。” 宫婢们没办法只能又带走。 纪晏霄与桌案前坐下,瞧见庭芜还在,道:“说事。” 庭芜咽了咽口水,嘿嘿一笑凑上前:“今日大雨,姜姑娘她们回来的时候碰到廷尉府的人了。” “继续。” “我去给姜姑娘她们送伞的。” “所以?”纪晏霄声音依旧温柔。 “好像她们生气了。”庭芜也是摸不着头脑:“她俩回来就进了屋没出来。” 纪晏霄眉眼温润,挪动棋盘上的黑子:“她去永芳殿何事?” “还不是为了三皇子算学。” 纪晏霄颔首。 庭芜又道:“殿下近几日事务繁多,所以这件事之前就没跟殿下提过,安嫔也是通过华贵妃才得知了姜姑娘。” 纪晏霄落下黑子:“已经是第二位了。” “什么第二位?”庭芜是整不明白:“我就是觉得姜姑娘好像很忙,整个人跟陀螺似的到处转,就没见停过......”他一边说一边叹气。 “廷尉府安大人进宫做什么?” 庭芜思索:“好像是安永丰立了功,圣上允他见安嫔母子。” “一张老脸皮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见的。” 庭芜吐槽。 纪晏霄嘴角慢慢弯起,再次落下一枚黑子后,轻笑出声。 他一直都觉得姜月有秘密,眼下暗中隐隐有一根线在串联起来,实在是越来越有趣了。 庭芜吐槽之后又有了不可思议的想法:“殿下,姜姑娘不喜欢你,会不会是因为......” “她看上二皇子了?三皇子是没可能了,长得太丑,二皇子身后是华贵妃,人除了浪荡些还是不坏,说不准在日日相处间就日久生情了呢......”他一拍大腿确定自己找到真相。 正当还想说些什么,庭芜冷不防瞧见自家殿下眼角都泛起笑意,让人想到春日最和煦的柔风:“外殿池子长了青苔。” “今日便全部清理出来吧。” 第六十七章 相处 汴京虽是盛夏,但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线,又细又密。 深红宫墙内,宫人往来,趁着天色未明,三五一组窸窸窣窣将宫道上的落花残叶打扫干净,天明时分已然是一切如常。 五公主赶早来了两趟,吃了闭门羹又不见人,这才没堵在安乐殿前。 纪晏霄此刻已经带着庭芜和姜藏月出宫了,倒像是真的没什么正事,撑着伞路过摊位,瞧见木桶里放了几根甘蔗,顺手买了。 往前行又听了一耳朵旁人讲的奇案,路过子安桥张伞卖香饮子的地方又一人买了一杯夏日果酿。 这会儿庭芜又到书坊去给他买名人文集去了。 说实在庭芜今日也不知道殿下想做什么,昨夜他刷了一晚上青苔,现下感觉眼睛都是青的,要瞎了。 也不知道是哪儿得罪殿下了。 约莫过了一会儿,庭芜才兴冲冲买了东西回来:“殿下,今日汴京倒是热闹,正好碰上三六九赶集日了。” 姜藏月往外瞧去,摊贩挨挨挤挤,可不是游人嬉集,观者如织。 她再收回目光时,正好对上那双含笑眼。 “殿下今日可是有何事?”姜藏月眸子微顿,后恢复平静出声。 两人现下就站在子安桥上,纪晏霄就靠着桥廊,长长睫羽接过昏沉天光,投下稀疏光影,他只笑:“出来看看。” “看什么?” 庭芜接过话茬:“赶集日汴京店里搞倾销,正好可以看看什么货在打折。”他嘿嘿一笑:“安乐殿当初是什么光景,姜姑娘也是知道的。” 姜藏月点头:“原是如此。”又道:“殿下慢慢逛。” 她目光落在妇人牵着小孩儿身上,妇人叫住头戴草笠子卖玩具的,给孩子买了个玩具。纪晏霄跟着瞧,微微挑眉。 姜藏月没有回头,倒像是出了神。庭芜喝完了手上的果酿,打了个嗝才道:“殿下,咱们要不要去常逛的那家......” ‘看看’二字还没说出口,青衣少女纤细白皙指尖已经指了另外一个位置。 纪晏霄眸子温和,姜藏月语气平静:“同安巷对面有一家鲜鱼面很是不错。” 意思很清楚去吃鲜鱼面。 三人往鲜鱼面摊子过去,庭芜给老板抛了银子也就坐下了:“三碗鲜鱼面。” 上了面,庭芜‘呼哧呼哧’就把面刨完了,逛了半天他是真饿了,吃完面他干脆挪了屁股跟老板去东扯西扯了。 纪宴霄靠着桌案慢条斯理吃着面,雨水斜斜擦过棚子打湿他的衣袂,晕出一小块儿湿迹,他动作优雅,不见一丝急躁。 下一刻,青年将面中的鱼块都挑了出来。 一边跟老板闲扯的庭芜还在咋呼:“真的假的?老板你可别唬我,这么神奇?” “公子不吃鱼?”姜藏月道:“可是味道不好?这家鲜鱼面已然是汴京味道最正,旁的更是下不了口。” 她似乎只是寻常询问,也没有旁的意思,看不出是打探还是无意。 纪宴霄停了筷子,温柔叹气:“是不喜。”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青年总是喜欢笑,甚至不少路过之人都被这个笑蛊惑到,行路都慢了几分。 那头唠嗑儿回来的挺芜满脸意犹未尽,热情分享:“姜姑娘,刚从老板那儿听了一桩趣事,同安巷里说是有一口双胞胎井,喝了就能有双胞胎......你觉得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听上去可太神了!” 姜藏月放下筷子:“不知道。” 庭芜挤眉弄眼:“说起来同安巷的妇人诞下双胞胎的几率是比旁人高,要不要去看......”他说话时,很期待有人能赞同。 姜藏月目光静静。 庭芜突觉尴尬挠头:“姜姑娘可能是不想看。” 鲜鱼面摊三三两两又来了客人。 汴湖舟摇,樊楼帘招,长街之上风雨潇潇不绝。 良久,姜藏月淡淡开口:“庭芜公子是想说同安巷一定要进去看?” 老板在忙忙碌碌煮面,客人吃着面高谈阔论。 庭芜背后毛毛的,连忙笑着:“不是,我也就是好奇提一嘴。” 姜藏月看向他:“如此,我还以为庭芜公子是在暗指什么。” 庭芜连连摆手:“哪儿能呢,这汴京的趣事多了也不差这一桩。”落了话他干脆缩到一边去了。 纪宴霄吃完了最后一口面,停下筷子,对着她轻笑提及另外一事:“姜姑娘算学是极好的,现下听闻安嫔娘娘也为三皇子上了心。” “安嫔娘娘只是不希望落败二皇子罢了。” “原来如此。”他似想起什么,扬唇笑道:“安嫔娘娘向来是溺爱三皇子的,为着这个,她消息也是灵通找到了姜姑娘。” 庭芜不明所以听着两人的糊涂话。 姜藏月抬眸:“公子,国子监算学近在咫尺,安嫔娘娘心急也是慈母之心,同华贵妃相同,她们要做什么,那是她们的事情不是么?” “自然。”他含笑。 他又看了同安巷一眼,阅览书坊依旧没什么生意,老板忙着扑苍蝇。 同安巷里安安静静,除却风雨飘摇,往来之人少得可怜。 在离开鲜鱼坊而行之时,他弯着唇:“姜姑娘。” 姜藏月表示在听。 “庭芜说姜姑娘素日里总是忙忙碌碌的,就连满初姑娘亦是。姜姑娘既是我师父,那咱们就是师徒关系。”纪宴霄饶有耐心浅笑:“师徒之间关系总非是这么疏远的,不是么?” 姜藏月眸子稍冷。 眼前青年依旧无害,总是笑盈盈,仍谁看了都是愉悦之心,他一袭白衣,容颜昳丽,总是让人不加防备。 只是昳丽而危险。 原地起了风。 姜藏月声音浅而静:“公子这么好奇我的事情,我不过是汴京宫中的一个寻常宫婢,当时动了恻隐之心救了公子,可不是为了如今被公子反咬一口。” 她说话间像是没什么情绪,只是听上去比平时更加疏远了一些,庭芜隔得远虽然听不清,但眼见着就要吵起来了,还是咳了咳:“公子,姜姑娘,咱们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去了。” “我打包了不少好吃的!”庭芜提着油纸包晃了晃,笑得格外夸张:“酱饼,烧鸡还有肘子。” “咱回去?”他现在看着这两人就心慌,只道:“再晚就不好了。” 姜藏月行礼:“奴婢比不得公子,手上还有不少杂事没处理,先行回去了。” 她转身就走,等都不带等的。 纪宴霄弯着唇,长睫微动,那道浅青色身影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 “殿下你还笑得出来。” 庭芜学着满初翻了个白眼,也看着青衣少女走远,两人杵在原地。 他忍不住小声嘟囔:“我还说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原来殿下也不外乎如是。”他叨叨:“定然是殿下将姜姑娘惹恼了。” 两人同样往宫门方向而去。 纪宴霄前行,声音如汴湖柔风:“汴京当年有一悍将,不仅是兵马统帅亦是官至一品武侯,可惜汴京连年太平,往后也就没人记得这些了,退得胡人千万里,何妨马革裹尸还。” “殿下说的可是长安侯姜彬安?”庭芜提着油纸包思考:“怎么会没人记得,我记得呢,长安侯两个儿子可都是当了将军的,那也是以一敌百的英雄少年,若非不是一国,也许我当年也会去投身军中。” 待回了宫进了主殿,风雨拂槛,吹过纱帘,也吹淡了屋中的檀香。 纪宴霄含笑:“继续。” “当年的汴京确实是混乱的。”庭芜干脆在一边儿坐下来:“听闻长安侯在外死战,因叛国导致一城将近三万百姓死得透透的。外头都这么说,说最后是被汴京帝王以谋逆罪名满门抄斩,说是府中还查抄出了龙袍,但这事儿也可能是冤枉的。” 庭芜莫名遗憾:“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武将么,多是摆脱不了宿命。飞鸟尽,良弓藏,自古骁将多死朝堂。” 纪宴霄唇边再度泛起笑意,看向他。 庭芜纳闷:“殿下笑什么?” 纪宴霄轻哂:“姜姑娘也姓姜。” “姓姜怎么了。”庭芜不以为然:“宫里可不止一个宫婢姓姜,姜姓本就是大姓,要说起来柔妃宫中有两个姓姜,皇后宫中五个,静妃宫中也有三个。” 庭芜说完又觉得殿下这么问肯定有深意,于是试图思考,但没思考出来,反倒满脑子的姜打转转。 一群姓姜的宫婢围着他说姓姜。 庭芜:“......殿下,属下愚钝。” 听到这话,纪宴霄略显遗憾:“可这么会杀人的,却只有姜姑娘一个。” 庭芜懵逼了半晌回不过神:“?”谁杀人? * 安乐殿中。 五公主又来了,没找到纪宴霄干脆就在殿中等。 纪玉仪上次没送出去的珠宝字画这次又拿过来了,还遣了婢子直接将东西摆放到各处,这才瞧着这空荡荡的安乐殿顺眼了一些。 满初拿了青草喂了兔子,顺势将兔子关进笼子里,转身回屋之际让五公主身侧婢子喊住问话。 满初行礼:“姐姐这是......” 婢子不动声色将一袋金叶子递给她,这才笑道:“公主是念着纪殿下的,若是平日里安乐殿有什么为难的或是动静,劳烦满初姑娘走一趟告知。” 收买了人纪玉仪带着人离去。 满初收了金叶子,转身进了姜藏月屋子里,姜藏月还在抄写佛经。 “纪玉仪给的贿赂。”满初放在桌子上。 姜藏月:“送去给庭芜。” 满初点头出去走这一趟,回来还贴心带上了门,瞧见师父在抄写佛经,起身将灯芯挑得亮一些。 姜藏月将新抄写好的佛经放在一旁,侧边已经抄完了十几张了。这些年日日得空她就会抄写,没有一日落下的。 桌案上是满初去庭芜那里之后拿回来的酱饼,上头撒着芝麻绿葱,还在冒着热气儿。被整整齐齐切成一小块儿,还特意放着签子。 汴京的酱香饼。 瞧着屋中有些沉闷,满初又将窗户支起来,待见有风而入,才开口:“今日殿下叫师父一同出宫,可是察觉了什么?” 她这两日在调查那富户和那日跟着安永丰入宫的卫应,到底没腾出手跟上去。 偏偏今日一早殿下就叫上师父一同出了宫,还去了同安巷提及了安嫔及三皇子。 姜藏月将最后一张抄写的佛经收进盒子里,便是整整齐齐的十张,字迹龙飞凤舞,总是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娟秀。 院中又下了雨,芭蕉叶一下一下被点着,姜藏月合上盒子收进柜子里,才开口:“他提到华贵妃也提到安嫔。” 满初顿了顿,拧眉:“所以他知道师父要做什么?” “可能有所怀疑,但也腾不出手。眼下纪宴霄进了吏部,又成了主事,应是又快往上升任了,但大皇子与他相交却未必不会忌惮一个爬得这样快的人。” “武安国破,纪鸿羽虽不在意一个亡国质子,却不代表他能允许一个别国之人坐到举足轻重的位置,所以多的是人防备他。” “庭芜是武安国的人,武安国未必没有旧部在私下联系,只不过你我尚且不知罢了。” “合作关系应当泾渭分明,他若是越了界,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满初心下一动:“庭芜应当也是擅侦查,我会留意他。” “注意浮云山的动静。” 姜藏月淡淡道:“马场已经不是大皇子的了。” 她看向黑影连绵的宫阙,这些宫墙碧瓦就好像那四方牢笼,总想着一辈子将人困死在此处。 满初反应过来:“马场实际已经被殿下控制了?” 姜藏月眸子平静:“浮云山马场共有五百匹烈马,但当初是大皇子自愿将私印交给纪宴霄,如今想要回来无异于和一只老狐狸在打交道。” 满初闻言只道:“既然是合作关系,师父扶持纪宴霄,他应当对这些事是知无不言。” “每个人都有秘密。” 雨势越大,下个不停,顺着窗户就钻了进来,倒多了几分萧瑟寒意。 姜藏月伸手将菱花窗关上,掩映一场风雨。 一切归于平静。 “这宫里的风向时时不同,不过看天行事。”她轻启唇。 第六十八章 阴谋 自入夏后,汴京这天就像捅了个窟窿。 三五两日大雨滂沱,偏东边下着雨,西边又出着太阳,跟落开水也没差。 宫中也因着天气闷潮,不是给宫人补贴银钱就是午间发上一碗绿豆汤。 庭芜一大早就冰了夏瓜在内殿池子里,眼下凉爽了许多,这才拿了刀子切开分。满初吃完了一块瓜又给姜藏月拿了两块过去,肚里凉爽人也舒坦了。 许久不见的高公公也踏了安乐殿的门,说是有事儿找姜藏月。 算来自从苟德全不得圣心之后,纪鸿羽现下许多事情都是吩咐高显。加之高显办事麻利,各宫妃嫔打赏也勤快,高显春风得意之余也就没有常常找姜藏月。 今日定是有事。。 庭芜很会做人给高显也拿了一块儿瓜,笑呵呵:“高公公今日怎么得了空来安乐殿,不若尝尝殿下带回来的瓜。” 高显倒也不客气接过瓜,一脸假笑:“咱家有事儿要找姜姑娘,可是麻烦了有几日了。” 姜藏月搁下手中的事,听高显说完,大概有了思绪,才道:“知晓。” “哎哟,姜姑娘瞧瞧这事儿。”高显故作忧愁:“原是以为这老东西下去也就翻不了身了,迟早是个低贱人,岂料他却一声不吭,反而巴结上了安嫔娘娘,姜姑娘可有什么法子?” “这老东西暗地里可憋着劲儿要将咱家从这个位置拉下来,又搭上安嫔娘娘这通天桥,如今在圣上面前也重新露面,只怕是打定主意不会善罢甘休了。” “高公公何必心急,若此刻下场才易叫了旁人狗急跳墙。”姜藏月只似乎真心为他出主意:“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安嫔娘娘不会犯错,亦或者被安嫔娘娘溺爱的三皇子不会犯错。” 她抬眸,眸子清冷:“过不了多久就是国子监的算学之日了。” 高显闻言,当即也明白了意思,瞧见庭芜过来了,也笑出一脸褶子:“安乐殿当真是风水养人,才叫姜姑娘养得这般玉软花柔,灵巧聪慧。庭芜公子,若纪殿下是个聪慧的,安乐殿自也会往上升上一升。” 庭芜故意模糊概念:“高公公说笑了,殿下能得圣上开恩做些事,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高显现下心情好也不在乎多说两句:“纪殿下这才多久就胜任了吏部主事,可见是年轻有为的,圣上早已不计较陈年往事,当然在朝堂之上能做出一番功绩。” “那就借了高公公吉言,倘若殿下真被高公公说中了,安乐殿定然是不会忘了高公公的。”庭芜顺便又递了一块儿瓜给他:“说来安乐殿无权无势,便是不惹恼了贵人,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我就是个小侍卫,希望殿下平平安安就好。”庭芜啃着瓜:“知足常乐噻。” 这话高显也就听听,笑呵呵道:“纪殿下自有考量,咱家还有事要带太医去趟和喜宫瞧李贵人,就不耽搁了。” 姜藏月手上动作微顿,道:“高公公所言,可是兰秀阁的李贵人?” 高显笑眯眯:“正是,姜姑娘知道李贵人?” “先前奴婢为华阳宫那位拿药时,李贵人问过奴婢一些事。” 高显提及这事儿也是叹气:“这么些年了,咱家还以为贵人放弃了,没曾想......” 姜藏月见高显不是很急的样子,让庭芜搬了凳子,特意选了廊下干燥清净的地儿,这才问:“贵人这么些年一直在找人......可都五六年了,想来也是找不到了,何不好好调养自己的身子?” 闻言,高显甩了甩拂尘:“心病还须心药医不是?” 庭芜也有些好奇过来了。 瞧见有人愿意听,高显也说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那李贵人是当年咱家看着圣上带回来的,说来也是身世凄惨,父母意外双亡,连口薄棺都不够,偏生一对儿胞弟也在丧事当日失踪了。” “圣上瞧上李贵人,替她安葬了双亲这才带回了宫......哎!”他叹气。 庭芜蹲在廊下也因为好奇这事儿凑近了几分:“这么说来李贵人入宫之前并非是病恹恹的样子?是这些年在宫里折腾成这样的?圣上不是说替她寻人?真是可怕,啧。” “小公子慎言。”高显还是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嗓音低了些:“李贵人虽是得圣上喜爱,可长年累月这般没个好脸色哪个男人能高兴,更莫说是浪费时间去寻人嘞!眼下这些时日不过是活一日算一日罢了。” 庭芜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的轻笑一声:“汴京宫阙的风水好,定不会让人香消玉减,原来是假话啊。” 闻言,高显顿时拧起了眉。 他整个人直接站了起来,尖着嗓子,拂尘指着庭芜:“放肆!天家威仪也是你能议论的?” “哎哟,高公公莫生气,这话也是小的从安嫔娘娘那儿无意听来的。”庭芜给高显塞着好处:“听永芳殿的小太监说,汴京同安巷不也有两个恶霸姓李像是李贵人在寻的人,说是跟着廷尉府的人在混嘛,我这也就是好奇提了一嘴。” 庭芜道:“这几年同安巷的人可是过得苦不堪言呐,时常被人上门勒索钱财欺辱女眷,这事儿闹得也挺大的,可就是没人管嘞!” “庭小公子。”高显捏着袖中的好物件儿到底是皮笑肉不笑:“安嫔娘娘在宫中是什么样儿的地位你我都是清楚的。若庭小公子嘴上没个把门儿可别拖累了人家姜姑娘。” 话落,高显到底有些不高兴,他如今在圣上面前得脸也是靠了姜姑娘的主意,这安乐殿的人说话不知轻重,可也会连累到他。 庭芜装模作样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嘿嘿一笑:“高公公,是小的嘴上没个把门儿,可说到底安乐殿早就将高公公当成了自己人不是?这不瞧着那李贵人都快病死了嘛,还不如自己去汴京看看。” “好了!” 姜藏月问:“高公公,既是有了消息,为何不告诉李贵人?” 高显瞧见问话的姜藏月,还是又浪费些时间说了,只唏嘘:“圣上这么些年心里是有李贵人的,无非就是两个人之间堵着那一口气,圣上不过是想看见李贵人服个软罢了。说些个好话,汴京有的消息也不会拖了五六年没人敢说一句真的。” 他尖细声音难得有几分沧桑:“咱们这些个卑贱人,倚靠着圣上施舍过活。圣上眼里有你,你便要风得雨,圣上眼里没你,不过碾作尘泥。” 庭芜这会儿也没说话了,高显又道:“同安巷的事儿宫里是人尽皆知的,安乐殿若是想明哲保身,还是莫插手得好。” 庭芜跟着送他出去:“高公公说得是。”他笑:“咱们对圣上可也是要仰仗高公公的,还望高公公空了时间替咱们殿下多美言几句。” 这话明摆着透着讨好,高显还是受用的,想至此,他看向姜藏月:“姜姑娘,越嫔娘娘近日可再有寻了你去?” 庭芜:“瞧公公说的,姜姑娘是安乐殿的女使,和喜宫自然不会来掺和,且越嫔娘娘身怀有孕,现下哪儿有精神对付咱们。” 自姜藏月出入华贵妃宫中和安嫔的永芳殿,越嫔若是找她的事儿就是触及了这两方的利益,被打发了两回自知讨不到好也暂时消停了。 高公公这才踏出安乐殿,笑呵呵:“姜姑娘攀上贵妃娘娘,可是能青云直上的,可万别忘了恩人。” 姜藏月颔首,高显这才满意的离开。 见人走了,庭芜抱起另外一个瓜嘀咕:“瞧见越嫔就不是个好东西,上次叫姜姑娘去分豆子,分了一下午。” 满初:“所以?” 庭芜给满初和姜藏月一人递了一大块瓜:“得把赔偿金算在她头上。” 满初:“......抠门。” 庭芜还在算,据理力争:“这不是抠门,是精打细算,而且就算我将来找娘子也得找一个和我有一样爱好的人,不然她把我的萧按斤卖了怎么办。” * 此刻被提了一嘴的越嫔正伏在绷架上一针一针绣着自己想要的蔷薇花,殿中安静得只能听见院中清脆的鸟鸣。 才绣了一刻钟,越嫔来了脾气将绷架整个推倒了。 宫婢吓得跪了一地,唯独一个稍微得脸的宫婢小心道:“娘娘莫动怒,这腹中还有小皇子呢,娘娘不为自个儿着想,也得为小皇子着想是不是?” 越嫔起身就给了她一巴掌,阴晴不定冷笑:“贱婢!本宫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说事!” “娘娘恕罪!”宫婢胆战心惊跪在地上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她这些时日在安嫔和华贵妃那里接连碰了两回壁,可一回都没讨到好,反而让那两个贱人阴阳怪气了好几回。更甚至她之前见到姜月那贱婢被暗刑司带走,本以为有去无回,也就除去了这么个祸害。 谁知道这个小贱人竟然是个命大的,竟然全须全尾从暗刑司出来了。 不仅出来了,还攀上了安嫔和华贵妃,惹得她好生没脸,白日气得险些腹部的东西都忘了绑上。 她本想暗中遣了人动手杀了算了,可谁知暗刑司陈滨竟然有意无意在看护着,最好笑的是陈滨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如今竟然维护她想要杀的人! 不过宫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宫婢罢了! 越文君脸色极为难看,发髻间的梨花玳瑁钗都颤颤抖动如濒死的蝴蝶一般。 陈滨无可奈何的脸又出现在她眼前。 “越嫔娘娘的提携之恩陈滨定然是不敢忘且铭记于心的,但这事儿非是我愿意管,已经牵扯到顾指挥使了,现下指挥使回京,好多事情已然不方便。” “......姜女使和华阳宫的案件已经被指挥使全权接手,因着这事儿指挥使才罚了我公私不分,如今这人是更动不得了。” 姜月居然还扯上了暗刑司? 这女人还真是仗着一张脸到处勾人。 不说暗刑司的事她插不上手,如今安乐殿那个质子也坐上了吏部主事的位置,早就不是可以随意看轻打骂之人了,当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越文君前些时日早就借着让人来和喜宫分豆子的缘由抛出过愿意将人收入和喜宫的想法,奈何那个贱婢油盐不进,宁愿坐在殿中分了一下午的豆子。 眼瞧着安嫔和华贵妃在圣上面前因为两个皇子都越加得了脸,她恨的彻夜难眠,更莫提她当时走投无路听信了皇后的馊主意,现下更是恼得不行。 她只能拿这些宫婢出气,反手又是一巴掌:“本宫腹中是不是小皇子还用你们说?一群贱婢!说来说去都是你们没用!连个安乐殿的女使都斗不过,养条狗还知道逗本宫开心!” 被打的宫婢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大约是这些时日挨打太多了,身体跟着都麻木,仿佛是冬日里被冰滑进了衣领,凛冽刺骨。 她明白只有安抚了越贵嫔才能保住一条小命。 宫婢连滚带爬保住越文君的腿,声音颤抖:“娘娘,奴婢有办法,奴婢有办法了!五公主常去安乐殿的!” “五公主?”越文君手上动作顿了顿,扬了扬脸示意她起来。 宫婢扶着越文君坐下:“五公主这些时日几乎每日都在往安乐殿跑,打的什么主意,宫中谁人不知,也就五公主让底下人闭嘴,瞒着柔妃娘娘,依奴婢的看法,娘娘既然弄不死那个贱人,不如从五公主这里入手。” “柔妃将纪玉仪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找她有用?” 宫婢肿着半边脸,强颜欢笑:“五公主去安乐殿去得勤,可不就是为了安乐殿的质子,少女怀春自是情,若有了妒忌之心姜月那小贱人还能得了安稳?” “那质子这么些年被苛待,难免对宫里的人怨恨,若是他出手动了五公主,柔妃也就掺和了进来,安乐殿的人自然一个都跑不了......” 越文君忽然笑了,伸手摸上宫婢的脸,很是温柔:“可还疼?” 宫婢毛骨悚然吓得一抖,连忙道:“奴婢不疼。” 越文君又笑,叹气:“本宫就是有些着急了,眼下得了空咱们就去找五公主坐坐。” 第六十九章 讨回 夜已深,窗外风雨霏霏,这样的夜便是星子也瞧不见,姜藏月仍然整理着手中的信件。 院中依旧蝉鸣不绝,有些闹人。空气里残留着新调余香,满初轻轻卷起袖子,为姜藏月研磨墨汁,轻声道:“师父整理这些信件也要注意眼睛,光线不够亮,总是伤眼的。” 师父总是很忙,不是在抄写佛经,就是在整理与四门往来的信件和查来的消息。 一刻不得停歇,只瞧着人越发清瘦了,几乎成了人在衣中晃的架子,姜藏月只低头专心抄写:“可有消息?” 满初提及这事儿人就精神多了,只道:“除却卫应那边,三皇子身上的事儿也不少,可见生在有权有势的人家里,胎投得好,就是享受。” 姜藏月眸子很静:“当年宫里的人想要姜氏满门的命,可到底没顺了心,如今纪鸿羽却是有心无力。” 满初顿了顿:“也许纪鸿羽只是想让三皇子做个碌碌无为的皇子,毕竟廷尉府给他的威胁太大了,比当年更甚。” 廷尉府这些年跟在纪烨尧身后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无论纪烨尧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总是有人兜底的。 “当年姜氏忠心卫国,纪鸿羽偏生觉得死了才是姜氏的归宿,如今安嫔再怎么极力遮掩,可她已经习惯了安永丰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她与狼子野心的安永丰并没有什么不同。” “姜氏为求生,安永丰为求位,这些年我走不出曾经,纪鸿羽同样也未有一日好眠。这世间的事还真是因果循环,除不了安永丰,纪鸿羽不过就是一个傀儡皇帝,他甚至连政务都不由自主,那么苦的只会是平人。” “姐姐莫要心软。”满初侧头看向她:“当年姐姐救了我的命,我便跟姐姐有同样的目标。” “若是要为了平人放弃仇恨,这些年受的罪都将付之东流。” “心软?”姜藏月笑了笑,眸子比雨夜还要寒:“那么我有什么错,姜氏有什么错。” “当年长安侯背负千万骂名死在铜雀台上,所属封地满城百姓几近被屠杀殆尽,他们又有什么错。” 满初顿住,看向姜藏月,师父这样一个心性坚定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动摇:“师父打算如何做?三皇子背后站着廷尉府,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扳倒的,只能从长计议。” 姜藏月轻嗤:“是啊,一点火星自然是不能打得廷尉府翻不了身,可星星之火亦能燎原。” 安永丰是阴险狡诈的,可安嫔和纪烨尧并不是。 眼下消息也收集得差不多了,据满初所言三皇子纪烨尧今年十六岁,比纪烨宁还要大上一岁。这事儿听上去本无异常,可姜藏月看见其中的另外一条消息。 再结合起来,寻常的事情也开始变得有些不寻常了。 安嫔每年立秋都会带三皇子去相国寺上香。 每年立秋上香的习惯,到如今已经持续了十六年,听闻当年纪烨尧就是在相国寺急产的。待产下孩子后,宫里的人才姗姗来迟,将人接进宫中。 且相国寺住持岁安传言极是俊美。 十六年前安嫔前往相国寺因山路湿滑,险些失足滚落,便是相国寺住持将人救下。 为感谢住持,安嫔捐了不少香油钱,还特意让住持领着她去礼佛三日。 姜藏月感觉眼前有一条线。 越加清晰。 纪烨尧十六年前出生在相国寺,是相国寺住持最先发现喊人,纪鸿羽还慢了一步。 皇子出生,住持相守,帝王反而落后一步,这在汴京也是头一份之事。 满初试图理解,道:“师父是说,纪烨尧出生在相国寺,极有可能不是纪鸿羽的血脉,皇室血脉已然混淆,又提起相国寺住持十分俊美,答案已是不言而喻,若真是如此安嫔为何要这么做?还是说安嫔本就认识那住持。” 姜藏月眉目清冷:“安永丰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廷尉府,若安嫔不入宫,他又怎么会爬到如今的位置。” “至于纪烨尧是不是纪鸿羽的儿子......” “十六年前安嫔带着纪烨尧回宫的时候,宫里的太医只说是早产了一个月,胎儿才看上去瘦弱不堪,如此才能和敬事房上的记录对上,若非不止一个月,那就是买通了太医。” “狸猫换太子的事情,从古至今并非罕见。” 满初点头:“那么纪烨尧只要活着,他就是安嫔明晃晃的把柄,师父可要将这件事捅出来?” “不必,眼下还不到时候,无人会信。”姜藏月眸子淡淡:“这件事让安嫔自己说出来最好。” 狗咬狗满嘴毛,或者推波助澜让纪烨尧自己发现,然后和安嫔反目成仇。 满初蹙眉想了想:“若是安嫔和相国寺住持是老相识,这孩子就没得说,估计安永丰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纪鸿羽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难不成是知道,所以才将三皇子边缘化,这些年都不要求什么。 “应是不知。”姜藏月道:“他再窝囊也不会将绿帽子主动顶在自己头上,还每日温香软玉。” 相国寺是皇寺,住持岁安兴许是为了安嫔才去做了相国寺的住持,因两人相好,是以每年都以礼佛之名带着纪烨尧住上两三日。 于是安嫔也就能借着这两三日时间在相国寺发生些什么,或是互诉衷肠。 只怕安嫔贪恋的是宫中的权势罢了,对纪鸿羽也非真心。 满初忍不住嗤笑一声:“难怪根据消息来看,这十六年无论刮风下雨,风雪霏霏安嫔都是要去相国寺的,感情是去相会老情人......”满初话题一转:“既这般爱三皇子,如今却养得肥油大耳,着实难看。” 宫中说来也只有四个皇子,太子已经进入朝中处理政务,大皇子也身在户部任职,就连二皇子不着调也是派了汴京的一些事情,唯独三皇子一事无成。 三皇子在国子监欺男霸女,当街甩鞭,一辈子瞧上去也是个不成气候的东西。 他的处境看上去可比其他人危险多了。 姜藏月将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燃,语气淡薄:“因为三皇子只能为安永丰铺路。” “安永丰会将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竭力给纪烨尧,让他骄纵跋扈,让他肆无忌惮,让他风流纨绔。唯独这样,到某些时候他才会成为一个最好的傀儡,指哪儿打哪儿。” 满初也听懂了其他意思,心头一跳:“师父说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安永丰未免吃了熊心豹子胆。” 姜藏月停笔看向檐外雨:“人心不足蛇吞象,自是大鱼吃小鱼。” 王庭高座从来让人遐想贪婪甚至企图一步登天,安氏一族便是如此,但可惜姜氏当年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满初叹息:“安永丰的势力太广了。”她看向姜藏月:“以四门的消息去看,除却汴京朝堂,就连其余各州各县都有他的人,师父,宫婢身份不过平民。” “如何。” 满初顿了顿。 姜藏月将焚烧的飞灰清理干净:“权不必可畏,小民不可轻,王庭亦可撼。” “我自会一步步讨回。” 风淅淅,雨纤纤,青衣少女言至此时,眉眼淡淡,清瘦背脊如修修玉竹,便是再大的狂风暴雨都永不摧折。 满初隐下所有情绪,只听得少女所言:“兰秀阁李贵人如何了?” “听说是一日吐了两回血了。”满初也道:“不过这几日像是人精神多了。” 姜藏月语气多了几分其他不明情绪:“将同安巷消息放出去。” 满初闻言看过去,师父对李贵人总是有几分不同。 宫里难得有李贵人这样温柔的女子,当真是当得起淑娴温顺,待人真诚。可这样好的人,只因纪鸿羽一句话,胞弟就在近在迟尺的汴京却六年不得而见。 最难得的是,师父这样淡薄的人竟会插手此事。 姜藏月差点被火烛烫到手,她有些出神。 李贵人和阿姐是不一样的,温柔平和,心地纯良。她为了寻胞弟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一刻放弃,可她要到何处去寻阿姐呢。 她看着窗外,那眼神里平静有,清冷有,淡漠有,什么都有,又像是一无所有。 阿姐不会像一阵风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不会笑意晏晏捏她的脸:“走啊!去看焰火!阿姐带你去摘星楼咱们去最高的地方看!” 然后两人从墙角偷偷溜出去,一人买上一串糖葫芦嘻嘻哈哈引开人进摘星楼去看焰火。 可如今几次梦回,阿姐长裙血迹斑斑,破烂撕扯,满地鲜血。 她甚至不敢闭眼。 她还没有报仇,无颜去见。 * 夜里下了一场雨,清晨宫阙中多是宫人清理枯枝败叶的窸窸窣窣声。 永芳殿里一早就放了冰,可是凉爽。因着三皇子的跋扈,算学自然也只能跟着三皇子的时间安排。 这一次也是安嫔让人传话喊她过来。 安嫔对于这些时日安排的算学是满意的,而且三皇子前两日靠着作弊轻而易举就拿到了国子监算学头筹,她压了华贵妃一头,现下自是志得意满。 斗垮了二皇子,又在大皇子和太子面前都出尽风头,安嫔没什么不满的,况且圣上又送了不少好东西到永芳殿,可是风光无限。 阿柳得了安嫔的意思,恰到宫门时,皮笑肉不笑:“姜姑娘,三皇子的事情此间出了永芳殿的门就算了了,可千万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姜藏月颔首。 阿柳轻嗤一声转身回内殿。 说到底宫婢就是低贱的身份,娘娘这些时日让她进永芳殿不过是忍着嫌弃为了三皇子罢了,低贱之人娘娘向来是不屑多言的,更何况这姜女使出了华阳宫又入了安乐殿,可见是个晦气的。 甚至辛苦了这些日子,娘娘就给了她几颗金瓜子,阿柳就知道娘娘的想法了,不过当个小玩意儿打发了。 再过几日宫中宫婢失足坠了湖,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卷草席丢出去,她跟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说的。 姜藏月往回走,似才走几步无意间遇到满初。 她知道身后不远处就是才下学的纪烨尧,脑满肠肥,身材敦厚,从地上打落的影子就能看出。 两人相视一眼。 三皇子说是去国子监上学,实则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诓骗安嫔的理由罢了,甚至他接连一两日都不见人影安嫔都不知道。 是以今日打听到了纪烨尧的行踪,姜藏月掐准时机跨出永芳殿的门,又恰好遇上满初。 两人似平日一样,一边聊天一边往回走。 不过这一次第一句话就让无所事事的三皇子停下脚步,尤其字里行间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让他戾气横生。 纪烨尧眉眼间更为阴沉。 他制止了身后的宦官要叫人的动作,站在原地听。 “听说安嫔娘娘让柳姑娘送了不少东西去给华贵妃的二皇子,我可瞧着比永芳殿的御赐之物还要好。” “你说安嫔娘娘是什么意思?” 姜藏月犹疑:“兴许是为着三殿下此次算学夺魁,跟贵妃娘娘炫耀呢?” “我可瞧着不信。”满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听见:“三殿下经常出去鬼混,说不准安嫔娘娘早就放弃了,另有打算这才开始讨好二殿下呢,虽说是母子连心,但这些事儿谁说的准。” “我还听说安嫔娘娘和相国寺住持认识十多年了,这三殿下有没有可能......” 话落,满初感觉身后那道目光消失,这才道:“人走了。” 姜藏月眸子浅浅:“嗯。” 怀疑的种子只要埋下就够了,一天一点,直至破土而出。 安嫔的溺爱和安永丰的放纵只会养出一个废子,废子自然做不了什么好事了。 安排好了事情,两人往安乐殿走。 路过寿康宫,满初似想起什么:“听闻太后没了那雾香,又是好些日子不曾好眠。” 因着舒妃的事情解决了,姜藏月也就没有再制香。 姜藏月只道:“不用管。”满初点点头,也就将寿康宫的消息抛之脑后。 出都出来了,姜藏月二人索性去领了今日殿中的冰。 每个宫中的冰都是有定数的,安乐殿中虽比不得旁的宫殿,如今也是能领上两块,总好过夏日热出痱子。 提着篮子领了冰在拐角处却见到了另外一副景象。 姜藏月抬眸。 满初眼神微动:“是和喜宫的越文君。” 这些时日她在华贵妃宫中和永芳殿来往,自然和喜宫越文君的刁难就被安嫔和华贵妃打回去了,眼下越文君却和五公主走在一起。 满初神情也更冷了。 越文君和纪玉仪凑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 姜藏月只看了一眼,淡淡道:“冰要化了。” 第七十章 落水 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 盛夏逐渐进入尾声。 安乐殿的日子依旧是按部就班,国子监事情过后,难得平静了好些时日。 姜藏月现在没忙着浇花喂兔子了,主要是花都没了。 殿中院落一圈儿全让庭芜种下了大葱。 四四方方的半人高木盒里,足足有十几个,每个种上三排大葱,现下安乐殿里只剩下绿油油一片。 她现在收葱都收不过来,高些的葱长得比她还要高出一截,还要割倒再捆成一把,实属看着这样的画面有些啼笑皆非。 庭芜用割下来的大葱在汴京寻了个摊子卖早点去了。 姜藏月动作很快收割大葱,又一捆捆收拾好:“满初,给庭芜公子带过去。” 收割大葱,卖出收入庭芜说了平分。 满初还特意找了个大筐背上,正要出门的时候,想到师父对李贵人的态度,她还是提了一句:“姐姐,李贵人......” “嗯?” “李贵人出事了,就在那日消息之后。” 姜藏月目光落在她身上:“纪鸿羽动了手?” “李贵人听闻是顶撞了圣上,被打入冷宫了,说是这几日快下不来床了。”满初叹息。 那样好的人,何其无辜。 * 浮光掠影,静影沉璧,轻烟缭绕,风舟缠绵。 每到这种时候,深深宫阙总会安静下来,喧嚣声,摇橹声,呵斥声,得意声,一切都纷纷停止了。 夕阳暖黄色的光晕落在少女容颜上,多了几分温馨。 少女坐于窗前,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拿着寒铁铸造的弯刀,正一点点擦拭,那张瓜子脸上只剩淡薄。 满初也瞧着殿中没有旁人,将她的宝贝们都放出来透透风。 李贵人被打入冷宫一事,多多少少还是让宫里人有些吃惊的,毕竟圣上这些年去兰秀阁的次数也不少,谁能料想状况急转直下。 且消息是李贵人苦苦哀求师父才透露出在同安巷,也不知道李贵人和纪鸿羽说了些什么才落得如此下场,总之旁人的事说来也没什么好在乎的,本就不该插手。 可按师父的习惯,也不该是有头无尾。 满初脑子里转得飞快,那红蝎子就翘起尖尖尾巴在她手上爬来爬去。 姜藏月保持着擦拭弯刀的姿势:“你想问李贵人的事。” 满初摇头,将玩耍的红蝎子重新放进竹篓里,目光落在森寒弯刀上笑笑:“倒也没多大兴趣,还比不得师父的弯刀,这弯刀跟了师父好些年了。” 姜藏月目光下移,在她手中,幽影弯刀危险色泽在刀身流窜。 这弯刀从她加入四门的第一年就有了。 刀身通体漆黑呈弯曲之状,刀柄上雕刻着神秘花纹,长不过半个手臂却薄如蝉翼,一到杀人之时,轻轻一抹,触之见血。 可惜有些日子没动了。 满初扭头问姜藏月:“师父,四门从前是什么样的?” 姜藏月没说什么。 四门的规矩,自然是以杀止杀。 甚至她刚去那几年不敢安眠。 因着规矩残酷,人人角逐,每至夜间毒杀害人之事层出不穷,翌日皆是尸体。 她见过被腰斩之人,也见过死不瞑目之人,更见过毒发生亡之人,若万千坟茔。 是以四门的人几十上百,至今只剩下了最后十一位顶尖刺客。 而她是排行第一的青衣弯刀,不过以命相换。 满初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她的宝贝蛊虫全部收起来,又放在隐秘之地,索性瞧起了那弯刀,一点寒芒,摄人心魄。 她是见过师父杀人的,常以手掐断喉咙泯灭生机。少有用到幽影弯刀,不过对付一些虾米,自然是用不上的。 姜藏月将弯刀擦拭干净,收在身上,满初便一点都瞧不出了。 姜藏月前脚方踏出院子就察觉不对劲,只静静抬眼,目光落在院中阴影处。 阴影里有两个身着黑衣之人眼瞧着向她冲过来,目的就是要将她推入湖中,造成溺亡假象。 姜藏月整个人如一道清冷的风,一瞬席卷两人身前,纤细白皙指尖眼看就要捏碎两人喉骨,到底想着问一句,直接双指而并,废了二人手筋脚筋。 黑衣人眼中满是惊骇之色,可惜这会儿站都站不起来了,浑身剧烈的痛感让两人止不住的抽筋,面部扭曲。 明显不需要插手的事情,满初也就在一边看着。 黄昏已落,月上枝头,呼啸的风伴随阵阵蝉鸣,殿中更是黑暗寂静得骇人,尤其是眼前女子。 分明是娇弱清冷的青衣宫婢,却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两人只能瘫软在地上,手脚被废想跑也跑不了,就连喉骨都差一点被捏成粉末,眼下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中,语气哆嗦:“你......你想做什么?” 姜藏月淡漠看了两人一眼,抬步上前,掌心狠戾掐上其中一人的喉骨。 黑衣人猛然被掐住喉骨,手脚尽断又反抗不了,登时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眼珠跟着爆出血丝,甚至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声音,姜藏月的手越收越紧,黑衣人濒死之际只听得幽冷的声音:“是安嫔的人?” 黑衣人艰难点头。 姜藏月松了手起身,未等两人庆幸捡回一条命,她抬脚就将人踹进池子。 手脚尽断的两个黑衣人无法在水中自救,拼命想将口鼻露出水面呼吸,可使不上劲儿,就只能一点点耗尽所有力气往下沉,直至四面八方的水从口鼻进入肺部,最终无法呼吸溺毙而亡。 两具尸体就那么仰躺在池中,惊得游鱼乱窜。 微微突出的眼球,看上去极为恐怖。 尸体丧失生机。 院中蝉鸣,池中死尸,池畔少女眼眸未起波澜,只是更近几步似要处理。 “有死人!”突兀少女稚嫩尖锐的尖叫声响起,姜藏月再次回头的时候,纪玉仪吓得跌坐在地,一旁跟着伺候的宫婢脚都软了。 这段时日五公主是经常来安乐殿,但从未晚上来过,倒也真是巧了,也不知打的什么心思。 姜藏月携满初行礼:“奴婢见过五公主。” 这头由于五公主的呼呼喝喝,安乐殿的太监惊醒也自各处而出,惊慌失措处理着池中的尸体,极是骇人。 “这院中尸体从何而来?”纪玉仪坐在主殿惊魂未定,口中灌着热茶,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死人,满脸青黑,腹胀如鼓,瞧上一眼不知要做多少日噩梦。 “五公主,许是宫中的人见不得殿下好,才惹出了这样的事端,索性贼人不熟悉地形这才落进池中。”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纪玉仪听得心悦之人要时时刻刻防备这些都觉得心疼,可想起方才这女使那瞧着死人都没有半分惊慌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总不能比一个女使还要差吧? 姜藏月垂眸道:“五公主,夜深了您早些回宫的好,今夜安乐殿并不太平。” “那......本公主就先回宫了。”纪玉仪哆嗦看着院中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就觉得心慌,现在手都是冰凉的,回去后点了一屋子的灯烛。 姜藏月送走了人,安乐殿的大门重新关上,太监们将尸体停放在空屋,等着殿下定夺。 人散去后,姜藏月化尸水倒上去直接处理干净了。 * “秋蝉!秋蝉!点灯!快给本公主点灯!” 深夜时分,纪玉仪从床榻上猛然坐起,满脸湿腻腻的冷汗黏住了头发,狼狈之中带着惊恐。 宫婢秋蝉连忙挑了珍珠帘子进屋,又接连点了好几盏灯,这才扶住瘫软的纪玉仪:“公主,可是做噩梦了?” 纪玉仪只觉得一个激灵,浑身上下出了冷汗,稍有凉意的夜风吹进屋,竟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春桃,本公主梦见那两个尸体睁眼了......” 她哆嗦:“尸体和那个女使一起看着本公主,好吓人好吓人!他们活过来了!” 秋蝉拿了扇子替她扇风。 “本公主要去找母妃。”纪玉仪说着急匆匆就要穿鞋往主殿而去,今夜的事实在太骇人了:“定是有人要害纪殿下,本公主要告诉母妃,说不准是那女使的狐媚子脸惹来的。” 秋蝉知道纪玉仪的心思,只能尽力劝着她:“公主,这会儿娘娘都睡下了。” “母妃不会怪我的,本公主害怕,有人要害纪晏霄......” 她一入梦就见逐渐向她逼近的尸体,而那眉眼干净的姜女使波澜不惊就站在一边看,看着尸体一点点掐上她的脖子,直至再无声息。 纪玉仪眼中的热泪滚下。 “秋蝉,要告诉母妃的!”纪玉仪不想再耽搁了,只使唤了人就要梳发:“将灯全部点上。” “公主。” 秋蝉只叹息道:“奴婢知道您是真心喜欢纪殿下,可若是今夜之事惊动了柔妃娘娘,公主从今往后怕是再踏不得安乐殿的门了。” 纪晏霄...... 提到心悦之人,她只觉得心中酸楚难言,张了张嘴:“若不告诉母妃,安乐殿也可能将来还会出事。” 秋蝉奉上热茶:“公主,安乐殿如今因为纪殿下进入吏部已然是有些树大招风,您又这般常常去安乐殿拜访,宫里多少双眼睛都看着,柔妃娘娘也未必不知道,兴许今夜之事是何人给的警告呢?” “公主既然觉得是那女使惹出来的祸,想办法调走不就行了?” 纪玉仪喝了热茶,总算缓过来几分:“怎么调走?” 她在宫中要什么有什么,便是其他姐姐妹妹也没有她得父皇宠爱,难不成为了一个宫婢要嚷嚷得人尽皆知,或者她出手莫名其妙调走别人宫里的管事女使? “公主怕是忘了,前几日越贵嫔与您一起去给太后娘娘请过安。”秋蝉笑着回话。 纪玉仪顺着她的话就想到了越文君,那个女人? 前几日她恰好得了一个好看的粉紫雾花瓶,想着就去送给太后娘娘,出来时就碰上越贵嫔。 越贵嫔从前就与华阳宫的舒妃结了怨气,舒妃死后,她找不到人出气就打主意在姜女使身上,谁知姜女使恰好入了安嫔和华贵妃的眼去教导皇子算学,这才没了法子。 所以那日越贵嫔与她相遇在太后的寿康宫绝非偶然。 那日越贵嫔抚着肚子,只笑道:“五公主安好,嫔妾听闻您最近这段时间老去安乐殿,许也是为了纪殿下吧?说来安乐殿的女使还是纪殿下亲口问嬷嬷留下的。” 纪玉仪当即心里泛酸:“亲口留下?” 越贵嫔自是颔首,亲口挽留自是在心里地位不同,五公主想要纪晏霄,必定是要弄走姜月的。 随便安个什么偷盗的罪名不就得了。 纪玉仪虽是心酸却也不是傻子,越贵嫔分明出的馊主意。 安乐殿的一等女使若是在殿中偷盗,则说明纪晏霄御下不严,可非是连累了他的名声,他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多少人等着再踩他几脚呢,更何况她没有在姜月身上看到她对纪晏霄有任何别的心思。 越贵嫔被她拒绝也不恼,只是笑:“五公主终究会明白,嫔妾不会害您的。” 当时没注意的事如今纪玉仪想起来竟觉得越贵嫔兴许只是好意呢? “秋蝉,当真不会损害到纪晏霄?”她仍旧犹豫。 喜欢一个人不是连自己都变得面目可憎。 秋蝉只叹息:“公主,心悦一人本就自私,何来大度?” “和喜宫和华阳宫从前本就有私仇,姜女使又是从华阳宫出来的,对纪殿下没有意思最好,可殿下亲自要人,应是有几分意动,公主万莫将自己处于尴尬之地。” “如今已经豁出去了不是么?” 想到她金尊玉贵总不能与一个女使争人,那才是丢了皇室的脸。 纪玉仪沉默了好一会儿。 秋蝉服侍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家公主的心思,单纯不愿有害人之心,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东西,必定是分毫不让自私至极,只是不愿做出丑恶的嘴脸。 所以这个恶人,出主意的人,一定是由底下的宫婢提出来的,将来出了事公主也会推的一干二净。 然若是她今夜放纵公主去找了柔妃娘娘,明日说不准就因为公主身边的人不懂规矩,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秋蝉这些年伏低做小过得艰难,想要保命也不过是因为宫外还有一个老母亲和妹妹,她不能出事。 如今公主喜欢纪晏霄,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公主自己的事,她只想活着,哪怕再挺不直腰杆,卑躬屈膝。 秋蝉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公主,纪殿下并不拒绝您去安乐殿,必定是有机会的,只看公主了。” 窗外长夜深深,花影摇曳,屋中烛火时明时暗,映得少女面颊娇俏,纪玉仪攥了攥拳。 “秋蝉。” “吩咐下去。” 第七十一章 赴死 安乐殿近日少有纪玉仪的咋呼与喧嚣。 平日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殿中等着纪晏霄,任凭庭芜怎么明示暗示都不肯走,现下倒是有两三日不曾踏足了,庭芜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觉得是好事儿。 天际双燕低飞,姜藏月手上拿着一些白色粉末在往池子里撒去。 生机粉是她昨夜调配出来的,那池子里的红鲤自落了尸体后就有些不太精神,姜藏月夜间便睡得晚些,一点一点将生机粉配出来,池子弄脏了,重新清理干净就是。 白色粉末入了池红鲤争相夺食,片刻间便如之前溅起水花。 满初也托腮在一边儿乐了:“感情这些红鲤也要吃些好吃的才肯动动。” 姜藏月收好剩下的粉末,又瞧了一眼收割好的大葱道:“我去一趟冷宫。” 宫阙风动叶响,只片刻间大雨呼啸落下,地上溅起数片水花。 姜藏月撑开油纸伞走进雨中,于天地之间这道身影是这样的渺小,檐下庭芜忍不住张嘴喊住:“姜姑娘,雨太大了,要不等雨停了再走?” “去冷宫看那什么李贵人也不用这么着急啊。” 姜藏月抬眸,那双眸子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没有波澜也没有情绪:“不用了。” 满初连忙跟上。 庭芜愣了愣,感叹:“长这么好看,一张嘴冻得人哆嗦。” “那李贵人也该没几日了。” * 大雨滂沱,本就偏僻阴暗的冷宫更是兜不住四面的风。 内院杂草丛生,檐下疯妇痴笑,口中念着圣上封妃。雨水蔓延至低矮的门槛,晦暗屋间,那抹唯一的素白也渐渐褪色。 摇摇欲坠的床榻上李贵人嘴唇干涸,双眼无神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李贵人在十日前被纪鸿羽打入冷宫,就连贴身宫婢都不允带上,她身后无母族,身前无人护,得罪了当初将她从泥潭拉起又打入深渊的人,活该落得如此地步。 她一人在冷宫等死。 她身上的衣襟全是褐色污迹,许是来喂药的人很不耐烦掰开嘴硬灌的,不再顾忌一个冷宫弃妇。李芸目光迟缓落在窗前唯一的光亮处。 光亮处雨落如珠,檐下铃叮当作响纠缠不清。 似她刚入宫第一年。 李芸笑了,又止不住疯狂咳嗽。 人这一辈子太短了,未至年逾古稀,而今不过二十。这一生惟愿家人相见,可纪鸿羽却毁了她的念想。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当真是要死了...... 李芸嘴角溢出血迹。 宫里的女人哪个又花有百日红。当年入宫无非想着圣上能替她寻一寻胞弟,但如今至死,都不得见上一面。 明明就在汴京,就在同安巷,仅仅隔着一堵宫墙,只要她能出去,就能见上。 可兰秀阁关上了,婢子遣散了,她也起不来身。这么些时日要抱憾带到地底去。 她还没有亲眼见一见胞弟,还没有问上一问这些年过得如何,甚至没能说上一句话,怎么就要死了呢? 帝王之心当真太狠了。 冷宫的浮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血就吐在衣襟上与褐色药渍混迹,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虞美人,连同花枝一起折断。 破败冷宫,大雨重重。 屋内也渐渐开始有了潮湿积水,电闪雷鸣间与屋中那微弱的烛火相映衬,也只剩下几分残垣破窗。 李芸又是狠狠咳了几声,眼见滚落榻下,半天没爬起来。 屋外传来踩水声,步步靠近。 没等她抬眸,墙上的墙皮许是因为近日雨水丰盈太过潮湿,一块块掉落床榻,竟是连唯一栖身之所都破坏了。 她浑身僵冷,大口大口的喘气,瞧着顶上一大块即将掉落的顶,脸色煞白。 “咔嚓——”墙皮不堪重负直直冲着她的头顶落下。 忽而一把锐利弯刀破空而来,头顶之物分为两半斜飞出去,弯刀狠狠插在墙壁中。 李芸手止不住的发颤,终是抬眸。 四方的天大雨滂沱,屋内的阴暗似乎都被弯刀劈开一线天光,女子伸手,弯刀回鞘。 雷声滚滚,潮湿的水汽里,少女踏光而来,似有水雾缭绕裙袂,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青色,唯独多了一两缕缠枝花纹。 她再没有半分力气,昏暗天光里眼睁睁看着少女提着一把油纸伞进了屋。 她容颜清冷而削瘦,乌发垂于脑后,眉眼波澜不惊,脚踏过水迹,只剩圈圈涟漪。 待走近了,更能感受到那种如云如雾的淡薄感。 微弱烛火下,她目光对上李芸的眼。 李芸喘着气,用尽所有力气爬起来虚弱靠在床榻上,只能听见少女清冽平静的嗓音。 “奴婢给李贵人请安。” 李芸咳了两声。 “原来是你。” 是那个替她找到消息的宫婢。 她苍白的笑了笑:“多谢姜姑娘。” 只是她现下早就不是什么李贵人了,不过是冷宫弃妇。 这一辈子除了寻找亲人的执念,便也只剩下对姜姑娘的感激,纵使不能离开冷宫,但终归胞弟都好好活着。 她入冷宫之前就将好些值钱物件送给姜姑娘,总是全了这一份谢意。 姜藏月将手上一枚乌黑药丸递给她。 李芸还是虚弱笑:“姜姑娘,将死之人用不着这些了。” 姜藏月未听她言,只是将药碗盒子置于一旁的几案之上。 李芸有些出神。 忽一阵风起,最后一只伶仃火烛也熄灭了,屋中唯余一抹孤零零的青色,似崖边孤石,坚硬,冰冷却又神秀骨慧,干净动人。 李芸觉得有人陪她说说话也好。 姜藏月目光落在她身上:“贵人就打算这么等死么?” 李芸弯了弯唇角,只缓过气道:“姜姑娘,冷宫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走吧。” 她抬了抬手,试图将熄灭的灯烛重新点燃。屋子有些暗了,别让姜姑娘出去的时候绊了门槛。 她怔了片刻,温静柔和:“他们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透过簌簌风雨,这些年不知多少次梦回,梦见他们喊着阿姐,梦见爹娘回来了,梦见他们一家人在新年里吃团圆饭。 可终究经年风雪刮骨她没等到,此刻姜藏月开口:“李南李逊就在同安巷。” 李芸手指根根拢紧,须臾还是没说话。 “他们在廷尉府的手下做事,欺男霸女,嚣张跋扈,贪赃枉法,贵人瞧不见也是好事。” 在风雨嘈杂声中,在火烛摇晃中,少女平静的声线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她耳中。 李芸浑身一震,苍白的面容微微抖动,那双手死死攥成了拳。 “当真?” “自是当真。”烛火幢幢,少女眼眸倒映出点点光亮:“或许贵人不清楚,六年前圣上就知道他们的下落。” “只是圣上为着贵人不服软,是以不曾相告。” 李芸眼泪从眼角滑落。 原来如此。 若是六年前就知道,那长街之上的相遇又怎么可能是偶遇,只能是必然,是她入宫,爹娘身死,胞弟失踪。 她曾经无数次央求纪鸿羽替她寻人,他总是满口答应下来又没有后续,原是敷衍,不过享受一个女子在他脚边摇尾乞怜。 直至她托人查到消息,那一日在兰秀阁纪鸿羽终究无话可说。是以恼羞成怒将她打入冷宫企图耗死。 “三年前,李南李逊在长街踏马,撞死了一个三岁孩童,还放火烧了人家一家,满门尽灭,而这些都是廷尉府指使他们做的。” “泯灭人性之事不止一件。” 仅这一句话,叫此刻的李芸痛不欲生,如千刀万剐。 “他们......他们......不该是这样的人......分明从前心性最是纯良......” 若非是当年在丧事上因人多挤散了,怎么会成了如今这副人憎狗厌的下场!爹娘一辈子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为何要落下这样的污点! 她如何去见爹娘! 李芸狠狠闭上眼,将喉咙里的腥甜硬生生咽下去,可噙在眼眶里的泪,直直砸在衣襟上,晕湿一大片。 姜藏月就静静看着眼前人痛苦到几乎喘不过气,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人总是一叶障目,瞧得见眼前的虚伪,却瞧不见背后的阴谋算计,恨不得扒皮拆骨,茹毛饮血。 可纪鸿羽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武侯死于朝堂,文臣流放千里,武将忌惮不得用,佞臣当道,这风雨飘摇的王朝早就不稳了。 蔓延进屋的雨水浸湿裙袂。 姜藏月望着地上的人许久,才道:“李贵人,你在宫中六年了。” “这六年间,为何从不想着往上走,去够手中的权利。” 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湿透的鞋袜上。 李芸突兀笑出声,笑声苍凉:“如何够?纪鸿羽这样的人何曾有心。” “若是你当真什么也不在乎,为何又要在宫中一个个问新进宫的宫婢有没有见过李南和李逊,只是你相信他们一直还活着。” 窗外依旧雷声震响,无尽的昏暗,令人看不清。 几案上的药丸再次递到她面前:“姜姑娘......” “这枚药丸能延长你一个月的寿命,李贵人或许觉得活着和死了并没有差别。”姜藏月道:“但李南和李逊身上的脏水却洗不清了,你知道他们最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李芸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死无葬身之地。”她轻笑一声:“不过草席卷了乱葬岗喂狗。” 说不出此刻有多绝望,她这些年求过很多人,能不能替她找亲人,也跪过无数次,但求得到一丝半分的消息。 但今时今日,只剩笑话。 “也许不会丢进乱葬岗。”她淡薄开口:“廷尉府的死囚不算少,多有不少权贵世家子弟,也可以用李南和李逊去顶罪,使其身后名遗臭万年。” “你大可以一死,眼睁睁看着胞弟遭受唾骂,爹娘被开棺鞭尸,李贵人,死是最轻松的一条路了。” “哐当——” 呼啸的狂风将木门吹得吱呀作响,像是下一秒就会整扇坠倒下来。 李贵人眼底陡然泛红:“我不愿!他们也休想!” “休想?”姜藏月勾唇:“那么贵人不妨告诉我,你在冷宫能做什么?” “那就......走出冷宫。” 李芸笑落泪道:“本宫知道纪鸿羽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私,狭隘,因一己之私可以将愉悦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上,可他放不下我这张脸,他明知道我这些年挂念胞弟却只字不提替,如姜姑娘所言,他只是想看本宫跪地祈求。” “他为什么将本宫逼入冷宫?他为什么不来?无非是不敢看本宫的眼睛。” 这些年她也是在赌这一口气。 宫中妃嫔皆道纪鸿羽对她是不同的,可这份不同里究竟有几分稀碎的真心。她无数次缠绵病榻时都在问自己,真的有真心吗?真的是喜欢吗? 可今日不再蒙蔽自己,一切都再清晰可见,只是因为想要驯服。 “我愿向上。”李芸眼里似乎糅杂了沉郁的神色,她扯了扯唇角:“我李家祖上三代都是清白之身,就算是赴死也当是干干净净!” “如何出冷宫?” “制造机会。” “纪鸿羽不肯来,李贵人如何制造机会?”姜藏月轻笑:“如何?” 少女虽在笑,眼眸却无半分笑意,语气亦是平静。 她在逼她。 但这些年她活着,为的不就是亲人二字,如今也被纪鸿羽舍下,便不再剩什么了。 想通一切,李芸眼眸清明看向姜藏月:“姜姑娘,你入冷宫就不怕将自己牵连进去?” 想要做什么才值得将筹码压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还是所谓的钱货两讫,觉得仅凭着一个消息不值得那么多金银之物,亦或是恩义? “贵人不必多问。” “那......” 风雨晦暗,旧屋破败,雨水与清雾重叠,让少女的眉眼淡去,清瘦的身形反而更加醒目。 雨越发大了,空气冷凝下去。 她笑:“如今宫中由廷尉府的安嫔一家独大,甚至皇后和华贵妃都不得不避其锋芒,贵人可知是怎么样局面?” “那是因为廷尉府纪鸿羽控制不了。”李芸又咳了好几声。 “是啊,廷尉府纪鸿羽控制不了,再等安嫔反应过来,你就会无声无息死在冷宫,无人问津。” 话落,屋中寒意彻骨。 她本就虚弱的身子此刻更是站不稳,连头都有些眩晕。 “姜姑娘,我要出冷宫。” 姜藏月淡淡道:“可想清楚了?” “本宫还没有糊涂。” “廷尉府权倾朝野,你弟弟因为廷尉府落到如今这种地步,更甚狼狈为奸,若是最后的结局你和你弟弟都会死,你可还要去掀翻这汴京的流言蜚语?” “我不怕死。” “贵人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李芸眼睫都沾染了水气。 “纪鸿羽无论是有情还是无情,将你丢至冷宫不过为了试探。” “你示弱他就会退步。” “若有机会重新站在他身边,你弟弟身后名自也能洗刷干净,但安嫔不会善罢甘休,你可能在这期间会死。” “但廷尉府会落入你罗织的罪名里,会染上污点传遍汴京。” 水雾氤氲,雨声敲打。 青衣少女勾唇而笑,那双眸子如山水墨染,乌发被风扬起,好似从天地之间骤然绽放的玉兰花。 在走近时,这种味道更清晰了。 她在笑,若荼蘼玉兰漫山,危险又勾人。 “李贵人。” “可愿赴死?” 冷风吹拂,卷起少女青衣裙袂,仿若索命阎罗。 第七十二章 离间 雨从昨儿午后一直下到今日也不见停。 不消说宫中,就连汴京汴湖的水都上涨了好几寸,眼瞧着就要漫上堤岸,好些个官差在湖边忙活着,怕雨水丰盈在京中惹了祸。 此刻大皇子府邸门前停了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扎着四条小辫儿的青年掀开帘子,替主子撑伞进入府邸。 府中婢子个个眼眸都隐晦落在俊美青年身上,白衣蹁跹,步履轻缓,院中落花擦过衣袂,顺着风卷在身侧,看上去总有几分昳丽多情。 大皇子哈哈一笑,招呼人坐下:“府上这些小厮惯会躲懒,晏霄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可是交代的事情全部办妥了?” 纪晏霄弯弯眼眸,自也是在对面坐下:“若是办不好,不会来见殿下。” 果真是个有能力的! 大皇子眉眼间皆是喜悦,浮云山的马个个都野,难得能都驯服了。 桌案前檀香袅袅,外间细雨淅淅,只闻得一两声由远及近的鸟鸣。 纪晏霄来了府邸一如既往先泡茶,几案上的瓜果丰盈,两人相对而坐,他扬起唇角:“大殿下可是想问我殿中那女使?” 大皇子顿了顿,方笑道:“本皇子听说那女使前些时日在跟安嫔娘娘和华贵妃接触?” 纪晏霄挑眉,嗓音不急不缓:“殿下消息灵通,可这是好事。”说罢,他眉眼间的笑意更是昳丽了几分。 大皇子甚至没控制住咽了咽口水。 说起来这些日子纪晏霄办的事情是真的很得他的心,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也按下来了,不过此人在朝堂之上虽依附着他,但晋升速度也实在有些心惊,甚至连他都不自知开始防备。 就好似跗骨之蛆一般,有些瘆得慌。 待缓过神,大皇子似有意无意打探:“先前就让你将人处理了,这留下岂非是个祸患?” “祸患?”纪晏霄重复了一遍,替他斟茶,能听出话语间的笑意,如以往一般的温柔和煦。 “殿下不如换个方向,掌握二殿下和三殿下的动静不好么?” 大皇子原本想说什么,却突然反应过来。 可不就是遣人在监视二皇子和三皇子,确实是好事。 二皇子背后是华贵妃,华贵妃当年更是从圣上皇子时就相随,自不可小觑,而三皇子背后是廷尉府,虽本人没有威胁,但也十分棘手。 纪晏霄以婢子算学之名派人去了永芳殿和华贵妃宫中来往,倒也是个好法子,还真让他安插进去了。 “如此甚好。”大皇子满意点点头。 也算是进了一步。 纪晏霄脸上依旧是以往那样柔和的笑容:“殿下,有什么事情尽可吩咐我去做,自会妥善办好。” 大皇子府上送进安乐殿的人不少,多是为了监视他,但现下都已经是他的人了。 如今的安乐殿如同铁桶,能传出去的消息都是能传的。 “都察院御史仲无最近可是闹得人仰马翻。”大皇子目光落在远处宫阙的位置:“这个人是太子亲手提拔起来的,又盯户部盯得紧,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都察院御史一位本就是纠劾百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学术不正、德不配位者,同劾,新上位的御史仲无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纪晏霄放下茶盏,只是轻笑一声:“殿下,仲无对整个朝堂都是一视同仁。” 大皇子提起这事儿就恼:“若是户部没有那些个烂账,自然是无惧......” 不说工部的账,就说礼部在宫中的支出都是说不清的,每年的各种宴会支出银两都达到了一笔触目惊心的数字。 更不用说逢年过节对后宫和前朝的赏赐,武将那边军需更是不能欠缺,还有伤亡抚恤的银两,百姓碰上个天灾人祸就更不提了。 连年国库里的银两那是只进不出的,圣上不清楚这笔烂账,又有谁敢提到圣上面前去,说都是圣上用光的? 再者言本就拨出不富裕的银两又经过下面官员的层层克扣,最终落到实处做事的又有多少? 他府上自也是不干净。 若都察院御史仲无非要查户部的烂账那才是翻了天。 这些事儿大皇子越想越觉得棘手,纪晏霄抿着笑,又替他斟茶:“殿下何必思虑过多,都察院御史要查户部的账,得罪的可不只是户部,六部的账就没有能算清的,说不准也是好事。” 大皇子跟着笑了一声:“倒还是本皇子糊涂了,仲无也不过是刚刚胜任,虽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把火要真是烧起来还不得得罪半个朝堂。” 纪晏霄瞧着池子里一条白色鲤鱼与黑色鲤鱼纠缠一处,最终分不清,他莞尔:“朝堂之上,自是不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看来晏霄心中早有成算。”大皇子打破了某种气氛,目光又落在纪晏霄身上:“你安乐殿的女使听说是姓姜?” 纪晏霄:“是。” 大皇子也搁了茶盏,声音难得奇怪了几分:“当年姜氏满门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若非是大姓,只怕都要从汴京除名。” 他似笑非笑:“晏霄,你若是喜欢那女使,收个妾也就罢了,可别走错了路。” 纪晏霄唇边扬起一抹笑容,竟有些诡异和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殿下也相信流言蜚语?”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大皇子顿了顿:“不过美人是谁的人那可就不好说了,眼下户部如履薄冰,晏霄,你可不要辜负本皇子的期望,别忘了是谁提携你进了朝堂。” 纪晏霄温柔抬眸。 他道:“殿下提携之恩怎敢忘。” “如此最好。” “是。” 大皇子顿了半晌,忽略那抹莫名其妙出现的心悸感觉,只瞧着纪晏霄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还是说什么就做什么,他道:“早些回吧,近日不要来得太勤了。” 纪晏霄弯起眼眸,轻车熟路起身行礼:“既如此,吏部还有要事我就先回了,浮云山的马场殿下可随时前往验收,马场的账单我自也会交给殿下。” 大皇子也起身:“行,这些事你处理就好,银钱不够派人来取。” 他转头笑道:“殿下大气。” 大皇子遣了人将纪晏霄送出府邸,眼见着门口马车自远处而来。 风急雨骤,有些模糊眼前人的视线。 白衣乌发青年含笑执伞行入雨中,似雨中仙,似云中雾,皎皎君子,温其如玉。 人方才离去,大皇子蹙眉唤了人:“将纪晏霄盯紧了。” 新升上来的心腹不理解:“殿下,这质子这些时日为殿下办事从未出过差错,瞧着也没有别的心思,盯他做什么?” 大皇子瞧着马车的背影面色不佳:“只管盯着便是,此人总感觉有些不对劲,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不过眼下这条命还要留着。” “安乐殿那女使也盯紧了。” “是。” * 又下了半日的雨,过了午后总算见着了几分艳阳。 永芳侧殿中,奢靡成景。 三皇子纪烨尧昨夜荒唐了半夜,眼下怀中还搂着女人睡得正香,因着体重过盛,鼾声如雷,着实不是个什么好模样,像是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来。 殿中的小太监也只能小心翼翼唤醒人:“殿下,三殿下,娘娘在主殿等您,说是您再不起就喊人过来了。” 三皇子被扰得烦不胜烦,又想到母妃是当真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便也只能不情不愿起身,又拍了拍怀中的女人:“出去吧。” 女子绯红衣着单薄,乖乖巧巧应了声出去,还故作勾引扯了扯他的腰带,媚眼如丝,这才依依不舍离了殿。 三皇子狠狠亲了一口差点又想搂着人做些什么,可想想还是丧气算了。 不一会儿他没什么精神来了主殿给安嫔请安。 安嫔脸色极为不好,桌案上的茶水也凉了,想是等了一会儿。 安嫔语气很差,大抵是真来了火:“尧儿,这是宫里不比别处,你昨夜之事太过火了。” 三皇子没放在心上,因着困倦只是敷衍应了一声。 母妃背后站的是廷尉府,他虽是不懂朝政,但知道父皇有时候都要听外祖父的意见。他有什么好怕的,再纨绔也无妨。 不过是招了个女人,他总比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好得多。 他玩女人,流连乐坊,也没碍着旁人什么事。 也就是母妃成日提心吊胆这个那个。 三皇子吃着桌案上准备的早膳,又咬了一大口肉包,满嘴油迹,一旁宫婢赶忙拿了帕子擦去。 他实在讨厌母妃的唠叨。 背靠着外祖父的实权,又得了父皇的宠爱,宫里金银珠宝满目琳琅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小小嫔位。 每年宫中的赏赐,有稀罕物件儿除了外祖父送进宫的,父皇就不用说了,先分了太后的寿康宫,再是皇后的崇明宫,跟着就是华贵妃宫中,余下都是人家挑剩下的。 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母妃在瞎忙什么,还有时间来管他的闲事,有这精神不如想想怎么笼络父皇的心。 纪烨尧看着安嫔啰嗦的模样,心下更是烦闷了。 他随手停下了筷子。 身边宦官前几日与他说了往华贵妃宫中送礼确有此事,并且,母妃还挑的尽是些好东西。他行走在外母妃给的银钱都是有数的,偏偏对着二皇子送殷勤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真如那宫婢所说。 纪烨尧脸色越来越难看。 片刻后,安嫔还在说:“尧儿你近日收敛些,朝堂新上任的御史仲无跟疯狗似的,逮着谁咬谁,你看看纪烨宁都收敛了。” 二皇子当真跟狗崽子似的,嗅到一点风吹草动顷刻间就老实,乐坊也不去了,整个人就窝在殿里避风头。 廷尉府现下也是被仲无盯上,甚至牵扯出当年无故打断了一名昭武校尉的腿这事儿,父亲还被弹劾。 纪烨尧听到提起纪烨宁脸色更难看。 当即就冲着安嫔出声:“母妃今日言语间次次都提到纪烨宁,可是觉得儿臣处处都做得不好,还比不上二弟那招猫逗狗的白痴性子?” 安嫔不明所以蹙眉:“尧儿!” 她现在正恼得紧,当年打断昭武校尉的腿那事儿是她提出来的,如今倒累得父亲惹了一身骚,尚未有妥善法子处置,尧儿今日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竟然冲着她这个母妃撒气。 纪烨尧有气也不藏着掖着,说:“母妃逼着儿臣去国子监,儿臣不说什么,逼着儿臣算学,儿臣也不说什么。这些日子见母妃不悦,儿臣去搜罗奇珍异宝逗母妃开心。如今母妃念着圣上,念着纪烨宁,对儿臣很不满意,这宫中若有其他选择,母妃定不会要儿臣!” 纪烨尧越说越来气,摔了东西就出了门。 安嫔被他这话气得不轻,好半天在反应过来,但眼下要紧的事情可太多了。 牵扯在一起她只觉头疼的要命。 那被废除的六品昭武校尉牵扯的事情太多了,不仅是牵扯到当年的长安候府,还牵扯到皇后一族,若是捅出了沈子濯对姜家做的事,只怕皇后也会变成疯狗乱咬人。 那昭武校尉名卫应,依着当年父亲的行事风格自然应该是野火烧尽,春风不生。但这么个下贱人偏生手里攥着一些廷尉府的把柄,说是分散到了各处,日后他要是出了事,事情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于是后来父亲才会在他妻子生产那日将人带走。 原本想着借此要挟,谁知卫应此人油盐不进,即便见到妻子那般模样也不肯多说一个字,父亲之后才打断了他的腿扔出去。 没想到这么个小插曲,过了这么些年还让这都察院御史找到漏洞,成日都在朝堂上提了又提。 安嫔眼底闪过杀意。 廷尉府决不能出事。 身边心腹嬷嬷周嬷嬷低声:“主子,可要知会老爷一声?” 安嫔顿了顿,护甲敲击在桌案上发出声响,片刻道:“去跟父亲说一声,此人不可留。”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去杀卫应,周嬷嬷道:“此人当年断腿可被人医治,如今不过有些跛脚,老爷不是第一次派人去了。” “杀不了就换一批人继续。”安嫔满眼都是狂妄:“咱们手上的人杀不了,不还有四门的人,去下悬赏。”她勾唇:“只要钱财到位,岂有杀不了的人,不过是个莽夫,杀不了就杀了那孩子。” 周嬷嬷点头表示知晓。 “对了。”安嫔重新换了一副护甲带上:“安乐殿那女使怎么还没死?” 前几日就派了人去,眼下人没回来那宫婢也没死,这么点儿小事都能出了岔子,这么个左右逢源的女人断不能留。 只是之前在为尧儿算学一事奔走,这才迟了几日,宫里虽死个把人不奇怪,但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周嬷嬷道:“听闻是安乐殿里进了刺客,又在池边滑了脚,跌下去没爬起来溺亡了。” “没用的东西。” 安嫔蹙眉。 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婢,依附着一个下贱的质子,瞧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才干净,免得碍眼。 毕竟,她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 安嫔冷笑一声:“派人去送些点心让她尝尝,手脚可要干净些。” “老奴省得。”周嬷嬷也笑了。 第七十三章 打算 迟迟淑景,烟和露润,汴京的乐坊总是丝竹声不绝于耳。 九曲廊,销金帐,花灯如昼,穿街迎酒,占尽风流。底下大堂唱着戏,婢子持过红丝盘子,下台遍问众人索缠头钱,豪家,贵族,各争赏赐,挥金与之。 纪烨尧在乐坊已然是待到半夜。 二楼雅室中炉烟氤氲,纪烨尧左手搂着女子钗环金铃摇曳响,右手抚摸妓子香肩半露做作羞,满地衣衫罗裙,红烛暖帐。 这地儿是他常来的。 怀中女子娇媚笑了两声,纤纤细手攀上他的胸膛,呵气如兰:“公子,都来了奴家这儿了,可还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给奴家听听,奴家兴许能为公子解忧愁呢?” 纪烨尧随意捏了两把,只拍拍她的背:“不该问的别问,去给爷倒酒。” “是,公子。” 女子娇笑一声,连忙去倒了酒来。 纪烨尧任由女子将酒含在口中又渡给他,端是一副动人心魄的奢靡画卷。 妓子喂了酒,忽而又应了他的声,于屋中起舞,柳眉轻挑,眼波流转,便是摄魂,她红唇张合:“公子可喜欢?” 纪烨尧跟着鼓掌,只道:“跳的好爷赏!” 他随手扔了一袋金叶子在地上,散了一地。两名女子满目喜悦于地上捡拾起,媚眼如丝且风情诱人:“多谢公子赏赐,我们姐妹能跟着公子也是福气。” 两人伺候得更加尽心尽力了,无论眼前客人长相如何,只要有银子,她们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总归是汴京的下流人,这些个男人无论是权贵公子还是清隽读书人,谁不是看着正人君子,脱了裤子都是一种人罢了。 纪烨尧瞧着只需要一袋金叶子就能让这些个女人趴在他脚下舔舐,原本轻挑的心思想到安嫔面色又难看了起来。 往里的话从未有一刻比今日清晰,安嫔絮絮谴责道:“眼下你外祖父被都察院御史盯得紧,早跟你说了不要出去惹是生非,便是与你一样不成器的二皇子都知道收敛不惹事,你还在夜里将女人带回殿中胡来。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样,你让母妃如何放心,那些个乐坊的下流人只会掏空你的身子,你就不能跟二皇子一样,让母妃省省心!” 纪烨尧想着安嫔一字一句的指责,就像是一张大网压得他喘不过气,像是一把弯刀,要将他千刀万剐。 可国子监从不是他想去的地方。 他自小被溺爱长大,外祖父说无论他闯什么祸廷尉府都能兜住,母妃说在宫里他可以横着走,父皇说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何如今开始却对他有了条条框框的要求? 母妃如今更是口里心里都念着华贵妃的贱种,如那宫婢所说还跟华贵妃相谈甚欢。 他们是觉得他彻底没用了,是在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一枚弃子,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皇子吗?不是皇室血脉,那么他是谁?一个贱民? 母妃向来是急躁的性子,根本就没什么心思静下来礼佛,既然如此,为何每年立秋那一日一定要去相国寺,为什么? “公子,夫人可担心着您呢,可早些回去才好人,若是知道您又来了这地儿,非得打断奴才们的腿!” 雅间外边,好几个寻常打扮的小太监苦口婆心相劝,字字句句都是为着安嫔的慈母之心而想,为着皇子不该如此。 纪烨尧没什么神情,这样的话他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无非是为了她自己的圣宠。 乐坊的女人还在尽心尽力取悦他,怕他不虞,更是巧笑嫣然贴近了些,这样的暖,刹那盖过宫里的冰凉。 他喜欢来乐坊这样的风月场所,是因这些女人都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母妃却不知,不知他喜好为何,不知他所思所想,或许只有那单薄到摇摇欲坠的母子情谊,毕竟他也不是能登上那个位置的人。 但母妃万不该就此去亲近纪烨宁。 那日在永芳殿外听到的话是那样清晰。 “三殿下经常出去鬼混,说不准安嫔娘娘早就放弃了,另有打算这才开始讨好二殿下呢,虽说是母子连心,但这些事儿谁说的准。” “我还听说安嫔娘娘和相国寺住持认识十多年了,这三殿下有没有可能......” 安嫔娘娘和相国寺住持......认识十多年了。 纪烨尧忍无可忍将杯盏狠狠砸了出去。 他算什么,若不是皇室血脉,又是谁。 “公子恕罪......”两个原本尽心尽力伺候的女子吓得跪在地上,半晌不敢动。 “出去!都滚出去!”纪烨尧猩红着眼开始疯狂砸东西,动静之大连底下大堂都能听得清晰。 两个女子更是瑟瑟发抖,也不知道哪里就得罪了客人,乐坊老板也苦着脸上门苦哈哈劝慰:“公子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若是不喜欢,给您再换两个......” “滚!”纪烨尧抄起板凳从屋里狠狠砸出来,躲避不急的小太监直接被砸翻了,他砸完东西又随手强行从外间扯了一个女子进屋,女子一声惊呼。 雅间门猛然关上,里面传来衣裳撕扯之声,老板也是叹口气让人都散了。 “唉别看了,喝多了耍酒疯呢,都散了......” 这人他是得罪不起的,索性闹完了自个儿会走。 * 几日后虽盛夏及尾,但到底还是有着几分炎热。 汴京的平人们这时候都会做一些凉浆,用米饭制成,熬上稠稠的半锅,熬粘稠以后再加半锅凉水,混合均匀,倒进缸里盖上盖儿,让它自然发酵。 且过上五六日,米饭会糖化,再倒出来把稠的滤掉,只要米汁,再放进小瓷瓶分盛,搁井水里冻一冻,酸酸甜甜的凉浆就成了。 不过也有些人会给亲人摆供的时候撒几盏‘凉浆米饭’喂孤坟野鬼,此刻的冷宫李芸有了精神头也在做这样的事。 她前几日也做了凉浆,又选了个好日子拿了香在青石砖上摆供,偷摸而来的青黛和浅草都红了眼眶:“娘娘,可是小公子他们......您节哀顺变。” 李芸温温柔柔而笑。 李家出不了做尽恶事的人,活着跟死了没有区别,这碗凉浆敬的是爹娘。 风声孤冷,李芸回了冷宫,落座与梳妆镜前,还有一个十分空荡的八宝盒。 从前首饰盒里总是琳琅满目的好物,如今却只剩一支梅花素银簪子,她让青黛替她带上。 李芸又换上了青黛带过来的粉白罗裙。 这罗裙是她第一次入宫时,纪鸿羽送她的第一件礼物,说她如枝头桃花一样净透娇艳。这一晃六年过去了,她也病骨沉疴。 她于后室换上罗裙,重新落座梳妆镜前,目光扫过黛粉,亲自动手画上了远山眉。 纪鸿羽说过喜欢她画远山眉。 温柔女子眉眼含笑,清瘦得吓人的纤细指尖执笔描眉,青黛悄悄瞧着主子的神色,却是平静极了,如同秋日里微风拂过的湖面,平添了几分温婉。 李芸落了笔。 青衣少女清冷眉眼浮现眼前。 “李贵人,你在宫中六年了。” “这六年间,为何从不想着往上走,去够手中的权利。” “你大可以一死,眼睁睁看着胞弟遭受唾骂,爹娘被开棺鞭尸,李贵人,死是最轻松的一条路了。” “廷尉府权倾朝野,你弟弟因为廷尉府落到如今这种地步,更甚狼狈为奸,若是最后的结局你和你弟弟都会死,你可还要去掀翻这汴京的流言蜚语?” “廷尉府会落入你罗织的罪名里,会染上污点传遍汴京。” “李贵人。” “可愿赴死?” 可愿赴死...... 李芸听着满院风声萧索,肆虐穿过枯死枝桠,只觉得自己也成了其中将死的一员,任尔吹拂,甘愿赴死。 两个丫头红着眼替她梳妆:“主子想清楚了才好,依着圣上才不至于过得如此孤苦,您身子骨如何受得住这荒僻冷宫。” 可要推翻廷尉府太难了。如姜姑娘所说,安家的势力已经权倾朝野,她一个将死之人做这些不过是为着胞弟能够清清白白去见爹娘。当街纵马,放火灭门,横行街市,贪赃枉法,便只能是以命偿命。 可到底她还是想出了冷宫去见最后一面,想看一看他们如今是何模样,可还能认得她? 这宫里四方的天将人困得太久太久了,一辈子出不去甚至死都不能由着自己做主。 倘若能回到当年,倘若再见到那俊美至极的青年,她当年一定不会上了他的马车,她宁愿给富贵人家做一世的丫鬟也好过做这逗人取悦的笼中鸟。 笼中鸟被豢养在权贵富足的阁楼中,即便那阁楼花团锦簇,即便那阁楼金银堆砌。 可这愚蠢的笼中鸟从来见不到广阔的天,也从不试着踏出阁楼挣脱枷锁。 它一直围着虚幻虚假的樊楼打转,直到一点点......又一点点泯灭所有生机,被凛冽刺骨的寒风吹下了高阁,粉身碎骨。 纵长空万里,樊楼不破,画地为牢,泣血咏悲。 眼见着最后的梳妆都好了,梅花素银簪子上的流苏沙沙打着鬓边,每一动,便是如同雨珠拂面的冰凉,她轻声问:“那些药可带出宫查看了?” 青黛顿了顿:“娘娘......” “说吧,都这副光景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李芸只是道。 “娘娘,奴婢是找个汴京最好的大夫,往日喝的那些药,大夫说是一种慢性的毒,毒不重,可日日引用只会破败了身子虚弱下去,且一辈子再无子嗣。”浅草说着跟着落了泪。 李芸将大夫开出的药方拿在手里看,手指抚过那粗糙的纸,只片刻落了泪。 那张药方被攥在手里攥得极紧,一滴滴泪浸透了墨迹,逐渐晕染开来,眼前一些都似乎看不清了。 竟是慢性毒药,竟是永无子嗣。 纪鸿羽当真好狠。 他对她下毒也不允有子嗣,既如此留下她做什么! 像是须臾间喘不上气,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心口沉重的心跳蔓延到后背如针扎一般的疼起来,李芸重重喘气扶着桌案。 “娘娘!” “娘娘!”两个丫头紧张扶着她。 她不过市井贫民,一朝能得天子看中本因是福气,原是为着纪鸿羽能替她寻找胞弟,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只知道眼前人是最大的可能。她尝试取悦他,尝试依附他,到最后不自知爱上他。 李芸感觉心脏一阵阵刺疼,似乎窒息一般呼吸不到空气,更仿佛瞧着当年那个单纯少女唤了丫头,将一碗一碗苦涩的汤药喝下了肚,又找人去找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打点,换一些更好的安胎药。 她好像能看见当年那个少女眉目羞涩,如寻常妻子那般笑对着郎君道:“嫔妾要调养好身子,才能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嫔妾会好好照顾孩子长大,教他习文断字,郎君说可好?” 青年宠溺的眉眼依稀浮现眼前,将她护在怀中甜言蜜语,她一口血再次吐了出来。 一生永无子嗣,一生受人蒙骗!她何至于此!她何至于此啊! 李芸闭了闭眼,待心口那剧烈的疼痛一点点消散下去,目光落在檀木盒中那一枚药丸之上。 屋中气息幽沉,弥漫一室。 她伸手将药丸取出,仰头直接服了下去。 一个月,足够了。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何如薄幸锦衣郎,如今什么也不剩下了。 如今姜姑娘的那些话竟是如此清晰。 “那么贵人不妨告诉我,你在冷宫能做什么?”风雨晦暗的屋前,青衣少女眉眼平静不起波澜,仿佛当真只是在问她为什么,能做什么。 李芸笑了,就算万夫所指沦落草石,更甚飞蛾失翅扑火自刎,但她不悔,也甘愿赴死。姜姑娘没有做错,她感谢她带来最后的消息,让李家不至于连死都死得浑身污迹。 她看了一眼镜中娇艳的女子。 女子眼底温柔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这半生就像走了一步死棋,如此最后一步棋就由她自己收尾。 于是她由着青黛和浅草将她搀扶出冷宫,她要去见纪鸿羽。 第七十四章 罪孽 更深烛尽,汴湖夜船吹笛,风潇潇。 贫民窟里,高高低低的棚子里鲜少有明亮的烛火,也就卫应的烂布棚子里由妇人点起摇摇欲坠还剩半截的火烛,为男人处理伤口。 烂棚子边还有着前日下雨未干稀泥,瘸腿儿桌子垫着两块烂瓦,上面点着火烛,碗里还有两个硬邦邦馍馍,小姑娘乖巧在一边看着,有些担忧:“爹爹的伤看上去好严重,疼不疼?” 这些时日爹爹出门越发勤快了,说是码头有扛货的活儿,能比汴京里头赚得多一些,可每次回来身上都有伤。 卫应一身粗布衣裳打着补丁,将最劣质的酒倒在伤口上消毒,眉头都不带皱的,还笑着摸头安慰:“爹爹不疼,吃饼。” 码头扛货的活儿自然是赚钱的,不过他跛脚那包工头多少有些嫌弃,平日里对他也针对,便也只能忍下来,丫头还这么小,他暂时不能出事,再等一等,等他存够了钱才能赎罪。 想到怀中还带了一个烧饼回来,卫应面上难得有几分笑意。 身侧同样憔悴的妇人叹息,只道:“你平日里出着力气,光喝水吃个馍馍如何能饱腹......” 更是为了买一个满是肉的烧饼,好几日不要命的在码头扛货赚银钱。这样下去本就亏空的身子更加承受不住了! 赚来的银钱又遇上在汴京打转的地痞流氓,每次都要强行抢去不少,如此下来剩的银钱也只能够勉强度日。 卫应瞧着女人,只是颔首笑道:“码头扛货的活儿还能做上一段时日,若是银钱不够,听闻汴京豆芽巷口周家要修筑房屋,我也可以去帮忙,多少能赚些回来。” 小姑娘到底红了眼眶扑进他怀中:“爹爹,我不怕吃苦,只要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就好了,我也不爱吃肉饼,爹爹不要上那么多工。” 这话一出,卫应顿了顿。 到底是他让女儿吃苦了,当初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何其风光得意,那也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几年,然而也就是短短这么些年,发妻不知生死,官位被削,双腿被打导致跛脚,囡囡也落到了这样乌烟瘴气的贫民窟。 真是......好笑啊。 小姑娘替他擦去脸上的脏污汗迹,小手掰开肉饼成三份:“爹爹娘亲一起吃,不然我也不吃了,像爹爹说那个没吃到爹爹喜蛋的小姑娘一样......” 闻言,卫应手上的肉饼都差点落了地,小姑娘不明所以,他只克制的摸了摸她的头。 小姑娘忙着将手上的肉饼递给他吃,稍顷,女人先安抚着开口了:“卫大哥,不管有什么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该放下早放下了。”她不知道什么原因让卫大哥这么多年都一蹶不振,但她希望他能走出来。 卫应只道:“吃肉饼吧,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巴掌大的肉饼分成了三份,小姑娘硬是让他们都吃了下去,用过肉饼小姑娘就睡着了,伍兰也替她盖着被子,再回头看去只见卫应将一个陈旧木盒再次埋入深处的土坑里。 木盒里做了防水处理,里面似是一些来往的书信和泛黄纸张,夜风呼啸中,木盒被裹得严严实实,卫应岣嵝着背掩埋,好似风烛残年的老人。 天际似有闷雷几声,竟是比白日里还要热上几分。伍兰睡不着,替他接了一碗凉水回来。凉水不多,堪堪半碗难得干净。摇曳的火烛摇摇欲坠,她干脆吹熄了火烛,许是还能用上几次。 这些年被卫大哥救下她很感激,可这样一个好人,她不知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将他折磨到如此地步。 更甚至几日前,背上又添了刀伤。 “卫大哥,你相信我吗?”她看了他良久,终是忍不住问起。 话落,天际惊雷响起,银白的光亮一瞬照亮烂布棚子,也照亮了男人死寂的眉眼。 “伍娘想说什么?” “卫大哥不该如此。”有些话说出来终究是松了一口气,伍兰也不顾及了:“这些年看着卫大哥跛了脚,看着宅子倾覆,看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缄默片刻,半晌才道:“卫大哥是在向什么人赎罪吗?” 卫应沉默了很久,只是声音里带着疲惫:“无事,你好好带着她就行,若是缺少银两只管和我说。” 伍兰攥了攥手心,终是叹息一声,侧身搂着小姑娘拍拍背哄她睡得安慰一些。 两个瘦弱的身影依偎而眠,卫应掌心被他死死掐出了血迹,如穷途末路的老狗。 当年的事情太重了,他身上的罪孽也太重了。与侯爷交好的清官纷纷蒙冤下狱,前礼部尚书死谏撞柱身亡,为其伸冤的武将被流放千里永世不得回京,受尽屈辱。 似乎朝堂之上那个‘清’字只剩下了污浊,再也看不见拨云见日的以后。也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朝堂之上的锦衣华服,汴京的往来喧嚣,赏花的清流名士,是长安侯拼死换来的! 是长安侯带着侯府儿郎整整五年誓死不退,是蒙越铁骑一次次一年年用将近几十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 是鄞州长兴之战,斩首三百零八颗,生擒主将二人,其余淹死和未割首的数目数不胜数。 是通州之战全歼,斩首上千余人。 是昌平之战消灭蛮夷三万,解救百姓五千余人。 是临淄、永宁、平西、广陵、幽州数不清的战役!更是昔年黄沙地里无名无碑的战友永远留在了边关! 是战乱中连年遭灾,长临元年,汴京及各州郡‘一年无雨,草木焦枯’,八九月间百姓食尽蓬草,再剥树皮,终不得已吃山中石,数日腹胀下坠而亡。更甚有地方炊人骨以为薪,煮肉以为食,死者枕籍,臭气熏天。 是夫人带着萧氏太傅全族散尽家财奔走各地力挽狂澜! 可昔年的长安候府却成了如今汴京最腌臜之地! 世无明主,再无将军。 卫应双眼猩红,他当年不过是将军身边一个小卒,最钦佩的也是将军,为了得到将军的赏识,他不顾一切在战场上杀敌,从别人那里借来一本又一本的兵书,不分昼夜的研习。 他想做奔走沙场的将,他想要做将军的将! 可蒙越铁骑,忠君报国,到底何至于此! 为明镜高堂奔走数年,为帝王厮杀疆场,为何杀侯散将,支离破碎。 而他为救妻子,当年也成了廷尉府的走狗! 他用姜永兵符的下落换取了妻子的苟活,那般的好儿郎自此再无消息。 昔年姜永亲卫被斩杀之前猩红着眼盯着他,地上被拖出了两条触目惊心血痕,好似癫狂的疯子。 他死死看着他一字一句嘶吼:“卫应!!!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为谁出生入死!侯爷究竟是如何待你你当真不知吗!你恩将仇报薄情寡义!狡兔死走狗烹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不配!你不配!” 亲卫眼中流出血泪,侯爷死了,夫人死了,就连小姐和小将军们都没了!蒙越铁骑也散了! 就是卫应说出了兵符下落还引狼入室! 他越发癫狂,声嘶力竭:“卫应你会有报应的!” 被拖走的人手脚畸形,疯狂大笑:“明堂高座吃人血肉,一将功成万骨枯,杀忠臣亲小人!亲小人啊!” “卫应你就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可千万不要死了!你就看着蒙越铁骑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你就好好做你的昭武校尉!做你的官!” “黄泉路上侯爷和小将军先走一步!属下随后就来!属下到黄泉路还做蒙越的将!” 亲卫一口血喷在他脸上,血红得看不清那狰狞的眼神,只是放声狂笑:“卫应!老子要死了!老子祝你不得好死!祝你千刀万剐!来日黄泉路上你再也见不到侯爷和将军了!” “你不是蒙越的将.....也不是将军的将......” 亲卫被斩首,头颅滚了好远,沾满了血腥和灰尘,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就那样直愣愣的盯着他。 卫应在那一日痛哭失声,这一生都毁了,他毁了长安候府,毁了兄弟情义,毁了忠义之心,他终于成了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 他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看着长安候府血流成河,看着一切都毁了,看着所有人都成了帝王和助纣为虐的廷尉府踏在脚下的骨。 他走了这条千刀万剐的路,最后神情恍惚去了廷尉府,他只想要回他的妻子,她要临盆了。 可到了廷尉府没人让他进去。 无论他如何争辩他的妻子在里面,守门的人都说不认识。他发疯强闯却被人打断了腿扔出廷尉府。 他拖着两条断腿无知无觉回府,却见府上被抄家,领头的人说是圣上削了他的官职,府邸收回,贬为庶民又被撵了出来。气急攻心倒在路边,再清醒时是一个大夫喊醒他:“哎哟,可算是醒了,这腿算是能保住了。” 卫应心如死灰。 大夫是个游医,恰好路过瞧见生了恻隐之心才救了他。 “能否带我去敲登闻鼓?”卫应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心存死志。 游医叹息:“这登闻鼓哪是寻常人敲得的,击鼓陈诉的案子必须是关于杀父母兄弟夫妇等重大案件。”他给卫应的腿上了夹板固定。 卫应嗓音嘶哑:“我一定要去。” 游医蹙眉:“你这小子怎生如此倔强?细小之事不得击鼓。” “我有重大冤情。” “有何重大冤情不也得等腿好了再说,击鼓之前会受杀威棒三十,你撑不住的。” 卫应对着游医磕头,眼眶猩红:“我本该死之人,早就该死了,可廷尉府抓了我妻儿,便是死我也要见上她们一面。” 游医不解:“廷尉府抓你妻儿做甚?” “他们抓了我妻儿威胁我做了罪该万死之事,我要见安大人。”卫应眼底是沉沉的恨意:“我要问上一句为何说话不算数,为何将我置于如此地步!” 游医再度叹息:“年轻人,你斗不过的,这汴京的权贵就是天,人哪儿能与天斗呢。” 卫应拖着一双残腿不管不顾往外爬。 游医不忍出人命拽住他。 “放手!”卫应眼中泪水滚烫。 他本不应该管闲事,可到底是一条无辜的人命,汴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想来眼下这年轻人也是跟近来长安侯有关系的,他救人也是冒着风险。 “放手啊!”卫应怒吼。 游医拦在他面前皱眉:“你用什么去救,这一双断腿?” “年轻人,你要告的可是廷尉府啊!若是你妻儿真的在廷尉府,你这般撕破脸皮,她们岂能落得一个好下场?”他苦口婆心相劝。 “若因为你的冲动,本就处境艰难的她们只怕更难过了,若是廷尉府死了人定然是会丢在乱葬岗的,可眼下并没有尸体就是没事。” 游医配了药放在他身侧,还留了一些碎银子。 “好自为之,汴京的血已经洗不干净了。” 瞧着游医走远的身影,卫应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除了妻儿什么都不剩下了。 可若是他还知道长安候府的事情呢?是不是跟廷尉府能与有攀谈的筹码? 须臾,他忍着满头大汗再次来到了廷尉府门前,再忍着钻心之痛跪下彭彭磕头:“庶民卫应求见安大人,有逆党长安侯余孽一脉的消息。” 再无退路,不如做绝。 做一个——彻彻底底的畜生。 廷尉府的门终于在他面前打开,他如一条狗一样爬进去,对着安永丰俯首称臣。 如同揭发兵符一样,做了一模一样的选择。 * 吟竹轻响,碎雨摇风,雨下过昔年也下至宫阙。 姜藏月手边是抄写好的佛经。 满初拿了一些点心进屋,这才开口:“早些时候二殿下过来过,说是借姐姐的算策,我拿给他了。” 姜藏月颔首。 二皇子纪烨宁勤奋了许多,在算学一术上进步飞快。且因着她的原因时常来安乐殿,一来二去也算是跟纪宴霄有了浅薄的友谊,华贵妃是并未阻止的。 不过二皇子在得知她不仅会算学还会他最讨厌的诗词,显然是更高兴了。满初是看出来了,二皇子就差没喊姐姐一声爹了,恨不得将姐姐供在菩萨位上每日上香。 满初替她收好佛经装进盒子里:“李贵人出冷宫封妃了,越过婕妤和嫔位,封号慧妃,也算是宫里头一遭。” “师父怎么看?” 姜藏月最后一笔落下,墨迹还未干。 这些佛经字字句句都是她这些年的祈愿。 姜藏月眸子暗沉沉像是一片足以溺毙沼泽,良久以后她只轻声道。 “作了槛花笼鹤,且只为清白自由,自当得偿所愿。” 第七十五章 宴会 七月底,宫闱举行了千叟宴。 宫廷大殿内,除却平人老者,多的是王公贵臣,权贵世家。 举办千叟宴是纪鸿羽为了显示其治国有方,太平盛世,并表示对老人及老臣的关怀与尊敬,隔两年总是要来上一次。 华贵妃宫中,宫婢为纪烨宁整理锦衣,生怕再出了差错,他仰着脖子啧了一声:“父皇总是爱搞这些,别的州县上汴京都得马车走上三天左右,南方走一个月都是有的,轱辘是木头又没有减震,坑坑洼洼的路,再染个风寒,我要是老头我自己吊死也不来受这活罪。” 也不知道路上颠死了多少老头,可能请了两千个,到了一千个,属实有点熬老头了。 “就这事儿还不能不来,去了可能死,不去全家死。”纪烨宁也是感觉到几分沉重无奈。宫阙里的王公贵族那么多,却没人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妥,而且分明会导致国库严重空虚。 “纪烨宁,你这张嘴不惹祸不甘心是不是?你父皇也是你能说的?”华贵妃着实也是头疼,让宫婢赶紧着些:“赶紧去,今日宴会母妃就不去了。” “行行行!儿臣告退!” 纪烨宁摆摆手,吊儿郎当出门就去前殿找今日进宫的狐朋狗友了,可是好些时日不曾见了,今日当好好聚聚。 千叟宴尚未开席,着素白绣缠枝荷花烟云纱的女子捂唇轻咳了几声,脸色稍白。 底下丫头连忙端来了熬好的汤药。 女子瞧着纪烨宁意气风发跟着朋友谈笑风生时总有些出神。 爹娘未出事之前,两个弟弟对她最是嘘寒问暖,春日刚出的油桃,夏日里的夏瓜野果,秋日里的蘑菇板栗,冬日里的烤红薯,他们从未落下她这个姐姐。 两个小滑头满心欢喜带了好吃的给她,还要笑眯眯说上一句:“姐姐,还喜欢吃什么我和小弟都能找到!” 如今,她最爱的小弟却被迫做尽恶事回不了头。 殿中香炉中若有若无的浅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不绝,就好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活生生将她笼罩起来,再无处可躲。 “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身侧明黄高大人影逆光而来,将素锦织镶银披风替她披上。 李芸回眸,视线里的男子依旧是那张俊美的脸,甚至经过时间和权势的洗礼,更甚周身雍贵凌厉之气,今日着明黄龙袍,身姿挺拔,龙章凤姿,非同一般。 她莞尔笑:“嫔妾见过圣上。” 这个人她如何不认识呢,是害她与胞弟错过六年的凶手,是害她孩子的凶手,是恼羞成怒虚伪翻脸的帝王,不是么? “朕知道你最是不喜这些汤药。”纪鸿羽搂住她的肩,笑得宠溺:“如今你已经是慧妃娘娘了,这宫中还有谁能欺负了你去,今日千叟宴,难得热闹你且好好瞧瞧。” 李芸看着他笑得温柔,只轻轻应了一声。 纪鸿羽不过转瞬一会儿又在与安嫔和皇后说着话,根本不曾注意她的神情。 一炷香时间,千叟宴正式开始,众人落座,纪鸿羽言道:“今日千叟宴,众卿与百姓同乐,这些年来众卿保国平安,兢兢业业,百姓发展农桑,让天下百业兴旺,当得君民臣同乐!” “圣上言重!”众卿笑着起身附和,老人颤颤巍巍跟着行礼。 席面从殿内一直延伸到殿外,能坐在内殿的自然是一些有权有势的老臣,个个笑得虚伪至极。纪鸿羽将她拉至下首坐着:“芸儿,过去的事情朕早就不计较了,往后你我同心才是。” 李芸含笑应声,在下首落座。 宫阙殿中好不热闹。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似将一切腐朽都埋藏在暗流之下。 所谓与百姓同乐,这里来的又有多少是平人呢,不过是好大喜功,能来的都是有钱的乡绅。 即便这样能平安返回的又有多少,因水土不服因肠胃不适者甚多,甚至背后有人买卖赴宴身份,只为与趁机与权贵交好。 李芸静静看着纪鸿羽那张脸,面孔像是被权势虚伪遮得干干净净,她再多看上几眼,已经到了让她喘不上气的程度。 殿中依旧是一派热闹喧嚣模样,臣子口中的恭维话源源不绝往外吐。 中途有臣子献礼,东海珊瑚,南州白玉,多是稀世珍宝。 李芸似身处热闹之外,只看着那样清冷的日光落在宫阙中,光影游走在红墙碧瓦之上,真是自由模样。 可惜离她太遥远了。 面前桌案之上美味珍馐,佳茗君山银针,乾果蜜饯,陈皮兔肉,虾籽冬笋,罐闷鱼唇,沙舟踏翠,千层蒸糕更是多不胜数。李芸未曾动筷,只见殿外阴暗处,不时有老人被宦官搀扶带出去,面色苍白,手脚疲软,显而易见性命危在旦夕。 那些被精神不济被搀扶出去的老人却再未进来过。空下的席位也在瞬息之间被撤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只为了帝王一句话,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平人老者都只有一个死字。 李芸突然想笑,她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瞧着明媚天色,听着殿中风声簌簌,脑子里的声音一遍遍回响。 “廷尉府权倾朝野,你弟弟因为廷尉府落到如今这种地步,更甚狼狈为奸,若是最后的结局你和你弟弟都会死,你可还要去掀翻这汴京的流言蜚语?” 她神色越发平静。 千叟宴底下的暗流涌动,妃嫔心里门清,臣子自也是门清。 妃嫔争宠是为了家族前途和自身宠爱,臣子争宠是为了青云直上贪赃枉法,她出冷宫只是为了清白伏法。 如今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李芸浅笑,最终只是慢条斯理交代青黛和浅草道:“兰秀阁里本宫给你们准备了一些银两,前些日子托人将你们拨到织造司,过几日上任,你们本就会苏绣,不该埋没在兰秀阁,往后也不必再跟着本宫了,去吧。” 殿前的风越发大了,似乎也在呜咽哭泣一般,继而吹起女子轻盈粉白罗裙。 青黛和浅草红着眼想要说些什么,被她制止了。 眼前似再次出现那抹青衣淡薄身影,那双眼如深潭不起波澜。 “李贵人。” “可愿赴死?” 自是愿尔。 她目光越发温柔,那年青年一眼心心念念皆是她,入宫第一夜就与她道:“朕第一次见你就知道,这辈子总要遇上一个喜欢的人,起初朕只想为你安葬双亲,可后来朕想让你多笑一笑,再后来朕想要的越来越多。” “朕想要你陪在朕身边......”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可她心里挂念着胞弟,身体不好,而他只想让她抛弃一切留在他身边,甚至六年前就知道的消息也不肯对她透露只言片语。 但好在以后她再也不必忍受那些病痛了。 桌案上不小心打翻的茶水浸湿衣袖,她早就不在乎了,闭了闭眼。 那年长街之上,白幡招摇,他是对平人女子一见倾心的帝王,而她是失去双亲孤苦无依的孤女。她的手落在他手上,怯生生上了他的马车,造成了这一辈子的遗憾。 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连脚腕都麻木了,他曾经说与她一起放天灯,可这灯最后与安嫔一起放了。 他说为她寻胞弟,可胞弟被廷尉府指使做尽错事,他却不言不语极尽隐瞒。 他说在她面前他不是天子,只是夫君。 他教她作画,教她弹琴,满目皆喜,琴瑟和鸣,喜欢是真,厌恶也是真。 李芸眼神落在高座上,两人之间明明近在眼前,却像隔着千万里。 她最后整理了衣裙,总是要维持体面的。 她面上是温柔的笑,之后,她出席跪在了大殿中央。 * 高座之上,纪鸿羽本还在吩咐着高显,说是拿上一些不曾有的吃食放慧妃娘娘桌子上。 他对芸儿是真心的,过往因着她胞弟之事芸儿对他多有芥蒂,然而去了冷宫一趟芸儿已经想通了。他自也打算从此刻将宫中最好之物都给她,弥补他们错过的这些年。 他是帝王,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宫中势力纠缠复杂,尤其是廷尉府,他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但好在芸儿留在了他身边,纪鸿羽眉眼松缓了几分。 他想着如今后宫之中他也能掌控几分,待芸儿调理好身子再诞下皇子,若不能诞下皇子从别的妃嫔那儿抱养也是一样的,也好有借口封为慧贵妃。 纪鸿羽想着一口将佳酿饮下,眉眼带笑。 今年千叟宴要比往年办得更好一些,芸儿往年身子不好甚少出席宴会,眼下也难得热闹,瞧着高显端着佳肴过去,他也转头敷衍着安嫔和其余人。 高显还未走到李芸跟前,后者已然离席跪在了大殿中央磕头跪请:“嫔妾李芸,今日状告廷尉府安大人,指使臣妾胞弟杀人放火,贪赃枉法,谋财害命!” 女子声音虽虚弱但决然,殿中喧嚣的声音像是瞬间被按下了静止键,纪鸿羽手边的酒盏也碰了个翻。 他视线落在大殿中央跪着的女子身上,后者一身粉白罗裙如初见一般,鬓上也只有一只素银梅花流苏簪子,似走到了绝路。 这一刻,殿中没有人敢说话,跪着的女子病骨沉疴却背脊挺直,在这样极静的大殿之上不顾一切捅了出来,纪鸿羽这个时候不是想的怎么治她的罪,而是想着怎么救她,—但对上廷尉府,李芸是没有任何好下场的。 他喉结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李芸的声音再次传来。 “臣妾李芸,胞弟李南李逊被廷尉府安大人蒙骗犯事,还请圣上明察!” 请圣上明察! 女子即便跪了这么久,背脊也不曾弯下过一分,甚至重重磕在大殿石板之上,不一会儿功夫额前就渗血,血迹蜿蜒过眼,一滴一滴染红了粉白罗裙。 妃嫔之间坐得远些的此刻终是交头接耳。 “慧妃娘娘的胞弟竟然是那同安巷的恶霸?” “倒也是有所耳闻,同安巷事情有好些年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此事竟然跟廷尉府有关?” “我觉得倒也说不准是真事儿,毕竟安嫔在宫里就够横行霸道了,还莫说她父亲本就权势了不得......” 眼看安永丰眸子阴沉了下去,纪鸿羽被李芸逼得也脸色难看起来,只怒声呵斥:“来人!将慧妃娘娘扶下去,定然是今日头脑发昏在此胡言乱语!” “是!”高显擦汗招呼着宫婢就要靠近,气氛越发凝固,所有的议论声都收敛下去。 纪鸿羽没来由的觉得今日恐怕要出大事了,定然不能任由闹下去,只有将慧妃带走,才能解决这场风波。 他想着使眼色让高显动作再快些,但可惜—— “谁敢过来!” 李芸脖子上的匕首已然割出血痕,如今看来满目惊心,妃嫔中不时发出惊呼声。 明明是那般娇小的身子,今日却蕴藏着极大的决心,似乎就没想过活着走出大殿,她死死盯着安永丰,泪如雨下:“圣上当真是瞧不见吗?安大人做过那么多恶事,毁了臣妾至亲,如今还说不得一句真话?” 纪鸿羽面色极为难看了。 他也是真的害怕李芸会死在这里。 “慧妃!” * 庭芜的早餐摊子收摊时,已过正午。 他今日本想着多卖上一会儿,可汴京当真是出事了,这会儿所有人都跑到廷尉府门前去了。 庭芜跟一阵风一样回了安乐殿,再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水,可算是缓过了气儿对着姜藏月两人嚷嚷:“可不得了,汴京已经人仰马翻了,说是有人昨夜趁黑吊死在了府门前。” 满初放下手中喂兔子的草料,有些意外:“可说了是谁?” “同安巷的李南和李逊,尸体都僵硬了,也不知道是挂了多久,这会儿白布蒙着就停在府门前呢。” 满初看向姜藏月。 “庭小公子,这出事儿的哪儿只是同安巷的恶霸啊。”有小太监也忍不住插话,压低声音:“奴才方才经过前殿,听闻今日千叟宴也出事了。” “什么?”庭芜惊奇,这事儿是真不知道。 “听说是慧妃娘娘当堂持匕首状告廷尉府安大人指使她胞弟杀人行凶,贪赃枉法呢。” 姜藏月没什么神情,手中抛洒着鱼食,鱼儿争相抢夺。 那方庭芜和小太监还在嘀嘀咕咕讨论。 满初道:“慧妃娘娘是什么也不顾了。” 姜藏月顿了顿。 “三条人命。”她启唇:“安永丰总要自断臂膀。” 满初目光也有些唏嘘:“姐姐当初给过她其它选择,她什么也不要为了清白名声宁可丢了命。” “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姜藏月放下手上的东西:“她心甘情愿。” 不过李南和李逊吊死在廷尉府门口,也是为了助李芸最后一把。 宫中的人命太轻了,即便她让李芸与安永丰对恃,也讨不来个好。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李南和李逊是聪明人。 今日来赴宴的人不仅是朝中重臣还有平人百姓,消息自然跟长了翅膀一样传了出去。 得帝位者自然要得人心,若不得人心,人心则不可控。 宫中高位妃嫔出事,纪鸿羽为着不跟安永丰正面交锋自然可以压下,可汴京同样出了两条人命,人云亦云就不是可以压下的了。 事情已经牵扯到安永丰头上。 满初看了一眼大殿方向:“姐姐可有想法了?” 姜藏月目光淡淡:“二皇子近日不是接了任务在巡察汴京么?” “纪烨宁?” 姜藏月瞧了那红墙碧瓦的阴森,只轻声道。 “这于他是好事。” 第七十六章 公道 华贵妃宫中,她让人带了些花样子描着,想着给纪烨宁再做两身衣裳。 宁儿成日里不着调,衣裳总是破损得快,她也亲手做两身给他,不过想着心下有有些厌烦,又搁置一旁。 阿秋打了帘子进屋奉茶:“娘娘可是在为殿下巡查汴京一事忧心?” 华贵妃饮茶,方才道:“是这个理儿,他素来没做过什么正经事,眼下圣上让他巡查汴京安防,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大的差事,到底也是要负责的。” 阿秋笑道:“娘娘何必如此担忧,殿下这些时日可勤奋了许多,比之从前可是大不相同了。” “有何不同?”华贵妃搁下茶盏,眉眼欣慰。 “娘娘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殿下如今算学和诗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不是好事儿?”阿秋一边笑说一边替华贵妃整理鬓间发钗。 华贵妃笑道:“也当真是好事,宁儿从小就毛毛躁躁的,本宫看他眼下领了差事多少是安静了些。”话说到这里,她顺口一问:“千叟宴还没有结束?往日也不见有这么长时间,去看看宁儿回来了没有?” 阿秋道:“许是今年千叟宴来的人多了些,都与往年相同,这个时辰殿下该是回来了,奴婢去瞧瞧。” 阿秋转身退出去,方至门槛,门外小太监隔着珠帘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贵妃娘娘,前个儿宴上出事了,殿下可能要晚些回来,说是让您不必再等。” 华贵妃眉头微蹙,手中花样子放下:“出了何事?” “说是慧妃娘娘大殿欲自戕,状告廷尉府安大人残害其胞弟。” “这事儿本想着在殿中解决了也罢......” 说到这儿,小太监也是觉得心惊肉跳,脑门子上冒冷汗:“可听闻慧妃娘娘的胞弟昨夜吊死在廷尉府门口,引起轩然大波,而汴京最近是二殿下在巡查。” 小太监也是后怕,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怎么就落在他头上了。 华贵妃神色邃变,面上也越来越冷若冰霜,屋中气氛凝固。 她起身往外走去,阿秋连忙挑了帘子跟在后面:“慧妃如何了?” “回贵妃娘娘的话,慧妃娘娘这会儿还在前殿,赴宴的平人老者全部遣送出宫了,这会儿只留下了安大人等人,二殿下也在。”小太监小心回道。 本就不欲蹚浑水的华贵妃这会儿听到这些事儿眉头皱得更紧了,当真是巧得很。 慧妃自戕。 胞弟上吊。 宁儿巡查。 牵扯进了廷尉府,事情只会越来越麻烦,这些事不是眼下宁儿能够解决的。 “去前殿。”华贵妃淡淡道。 “娘娘,此刻前去恐怕......”阿秋有些顾忌,话没说完。 华贵妃蹙眉:“此事尚不知是不是冲着宁儿来的。”她起身往外走去:“不去看看本宫不放心。” 阿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底下人准备了轿子一路往前殿而去,阿秋跟在一侧:“娘娘,此事说到底是慧妃娘娘引起,说来跟殿下关系不大的,娘娘不必太过忧心。” 华贵妃只觉头疼,目光看向前方:“眼下宁儿负责汴京巡防,昨夜死的两个人偏偏大张旗鼓死在廷尉府门口,安永丰那个老狐狸未必不会把问题推在宁儿身上。” 话说到这儿,她语气有些凉:“安家可没一个好东西,若是今日推到宁儿身上,少不得要背了黑锅。” 华贵妃这些年不与宫中这些妃嫔斗,心思便只放在了纪烨宁身上了,虽不说要其多成材,但至少要无忧,阿秋没敢再说什么。 待轿子到了地方,前殿外已经有不少妃嫔窃窃私语,见华贵妃来了,齐齐退至一旁行礼:“嫔妾见过贵妃娘娘。” 高显也连忙挂着笑迎上来:“老奴见过贵妃娘娘,娘娘怎也来了。” 华贵妃让众人起身,这才瞧向高显:“听闻今日前殿出了事,高公公可知如今是什么情况?” 高显只觉问题尖锐,也是心惊肉跳,但到底也是跟了纪鸿羽这么些年,学了不少面不改色,只笑道:“回贵妃娘娘,圣上眼下还在发脾气呢,您还是不进去的为好。” “二殿下可在其中?”华贵妃不是听不到前殿传出的动静,却是不小:“高公公,本宫没有耐心和你在这儿磨时间。” 华贵妃是跟着圣上自皇子时候走过来的,有着几十年的情谊又是贵妃,圣上虽说是不允任何人进去,可偏生眼下二殿下牵扯其中,贵妃娘娘不恼才奇怪了。 高公公只觉得头都大了,只能压低声音说上真话:“贵妃娘娘,此事牵扯重大,不过是慧妃娘娘和廷尉府的事情,二殿下不会有危险的,您若此时硬要进去,这怕会惹恼了圣上。” 华贵妃轻笑一声:“高公公觉得本宫是那么好忽悠的?” “贵妃娘娘,老奴哪儿敢啊......” 高显这老东西向来只听纪鸿羽的话,宁儿年轻气盛又岂非是那安永丰的对手,一个二个老奸巨猾,真就当她没了法子...... 瞧见贵妃娘娘不再出声,高显松了一口气,但显然这口气松早了,华贵妃只淡淡道:“今年千叟宴出了事情,事情总是要查清楚的,不是么?” “既然高公公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本宫再有要求不过是强人所难,但汴京如今是二殿下在巡查,出了事情自然不会不管,阿秋,拿上令牌请了人去廷尉府将那两句尸体抬进宫好好查查!” 高公公登时冷汗就下来了,心里叫苦不迭。 华贵妃说罢就上了轿子离去。 宫中的腌臜事情她懒得管,总也就是一滩破事儿,但谁若是牵扯到纪烨宁,她也不会半分手软! 高公公感觉要出大事了,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这事儿可不能不告诉圣上。 本就是慧妃自戕一事,圣上纵使再喜欢处决了也就罢了,结果事情反而在汴京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廷尉府安大人杀人灭口呢。 尸体光明正大抬进宫,意味着这件事只能公开处理,公开处理只会让事情无法收场。 “高公公......”另外小太监擦着冷汗:“宫门汇聚了不少百姓。” * 廷尉府门口吊死了人,出宫的平人老者将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安乐殿中,纪宴霄还在煮茶。 眼下宫阙多半人都去前殿看热闹去了,安乐殿自也是清净的。 他的茶刚落在茶盏里,庭芜跟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 进来就疯狂灌水,像是到处跑腿累得半死一样,这会儿呼哧呼哧喘气儿。 他慢条斯理放下茶壶,道:“可是探听清楚了?” 庭芜跟小鸡啄米似的:“小爷出马哪儿有不清楚的,这事儿说来该是早有预谋。” 纪宴霄挑眉。 “慧妃说来本就没多少时日了,按理说进了冷宫本就没什么想法,可她偏前些日子出了冷宫又封了慧妃,这不才过几日就出事了。” 纪宴霄含笑,抿了口茶:“怎么说?从贵人一跃妃位,确实不常见。” 再说这李贵人进宫这么些年不曾掀起半点水花,可为何如今连命都不要却偏要跟廷尉府的人起正面冲突,真是有意思。 纪宴霄弯起眼睫:“慧妃娘娘之前可与什么人接触过?” “殿下,你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了,前几日姜姑娘和满初姑娘去冷宫瞧过慧妃娘娘,说是送些吃食过去。”庭芜说着说着语气慢下来了:“不会吧?真的跟姜姑娘有关系?” “你认为呢?” “那也有可能是巧合,女子家总是心软的,况且慧妃娘娘自入宫对宫婢都是不错的,许是同情。” 纪宴霄想起那双清冷的眼,他勾唇道:“纪烨宁。” 这事儿不仅仅牵扯到后宫和廷尉府,二皇子接手了汴京巡防,事情是彻底闹大了。 他起身将茶水泼在青松盆栽内,只轻笑:“有人在做局。” 为的是什么呢?是慧妃会死,是汴京出事,还是为了......让廷尉府入局。 “浑水摸鱼。”纪宴霄搁下杯盏:“自是各家下场。” 庭芜说到正事也认真了,试探说出一个人:“大皇子?” “大皇子近来想着立功,户部也动作频频。”他笑得愈发慈悲动人了:“好风凭借力,自是送他达天听。” “可眼下在旁人眼里,咱们跟大皇子是一伙儿的。” “我病了。”他面容含笑:“一个病人在安乐殿好几日出不了门。” 大皇子无非是想着在纪鸿羽面前得脸,如何会不想着插手,但只要他有动作,都察院御史仲无自然就将他盯牢了。 庭芜竖起大拇指:“厉害。” 纪宴霄掀帘进了里屋,那一抹雪白的衣袂流淌着天光,蹁跹拂动间有若谪仙。 “去吧,汴京这池水早就该动起来了。” * 此刻的前殿人着实不少。 宫门口也是熙熙攘攘围拢了不少百姓请愿公开审查,殿内是廷尉府安永丰及其党羽,纪鸿羽坐在高位,身侧是皇后。 暗刑司和大理寺的人都在,都察院御史自然不落人后,就连纪烨宁也得了圣上的允许将两具尸首抬来,大皇子口中说着帮忙也跟上了。 “李芸,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朕,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纪鸿羽闭了闭眼,手紧握成拳。 要什么? 李芸看向殿中这么多双眼睛,朝堂上的,朝堂外的,宫门喊着请愿严查的平人,她只是轻笑。 都察院御史仲无上前,神色清明:“圣上,既然慧妃娘娘有冤情,自然是要查清楚的,今日众位同僚都在,定无人敢徇私枉法!” 李芸颤抖着手掀开那两具白布盖着的尸体,映入眼帘是两个熟悉的少年郎,脖颈处绳索的痕迹是那样清晰。 大皇子也连忙道:“御史大人所言极是,倘若真有冤情,也要得个说法。” 闻言李芸泪如雨下,磕头只道:“圣上,嫔妾只想要一个公道,胞弟是为安大人胁迫做事,那么安大人就没有罪吗?” 为什么杀人者可以高枕无忧? 为什么权贵的命要比平人的命更重! 为什么她连用死讨一个公道都这么难! 为什么? 纪烨宁瞧着这样的场面,也知道十分棘手,索性道:“回禀父皇,两具尸体已经查明,却为慧妃娘娘之胞弟李南和李逊,大约死于昨夜子时,他们身上还有些东西。” 他说着让人将几封书信上呈,只怕已经传遍汴京了。 “汴京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今才捅出来,安大人如何说?”纪鸿羽翻阅了手上的书信,这才看向安永丰。 “汴京同安巷欺凌百姓一事已久,臣也略有所耳闻。”安永丰不急不缓回道。 “既是有所耳闻为何从不上报。”纪鸿羽忍着气追问。 “圣上,臣虽主管廷尉府,但许多事情也不一定全部清楚。”安永丰又道。 “既然不清楚,这些书信你就好好看看,看看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烂事儿!”纪鸿羽狠狠将东西摔在他面前。 “回圣上,同安巷出事,臣却有失职之罪,但圣上也知晓,臣这些年清明正直处理事情,到底得罪了不少人。焉知不是旁人诬陷于臣,圣上明察。”安永丰甚至连跪都没有跪,只是弯腰行礼不咸不淡说了这些话。 诬陷? 李芸最终红着眼将胞弟的双眼合上,重新盖上白布。 她声音微弱嘶哑,只一字一句道:“嫔妾胞弟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嫔妾更清楚,他们是有罪,不该为了寻我这个姐姐被人蒙骗做尽丧良心的事,不该杀人放火,不该灭人满门,更不该受人指使欺凌百姓,贪赃枉法。” “他们今日是死了,可不该带着罪魁祸首的名声到地底下去都无处申冤!” “圣上也惧了廷尉府的权势吗?圣上六年前就得知了真相却选择不闻不问,还是圣上觉得不过死上两个平人,激不起半分水花!”李芸怒极反笑。 安永丰这才慢悠悠道:“慧妃娘娘可不要乱泼脏水,便是老臣容得您,圣上也是容不得您的。” 这么一说,廷尉府的党羽自然也是帮着说话。 “容不得?嫔妾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何可怕!”李芸笑出了泪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今日她是奈何不了安永丰了,可如姜姑娘所言,三条人命汴京是压不住的! 如今是命数尽了。 “安永丰!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我会在黄泉路上看着你!” 纪烨宁于心不忍,刚想要说些什么,可李芸只一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撞死在柱子上,血浆迸裂溅了安永丰一身! 整个大殿都安静了,纪烨宁全身发寒。 皇后吓得一个踉跄,其余朝臣也惊骇,纪鸿羽更是险些摔倒。 第七十七章 开棺 慧妃撞死在了宫阙大殿,大殿的鲜血几日不曾清洗干净,但慧妃之死和同安巷恶霸吊死廷尉府实则被蒙骗作恶的事情在整个汴京闹得人尽皆知。 当日瞧见两具尸体抬进宫中的百姓并不少,各家茶馆说书也是一场接着一场。 中心主人公就是慧妃和廷尉府之间发生的事情。 宫里自然也免不了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皇后宫里此刻也是坐了满满当当的妃嫔,如今这个情况也只有安嫔没有到场了。 沈文瑶这几日忙于应付这些也是疲惫,瞧着底下妃嫔神色不一,便道:“想必宫里的事情各位妹妹们也有所耳闻。” 柔妃盈盈道:“皇后娘娘是那日最知道情况的,慧妃妹妹平日里极是温柔和善,事发突然,她撞柱自戕可当真如她口中所言?” 雪仪带着宫婢给崇明宫内殿的众妃嫔奉了茶,这才退至一旁。 “可不是。”又有妃嫔意有所指:“该不会是越贵嫔欺负了人家这才上殿胡言乱语,她寻胞弟一事也非一年两年了。” 前殿的事情纪鸿羽到底隐藏了真相,瞧见的都被直接杖毙了,是以后宫妃嫔都以为慧妃是病入膏肓在胡言乱语。 瞧见越文君要说话,皇后身旁的雪仪这才道:“越贵嫔腹中还怀着龙嗣,少有出和喜宫,温婕妤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莫要胡言乱语。” “是嫔妾失言。”温婕妤心慌站出来认错,此事也就揭过。 越文君喝着茶冷笑一声,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皇后看着底下差不多平静下来了,这才淡淡开口:“慧妃心中郁结难解,昨日跑到前殿发了疯这才撞柱身亡,宫中流言蜚语甚多,本宫不想再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传出来,诸位姐妹也要管住自己的口舌。” “若是到时惹了祸,莫说是本宫保不住人,就连你们身后家族都会牵扯,今日可都记清楚了?”沈文瑶唇齿间吐出的话若极寒冰雪。 宫里的事最好到此为止。 “嫔妾等谨记皇后娘娘教诲。”众妃嫔起身行礼,由华贵妃领头,这才三三两两退出崇明宫。 坐在轿子上回宫的华贵妃有些出神,那样鲜红的血迹像是漫天雨丝一样将人淋了个满头满脸,不得退路。 昨日大理寺和暗刑司的人带走了李南李逊的尸首,慧妃的尸首说是不葬入妃陵,头颅分裂险些都缝不起来。 明明那样一个温柔的人,却选择了最激烈的死亡。 她知道这样根本扳不倒廷尉府,哪怕是这样也不曾有悔,愿意用三条人命只为在安永丰身上染上污点。 只是可惜,一个太过温柔的人,搅进后宫争斗和帝王之爱这池子脏水,她就注定会有这样的下场,命数都攥在廷尉府手里。 她也想问上一句纪鸿羽,为什么不爱慧妃却要将她带出冷宫,为什么带出冷宫却足足六年看不见她的祈求? 为什么摇摆不定?为什么绝情至此? 到如今也不用再问了。 华贵妃突然笑了—— “因为她知道他醉心权势、愚蠢下作、狗彘不若、但是她爱他......” “她知道他沐猴而冠、羊质虎皮,但她爱他才会导致如今丢了这一条命。” “她更知道与廷尉府对上没有好下场,有人也不会帮她,可她不愿让李家带着不清不白的名声赴黄泉,只以死证清白。” 华贵妃瞧着兰秀阁的方向,整整六年,一个人最好的六年。用一腔决然才留住的清白与风骨,怎么会轻易低头。若是纪鸿羽六年前肯告知真相,慧妃本可以见上胞弟,阖家团圆,如今却落得三条人命的下场。 只余终生抱憾。 她处在污浊不堪的宫阙,却出淤泥而不染,她熬过了艰难的这么多年,却也只在大殿之上见到了胞弟的尸体! 何辜? 华贵妃只觉心寒,可方才回到宫中饮了口茶,阿秋掀了帘子进屋面色犹疑:“娘娘,奴婢听闻圣上让廷尉府的人派人出宫了,说是......说是......” “说什么?”华贵妃只觉心头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个时候让廷尉府的人派人,可是打听到什么了?” “回娘娘,自是打听到了消息,但未免有失天和,说是慧妃玩弄巫蛊之术被发现继而心虚自戕,圣上大怒,则令其廷尉府对慧妃娘娘家人开棺鞭尸。” 开棺? 华贵妃心底更是寒凉,人死罪消,更何况慧妃本就无罪,竟然连开棺鞭尸这种法子都能想出来! 华贵妃沉默良久:“这是廷尉府的主意还是圣上的主意?” “奴婢听闻是得到了圣上的首肯。” * 开棺鞭尸这事儿也不是说说而已,廷尉府带着人就到了当年慧妃安葬父母的那片山林。 因着当年是圣上亲自出银安葬,坟碑自然也是齐整干净的,可此刻廷尉府的禁卫正拿了铁锹敲烂石碑。 廷尉府的禁卫说来跟豺狼虎豹已无差别,做事蛮横不讲理。山林间石碑已倒,碎成几截,坟茔也被推得乱七八糟,眼见着就能瞧见棺材一角。 恰上山捡拾柴火的一行百姓瞧见了,顿时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狗东西这般不做人!还做起挖人祖坟的勾当来了!” 这山林里葬着不少人的祖辈,年年都是要上香的,总是有宵小趁夜偷盗棺木。如今可更厉害了,装模作样扯了官府的烂皮子,青天白日就挖坟偷棺了。 眼下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谁瞧见这一幕能不动火,总不能因为旁的人出门做生意去了,就这样肆无忌惮挖人家棺材,简直是天怒人怨。 更况且这坟里葬的是那孤女的爹娘,本就够可怜了,他们如何还能眼睁睁瞧着,都是邻里街坊的。 领头的老张常年做着木匠活,本就是个心善正直之人,从前又和这家是邻居。这会儿看着这一幕两只眼睛都在冒火,抄起家伙就要过去。 身后跟着其余伐木的汉子也是义愤填膺。 廷尉府禁卫那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嗤笑一声:“我们是奉命行事,你们这些卑贱之人可想清楚了,小心落了官司在头顶上!” “你奶奶的!放狗!” 老张也不是个有耐心的,几句脏话就秃噜了出来,禁卫还待再说两句,准备出刀威胁。 谁知下一刻那群汉子一招手身后不由分说冲出来一群猎狗,猎狗身形矫健,皮毛光趟,獠牙更是尖锐,十几个禁卫都没反应过来,一时间让猎狗撵得满山窜,惨叫声不绝于耳。 “救命!有狗咬人——” * 庭芜本就在观察最近慧妃一事的走向,听闻山林廷尉府的人被狗撵得满山窜,也是懵了。 “廷尉府禁卫被狗撵得满山窜?这怎么个事儿?” “说是百姓以为是披着官府皮子的盗墓贼。”满初顺嘴来了一句:“开棺鞭尸本就有伤天和,挖人祖坟更是不可原谅。” 官府之人本就应该为民服务,这般行径岂非小人。且他们是去开棺鞭尸,哪个百姓受得了,自以为是想发财的盗墓贼,没让狗将人咬死都是轻的。 那些猎狗常年在山林里游走猎食,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禁卫回去只怕是十天半月都下不来床。 满初瞧了庭芜一眼:“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庭芜一扭头又看向桌案旁的姜藏月。 今日五公主倒是没空来安乐殿,姜藏月手上拿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她奇怪的神情让殿中一静。 庭芜顿时顾不得满初,整个人一瞬凑过去,再顺手将纸条团成团心虚放怀里,略微嘿嘿一笑解释:“我就是汴京有人死了爹,接了一个哭丧的活儿,有偿的。” 姜藏月顿了顿:“......” 他将手放在嘴边,心虚的眼神还在乱瞄纪宴霄有没有在殿中出没:“这活儿还挺轻松的......也就哭上半个时辰左右,下次谁家死了爹我带你一路。” 姜藏月眸子微动:“不必。” 庭芜其人,虽是喜欢种花和吹箫,虽然吹得很难听,但他的赚钱能力是很强的,比如他什么活儿都接。 “真不接啊?姜姑娘不也是缺钱吗?”庭芜嘀嘀咕咕,声音更加低了:“就哭半个时辰,一次十两银子,老板结银子爽快,今日还多给了我一杯香饮子!” 姜藏月沉默。 庭芜是觉得她缺钱缺到这种地步了。 她是欠了顾崇之的钱倒也不至于到如此丧心病狂的程度。 “行吧,那下次有谁死了爹我自己去哭。”庭芜甚至瞧着她的眼神颇有些遗憾:“不过话说回来,慧妃娘娘这事儿是不是姜姑娘先前去冷宫说了什么?不然她怎么就出冷宫了?这又没几天就丧了命,也是可怜。” 姜藏月眸子清冷,只平静看他道:“灭门之恨,六年蒙骗,庭小公子,是个人哪儿有那么轻易放弃的念头,慧妃娘娘只想为李家要一份清白。” 庭芜挠头叹息道:“果真男人沾染不得。” 她看向天际,只开口:“人就像一棵树,会有枯荣兴衰,每一个选择之后都是一条曲折的路,有没有新叶,会不会开花,谁也不知。” “我不及姜姑娘有学问,姜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庭芜听着头大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争辩的。 姜藏月垂眸。 李芸死了。 下一个会是谁呢? 庭芜靠在柱子边还是忍不住冒话头:“从前人人都说兰秀阁李贵人虽是个病秧子,但到底得了圣上宠爱,也算是无上恩宠,可瞧着那日千叟宴圣上可没为着慧妃娘娘说话。” 他有一搭没一搭喂着兔子:“我倒觉得慧妃娘娘是太钻牛角尖了,她若是隐忍一些,就该想着千叟宴上去分圣上的宠,直到在宫中彻底站稳脚跟,不哭不闹,以待来日。” 满初插了一句:“可慧妃娘娘本就命不久矣。” “虽然是这么说,但慧妃娘娘当着千叟宴满朝文武,后宫妃嫔的面状告廷尉府害人,圣上虽有心想救她,但廷尉府虎视眈眈权倾朝野,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倒向安大人这一边。”庭芜头头是道的分析着,实则也并没有分析错。 姜藏月静静听着。 庭芜接着道:“你们这样看吧,皇后娘娘在城府上来说就比慧妃娘娘深沉多了,千叟宴发生的大事在一夕之间就被压了下去,可见沈家的势力在宫中也不容小觑,宫里近来频频出事,人人自危,可别出事到咱们殿中了。” “至于慧妃娘娘的事儿......”庭芜有了法子:“先前姜姑娘去冷宫,许是也被有心人瞧见了,若是有闲暇在圣上面前提及,保不准要倒霉。” 满初瞪了他一眼:“好端端的,会不会说话!” 庭芜被吼了一声连忙反应过来,很是委屈:“满初姑娘你听我说完啊。” “说!”满初盯着他。 庭芜低声道:“咱们的初衷可非仅仅是让安乐殿不卷入这些纷争里去,殿下在吏部也是被廷尉府安插的人频频使绊子,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要将廷尉府也扯下水惹一身腥才对,既然如此不若将廷尉府开棺鞭尸的事情登上汴京小报。” “汴京小报?” 庭芜眼底有着某种缺德搞事的光芒:“对,不是你们以为的通政司邸报,是私人搞的,最是收集汴京实事趣闻,专登官方通政司不敢宣之于口的事情。” 满初瞬间来了兴趣:“当真有用?” 庭芜一拍大腿,越说越精神:“那还能有假?汴京小报爆的就是宫廷秘史、名人八卦等,什么博眼球他们爆什么,隔壁老王家一条狗咬了张三不咬李四的事儿都能传得人尽皆知。” 他提到这些事儿的时候,那叫一个精神满满,眼底似都在发光,隐隐还带着某种激动。 姜藏月确实有了一丝疑惑,为什么老王家的狗只咬张三不咬李四? 庭芜冲她们使了个眼色:“如何?汴京小报的人只要有消息那可是无孔不入,啧,可厉害得很!” 姜藏月目光落在庭芜身上,似在思考什么,半晌,她轻笑。 “如此再好不过了。” “庭小公子,我这还有另外一个消息。” 第七十八章 买命 宫里千叟宴的事情才压下去,汴京小报新一期的刊文就已经新鲜出炉。 汴京百姓本就喜欢吃茶看小报,今日这小报却与往日不同,占据了好大的版面,说是同安巷的恶霸李南和李逊终于落网,此等恶人落网本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原来罪魁祸首并不是他们,而是他二人受到廷尉府的逼迫,如今还死得不明不白。 此二人原是李大善人李家的孩子,当年李家出事,一对双胞胎小子失踪,仅剩的一个女儿更是被富贵人家看中接走,眼下更也是被磋磨致死。 那富贵人家指使了廷尉府,对其父母开棺鞭尸,不得与姐姐相认的兄弟二人也吊死在廷尉府门前,原先不了解的人眼下也清楚了。 若是李南李逊受人指使,可他二人已经命赴黄泉,全家再无一活口,为何还要让廷尉府对其父母开棺鞭尸,实在是不像话! 这富贵人家是谁,人人心里都有数,那无上皇权有谁敢去挑战,但小报已然传遍汴京,尤其是在百姓间引起了数片骂声! “明明是祖辈清流,如何就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李南李逊罪有应得也不过是为人蒙骗,那这李家姑娘又犯了什么罪?无辜之人身死无棺反而像过街老鼠被人人热议,可又有谁敢多言一句啊!”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更有那等子热血之人一口唾沫吐出:“他娘的,一个个都是些什么东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咱们说这些人家权贵岂能听见?成日里骂这骂那,何必呢,还不如凑上几副棺材将人葬了,这年头做的孽,总会报到那些人身上!” 李大善人家中一贫如洗,其女李芸上山拾柴、替邻里缝补衣裳以此补贴家中,父母兄弟更是一日不得闲辛勤劳作,可那样好的姑娘却是连一具棺木都不曾有。 她一人在那虎狼环伺的窝中,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是从不忘寻找胞弟,绘制画卷,六年执着,可最终胞弟受人蒙骗做尽错事贪赃枉法违背家法。 甚至姐弟三人生死不得见,李家姑娘苦苦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有了亲人消息,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怎么能叫人不愤怒,怎么能不寒心! 纪鸿羽自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的事情,李芸入宫时年六载,十五岁入宫,二十一岁决然自戕。 分明当年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她一个平人女子,父母双亡,生活困苦,更是个沉闷又温顺的人,以她这样平平无奇的人,能得了帝王看中,旁的妃嫔谁人不说她祖上烧了高香。 她嫁的人是帝王! 帝王之爱本就淡薄,他已然是看顾她那般多,人人道他极宠爱李贵人。 他也觉得没错。 可为什么仅仅因为她多年不曾见的胞弟,要将他逼到绝路上,逼着他承认他无能,不得不亲眼看着她去死! 承清宫里的熏香似乎都带上苦涩的味道,金丝纹铜镜中映照出坐在高位男人模样,阴沉而狠厉。 “圣上,这桩案子如今在百姓间口口相传,若非没有一个结果,只怕事情会越闹越大。”都察院御史仲无行礼出声,如今恐怕也只有他敢直说。 “若是往大了说是三条人命官司,又涉及冤情,往小了说是圣上宫闱内之事,但若是不处理,只怕会寒了百姓及臣子的心。” 纪鸿羽手中杯盏攥紧破裂。 “那就彻查!查清楚廷尉府是否跟此桩案子有牵连,人是不是廷尉府的人杀的。”纪鸿羽纵声音有些沙哑,也不失了气势。 “臣领旨。”仲无低首,他方从前殿走出,就有人唤住了他,是吏部尚书陶先。 “御史大人。”陶先上前几步。 “陶大人有何事?”仲无看向他,两人一同往外走去。 “您当真要接了这桩案子?看圣上的意思不过就是一时气上心头,且也未必真能对安大人定下罪名,再者不过是汴京的流言蜚语,过段时间......只怕也就平息了。” 仲无停下脚步,朝陶先开口:“陶大人,告辞。” 他说完径直走了。 陶先鼻子都快气歪了,好心当作驴肝肺,这安永丰要真这么轻易能动,还能在圣上面前成日搅风弄雨? 他伸手指着仲无的背影:“简直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 果不其然,都察院御史仲无得了纪鸿羽的令,宁王纪烨宁协助调查,廷尉府安永丰暂不上朝配合调查,可明摆着的事情最后却查到了纪烨尧身上。 兜兜转转暗刑司的人进了永芳殿,宫婢在宫道两旁不敢出声,安嫔原本瞧着天色极好在修剪盆栽,可眼下却闯进了一大帮子人,她眉眼凌厉:“放肆!谁让你们进了永芳殿!” 暗刑司的人将永芳殿牢牢把守,太监宫婢汇聚一处,原本与安嫔交好的妃嫔也下意识拉开了距离。 暗刑司副指挥使路安和行礼:“回安嫔娘娘,三皇子殿下涉及两条人命官司,圣上已派遣暗刑司接手。” 安嫔听得此言大惊失色,整张脸白中泛着青灰,只强行镇定呵斥道:“放肆!尧儿是皇子,你等还想以下犯上!” 纪烨宁瞧见情况僵持,轻笑一声,只是上前道:“安嫔娘娘这是要包庇圣上要查的人了?若是三哥并未曾犯事,暗刑司也决计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抬手示意,路安和让人进永芳殿带了不知所以的纪烨尧出来。 “若是三哥犯了事,那自然也不会放过一个罪犯。” 纪烨宁掀了掀眼皮,勾唇:“安嫔娘娘许是不知,三哥这事是安大人亲口所言,想来应是不会有差错的。” 他有些漫不经心说出这话,又似毫不在意,可安嫔听见这话,几乎要晕厥过去。 怎么会?怎么会是父亲指认了尧儿! 父亲怎么可能这样做! 尧儿这些年杀了不少贱民,还抢了好些个女子,若是真进了暗刑司,焉能完好出来?尧儿可是父亲的亲外孙啊!他怎么能为了保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站不稳甚至有些头晕眼花,一想到暗刑司那些血淋淋折磨人的手段就心里发寒。 “母妃!母妃救我!母妃!” 三皇子不服气又惊惧的声音逐渐远去。 永芳殿人去楼空,一片狼藉。 * 李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总算是有个结果了。 暗刑司审出三皇子纪烨尧这些年欺男霸女做尽恶事,原李家本就无辜,之后是廷尉府安大人痛心疾首大义灭亲,倒挽回了一些名声。 又传廷尉府安大人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想来是也被蒙在鼓中了。 如此名声臭得彻彻底底的也就只有三皇子纪烨尧一人,安嫔更是哭到昏厥。 安乐殿中,庭芜本收到又一个月的俸银笑得龇牙咧嘴去买了花种......结果种出来压根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干脆不管了:“近来热闹事儿倒是真多,最热闹的当属三皇子纪烨尧了,慧妃的事儿听闻是安永丰给他举报了。”他瞅向姜藏月:“这历来只听说长辈疼小辈,还头一次听说长辈出卖小辈。” 姜藏月只道:“蛇鼠一窝。” 庭芜乐了:“那倒也是。” 他想着又将花种倒进盆里,看了一眼空荡的安乐殿:“五公主总是带不少好东西来咱们殿里,殿下又不让放,我都卖了还赚了不少银子,下次她再找你贿赂直接收着呗。” 姜藏月看了一眼殿中,白玉没了,古画没了,花瓶没了,倒是真卖得干净。 不过纪玉仪近来应是没有好心思。 满初所言,她与越文君走得较近,还时常一起去太后的寿康宫请安,且说说笑笑,反而像是心虚来安乐殿的次数少了些。 庭芜也不是瞎子,他总觉得安乐殿中要出点什么事儿。 “那五公主心思不纯。”庭芜提了两句:“平日里可小心一些,姜姑娘可别瞧着谁都是好人,你这么柔弱。” 满初喂兔子从他跟前路过,听得他的话差点没笑出来,只道:“我姐姐当然是柔弱的。” 庭芜比较赞同的点点头:“放心,殿中有我呢。”他美滋滋往屋里走,还不忘说上一句:“前个月早餐摊子赚了十两银子,五两我放主殿桌案上记得拿。” 姜藏月点头,顺便去主殿拿了那五两银子放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收好。 已过了午后又近初秋,炎炎热意淡了许多,安乐殿中处处灯烛,倒也住熟悉了。 姜藏月擦拭了手中弯刀。 她昨日又做梦了。 梦里的长安候府依旧是堆叠尸山,那样浓重的血腥弥漫鼻间怎么都挥之不去,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白骨血肉,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大笑,偏她触摸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只待浑身沾染鲜血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傀儡,日复一日的噩梦让她再无一日好眠。 她只能看着经年那些人越走越远,无人再等她。 风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师父?”满初蹙眉担忧。 “无事,时候到了。”她收好弯刀往外走去。 * 午后汴京码头多是乘凉歇息做活儿的人。 前几日风雨交加恐湖水蔓延做了不少挡板,如今正在忙碌拆卸。 湖畔十几个做粗活儿的平人抗着挡板往来,唯有一人跛脚动作间慢了一些。 虽是近初秋,还是有些热,来往之人热汗滚滚,卫应更是干得嘴角起皮泛白。 这挡板还要拆卸上半日。 这个月做了好几份工,加起来也约莫有二三两银子,也能买些吃食。 近来汴京传扬的事儿他也听说了,人人都在说道,安永丰竟然亲自对自己的外孙三皇子动了手,虽俗话皇亲贵胄犯法与庶民同罪,但也未想到三皇子竟真被关了起来。 卫应攥紧了拳,李家出事最先是从宫中慧妃自戕传出来的,三条人命状告廷尉府,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自出事之后汴京小报便在一夜之间疯传,若说是背后没有人操作他是不信的。 廷尉府这么大的势力,安永丰为了自保也能狠下心不管安嫔,说明此事已经是戳到他痛脚了。 这是好事卫应想要拍手叫好,可他又想着妻子这么些年没有消息,又觉得廷尉府若是出事,岂非他再无盼望。 他为着探听消息还送了清白人家女子去讨好过三皇子纪烨尧,可如今这人也不过自身难保。 而后他再想去廷尉府,廷尉府却大门紧闭不见任何人。 他这些年为廷尉府奔走,不过就是为了那尚可能还活着的妻子。安永丰说过了,再替他办几件事,他的妻子必定完璧归赵。 “姓卫的,有人让你去屠宰场那边搬货,足一两银子,去不去?不去老子安排别人!”码头上拿鞭子的头头没什么耐心吆喝了一声。 “大人,是谁要我送货?”卫应挂着讨好的笑小心询问。 “老子怎么知道,也不知道要你这个跛脚的做甚,算你运气好!”头头骂骂咧咧吐了一口唾沫:“赶紧去!晚些还忙着呢!” “是是是,我这就去。”卫应点头哈腰,一瘸一拐往屠宰场那边的方向走去。 他搬货有的是力气,平日里找他的人也不少,想来没什么事情。 足足一两银子,卫应想着到底还是觉得这个月总要好上不少。 给小姑娘买上两朵头花。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又收得往里些。 因着跛脚走不快,浪费了不少时间,等他到屠宰场为止的时候,已经散场了。 却因着散场,那伫立在荒凉处的断壁残垣竟是那么清晰映入他的眼帘,风呼啸又冰凉。 卫应下意识停下脚步,手不自觉抖了抖。 长安候府。 方走到这里,经年亲卫的嘶吼似出现在耳边:卫应!你不得好死啊!!! 为什么会在这里搬货? 他只觉得此刻就连这条跛了的脚都失去知觉,进不得退不得。 “不是搬货么?怎么不进来?”女子清冷嗓音响起。 卫应下意识擦去额头冷汗,瞧见当真是有人才忍着心中惊惧上前。 越靠得近越发能看清眼前少女,少女一身青衣,立于断壁残垣间好似那画壁鬼影,似云,似雾,但更像是没有一丝人气的幽魂。 “姑娘是要搬什么货?我待会儿还赶着回去上工呢。”卫应忽略心中莫名的诡异,只想着做事。 少女继续往里走。 他跟在身后,迈过大门进入院中,院中围墙爬满了霉迹,青石板缝中也长出了不少杂草,甚至某个角落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白骨,莫名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卫应皱眉,心中有了防备之意,前些日子他被人刺杀就险些丢了命,不得不防。 青衣少女背影削瘦,似是极为柔弱。 可柔弱女子又岂会来这种阴暗之地。 她是谁? 让他来是为了什么? 他蹙眉,手中暗暗放在了腰上的匕首:“你是何人?” 青衣少女终于转过身,恰有风拂过,裙袂飞扬,那张清冷如玉的容颜也瞧进了他的眼底。 娉婷袅娜,身影如竹,仅那双眼带着笑意,笑不及眼底。 此人很危险。 卫应脚步往后退了退,女子道:“我付了买命钱,你不该走。” 他当即心底发寒,转身就要走,可身后破败的大门轰然关上,他脸色阴沉:“你究竟是何人!” 他只能将身上仅剩的匕首横在跟前,总是多了几分单薄的安全感,未必是安永丰那老东西派来灭口的人? 青衣少女只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四门前些日子接了悬赏。” 四门...... 卫应睚眦欲裂,果真是那老东西! 风呼啸而起,天色也逐渐阴沉了几分,更显院中骇人。 青衣少女笑道:“一两银子一条命。” “这笔买卖当真是不划算。” 卫应此刻冷汗满脸,他看见了少女腰侧那柄通体幽冷的弯刀。 他连连后退,终是惊骇。 “四门的青衣弯刀?” 第七十九章 冤仇 院中寂静得风声那样清晰,鸟鸣由近及远。 卫应知道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了,四门只要出得起钱他们就接任务,若遇上旁的刺客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遇见青衣弯刀,除了死只有死。 他终于怕了,背脊发凉,他试探地说:“青姑娘,您要杀我总也有个缘由不是?若是为财,我定会凑到您满意的地步。” 院中青叶上一滴水珠落下溅碎,对面人无动于衷。 卫应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惹到四门。 四门的存在就连皇室都捉摸不透,尤其是其内的十一位刺客,只要出任务就没有失手的,但最为恐怖的就是青衣弯刀。 两年前青衣弯刀接手常家任务,一夜之间杀尽常家上下三百口,纵常家作恶多端高手如云,但终究没逃出那一柄弯刀。 如今又是几年过去,只怕四门这位青衣弯刀杀人都不见血了。 卫应喉咙间不自觉的滑动。 明明瞧着面前人是那样清冷柔弱,清瘦如竹,可为何竟是那么多人从不敢招惹。那双清冷的眸子,多的是看淡生死。 想到这里,卫应更害怕了。 他后退几步,喊道:“青姑娘,我们无冤无仇,无缘无故,只是为财不必如此。” “青姑娘觉得如何?” “我家中尚还有几岁的姑娘和妇人,我从不知何时得罪过四门啊......青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安永丰那个老东西! 此番若能逃脱他必定不会让他好过! 他死死盯着青衣少女,浑身上下都绷紧了。 少女喉中逸出笑声。 “无冤无仇又无缘无故?” 卫应拿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 “对!”卫应声音大了些,似乎给自己壮胆:“你只是收了旁人的悬赏要我的命,我也可以发悬赏,再说了青姑娘应是不愿做了安永丰的走狗!” “卫大人做了廷尉府的走狗?” “不过是被威胁。” 青衣少女那双眼依旧在笑,只是给卫应的感觉不像是个活人,像从地狱里提刀而出的阎罗。 “哪是什么卫大人......”卫应被这三个字激得心惊肉跳,他只恨恨说道:“不过是安永丰囚禁了我的妻子,我不得不为他做事罢了,人都有私心不是吗?” 他试图解释些什么。 “再说了,安永丰才该是那个被千刀万剐之人,他才是那做尽恶事之人。” 他越说越激动。 “青姑娘,我不愿与四门结仇,你今日放我出去,来日我必记得四门的恩情。” 姜藏月也笑了。 “青姑娘笑什么?”卫应将匕首握得更紧了,脸色煞白。 “我该信还是不信呢?”姜藏月轻笑一声。 手中弯刀泛出骇人的寒光。 “兵符,揭发,告密,升职。”姜藏月眸子薄凉清浅:“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智者事易,而不智者事难,卫大人不妨说说,你是智者......还是不智者?” 这个人曾经是父亲最得力的下属,是父亲麾下的将,是给她带草编蚂蚱的好人,可如今却不是。 他只会是刀下亡魂。 风声更加肃冷了。 卫应整个人颤抖起来。 姜藏月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十年前......” “长安候府被污谋逆,卫大人在其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卫应只感觉喉咙发紧,想要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憋不出来。 “十年过去了,我可是念着卫大人的好。” “一日都不曾敢忘。” 姜藏月说得很认真。 “你......你究竟是谁?”卫应是真的心慌了,眼前少女笑得太诡异了。 “卫大人问我是谁?”姜藏月勾唇:“那么卫大人觉得我是谁?” 卫应将匕首握得更紧了。 “我如何知道!” 姜藏月笑了:“不知道?卫大人若是猜不出,那便活剐了你。” “我有钱!青姑娘我可以给你双倍的悬赏!” 卫应慌了。 “卫大人,有些事尚不清楚,我自不会这么快要了你的命。”姜藏月勾唇:“不过我确实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让你背叛了长安侯,导致长安候府......满门尽灭。” 卫应直淌冷汗,甚至眼睛都不敢再抬起来。 “不如我来猜猜,你常年在长安侯手下做事,可一直都是个千户爬不到更高的位置,是以心里早就有了怨恨。恰逢廷尉府安永丰找到你合作,又掳走你即将生产的妻子,你权衡之下背叛了长安候府。” “你想要富贵,想要荣华,想要权势,而这些廷尉府能帮助你更快得到。” “或许你在心里还在怨恨长安侯,为何总是看不到你的才干?索性想着借安永丰的手做上一些事将姜彬安锤死再不得翻身。” “这样的罪名,无非就是叛国谋逆了。”姜藏月笑声更是清冷了一些:“卫应,这些年你可有梦见过他们?” “你究竟是谁!”卫应整个人都在发抖,谁才会知晓十年前的事情又会那么清楚! 院中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青姑娘,此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简直就是多管闲事!” “卫大人,我姓姜,名藏月,如今你可知道我是谁?” “卫大人总是喜欢与我讲这么些笑话,我既寻了你,你自然不会活着从这里出去。” “我二哥手上的兵符你是给了安永丰吧?” “卫大人确实会投其所好。”姜藏月笑得愉悦。 卫应呆滞了。 四门的青衣弯刀是当年的安乐郡主姜藏月?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他真的是怕了。 “姜彬安死在了铜雀台。”姜藏月又道:“长安候府血流成河,姜萧氏和姜永姜藏蔓入了廷尉府不知所踪,姜策被枭首连尸身都不完整啊。我当年是未曾亲眼所见,如今便想问问你。” 卫应疯狂后退。 “纪鸿羽污蔑他是乱臣贼子,污蔑他通敌叛国,污蔑他龙袍谋逆,可长安侯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为何要这么做呢?为何要拖着妻子儿女去做这样必死的事情呢?”姜藏月向卫应走近。 卫应咽了咽口水:“可边城因为他死了上万百姓并非空穴来风!” 姜藏月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反而是笑:“是啊,长安侯在汴京修筑先帝庙宇分身乏术,纪鸿羽派人分两路驰援边城却整整一月不到,边城死的百姓是谁放进来的蛮夷?不若你说说究竟是谁?” 卫应一个不小心摔在了地上,他连忙去够地上的匕首,疯狂颤抖:“不要过来。” “舒清死了。”姜藏月笑:“大理寺卿舒彬郁被斩首示众,其府上女眷在流放路上也未得幸存。” 卫应当即死死看着她。 姜藏月依旧是笑得愉悦:“眼下三皇子纪烨尧沾染三条人命蹲在大牢,沈文瑶兄长沈子濯娶了一个乐坊妓子,不如你猜猜我还会做什么?” 说话间,那把弯刀如黑白无常索命的镰刀一般向他靠近。 青衣少女勾唇带笑,分明是清风明月般的清冷,却满身戾气骇人。 “死在这柄弯刀之下的亡魂早已过千数。” 卫应嘴皮子都在发抖,越来越激动:“郡主别过来,我也只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我也只是想救我的妻子!”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一个身份高贵的侯门郡主,如何成了如今四门的青衣弯刀! 那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啊! “我查了你好些时日。”姜藏月瞧着他:“你是过得不好,可那是你罪有应得啊......” 卫应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他下意识拿起匕首就想动手:“我杀了你!” “卫大人未免太天真了。”姜藏月含笑间一脚将人踹飞狠狠砸在墙壁上,后者吐血。 卫应半天爬不起来,只嘶喊出声:“如今他们早就死了,我一个活人还比不得死人!” “你何必纠缠不放!” “纠缠?”姜藏月把玩着弯刀:“我杀了你全家,你是不是也能全然不计较?” “可那也是圣上的意思!”卫应吐血反驳:“是圣上!是圣上觉得侯爷有不臣之心!” “纪鸿羽自然是该死。”姜藏月手中弯刀寒光一闪就削了他手臂一刀:“他该死你就不该死吗?” 荒凉凄冷的院落中,卫应痛得连惨叫都叫不出来,那柄弯刀往下滴着血珠。 “啊......”他痛得睚眦欲裂,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姜藏月开口:“当年之事还有谁参与?” “不知道!”卫应咬牙有些恍惚:“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将龙袍放在姜萧氏屋中。”姜藏月又道:“你带着沈氏和廷尉府的人贼喊捉贼,你与沈氏皇后揭发证据定下长安侯谋逆之罪。” 她似在询问,仍在笑,只是那笑却是危险得心惊。 “所以这些事情都是你一人做下的,不是么?只有你,那便只杀你。” “廷尉府是无辜的,沈氏一族也是无辜的。” “只有你该死。” 姜藏月现在是在一刀一刀剐他,卫应是真的痛到失去知觉,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了,他面容死灰一片,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不止有廷尉府和沈氏......还有户部尚书!” “对还有户部尚书!还有边城总督!” “他们都该死!”卫应又哭又笑:“我只是想救我的妻子,她快要生了,她快要临盆了,我要去找产婆的......” “我不背叛侯爷我妻子会死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呢!安永丰威胁我!沈氏威胁我!我如何能有选择啊!如何选!安永丰说了再做几件事就将柔儿还给我!他说了的啊!” 卫应彻彻底底呜咽起来,他何曾想要当一个畜生! 谁不想做个人啊!侯爷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心里如何不清楚! “户部尚书做假账,冤枉侯爷贪污了五百多万银两,边城蛮夷是总督得了纪鸿羽的意思放进来的!他们想让侯爷认下这些罪名!好名正言顺治罪!” “谁知道侯爷还算是小心谨慎,避过了户部尚书设局,可他到底没想到边城总督叛变了!他们都该死!” “最恶毒的人该是纪鸿羽!狡兔死走狗烹!侯爷为纪家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当天下太平不再需要侯爷,就成了一颗废子!” 乌云覆顶,长风呼啸。卫应满口是血在地上一边笑一边抽搐,他早该死了。 他的手极其艰难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瞧着有些许年头了。 “这是......烂布棚子里埋盒子的钥匙......” “这些年我也不是全然......什么都没做。” 权利迷人眼可以让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以嚣张跋扈也可以肆意妄为!可自古以来,无数清流名士,谦谦君子不都拜倒在权利的脚下,无人可以反驳,忠孝仁义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他到底错了。 荒芜院中,他恍惚瞧见当年惊鸿玉雪两位小将军穿行长街,薄衣轻衫快马,眉眼飞扬,身带蒹葭,一如新月梨花。 他仿佛也瞧见当年边城那青年副将军在最后召开会议,再不复往日吊儿郎当,只余庄严肃穆。 他听见他肃杀严厉开口:“我知道边城只有三万军队,我也知道十五万蛮夷兵临城下,诸位兄弟若是要走,我不会阻拦,可若要留下守城的兄弟,便只有同我一道,战至刀折人陨,不死不休!” 三万对上十五万,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呢?还能看见家人吗?谁知道呢?还能见到孩子出生吗? 青年副将军用了一生最畅快的语气看向所有人—— “若是有命活着,来日再一起喝酒!” 他要死了,瞧着那一道清冷的青衣身影,口中嗬嗬说不出话来。 姜藏月淡淡开口:“卫氏早在十年前就被安永丰沉了江。” 她看着地上不成人形的人,只觉荒唐。 “你被骗了十年,真是太可笑了。” 卫应口中血涌出的更多了。 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年他遍寻不得柔儿的下落,原来她早就走了,他却那么迟在黄泉路上都再遇不到她。 郡主想要他带着满心满身怨恨遗憾离去。 他生机越来越轻,只是口中喃喃念着——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白翎金杆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 “我寻平原乘两马,驿东石田蒿坞下,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 “......”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访古丸澜收断镞,折风赤璺曾刲肉,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藔竹......” “......” 最后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卫应身上的血流尽了。 地上不过是一滩烂泥血肉,死得彻彻底底。 姜藏月踏过地上血迹,从怀中拿出了玉瓶。天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荒野破院,乱草丛生,只剩下‘滋啦’的声音,所有证据都被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满初没有多说什么,在一旁替她撑伞。 卫应死了,又了了一桩事情。 她收好钥匙喃喃:“还有户部尚书和边城总督么?” 这是卫应口中吐露出来的原话。 还当真参与的人不少,户部污蔑贪污,边城总督得纪鸿羽之命放了蛮夷入城害死上万人命却栽赃到她父亲头上,真是手段了得。 不过她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姜藏月看向暗刑司的方向,淡淡开口:“下一个......” “那就只能先是三皇子纪烨尧了。” ps:诗词出自李贺的《长平箭头歌》。 第八十章 刑罚 姜藏月和满初回安乐殿的时候,门口小太监还在打瞌睡,瞧见了人这才笑盈盈打招呼:“姜女使和满初姑娘回来了。” 姜藏月颔首道:“近日殿下吩咐的事情有些多,免不得来回跑上几趟。” “瞧姜女使这话。”小太监讨好笑:“您是殿下面前的红人,奴才在这儿为女使看着门儿也是应当的。” “有劳公公。”姜藏月给了他些赏钱。 “好说......”小太监眉开眼笑:“女使若是有事,随时都能吩咐奴才。” “多谢。”姜藏月与满初这才踏入内殿进屋。 外面自午后就一直下着雨,淅淅沥沥不见停,屋中湿润倒叫桌椅白墙都起了一些恼人水雾。 自进屋合上门,姜藏月将钥匙交给满初。 钥匙锈迹斑斑,甚至有些弯曲,卫应的血没擦干净,让她指尖凭添了一抹猩红。 姜藏月面无表情在铜盆中净手,搓洗得泛红一片,血腥气总是有些洗不干净。 满初顿了顿,须臾道:“那贫民窟伍娘和那小姑娘如何处理?” 姜藏月眸子平静,略过泛红的双手,只淡淡道:“用蛊。” 风吹青衣,凉薄刺骨。 满初点点头,只道:“那盒子晚些时间我去拿回来。” “恩。” 过了黄昏,又阴雨绵绵,整个宫阙各处殿宇的屋檐下灯笼都次第点亮,宫道上人影憧憧,远远看过去猩红映着高低不同的殿宇,越发阴森了。 外间也有小太监在撑伞巡查,毕竟夜间雨大,怕是哪些宫殿漏雨会惹了罚:“这初秋了总是雨多,人也湿透,且是烦死人。”又有小太监呵斥:“你小子不想要命了?在宫里还将这个字儿挂在嘴边!” 两人都闭上嘴,老老实实检查宫殿各处去了。 夜里雨更大了,秋风钻衣,手脚冰凉,竟像是想要将人活活冻死过去。 又像是当年在四门领罚的时候。 姜藏月坐在菱花窗边,看着萧瑟夜雨。 卫应死了,可她并没有让他死个痛快,而是将他千刀万剐犹不解恨,还透露出卫氏在十年前就被投江身亡。 她并非胡言乱语,这消息是她从四门得到的。卫氏早就遭了安永丰的毒手。他就算死也休想得了安宁。 卫应是死了,她用一两银子买了他的命,这真不是一笔好买卖。 可怜又可笑。 想到卫应死之前的悔过,姜藏月无意识摸了摸额间,那里仿佛源源不断多了一抹冰凉。 她也曾因为任务失手被罚。 当年在四门也是刺骨初秋,满目青石,刑架腐朽。她浑身湿透,身上青衣更是血迹斑斑,似乎和这屋中经年血污融为一体。 顾崇之将一方帕子举起,漫不经心替她擦拭额间细汗。姜藏月被绑在刑架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着实不是什么好模样。 替她擦去细汗,顾崇之才将帕子收好,又抬眼瞧她。 四门的规矩一向是杀人偿命,斩草除根。偏姜藏月接了任务又犯了忌讳,身上的伤便是那时候被背后捅了刀子。 顾崇之一向是个心思深沉又不重视人命之人,可她这一次接任务出了事,却引得他来了地牢,不知是为什么。 “看来四门的规矩你是没记牢。”顾崇之这才慢悠悠开口。 姜藏月此刻浑身是伤,只能强撑着不昏死过去。 “青衣,你可曾听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顾崇之说:“这刀子若再偏上一寸,你就该下去见阎罗了。” “曾经也有人跟你一样蠢不堪言,得罪了人偏生因为恻隐之心不动稚子,可就因稚子,那人满门被灭,坟头草深。” “稚子无辜,老妇无辜,妻妾无辜,若是你依旧抱着这样的心思,你死了也不无辜。” 他嗤笑一声,将帕子丢在地上:“不合时宜的良善才是最大的愚蠢。” 他说这话时,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倒像是嘲讽,又像是狠戾。 姜藏月只觉得意识有些恍惚。 顾崇之道:“任务是完成了,人伤了,老弱妇孺皆放过,酿成的后果还要老子收拾残局,所以你便在地牢上了滴水之刑好好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做!” 姜藏月没有出声。 “在四门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青衣弯刀自也是代号,没了你还会有下一个青衣弯刀......” 顾崇之骨节分明指尖捏住她的下颌,语气带着缠绵而危险:“你最好记住了。” 他转身毫不留情离去。少女满是血污的容颜上生生多了两抹指痕,头顶的水终于一滴一滴滴落下来。 她知道顾崇之这个人有多狠,对底下人狠对自己也狠,这滴水之刑最难熬的是心里折磨,日日夜夜不得喘息。 一滴水并不可怕,可连续七日头皮会在水底的不断冲击下,会慢慢发胀,溃烂,会疼痛的难以忍受。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忍着不去想,忍着不要死,忍着还有未报完的仇。 可人在黑暗里的环境确实会让意识薄弱,被蒙上眼看不见,只能听到寂静中一成不变的滴水声。 很凉也很疼,身上被捅的那一刀也只是简单处理保证她能不死罢了,这个时候她总能想到姜永。 二哥最是疼她,小时候被隔壁孩子欺负了,二哥给隔壁孩子都能拎起来打,还凶恶威胁:“谁再敢欺负我妹妹试试?小爷我让你们个个都哭爹喊娘!” 她如今算是被欺负么? 又过了两日,她身上气息越发虚弱了。 长时间无法集中注意力,也无法转移注意力,也不能入眠,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折磨,原来这才是滴水之刑的可怕之处。 她不得一次又一次咬舌来保持自己的清醒,额间冰凉发胀,身上伤口麻痒,更重的刀口位置已经开始溃散化脓,昏昏沉沉之际又发起了高热。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做了噩梦,以为梦醒,却发现醒来就是现实,甚至恍惚听着水滴之声又像是手腕被割开的血滴之声。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就像饭里的沙砾......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背后捅刀......” 她记住了,也彻底麻木了。 这世间除了仇恨还有什么能让人痛不欲生呢。 七日之刑已至,地牢暗无天日终多了一丝天光。她奄奄一息被人从邢架上放下来,蓬头垢面,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可恨我?”顾崇之脚步停在她面前,那一抹墨色就此深深印入她眼帘。 地牢外雨小了,风却大了。 姜藏月艰难行礼:“......并不会。”她恨纪氏也恨背叛之人,一个凭借恨意活着的人哪儿还有资格去恨一个让她活下来之人。 风吹翻了枯叶,扫清阴霾。 顾崇之说:“看来你此刻是想明白了。” “心里有恨的人反而更容易办好事,下一个任务可以开始了。” 顾崇之说着将手帕扔给她转身离开:“擦干净。” 额间碎发被风吹拂,与血污黏在一处。 姜藏月接过手帕,面上苍白却更加无波无澜。 她可以接下一个任务了。 * 翌日和风扶凝,叶影映花。 庭芜跟门下小太监闲扯时,瞧见了从兰秀阁出来的青黛和浅草。 两人身上都挂着小包袱跟着宦官迁宫,眼眶红红,瞧着像是哭过了。 庭芜眼神顿了顿,当即上前装作偶遇,眉目紧蹙道:“公公们这是带着人去哪儿呢?青黛姑娘和浅草姑娘不是兰秀阁的人么?” 虽之前宫中慧妃一事和汴京之中都传的沸沸扬扬,也少不了他的功劳,但这两人迁宫姜藏月也是不明所以的。 领头的青黛朝着安乐殿内姜藏月行了一礼,这才忍着情绪瞧向面前青年,声音低哑:“庭小公子,奴婢和浅草要去织造司上任了。虽然娘娘薨了,但姜姑娘的恩惠奴婢和浅草是铭记在心的。” 庭芜当即点头,又安慰:“两位姑娘,慧妃娘娘的事情是诸多遗憾,但慧妃娘娘已将你们安排好,想来是早有打算不是?” 慧妃娘娘为着自己胞弟,那日千叟宴上捅出廷尉府安永丰,恐是根本没想过能全身而退,即便这样的情况下,还这样护着两个婢子,可见是心善之人。 青黛红着眼眶道:“娘娘这些年本就身子不好,却没曾想这中间还有这么些事情,奴婢二人根本就帮不上忙,索性查出事情与三皇子有关,也算是有个交代。” 姜藏月恰好走至殿门,闻言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三皇子?” “姜姑娘,确实是三皇子。” 那日千叟宴上的事情早已人尽皆知,尤其是与之牵扯的廷尉府更是脱不了干系。可本以为是安永丰杀了人挂在府门,却没曾想是三皇子暗中下的手,安嫔想着三皇子乃皇子身份,她又身份不低,谁敢在她眼皮底下带走尧儿。 可事情闹开了,纪鸿羽也不得不严惩,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三皇子此次恐在劫难逃。 安永丰不顾亲情推出了纪烨尧,赌的就是纪鸿羽不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狠手,那么廷尉府自然是有翻身的机会,眼下不过是为了给汴京百姓一个交代罢了。 姜藏月道:“慧妃娘娘如何安排?” 庭芜想了想:“自然是葬入妃陵了,那么好的一个人。” 浅草没忍住,眼眶更红了:“圣上说不予娘娘葬入妃陵,说是......说是将娘娘带至同安巷后山林安葬。” 她擦了眼泪:“奴婢知道有些事是奴婢说不得的,可娘娘......” 可娘娘是被冠上巫蛊之术的名头才不得葬入妃陵,娘娘那样好的一个人,至死都还要被污蔑。 剩余的话没说出,宦官催促着二人前往织造司也只能离去。庭芜盯着两人走远的声音,啧啧出声:“这成日里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慧妃千叟宴一事至此也只能了结,但已经泼了廷尉府一身脏水,还将三皇子拉下马。 只要三皇子在大牢中,她就不会让纪烨尧有机会踏出一步。 姜藏月眸子微动。 “织造司也算是极好的去处了。”庭芜舔了舔唇,琢磨道:“这事儿要不要跟殿下说?说大了是慧妃娘娘的事儿,说小了只是两个宫婢迁宫,这好像没什么可交代的。” 姜藏月只道:“你若是觉得拿着这些小事去说不会被罚,尽管去。” “行行行,那就先不报,若是殿下问我再说。”庭芜瞧着姜藏月转身回屋算账的身影,到底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慧妃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干这些事儿啊?” 正想着,前方一道华贵娇俏身影出现。 庭芜脸上连忙挂着笑迎上去:“见过五公主,殿下今日不在。” 秋蝉又将一袋金叶子塞进他手中,这才笑道:“公主今日烦闷,恰得了不少好东西,这才送予殿下一些。” 庭芜脑子转得飞快:“瞧秋蝉姑娘说的哪儿的话,公主得了赏赐,安乐殿岂能无功受禄,这要是传出去可不得污了殿下与五公主的名声,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秋蝉姑娘还请慎言。” 纪玉仪也不是不懂得其中厉害,见状倒也摆了架子:“本公主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贺喜纪殿下胜任吏部主事,怎么?其他宫的礼都收得,本公主的收不得?” 庭芜头疼:“公主说笑了。”他只能一边说一边喊姜藏月:“姜女使,多点上一些人,这是五公主送来的升迁贺礼。” 送过礼纪玉仪带着人走了,庭芜看着安乐殿里又堆得满满的金银珠宝,更是眉开眼笑:“啧!这年头还有人上赶着当财神爷,正好缺银钱呢?你说五公主在想什么?” 姜藏月看着纪玉仪离开的背影,只道:“不谋人便谋事。” 待走远再瞧不见安乐殿,纪玉仪挥了挥手示意秋蝉跟上,两人一路往和喜宫的方向而去。 “公主,奴婢觉得这越贵嫔拿您当接近圣上的梯子呢。” 纪玉仪踏进和喜宫大门,转过珠帘玉帐,笑吟吟道:“越贵嫔在想什么本公主清楚,本公主想什么越贵嫔同样清楚,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不说今日,她有好几次撞见那姓姜的女使与纪晏霄同处一屋,便瞧上去是在谈正事算账,却也那般碍眼。 她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母妃就是个例子,从前将越文君当成手帕之交,可越文君可有在父皇面前多提上一句母妃?不过只管着自己得宠罢了。 纪玉仪觉得自己与母妃是不同的,她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更甚她有预感,若是不除去那女使便走不到纪晏霄身边。 菱花窗前,青衣少女磨墨,神情清冷。书案前青年眉眼含笑,一站一坐,竟美好得仿若一副画卷。 纪玉仪指尖掐进掌心。 不过是一个女使,她不能自乱了阵脚。 或许,可以借越贵嫔的手。 待踏进和喜宫内殿,越文君抬头笑道:“五公主来了。”她将糕点递到纪玉仪跟前:“这是刚才圣上才送过来的糕点,瞧着五公主是喜欢这些,嫔妾就特意备下给您的。” 纪玉仪眉眼带笑:“那就谢过贵嫔娘娘了。” 第八十一章 陷阱 越文君只悠悠道:“这宫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各宫的眼睛都盯着呢,五公主未免太显眼了些。” 纪玉仪笑了笑:“贵嫔娘娘说笑了,本公主不过是为了贺纪殿下升迁之喜,这才又走了一趟。” “旁人贺安乐殿升迁之喜皆是遣人送去就是,唯独五公主还亲自走了这一趟。”她意有所指瞧着桌上的糕点:“这糕点总共也就这么几种,这糕点五公主尝了,旁人就吃不着了。” 纪玉仪这个时候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出去,越文君亲手将一块糕点递给她,纪玉仪尝了一口,确实清甜芬芳,便又放下:“贵嫔娘娘知道本公主的心思,又何必三番两次的试探。” 越贵嫔淡淡一笑,抿了一口茶:“纪殿下升迁吏部主事,前途无量,更何况这代表着圣上不计较当年武安国之事,那就足以说明纪殿下这样的人不会在此止步,自然盯着他的人就不止五公主一个人了。五公主不妨好好想想,平日里三公主和四公主是不是也提到了纪殿下?” 纪玉仪蹙眉:“贵嫔娘娘有话直说。” “五公主知道的,嫔妾背后也没什么人撑腰,如今不过靠着腹中皇子得了圣上几分抬爱,可这份抬爱能维持多久,嫔妾是说不准的。”越文君瞧着她。 “贵嫔娘娘是想威胁本公主?贵嫔娘娘与我母妃乃是手帕之交,若要提起情分,你与我母妃岂非更好说话?本公主纵使喜欢一个人也不是没有脑子,三姐和四姐不过是低位妃嫔所生,又如何比得上本公主?”纪玉仪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那么那位姜女使呢?五公主有没有想过她能从华阳宫的洒扫宫婢爬到舒妃的身边,如今又调到安乐殿成为一等女使,是为什么呢?是能力出众?还是......以色侍人?”越文君不紧不慢,说话颇有些一针见血。 纪玉仪脸色有些难看,一想到姜月那张清冷狐媚子脸,她就心里恼火,想要将人除去偏生这宫婢又跟华贵妃和二哥有牵扯。 不是以色侍人还能是什么。 这般想来,到底有些许不同寻常之处。 那日夜里,安乐殿出现了两具溺死在池中的尸体,姜月说那二人是想着对纪晏霄不利,又不熟悉地形这才溺亡。 可若是寻常宫婢不早就应该失声尖叫起来,甚至涕泗横流,怎么会有宫婢冷静得不似一个真人。 那样的神情她只在父皇眼中瞧见过。 越文君给足了时间让她思考。她相信五公主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又怎么会将纪宴霄拱手让出,而她今日与五公主相见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五公主可要想清楚。” 越文君浅笑出声:“嫔妾与五公主相交,自然也是冒着风险的,为五公主谋事,总不至于一点真诚之心都无?” 纪玉仪攥了攥掌心,她如今当真要费尽心机去污蔑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使吗? 二人交谈间,和喜宫婢子掀了帘子进屋,手上还端着汤药:“娘娘,安胎药熬好了。” “知道了,出去吧。” 纪玉仪挑眉:“贵嫔娘娘日日喝着这些安胎药不觉苦口?” “为着龙嗣,便是什么苦都吃得,五公主觉得呢?”后者语气平缓,可偏生安胎药放得冰凉也不曾喝上一口。 “那么贵嫔娘娘为何不喝?” 纪玉仪不明所以。 “五公主,这宫中的手段多了,即便您未曾参与,想必也耳濡目染,嫔妾若真是喝下这些,那才叫回天乏术。”越文君将安胎药喂了新养的雀儿,雀儿方啄食几口就从杆子上一头栽了下来。 “......”纪玉仪看得心惊肉跳。 “既没有十足的警惕心,也没有事事防着的本事,那便只能更加小心谨慎了,宫中女使稍有行差踏错不就是罪么?” “可是......” “五公主,”越文君纤纤玉指放在唇畔:“想要做什么,可千万别光明正大说出来,小心隔墙有耳。” 纪玉仪盯着越文君含笑的眼,一时都觉得心惊。 屋中檀香袅袅,淡薄烟雾逐渐模糊了眼前人的眉眼。 待出了和喜宫纪玉仪都安静了好一会儿,这宫中的腌臜事母妃从不让她瞧见,可和喜宫如今也算得圣宠,却连入口的安胎药都有毒。 “秋蝉。” “公主?”秋蝉扶着纪玉仪。 “让人盯着安乐殿那女使可有什么结果了?”纪玉仪有些手脚冰凉,她到底有些心里不安。 她现下已经跟越文君合作谋事,越文君为圣宠,她为纪宴霄,可说到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内心难免惶恐。 害怕母妃发现,也害怕纪宴霄发现,觉得她是个蛇蝎心肠之人。 “公主,那边已经有消息了,这会儿可要过去瞧瞧?说是正好在御花园呢?”秋蝉眉眼含笑。 “那快些去。”纪玉仪眉眼里隐隐有几分快意,两人屏退多余的宫婢太监一路前往御花园,方至御花园就瞧见了两个身影。 花草茂盛之地,两人身处其中交谈,青衣少女对面恍惚是一个太监,手上还拿着什么。 纪玉仪想要看清楚一些,可前方偏生没了遮挡,不能再靠近了,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极其鬼鬼祟祟。 秋蝉若是不拉着她些,为了凑近五公主险些都掉进了花草灌木丛中,这可要是脸上扎了刺儿,回头她非得被柔妃娘娘打死不可! 纪玉仪伸长脖子终于是看清了。 秋风乍起,天光晃眼倒刺得让人有些眼眶泛红想流泪。秋日黄菊间,蔷薇花架下,那太监手上拿着一个并蒂莲花的荷包。 纪玉仪心跳漏了一拍。 姜月和一个太监在一起。 这太监手上还拿着一个并蒂莲花的荷包? 姜月送的? 纪玉仪心怦怦跳,一边觉得自己抓到把柄了,一边又觉得宫中对食之事原是为真。只瞧见那太监低眉顺眼笑的似朵花儿,虽看不清脸,但她亲眼所见姜月秽乱宫闱。 纪玉仪继续看着,那荷包居然还是用的蜀锦。 她居然敢用蜀锦做荷包? 岂非除了秽乱宫闱还要加上一条监守自盗,纪玉仪心里乱七八糟想着,忽而因为蹲得太久,脚上炸开酥酥麻麻之感,一瞬让她站都站不起来。 她咬牙继续看着,看着那太监将荷包装进黄花梨木的盒子里,还对着姜月笑得十分恶心。 黄花梨木的木盒。 这样的东西也绝对不是一个小太监能用得起的,这小太监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们二人秽乱宫闱,把柄这不就有了么? 纪玉仪勾唇笑了,让秋蝉将她扶起来,险些又跪了下去。 “走,脚麻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秋蝉蹲下替她按摩脚踝这才好些。 黄花梨木木盒与蜀锦并蒂莲花荷包,这就是明晃晃的证据。 ——足以将姜月杖毙。 前方两人不再交谈。 青衣少女神情淡淡转身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去,太监也笑颜如花拿着东西走了。 瞧着她脸上没有半分心虚的颜色,纪玉仪不免唾弃。 这才跟着秋蝉也一瘸一拐走了。 “师父,纪玉仪跟踪你。”满初自另一处而出,眼眸闪过暗色。 姜藏月眸子平静,不曾往后看一眼。 秋日的御花园碧空如洗,翠菱掩露青萍绿透一池锦水,丽莺歌喉婉转嬉弄蔷薇花枝。 她淡淡道:“有人入局请自便。” * 宫树黄,晚烟斜,噪闲鸦。 慧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三条人命在汴京喧嚣了好些时日,眼下不过是三皇子还在大牢,各方势力周旋,也只为了怎么处理皇家案子,毕竟是皇子总不能草率处理。 但这些并不耽误安乐殿中的算账。 庭芜在汴京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生意,有些瞧着不错姜藏月也跟着投了一些钱。 比方庭芜的早餐摊子和杀鱼摊子是盈利极好的,他身手好,抓上来的鱼也比旁的摊子重上一两斤。是以倒是招揽不少回头客。 姜藏月眼下拿了算盘自是和庭芜一起算账。 两人一人拿了一把算盘,还有记录铺子盈利的账册和纸笔分坐一旁算账。满初瞧着这两人算盘拨得飞起就觉得眼花缭乱。 庭芜:“姜姑娘每日往早餐铺子送大葱,但揉面和面做包子是我亲手做的,大葱算是每斤五文,因着数量还算多,这算下来一个月分利六两银子。” 姜藏月平静道:“庭小公子账并非如此算,除却大葱,这摊子是我找的,铺面是我谈的。” “另当初庭小公子所言,一人即可忙过摊子上的事情,不需要人帮忙,如今庭小公子却又请了一个副手,这账也摊在我头上。” 满初撑着下巴看,主殿只剩下两人时不时的交谈和拨算盘声音。 庭芜:“姜姑娘于安乐殿做事耽误的时间、还有大葱长势问题......” 姜藏月:“庭小公子支摊子三日不及两日,这其中的亏损......” 算盘的声音很清晰,似乎都要起火星子了。 庭芜:“大葱青黄不接,眼下亏损要从旁的渠道进货,人工费还有摊位费......” 姜藏月:“进货渠道我已经找到了,比之前还要便宜一文五分钱。” 两人说话的速度都不算快,但满初已经有些头脑发胀,竟有人真的跟师父一样连一文钱都要算。 “满初,账本拿过来。”姜藏月开口。 “小夏子,毛笔劈叉了!”庭芜也嚷嚷。 “......” 满初眉头都在跳,好想做掉庭芜! 最后以庭芜给了姜藏月二十两银子结束了这场唇枪舌战,姜藏月技高一筹。 “她一个姑娘怎么能这么抠门!” “一分钱都要跟我算!” 庭芜现在是真的有些欲哭无泪,算盘都崩了一把,买算盘还要银钱呢,说来五公主近日没给安乐殿送银两来了? 想通了清醒了? 庭芜垂头丧气往书房走,书房里的芙蓉纹路窗半开,炽碎金芒透过玉色珠帘筛进屋中,跳动在桌案前青年精致的眉眼上。青年执笔,若翠雾惺忪,端是世间好颜色。 “殿下,慧妃之事已经落下帷幕,如今只剩下一个三皇子不好处理,一是皇亲贵胄,二是纪鸿羽没有毫不留情的意思,大皇子因为这事儿处理得不好也被罚了半年俸禄。”他还是没忘了正事。 慧妃这事儿眼下谁沾上谁倒霉。 说好听些不过是宫闱里死了一个妃子这般小事,说大了就关乎到民心了,不是有人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三皇子这事儿可不就是麻烦了。 甚至直接将大皇子也拖下水。 纪宴霄弯起唇角,轻车熟路给自己倒茶:“你怎么看?” “廷尉府里的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安永丰?” “安永丰在朝为臣,高官厚禄,位高权重,把控朝廷要害中枢,住在汴京最好的宅子,可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 他转头笑道:“因为汴京的路是安氏修的,桥是安氏建的,匪是安氏派人清缴,税自然经过他的手过户部,如今汴京的权贵依附,健者耕其家田,壮者入其君,其世家子弟入朝廷羽林卫数十人不止,入朝文武官位大有人在。” 庭芜越听越皱起眉头:“这么说不能动了?” 纪宴霄笑着问道:“安氏女及儿郎跟汴京及其州郡权贵世家三代结亲,你猜动得还是动不得?” 庭芜是真忍不住头皮发麻了:“那照殿下这么说,杀了一个安氏将来不还有另外一个安氏,如何杀得完?再者那二皇子不也搅进去了?” 纪宴霄不紧不慢搁下笔,笑容温和。 他看向庭芜,顿了一下问:“二皇子如何卷进去?” 庭芜认真思考了一下,只觉得事情越来越麻烦:“殿下知道的,二皇子是华贵妃独子,说来与咱们安乐殿也算是交好,眼下这事儿做得好有功,做不好估计跟大皇子一样的下场。” 他还在絮絮叨叨。 “姜姑娘呢?” “啊?姜姑娘?”庭芜不明所以:“姜姑娘刚算完账呢。” 这话一落下,庭芜瞬间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思,瞪大眼睛:“殿下,姜姑娘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她能做什么?” “做什么?”纪宴霄笑意温柔:“原先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如今算是想明白了。” 慧妃出冷宫前见过姜姑娘。 姜姑娘也替二皇子和三皇子补过算学,跟安嫔和华贵妃有牵扯。 三皇子如今犯了众怒手上沾染人命被关入暗刑司等候发落。 且姜姑娘方入宫闱四月有余,舒贵妃和大理寺卿满府也死得干干净净。 庭芜深深叹了口气出去了。 殿下为什么总把事情往一个柔弱姑娘身上扯,人家不是来帮他的吗? 等人出去以后,纪宴霄坐在桌案边,与自己对弈,棋盘上棋子纵横交错。 之前庭芜问过他问题。 ——为什么殿下总是觉得姜姑娘有问题呢? 旁的人他无需思考,但唯独姜藏月,他为什么总是想要知道背后的秘密呢? 她想要做什么? 她还想要杀多少人? 或者...... 或者什么目的? 纪宴霄只觉略微有些苦恼,倏地又笑了。 那棋子被捏在手中,逐渐成了粉末,如同挫骨扬灰。 片刻间,庭芜气息不匀进了屋,明显有着恼怒:“殿下,姜姑娘被五公主和越贵嫔带走了,我拦都拦不住,说是秽乱宫闱,监守自盗!” 纪宴霄抬眼,最后一枚棋子落下:“去一趟。” 第八十二章 反击 入秋了。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 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安乐殿中大葱新一茬儿也发起来了。 庭芜方还在廊檐下想着买一把新的算盘,结果抬眼就看见了殿门口传出来的动静。 来人满脸皮笑肉不笑,明显是来着不善。庭芜蹙眉,他瞧见还有好几张眼熟的面孔,怎么就光逮着他们安乐殿薅羊毛! 都是些糟心什么玩意儿! 吐槽归吐槽,庭芜边笑边匆忙迎上去:“各位来安乐殿做什么?可是来寻殿下?若是寻殿下,我即刻通传......” 走在最前面的是之前打过照面的镇抚使陈滨,他板着脸看都不看庭芜一眼:“安乐殿女使秽乱宫闱,监守自盗,贵嫔娘娘和五公主已经通传到华贵妃宫里了!” “如今自是要将人带走调查。” 庭芜登时就裂开了:“调查?姜女使可是最柔弱守规矩的人了,你们怎么张着嘴巴乱喷粪?” 这话一出,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整个殿内雀然无声,庭芜瞅了一眼陈滨,这人脸都气绿了:“庭芜!你放肆!” 庭芜嗤笑:“啧!真是马不知脸长!给你几分颜料你就要开染坊,你说秽乱宫闱就秽乱宫闱?你说监守自盗就监守自盗?我还说你偷鸡摸狗呢!” 陈滨这会儿的脸是真的铁青,青了紫,紫了红,总之是不好看的。 “竖子狂妄!简直放肆!”他忍不住指着庭芜的鼻子骂:“既是有官职在身,你还在宫中胡言乱语!” “我指名道姓了?”庭芜油盐不进。 姜藏月自殿内而出,目光平静看向来人:“既然是调查去一趟和喜宫就是,陈大人总不会屈打成招是么?” 陈滨破口大骂的嘴也闭上了。 如今他可不就是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越贵嫔和顾指挥使他都得罪不起,干脆就浑水摸鱼。 姜藏月跟着陈滨一行人前往和喜宫。 此刻和喜宫好不热闹,越贵嫔五公主及华贵妃都在。 正要开口审问之时,婢子掀帘进屋通传:“禀各位主子,吏部主事纪殿下到了。” 五公主满怀期待连忙往外看去。 长风漫檐,满目金黄银杏雨,浮云如屑,青年拾阶而来。 雪白衣袂拂槛,宫婢行礼,点点碎金映衬青年温柔眼眸。 “纪殿下。”纪玉仪忍不住咬唇出声,那双眼总是亮的。 姜藏月跪在地上未曾多言。 纪宴霄进屋行礼,随即温和而笑:“既然是我宫中女使出了错,自当是来看看。” 姜藏月眸子微动:“见过殿下。” 心怀不轨,满屋恶意,寂静无声的和喜宫内,白衣乌发青年依旧挂着笑,似温柔得没有情绪。 庭芜站在纪宴霄身后,那情绪可就不太能崩住了。 说什么秽乱宫闱监守自盗,姜姑娘如何能做出?还有殿下总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为什么啊? 庭芜朝在座之人拱手行礼,再看向陈滨只道:“安乐殿女使姜月掌管一殿事务,如何有时间去做这些罪名之上的事情,俗语有言捉贼要拿赃,敢问陈大人一句,你随意指认旁人是贼是为不公,蛮横强闯安乐殿是为对殿下不敬,无赃而诬告是为不明,还有什么脸面将事情捅到各位娘娘及公主面前?” 纪宴霄勾着笑:“安乐殿中的人若有确切证据,本殿也是不会姑息的。” “证据在哪儿?”庭芜跟着挑眉:“敢问陈大人一句?” 陈滨一看见庭芜这厮就牙疼,那张嘴跟炮弹似的。 他也顾不得在各位主子面前失了礼仪了,朝着庭芜就破口大骂:“姓庭的,你敢污蔑各位主子,你安的什么歹毒心肠!” 庭芜也不是吃素的,还击道:“某些人向来处事不公,前些时日还被暗刑司指挥使连骂带贬没得一分好果子吃,如今还不长记性!” 说归说庭芜还不动声色踩了他一脚。 “姓庭的!” “你......” “你什么你!” “我......” “我告诉你休要猖狂,贵嫔娘娘和贵妃娘娘五公主都在这儿呢!”陈滨想着踩回来,却怎么也踩不着,气得半死索性搬出殿里三尊大佛。 “够了!此事是五公主亲眼所见,自是证据确凿。”越贵嫔重重一拍椅子扶手,厉声道。 “当然是本公主亲眼瞧见的,这还能有假,宫里最忌讳的事儿她倒是干全了。”纪玉仪终于出声了。 庭芜蹙眉,忽然明白了什么。 五公主纪玉仪今日摆明了就是一场算计。 他看了看自家殿下带笑的脸,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垂着眼睫的青衣少女,满堂恶鬼,身形清瘦的少女背脊从未有过一刻弯曲,平静而单薄。 “奴婢见过五公主,奴婢并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公主明鉴。” 天光透过珠帘斜进了殿中,影绰间青年瞧着更加温柔,外面树影摇晃,带来一弯簌簌声。 在这样簌簌声中,所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 “敢问五公主可有证据?” “证据又在何处?” 五公主心里突然就觉得有些委屈,为何他不肯信她:“本公主岂会浪费时间去污蔑她一个女使,那日本公主在御花园亲眼所见她跟一个太监私相授受,宫中本就严令禁止这种风气,姜女使顶风作案,殿下也要维护吗?” 这话无不是在指责他偏私。 越文君挑了挑眉看过来,不紧不慢道:“这宫中有的是法子让人张嘴,既然做了这等子污秽之事,就当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示意身侧宫婢上前拖人。 清脆茶盏搁在桌上的声音响起,殿内各种声音安静一瞬。 纪宴霄笑了起来,分明温柔却也危险,越文君也只能硬着头皮道:“纪殿下这是何意?” “事情还未查清不是么?” “那就依了纪殿下的意思查。” 姜藏月眸光微动。 “事情当然还未查清。”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更加昳丽了,或许是觉得太可笑,那双凤眼潋滟,少了几分温柔感,多了一些薄凉冷意。 他朝她走近,唇角弯弯:“姜姑娘可曾与人私相授受?” 他在笑,这样的笑带着要杀人的前兆,自不是对着她。 “奴婢未曾做过。” “那就是没做过。”纪宴霄唇角上扬的弧度加深,笑意勾人而分明。 姜藏月已经熟悉了他的一些小动作,这是要闹事的前奏。 她静静垂下眸子。 有些人笑得越开心,下手就越狠,莫说是披着一张佛子的皮,就算是揭了这层皮也不一定不会发疯。 他本就是个肆意妄为的疯子。 从第一日和他合作她就知道,那些曾经鞭打过他的太监,后来除了死在她手上,死在纪宴霄手上的更惨,大皇子派来的银珠自也是被捏断了喉骨。 他与她本质上并无不同,不过都披着一张迷惑人心的皮,揭下这张皮,成为这张皮。 思绪混杂间,青年含笑开口:“五公主,做事要有证据。” “纪殿下?”纪玉仪有些慌。 “五公主说姜女使在御花园与宦官私相授受,则宦官为谁?在何处做事?说了什么?荷包又是何样式?总不至于张口就定了罪。” 他笑如春风,嗓音也是愉悦磁性,又似没有任何追责之意:“安乐殿也不是谁泼了脏水都要接住的,不是么?” 殿里安静下来,纪玉仪有些发怔。 她本该反驳,可眼下瞧着他却有些失神,青年侧颜如画,一双凤眼端是潋滟含情,宫中汴京那般多的权贵子弟,却无一人能比得上他的昳丽绝艳。 “五公主在看什么?”他在笑。 “纪殿下,你大可以让她自己说做没做过。”纪玉仪反应过来,不免有些更慌了。 “奴婢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等纪玉仪开口,姜藏月平静出声:“奴婢前日是去过御花园,不过是为了正事与高公公相商,五公主是从何处亲眼所见?” 听得她说话,纪宴霄唇角带笑。 殿外风声渐大,他漫不经心道:“那就请了高公公。” 此事,殿中华贵妃让阿秋去承清宫请高显,这事儿现下闹成这样,冤枉了哪一方都不成,况且眼下宁儿与纪宴霄交好,她自然是想帮着安乐殿的。 “五公主可知道,皇亲贵胄犯事与庶民同罪?” 纪宴霄看向跪在殿中央的青衣少女,似无意提及:“三皇子不久前下狱,只是不知此事柔妃娘娘可清楚?五公主似尚未及笄......” 纪玉仪听得后颈凉风飕飕,她现在有些后悔了。 可眼下已然是骑虎难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咬死姜月就是秽乱宫闱监守自盗! 纪玉仪看向中央跪了好半晌的青衣少女,殿外的风吹得珠帘叮当响,可少女却淡如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瞧着更是透彻动人。 她现下得了纪宴霄的允许,重新站在纪宴霄身侧。 纪宴霄弯起眼睫,笑得同样动人:“殿中的花今日可浇水了?” 他笑看着姜藏月:“那兔子向来是爱啃食花瓣的,稍不注意则玉石俱焚了。” 姜藏月眼眸微动,只道:“回殿下,花浇过水了,兔子也在笼中。” 两人此刻的距离着实很近,她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冷香,连衣袂都是凉的。 像是天山雪,寒凉、刺骨、净透。 姜藏月如是想着,武安质子自小就被送入纪氏宫廷,他受人磋磨却不显半分,温润如玉又清风朗月,这样的人看上去似乎很是无害。 且不过几月时间就做到吏部主事位置。 那么他的目的,是不是与她一样,都想彻彻底底毁了纪氏皇朝。 他与她之间合作却也防备,她不信任他,他也未曾付出信任,两人就像是同处孤舟,稍不注意就会翻船。 实在危险。 起了风,天色逐渐变暗,殿中点起了烛光。 暖黄摇晃的一小团照亮青年的侧脸,在这样寂静时刻,青年整个人像是用温柔的笔触一点一点染上去,青衣少女被风扬起的乌发缱绻与青年乌发纠缠一处,分扯不清。 似缕缕水波涟漪。 恰在此时,阿秋终于掀了帘子进屋:“回娘娘,高公公来了。” 华贵妃摆手:“请进来。” 阿秋站在华贵妃边上,低声附耳:“高公公瞧着脸色不正。” 纪宴霄眸子落在姜藏月身上,后者无波无澜,眉眼清冷。 他轻轻叹气:“可要好好说,莫让人冤枉了你。” 姜藏月没说什么。 不过顷刻间,高显进了殿。 殿中气氛着实古怪,五公主看着心慌又红了眼眶,帕子攥成乱麻,越贵嫔脸色冰凉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也只有华贵妃没什么异样了。 和喜宫只是因为一个并蒂莲花荷包聚集了两宫主位和五公主? 高显目光在姜藏月身上打了个转儿,终于听阿秋说明了原委。 “姜姑娘,五公主何时瞧见的?”高显明显有些皮笑肉不笑,声音尖细。 姜藏月行礼道:“回高公公,公主有言是前日午时。” 高显看着青衣少女裙摆膝盖处的皱褶,已然想到人是被罚跪过了,这般被冤枉姜姑娘却不发一言,眉目清明,临危不惧,年岁不过十五,当真是个好苗子。 仅凭着一眼定罪,高显着实觉得这五公主只有身份没有脑子。 在宫中经营这么些年,他岂能瞧不出此事是做局要处理了姜姑娘,可惜五公主被人做了杀人筏子出面得罪人还浑然不知。 纪玉仪神色一紧,咬了咬唇道:“高公公,那日荷包的样式本公主都瞧清楚了,是并蒂莲花的样式,料子用的是蜀锦,她一个女使不仅私绣荷包还用了宫中贵人都难得的料子,证据还不够吗?” 越贵嫔一向端庄的面庞也浮起几分愁苦之色:“这宫中腌臜事情极多,本宫早就烦不胜烦,如今姜女使人赃并获,自是须找到高公公问上一问,这是后宫的事儿,自然华贵妃娘娘也该做主才是。” 似乎两人一唱一和间就想定罪。 华贵妃温言道:“五公主和贵嫔妹妹也自当稍安勿躁,此事人到齐了自然会水落石出,且听高公公说来便是。” “纪殿下觉得如何?”华贵妃莞尔问。 “愿所耳闻。”纪宴霄笑得温柔。 陈滨莫名觉得有些不妙,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若此次又是误会,他回了暗刑司岂能有好果子吃。 庭芜也是脑子缠成一团乱麻,高端局?谁做局?谁算计?谁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他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高显让人将荷包呈上来。 庭芜提着气儿,纪玉仪分明松了口气,证据来了。 她就说了这狐媚子定然做不出什么好事儿。 “高公公这不是将证据拿来了?”她迫不及待出声,就等着定罪。 姜藏月依旧是淡淡神情,没有一丝慌乱。 纪宴霄看着青衣少女,那眸子里面与他相同,都是漠视人命算计之人。 他突然又想笑了,真的是......好高兴啊。 并蒂莲花的荷包绣得栩栩如生,其下流苏还坠着白玉坠子,玉坠子上刻着松风明月。 华贵妃挑眉:“这是宁儿......” 闻言越文君和纪玉仪脸色都一瞬僵硬。 高显带着笑将荷包呈上:“瞧老奴不过少说了一句就冤枉了人,这荷包是二殿下特意为贵妃娘娘寻来的,娘娘可不就是喜欢莲花。” “先前二殿下习完算学恰巧要出宫,就将荷包交给姜姑娘让她拿给老奴,待之后给娘娘惊喜,看这事儿闹的。” 第八十三章 私情 满室沉寂。 那并蒂莲花的荷包极其扎眼,又让人喘不上气。 陈滨现下只觉得脖子上面悬这一把寒光湛湛的刀,要完了。 狗屁证据。 这就是所谓的私相授受?所谓的监守自盗? 他脑海里一时闪过越贵嫔阴沉难看的脸,一时闪过顾指挥使杀人不眨眼的绣春刀,然此刻只在想,究竟要说些什么才能全身而退。 荷包是二皇子送给华贵妃的礼。 纪玉仪到底因为年纪小绷不住,恼羞成怒:“姜女使,你既然知道这荷包是二哥送给贵妃娘娘的礼,先前在殿上为何不说?难不成你是成心想看本公主的笑话?” 一个奴婢自然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是二哥给华贵妃的荷包,主子问说出来就是,何必如此吞吞吐吐! 姜藏月行礼,语气不卑不亢。 “五公主并未给奴婢辩驳的机会,奴婢自也不能顶撞了五公主。” 纪玉仪心慌得不行,事情闹大了母妃定然是会知道的,她换上刁蛮嘴脸:“不过是冤枉了一个奴婢,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是越......” 她还想说,越文君抿了口茶不紧不慢接过话:“如今五公主倒是为了一个奴婢争吵起来,奴婢有错罚了便是,就算冤枉了,五公主不再计较也是一个奴婢的福分。”她用护甲轻轻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一语双关。 “贵嫔妹妹此话不妥,华贵妃冷笑道:“后宫有后宫里的规矩,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若是将赏罚混淆,将来岂非是带歪了皇子公主,还是贵嫔妹妹觉得自己怀着龙嗣就当得起这罪名?” “那依着贵妃娘娘所言,倒成了嫔妾的不是?”越文君脸色也不好看了。 庭芜抱着胳膊在后面看好戏。 陈滨现下也只能不断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这回是真又惹了一身腥。 五公主此刻被夹在中间,越贵嫔和华贵妃针锋相对,她终于后知后觉到自己可能是被越文君利用了。 眼下处在事件边缘的反而是姜藏月和纪宴霄了。 姜藏月眉眼沉静看着殿中争吵,那一袭淡薄青衣在这样奢靡的宫殿中,却是更加孤寂惹眼。 就在她思绪发散之时,身侧突兀传来一声低声轻笑。 “师父,你看这样的嘴脸可是丑陋?” 姜藏月掀起眼帘。 “殿下注意言辞。” 姜藏月收回目光,青年就站在她身侧,纯白的袍角被风吹拂,似有些太过靠近。 殿中仍在继续。 “贵妃娘娘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越文君抿了一口茶放在桌案上。 华贵妃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越文君,只缓缓道:“此事可大可小,但涉及到五公主,本宫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后宫如今一片混乱,着实有些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先前本宫就让阿秋去禀明皇后娘娘,顺带告知了柔妃,此事究竟如何处理且稍等就是。” 庭芜看着眼前情况是真觉得脑子不太够用。 陈滨现在能做的也只能闭上自己的嘴,华贵妃话落下不久,阿秋进来福身:“娘娘,皇后娘娘说秉公处理,断不能因为是公主就纵容了过去,现下二殿下也到了。” 正说着纪烨宁挑了珠帘进屋,青年生得俊朗,方一进屋且华光满堂之感,今日着朱红缂丝腾云祥纹烟锦袍,极是风流倜傥:“儿臣给母妃请安!” “你今日倒是有空。”华贵妃没好气:“公务忙完了?” “儿臣想母妃了自然就来了,母妃难道不想儿臣?”纪烨宁冲华贵妃眨眨眼。 “好了,眼下还有正事呢。”华贵妃打断他的胡闹:“这荷包可是你的?” “自是儿臣送给母妃的。”纪烨宁痛快承认了:“只是儿臣吩咐了姜女使晚些拿出来,怎么现下就到了母妃手上?” 他倒是有些不解。 就在越文君和纪玉仪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在纪烨宁挑眉问话的时候,庭芜终于忍不住开口:“二殿下,贵嫔娘娘和五公主有言,说姜女使和高公公因这并蒂莲花的荷包私相授受,秽乱宫闱!” “什么?”纪烨宁一脸震惊:“姜姑娘对本皇子都平常待之,又怎会喜欢高公公?” “哎哟,这可真是冤枉咱家了。”高公公也是一脸忧愁跟着叹气。 华贵妃没好气地斥责:“宁儿!现下在说正事,勿要在一旁胡闹!” 纪烨宁虽然纨绔,但脑子是极好用的,一见华贵妃有生气的情势,立刻换上撒娇的口吻:“母妃,儿臣只是在震惊这件事,若是都如五妹妹所言,这宫中女使和宦官连话都不敢说上一句,自然也就无法更好的当差了。” “再说了,姜女使是得了本皇子的令才没说出去的。” 众人目光重新汇聚在姜藏月身上。 她行礼道:“二殿下特意寻了最好的绣娘绣了这并蒂缠枝莲花香包准备给娘娘一个惊喜。” “先前还交代奴婢不可说出去,若是说出去,惊喜就不是惊喜了,奴婢也没曾想事情会走到如此地步。” 大殿中,青衣少女语气不卑不亢,清浅如风。 “若五公主当面问奴婢,奴婢自也会告知,毕竟事关二殿下,奴婢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不过奴婢确实不知五公主跟在奴婢身后。”她朝五公主行了一礼。 这会儿殿中的人就神色各异了。 原只是一件这么寻常的事情。 二殿下虽然纨绔,但对华贵妃是有十足孝心的,常寻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会送进宫,如今以荷包为惊喜也不足为奇。 纪烨宁再度挑了挑眉:“五妹妹这是什么意思?是对我这个二哥不满意还是说背地里有着别的什么心思?这无缘无故给别人扣上帽子,岂非是毁了别人的名声和将来?” “五妹妹尚未及笄,心思还是不要太重的好,莫非是谁挑唆了五妹妹?” 陈滨看了越文君一眼,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似乎碰上越贵嫔总没有好事,今日更是如吃屎一样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眼下纪殿下和华贵妃二皇子连着五公主和通禀的皇后娘娘都牵扯了进来,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越文君跟他保证的事儿比狗屁还不如! 纪玉仪再也忍不住了。 明明什么都安排好了,为什么事情没有向着她希望的方向走呢?为什么连皇后娘娘那边都被惊动了。 难不成今日这女使还要全身而退! 那她呢? 那日在御花园,高显分明接到荷包是那样高兴,又不是他的荷包他高兴什么,眼下越文君也不再插嘴了。 亦或者这女使早就知道她在跟踪,故意跟高显表现出那样的神情来模糊她的视线,让她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抓住了把柄? 那怎么办? 纪玉仪攥紧掌心逐渐发白。 方才二哥的意思是让她供出背后之人,可两面三刀的人更没有好下场! 她不会做这个蠢人! “贵妃娘娘!本公主没有说谎,本公主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就是看见高公公和她笑得脸都快烂了!便是不说荷包之事,高公公从前对着谁也没笑成那样!她就是和高公公有私情!”她言之凿凿确定确有其事,非要把高显和姜藏月拉下水不可! 陈滨持续冒冷汗,姜藏月不再出声,高显冲着五公主这会儿是真的笑得有些阴阳怪气了:“五公主,咱家在圣上面前当差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五公主这样污蔑咱家,那少不得咱家要将这事回禀了圣上。” “咱家虽是一介阉人,可也是从小伺候圣上的。” 纪玉仪突然回神。 她险些忘了高显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从小伺候父皇的人,旁人讨好都来不及,她怎么这会儿就被冲昏了头。 眼瞧着越文君一言不发,纪玉仪觉得只剩下自己孤军奋战在咬死这件事了。 可这个女人她不想看到再出现在纪宴霄身边,她虽然长得干净清冷,但指不定背地里就爬了纪宴霄的床! 不可以! 纪玉仪当即哭得伤心欲绝起来,还在指摘:“若是高公公不曾有什么,那就是这奴婢主动去勾引高公公的,她就是想要往上爬,她不要脸——” “五公主慎言。”华贵妃淡淡出声。 “奴婢见过五公主。” 姜藏月再度行礼,那双干净清明的眼与她四目相对。 纪玉仪双眼通红,可这一刻听到这样平静的话,她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奴婢自不会和高公公有私情。” 她看着少女衣着单薄,身无一物,孤寂而削瘦。浮云如屑,琼叶成蝶,珠帘玉幕间,少女站在大殿中央,长风将乌发吹得飞扬,那浅青色的发带也跟着飘扬,似绵山青黛,点滴微凉。 “奴婢敢问五公主一句,世间谁不想得圆满?” 她只是陈述了一句。 “你放肆!” “贵妃娘娘,贵嫔娘娘,本公主......” “本公主......” 纪玉仪有些言辞混乱,她从未处理过现在这样的事情。 华贵妃神色更冷了一些:“五公主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柔妃就是这样教导你的?胡言乱语攀咬他人?” “贵妃娘娘!” 纪玉仪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怕了,回去定然会被母妃斥责,兴许还会禁足罚抄,可这件事分明是越文君起的头。 是越文君哄骗着她做下这种事情。 而且眼下她还将高公公得罪透了,高公公可是母妃都要和颜悦色相待之人。 她后背一片寒凉,现下要怎么做? 她红着眼看向姜藏月,只觉恼恨。 还不都是因为这个叫姜月的女使?她闭上嘴去死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跟她唱反调? 陈滨看着眼前这一出戏,哪儿还能不明白今日定然是无法善了,只看被推出来的人就知道是五公主,虽越贵嫔与他有恩,但他也还了。 一个镇抚使自是不能指责贵嫔,他拱手朝纪宴霄行礼,终是低头。 “纪殿下,此事是暗刑司未曾调查清楚,陈某定会如实回禀指挥使。” “被人泼了一盆脏水,可是要洗好些时日,真是让人忧心,不是么?” 纪宴霄轻声说了这一句,笑容温润和煦。 “原来暗刑司也不是每次拿人都需要理由,我明白了。” 陈滨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完了,又得罪了一只笑面狐狸。 庭芜也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道:“瞧镇抚使说这话,咱们安乐殿的人算不得什么高官厚职,这人在屋檐下就算被冤枉污蔑那还不是不得不低头,脏水只管往咱们殿里泼,可这覆水难收啊,真是小可怜......” 陈滨涨红着一张脸,实在没忍住看向庭芜的方向,别的不说,这小子这张嘴是真的贱! 他动了动嘴。 庭芜盯住他挑眉:“镇抚使这是什么表情?殿下说了你几句你很委屈吗?你官职在殿下之下,居然还敢给殿下摆臭脸?” 两人正待吵起来,阿秋出去了一趟又掀珠帘进殿。 “回禀娘娘,五公主殿中......”她似有些为难。 “何事?” “五公主殿中贴身女使秋蝉与殿中宦官往来过密,且是搜出不少淫词艳曲。” 刚要走的陈滨也后悔自己怎么不走再快些,这都什么事儿啊。 五公主冤枉安乐殿女使与高公公私相授受,后脚五公主自个儿殿中贴身宫婢秋蝉就与宦官搜出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陈滨只能硬着头皮行礼:“贵妃娘娘,下官带人去一趟柔妃娘娘宫中。” 华贵妃沉着道:“那便去,宫中如今是越发混乱不堪了。” “那五公主......” 陈滨看了一眼纪玉仪的方向,犹豫着问。 “这样啊。”纪宴霄叹了口气,弯眸而笑:“陈镇抚使,五公主自然要去看看的。” 纪玉仪手都在发抖,只是梨花带雨道:“贵妃娘娘,定然是有人冤枉本公主,秋蝉跟了本公主这么些年了,怎会做这样的事情!” 姜藏月眸子淡淡。 纪宴霄挑挑眉,唇边笑意温和:“五公主如何确定她不会做呢?” 他步履不急不缓迈过何喜宫主殿的大门,白衣拂动,端是温良无害。 “五公主这般着急不若早些回宫。” “事情总要处理清楚才好。” 第八十四章 青衣 晚天长,山腰落日,雁背斜阳。 青衣少女与白衣乌发青年并肩而行,地上成双人影似有若无触碰一处。 姜藏月清冷眼眸看向身侧之人。 青年笑起来时总是温柔动人,斜阳将他雪衣渡上昏黄天光,便如诗中有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殿下今日之事轻率了。” 姜藏月直接说了出来,既是合作关系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并不轻率。”纪宴霄弯起眼睫笑道:“师父觉得我做得不好?” 也不知为何,他将师父两个字咬得稍有些重。 姜藏月淡淡看着前方宫道:“如此一来安乐殿和柔妃就明着站在了对立面。” 纪宴霄听了这话沉默了许久,随后忽然又笑了,更是温柔。 “这样么?” “那师父是觉得此事我不必插手?” 姜藏月走在他身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殿下自有殿下的事情要做。” 纪宴霄扬唇笑了下:“我们不是合作关系么?” “五公主这般算计,自当是一报还一报。” 他潋滟的凤眸在天光下投出摇曳的碎金,唇畔的笑容也意味不明,却莫名透露出一种他很好说话的错觉。 “师父与我一般,是算计之人也是弑杀之人。” 姜藏月抬眸。 青年站在她身前一步之距,轻轻叹息一声,似是在挑明,可语气又是那么温柔。 “一个凭借恨意活着的人,用这般手段对付人,自觉是舒服的。” “说来前几日汴京码头失踪了一个搬货的人,师父可知晓?” “他接了一两银子差事儿后不知所踪。” “不知。” 纪宴霄看着神情淡薄的青衣少女,继而轻笑一声不再提及。 另外高显那双眼当年就该挖了,可他总不能坏了她的事,那便再忍忍。 至于五公主,来日方长慢慢折磨,人才能长了记性。 庭芜自和喜宫追出来的时候,恰巧见着二人之间波诡云谲的情景,他顿时有些叫苦不迭。 怎么殿下总是会和姜姑娘搞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瞧着姜藏月走远了,庭芜跟在纪宴霄边上嘀嘀咕咕:“这五公主真不是个好东西,一门心思就想着把罪名往姜姑娘头上安,也不知在图些什么,这会子柔妃娘娘宫里可是闹了个人仰马翻。” 好家伙,都想要息事宁人可偏偏皇后娘娘也知道了。 当然柔妃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听闻当时差点没晕过去。 庭芜还在心中腹诽着,纪宴霄问:“银钱可凑足了?” 庭芜:“......” 殿下真是精准戳在他的痛点上! “殿下,银钱谁不爱,我赚回来的银钱都用在铸剑和马匹上了,可还是远远不够,这还是姜姑娘入股生意好些的情况下呢。”庭芜不免有些唉声叹气嚷嚷着。 “那有句话不是说什么来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噻!” 这招兵买马哪哪儿都要钱,反正脚步迈出宫门就是银子。 他两眼一抹黑,只觉得道阻且长。 再说陈滨这边就是更麻烦得脑仁儿疼,干脆找借口也走了。 柔妃对于五公主那也是疼爱在心头的,纵使五公主平日里跋扈些也没多说什么。可谁知近日她忙着家族之事少关注了一些,五公主就惹出了这般弥天大祸,还惹来了皇后娘娘的彻查口谕。 还真是让她都措手不及! 此刻柔妃宫里气氛沉重,五公主纪玉仪就跪在地上。 地上还跪着秋蝉和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过来凑热闹的纪烨宁看着这场面,还是啧了一句:“柔妃娘娘,今日这事儿闹得可人尽皆知,不仅惊扰了我母妃还有皇后娘娘,接连得罪了纪殿下,五妹妹当真是本事不小。” 纪烨宁自然是个混不吝的,但姜姑娘好歹是他的算学师父,他可是帮理不帮亲,更何况他跟纪殿下如今可是好兄弟。 他想起姜月那淡薄的性子暗地里叹气。 纪烨宁想着又意有所指说了一句:“五妹妹年纪尚小,这事儿难不成是她一个人安排的?”撂下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他干脆也找了个座位坐下看戏。 “柔妃姐姐既然要处理事情,本宫乏了就先回了。”越贵嫔依旧是挂着端庄得体的笑,由婢子扶着起身:“这龙嗣可万不能有个好歹的。” 柔妃看着越文君离去的背影,眼神更冷了。 越文君只是在心里嗤笑可惜,原以为五公主会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没曾想竟然是个绣花枕头。 “母妃......”纪玉仪是真的害怕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 甚至越文君拍拍屁股就走了,将自己摆脱得干干净净。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越文君让我这么做的,她说可以对付那宫婢,她跟我说只要杀了那宫婢,纪殿下就不会在对她另眼相看了,我只是听她的话......我只是......”纪玉仪红着眼有些语无伦次。 “够了!”柔妃森冷道:“你若嘴上再胡乱言语,休怪本宫!此事错已铸成,本宫也没什么好说的,自今日起五公主罚跪一个时辰,禁足殿中三月,罚抄女戒一千遍!” “宫婢秋蝉和内宦小夏子拖出去乱棍打死,让宫里的人全部看着都长长记性,若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定是同样的下场!” 闻言秋蝉身子一颤,疯狂磕头求饶:“娘娘,奴婢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奴婢真的没有!奴婢是冤枉的!” 她连连爬到五公主跟前,抓住她的裙摆涕泗横流:“公主求您救救奴婢!奴婢没有做过!定然是冤枉的!公主!” “公主,奴才不曾跟秋蝉姑娘有过什么!公主!”小夏子魂都吓飞了,今日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秋蝉的床榻上了,还搜出了那些污秽东西。 纪玉仪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心口一阵阵发寒,仿佛是深渊里有一张血盆大口在等着她。 母妃这是对她失望了吗? 这些年她在宫中要什么有什么,母妃更是对她有求必应,今日这样的态度更是从未有过的。 母妃要乱棍打死她的贴身宫婢秋蝉,这已经是将她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了。 “公主!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奴婢也只是听从您的吩咐做事啊!公主您救救奴婢!”秋蝉哭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 但很快这样凄厉的声音也逐渐弱下去了,哭泣声变成彻底的平静,宫门前秋蝉趴在凳子上再没有了声息,血水淌满了宫门。 小夏子亦是。 围观的宫婢太监更是人人自危。 看了一场好戏,纪烨宁也起身跟柔妃告辞,在踏出宫门经过纪玉仪跟前时,撂下嗤笑的话。 “五妹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这被人当做替罪羊的滋味儿可是如何?技不如人还非要在和喜宫班门弄斧。” “书上有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五妹妹如今可长了记性了?” “二哥言尽于此。” 纪烨宁眼看着要出宫门,他又提及一句话:“不过这事儿可真是有意思,怎么说呢,从五妹妹跟越贵嫔一起给太后娘娘请安那里就觉得奇怪,怎么巧不巧越贵嫔就刚好撞见五妹妹了呢,借着这个机会往来甚密,如今可不正好下手,多方便?” 纪玉仪攥紧了手,跪在原地恍惚。 竟是从那么早越文君就在算计她了,她想要的岂止是父皇的宠爱,越文君就是想要借她的手除去姜月,事后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害她落得如此下场! 她掌心攥出血迹。 空旷的大殿只有她一人茫然跪在中央。 出了柔妃宫里的纪烨宁本打算去安乐殿一趟。 师父今日被人冤枉定然是害怕了,他自然可以去温柔小意安慰一番。 他刚走到殿门就听见了庭芜在骂人:“哎哟你们还没我种的萝卜长呢就会哔哔了?殿下说了这会儿谁也不见,讨骂呢?” 纪烨宁手上还提着补品,脚步瞬间顿住了,又回想起纪宴霄那张温柔的脸,顿时装作若无其事往回走。 满初狐疑看着门口骂人的庭芜,插嘴一句:“庭小公子,你今日不是还有一篇参赛的文章说是要拿去惊鸿楼评级吗?” 庭芜扭头往里走,嘴里还在嘀咕:“可不是,你觉得《我的威武无敌殿下》怎么样?” 满初:“......” 所以,庭小公子参赛的文章就叫做《我的威武无敌殿下》? 满初跟庭芜拌了几句嘴,路过瞧了瞧姜藏月的屋子,到底没去打扰。 风从窗外进来,墙上挂着的缠枝铜镜被吹得摇摇晃晃敲着墙,姜藏月伸手按住。 镜子里反映的山水画和花鸟屏风依旧在浮动,看久了时,山水画已经泛了黄,花鸟屏风也似碎了一地,镜子里的少女仿佛也回到了十年前。 姜藏月静静抄写着佛经,这样寂静的夜里,有些记忆却显得更加清晰。 命里有缺的人,总是学不会诀别。 年幼时她总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就连在树底下蹲着看蚂蚁搬家都能看上大半日。 姜永笑问她:“在看什么?” 姜藏月小小一只蹲在树底下,晃着两只小胖手:“看蚂蚁搬家,二哥,它们会排队。” 姜永听完她说话,便夸她观察仔细,就算她不务正业,也只会哄着她:“二哥觉得你将来定会是个心细如尘之人。” 姜藏月门牙掉了一颗,说话还有些漏风,她说:“那二哥觉得我以后是不是很有出息?” “我们家月儿自然是有出息的。”姜永哈哈大笑摸她的头:“月儿将来定会所想皆所得,会看遍世间好山好水,会得遇世间最好的郎君,将来会有更多的人爱你。” 姜藏月爬到姜永身上搂住他的脖子,笑开:“二哥,那都给你,我的郎君也给你,好吃的给大哥,好玩的给三姐姐。” 姜永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行行行,二哥先替你收着。” 姜藏月不再看蚂蚁,仰头看向姜永,很认真说:“二哥,你教我耍棍,将来若是有人欺负你们,我将他们都打跑。” 姜永捏捏她的脸蛋子,‘啧’了一声:“哪儿用得着你这小胳膊小腿帮忙,到时候伤着哪儿爹爹非得打断我的腿。” 姜藏月被姜永举在脖子上坐着,她稚声稚气又说:“二哥,那我以后想去外面看看。” “行,以后去看,咱们去看云州的月,去看边城的马,去吃西州的烧饼,蜀地的椒麻鸡!” “好!” 到底她没去。 姜藏月想。 她坐在窗前,也只是孤零零一个人。 * 后来她在四门过了六岁的生辰。 生辰这日她也接了任务。 刚过六岁,她还不能很好完成一些事情,常常饥一顿饱一顿,顾崇之也只管她不会饿死,再多便没有了。每每黑夜她总能想起大哥二哥和三姐姐,还有爹娘,他们都死了。 顾崇之除了核对任务完成进度之外,寻常是不常在四门的,孤崖上只有十几个孩子。 姜藏月想回长安候府看看,她扯坏了好几件衣裳编在藤蔓里,任由手心磨破方才下了孤崖。 她下崖以后更怕有人会发现她,在地上泥水坑里滚了好几遍,直到脏污至鼻子眼睛都看不出。 待钻狗洞进入汴京后,她蹲在角落看着长安候府的位置。 长安候府门庭荒草深深,凄凉渗人。可离她上孤崖时不过半年。 她看见了侯府内祖宗排位摔了一地,更甚被人踩在脚下,甚至当做凳子吐着唾沫辱骂。 姜藏月红了眼想要去抢回来,可到底她也只能看着。 这一瞬间,小小的身影杵在风雨间,一动不动。 风凉的刺骨。 天际闷雷连响暴雨倾盆,一把油纸伞遮去头顶风雨,庇她方寸:“还有念想吗?” 顾崇之嗤笑的声音响起。 姜藏月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水光模糊视野,她抬头只觉得看不清来人的脸。 可听声音就知道是顾崇之。 顾崇之的声音继续响起:“站起来。” 她听了顾崇之的话艰难站直了,那把伞遮去了泥泞雨水,顾崇之眉头都没皱一下将她拉上了马车。 她满身脏污,只一瞬就弄脏了他的衣裳和马车。 “长安候府已经没了。” “你如今是四门的人,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顾崇之漫不经心出声,本就凌厉的眉眼更显肆意。 马车外风雨潇潇,她蜷缩成一团,身上的湿冷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明显。 姜藏月终于明白此生也只有‘青衣’之姓。 即便她下孤崖又能如何,无权无势,无心机城府,更无自保之力,只有顾崇之可以帮她。 是救命稻草也是再无选择。 “青衣谢门主。” 眼泪与哽咽尽数泯灭在那一天,她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第八十五章 企图 白露染秋色,残花落西桥。 兔子因着湿冷也转移到檐廊之下啃食着青草。 近日便是农历七月桐荫乞巧,京中贵女忙于拜织女,男子则忙于屠狗祭魁星,魁星事文,主掌考运。 庭芜也没闲着,秋日寒凉多雨,昨日瞧见天晴拿出来晾晒的衣物与书籍又沾染了湿气,稍不注意就会霉烂生虫。 殿下又不喜旁人接触他的东西,也只能他一个人任劳任怨了。 待他收拾好进屋时,又看见自家殿下仅仅着单衣坐在书案前,他上前为纪宴霄披上大氅,便才说:“殿下,可还是为了用人发愁?” 纪宴霄轻笑:“算是。” 庭芜忽然想到一事儿,说:“我前日招揽到一人。” 不过这个人对于俸银十分看中,可用庭芜的话来说,都跟着他和殿下混了还能富到哪里去。 安乐殿的都是穷鬼。 对方狐疑道:“......俸银几何?” 庭芜心虚:“不多。” 对方盯着他:“吃食如何?” 庭芜小声:“包吃......” 对方气笑了:“......挺好,这么穷还出来找人手。” 庭芜厚着脸皮道:“恩,还有换洗衣裳和住宿是不包的,你自己解决一下。” 他知道这事儿有点不地道,但省了钱才能为殿下做更多事儿。 满初之前也说过,若是遇上安乐殿采买,她是决计不愿意跟庭芜一路的,这货连杀起价来那是让汴京阿婆都受不了。 也不知道被说了多少次又穷又抠。 将这事儿从脑袋里甩出去,庭芜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惊奇。 “殿下,我今日出宫听闻汴京码头做事儿的人有人失踪了?” 失踪的人好像姓卫,听说是失踪好几日了,眼下才传出来,说是失踪那一日此人接了一笔一两银子的买卖。 庭芜还混进人群里打探一番,有人说瞧着是往汴京屠宰场的方向去了。 他顿时一头雾水,难不成这人是想买肉吃? 可他去的时候屠宰场卖肉摊贩都已经散场了啊? 要说来就更巧了,姓卫的失踪那一日,姜姑娘和满初姑娘也出宫了。 姜姑娘那一日出宫是去做什么呢? 庭芜越想越想不通,脑袋后面四根小辫子也跟着耷拉没精打采。 纪宴霄微微侧头看他,气质温和:“当然是去杀人啊。” 初见之时她就杀尽十二人,如今再杀人也不奇怪不是么?那卫应并不是汴京普通平人。 十年前卫应是跟随长安侯的老人,可就在长安候府被血洗那一日,他升任昭武校尉。 内殿深深,廊檐下雨珠滴答作响。他习惯性扬起嘴角,手中又一枚黑子落下。 发现这些事情总是让人很开心的,不过就是多了几分血色,卫应死了,越贵嫔和五公主联手做局却输的一塌糊涂。 这样恶臭的人就是靠近都能感觉血是脏污的,师父的手段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有些浪费时间。 她杀舒妃,杀大理寺卿,杀卫应,算计安嫔廷尉府以及三皇子,那么下一个势必就是三皇子了。 三皇子眼下在暗刑司内,寻常人轻易不可见,那么她会用什么样的法子呢? 他扬起一个笑,温柔的眸子里同样有隐隐的疯狂残忍。 真是好期待啊。 庭芜用眼睛扫了一眼姜藏月屋子的位置:“殿下这么说也不是不可能。” “兴许姜姑娘并非是柔弱,也可能是杀过的人比我吃过的盐还多?” 庭芜想着想着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庭芜。”纪宴霄扬起一个笑。 “殿下?”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还是迟钝点儿好。 纪宴霄放下手中黑子,起身不紧不慢往外走:“吃饭总是要洗碗的,码头的事处理干净。” “失踪的那人?” 纪宴霄挑起眉,淡淡地应了一声,眉眼间更加温和。 “你觉得呢?” * 雨丝更密了。 斜风细雨里晾在织造司杆上的布匹渐渐加深,遥远的钟鼓声如连涟漪般荡漾开来,隐夹杂着怒骂,织造司不过午后却是一片混乱。 此刻织造司的后院,满地各色水缸间两个少女被推搡在地。 慧妃不过才薨逝几日。 青黛和浅草已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在织造司里,多的是明里暗里对她们冷嘲热讽之人。 今日之事是织造司女官说她们织染出了事,损坏云锦,如今上头怪罪,自然要将罪魁祸首推出来认罪。先前她们就被打了数十棍,眼下险些爬不起来。 青黛自认为从头到尾云锦在他们手上都是好的,定然是织造司女官污蔑她们。浅草还气不过有言,为何云锦在她们手上三日都无事,偏偏女官拿去就损坏得不堪入眼。 于是今日女官问责,青黛和浅草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下的。 眼下入了秋又下着雨,两人嘴唇发白,瑟瑟发抖靠在一起。 浅草脸上也被划伤了。 她们知道娘娘当初将她们拨到织造司已经是最好的去处。可恨娘娘一片好心却在织造司得遇安嫔娘娘的人。 所以这个女官才会千方百计的折磨她们。 雨还在下,两人狼狈跪在地上。 女官逼视着她们道:“云锦在你们手上出了事,那自然是你们的过错,莫要想着推到旁人身上。” 昨夜女官让人以被褥潮湿的缘由拿走她们的被褥,今日又特意将她们丢在雨中磋磨,目的再清楚不过了。 安嫔当年就记恨娘娘,眼下娘娘薨逝,可不就是折磨她们二人出气。织造司那般多偷奸耍滑之人,女官就只盯着她们。 青黛恼怒直视女官道:“奴婢二人从未懈怠职责,这织染的云锦更是一个步骤都未曾出错,奴婢二人又不是傻子疯子,偏生冒着得罪贵人的风险要将云锦损坏?” 膝盖跪得有些失去知觉,身上更是有些失温。青石板上的云锦破破烂烂,扯出来的丝线搅成一团,再无修复可能。 旁边还有几匹外表瞧着是好的云锦,内里同样撕扯得七零八落,但没人站在她们一边。 此刻风急雨骤,寒凉,刺骨,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没命。 青黛突然不顾一切笑了:“司仪大人是觉得在其中动了手脚,没人会疑心您?都只会说奴婢们懈怠职责罢了。但若是织造司也出了人命呢?圣上纵使一时憎恨娘娘,可终究是放在心上过,大人可敢赌上奴婢两条人命?还是大人背后的安嫔娘娘容忍不了奴婢二人活着所以栽赃陷害?” 司仪女官心头一跳,极力压制着心慌,冷冷道:“好个伶牙俐齿的贱婢,做错事还不知悔改!” 青黛再次道:“奴婢二人不怕死,可就算死也会拉大人垫背!” 织造司此刻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宫里近日出了不少事情,若织造司在风口浪尖闹出人命,只怕所有人都会被牵连。 更有宫婢出来缓和气氛打圆场:“大人,兴许只是秋日风大将云锦刮在地上挂坏了,也并非一定是她们二人的错。” 司仪女官到底想到了薨了的慧妃娘娘,说是人死后魂不会离开太快,说不准在什么地方看着她,想到这里她背后都发毛起来。 但安嫔娘娘那边也不能不给个交代,想至此,她镇定道:“总归云锦是出了事,你们二人都有罪,罚你们打扫织造司半年!” 青黛面上嘲讽之色更浓:“司仪大人公平吗?” 女官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青黛到底是做了多年的一等女使,整个人扑倒了女官坐在她身上:“司仪大人觉得此事就过去了吗?徇私舞弊,胡乱冤枉!那么司仪大人前日偷了西侧第一间房内宫婢媛儿的一只翡翠镯子,那是人家父母给的等着出宫嫁人时的嫁妆。因着贵重物品不曾翻动,丢失了也不知,司仪大人以为没人看见吗?” “镯子?”宫婢媛儿顿时脸色煞白往屋里跑,结果当真镯子是不见了。 “你们要做什么!” 女官被压倒在地,全身湿透同样狼狈不堪,可再无一人替她说话。 浅草帮忙压着手脚。 “司仪大人,奴婢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今日你且看着——” * 织造司的事情还是小范围传播开了,传到安乐殿时,庭芜刚处理完码头的尾巴回来,这会儿正抱着自己的新算盘。 门口的小太监那是八卦得一个眉飞色舞。 “......织造司今日出的事儿还真不少,先是冤枉原先从兰秀阁出去的青黛和浅草损坏云锦,后又是牵扯出织造司女官偷了宫婢父母准备的嫁妆被打了一顿。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什么来着?” 庭芜放下算盘挑眉:“海水不可斗量。” 小太监赞同的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慧妃娘娘这才薨逝多久?奴才也算见识到这宫中的世态炎凉了,可见是人走茶凉,织造司和虎狼穴也无甚差别不是?” “奴才还听说司仪吃了这亏楞是没闹大,可见这把柄是真的。”小太监再唏嘘两句。 “不过近日奴才还听说,五公主被罚禁足三月,要抄写女戒一千遍?” 庭芜瞧了他一眼。 这小太监消息倒是灵通,只怕成日竖着耳朵就到处听,那么安乐殿内的事情呢? 庭芜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此事放在心里。 他本想找姜姑娘谈谈杀鱼摊子分红的事儿,谁知姜姑娘一大早就不见人影,说是去华贵妃宫中致谢去了?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庭芜想起来就头疼。 尤其他办事儿经过柔妃宫殿旁就能听到五公主成日不休的哭闹。 五公主纪玉仪听闻自出生得百鸟啼鸣,说是吉兆,是以这些年受尽宠爱。可兴许就是太过受宠,脑子里才会都装的浆糊。 明摆着是自私自利不长脑子的人,偏生要学着算计别人,到头来惹得风风雨雨。 柔妃宫里纪玉仪又摔坏了不少东西气得浑身发抖,打骂着宫婢:“母妃只说了让本公主禁足,又没说让你们这些贱婢盯着本公主!” “奴婢们不敢。”宫婢也只能跪在地上任由打骂。 纪玉仪发泄够了脾气,冷冷瞧了这些宫婢一眼:“都给本公主罚抄女戒,抄错一个字本公主让母妃将你们都打杀了!” 宫婢们都颤颤巍巍拿起笔抄写着女戒,五公主的脾气近来是越发不好了。 胡乱冤枉安乐殿的女使得罪了纪殿下。 难怪会落得个禁足罚抄的下场。 此刻安乐殿女使姜藏月,正与满初往锦绣宫方向而行。 昨日之事闹得风风雨雨,安乐殿和喜宫以及柔妃的锦绣宫都被牵扯其中,五公主央求柔妃说是要与安乐殿致歉,这才要姜藏月前来。 斜风细雨里撑开一把青花油纸伞,美人款款而行,如星夜荷塘清风徐来,是比春雪煎茶还要冰肌玉骨。 满初略微落后一步跟着,宫墙碧瓦,瞧着人是那么渺小。 姜藏月道:“在想什么?” 满初目光落在锦绣宫,眼眸深深。 “师父,纪玉仪定是不怀好意。” 姜藏月今年也不过十五,尚未满十六,她曾以为女子都如师父一般处变不惊,可到底不同。 寻常女子不会谋略,亦不会杀人且司空见惯。若是师父当年不曾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也当是金尊玉贵众星捧月的侯府郡主。 也当是长安侯爷疼爱的掌上明珠。 姜藏月淡淡道:“无妨。” “也是。”满初弯唇而笑:“兴许是好事。” 师父向来算无遗漏,清冷淡薄的皮囊该是最合适的伪装。 她是跟着师父出过任务的。 当年在子安桥畔,青衣少女清浅一笑捡拾了荷包递给书生,后者腼腆致谢,擦身而过间,书生脖颈出现血线,转瞬身亡。 满初总在想,当年那书生有什么错呢?后来得知书生凌辱了数十个孩子,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师父总是不会错。 思忖间,锦绣宫已然到了。 宫宇雕梁画栋,飞檐翘角。 雨停了,黄昏最后残存的余光向天边靠近,锦绣宫澄黄的六角灯笼悬在房檐上,投下一团椭圆的光晕。 姜藏月搁下伞让满初在外面等,自己跨过殿门穿过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一扇门,绕过高耸的云屏,才终于走近内殿,瞧见五公主。 姜藏月垂眸行礼:“奴婢见过五公主。” 这就是五公主的寝殿了。 屋里燃着银丝炭,不仅暖和,还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是极好的炭。也就是五公主与旁的公主不同,是以才得了纪鸿羽几分宠爱。 或许事情可以从五公主这里突破,她是进得去暗刑司,但不想再欠顾崇之的人情,五公主可以。 三皇子在暗刑司待得够久了。 姜藏月没听到纪玉仪让起身,也就保持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起来吧。” 纪玉仪终于施舍一般出了声。 姜藏月称是。 内殿主位上纪玉仪喝着红枣莲子粥,那张娇俏的容颜上受了罚到底收敛了几分跋扈。 姜藏月眸光微动,出声道:“不知五公主今日唤奴婢前来所为何事?” 总是要有企图的人先开口,她有,纪玉仪也有。 第八十六章 诱导 锦绣宫内殿,纪玉仪不紧不慢用完了红枣莲子粥,这才开口。 “姜女使不知道本公主唤你作何?” 安乐殿这女使姜月她是看不顺眼好长时间了,可仔细一想分明是她钻了牛角尖,姜月在纪宴霄眼里又是什么呢?为着这不见苗头的荒唐事反而中了越文君的算计。 她今日也是想清楚才唤了姜月前来。 姜藏月眸子微光划过,这才道:“奴婢猜想是与贵嫔娘娘有关,公主心地善良,不过也是被旁人算计才与安乐殿生分误会。” 纪玉仪瞧着这张寡淡清冷的脸:“人还算聪明。” “公主殿下惹了柔妃娘娘担忧这才被拘着。”姜藏月一副为她着想的语气,眉眼关切:“公主犯不着与自己置气不是么?” 提到越文君,纪玉仪掌心掐出几个印儿。 见她不言,姜藏月又不经意提及道:“听闻贵嫔娘娘的孩子已有五个月有余,且近来永芳殿出事三皇子殿下入暗刑司,贵嫔娘娘可是高兴得很,她且算计公主禁足,岂非是一箭双雕?” 闻言,纪玉仪狠狠拍在桌案上。 她口中犹自骂道:“越文君就是个黑心烂肺的,害得本公主与纪殿下生了嫌隙不说,还将自己干的破事儿清洗得干干净净,永芳殿是出事了,可就轮得到她高兴了?” 从前越文君与母妃是手帕之交,无话不谈,可后来还不是投靠了皇后才有了如今这个腌臜孩子。现下永芳殿三哥出事,她又跟安嫔多年看不顺眼,岂不知她躲在宫中有多高兴! 越文君跟阴沟里的老鼠有什么区别。 算计她在太后娘娘面前露了面,算计她在昨日栽了大坑,算计母妃拉不下脸面,算计皇后娘娘为她说话。 纪玉仪想了整整一夜,总是能想明白了,宫里的女人有几个是没有心眼的,在越文君眼中,她可能只是一个嚣张跋扈的跳梁小丑。 依她看,说不准舒贵妃的死也跟越文君有关系,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毕竟上次使唤了婢子对大理寺卿府上藏匿赃银的事儿可不就是她干的! 就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菱花窗外清脆的鸟鸣不绝于耳。 天光晃影,枝头两只鸟雀抢夺嘴里的吃食。内殿枝叶被跳得簌簌作响,落叶坠地,鸟雀在其中你追我赶,从上至下,争夺得不可开交。 纪玉仪冷笑道:“本公主就知道她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姜藏月安静听她说着,她终于抬眸看向纪玉仪。 “公主明白就好。” 秋光明晃晃谢映进内殿,如同未拨散的迷雾,她又开口:“公主打算如何做呢?” “什么怎么做?”纪玉仪这会儿烦得不行。 “殿下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总是不能吃了闷亏的,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能让贵嫔娘娘白白算计?” 少女淡淡出言,神情总是清冷。 闻言,纪玉仪有些出神:“是纪殿下说的吗?” 是了,她从小到大就不是个吃亏的性子,怎能因为越文君活活受了这些罪。她是最尊贵的公主,生母也是四妃之一,又得父皇宠爱,她凭什么吃了这个哑巴亏?不过姜月为什么要提醒她? 难不成姜月提醒她是因为纪殿下的意思? 或许—— 纪玉仪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有些犹豫:“可本公主眼下被禁足锦绣宫,母妃定然是不让本公主出去的。” 姜藏月声音含笑:“柔妃娘娘是疼公主的。” 纪玉仪下意识看向她。 “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公主先前不过是被贵嫔娘娘所蒙骗才受制于人被拿捏了把柄。” 青衣少女背脊笔直,身后点燃的灯烛盏盏,昏黄温软的光线为发髻浅青丝带镶了一层碎金。 “公主眼下被柔妃娘娘禁足在殿中,可有些事足不出户同样可做,安嫔娘娘每年立秋都会去相国寺上香。” 安嫔去上香跟越文君有什么关系,纪玉仪本想开口问问,但又想着问出来岂非是显得她愚笨。 那么安嫔去上香意味着什么呢?往年上香她都会带上三哥...... 带上三哥?三哥今年因为慧妃之事被安大人举报眼下还在暗刑司,说来三哥今年也十六了,也就是安嫔带着三哥在相国寺上了十六年的香。 相国寺虽然是皇家寺院,但每年除了父皇捐赠的香火钱,也就只有安嫔才会带着三哥去,其余的嫔妃是甚少踏足的,毕竟马车也要走上将近三个时辰,实在是受罪。 殿下让姜月说了这么一句话,是什么缘由呢? 姜藏月淡声响起。 “说来,奴婢也听闻了一桩旧事,相国寺的住持生得极是俊美,听闻跟安嫔娘娘还是青梅竹马。” 她垂着眼帘:“公主,倘若有些事从贵嫔娘娘口中传出该是有意思的。” 纪玉仪听了这一番话终于是想明白了。 怪不得前言不搭后语,是了,十六年了,安嫔带三哥去相国寺上香十六年,一年不落,为何从不被人怀疑呢? 倘若从越文君嘴里传出不利于安嫔和三哥的言论,安嫔发了疯越文君岂能讨到半分好。 还不是......任人宰割。 反正她也极是讨厌三哥,这些年三哥被查出的事便是听着都污了耳。 这一次她在背后顺水推舟,又怎么会再做了蠢事。 越文君不顾昔年与母妃的手帕之交,算计到她头上来了,她为什么要忍。 越文君可以算计她,她自然也能一报还一报。 “五公主。” 纪玉仪唇畔也再次有了笑意:“姜女使。” “本公主自不会让人白白算计。” 姜藏月笑了,青丝被风吹拂,更多了几分清冷破碎之感。 她行礼:“既是如此,奴婢还有事要回安乐殿。” 纪玉仪又给她拿了一袋金叶子,着宫婢将人好好送出锦绣宫。 宫婢转身间,听见了内殿鸟雀更加激烈的争执,更有一只鸟雀直直摔在地上,另一只瘸了腿哀鸣,争夺的吃食被路过鸟雀顺嘴叼走。 “哎哟,这些小东西可真是......”宫婢愁眉苦脸。 姜藏月勾唇淡声:“真是吃食进了旁人的嘴。” 纪玉仪自然也是看见了这一幕,口中轻喃:“渔翁得利么?” * 出了锦绣宫,姜藏月带着满初出宫,今日与庭芜约好,摊子上忙不过来。 眼下临近七夕,汴京街上买卖磨喝乐,娃娃做工精致,‘多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亦有着背儿戴帽儿者。’ 也有不少平人三五约好去看伶人演出,樊楼前买卖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车马嗔咽,至七夕前三日,车马不通行,不复得出,至夜方散。 满初跟在身后,还是忍不住惊叹道:“师父,汴京当真是比临安热闹多了,临安小城就少有这样的盛景。” “盛景么?”姜藏月只说了这三个字。 怕是也只有汴京了,汴京盛景之下藏着多少阴私算计之事,但她此刻想要的就只有纪烨尧的命。 纪烨尧是被关在暗刑司内,可等五公主的言论从和喜宫传出去,安嫔与越文君必将成生死仇敌。 安嫔之子非皇家血脉。 越文君更是假孕。 一人为了死守相国寺这个秘密必定是用尽全力,而另一人假孕也决不能爆出再牵扯皇后沈文瑶。 也不知到时候是哪一件事更热闹。 姜藏月瞧着眼前长街的热闹,抬步往杀鱼摊子方向而去,转过子安桥,酒肆茶馆不计其数,往来锦衣华服之人,更是熙熙攘攘,都在酒肆茶馆三五落座。 “师父,左边方向二十一人,右边十五人。”满初手上本还用清香荷叶托着一捧菱芡,边走边剥了吃,这下眉眼也一瞬狠厉。 姜藏月转道往另一条小巷子而去。 “走吧。” 满初森然一笑,她如今就在汴京,来人搅了师父的兴致,且看看是谁来做了鬼。待二人转进偏远小巷,暗处的人终是冒了头。 “你就是姜月?”为首黑衣人缓缓掏出匕首:“有人出了百两银要你的命。” “要她的命?”满初眉毛一挑:“你们是什么腌臜狗东西?” “一起上。”为首黑衣人狞笑:“拿了赏银,兄弟们去永乐坊多的是女人!玩个尽兴!” 满初收了菱芡等会儿再吃,她嗤笑,说:“拿了赏银?只怕今日你们的人头全部要留在这里了。” 姜藏月弯刀终于是在汴京再次出窍了,半个手臂长的弯刀,寒光森森。 “那便过来。” 青衣少女声音清浅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瞧上去实在是弱不禁风,这样一个弱女子又有谁会放在心上呢? 终有黑衣人狰狞持刀攻击而来,尚未触碰到青衣少女分毫便被一脚狠辣踹出去,下一瞬她更是如鬼影一般出现在他跟前,神情无波无澜,反手弯刀就捅进他脖子。 而后她弯刀翻转,指尖收紧再将围攻的两个黑衣人直接捏断脖颈! 满初就堵在巷子出口冷笑:“难不成你们没听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为首黑衣人终于反应过来,这两人绝非是什么普通的宫婢,他大喊:“快!从那边突围!” 他指的是满初那边,毕竟那个女子看上去更容易杀一些。 为首黑衣人话才方落,只见冲向满初的黑衣人突然失去控制抬刀自己抹了自己脖子,血溅三尺骇人至极,露出身后少女笑得阴冷危险的面容。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会蛊术!”其余黑衣人骤然停住脚步,硬生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由得冷汗频出看向姜藏月:“姑娘,今日之事是旁人指使,我们死了好几个兄弟,不如算了!” 姜藏月杀人的时候没有浪费时间的概念,她弯刀漠然抬起落下间,又是三条人命收割。 她侧边有黑衣人一刀砍来,姜藏月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微微侧首,手中弯刀血色不停。 “退!快退啊!那弯刀!那弯刀你们还没认出来吗?”为首黑衣人借着属下的掩护喘息不停,面色苍白一片。 这他妈是四门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婆娘!绝对是招惹不得的! 更有黑衣人吓破了胆反而发疯:“眼下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早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今日若不是这个疯婆子死就是我们剩下的二十二人死,她若是活着,我们都得死绝,倘若有兄弟逃出去,将来还能报仇!” 他说到此处,为首黑衣人强行镇定起来。 “我们还有二十二个兄弟,这么多人对一个总有几分胜算,上!” 姜藏月抬眸看向这些人,幽冷血色小巷里,少女提刀立于中央清冷得似山巅的一砚瓷白,又似赤松蘸了绒雪一笔笔晕开,干净得近乎让人惊心。 她是不喜杀人的。 她杀舒清是有仇,杀舒彬郁也是有仇,杀卫应算计廷尉府同样有仇。 可这些人是安嫔送到了她手上。 佛经有言,因果轮回,当是有始有终。 一瞬间二十几个人合拢围攻,只刹那就到了她身侧,姜藏月弯刀刀锋出了残影,刀光横扫,接近的六人身首异处,血喷溅在她的裙摆上。 到底是弄脏了裙摆。 血色影,风呼啸,杀人刀。 此刻这些人才真正意识到了青衣弯刀的恐怖之处,那把弯刀就是夺命的信号。 秋风穿梭,尚有一黑衣人走至绝路偷袭,可一枚银针破风穿云,以极其恐怖之势而来。 “嗤——!” 银针从黑衣人眉心穿过,正正透过头颅钉在墙上入木三分,甚至因为巨大的冲势,木墙出现巨大裂缝。 稍顷,木墙塌了,银针穿颅,追魂夺命,带着一击毙命的狠戾残忍。 此刻只剩下最后为首的黑衣人,他害怕得转身就逃。 身后青衣少女眉眼凉薄,弯刀扬起,为首黑衣人从头颅眉眼到胸膛双腿缓缓出现一条血线。 竟是被活生生劈裂了! 甚至他都没反应过来,还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继而分成两半。 姜藏月淡漠将弯刀入鞘。 庭芜听见打斗找过来的时候正巧透过两半的人看见这一幕。 青衣少女眉眼清冷薄凉,手中弯刀染血,原本干净透彻的裙摆像是渐变一般爬上些许殷红的色泽,竟是十分自然艳丽。 “鱼杀好了吗?” 她抬步往外走,语气很平静,眸光终于对上他。 “庭小公子看见了什么?” 第八十七章 相熟 秋日七夕自是热闹。 长街之上不少行人坐在食铺里蘸着香醋和橙汁,品尝大闸蟹,又如满初一般用荷叶托着菱芡,边走边吃。 杀鱼铺子生意是极好的,少女青色衫裙被风吹拂飞扬,那浅显几滴血迹仿若盛开红梅,自是不得人注意。 “庭公子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今日盈利五两。” 她见庭芜不说话,只是那表情实在有些龇牙咧嘴的难看,便道:“若是担忧巷中尸体处理,我付钱包了每年拖尸,自有人处理干净。” 庭芜这会儿是真的想哭了,他有心理阴影。 “姜姑娘,其实......” 他这会儿实在找不到什么话来说,原本在收钱的人开口:“其实庭公子是在想我会不会杀人灭口?” 庭芜:“!!!” 他都没说出口! 今日姜姑娘说是要去华贵妃宫中致谢,之后再去杀鱼铺子帮忙,可他瞧着姜姑娘分明是去了锦绣宫。 姜姑娘跟他撒了谎,所以她去锦绣宫做什么?而后他又看见姜姑娘被五公主的宫婢满脸含笑送出来。 他想起殿下所言,这未必不是在算计什么。 五公主那样自私自利的性子,眼下又被柔妃禁足在宫中,得有什么样的好事儿才能让她笑成那副不值钱的样子??? 好像中间还提到什么鸟雀抢吃的摔下来了? 他脑子里飞速盘算起来,所以姜姑娘去锦绣宫到底做什么了,他实在是好奇得有些抓心挠腮,昨日五公主和越贵嫔的算计来得莫名其妙,他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呢,不过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罢了。 所以今日本想在杀鱼摊子上问一句,结果约好的时间姜姑娘迟迟不到,他只能去找人,结果就看见了这一幕。 腿都软了。 杀人啊,柔弱姑娘杀人啊! 可不是姑娘家打耳光、掐人几下那么简单,是一刀将穷凶极恶的匪徒砍翻,拿着那刀又将人劈成了两半,那么长条的活人!又不是黄瓜乱砍! 他真的害怕了! 他想了这半天又开始分析起来。 不如直接问姜姑娘有什么打算,反正都看见了,一定要那么虚伪假装吗? 或者睁眼说瞎话,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和姜姑娘维持着合伙赚银子的生意。 所以,他到底该说点什么解决眼下的尴尬场面? 姜姑娘看上去这么柔弱无骨,清冷无害,她应该是能好好听他说的。再说这么久了她也没害过殿下,当初还救了殿下呢。 就在庭芜脑子里一片浆糊的时候,就在满初忙着杀鱼收钱的时候,女子淡淡声音再度响起:“庭小公子不妨好好想想要问什么。” 庭芜心底一惊,又想到那位被劈成两半的兄弟,就他这身子骨,恐怕一刀就能送他去见阎王。 腹诽归腹诽,该问的他还是想问:“姜姑娘知道是谁要害你?” 姜藏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四门孤崖的刺客不会有比她更出色之人,从六岁加入四门就没有一日不将命栓在腰上的。 有人暗杀,有人下毒,有人佛口蛇心,更有人背后捅刀。 甚至有一日夜里,沾染了毒物的匕首隔她的眼睛只差一寸距离,睁眼便是算计。既然不能逃避眼前的局面,那就只能比旁人更狠更不顾一切。 她是最出色的刺客也是最出色的探子,是以背后谁在算计她从头到尾她都清楚。相比之下庭芜今日瞧见并不值一提。 毕竟她跟纪晏霄是合作对象。 姜藏月目光看向庭芜,有若空中一弯清凌凌的寒月。 后者摆出一副万事不怕的气势,被她眼神一扫,神色顿住,莫名有几分心虚。 庭芜是纪晏霄的人。 今日之事不过是碰巧,若庭芜是得了纪晏霄的令才有了这一出,那么实在过于愚蠢。 不过也侧面说明是他自己的意思。 姜藏月拿出往日的荷包,在庭芜瞪圆了眼睛中,收摊清点银两往回走。 少女青衣裙摆之下的血色已经干涸,褐色血渍绽开的红梅也多了几分枯败倾颓之感。 庭芜在后面看着人,姜姑娘年龄分明和他差不多大,干什么要做这等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他十分郁闷。 进了宫门在宫道之上时,姜藏月凌冽平静的声音响起。 “庭公子问我是不是知道谁要害我,这世上有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宫道廊檐下风声簌簌,她看着庭芜的眼睛。 “这么说姜姑娘是真的知道?”庭芜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人死了真相也不会被掩埋。” 闻言,庭芜猜了个大概,兴许是安嫔的人。 他暗思:廷尉府安永丰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安嫔和三皇子又能好到哪里去,说不准是记恨上了姜姑娘,这才翻脸不认人,想着悬赏杀手将姜姑娘给咔嚓了,没曾想折了夫人又折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姜姑娘打算如何做?”须臾,庭芜又问。 姜藏月忽然笑了,眉眼若鹤雾蒙蒙的春日。 “庭公子这是在替你主子打听我的事?” 她启唇:“难不成你没听说过好奇心害死猫?” * 暗柳萧萧,飞星冉冉,万点水萤秋草中。 大皇子府邸灯火映竹。 纪烨煜目光含笑落在纪晏霄身上道:“晏霄当真是一个好的谋士,你若诚心为本皇子做事,本皇子也绝计是不会亏待你的。” 近来户部的事情很多,又因为慧妃命案被牵连其中,那都察院御史更是成日在户部打转,难免人心惶惶。 便是不说旁的,二皇子因为汴京巡防之事处理得不错,如今也正式进入朝堂中,好在刚踏入朝堂他笼络臣子也不会这么快。 眼下要紧的是另外一事。 纪晏霄不紧不慢与纪烨煜对弈,终是又落下一枚黑子。 夹着黑子的手若白玉一般,清透如水,纯净无暇,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玉戒。 “殿下想问的可是近日修筑河堤的提议?” 纪烨煜笑道:“知我者晏霄也。” 纪晏霄又落下一枚黑子。 须臾间,他温润开口:“汴京及州城河堤修筑为四处。” “那么这件事依你看派谁最合适?” 纪晏霄唇畔含笑。 这件事自然交给谁都不合适,修筑河堤历来其中的水就深,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纪烨煜见他没说话,问:“可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纪晏霄笑了:“自然是有合适的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说的是本皇子?”纪烨煜顿了顿:“可监管修筑堤坝并非小事。” 纪晏霄笑的时候又是那副温柔到能蒙骗所有人的神情。 “殿下是皇亲贵胄,揽了这差事,圣上吩咐下来自有下面的人去讨好处理,可这功劳却独独只有殿下一人所有。” 秋日院中萤火闪烁,夜风增添了不少凉意。 白衣乌发青年上了马车自大皇子府上离开。 * 安乐殿内。 只见隔岸的萤火虫发出的光芒,忽明忽暗,如同万点繁星交织在梧桐和蓼草之间。 廊檐下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满初又用香重新熏了屋中,挂起珠帘,整间屋子简朴中透露着雅致。 少女脊背笔直,静静坐于桌案前也不知道在誊抄些什么,瞧上去清冷孤瘦。 庭芜磨磨蹭蹭往前伸了伸脑袋。 佛经? 姜姑娘竟然在抄写佛经? 佛经不是那些老妈子喜欢誊抄的吗?怎么她年纪轻轻也有这等老气横秋的爱好。 庭芜想了想,提起另一话题:“姜姑娘,近日大皇子问殿下修筑河堤之事,你对大皇子怎么看?” “那么庭公子有何看法?” 她自然知道庭芜想要表达的意思,一边不紧不慢誊抄佛经一边平静道:“如今纪氏皇朝表面海晏河清,万事太平。唯汴京、永宁、幽州、曲州因江河众多,每年身处江河两岸的百姓皆受水患之忧,是以纪鸿羽在朝堂之上提出修筑河堤之事。” “你既然问我,想来心里是有了看法,修筑河堤需要经过的人手众多,户部工部及皇子大臣都盯着此事,想要揽下差事的人更是一眼能望到头,需要投入的人力和财力十分浩大,并非易事。” 她清冷的身影几乎融入灯烛间,语气缥缈。 “还是庭公子认为,殿下可以拿下差事?” 庭芜顿住。 不过他想着殿下都与姜姑娘议事,那姜姑娘可不就等同于殿下的谋士了,那跟他就是明摆摆的同僚,大事自然可以商量。 不过听姜姑娘的意思,是不赞成殿下去招揽了修筑四城河堤之事,可若是能做成此事,殿下在朝堂上岂非能更进一步? 他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他又看向姜藏月,问出问题。 “修筑河堤一事的确不易,工部人手虽众多,但基本都负责着汴京城中之事,若都调去修筑河堤,汴京各处便会忙不过来,反而成一团乱势。” “但若是殿下能解决此事,并且将修筑河堤之事完成,吏部升职只在朝夕!” 莫非姜姑娘是谁派来的人,故意要为难殿下,不让殿下往上走? 不然她为何杀人不眨眼? 姜藏月眉眼清明轻笑一声:“庭公子在想我是谁的人?” 庭芜猛一抬头,这她也能知道? “姜姑娘若真是一心为了殿下,为何不赞成殿下接下修筑河堤之事?若当真无二心,又为何瞒着殿下自身杀戮如此之重,姜姑娘我们不是朋友吗?” 这样骇人的身手,至少他未曾接触过,换句话说,只要她想杀殿下,不过一念之间。 姜藏月终于停下誊写佛经的毛笔,目光在他面容扫了一眼,神情更淡了。 “庭小公子说笑了,我与你并不相熟,亦无心管你之言,今日不过是与殿下合作才会在此。” “便是来日我命丧黄泉,与庭小公子亦不会扯上分毫。” 庭芜一听就更气了,听听这话。 他们都相处好几个月了,不说是多要好之人,至少也该是朋友。 姜藏月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似眸有浮溪,总不见晴。 “我记得曾经和庭小公子说过,命是很值钱的,可要好好珍惜,庭小公子可能不知道,在皇城之外若我出手,得价千金,所以不要给我这个机会。” 庭芜背后寒毛耸立。 他现在旁敲侧击的打听,不就是怕殿下有危险吗?可他要当真是将姜姑娘惹毛了,指不定他方才喝下去的茶就成了自己的断头酒。 他下意识看向眼前人。 少女就立于灯烛前,烛影摇晃,夜风簌簌,墙壁上的山水画也轻敲了几下,她浅青色的裙摆如青蝶展翅,眉眼孤冷,却似让人透过皮相看见淤青满盈的骨相。 他还是不甘心想要问上一句。 “姜姑娘可否告诉我为何不赞成殿下接下修筑河堤之事?” 她不是跟殿下合作吗? 亏他曾经三番两次对着殿下说,姜姑娘柔弱无骨,姜姑娘弱小无助。 但现在他得换上几个词。 例如杀人不眨眼,又例如城府颇深,步步算计。 他纵使为自己的小命担忧,也要为殿下问清楚一句。 庭芜眼神坚定了许多,终于再次开口。 “姜姑娘可会伤害殿下?若将来殿下碍着姜姑娘要做的事情,姜姑娘又会做出什么选择?” 旁的他不再多问,只想问上这么一句,殿下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不容有失。 姜藏月清冷的声音传来:“我的答案庭小公子应是不想听到的。” 庭芜猛抬眼。 姜藏月纤细指尖将灯芯挑得更亮了一些。 “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潭之鱼,亡于芳饵。” “什么?” “庭小公子请回吧。” 庭芜还欲说话:“我的问题......” 姜藏月打开菱花窗:“水曲流长,路曲通天,人曲顺达。” “若是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或许你才是那个拖了纪晏霄后腿之人。” 庭芜攥紧掌心。 少女身着青衣,卓然而立,又生了一张干净清冷的容颜,灯影下瞧着温柔又无害,长睫浓垂,唇角还挂着浅薄的笑意,偏又给人危险之感。 初秋季节,须臾细雨连绵不断,打湿了千家帘幕。 就在气氛凝结之时,有轻笑声伴随脚步拾阶而来。 “我竟不知你与姜姑娘已相熟到如此地步。” 姜藏月目光落至门槛处。 青年款款而行的脚步,显得沉稳而舒缓,那张本就绝艳的容颜更是带了一种易碎的怜惜美感,更甚暗香涟漪。 他笑容温和,白衣不沾尘埃,任谁看了都容易心生好感。 “殿下。”庭芜突然觉得后脑勺更凉了。 纪晏霄莞尔一笑,那双凤眼落在姜藏月面上:“姜姑娘,可是有何要事要与他相商?” 第八十八章 夜谈 说话间,他伸手接住了细雨随风吹落的残花。 廊檐外雨打芭蕉,一只鸟雀从湿漉漉的天际闯进横梁,梳理几下尾羽又飞出不知所踪。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纪晏霄这么晚归,应是才从大皇子府邸回来。 庭芜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纪晏霄:“殿下,我只是......” 纪晏霄似很好说话的模样:“只是如何?” 庭芜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事儿,想了半晌才道:“我只是跟姜姑娘探讨一些事情。” 纪晏霄点点头,于一旁坐下,指尖轻叩着桌面,似无奈轻叹出声。 “什么事情竟要深夜探讨?” 庭芜咽了咽唾沫,这分明就是殿下心情不好的习惯性动作,他连忙出声:“殿下,我还有好多事情处理,先退下了。” 他说完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屋中再次安静下来,姜藏月将桌案之上的佛经收拾好,并整齐装进檀木盒中。 “庭芜今日撞见我杀人,便闯进屋中逼问,且认为我会在殿下不知情的时候杀了你,再杀了他。” 她语气清淡:“他对殿下确实忠心。” 师父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庭芜了,他为何......也在意这个? 纪晏霄眼睫微弯,但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那师父欲探讨何事?” 他歪了歪头,似更认真听她的回答。 姜藏月收好檀木盒,落坐几案另一侧,抬手泡茶,这才说道:“修筑河堤之事。” “庭小公子认为殿下应该接下此事,高升笼络朝堂。” “这样啊。”纪晏霄再度弯起嘴角。 她看向纪晏霄,眸中平静:“我与他言,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潭之鱼,亡于芳饵。” “但他不明白。” 师父指导他便罢了,庭芜脑子不好,为何要费这般精神? 她与他合作,看的也该是他才是。 屋中早已燃了清淡之香,香气袅袅缠绕灯烛,薄薄的烟雾间,少女的眉眼更是看不真切。 纪宴霄挑挑眉,忽而轻笑。 他道:“如此。” “师父觉得修筑河堤之事我该参与还是不参与?” 姜藏月清理了一下思路,不疾不徐道:“自纪鸿羽登基为帝已有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他再没有开拓疆土的声势,甚至自长安侯亡后,汴京及州城江河遍及处百姓苦不堪言。” 纪宴霄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姜藏月说话,笑意温润。 他道:“纪氏没有这个实力,因此他只能将事情推至朝堂之上。” 他微微一笑:“可因江河两岸百姓无法维持日常所需,不得不大批迁徙离开祖辈之地,更甚落草为寇。” 姜藏月眸子微动。 皇城之外诸众称她七窍玲珑心。 顾崇之言她是最好的刺客,千金求她之人称其诸事皆晓,恨她之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但纪宴霄给她的感觉不似其中任何一种。 算计可以是面无表情,亦可以是狰狞的,但不会有人如他一般洞悉人心,在动手时温柔又残忍。 门外冷风吹落了灯笼,满初正忙着一个个挂上去。 姜藏月收回思绪抿了一口茶:“正因为如此,百姓无法获取生存条件,就只有落草为寇或成为流民,汴京禁卫是抓不住的。” “就算纪鸿羽厌烦有流民已经前往汴京,但他们已经身处绝境一无所有,自然不会再惧怕皇权。” 这听上去汴京及州城确实已经风雨飘摇,千疮百孔。 姜藏月忽而一笑:“你觉得纪鸿羽会怎么做?” 纪宴霄勾起一个笑。 怎么做? 自然是狗急跳墙。 一个帝王自然有的是方法将错误推到臣子身上,继而维持自己的美名不落污点。 “他并非毫无办法。” 纪宴霄放下手中茶盏,笑容有若春风拂面。 “关于修筑河堤,户部工部及皇子臣子都争相举荐自己的人揽下,都认为自己才是最好的人选,甚至心怀鬼胎,想着如何去吞并这些修筑河堤的银两,这就好似......” 他轻笑一声:“好似一人前往江河垂钓,江河游鱼众多,可只要饵料下得足,能吃饱,自有的是鱼愿者上钩。” 远处廊檐下庭芜瞪着眼瞧着那方二人,跟块望夫石似的。 姜姑娘在跟殿下说什么? 是不是在告状还是想着怎么把他咔嚓了? 满初路过瞧见他这副模样,好心提醒道:“庭小公子,听闻今日汴京有一处点心铺子着火了,我记得那铺子庭小公子有投资?” 庭芜闻言顿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狰狞表情:“什么???着火了?什么时候着的火?” 殿下的账本上赤红一片都可以绕汴京一圈儿,只出不进,现下有铺子还着火了?! “午时?” 满初话还没有说完,后者脸裂开抡着腿就跑了,跟后面有鬼撵似的。 门外的动静姜藏月忽略了,只道:“殿下的意思是站队大皇子,让大皇子出面揽下修筑河堤之事。” “当然并非是真心站队。” “无论接近的是谁,为了此事必将手段频出。” 她目光清浅,静静注视眼前人。 “姜太公钓鱼,自是愿者上钩。” 纪宴霄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几案,继续听她说。 她真的是太聪明了。 也将事情看得太清楚,就好像从始至终都是局外人。 是盒子外面的猫? 姜藏月在他含笑的眼神里淡淡开口。 “大皇子并非蠢货,若是没有十足的好处,空口白牙让他接了这桩有风险的事情他自不会冒险,可若是有足够的饵料吊着他,我们要做的就是下饵。” 她看向纪宴霄:“户部尚书之女江惜霜殿下如何看?” 燃香袅袅。 雨洗花梢,风梳梧桐影,灯烛与清香缠绕明灭。 纪宴霄一语不发静静面向她,静默一瞬后,他突然弯起唇角。 “师父想让我娶了江惜霜?” 纪宴霄挲着茶杯:“我会杀人,也会害人,可娶亲这种事只会让旁人短命。” 他嘴角扬着笑,语气听上去有些奇怪,娶亲?倒不如直接杀了人放进坟中,倒省了太多事情。 姜藏月看向他:“殿下不喜欢江惜霜?” 纪宴霄又笑了。 从前宫婢嬷嬷说喜欢,却是做尽恶心之事,若这就是喜欢,那他可以给江惜霜打上一副上好的棺材。 纪宴霄愉悦道:“诗中有言,死当长相思。” 姜藏月眉头轻蹙:“殿下此话何意?” 她的语气听上去也是真的不明白,纪宴霄反而心情甚好。 窗外风雨飘摇,他忽而弯唇开口。 “师父,若是喜欢户部尚书之女,我自然会为她打造一副极好的棺木,再挑上一方风水宝地,如此也算是尽心了。” 姜藏月眉头皱得更紧了:“为何要打造棺木?” 细雨过窗,润湿了些许几案,烛光笼罩白衣乌发青年,那指节上的玉戒显得更加通透惑人,青年眉眼含笑,自是愉悦至极。 “喜欢一个人,自要为她打造棺木,越喜欢就越要用上乘的木材。” “如此......”他勾唇:“我不仅喜欢江惜霜。” “恩?” “还有纪氏皇族的所有人。”他眼睫轻颤,扬起唇角:“倒是便宜他们了。” 姜藏月静静看向他。 他对于喜欢的理解似乎有误。 甚至反过来想,他言喜欢江惜霜、喜欢纪氏皇族,则是恨之入骨。 他明明是武安国太子,为何会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她眸子闪过几分情绪,不再谈这个话题,转为正事。 “殿下。”她淡淡开口:“既然不愿从户部尚书之女江惜霜入手,殿下觉得饵料应该如何下。” “今夜殿下是从大皇子府邸回来,应是有结果了?” 屋中气氛宁静。 除却风声,雨声,池塘的蛙鸣,就只有珠帘被扬起时清脆的碰撞声。 纪宴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与她的距离更近了,笑声不自觉溢出喉咙,神色满是愉悦。 他似高兴似轻叹。 “当然是杀了他啊。” 她看着这双潋滟凤眸,只淡淡道。 “此法不可取。” 纪宴霄瞧着眼前人。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陶泥红炉上咕噜噜煮着茶,茶雾氤氲不绝,少女眉眼似残霞未散,淡雾沉绵。 烛火明灭,照得她身影更加纤薄,仿佛沉寂在冬日再无生命的枯木。 杀人夺命,孤身入宫,步步筹谋,卑躬屈膝却只为复仇。 他弯眸一笑。 须臾叹息道:“今夜与大皇子详谈已抛下诱饵。” “殿下请说。” “我告诉他,他若是有能力揽下修筑河堤之事自然就在朝堂之上奠定了地位,有了地位自然就有了话语权,自然也有朝臣拥护。” 姜藏月笑了,不紧不慢开口:“所以大皇子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与利益,势必会参与争斗,而太子自不会作壁上观。” 他勾起唇轻轻叹道:“这样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姜藏月指尖蘸水于几案上:“殿下怕是忘了,利欲熏心者自是看不清前路,既然修筑河堤这件事一定要有人去做,我们自可以坐山观虎斗,就算大皇子拿下此事,户部和工部对于银款往下的拨放自不会老实。” 姜藏月言尽于此。 庭院深深,几案前灯烛也不知是挑了几次,眼下快燃尽了。青年与少女的身影映衬在白墙之上,珠帘晃动,身影相对。 片刻,他笑得愈发温柔:“师父的主意自是极好的。” 他不会反对。 姜藏月挑亮了灯芯,也没觉得两人待在一处有何不妥,反而是庭芜嚷嚷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已经快至子时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要说话了,那就算姜姑娘这么凶残,人家好歹是个女的! 是个姑娘家! 殿下大半夜还待在一个姑娘家的屋子里,实在是不成体统。 “竟是这么晚了。”他微微叹口气起身。 “殿下!”庭芜催促的声音又响起。 姜藏月瞧了庭芜一眼,轻笑。 她行礼道:“殿下早些回殿休息,否则庭小公子定然是以为我在屋中对你痛下杀手。” 她起身打开屋门,庭芜整个人惊悚贴在墙上看着她,她抬眸:“庭小公子不必如此,我对殿下并未起杀人灭口的心思。” 庭芜:“......” 万一呢? 那话本子里的女鬼一开始也说对青年才俊没什么心思,后边儿还不是把人连皮带骨吃了个干干净净。 纪宴霄略微挑眉,忍不住笑了一声。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姜姑娘的话我自是不会忘。” 姜藏月行礼。 庭芜也一脸后怕跟上,眼瞧着一只脚就要踏出廊檐。 姜藏月让满初拿来了账本:“庭小公子。” 纪宴霄回眸,青衣少女手上拿着账本翻阅落笔,目光落在庭芜身上。 “今日午时被不慎烧毁的点心铺子我也是有投资的,庭小公子说是负责店铺安全,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庭芜:“!!!” 他也亏大了,他没忍住哭嚎出声:“我赔了那么多钱进去,没钱了!” 姜藏月淡淡看了他一眼:“没钱命偿。” 她合上账本回屋了。 斜风细雨打湿了他的脸,他只觉得人更凉了。 纪宴霄已经回了主殿。 “殿下!她要我命偿啊啊啊啊啊!!!” “这么见钱眼开的样子跟我有什么区别!”偏偏他是真的打不过。 殿下到底是从哪里请来的谋士?这汴京的谋士谁跟姜姑娘这凶神一个样? “殿下,姜姑娘究竟是谁啊?”他哭丧着脸可不信一个宫婢能将汴京宫宇搅得一团糟。 最主要的是,姜姑娘要他的钱。 纪宴霄又笑了,似春风吹起涟漪,似细柳轻抚池塘,温柔至极。 “自是安乐殿的人。” * 已过子时,万籁俱静。 满初终于才进了屋,重新换了一只灯烛,屋内又亮堂了好些。师父佛经并未抄写完。 她道:“师父,眼下已经选定大皇子为这个筏子,殿下当真能压制得住?” 姜藏月提笔:“压制不住自可换人。” 满初问:“可眼下没有比大皇子更合适的人。” 姜藏月淡淡道:“所以,纪宴霄只能压制住他。” “那些流民?” “非他们所愿。” 姜藏月平静出言:“江河水患,水毁田地,不过是被逼到绝路。” 她与纪宴霄合作,虽是联手,但背后不乏各自怀疑试探罢了。 纪宴霄走到今日这一步,再向上就要真正对上朝堂里的各方势力,他要提起十分警戒。 她也必须。 关于修筑河堤这件事她想的并不少。 眼下流民成患,流窜作案,汴京及州城犯罪的情况直线上升,修筑之事迫在眉睫。 这件事纪宴霄在其中能做什么呢? 若是大皇子接手,他暗中协助,是不是可以将州县及汴京一些无关紧要的官吏职位换上自己的人。 不动声色一步步蚕食纪氏皇朝。 满初道:“师父可有什么想法?这庭小公子会不会碍事?” 姜藏月誊抄完最后一纸佛经。 “不碍事。” 她轻声道:“得民心者,万事皆顺。” 第八十九章 生辰 天明,七月七,人流如织,正逢乞巧。 汴京各大寺院打起钟,各处城门开放,吊桥下放,报晓之人手执铁板,敲打着沿街循门报晓。 宫阙中,早饭以后庭芜出去买了不少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的小食,待瞧见满初喂兔子的身影,这才凑上去嘀嘀咕咕,像是在贿赂。 满初喂完兔子,瞧着他一脸谄媚的样子嘴角抽了抽,又瞧见他手上一大堆的小食,约莫是想明白了。 须臾,她嗤笑道:“庭小公子不必如此,我家姐姐最是柔弱心善,寻常不爱与人计较,你将银两早些补上便是。” “柔弱心善?你摸着良心再说一遍?”庭芜就差没痛心疾首的尖叫了。 姜藏月静静看着。 汴京的小食总是丰富的,烧饼、蒸饼、糖糕面点无所不有。 满初挑眉:“也不知当初庭小公子一次次为姐姐说话,言姐姐弱柳扶风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日会翻脸不认人?” “什么叫做翻脸不认人?”庭芜有些心虚嚷嚷:“昨日点心铺子失火我损失惨重还要赔姜姑娘的银子,我都赔得倾家荡产了。” 姜藏月道:“庭小公子,银两我可以不计较。” 庭芜眼睛瞬间亮了:“姜姑娘此言当真?这点心铺子亏损不少,可是要半个月之后才能重开了。” 姜藏月看着他,庭芜顿时一本正经咳了两声:“其实作为合作对象,我也是不会让姜姑娘吃亏的,待点心铺子重新开业,我让利姜姑娘两成,够诚心吧?我可不是那等子奸商。” 最主要的是点心铺子虽然亏了,但他重新盘了一个早茶铺子,近来利润很是可观,汴京权贵皆爱食早茶,是以常常贵客满座。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忽抛出橄榄枝:“庭小公子算账极是厉害,不若为我做事如何?” 这样的人才,她觉得她也挺需要。 庭芜惊悚看着她,瞧见姜藏月很是真心的表情,他顿时更加后背发毛:“姜姑娘,我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我卖艺不卖身的!” 姜藏月神情隐隐有着叹息。 庭芜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好几步,苦口婆心劝慰道:“姜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替殿下管家这么多年了,哪儿能另谋高就啊。再说了那什么来着,什么不事二主?我的身我的心都是属于殿下的。” 姜藏月遗憾点点头:“既然不愿,我也不会强人所难,若是有朝一日你愿意了,我也是欢迎的。” “......好的。”庭芜打着哈哈:“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满初无语看着他,转头跟姜藏月道:“姐姐,今日恰逢大皇子生辰,眼下多数朝臣世家也都去了,咱们也不能迟了,昨日殿下还说了这事儿。” 之前姜藏月为二皇子和三皇子讲算学,也算是在华贵妃和安嫔那里过了脸,又因着她是安乐殿的管事女使,大皇子早就将算计之意放在她身上。 是以今日大皇子生辰点名了她去。 她眼下只是奴婢的身份,皇子有令,便是不得不去。 不过今日去大皇子府也是一个好机会。 庭芜听到这话顿时扭头看向姜藏月,目光里多了几分惊悚。 “姜姑娘,你也要去大皇子的生辰吗?大皇子可不是什么好人,殿下成日都与他周旋呢。”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凑过来:“不如你说你生病了去不了。”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进屋收拾要送的礼品,满初毫不吝啬又赏了他一个白眼。 庭芜连连招手,只能嚎叫:“等等我啊,殿下此刻还在前朝议事,非要去你们跟着我,我好歹也是有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的!” “请帖带了没有?” “礼品呢?” 庭芜一边嚷嚷提东西,一边让人去宫门外套马车,这还要走上一小截路呢。 “庭公子不等殿下了?”门口小太监询问。 “哪儿有时间。”庭芜也没好气:“大皇子的生辰宴他自跟殿下一同到,咱们可不能迟。” * 大皇子府邸出了皇城不过在汴京二三里处,周围皆是权贵世家,当年挑选府邸时,他是最先出宫的,是以位置绝胜。 待进了府邸,秋菊盈园,烟含细叶交加碧,露拆寒英次第黄,景致极雅。 不过眼下大皇子还在宫门尚未回府。 马匹通体黝黑,四面丝绸装裹,镶金嵌宝的窗户被一帘淡蓝色纱遮挡,只瞧着马车外悬挂的御赐金铃,便知是皇亲贵胄。 其内青年不紧不慢饮茶,着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身侧下属将同色缂丝鹤氅放置一旁。 纪烨煜放下茶盏,下属乌决道:“殿下,纪殿下尚在承清宫,可还要等?” “自然要等,毕竟关乎到修筑河堤之事。”纪烨煜以手支颐,姿态好整以暇,语调不紧不慢:“你怎么看?” 乌决眉头一瞬拧起来,只半跪行礼:“属下只会做殿下的刀,不懂这些。” 纪烨煜慵懒掀开马车帘子,瞧了一眼宫门之外。 汴京总是热闹的,今日恰逢乞巧,人流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却唯独皇城所处位置无人敢靠近,端是庄严肃穆之地。 今日入承清宫议事的臣子不少,父皇都一一留下且单独问话,唯独纪宴霄留在了最后。 而他是在纪宴霄之前出了承清宫,他堂堂皇子自然没必要等一个无关紧要的质子。可今日却是关乎到他能不能拿下修筑河堤的差事。 乌决看着纪烨煜沉思的模样,他仔细思索片刻,才道:“殿下曾经于属下有言,做事要干净利落,殿下若今日拿下修筑河堤之事,对于那些流民自然是要快刀斩乱麻,未免事情闹到圣上耳中。” “仔细说说,你不是说你不知么?” 乌决跪在地上:“属下只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为圣上为百姓解决问题,自是心系民生。” “江河水患,圣上虽然有过拨款赈灾,不过是杯水车薪,流民作乱汴京已然是让圣上烦恼。” 纪烨煜多了几分兴致,又问乌决:“继续。” “拨下的款永远是不够用的,官吏层层贪污,既然如此殿下不如攥在自己手中。” 纪烨煜笑了:“如何攥在本殿手中?” “诛杀流民,压制流言,借纪殿下之手拿下修筑河堤之事,收回赈灾银两,待事了推脱罪名。” 纪烨煜眼神落在了乌决身上。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果真不愧是他的人,就连想法都与他相同。 他当然是这样想的,纪宴霄谋算过人,但不过是个小小的吏部主事,不也是借了他的梯子才能走到这一步。拥有头脑却无自保之力,便也只能是他的棋子。 纪宴霄在朝中无结交臣子,于汴京更无交好世家,不过是一个孤臣。 在外人眼中他不过就是对着大皇子府邸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不过人常说会叫的狗不咬人,纪烨煜也算是跟他打了好长时间的交道,此人也不可轻视,否则也不会在宫里被人磋磨这么多年还能留下一条命。 这样的人便如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稍不注意就会玉石俱焚。 今日他的生辰宴,若是拿下自然是好事,若拿不下他也可以纪宴霄办事不力为他做更多事情。 但他希望是前者。 几案上的茶凉了,便也失去了味道,纪烨煜闭目养神,乌决的提议自然是可以考虑的。 不过要等拿下差事再谈,兴许有更好的办法可以两全其美,这样一枚好用的棋子他是有些舍不得几次就废了。 纪烨煜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扳指玉色通透,便如一汪莹莹秋池水,难得一见。 乌决见纪烨煜没再说话,也就明白了意思。 这纪宴霄当真是殿下心中的一条好狗。 * 大皇子府邸中,此刻也是张灯结彩。 姜藏月和满初在庭芜的带领下进了内院。 除去之前瞧见的秋菊,再往里更是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葱郁的花树越墙而出,露出扶疏的花枝。 虽与宫阙的雍容华贵不比,但也是假山矗立,石桥小径,繁复雅致。 大皇子府邸的婢子将人带到了宴席尾坐,这才随意行礼道:“庭公子,纪殿下与您的位置便是在此了,殿下说了纪殿下身份特殊,官职又不高,以免惹了旁人不虞。” 姜藏月颔首。 今日来大皇子府上本就不是为了老实赴宴,坐在哪里其实没什么差别,况且她和满初是婢子,便只有站着的份儿。 庭芜瞧了一眼门口路过的大黄狗,又看看席面的位置,顿时气笑了:“就这位置,怎么不将我和殿下放在跟狗一桌?” 满初嘴角抽搐:“......” 姜藏月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看他一眼,恰此时又一道含笑声音随风传来。 “姜姑娘,可真是让本皇子好找。” 姜藏月看过去,只见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的青年,正笑得一脸灿烂。 二皇子纪烨宁。 姜藏月行礼:“奴婢见过二皇子。” 满初和庭芜连忙跟着行礼:“见过二皇子殿下。” 纪烨宁摆摆手不在意,挑眉问询:“跟我还讲什么虚的,纪殿下还没到?” 那方大皇子的婢子行礼之后退了下去。 姜藏月这才道:“殿下今日于前朝议事,还未到。” “议事?”纪烨宁恍然大悟:“那我知道了,估计是和大哥一起回府,不过这位置不好,你们跟我一桌怎么样?” 姜藏月行礼:“奴婢多谢二皇子厚爱,殿下不喜出风头,此处便也是清净。” 纪烨宁哪儿能不知道纪烨煜的想法,无非是生怕自己身上沾染到什么勾结的名声。 既要依仗又要算计,可不是又当又立,厚颜无耻。 纪烨宁干脆在这一方坐下,他看向姜藏月,得意一笑:“今日大哥生辰,来的可都是些王公贵臣,自也有不少权贵。” “姜姑娘,你可曾定下亲事?若是不曾今日大可以在这些人里挑挑,今日见了这些人,来日可就心里有数。” 姜藏月顿了顿。 纪烨宁挤眉弄眼,示意她多看看青年才俊。 他得姜姑娘教导算学和诗词,在国子监也是大出风头,如今也算是摸到算学门槛了。 且眼下三哥被关在暗刑司,将来能不能出来还是两说,就算能出来多半也废了,他对姜姑娘投桃报李,不也是跟纪殿下交好。 安乐殿的事情都交给姜姑娘谁看不见。 母妃说了纪殿下年轻有为,自然是前途无量。 纪烨宁自顾自想着,整个人就跟定在这桌似的,对姜藏月大有一副做媒的架势。 生辰宴席,往来贵客,三五成群。枝桠处处彩带挂灯,众青年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纪烨宁是当朝二皇子,他在角落与人交谈半晌又岂非是无人瞧见,平日交好的青年顺着就过来了,嘴上打趣:“二殿下原是在此与美人相谈,无怪乎抛弃兄弟了。” 姜藏月今日出宫并未着宫中服制,却也着浅色天青罗裙,容貌姣好透净。 “胡说八道什么,这是姜姑娘。”纪烨宁听他们说话轻佻就不乐意了。 此言一出,众人就知道分寸了。 “抱歉,是我等言行无状,姜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能让二殿下这样维护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家闺秀,这汴京也未曾听闻有姓姜的。 但二皇子都放下身份相谈,他们多注意些也无妨。 “敢问姜姑娘是哪家府上?”有青年礼貌相问。 姜藏月回礼:“家世卑微,诸位公子不值相问。” 众人见她不愿多谈,也就笑呵呵岔过话题,反而聊起了其他,汴京少有这般清冷透彻的姑娘,待问明了家世,自是可以纳入府中。 纪烨宁也兴致勃勃东一榔头西一榔头问着。 例如谁家还没有正妻,例如谁家婆母是最好说话的,又例如谁家儿郎最是品性良好值得托付。 姜姑娘总不能在宫中做一辈子的奴婢,谁愿意整日卑躬屈膝。 庭芜被这群人吵得都快受不了,陡然传来一个老嬷嬷的声音。 “诸位贵人,大殿下即将回府,宴席要开始了。” 众人都瞧向自主殿出来的老嬷嬷,后者神情不苟言笑。 嬷嬷一身闷青绣祥云罗裙,银白发丝收束得干干净净,只有一支素银钗子,大耳垂上穿着银环,满脸褶皱,瞧着不是好相与之人。 众人陆续回席位。 瞧见这老嬷嬷纪烨宁就头疼:“这老嬷嬷是先皇后的陪嫁嬷嬷,最是刻板多事,姓詹。” 姜藏月眸子深了深。 如今看来,大皇子生辰宴都能交给詹嬷嬷办,可见是信任之人。 姜藏月冲纪烨宁行礼:“二殿下,宴席快开始了,您早些回的好。” 纪烨宁点点头:“行。” 姜姑娘现下就算得母妃青睐,可也只是安乐殿的婢子,他在这儿到底是惹眼了。 不过该介绍的儿郎他都说了,那吏部侍郎就很不错。 纪烨宁压低声音:“姜姑娘,我说的事你可以考虑考虑。” 姜藏月颔首行礼。 大皇子即将回府,门前鞭炮正欲放,乌决冰冷声音此时突兀传来:“殿下于长街遇刺,刺客进了府邸,现下全面封锁,任何人不得离开!” 第九十章 芙蓉 乌决的话音还没落下,詹嬷嬷也变了脸色。 姜藏月目光落在门口乌决身上。 恰逢乞巧生辰,纪烨煜回府途中遇刺,偏生刺客还进了府邸中。 哪路刺客这么会挑日子? 满庭宾客哗然,詹嬷嬷沉着脸上前:“刺客可是进入府中了?你们都是拿钱不干事的酒囊饭袋?” “詹嬷嬷,眼下并非说这些的时候,刺客确确实实已经混入府中,眼下庭院贵客可是不能出岔子!” “即刻去查,遣了人去宫中请太医为殿下诊治,增派人手将府上围起来!”詹嬷嬷面容果断。 今日生辰宴鱼龙混杂,免不得有宵小之徒,倒叫旁人以为大皇子府上是花架子。 詹嬷嬷冲满庭宾客行礼:“对不住了诸位,为着诸位贵客的安全着想,还请勿随意离席避免性命之忧,待捉住刺客定会给诸位贵客一个交代。” “詹嬷嬷有礼了,眼下还是搜查刺客要紧。” “就是啊,这也太胆大包天了,青天白日竟敢行刺皇子!” “可真是吓死老夫了,这好好赴宴竟会遇着这等子刺杀之事,也不知大殿下如何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神情各异。 姜藏月清冷的声音落下来:“我离开一会儿。” 此话一出,满初就知道师父想要做什么,略微点头。 今日刺客之事是好时机,正好借着此时去府邸搜查一番。大皇子汲汲营营这么些年,定然是有些私底下和臣子结交受贿的证据。 府邸人流众多,便是她一个婢子行走其间混入,旁人也是不会多注意的,更不会惹了贵人的眼。 大皇子府邸的书房应是在西南方向。 姜藏月自婢子房中拿了一套换洗的裙装,低头跟上从膳房出来的一行婢子,还笑着替前面的婢子拿着食盒。 她整个人就如一尾游鱼,不着痕迹就混入了江河之中,现下府邸戒严,其内更是不少守卫各处搜索。 “今日是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么多护卫在府上,瞧着像是寻人?” “我听说是有刺客混入府上了,大殿下受了伤这会儿正在宣御医诊治,听闻纪殿下也是在的。” 几个婢子低声交头接耳。 姜藏月静静听着,也得知她手上这些膳食是送到后院给大皇子的侍妾的,既是后院当是寻常人进不去的地方。 须臾先前将食盒给她的婢子有些好奇看向身后的少女。 “你是新来的?” 姜藏月略带腼腆:“今儿刚入府的。” 婢子闻言一脸恍然大悟热情了几分:“怪不得之前好像没见过,你应该是被拨到芙美人身边伺候的,先前小圆妹妹家中母亲患病得请上好几日假,你跟上。” 姜藏月笑着附和脚步快了些。 后院她是一定要去的,如今前厅一片混乱,但满初会催眠也会蛊,瞒过去不过轻而易举,眼下她说不定还能碰上那刺客。 * 一行四五个婢子提着食盒穿过月亮门又行过廊檐,便入了内院。 内院则不同于外院的喧嚣,甚至增多了不少把守之人,几个婢子都被拦下。 先前那婢子笑着说话,又将食盒里的吃食分出来一些:“诸位辛苦了,殿下走之前吩咐奴婢们给芙美人送的吃食做好了。” “这丫头怎么之前没见过?瞧着脸生得很?”守卫熟练接过食盒目光从姜藏月身上扫过。 “今日才入府,大哥可别吓着人家。”为首婢子笑盈盈站在她跟前。 拉扯了几句,一行人这才进了门厅。 姜藏月跟着她们将吃食摆在桌案上,屋中女子慵懒声音出现:“放下出去吧。” “是。”为首婢子笑道:“芙美人可要早些用膳才是,今日膳食是殿下特意吩咐做的,猪蹄可是炖了好几个时辰呢。” “退下吧。”片刻,屋中女子声音再度响起。 似有女子穿衣之声。 姜藏月敏锐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正要退出的时候,女子又说话了:“前几日小圆有事回了,新人可带过来了?” “回美人,婢子小月。”姜藏月垂眸行礼。 “你留下。”女子又道,其余人都退了出去带上门。 姜藏月看着山水屏风后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妖媚动人,须臾屋中逐渐有了一种香气,袅袅绕绕,勾得人头脑发晕。 正是这时,似有极低的破空之声传来,姜藏月从容避开,数十根银针钉入木中,寒光湛湛! 她忽然明白了。 所谓将大皇子刺伤的刺客可不就是他自己后院里的芙美人。 美人如花,妖娆勾魂,眉眼含情,动起手来可不含糊分毫。 这般实在美丽却有毒的食人花,旁人轻易摘不得。 这就是芙美人——芙蓉。 见人躲了过去,芙蓉从屏风后走出,脸上略失了些血色,一身绯红织锦绣芙蕖的裙衫,头上簪着一朵粉芙蓉,底下缀着珍珠宝石流苏,极其艳丽。 “我这院中新来的婢子当真是好身手。” 她看向眼前女子,身影清冷如竹,淡青色裙袂微荡,裙摆点缀着几朵小小白荷,细长的根茎隐没而下,衬得人更是纤细白皙几分。 芙蓉细细看了她两眼:“你是谁的人?既然已经知道是我刺杀的纪烨煜,为何不揭发不出去叫人?” 姜藏月嗓音平静:“美人不妨停了屋中的勾魂香再来谈。” 芙蓉瞳孔一缩。 姜藏月同样思索一些事。 勾魂香是她做的,不过这香已经有好些年不曾做了,芙蓉的香又是从何处所得。 芙蓉是纪烨煜院里的人,她为何要刺杀纪烨煜,是因情还是因旁人,又或者是谁的人。 且她看着,芙蓉应是撑不了多久了。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去。” 方在思索,芙蓉手中银针再次冲她而来,很明显是要她的命。 昏暗室内,几乎是须臾间,姜藏月身影快到后者眼神都捕捉不清,芙蓉还没反应过来,手中银针就被夺了去,与之同时,姜藏月大拇指及食指中指掐住了她喉骨命脉。 另外一只手同样的银针距离她的眼睛只有半寸! 芙蓉这回是真的一动不敢动了,咬牙:“你到底是谁?”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 安静到连风声落叶声的窸窸窣窣都显得杂乱不堪。 姜藏月目光落在那香上:“美人不如告诉我,勾魂香从何处所得?” 芙蓉受制于人,望着姜藏月嘶哑轻笑一声:“拍卖行竞价之物,姑娘也要追问?” “那便不问。”姜藏月收回手坐下来,用水浇熄勾魂香。 芙蓉满头冷汗看着这道身影种种行为却无力阻止。 “银针两头空,伤人可伤己,同时淬毒两种。” “这般极精细的工艺是汴京铸造坊做不出来的东西,看着更像是当年武安内城铸造司打造。” “且美人擅使银针,汴京倒是不常见。” 芙蓉心头一凛。 “你究竟是谁?怎会知道这些?”她此刻是当真想将人杀之而后快。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灯火昏黄间,女子腿部逐渐有血色渗出,她也冷静出声:“纪烨煜的人快搜过来了。” 姜藏月不紧不慢收起银针,才淡声开口:“我若是你,不会着急跳出来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知道?”芙蓉冷笑一声:“别以为知道这些我就会对你投鼠忌器,大不了纪烨煜搜过来的时候一起死!” 反正她身上的伤口是遮掩不住的,刺杀失败她就没想过活着。 姜藏月只用一双眼平静凝视着这位芙美人的面容:“纪烨煜想要拿到此次修筑河堤的差事,因为吏部主事在其中周旋,已经是十有八九的事情,今晨吏部已经递了折子上去给圣上,圣上下令户部与工部及吏部主事纪宴霄协理办事。” 闻言,芙蓉脸色越发难看了。 “纪烨煜勾结朝臣,意图结党营私,这般贪财揽权之人也配接手修筑河堤民生之事?” 芙蓉忍辱负重入了大皇子府,就是为了找到证据。 “难不成你是太子的人?” 姜藏月眼下差不多确定了。 武安铸造司的银针、对纪烨煜的刺杀、暗中收集证据。 芙蓉问她是否是太子的人,说明芙蓉并非沈氏的人,那就只能...... 是纪宴霄的人了。 她起身往芙蓉床榻位置而去,芙蓉还没来得及阻止,姜藏月已经从暗格拿出了一些东西。 而这些东西则是纪烨煜收受贿赂的证据! 她目标太明确了,芙蓉又抢不过她。 “你是要将这些罪证交给太子?”她满脸凄楚,气红了眼。 “看过了吗?”姜藏月平静问她。 “看过了又怎么样?”芙蓉掌心死死攥紧。 姜藏月没再说话,只是手帕包着将书信全部放在了烛火之上。 芙蓉眼睁睁看着书信被烧了,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那书信冒起了青烟。 青烟拂过之处,就连铜铸的烛台也‘滋啦’作响,紧跟着坍塌融了一角,仿佛世间最毒的毒物。 芙蓉脸色一瞬白了,不可置信看着这些书信。 “书信上有毒?” * 大皇子府邸现下依旧是风声鹤唳,毕竟刺客找到现在还没有找出来。 且庭院这么多宾客也不可能拘着人家不让走,詹嬷嬷就算是有再大的脸面不顶用也只能放人。 不过也有些宾客不曾离开,想要看一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府内带刀侍卫穿行,别说刺客了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只能回禀詹嬷嬷:“咱们都找遍了。” 詹嬷嬷冷声:“确定找遍了?” 她道:“芙美人院子里可去过了?” 殿下今日遇刺的消息定然是会传进圣上耳中,不管圣上在不在意,表面上还是要做到滴水不漏的。只是这芙蓉着实是个狐狸精,自打进府就勾着殿下,就连遇刺都不忘叫人送吃食去芙蕖院。 侍卫犹豫:“詹嬷嬷,芙美人的院子毕竟在内院,寻常殿下是不允进入的。” “不允?老身不是在跟你玩笑!”詹嬷嬷一张老脸更是冰冷刻板了,活像封建规矩都跟着活了过来。 “老身瞧着你们日子是好吃好喝养着舒服了,殿下遇刺你们竟还要顾及一个侍妾!” 殿下眼看今日接下修筑河堤这样重要的事情,说明得圣上器重。可转眼回府就遇刺,这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了,有人不希望殿下好。 倘若殿下今日遇刺伤势严重,岂非与这件事失之交臂。亦意味着近日晕头转向的忙碌宴请不过是一场空,平白惹了东宫之人笑话。 今日若不揪出刺客才是贻笑大方。 更有芙蓉那个狐狸精,刺客要是躲在芙蕖院,指不定能一刀宰了那个迷惑殿下的小贱人! 侍卫听着詹嬷嬷说话就头疼:“詹嬷嬷可得了殿下的搜查令?” 詹嬷嬷冷冷一甩袖子,气势摆得足足的,侍卫也不吃这一套:“属下是殿下的人,殿下受伤属下自然着急,可若无殿下的搜查令属下也不会轻举妄动,詹嬷嬷主管内院,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你是什么狗东西!”詹嬷嬷目光如刀:“老身当年在先皇后和殿下跟前统管事情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出了事老身会负责,芙蕖院即刻去搜!”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们一个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殿下前朝之事与后院之事孰轻孰重,老身相信你们分得清。” 詹嬷嬷说了这一串话,当先带头往芙蕖院走。 侍卫脸色铁青。 詹嬷嬷雷厉风行的身影就在前方,好似已经胸有成竹。 侍卫咬了咬牙,点上人只能跟上去。詹嬷嬷瞧着芙蕖院的牌子,心里冷笑一声。 她自闺阁侍奉先皇后足足二十年,先皇后逝世后又一心一意跟在殿下身侧,府中没有人比她更盼着殿下好。 她看芙蓉那小贱人不顺眼很久了。 诚然殿下开枝散叶很重要,但殿下尚未娶正妃。若小妾先于正妃生下嫡长子定是要落人口舌的,偏生殿下糊涂了。 甚至还想着将芙蓉扶上侧妃之位,上皇家玉牒。 府中未有正妃,先有侧妃,这般朝中还有谁肯将嫡女嫁进来。这不明摆着嫁进来受气,嫡长子也在别人肚子里。 是以,芙蓉若是被刺客杀了最好。 想到这里,詹嬷嬷眼中闪过阴狠之色。 第九十一章 送命 “他竟是发现我了。” 芙蕖院内桌案旁,芙蓉蹙眉:“书信有毒。” 她顿了良久,终是嗤笑一声:“纪氏哪里是什么好人呢?我是武安太傅之女顾惜,如今却成了纪烨煜后院一个可随时玩弄的妾室,你说可不可笑?” 姜藏月眼眸波澜不惊。 原是清流世家之女,落到如此地步难怪会对纪烨煜有这么大的恨意。 她看着芙蓉的眼,淡声:“为何你要选择进入纪烨煜后院,复仇的方式有很多种。” 芙蓉半晌没说话,身上血色隐隐浸出,她看向姜藏月,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因为他该死。” “你中了毒且身上三处刀伤,并无复仇的资本。” 芙蓉满眼恨意:“那又如何,十年前武安不敌纪氏,别无他法下为了百姓只能忍痛送出太子殿下为质子,可已经这样低声下气,武安还是亡国了。” “当年武安城墙下处处都是人,又处处不见人。” 姜藏月静静听着。 “我爹是太傅啊!纪氏强行破城的时候捅了我爹十几刀,他都五十多岁了一辈子也没遭过这样的罪!我娘和姐姐不堪受辱上吊自杀!” “只有我!只有我被捂着嘴绑起来送走!只有我在纪烨煜的后院里苟且偷生!” 窗外似起了寒风,冰寒入骨。 “你是为纪氏太子办事吗?你以为太子又是什么好人?汴京富贵迷人眼,锦衣貂裘乌衣子弟奢靡!谁还记得亡国之人!谁记得武安死了多少人!没有人!没有人会记得,他们只会觉得纪鸿羽英明神武,只会觉得他是个好帝王!”芙蓉红着眼。 芙蓉说着说着银针又接近她的致命穴位,姜藏月眸子无波无澜,这次直接点了她的穴道,纤细指尖寸寸收紧。 后者几近窒息,脸色青紫。 姜藏月看着她,说:“你背负仇恨便是对我下手的理由么?武安国破是你的事,武安太傅被杀也是你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姜藏月眸子更淡了。 “眼下你不过是一条落水狗,拿什么和我对垒,你身后是什么人我知道,可你这样将自己浑身上下弱点暴露出来的人,说是要为身后之人报仇尽忠,这样的人有人敢用,也算是胆大。” 她继续出声。 “若我是你,便一命抵一命,纪烨煜杀了武安太傅,你就杀了纪烨煜。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否则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芙蓉猛然看向她:“你不是太子的人?” 姜藏月漫不经心收回手,芙蓉大口大口喘息着,仿佛劫后余生。 姜藏月抬眸:“你有了身孕?” 她摸到了脉,脉象顺滑,往来如珠。 芙蓉笑了:“是啊,我本想杀了纪烨煜再带着他去死,可惜的是失败了。” 她笑着笑着眼眶更红了。 “看着我命不长的份上,不如告诉我你究竟是谁的人?” “你命不长跟我并无关系。”姜藏月平淡语气之下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就算在屋中自杀也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十年前也有人全家被杀,都说满门覆灭到只有一个女子,当是什么也做不了。” “可她偏偏为仇人做事活得好好的。” 芙蓉闻言气得心口剧烈起伏,终于忍不住道:“她不为家人复仇也就罢了,怎么还跪在仇人身边跪舔装孙子装奴才!若要这么卑躬屈膝活着还不如去死!” “她选择跪在仇人身边装奴才,领的是仇人的俸禄银两,那是她的本事。”姜藏月眸子看向她:“芙蓉姑娘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芙蓉冷笑:“自然很好,只可惜没能杀了他。” “所以芙蓉姑娘只有死路一条。”姜藏月道:“愚蠢之人不可救。” 芙蓉现在浑身疼得厉害还被骂,她冲口而出:“难不成要像姑娘口中那人一般对着仇人卑躬屈膝才是聪明人?!” 这双充满怨恨不甘心的眼盯着她,仿佛重合了当年幼童另一双倔强的眼。 雨声淅沥,水雾弥漫,天色暗淡不见微光。 雨水顺着她下颌滴落。 顾崇之乌衣劲装随风猎猎飞扬,笑意讥讽,眉目间更是桀骜不驯般的肆意,他就在她面前,字字清晰。 “你当然觉得自己是在守着本心,觉得自己骨气不绝,觉得自己有良善之心,觉得自己仅凭着一腔恨意就能杀尽所有人。” “那我便告诉你长安候府为什么会灭。” 他嗤笑:“因为纪氏皇族猜忌而暴戾,因为长安侯不懂得收敛光耀,因为他正直愚忠,因为他记着当年的八拜之交,记着为纪氏皇族守天下和那浅薄的信任,更因为纪氏皇族卑劣无耻,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可以变成一条老狗。” “所以越恨就越不能露出破绽啊青衣。” 她这些年都做得很好。 现在的芙蓉和她刚入四门时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有人明白得太早,而有人明白得太晚。 芙蓉闭了闭眼:“你走吧,今日不该再搭上第二条命。” 姜藏月眉眼平静。 “纪烨煜的人应该快被詹嬷嬷带过来了。” 屋中寂静。 “你听不见我说话是不是?”芙蓉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急了。 “不必。”姜藏月语气很轻:“今日我送你一条命。” 她做出这个决定,就好似当年雨夜里顾崇之向她倾斜的那把桐油伞。 他轻嗤道:“你入了四门,便当我送你一条命,这是个好地方,能学到什么看到什么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一条命换你为四门做事。” “青衣。”他看着姜藏月笑得肆意妄为:“这条命是我送的啊。” 芙蓉死死盯着她:“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杀你,你却要救我?” 这一问没有回答。 她咬牙再不顾身上的伤痛,对着姜藏月跪下叩首,情真意切。 “倘若今日姑娘能救了我,来日芙蓉这条命就是姑娘的,除却武安之仇我自己报,旁的断不会阻碍姑娘半分。” 她又狠狠磕头叩首,今日大概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屋外风呼啸不绝,屋内青衣少女目光漠然。 芙蓉是武安太傅之女,她不在意这个孩子,只在乎未曾得报的血海深仇。 这样的寂静之时,她想起曾经出任务时似有人玩笑说过。 爱是人中龙凤才给得起的东西。 真正的情种只会出生于大富之家,有财力有内涵修养,充满灵性的人给得起愿意给。 不计较和权衡利弊。 普通人活着已经耗尽全力,尔虞我诈权衡利弊为自己谋划。 哪里还给的出去真正的爱。 哪里有时间精力当情种。 “求姑娘相救,大仇未得报,芙蓉不愿死。”芙蓉语气更加坚定。 姜藏月眼眸更深。 她能得到什么。 她可以得到什么。 芙蓉是纪烨煜心上之人,也是昔年武安太傅之女,她背后是纪宴霄,眼下她与纪宴霄合作,她们本就是一条船上蚂蚱。 可今日她送芙蓉一条命,芙蓉便能成为她的人,也算是大皇子府邸之上的一个重要眼线。 光凭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若是汴京各处皆是她的眼线,不过就是等待慢慢收网。 这才是人尽其用。 芙蓉还跪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膝盖下方的地面,一片濡湿腥气。 姜藏月平静出声:“可以。” 一粒药丸入了芙蓉腹。 她淡淡道:“我这个人以利做事,如今你于我有用,这条命自然可以留着办事,但我不信你,你腹中我下了骨凋蛊的幼虫。” 芙蓉怔了怔:“何为骨凋蛊?” 姜藏月看向窗外,庭院寂静。 骨凋蛊幼虫平日无害,若是得满初唤醒则会迅速侵蚀人体骨骼,并使其腐烂。 种蛊者会经历剧烈的骨骼疼痛、骨折、关节僵硬和变形。 “姑娘。”芙蓉自地上站起来,唇角偏生挂着艳丽的笑,性命掌控在别人手里,可那双眼竟重新有了碎光:“我不在乎啊——” “眼下可有法子洗脱嫌疑?” 芙蓉又问了一句。 “自然有。”姜藏月启唇。 芙蓉看着她。 姜藏月轻笑一声,这才开口。 “我为刺客,你为人质。” * 前厅,詹嬷嬷这会儿没进得去芙蕖院到底在纪烨煜跟前,太医诊治过后又给纪烨煜服了药,这才脸色好些。 詹嬷嬷忍不住道:“殿下,老奴并非有其他心思,只是刺客尚未抓到,且只有芙蕖院还未搜过了。” 见人没说话,她又起身为纪烨煜添茶,添茶之后又退了回去道:“殿下,兴许刺客就在芙蕖院。” 纪烨煜没有说话。 屋中燃着清心凝神的线香,腥气都跟着淡了几分,雅致平静。詹嬷嬷看了看纪烨煜的神色,便知道是不愉。 可那小贱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侍妾还有身孕。 詹嬷嬷恨得咬牙切齿。 她曾见过这小贱人去了好几次殿下的书房。 那时候殿下刚分府出宫,便是在街上救下这小贱人。芙蓉原是在长街之上卖艺讨几分赏钱,又不愿委身永乐坊,是以生意惨淡,直到遇上殿下。 詹嬷嬷那时就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殿下去了几次之后将芙蓉带回了府,还将其安置在芙蕖院,那是除了主院以外最好的院子。 她本想着一个侍妾教了规矩,殿下新鲜几分便也算了,可芙蓉却是让殿下对她再放不得手。 殿下动了最不该动的心。 詹嬷嬷这几年法子都想遍了,可请封侧妃的折子还是呈上去了。 “殿下......” “詹嬷嬷,你在府中也有二十三年了,蓉儿于我你当知是什么样的存在,眼下她怀有身孕,你欲带人入芙蕖院惊扰,动了胎气便是不妥。” 詹嬷嬷苦口婆心:“殿下,您不让人搜芙蕖院,倘若刺客真在其中,芙美人更有危险!”她又道:“带上人去问上一问也可以。” 殿下最属意的王妃人选该是户部尚书之女江惜霜,那才是当得起大皇子妃的世家嫡女。 纪烨煜没有再说话,詹嬷嬷干脆跪在地上不起。 这分明是在逼他。 “退下吧,本殿乏了。”纪烨煜只说了这么一句。 詹嬷嬷闻言险些摔倒,只涩声道:“殿下,老奴都是为了殿下着想啊!” “户部尚书有意为嫡女江小姐请旨赐婚,不看家世只看人品。” “当年先皇后未曾逝世前就曾提及过此事,若殿下得户部尚书相助岂能比不过那人。” “户部尚书本就属意殿下不是吗?江小姐是户部尚书嫡女,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无一不擅,在汴京素有美名,且殿下娶了江小姐为王妃,无异于如虎添翼。” “殿下只要舍了芙美人,前途无忧啊!” 詹嬷嬷又跪在地上磕头:“还请殿下顾全大局。” 纪烨煜挥手让其余伺候的婢子都退出去,这才看向詹嬷嬷:“詹嬷嬷是什么意思呢?” 詹嬷嬷身子一抖。 纪烨煜沉默半晌,才道:“当年自宫中分府出来,我曾要你在宫中伺候父皇,你不愿硬是仗着先皇后的名声跟来此,是觉得本殿会给你更好的出路?” 詹嬷嬷嘴皮子都在发抖:“老奴怎么敢这么想!老奴一辈子都只为殿下着想啊!” “为本殿着想就是这样的越俎代庖?”纪烨煜冷笑出声:“本殿信任你,是因为你是母后的人,并非因为你是什么好人,宫里的人心思都烂到根子里去了,你以为本殿不知?” “当年圣上有一名宠爱的婕妤是怎么死的?不也是詹嬷嬷出的手,让她无处可逃,最终吊死在了宫墙内的梅花树上,她父亲至今也不过就是个七品小官,哪儿能对上皇后身边的红人。” 纪烨煜越说,詹嬷嬷后背越发凉。 “怎么?詹嬷嬷如今要用这样的手段继续对付芙蓉?” 芙蓉活着已经很难了,难到在长街之上抛头露面卖艺,难到进了府小心翼翼,难到怀有身孕第一时间都不敢跟他说。 这些年詹嬷嬷的手伸得太长了。 她就是想让芙蓉死。 詹嬷嬷浑身发抖:“殿下......老奴...老奴没有这样的心思。” 没有这样的心思,芙蓉也不会每一次请大夫都遮遮掩掩,生怕让她瞧见。 今日刺客进府可是让詹嬷嬷找到机会了。 “殿下!老奴最后求您一次去芙蕖院看看!若刺客不在院中,殿下也好放心芙美人的安危!” 詹嬷嬷明白,今日若是没个结果,她掌管大皇子府的权利也到头了。 “詹嬷嬷都如此说了,那便去看!”纪烨煜周身气息冰寒宛若地狱阎罗,而后狠厉开口:“此事后,詹嬷嬷最好想好如何跟蓉儿赔罪!” ps:爱是人中龙凤才给得起的东西这段话出自老舍。 第九十二章 他的人 屋中重新燃起了新的熏香,香气清郁,似有镇痛安神之效。 芙蓉只服用了止血的药丸,但伤口处并没有处理,她已经决定豁出去了,就在屋中等纪烨煜的人。 她忍不住看向姜藏月:“姑娘当真要冒着风险救我?” “我死不足惜,眼下却不愿再拖累一条人命。”她声音似是自嘲。 姜藏月手上动作不紧不慢,似是在调香。 芙蓉是纪烨煜心上人,屋中自是什么都齐全的,就连香料也时常备下几十种,多是静心安神,于安胎有效的香木。但落在她手,就不同了。 姜藏月手上调香逐渐成型,芙蓉这才惊异开口:“姑娘是......” 那香竟是勾魂香。 姜藏月重新点燃了香,芙蓉下意识捂住口鼻,神色凝重。 芙蓉心跳骤然加快:“姑娘放心,此事我定不会说出去,定不会让姑娘为难。” 姜藏月没说什么。 芙蓉却是知道,勾魂香价值千金不止,便是不说价值连城,就是香的功效也能让人退避三尺。勾魂香燃,靠近之人生机寸寸消退,只能任人宰割。 她想要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思及此,芙蓉不敢再有旁的心思。 芙蓉再次在窗侧看了看,隐约能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低声道:“他们差不多来了。” 姜藏月将屋门关上,芙蓉怔怔杵在原地,眼看着她放下帘子不疾不徐。 兴许是气氛开始紧张,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芙蓉又开口了,她想说些什么。 她真心道:“我大约是明白姑娘的意思了,这几年我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又岂非不是仇人身边卑躬屈膝的奴,是我想岔了。道理谁都懂,可因为死的是至亲才会让我以为时机到了大仇得报昏了头。” 姜藏月眸子微动。 她眼中笑意更妖艳:“今时今日越是憎恨越是厌恶一个人,就该越是笑着去迎接一切,武安国破那一年,我见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可怜,谁不可怜。” “我这条贱命自然是要好好留着。” 屋中悲痛的情绪如一滴墨落入水中,晕染开来。 芙蓉待自己心绪平静些后,又道:“姑娘到时候对我下手可要狠些,纪烨煜不是那么好骗的。” 她自己手腕和小腿处那么深的两道伤口,腹中有着身孕,竟也能做出对自己这么狠的决定,姜藏月开口:“你如今身在大皇子府邸,便要记得谁才是你的仇人。” “你本身就失血过多,若是再接连受伤,很可能保不住腹中子嗣。” 她淡淡道:“纪烨煜自然不是那么好骗,所以我不会手下留情。” 芙蓉反而白着脸笑了:“姑娘自当不必留情。” 这腹中孩子不过是她牵制纪烨煜的手段。 “你清楚便好。” 姜藏月眸子看向芙蕖院外清晰的动静:“人差不多该来了。” “好。” 芙蓉又笑道:“姑娘的救命之恩,芙蓉此生定不会忘,姑娘要芙蓉做的事情,芙蓉也会办妥,今日就麻烦姑娘了。” 救命之恩么,姜藏月心中却是未有什么波澜。 若要论救命之恩,父亲当年对纪鸿羽也有。 父亲将纪鸿羽从蛮夷马蹄下救出,以他挚友,将他扶上明堂高座,到最后狡兔死走狗烹。 纪鸿羽成了帝王,他醉心权势,做不了开疆扩土的君,也做不了心怀仁义的王,更做不了忠厚义气的友。 他贪慕虚荣,冷血无情,只能做......一条奔走权势的狗。 芙蓉深吸一口气,似又想到了什么事,急急忙忙看向她,目光诚恳:“姑娘若信我,芙蓉还有一事相告。” 姜藏月看向她。 “先前纪烨煜在书房与乌决谈话并未避讳着我。” “他接下修筑河堤的事情自然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但这也不是他谋财害命的理由。” “乌决跟他提议诛杀流民,而后将流言遏制,借着纪殿下的手贪河堤银两,将罪名全部推到纪殿下身上。” 芙蓉手心发凉:“江河水患本就让百姓苦不堪言,便是不能相救也不能再雪霜加上,更何况他想要害无辜之人。” “前些日子我出汴京城郊施粥,险些马车都让流民掀翻。” 芙蕖院长风簌簌,屋内清香袅袅,可这样的话却如溺水之人坠落被封住口鼻,再不得喘息。 “芙蓉。”姜藏月喊了她的名字。 芙蓉下意识看向她。 清香的气息也逐渐浓重起来,她面容冷白,神情淡薄。 “你是纪宴霄的人。” 芙蓉心跳几乎下意识漏了一拍。 “姑娘我......”她须臾间就想解释些什么,比如她受了救命之恩断不会做对恩人有害之事。 她是武安太傅之女,太子在汴京宫宇为质子,这些年不得一日好过,她到底是看不得的。 前几年想方设法送入宫中的东西终究是没到太子殿下的手上,她才知殿下处境到了何种危急地步,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姑娘信我,我不会做对姑娘不利之事!”她眉眼真切:“我于太子殿下不过传递消息罢了。” 提到武安太子,她很明显多了几分焦虑不安,这份焦虑不安更像是害怕将纪宴霄扯了进来又卷入风波。 姜藏月嗓音犹如清冷晨露:“修筑河堤一事并非一日之功,若是将一切捅出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纪宴霄无论会不会卷入这件事,都只能徐徐图之。” 芙蓉失神了一瞬,不再多言。 恰在屋中安静下来之时,芙蕖院的院门在纪烨煜的示意下打开了,带着他略带焦急之声靠近:“蓉儿,你屋中可有其他人?” 芙蕖院中很明显不对劲,更有血腥气! 姜藏月眸子淡薄。 芙蓉也有些紧张看向屋门的方向。 只下一瞬,似乎有七八道脚步声飞快靠近屋门的方向:“上!小心伤了芙美人!” 在屋门打开的一瞬间,数道飞针自暗而明速度快到恐怖,几乎成了光影直扑后者面门。 围上来的侍卫手中刀都没来得及拿起,眉心就中了飞针。 七八道身影只是一个照面就倒下了,一击毙命,再度围上来的侍卫连这名刺客的脸都没看清楚,青衣如影,弯刀如银,白刃映瞳,见血封喉。 每一名刺客都如赌徒,进了场,掏出来晾在桌子上的就是命。 “休得伤了她!今日进了府中你以为你还跑得了吗?”纪烨煜脸色阴沉到底:“放了人本皇子留你全尸!” 刺客竟然挟持了芙蓉! 一边的詹嬷嬷又害怕又咬牙切齿。 这刺客就算看不清脸也知道是个女的,怎么就不是个男刺客,也正好毁了这小贱人的名声。 她若是再激上这刺客几句呢? 芙蓉的脖颈就在姜藏月掌心间。 詹嬷嬷想到当年先皇后临终托付。 “詹嬷嬷,这宫中阴私算计太多,你多看顾着他些,无论有没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是不是太子都不重要,本宫只愿他好好活着。”先皇后笑容温柔。 “我与圣上做了短短几载夫妻,前半辈子带着家族荣耀,后半辈子规训六宫谨小慎微,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唯惦记皇儿一人。” “我知有些事情不该说出口,可到如今也并无忌讳,圣上觉得我不是一个好皇后,性子太过柔顺,可圣上不知皇儿是我吃斋念佛求了三年才求来的。” “圣上要我规矩,要我守在崇明宫,生是皇后,死也只能是皇后,他待我的情谊终究是浅显。”先皇后略有吃力握住詹嬷嬷的手,泪水滚落:“詹嬷嬷,你便跟着皇儿吧,将来再替他打点,寻上一门欢喜亲事,我信你。” “当年入宫前,父亲与我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算是明了......来世我只想做赵嫣,不想再做赵皇后了。” 长临元年三月初九,先皇后薨逝于崇明宫。 詹嬷嬷再度看向被挟持的芙蓉,心又狠了狠。 她不能让这个小贱人祸害了殿下一辈子。 “殿下,芙美人被刺客挟持,岂能还有命回!” “万不要放虎归山啊殿下!” 詹嬷嬷甚至想要让侍卫连同刺客和芙蓉一同杀死。 姜藏月手依旧放在芙蓉脖颈处。 纪烨煜身边这詹嬷嬷倒有些意思,瞧着便是想要借此机会连同芙蓉一起除掉。 周围再无侍卫敢上前,芙蓉双眼含泪,柔弱无助看向纪烨煜:“殿下,蓉儿害怕,咱们的孩子!” 姜藏月手更重了几分,纪烨煜可以很清晰看见女子脖颈上乌青的指痕,他也知道再拖下去只会害了蓉儿,脸色难看:“放了蓉儿,有什么条件可以和本皇子谈!” “是要金银财宝还是别的什么,但凡本皇子能给的都能给你!” 詹嬷嬷不甘心忍不住道:“殿下!区区一个刺客,她杀了这么多人殿下还要跟她谈条件吗?左右她孤身一人,乱箭射死也就罢了!” “那便放箭。”姜藏月语气不疾不徐:“大皇子似乎不在意一个侍妾的死活。” 芙蓉腿上有鲜血流出,浸透了鞋袜,言语凄苦:“殿下,您杀了蓉儿吧,蓉儿不过一条贱命,不值得殿下冒险......” 詹嬷嬷又道:“殿下,芙美人自己都这样说了,府邸还有上百侍卫,总不能一直这样耗着!” 她说话的语气更加急切了些:“殿下!若是传出您为了一个侍妾放走了刺客,圣上会如何想啊!” 堂堂一个皇子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岂非是让圣上以后的大事都将殿下排除在外吗! 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眼看着芙蓉的脸色越来越白,纪烨煜神色也多了几分急躁看向姜藏月:“你要什么?” 纪烨煜妥协了。 詹嬷嬷眼见殿下根本不听她的,一心一意要做错事,她竟拿出当年殿下给她的令牌对几十米外的弓箭手不顾一切下令。 “殿下有令!” “对刺客及芙蕖院之人格杀勿论!” 今日事情已经闹到如此地步,便是赶鸭子上架也不能再留下隐患。 芙蓉必须死,纵使她怀的是殿下的子嗣又如何,皇家子嗣珍贵,那也要看子嗣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若是从江小姐腹中出生,自当是金尊玉贵。 “放箭!” “詹嬷嬷,你竟然敢违抗本殿的命令!”纪烨煜神色骇人至极,转身就抽了她一耳光。 詹嬷嬷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殿下!老奴是为您着想啊!” 可眼下数十道箭矢凌空齐发,冲着姜藏月与芙蓉的命去的,纪烨煜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姜藏月抬眸,神色冷漠。 眼见数十道锋锐箭矢逼近身前,她当即双指用力卸下芙蕖院的门板,门板一瞬间横过来挡在身前,挡住箭矢的同时,手中寒光湛湛,银针根根皆要了弓箭手的命! 屋顶上的弓箭手跟下饺子一样从高处坠落,弓箭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芙蕖院内不过须臾满地死尸血迹,剩余靠近的侍卫一个接一个莫名倒下,刺客却不见踪迹。 纪烨煜和詹嬷嬷都愣住了。 此次刺杀他的刺客,竟是倾尽上百侍卫却是未曾拦下一人。 芙蓉惊魂未定扶住门槛,脖子火辣辣的,身上浑身是血,脸色更是煞白,纪烨煜回神人已经走过去:“蓉儿,你怎么样了!” “殿下。”芙蓉手搭在他掌心中。 庭院里的血腥气浓而重地缠上身来,她只觉得身上濡湿的感觉越发重了,她含泪道:“妾知道詹嬷嬷不喜欢妾,妾本就是个低贱之人,可是妾如今怀着殿下的子嗣,嬷嬷当真也是这般心狠吗?” 詹嬷嬷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靠近:“芙美人若是真心对殿下,怎会不知自己碍了殿下前途!” 芙蓉瘫在纪烨煜怀中,眼里蓄满了泪水:“妾知道,殿下让妾走吧,妾不愿做那没脸没皮之人!” 姜藏月也是这个时候重新恢复本来面目到了芙蕖院。 “姐姐可一切顺利?”满初低声问了一句。 “无事。”姜藏月示意道。 芙蕖院内,詹嬷嬷越说越激烈:“芙美人应该知道以殿下的身份该当迎娶的自然是朝中重臣之女!” “侧妃位置也应当是对殿下有利的女子。” 詹嬷嬷说着说着,为了让芙蓉腹中不再留下孽种,她不动声色就想狠狠推最近的姜藏月砸在芙蓉身上。 “啊——”惨叫声响起。 清脆的骨裂声在场之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鲜血流了一地,詹嬷嬷也捂着手腕在地上痛得哀嚎。 “纪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姜藏月眸子微顿。 芙蓉也下意识看过去。 院中左侧是灼灼盛放的芙蓉花,鲜妍夺目。右侧是满地死尸,唯有石桥一人迎面而来。 衣袂拂动,步履轻缓。 满室寂静里,他手上掷出的宝剑镶嵌着青色宝石,唯见剑锋对人。 姜藏月曾觉得纪宴霄这人若山上松,水中月,又似铺着烟雨的江南,这是第一次他笑得柔和又昳丽,偏生在外动了手。 温润却有锋芒。 他笑盈盈看向詹嬷嬷,语气似温柔叹息。 “谁给你的胆子动我的人?” 第九十三章 他活不了太久 姜藏月垂眸跟在他身后,一个奴婢自是不合适在此刻出言。 地上,詹嬷嬷捂着骨裂的手腕,脸上褶子控制不住的发抖,嘴皮子都在打哆嗦。 地上已然有了一滩鲜红血迹,触目惊心! 纪殿下竟然为了一个婢女毫不顾忌? 失去了嫁祸的机会,她枉顾殿下命令的事情足以让她失去殿下的信任,芙蓉就成了殿下府中名正言顺上了皇家玉牒之人,这样殿下的前途毁于一旦啊! 大约是想到这些事,詹嬷嬷满脸绝望之色,她有负先皇后临终所托。 若是没有人明白她为何要芙蓉的命,将来还有谁能为殿下的前途奔走呢? 詹嬷嬷捂着手在地上磕头,额头已经青紫一片。 “殿下,老奴只是一心为了殿下!老奴绝无二心!” “够了!”纪烨煜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滚出去!” 今日本该是他的生辰,却闹到让人看尽笑话的地步,险些连蓉儿腹中子嗣都出了事。 他留下纪宴霄本是为了讨论修筑河堤方案之事,却未曾想让他看到府上狼狈不堪。 纪宴霄此人光风霁月,性情温柔,虽是吏部主事并不高的官职,但在吏部也算是混的如鱼得水。近来朝中臣子便是多有对其夸赞之人,纪烨煜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生来就适合朝堂官场。 也足够让人忌惮。 纪烨煜甚至还记得纪宴霄先前与他谈论的如何处置流民的方式,治标治本,安之抚之,有本事者诱之摄之,这样精于算计之人,连他都有些顾忌。 他更是对乌决说过:“这样的人倘若不能为我所控,将来必定杀之而后快,万不可留下隐患。” 纪烨煜眼眸深了深,眼下他手上是大事,还离不得纪宴霄。 贪污河堤银两自也需要一个顶罪的人。 开仓放粮,镇压流民,招安悍匪,这样的事情风险极大,他更不可能以身犯险。 “殿下,妾肚子疼得紧。”芙蓉抓住纪烨煜的手用了些力,打断他的思绪,后者着实满头冷汗,脸色更白了些。 “太医还没来吗?”纪烨煜收回思绪满眼戾气呵斥伺候的人。 “回殿下,太医还在赶来的路上。”边上婢子小心翼翼出声。 “赶紧去催!”纪烨煜说了这一声,又温声安抚了芙蓉几句,才大踏步掀了帘子往外走。 詹嬷嬷还跪在院中地上,膝盖跟针扎一样的疼,好在疼过之后就是麻木,麻木就没什么感觉了。 她一张老脸不由自主看向石桥右侧。 芙蕖院里来来往往的婢子轻手轻脚收拾残局,天光明灭间,青年面容含笑,他一身云白绣鹤长衫在混乱血色里格格不入,乌发间仅一只白玉簪将清隽容颜衬得更多了几分雅致温柔气息。 依旧如往日一般温柔,不过这份温柔里,又浅薄得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詹嬷嬷背后冷汗一层层往外冒,她看了看纪烨煜,这才看向纪宴霄,咬牙道:“老奴就算做错了事情,那也该殿下惩罚,纪殿下手未免太长了。” 纪宴霄笑看着詹嬷嬷的眼睛。 他眼下在笑,看上去心情很好,眉眼间晃着天光,像是汴湖上的潋滟波光。 詹嬷嬷竟下意识靠近纪烨煜一些,青年轻叹一声道:“我自是知道嬷嬷是殿下的人,可殿下的人为何会做出伤害殿下的事呢?” 她瞬间不可置信看向纪宴霄,这话无异于杀人诛心。 她伺候在殿下身边二十三年了,应当是殿下最信任的人,如今却因为一个侍妾失去这份信任! 可芙蓉当真是个小贱人,她只会阻碍殿下的前程。 纪殿下分明知道这些,为何不阻拦? 他一门心思只为讨好殿下吗? 詹嬷嬷抱住纪烨煜的腿想要说些什么,纪烨煜已然是不耐烦不想再听,抬手吩咐乌决:“带下去。” 乌决顿了顿,招呼上人直接将詹嬷嬷往芙蓉院外拖。 詹嬷嬷满脸是泪,只顾着看向纪烨煜哭喊:“殿下!芙蓉会毁了您一辈子的!她会毁了您的!” 她可是殿下府中掌管里外事的人,今日被殿下命令乌决就这么拖出芙蓉院,只怕来日府邸之上也再没有她的位置,芙蓉又成了殿下的侧妃,到时一切都晚了。 “殿下!”詹嬷嬷还带着最后的希冀大喊:“殿下!难道您不记得先皇后的命令了吗?老奴不会害您的!” “还有纪殿下!如此阿谀奉承之人,殿下当真要留着他吗?” “阿谀奉承?” 他弯弯眼眸,口中念着这几个字,手中转着玉戒,看起来更加温柔。 他礼貌含笑问她:“一心为殿下办事......” “有何不妥?” 詹嬷嬷被拖走了,眼下大皇子府邸一片狼藉,安乐殿的马车也从府邸门口离去。 马车内,纪宴霄与姜藏月相对而坐。 姜藏月道:“殿下一早就进了芙蕖院。” 马车外庭芜和满初一人坐一边,自不会去听里面在谈什么。 纪宴霄抿了口茶。 姜藏月:“芙蓉是你的人。” 马车浅青色窗纱随风飞扬,对面青年温柔的眉眼也如烟似雾。 他放下茶盏,将几案上的甜点推向她。 风声柔和,马车内青年男女气氛安静,偶有青年轻笑之声,似愉悦至极。 “姜姑娘说的不错。” 姜藏月眸子淡淡。 马车碾过汴京长街,只有轱辘转动作响的声音,那抹云白长衫拂动,若展翅翱翔的白鹤,丹砂作顶耀朝日,白玉为羽明衣裳。 “不过我更想知道,姜姑娘为何会救她呢?” 他难得想要一个答案。 姜藏月很平静:“想救便救了。” * 安乐殿中,纪宴霄在主殿书房内。 月色如霜,窗下的沉香雕祥云纹罗汉床上铺着云白织锦毛毡,身着雪白长衫青年执黑子与庭芜对弈。 他神情温润。 芙蓉纹路窗半开,清辉月色透过珠帘筛进屋内落在青年眉眼,似淡淡流转星河。 庭芜看着这棋局将棋子扔回去嚷嚷:“不下了,没一把赢的。” 纪宴霄修长清透指尖落下最后一枚棋子,黑子胜。 “殿下今日问姜姑娘什么了?”庭芜有些好奇。 纪宴霄扬起一个笑,那双凤眼潋滟动人。 不过是问了一些他疑惑之事。 当年武安国破的时候与今日芙蕖院没什么不同,也有不同,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殿外的闪电一道接一道,也有好些地方烧起来了。例如母后的凤藻宫,一场大火焚得什么都不剩了,母后就吊死在宫内。 那样死不瞑目的人挂在横梁上,因后来的一场雨保存下来。 他去的时候—— 一开宫门就对上那双腐烂生蛆的双眼。 纪宴霄提着六角宫灯就这样看着。 他听了母后的话去长临皇朝为质子,他听了母后的话说这样可以保下武安的百姓,可到头来却是他的母后挂在横梁之上腐烂殆尽。 他回武安那一日是纪鸿羽准许的,说是施恩与他祭奠,可武安的灾难不就是长临皇朝带来的么。 所以他那时候明白了一件事,一味的退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亡国,而他要活下去。 入了汴京,成为质子,阿谀奉承,承恩卖笑。 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大抵是没什么了。 今日芙蓉私自动手刺杀纪烨煜而任务失败,这样的人本该死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可师父救下了她,以至于在纪烨煜眼底下瞒天过海。 他似出神一般落下棋子,直到黑子将棋盘每一格都占满,再无空位。 “殿下。” 庭芜拧着眉看了他好几眼,殿下看起来是在下棋,但他觉得殿下估摸是在发呆。 殿下总有这样无聊的兴趣。 庭芜又道:“殿下,芙蓉私自出手,眼下这枚棋子该是废了,往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纪烨煜哪儿能不怀疑她。” 纪宴霄唇角含笑。 芙蓉私自出手不过是第一步,她眼下已经是师父的人了,师父向来不做浪费时间之事,唯有足够的利才能让她救下此人。 今日躺在纪烨煜怀中的芙蓉,眼神不同了,那是一种平和的算计,棋子成了开刃的尖刀。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动着棋子,他知道殿下是在听他说的:“也不知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两人正说着话,须臾一场雨又落了下来。 雨水滂沱,不似往日温和,倒像是天捅了个窟窿,遮天蔽日不见停的。 说到芙蓉之后庭芜又扯到了纪烨煜,这张嘴就停不下来:“要说起大皇子,同样都是皇子,人家二皇子怎么就这么会做人,就说处理事情这一项,上次五公主和越贵嫔陷害一事,二皇子去了锦绣宫三言两语就将五公主恨意转移到越贵嫔身上。” “再说着大皇子,今日才接下修筑河堤的差事,回府途中出了事,还为了芙蓉弃满堂宾客不顾,我看今日之后圣上龙案之上参他的折子估计跟雪花一样多喽。” 纪宴霄又泡起了茶。 片刻后,他挑眉:“继续。” 庭芜见纪宴霄有兴趣听,他又叨叨开来:“其实要我说,朝廷里就没几个能担事儿的,都想着怎么从皇帝手里抠出银两为己用,江河水患他们不管,百姓受灾他们克扣,户部银两填不上了他们就增加地方赋税。用这些权贵的话来说,水患又淹不到他们身上,受灾也受不到汴京,他们怕什么。” “还有还有。” “就单单是大皇子接下修筑河堤这事儿,殿下在其中的功劳不小吧?” “眼下他处理完自己府上一烂摊子事儿,可曾想过为殿下谋取些什么?吏部主事说来官职不高,也当入不得那些大臣的眼,可总算为他奔走,表面上得做到过得去吧?” “咱们在安乐殿这么久了,圣上也没说让我们迁出宫,一个两个跟大尾巴狼有什么区别?” 纪宴霄听着庭芜在这里说废话,却想到了姜月。 她一身杀人技巧出自何处? 狠厉、果断、凉薄、无情。 这样的一个人似没有喜怒哀乐。 人生而一世,竟是这样巧和他是相同的性子,当真是有趣。 纪宴霄手指摩挲着玉戒,喃喃道:“你说姜姑娘在桂花巷将人劈成了两半?” 庭芜一脸懵逼殿下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开始回想,然后又想到了那个在他面前裂成两半的人,鼻子眼睛都看不清了。 “没错,就是这样。”他打了个哆嗦:“一刀就成两半了。” “她为何要杀人?” 庭芜习惯性点点头:“对,她......呃?” 他听见殿下说什么来着? 殿下问姜姑娘为何要杀人? 庭芜仔细盯着纪宴霄,很好,殿下还是殿下。 “一命偿一命,因为是安嫔先悬赏杀手去杀姜姑娘的。”他倒也回答了这个问题。 淡青色窗纱轻柔微凉,起风时遮住青衣少女削瘦的身影,她眸子平静如一汪深潭,似冰山的雪,山涧的松,无声无息,悠久沉寂。 “想救便救了。” 纪宴霄突然轻笑一声。 大皇子该死,纪氏该死,眼下安嫔自然也该死。 毕竟他和她同舟共济,同为共犯。 风雨里,外殿有小太监持伞奔赴而来,到了主殿前收了伞,又抖去身上多余的雨水,这才进了书房行礼通禀:“回禀殿下,大殿下说是有事相商,此刻马车已经等在宫门外了,让您快着些。” 纪宴霄声线柔和:“知道了,下去吧。” 此刻让他出宫去大皇子府,想来是为了今日遇刺之事,纪烨煜也料到明日朝堂之上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所以才会来请了他。 确实是易怒冲动,愚蠢至极。 庭芜也抱怨:“大皇子未必是黄鼠狼精变的?非要这等子深更半夜冒着风雨出宫,朝臣弹劾他自己不会想办法吗?殿下你这些年身体本就算不得太好,秋日寒气又重,这不纯纯折腾人,看他个鸟口口!” 他嘴里骂骂咧咧,就没一个好东西。 青年自书房几案前起身,穿上云白长袍,如缎乌发束在身后,执伞踏入风雨。 温柔的声音淡淡传来:“走吧。” “他活不了太久。” 第九十四章 梨园戏 昨夜的雨到今晨才停住。 汴京弹子石街逐渐热闹起来,算命先生坐在草蓬下给客人测字算吉凶,挑竹筐送货的坐在湖边台阶休息,堂倌好心送来个蒸饼给他吃,不远处有着几个人在樊楼窗侧吃酒,边笑边聊。 乞巧之后,倒也没有当日那般人流熙攘,此刻大皇子府邸之内芙蕖院更是多了不少伺候之人。 “殿下,詹嬷嬷昨日也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她只是为殿下着想,殿下子嗣从妾腹中出生,到底是比不得旁人金贵的,妾明白的。”芙蓉依偎在纪烨煜怀中,眼中泛着泪光却极力忍着。 芙蓉受伤不轻,更是流了不少血。腹中子嗣也是险之又险才保住,纪烨煜心中怎会没有疼惜之意。 她原以为纪烨煜发现她动了书房的书信才会中了毒,未曾想过书信无论是谁碰到都会中毒。 姑娘说了骨凋蛊可以制衡毒素,两相抵消。 芙蕖院的婢子折了芙蓉花插在厅堂屋中,娇艳欲滴如绯红霞锦,便是看着也能让人心情更好些,窗外吹来的风都是甜的。 纪烨煜轻柔擦去怀中人的泪,更是将人搂紧了几分,真心道:“蓉儿不必想这么多,你心思单纯又不懂得周旋,自然是让詹嬷嬷对你不好,不过往后不会了。” “殿下不必为了妾得罪詹嬷嬷,那是殿下母后留下的人。”芙蓉眼中泪光闪闪,后面的话哽咽到说不出来,纪烨煜只余心疼。 纪宴霄也是今晨才从大皇子府邸回安乐殿,回来时庭芜眼尖瞧见他肩膀上一只蜘蛛趴着,还好一番欢乐说辞:“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喜蛛应巧,得巧瑞兆,是吉事啊!” “殿下!姜姑娘,满初姑娘,趁着好兆头,昨日有人给了我几张梨园的戏票,咱们去听戏呗!” “免费的!”庭芜似乎觉得最后一句比较重要,加重了语气。 姜藏月抬眼望向说话的少年,后者笑得咧开一口白牙,有些像廊檐下三瓣嘴的兔子。 七夕后梨园开场戏,她总算想起几分。 眼前少年眉眼多了几分模糊,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视线里是长安候府内的阿姊阿兄。 她看见灯火葳蕤的侯府内,婢子往来穿梭,中庭的池子里放了祈福金莲灯,犹如碎金点点映入心间,慢慢在眼中拼凑成了大哥含笑的眼。 她猛然掌心攥紧。 大哥也是爱听戏的,是以每至梨园开戏的时候,大哥都会拉着二哥三姐姐抱着她一起去梨园听戏,戏子咿呀声她年岁尚小听不懂,便会抱着一串糖葫芦跟着摇头晃脑。 “你也能听得懂上面唱的什么?当真是人小鬼大!”二哥姜永揉揉她的脑袋一脸惊奇:“我们家月儿是当世奇才!” 姜藏蔓忍不住拍桌笑出声:“月儿跟我说了,摇头晃脑名为韵。” 姜永觉得有些意思,干脆跟着一起晃脑袋,也不嫌幼稚:“月儿看二哥晃的标不标准?” 戏唱过半,姜藏月指着戏台上不解扭头问大哥:“大哥,为什么大将军倒啦?他是死了吗?” “因为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青年爽朗磁性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姜藏月一张圆乎乎的小脸上还是不解其意。 姜策干脆将小小玉团子抱在膝上:“大哥给你讲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它背着青草要去远方找亲人,找到亲人再快乐待在一起。” “路途太远了,它背着的青草在路上就不安全了,还有其他小兔子问它要去哪里呀?” “小兔子说它要去找亲人,找到亲人才能和亲人分享最好吃的青草。” “其他小兔子也送了她不少青草,说这些也送给你啦。” “还有些小兔子受伤了找不到亲人但也走不动了,向它讨要青草,于是小兔子不忍心也给了它们一些。” “可是路上还是有人欺负它,抢它的青草,小兔子挨了打也受了伤,青草也没剩下多少了。这个时候抢了它青草的兔子谎称它们才是要寻找亲人的人。” “小兔子被人驱赶谩骂,被抢之人反倒成了抢掠之人,鸠占鹊巢没有人理解它。” “可小兔子又怎么会放弃呢,青草丢了就重新捡起来,被打了就养好伤继续走,屋漏偏逢连夜雨,背篓也破了。” 姜藏月听得捏紧小拳头,很紧张:“那小兔子有找到亲人吗?” “小兔子没有找到亲人,因为一场大病死了,可小兔子帮助的那些人都找到了亲人,阖家团圆。”姜策为这个故事盖棺定论。 小玉团子姜藏月很嫌弃:“大哥讲故事一点都不好。” 姜永大大咧咧夺过话题:“大哥讲故事不好听,那月儿听二哥讲故事,从前还有只兔子......” 姜藏蔓笑着递过去她没吃完的糖葫芦:“只是故事,咱们又不是那兔子,早些回家爹娘等着呢。” 是啊,他们不是盒子里的兔子。 可他们也是盒子里的兔子。 或者说,长安候府成了背着背篓的兔子。 父亲有错吗?是他忠君爱国的忠义之心错了吗?是挚友之心错了吗?还是为了保护百姓错了?是满腔信任的心错了吗? 好像都错了,又好像都没错。 “青衣。” 青年不羁慵懒的声音自虚无响起。 “常府上下三百口一个不留!” 雨夜里,黑衣青年抬手下了令,无数鲜血混合雨水流淌在大街之上,而她就是行刑的刽子手。 忽有一阵风吹来,吹过破烂府邸与眉眼之间,风中似乎有什么模糊了视线,再睁眼时过往种种不复存在,面前只剩少年狐疑的脸。 “姜姑娘不想去听戏啊?”庭芜又问了一句。 “去。”姜藏月声音寡淡。 纪晏霄眸子有一瞬落在她身上。 昨夜去了纪烨煜府上谈事,正巧想着有些事说一下,就见庭芜不过问了一句去不去听戏,她却愣神。 他抬眸间就见到了这样一幕,明是和煦秋日,眼前少女却彷佛冬日枯死的白梅,又在一层层冰沁白雪下压得再不见天光,直到恢复成一潭死水。 纪晏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庭芜去安排马车。 待上了马车后,姜藏月看见几案上摆着一盘红艳艳的山楂果顿了顿,纪晏霄笑道:“昨日采买的,味道不错。” 须臾,姜藏月眼眸从山楂果上移开。 “七夕后是梨园的开场戏。”他顶着那张温良的脸说话:“姜姑娘从前可看过?” 听得这么一句问话,姜藏月摇头,梨园开场戏每年不同,她自然没有每一场都看过。 半柱香后抵达梨园,园中仆人牵走马车,姜藏月跟着纪晏霄往里走,庭园秋深,花瓣成尘,台下满堂喝彩,雅间三两客,品茶含笑寒暄。 在园中仆人的带领下,两人到小一些的雅间坐下,庭芜拽着满初去大堂凑热闹。 梨园跟茶馆到底是不同的,雅间里燃着熏香,桌上足足五六种精致糕点,泡的茶为敬亭绿雪,外形如雀舌,挺直饱润,芽叶相合,不离不脱,全身白毫。 纪晏霄唇角扬起笑泡茶:“宣城敬亭山产的敬亭绿雪,尝尝。” 姜藏月轻抿了一口放下杯盏。 茶汤品饮起来香气浓郁且鲜味浓,顺滑且毫浊明显,有翠云缭绕之感。 纪晏霄情绪平和,见她放下杯盏,将戏本递给她。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 纪晏霄笑道:“可要点戏?” 姜藏月拒绝,梨园点戏要银两,浪费就不必要了,别人点什么听什么就好。 此刻梨园戏客愈发多了起来,后台忙着妆点扮相,锣鼓声起亦是在催上场了,场上戏子眉眼被带子吊着人极是精神,敲锣打鼓点着拍子,两角儿走着台步,嗓音婉转,渐渐将人带入戏中。 姜藏月看着戏台,若要将台上女子这场戏当做一只鹿,那么这只鹿初生时就困于牢笼,她想要自由横冲直撞牢笼,却得了个遍体鳞伤,最终忍痛屈服。 “咿呀~残灯明灭枕头剞,谙尽孤栖滋味。又添临别新愁,正是未出门,此心先醉......” 纪晏霄转头看向戏台,碎发微拂过眉间,看起来温柔极了:“今日应唱的是一位女子的戏。” “新寡张氏,爱慕塾师沈阶,借送盘缠之名,夜奔求爱,不料遭到无情拒绝,扉阖两指。” 姜藏月听他说。 “张氏悔恨难当,断指自戒。十年后张氏之子陆远高中进士,为母亲请旌提表,牵出当年往事。” “最后圣上一道‘晚节可风’的匾额,将张氏推入毁灭的深渊。” “这戏中男子委实有贼心没贼胆。”他略微勾唇:“姜姑娘觉得呢?” 姜藏月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道了一句:“殿下并非此意。” 她是在处理自己的事情,但也不代表不知道如今朝堂上是什么样的情况。 闻言纪晏霄抑制不住的笑了,语气柔和:“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太子的人来找过我,他在拉拢我。” 大皇子近日连番的动作,太子自然是坐不住要出手了。 姜藏月目光再度落在对面人身上。 戏曲不绝,檀香袅袅,青年含着笑,那双凤眸隐晦而潋滟,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他背倚着花梨木靠,薄薄的云白长衫随意铺在坐位两侧,像是入戏的名角儿,指节上的玉戒更是让他多了几分温润危险。 这个人不会做旁人手里杀人的刀,也不会做棋盘上错乱的子,不入局却能随意搅乱风云,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样一个人弱点在何处? “姜姑娘。” 她的思绪被纪晏霄唤回。 那只优雅极是好看的手将一杯热茶重新放在她跟前,这才不紧不慢收回。 “姜姑娘就不想说些什么?”他眼睫微动,唇角笑容不变。 姜藏月嗓音平静:“殿下怎么想?” 纪晏霄依旧是那副温和带笑的模样,谁也琢磨不透。 云鎏金边,素灯静燃,窗外别枝惊鹊,他只是看着她笑,那双眼瞧过去极是真心。 台上咿咿呀呀乱花迷眼,台下簪缨权贵汇聚一堂。 雅间再度响起他优雅的声音:“你方唱罢我登场,自然是要回应的。” “高楼起,宴宾客,高楼塌,可惜不能是现在。” 姜藏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从踏入吏部开始,不争便也得争。朝堂之上谁都要铆足了劲往上爬,纪晏霄没有后路,他若不往上走,便只能做了旁人的踏脚凳。 朝堂之上又有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多的是阴谋算计,不争的人早就死在朝堂外了。 为臣还不够,不为孤臣要为权臣。 为权臣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垂下眼眸,纪晏霄又道:“今日这场戏是精彩的,我听明白了。”他弯起唇:“姜姑娘也该是听明白了。” 姜藏月这才开口。 “这场博弈说到底是大皇子和太子之间的事。” 纪晏霄道:“是以将我架在风口浪尖上。” 姜藏月说到正事语气更为平静。 “为人臣不过揣摩天子之意,这件事在于纪鸿羽怎么看。” 纪晏霄笑得更温柔了。 几案上灯烛骤然爆开灯花,灯油浸透了白色棉线,烛火摇曳,凝固白蜡成珠。 檀香与灯烛都在燃烧,薄薄烟雾升腾起来,烛光里只能瞧见青年上扬的唇角。 “姜姑娘当真是聪慧敏锐。” 这句话他不只说过一次了。 他笑容和煦又道:“姜姑娘如今这般助我,将来可会这般助旁人?” “殿下不阻碍我办事,我与殿下自是同舟共济。”姜藏月抬首,灯烛时明时暗照在少女背脊,青衣之下的身骨削瘦而单薄。 她已经将条件明明白白摆在明面上。 纪晏霄似笑似叹息:“如何不算阻碍?” “各司其职,各为其事。” 他接着叹息打趣:“姜姑娘前几日还在挖我的人。” “水往高处流,但他不愿。” 他眉眼含笑,对于此事也像是随口一提,本就不放在心上。 “那便谈谈太子拉拢之事,我听过一首诗,送给太子的人倒是正好。” 姜藏月看向他。 他眉眼越发柔和,像是烟雨霏霏迷人眼,偶尔也像是一个多情含笑贵公子勾得汴京少女神魂颠倒,不惜豪掷千金。 纪晏霄目光也落在眼前少女面庞上。 台上戏曲咿呀,高座觥筹交错,青衣女子眉眼薄冷,那抹冷色蔓延开来,如月光偷踏湖水轻泛起的绉。 这样一个人,青衣罗裙,头上永远只有一条浅青丝带,于己苛刻到极致。 两人相对而坐,灯烛晃影,寂静在屋内蔓延。 姜藏月启唇问询他:“可是这一首?” 她道:“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ps:文中戏出自《节妇吟》 第九十五章 提灯而明 又过了好几日,姜藏月在安乐殿中倒也清闲。 听闻大皇子府上芙蓉前几日被册封为侧妃,纪鸿羽的旨意跟着也就下来了,送去金银珠宝也就没有后续了。 芙蓉腹部越发凸显了几分。 大皇子现下正式接手修筑河堤之事,工部户部出人拨款在走流程。 当然这些事现在跟姜藏月看上去是没什么关系的。 自那日听戏后,纪晏霄也忙起来了,倒是庭芜觉得听戏有意思,难得自掏腰包又去了一次。 姜藏月在内院算账,旁侧已经有一摞的账本可见是不轻松的,再拿起账本时,庭芜的脸突兀出现在眼前。 庭芜干脆在她对面石凳上坐下叨叨:“姜姑娘怎么不去听戏了,真的很有意思。不过今日的戏就没意思了,说是一个寒门学子赴京赶考,恰逢大雨在一个权贵庄子上避雨,谁知庄子上的老爷有一个千金小姐,这一来二去就看对眼了,说是等书生考取功名就回来迎娶,谁知道最后是个负心汉攀上公主当驸马的故事。” 姜藏月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搁笔:“才子佳人多为互相算计,既是高门显贵,世家嫡女当是倾力培养,亦不会因为容貌才学轻易倾心,姻缘大事,世家联合权衡利弊,这出戏满是破绽。” 庭芜瞪大了眼瞧着她,叹气:“照姜姑娘这么说的明明白白,有意思的戏也成了没意思的戏了。” 他还想嘀咕几句的时候,门口小太监又弓着腰上前笑呵呵:“姜女使,织造司有人找。” “有劳。” 姜藏月颔首,收拾好账册往外殿走,跨过内殿,一眼就瞧见两个青裙宫婢面带几分笑意看着她,手里似拿着信件。 是青黛和浅草。 庭芜隔着远远儿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皱眉:“织造司的人找过来作甚?安乐殿跟织造司应该没什么交集,殿下的衣服可不是织造司做的。” 见姜藏月行至殿门,青黛和浅草行礼:“奴婢见过女使,奴婢二人调到织造司本跟女使没什么交集,但今日有些从前娘娘的东西,娘娘生前交代此时给女使。” 庭芜正准备伸脖子瞄一眼,满初在廊檐下喊了一嗓子:“庭小公子,是你叫人送的冰雪冷元子吗?谢谢。” 庭芜闻言,顾不得再思考什么往回走,一碗冷元子也是银钱不能吃亏。 姜藏月让二人进了外殿。 总归宫道上人来人往不方便。 姜藏月看向她们,裙摆处似是撕扯挂坏,雪白如藕的手腕被遮住的地方隐约能瞧见青一块的紫一块。 青黛胳膊上更有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姜女使,这封信娘娘出事前就写好了。”青黛微红着眼瞧着眼前人。 秋日多雨,天际乌云蔽日,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晃荡厉害,青衣少女裙摆微微拂动,若一丛青竹,从开始到后来,背脊从未弯过一寸。 那样清冷淡漠的眼,总是和皇城里格格不入的,似乎无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娘娘早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心存死志。”青黛将信件递给她。 姜藏月接过信件,看上去是放了有些时日了。 姜藏月没急着拆信,只是道:“可要换一个去处?” “女使好意奴婢们心领了,织造司很好。” 几日前她们和织造司司仪女官大闹了一场,又牵扯出司仪偷了女婢媛儿的翡翠镯子,当下司仪已经被罢免带走了。 如今新来的司仪女官很是公正,她们二人本就擅长苏绣,眼下也得了器重,日子总是一日比一日更好过起来,也能存下银钱寄给家中父母。 家中父母欣慰,让她们在宫里好好做,等到了年岁就放出宫去,再说上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算得是团圆美满。 人人都能得了圆满,可她们看着娘娘在宫里挣扎求生这么多年,看着娘娘为寻找亲人最终命丧黄泉,她们也是难过的。 终究没等到烟柳扶苏的春日宴。 没等到故人重逢。 娘娘薨逝前将这封信交给她们二人,说是她出事后宫阙内定然是要乱上一场,姜姑娘于她有恩,不能将她拖入这场浑水中。 她们二人自是记得娘娘的吩咐,可也没曾想后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风波迭起,娘娘与二位小公子命陨,信件便找不到机会送出。 直至今日。 青黛红着眼看向姜藏月。 青衣少女平静阅览手中信件,偶有换页,很久以前姜女使去冷宫看过娘娘,雨疏风骤,连日不停,她根本不在意冷宫的荒凉不堪。而今同样风雨欲来,她却拿着娘娘生前绝笔。 青黛行礼道:“娘娘生前这般护着女使,定然是女使对娘娘有恩,奴婢们感激不尽。” 当初她们以为娘娘回心转意,梳妆打扮出冷宫封妃,再满心欢喜去赴宴。原是去赴一场必死的局,以死换回李家的清白名誉。 娘娘根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知道圣上是什么样薄情寡幸之人,又怎么可能再对圣上多信上一分。 兴许姜女使也说了什么。 但无论姜女使说了什么,她们从来不怪她,毕竟跟着娘娘这么多年,她们甚至还不如姜女使了解娘娘不是吗? 姜藏月收好信件,平静道:“若是不想待在织造司,可以来安乐殿寻我。” “我会安排去处。” 青黛擦了擦眼泪。 姜藏月看向她们二人,只言:“慧妃娘娘从未忘记你们二人。” 忠心之人难寻。 李芸是一个好人,亦是一个十足温柔的女子,乐善好施,此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她自入宫起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画卷至亲,纪鸿羽说是替她寻人,却是与廷尉府沆瀣一气蒙骗她,失亲失子失爱,这样的一生,还不够残忍么? 她不算计,不放弃,可这样的人才是在宫阙里最活不下去的那种人,可就算死,她也提前安排好了两个婢子的去处。 此事当时就连她都没想过李芸会这么绝然。 姜藏月开口:“织造司是个好去处,若是出色一些将来也有往上升任的机会。” 青黛与浅草二人行礼:“借女使吉言。” 娘娘心愿得偿,李家冤情洗刷,一切都该结束了。 青黛竟是在这一刻想起很多往事,娘娘初入宫闱时不过十五,她们二人同样欢喜来到娘娘身边,第二年娘娘失子哭伤了眼,身子也不太好了,第三年娘娘一边寻小公子一边喝下去太多苦药,第四年安嫔愈加嚣张跋扈欺负娘娘,娘娘闭门不出。 第五年,圣上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娘娘问可有消息,却从未有回信。 第六年,那个明媚良善的女子终究在深宫丢了命。 青黛与浅草互相看了一眼。 “姜女使,奴婢二人告辞了。” “恩。” 待人走后,姜藏月回想起了信件内容。 她略微有些出神。 “姜姑娘,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早已赴了黄泉,世间风雨连天,有太多事情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看这封信的时候,她似乎能看见这位眉眼温柔的慧妃娘娘不疾不徐执笔落下墨迹,如春日杏花飘扬,淑娴温婉。 “当年我入宫,若说是对圣上没有半分情谊也不尽然,我时常在想女子这一生总要有个依靠,这个人能做我头顶的天,脚下的地,或许能替我寻一寻亲人。” “可这个人我一开始从未想过是圣上。” “宫中人人对君王趋之若鹜,譬如我,譬如安嫔,又譬如舒贵妃和皇后,但到头来谁也没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之后我便在想,若是妃嫔对君王情根深种,会落到如何一种下场,会不会坠入深渊再也爬不起来。” “而我的错,便是错信君王一生,这宫里狭隘的天,阴私算计不休不止,实在让人心神俱疲。” “姜姑娘于冷宫寻我,为我执画卷去汴京寻人,我感激不尽,然圣上步步筹谋,寸寸算计,若姜姑娘要留在宫阙,除了这一点还要小心沈氏皇后。” 慧妃像是看透了一些什么,却在信中只字不提细节。 “这世间天理昭昭,终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无论姜姑娘要做什么,都望姜姑娘能坚守本心,即便一时看不清前路,将来也总会提灯而明。我那两个婢子,若姜姑娘垂怜,还望看顾一二。” 信件到最后,竟有了悲切之意。 “这一生未曾寻到亲人,到最后也见不上一面徒留遗憾,所谓封妃不过是圣上心虚补偿的理由罢了,他杀我子,杀我亲,杀我失去一切才来虚情假意,也当真是可笑。” 温柔女子一滴泪落在信件结尾晕染开来,哀伤而伶仃,似支离破碎的白瓷再无法修补。 “而今才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今世走了一遭,来世便也就没有来世了......” 殿外风声簌簌。 随风而来的浅淡烟雾似逐渐在杏花树下化为一道纤瘦女子身影,那温柔女子眼眸清透柔和瞧向她,一身素色罗裙随风蹁跹,在杏花下纷扬动人,竟有那么几分像三姐姐。 姜藏月垂下眸沉默了很久,乌云由远及近风雨欲来,内殿枝叶晃荡得厉害,刮得到处都是,杏花早就谢了。 庭芜吃完一碗冷元子瞧见她:“姜姑娘,要下雨了,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姜藏月往屋里走,雨转瞬落了下来,庭芜好奇凑上前:“织造司的人说了什么?可是为了殿下裁衣之事?” “不是。” 庭芜不解:“不是?不是她们来安乐殿做什么?你的生意都发展到织造司去了?” 姜藏月眸子淡淡:“庭小公子若是这么闲,院中还有十几本账本未算清。” “行行行,我倒也不闲,不过说来还有一件事,昨日夜里院中墙头又有贼爬墙了,我估摸着是安乐殿的墙太矮了,要不要再修缮一下,那边儿还有个角落塌了一半儿。” 他跟在姜藏月边上一路叨叨个不停:“殿下最近也很忙,昨日好不容易休息一日,我都说殿下病得手脚不分,还有那么多人进殿探望个不停。” 那哪里是探病,个个都是黄鼠狼,谁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龌龊算计的事情。 姜藏月继续处理没处理完的账本,满初在窗前挂着竹帘,又重新换了屋中的花卉,这才狐疑看向庭芜:“庭小公子如何处理那小贼的?可处理干净了?” “哟,我出马哪里还有处理不干净的。”庭芜理所当然:“我给那小贼绑起来挂在墙头,手脚都涂上蜜,让他在上面被虫蚁啃咬整整一夜才给人丢出去。” 满初夸他:“......庭小公子好厉害。” 昨日夜里子时,夜黑风高,小贼刚翻上墙就对上墙边庭芜火热的双眼。 墙里墙外,气氛死寂。 庭芜摸了摸下巴问他:“安乐殿的墙头就这么好翻?” 小贼不语:“......” 庭芜挑眉:“你是谁的人?来做什么?老实交代?” 小贼目露凶光,转身要走,庭芜一把薅住他衣领子,先给他鼻子狠狠来了两拳:“跑什么?没听说过那什么有朋友从远方来,我很高兴?” 小贼流着两条鼻血:“......” “谁的人?锦绣宫和喜宫还是永芳殿?”庭芜嘴里念叨不停,小贼忍无可忍掏出刀子刺杀。 “怎么就不学好?打打杀杀多不礼貌。”庭芜‘啧’了一声速度飞快卸了他的刀,摸出一捆绳子结结实实给他捆起来挂在安乐殿外的树上,又回去找了蜜涂他脸上和手脚。 “你有这翻墙的爱好来安乐殿做什么?”庭芜实在没忍住又给他脸上一拳:“我可去你口口口狗口口口......” 来人内心咆哮: 这他要是知道安乐殿内是这样的情况,打死他都不来了! 庭芜摸摸鼻子回神道:“姜姑娘,早茶铺子开张收入还不错,你要不要入股?” 姜藏月处理着账本:“没钱。” “没钱?”庭芜不信:“先前那么多分红?” “那不谈这个,前几日去听戏,你和殿下在计划着什么?我也是自己人啊!”他一脸不服气。 姜藏月继续处理着账本。 天穹黑如泼墨,殿外风雨不绝。 原本就不剩几片的枯叶彻底被风雨摧折,只剩光秃秃一片。 “好戏。”她道。 第九十六章 决定 连日风雨不停,潮湿水汽蔓延各宫惹人犯困。 此刻暗刑司内,三皇子还被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桌案前摆着精致糕点,与宫中没什么不同。 更甚桌案上还有难得的鲜蔬瓜果,秋日绿菜就是在汴京也是卖得起高价的。可见就算沦为阶下囚,有了廷尉府和安嫔打招呼,暗刑司审讯也不敢做得太过。 “今日鲜菜倒是不错,明日多送一些。”纪烨尧一边用膳一边提要求:“暗刑司的床榻到底没有本皇子殿中的软榻舒服,明日顺便也换了。” “三殿下,眼下您的事儿还在风口浪尖儿呢,娘娘的意思是咱们暂时受些委屈,等出去了谁欺负了殿下定会为殿下讨回来的。”一旁不起眼的守卫点头哈腰,压低了声音嘱咐。 “这么点小事儿都办不好!”纪烨尧摔了筷子不耐烦:“本皇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说归说,他又拿起鲜果啃了起来。 鲜果送进来的数量不多,盘中很快就见了底,就是吃不完的他也倒了不让这些下贱人占半分便宜。 “母妃那边还没有消息传进来吗?”吃饱喝足他皱眉又问。 “殿下,您切莫心灰意冷安心等着便是。”守卫收了贿赂,到底笑眯眯安抚着他:“您是娘娘的心头肉,娘娘怎生舍得您吃苦,这件事说不准就是有人陷害您,待来日洗刷了冤情,圣上自然会放殿下出去。” 纪烨尧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暗刑司尽头有人回禀,是熟悉的尖细宦官声音:“五公主可注意着脚下,这暗刑司里头可不能久待,您看了三殿下早些离开才是,别让奴才难做。” “本公主知道,你出去候着便是。”娇俏的声音傲慢响起。 “五妹妹?”闻言纪烨尧连忙起身,伸着脸努力往外看。 “好些日子不见,三哥竟然狼狈成这样,不过当日在大殿,慧妃娘娘那样言之凿凿说得滴水不漏,安大人也将罪名推到三哥身上,如今可不就是害三哥在这里受苦。”少女眼角带着讥讽的笑意,话语间莫名高高在上。 纪烨尧微微一怔:“五妹妹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安大人将罪名推到本皇子身上?” 母妃和外祖父不是说了,此事是有人陷害,他不过是暂时在暗刑司平息众怒,又怎么会背着一身罪名呢? 五公主故作惊讶,低低道:“原来三哥不知道吗?父皇爱惜安嫔娘娘,舍不得重罚,安大人疼惜安嫔娘娘,亦是不想让娘娘背负罪名,所以三哥被带走后,安大人亲自指证是三哥谋害了三条人命。” “你胡说八道什么!安大人是本皇子的外祖父,他岂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慌的意味。 五公主朝他露出一个极其明丽的笑容:“三哥若是不信,又慌什么?三哥知道我的性子,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真话也向来是不好听的。” 纪烨尧只觉得心跳沉闷砸得他后背生疼,几乎是有些晕眩,他等了这么久,盼望了这么久,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暗刑司前堂的血腥气无孔不入的钻进他鼻息中,带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死死捆绑住他纠缠不放。 那可是他最亲最亲的母妃和外祖父啊! 纪烨尧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她:“你听谁说的?” “还用听说吗?”纪玉仪用绣着红梅的手帕轻捂住鼻间:“安大人在父皇的手底下为官为臣,这些年更是稳坐朝堂无人敢动,可三哥就并非如此了不是么?重臣和废子比起来孰轻孰重,安大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纪烨尧指尖都在泛白。 他自幼就顽劣,不修习功课不学好骑射。当初他疑惑为何其余皇子那么努力而他却不用时,他问过外祖父,外祖父说他身为皇子,母家权势滔天,无论如何,有人为他兜底。 于是他欺凌弱小,招猫逗狗,混迹坊市,如外祖父所说,无论他闯了什么祸,到最后也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外祖父宠他,母妃溺爱他,父皇从来舍不得说他,为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纪烨尧攥紧栏杆:“廷尉府既然如此重要,那么慧妃一事不过就是一个死了的妃子,再怎么扑腾还能重过皇子性命?母妃绝不会放任!” “三哥可能不清楚,父皇当真是对慧妃娘娘有几分情谊,就算养了一朵花,这么多年也合该是合心意的。” 纪烨尧看向纪玉仪,脸更贴近了栏杆,不死心:“我可是皇子!” 纪玉仪淡淡一笑。 “我可是长临皇朝的三皇子!我母妃是安嫔,我外祖父掌管廷尉府,谁敢动我?” “谁敢?” 纪玉仪语气不紧不慢:“三哥知道为什么父皇会喜欢慧妃娘娘么?皇宫里从来活不下春日娇弱杏花,可若是有人悉心照料,常勤勉关照,自也能勉强扎根生长,就好比慧妃娘娘。” “此次一事,慧妃娘娘大殿撞柱身亡,其胞弟吊死在廷尉府门口,安大人的做法无异于将父皇照料好些年的杏花连根拔起折成两段,三哥有没有想过,长临皇朝离不开安大人,三哥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三哥,暗刑司你出不去了。” 纪烨尧整个人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眼底似乎最后的光亮也灭了。 他的罪名当真是外祖父安上去的吗?外祖父怎么舍得,他这么多年承欢膝下,难不成这些情谊都是假的。 “三哥,我听闻安嫔娘娘去相国寺上香了,宫中多了不少流言蜚语。” 纪烨尧顿时怔在原地,只觉得心口针扎一般的痛。 母妃竟当真与相国寺住持有私情,他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五公主,等会儿指挥使该来了。”内宦不安的左右看着,毕竟三皇子现在是重犯。 纪烨尧终于平静下来,对纪玉仪道:“母妃去相国寺这事从何处传出的?” 纪玉仪叹息:“众口铄金,不过本公主也是在和喜宫外听见的,现下越贵嫔怀有身孕,可是风光无二。” “五妹妹,我知我往日待你不好。”纪烨尧凄惘间,不由得苦笑,似做了什么最后的决定:“你替我转告父皇,我有要事呈禀。” 既然没有退路,不如一起死,血淋淋的一起覆灭。 这条命早就足够肮脏腐烂了。 “到底是兄妹一场,三哥的嘱托我会带到,不过父皇愿不愿意见三哥,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纪玉仪也知道不能久待。 她匆匆说了一些话就踏出了暗刑司的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被甩在身后。 没了外人在,纪玉仪身侧新的贴身宫婢低声道:“公主,这等子腌臜地方往后可万别来了,若是娘娘知道了又要气恼。” 暗刑司外停了雨,天光呈暖,是难得的好天气,连风都是柔和的。 纪烨尧要说什么,她心里大概是想到了。纪玉仪知道,这一次去暗刑司只怕会牵扯出更大的事情。 慧妃薨了,听闻当初父皇病了好几日,承清宫的太医往来不绝。如今被牵连的可不止是纪烨尧一人。 她这次是偷偷去的,就是要让安嫔和越贵嫔针锋相对。 一旦纪烨尧口中的事情呈禀到父皇面前,不仅安嫔会出事,越贵嫔传出流言惹怒了安大人同样会出事。 纪烨尧入了廷尉府,对于母妃和锦绣宫来说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纪玉仪咬着唇忽然想到那日与姜月的见面。 “五公主,渔翁得利坐享其成不好么?” 纪玉仪下定了决心。 她本就不喜欢三哥,如今看来三哥也并非皇室血脉,这等事揭发出来也不是坏处,至少能让父皇早些看清,也算是做了一件孝顺之事。 便不告诉母妃了。 母妃定是不允。 “公主?”婢子小心翼翼看向她。 “记住了,出了这道门,今日不允与任何人说本公主去过暗刑司。”纪玉仪恢复平静,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离去。 * 汴京一日日金桂满长街,随着沁人香气而来的还有从皇城发酵的流言蜚语。 绿叶层枝与桂同,花开蒂软怯迎风。 三皇子依旧被关在暗刑司,不过另外一个消息却传遍了汴京,长临皇朝三皇子并非皇室血脉,乃是安嫔和相国寺住持之子。流言查不到源头,私底下议论的人却言之凿凿,更有人说此话是三皇子亲口说出。 “三皇子当真不是皇室血脉?”汴京各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件事,不过到底不敢高声喧哗,毕竟这种皇室秘辛,说不准宫里的贵人想要遮掩都来不及。 “你可小声些吧。”又有人拉扯了一下那人的衣袖道:“这汴京的消息真真假假,谁知道呢?咱们在汴京做生意,可要管住嘴才是,谨慎行事。” 三皇子是不是皇室血脉跟他们这些平人百姓有什么关系,不过当个乐子谈论几日。 这样的言谈在百姓间当个乐子,落在当今圣上身上可不就成了一顶帽子,眼下廷尉府安大人就在承清宫内。 宫阙大殿上,沉香厚重,烟雾袅袅。 须弥座后高墙挂着一副装裱得十分大气磅礴的画,上面写着四个瘦金楷书大字:正大光明。 左右两侧四根朱红大柱矗立,中间金丝楠木桌案上摆着不少奏折文书。 帝王批阅奏折的落笔声透过桌案,在寂静的殿内幽幽回响。 一边儿的内宦高显退至一旁伺候着。 “老臣见过圣上。”安永丰三拜行礼,一身紫色挂金鱼袋朝服板板正正穿在他身上,墨色玉冠束起满头白发,倒显的正气凌然。 这一次纪鸿羽没有让他起来。 “老臣自知有罪。”安永丰道:“眼下汴京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混淆不堪,今日老臣也当是对圣上有个交代。老臣让人去查了,消息莫约是从和喜宫传出的。” 纪鸿羽依旧在批阅奏折,不过再次抽取奏折时却未翻阅,很明显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圣上这些年对老臣这般器重,老臣也是真心实意为圣上做事。”安永丰不疾不徐开始说一些话:“上半年各个州县出现蝗灾,下半年江河决堤又引发水患,如今又是三皇子身世之事,圣上为家国大事焦头烂额本不该为此事烦心,可此事不得不解决,相国寺那边消息于昨日也送到,相国寺住持岁安有辱皇家,老臣已经将人处决了。” 说完一段话,安永丰并未接着说,他知道圣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边听着这等惊天秘密的高显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表情却是没丝毫变化。 如今廷尉府把控着长临的半壁江山,纪鸿羽也轻易动他不得,待顿了顿,这才又接着说道:“三皇子并非皇室血脉,安嫔娘娘当年也不过是为人蒙蔽,既然是混淆皇室血脉,那么三皇子留不得,圣上早些判决才是。” 这话一出,整个殿中的空气似乎都跟着凝固了。 金丝楠木桌案前,纪鸿羽目光落在了安永丰身上。 “圣上,皇室血脉不容有错,老臣宁肯舍弃血亲也要秉公办事!”安永丰苍老的声音大了不止一分。 纪鸿羽随手将折子扔在金丝楠木桌案上,声音已然透着肃冷:“安大人倒是会办事。” “圣上,老臣一片忠心青天可见!”安永丰还是这句话:“眼下百姓遭受水患,宫中又传出这样的事情,只怕再不处理会动摇民心,民心乃国之根本啊圣上!” 话落,殿中陷入死一般寂静,终于,明堂高座上传出了纪鸿羽的声音:“安大人说的这般言之凿凿,可是有确切的证据?” 安永丰道:“回圣上,三皇子亲口承认,老臣又怎敢妄言。” 纪鸿羽又问:“三皇子亲口承认安大人便定了罪,说到底三皇子一案也是皇室之事。” 安永丰道:“圣上的事是家事也是国事,老臣自当为圣上分忧。” 纪鸿羽声音更冷了:“三皇子也是安大人的血亲。” 安永丰依旧从容不迫:“圣上,皇子混淆是重罪。” 纪鸿羽沉默了良久,他平静道:“安大人,传旨吧。” 第九十七章 可我不想听 金桂馥郁,汴京长街已是黄昏时分。 大皇子府邸也余下一片浅金余韵,光影由浅及深,染上柔和色泽。 芙蕖院里,大皇子在桌案前处理一些事情,芙蓉亲手上了点心和茶水,温柔小意替他捏起了肩,力度不轻不重,舒服得恰到好处。 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腹部逐渐凸起一丝圆润的弧度,整个人瞧上去更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风韵。 纪烨煜停下手中笔,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这些事让底下人做就够了,你怀着身子何必劳累,我可舍不得。” 芙蓉盈盈一笑:“夫君总是打趣妾,妾伺候夫君时日久了,自然知道几分力度合适。” 她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小心看着他:“妾失了规矩。” 纪烨煜笑着叹息:“蓉儿,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小心谨慎,我给不了你正妃的位置,侧妃已是委屈。” 芙蓉脸上挂起浅笑:“妾不委屈,能有了夫君的孩子已是幸事。” 纪烨煜在芙蓉面前没了平日的戾气,是青年爽朗疼惜的笑,如院中芙蕖一般耀眼:“如今府中以你为尊,我既喜欢你,便要给你最好的。” 芙蓉依偎在他怀中,似无意提及:“夫君如今接手了修筑河堤一事,可是要万分小心,有什么讨厌之事交给那位纪殿下去做最好。” “为何?”纪烨煜笑看着她。 芙蓉咬了咬唇,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妾自私得很,既希望夫君扶摇直上,又怕夫君担了半分不好的名声,所以危险的事情交给旁人就好了。” 纪烨煜拍拍她的背安抚:“蓉儿,这些事你不必担忧,你唯一要紧的事情就是养好自己的身子,该怎么做我心里有分寸。” 芙蓉微红了眼:“夫君是觉得妾管得太多了吗?” 纪烨煜让婢子将雪兔毛织锦披风拿来替芙蓉细心系上:“我只怕你思虑过重让自己过得不开心。” “夫君既然没这样想,蓉儿自是开心的。”芙蓉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容。 正在此时,乌决来报:“殿下,纪殿下来了。” 芙蓉自觉回了屋子,纪烨煜抬步出了芙蕖院,乌决跟在身后,他沉声道:“该说的事情可跟他说了?” “说了,纪殿下此次便是为了修筑河堤遴选劳工而来,户部拨款流程有误,户部尚书说是今日午后邀殿下至樊楼一聚。” 纪烨煜神色变了变,只道:“走吧,我先去见见纪宴霄,总有些事要定下。” “是。” 除去那日生辰遇刺,纪烨煜吩咐了许多繁杂之事给纪宴霄,也有好几日未曾见了,待到了前厅他见着纪宴霄,这才过去招呼:“宴霄。” “见过大殿下。” 纪宴霄掀袍落座。 “户部还在走账,招募劳工事情怎么样了?” 纪宴霄笑说:“还在招。” 纪烨煜顿了顿。 正事三两句说完,在涉及到芙蓉时他有些头疼。 圣上到底对他请封一个平民女子为侧妃有所不满。 是以他虽然接下了修筑河堤之事,但户部和工部这两方调遣人的好几日没消息,走账修筑河堤的更是推三阻四。他如何不知道这些老奸巨猾的臣子都是看圣上眼色行事。 这是干脆要为难他了。 大抵是圣上给了他这差事也要告诉他,靠自己本事去解决这些老东西。 他这几日在樊楼宴请户部侍郎与工部侍郎,该吃的吃了,该喝的也喝好了,就是该做的事情一动不动。 提起这事儿就来气,便是个个跟那泥鳅一样端会摆架子。 窗外灯烛摇曳,一缕清幽月色从窗格透进,清浅落在纪宴霄修长指尖上。 纪宴霄搁下茶盏,话语间带上几分笑:“圣上有这等忠心耿耿的臣子,于皇朝而言,自然是幸事。纵然修筑河堤之事有几分阻碍,但殿下到底是拿到了。” “拿到算什么,怕的就是这些老东西沆瀣一气。”纪烨煜瞧着他:“这件事宴霄可有什么好法子?” 纪宴霄指尖蘸了茶水,落下几个字,才说:“君是君,臣是臣,殿下于圣上是臣,可于这些臣便是君。” 他眉眼含笑,没再继续说。 “如此一来,岂非是得罪了他们?”纪烨煜眉头皱起,像是不赞同。 户部与工部算是朝堂之上比较重要的两个部门,如今他以皇权压制他们,此次事件过后,这些老臣反弹,岂非是要往死里弹劾他。 纪宴霄笑了笑,笑意温润:“殿下未曾明白意思。” 后者看向他。 纪宴霄又叹息道:“殿下是君。” “殿下,您为何要将自己放在与臣子同样的位置呢?臣子本分,为君做事。殿下觉得如此行事会得罪户部工部,恰好将自己也放在他们同样的高度,为君者,当发号施令。” “殿下不如想想,今日妥协,户部与工部臣子可又给了殿下半分面子?” 他给纪烨煜的选择里,不会再有第二条路走。 “就依你所言。”纪烨煜下了决定:“修筑河堤的款项不能再拖,今日我便不再赴宴樊楼。” “殿下明辨。”纪宴霄含笑。 “上次生辰府中事务繁多,倒是未曾见到宴霄身边那位姜女使,过些时日宫中中秋宴,可将她带上。” 他眼睫微动,永远挂着一副温柔的笑:“自不敢负殿下相邀。” * 近日暗刑司越发戒严了,巡视锦衣卫甚多。 眼瞧着有人打瞌睡,一旁好友拍醒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什么时候了还打瞌睡,当真是糊涂!若是牢内三殿下逃狱了,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人揉眼睛清醒了,连连摆手:“顾指挥使坐镇的地儿,谁敢来劫狱,怕不是嫌命太长了。” 好友嫌弃他:“行了,咱们这些为人做事儿的,整日里含辛茹苦,在夹缝里生存,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你以为你这颗脖子能长得多牢靠......” 两人谈话声渐小。 一道青衣身影却不疾不徐出现在纪烨尧的牢狱之外。 牢狱阴暗台阶层层往下,穿过一排排房间,终于到了尽头。 雕花软烟罗床榻上纪烨尧睡得香甜,一旁几案点着未燃尽的沉水香,清烟氤氲间,他甚至打着鼾声。 可须臾间,冷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这感觉就好像背后站着什么人似的,甚至他盖着加厚的被褥都觉得遍体生寒。 他猛然睁开眼转身。 一张清冷的容颜淡薄印入眼帘,青色身影纤细,又似弱不禁风一吹就从枝头跌落的纯白玉兰,馥郁芬芳。 “是你?”纪烨尧认清了人,这会儿瞌睡也醒了:“这深更半夜来此做什么?可是母妃和外祖父让本皇子出去了?” “若是要走就快着些,这鬼地方本皇子不想待了。”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他瞧见这宫婢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顿时就气势汹汹的问罪:“你莫不是以为教了本皇子几日,就敢在本皇子面前托大拿乔了?小心本皇子砍了你的头!” “三殿下当真还是皇子么?” 姜藏月开口,声音若经年冰雪,渗着凉意。 牢狱一时肃寂,空气中似乎带上了某种危险味道,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他虽前几日里说了气话,不过也就是外祖父听见了,到底是一家人,外祖父总不至于将他的气话回禀到父皇眼前,他依旧是三皇子。 他依旧锦衣貂裘,皇亲贵胄,纵一时落魄,也不会维持太久。 不过见姜藏月没半分带他出牢狱的意思,且眉眼凉薄,他不由得心生戒备。 他正犹豫不决,又看向她说:“你到底——” 只一瞬间,两枚银针直接废了他两只手。 事情发生的太快了,他都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自己两条胳膊再抬不起来,他想要大叫,却发现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来。 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从那两条细细的眼缝里漏出。 “嗬嗬......” 他张着嘴却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不过须臾间那两条抬不起的胳膊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腐烂,恶臭血腥里,他也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看着自己腐烂成泥。 明明他与这个宫婢无冤无仇,为何她非要他死? 他嘴动了动,脸上横肉抖动想要说些什么,可嗓子发不出半分声音。 “你想说,可我不想听。”暗刑司内火烛碎光晃眼,纪烨尧看不太清她的脸。 冷风吹得窗外枯枝沙沙,眉眼清冷的少女垂着眼帘:“你想问为什么?” 纪烨尧艰难点头,脸上横肉跳动得更加厉害。 “没有为什么。” 这道声音冷到让人发颤。 纪烨尧痛得在地上翻滚爬行,那样的痛深入骨髓,像是凌迟一般一块一块拆了他的骨头。 为什么就没有人察觉到牢狱内的动静呢?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他?他是皇子啊!为什么现在跟死狗一样在地上爬! 疼!好疼啊!真的要疼死了!母妃! “疼吗?”青衣少女声音缥缈得似一缕幽魂,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她只是看着纪烨尧的痛苦,冷静的神情没有半分波澜。 风声呼啸,在牢狱的昏暗灯烛间,姜藏月抬脚碾在他的手上,皮肉分离。 “嗬嗬!!!”纪烨尧痛得面容扭曲,整个肥胖的身躯因为痛苦甚至高难度的扭曲成了一团。 安氏动了长安候府,她也要他们满门尽灭,这样就好了。 可惜兄长他们瞧不见。 若是他们还活着,也该是身着绯红官袍,眉目俊朗,意气风发,过西桥红袖招的青年将军。 但十年前长安候府的时间就停止了。 “嗬嗬......求......”纪烨尧此刻一身皮肉都在恐怖的脱落,有些看不出人形了,他求死! 牢狱火烛映照在姜藏月白皙面庞,垂下的眼睫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只是在这一瞬间,她身上似没有半分活人气息。 外间又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 姜藏月听着暗刑司外滴滴答答的雨声,看着潮湿水汽从墙壁渗透出来,忽然说:“纪烨尧,你想死了吗?” 她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血肉处,就好像隐约看见一些不太想看见的记忆。 她看见抱着她给她讲故事的兄长倒在血泊里,看着兄长含笑的容颜变得血肉模糊。 她看见素日温柔的母亲被人在地上拖拽而行,看见父亲倒在铜雀台上,看见阿姐再无动静,直到一切都不可挽回。 姜藏月没再动手,只是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终于,灯烛燃烧到了尽头,唯一的火光灭了。 地上满目狰狞的人彻底断了气,在受尽最痛的折磨后,锦衣玉食十六载的三皇子死在肮脏的牢狱里。 阶梯之上那抹淡青色身影逐渐消失。 她方回到安乐殿不久,就见到庭芜端了一盘子枇杷过来。 这个季节正是吃枇杷的好时候,可惜汴京却培育不出来,也不知庭芜是去哪里弄的。 他一边吃枇杷还不忘一边叨叨一些乐子,听闻先前大皇子府上的詹嬷嬷眼下被撵出去了,落得个无处可归的下场,说过这又说起纪鸿羽分枇杷的事儿。 “纪鸿羽可真抠,汴京种不出枇杷,你猜他怎么分的?昨日永宁城进贡了三十五个枇杷,除了供佛十个之外,他自己分七个,太后分一个,皇后分一个,贵妃分一个,柔妃分一个,静妃分一个。” “那后来还有什么贵嫔啊,贵人啊什么的,一人能吃上一个都不错了。” “其实他没全吃完也还算大方的,不过我还听说之前是哪个妃子生辰,他就赏了一碗打卤面。” 庭芜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这样飘着细雨的夜响起,姜藏月只是静静听着雨声,廊檐的铜铃作响不停。 这些年她总是无数次梦回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每次都会梦魇,醒来后满头冷汗。以至于后来的每一夜她睡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誊抄佛经。 她想着总是要为他们积福的。 如今纪烨尧是第三个,用了满初手上最狠的蛊。 庭芜招呼她们靠近些:“我还听说一个趣事儿,听闻吏部侍郎出门的时候被马撞飞了,整整昏迷三日。” 姜藏月回眸:“你听谁说的?” 满初也看过来。 “我亲眼看见的,那吏部侍郎白长大高个儿。”他翻白眼。 他还以为长得魁梧的人应该功夫很不错,谁知道就是一个披着文官袍子的红脆皮肠。 “前段时间二殿下不是说给你找姻缘吗?好像说的就是这吏部侍郎?这很明显不用考虑了。”他一脸嫌弃。 姜藏月淡淡道:“恩。” 那是要远着些,被讹了她没钱赔。 第九十八章 死者为大 又过了一日,纪鸿羽的圣旨下来了,内容无非就是说纪烨尧混淆皇室血脉,即刻赐死。 暗刑司没什么动静,因着非皇室血脉,三皇子纪烨尧的尸体便交给暗刑司私下处理。 安嫔这些时日几乎哭瞎双眼,在廷尉府和承清宫两头奔走,却依然改变不了如今的结局,听闻眼下是大病一场起不来床被人按在床榻灌人参汤。 又听闻在大病前,安嫔去了一趟和喜宫。 这会儿二皇子来了安乐殿,正在跟庭芜狗狗祟祟分享八卦:“不得了,三哥非皇室血脉,简直是耸人听闻啊?” 庭芜刷地一下左右谨慎看了看:“二殿下,祸从口出......” “不开玩笑,他真不是皇室血脉!”二皇子纪烨宁深吸一口气。 庭芜压低声音:“二殿下,他是真厉害?” 纪烨宁点头肯定:“厉害。” 纪烨宁又道:“超厉害的好吧?” 纪烨宁感叹:“厉害惨了,厉害得不行,命搭进去了。” 姜藏月看着他们,朝纪烨宁行礼:“......奴婢见过二殿下,听闻安嫔娘娘伤心过度?” “肯定啊,这事儿我知道安嫔被摁在床上喝人参汤,好大一条人参,可厉害坏了。”纪烨宁有些唏嘘。 两人谈起这事儿不由得惺惺相惜,交头接耳,干脆走到一边儿继续讨论去了。 此刻大皇子府邸上,乌决也才回来。 “二弟去安乐殿做什么去了?”他合上手上的公文。 “谈论关于三殿下的事情。”乌决一板一眼回禀:“二殿下和纪殿下身边的侍卫庭公子似乎走得比较接近,今日二殿下在安乐殿待了将近半柱香。” 纪烨宁和纪宴霄。 二弟有事向来不会瞒着他,难不成...... 纪烨煜想了很多,才冷声道:“将他们说的话全部复述一遍。” 乌决:“......”他这会儿想到他们说的话就觉得有些牙疼。 “殿下。”他犹豫。 纪烨煜:“说,说不准是在谋划什么。” 乌决忍着牙疼,面无表情复述:“不得了,三哥非皇室血脉,简直是耸人听闻啊?” “肯定啊,这事儿我知道安嫔被摁在床上喝人参汤,好大一条人参,可厉害坏了。” 纪烨煜:“......” “还有呢?” “厉害。” “超厉害的好吧?” “......” 纪烨煜不想再问了,他从没想过一个皇子不务正业到了这种程度,居然是在谈论安嫔吃了人参超厉害。 屋中安静了。 纪烨煜挥手赶人:“滚下去!” 乌决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默默退了出去。 庭芜跟纪烨宁还在表情生动的交流着,姜藏月带着满初踏出安乐殿的门。 “姜姑娘,你要出宫吗?”庭芜抽空扭头看她一眼。 “今日点心铺子盘账。”姜藏月道。 “可不是,庭小公子只管点心铺子的进货,盘账这事儿早先就交给姐姐了,眼下可不得出宫一趟。”满初白了他一眼。 提到这事儿他多少有些心虚招呼:“成,你们早去早回,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从点心铺子里拿,去别人家买还要出银子呢,拿咱自家的!” 两人没再说什么,继而出了宫门。 金秋时节,桂香满城。路旁坐轿子的夫人叫住提着竹筐的平人女子,买了一把桂花和香囊,吩咐着人装饰在轿子上。 路边大户人家的小厮躲在旮旯里眯眼打盹儿,码头商船停泊,几个纤夫用劲儿拉船,背货的工人来来往往,管事儿在一边儿吆喝计算着。 姜藏月多看了码头一眼。 少了人也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依旧往来喧嚣,人群熙攘,所有人为了生活都在往前走。 满初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出口道:“伍娘和那孩子离开了汴京,听说是带着孩子改嫁了,新嫁的夫郎对她们都不错。” 姜藏月没再出言,转道去了点心铺子,待盘完账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出了点心铺子就看见一旁猪肉铺着短打衫子的大汉忙着收了最后的一点子肉准备收摊,瞧见有人看过来,他还是热情招呼:“姑娘买肉不嘞?” “你这肉剩了半斤不到了,还有吗?我们要三斤,你有的话我们就买了。”满初熟练交谈着。 “有有有!”汉子憨厚笑着:“二位姑娘,稍等,我去那边筐子里拿。” 满初道:“那你快着些,我们赶着回去呢。” “好嘞,马上就回来!”大汉一边招呼二人,一边去自家婆娘那边拿肉:“我们家的肉街上都知道,那就是最新鲜的。” 姜藏月靠近猪肉铺几步,指尖微微摸到了剁肉的那一块墨色长板,大汉提着三斤肉回来瞧见,满初打趣道:“你家着剁肉的剁子怎么和旁人家不一样?我倒是第一回瞧见。” 大汉笑呵呵用尖刀分着肉,又拿起秤杆秤,才回嘴:“这长板比剁肉板好用,姑娘这里正好三斤,给您算一百二十文,下次还要照顾我这儿的生意。” 姜藏月将竹篮递给他装肉:“我家的剁肉板也不好用,这板从何而来?” “就前边儿那烂房子里,姑娘可见过?”大汉麻溜给她将肉装好,还送了点零头:“也不止我一家用,好几家都用呢。” “见过。” “从前那大房子里听说是住的达官贵人,那反正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后来又听说是闹鬼,可好些年头周围没人敢靠近。” 有人问大汉不免也多说了几句:“这两年瞧着也没什么闹鬼的事情发生嘛,这不有人就进去看看,赶巧看见有大屋子里有这么些长板,切菜剁肉都是极好的,这不就都拿来用了!” 姜藏月指尖从长板上收回,那厚重的油腻感像是粘稠的血腥。她垂眸:“这长板可卖?” “瞧姑娘这话说的,我就这么一块板了,旁的早让别的铺子拿走了,您这不是为难我......”大汉看着板子很明显不愿给:“这市场上卖肉的板子多着呢。” 姜藏月放了银子在案上。 汴京长街之上,银锭子银光湛湛就摆在油腻血腥的肉摊子上,少女眉眼清淡,似秋日冷雨不绝。 “姑娘这是......”大汉瞧着银锭子双眼放光,又怕眼前女子提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难不成真的有人愿意花银子买板子? 这银锭子可不止一两银子,足足十两银,他起早贪黑得两月有余才能挣上这些。 “姑娘是真心要这长板?”他忐忑问了一句。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风吹得长街两旁枯叶噼啪作响。大汉遍布沟壑的手在自己身上用劲儿反复擦了擦,这才小心接过银锭子,又背过身狠狠咬了一口,待放下时,银锭子上多了一个深深牙印儿,他当即更热络了几分:“姑娘,您就要这一块长板?这可是十两银.....” 满初扫了他一眼:“谁说只要一块板?” 大汉顿时恍然大悟:“瞧我这脑子,姑娘在这儿稍等着便是,我去问问其他铺子的长板卖不卖。”他边走边嘀咕:“这行情不卖的都是蠢驴。” 天光比出来时更昏暗了些,起了雾,这层雾笼罩在姜藏月身遭,衬得更是瞧不真切。 “姑娘,这儿一共有三块长板,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你看看是不是?” 大汉喘着气儿捧着另外两块板回来放在她竹篮里。 姜藏月重新盖好布。 长安候府的祖宗牌位早就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当年还有人将牌位吐了唾沫踩成两段,弃如敝履。 没曾想如今在猪肉铺里还能找回三块,可找回来又如何,早就跌落尘泥。 牌位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砍刀痕迹,不辨字迹。 姜藏月擦拭着手中牌位。 在她幼时,娘亲每日都会去祠堂跪拜擦拭祖宗牌位,供上瓜果肉食。她虽不明白,但也跟着摇摇晃晃一起在蒲团上跪着,大哥二哥三姐姐跟着跪了一排,常逗母亲笑得直不起腰再跟她解释为何祭拜。 人离世,会有三魂七魄。 死后七魄散去,三魂中,一魂归天,一魂归地,一魂则归于魂牌中。 后人祭拜,活人与亡灵沟通,并祈求赐福。 但如今可见皆是荒谬,人死了自然什么都没了。 姜藏月盖好竹篮往回走,再没什么情绪。 满初习惯性陪在她身边。 须臾间,长街之上传来拉扯哭喊的声音,伴随着不屑谩骂:“圣上要修筑河堤,选了你们是你们的福气,哪儿还轮得到你们说去不去!” 姜藏月看着前方一幕,四方院子里,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被官差推搡着拽出来,身后妻女哭成一团。 “官爷!我家中就我一个挣碎银的,我若去了,妻女再无可依啊!”青年跪下苦苦哀求,最终仍被拽走。 满初皱眉:“不是说修筑河堤有补贴吗?” 姜藏月静静看着。 这样的情形在这几日里她看见不下过三回,拉扯的官差很眼熟,都是廷尉府的人。 鸟雀低飞,斜风细雨酝酿许久终是落了下来,满初连忙在一旁铺子里买了一把油纸伞给两人撑上:“姐姐,先走吧。” 姜藏月目光从那凄幽的院子上收回。 转身之际越过重重雨幕,灯烛映照间,她忽而对上樊楼间那双桀骜肆意的眼,青年生得极好,乌衣劲装立在樊楼高处,修长的身影在雨幕映照下显得越发挺拔,那样的目光让人分不清是嗤笑还是危险。 他在看她。 满初心头一凛,浑身一个激灵:“姐姐,是......” 姜藏月淡淡颔首:“我知道,你先回去。” 满初没再多说什么,只能先行提着竹篮离去。 姜藏月收了伞进樊楼,待推开门,屋内青年薄唇微勾瞧着风景,乌衣衣襟略微敞开,一条腿随意曲起,手执酒壶倚在窗前似醉非醉。 晶莹馥郁的烈酒跟着那样修长指尖滑落,一缕缕沾湿衣襟,带着莫名的暗欲。 “三皇子死了。”顾崇之看向她,眉眼似最热烈的玫瑰,浓烈而桀骜。 姜藏月也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知道。” “廷尉府迟早会查到你头上,此次就算帮你收了尾。”青年俊美的眉眼慵懒又危险。 姜藏月垂下眼帘:“多谢门主。” “走了。” 青年尾音沉沉,旋即消失在雨幕中。 * 姜藏月回宫之时,雨愈发大了些,在地上溅起不少水洼,池子里的锦鲤时不时在雨水里冒头,似是喜欢这样的风雨天。 安乐殿内。 铜炉里燃着烈焰,三块看不清字迹的牌位在其中被烧得只剩下零星几块,就如同漆黑一片的骇人枯骨。 满初这会儿忙着将算清的账本放在她屋子里,又放下窗前竹帘,遮挡溅进屋内的潮湿水汽。 庭芜瞧着那三块被焚烧的木板还有些恍惚:“十两银就换了三块木板,这会儿还烧了。” 他真的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但还是得说。 这事儿不提前准备不行,看见姜姑娘炉子里烧干净了,他才走过去,目光很是真诚:“中秋宴要到了。” 姜藏月看着他,等下一句话。 满初看他拖拖拉拉就补上下一句:“大皇子让殿下一定将姐姐带上。” 中秋宴么? 姜藏月看了一眼承清宫的位置。 汴京每逢节日都会举行宴会,中秋时纪鸿羽会在前殿举行迎寒和祭月的活动,一般是午时过后。 除却祭月以外,还会有给孩童祭拜的泥塑玉兔像,玉兔非捣药,做成人型,穿戴衣冠,这种风俗也是民间传进宫阙的,之后才是正宴。 庭芜一如既往地叨叨:“涝不死的黄瓜,旱不死的椒,我看大皇子嘴里是不是有茄子塞着?不然干脆给他用嚼子衔上算了,成日里调三窝四,烦死了!” 他暗搓搓看了姜藏月两眼出主意:“姜姑娘,要不我搞点巴豆在他碗里尝尝?” 姜藏月没说什么,进屋准备安乐殿赴宴事宜。 见没人理他,他这会儿情绪激动,话如倒豆:“姜姑娘,大皇子这玩意儿留着坏事,不搞他可不成啊!” “庭小公子自便。” 庭芜叹气:“行行行,能者多劳,让能者去干吧,我是死者,死者为大。” 姜藏月淡淡声音传来:“准备好中秋赴宴。” 第九十九章 中秋宴 曙光氤氲,绚丽的碎金撒在宫廷,偶尔鸿雁高飞,是秋日吉兆。 宫道上早早就安排了宫婢洒扫,待中秋宴进宫的臣子经过时,早已一尘不染。 宫门外各家府上马车密密麻麻,由小厮牵到一边去停靠,大皇子府上的马车来得尚早,跟众人打了招呼,芙蓉和其他府上女眷便一同入宫了。 宫宴尚未开席,女眷们被宦官带着在御花园里赏菊,只听着不远处一个穿绯色云锦缎罗裙,头上簪着朱钗的女子似没站稳,手上玉镯磕在了凉亭柱子上,险些摔倒幸好被青衣宫婢扶起。 “芙侧妃小心。”青衣宫婢清冷的气质是她所熟悉的。 芙蓉借着青衣宫婢的手站稳了,这才后怕温声道:“今日便幸好有你了,我如今怀着身子,若是一不小心摔了破坏了圣上的中秋宴,圣上大怒我可是要惹上大祸还会连累大殿下,多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宫婢扶着她,略微弯腰行礼:“奴婢姜月。” “是个好名字,眼下宫宴未开,你可愿陪我走上一走?”芙蓉拍拍她的手,极好说话似的笑了笑。 姜藏月行礼:“是。” 仅仅这么一个小插曲,几个女眷看了一眼便也收回了目光,一个侧妃还不值得结交。 芙蓉手搭在她手上,姜藏月跟在身后,两人往一旁石子小路而去,芙蓉小声道:“昨日乌决回府禀报了一些事,他在监视安乐殿,好在无伤大雅,但也要当心。” 姜藏月眉眼低垂,嗓音如她这个人一般淡薄道:“他若不监视才不正常。” 芙蓉就此事没多说。 这几日户部放款,工部的人手从廷尉府借调,总算是开了个头,但纪烨煜行事同时也得罪了这两部。毕竟他是用君的身份去压臣,既不再好言相劝,便只剩下争锋相对。 如今她得知姑娘是太子殿下的人,总算也能放下心。 正值深秋时节,园中金菊荼蘼,花团锦簇,姜藏月替她倒茶,语气淡冷:“纪烨煜的书房不要再去。” 芙蓉喝茶的动作顿住。 她缓缓吹散杯中热气,假装笑着在问青衣宫婢想要些什么赏赐,实则快速低声道:“书房里有他结交受贿的证据,眼下詹嬷嬷已经被赶出府,并无担忧。” 她还想坚持,只听得姜藏月道:“书房已经埋伏好人手,只待瓮中捉鳖。” 听得这话,芙蓉后背忽然冒出一阵冷汗,手发寒,反应过来遂才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当真是个伶俐不求回报的,你救了我,我便也不能薄待你。” “青枝。” 大皇子府上的婢子递上一枚做工精美的金钗。 “奴婢谢芙侧妃赏赐。”姜藏月垂下眼帘。 芙蓉点点头,含笑:“这也坐了好一会儿了,麻烦你扶我去前殿,想来宫宴也快开始了,可会耽搁你?” 姜藏月毫无差错行礼:“奴婢扶芙侧妃去前殿。” 宫宴将开始,会举行迎寒和祭月活动,不过这是帝后之事,去得晚些也无妨,芙蓉道:“姑娘可愿出宫?” 姜藏月目视前方,只道:“不愿。” 芙蓉又道:“大皇子府上人口简单可也斗成如今这般模样,宫中人心争斗就可见一般了,可要万分小心。” 姜藏月道:“奴婢明白。” 前往宫宴的臣子家眷人数众多,待芙蓉到时,祭祀已经结束了,大殿两侧月灯挂树,足足绵延数百米,千姿百态,极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我还有一事不解。”芙蓉目光落在她身上:“纪殿下这些年除去庭小公子,未曾信任过旁人,但对姑娘不同。” 姜藏月眸子微顿,淡声:“并无不同。” “是不同的。” “芙侧妃想多了。” 她说得平常,芙蓉却笑道:“我能看清。” 姜藏月没接她这句话,芙蓉柔缓说道:“姑娘能得了殿下信任就与旁人不一样,姑娘不信吗?” “不过各司其职。” 芙蓉似想到了什么,又好奇问:“我听乌决说过,当初二皇子对姑娘动手动脚,是殿下握住了姑娘的手护于身后。” 姜藏月没说话。 这些无足轻重的话本不必拿出来说。 “宫宴快开始了。”姜藏月垂眸。 芙蓉泄气。 “芙侧妃莫要迟到。”她道。 芙蓉顿了顿,又鬼使神差冒出了一句:“当初殿下找我要了一支玉蓉膏,对久跪淤青最是有效,可庭小公子说,殿下并未用。” 尚未听到回答,宫宴已将开始。 姜藏月打断话语提醒她:“芙侧妃,詹嬷嬷被赶出府邸,却并不意味不能进宫。” 芙蓉一惊。 姜藏月眸子冷淡。 詹嬷嬷混迹宫廷几十年,不可能没有心腹,被赶出府邸,她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再次用人情入宫。 而今中秋宴,就是最好的日子。 只怕是詹嬷嬷连同芙蓉和纪宴霄以及她一并恨上了。 芙蓉心头一凛,道:“我会注意的。” * 中秋宴开始了。 每年中秋,各家店铺皆上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在大门前立起有花头的画杆,杆上绣‘醉仙’锦旗,众人争相入店喝新酿。 而中秋夜,皇家结饰台榭,汴京争占酒楼食饼赏月,丝篁鼎沸,近皇城的民居也遥遥能听清吹笙吹竽的乐声,仿若云外。 这种日子,但凡有品级的官员自然都在受邀之列,是以宴会热闹非凡,阿谀奉承之声不绝。 此时,宫阙侧门处一顶小小的轿子停驻在此,詹嬷嬷从轿子上下来逐渐靠近宫门。 待越发近了,宫门处一个宫婢提着灯上来引她入宫,面上堆着笑,说着讨巧话:“瞧詹嬷嬷这些年越发得了大殿下的器重了,今日怎生没同大殿下一同赴宴?” 詹嬷嬷给了碎银子赏她:“府中还有事情未处理好,老身自是来迟一步。” 宫婢接了银子赶忙连连附和:“大殿下自然是器重嬷嬷的,嬷嬷这边请。” 詹嬷嬷入了宫便打发了这宫婢,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不能让旁人瞧见。 那日纪宴霄断了她的手筋,她找了最有名的大夫也接不上,如今一只手耷拉着再抬不起来。 现下殿下也将她弃如敝履。 詹嬷嬷心里如何不清楚,殿下对她失望,只是因为她动了芙蓉。 王府弓箭手那么多却依然没要了芙蓉的命,甚至她腹中那个孽种也保了下来,她费尽心机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殿下将她赶出了王府。 詹嬷嬷心痛万分,那般磕头:“殿下,您不若当真好好想想,芙蓉当初既然是一个无路可走的女子,为何不选择做了永乐坊的人,而执意在街头盯着殿下呢?老奴在宫中几十载,不会看错人的!” 纪烨煜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她往后再不要入王府。 到底念着她是先皇后留下的人,给足她最后的脸面,消息未曾传入宫中。 纪宴霄废了她的手,她又怎么可能不报复回去。 今日中秋宴就是最好的时机,朝臣齐聚一堂,她定然是也要入宫。以往殿下府上方方面面都是她一手操办,如今却落到芙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侧妃经手。 詹嬷嬷深深看了一眼,暮色降临,前殿早早点起了月灯,远远瞧去流光溢彩,如同潋滟云霞织金满天,这样红墙碧瓦的宫阙何其摄人,她定会为殿下除去这些祸害! 除了芙蓉,还有纪宴霄护着的那个宫婢,听说是姜月。 因为那宫婢,她废了手,这女人自然也该死! 夜色间,另外有宫婢而来:“詹嬷嬷找奴婢有何事?” 詹嬷嬷瞧着她:“当年你爹娘重病,是老身出钱替你爹娘安葬。” 宫婢登时跪下泫然道:“奴婢自然记得嬷嬷的大恩大德,必定愿为嬷嬷赴汤蹈火。” 詹嬷嬷笑了,伸手将人扶起来,又长叹一声:“殿下身边的侧妃这些时日胃口不佳,你可知?” 宫婢点点头,答应道:“奴婢知道如何做。” 她哪里得罪得起詹嬷嬷,这宫中的人命轻贱,说死也就死了。 * 宫宴月明如镜。 祭祀月神后,君臣于席间同乐,赏月赋诗,桌案上摆着不同形状的芙蓉饼、菊花饼、梅花饼,煞是喜人。 用过饼,则是宫宇内外乃至汴京羊皮小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烂如繁星,有那等子嘴快朝臣笑言:“江神所喜!圣上大吉啊!” 趁着大家看水灯时,庭芜在一边儿剔螃蟹,蘸醋蒜而食,还不忘跟姜藏月交流,遂分享:“今日这螃蟹比以往的好吃。” 满初回看了他一眼,撇撇嘴:“宫宴上的螃蟹哪儿能和你抠搜买的螃蟹一样。” “我那是勤俭持家。”庭芜反驳,并义正词严解释:“赚钱如捉鬼,花钱如流水,不当家怎么知道柴米油盐贵。” 满初白了他一眼:“所以那螃蟹是没满月就让庭小公子买回来了吗?” “咱先不提螃蟹这事儿。”庭芜笑眯眯看向满初:“今日中秋宴,听说那詹嬷嬷被赶出了荣王府,要不要打个赌......” “姐姐说了亏本的买卖不做,无奸不商,所以我不与你打赌。” 庭芜不由得心里暗叹一声姜姑娘是真狡诈,便是如今不想呼死他,也不会让他赚上半个子儿。 庭芜揣着袖子看了一眼纪鸿羽那边,又补充:“......我总觉得今日要出事。” “那反正我们也是来打秋风的。” 满初:“......” 待观赏水灯之后,宴席间推杯碰盏,酒好花新,燃灯观天,可是一番良辰美景。满初得了姜藏月的意思,一直关注芙蓉那边,果不其然,一个脸生的婢子动了手脚。 “芙蓉的酒壶我换给了纪鸿羽。”满初离开一会儿又回来了。 姜藏月眸子平静:“恩。” 她指尖摩挲着衣袂,今日中秋宴,詹嬷嬷怀恨在心自会动手。 满初将芙蓉的酒壶不动声色换给纪鸿羽,虽不致死,但会将詹嬷嬷从背后揪出来。 安乐殿承担的风险不过十分之一。 詹嬷嬷出自荣王府,纪鸿羽定会对纪烨煜生了防备之心,这样即便他接手了修筑河堤之事,到最后也不过是大权旁落。 在这场权利的漩涡中,她不仅要复仇,还要做唯一的赢家,没有路也要踏出第三条路来。 须臾间,她呈上酒盏同满初道:“去找殿下。” 满初还没回过神:“什么?” “去找殿下。”姜藏月撩起眼帘,眼眸深黑:“现在中秋宴才算开始。” 她带着满初回到纪宴霄身后,姜藏月替纪宴霄斟茶。 宴席间灯影烛照。 高位上纪鸿羽尝了月团,随口问:“纪爱卿如今在吏部如何?” 纪宴霄起身行礼,眉眼含笑:“托圣上的福,臣如今甚好,多谢圣上仁德。” “那便好。” “今日中秋宴,诸位也不必拘谨。”纪鸿羽笑了笑,欲举起手中酒杯示意臣下。 “哐当——” 也不知怎的,酒杯滑腻,竟是倒撒了。 顷刻间,桌案之上白沫响起了‘滋滋’声。 高显吓得整个人都一个激灵,本就尖细的声音更显惊恐了:“保护圣上!快保护圣上!杯中有毒!” 顷刻间宫中羽林卫倾巢而出,暗刑司副指挥史路安和直接将斟酒的宫婢双手反压在背后,一脚狠辣踹在膝盖让她整个人跪倒在地。 姜藏月目光落在纪鸿羽面上,终是压下了思绪。 一场动乱平息不过眨眼之间,殿中臣子连呼吸声都不敢加重,纪鸿羽坐在高位,满脸阴冷,额间更带着凌厉之意,见地上跪着的宫婢瑟瑟发抖,他吩咐:“抬起头来!” 宫婢连连磕头,泫然欲泣:“圣上,奴婢没有下毒!不是奴婢!” 纪鸿羽负着手问:“你背后是何人指使?” 宫婢磕头磕得恍惚,咬牙道:“是......是大殿下府中芙侧妃指使纪主事宫中姜女使要奴婢这么干的!奴婢在承清宫这么多年,如何敢对圣上下毒,是她们以奴婢家中爹娘性命要挟,幼妹还小需要人抚养,奴婢也是没了法子啊!” 纪鸿羽这一次目光落在了纪宴霄身侧。 落在了姜藏月身上。 第一百章 审判 天清如水,月灯烛影。 大殿此刻落针可闻,不时有大臣擦去头上冷汗。 纪宴霄眼眸深了一瞬:“圣上......” “让她们说。”纪鸿羽打断他的话冷冷盯向殿前。 姜藏月自纪宴霄身侧走出,风吹起她青色裙袂和长发,显得人更是削瘦单薄几分,她背脊一寸寸弯下下跪行礼,垂眸道:“回圣上,奴婢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芙蓉扶着肚子也下跪解释:“回圣上,妾得大殿下看中入了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对于圣上更是敬仰甚多,妾虽出身寒微,家境窘困,但也知道黑白是非,如今身怀有孕更不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回父皇,儿臣府上侧妃芙氏定然是没有这样的胆子,今夜之事许是旁人陷害,还请父皇明察。” 纪烨煜此刻也绷紧了神经,他暂时没想到是谁要害他。 “既然如此,不如你们告诉朕,谁是幕后主使?”纪鸿羽淡淡道。 “儿臣冤枉!”纪烨煜心头一凛,口头话先说了再说。 帝王冷笑:“都冤枉?那今日就好好看看这桩案子,灌酒!” 副指挥使再次踹了那宫婢一脚,天子几案上的酒壶就要逼近,宫婢疯狂挣扎后退,整个人汗流浃背,尖叫出声:“圣上!奴婢没有说谎,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受人逼迫!” 原本这下了毒的酒壶该出现在芙侧妃的桌案上,又怎么会出现在圣上的桌案,她是真的不知道。 帝王再度冷笑:“无论有没有说谎,皇宫内绝对容不下包藏祸心之人,竟敢下毒下到朕面前来,其罪当诛!” 宫婢吓得头都磕出了血:“奴婢绝不敢毒害圣上!”她口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 若是仔细瞧着,能发现她眼睛环顾四周,害怕又怨恨,似乎在找什么人。 宫婢的手都在发抖,姜藏月上前几步,浅青色裙袂出现在她视线里,遂行礼。 “圣上可否让奴婢说几句。” “准。” “中秋夜宴,君臣同乐,圣上先前可有用过酒壶中的酒?若是有,为何最后撒的这一杯却是有了毒?”姜藏月行礼:“这宫婢既然做下这件事,那么之前跟她接触的最后一人便有重大嫌疑。” 都察院御史仲无站出来,神情严肃:“圣上,臣启奏,刺杀天子尤为重罪,其罪当诛,更应严审,不可冤枉好人,也不可放过奸人。” 宫婢咬死了一句话:“是芙侧妃指使安乐殿女使做的!” 姜藏月淡声道:“奴婢若有心得了芙侧妃令刺杀圣上,明知事情会败露还要一意孤行为之,岂非愚蠢下策。” 她行礼拜伏:“奴婢是安乐殿的女使,又怎会与荣王府往来。” * 大殿之内气氛凝重。 羽林卫和暗刑司的人将整个承清宫殿前围得水泄不通,灯火通明的中秋夜宴也染上了肃杀的气息,纪鸿羽回到高位落座,看向纪烨煜又道:“你怎么说?” 纪烨煜沉声道:“儿臣府上的人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父皇,此事实在有蹊跷,或有人栽赃陷害,意在儿臣。” 帝王犀利的目光落在纪烨煜面上,见他并无心虚只有凝重,一时便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 纪宴霄也站了出来,语气不急不缓:“臣得圣上宽宏大量才有今日,今日一事若真罪在安乐殿,臣死不足惜,但万不能让大殿下蒙受不白之冤,亦不能让圣上圣名有损,还望圣上明察秋毫。” 帝王看向大殿之下跪着的臣子和皇子,这才缓缓道:“朕相信你们没有这个胆子。” 众人齐齐行礼。 帝王冷笑一声:“不过今日之事已经抬上明面,那就在大殿之上查个清楚。” 纪宴霄道:“谢圣上明察。” 帝王看向这深深宫阙,红墙碧瓦在月灯流光下熠熠生辉,更显得阴暗之处的触目惊心,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搅动风云。 他冷冷道:“此事既然牵扯到安乐殿和大皇子府,朕今日就让你这吏部主事当着朕的面查,可能查清?” 纪烨煜眼神深了深。 纪宴霄行礼:“臣定然竭尽全力。” 纪殿下任吏部主事却要查案? 芙蓉不动声色攥紧了掌心,按理说查案之事向来是交由刑部调查,若真是罪大恶极之人,便会移交暗刑司,更或者与廷尉府大理寺三司会审,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吏部主事头上。 所以,圣上究竟想要做什么? 若是今日查不出来呢? 芙蓉看着纪宴霄的方向,不自觉带上一缕深沉。 殿下的处事能力她自然不担心,能够从任人践踏的位置爬上来,那就有足够狠辣的手段。她更想知道的是圣上此举是为了什么,眼下纪烨煜接手修筑河堤之事,若今日罪名落了下来,恐怕朝堂之上会有一番变化。 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通,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太子身子虚弱常年在皇家行宫将养,是以鲜少有人见过,可万一太子要回宫了呢? 帝王坐在高位,只瞧着底下闹剧不出声。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吗?” 纪宴霄站在那宫婢身前,微微笑着,嗓音温柔又动听。 大殿檐角挂着的铜铃依旧在不停作响。 “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宫婢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模样,纪宴霄语气温润却不委婉。 “可真是愚蠢。” “奴婢不敢说谎。”宫婢拼命磕头:“确实是芙侧妃让殿下殿中女使做的。” “你若是为了家中亲人,大概是不会这样说罢。” 看着眼前青年眉目温柔的模样,宫婢多少放下些防备:“奴婢只是实事求事。” “这样么?”纪宴霄唇角的笑像拂过的春风:“安乐殿的女使又怎么会认得承清宫天子近前当差的人?” “奴婢......”宫婢有些慌了。 纪宴霄温柔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出几分无害:“不如你看看,谁是姜女使?” * 中秋夜宴间,承清宫殿前,陈滨低眉顺眼跟在路安和后面冒冷汗,心里不停祈祷。 本是深秋的天儿,他杵在这要命的宴会间竟然活生生湿透了内衫,这会儿风一吹,凉得他直打哆嗦。 可巧老天似乎没听到他的祈祷,青年不疾不徐的脚步停在了近前。 明堂高座是帝王,大殿左右两侧是文武百官,审这件案子为首的是纪宴霄,他让羽林卫的人架着那宫婢看向暗刑司这一方。 如此气氛肃穆的场景,陈滨当即心里就发毛,这事儿暗刑司不沾手才最好,若圣上有心打压,那暗刑司也只会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纪主事。”陈滨得了路安和的眼色硬着头皮上前,毕竟这么件小事,总不至于要副指挥使亲自上刑。 “方才我让宫婢站在一排,此人口口声声道是我宫中女使交给她做下此事,却连人都不识得。”纪宴霄轻笑一声:“有劳陈镇抚使动刑。” 姜藏月行礼道:“还望大人还奴婢清白。” 陈滨看了一眼姜藏月,又看向那在凉风中瑟瑟发抖的女子,不由得头皮发麻,夭寿啊! 他现在看见姜藏月就满身鸡皮疙瘩到处窜。第一次接触是因为舒贵妃的案子,那一日结案他脑袋差点没被指挥使削下来,还被指挥使罚去乱葬岗搬了一个月尸体。 他堂堂官员竟然成了搬尸匠人!!! 他又不好这一口。 搬尸就不说了,回来之后身上就带着一股子臭味儿,怎么都洗不掉,平日里的下属和同僚看见他就吐。 他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才不臭了,结果今日又被纪主事拉出来遛。 陈滨觉得简直是天亡我也! 眼下中秋夜宴毒杀这桩案子,不仅牵扯大皇子府上还牵扯安乐殿,更是圣上亲口发话让纪主事审案,这案子要怎么审得什么结果,他哪里敢揣测啊。 往日里反正他处理事情就是做做表面功夫,若是两边都得罪不起,和稀泥也就算了。 但眼下不行,这宫婢真该死啊! “你究竟受何人指使,从实招来!”陈滨让人拿着刑具,圣上在看着,就算是表面功夫也得按照流程走实在了。 宫婢还是一口咬定就是芙侧妃指使安乐殿女使让她下毒谋害,大皇子府和安乐殿自然也是不承认的。 文臣武将也小声议论起来,不过相信纪宴霄和纪烨煜的朝臣还是占多数,一个臣子一个皇子又不是想不开非要去做那老寿星上吊的事情。 陈滨既得罪不起大皇子,也得罪不起纪主事,目光只能憋屈又害怕落在姜藏月身上:“你可有何要说的?” 姜藏月行礼道:“承清宫的宫婢说是奴婢得了芙侧妃的令毒杀圣上,可她根本不认识奴婢,又如何断定是奴婢让她做的这件事情?” 姜藏月眉眼间一片平静:“无凭无据,无人无证,不足为信。” “那日夜里太黑,奴婢没看清脸,但就是姜女使!” “既如此,我是在何时何地将何物交给了你?” “是......是昨日子时夜里,你偷偷将毒物装在荷包里给奴婢的。” “昨日子时我在安乐殿中替殿下打扫书房,因着第二日二殿下要借阅,是以书房的灯烛亮了半夜。” “那是奴婢慌乱间记岔了,还要早一些。”宫婢连忙改口。 “子时之前,奴婢前往华贵妃宫中为二殿下送算策。”姜藏月淡淡道。 纪烨宁也举手示意:“父皇,儿臣有话要说,昨日姜女使确实给儿臣送了算策,之前儿臣算策落在安乐殿中了。” “圣上,就是芙侧妃指使姜女使做的!”宫婢哭喊着。 陈滨只觉得头疼,他是怎么都没看出来这宫婢和姜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咬上一口死死不放。 他当然想像从前一样,案子拖着拖着就结了,可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他想了想严声呵斥道:“你的意思是安乐殿的女使得了疯病?一定要去做这种诛灭九族之事?芙侧妃如今身怀皇家子嗣,你且说出缘由她为何这么做?” “你之所言,错漏百出,是要刻意引导什么?” 芙蓉听着不由得落泪红了眼:“圣上,这婢子污蔑,妾怎敢!妾父母双亡得大殿下关怀,只想着平安生下孩子终老罢了。” “镇抚使难不成也要包庇他们,奴婢势单力孤自然辩不过你们!”这宫婢也跟有了失心疯似的乱攀咬。 听见‘包庇’二字,陈滨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恨不得呼死眼前这玩意儿。 他当即着急冲着圣上表忠心:“圣上,臣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继续查。”帝王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朕今日倒要看看,能扯出什么人!” 陈滨这才放下心,看向宫婢之时那最后一点儿问询都不想浪费时间了:“上刑!” 宫婢当即就被按在搬来的长凳之上,行刑的暗刑司禁卫知道顶头上司的意思,便也知道怎么做了。 打人这也是有技巧的,什么时候该轻什么时候该重,也是看被行刑的是什么人。 如今这宫婢胡乱攀咬,是重打。 禁卫抬起廷仗,在半空中划出弧度,狠狠抽了下去。 “啊——” 宫婢惨叫的声音直冲云霄,登时就觉得身子分成了两半,那样的痛蚀骨焚心。 再接连落下几仗,眼瞧着就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瘫在长凳上眼珠翻白,抽搐间血红一片跟着长凳滴落下去。 纪宴霄含笑看向陈滨:“陈镇抚使,再打人就要死了。” 陈滨蹙眉让人停下:“纪主事?” 纪宴霄道:“耽搁这么些时间,该得来的消息也得了。” 陈滨满脸懵:???他让人做什么去了? 纪宴霄走到那宫婢跟前,用手帕替她擦汗,动作轻柔得堪比春日的柔风。 “去几个人,将吴家葬在城郊半山腰松林的棺材挖出来。” 这话一出,宫婢心下又惊又恸,濒临昏厥都强撑着滚下长凳直接认罪。 “奴婢有罪!” “此事并非安乐殿做的,也并非是大皇子府上芙侧妃做的!” “是被赶出府的詹嬷嬷以当年恩情要挟奴婢毒杀芙侧妃,未曾想拿错了酒壶,才毒杀到了圣上面前!” 陈滨眼睛瞪大:???你他娘这么会审? 纪宴霄回身行礼,眉眼间的温柔一如既往:“回圣上,案子已水落石出。” 第一百零一章 欺师 陈滨在原地有些恍惚。 在这件案子里他在什么位置呢?圣上冷眼旁观,此番牵扯大皇子府邸和安乐殿,到底审出了结果。 却是大皇子府邸上的詹嬷嬷。 纪烨煜冷冷看了纪宴霄一眼。 陈滨夹在中间只觉得手脚发凉,面如死灰。 “镇抚使,这宫婢气绝身亡了。”手底下禁卫回禀。 嚯,他也快亡了。 眼下这情况他哪里还能看不清楚,今日毒杀一事,无论有没有查出背后是何人指使,圣上都意在瓦解大皇子和安乐殿之间的来往,意在让两方反目成仇,毕竟纪主事几乎是大皇子一手提拔起来的。 天子为平衡势力,自然不会由着一家独大,这其中弯弯绕绕错综复杂,稍不注意这条命就要搭进去。 只怕是今日之后,纪主事的地位还要往上走,他又成了天子手上的下一步棋。 陈滨只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掉脑袋的事情,顿时更加惊悚将头低下去。 再加上今日之事挑起两方尖锐矛盾,天子自然也能看清楚是什么情况。 好一招釜底抽薪。 陈滨有点想哭,似乎又透露着一些惊悚。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镇抚使,现下打死了这宫婢,又扯出詹嬷嬷得罪了大殿下,待指挥使回来了他哪里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估计腚都要被打烂! 去他娘的个个都算计!黑心烂肺的大皇子和纪宴霄! 忒! 他还真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此刻殿中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在等着帝王发话。 帝王不轻不重道:“暗刑司遣人找到詹嬷嬷,打杀了吧。” 路安和神情严肃,下跪行礼:“臣带人即刻去办。”说罢他招呼暗刑司的人去抓人,呼啦啦走了一大群。 帝王目光望向都察院御史仲无:“仲爱卿,这件事你怎么看?” 仲无答道:“回圣上,罪魁祸首伏诛,此事当与安乐殿无关,但詹嬷嬷毕竟是大殿下府中出来的人,因此大殿下在此事上有一定责任。” 帝王又问:“那依你看如何罚?” 仲无答道:“皇子管束不利,罚俸半年已是足够。” 帝王声调略高了些:“若是大皇子真有不臣之心?” 纪烨煜顿时满头冷汗下跪:“儿臣决然不敢!” 仲无仍旧不卑不亢:“天家当先君臣后父子,大殿下敬重圣上,应并无不臣之心。” 安永丰微眯了眯眼。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生生让大殿上的文臣武将都冒了一层冷汗,楞是头都不敢抬起来。 帝王神色倒也没那么冷,只是缓和了笑:“朕不过随口一问,紧张什么?眼下纪爱卿审案有功,濯今日升吏部侍郎。” 闻言,原本的吏部侍郎满眼惊恐,直接晕了过去。 “身体如此之差,调去兵部寻个差事上任吧。”帝王又说了两句:“散了。” “臣恭送圣上。”纪宴霄躬身行礼。 众臣如是,接着便是一番热络的寒暄,这才各自散去。 * 中秋夜宴难得是个晴朗的夜。 经过了毒杀这一遭事情,原本该有欢乐之景的宫阙也难免多了几分萧瑟之意,潋滟月灯也驱不散更深处的黑暗,杀机四伏。 姜藏月往回走,安乐殿内早早点起了两盏月灯,门口的宫婢与内宦与平时略有不同。 “人是纪鸿羽赐下来的。”屋内,纪晏霄立在她身后:“说是赏赐也不乏试探我是否有反抗之心。” “圣上确实会见缝插针。”姜藏月嗓音平静。 自今日闹的这一出来看,纪鸿羽是什么目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无非是分化大皇子和安乐殿。他身处高位也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宫阙里眼线最多的就是承清宫里的人。 眼下太子又将回京,很难说清楚纪鸿羽是不是在为太子纪烨晁铺路。 而大皇子处置詹嬷嬷的手段太过留情才会导致闹到中秋夜宴上。 且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她将纪晏霄送到了天子殿前,吏部侍郎的位置,也算是举足轻重的朝臣。 纪晏霄笑:“今日是中秋,姜姑娘可要用些月团?” “殿下不如多关心正事。”姜藏月看向他。 纪晏霄顿了顿。 主殿内他拿了火折子点燃了更多的灯烛,灯烛晃眼,似驱散黑暗中龋龋独行多年的身影,直到见到那抹微光,他含笑:“姜姑娘总在拒绝我。” 姜藏月看向屋中灯烛。 月夜流光,潋滟灯烛,宫灯徐徐,明明是暧昧不清的氛围,却只有如水银般的清幽月光从枝叶间透窗而落,枝叶影子摇曳落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少女伶仃纤细,淡漠寡言。 她青色衣袂被夜风吹起,却并不觉得发寒。 她望向纪晏霄:“不知我与殿下还有何要事要谈?” “我们是盟友。”晚风里,纪晏霄唇角抿出—个轻笑。 两人于夜色里相对而立。 “詹嬷嬷的事算是过了,大皇子府和安乐殿有了嫌隙。詹嬷嬷逃不过一死,但殿下和纪烨煜合作修筑河堤之事仍然要继续,只不过并非先前听令行事。” “而今是分庭抗礼。” 纪晏霄含笑开口:“还请姜姑娘赐教。” “殿下与我不同,我眼下只是安乐殿的女使,并不能做出太多出格之事,而今殿下是吏部侍郎,能做之事相比从前多上不少,修筑河堤其内有太多可操控的空间,那就要看殿下能力到了哪一步了。” 闻言,纪晏霄迫近一步,依旧笑的温柔,俯身询问:“姜姑娘还知道什么?” 她道:“殿下,有些事情不该好奇比较好。” 他笑。 她这些时日做的事情可不算少,庭芜逐渐对她没了戒心,有时竟连浮云山马场之事都不经意提及,可见是温水煮青蛙。 仅先前芙蓉之事,方一出手就让詹嬷嬷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两人分明是各自试探防备又算计猜疑,可真到了某种程度,竟然不约而同选择于双方有利的那条路。 可见冷静清醒。 天气已经是九月初,安乐殿内梧桐落叶,隐约可听见几声孤寂鸟鸣,青年声音再度响起:“姜姑娘。” 姜藏月离开的脚步一顿,在等他之后说出口的话。 “殿下要说什么?”她略微侧首。 纪晏霄开口:“姜姑娘是谁的人?” “殿下似乎忘了盟约。” 夜色里,宫阙飞檐翘角,红墙碧瓦在月色下粼粼如波,纪晏霄在几案前泡了茶,邀她入座。 姜藏月抿了口茶。 闻言,纪晏霄笑得温柔:“姜姑娘不如看看这个。”他拿出汴京堪舆图才道:“浮云山是一个很重要的关口。” 姜藏月看过去。 图上极清楚,汴京多山岭,绵延不断万里长青,唯出了城郊三十里有一座浮云山孤高陡峭,两旁绝壁。 青年含笑没说话。 也就是说浮云山是汴京唯一险要的关口,若是能完全掌控浮云山,则等于掌控出入汴京的情报,而纪晏霄已经掌控了山脚的马场。 如此可见他的势力早在皇室看不到的地方疯狂扩张,庭芜在汴京开铺子敛财,都是为了豢养兵马做准备。 内殿新移栽的几株桂树,馥郁香气传入屋中,姜藏月神情无变化,遂开口:“殿下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说过我不会干涉殿下的事情。” “是请求。” 纪晏霄语气轻柔,那抹笑尤其昳丽:“浮云山近日来了一匹烈马无法驯服我便只能想到师父。”他似乎接受了现实,叹口气:“我是师父的徒弟,师父不愿帮我?” 竟挺能做出这副姿态。 姜藏月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可以,什么时间。” 他习惯性地弯着唇角:“师父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 姜藏月见没有正事就打算离开,不过还是要说上一句:“纪鸿羽非外强中干之人,殿下若是要在浮云山做些什么,可不要让人抓住把柄。” 她所谋的事情如今不过才刚刚开始,也绝不会因为任何人打断自己的计划,若有,便杀之。 他也一样。 “定然铭记于心。”纪晏霄放下茶盏,凤眸潋滟:“师父想做什么,我可以帮忙。” “殿下做好自己的事情。”姜藏月冷淡拒绝。 “师父,我是你的徒弟不是么?”他叹息。 姜藏月眸色不明:“那么殿下现在的行为是在欺师?” “并非。”他偏过头,乌发被风扬起一些:“师父教我算计权谋可不是用在这上面。” 姜藏月道:“殿下的每一句话都别有用心。” 纪晏霄再度叹息:“师父这般揣度我?” “殿下说的当真是烈马吗?” 纪晏霄承认:“自然是烈马。”他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浮云山的烈马极是桀骜不驯,师父驯服了便送给师父。” 姜藏月眸子微动:“到时再说。” 主殿的门再次打开,夜风更凉了一些,庭芜下意识看过来,纪晏霄笑道:“姜姑娘。” “殿下有何吩咐?”姜藏月垂下眼帘行礼。 廊檐下,新桂花团锦簇,细细缀于枝叶间,青年立于花树下,云白绣银鹤长衫,温润如玉,且月色下显得光风霁月,格外动人。 他挡着廊檐风口处道:“当初说过的话一直算数。” 姜藏月没开口。 算数或者不算数都不重要,并不会耽搁她要做的事情,若是算数顶多是轻松一些,若是不算数也顶多走得久一些。 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殿下记得便好。”姜藏月声音清冷:“我不喜毁约之人。” 青衣少女说完这句话转身朝殿中另外一条廊檐离去,摸不清是什么心思。 纪晏霄到底轻笑一声,这样的她才是她不是么? * 姜藏月离去后,庭芜又钻进了主殿,还带来了一盘枇杷:“吃了吗殿下?” 黄橙橙的枇杷躺在盘子里,瞧着便口齿生津,酸酸甜甜。 纪晏霄缓缓喝着茶,庭芜纳闷儿:“殿下你又跟姜姑娘吵架了?” “为何这么说?”他含笑。 他放下茶盏,修长指尖不紧不慢剥着枇杷,里面鲜甜的果肉分外喜人。 “姜姑娘出门儿的时候感觉周身更凉飕飕的了。”庭芜还在说这话,纪晏霄盘子里的枇杷已经剥出来了好几个:“并非对我。” “那就说另外一件事,眼下殿下升任吏部侍郎,盯着殿下的人更多了。” 今日中秋夜宴之事早就在汴京传得沸沸扬扬,尤其事关大皇子府邸,听闻大皇子回府以后将府上彻底排查了一遍,倒也查出了不少来自各家的探子。 也不知该不该说大皇子府邸是个筛子,早就被蛀得千疮百孔了,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可能就斗不过那还未曾见面的太子殿下。 庭芜刚坐下来,后者擦了手又拿出了棋盘,棋子比之前更为莹润通透,光滑玉色,他头疼哀嚎:“殿下,为什么谈事情的时候总是要下棋?” 他们可以吃枇杷,可以吃酱饼,也能吃夜宵,唯独不能吃棋子。 “你也可以边练武边说。”纪晏霄手中棋子落在中央位置,语气温润。 庭芜连连拒绝只能打起精神应付,想着棋子往哪儿搁:“咱们安插在大皇子府邸之上的暗哨现下还没被查出来,两个门房,两个近身伺候的。” 纪晏霄又落下一子:“让人警醒着些。” 庭芜点点头,捞过盘子里剥好的枇杷啃了两口:“真甜。” 底下有宫婢进来奉茶又出去带上了门,内殿比平日更加安静。 “殿下知道前几日的事情吗?”庭芜试图抖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前几日先吏部侍郎在长街之上被马撞翻晕了三日,结果今日因为职位有变又晕了过去。” “然后?”纪晏霄漫不经心挑眉。 他笑道:“吏部侍郎的身子骨似乎有些柔弱。” 庭芜一拍大腿:“那岂非是有一点柔弱啊。” 纪晏霄眼眸微弯,缓缓道:“正是因为吏部侍郎身子骨不好,是以纪鸿羽将他调去了兵部,没有其他原因。” “兵部也不错。” 庭芜一本正经:“我觉得可能是他八字太弱,先前二殿下欲给吏部侍郎和姜姑娘拉姻缘,他八字弱了哪儿能攀得上啊。” “可能。”纪晏霄眉眼柔和。 庭芜一副挤眉弄眼的模样:“不如改日我找人给姜姑娘和殿下算个八字?” 纪晏霄闻言,表情温柔得吓人,庭芜后背发毛:“我就是说说而已。” 他收了棋盘说出后话:“明日无要事,准你休沐。” 第一百零二章 疯子 先前中秋夜宴结束,隔几日纪晏霄得传召去了承清宫。 “臣纪晏霄见过圣上,圣上万岁。” 长临帝目光落在跪在大殿之上的青年,想必几日前中秋夜宴他的行为纪晏霄心里都有数,该怎么做他心里也当有数,纪烨煜近些时日是有些招眼了。 “起来吧。”长临帝放下手中的奏折:“该熟悉的公务熟悉得怎么样了?” “得圣上提拔,臣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圣上所托。”纪晏霄言行举止并未有半分差错,做得一丝不苟。 殿外暖阳透窗在团花地毯上投下金红斑驳的光影,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纪晏霄也自然知道长临帝找他做什么。 修筑河堤之事并非小事,长临帝自然不会让纪烨煜独揽权利,是以将他借着中秋宴的由头说出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而纪烨煜明知道帝王的想法,却也做不出反抗的姿势,只能任由原本仰他鼻息之人以平等的姿态共同处理这件事。 若只是这么简单便罢了,顶多是长临帝在敲打大皇子府。但修筑河堤这桩事情,牵扯到汴京和各个州县的平人百姓,若是处理不好,大皇子首当其冲。 长临帝既要牵扯大皇子也要给他留下一条后路。 是以他才会被提拔为吏部侍郎,这才是中秋夜宴长临帝说下那些话的原因。 修筑河堤便要治水,连江贯通汴京和四个州县,上游尤其水流湍急,经过汴京进入其余四个州县地界时,又因为州县九曲环绕地界复杂和长年累月的泥沙淤积,这才导致了江水泛滥,是以才会西边洪灾,东边水患。 待又批完一本折子,长临帝方才道:“水患修筑河堤之事,你有何想法?听说是廷尉府在帮着招收劳工?” 纪晏霄含笑道:“回圣上,安大人念在臣与大殿下方才接触修筑河堤之事,许是担忧臣和殿下忙不过来,这才借出廷尉府的人手。” 长临帝颔首:“安大人倒是为着你们着想。” 纪晏霄又笑道:“回圣上,安大人是为了平人百姓着想,水患一日不治,百姓就一日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长临帝看了他一眼:“昔年战乱年年,内忧外患也就没能及时处置水患之事,后来又有乱臣贼子犯上,导致朝堂损失了不少精兵强将,国库补贴残兵,如今也连年亏空。” 纪晏霄道:“眼下修筑河堤需要的银钱从户部走,户部尚书告知圣上预算不足,是以圣上今日找到臣。” 长临帝又看了他一眼:“不错,户部尚书昨日捶胸顿足哭着来找朕,说是大皇子威逼利诱他拿出钱财,户部又如何能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银钱。” 承清宫外的桂树也开得异常繁茂,在晃眼的日光下若星点碎金,馥郁芬芳,纪晏霄眉眼舒展:“臣有一计。” 待出了承清宫已是过去了一个时辰。 大殿前,纪宴霄退出殿门,方走向安乐殿,只见纪烨煜等在必经之路上,神情阴狠,瞧着便是肃杀之意。 “纪宴霄!” 青年勾动唇线,目光落在他身上,优雅温润行礼:“臣见过大殿下。” 瞧着他这模样纪烨煜心底翻涌的戾气更甚。 那日他生辰回府之时遇刺,本以为就是意外,如今也没找到那刺客,那也就罢了,谁知道赶出去的詹嬷嬷竟然差使人在中秋夜宴行刺圣上,好巧不巧栽赃在蓉儿和安乐殿那女使头上。 若是寻常,他让人定罪将那女使发落了便是,可昨日之事发生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他又如何能动手,才导致引出了连锁反应。 他知道詹嬷嬷不喜蓉儿,却没曾想她能做出这种诛灭九族的行为,甚至惹得圣上明里暗里的警告他,如今就连修筑河堤的事情都分了一半给纪宴霄。 纪宴霄一个卑贱质子却由六品的吏部主事一夜之间坐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何其心机之人! 纪烨煜直视他:“纪宴霄,圣上是不是将筹措户部银两的事情交给你了?” “殿下,我只是质子罢了,身后既无朝臣拥护,也不得圣上心喜,哪里能让圣上器重。”纪宴霄勾唇:“不过大殿下既要管着府中女眷有孕,又要为着修筑河堤奔走,为着银两愁苦,殿下实在不容易。” 纪烨煜当然听得出他的意思,正是因为听得出就更气了。 他神情狰狞,极为难看,死死盯着他:“你敢背叛我?” “殿下说笑了。”纪宴霄温柔开口:“殿下一手将臣提拔到如今的位置,臣感激不尽。” “好个吏部侍郎!”纪烨煜冷笑:“你便是这般感激的?你如今投靠了谁?” “殿下肝火甚旺,不如听听臣的意见如何?”纪宴霄道。 “说!”纪烨煜挡住他去路。 纪宴霄眉眼含笑:“殿下,太子殿下是否要回京了?” 纪烨煜眸子微眯:“是又如何?” “太子殿下常年身体不好,是以在皇家别院修养,这些年朝臣也颇有微词。”纪宴霄道:“可就算如此,每日该储君做的事情,太子殿下可一日都未曾落下。” 纪烨煜怒极反笑:“太子母家是如今的皇后沈文瑶背后的沈家,沈氏丞相,所以即便太子病弱,也有的是朝臣为他辩驳,你想说什么?” “自然是照顾殿下。” 青年依旧在笑,可那样温润的笑意里却只剩下薄凉以及森冷的危险。 “你想做什么?”纪烨煜心头一跳。 纪宴霄像是抑制不住的低笑声溢出喉间:“殿下是打算再多一个敌人么?” “我如今再为殿下办事,殿下敢相信我么?” 纪烨煜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纪宴霄没有说错。 这样的人他不敢再信,也不敢再放在身边。 纪宴霄这样的人亦正亦邪,何时说真话何时说假话是分辨不出的,当初便是他身边的一条狗他也时时防备着,如今到底是翻了船,将自己也淹了。 “纪宴霄,你别以为本皇子没有办法对付你。”他凑近,眼神狠厉:“你若是投靠太子,我会让你见识到我的手段。” “殿下眼下阴沟翻船了。”纪宴霄笑得愉悦:“我若投靠太子,殿下只会飞得更高死得更惨。” 纪宴霄看着他笑:“殿下......又能将我如何呢?” 青年温柔顺从表情下潜藏的是疯狂病态,如今才初见端倪。 这样的人本质上就是一个疯子。 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纪宴霄乌发被风吹动,他温柔提议:“大殿下,可要与我合作?” * 武安质子升任吏部侍郎的消息满朝皆知,不少人看向大皇子的目光诡异。 毕竟之前武安质子纪宴霄也就相当于大皇子府上养的门客罢了,平日给些银钱就能趋势。谁知今日自己养的一条狗翻身上位,不仅仅爬上吏部侍郎的位置,还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反咬他一口。 这口气就是换做旁人那也是咽不下去的,结果大皇子经过中秋夜宴之事后,和吏部侍郎依旧是面容带笑交谈。 被人一番背刺还能保持此等从容,如今看着大皇子倒是挺像个大冤种,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圣上金口玉言要大皇子和吏部侍郎共同负责修筑河堤之事,不管他们二人是心怀鬼胎还是各自算计,至少明面上是不能撕破脸的。 谁敢对圣上有异议呢? 纪宴霄升任吏部侍郎的后几日,安乐殿拜访的朝臣甚多,因着臣子无召不得入宫,便是府中家眷借着由头入宫送礼。 朝中新贵自然是人人都想打个照面,将来在圣上面前说不准能为他们美言几句,就算不至于交好,那也不至于交恶。 承清宫的赏赐也是由高显送过来的,高显抓住时机在纪宴霄身侧恭贺:“吏部侍郎大喜,圣上可少有这般赏赐臣子!” 宫里的内宦与宫婢紧接着跪下来:“殿下大喜!” 待一番贺喜之后,高显找到姜藏月,同样是笑:“姜姑娘大喜,如今跟着殿下身份也当是水涨船高才是。” 姜藏月淡笑行礼:“借高公公吉言。” “不过老奴还是要说上几句,前个儿夜里之事未免姜姑娘太大胆了,老奴在宫里这么些年,可见了不少人无声无息就没了,那日夜里之事是圣上有意提拔吏部侍郎这才没注意到你,往后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 “奴婢明白。”姜藏月道。 “行,那老奴就先离开了,圣上还等着老奴去回禀呢。”高显笑呵呵的离开了。 待人都走了,安乐殿关上门。 殿下将银子都给姜姑娘了,他也知道殿下升任吏部侍郎都是姜姑娘的功劳。 庭芜余光一瞬落到内殿的几口大箱子上,然后一点点挪过去,甚至为了看得更清楚,直接将盖子掀了:“哇!姜姑娘,这几大箱子真是雪中送炭啊,你觉得这银钱该怎么处置才好?” 他一边说一遍去偷瞄姜藏月,然后热心提出建议:“买房吧?在汴京买房怎么样?” 神情激动,满怀期待。 姜藏月:“......” 她买那么多房子做什么,孤身一人又身在宫中,着实没必要。 “现在买房,将来卖出去肯定有得赚。” 姜藏月目光落在那几口大箱子上。 几口大箱子约莫都到人小腿处,里面装了不少金银珠宝,像是昭示着新任吏部侍郎有多得圣心。 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将纪宴霄架在油锅上煎炸。 庭芜摸着金锭子,眼底放光。 内殿的宫婢和内宦都散到外殿了,是以除了庭芜再无旁人的声音。 他将金锭子一个个摆放整齐,就差没有对着它们欢喜的亲上两口,这才诱惑道:“买房吧姜姑娘?有了房才有了自己的产业。” “庭小公子觉得以宫婢的月俸能买得起?”姜藏月淡淡道:“纪鸿羽未必不会追查这些银钱的流动。” 庭芜顿了顿,半晌忍不住恳切叹息:“那确实也是。” “我算了算,就拿沈丞相说事儿吧,他一年的收入大概是将近4000贯,除去平日的开销,可能存下一千多贯,要想买个五万贯的豪宅也得二十来年。” “不过人家宅子是圣上赏的,简而言之没要钱。” 庭芜又开始分析,一张嘴叨叨的飞快:“那贫困潦倒的知县一个月也才20贯,一年下来也就240贯,那就更只能望房兴叹了。” “宫里织造司女使的工钱是每月粮2石,米豆6斗,约合工钱2贯600文,再比如说朝堂吏部雇人抄书,给的工钱是每月3贯500文,又再比如前些时日汴京修筑城墙的工人,日工钱是三百,合计每月11贯516文......” “这么看来我也不如去修城墙算了,身上有些功夫搬砖都比旁人更有劲儿!” “如姜姑娘这般的女使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字没钱。” 说到买不了房,庭芜一阵阵的唉声叹气。 哦豁,空有宝山不能干点实事,钱也不是他的! 他还是没忍住:“那要这么说,这钱不能拿去做什么?” “可以。” 姜藏月眸子顿了顿,她欠账不少。 这些时日她多多少少抽空接了一些任务,虽然还清欠债遥遥无期,但还是得还。 除去这些,眼下在宫中才算是真正站住了脚,背靠安乐殿也与华贵妃膝下二皇子交好,今日之后安乐殿再不会是从前那个寂寂无名,人人可欺的存在。 大皇子再不敢轻易出手。 他知道对上纪宴霄他的胜算不高,动了安乐殿的人对他自己没有好处。 她从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廷尉府跑不了。 姜藏月看向殿外,这会儿又开始落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越发沁人了,她静静看着漫天风雨。 庭芜瞅了她好几眼扯着嗓子嚷嚷:“女子家家的吹多了风头疼,姜姑娘你把窗户关上啊?” 姜藏月情绪不明:“庭小公子,快初冬了。” 等到了冬日,殿中枯枝残叶便只会剩下光秃秃一片,什么都干净了。 她是不喜欢冬日的,太冷了。 但纪宴霄送出的金银珠宝至少能让她还债。 那也是好的。 第一百零三章 骑大马 从她入宫到如今纪宴霄担任吏部侍郎,不知不觉已经快一年了。 时近初冬,宫中洒扫的宫人也愈发勤勉,到了初冬这一日,宫中对宫婢与内宦的补贴也下来了,虽说不上很多,但各宫宫人加上主子的打赏,也还是不少的。 庭芜督促着殿内的宫婢将殿中打扫得干净一些,因着初冬早晨殿中地面时常会结霜,容易让人摔跤,是以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打扫打扫。 倒是和喜宫的越贵嫔听说是在初冬前孩子没了。 旁的宫殿如何她不清楚,但安乐殿中却是有庭芜龇牙咧嘴的声音,他神情坚定,手脚并用在往屋顶上爬——极其滑稽。 满初在为内殿中的草木用盖布遮挡,姜藏月从廊檐下经过,正巧见到庭芜从屋顶上摔下来。 因为试图攀爬屋顶修补漏缺,可屋顶上结了霜,他骨折卧床了。 姜藏月去太医院拿药。 回来的时候庭芜还躺在殿中叨叨:“姜姑娘,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以我超绝非凡的轻功居然能从屋顶上摔下来!”他试图咳了两声:“这事儿能不跟殿下说不?” 他眼下鼻青脸肿,就算躺在床榻上都在嘶嘶抽着冷气,怎么瞧都不像纪宴霄看不见的样子。 不过庭芜摔伤了,汴京的几处铺子这半个月都只能她去看着,未免铺子中的掌柜和伙计敷衍了事。 姜藏月道:“殿下未得眼疾。” “做人不必如此实诚。”庭芜苦口婆心讲道理:“要不你让殿下当我死了吧,这虽然看起来很难,但实则一点都不简单。” 满初看了一眼被缠得只露个嘴在外面的人,也嗤笑开口:“你要这么说的话,这话可就不能这么说。” “......” “那行。”庭芜继续唉声叹气:“汴京有一家卖去疤药膏的,能帮我买点儿回来吗?我不想变丑,那家去疤药膏的店铺就在弹子石街廷尉府右边五米左右的位置,不远。” 姜藏月将太医开的药交给一旁的内宦,才道:“廷尉府附近也会有人敢开店铺?” 药膏火辣辣敷在腿上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将腿挪了挪:“那还是有的,那卖去疤药膏的铺子跟廷尉府安氏多多少少有些沾亲带故,虽然卖得贵了些,但还是有效的。” “十两银庭小公子也舍得买。” 庭芜看了她一眼:“......” “银子重要还是腿重要,姜姑娘这有可比性吗?”他忍不住吐槽两句。 殿外飘着风霜,姜藏月问:“这家铺子只卖去疤药膏吗?” “那也不是。”庭芜待那火辣辣的感觉稍缓了些,又才精神十足八卦道:“不仅卖去疤药膏,什么刀伤剑伤金疮药头痛粉迷药他都卖,不过就是一般人买不到就是了,不卖平人百姓。” 见腿上药上好了,他让内宦退出去,酝酿两秒,又继续叨叨:“寻常只见人变畜生,哪儿能得见畜生变人的稀罕事儿。不说这去疤药铺子,就说起来汴京在城外对流民义诊的就是廷尉府的人,也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 姜藏月垂下眼帘。 廷尉府的人在汴京城外义诊,确实稀罕。 安永丰是什么样的老狐狸她心里再清楚不过,甚至不是她如今能正面硬碰之人。廷尉府自几月前夜间探过一次后,就加强守备,五步一哨十步一人,绝非泛泛。 老狐狸出行前呼后拥,高手环绕,安嫔如今在宫中,而她要扳倒安嫔身后的大树,自然冲她背后廷尉府下手。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件事她不能再去用四门的情报,十金一报,价格昂贵,便只能望而却步。 她囊中羞涩。 庭芜还在分析:“从前有人跟我说,世家皇朝帝王就是不可侵犯,这不扯淡吗?那要是帝王昏庸权贵鱼肉,那也能是不可侵犯?他底下的廷尉府搜刮民脂民膏,靠鱼肉百姓来维系自己的权贵体面,这算是什么玩意儿?” 姜藏月看向他,才道:“庭小公子的意思是廷尉府借助义诊敛财?” “那可不是,这事儿旁人可不清楚。”庭芜声音压低了些:“早些时候我大致观察过廷尉府安大人,和户部尚书也算是往来过密,户部往年交代不清楚的账若是能进廷尉府搜上一搜,那可不就清楚了?” 满初也皱眉道:“那岂不是户部的账他想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人家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你能把他怎么样?”庭芜咂咂嘴:“哼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话说到这里也不免有几分唏嘘。 姜藏月道:“廷尉府的人何时在城郊义诊?” 庭芜靠在床榻上想了一会儿,给出不太确定的回答:“大概是十日义诊一次?应该是午后?姜姑娘你也要去看看吗?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看了反而心里不舒坦。” 他反正看着膈应。 “去。” 庭芜:??? “自然该去。” 姜藏月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该去看廷尉府的善举。” * 廷尉府中花木结的冰霜已经被小厮清扫干净,只是青石板上路面被冻过还是容易滑脚。 经过外庭入内。 印入眼帘西墙处的竹林内悬玉片子,每夜闻玉片子相触碰之声,即得知有风,号为‘占风铎’。 再往里走进了屋,安永丰和雍容贵妇坐于主位,两侧以梨花木雕成烛跋,小厮着绿袍,系之束带,执画烛立于两侧,曰为烛奴。 妇人手上拿着一块手帕拭泪:“老爷,尧儿......” 尧儿可是皇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她的女儿怎么可能会与相国寺的住持岁安有染呢。 “休得再提。”安永丰眼底透着冷硬:“你且看看你教养的好女儿!” 妇人没忍住:“是!”她含泪:“老爷就没有做错,那可是你的亲外孙,你也狠得下心。” 安永丰放下手中茶盏,沉声:“已成定局。” “我自然知道已成定局,但要问老爷一句,是谁在背后策划,就算尧儿莽撞,妙栗还能事事莽撞吗?” “眼下妙栗都病倒了。” 安永丰手上转着一串乌檀木佛珠,遂再开口道:“可让太医去看过了?” “去看过了。”妇人红着眼:“说是妙栗憋着一口气硬生生憋成心疾,肝郁气滞,人都削瘦了好些。” “尧儿不仅是我的亲外孙,也是妙栗的心头肉,如今硬生生被剜去,岂能好得了?” 安永丰到底眸中闪过一丝悲痛之色。 “老爷,这件事定然是有人针对妙栗。”妇人眼底闪过狠辣。 纪烨尧在暗刑司被处决,圣上下旨后他们就连尸首都未曾看见,但之后就闹出了大皇子府邸和安乐殿之间的事情。 在这之前妙栗去过一趟和喜宫,而更早之前尧儿有言是五公主对他说了那些消息,柔妃、五公主、越嫔、皇后、暗刑司、大皇子、安乐殿。 谁都有可能出手,牵扯的人太多消息太纷杂,根本就看不出什么。 “老爷......”妇人还想说些什么。 安永丰看向妇人甩袖:“夫人,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若是当日在朝堂上我并未上奏让圣上处决纪烨尧,那么等着廷尉府的必然是帝王的削权打压,他想要的是廷尉府管住汴京的兵权!” 此刻屋中寂静无声,气氛格外冷凝。 而廷尉府一旦失去兵权,那么一直对其虎视眈眈的暗刑司碾死他那就容易多了。 安永丰喝完那杯冷掉的茶,终道:“安嫔娘娘还会有下一个皇子。” * 初冬时节,风叩冷竹,雨澜渡池。 天气越发寒凉,一日冷似一日,满初在屋内的炭盆子里添了好些新炭,这才将布帘子放下挡风。 乌云蔽日的阴暗里,大雨未至也不远了,姜藏月手里拿着一叠佛经,一张张丢到炭盆子里烧掉。 窗外风声呼啸,青衣少女眉眼寂静,瞧着炭盆里时不时响起一声清脆的爆破声响,佛经星星点点被燃烧殆尽。 “卫应当初那个盒子里写了些什么?” 满初思考了一下,很快作答:“约莫是一些廷尉府各人的归整,安永丰,今年六十有六,汴京人士,祖上三代官至三品,他是在四十年前进入朝堂,如今膝下唯有安嫔一个女儿,但旁支有两个青年如今也是靠着廷尉府的,听说是颇得安永丰的喜爱,在廷尉府也领着些不轻不重的事儿。” “最主要的是安永丰信佛。” 窗外呼啸凌冽的风声小了一些,姜藏月开口:“你觉得消息可靠吗?” 满初道:“不过是表面消息,不可尽信,但听闻安永丰也曾亲自教导旁支两个青年骑马,倒是看上去也有几分慈父模样。” “师父的骑射可是门主亲自教的?” 姜藏月话语淡然沉静:“是也不是。” 满初:“那就是师父的骑射在门主之前也有人教过。” “恩。” 她的骑射是大哥和二哥教的,姜藏月静静凝视着温暖的炭火盆,火苗愈发往上窜了些,焰火间模糊了眉眼。 春日里,汴京城郊景致极好。 一眼望去桃红柳绿,不远处的桃花也开出了花骨朵儿,汴京湖泊由京都护城河流出,湖泊沿岸垂柳依依,真是应了那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小马驹上的玉团子抱住马驹的脖子,肉包子脸拧得紧紧的。 她头上两个花苞苞衬得人越发玉雪可爱,一身火红色的小骑装,威风得像模像样。 但实际上她有贼心没贼胆,趴在马驹背上半天不动弹,拧着眉头,软糯道:“大哥二哥,我觉得我太重了......这马驹定然是跑不动的,要不就算了吧?” 姜家就剩了这么一个年岁尚小的小玉团子,姜策姜永自然也是疼爱的,瞧着自家妹妹乌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们,小脸圆嘟嘟的,那就更想逗她了:“月儿不是说想跟着大哥和我一起骑马?打退堂鼓了?” 姜藏月歪着小脑袋道:“那不一样,那大哥牵着,二哥陪我一起骑马。” “二哥......”姜藏月撒娇扯了扯他雪白披风。 “和二哥一起骑马就不怕了?回去会不会哭鼻子?”姜永大笑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坏心眼儿逗她。 “不哭!也不告诉爹爹大哥二哥带我骑大马。”姜藏月拍拍小胸脯,表示自己还是很有义气的。 “行!二哥带你骑大马!大哥也陪你!坐稳了!”青年眉眼俊朗,潇洒大笑应了一声,翻身上马间披风猎猎生风,单手随意握住马缰,另一只手将她抱在怀中遮住呼啸而来的风,身姿英挺,飒沓如流星! “驾——” 青年口中一声喝,马蹄生风,只是眨眼间就跑出了好远,如流星惊鸿,略微沉稳的姜策一夹马腹也追了上来。 乌衣子弟春日策马并列疾驰,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那一日惹了无数汴京少女心跳如鼓红了脸! 青年张扬肆意,马蹄如雷,那一日打了马球,也夺了冠! 当真是应了那一句‘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尔我偏偏俱少年,飞扬意气生云烟! 那一日她和大哥二哥抱着夺冠的绣球贴着门边悄悄回去的时候,还是被娘亲发现了,娘亲手上拿着藤条撵得大哥二哥抱头乱窜,笑骂道:“月儿才四岁,你们是怎么当哥哥的?我说了多少遍,危险的事情不许带着月儿!” “你们还敢带她去骑马!” “娘!我们错了!”大哥二哥认错飞快。 生寒的冷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进些许雨丝,姜藏月回过神。 再后来的骑射她是跟着顾崇之学的,也唯有她是顾崇之手把手亲自教导,直到她在马上也可轻而易举杀人于无形。 她能记清楚的记忆都只剩下四五岁那两年,若是时间再长一些,若是手上沾染的血腥再多一些,她会不会连家人的样子都再记不清了。 遗忘才是让人最难过。 “廷尉府义诊还有几日?”姜藏月问道。 满初没多问,只是道:“还有五日。” 姜藏月抬眸去看窗外的风雨,眼下越发大了些。 白雨跳珠乱入船。 她浅浅道:“五日后去城郊。” 第一百零四章 义诊 隔了五日,桥映流虹,湖光映雪。 安乐殿里的风雨终于是停了,庭芜闷了好些时日这才一瘸一拐出了内殿。他手上拿着糕点刚要跟姜藏月说些什么,一只鸟大大咧咧踩在了他肩膀上。 庭芜不可思议扭头,然后试探着将糕点送上去......再然后鸟不客气吃了。 “你们见过自来熟的鸟吗?它还吃糕点?”庭芜惊奇且咂咂嘴趁机想摸一把,结果这鸟吃完就飞了,半点儿不给脸面。 他再一扭头,内殿里哪里还有姜月和满初的身影,只剩下随寒风摇曳的枯枝败叶,以及地上刚打扫过又结上的白霜。 他一个人在廊檐底下站着,风一吹,一个激灵张口将西北风都喝饱了。 “姜姑娘有没有说去哪儿?”庭芜忍不住扭头狐疑问门口的小太监。 小太监放下手中活计陪着笑:“姜女使说是今日廷尉府在城郊孤山寺义诊,去瞧瞧热闹。” “还真要去?也不嫌难得跑非要去人挤人。” 庭芜嘀嘀咕咕进屋了。 * 风雨初停,又逢十五孤山寺安大人府上安夫人带人义诊,说是医术高绝,自是去的流民百姓络绎不绝,往来熙攘,摊贩叫卖。 汴京书籍记载‘城郊孤山寺每月初一、十五和逢三逢八的日子都开放庙寺,供百姓交易,仅中庭两庑房就能容纳上万人。 马车一路向孤山寺而行。 待下马车时得见—— 孤山寺山门雄伟,梵宇幽静。棋布黄金,图似碧络,云廓八景,雨散四花,钟楼鼎立,经阁巍峨。再往里走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更是称得上‘金碧辉映,云霞失容’。 更有人言:“技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 听说孤山寺有庞大的寺庙产业,仅本部就有六十四院,还在寺庙周边与汴京内外经营着大量邸店、商肆、当铺与庄园,这些铺子和商店每每交易,数额庞大,得到的银钱便由官府与寺庙二分。 闻说今朝恰开寺,羊裘狼帽趁时新。满初停下了给姜藏月说的话,这孤山寺水不是一般的深。 甚至就连皇家寺院相国寺也是比不得的,这进了几重门,庭中设有彩幕、露屋、义铺,卖屏纬洗漱,马鞍弓箭,时果脯腊之类。 姜藏月收回目光道:“去排队。” 满初也看向廷尉府义诊那条长长的队伍:“好。” 姜藏月今日着一席鹅黄夹绒裙衫,外罩云白雪兔毛披风,头上一只白玉朱钗坠着流苏,跟前又掩着幕笠,一副大家闺秀的打扮。 自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小意,今日她也是慕名而来看病之人。 庭芜只说廷尉府今日十五会在城郊孤山寺进行义诊,却未说来的人是谁,如今却是知道了,就算为敛财,来的人也只会是他夫人安氏。 这是最好的机会。 廷尉府如今机关重重,并不合适再强行硬闯。就算一个人能力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抵挡几十上百的高手,她不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智者谋而后动。 今日接近也并非要动手,而是要在安氏眼中留下印象。 这是她走的第一步。 是以她今日是家世富贵的大家闺秀,只因经年咳疾看遍汴京名医不见好,这才由贴身婢女带着来孤山寺碰碰运气。 既然是权贵嫡女那就是不缺银钱的,至少对安氏来说这就是饵。满初在她身边小心扶着她,脸上挂着不谙世事的笑,当真就如世家里的婢子能比得过小门小户的千金。 “小姐,寺中风大可万不要解了披风。”她贴心为她将雪兔毛披风系紧了些。 姜藏月柔弱咳了两声,笑着应声:“我身子还没不好到这种程度,你倒与母亲一般唠叨了。” “奴婢这也是未雨绸缪,可不能让小姐身子有个好歹。”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义诊的队伍依旧排得很长,安氏笑得一脸和善在大夫身边说着什么。 义诊摊子左右两边也是做买卖的平人,卖的些大葫芦种开价不菲,为招揽客人身上还背了个大葫芦做宣传。因此就姜藏月和满初排队这会儿这方地界涌来的人更多了。 姜藏月又咳了好几声,排在她前面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皱眉嫌弃,又不动声色避开了些,小声嘀咕:“这咳得这么狠,该不会是肺痨吧?” 排队的队伍在缓缓前进,不远处传来熊翻筋斗,驴舞柘枝的热闹之声。 那男人又说了几句,满初眉毛一挑,气势先声夺人质问:“放肆!我家小姐如何也是你能指摘的?如此言行就不怕会为家中招来祸患!” 满初在宫中这将近一年的耳濡目染,就算看都看会了宫里人是怎么仗势欺人的,是以学得活灵活现。 男子神色变了变,思来想去到底觉得自己惹不起,这才闭上嘴。 姜藏月又虚弱咳了两声,略微清寒的风将碎发吹拂脸上,身形削瘦,瞧着越发惹人怜爱。 “姑娘。” 身后有妇人唤她,见她一身极浅的鹅黄色夹金丝缠绣裙衫,可见是贵人,妇人忍不住问:“姑娘这咳疾瞧着有些严重啊?” 满初立在姜藏月跟前忧心道:“我家小姐是身子虚弱了些,听闻孤山寺义诊的大夫医术极好,这才来试试。” 姜藏月隔着幕笠宽和的笑:“自小身子如此,撞撞运气罢了。” “那姑娘将汴京的大夫都看完啦?”妇人好奇问了一嘴,姜藏月又咳了好几声:“出生就带的毛病,不过是家人还不死心,是以非要我来看看,说不准就能找到治病的转机。” 前方排队的身影动得缓慢,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是以姜藏月也不介意和旁人打听些消息。 有时候市井之中的消息却更真。 “大娘可知道这孤山寺的大夫医术如何?” 妇人微微得意:“姑娘问我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可是常来孤山寺。” 姜藏月柔弱一笑:“此话怎讲?” 妇人一边排队前进一边打开了话匣子:“这在孤山寺义诊的大夫听闻是权贵人家请来的,虽然说是为平人百姓义诊,可哪儿是真的义诊啊。” 她说到这儿声音小了一些:“那还是要收银子的,比外头的大夫收得更高,多少都要扒掉你一层皮,你若是不情愿不来这儿看诊,那汴京的大夫往后你也看不着了。” “所以每月逢这个日子,来义诊的人可不就排起长长的队伍了吗?至于医术你多给了银子那自然是药到病除的。不过姑娘这病症花了银钱可也说不准了。” 妇人说了这些就不再说了。 满初看向姜藏月,嗓音压低:“看来庭小公子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那么廷尉府这般敛财又是为了什么呢?照道理来说应该是不缺钱财的。” 廷尉府在借着义诊敛财,还让平人百姓敢怒不敢言。 姜藏月目光落在前方:“今日正好看诊。” “可至少还要等一个时辰。” 姜藏月手搭在她手上,最前方安氏妇雍容华贵坐于一侧,鬓发如云,珠钗满头。 “她身边有高手。”姜藏月开口:“不止一个。” 暗处的气息藏得再好她也能感觉到不下十个,其中有弓箭手。 执弓箭之人气息浑厚,就在西面五米高的位置盯着这处,不宜打草惊蛇。 她对满初平静开口:“不等了。” 姜藏月话落,整个人晃了晃柔柔倒了下来,鹅黄裙衫裙摆轻柔散开铺了一地,周围百姓连忙让开。 满初焦急抱着她,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小姐!小姐......大夫呢?!” “这姑娘怎么晕倒了?”排队有热心肠的人连忙凑过来,蹙眉道:“快快快!快扶到前面让大夫看看啊!” “你这不是坑人吗?” 妇人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谁不知道前面的大夫是干什么的啊?这小姑娘之前说了是娘胎里带来的病,那前面的人要价狠着呢!不如换一家......” “多谢大娘好意,可小姐等不得。” 姜藏月闭着眼眸听着周围嘈杂的交谈声,可见廷尉府义诊这事儿多少引得不满。 满初将她搀扶着往前,还道:“各位让一让,我家小姐晕过去了!” 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这里排队等候,问到想问的,自然是快刀斩乱麻。 姜藏月拍拍满初的手,虚弱道:“莫要占了旁人的位置,我可以再等等。” 排队的人都一脸怜悯的看着她,反而都让出了位置。 满初微微红着眼眶:“小姐,您这病症每每发作起来,您总是不说,奴婢又岂非不知道小姐心里难受。” “若是寻常自然可以让,可小姐身子太弱可等不起!” 姜藏月咳了咳:“别说了。” “小姐。”满初贴心扶着她,很是着急吐出一连串的话:“就是奴婢不说,今日若您在孤山寺出了什么事儿,回去以后夫人还不得扒了奴婢的皮。” 姜藏月脸色泛白喘了喘。 在队伍的热心谦让下,她排在了队伍的第二个,第一个人尚还在看诊,待结束时满脸畏惧交出了五十两银子。 满初不等她说话,将她小心翼翼扶着再在看诊木桌前坐下,对着白发白须的大夫嚷道:“大夫,我家小姐方才险些晕过去,是娘胎里带来的咳疾,您瞧瞧?” 接着大夫像模像样开始把脉,伴随着人群中低声议论,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又让她换了左手把脉。 像是不确定什么。 姜藏月指尖微动。 寻常大夫看诊都是望闻问切,医术高深者可看疑难杂症,廷尉府请来的人不过也只能看一些小病小症。 姜藏月改变了自己的脉象。 到了她这样内力高深的地步,自然改变脉象轻而易举。 白发白须医者眉头紧皱,那张瘸了腿的桌子微晃一二:“这......” 这病症着实奇怪,虽然虚弱但总有一线生机,偏想要救治却并未有药方。 斜风细雨不知何时落下,雨丝如银飘在幽冷山寺间,烟雨如幕,万人喧嚣的山寺跟前,身着鹅黄裙衫的少女恍若谪仙,看起来削瘦脆弱又美得惊心动魄。 雨声越发清晰,风声,嘈杂声,鸟雀鸣唤声一同入耳,姜藏月白皙手腕露出半截,有若凝脂白玉。 细细密密的雨丝争先恐后落在少女云白雪兔毛的披风上。 姜藏月隔着幕笠看向眼前大夫:“敢问——” “可还有得治?” 少女声音虚弱而动人,像是玉软花柔的小娇娘伸出爪子挠了人,似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小姐平日可有干咳,痰中带血丝?”大夫把脉完毕,终于开始问她的病情。 “有。” “可曾午睡后自觉手足心热,亦可曾有盗汗,舌苔薄白?” “自也是有。” 姜藏月与大夫一问一答。 “唉,小姐这病症非同寻常,若非是今日恰好到了孤山寺,恐怕有性命之忧。” “这......自然是有得治的,不过姑娘的病症严重,要用到的药材也非寻常之物,很是珍贵,这诊金价格......”大夫故作平静捋了捋白胡须摇头晃脑,还隐晦看了一眼端坐的安氏一眼。 安氏远远看了一眼那方的鹅黄裙衫少女,这裙衫料子极好,云锦所制,金丝为绣,裙摆处绣了大片大片的白鹤。远远望去白鹤竟像是要跃然飞出般的栩栩如生。 她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孤山寺台阶之上不疾不徐出现另一道清风明月的身影。 八角桐油伞遮住来人若隐若现的面庞,只能看清伞下那一身如雪白袍,冷香满衣,树梢摇曳,倥偬与青年擦肩而过。 地面水洼涟漪缓缓荡开。 彼时风雨驰骤,天色泛青,青年缓缓出声,其人月白风清,犹如一撇惊鸿。 “义妹出门为何不唤我?” 姜藏月闻言,眸子顿了顿。 再抬眼看向来人。 风雨间,青年迎面而来,那把八角桐油伞下的面容终于让人得以看清,含笑的眼眸仿若一池决胜烟柳的昳丽。 眼尾袅雾氤氲,若枝月繁星。 姜藏月眸光深了深。 义兄么? 第一百零五章 疯狗 雨声淅淅沥沥,少女裙摆处逐渐染上暗色,恰起了风,青年手中的八角桐油伞倾斜向她,眉眼温润清晰至极。 姜藏月隔着云白幕笠看向眼前人,一时间眸子沉沉。 纪宴霄不该今日知道她在孤山寺。 近日修筑河堤之事繁忙,他与大皇子眼下又针锋相对,本就身处虎狼环伺之地,为何要来孤山寺走这一遭。 他莫非也在算计什么,孤山寺,廷尉府。 青年任由风雨打湿肩头,只是瞧着她,眸色温润。 姜藏月为了维持病弱之感,浅咳了两声。 眼下危机四伏,她不宜在这里戳穿纪宴霄的想法,更何况安永丰的养子安子真也跟着安氏来了。 “出门为何不多带些仆从?”他问询。 姜藏月浅声道:“既是来孤山寺,自然不应当大张旗鼓惊扰了佛祖。” 纪宴霄就在她身侧撑伞,眉眼含笑道:“义妹当真是心怀仁慈。” 姜藏月没说什么,纪宴霄自是知道她是谁。 罢了,今日若是不成来日也会有机会,只可惜借的这一身衣裙弄脏了,想必押金不能完全退回,平白损失一百两银钱。 “大夫,进殿看诊如何?”纪宴霄看向那白发白须的老者。 大夫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远处的安氏,这才笑着答应下来。 姜藏月跟着他往殿内走。 无论他想要做什么,这出戏也只能跟着唱下去。 入了内殿就能瞧见两侧壁画波云诡谲,色彩迷离。曾根据书中记载孤山寺壁画皆国朝名公笔迹,是以栩栩如生。 寺中僧人奉了茶退出去,燃了灯,外间疏影虫影间晃眼迷离,平人贩卖呼喊声起香味飘逸,在万千声音里,唯有青年一人虽是温润含笑,却对着老者时不及眼底。 “大夫如何说?”他声音温润,将清茶递至她跟前,这抹笑却是不同。 姜藏月抿了口茶。 廷尉府的人还能怎么说,她改变的脉象分明就是肺痨的症状,而这样的症状很明显老者没有这个本事医治,便只能忽悠银钱。 眼下纪宴霄既然为她出头,见其穿着更不似平人百姓,分明是权贵世家之感,这样的一条大鱼,这样的鱼饵廷尉府还可能放手吗? 他又起身将飘进风雨的菱花窗放下,再问:“听闻大夫是安大人请来的?” 大夫抹着冷汗称是。 姜藏月此刻也没说什么。 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世家小姐,默默听着两人的谈论。 过了一会儿,大夫说是出去开药方,屋中只剩下两人。 殿中椅子上铺着软垫,点了炭盆总是温暖了些,门口偶有风拂进,云白幕笠被风扬起,少女清灵眉眼与他对上,青年指尖微动。 待放下茶盏,殿中燃着的沉香袅袅升起,淡白若无,一室宁静。 纪宴霄同样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她湿润的发丝上。 姜藏月不着痕迹顿了顿。 须臾间,他语调微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头发湿了,我让人带了衣裙。” 姜藏月确实淋了雨。 幼时遇上雨天也总会将全身打湿,也不知是不是走路姿势的问题,出门衣裙下摆溅起泥水点子,阴沉沉淅淅沥沥的天,就算她打着伞也会将背上淋湿少许,这时候她就爱窝在屋中犯懒不出门,再听着三姐姐给她讲各种各样的志怪故事。 然后再睡上一觉。 今时今日纪宴霄说了这些话,总让人想到一些经年旧事,若她早知,定会好生听三姐姐的话,听那未讲完的故事。 姜藏月沉默片刻后开口:“不必。” 纪宴霄靠在椅背上,光影落在他柔和眉间,更显温润:“汴京世家小姐最是注重这些虚礼,义妹便如寺庙里养的狸奴,打翻了墨还要用尾巴沾墨在地上写了罪证词。” 姜藏月捏住略有湿意的广袖。 长安候府也养过狸奴,从前天气极好,大哥二哥出门便会让她叮嘱婢子将被褥拿出来晒晒,回来就给她带鲜花饼。 可她记得,每每晒被褥的时候,府中聘来的狸奴总在被褥上打滚儿嬉戏,闹得被褥一片凌乱,还发出很是无辜的叫声。 纪宴霄让人将衣裙拿进了殿,他自觉去了外间守候。 姜藏月目光落在云白罗裙上,其上绣着朵朵金莲,轻薄如烟却极为保暖。 她去了内间换罗裙,纪宴霄有一句话没错。 世家贵女可以不带大批随从婢女上孤山寺,但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 待换好了裙衫姜藏月有些失神,孤冷山寺殿中,少女白衣如雪蹁跹而出,似整个人都被裙衫染得淡而蒙。 竟与青年有那么几分气质相近,同样的温柔如玉。 她还是不习惯白衣,想换了却也没旁的衣衫,青年笑起来:“头发湿了。” 纪宴霄伸出手,手中是柔软的厚锦:“过来擦擦。” 姜藏月眉头缓缓蹙起,不过在幕笠下并不明显。 她实在没想明白纪宴霄今日来孤山寺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见安氏和安子真,为何又在她这里浪费时间,更耽误她的事情。 姜藏月从不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也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只是眉眼间更凉薄了些。 她闭了闭眼在软椅上坐下,青年手中的厚锦缓缓落在她湿润的发丝上。 随着他的靠近,姜藏月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 这样的距离实在不够安全,尤其暴露了致命位置。 姜藏月不动声色侧了侧头。 雨停了下来,菱花窗重新被支起,身后之人当真是在细心为她擦拭发丝。和暖的风吹得窗纱微微扬起,便只剩下风过树梢的簌簌声,宁静至极。 姜藏月眸子微垂。 纪宴霄这双手是生得极好的,修长白皙,青色玉戒衬得他指尖越发像一弧美玉。他这个人平日里总是着一身白袍,给人感觉像极了如清玉璧。 每每看人时眉眼含笑,唇薄而淡,实则便是满庭花上落的雪,无分毫春色。 她在屋中耽误的时间够久了,今日见不到安氏和安子真,这一趟等于白来。而她向来不做亏本之事。 无论纪宴霄想要做什么那是他的事,他不应该耽误她的时间,或者在孤山寺就此分开,各自成事。 今日她要接近安氏,是必然。 须臾间,青年冷香越发近了些,指尖触碰到了她跟前的碎发:“若是......” 那厚锦尚未接近,转瞬姜藏月手中匕首贴在他喉咙之上,与此同时青年指尖握住她的手腕。 在这初冬盛极的时节,她的匕首落在一个人的命脉上。 他垂了眼,看进她眼眸,指尖冷白,花团锦族的艳色却好似一瞬倾尽颓靡。 姜藏月只安静看向他。 这些年但凡有人靠近她,无一不是为了杀她,没有那个本事就尽使些下作手段,找上一些模样俊俏的男子来勾引她。 不过都让她屠杀殆尽,不留活口,如今纪宴霄与她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转瞬就起了杀意,不见消退。 她眉眼更淡薄了几分。 纪宴霄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人,生就一副好皮囊容易迷惑人心,眉眼温柔却又带着矛盾的昳丽潋滟感,反而是让人放下心防。 但她从不会对任何人放下防备,尤其是成长起来的毒蛇。 他算计人心的本事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 姜藏月时常想过不能留下隐患,可宫阙里独她一人,行事多有不便。 纪宴霄近些时日一直在为修筑河堤奔走,一是为了踩着别人的骨往上爬,二就是彻彻底底搅进权利的漩涡,如今汴京的局势混乱不堪,朝中争斗往来不绝,可正是因为混乱才可能有横插一脚的机会。 可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纪宴霄只是伸手替她擦去碎发上的雨珠。 他浅笑:“汴京贵女不会身藏刀刃,也不会因为有人靠近便执刃相逼。” 他温柔的笑意里难得真实夹杂了一丝困扰:“义妹未免太过凶残了一些。” 话落,他放下了手中厚锦,同样和煦的眉眼落在她不曾后退的那只手上,匕首寒光湛湛,分外渗人。 终白衣少女手中刀刃收了回来,刀锋只在他脖颈上留下一条浅薄红痕。 姜藏月对上他的眼。 山寺楼台上,有歌女拨动琵琶弦,乐声和着簌簌风声悠悠荡在其间。 殿中沉香氤氲,青年男女相对而立,缱绻缠绵。 青年闷闷笑了几声,雪衣动人,像是公子王侯举手投足优雅至极。 “我说过,我不会妨碍你。” 他轻叹:“你与我并非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殊途同归。” 屋中静籁,似有风从深处吹来。 沉香的烟雾愈发模糊了些,姜藏月道:“纪殿下,不要失了分寸。” 身前之人跟她一样,从不做亏本无利益之事,今日她为廷尉府而来,纪宴霄也未必不是为了廷尉府而来。 她以权贵世家的嫡女做掩藏身份,纪宴霄则用她义兄的身份出场,确实会算。 “我与你是同船共犯,姜姑娘若是出了事,”他笑:“我未必能见得好。” 他眉眼温润:“廷尉府是一条疯狗,可并非好惹,义妹若孤身一人难免惹人猜疑。” 姜藏月道:“殿下误会了,我不过就是来孤山寺看看罢了,庭小公子说今日有义诊。” 他轻笑:“我也是听闻义妹来了孤山寺,这才也来看看热闹,再说了姜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岂能忘?” 姜藏月继续在软椅上坐下:“救命之恩淡薄如纸,一捅不过就破了。” 他弯起眼眸:“对我来说重于千金。” “今日救你之人来日也能杀你。”姜藏月眼眸一瞬深沉。 青年眼里仿佛漾着一池春水:“无妨杀我,那就说说大皇子府上,芙蓉为武安做事好些年了,却未曾如今时今日勾得大皇子在中秋夜宴上那般冒险也要维护。” 姜藏月淡淡听着。 他继续出声:“大皇子急工好色,这些年府上也不是没有过旁的侍妾,可中秋夜宴之后完全都遣散了,怎么说在外人眼里都是极为痴情之人。” “痴情之人自然是满身破绽。” 他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道:“廷尉府的人在修筑河堤之上横插一手,可少不了芙蓉的功劳,如今大皇子府上和廷尉府也算短暂的因利益而合谋,而我处在孤舟位置。” “大皇子以君的身份压着户部拨款,可户部没银两所以款项一直拨不下来,我便是要他拨不下来,他让我进不得退不得,我便也要他不得一分好过,待谈妥了利益,修筑河堤之事自然才能开工。” 姜藏月抬眸:“殿下是想问我什么?” 纪宴霄扬着笑:“姜姑娘教过我,做事要三思,危急之时要静,风浪之时要变,得利了自是要退,可眼下我不曾得利,自然不会退。” “大皇子想要和廷尉府沆瀣一气,可我如今却是天子手上掌局的棋,姜姑娘猜猜这件事谁会胜?” 姜藏月眉眼泛冷:“那么今日纪殿下来孤山寺做什么?” 纪宴霄叹息:“姜姑娘来做什么我便是来做什么,我如今不过是汴京的困兽,困兽自然要有弱点,要挨着这泥潭不得翻身才会叫旁人放心,自然是越浑浊越好,等纪鸿羽收棋之时才会发现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孤山寺的产业可不就是与廷尉府息息相关,纪鸿羽自然是想要的。” 姜藏月不由得眸子微顿。 纪宴霄当真是好绝的算计,她要接近安氏和安子真,他也是同样的目的,不过她是要廷尉府所有人的命,而他却是假意成为纪鸿羽的棋为的是剥削廷尉府的权财用到修筑河堤之事。 还要廷尉府将恨意转接到在背后要钱的纪鸿羽身上。 姜藏月喝了口茶,倒是冷透了,越冷头脑越清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因为该来的人要到了。 果然不过片刻,有人散漫的脚步踏进来,跋扈的声音先传出:“听闻纪殿下带着义妹也来孤山寺看诊,怎么也不跟子真说一声,还让姑娘等那般久,子真在此赔个不是了。” 安子真虽是这般说着,嘴上却无半分敬意,反而抬眼间目光落在白衣少女身上,略失了神。 姜藏月一席云白裙衫站在屋中,幕笠之下眉目清绝,叫人看不真切,可唯独那双眼似凝着水珠,映照烛火,像是雪山上剔透的晨露。 她见来人,只软软道:“见过安公子。” 第一百零六章 验骨 安子真漆黑的眸子在她身上停留几秒,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似乎殿中因为女子待久了的缘故,竟然也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不同与汴京贵女常用的厚重脂粉,反而是干净清晰。 他竟有些无所适从,眼神不曾避开:“不必多礼。” 纪宴霄忽而轻笑一声,起身不动声色挡去那道窥探的视线:“舍妹脸皮薄,安公子还是不要这般盯着为好。” 姜藏月也配合的往他身后避了避,一副羞涩模样。 片刻后,屋内三人都坐了下来,因生着炭火,是以将大氅都解下放至一旁。 安子真让人上了好茶,言行举止颇为随意,他笑一声,说:“纪殿下怎知孤山寺在义诊?” 纪宴霄含笑只答:“义妹自小身子弱,对于汴京的医师遂关注得多了些,这病症又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听闻孤山寺的大夫是安公子府上的,想来多试试也无妨。” 姜藏月浅咳了几声:“倒是麻烦兄长了。” 她说话时,脸上因咳疾多了几分难得红晕,嗓音也似吴侬软语一般轻柔。 纪宴霄要做什么都说清楚了,既然都对廷尉府有所图谋,她不介意今日成为纪宴霄明面上的义妹,甚至是弱点。 他是武安亡国送来的质子,自然是要融入汴京权贵公子哥里的。 纪宴霄笑着推过去一些糕点。 “尝尝。” “安公子府上常做药膳,这糕点也与寻常不同,兴许心里能舒服些。” 他就坐在她身侧,身形修长,全然为她挡去窗外吹拂而来的冷风。 姜藏月垂下眼帘乖巧点点头。 她故作柔弱,白皙纤细指尖抓住纪宴霄的衣袖,隐带有恳求:“兄长万不要将病情告知母亲。” 纪宴霄指尖微顿。 姜藏月悄然红了眼眶:“母亲常年身子不好,断是受不得打击的,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是治不好的,何必浪费银钱。” 她又将糕点推回去,凝视着他:“兄长身家不丰,莫要为我的病奔劳,于心不安。” 少女的呼吸就在耳畔,很轻,像是羽毛在挠着耳廓。 纪宴霄眼睫微颤,略避开些才恢复平日笑容:“这是说的什么话。” “既是义兄,便是应该。” 话落,姜藏月又侧过身狠狠咳了好几声,可见这病症是真,且是有些严重的。 门外僧人煮的姜茶也适时送进来。 辛辣清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端着药碗的少女面色苍白,娇娇小小更显得人清瘦不少。 背后宽厚的大掌替她轻轻拍着,两道白衣身影缱绻旖旎,倒真有了几分‘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 姜藏月瞬间全身都绷紧了。 他唇角含笑看她,眼眸像是深深浅浅的琥珀,待再近些,亲手将云白雪兔毛的披风为她系紧,起了风,青年男女衣袂交缠,对影成双。 原来是风弄竹声,只道是金佩响月,月移花影。 疑是玉人来。 青年反而端起姜茶,又吹凉了,目光带着温柔,只哄她:“不苦。” 姜藏月垂下眼。 她在四门也接受过这样的男女应对训练,现在看起来纪宴霄就算没有接受过,也不遑多让。 安子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姜藏月又咳了好几声,这一次手帕上有了猩红的血迹,她不由得柔弱靠在他怀中。 纪宴霄终于将怀中女子温柔抱起,嗓音压低:“搂紧些。” 闻言姜藏月半边脸藏在他怀中。 此时此刻,风催叶下,霞倾枝上,窗外莺声啭,似低语缠绵,那抹冷香沾染她周身,缠缠绕绕不见消。 少女手搂在他脖颈处,像是将自己全身心的交付于他。 这样亲昵的交缠,像是一粒朱砂入了酒,悠悠晕开,就再也合不拢了。 窗外山寺点点浮光,影影绰绰,人间与风月交织,一并随柔软的涟漪销声匿迹。 青年抱着怀中少女踏出大殿。 须臾,安子真回过神追了上去。 廷尉府的侍从跟在他身后,他道:“纪殿下且慢。” 姜藏月眉眼微动。 纪宴霄像是才跟怀中少女交谈过什么,语调还带着些勾缠:“安公子想要说什么?” 安子真看了看纪宴霄,似试探出声:“纪殿下对义妹如此之好,怎么从前并未见过?” 纪宴霄幽幽叹了口气,将披风越发拢紧了些,怕怀中人吹了冷风头疼。 姜藏月之前还不觉得,可如今越是这般靠近,他身上那股缭绕的冷香越往鼻间扑来。 似乎无孔不入,让她有些烦躁,着实恼人。 她手环着他的脖颈,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亲密接触,这样不可控制的感觉让她不自觉想要拉开距离,男女情事她习得最差。 然纪宴霄右手覆上她的腰,搂着腰的大掌将人更是拢得靠近些。她若再是乱动,便当真是要掉下去了。 “纪殿下今日当真是陪着义妹来看诊吗?”安子真不由得再次问上一句。 “我若不来看诊,来孤山寺做什么。” 纪宴霄眉眼展开,很是温顺的样子。 “近日圣上让纪殿下和大殿下负责修筑河堤之事,我还以为纪殿下是想探查什么。”安子真也不介意直言不讳。 廷尉府在朝中的地位是根深稳固,难不成还会怕了阴私诡计。 再说了瞧着纪宴霄今日确实没别的想法。 姜藏月眸子闪过一丝暗色,看来廷尉府如今已经到了旁人不可制衡的地步了。 “安公子想多了,我尚没有那么闲暇。”青年挑眉叹息。 姜藏月又难受得咳了咳,似乎在提醒什么。 眼下白衣少女被俊朗青年抱在怀中,玉软花柔,缠绵悱恻,多多少少吸引了旁人的瞩目,谁瞧了都想要说上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是我多虑了。”安子真这下的笑方才真切了几分。 “安公子若无要事,我便带人先回去了。”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闻言,安子真到底多看了那抹云白裙衫一眼,犹豫了一下,方才笑道:“若是纪殿下不介意,改日可带义妹到我府上,府中大夫与平常不同,应是要好上许多。” 纪宴霄目光落在安子真身上,眉眼昳丽:“承安公子的情,纪某记下了,多谢,改日约好时间必定与安公子一聚。” 安子真有心想和姜藏月说些话,可人家尚在病中,身子娇弱吹不得风,他没有理由,也只能看着纪宴霄抱着人离开孤山寺。 待上了马车,雨后新风带着湿润气息徐徐吹来,将马车内莫名的气息吹散,纪宴霄笑道:“姜姑娘,如今事可算是成了一步,安子真应了下一次邀约。” 姜藏月微微掀开淡青色窗纱看向孤山寺的方向。 纪宴霄轻笑叹息:“我若与姜姑娘谈论旁的,你定然是不想听的。” 他在心中颇为认真的思考过,考虑着如何才能让两人之间的合作更为稳固。 毕竟她从不信任他。 甚至他思考过,要不要制造危急让她相救,可很明显她兴许直接看破不会救他,也许还会一刀结果了他。 想着想着他又叹了口气。 姜姑娘真是难缠得紧。 马车在青石板上缓缓行驶着,过了一阵急雨,两侧大大小小的摊子又如雨后春笋出现了,车水马龙,往来不绝。 “安氏的人在跟踪我们。”纪宴霄不甚在意,嘴角挂着那抹常见的笑意。 姜藏月放下窗纱:“我知道。” 廷尉府纵然可以不在乎小鱼小虾的算计,可也并不意味着没有脑子,凡事自然是再三确认。 “我在弹子石街有一处四进宅子,先去那儿,待盯梢的人撤了再回宫。” 纪宴霄掀开帘子说了几句,庭芜拉扯着马车顺其自然往弹子石街而去。 姜藏月道:“殿下何时买的宅子?” “三月前。”纪宴霄浅笑道:“未雨绸缪。” 姜藏月没再说什么,三月前纪宴霄已经学了不少东西,早做准备并无差错。 纪宴霄不知她在想什么,尾调略弯:“宅子里放了个死人。” 姜藏月抬眸:“何人?” “手下之人。”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昨夜横死街头找不到死因。” 姜藏月眸子深了深。 眼下是谁下的手还当真不好说,安乐殿如今结仇不少。不过找不到死因则说明死者身上并无伤口,纪宴霄既然看不出来则说明也非是震断经脉而亡。 马车外熙熙攘攘,其内姜藏月坐在纪宴霄对面。 “我查不出死因。”纪宴霄神色自然:“倒是颇为奇怪。” 求人办事倒是不含糊,姜藏月平静道:“这是纪殿下提出的第二件事。” 今日无论纪宴霄来不来孤山寺,她都有办法接触安氏和安子真,只不过眼下事情更复杂了。 纪宴霄叹息一声,只是笑着回应她:“四进宅子写的是姜姑娘的名字。” 马车外熙攘喧嚣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马蹄踢踢踏踏的声响,转过正街就到了四进的宅子。 宅子大门前挂的牌匾是张府。 门前小厮连忙迎上来行礼,过后便牵着马缰至别处,纪宴霄笑道:“进府。” 庭芜也跟在一边儿,虽然一瘸一拐,但修养了这么久也差不多好全了。 他瞧见殿下跟姜姑娘走在一块儿也不奇怪,毕竟他们总是在密谋什么,只是指路道:“诺!殿下,郝全的尸体还停在后院里。” 纪宴霄吩咐下去:“让人看好门前。” 庭芜点点头出去了。 姜藏月便知道这个人对纪宴霄应该不是寻常。 人死如烛灭,但人死也能说话。 “殿下,那便不要再耽搁时间了。”姜藏月开口。 纪宴霄浅笑:“姜姑娘就不害怕尸体吗?” 他又道:“如今初冬,是以尸体保存的还算完好。” 就在谈话间,庭芜让府中小厮看好门口,这才跟了上来:“殿下。” 他走路不算快,到底腿还有点疼,嘴里嘶嘶的:“昨夜让仵作查探过了,没查出什么。” 纪宴霄:“没查出什么不代表没有什么。” 庭芜也不说什么了,反正殿下说的都是对的。 待打开后院的门,一股寒凉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气味,姜藏月微皱眉。 云白裙衫在这样冷寂的院中被风忽而扬起,莫名多了几分诡异幽幽之感,似雨中雾,捉摸不透又心存忌惮。 纪宴霄看着少女靠近尸体,本想让她换上专门的服饰隔绝气味,可须臾间姜藏月白皙清冷的指尖直接捏开了尸体的嘴。 庭芜一个激灵,先给自己换上了衣裳隔绝开来,纪宴霄也上前在她另外一侧观察。 纵使冬日尸体不腐,但仍旧气味难闻。 庭芜远远捂着鼻子,还不忘说事儿:“昨夜找到郝全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并无明显外伤也没瞧见内伤。” 纪宴霄颔首。 院中安静得只有白衣女子翻动尸体的声音。 他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双手白皙如玉,却丝毫不在意尸体的气味,更像是在翻一块死去的猪肉一般。 纪宴霄似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开口:“姜姑娘可曾发现什么?” 庭芜怀疑自己幻听:“殿下,姜姑娘又不是仵作。” 纪宴霄轻笑一声。 “她比你会的多。” 果不其然,片刻后姜藏月停下翻动的手,重新将尸体用白布覆盖,才淡声道:“今日没带剔骨刀不方便,若殿下不介意,改日我会将他整副遗骨剔出来。” “等天气晴好时,我会将骸骨用麻绳串联,放进烧热的土坑中用酒醋熏蒸,两个时辰后可抬出骸骨,以红伞验骨。” 庭芜盯着她,嘴唇抖了抖。 像是有什么不可置信的话又憋了回去。 姜藏月看了庭芜一眼,似觉得他没听明白,便解释道:“待剔出一副完整的骨架,若骨上有被打的地方,就会显示出淡红色的血荫,如果骨头打断,在折断两头续接出,便都会有血荫的痕迹。” “或者也可不剔骨,古语有言,可用梅饼验尸,加入适量葱、川椒、食盐、酒糟等,聚合研烂,于火上炙烤,再将纸张放在需要验看之处,梅饼其上,自可验证伤痕。” 庭芜再度激灵,彻底清醒了。 第一百零七章 烂账 廷尉府的人离开,姜藏月自然也回宫了。 方一回宫,纪宴霄又被承清宫来的人唤走了,多半还是为了修筑河堤之事,只不过纪鸿羽是既想要得利又不想让人猜出来是他。 待进了屋,满初细心将门掩上隔绝屋外寒风,这才坐在姜藏月对面忍不住问:“师父,殿下为何要让你验尸?” 姜藏月道:“因为与廷尉府有关。” 她去孤山寺有什么行为动机,以纪宴霄的心眼自然是一清二楚,但也如同他所说,若捅出来,这条船沉了谁也跑不了。 满初缓缓斟着茶:“师父,眼下我觉得合作已经逐渐失去控制,纪殿下的合作之心着实有些廉价。” “我不在意。”姜藏月说:“良禽择木而栖,他不会找到更好的合作对象。” 这世上本就没有人值得另一个人全心信任。 满初叹息道:“这就是师父当初说的有能者上位。” 姜藏月眸子古井无波。 须臾后,她出声:“廷尉府在背后敛财,跟孤山寺牵扯很大,但从前并未与安乐殿正面对上,所以无事发生,可如今与以往不同,涉及到彼此利益,廷尉府自然坐不住了。” 满初将茶递给她。 “孤山寺背后之人查不出来,今日走这一遭,我得了想要的,纪宴霄也得了想要的,他的目的并非是将一个所谓的义妹放在明面上,而是在于接近安子真安子明两兄弟,再伺机离间廷尉府和大皇子府的合作,利用我化解安子真的疑心,更以自己为饵,引廷尉府拉拢他,这样修筑河堤一事才能有完全的话语权。” 满初愣了愣,却是没想出这其中的犀利之处,可见人心复杂至极。 “朝中大理寺卿为纪宴霄说了话。”姜藏月又道:“他如今便是朝中的第三方势力。” 朝堂的明争暗斗可丝毫不亚于宫中的阴私算计。 “师父要我做什么?”满初想不明白干脆也不问了。 姜藏月眸子更淡了:“联系四门去查孤山寺。” 一番交谈之后,满初带上门退了出去,姜藏月再次在窗前落坐,静静抄写佛经。 窗外月色尚浅,早月生于萧瑟枝头,霜寒雾松。 桌案上是满初剪断的一缕竹枝,竹枝纤细青翠,叶片如玉,片片重叠分明,端坐的青衣女子被风吹拂着裙裾,遮挡视线,她指尖略微压了压。 去孤山寺兴许是她太着急了,廷尉府在汴京盘亘多年,又怎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推翻,这汴京比之十年前更加波诡云谲。 廷尉府也非十年前的廷尉府。 一直以来暗刑司和廷尉府都不对付,可这些年来也未曾占上半分便宜。 姜藏月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即便身处暗处也没有赢,她要面对的更不止是一个廷尉府,还有沈氏一族,还有纪鸿羽,只不过人没有办法做到一步登天。 孤山寺一行,不过才是踏出的第一步,便如悬走桥索。 姜藏月将誊抄好的佛经放于一旁。 安氏和安子真今日到孤山寺,可见暗处高手不下数十人,纪晏霄的话又回荡在耳边:“廷尉府是一条疯狗,可并非好惹。” 廷尉府既然如此只手遮天...... 会不会当年边城总督之事就与廷尉府有关? 姜藏月眸子深了深。 据卫应所说,是当年边城总督将蛮夷放入了城,可他为何要将蛮夷放入城中杀死三万百姓? 姜藏月像是察觉到暗处有一条线若隐若现,只差一个线头就能将事情全部牵扯出来。 边城总督若是那时候就已经和廷尉府沆瀣一气了呢?到底廷尉府给了他什么好处才让他如此不顾一切? 什么样的利益值得用三万百姓做赌注? 人这一生不过追名逐利,对于边城总督而言,究竟什么更重要? 姜藏月望着窗外如千丝万线织成的雨丝,似有重重叠叠的身影站在窗外,像是雨中树,明明冬日了还穿着一袭春衫,分明站着没动,却离她越来越远。 似乎雨又下大了,不过冬日的雨却是更刺骨。 誊抄的佛经滴下浓浓的墨迹,污了一整张纸。 她垂下眼眸,重新换了一张。 廷尉府做过什么,她总会查出来的。 * 天儿更凉了。 庭芜的腿也完全好了,这日又在廊下照顾他新弄来的花花草草。 半人高的缸子里不知种的什么品种的花草,竟在冬日里也叶片碧绿,鲜翠欲滴,其间隐有花苞。不远处就是锦鲤池子,几尾红鲤显得悠闲自然,着实好一派风光。 满初也找了些草料喂兔子,庭芜见她在喂兔子转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事儿,对着姜藏月忿忿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里在针对咱们,今日去领炭火的时候分下来的炭都是歪瓜裂枣,整日里就是争来斗去。” 他还打算说点什么,一抬眼就瞧见乌发白衫的温润青年踏进安乐殿。 庭芜手上还忙着给他的花草取暖,姜藏月也看见来人,垂眸行礼:“殿下。” 庭芜突然觉得委屈。 自打姜姑娘来了,好些事情殿下都直接跟姜姑娘商量了,有好几次谈事他就在边上都没听明白殿下跟姜姑娘在打什么哑谜,他是真的失宠了。 于是乎他在努力扩大自己的存在感,本就话多的人如今更加叨叨了。 庭芜鞍前马后,分外殷勤:“殿下,喝茶还是喝汤?”他嘀咕两句:“要不还是喝茶吧,刚好到了新茶。” 纪晏霄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于主殿坐下,手上的书卷顺势也放下了。 他语气轻缓:“庭芜。” 庭芜:“殿下!” “去唤姜姑娘来主殿一趟,有要事。”纪晏霄看着庭芜说话,嘴角的笑意依旧是那么温柔动人。 庭芜惊悚。 殿下竟然对他有了不耐烦的语气!这句话!这态度!这就是为了姜姑娘! 虽然庭芜很想说一声,姜姑娘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但解刨尸体这种事情,他就比不得姜姑娘,如今估摸着他是真的江郎才尽了。 想到这儿,庭芜似乎恍然大悟,猛一拍大腿:“姜姑娘啊?我方才还瞧见她在整理账本儿!我这就去请她!” 话落出门碰见小太监还怒道:“在这里晃悠什么!吓到我了!” 小太监提着水桶委屈脸:“......” 待主殿终于清净,青衣女子身影自外而来,抬眸看他,语气还是一贯的语气:“殿下有何事?” 纪晏霄让她坐下谈。 姜藏月没动。 孤山寺一行,她和纪晏霄已经将彼此的目的摸得八九不离十。但她好好演好一个义妹的角色,他也演好了一个义兄的角色。 而今不过方回安乐殿几日,不知他找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想了想,姜藏月还是在几案另外一侧坐下,这才道:“那具尸体查清楚了,肋骨上确实有红荫的痕迹,我查了下去,是太子的人。” 纪晏霄听得她说话,眉眼带笑,似是遗憾什么事情。 明明是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人,是住在同一方宫殿下的合作者,却总是这般相隔甚远。 “姜姑娘总是这般不信任我。” “说好是合作却次次都是我最后一个得知消息,这让我......有些不安?” 他含笑思考了一下措辞,给出自己的理解。 姜藏月微微垂眸,字字清晰:“殿下要与奴婢论此事,那便是笔烂账。” “修筑河堤一事也只是表面问题,更严重的是汴京及四处州县的赈灾,流民该如何安置,被冲毁的州县又该怎么修复,官吏安插人手位置,殿下不也分毫未曾告诉我?” 有些事她不想跟纪晏霄扯这么清楚,可这个人就宁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纪晏霄眉眼温柔,像是与她对垒一般:“既然是烂账,自然也有三皇子的一笔。” 他低声轻笑两声,继而开口:“三皇子死在牢狱中,有人说三皇子非皇室血脉的言论是从和喜宫流传出去的,可三皇子出事前五公主去过暗刑司,而更早之前,姜姑娘去过锦绣宫。” 姜藏月抬眸:“殿下既然问到此处,这就是殿下合作的诚意么?” 纪晏霄叹息:“姜姑娘,关于合作我自然是有诚意的,但想来廷尉府未曾与姜姑娘结仇,姜姑娘却从庭芜那里得知廷尉府义诊一事,从而有了安子真的下一次邀约。” “都到这个地步了。” 他将热气袅袅的杯盏推至她面前,语气清雅:“姜姑娘想要的是廷尉府灭门,对么?” “姜姑娘,这是我的诚意。” 屋内珠帘隔绝风声,窗前几案对坐的青年男女神色同样透着锋芒,似乎青年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下隐藏的是蠢蠢欲动的凶兽,只待时机便咆哮而出,疯狂而危险,寒芒湛湛。 姜藏月眼神冷峻,她恐怕是真的培养了一头不太受控制的狼崽子。 眸底的杀意逐渐凌冽。 她起身时不慎碰倒了热茶,须臾间庭芜回来看见了,瞪大了眼睛:“殿下!” 他进来时正看见两人靠得极近,殿下的手靠近姜姑娘的腿,像是要蹲下的样子,殿下怎么能碰姑娘家的鞋袜呢? 他顿时着急了,一张嘴看着纪晏霄就开始叨叨:“殿下,我知道你跟姜姑娘是合作关系,那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怎么能碰姜姑娘的鞋袜呢?” 姜藏月眸子微顿。 “庭芜。” 纪晏霄收回手叹息一声:“你近来话真的很多。” 庭芜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恨不得掏心掏肺骂人:“殿下啊!咱们就算再怎么自甘堕落也不能以色侍人铤而走险啊!你瞧瞧你这行为,人姜姑娘就能瞧得上你了?” “还要说么?”纪晏霄笑吟吟开口。 “那当然是还要说的。”庭芜说话都不带停顿:“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也得是君子啊。” 这一声声君子似乎带上了其他意味。 正巧三足鼎立时,底下内宦端了药过来:“殿下,药熬好了,可以喝了。” 庭芜让人下去,又用银针试毒,才皱眉瞪眼道:“殿下你看看,连一碗风寒药里都是下了剧毒的。” 姜藏月道:“这风寒药送了有几日了?” “约莫三日。”纪晏霄点点头,又在几案前坐下了。 没关系,不过是下了剧毒的风寒药,反正也毒不死他,他就快能一个一个报复回去了。 庭芜:“......” 也就是说他没赶上试药的时候,殿下喝了两碗了。 满初得了姜藏月的意思把脉,脉象平稳,可见剧毒无用。 “当初殿下中了篾片蛊,那蛊已经是极为剧毒,待解蛊之后,身体有了抗药性,是以一般的毒物无法造成伤害。” 倒了所谓的风寒药,姜藏月转身去殿中膳堂重新熬药。 庭芜一边骂着不知道哪个黑心肝儿在风寒药里做手脚,一边跟上满初的脚步也往膳堂里钻,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钻进膳堂就蹲在姜藏月边上,唏嘘道:“姜姑娘是在给殿下重新熬风寒药吗?不如今天我们摆摆龙门阵,比如姜姑娘是哪里的人?” 满初眉头先蹙起来,只翻了个白眼给他:“庭小公子想要打探消息也不必如此明目张胆?” “你怎么不再问问,家住在哪里?籍贯为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庭芜嘿嘿一笑挠头:“大家都在安乐殿做事,问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汴京人。” “汴京人?难怪姜姑娘跟摊贩聊天的时候那么顺溜。” 庭芜又凑近一点:“那为何姜姑娘先前说是上京,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满初嘴快:“我与姐姐在汴京种田,后来田被收回去了,就回老家临安喂牛去了。” “种田喂牛?”庭芜瞪大眼睛:“那跟我和殿下也好像啊,殿下父母双亡,我无牵无挂也在汴京庄子外种了好些田土,只不过天公不作美,也没啥收成。” 满初又问:“你们不是在宫里吗?” 姜藏月眸子微顿。 “寄人篱下的质子哪有什么好日子过,尤其是早些年华阳宫那个女人变着法儿的欺负殿下,我老早就想弄死她了!” 纪晏霄从前的事情倒是只听宫里人说过只言片语。 庭芜继续叨叨:“殿下总说他一个人在宫里就够了,也不许我插手,最惨的时候连馒头馊了起了霉点殿下都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满初顿了顿:“既是如此,殿下为何不向圣上求助?便是为了表面不难看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知道什么是质子吗?”庭芜叹息:“满初姑娘又知道什么是亡国质子吗?” “那就是背后无人撑腰,便是什么苦什么难都只有自己受着,光是我从前瞧见,殿下都有过三次生死危机。” 庭芜看向灶上的风寒药,这才开口:“姜姑娘,我知你对殿下有救命之恩,若是有朝一日走到对立面,也要说开的好。” “殿下这些年已经够苦了。” 姜藏月看着灶上咕噜噜冒泡的风寒药罐子不语。 纪晏霄成了如今这般伪装含笑的性子,少不得与幼时经历有关,可那与她似乎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不犯到她手上。 庭芜自然还在叨叨,不过却是另外一件事儿了:“庄子田地收成不好,点心铺子的生意也一直没有茶肆好,我想着不如推出关扑的玩法?关扑你们知道不?这也是以钱赌物的一种买卖形式,利用博弈者的侥幸心理,以小博大,用铜钱去博更贵重之物!” “挺好。” “什么挺好?” 庭芜一头雾水。 姜藏月熄了灶膛的火。 “以关扑玩法,以小博大的方式不错。” 第一百零八章 收养 安乐殿自那一碗剧毒的风寒药之后,可是平静了十几日,兴许是安乐殿和廷尉府的关系近了,是以永芳殿安嫔的注意力也没再放在她身上。 初冬后,汴京路上结霜更严重,相反茶肆的声音反而更好起来,庭芜兴致勃勃做了好几个巨显眼的暖色灯箱广告放在茶肆门前,还派人去发了仿单。 就连这个月茶肆分红都多了三十两银子。 因着想省下一笔钱,这给茶肆写楹联的任务便交给了姜藏月,她今日对完账就在廊檐下写,须臾间,一锦衣华服青年大踏步进了安乐殿:“姜姑娘!” 姜藏月搁笔,抬眸看向来人,自桌案前走出行礼:“奴婢见过二殿下。” 许久不见的二皇子纪烨宁今日倒是登了安乐殿的门。 这些时日宫中发生的事情太多,更是接连不断的死人,和喜宫锦绣宫永芳殿都被牵扯进去,好些宫里的妃嫔都收敛了,自然华贵妃宫中也有所防范,是以二殿下这些时日不是在宫中闭门不出就是在国子监内埋头苦学。 纪烨宁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姜藏月在写楹联,一旁还熏着药炉,闻着都让人头打转,他瞪着眼将她瞅着,半晌才不可置信道:“姜姑娘都病成这样了,我兄弟还让你在这儿写楹联?” 他身后跟着的内宦冲她谄媚笑着翘起兰花指:“二殿下今日特意过来瞧姜姑娘的。” 姜藏月:“......并非如此,是殿下染了风寒。” 少女得了他的命令重新写楹联,浅青夹绒的袄裙衬得姑娘家小脸白皙清透,尤其是那一双手,烫金楹联之上不疾不徐落下书墨,怎得一副山水墨染之清冷感。 姜藏月待写好楹联才道:“二殿下,殿下在朝中人微言轻,二殿下的兄弟自然是大皇子殿下,这等言语莫要让旁人听去了才是。” “自然不会。”纪烨宁凑近了一些:“现在我兄弟是纪殿下,纯好哥们儿!” 纪烨宁专挑纪晏霄不在的时候来的。 听闻现在他兄弟荣升吏部侍郎,这可是正四品的官儿,母妃总说如今不可与安乐殿走得太近惹人猜忌,是以他的算学问题堆积了一箩筐。 他自己看着国子监祭酒那张脸,都感觉自己是风雨飘摇里抓住稻草的蚂蚱。 也不是没有人说他与一个宫婢走得如此之近,那宫婢必有所图,可在这深宫之中又有谁没有所图呢?他一身反骨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嘿!不让我做我偏做! 他出来的时候就怕有人跟踪他,特意让好几个小太监在路上堵,堵到了就套麻袋一顿打,这就是所谓的先下手为强。 纪烨宁看了一眼有人把手的殿门前,凑近了小声嘀咕道:“这几日国子监又布置了不少算学任务下来,我瞧着好些都是我不会的,这才来找姜姑娘,但好在还有安子真和安子明垫底。” 这句话落下,原本将楹联装进盒子的姜藏月手中动作顿了顿,似有什么话想要问。 纪烨宁嘀咕了几句,又瞧见她神色,跟没事儿人一样满脸笑容:“姜姑娘可是想问比我还差劲的安子真安子明是怎么回事儿?” “确是想问上两句。”姜藏月浅浅一笑,眉眼如星,格外动人,她道:“两位安公子出自廷尉府,应该是严格教导才对,又怎么会课业不堪入目。” 闻言,纪烨宁又是一阵乐,这才清了清嗓子又道:“还能怎么?无非是贪图玩乐不务正业呗?能跟我混在一起的还能是什么好鸟,平日里在安大人面前装得规矩,私下里还不是样样都来。” 姜藏月瞧着他。 纪烨宁义正词严说着这些话。 须臾,姜藏月将盒子放好,才平静道:“二殿下,奴婢听闻二位安公子都是被收养的?” “你从哪儿知道的?”纪烨宁下意识问。 他纵然是个招猫逗狗的皇子,可私下里有些事情还是门清的。 安子真和安子明确实是安永丰和夫人从旁支过继来的。 安氏一族同气连枝,嫡系一脉枝繁叶茂,旁系十二支也不可小觑,在各个州县都有人脉,与当地世家大族往来联姻,至少三代都是姻亲关系,可谓是牢不可破。 纪烨宁看了她一眼:“姜姑娘莫不是喜欢安氏的人?” “殿下有一义妹不日要去廷尉府看诊,是以奴婢多问了几句。”姜藏月给出回答。 纪烨宁恍然大悟。 说来汴京的医师大夫都不如何,却唯独廷尉府的大夫出类拔萃,不过廷尉府的大夫却不是那么好请的,人家傲气着呢。 不过近半年也说不准安大人想通了,反而放廷尉府的大夫到孤山寺义诊,错过义诊再想看诊就并非易事,想来他兄弟为了义妹能上门看诊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所以......今日姜姑娘才顺势跟他打听廷尉府的事儿? 纪烨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姜姑娘今日可算是问对人了。” 姜藏月瞧着他。 纪烨宁一时心中脑补了很多,安乐殿的宫婢那么多,当初他朝纪宴霄要人,纪宴霄不给,他后来又问过姜姑娘好几次愿不愿去母妃宫中,她给出的回答亦是不愿,那姜姑娘应当是和纪宴霄互有情谊才对。 这说起来那义妹...... 纪烨宁眉头拧到一起,这不是横插一脚吗? 姜姑娘教导他算学,也算得上是他名义上的师父,还帮他避过好几次宫里的算计,母妃对她青睐有佳。但姜姑娘始终只是一个宫婢,便是纪宴霄只是一个质子,两人身份都相差甚远,如何能走到一起。 在宫里待久了的人就没一个能落得好。 “姜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纪烨宁就在廊檐下磨皮擦痒跟她叨叨:“眼下纪兄为了自己的义妹还求上了廷尉府,你还帮忙周旋就不难受......” “二殿下。”姜藏月行礼:“您的话奴婢不明白,奴婢只是一心为殿下办事,有何不妥?” 纪烨宁终于绷不住了,深抚着胸口,见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是没了法子:“行,廷尉府的事情你想知道本殿下就告知于你。” “多谢二殿下,如今殿下在朝中如履薄冰,奴婢自然是不愿见着殿下为难的。” 闻言,纪烨宁也只能叹气。 她若是为自己着想他也能想得通,偏偏字字句句都是为了他兄弟着想,这样一腔热血之心,他兄弟知道吗?就算不知道他回头也可以告诉纪宴霄啊! “安子真和安子明是安氏旁系第一支大族抱来的孩子。”纪烨宁回忆了一下:“当时抱来汴京的时候才五六岁,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生母都还活着。” 姜藏月静静听着,又问:“二殿下可知他们生母?” 提到这茬儿纪烨宁可就有话说了,从他们生母喜欢赌博酗酒的事迹说到安子真和安子明时不时偷摸回去瞧上一瞧,又从他们这些年的事儿说到廷尉府上的一些习惯,可谓是滔滔不绝。 待他身边的内宦催了又催,这才匆匆问了不明白的算术这才回去交差。 原本在另外一边数银子的庭芜实际上耳朵竖起,眯着眼在暗中观察。 满初路过瞧见他:“......” 两人对视。 庭芜正想着糊弄一下,就听见满初一声轻哼:“庭小公子,眯着眼睛能数得清银子吗?” 庭芜像是偷狗的,飞快把银子往怀里装:“......” 在无语和极度无语间,满初停下脚步,干脆就站在他边儿上。 那张略带稚气的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庭芜居然这时候才有闲心想着,满初姑娘才十三岁! 小小年纪就入了宫廷...... “你近日好生奇怪,总盯着我姐姐。” “我没偷窥。” 两人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满初叹气:“你可真有骨气。” 庭芜嘴蠕动了两下,干脆破罐子破摔:“我这不也是怕姜姑娘有危险吗?” 满初慢悠悠盯他:“真的?” 庭芜着急:“那还能有假?” “一看就是假的。” “......” 庭芜下意识就想去拉她袖子解释。 满初袖子上突然冒出一根蝎子尾巴:“手不想要了?” 庭芜五官差点吓得离家出走:“!!!” “我就是看看!我和姜姑娘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满初翻了个白眼:“你顶多是拉船的。” 片刻沉默后,庭芜还是打心底里想说一句:“你没听二殿下说跟他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鸟,指不定带坏了姜姑娘,你说姜姑娘找他做什么?” 满初都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了。 她横眉竖目:“我姐姐要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 庭芜沉默良久,忧伤叹息:“是的,我管不着。” * 这头庭芜忧愁的出宫赚银子去了,纪烨宁得了算学解决方法也回了母妃宫中。 主殿暖阁里,华贵妃坐在上面,桌上刚熬好的药汤在冬日里不一会儿就凉到合适的温度。 低首处,太医院的太医正在搭脉看诊,又拿出银针刺了一些穴位好一会儿才收手道:“娘娘近日思虑重,是以夜间不得好眠,今日针灸后喝了药且少思放宽心才是。” 太医出门的时候正巧碰上纪烨宁进殿,连忙行礼:“老臣见过二殿下。” 纪烨宁随意摆摆手:“我母妃如何了?” “贵妃娘娘无大碍,好生修养即可。”太医小心翼翼回道。 “下去吧。”纪烨宁挑了帘子进屋就嬉皮笑脸道:“母妃,儿臣给母妃请安。” 华贵妃喝完了药汤,这才瞧着他笑:“是从安乐殿那边儿回来的?还是去找了姜女使?” 纪烨宁在一旁坐下,走了一截口渴连着灌了好几口茶,很是惊奇:“母妃怎么知道?” 华贵妃和颜悦色道:“这些年宫里这些个皇子公主心里在谋算什么本宫心里清楚,因着你是本宫的孩子,是以不少人讨好巴结你,却未曾有人与你真心相交。安乐殿那女使教导你算学,你便有了几分亲近之意也是常事。” “你可有想过纳了她?”华贵妃言语间不乏有试探之意:“如今纳了她,待往后时日长了有了身孕,封个侧妃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承认在这个位置,在这个吃人的宫中,她也不得不为纪烨宁的将来谋划。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对宁儿的将来大有益处。 纪烨宁蓦然想起姜月那张清冷的脸,故作哀嚎:“母妃你就饶了儿臣吧!” “若是照母妃这么说,儿臣觉得织造司做衣裳的宫婢好看那就是有了纳妾的心思,觉得御膳房的糕点做得好吃,也有了纳妾的心思,觉得母妃宫中的阿秋手脚麻利夸了几句,就都有了心思?” “母妃你宫中放得下吗?” 纪烨宁一番叨叨外加死皮赖脸成功打消了华贵妃的心思,又跟着逗她开心,这才离去。 待人走后,阿秋上前低声道:“娘娘,二殿下如今也是到了选妃的年纪了,这汴京还是有不少符合的贵女。” 二殿下先前说的那些话不过就是混淆娘娘的视听,但二殿下不愿做的事娘娘也不会勉强。 华贵妃淡淡道:“是到了年纪了,既然不是钟意于安乐殿的女使,那边瞧瞧京中其他贵女。” “是,奴婢明白了。”阿秋退了出去。 这边出了宫的纪烨宁带着人在汴京晃悠。 子安桥下舟船忙绿,更有一大船即将过桥,桥上各类摊贩夹道而设,人车熙攘。 纪烨宁就在桥上看风景。 身侧侍卫道:“殿下,属下瞧着娘娘有为您选妃的打算。” 他自然知道殿下的心思,是不愿的。 纪烨宁看着河岸上的石壁上雕刻着海马、水兽、飞云等祥瑞图案,这样的祥瑞总让人联想到自身。 他不在意道:“生在皇家,娶谁不都一样?” 他虽然不是圣上看中的皇子,可母妃是贵妃,所以选妃一事自然不会轻率,但好在没将姜姑娘卷进来,她不喜欢他。 纪烨宁清楚,若是强纳了人,不过是一生怨偶。 如今这样做朋友就很好。 偶尔能去安乐殿请教算学,能去找纪兄喝茶聊天,能一起下下棋,再和她说上几句话。 侍卫忍不住道:“殿下,您当真甘愿放手?” “甘愿。” 侍卫顿了顿。 他看着往来的船只,看着岸边的测风仪,随意一笑。 “皇室之人,身不由己。” 第一百零九章 母子 汴京的天儿已然隆冬,却依旧每日五更,诸趋朝入市之人,闻此而起。 瓠羹店门前经常坐着一个小男儿,嘴里喊着:“来店里吃东西,还送骨头嘞!”不少客人听着吆喝进了店,再顺便来上一份灌肺和炒肺。 华贵妃宫中。 阿秋挑了帘子进屋奉茶,又退至一旁,华贵妃着一身绯色缂丝绣芍药的袄裙,乌发珠翠点缀,耳饰配翡翠,自是与她这个人一般带着久居高位的雍容自得。 此刻她正与户部尚书的夫人江玉氏寒暄。 宫里出的事情不少,三皇子非皇室血脉殒命,她宫中自然也不与永芳殿来往。圣上这些时日到底还是为慧妃薨逝一事起了郁结,有好些日子不曾踏入后宫了。 但廷尉府依旧是不可小觑。 她从前本欲与安乐殿结盟这才通过宁儿递出橄榄枝,谁知道纪宴霄硬是不肯接,如今还升任了吏部侍郎,他若是帮着廷尉府,宁儿的处境岂非不是堪忧。 都到了这个地步,她自然要早做打算这才宣了江玉氏进宫。 江玉氏是户部尚书发妻,这么些年也只有江惜霜一个女儿,那是疼进眼珠子里的。听闻前段时间本欲为嫡女探大皇子是否有意结亲,可大皇子转身请封了一个市井女子为侧妃,此事也就作罢了。 前段时间是她有了糊涂心思,眼下有了机会,自然看能不能为宁儿拉拢户部尚书这门亲事,这江玉氏说话也是滴水不漏的。 殿中燃着香,阿秋支起窗又将中间的炭盆刨得更暖了些,华贵妃手上的赤金玛瑙缫丝镯子轻轻一晃,极是好看,她笑道:“本宫与夫人一见如故,觉得夫人甚像本宫那早逝的妹妹,这才宣了夫人进宫,夫人莫怪本宫唐突才是。” “贵妃娘娘这话实在让臣妇惶恐,能得贵妃娘娘青睐是臣妇的福气,哪里能让贵妃娘娘说出这样的话来。”江玉氏连忙告罪。 华贵妃平和浅笑:“夫人起来才是,瞧本宫不过说说,也不曾说到外头去,听闻江小姐还有十几日就及笄了?” “借贵妃娘娘挂怀,还有十五日。”江玉氏小心应答着。 “夫人可有相看好的人家?” 华贵妃含着一抹淡薄的笑意:“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自当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江玉氏登时眼前一亮,似乎猜到了某种可能,便试探性的问道:“贵妃娘娘的意思是?” 华贵妃悠悠又笑道:“说来本宫那不成器的宁儿也到了该选妃的年纪,平日里便是个不肯安静的性子,等娶了妃,自当是稳重许多,江夫人觉得呢?” 江玉氏手心有些出汗,这才带了几分真心的笑意:“贵妃娘娘所言甚是,霜儿得贵妃娘娘提及是天大的福分。” 华贵妃缓缓而笑,这江玉氏倒是个懂规矩的,她让阿秋拿了白瓷罐里的润芙膏,这才用护甲挑起一些抹在手上,笑道:“本宫听闻安乐殿纪殿下如今已经升任吏部侍郎,夫人可想过纪殿下?” 江玉氏神色一变,连忙笑着表态道:“贵妃娘娘说笑了,纪殿下虽年少有为,但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臣妇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华贵妃抬眼瞧她:“没有便没有吧。” 是了,纪宴霄虽是朝中新贵,但到底出生武安国。 倘若她跟圣上提上一句,为他娶上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呢? 例如安乐殿那宫婢姜月。 华贵妃垂下眼睑。 那宫婢自华阳宫出来后就一直留在安乐殿,听闻安嫔和越贵嫔明里暗里透露好几次挖人的意思,这姜月却并未松口。那时候她在想,姜月兴许是心仪纪宴霄的。 她不介意卖纪宴霄这个人情,反正宁儿也在和她学算学。 可谁知纪宴霄如今反而和廷尉府走得更近。 听闻是因为之前在汴京认下的一个义妹,常年疾病缠身,是以纪宴霄求上了廷尉府,那么姜月呢? 或许是她一直理解错了意思,他不过就是将姜月当成一个用得顺手的宫婢,本身就没有什么心思,是旁人曲解了。 让人送江玉氏出宫后,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走吧,随本宫去一趟承清宫。”华贵妃叹口气道。身侧伺候多年的阿秋自然知道自家娘娘的意思,连忙让人吩咐轿撵出宫。 宫道两旁今日落了些雪,被扫至两旁堆得高高的。 “这雪为何不清理了?”华贵妃问了一句。 阿秋笑着回道:“回娘娘,圣上说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便不清理了。” 华贵妃收回目光,却在路过太医院的时候瞧见庭芜手里提着药包。 她抬了抬手,轿撵停了下来。 人她还是眼熟的,是安乐殿跟在纪宴霄身边形影不离的侍卫。 庭芜转身之际也看见了华贵妃,心里再不情愿脸上还是挂着笑行礼:“属下见过贵妃娘娘。” “不知贵妃娘娘有何要事?”庭芜还急着回去算账,是以多问了一句。 华贵妃看了他手上药包一眼,这才道:“起来吧,若是本宫没记错,你是安乐殿的侍卫,姓庭?这药包可是你家殿下生了病?” 庭芜脑子飞快转了转,这才笑道:“回贵妃娘娘,属下确实是安乐殿的人,这药包也非我家殿下生了病,而是我家殿下的义妹自小缠绵病榻,便想着用太医院的药试试。”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想法,他只需要不动声色将这样的态度传扬出去。 华贵妃颔首,又问了一句:“你家殿下似乎对那位义妹很是上心?是哪家的闺秀?” “汴京平常之家。”庭芜憨憨挠头:“不过是殿下救下了人,这才认了义亲。” “原是如此。”华贵妃似乎了解了:“本宫瞧着纪殿下之前对殿中女使多有不同,还以为......倒是本宫想多了。” “贵妃娘娘是什么意思?”庭芜故作不明白。 华贵妃坐在轿撵上,语气不紧不慢:“本宫以为纪殿下对那位姜女使是有所不同的。” “姜女使?” 须臾,庭芜眼珠子又转了转。 姜姑娘跟殿下肯定在合谋什么大事,他就算拼脑子拼不过也不能做出拖后腿的事情来。 华贵妃与先前不同了,如今三皇子身死,太子未归,只怕是朝堂之争就落到了大皇子和二皇子身上,华贵妃难免要做打算。 “贵妃娘娘这话属下可不敢接。”庭芜惊恐道:“殿下的心思岂是属下能够猜测的,这姜女使从前又是华阳宫出来的,华阳宫那位从前是怎么磋磨殿下,贵妃娘娘也是清楚的。” “殿下尚未打杀已是仁慈。” 华贵妃看着他的神色,收回目光没再多说什么:“罢了,阿秋起轿去承清宫。” “恭送贵妃娘娘。”庭芜在后面毕恭毕敬行礼。 待看着轿撵远去,庭芜装出来的恭敬神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声哼哼:“等我有银子了,路上的狗我都甩二百两。” * 华贵妃从承清宫回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看。 她跟圣上提了户部尚书嫡女江惜霜还未许配人家之事,就顺着提了一下宁儿,没曾想圣上说这些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的意思她哪里能不明白,便就是没有了后续,但圣上也没说要将江惜霜指婚给大皇子,难不成还是为太子留着的? 她又想着如今安乐殿借着一个什么义妹的名义看诊也跟廷尉府搭了关系,近日简直处处不顺,想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宁儿当真是个不争气的。 此时,殿中洒扫的宫婢又不当心碰碎了青花瓷长颈瓶,便是更加不好的预兆,阿秋察言观色,直接道:“是谁毛手毛脚做事这般不当心?” 宫婢听闻主殿的呵斥,连忙慌慌张张跪在帘子外:“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阿秋这时也冷着脸:“娘娘明摆着心情不好,你却还做出了这等子事,这不是给娘娘心上添堵吗?” 华贵妃往昔雍容华贵的脸上也冷若冰霜:“拖出去!” “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知道错了!娘娘饶了奴婢这一次吧!”宫婢跪在地上磕头,一次比一次惊慌。 到底还是被拖出去,主殿这才安静下来。 阿秋再度进来的时候,附耳与华贵妃:“娘娘,安乐殿那姜女使向二殿下打探了廷尉府的一些旧事。” 闻言,华贵妃这会儿是真的恼了,又气又怒:“当真是不长记性,任由别人踩着他往上爬,安乐殿打听的事儿哪儿能有个好的!” * 纪烨宁还在偏殿跟得来的西洋钟较劲儿。 紫檀木的桌案上摆了不少零件,如琉璃一般的钟面,还有一只木雕栩栩如生的报鸣鸟,还有不少木块,先前他不小心将西洋钟摔地上了,以至于报鸣鸟都不叫了,他手上拿着工具,头疼:“这玩意儿怎么修?” 折腾了一个时辰都不见好,不过他纪兄聪慧,晚些拿去安乐殿看看也是一样的。 这西洋钟可是父皇赏给他的稀罕玩意儿,若是父皇得知弄坏了,岂不是辜负了父皇的一番心意,他悄悄去安乐殿便是。 纪兄就算不会修西洋钟,姜姑娘精通算学诗词,也未必不懂西洋钟,到时候他再送些礼物当做感谢。 纪烨宁抱着钟,美滋滋找个盒子准备先装起来。 “你说说你。”他左右估摸着没什么要做的了,便对着西洋钟爱惜嘀咕:“那么远都来了,怎么就一摔就坏了。” “都还没见过你打鸣呢。”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那只报鸣鸟掏出来,左瞧右瞧,干脆从盘子里拿起两粒珍珠塞在报鸣鸟的两个凹槽内。 “这样不就好看多了,你说姜姑娘看见会怎么样?” “她看不看见本宫不知道,本宫倒是知道你被人家踩着脑袋往上爬!”偏殿外,一道难掩怒气的声音传出。 纪烨宁眉心一跳,连忙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母妃今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可是谁让母妃受了气?”他一如既往想要笑着哄她。 “谁让本宫受了气?”华贵妃进了殿冷笑:“宁儿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你告诉安乐殿女使廷尉府的事情?” 这话一出,纪烨宁抬眸看向华贵妃,眼底情绪不明。 母妃如今也开始派人跟踪他了吗? 华贵妃的语气冷漠而凉薄:“纪烨宁,安乐殿已经跟廷尉府逐渐联合了,大皇子也在奔走朝堂接手大事,太子即将回京,你在做什么?你在帮着安乐殿走得更快更稳!” “娘娘莫要这般生气,二殿下只是还不知道其中利害。”阿秋连忙安抚着华贵妃:“二殿下总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华贵妃极力忍着即将爆发的怒气。 人人都在为自己做打算,只有宁儿自始至终意识不到危机感,还在与安乐殿往来。 那安乐殿女使从始至终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若说纪宴霄爬这么快没有姜月在背后的算计,她是半分不信的,唯独宁儿与人相交从不设防! 姜月已经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纪宴霄若当真与廷尉府建立起关系,便是大皇子在朝堂之上都争不过了。 她承认对姜月当初是有几分欣赏之情,才会让她教导宁儿,可这并不是她踩着宁儿往上爬的梯子,偏生安乐殿已经不是从前的安乐殿,不能再随意处置。 纪宴霄是个心思深沉的,姜月也是个心思深沉的。 宁儿天性单纯如何能斗得过。 纪烨宁将报鸣鸟重新放进盒子里,这才垂眸道:“母妃想太多了,儿臣去安乐殿不过是闲聊,恰巧纪殿下义妹要上廷尉府看诊,姜女使这才多问了两句。” “这话你信?”华贵妃冷笑:“她打的什么心思,母妃在后宫多少年了岂能不清楚!” “母妃当真清楚吗?”纪烨宁平静看向对面华贵妇人的眼:“母妃总说宫里的人都在下一盘棋,说自己是执棋之人,若母妃真是执棋之人,为何今日也会被困在棋局中?” 宁儿这是在反问她? 华贵妃气得头脑发晕,扶着桌子:“宁儿!母妃是为你好,没有人会比母妃对你更好。” “母妃。”纪烨宁执拗道:“我与姜姑娘和纪殿下是朋友。” “这宫里哪有什么朋友!” 华贵妃猛拍桌子。 宁儿也开始不听她的话了。 她看向那个西洋钟,起身抱起来就整个摔得支离破碎,这才冷声道:“这些无用的东西往后不准再碰!” “安乐殿那边不要再去!” “母妃。”纪烨宁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不成型的西洋钟上:“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 他是喜欢西洋钟的,这是他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 殿中落针可闻。 青年孤零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华贵妃心底有些后悔,掌心死死掐住,脸色泛白但嘴上不肯松半分。 “你便在殿中好好修习功课,磨一磨你的性子,本宫自会与你父皇说明,汴京巡防的差事你就不要做了!” 第一百一十章 积雪 华贵妃宫中的事情自然是没有传出去,姜藏月不知情且在安乐殿处理冬菜。 每年这个时候御园会向宫中进献冬菜,汴京气候严寒,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会贮藏冬菜,以备冬日之需。 今年内务府倒也记得给安乐殿分冬菜了,姜豉、红丝、末脏、鹅梨、蛤蜊、螃蟹等。 已经是寒冬腊月了,这雪一日比一日下得大,纷纷扬扬,一片片白印着廊檐下的点点红,高公公踏进安乐殿的时候,手中的盆儿打滑都飞了出去。 满初一边儿拣地上的螃蟹一边儿给高公公行礼:“奴婢见过高公公。” 高公公是过来送螃蟹的,而且送来的螃蟹比内务府分过来的大了半个巴掌有余,八爪俱全,金黄肥美,可见很是诚心。 这冬日吃蟹确实别有一番风味,也就今年安乐殿自己立起来有福气赶上了。 高显在安乐殿缓了一会儿,暖了手脚,这才哈着气儿道:“老奴不过顺路经过安乐殿,正好儿送些蟹来,还有些个事儿。” “圣上早早儿就说了,宫廷殿门前的雪都不用扫,且落上几日得祥瑞才好,你们可莫要犯了圣上的忌讳。” 如今安乐殿的门庭也算是立起来了。 他瞧着纷纷扬扬的雪,细着嗓子又道:“前个儿便是有宫人忘了这事儿活生生拖到宫门前杖毙了,那叫一个惨,宫中禁卫巡视很是频繁,自个儿要注意。” 姜藏月道:“奴婢都记下了。” 高显满意点点头,自打永芳殿出了事儿,苟德全在御前便也没能再蹦跶起来,可是让他快活了好些日子。 安乐殿只有不出事,他在御前才能混得风生水起,他也不介意照拂姜姑娘几分。 高显前脚刚走,后脚华贵妃宫中阿秋便来了安乐殿。 阿秋一身深青色袄裙,脖子上围着雪白围脖,行走间不落一丝声响,可见也是个规矩厉害的,待入了殿后冲着姜藏月福了福身:“姜姑娘,贵妃娘娘说是冬日怕安乐殿供给不足,念着交情还请姜姑娘去咱们宫中领赏。” 姜藏月眸子落在她身上:“阿秋姑姑,贵妃娘娘可是点名要奴婢去?” 无风不起浪,无算不上门。 华贵妃宫中闹了一场旁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二殿下心性良善,华贵妃当年并未参与姜家灭门一事,她也不会无缘无故便算计。 如今遣了阿秋登殿门,来者不善。 阿秋面上挂着和善的笑,瞧着没什么心思,但因着是华贵妃身边的人,入了安乐殿与安乐殿女使相谈甚欢,倒也让其余各宫在揣摩到底是什么意思。 殿中宫婢和内宦也隔着远远儿瞧着。 “安乐殿并不缺供给,有劳贵妃娘娘关怀。”姜藏月福身回礼。 阿秋瞧着说话滴水不漏的少女。 寒冬腊月,大雪纷扬,苍穹间稀疏的光晕打在着浅青袄裙的少女眉眼之上,眉眼淡然平静,露在外的手腕白皙清透,那股微凉的不染纤尘之感犹盛。 阿秋顿时明白了贵妃娘娘为何要她小心应付,安乐殿的姜女使不是个善茬儿,就连二殿下都着了道。 不过贵妃娘娘若铁了心要对付的人,也不会落得一个好下场。 阿秋收回思绪依旧挂着热情的笑,还伸手牵住她的手:“瞧姜姑娘说的什么话,姜姑娘待二殿下好,贵妃娘娘自然也不会薄待了姜姑娘,左右领个赏的事儿,转眼也就回来了。” “听闻二殿下在殿中修习课业?” 阿秋手顿了顿,笑容更真切了:“可不是,二殿下说了今年国子监的事儿可不能让贵妃娘娘再丢面儿了。” 姜藏月看着她的眼睛。 庭芜也伸了个脑袋出来:“去呗!又不是什么坏事儿。” 殿内宫婢和内宦也窸窸窣窣交谈着。 阿秋让身后跟来的宫婢给安乐殿的人送了些冬果,一番收买人心的举动做足了。 “姜姑娘莫不是疑心贵妃娘娘会害你不成?你帮了二殿下娘娘感激都来不及呢。” “贵妃娘娘说了,今冬瑞雪兆丰年,自然让大伙儿都过个舒坦年,姜姑娘,贵妃娘娘还在等着呢。” “贵妃娘娘说了。”阿秋叹气,有些为难瞧着她:“若是姑姑未将你请过去,二殿下怪罪下来,又是个骄纵性子,姑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一番软磨硬泡,又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若今日拒绝来日便有一顶大帽子扣在她头上。 于是姜藏月没有多言,便跟着阿秋去华贵妃宫中领赏,待端着托盘回来的时候,她看向安乐殿门前。 将托盘递给庭芜后,她目光瞧着安乐殿门前的长长宫道。 宫道上有明显清雪的痕迹,这会儿只剩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人走过留下浅浅的脚印。 一会儿功夫将长达十几米的宫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可见是动用了几十个人的人力。 姜藏月目光浅浅:“贵妃娘娘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若是当初华贵妃与她为善,不过瞧着她有利用价值,想借此与纪宴霄搭上关系,可纪宴霄如今靠近廷尉府,她便干脆撕破脸了。 得不到便要毁得干干净净。 姜藏月知道今日去领赏其中有诈,但这个圈套设在明面上不得不钻,华贵妃竟然顶着纪鸿羽不许清雪的命令行事。 华贵妃想要了她的命。 更想借此机会打垮安乐殿。 如今倒也不介意破釜沉舟。 姜藏月让破口乱骂的庭芜看好不要让人进这条宫道,面色清冷,手中内力汇聚,隔壁废弃宫殿的飞雪逐渐汇聚成小型旋风,不过顷刻间宫道重新铺满整片雪白。 她这才收了手。 宫道拐角尽头庭芜和满初拦着人不让过,这副模样在阿秋带着禁军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心虚极了。 阿秋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还是贵妃娘娘的法子好,安乐殿的人违逆圣上命令清扫殿前积雪,今日必定讨不了好。姜藏月平日里再冷静又如何,她可是请了好几十个人趁着那会儿功夫将雪清理了。 阿秋瞧着拦人的两人,不由得有些阴阳怪气。 “姜姑娘方才从贵妃娘娘这里出去,有些赏赐拿漏了,我又听说安乐殿门前的积雪被清理了,如今你们拦在宫道前,是想大逆不道?” 姜藏月听着不远处的争执,庭芜叨叨开来:“阿秋姑姑这是什么意思,安乐殿前的积雪姑姑不是走时才瞧见的?” 阿秋冷笑一声道:“谁知道安乐殿会不会阳奉阴违,眼下禁军就在此处,让他们过去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庭芜哪儿能听不出她的意思,这分明是贼喊捉贼,他也皮笑肉不笑:“我怎么瞧着阿秋姑姑是专门跑的这一趟?” “阿秋姑姑莫不是贼喊捉贼?”满初挑眉。 阿秋根本不在乎他们这副强撑的样子,只是笑对禁军道:“各位大人,奴婢瞧着先前安乐殿派人清扫了殿外积雪,可不就是没将圣上放在眼中?想必都是殿中那位负责所有的姜女使吩咐下来的。” 提到姜藏月,满初看向阿秋的眼中逐渐有了阴冷杀意。 华贵妃倒真是会做卸磨杀驴的事情,先前对师父那般假心假意,如今翻脸不认人,陷害的手段层出不穷,当真以为师父和她是泥捏的吗? 姜藏月看向那方的争执,终是平静出声:“庭小公子,阿秋姑姑和禁军想过来就过来吧,若是事情并未如阿秋姑姑所说,谎报乱报也是要吃庭仗的。” 庭芜挑眉当即让开:“姜姑娘所言甚是。” 他还大方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一边往回走一边叹息:“也不知道安乐殿是如何得罪姑姑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庭芜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那身子似乎跟杀鱼的刀一样冷。 禁军的目光不禁落在他身上,有人憋着笑。 庭芜瞅了一眼这队禁军,将衣裳拢了拢,嗤笑叨叨:“看什么看?没看过美男走路?安乐殿还真是管不好这摊子烂账了,什么破名声都按到姜姑娘身上,人家身无二两肉哪里承担得起。” 禁军:“......” “一个十五岁貌美如花的姑娘,自然人老珠黄的老树皮子在背后嫉妒,脏水倒是泼得勤快,说谁谁心里清楚。” 阿秋脸都气青了:“庭小公子在胡说八道什么!” 庭芜甩了她一个白眼,再哼哼两声理都不理。 算计姜姑娘?小心姜姑娘半夜爬窗给她一刀削成两截。 他是懒得理会这些算计,可并非什么都不懂,但华贵妃发了话也不能不理,像姜姑娘说的,一个不得不钻的圈套。 若是寻常人便只能束手就擒,可对于一个高手来说,将覆雪恢复如初不过抬手间的事情,今日非得让华贵妃的人吃上一顿板子! 庭芜眼珠子示意阿秋:“诺!你瞧瞧积雪还在不在?是不是被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耗子挖走了?这可真是有些吓人。” “说来也奇怪,左右一刻钟的时间,领个赏的功夫积雪还能不翼而飞不成?” “嘬嘬嘬!”庭芜很是夸张出声:“莫不是阿秋姑姑对着咱们安乐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看着宫道上厚厚的积雪,阿秋面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紫。 她分明得贵妃娘娘的吩咐让人清扫了积雪,为何积雪还在这里。 眼下明显事情办砸了,但她怎么也想不通中间这么短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又恐说多了露馅。 回去在贵妃娘娘面前也讨不了好。 阿秋面容出现了勉强的笑,这才将目光落在姜藏月身上。 “是我眼花瞧错了,这也是担忧圣上的指令罢了,安乐殿既然没做过,那自然是好的,奴婢也该回去复命了。” “姜姑娘,那奴婢就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就想走,庭芜瞅着边上的禁军,火上浇油:“她对你们视而不见。” 禁军让人按住阿秋,一人一边儿拖着人往外走。 阿秋见状怒道:“你们做什么!不过是误会,我可是贵妃娘娘身边儿伺候的人!” 禁军的话冷冷响起:“圣上有令,宫中出现谎报乱报之人,廷仗二十。” 庭芜在一边儿吃瓜吃得好不开心,还热情摆摆手:“阿秋姑姑可别记挂我们了。” 阿秋气得嘴皮子都在发抖,一口血气得喷出来,手指都在抖。 然后她被直接拖走了,凄惨的声音响了好久,听得各个宫门不禁打了个寒颤。 庭芜凑到姜藏月边上,一脸感叹的咂咂嘴:“这可不就是所谓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姜姑娘你说好笑不好笑?” “哪里好笑?”满初翻白眼:“若非是我姐姐厉害,今日挨廷仗的还指不定是谁呢,这宫里的人当真都是老奸巨猾!” 庭芜眉毛一掀夸赞:“哎哟,还不是被姜姑娘收拾了?” “不过,姜姑娘过几日当真要跟殿下去廷尉府?” 姜藏月点头。 庭芜神色也认真了几分:“那要小心行事。” 姜藏月眸子看向他:“可是事情有变?” 庭芜唉声叹气,只能道:“也不知道怎么说,安子真为了大夫这事儿告知了安永丰,所以姜姑娘和殿下去的时候安永丰也会在。” “不过姜姑娘为什么一定要去廷尉府呢?”他是真不太能理解这事,倘若殿下是为了权势复仇,姜姑娘又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姜藏月只是这样回答。 庭芜:“......” 这气氛这态度,他看着像傻子? 算了少说两句,他还没有活够。 “姐姐,安永丰可比华贵妃危险许多。”满初不由得多了几分担忧:“借着纪殿下的人手办事总会方便一些。” 姜藏月看着窗外纷扬大雪,看着廊檐下被打湿的花草,整个人像是完完全全融入了阴影里,孤寂沉冷,甚至是说不出的不近人情。 她并不愿和太多人有牵扯,当牵扯过多,就会有期盼。 当有了期盼却没有得到同样的回报时就会觉得委屈不平,甚至陷入痛苦和绝望。 她不是那样的人,也不指望谁拉扯她。 她只想杀尽她想杀之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污蔑 庭芜不知道冒着大雪出宫干什么去了。 华贵妃宫里也暂时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宫中的算计暂停了下来。 姜藏月再次处理完一摞账本的时候,廊檐下的兔子笼被提到屋中。 风雪霏霏,廊檐已经无法抵御深冬严寒,就连内殿的梧桐树都只剩下枯枝败叶,满初方进屋,大雪将枝桠彻底压塌陷。 笼子里雪白的兔子全部蜷缩成一团儿,如雪如云,待喂了些草料给大兔子,有了精神这才能养活这一窝小兔子,哼哼唧唧的声音总算是让人有了几分怜惜之感。 姜藏月看了一眼主殿的位置。 廊檐下铜铃被吹得叮铃作响,台阶边儿上几日不曾清理,又蔓延开来一些潮湿的青苔,不时有飞鸟试探性在殿外寻食吃。 姜藏月放下撑窗的撑杆。 满初喂完兔子,这才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鲜活气息,又拨了拨炭盆的炭笑说:“殿外我撑了一个箩筐用树枝顶着,里头撒上几粒小米,听说能捕鸟雀。” 姜藏月在几案前坐下。 汴京冬日鸟雀也不少,常常趁人不注意就飞进院中寻食吃。但平人百姓也不会驱赶,有鸟雀寻食,则说明今年粮食丰收,是好兆头。 “纪殿下午时便出宫了。”满初用掸子掸去屋中浮尘:“今日华贵妃吃了憋,说不准晚些还有其他什么手段。” 姜藏月垂下眼帘。 她比谁都明白人心,人都有私心不过分大和小罢了。对华贵妃有利,她扶持,对她有害则下狠手除去,宫里的女人向来和毒蛇没什么两样。 她此刻的心很静,说到底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玩弄权术,阴谋诡计不过是宫中最常见不过的东西,早已是寻常。 她不会做输家。 白皙指尖誊抄的佛经再一次被火舌点燃化为乌有,满初提着兔笼去隔间的时候发出了诧异声音。 “姐姐。” “箩筐里落下的鸟雀死了。” 说话声里,姜藏月跨过门槛走进风雪中。 她不曾撑伞,是以浅青色袄裙转眼被大雪沾湿,单薄的身影就停留在内殿院中。 “箩筐都不曾落下。”满初蹙眉。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着实让她长了个心眼儿。 殿中宫婢和内宦并未察觉什么,依旧是说说笑笑往来做事。 姜藏月顶着风雪,伸手翻过鸟雀。 须臾间,鸟雀头下方一个深深的尖印显现。 红墙风雪,纷扬不绝。浅青袄裙的少女瞧着那般单薄瘦弱,却脊背挺直,根本不顾人会冻僵。 鸟雀身上尖牙印记泛着乌黑色泽。 满初凝重道:“是剧毒红蝎,不是我的。” 姜藏月再环顾殿内一圈,红蝎痕迹不止一处,恐怕如今的安乐殿成了剧毒之窝。 她指尖欲取鸟雀血迹。 转瞬间,云白广袖出现在她视线里,有人制止了她。 “血迹有毒,勿碰。” 风雪呼啸,檐廊下微弱的点点红映得青年面若冠玉。 满初将已经死亡的红蝎包裹起来:“这东西留不得。” 姜藏月收回手,淡淡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行礼之后方起身瞧向眼前人。 青年顶着风雪而归,一身云白盘领袍温润,昏暗的天光透过枯枝,摇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如烟似雾。 风雪,天光,枯枝,红墙。 他只是眉眼低垂看着她,睫羽反着水光:“纪鸿羽最多还有一刻钟过来了。” “殿下此行又得罪了人?”姜藏月开口。 早些时候才被华贵妃算计,这会儿不知道又是谁。 “大皇子的人。”纪宴霄柔着眉眼:“因为我今夜动了他贪污的证据。” 他倒是一点都没隐瞒,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的,也无妨被她看出什么。 “证据呢?” 姜藏月抬起眼帘:“我说过,我与殿下以利而合,无利不起早,殿下觉得呢?” 纪宴霄低笑两声:“姜姑娘想要的东西,我自然双手奉上。” 有要求总比没有要求来得好。 有一有二则有来有往。 “殿下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他心情显然不错:“多谢姜姑娘关心。”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 他眼睫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纪烨煜带着纪鸿羽正在往安乐殿赶过来。” “若是不出所料,还有一刻钟,安乐殿若被查出什么东西,只怕之后廷尉府一行不会那么顺利。” 他跟着唇角也扬了起来。 就像在说明日去划船游湖一般轻松的事情,他不觉得此事很着急。 姜藏月自然知道安乐殿从始至终都是腹背受敌的状态。 她黑沉的眸子没什么变化,只是开口:“满初。” * 红墙风雪不绝,风雨欲来。 殿中红蝎的痕迹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鸟雀和箩筐就像从未出现在安乐殿一般,只剩下祥瑞大雪纷扬。 须臾间,杂乱脚步声逼近,安乐殿外高显尖细嗓音响起:“圣上驾临!” 姜藏月带着满初跪下行礼:“奴婢等见过圣上,见过越嫔娘娘,见过大殿下。” “臣见过圣上,见过越嫔娘娘,见过大殿下。”纪宴霄弯腰行礼,火烛的光影落在他脸上,有些虚幻模糊:“不知圣上今夜驾临安乐殿所为何事?” 纪鸿身边跟着越嫔,身侧则是大皇子,再往后是暗刑司的禁卫,这次还是陈滨。 大皇子向陈滨使了个颜色,陈滨快哭了也只能一板一眼道:“下官接到有人举报,说安乐殿汇聚剧毒之物玩弄巫蛊之术!” 他还能怎么办呢?暗刑司的人为圣上办事,既不能投靠大皇子,更不能徇私纪宴霄,便只能做棵墙头草,风往那边吹就暂时往哪边倒。 越贵嫔着一身水蓝色缂丝缠枝芍药云锦袄裙,柔柔依偎在纪鸿羽身边,这才道:“可不是,本宫和圣上在宫道上听见这事儿,恰巧大殿下也在宫中议事,便一道过来了,这事儿纪大人怎么说?” 纪鸿羽也目光沉沉看着他:“纪爱卿可能给出解释?” “臣不敢。”纪宴霄也不着急,只是道:“臣一心为圣上分忧,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只怕如中秋夜宴一般,有人污蔑臣。” 他一边说一边含笑看向纪烨煜:“大殿下觉得臣说得可对?” “大殿下,这......”陈滨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圣上,没一个他得罪得起的。 纪烨煜心头一跳:“纪大人所言有理,不过无风不起浪,安乐殿自也是有嫌疑的。” 他指向安乐殿内那颗枯枝梧桐,这才道:“夜间有人瞧见纪大人在梧桐树下埋了什么东西,可敢挖出来一瞧?” “是谁瞧见了?” “路过的宫婢罢了。”纪烨煜胸有成竹的模样:“有没有玩弄巫蛊之术,是不是剧毒诅咒之物挖出来瞧瞧便知道了。” 满初撇了那梧桐树一眼。 姜藏月立在纪宴霄身侧道:“回大殿下的话,梧桐树下殿下并未埋什么物件儿。” 纪烨煜冷笑一声:“陈滨,挖开!”他说完又冲着纪鸿羽行礼:“父皇,儿臣并未有针对纪大人的意思,只是我朝绝对禁止巫蛊之术,若有人在宫中肆意妄为,自然是要严惩不贷。” 纪鸿羽准了他的行为。 内殿那颗梧桐树只剩下枯枝败叶,秋日挂的月灯早就褪色成惨白未曾取下,无端多了那么几分凄凉。 姜藏月自然是最了解纪鸿羽。 他是个疑心病重的人,最是害怕有人诅咒动摇他的皇位,也最是害怕自己的亲儿子在他没死之前就开始互相算计那把椅子。纪烨煜是他的大儿子,纪宴霄是他提拔起来面对这些皇子的磨刀石。 这块磨刀石可以将他们打磨得更加锋利,却也不能这么早就折了刃,在纪鸿羽看来,纪宴霄在朝堂浮沉,能靠的只有他一人。 若几个皇子做得太过,他也会两边各打一大板。 皇位早就成了他的心病。 他选纪宴霄成为磨刀石,无非是纪宴霄为武安之人,无人会信他。 这是一次算计也是一次机会,纪烨煜贪污的证据她重新放在大皇子府显眼之处。 今夜必将让纪烨煜偷鸡不成蚀把米。 陈滨带着人在梧桐树下挖掘,纪烨煜靠近纪宴霄勾唇:“本皇子提醒你一句,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事不够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 纪宴霄唇角上扬:“多谢大殿下提醒。” 纪烨煜冷笑一声:“你此刻敢拿出本皇子贪污受贿的证据么?父皇会信你?你我早已成死敌。” 纪宴霄叹息:“大殿下可真是睚眦必报。” 纪烨煜嗤笑:“太子可保不住你,今夜你完了。” 陈滨被那么多人盯着,也只能在梧桐树下开挖,因为接连几日的大雪,导致树下的土壤结了冰,倒也不是那么好动铁锹。 他便多使唤了几个禁卫同时开挖。 雪白的大雪下是枯枝腐烂的树叶,湿润泥泞散发着一股厚重的土腥味。 甚至隐隐有血腥气息。 陈滨眼前亮了亮。 那铁锹挥舞得猎猎生风。 冰被砸碎,泥土四渐,露出一个朱红色四四方方的盒子,缝隙处还有溢出的血迹。 “圣上,挖到了。” 他捧着盒子往回走。 盒子被泥土覆盖得脏污不清,还上了锁,瞧着便透着一股邪性。 纪烨煜站出来行礼:“父皇,人证物证俱在,还请父皇从严发落纪宴霄!” 纪鸿羽又看向纪宴霄:“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纪宴霄皱着眉头捂住心口,那往常的笑意不再,反而带着几分凄苦:“回圣上,臣并未玩弄巫蛊之术,这里面是臣为圣上抄写的血经祈福。” 闻言,纪烨煜第一个不信,横眉竖目:“你唬鬼呢?” 陈滨头上冒冷汗:“不如纪大人打开看看?” “也罢。”纪宴霄咳了两声向姜藏月伸手:“钥匙给我吧。” 姜藏月福身行礼,将一把有些年头的钥匙放在他掌心,目光静静。 纪宴霄拿着钥匙轻而易举便打开了盒子,没有半分心虚不愿之感。 朱红色盒子被打开,里面厚厚一摞抄写血经的纸张,有些瞧着都有好些年了,边缘腐朽,绝非一日两日假装出来的。 陈滨数了数,竟然足足有上百张。 最上面的一张抄写血经的纸张被风雪沾湿,字迹湿润,渗出的血腥气也越发浓重了一些。 “你抄写血经做什么?” 足足上百张的血经可见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姜藏月行礼后向纪烨煜解释:“回大殿下,殿下感念圣上仁德之心,当年留他一命又给他栖身之处,如今又允他进朝堂,他旁的做不了什么,便只能为圣上祈福罢了。” “他分明在树下......”纪烨煜还未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姜藏月将朱红色盒子捧到他面前。 字字句句皆是诚心,血迹干涸之后,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姜藏月又道:“大殿下可瞧清楚了?” 纪烨煜掌心间青筋暴起,难怪纪宴霄分毫不慌,难怪他坐以待毙。 今日计划的这般周全,他却在一刻钟之内破了这个局,当真是好周全的心思。 “圣上,奴婢照顾殿下有些时日,自是知道殿下对圣上一心一心,更是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此番定是有人污蔑殿下。” 姜藏月朝纪鸿羽跪拜行礼,万般情绪全部压了下去。 陈滨眼下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他就说了暗刑司的差事不是这么好当的。 从初遇姜姑娘就好像有源源不断处理不完的案件,一件比一件大,偏生没有任何证据指出,他也不敢妄自揣测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过是一个镇抚使,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有多高的心气儿能插手这些皇亲贵胄的事儿? 纪鸿羽来了安乐殿却不过目睹一桩污蔑之事,遂眸光落在纪烨煜身上,话是对着暗刑司的人说的:“陈滨。” “臣在!”陈滨绷紧了皮行礼。 “父皇......”纪烨煜此刻有些慌了:“儿臣......” “今夜之事闹得人不安宁,纪爱卿殿中查了,大皇子府上便也查上一查,朕乏了,处理好了暗刑司入宫回禀。” “是,微臣恭送圣上!”陈滨擦了把冷汗大声道。 浩浩荡荡的人群又跟着离开了。 纪烨煜临走之时不甘心看了一眼安乐殿。 风雪肆虐,红墙碧瓦间,少女着浅青袄裙恭送行礼,神情浅浅,她便似一支白梅,凌雪傲寒。 殿中重新恢复安静,风雪依旧在下。 纪宴霄轻叹:“未曾想姜姑娘连纸张做旧的法子也会。” 书房桌案上还有一碗未曾用尽的猪血,腥气浓重,他指尖沾着血,溅到眉眼,倒多了几分危险绝艳之感。 “生死为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自然要事事精通。”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结亲 纪宴霄弯起眼眸:“今夜大皇子府上会查抄出他贪污受贿的证据。” 姜藏月倒了那一碗猪血在花盆里,淡声:“这份证据是殿下答应我的条件,眼下这便算出尔反尔?” “殿下欠我一件事。” “好。”或许是方才解决了一件事,他说话的语调都带着一种不紧不慢之感,莫名多了份悠闲的错觉。 眼下便算是跟纪烨煜彻底反目成仇,但好在芙蓉还在他府上。 今夜之事应该还有华贵妃的手笔,譬如那看见在梧桐树下埋东西的宫婢。 纪宴霄重新泡起了茶,随即轻笑开口,只道:“如今这安乐殿让人安插成筛子了。” 姜藏月凝眸望着手中茶盏,说:“先留着,此刻不适合做什么。” 手中的余温逐渐消散,留着才不会让人狗急跳墙。 今夜不过是开始。 梧桐树下埋的朱红色盒子只是一个托词罢了,所谓血经不过平日里抄剩下的佛经糊弄过去。 纪烨煜只想着将罪名栽赃在纪宴霄头上,待瞧见盒子里不是他期许的某种东西,便也不会再细看。 而纪鸿羽不过是想看今夜之事大皇子会有什么样的说辞,至于罪名在谁的身上他也不是那么在意,且暗刑司陈滨先前吃过几次亏,更不会轻易淌了这趟浑水。 但纪烨煜今夜贪污受贿的证据必定会从他府上查抄出来。 待几案被收拾干净以后,他便寻来了笔,当真在纸上开始誊抄起佛经来。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殿下誊抄佛经做什么?” 纪宴霄手中动作未停,只是含笑:“自然是给姜姑娘补上。” 姜藏月目光落在那佛经上,垂眸:“不必。” 廊檐下的雨霖铃传来簌簌响声,此时风雨夹杂飘雪渺渺落了下来,须臾就凝结在殿外枯枝上。 几缕微寒的风掠进来,遇上暖气便消了寒意。 “姜姑娘。”坐在几案前的青年执笔,侧颜在灯烛昏黄光晕中更如白玉,眉睫掩光:“推诚而不欺诈,守信而不疑虚。” “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 姜藏月眸子微顿。 这是她最初教导纪宴霄说过的话。 无论是人情还是性命,因果相连总会一报还一报,但这些话要看是对什么人,对内还是对外。 纪宴霄倒是都还记得。 姜藏月目光再度落在他誊抄的佛经纸上,在几案另外一侧坐下来,声音平缓,如珠玉滚落。 “一百八十三张。” 纪宴霄颔首:“记得。” 他浅笑:“我还欠姜姑娘一件事。” “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 “那便是了。”纪宴霄眉眼温柔,脾气极好将誊抄好的一张佛经放在她面前。 姜藏月接过纸张,他做事和他的人一般,总归明面上瞧上去看不见分毫锋芒。 她找来檀木盒子将佛经放进去,又推到他面前,言语清冷:“还差一百八十二张,殿下今夜不用睡了。” “那便不睡。”纪宴霄神色温和平静:“姜姑娘做事总是这样严格。” 姜藏月眼不离案,说:“今夜之后,殿下对圣上忠心不二的名声该传扬出去了。” 纪宴霄继续誊抄:“今夜之后,安乐殿女使拼死护主的名声也该传扬出去了。” 两人言语往来,竟是谁都没占到便宜半分,姜藏月周身气息更冷了一些。 誊抄佛经最忌讳心不诚,姜藏月既然允了他誊抄佛经归还,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姜姑娘似乎跟暗刑司的陈滨很熟络?”誊抄之余青年也不忘说上两句,今夜倒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熟。” 这样的感觉少有,却很有趣。 书房里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屏风绘着山水红蕉,两人身影隐约可见,窗外是纷扬不绝的大雪,窗内几案上红泥小炉,热气氤氲。 两人之间的氛围便如湖上清风,透着捉摸不定。 姜藏月偶尔眸子落在他身上。 青年修长手指徐徐在纸张上游动,偶尔停顿片刻,便再次落笔,有时镇纸未压到的地方,他便用指尖按了按,无端多了几分风清月朗的气质。 他的手很瘦,骨节分明且修长,偏生掌心间没有半分血色。 “姜姑娘在想什么?”他含笑抬眸。 姜藏月收回目光:“誊抄佛经非一日之功,奴婢告退。” 这双毫无血色的手有时会让她想到幼时的自己。 那时候她爱挑食,娘亲每每到了饭点最是头疼,总是想方设法让她多吃些。 娘亲告诉她,小孩子挑食是长不高的,不仅长不高人还会瘦成竹竿,到时候风一吹就刮跑了。 但纪宴霄应该与她不同,他没得选。 不过这跟她没什么关系。 纪宴霄确实在认认真真誊抄佛经,她本要离开,他却说今夜兴许能钓大鱼。 姜藏月顿了顿。 她垂眸抿茶:“殿下的字迹着实说不上好看。” 这么些年,除了稚子她未曾见过比他写字更难看的人。纪宴霄誊抄佛经的字迹跟稚子无甚差别。 “不好看?”纪宴霄浅弯唇角,眉眼若春风拨雪:“不好看才是对的。” “这字迹殿下还要在朝堂中展示?” “只能写成这个样子。” 须臾间,他抬眸叹息:“未曾学到姜姑娘一星半点,姜姑娘以后可别说出去。” “免得惹人笑话。” 他眉眼舒展开来,指尖摩挲着誊抄好的佛经。 姜藏月看着又一张佛经放进盒中。 她确实没想到纪宴霄能这么坦然承认,平日里只注意到他爱看书,却很少落笔,原来是这个原因。 姜藏月抬起眼睫,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字迹也是很好的把柄。” “若殿下不能将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好,将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姑娘会教我么?”灯烛摇曳间,传来纪宴霄的声音,温润至极,只是单纯在问她这个问题。 寂静的夜,只剩下他的声音。 良久以后,纪宴霄弯起眼眸:“不教也无妨。” 姜藏月眼眸漆黑沉静。 纪宴霄如今已经坐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虽说内力比不上,可脑子却极是好用。甚至每一步都是算计。 她是无心无情的小人,能够与她以利而合的纪宴霄自然是同样的人。 思忖间,书房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姜藏月出去了一趟,从刺客身上摘下一枚玉佩。 姜藏月眸色渐深:“是太子的人,这是第二次。” “当真是安乐殿做不得自己的主,刺客一波接一波来。”纪宴霄将又一张佛经放在盒中,温柔的眉眼带着隐隐的危险。 待下一张佛经誊抄错了字,他又是长长叹息一声。 姜藏月眸子落在字迹上。 雪白纸张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字与笔画分了家。不见同心协力,只见分崩离析。 姜藏月看着认真誊抄的青年,却觉得有这样隐忍坚韧的性子,纪宴霄还会有什么事情做不好。 他似乎还想要接着誊抄,又怕再毁了一张纸,遂含笑瞧着姜藏月:“姜姑娘能为我写上一字么?” 姜藏月神情淡淡:“可以。” 青衣少女走至他身旁,依言落下一笔,他轻叹:“当真是好字。” 下一刻纪宴霄神色轻松出声:“户部的账已经被都察院御史仲无查过一次了,不过却是不曾有什么收获,便也只能是糊弄着,皇城里说是瑞雪兆丰年,但州城不少地方除却水患已经有了雪灾。” “大雪封路,山石滚落,幽州有一个村子被雪崩掩埋了,皇城里暂时无人知晓,兴许是有人知晓不过隐瞒了下来,因为皇家别院就在幽州。” “幽州若快马上京,也不过一日罢了。” 姜藏月抿了口茶,那么显而易见,压下这件事的是太子。 “太子今夜再度刺杀,可是因为你知道了幽州之事?” “是,毕竟现在是我接受修筑河堤这炽手可热的差事,却又不肯接受太子的拉拢。”纪宴霄誊抄的手未停:“我之前去过一趟幽州考察地形,约莫是害怕雪灾东窗事发,所以想着杀人灭口。” “不过昨日又一处村子被掩埋,事情藏不住了。”纪宴霄将事情明明白白说了出来:“是以明日在朝堂之上这件事会爆出来,连带今夜大皇子贪污受贿的事,这次大皇子和太子都讨不了好。” “纪鸿羽会派谁去幽州处理雪灾之事?” “朝中势力盘更错杂,说不清的事儿太多,兴许是大理寺卿也兴许是旁的什么人。” “幽州是太子的地盘。”纪宴霄眉眼温柔,指尖沾了茶水在桌案上落下一个字。 姜藏月淡淡道:“殿下心里有数就好。” 两人短暂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风雪霏霏,窗外景物逐渐更看不清了,只剩下朦胧虚幻的轮廓,青年靠坐窗前,云白广袖处已然带了丝丝冰寒之意。 风雪实在太大,视线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巍峨的皇城耸立在风雪中纹丝不动,也不知存续了多少年。 誊抄佛经的纸张被风吹的有些飞散,姜藏月拿盒子盖上。 青年抬起眼睫朝她看来,在这样昏暗的夜里显得妖娆又昳丽。 像是彼岸曼陀罗。 姜藏月情绪平稳:“纸张也是需要花银钱买,殿下何必浪费。” 这般错漏百出的佛经她看着实在打眼。 烧给亲人怕他们瞧不出。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呼啸的寒风吹得灯烛跟着晃了好几下,摇摇欲坠。 纪宴霄脸上仍然扬着笑,却较之平日多了几分疑惑,似乎在思考此时自己应该说什么样的话。 这样迷茫的神色无端给人几分良善好磋磨的错觉。 姜藏月收好盒子。 纪宴霄视线落在几案上未誊抄完的佛经,想了想搁下笔。 下一瞬姜藏月盒子里的佛经一点点进了炭盆,灼灼火光映衬少女眉眼,清冷少了几分。 “佛经誊抄已经足够。”姜藏月指尖佛经再次燃烧:“先前不过与殿下玩笑。” 纪宴霄叹息望着姜藏月:“未曾想姜姑娘也会出尔反尔。” “这并非公事。”姜藏月烧完最后一张佛经,看着它被火舌吞噬才道:“殿下不必上心。” 纪宴霄眉眼松展,只附和她的话,温柔至极:“姜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姜藏月收去几案上几张未完成的笔墨。 不过才誊抄了几张,他的字迹肉眼可见的进步,可见学习能力惊人。 这一点早在当初她教习君子六艺时就看出来了。 纪宴霄不通情爱,与人相交不过都是挂着温柔伪善的面具,姜藏月并不在乎这些,这样的苗子天生适合做谋士。 可于她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复仇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 姜藏月指尖落在最后一张练笔的纸上,眸子微动:“殿下去过临安?” 纪宴霄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有钩子:“去过,不过这事儿也有好些年了。” 姜藏月目光停顿了片刻,同样在看那两个字——临安,临安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八岁那年她离开汴京出任务去过一次临安。 她道:“临安是个好地方。” 在她还是长安贵女时,临安自然是个好地方。 纪宴霄忍不住低笑起来,约莫是有些抑制不住:“确实是个好地方,幼时随纪鸿羽出行临安时,被拐子拐过,还阴差阳错跟一个姑娘结了亲。” 姜藏月将剩下几张纸放进炭盆燃烧,盆中不时爆出火花,她才道:“青梅竹马?” 纪宴霄凝睇着她双眼,似在回忆:“拐子将我带到一个寨子里,寨子有个不成文的挑婿风俗,我遇到一个小姑娘。” “我与她因着寨中风俗结了亲,还种了合欢树。” 寂静夜色里,风雪声一瞬大了起来。 她怔住,指尖险些被炭盆中的火光烫到,天地都浸在沉沉霜色中。 青年眸色清浅,像是温柔的风。 窗外风雪簌簌敲打着窗沿和廊檐,冰晶似的雪花从窗前落下,偶有雪花飘进了屋。 他依旧含着笑,温润动人。 “那一年我十岁,就在临安沉水寨。” 他前言落下,冬夜,风雪,寒风齐齐涌入,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语在她耳边轰然炸开。 “我与她成过亲。” 姜藏月没拿稳的最后一张佛经坠进炭盆。 屋外风雪阵阵,夹杂冰珠,若珠玉落盘。 尘埃落定。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沉水寨 在春夏交接的月份,沉水寨热闹非凡。 长临五年,临安的沉水寨又拐来了不少孩子。 白日里下起了雨,雨珠沿着翘脚木质高楼垂落,溅在地上,滴滴答答不见停,高楼里隐约可见不少关在笼子里的孩子,偶尔有闹腾的哭喊声。 惊雷骤雨好一阵才停歇下来,雨水让地面更加泥泞了,不少神色欢喜,身着叮叮当当彩色衣裙的小姑娘在各个笼子前挑挑选选。 沉水寨的风俗,找郎婿要从小培养。 而姜藏月混入沉水寨就是接了任务调查失踪的富商之子,她目前的身份是顶替成了沉水寨寨主的女儿。 八岁的姜藏月身子瘦弱堪比六岁。 顾崇之说她杀不了人,也只能接这样的任务。 她离开汴京据点,跟着走镖的商人,装乖扮可怜惹得旁人怜悯,混着吃食跟着镖队才入了临安沉水寨。 雨势有复起之势,小姑娘头上带着沉水寨特有的银饰头环,身着彩衣,脚上系着带铃铛的红绳,瞧着便像金尊玉贵娇养的小女娘。 姜藏月跟在寨主身后,目光掠过一间间翘脚高楼在寻找着失踪的富商之子。 半月前,富商携一千两黄金求上四门据点,只为寻得失踪的独子。是以姜藏月接了这个任务。 可根据搜罗的消息,富商之子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便是在临安城沉水寨附近。她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踏着泥泞上了沉水寨,打晕了寨主的女儿藏起来,熟练将自己伪装成她的模样。 过了好几间吊脚楼又到了一个笼子前,笼子里只有一个小胖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黑黢黢的,哭着喊娘。 这也不是她要找的人。 姜藏月假意踩到石头崴脚。 在寨主看过来时,连忙挂上委屈的神色,指了指自己的脚踝,表示坐一会儿就好了。 寨中今日挑婿之事很重要,是以多嘱咐了她几句,便离开和寨子里的村民一起忙活开来。 顾崇之给的这张人皮面具最多只能维持两日。 所以她的任务也只有短暂时间完成。 超过两日任务失败她承担不起。 顾崇之总会说完不成任务留着他们的命也没什么用处,但就算没要他们的命,也差不多了。 姜藏月十次任务里总会有四五次失败,是以四门的水牢她也被锁过好几回。 水牢里的水脏污恶臭,不时有毒蛇和老鼠横行霸道,她不仅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让自己睡死过去,还要提防毒蛇撕咬要了她的命。 甚至有一次不小心睡过去,毒蛇爬到她身上才发觉,她只能如同走投无路的囚徒,绝处求生与毒蛇拼命。 但水牢她也是能承受的,更多时候,顾崇之会让她在梅花桩子上罚站。站上一日不许动分毫,这才是难受。 碰上大雨的时候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时候脚上功夫不足就会从梅花桩子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好长时间见不得人。 后来她学聪明了,每次站梅花桩的时候就去想一些过去的事情。 沉水寨子高高低低的吊脚楼错落有致,泥泞的小路上皆是被雨水打落的残叶,混着孩童的哭声,绵绵不绝。 姜藏月稚气未开的小脸绷紧了神色。 已经找过了好些吊脚楼,却未曾看见要找的那个孩子,听闻他的衣裳料子是比旁人要好得多的。 除了蜀锦,云锦,便是绫罗绸缎,再往下便是麻布粗布,她又不是瞎子,总不至于瞧件衣裳都瞧不出。 只是沉水寨子这一次绑来了男孩儿太多了,不少哭成了金鱼眼,长什么样都看不清,只有鼻涕和眼泪混在脸上,十分恶心。 姜藏月又飞快看了两个笼子。 最后的笼子里一个身着浮光锦的少年缩在角落。 兴许是大雨下得太大了,溅起水花将少年的衣摆都沾湿了,还未入夏,天气自然带着清寒,少年脸色苍白。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的衣裳上,为了看清楚些,她蹲得更近了,还上手摸了摸。 料子是极好的,她抿出一个小小的笑,找到了。 少年眉眼清朗,长相极好,至少她觉得跟那些鼻涕孩子不同,富商之子总该是这样镇定的。 一旁着绸衣圆领袍的另一孩童哭得撕心裂肺:“爹!娘!” 姜藏月驻足在笼子前,笼子的钥匙在沉水寨子的人手上,她没办法徒手打开笼门,她只能定定瞧着那少年。 大雨滂沱淋得人睁不开眼,绵延开来的吊脚楼前,小姑娘持伞的身影将伞往前递了递,遮住了一方天地。 瞧见少年还是不说话,她从身上摸出一块有些干硬的糕点放在他身上,又将伞也留下了。 天青色的油纸伞在这昏暗的天际间像是一方毫不客气挤进来的天光。 在沉水寨若是看上郎婿,便会将伞留下,待爹娘过来时就能将人放出来。 姜藏月怕任务失败,又回去拿了一把伞,这才蹲在那少年边上,凑得近些,越发瞧清楚,少年眉目潋滟,唇红齿白,生得极好。 她知道只要今日将这少年从笼子带出来,那就有离开的机会。 姜藏月又凑近了些,指了指少年怀中的糕点,提醒他。 “喂,你爹花了上千两银子让我来找你呢,糕点你不吃等饿死就下不了山了。” 她又戳了戳他:“快吃啊?等会儿让人看见了,沉水寨的规矩是在未被挑中前不给人吃的,你别连累我受罚。” “等找到机会,没人盯着你了,我便带你下山。” 她也是第一次到临安这么远出任务,实在不想失败了又挨罚,那滋味着实说不上好,自然希望这人配合一些。 瞧着少年糕点一口不动,她还想说些什么,少年嗓音有些喑哑缓缓吐出三字。 “你是谁?” 须臾间,少年将糕点重新扔还给她,将头顶的伞也撇开,离她更远了些。 “想要毒死我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姜藏月很是不解看向眼前少年。 若是寻常人听见能有机会逃出沉水寨,只怕巴不得,这人防备心怎么这么重? 绞尽脑汁想了想,她开口:“是你爹要我救你的。” 说话间,她又将糕点重新塞回他怀中。 纪宴霄低头,看着怀中的糕点,糕点干干净净,倒不像被下了毒的样子。 他视线从糕点上挪开,遂手藏进了袖子里,姜藏月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少年淡淡声音再度响起。 “你是谁?来做什么?”他嗓音依旧喑哑:“方才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姜藏月眼神在他身上打量。 她不由得嘀咕:听闻这少年也不过跟她一样大,结果蜷缩在笼子里也比她高上一大截呢,不过眼下将人带出笼子才是正事。 姜藏月十分老成的叹息一声。 她一张脸拧成一团开口:“你不信我就算了,但我可以将你带出笼子。” 听着小姑娘说的话,纪宴霄身形一怔,小姑娘瘦弱的身子紧紧挨在他边上,恨不得贴上来。 瞧着便像是两个穷途末路之人互相抱暖。 待回过神来,他口中不知何时早已应下她的话。 等寨主来的时候,姜藏月说了几句将纪宴霄从笼子里带出来。 许是在笼子里关久了,少年方踏出笼子便是一个踉跄,姜藏月下意识扶住了他。 她想了想,一两日不曾进水米,是个人都熬不住,更何况他还长这么高。 姜藏月从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块碎糖。 碎糖被她揣在怀里舍不得吃有些久了,如今半化有些粘手,但她还是将糖喂到少年嘴边。 “快吃。” 沉水寨这一日挑婿结束,姜藏月带着少年回到寨中吊脚楼。 此处与旁的吊脚楼不同,却是错落有致带小院更精致了些。 院子前围了一圈篱笆,中间用较大的石块铺路,待近了屋檐,清楚瞧见雨水从草屋檐滴滴落下。 姜藏月喘着粗气将少年放在屋中椅子上,这才出声:“没有什么地方比这么更安全了。” 寨主女儿也被她藏在木板下方。 藏人之前她喂那小姑娘吃饱喝足,眼下沉沉睡去定然是不会闹事的,毕竟她连小姑娘的嘴都堵住了。不然让沉水寨的人发现她绑架了寨主的女儿还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因为姜藏月也不记得自己之前打哪儿听见的,沉水寨的人最是护短,她做的这些事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 毕竟官府都拿沉水寨没有办法。 姜藏月左右瞧了瞧,干脆伸手将窗户都关上了。 屋中昏暗起来。 她吹了吹火折子,屋中重新亮堂。 少年开口:“你不是沉水寨的人。” 姜藏月看他:“我没说我是。” 说完,她小手麻溜又在柜子里掏了掏,掏出两个芝麻饼,摸着还有些许余温,这会儿吃正好。 一人一个。 简陋的桌案前,两人一人坐一边吃饼。 纪宴霄也将屋中情形尽收眼底。 一张铺着柔软花布的小床,床头陶土罐子插着几朵垂头丧气的小野菊,不远处一面铜镜像是有些年头了,连人影都照不清晰。 柜子上除却两张芝麻饼,还有好几个小巧手鼓,鼓上绘制着艳丽妖冶的花纹,多看上一眼都有些头晕目眩。 床榻不远处的木板缝隙略大了些,与旁的不同,那一块儿地方没有灰尘,更像是有人才打开过不久。 少年眸光顿了顿,用完芝麻饼才道:“木板下有人?” 他目光落在眼前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六岁左右,小小年纪便生得眉眼如画,与汴京贵女并无不同。不过穿着沉水寨特有的彩衣襦裙,脚踝上红绳系着银铃,略有动作银铃便会发出响声,愈发显得可爱。 除却这小身板实在瘦弱得过分,于是那双乌灵灵的大眼睛衬在小脸上,更多了几分俏皮聪慧。 姜藏月摇头:“哪有什么人。” 她一边说一边挪了挪凳子试图挡住他的视线。 结果少年径直起身往木板那方而去:“不说么?” 姜藏月伸手拦住他。 她一双眸子漆黑又明亮,寸步不让:“我说了,我会带着你离开。” 少年眉目清冷,像是随意一问:“所以你打算将人一直关着?” 姜藏月盯着他。 少年又缓缓开口:“你说是我爹让你来救我,你不该听我的?” “不听。” 他瞧了瞧小姑娘瘦弱的身板:“我爹不会派一个孩子来救我。” 况且他爹娘早就死透了,无人会来救他,她图什么呢? 但这却是他唯一的机会。 姜藏月没耐心懒得再扯,只一板一眼道:“不管你爹怎么样,我只知道一定要将你带出去。” 纪宴霄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眉眼间柔和两分:“沉水寨将拐来的孩童看得极严,想要离开不是那么容易。” 他没再较真木板下的事情,嗓音和缓。 “你有办法?” 姜藏月瞥了一眼木板的方向又看向少年。 这人吃过芝麻饼后,不紧不慢给自己倒着茶水,一言一行宛若丈量过一般克己复礼。 听见院外有脚步声,姜藏月呼吸轻了些。 但好在脚步声只是路过,毕竟寨主女儿的院子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睛的人敢胡乱闯进来,她一个人好离开,但两人就麻烦了。 如果不想任务失败,就要连任何一件小事都策划清楚。 少年喝完茶,又开口:“有人送吃食来了。” 话落,果不其然有妇女提了食盒而来。 姜藏月打开门,熟练接过食盒又装出热络亲昵的模样,妇人说笑好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少年这才满意离去。 雨声又大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坐在屋里,今夜是走不了的,而屋里只有一张床榻,少年瞧向姜藏月:“你睡床榻,我在椅子上坐着便可。” 姜藏月皱眉。 他可是一千两黄金,不能委屈。 姜藏月觉得富商之子应该也是从小金尊玉贵的存在,所以她干不出这样的事。 “你睡床榻我坐椅子上。”姜藏月觉得这样分配她就满意了。 若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一千两黄金,她才不会体贴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姜藏月将刚送来的吃食拿出来些,将多的那份放在床头几案前,又将窗前帘子放下。 下了大雨关了窗又放了帘子,屋子里连风声都隔绝了,姜藏月神经绷了几日也是真的累了。 她不等少年再说什么,三两口又吃了些东西就趴在桌案上了,灯烛昏黄的暖光燃烧着,少女蜷缩成一团。 可即便这样,身后那道目光一直盯着她,她觉得烦,下意识抬眸就对上那双眸子。 一刹那,两人视线交汇。 少年面容在灯烛间有些模糊不真切,唯独那双眼潋滟动人像是在思考什么。 姜藏月突然又觉得富商是不是生不出长得这样好看的少年郎,瞧着竟然跟她两位兄长可一争高下。 想至此她神色黯淡了些。 大雨淅淅沥沥不停歇,小床上方水珠从屋顶漏下,打在少年手上,冰凉而刺骨。 少年抹去水珠,神情冷淡:“床榻睡不了。” 姜藏月看着原本只是几滴水珠的屋顶很快连成了一条细线染湿了床榻,蜿蜒的水迹流淌开来,被褥暗色。 她干脆用劲儿拖了个大缸过来接住漏雨的地方。 少年苍白的薄唇里吐出话来:“想离开么?” 他道:“明日沉水寨结亲仪式后会一起种合欢树,合欢树需要入山林自行寻找,那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你与我结亲。” 姜藏月点头:“行。” 沉水寨的结亲对她来说就是走个过场,能找到机会离开才是最重要的,这少年还挺聪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合欢 说完大事儿,姜藏月又忍不住开口:“不然你将被褥翻过来盖,另外一面不曾打湿。” 如今还没入夏,夜间自然是寒凉的,若是就这么枯坐一夜少不得第二日会感染风寒。 他看上去还没她强壮,兀自思考着,少年将被褥翻过来铺在干净的木板上:“一起。” 姜藏月扫了他一眼没过去。 少年又开口:“明知枯坐会风寒,我如何信你?” 姜藏月拧眉。 她深吸一口气:“你这人怎这么麻烦!” 若是在四门这么麻烦的人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她接任务也未曾遇到这么麻烦的人。 “你若染了风寒不能带我离开。” 姜藏月还嘴:“我不会染风寒,你管好自己。” 她只是看起来瘦弱,又不是真的弱不禁风,一点风雨怎及水牢囚困。 少年慢悠悠开口:“你几岁了?” 他眉眼总算是柔和几分,像是一个照顾人的兄长:“瞧着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瘦得如秧鸡般,还这么倔?” 姜藏月神情麻木。 这一千两黄金她是真不想要了。 她算是知道了,今夜她若不躺在被褥上,这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也不知道他这么爱管闲事,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被打大的吧? 屋外风声呼啸,灯烛不由得晃了几晃,丝丝缕缕寒意沁进了屋。 两人躺在同一张被褥上,少年忽而出声:“你可有婚约?” 姜藏月摇头。 他听着缸中水滴溅起水花的声音,道:“那明日结了亲你我就有了。” “假的。” 姜藏月随意回嘴。做任务时候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假的。 “听说沉水寨的婚约很灵,结了亲便是一辈子。”黑夜里,他的声音缓缓响起。 姜藏月眉头越皱越紧,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荒谬。 但也许是真的?她还是个小孩儿呢!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藏月嘴上不肯认输:“那我曾经有过婚约。”她扭头去看他赌气:“明日定然是不作数的。” 屋里只剩下小姑娘翻来覆去的身影。 少年清朗嗓音再度响起:“作数的。” 他眸子盯着她:“明日结亲便是新的婚约,从前便不作数了。” 姜藏月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将另外一半被褥盖在她身上,一股清冽冷香萦绕鼻间。 他竟是将被褥全部让给了她。 姜藏月翻身坐了起来。 这个秧鸡少年总是想法设法作妖,明明在笼子里关了一两日虚弱得很,这会儿偏要逞强。 有点像四门山下养的一只鸡,总是执着于去啄墙上的石头,莫名其妙。 “我未曾结亲,也未曾与人种合欢树。”他似乎在坦白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盯着那双真诚柔和的眼,一瞬间就想退缩,她出任务以来遇到的人都不是好人,唯独这人倔强又强势:“我说了不作数的。” 少年又靠近了几分。 他眼睫低垂,只瞧着小姑娘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响声,缓缓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姜藏月梗住了。 一时之间她小小的脑子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样一个生得极好的少年对她说着这样的话。 姜藏月懒得纠缠嘟囔了两句:“行,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少年唇角笑意柔和:“你万万不要忘了。” 说了好一会儿话也睡不着了,姜藏月又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东西。 油纸将不规则的糖块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同于他早些时候吃的那块半化的饴糖。 少年问她:“为何带着这么多的饴糖?” “喜欢吃。”姜藏月说着又小心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抿。 饴糖她也是不时时都吃得起的,得办了事立了功才能得上那么几块。 临安大约是跟她犯冲,来的路上镖队遇到劫匪,奔逃间她的饴糖也弄丢了不少。 姜藏月把剩下的饴糖仔细用油纸包裹好,那碎成一小块的饴糖被包裹到一起,像是晶莹剔透的宝石一般,珍贵异常。 姜藏月索性又起来,拿过柜子上的芝麻饼打开了木板。 少年没有出声。 小姑娘手脚麻利给被绑的寨主女儿喂了芝麻饼又关上木板。 少年依旧靠着柱子没有发出声响,眉眼间也平静异常,姜藏月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同样的年岁,为何这人比她高这么多。 姜藏月刚闭眼,蚊虫嗡嗡声音不绝,梅雨季时沉水寨比临安城内可更恼火,她被叮了很多包,很烦。 她忍不住睁开眼。 屋里只剩下蚊虫煽动翅膀的声音和她清脆的巴掌声。 少年却是神色悠然,周身更无蚊虫困扰。 他双手淡定交叠在腹前,很是清贵的模样。 姜藏月多看了他好几眼,往他边上挪了点。 她自小就招惹蚊虫,幼时是娘亲在夜里帮她打扇驱赶蚊虫,大哥二哥三姐姐也会常常帮她点香,有了他们,便没有蚊虫闹她。 在四门时被蚊虫咬得不行的时候,她就会在山崖上风口找个地方睡觉,那里风凉,不会有蚊虫。 她讨厌这些东西。 少年睁眼道:“压到我衣裳了。” 姜藏月低头。 果不其然她将他衣裳坐得一片凌乱。 少年将衣摆往一旁拂开。 姜藏月坐着也没拉开距离。 她在想世界上有没有什么转移蚊虫叮咬的咒术,好叫蚊虫去咬别人,现在她身上又疼又痒,难受得紧。 本来还有止痒的药膏,上山路太难,走着走着便都没了。 不过身旁之人不招蚊虫,她靠得近些今夜应该能睡个好觉。 姜藏月又挪近了些。 最初她想着只是做任务,万不能被人花言巧语欺骗了,可体会到不招蚊虫的好处后,她脑袋靠在少年手臂上沉沉睡去。真的是太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屋外风雨连天,屋内灯烛宁静。 吊脚楼,芝麻饼,饴糖,依偎而眠的少年少女。 这一夜倒是平静,天光乍现时,沉水寨挑选好夫婿的少女们便要带着夫婿去沉水寨祠堂进行结亲仪式。 一群成双成对的小孩儿何其奇怪。 姜藏月撞了撞他胳膊压低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眼瞧着祠堂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嗓音温润顿了一下才道:“富贵。” 姜藏月:“???” 出任务时候她大概了解了一下那富商的情况,听闻富商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和一个乖巧听话的儿子,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挣好多好多的钱,然后给儿子找上一门好亲事,再给孙子找上一门好亲事,还有曾孙玄孙。 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你叫王富贵?”姜藏月又问了一句。 少年点头。 姜藏月倒是这会儿又想起一些事儿,那富商当初听闻给儿子名字取了十六个,准备了整整半年,就得了这么一个王富贵。 他爹当真是会取名字的,这样的名字在哪里都是独树一帜。 确实没找错人。 她视线也落在祠堂的位置,忽而身侧少年开口:“你我结了婚契,便不可再反悔。” 姜藏月一愣,她身上早已穿上火红彩衣。 彩衣上坠着不少银铃,风一吹,叮叮当当便响了起来,极是好听。 听到这儿,她心里到底还是咯噔一下,沉水寨的仪式应该是假的吧,总不至于随便出个任务挑个夫婿便再甩不掉了。 她将脑海里的想法甩出去。 姜藏月道:“不过就是个仪式。” 少年含笑纠正:“是婚契,同心永结,白首不离。” 姜藏月:“......” 她本来想跟他说,等仪式结束种了合欢树,那她任务就完成了,什么仪式婚契都可以抛之脑后,但想着这人的执拗还是闭了嘴。 “别说话了,结亲开始了。” 两人火红的衣袂被风扬起,短暂的交缠在一处,叮当作响。 沉水寨对于结亲是很看重的。 祠堂里布置得庄严隆重,结亲还要请祖宗排位观礼叩拜。 待一对对少年少女走过后,轮到姜藏月和纪宴霄。 纪宴霄伸手向她,姜藏月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他掌心,两人握着红绸走到祠堂面前。 在沉水寨主的主持下,纪宴霄开口。 “合卺逢春月,芳菲斗丽华,孪生锁竹叶,风管合娇花,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 “谨以此约,白首同契。” 灯火阑珊间,流霞朱幕垂,瓜果成盘,少年手执红绸弯腰同拜,在对上他目光时若噙着一汪秋水一样的光,恰似瑶石缀染青渠。 姜藏月失神了片刻。 今日这一遭就好像她真的有个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婿。 少年眉眼柔和,只是温柔看着她,越过红绸握住她的手,语气清越:“婚契成。” 须臾间,他亲手将喜帕挑起。 姜藏月狼狈收回目光。 今日遇到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她没想到的,沉水寨唯有结了亲才能种下合欢树离开这里。如今少年却当真是将她放在心上一般。 她只是四门一个挣扎求生的囚徒。 姜藏月只觉得身上彩衣灼人得很,灼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却脱不下来。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进祠堂,将祠堂里的喜气席卷遍野。 举行完仪式,便是接下来找寻合欢树并种下。 少年握住她的手,却并不像是做戏,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合欢树要寻粗壮些的,这样才能经得起风雨。”他走在她前面探路:“小心些。” 姜藏月垂眸。 少年拿着棍子打着周边草木踏出一条小径。 姜藏月追上他,两人并行。 她觉得要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事儿,应该她更熟练一些。 少年回眸看她:“合欢树古人曾有言。” 姜藏月竖起耳朵。 他慢悠悠开口:“萱草解忧,合欢蠲忿,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 “什么?” 姜藏月这句是真没听明白,反问他:“说人话?” 少年轻笑。 他才道:“见合欢者,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以合欢不可不栽。” 姜藏月到底没信他这一番大道理。 她只想着种完这棵树,事情就到此为止了。爹娘说过,人无信而不立,她既然接了任务还是很讲信用的。 不过王富贵还说,今日种下合欢树,来年初夏合欢树便会开花,粉红霏霏,似轻盈柔软的绒球,反正她也瞧不见。 她又不会再回沉水寨。 晒着日光,吹着和风,姜藏月想着和眼前之人应该没有下次再见的机会了,苍穹间稀疏的光影打在两人身上。 少年少女于沉水寨祠堂结了亲,又共同寻了合欢树,她觉得兴许是有几分同行的伙伴情谊。 姜藏月扭头提醒:“王富贵,让你爹将你看紧一些。” 少年顿了顿:“为何?” “你价值千金。”姜藏月继续说:“来日再被谁捉走就不好说了。” 他语气很是温和:“今后还有你陪我。” “那不一定。”姜藏月嘟囔一句。 “你说了不会走。”少年脸上有难得的无措故作镇定藏起来。 “还种不种树了?”姜藏月问他。 “这棵行不行?”他说着指了指旁边一颗合欢树苗。 姜藏月摇了两下,比较结实。 两人选好了树苗,这才开挖,将其栽种到指定的位置。 瞧他就不像干过这些活儿的。 姜藏月忙碌了一小会儿头发也散了:“你会不会盘发?” 她发绳断了,这荒郊野岭的,可没什么东西能替代。 少年取了一截合欢树的树枝走到她身后,指尖落在她发丝间。 他的手很巧,不会种树但会盘发,一截树枝就可以将发丝都挽起来:“好了。” 姜藏月顺手摸了摸。 头上被挽了一个小丸子,插这合欢树枝,倒是很牢固,小姑娘露出白皙小巧的脸蛋,更显几分稚嫩。 姜藏月歪了歪头:“你手艺还不错。” 她从前觉得别人盘发很神奇,一根钗就好了,偏她学不会。 少年目光落在合欢树枝上,只笑:“往后你若是不会盘发,直接找我。” 姜藏月含糊点头:“行,你教我。” 王富贵家在临安,她可是要回汴京的。 “临安王记的烧饼很好吃,你在东城门等我。”姜藏月冲他笑:“我买了烧饼就回来。” 少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眸紧了紧,这是这些年唯一对他好的人。 无论她将他错认成了谁,认了便是认了。 等她回来,他就告诉她真名,不骗她。 长街短巷繁闹,少年立在东城门一直等。 江波玉蟾映水摇,锣鼓喧嚣,凤管鸾萧。 直到夜间熙攘,华灯初上。 东城门的少年终究喃喃自语。 “不会回来了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血仇 雨势汹涌,砸在大片芭蕉上,湿了红墙碧瓦。 风雨霏霏,寒风入骨,书房里炭盆的火也逐渐熄灭。 只听得远远几声惊雷,听得滂沱的雨声,这场雨仍在下,像是从多年前飘摇一直下到今夜。 朦胧的雨幕模糊了眼前人的眉眼,可在灯烛摇曳的一瞬间又逐渐清晰在她眼前,灯影间,青年色转皎然,似有撩人风姿,楚楚又盈盈。 姜藏月垂下眼睫。 眼前人是彼时人。 殿中红泥小炉滚着茶,青年动作优雅细致,将茶沏好后细心推至她跟前,就如同当年替她温柔挽发的少年一般,如出一辙。 王富贵。 这个久远到不能再久远的名字出现在她心间。 是沉水寨跟她结过亲的人。 她向来是这般沉默的性子,纪宴霄了解,便也并未问询她在想什么。 廊檐下雨珠滴答作响,姜藏月掌心攥紧。 临安城的任务她最后是失败了。 她以为她结亲种合欢树救出来的人是王富贵,便借着买饼的由头一去不返。她想着王富贵脱离危险总会自己回家。 后来她日夜跋涉回了四门,门主说任务失败她救错了人,最后当然没逃过水牢。 她便想着总要知道救错的人是谁,可到底没打听到。 只是听人说那一日临安东城门有个少年在那里等了一日一夜。 像是一场淋漓的雨打湿了临安,经年未晴,不再相遇。这么些年她本以为这样一个人她早忘了,未曾想今日提及却记忆犹新。 风雪蒙蒙,薄烟笼了满城,窗外飞雪有一瞬落在青年发间,逐渐湿润消失得无影无踪,青年在温软的烛光中弯着眼睫。 她该是怨的,怨那样一个人。 姜藏月思绪纷纷。 他当初为何要假冒王富贵呢? 当年的少年亦是如今这般眉眼如画,灯烛在他眼底映出明光。 他依旧爱笑,不过少年的笑是清朗真诚,而青年的笑危险潋滟,一是真心,二是算计。 纪宴霄似乎对当年之事一直耿耿于怀。 当年任务失败她在水牢待了一日一夜,出来便发起了高烧,差点人就没了。 那一截挽发的合欢树枝到底断成两截,什么都没能留下来。 须臾间,她听得眼前人声音柔和:“姜姑娘在想什么?” 姜藏月声音在夜风中清轻:“我只是想问殿下,当年那个让你等的人如何了?” “她总会回来。” 纪宴霄轻轻弯起唇,若春花秋月的绝艳:“我们拜过堂。” 未曾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姜藏月再度失神。 这样一个骗他在东城门等了一日一夜的骗子,他当真不恨么?一个说去买王记烧饼的骗子。 在宁静无旁人处,他清浅的笑似涟漪:“红泥小炉茶沸沸,风雪夜里迟迟归。” 姜藏月的眸色看不清。 青年眉眼舒展:“她说是我爹让她来救我的。”说到此处忍不住笑:“可我爹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年了,除非她挖了坟。” 姜藏月声音听不分明:“是么?” 沉水寨里到底是一场错,她当年以为身着浮光锦的少年便是她要找的人。毕竟浮光锦在她看来已经是比较昂贵的料子了。 纪宴霄弯了眉眼,手指摩挲着茶盏:“我倒是真的想知道临安王记烧饼有多好吃。” 姜藏月抬眼。 几案上那原本她没注意的盘子里就放着几个烧饼,夜风寒凉,烧饼早就没有一丝热气。可临安王记的烧饼如今已经开到了汴京。 突兀间她就忆起了当年的事情,忆起那个雨夜少年将被褥全部让给了她。 少年开口:“结了婚契便是要白首同心的,你莫要骗我。” 可她只是一个做任务的人,连一开始上沉水寨也不过是为了那一千两黄金。 这世上多的是人身不由己,姜藏月更加沉默了。 纪宴霄盈盈的笑意攀上眉眼,递了一块点心给她。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纪宴霄眉眼着实让人赏心悦目,笑言:“姜姑娘可是有了心上人?” 姜藏月敛眸回神,声音清寒:“殿下,奴婢没有闲情雅致考虑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她眉眼淡薄,言语间更像是一个没有情绪的物件儿,似乎任何事情都挑不起心绪。 纪宴霄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过如今更近了些罢了。 只须臾间,纪宴霄笑着开口:“若是不知,还以为姜姑娘在回忆旧人。” 她确实在回忆旧人。 当年她太过年幼,做事太多地方没有章法,可就是那样一个叫王富贵的少年处处护着她。 他质疑她是他爹派过来的人,却只是在思考一瞬后又相信了她,与她结了亲种了树。 在安乐殿时,纪宴霄不止一次说过他们是同船共犯。 她到如今也是不信的。 姜藏月踏出书房门时,风雪停了,宫灯在夜里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晕。 “明日该有大事发生了。”他含笑开口。 殿中薄薄雪光映衬着天际,红墙碧瓦,雪夜茫茫。 姜藏月面上锐冷依旧。 她转身冲纪宴霄行了一礼,周到得无半分错处。 “殿下。”她清冷的侧脸在银雪色下显出几分薄凉:“明日早做准备。” “明白了。”他眸色温柔:“多谢姜姑娘提醒。” 说罢,他目送她回了屋子。 廊檐下微暗,白衣乌发青年待再瞧不见人这才关了书房的门。 再过不多时,屋内那一盏昏黄的光晕也逐渐归于沉寂,只与殿外风声簌簌不停。 夜间,另一屋中点起灯烛。 姜藏月静静誊抄着佛经,这些日子梦魇又来得频繁了些,只待她闭上眼,长安候府的大门一次次被血染红,堆成尸山血海。 那样濒死窒息的感觉让她一次次心悸醒来,无数次将她拉回十年前,将她掩埋在尸体堆里不得喘息。 满初瞧着天色,着实有些忧心:“师父,这都四更天了。” “恩。” 见此,满初也只能将灯烛挑亮些:“总是这样晚睡,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住的。” 姜藏月没再说话。 只是白皙指尖下徐徐落笔,佛经一张张被放进檀木盒子里。 她现在无异于刻舟求剑。 一样珍贵的东西掉在水里,既不能含命去捞,又觉得颇为惋惜。 在这样的心境下,在木船上刻下一道记号。 大概是最好的纪念了。 这样的风雪夜,她反而觉得心更宁静了些,人都会变的。当年赤诚的少年如今更是算无遗漏,纪宴霄与她是互相合作的关系。 誊抄过佛经,姜藏月又拿出了一张纸。 这一次纸张上落下了琐碎的名字,有大皇子,有太子,有二皇子,也有廷尉府和安嫔,更有沈氏一族。 这些人的名字乍一看平日里各司其职,是没有关联的,但这汴京水深,明面上没有关联不代表背地里没有关联。 姜藏月再度落笔。 安乐殿几乎被这些势力包围,但与廷尉府搭上关系,眼下势单力薄者为大皇子。 满初瞧着这些也瞧明白几分:“今夜大皇子搜查之事很明显就是栽赃陷害,殿下与廷尉府联合,太子即将归来,他狗急跳墙了。” 的确是狗急跳墙了,可越是心急如焚就越会错漏百出。 姜藏月道:“也不用逼得太紧。” 架空大皇子大部分权势,却不能将他逼到走投无路,太子回归,大皇子便会是最好的挡箭牌,皇位之争终究是他们正面交锋。 这事她顺其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二皇子是帮的哪一边她暂时无法预测,二皇子敬重华贵妃。既敬重母妃又舍不下与纪宴霄的兄弟情谊,在其中摇摆不绝。 栗米盘中餐,屋漏檐上雪,人生来便是分了三六九等。 若是纪宴霄败了,到头来不过草担一席,命似蜉蝣。 满初瞧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才道:“师父放心,殿下应该不是那般轻举妄动之人。” 若是这样,当初师父就不会扶持这么一个人了。 便是庭芜那般明里暗里打听,她都没有说师父当年为何只选了纪宴霄这个人。 当时师父说过那么一句话她如今都是记得的:身处绝望的浮萍,会是最好的帮凶。 姜藏月笔尖滴下一滴墨,眸子有些出神。 一滴墨就可毁了整张白纸,如今纪宴霄就是那一滴笔下的墨。 须臾间,满初再度开口:“师父,我已经打听过了,修筑河堤之事招揽劳工已经是廷尉府安子真在做了。” 姜藏月颔首。 此事交给廷尉府正好。 安子真会成为第一个漏洞。 强征劳工,克扣铜钱吃食,这件事总需要时间的发酵才能闹大。 既是廷尉府沾手,劳工这一块安乐殿就不能插手分毫,免得引火焚身。 姜藏月收好佛经放回柜子里,眸子平静。 “还需要些时间。” * 风雪又起,薄雪枯枝。 冬日里屋檐上都滑脚,庭芜都好些日子不干飞檐走壁的事儿了,以免哪一日又不小心摔断了腿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主殿内,菱花窗再度被支起,青年与自己对弈,悠闲淡然。 庭芜收伞钻进屋中的时候,风雪拢了满袖,他在门口抖了好一会儿才进屋。 “嘶......这天儿要将人冻死了。”庭芜咂咂嘴打了个寒颤:“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的雪,再这样下去汴京都要有雪灾了。” 青年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说正事。” “行,说正事。” 庭芜进屋先狠狠灌了一口热茶,这才暖和过来:“大皇子府上被查出贪污受贿的证据,这会儿被带进宫了,也不知道圣上在承清宫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说着又拿起一旁的烧饼用火烤了烤,咬上一口,牙差点没崩掉。 庭芜不可置信看向纪宴霄,殿下这是上哪儿买的凶器? “这饼?” “好吃么?”青年含笑:“好吃你就都带回去慢慢吃。” 庭芜:“......” 青年停下执棋的手,那样温柔的眼眸弯起:“可是觉得还少了?” 庭芜将烧饼推得远远儿的,还是忍不住叨叨:“殿下,如今咱们什么事儿都跟姜姑娘商量,殿下就不疑心姜姑娘想要做什么?” 他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姜姑娘身边的满初姑娘会蛊啊!” 之前他瞧见一次,满初姑娘那竹篓里全是剧毒之物,光是瞧着就让他头皮发麻,恨不得遁走三里地。 而自打姜姑娘入宫以后,这宫里频频死人,桩桩件件都与姜姑娘脱不了干系,碰上就是要死人的。 如今她与殿下合作,自然心是向着殿下,万一太子更有钱,万一纪鸿羽瞧见了拉拢她呢? “你认为她会么?”纪宴霄含笑反问。 庭芜嘟囔:“其实姜姑娘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下意识有些担心,殿下我们赌不起的。” “每个人都有私欲,大皇子为何想要拿下修筑河堤之事?因为他占了一个立嫡立长,他想争那个位置就必须有功绩有民心。” “身在幽州的太子殿下为何要隐瞒雪灾之事,却于朝政一日不敢懈怠?因为他是储君他要防着他的兄弟,不能让人找到他的错处让人将他从东宫的位置拉下来,所以他不惜牺牲整个镇子的人命铺路。” “华贵妃为何不许二皇子再踏入安乐殿?因为从前安乐殿并非涉及到她的利益,她便乐意交好几分,如今涉及到二皇子,她便也出现了阴险毒辣暗中陷害的手段,安乐殿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说廷尉府,虽是权倾朝野但依旧有暗刑司与其平分秋色,所以安永丰愿意拉拢安乐殿顺便打压暗刑司。” “更甚沈氏皇后,你觉得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是兄长擢升?是丞相更进一步?还是家族基业百年不倒?” “每个人私欲皆丑陋,那么姜姑娘为何要对付这些人呢?”纪宴霄扬唇轻笑。 “因为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啊。” 庭芜怔住了。 纪宴霄,眸子落在窗外大雪上。 早些时候廊檐下青衣女子离开的身影似更加淡薄起来,像是薄成了一片霜雪,似乎整个人坠在阴影里,无声无息。 纪宴霄只是眉眼蕴着笑,说着最后一句话叹息。 “血海深仇不该报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孔青 翌日一早,也不知是殿中哪些贪玩的宫婢在角落里堆了个小雪人。 萝卜鼻子绿豆眼,倒是颇为有趣。 昨夜大皇子诬陷安乐殿结果反被禁卫在府中搜出贪污受贿的证据,眼下被革职在府中禁足半月,大皇子党个个唯恐被牵连安分了不少。 廷尉府安子真今日也派了人到汴京张府与小厮通传,那手艺最好的大夫探完亲回京了,这几日张姑娘便可由吏部侍郎带着入府看诊。 庭芜的目光隔着一大窝的兔子落在姜藏月身上,十分悲戚:“姜姑娘,那廷尉府的老东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满初:“......” 她师父还能不知道这事儿?反正廷尉府是必须要去的。 庭芜见没人理他,默了默:“是的,没错的,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 姜姑娘要是遇着什么危险,他的茶肆、点心铺子、杀鱼铺子、早点铺子都有性命之忧!!! 满初忍不住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自打今日一早庭小公子这人就有些不对劲儿,喂了兔子浇了花就围着她师父打转。 庭芜一拍大腿继续痛心疾首叨叨:“姜姑娘血肉之躯,又不能让金子开花,银子发芽,就廷尉府那虎狼地儿,弥勒佛进去也得少件袈裟啊!” “嘿!你俩可别把我说的话不当回事儿!那老东西杀人都不见血的。” 满初:“......” 姜藏月:“......” * 庭芜到底絮絮叨叨的出宫了,账本还得算。 今日去的是猫儿巷的另外一家店铺,猫儿巷不同于弹子石长街的繁华奢靡,这里更偏向于百姓们日常所需,有补壶、锔碗、补锅、箍桶、日常用具维修,干什么的都有。 庭芜在猫儿巷里开了一家补鞋铺子,他方踏进铺子里除了大大小小的鞋拔子就见到柜台上又是一摞的书信,瞧得他脑仁儿疼。 前些时日他为殿下招揽的幕僚是个有真本事的,但这人爱较真,就因为浮云山马场的事情没谈拢,这些时日用信件骂了他不下十里地,往来信件超过五十封! 他刚想问伙计那孔青什么时候回来,就听见‘噗通’一声。 “哟!有人掉泥盆里去啦!” “快快快将人拉上来,怪不得人家说读书人是书呆子呢!”巷子里的百姓很是热心,一小会儿功夫就去拿抄网抄人了。 庭芜转身眉毛一挑,果不其然泥盆里看不清鼻子眼睛的人就是孔青,人浑身又脏又臭,那卷书却是半分泥点子未曾沾染上。 “哟,孔公子眼睛长哪儿的呢?” 每年这个时候,官府都会安排疏通城中的沟渠,便会挖上一些大坑,坑里倒泥,因还没等到官府允许,是以没有封盖。 谁知青天白日也有人不长眼睛一脚踏进泥盆里。 待洗干净了,身着长袍的青年手执书卷哼了一声:“朽木不可雕!” 庭芜翻白眼:“哼哼哼!就你会哼哼呗!” “成日里捧着书实在无趣。”庭芜吐槽,干脆找了个空地儿坐下来:“满口之乎者也听得人头疼。” 孔青瞧见柜台上那些信件庭芜都没看,遂小心将手中书卷合上,这才有些怒其不争:“圣人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行!你要读书高。”庭芜有气无力,更是有一搭没一搭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浮云山有多远,你让我陪你走着去?” 孔青不疾不徐,手负在身后:“我不会骑马,马车乃贵族女眷出行所用,且在汴京租马一次一百文,并不划算。” 庭芜跟孔青打交道这段时间恨不得拿根线将他的嘴缝上,一开口就是圣人云老子曰。圣上成日哪有那么多的云,老子也不会天天曰啊曰啊。 提到这事儿庭芜就更来气了,敲着桌子:“有本事你走不动了别让我背啊!老子前日还背着崴了脚的你去浮云山!” 这孔青不租马匹,才走一小截路就走不动了,还崴了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后他当牛做马给人背到浮云山去谈事。 回来的时候他腰酸背痛了一整日,这厮好像跟没事儿人一样,路边的果子都舍不得给他买一个。 今日若不是为了廷尉府的事儿他才懒得来。 孔青看了他一眼,遂拱手行礼:“多谢庭兄台仗义相助,然此事不能与你今日所为之事混为一谈。” “我还没说来做什么的,你就猜到了?”庭芜一挑眉毛。 “现下已经过了午时,店中并无午膳,过午不食。” 庭芜额角青筋跳:“我不是来吃饭的!” 孔青重新拿起书册翻了两页,不明所以开口:“庭兄台所为何事?” 庭芜死死盯着他。 这人站在满是鞋拔子的店中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手里永远捧着一卷书。 庭芜又走近了些,手上还拿着盘里抓来的糕点。 他随意咬了一口,便问:“你对廷尉府有多了解?” 孔青收回目光:“圣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自不会去打听。” “今多事之冬,天子昏庸,却唯独修筑河堤一事尚且算作一件好事,总不至于残害无辜......” “再者言,大丈夫人生在世,当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断然不能做出偷鸡摸狗之事。” “我虽只是一届读书人,得殿下看中,自当不敢轻慢,必将事事亲为,忠心不二。” “廷尉府与殿下有合作之心,尚未曾结怨,为何我要做出这等让殿下左右为难之抉择,殿下便是太过纵容庭公子。” “这是何等之事,甚有古人言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紧接着庭芜算是彻底体会到了读书人念经的威力,他能一直说到不带一个字重复的,除了满口之乎者也,还有满腹经纶的大道理。 唾沫星子都快喷他脸上了。 庭芜面无表情回想了一下,他今日也没有得罪孔青,说这半日能不能说些有用的。 来来往往修鞋拔子的人走了几波,他终于住口,口渴了。 庭芜拳头捏的嘎吱作响,皮笑肉不笑:“这事儿是殿下想知道的!” 孔青拨开他的手恍然大悟:“殿下想知道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什么意思?”庭芜气笑了:“你针对我?” “并非如此。”孔青将桌案上的信件整理齐整,又将书卷好生放置:“你并未给我银钱。” 庭芜气得牙痒痒,手上拿过他的书在桌案上敲敲敲,恨不得站在桌子上去叨叨他:“我没给殿下给了啊?你翻脸不认人?咋能这样呢?老子曰也没教你这啊?” 孔青含笑看着他。 庭芜瞪眼回看回去。 既然是殿下想要消息他自然不会推三阻四,只是从补鞋店里拿出一个布包,布包上还打了好几个补丁。 “烧饼?”庭芜视线狐疑落在布包上。 “殿下要的消息。”孔青将布包放在桌案上,又拿起书卷继续翻阅:“这份消息是外界没有的,也是旁人给我,殿下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庭芜露出恶劣微笑:“行。”他手上又拿了一块点心真诚问孔青:“过午不食?” “恩。” “孔青?” “什么......唔!”孔青嘴里直接被塞了一块点心。 庭芜愉快哼着小曲儿走了。 * 冬日的雪总是一阵接一阵的,是以青石板路面总是不曾露出真容,唯独廷尉府内小厮穿行,路面洁净。 小佛堂里,惟鉴刻铜炉郁香不绝,其上牌位隐绰,极是庄严肃穆之地,铜炉内白香燃尽,零星粉末坠进炉中熄灭。 紫袍老者瞑目捻珠,屈膝跪经。 待完成今日之事,迂缓起身回堂前,奴仆接续而至,拥侍而坐。婢子适时添茶,往来侍奉间皆低眉顺眼,毋有燥声。 老者抿了一口茶,眉眼松展开些。 大皇子在夜里试图污蔑安乐殿玩弄巫蛊权术,却被纪宴霄反咬一口,如今还在自己府上被查出贪污受贿的证据。 圣上不过罢了他的职令他关禁闭十五日,想来也算不得多大的惩罚。 见安子真站在一旁,老者便示意他坐下说,他坐下后道:“义父,如今看来圣上并未有放弃大殿下的打算,这一击也不过无关痛痒罢了。” “帝王之心不可测,而今大皇子不过是暂避风头。”老者放下茶盏,慢慢道:“太子殿下至多还有半月回京。” 安子真道:“我听说幽州出了一些事情,不过却探查不清楚,似有人在阻拦。” 安永丰思忖道:“幽州是太子殿下的地盘,手不要伸太长了。” “另外都察院御史仲无查过户部,倒是没查出什么不妥,不过瞧他的样子,像是盯上户部了,户部尚书问义父此事该如何应对。” “从前御史不曾这般盯着户部不放,你派去幽州的人可是被太子发现了?若是被太子发现参了一本,这便说得通了。”安永丰语气平和。 “因幽州大雪过盛,是以圣上给幽州百姓平灾拨款十万两白银预防雪灾,可据探子带回来的消息,幽州是有雪灾,我的人应该是未曾被太子殿下发现。”安子真百思不得其解。 “罢了,往来争斗多少年都是这样,新入仕的朝臣方入朝,尚且是生瓜蛋子,正是用人之际要把握好机会。幽州太子盘踞,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甚清楚,若是探子被捉则时局更紧张,将人都撤回来,不必打草惊蛇。” 安永丰不在意摆摆手。 “你生母那边听闻是又赌上了?” “这件事是儿子的错。”安子真神色一凛:“儿子会妥善处置的,定然不会再有下次传到义父耳中,惊扰义父修养。” “倒也没那么严重,不过名声上不好听,多约束着,不过不该再有下一次,花圃里的花木近来开的可不繁盛。” “是,儿子知晓!”安子真后背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这事儿当真是他疏忽了,本以为拿了银钱填窟窿事情就到此为止了,结果周氏又去赌,若是没人赎回,只怕手脚都要被砍断。 “你弟弟子明最近在做些什么,也该定定心性了。”老者温声随口道:“他比你小不了两岁,差你有些远。” 安子真看向安永丰,小心试探道:“义父的意思是?” 安永丰慢条斯理开口:“修筑河堤一事不是已经开始了,让他也搭把手。” 老者看向窗外纷扬大雪,雪天一色,府上红梅都被风雪压塌了腰,丛丛簌簌,分外惹眼。 “汴京乱起来了。” 说完正事,安子真顿了顿,便又看向老者,尊敬道:“义父,听说林大夫探亲回京了?现下可是在府上?” 闻言,老者的手指沿着茶盏拨了拨:“子真想要说什么?” “直说就是。”他不疾不徐问询。 安子真想到那道倩影有些失神,拱手道:“义父,儿子前些时日结识了吏部侍郎的义妹张姑娘,她生来便有咳疾,那日在孤山寺碰上,儿子瞧着是病重,林大夫既然回京了,不若请张姑娘来府上一趟。” “若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两方之间合作也能更加稳固。” “哦?如此说来子真是动心了?”安永丰有些诧异,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极是洞察人心的模样。 “义父,儿子只是不想看到张姑娘那般疾病缠身,还请义父应允。” 安永丰瞧了他一眼。 “儿子知道义父在担忧什么,但儿子觉得孤山寺遇上并非算计,儿子也问过汴京的大夫,说是这张府是三个月前才来汴京的人家,张姑娘偶然晕倒被纪殿下相救结为义亲,纯属巧合。” 安子真继续道:“张姑娘这咳疾是娘胎里带来的,汴京的大夫多是束手无策,儿子想着林大夫祖上从医,又在太医院做过院首退下,定然是与旁的大夫不同。” 那日在孤山寺张姑娘都咳血了,想来是病入膏肓。 “既然子真有这样的想法,义父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安永丰和缓笑了笑:“过两日你让那位姑娘来吧。” “义父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得了你的青睐。” 安子真神色带了几分喜色,连忙低头:“多谢义父!” 第一百一十七章 拜访 接连两日风雪不停,积雪高半人有余。 庭芜经营着好几家铺子,近期又到了发放工钱的时候,是以一大早就出宫去了。 约莫是知道三日后姜藏月和殿下要去廷尉府,庭芜倒是请她和满初在酒楼用食。 酒楼饮食虽比不上樊楼,但也多了几分热闹趣味。街坊上的女子,腰上系着青花手布巾,梳着高高的发髻,在桌案前主动给食客斟酒换茶。 庭芜方才点好了菜,上楼就瞧见姜藏月盯着穿行其中的小商贩。 这些小商贩在楼里卖水果或者萝卜之类的,那可不管食客卖不卖,先把东西分到各个桌子上,请你试吃或者试用,临走了就问你要钱。 庭芜眼瞅着人要走到这一桌了,三两步坐下就连忙摆手回绝:“不买果子不买萝卜,咱小家小户的穷人,你换一桌。” 小商贩挎着篮子悻悻离开了,还不忘留下一句‘抠门’。 这会儿满初反而忍俊不禁:“庭小公子在汴京经营着好几家营生,这都是小门小户,那咱们岂非是地痞流氓。” 毕竟她们又没地又没房,也不对,算有。前些日子殿下不是送了师父一套四进四出的府邸,那好歹算是有自己的资产了。 就说话这会儿,菜就上来了,煎鱼、炒鸡兔、煎肉、梅汁、血羹、葱泼兔、莲花鸭签等,虽品类不是太多,但好在物美价廉。 待用完膳,姜藏月不疾不徐对庭芜开口:“庭小公子今日可是有要事?” “当然有。”庭芜有些坐不住了,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木盒子推给她:“喏,可别说我没帮忙,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找来的。” 他放低了声音:“独家消息,别人是不知道的。” 姜藏月接过木盒。 满初也下意识看过去。 姜藏月目光落在盒中消息上,这条消息倒是新鲜,也不知庭芜是从哪里挖来的,若是真,倒不乏又多了一条路。 廷尉府安永丰在十年前有一个小女儿,出生即夭折。 且看完盒中消息,她随手将纸卷放在灯烛上点燃,随即烧得一干二净。 为夭折之女,尚存仁心。 安永丰这般汲汲营营之人,他也知道费时费力为夭折之女点燃长明烛积福么? 也难怪这样严密的事情有了漏洞,以至于庭芜从旁人那儿得了消息。 更难怪—— 姜藏月眸子薄凉了几分。 “听闻汴京城中有不少低洼之处的屋宅被积雪脏水堵住了?”姜藏月合上木盒,将木盒还给庭芜,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那可不是,今日难得出了些阳光,雪可不就化了些,化了的雪水漫进了屋,潮得很都没处下脚,这不,廷尉府的人又在那些地儿做表面功夫去了。”庭芜顺势推开窗,怒了努嘴让她往外看。 姜藏月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庭小公子。” 忙着往嘴里塞最后一块果脯的庭芜:“???” 姜藏月眉眼平静:“今日之事我记你这份人情。” “不客气。” “我能见补鞋店的孔公子么?” 庭芜震惊:“!!!” * 从酒楼回来时,安乐殿积雪已被清扫干净。 池中红鲤听着有人经过的动静,也雀跃出水面,溅起一串水花又欢快摆尾隐入池底。 “做人还不如做条鱼呢......”庭芜回来的时候还在唉声叹气的碎碎念。 便是不说大皇子贪污受贿的证据是姜姑娘让人放进府中的,就说姜姑娘怎么知道孔青这个人。 难不成是殿下告诉她的? 殿中,云白大氅放置一旁,身着雪白衣袍的纪宴霄跟前只有茶盏轻碰的清脆瓷声。 待放下茶盏,青年一截雪白袍袖拂过几案前,流光若云。 庭芜三两步窜进殿中的时候就瞧见几案纸上未干的墨迹,他伸长脖子瞅了瞅,不由得开口:“殿下这字真该练练了。” 他有好几次跟着殿下去吏部处理公务的时候,都看见了吏部尚书陶大人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尤其是看见殿下书墨的时候。 而殿下对照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一看就不是他写的。 纪宴霄重新拿起笔,在空白处落墨,笑道:“总不至于一蹴而就。” “这字谁写的?”庭芜咂咂嘴不信:“还有人能耐心教你?” 纪宴霄不疾不徐练字。 庭芜还在琢磨一些事儿,看着一会儿功夫纸上又多了着墨,叨叨:“殿下,你和姜姑娘昨夜谈什么了?” 纪宴霄目光落在纸上墨迹上,字迹虽不至于春蚓秋蛇,但也谈不上铁画银钩,像是汴湖两侧的芦苇,风一吹就折了。 纪宴霄唇角蓦然出现一抹如春风般温柔的笑容。 不过是七年前沉水寨的一场执念,故人相逢,故作不识。 彼时的小姑娘分明比他还小上两岁,却独自上了沉水寨,给了他一把天青色油伞,挡了经年那场大雨。 纪鸿羽当年带他出行临安,不过是想借着意外,让他身死临安,再不得归。后来他被拐子带上沉水寨,遇见那么一个小姑娘,结了婚契,种了合欢。 他知他不是王富贵,可就那么一次,沉水寨大雨滂沱,牢笼囚困。她伸手将他带出来,而他在那个雨夜记住了小姑娘脖颈后的一颗红痣。 她怕蚊虫叮咬,是以靠他极近,企图让蚊虫转移阵地。 七年前的事太多记不清了,但雨夜,结亲,合欢,却是历历在目。 这些年不知她经历了什么。 庭芜看着搁笔的人,不由得出声。 他问:“殿下,姜姑娘怎知孔青在补鞋店?” 纪宴霄弯着眉眼:“然后?” “你怎么什么都跟姜姑娘说啊?”庭芜急了:“姜姑娘现在可捏着我们不少把柄。” 纪宴霄弯起唇,顿了一下:“你认为这件事是我说的?” 昨夜太子的人被抓到,她捏断了来人喉骨又撒了化尸水,处理得干干净净。 他不清楚她背后是谁,也暂时不清楚她要对汴京之事做到何种程度,但他与她合作,便不会有翻船的风险。 只要不涉及到她的秘密,她不会计较。 他只知她似乎陷在深渊,在策划一场复仇。 不仅仅是因为廷尉府。 庭芜望向纪宴霄:“不是殿下说的就算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继续。” “之前殿下不在殿中可能不知,华贵妃已经在着手对付安乐殿了,矛头对准了姜姑娘。” 纪宴霄温和的笑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将几案的纸张收好:“她还没有那个能耐。” 论算计他不过才勉强追上姜姑娘,华贵妃若是使这些小手段,恐激不起半分水花。 “我猜想华贵妃这般急不可耐动手,想来也是听说了殿下要靠着义妹与廷尉府更加拉进关系,约莫是觉得这其中少不了姜姑娘的功劳。” 纪宴霄继续泡茶,眼眸蕴着光华:“所以?” 庭芜深吸一口气:“所以,不仅是姜姑娘,我们都被盯上了。” 过几日姜姑娘便要伪装娘胎里带来的肺痨跟着殿下去廷尉府,谁知道那老东西会做些什么。老谋深算说的就是安永丰。 他现在头都大了。 庭芜抬眼一本正经:“殿下,这事儿我估摸着不顺利,不然你说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就算是偷摸入廷尉府偷金子做一条黄金裤衩他也是万分愿意的。 他看向纪宴霄,眼神复杂:“殿下,我觉得你变善良了。” 纪宴霄遗憾的叹息。 庭芜的脑子为何就没有姜姑娘一半聪慧,总是看不见更深层次的东西。 听着纪宴霄的叹息,庭芜:“???” 他眼神坚定一拍大腿:“殿下,咱们这么艰难困苦都过来了,所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又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姜姑娘指不定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这话虽然糙,但姜月身手极高,伪装力极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不惧查探廷尉府,更不会惧华贵妃使绊子。 窗外天光柔和,满庭雪色,几簇红梅上鸟雀脆鸣。 青年眉眼和煦:“去了才知道。” * 安乐殿吏部侍郎认下的义妹不日要去廷尉府上看诊,此事不仅后宫知晓,前朝也多是知道的。 不知道的以为是真看诊,内心弯弯绕绕之人不由得想了更多。安乐殿和廷尉府联手,岂非将修筑河堤之事完全纳入怀中,朝堂之上已是一家独大。 庭芜进安乐殿的时候看着姜藏月喂了好一会儿的兔子,后背如芒,姜藏月转身回眸:“......” 庭芜想了又想问:“姜姑娘,兔子吃饱了吗?” 姜藏月继续将手中剩余的草料喂了兔子,庭芜这个时候来找她,总归是有事想说。如今吞吞吐吐可见不是什么好事。 他溜过来:“姜姑娘。” 满初看着他的眼神讳莫如深:“你想跟我姐姐聊什么?” 庭芜:“大皇子党的私事。” 满初:??? 她张了张嘴,无语又闭上了。 这会儿三个人都在兔子笼跟前,庭芜手差点被兔子咬了一口,他在思考这事儿该怎么跟姜姑娘说。 满初实在看不下去了,捅了他一下:“庭小公子今日是有事?” 须臾片刻,庭芜没忍住,恨铁不成钢道:“大皇子党派的人今日在朝堂之上参你了!” 见没人搭理,他干脆叨叨开来:“前几日他吃了亏虽然还在关禁闭,但朝堂之上有人啊,他的人参姜姑娘媚主!” “我还在跟殿下说呢,姜姑娘哪里是媚主,她可只想着赚银子,这不好大一口锅。” 满初:...... “然后呢?殿下有说什么吗?” “都是下作的东西!”庭芜真情实意的呸了一声:“他们也配殿下出手?我奉殿下命令使了银子让人参大皇子欺压百姓!” 姜藏月二人:“......” 庭芜说完这些话,又在一边磨皮擦痒的叨叨。 一边儿在骂大皇子党的人,一边儿又说给告状的朝臣下了巴豆,总之是不会吃亏的。 他动了动嘴鼓励:“姜姑娘你要争气啊!” 姜藏月:“......” 场面一下子有些沉默。 姜藏月停下喂兔子的活计:“庭小公子。” 庭芜抬了个头:“请说。” “今日孔公子应该不忙,可能拜访?” 满初也说起正事儿:“姐姐这事儿昨日就问过庭小公子,成不成总是要给个话。” 提到孔青庭芜脑袋更是突突的疼,见青衣少女眉眼淡淡瞧着他,等回答,他干脆也实话实说,这事儿还真不能赖他:“这不是我的问题,也不知道孔青是哪根筋劈叉了,说是不会骑马,这两日又非要学马,磨得大腿叉子下不了地,走路都跟螃蟹似的,真是给人气死了!” 满初嘴角扯了扯。 这人说话总是这么直白。 庭芜又压低声音道:“他那人脸皮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我也不知他会不会见你。” 姜藏月开口:“庭小公子,有劳。” “行行行,咱们去还不行吗?但愿孔青那臭脾气不会气死人!” 姜藏月将草料归整好:“庭小公子是在何处结识孔公子的?” 庭芜一扭头,就看见满初将一副字画装进盒子里,那字画瞧上去有些年头了,泛黄卷边,可有些东西就是越旧越有价值。 他悄咪咪指了指,这才心领神会开口:“姜姑娘要给那个书呆子送礼?” “钓饵。” 庭芜觉得自己是不是脑子退化了,不然为什么姜姑娘说的话他一个标点都听不懂。 他又自顾自小声开口:“你是不是和孔青认识?” 姜藏月摇头:“不认识。” 若是硬要说些什么。 那就是孔青的消息很灵通,约莫是比四门便宜许多,能省些银钱做其他事情。 银钱她没有太多,但这些年出任务,旁人送了她不少字画。 庭芜彻底困惑:“那为什么之前在酒楼的时候姜姑娘直接就说出了他的姓名?” “庭小公子的问题似乎很多。”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且淡了些。 “不问了不问了,不过投其所好也没错,孔青那迂腐之人就是喜欢这些字画。”庭芜咂咂嘴思考这问题。 改明儿他也上孔青那儿套套别的消息,兴许他就好说话了呢? “走吧,去猫儿巷。” 第一百一十八章 香烛 庭芜带着姜藏月到猫儿巷时,孔青坐在柜台后翻阅着书卷。 庭芜顿时嚷嚷:“孔青,你今日吊着腿在这儿看风花雪月的话本子呢?” 姜藏月抬眸:“孔公子看的是《齐民要术》并非话本,小女子今日前来是为有要事需孔公子帮忙。” 瞧见来的青衣少女并非如同庭芜一般,他倒是放下书卷眉眼和善了些,才行礼道:“不知姑娘找我所谓何事,孔某不过一届文弱书生,除了会读一些迂腐之书,恐怕帮不上姑娘的忙。” “孔公子大义,宁州当年门阀士族为私利践踏一切,若非孔公子,只怕百姓民不聊生。” 孔青顿了顿,那双平静的眸对上眼前青衣少女:“豆芽巷有一家香烛店,店老板经营丧葬已有三年,姑娘若是能将他带到我面前,姑娘想要知道之事,孔某必不隐瞒。” 姜藏月应下此事:“可以。” 离开补鞋店的时候,孔青看了庭芜一眼:“庭公子若是无事便不要打扰人家,避免坏了事。” 庭芜顿时炸毛了:“你什么意思?” 孔青声音沉缓:“若是下次你来孔某就不来了。” 庭芜闻言气得一甩袖子就出了店门。 此刻不过刚过午时,前几日化了雪,汴京长街之上到底好走了些,豆芽巷她是知道在什么地方的,挨着阅览书坊不过一里路,那家纸烛店从前也瞧见过。 转过巷子口就看见圣祭堂的牌匾,字迹烫金那叫一个贵气逼人,店面足足四间并列,一边两个硕大灯箱,煞是惹眼。 庭芜额角一抽,无意识脱口而出:“还真是这家圣祭堂啊?” 姜藏月:“怎么说?” 要说汴京哪家香烛店的生意最好,那就只有豆芽巷这家圣祭堂了。汴京各式各样的铺子是很多,但唯独这家店门前人总是络绎不绝。他是真想不明白,汴京一日总有这么多人死了要买香烛纸钱? 尤其是门口放置的男女纸人穿着花衣裳又没有眼珠,是有些吓人。 待进了铺子里,没有伙计招待,倒是傫得高高且花花绿绿的纸钱挡住不少视线,几乎瞧不见柜台。再往里走除却白烛,就是排成两列的纸人,纸人未点眼睛,却化了大红唇,涂着圆圆的胭脂,待起了风,似活了过来,冲着人露出诡异又汗毛耸立的微笑。 庭芜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这地儿瘆得慌。” 姜藏月目光只落在纸人身上一瞬便收回目光,径直来到柜台前。 庭芜更是生怕碰到这些东西。 过了一截狭窄的路,后面铺子就宽敞开来,不少客人正在选着香烛纸钱,更有人哭求央着一道红衣身影给纸人点睛开脸。 男子慵懒响起:“纸人不点睛,死人不开面,回吧。” 庭芜低声道:“这就是圣祭堂的东家。” 院中人往来济济。 姜藏月避开香烛纸钱往里走。 四四方方的小院莫名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宁静感,炉上煨着汤,近些一股香甜的鸡汤味窜进鼻间。 庭芜没忍住咂咂嘴。 姜藏月进来的时候,有客人没能得了应允,红着眼出去了。 距离再近些时,院中落下清明天光,石桌上这才看清楚摆放着好些个木雕,木雕未曾刻画眉眼,瞧着是少女模样,栩栩如生。 这不太像一个香烛店东家该做的事情。 姜藏月目光落在此人的背影上,那道慵懒的声音传来:“谁让你们来的?” 庭芜嘴角抽搐,听闻这东家打人的时候跟姜姑娘一样可怕。 红衣青年并未回头依旧不紧不慢刻画着手中木雕,修长指尖拿着刻刀雕琢,分外悠闲,只是慢条斯理再度开口:“小妹妹,若是想着怎么撒谎骗我,理由可找好了?” 这人天生一把勾人好嗓子。 庭芜在心里嘀咕,还是跟上姜藏月的步子往里走,待到了跟前才终是将人看清楚了。 石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雕,青年拿着刻刀,一袭绯红衣袍散若流云。瞧着不过是二十三四的年纪,乌发如瀑,面部覆半张金面,露出的眉骨优越,漂亮妖冶的丹凤眼尾翘着弧,挂着闲散的笑意:“想清楚了?” 那松松垮垮的绯红衣袍更是露出性感的锁骨。 姜藏月目光与他相对,才道:“东家可认识孔青?” 青年露出玩味之色:“原来是那小子,若是为这事儿就不必再说了,不然说不准哪一日我会再次打断他的腿。” “成日里捧着他的大道理,真要再来闹我,我只能砸了他的店了。” 庭芜嘴角抽搐。 他倒是听说过圣祭堂东家的一些传闻,若是惹恼了人,这人最喜欢打断别人的腿,瞧着也不像是开玩笑的。 姜藏月神情并无变化,只是平静开口:“东家不如跟我走一趟。” 她视线落在他脖颈命脉处,视线一扫而过却是让青年放下手中木雕。 青年勾唇:“小妹妹,你想做什么?” “请东家见一见孔公子。”姜藏月道。 青年慢悠悠将木雕摆放整齐。 他轻挑眉目,似笑非笑,懒洋洋开口:“小妹妹,你该不会想杀人灭口——” 这话还没落下,青衣身影如一道风踏出,几欲同时,红衣青年衣袂飞扬落在了院中树梢之上。 庭芜这会儿右眼疯狂跳动,他是真不明白,过来请人怎么姜姑娘和圣祭堂的东家先打起来了。 青年嗤笑一声:“孔青那人上次仗着一张利嘴在汴京骂了不少权贵,你可知我的铺子差点都被人砸了?” 姜藏月瞧着那道红衣身影,淡声道:“我答应了孔公子,要将你请去。” “我不去!”青年靠着树干十分松懒:“我不过小小香烛店的东家,在汴京赚点小钱过日子,你是不是杀人杀习惯了不知道该怎么以礼相待?恩?” 姜藏月静静看着他。 天光透过树梢摇曳,青年那张妖冶的脸带着分外欠抽的表情,红衣烈烈,说什么都在树上不下来。 姜藏月手上出现一样物件。 打开之后是极为耀眼的红宝石。 宝石棱角分明,每一面折射的光晕投射出色泽都各不相同,是汴京所没有的。 原本在树梢上的红衣青年飞身而下,一双丹凤眼几乎粘在了红宝石上,眼眸里闪着莫名的光。 他话音慢条斯理:“小妹妹,你就算先礼后兵,孔青那人惹是生非的本领不算小,小心将自己搭进去。” “......你看看那人近日走路跟螃蟹似的。” 姜藏月出言:“我不需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需要了解你们之间的恩怨,这东西你要还是不要?” 庭芜在一边儿瞧着。 刚才还打起来的两人这会儿就能平安无事和谈。 他虽然偶尔也在外行走,但却没见过这般谈事儿的,一言不合就动刀子。 青年唉声叹气,不由得出声:“我是真跟那孔青撕破了脸,你别看他只是一个迂腐的读书人,比那等子动刀动枪的人更烦人。” 庭芜这时候也上前热络叨叨:“东家大哥,你看我们也不是什么坏人,孔青最多是烦人又不杀人,不过就是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咱们姜姑娘可难得对人这么执着,大不了今日铺子的损失我一力承担......” 红衣青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承担?” 庭芜刚要点点头,青年似笑非笑:“我这铺子日进一金,你确定要给?” 虽是在说话,这人眼睛就没从红宝石上挪开过。 庭芜:“......”好贵。 姜藏月再度淡淡开口:“看样子东家是不喜欢这颗红宝石,也罢。”她随手收了起来。 红衣青年粘在宝石上的眼神顿时痛心疾首,他是真想要。 他嗤笑道:“当年坐船来汴京的时候,就是孔青这王八蛋趁着我晕船的时候给我推湖里去了,你帮他说话,还带人来跟我打架。” 庭芜自认为今日只是单纯来请人,没曾想里面还有这么一桩旧怨,倒是孔青能做出来的事情。 姜藏月还在听着红衣青年说话,孔青将他推进湖里,上岸后他反手又把孔青卖了,还是人牙子受不了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会讲道理,这才将人丢出去。 “所以你今日不会去见孔青?”姜藏月最后一问。 红衣青年干脆回头在摇椅上坐下,继续雕刻木雕。 姜藏月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庭芜听着这般的谈话,心里实在痒痒,嘴里一直叨叨:“听姜姑娘说话的方式,似乎跟圣祭堂的东家是旧识?原来孔青还做过这样的事儿?他也能卖得出去?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难怪这两人不对付!” 姜藏月指尖摩挲着红宝石。 圣祭堂门口的纸人纸马在昏暗天光中显得更加诡异,那金灿灿的金元宝似要将人拉进奢靡的深渊。 院中那道红衣身影一如先前,店铺中逐渐又恢复人群熙攘的模样。炉子上煨汤及石桌上木雕,似从未变过。 庭芜继续叨叨:“姜姑娘,你那红宝石哪儿来的?圣祭堂的东家喜欢红宝石?” 姜藏月往弹子石街而去:“他会去的。” “为什么?” “宝石。”她淡声。 * 弹子石街的点心铺子又做起了关扑活动。 豆芽巷的平人吃着点心往回走,一边热络交谈着趣事,只言片语也就飘进了圣祭堂。 院中,红衣青年放下最后一个雕刻好的木雕,伸了个懒腰从盘子里拿起小鱼干,嘴里唤着狸奴。 平日没觉得房间多了恼人,可到处寻了狸奴没寻到这才觉得麻烦,盘子里的小鱼干也不多了,薛是非数了数小鱼干,这才进屋拿了银两。 出门前将狸奴的小窝整理一番,又倒好清水,放上吃食,这才锁好铺子慢条斯理往外走。 长街两旁仍有积雪,化雪寒意更重。 薛是非拢紧了自己火狐毛大氅,瞧着长街两旁的铺子。 除却他的圣祭堂,近来有一家点心铺子生意也是极好,听闻点心美味,他嗜甜便转道去了点心铺子所在的弹子石街。 弹子石街前不少商铺使唤了人在铺子门前清雪,薛是非将火狐大氅提了提。这大氅是好看,就是脏污了难清洗。 圣祭堂的东家街上不少人家还是认识的,东家心好,从前遇上有贫苦人家出殡,还免费出了棺木选了地让人葬下,是以大伙儿对他极为友善。 薛是非还没到点心铺子,手上就多了不少吃食,沉甸甸的。 待再拐过一个巷口就到了点心铺子位置,铺子门前立着转盘,围拢了不少平人百姓参与。薛是非脸要裂开一般看着铺子门头挂着一串显眼的红宝石在晃悠。 除了红宝石,一旁还夹杂了其他几个颜色各异的宝石,薛是非思绪有些恍惚,他心情复杂问一边的小二:“这宝石卖吗?” 小二很是热情招呼他:“客官,这东西东家说了挂在门前招财纳福,所以是不卖的,您要不看看店里的点心?” 薛是非没忍住想了想: 这家点心铺子是不是宝石多了烧得慌? 他加快了步子往里走。 没曾想不仅是铺子前挂着红宝石,就连铺子里的柜台前也用红宝石摆了一个福字。 薛是非:“......” 他有些想要知道点心铺子的东家是哪里来的败家玩意儿,结账的时候他凑近了小二,试图贿赂:“这宝石......” 小二将白布巾搭在肩上笑吟吟:“客官,东家说了宝石遇着有缘人也不是不能赠送。” 薛是非顺着点点头,再凑近一些拉关系:“你看我像不像那有缘人?” “东家说了......”小二又嘿嘿一笑:“愿意去猫儿巷见孔公子的就是有缘人。” “什么?!” “客官不是方才说自己是有缘人吗?东家说了,待见过孔公子必将宝石双手奉上,客官可要去?” “哟?这么说来谁去猫儿巷都行?”有好事的人也听了一耳朵。 “瞧你就是没听明白的,有缘人要去见那什么孔公子,还得是身着红衣之人,咱们哪儿买得起那种烟云锦料子!”有人唏嘘。 薛是非:“......” 娘的,难怪出门的时候眼皮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大清早的时候可不就是右眼皮跳得厉害。 青衣这女人在算计他! 薛是非看了看小二笑烂的脸,又看了看璀璨夺目的红宝石,最终将目光落在点心铺子的二楼:“你们东家呢?” * 点心铺子二楼,姜藏月在算着账。 近些时日生意越发好了,要算的账就越来越多,也在筹备着开新铺子的事宜,难免忙了一些。 方才放下账本,楼梯上便传来声响。 青年着一席火狐大氅登了楼,毫不客气在对面坐下了。明明是一副不好惹的松懒模样,偏生这会儿收敛了许多。 姜藏月搁下笔,目光静静。 “唉。”薛是非望着眼前这道纤细的身影,又抱紧了盘中的红宝石,自我安慰: 好歹是红宝石,不要白不要。 姜藏月道:“可愿去见孔青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贼船 楼上沉香袅袅不绝。 窗外行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端是冬日好风光。 满初没靠近,只是不动声色守在了楼梯口,便是谁都不得再踏入一步。 薛是非揣着袖,唉声叹气。 姜藏月道:“薛是非,你当知道我的条件。” 薛是非说:“我没说不知道。”他说完沉默一下,自己都觉得自己立场不坚定。 姜藏月将几案上的账本方进柜中锁起来,又让人上了几盘点心,都是铺中卖得最好的。 二楼一时之间陷入安静。 薛是非尽量不显得太冒犯:“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去见孔青呢?”那家伙他是真的不想打交道。 他尝了口点心,十分自然开口:“你明知道我不怎么接任务了。” 这话就很干脆承认了两人是旧识。 “孔青手上有我想知道的消息。” “什么消息?” 姜藏月道:“你既然在汴京开了圣祭堂就算不上耳目闭塞,我这些时日在宫中,你不可能不知晓我在做些什么。” 薛是非深吸一口气:“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咱们最多算共事过。” “当真跟你没关系么?”姜藏月摩挲着盘中宝石:“四门消息有记载,你当年加入四门时,断了三指,这三指跟廷尉府有关。” 薛是非指尖一颤。 姜藏月不疾不徐。 她说过四门的消息只要付得起银钱,她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孔青这个人能力不错,薛是非更甚,她不愿放弃。 “十五年前汴京弹子石街,因一孩童挡了廷尉府安大小姐的路,被其生生踩断了三根手指,后孩童机缘巧合加入四门。” “待孩童寻了机会再回家中,家中父老却满门尽灭,他想过要报仇可却独木难支,险些再度将自己搭进去,这便是我的消息。” 青衣少女眸间若清雪潇潇,声音清淡。 薛是非表情瞬间一拧:“还真是将我老底都翻出来了,再说我能做什么?” 他仔细想了想:“不然你找门主帮忙?他年纪比我大上一两岁,手腕就更不用说了。” “......” 姜藏月看了一眼东拉西扯的薛是非:“你若将顾崇之能请来,我便不说什么。” 薛是非疯狂摇头,他又不是疯了去门主面前舞大刀。 他怀里抱着红宝石:“你让我去找孔青,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儿?” 姜藏月抬眸:“我也会去。” 薛是非看着她的眼睛,眸子深深似在分辨真假,他瞧了瞧红宝石,干脆往荷包里塞。 他塞完又无言看着面前人:“你会保护我?” “孔青不会做什么。” 薛是非:“......” 姜藏月神情淡定:“你与他并未有深仇大恨。” 近来得到的消息就是孔青送了一副自画像给薛是非欣赏,给他气得不轻。但先前薛是非也在孔青读的《齐民要术》里夹了春宫图气得前者躺了好几日。 薛是非嘴角微抽:“你说没有就没有——”他看了一眼红宝石,“深仇大恨”四个字被咽了回去。 “你与廷尉府有仇,而我想找廷尉府的麻烦,不过殊途同归。” “我的姑奶奶!”沉默两秒,薛是非只觉头疼:“你知不知道廷尉府在汴京意味着什么?青衣妹妹,安永丰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当真以为一个人能抵千军万马?” “话说回来。”薛是非语气加重,倒是很认真瞧着她:“看你近日倒腾这些事儿怕是早就盯上廷尉府了,你还真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用,从前是如此,如今更是孤注一掷。” 为了证明安永丰是真的难对付,他拿出好几件事情举例:“你看看这,以往不是有人没想过动安永丰,就像这一桩,安子明强抢民女,可有人能定他的罪?” 姜藏月垂眸:“知府不可以,阎王可以。” “......”空气一时之间有些安静,连同守在楼梯口的满初都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薛是非喉头一动:咕咚。 他都没瞧见姜藏月动手。 可桌案上的果子莫名其妙有了变化,先是果子骤然失去水分若干枯的老树皮,须臾间又化为腐朽的污水,在盘子里流动,与腥气血液一般。 沉默良久,薛是非终于缓缓开口:“其实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薛是非,你可愿去见孔青?”姜藏月让人将盘中之物撤下。 薛是非有些不好意思看向她。 其实他还想要一点东西。 姜藏月抿了口茶:“你想要的东西我有。” “我再想想。” “过时不候。” “......” 青衣少女语气不急不缓,却莫名让他有些心慌,薛是非爱惜地摩挲着红宝石:“我难道就不能想想?” “我的时间很宝贵。” 薛是非连忙捂住自己的荷包。 姜藏月抬眸:“我不信灭门之恨你能一笑泯之,若是如此,为何要加入四门。” “做张府张小姐的兄长,安永丰的人头不会太久。” 姜藏月说这话时,随手拨弄了一下瓷盏,少女声音清浅薄凉,落入耳中,如檐上雪,叶上霜。 她并不是在跟他谈条件。 她真的是太敏锐了。 这几年来,薛是非常常觉得自己就只是圣祭堂的东家,一言一行都尽量符合汴京平人百姓的模样,力求过平静的日子。 他麻痹自己放下仇恨,明哲保身。 廷尉府危机重重,他更不能将自己置于险地。 他或许伪装得真像一个平人百姓。 这几年来他会让隔壁张婶儿帮忙煲汤,会让李叔修整家具,会去常家买上几颗小树苗种在院中,或许他跟这些人没什么区别。 但青衣却看出了他伪装之下从未放下。 冬日寒风凛冽,浅淡梅香从窗外递进,人似乎越发清醒了一些。 薛是非转头,睫毛微颤了下:“回头再说吧。” 他行色匆匆从点心铺子离开,像是后面有鬼在撵。 * 圣祭堂的大门深夜依旧未关。 门口两个花花绿绿的纸人在昏黄灯笼下显得诡异。 街上这几日化了雪,难得露出干净的青石板。却唯独圣祭堂内只留了那一条容一人通过的小道,实在狭隘。 “小薛啊,你这铺子还不打烊呢?”铺子门口铜环被一个包着深蓝头帕的妇人敲响,她提着食盒往里走,伴随着一股浓郁鲜香,薛是非鼻子动了动。 深夜的院中摆了不少木雕小人儿。 却都没有眉眼。 这样空洞洞的面容盯着进屋之人,总归是有些吓人。 薛是非听见动静探头:“?” 张婶儿已经走进了院中,心直口快笑道:“这不今日又煲了汤,都是邻里邻居的,给你送些过来,你这孩子怎么就没有防贼的心思,小心铺子都让人偷了个干净。” 院中风声簌簌,薛是非慵懒唔了一声:“天子脚下,谁敢偷东西?” 他熟练进屋拿了碗,张婶儿倒了鸡汤在碗里,他咂咂嘴喝得一干二净。 张婶儿叹息道:“小薛啊,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张婶儿给你介绍的姑娘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你这家世也好,什么样的姑娘也能找着,将来再有了孩子,一家子高高兴兴有啥不好?” 薛是非想起当年差点被青衣一刀抹了脖子的事儿,心情瞬间微妙:“山上的女人如老虎。” “什么?”张婶儿不明所以:“你这孩子在说些什么呢?” 薛是非端起鸡汤,跟罐子碰了碰:“没什么,喝汤呢。” 送走了唠唠叨叨的张婶儿,不知白日躲哪儿的狸奴也跳上了他的腿,轻缓‘喵’了一声,歪着头狐疑瞧着他。 雪白狸奴圆圆滚滚,还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像是一个白玉团子,在他身上趴着慵懒舔舐爪子。 他有一搭没一搭顺着它的毛,垂眼,抬了手,指尖拿着一块小鱼干儿,绯红的衣袖淌了一片莹润流光,更衬几分松懒风雅。 狸奴‘咔嚓啦擦’啃起小鱼干儿,院中一片宁静。 他捏着狸奴耳朵揣测:“你说青衣说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狸奴:“喵。” 薛是非苦恼:“这廷尉府可不仅仅是一家独大,背后那些丝丝缕缕的世家大族可也是不少。” 狸奴自顾自啃鱼干儿。 薛是非视线落在那些木雕之上。 月色难得柔和几分,似那些少女模样的木雕多了几分隐约的眉眼,模糊朦胧间越来越像一个人,加快的心跳莫名让他心悸。 山崖之间似乎有稚嫩的声音响起。 “薛是非,你上山是来做一个废物的吗?拿不起剑就是让人瞧不起。” “我不是!”少年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 青色衣袂就在眼前,上面沾染了血迹,手腕上亦是有见骨的伤痕,那血迹蹭了他一身,像是强撑。 “今夜这山崖,你若爬不上去这里就是你的埋骨之地,你想死我还不想死。”他看见那双小小的手拽住他没有放,像是最后的倔强:“你从前帮我一次,我从不欠人恩情。” 她拼着伤了手筋的可能将他硬拽了上来:“扯平了。” 扯平。 薛是非漫不经心抚摸着狸奴。 他从前是有家的,不在四门,在汴京。 那时候他总是很爱哭,走丢的狸奴,不能出去玩的暴雨天,只要感到难过便会哭闹。 可母亲那般刚硬和脾气火辣的人并不会理会他的小打小闹,却总能在他有危险的时候抓住他的手。 后来因为他冲撞了廷尉府的安大小姐,爹娘卑微去致歉,送回来的只有两具棺木。他最后见到父母的时候,断了三根手指的掌心还拿着娘买的糖。 有帮忙的邻里怜悯说:“这葬礼办完这孩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己撑着了,又能怎么样呢?说到底日子还得过,那等权贵人家我们可得罪不起......” 薛是非看着幼时的自己跪在棺木前,破烂的屋子里白烛也快燃尽,一闪一闪,在昏暗环境里,转瞬即灭。 他将纸钱张张放进火盆里,火盆里燃着火焰,像是蛇吐着恶毒的芯子。 像是这些人说的话一样,过去的总归是过去了,他能怎么办呢? 又像是青衣今日跟他说的话,薄凉而平静:“做张府张小姐的兄长,安永丰的人头不会太久。” 她有那个能力做到,不是么? 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 但那是从前。 薛是非突兀笑了,对着狸奴:“喵。” * 后半夜又下起夜雨,雨霖铃簌簌声不停。 满初让殿中内宦将接满的大缸重新换了一个,于是淅沥的雨声总算是小了几分。 屋中姜藏月正将誊抄的佛经放进盒子里摆上架子,青袖滑落,露出纤细白皙的腕骨,越发瞧着清瘦几分。 满初泡好了热茶递给姜藏月:“师父今日见的那薛是非可是四门的烈焰手?” “是。”姜藏月侧眸看来。 “若是薛是非肯相助,那自然再好不过,听闻烈焰手极为厉害。” 姜藏月手摩挲着茶盏,薛是非的内力差不了她太多,尤其是烈焰手的功夫。只要他想,转瞬可将目之所及之物焚烧得干干净净。 “说来。”满初蹙眉道:“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甘愿装成一个平凡人?” 他安安分分开着圣祭堂,时不时跟猫儿巷的孔公子斗气斗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高手,更像是胸无大志且长得有些好看的纨绔公子。 姜藏月:“因为所想之事难于登天。” 满初怔了怔。 “他全家皆死于廷尉府之手,可奈何廷尉府身后牵扯到的世家贵族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如满腹经纶,白发不第。 才疏学浅,少年登科。 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人不过时也,命也,运也。 “师父......”满初还想说些什么。 “出去吧。” 满初只得退出屋子。 子夜十分,姜藏月收到了传书,离开宫阙。 转过汴京子安桥,瞧见不远处汴湖之上还有亮着一盏八角灯的瘦舟,她刚登上船,天儿就漏了细细的雨雪。 瘦舟前斜倚着红衣青年,月色皎皎落汴湖,投了如绸光影,照开青年风流眉眼。 青年舌尖抵了抵上颚:“青衣妹妹要对付廷尉府?” “是。” “你当真不怕死?” “可想清楚了?” 姜藏月淡淡瞧着他。 薛是非绯红锦袍穿得随意,缕空雕花玉冠束发,噙在嘴角的笑意似晴空春影。 远山远水被飘雪落成一片纯白的淡。 “这艘贼船我上了。” 第一百二十章 旧识 汴京的点心铺子经过几场风雪,年久失修导致屋顶小部分塌陷需要修补。 恰逢休沐日,庭芜早早就去桥头和附近的街巷口寻找木匠人和竹匠人,桥头巷口多的是匠人和做各种杂活儿的零工,乃至于和尚道士都三五成群,环立集聚,等候雇用,堪称风景奇特。 庭芜出去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姜藏月收拾好账本,嘱咐了小二几句往圣祭堂的方向去了。 既然要伪装张府张小姐的兄长,自然是要统一口径,再学上一些世家的为人处世。以免在露出马脚时只能仓惶逃窜。 薛是非知道青衣肯定会上门,所以今日圣祭堂闭门不做生意,等青衣踏进圣祭堂就看见薛是非在逗狸奴。 院子里,薛是非慵懒坐着摇椅,狸奴趴在怀中,一大一小莫名十分和谐。 昨夜汴湖邀约,有些事情自然心照不宣达成合作,既是同一艘贼船上的人,她自然不会让人毁在她手上。 汴京手册是青衣给他的,甚至上面记载了饼店鱼行及各种酒楼的消息,甚至连面饼店有五十多个烧饼炉子都知道。薛是非只觉得是不是将有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有些头大如斗:“???” 真的是震惊了,他只说上贼船,没说要学这么多东西:“青衣妹妹,我脑子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所以要学。” 薛是非:“......” 你听听这话像是人说的吗? 薛是非觉得今日青衣来也没什么正事,就准备开口:“不如你先回,我自己会看。” “只有两日时间。” “......”薛是非:“我真的......” 他顿了顿,想起青衣手上那把弯刀:“我觉得两日之内我定然是能记住的,怎么会辜负你的信任。” 姜藏月抬眼。 薛是非双眼差点儿没包着泪花,目光重新落在巴掌厚的手册上。 怎么可能记得完? 猪脑子也不是这么用的! 昨日青衣就来圣祭堂盯着他了,本以为手册只是小事,谁知一见着东西薛是非就恨不得打肿自己胡咧咧的嘴。 因为要对付廷尉府,而他这几年并不怎么了解汴京各处情况,是以要恶补,他只能攒攒挪挪找地方看手册。 他脑中蓦然跳出青衣的那句话—— 薛是非你没得选。 旁的一些铺子还好,背景和人脉只有寥寥几句,可一些礼仪方面,实在叫人头大如斗,两眼昏花。 最开始薛是非以为青衣只是说说而已,但从她到圣祭堂的这一刻,薛是非就被抓着狠狠记东西。 中间满初来过一趟。 满初瞧着他的模样不由得笑道:“薛公子当真是勤奋好学!” 薛是非幽怨看着青衣:“这辈子受的罪都在这儿了。” 姜藏月淡淡看了他一眼:“薛是非,你想出尔反尔?” 薛是非:“我就是在运动嘴部。” “......” 就这么过了一日,薛是非左右试探才发现,青衣是一定要他记住这些东西,并且只给了两日时间,旁的多一刻也没有。 便如当年在四门她与人对战一般,说到便做到。 但说起来姜藏月对汴京消息掌握的情况实在让人咂舌。 他在汴京三年多了,甚至了解得消息还不及她的皮毛,更甚他去看过胡饼店是不是真的有五十多个炉子做饼。 果不其然是真的! 这些消息的来源真实可靠,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套出来的。 真是要命了! 薛是非看久了都觉得手册上的字在动来动去,这手册上就连汴京哪家哪户喜欢偷吃人家祖坟贡品都是知道的,青衣莫不是翻了人家窗户偷看的? 确定青衣是一定要做这些,薛是非反抗不了也不反抗了。说到底廷尉府也是他的仇人,只是这法子—— 他轻叹一声,一边背书册一边摸出个果子咔嚓咔嚓:“青衣妹妹,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劳逸结合?” 他摇头:“就是那走科举的才子也知道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我又不是天才,哪儿能都记住。” “咱们是刺客,你知道什么是刺客吗?飞檐走壁,杀人无形,你这倒好,咱们还老老实实读起书来了?” 说来能够在四门全身而退的刺客不也就青衣一个,她于杀戮一道上的天赋更是无人能及,门主肯放人他都觉得奇怪。 但既然有机会脱离四门,为何又要跟廷尉府干上。青衣是他们之间年纪最小的,按汴京世家贵女来说,不过刚及笄。 “廷尉府那老东西老谋深算,出行更是高手环护,你让我记这册子,当真就能割了他的人头?” 温润的声音自外传来。 “你想要谁的人头?” 姜藏月放下手册,眸子静静看向铺子正门。 青年掀帘而入,弯着眼眸笑如春风,外罩云白缂丝白鹤大氅,昏暗天光里,愈发温润动人。 姜藏月开口:“殿下。” 前几日商议过关于大皇子的事情,最近纪鸿羽将大皇子先前负责的一些事移交到纪宴霄手上,是以他忙得有几日不曾露面了。 她说过从一开始两人之间就是交易合作,旁的便再无什么。她帮纪宴霄遮掩过去巫蛊之事也只是为了不牵连自己。 各司其职,各为其政,纪宴霄有自己的事,她也有。 纪宴霄轻笑一声,唇角的笑意略略拉平:“我自然是来寻人。” 若是无事相商,纪宴霄很少会出现在她面前,是以大多数时间她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纪宴霄今日寻来圣祭堂,应是有事。姜藏月看了他一眼,表示回去再议。 薛是非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人,嘴里的果子都要掉出来了,纪宴霄笑意泛在嘴角。 “纪殿下,坐。”薛是非这会儿是真不怎么笑得出来。 “薛公子认识姜姑娘?”纪宴霄觉得有些烦躁,笑意也跟着有些奇怪。 为何总是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呢? 姜藏月回眸看了一眼。 薛是非眼珠子一转,清清嗓子:“姜姑娘也真是,这事儿都没跟纪殿下说,改明儿登廷尉府,我可不就是姜姑娘嫡亲的兄长了。” 院外寒风掠进来,转身便与院内火炭消融,炉子上咕噜噜煮着茶。姜藏月视线又落在薛是非身上。 薛是非又不是傻子,什么事当说什么事不当说心里有数,他兴致勃勃:“纪殿下是来寻姜姑娘的?” 纪宴霄笑得平静:“薛公子似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殿下有事不妨问我。”姜藏月淡声。 闻言,纪宴霄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约莫在认真思考问题。 “圣祭堂的东家从不多管闲事,”他唇角再度扬起如同以往的笑意:“为何愿意卷进廷尉府之事?” 薛是非眼神在他俩之间左右扫视,只觉得虎躯一震,姜藏月方开口:“薛公子跟廷尉府有灭门之仇。” “灭门?”他眉眼柔和,似一江春水,如绸又柔软:“圣祭堂三年前开在汴京,未曾想今日与姜姑娘谋划到了一处。” 姜藏月没什么情绪。 倒是纪宴霄今日找到圣祭堂有些莫名,圣祭堂三年前开在汴京这事儿他特知道,如此说来薛是非跟纪宴霄应曾经有过交集。 姜藏月没多说什么,有些事心里清楚即可,倒不必捅出来。 薛是非:“......” 你听听,纪宴霄这人说话还不够阴阳怪气吗? 不过三年前纪宴霄尚且在安乐殿不得出,他又是怎么认识薛是非的?是有过节有仇亦或是有恩? “听闻薛公子在汴京是出了名的仁心仁德。”他唇角拉出一个笑,眼眸也弯了起来。 薛是非欲言又止的摸摸鼻子。 这话从哪儿传出来的,他不过就是顺手做了几件好事儿,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至少在他名声传出来后,圣祭堂做媒的人媒人倒是多了好几拨。 姜藏月知道薛是非的性子,若纪宴霄是温润如玉,那么后者就是笑面虎。 薛是非一边儿看着册子一边吃着零嘴喝着果酿,果酿上脸,他摆摆手道:“你们慢慢聊,毕竟我是个漏勺就不旁听了。” 说罢,薛是非看了她一眼,这才摇摇晃晃往屋里走,屋门关上。 炉子上茶汤沸沸,姜藏月倒了茶递给他。 有那么一瞬沉默后,他笑意柔和:“姜姑娘和薛公子似乎是旧识,也似友人。” “所行之事无疑剑走偏锋,狡兔三窟自然要万无一失,既要登廷尉府的门,不做无准备之仗。” 姜藏月顺手将汴京手册放在他面前,也抿了口茶。 他眉头微挑,道:“廷尉府姓林的太医是宫中退下来的太医院首。” “这消息殿下先前已经告知。” 无论所谓的林太医是不是太医院院首,她自然有把握改变脉象。 “姜姑娘既然有准备就好。”他笑得和煦:“从前姜姑娘与华贵妃交好,如今功亏一篑不觉可惜?” “可惜?” “华贵妃在宫中的势力不小,膝下有二皇子,按理来说是向上攀爬的登云梯,如今因为安乐殿联合廷尉府,她倒戈相向。”纪宴霄语气温柔,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便见青年眉眼如画,如山水墨绸舒展:“姜姑娘不想做些什么?” 姜藏月:“人之常情。” “那便是与华贵妃宫中结下了梁子。” “无妨。” 纪宴霄看向她,眉眼柔和,眼尾上弯,瞧着心情是比先前好上许多。 “舒贵妃死了,李贵人死了,三皇子死了......” “姜姑娘,” “这些年是谁教会你杀人的?” 姜藏月眉眼微凝。 青年说话间,起身拨了拨盆中燃着的炭火,云白锦袍垂地,似极为无害。 这样的无害却等着人松懈时一击毙命。 姜藏月合上书册。 “殿下,每个人都有过去,或好或坏。” “所以?” “所以。”姜藏月眉眼更淡了:“就只剩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纪宴霄执茶盏动作一顿。 青衣女子总是这般情绪淡然,无论是杀了人还是埋了尸,就好似在看不见的地方旧日痕迹站成荆棘,以至于千疮百孔。 院中女子就连发尾颤动的弧度,也若四方天际孤冷瘦白,潮湿而幽郁。 这样的寂静在炭盆里红炭爆出火星中打消,纪宴霄放下茶盏。 他视线落在少女身上,神色温柔:“那就祝姜姑娘万事如愿。” “借殿下吉言。” “廷尉府之事我会准备。”阳光难得落入庭院,将青年周身勾勒一道碎色金边,最后落入眸中,更显温柔缱绻:“有人帮你总是好的。” 青年挑帘离开。 姜藏月垂眸,其实她早已忘记了在漫长年岁里长安候府的细节,只是频繁去强迫自己去记起,去那些血雨腥风的血色里持续不断地折磨自己。 无休止的疼痛会在某个夜里骤然席卷,灰暗丛生。 薛是非等了好一阵才出来,本以为这个时间青衣和那纪宴霄都走了,结果刚打开房门,就看到那道青色背影。 少女正背对他书写什么。 身影纤细削瘦,似一阵风雪就能刮走。 薛是非打着招呼:“青衣妹妹还没走啊?我就是来拿书册回屋......” “薛是非,今日你背下书册,我自会离开。” 薛是非:“???” 他是有什么超级好用的脑子吗? 姜藏月抬眸看他。 薛是非茫然震惊:“你不回去?” “薛公子,我有很多时间,你似乎不情愿?” 薛是非很敏锐:“哪儿能不情愿,能让青衣妹妹这般劳心费力的人可不多见。” 那确实是不多见,大多数都死透了。 薛是非沉默两秒,突然转身‘彭’地一声撞在门柱上,他捂着头:“哎哟,撞到头了,痛死了。” 姜藏月视线很淡:“既然薛公子不愿谈这件事,那便谈谈另外一件事。” 薛是非只能捂着头坐下,朝青衣看去:“青衣妹妹想谈些什么?” “若是风花雪月...”薛是非话说到一半瞥见青衣越发薄凉的神色,改口:“大多数正事儿我不乱说的,你只管问。” “薛公子三年前来汴京开了圣祭堂,如何与纪宴霄相识?” “若我没记错,纪宴霄三年前没资格踏出安乐殿。” “薛公子觉得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倾覆 “薛公子觉得呢?” 桌案上摆着的糕点被他吃了好几块,薛是非谦虚摸了摸鼻子。 姜藏月视线落在他身上。 薛是非两条长腿随意在椅子上支起,抬抬下巴:“他说他三年前不能出安乐殿就不能出了?” “三年前我可不就是在汴京街头瞧见他的,那时候圣祭堂都没开起来,我出使任务时在子安桥下撞见纪宴霄。” “任务刚做完刀都没擦干净就让人撵得跟狗似的到处躲藏,也赖自己功夫修习不到家。兜兜转转十几圈儿才甩掉了人,当时都子夜了,结果一扭头看见桥底下一个崴脚的少年。” “你知道的,我多少还是有几分侠义心肠在身上,总归是有些不忍,便施舍前调笑了几句,谁知道就是多问的这几句,让我损失惨重。” 提起这事儿薛是非默然了几息,表情更是十分丰富,连带着咬牙切齿起来。 姜藏月示意他继续。 “那少年就是纪宴霄,也不知怎么在子安桥下断了腿躲着。我瞧着人实在可怜,就多了恻隐之心,想着帮忙去买些吃食。” 薛是非说着哂笑了一声,纪宴霄这个人,白玉丸子黑芝麻馅儿,虽年纪尚小,但已经学会含笑待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样忍辱负重在泥里摸爬滚打的武安太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得罪了他的便一个都跑不了。 薛是非心里发寒。 “若只是因为恻隐之心买了吃食倒不算什么。只不过等我回来的时候子安桥下可没什么乞儿,而是六个等着我的仇家,本已经甩掉的人因为纪宴霄接了十金赏银,就指认我的位置,被人围攻。” 姜藏月扯住话头:“你说了什么?” “我说桥头乞儿无爹无娘。”薛是非硬着头皮开口:“活该这么过一辈子。” 姜藏月眼眸微凝。 “这谁人不年少轻狂,说错点儿话,做错点事儿。要换做是你,你能想着一个乞儿这么记仇还睚眦必报,能害你差点命丧黄泉?” 姜藏月道:“看来薛公子是未将顾崇之的话放在心上。” 薛是非一贯是风流浪荡的模样,因为这张嘴惹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未曾想记吃不记打。 薛是非瞎掰:“......那谁知道如今你跟纪宴霄处在同一屋檐下,也不知道你俩八百个心眼子在算计什么。” “你逃脱了围捕。” “是逃脱了,差点我也上街讨饭。” 姜藏月浅浅道:“所以,你不愿与纪宴霄合作。” 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也不是不愿意跟纪宴霄合作。”薛是非伸了个懒腰:“眼下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我总不能在船底凿个洞吧?” 薛是非抚掌轻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薛公子能想清楚最好。” 他默了几秒:“我也不是那么记仇的人,不过纪宴霄这厮是真的危险,你瞧瞧你今日前脚来了圣祭堂,他后脚也来了,说不准这些年就盯着我呢?” “你知道我这圣祭堂有多赚钱,这么赚钱的营生还能不被他盯上?我得把家当全部收起来再找个地方埋了。” 姜藏月神色淡淡。 纪宴霄手中的事情不比她少,何况算起来薛是非并没有得罪他。 “既是盟友,当年之事便是一笔勾销,纪宴霄并不会翻旧账,也不会动你的圣祭堂。” “你这样说是能为他打包票了?”薛是非咬着糕点撸着狸奴:“三年前便有这么深沉的心思,如今我瞧着他更是笑里藏刀了,更遑论我只是圣祭堂的东家,人家可是吏部侍郎权利大着呢。” 姜藏月:“这并非重要之事。” “不重要?”薛是非盯着她莫名点点头:“青衣妹妹,你知不知道惯子如杀子?” 眼下青衣掌管这安乐殿的所有事宜,又跟纪宴霄这笑里藏刀之人同处屋檐之下,莫不是被那张脸蛊惑同化了不成。 说来说去—— 纪宴霄那张脸确实很有优势,也算出色,青衣瞧上他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互相合作的关系。” 姜藏月道:“薛公子用错了词。” * “薛是非就是三年前的那个人?” 安乐殿中,庭芜忍不住惊奇。 纪宴霄弯着唇:“是他。” “那真是有缘了。”庭芜开口:“殿下三年前遇袭落难子安桥,薛是非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重点是他和姜姑娘看上去是旧识。”纪宴霄眼睫微动,神色温和。 “奇怪。”庭芜想不明白:“我从未查到薛是非跟姜姑娘有什么来往。” 纪宴霄轻笑,指尖摩挲着玉戒。 “殿下,可要再去查一查姜姑娘,你这说得我背后发毛。”庭芜嘟囔着搓了搓胳膊,脑子里一时闪过很多想法。 纪宴霄唇角含笑看着窗外的鸟雀。 红炉里茶汤滚滚,庭芜提着茶壶倒茶,又叫人生上炭盆,书房里的温度到底是有些低了。 “殿下,我就是想不明白,姜姑娘既然伪装的身份认了你为义兄,为何还要找上薛是非当亲兄长?” 纪宴霄道:“狡兔三窟自不会困于一地,张府若背后只有一个女子,无异于羊入虎口。” “我总觉得当初宫中发生的事都跟姜姑娘有关。”庭芜思索着。 纪宴霄指尖轻敲桌案,姜姑娘和他是不同的。 他瞧上去温润无害,似乎与谁都能交好,安乐殿更是谁都能踏进来说说笑笑,他喜下棋喜喝茶,更是朝中前途无量的新贵,不少朝臣在私下里拉拢他,想要他为其做事,有了私心便没了距离,人近了口就松了。 而姜姑娘瞧上去卑躬屈膝,实则不近人情清冷淡漠得很。她可以对每个身份比她高的人低头行礼,也可以拉拢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事物,更不愿与无关人牵扯上半分。 宫中有人议论起姜女使,嘴里不过都只能说‘安乐殿的姜女使性子寡淡’,再清楚些便没人能知晓。 另外舒贵妃之事当初称得上是横死宫廷,华阳宫一夕颓败,大理寺卿府上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净。 再后来,他帮姜藏月在大理寺卿搜出受贿证据,一切便尘埃落定,连流放的女眷都没有一个好下场。 舒府落败,李贵人惹起汴京喧嚣,卫应死在断壁残垣间,三皇子雨夜而亡,每一步都在收割人命。舒府不过是个开始,要说做错过什么,那便是舒清十年前动了长安候府的人。 他查了许久,不过隐晦查到,舒清曾对长安候府二公子姜永之妻刨腹取子。 若说舒清动了手,那么廷尉府更甚,所以三皇子死了,他没动长安候府的人,可安嫔和安永丰动了。 捉其软肋,一击毙命。 至于卫应,长安候府出事以后,他背叛侯府,偷了姜家兄弟的兵符给安永丰,也正因为如此,他得了一个正六品的小官,又死于姜藏月之手。 纪宴霄唇角弧度略微上扬。 他总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看清这个人。 于是他就瞧着从舒贵妃开了个头,她一步步走到今日。 这样的人似水中月,一触虚幻之相便化为乌有。 “不用去查她。”纪宴霄开口。 庭芜灌了一碗茶汤:“我们不查也有人查,张府外有鬼祟之人。” “谁派来的?” “除了安永丰的人还有谁。” 须臾间,纪宴霄放下茶盏:“安大人倒是清闲。” “安永丰的人也有安插在吏部的,”庭芜说:“有些位置是殿下让给安插之人的吗?” 纪宴霄转着玉戒,而后才道:“安大人自有这个能耐。” “可是咱们的人也才安插进去不久,不过是进了吏部和礼部。”庭芜皱眉:“若是被安永丰发现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纪宴霄轻笑:“廷尉府权倾朝野,你以为纪鸿羽就不会防着他么?六部人手众多,没有谁能摸清谁的底,按兵不动即可。” “太子还有几日就回来了,幽州被埋了一个镇子,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安永丰算一个。”庭芜说道。 “幽州?”纪宴霄情绪平和:“幽州处于太子管辖之下,安永丰不会将这件事捅出来,毕竟有弊无利。” “那就只能这样了,这事儿哪天捅出来也是一个祸患。”庭芜看向纪宴霄。 殿下任吏部侍郎后要处理的事情就越来越多,虽是劳累,但也是好事。 张府那处宅子伺候的小厮和婢子都是死契,不用担心出什么纰漏。 “你对长安候府了解多少?”纪宴霄突兀问了这么一句。 “长安候府这事儿了解的不多,只听说当年长安侯膝下有二子二女,长子次子当年被封为玉雪和惊鸿将军,三女姜藏蔓更是汴京贵女的典范,最小的女儿姜藏月被封为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当年就是住在安乐殿的,还有那姜永娶了妻,后来长安候府倾颓,这些事也就无人问津了。” 庭芜不知道殿下为何要问,但还是知道一些详情的。 “长安候府姜永之妻死在了舒贵妃舒清手上,大理寺卿府上老夫人扒皮制鼓为舒贵妃求孕,舒贵妃同样剖腹取子于高台坠亡。” “汴湖码头工人卫应曾是长安侯手下百户,因巴结廷尉府盗取姜永手上兵符,后死在了长安候府遗址。” “三皇子未曾动过长安候府,但安嫔和安永丰参与其中,所以三皇子被捅出非皇室血脉,被亲外祖父安永丰大义灭亲,死不瞑目。” “沈皇后兄长更是被安排一名妓子入了沈家族谱。” “想来此次准备去廷尉府,就该是安永丰了。” 姜姑娘在孤山寺借义诊偶遇安子真,跟安氏夫人打了照面,不过就是在为接下来所做之事做铺垫。 她会将所有人一个一个都扯下水。 纪宴霄突然低笑出声,嗓音清润,不用细看都知道是愉悦至极。 这样就挺好,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目的不是么? 最终该死之人就是纪鸿羽啊。 庭芜挠头:“殿下笑什么?” “姜姑娘就是姜藏月。”纪宴霄眼角眉梢都充满了生气,与平日大不相同。 “明明这么明显的事情,为何这么久才想到呢?当真是有些可惜了......” 汴京频频出事,宫中处处死人,舒府蠢而不自知,卫应疏忽大意,三皇子死不瞑目,从来没人想到过姜藏月。 纪鸿羽身处高位,又怎么会看到平静湖面之下的风起云涌。 他知道是因为跟姜藏月同处屋檐下,世上没有天衣无缝之事,是个人就会有破绽。 “姜姑娘就是安乐郡主姜藏月?”庭芜心惊:“那她要做的事情可就大了。” 更何况又暗杀技巧极高,这样一个清冷淡漠之人步步谋划,可能并非只是想要纪鸿羽和当年暗害长安候府之人,她还要为长安候府翻案。 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当年长安候府谋逆一案几乎是板上钉钉,这样久远的案子如何翻。 纪宴霄摩挲着指尖,嘴角噙着笑:“安永丰在查张府的背景?” “是的,不过当初买宅子的时候,手续是完全齐全的,又因为要跟廷尉府打交道,所以处处小心并未露出马脚。” “并未?” “安永丰的人就算查也只能查到张府是三个月前入汴京寻亲,如今寻到了兄长,就是薛是非。” 纪宴霄扬起笑:“庭芜。” “殿下?”后者不明所以。 纪宴霄弯着唇角:“那就将事情处理得更加周全一些,长安候府安乐郡主还活着的消息我不希望还有人知道。” “我知道怎么做。”庭芜说着看向纪宴霄:“殿下,若姜姑娘真是安乐郡主,只怕当年之事没这么简单。” “她会查清楚的。”纪宴霄稍微扬起眉。 “长安侯死在铜雀台上,姜姑娘兄姊被剖腹取子,姜策死于非命,姜永和姜藏蔓及萧夫人入廷尉府后不知所踪,当真还能查到吗?” 纪宴霄轻叹一声。 高楼倾覆,总会重建。 她不会对纪鸿羽听之任之。 “我竟觉得殿下和姜姑娘很像。” 纪宴霄唇畔含笑,并未再回他。 当年他也曾落到同样的下场,武安国破,他被人按在地上,仅仅因为一口吃食便险些被踩断手掌。 那些人想要看他惨,他便当真撕开手上的伤口,殷红血迹淌了一地,若是事情闹大,总归有人会害怕。 纪宴霄看着窗外渐渐加大的雨势,他还是笑得温柔。 “她来收割人命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听镜 自打上了青衣这艘贼船,薛是非少不了在背后蛐蛐纪宴霄。 腊月底宫中同样是喜气洋洋,各宫忙得不可开交。且纪鸿羽请了僧尼带着银制沙罗盆入宫,盆里供着一尊金佛。 僧人手持柳枝,蘸起盆里的香水往佛像身上撒浴。 浴佛会之后,御膳房煮好七宝粥和五味粥分给所有人。 庭芜这人也没见停下,偷摸将酒糟涂抹在灶门上,还抹了很多。 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做‘醉司命’,忙完灶门的事儿,他又将安乐殿几人的床底下放上一盏灯。 庭芜左手两盏灯,右手两盏灯,满初边喂兔子边纳闷儿:“庭小公子,你干什么呢?灯塞床底下做什么?小心再烧了。” 庭芜‘啧’了一声,忙活完才从床底下钻出来,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抬起下巴:“这你都不知道?这个叫做照虚耗,反正你知道是好事儿就成了。” 宫里的事儿完了,张府中自然也要做做样子,毕竟岁旦在尔,席铺百货,雪灯、迎春牌儿这些都该弄起来。 庭芜也去各家铺子里走了一圈儿,该给年底分红的也一并给了,毕竟今年几家铺子生意都不错,人家好好做事儿照看铺子,也不能寒了人心。 倒是孔青和薛是非,这俩人又吵闹起来,成日不见停。 他回来的时候将账册都交给姜藏月,精神头十足:“这些账本都在这里了,今日早早算完便要迎新了,对了,姜姑娘前两日怎么没和殿下去廷尉府?” 姜藏月抽过一本账册落笔,很快每一页上面都有了批注。 提到廷尉府,姜藏月笔尖顿了顿。 “当然是染了风寒。”满初杵在一旁:“风寒传染自然是不好出门的。” 说来就算没有赶着前两日去廷尉府,也在孔青那里将该了解的事情了解清楚了,薛是非也总算是有了几分做兄长的模样。说是去廷尉府但也没那么简单,那等虎狼环伺之地有多危险她清楚,万一遇上安嫔回府探亲,就可能功亏一篑。 但好在以风寒为借口表明张府小姐也不是仗着吏部侍郎和廷尉府的纵容上赶着前去,反而能让人放下几分戒备心,也幸而近些时日华贵妃没空找麻烦,否则各种事情凑在一起当真是足够喝一壶的。 姜藏月继续核对着账册,很快一旁多了四五本核算完的账册。 “今日还要送穷神挂雪灯。”庭芜扭头问门口小太监:“雪灯买了没有?别错过了吉事。” “庭小公子,这宫中没有这习俗。”小太监满脸疑问。 “宫中没有关我们什么事儿,咱们安乐殿有!”庭芜拧眉催促:“雪灯呢?赶紧的?” “是是是!”小太监很快进库房,又提着两盏雪灯出来。 “等着,我去挂雪灯送穷神,来年指定赚得盆满钵满。”庭芜美滋滋到安乐殿大门去挂灯。 结果刚踏出殿门就被关在门外。 “喂!送穷神不是送我啊!” * “卸船了卸船了,大家抓紧!” 到了年底,汴湖边更是停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的民工在这样的冷天儿也热出了一身汗。 年底粮食漕运的供给倒是更加繁忙,汴京平人百姓和宫中贵族可以说一切生活所需,都得仰仗汴湖漕运供给。 州桥北岸御路旁,庭芜帮忙招呼着让腾空了的船只用铁索绞起。 热闹喧嚣,人群往来,子安桥畔,青年立于桥头,云白大氅覆身,新雪拂肩,气质温和。 此刻不知在与桥畔的纤夫说些什么,远远望去,眸中宛有澹澹的水色。 年节时分,本该汴京府尹坐着小轿,在舞队的簇拥下招摇过市。 吏魁跟在小轿后,背着一个大布袋,里面装的都是‘会子’。 遇到做生意的商民便会给他们派钱,每人数十文,祝生意兴隆,这叫做‘买市’。 但可惜汴京府尹认为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便在朝堂上推脱。 到最后反而落到了他头上,他便接了下来。 庭芜送完穷神跟着就忙活将铜钱派出去,转过桥头就见白衣乌发青年望着汴湖,不知在想些什么,眉眼温柔至极。 待他走近时,青年偏头看向这处。 “可是派放完了?” “每家商铺都没漏下。” 庭芜望着自家殿下,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大袋子,这才撇嘴:“殿下,这好事儿人人抢着干,不讨好的事儿人人推诿,可见是没有功绩的。” “若是为了功绩也不必接下这桩事。” 接下‘买市’之事,为的是民心,而非功绩,汴京府尹失算了。 庭芜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殿下心里有数便没有在多说了。 纪宴霄望着汴湖之上,似是想了很多事情。庭芜陪他待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叨叨:“听闻圣上有意将当年长安候府的旧址改成吏部侍郎府,你说这事儿让姜姑娘知道了会怎么想?” 纪宴霄轻轻叹口气,却是辨别不出情绪。 庭芜想着也觉得头大,这事儿闹的,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若姜姑娘真的是安乐郡主,那么长安候府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 那地方他去看过,府邸门前便是屠宰场,猪羊铺子二三十间,长安候府的传闻那些摊贩也不免口口相传那么几句。 长安侯姜彬安封候拜将,几乎是跟纪鸿羽一同打的天下,萧夫人更是簪缨世家出来的名门贵女,膝下教养的子女无一不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却因为被扣上谋逆的罪名,满门不得好死。 这样的忠臣,一直秉承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态度,万万想不到不仅没有名留青史,却遗臭万年。 以至于如今汴京的百姓提起长安候府,只得了一句:“你说那些逆贼?那可是死干净了才好!” 庭芜想想这些事儿,不免觉得唏嘘,若是发生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长安候府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女娘。 纪宴霄指尖摩挲着子安桥上的石狮子头,眉眼微动:“长安侯驰骋沙场三十余年,歼敌何之百万,萧夫人母族呢?” 庭芜跟着叹气:“萧太傅一族也被牵连了。” 长安候府被安上谋逆罪名被灭门后,萧太傅和萧老夫人入宫为长安候府担保求情,被纪鸿羽流放边关。 二老本身年纪大了,一千多里的路途根本支撑不住,在路上就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剩余的萧氏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再无消息传出。 纪宴霄指尖敲在石狮上,眸色依旧温润:“是以,灭门之仇不止一桩。” “萧氏和姜氏。” “而且听闻当年长安候府那龙袍就是卫应跟沈皇后一族里应外合做下的事情,这就是将姜氏一族钉死了。” 纪宴霄弯起唇:“所以,卫应在长安候府被千刀万剐。” 若非下了一场暴雨,只怕长安候府的地都会被卫应的血污浸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理应如此。 仇恨便如枷锁。 姜藏月一步步走到今日,实际上是以命搏命之法。 她想要纪鸿羽的命么? 这话其实不用问出口。 因为事实已经再明显不过,她想要做什么自己心里比谁都要清楚。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必死之局,可她依旧向前。 从前她是安乐郡主。 以后她只是姜藏月。 他和姜藏月似完全不同,又似殊途同归,背负同样的血海深仇,同样的彼此试探算计往来。 无论当初二人之间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达成合作,可一日日间彼此试探算计中距离却是拉进了。便是不说彼此心里都清楚要的是什么。 似乎除却在沉水寨,又多了一项牵绊。 汴湖里荡漾着天光,盛着清风动人。 庭芜叨叨了一句:“殿下,侯府宅子这事儿怎么处理?” 纷扬的细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他伸手接住。 细细的雪花落在他掌心,须臾间便化为虚无,不留痕迹。 他收回掌心,重新执起天青油纸伞,遮去风雪,青年清然眉眼晴光如潋。 纪宴霄唇角含笑:“你也说了,纪鸿羽只是有意。” “纪鸿羽都有意了,这事儿应该拖不了几日。”庭芜分析着:“若是没这个打算,他不会私下里跟殿下说这样的话,可不能让姜姑娘听了去。” “咱们可不能欺负她,好歹也处了这么些时日了。” 庭芜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不能欺负忠烈遗孤,再说了人家今年也不过刚及笄。 他跟殿下都十七了,怎么能以大欺小,就算姜姑娘很厉害,那是另外一回事儿。 过几日就要去廷尉府,也不知道做好准备没有。 他瞧着薛是非那样儿就不像个靠谱的兄长,挂着名头都不像一家的。 “那就等旨意。”纪宴霄温润道:“等尘埃落定。” 他缓步而行,修长之间握着伞柄:“该回去了。” “是。”庭芜应声。 “安乐殿的打赏可都妥当了?”纪宴霄唇畔蕴着笑,柔如春水:“给你加俸钱。” 庭芜当即美滋滋行礼。 宫中总是庄严肃穆。 过宣德楼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雕刻彩绘不绝。 太史局里的保章正在这里观测刻漏,每每在五更等时刻,他会带着牙牌入内报时。 回安乐殿的途中还能瞧见十几个身穿紫衣,右手托着盖有龙纹黄布的盒子,左手拿着一条红罗绣花的手巾的人,列队进承清宫的方向。 在这十几个人后,又跟着二十几个人,手上托着金色瓜形食盒,里面装的是供帝王和后妃用食的点心。 这些人瞧见纪宴霄也是行礼之后才继续前行,也不免其中有女子悄然红了面,低垂了眉眼。 纪宴霄神情温若朝阳。 宫中年节种种饮食、时鲜花果、鱼虾鳖蟹、雪兔脯腊总是极品。 方才那些金色瓜形食盒及龙纹黄布盒中都是不可多得的贡品,那么当年的安乐郡主在宫中可也是如此娇气。 小小的人儿宫婢环伺,金尊玉贵。 在长安侯的护佑下,汴京太平日久,繁华热闹,不管是元宵中秋,是雪落花开,是七夕乞巧还是重阳登高,是金明池演习还是琼林苑游赏,她都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安乐郡主。 可如今车辇辉煌,花轿丝绸依旧,她却成了宫中奴婢。 一年四季不过青色宫裙,乌发系浅青丝带,眉眼清冷再无多余情绪。她善于谋划,善于毙命,再找不出一丝当年痕迹。 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复谁能数。 以仇恨做牢笼。 囚困一生。 庭前雪,明如洗,凝阶祥瑞意,碎碎坠琼芳。 当年被长安侯捧在手心疼宠的小姑娘,成了如今淡冷凉薄的性子。 她入宫廷,设计舒贵妃,设计卫应,设计三皇子,擅长制香,擅长一击致命,无论是谁教了她这些,这些年也该是一日不曾好过。 他路过华贵妃宫殿前时,瞧间角落里几个宫婢抱着小镜子,眉眼欢笑:“快些,咱们来听镜。” 待瞧见纪宴霄时,几个宫婢连忙行礼:“见过纪殿下。” 纪宴霄摆手,问询一句:“何为听镜?” “纪殿下不知?”宫婢瞧见他好说话,便也没那么紧张:“听镜是汴京除夕时的一种习俗,奴婢们便也是凑个趣儿。” 元旦之夕,洒扫置香灯于灶门,注水满铛,置勺于水,虔礼拜祝。拨勺使旋,随柄所指之方,抱镜出门,密听人言,第一句便是卜者之兆。 纪宴霄颔首,神情更是任谁见了都要折服其中的温柔:“原是如此,多谢。” “纪殿下折煞奴婢们了,听镜是吉事,想必安乐殿的女使姐姐也是知晓的,殿下可问上一问。” 纪宴霄温柔一笑应了。 临近安乐殿,亦有年岁尚小的宫婢们瞧着没人呵斥,难得欢声笑语,分享听镜之事:“并光类丽,终逢协吉,觅一古镜,锦囊盛之,独向神灶,双手捧镜,勿令人见,诵读七遍,出听人言,以定吉凶......” 声音逐渐远去。 吉凶。 安乐殿前挂着两盏雪灯,风雪霏霏间轻盈摇晃,底下坠的流苏翩然,在清明天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光影斑驳。 冬阳倦倦,照在窗纸上雾蒙蒙的。 日光的璨艳都模糊起来,枝头鸟雀鸣啾不停,墙后,蓬蓬翠竹沐雪而立。 就在结了银霜的红墙碧瓦间,青年执伞踏入殿中。 须臾,温柔目光落在某个位置。 “出听人言,以定吉凶么?”他似莞尔。 并光类丽,终逢协吉。 第一百二十三章 郡主 雪花如絮,夜里飘悠而落。 红墙覆雪,迎着月华冷莹莹一片,如星河,如碎玉,融化的雪水顺着琉璃瓦流下,在屋檐下结出一条条冰挂,晶莹剔透。 庭芜还拽断了好几根。 用他的话来说,这冰挂若是再凝结得多一些,指不定坠下来的时候就能将脑袋开个瓢。他想着就算砸不到他们几个,砸到旁人也是不好的,于是招呼了人搭梯子在屋檐下锤冰挂。 是以能呼出白气儿的冬日,倒是动员得热火朝天。 满初将勺子放入盛满水的锅中,准备放在灶门就瞧见了庭芜:“庭小公子,你行不行啊?” 屋檐上坠着冰挂,那长长的梯子跟着左摇右晃,两个人按着梯角都打滑,因着打滑反倒内殿多了不少喧闹之声。 庭芜居高临下瞧着满初手里的锅子。 锅里还放了个勺,随着人走动荡起波纹,木勺在锅子里打转,偶尔碰撞出低沉的声响,像是僧人敲的木鱼。 “今儿有听镜习俗呢?”庭芜盯着那木勺嚷嚷:“等等呗,大家一起啊?” 满初径直把锅子放在灶门位置,哼哼两声翻个白眼:“怎么可能一起,这就不灵了!” 庭芜:“......” 听镜习俗他也是在宫里听那些宫婢说的,说得绘声绘色,瞧着不像假的。他也想着今日拜祝之后抱镜出门,遂从梯子上滑下来嚷嚷:“说不准我今年能听到铺子财源滚滚的声音呢?” 想到这里庭芜也去抱了一个锅子,谁知脚下打了滑。 锅子是铜的自然无事,不过是他自己踩了水打湿了衣裳。 再后来他让门口小太监给准备了三口新锅子,还塞了一个锅子给姜藏月。 庭芜挤眉弄眼:“姜姑娘,听镜是吉事习俗,不如今日也讨个彩头?” 他想着姜姑娘和他都是爱财如命,大约两份拜祝能让明年铺子生意更上一层楼。 庭芜美滋滋抱着锅子也放在灶门,又精挑细选了一个花纹铜镜。 满初嗤笑一声,师父连她的锅子都不要,怎么会要这小子的。 果不其然,最后三个锅子都让他一个人用了,这么多锅子险些没将灶门挤垮。 于是在经过一番虔诚拜祝之后,庭芜揣着镜子贼眉鼠眼出了安乐殿,结果宫道上门可罗雀,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他干脆就揣着镜子在外头转悠,说不准等会儿就能碰见人听上一句吉言。 路过的内宦弯腰行礼急匆匆离去,宫婢们也忙着给各宫送膳食,积雪又铺上一层,只能听清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他揣着镜子憋得慌,想说话又怕不灵了,干脆就整个脑袋伸在安乐殿门外卡着。 内殿里,满初看着只剩下身子在里面的人:“......” 庭芜抱着铜镜,良久看着长长宫道上并无一人经过,很是叹气。 “看来今年的愿望是不成了,姜姑娘未曾抱镜出门,今日还是有机会的,真不试试啊?” 满初和殿中婢子都跟着他看过去,立在红梅树下的青衣女子单薄孤冷,眉眼浅淡,只是静静看着他们胡闹。 门口小太监笑:“庭小公子,女使性子淡,想来是不爱这些习俗的。” 安乐殿中一静。 是了,这一年多自姜女使来了安乐殿,殿中一日比一日好,但姜女使从来就是这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但各宫接连不断的找事,女使却能应付自如,也确实算得上安乐殿之幸。 庭芜干脆将铜镜收起来,大大咧咧道:“姜姑娘,听镜不过是个民俗,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就算不听镜,你将来也是万事顺遂,一切都好。” “这个就不用放在心上啊!”庭芜摆摆手,戳了两下雪灯。 门口小内宦也笑盈盈上前几步冲姜藏月行礼。 半月前,若非姜女使与高公公美言,只怕他得罪了人逃不脱一个乱棍打死的下场。 小内宦瞧着也不过十四的模样,满脸感激:“姜女使,奴才拿不出什么趁手的好东西,但您的救命之恩奴才心里记着呢。” “这宫里拜高踩低多了去了,您当真是心肠好。” 庭芜睁大眼:“你怎么了?” 小内宦嘿嘿笑:“就半月前的事儿。” 姜藏月方收回目光,跟前就挤入了一个脑袋。 “师父。”满初娴熟地贴着她:“明个儿初一咱天不亮可以刨土埋面团蛇,豆子和鸡蛋。” 师父不去她就帮着埋,边埋边念叨——蛇行则病行,黑豆生则病行,鸡子生则病行。 “这是什么习俗呢?”庭芜有些好奇:“我怎么没听说过?” 满初翻白眼:“庭小公子哪儿能什么事都知道,当自己百晓生?” 庭芜挑眉:“可不是?”他似想起了什么,遂开口:“圣祭堂东家也送了年礼给姜姑娘。” 昨日他去给铺子工人分红遇上的薛是非。 “年礼。”薛是非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松懒至极:“如今怎么着我也是姜姑娘的嫡亲兄长了,送点礼给妹子也是应该的。” 青年一身绯红鸾鹤锦袍,外罩火狐大氅,顶着双多情的桃花眼,硬是如同‘白壁买歌笑,一醉轻王侯’的纨绔子弟模样。 “假的真不了。”庭芜不服气:“你说姜姑娘是你妹子就是你妹子?不过是逢场作戏。” 薛是非声音含着笑,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戏谑。 “我与姜妹妹的事儿可不是你知道的。” 若要认真来说,岂不是也算是话本子上的青梅竹马。不提青衣杀人那事儿,不提青衣制香放毒这事儿,那还是良善的邻家妹妹,顶多凶残了一些。 不过当年青衣妹妹几乎是门主手把手教出来的人,论内力远在他们之上。若是要动真格,说实在他打不过她——被按着打的时候比较多。 薛是非随意一笑:“年礼记得带到,算是兄长的一番心意。” 他知道青衣缺钱缺得紧,所以今年年礼直接送了一盒黄金,待将门主的账还清,总归是少一些桎梏。 姜藏月接过庭芜递过来的年礼盒子,眸光顿了顿,将东西放置好,道:“多谢。” 说起来顾崇之是对她有恩的。 细雪轻飘,夜里少女嗓音淡淡,庭芜嚷嚷的声音再度响起。 “姜姑娘,满初姑娘说了明儿初一也有讨吉之事,你记得给自己也捏个面团蛇啊!” “奴才给蛇摁上绿豆。”小内宦笑着补了一句。 “明个儿就初一了!” 殿中欢笑,漆黑天幕间,倒映着汴京万家灯火,长明不灭。 庭芜带着小内宦当真进膳房开始和面团,雪白的面粉旁放着水碗。他两只手在面团上捏来捏去,蹭了满脸:“这捏的哪里是蛇啊?” 姜藏月瞧过去。 面粉团子在盘中淅淅沥沥,清汤寡水。 青衣少女看着不成气候的面粉盘子有些出神。 新岁伊始,顺颂时宜,长安候府总是早早准备了年初一需要的面团蛇,豆子和鸡蛋。 还得填上土,踩结实。 她并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总是趁着年初一埋好后又嘴馋挖出来将鸡蛋吃了。 娘亲会将她抱在膝盖上,耐心含笑告诉她:“埋三样是为了祛病,因为等这条假蛇从土里爬出来的那一天,等熟豆子从土里长出来的那一天,等鸡蛋孵小鸡的这一天,我们全家才会生病。” 姜永当即笑了:“所以要等这些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的时候才会生病。” 姜藏月歪了歪头看向二哥,二哥捏捏她的小脸:“意思就是,月儿永远都不会生病!” 她当即开心伸手向姜永:“二哥抱抱。” “成!”姜永爽朗一笑,举着她转圈儿玩。姜策在一边无奈看着两人玩闹。 姜藏月垂眸,再后来她就到了四门。 顾崇之除了出任务和训练的时候严格,旁的时候也会教她写字看书,是以这些年她的笔触里处处透着顾崇之的影子。 她的计谋、弯刀、骑射也都是顾崇之教的。有时,在被仇恨蒙蔽双眼时,也是他一把将她拽出来。 这样的人于她有恩总是不知如何相待。 在四门那些年她总是无休无止训练自己。 直到再抬不起一根手指方肯罢休,约莫那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告诉自己要快些,再快些—— 快些报仇。 “不丑了!”庭芜终于举起一个成品面团蛇。 姜藏月收回目光进了屋。 这些欢笑热闹总归跟她没什么关系,也没有期待。 满初眼底流淌着笑意,进来反而将她欲誊抄佛经的笔墨都收起来。 “师父。”她开口:“今儿是新年。” 姜藏月搁笔。 满初忍不住道:“若是将自己逼得太紧,那也是很累的,本身就好些时日没休息好了。” “我知道。”姜藏月平静开口。 这些年都被梦魇缠身,每每一闭眼就是尸山血海的噩梦,循环往复。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庭芜还在外面神秘兮兮跟人说:“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脑袋上扎了四条小辫儿?” 小内宦不解其意:“显得头发多?” “瞧你就是没见识的,我不扎小辫儿头发也多啊,这辫子可是有来头,你听说过长生辫没有?” “什么长生辫?没听说啊?” “啧,扎小辫祈愿长生呢,我要长长久久开好多的铺子挣好多的银子!” “庭小公子志向远大。” 小内宦也对着月亮许愿:“奴才就祈愿安乐殿越来越好,殿下步步高升。” “行!”庭芜啧了一声,美滋滋:“殿下步步高升,朝中新贵,铺子盆满钵满,生意兴隆!” 殿中闹成一团。 宫里也就今日放得松些。 庭芜又拿出一副马吊,召集了一些人一块玩儿,时不时就有喝彩之声。 各宫里和安乐殿也相差无几,因为主子们都去大殿参加年宴去了。 跟庭芜打马吊,小内宦整张脸都快被纸条贴满了:“不公平!庭小公子欺负人!” “你血口喷人!”几人围桌石桌前,纸条满天飞。 等到了后半夜年宴散场,安乐殿中总归是清净了下来,满初想要陪她也被打发了出去。 人与人之间并不需要太深的羁绊,若是羁绊太深就会成为软肋。 连日落下的积雪将蜿蜒缠绕的雕花栏染了莹润的白,冬夜清寒,不知是不是红梅簇簇积雪太重,枝头发出轻而闷的折断声。 入宫一年有余,廷尉府依旧安然无恙。 姜藏月重新点燃被风吹熄的雪灯,将它好好挂在枝头。 膳房里的灶头放了好几口大锅。 唯独一口放在一边没动,还有一面背面花纹朝上的铜镜。其他大锅都清理了,灶门总算瞧见原来面目。 剩下的那口大锅盛满了清水,木勺因为晃动在其中发出清脆敲击声,继而荡开层层波纹。 木勺勺柄悠然转动方向,避开了她的身影,指向了安乐殿外。 夜里只有持续纷扬的大雪,待积雪绷到极致时,就飞起来溅出去,连同细小冰挂一同撒了一地。 人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姜藏月看了那花纹铜镜很久,终于伸手将它揣进怀中。 怀中冰冰凉凉的铜镜反而让她心绪更是宁静了一些。 听镜习俗她是知道的,只是好些年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窗外冷月,枯枝剪影,她踏出了屋门,缓缓朝安乐殿外殿走去。 细细碎雪随着风落在脖颈间,一阵冰凉。 她顿了顿看向安乐殿外,宫道长阔,并无人影,只有凉意似乎在往骨缝里钻。 是了,没有吉言。 姜藏月没有将铜镜拿出来,只是转身往屋里走。 “安乐郡主,新春嘉平。” 背后传来熟悉温润的声音。 她脚步顿时停住。 银装素裹的宫门前,青年含笑出声。 待她回眸时,青年执着一把天青色油纸伞,缓缓跨过宫门门槛,一步步走到近前。 纪宴霄。 姜藏月眉眼微动。 青年一如既往将油纸伞撑在她头顶,云白大氅挡去多余风雪,像是一蓬清霜笼在周身,性子温雅,容止端净。 在宫廷的冬夜里,实在惹人注意。 “安乐郡主在听镜么?”他眼中潋滟在风雪中慢慢氲开:“可听到了?” 姜藏月睫羽微垂。 怀中铜镜在这一瞬碎裂成无数块,将人的面容照耀得光怪陆离,云遮雾绕再看不清。 “殿下想要说什么?”姜藏月不动声色略开眼。 青年伞柄倾斜,距离便是更近了些。 “郡主。” “静宁见春,祉猷并茂。” 第一百二十四章 棋子 风雪漫卷。 直扑廊檐之下,将厚重门帘掀起。 青年云白衣袂被风扬起,寒意愈发逼人。 姜藏月只是拿出铜镜,随手将之扔到废弃处。 她与纪宴霄合作,本就各取所需,可有人偏偏要踏过那条线。 武安质子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些年,还有什么人情世故是看不清的,她杀舒清,杀卫应,算计李贵人,杀三皇子,想来他心里早就清楚。 更早便是从廷尉府出来那一夜。 只怕是那一夜他就已经怀疑了,只不过未曾多说什么,那么如今为什么要捅出来呢? 从他今夜的称呼上。 从她当初将人从舒清手上救出来,从她替他杀人那一夜,亦从她教他算计人心那一刻开始。 二人不得不绑在一起。 纪宴霄气息温和。 青衣少女在他身前,天青油纸伞上落下几朵凋零红梅,他弯唇叹息:“铜镜为何碎了?” 为何碎了? 姜藏月眸子看向碎裂的铜镜。 铜镜碎成无数块,更甚震成粉末,捡都捡不起来。 若是有人要碰,只会扎得满手鲜血,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所谓抱镜出门,密听人言,第一句便是卜者之兆,总归只是民俗。而这句话是从纪宴霄口中说出。 “年久失修。”她只是静静道。 “当真是年久失修?” “殿下还想听到什么回答?” 夜风疏疏过身,红梅落在他袖上。 姜藏月没再多看铜镜一眼。 或许她走错了一步棋,不该在那时救下这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但若非如此,一个宫婢对上华清宫,和喜宫,锦绣宫,便只会剩下无休无止的缠人麻烦。 她帮纪宴霄夺了大皇子的权利,将芙蓉安插在大皇子府,她便在所有人眼中是安乐殿对纪宴霄忠心耿耿的女使。 实际不过是各取所需,心知肚明。 从始至终她一直都在防备纪宴霄,是心怀鬼胎,也是互相算计,这些年的经历告诉她绝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她出手拉扯纪宴霄不过是为了躲避明面上的明枪暗箭。即使他叫她一声姜姑娘,也不会是同舟共犯。 今夜听镜习俗她没想过会撞上他,更没想到会在今夜听到那一句安乐郡主。 雪下得更大了。 两人就站在积雪红梅之下,积雪沉厚,压得花枝晃晃悠悠,纪宴霄声线温柔,像是拂过的春风:“郡主当知,有些事说开了才好。” 他眉眼柔和瞧着她,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姜藏月青衣身影退出天青色油纸伞的范围,与他擦肩而过。 冰雪飘扬落在她发丝间。 她不疾不徐掀开帘子挂向两侧,屋中燃着炭盆,猩红的火星明明灭灭。 她淡声:“那就谈谈。” 他唇角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郡主想要谈什么?” 姜藏月在几案上燃起了香,方才将香着放下。 炭盆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烛火摇曳间,女子的面容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今日殿下之言若是传出去,就没什么纪殿下也没什么安乐殿女使,不过都是一抔坟土罢了。” 姜藏月语气漫不经心。 她今日能将人提上来。 明日也能将人踹下去。 便就如纪鸿羽与姜彬安,当年父亲将纪鸿羽扶上龙椅,豁出性命去救他,并未得到纪鸿羽的感恩戴德,而是卸磨杀驴。 更甚纪鸿羽认为姜氏一族仗着执掌三十万军马就个个不将皇权放在眼中,认为姜氏一族功高盖主,认为自己这个皇帝做得窝囊。 她今日扶持纪宴霄,焉知来日会不会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青衣少女神情没什么变化,语气亦是平静冷淡,这话是对着他说的:“殿下,你看见长安候府的下场了么?” “长安侯不是一开始就是长安侯,他的一切都是靠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而来,当年人人都说长安侯是纪鸿羽身边的红人,活得威风凛凛,可他将帝王皇权想得太简单了。” 她语气里并未有悲伤情绪。 纪宴霄看向她。 青衣少女衣袂微微被窗缝间的一缕风扬起,微弱烛火照不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像是一丛青竹,宁折不弯。 “外人看着是风光无限,实则是步走悬崖,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纪鸿羽要靠长安侯镇压四方蛮夷胡人,要靠他平定动荡朝廷,后来纪鸿羽怕长安侯功高盖主,且给前途无限的惊鸿将军姜永指了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压制。” “可后来兄姊被剖腹取子死在舒清手上却只是为了一只镯子,纪鸿羽并未责罚她,只因她受宠。” 她忽然笑了,平静之下有似乎压抑着骇人的疯狂。 “你瞧,作恶的人依旧作恶,十年后的朝堂可不就是花团锦簇?” 她只是不紧不慢说着这些话。 就好似在说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就在今夜大雪纷飞的安乐殿中。 宛若一朵洁白寂静的白梅,不沾染半分尘埃,却能让人在靠近之时被蒙骗绞杀殆尽。 “殿下今夜想听的可是这些?”她轻笑。 没等纪晏霄说话,青衣少女继续说着这些事,屋中的香袅袅升起,如烟似雾蔓延出窗沿延伸消失在雪夜。 “郡主。”他叹息一声。 看来今夜当真是一场鸿门宴,便是同船共犯也有翻船的危险。 只须臾间,他嘴角溢出血迹,心口处更是出现一抹尖锐的痛意。 青衣少女继续挑了挑香。 纪晏霄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神情含笑,再尖锐的痛意都被他按了下去:“郡主是下了蛊?” “这个世界上我从不信任何人。”她同样眉眼含笑:“殿下从踏入屋中香和蛊毒就同一时间下了,我也并非要殿下的性命。” “所以?”他笑意温润。 反而不惧不避坐在了香前。 “纪鸿羽倚仗你也可怜你,所以贪婪将你抓在手中又将你推至风口浪尖,是以你如今成了朝中炽手可热的新贵。” “安永丰廷尉府和顾崇之暗刑司争权夺利互不相让,你接近安永丰便也成了他手中的棋子,这是好事。可我要你全力助我进入廷尉府。” “当年长安候府有三人被带进了廷尉府,我需要知道他们的下落,无论生死。” 她条理清晰。 像是最耐心的猎人,时刻等着一击必中。 “这是我与你谈的第二桩合作。”她道。 青衣少女手帕擦拭着手中幽冷的弯刀,那闪烁的寒光让人毫不怀疑碰之见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把弯刀。 “二皇子前日来找过殿下,话里话外言所有事情都是华贵妃指使不与安乐殿往来,二皇子名声在外,胸无点墨,招猫逗狗,这样的名声无非是华贵妃为了保住他不陷入争权夺位的漩涡罢了。” “而他......也在拉拢殿下。” “殿下知道我的意思。” 风雪霏霏夜里,那香似乎燃烧到了尽头,倒透出几分青色痕迹,氤氲气息越加浓烈了些。 腥气涌上喉间。 线香断了,香灰层层落在了香炉中,仅仅片刻间,那香灰逐渐呈现出一种绯红的色泽。 青年唇角血迹持续溢出。 那猩红的血迹顺着云白衣袍滴滴落在炭盆里,发出‘滋啦滋啦’地响声,他手腕间似有活物在其中钻来钻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什么样的蛊?”他确实有些好奇。 姜藏月手中出现一只铃铛。 她轻轻摇晃两下,清脆悦耳间蛊虫又在他手腕位置蠕动起来,甚至试图钻裂皮肤从血管位置钻出来,青年额头冒出冷汗,眼眸却笑着。 那蛊虫似在手腕处闹够了,顺着手腕到小臂最后消失在脖颈处,平静地仿若从未出现。 纪晏霄第一次见到活蛊。 从前他的确也中了蛊,可从前中的篾片蛊是在他昏迷不醒时出现的,根本就没有可以观察的条件,如今蛊虫在他体内,时间很多。 以及姜藏月手上那只金色铃铛。 纪晏霄转头偏向她的方向,言笑晏晏。 真的是很好奇啊。 他声音温如清泉,眉梢微挑:“制香种蛊可能教我?” 候府从前对皇室忠心耿耿,十年前灭门时姜藏月不过才五岁。 长安侯死在先帝庙宇的铜雀台,萧夫人和姜家二公子三小姐入了廷尉府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公子被乱刀分尸。 纪晏霄笑了一下。 五岁的孩子又是从何处学得这些。 杀人,验尸,下毒,制香,控蛊。 中间消失的这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每每他让人去查之时,后面的线索总是被人一把捏断。 姜藏月收好金铃。 蛊虫听不见铃声,也彻底安分下来沉睡。 纪晏霄身体里的蛊为铃蛊。 铃蛊培育不易,用满初的话来说定是要用在比较重要的人身上才不算浪费,十年不过得上这么一只,若金铃使得好不仅可以折磨人,更可以控制人的心神。 眼下有人道破她的事情,她不需要控制他的心神,只需要忌惮便足够。 铃蛊寿命不过两年,所以这两年她会将纪氏皇族的事处理得干干净净。 复仇便是要彻底。 想到满初将铃蛊倒出来的模样,极小的虫子几乎让人看不清。却在后者毫无防备时钻进体内。 炉子上的茶沸腾开来。 一瞬她便恍惚出现在长安候府的院落里。 没有人能看见她,她却看见年幼的小姑娘身上趴着一条肉乎乎的小虫,还在扭动。 大哥二哥在院中练剑,三姐姐在浇花,娘亲带人出府买点心去了。 小姑娘发现小虫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虫子!我身上有虫子!二哥!大哥!三姐姐我怕!” “哪儿有虫?”三姐姐扔下洒水壶就过来了。 “这里这里!” “小青虫?”姜永哈哈笑:“这虫不咬人。” 大哥捏起虫扔得远远的教训他:“不咬人你没看见小妹怕虫子?是不是皮痒了?” 她搂着大哥脖子不撒手,泪眼汪汪:“就是,哪个女孩子不怕毛毛虫。” “行——”姜永拖长了语调:“我以后看见毛毛虫就给它扔的远远的,让家里的小厮按时捉虫,绝不吓着月儿行不行?” “行。”小姑娘委屈巴巴应了。 那些鲜活的画面在她眼前逐渐褪色,化成了眼前孤寂的风雪夜。 纪晏霄笑吟吟望着她。 眉眼弯弯,语气柔和,似对于自己中了蛊之事毫不在意。 “姜姑娘,这个问题很难么?” “杀了安永丰,我会教你制香。” “那就好说多了,这件事我很感兴趣。” 安永丰不止是跟着新帝这一朝,从前更是跟着先帝半生,在朝中根系扎实,就似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只有修剪了所有枝干,才能一把火将大树烧成灰烬。 “殿下胜券在握。” “所以有些事当说开了才好。” 屋内烛火忽明忽暗,她淡声:“安永丰在多年前夭折了一个女儿,被埋在陵墓中后尸体却不知所踪。” “夭折的女儿,多年后却再次回归。” 纪晏霄弯了弯眼眸,靠近了些:“姜姑娘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当真是要以身做饵么?” “以身做饵?” 姜藏月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手中的弯刀更是映衬出那抹淡然的笑,似将什么事情都算计透了的通晓,更不会让自己身处绝境。 只是就事论事。 她道:“殿下该知道安永丰是什么样的人,自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多年前长安候府折损在几方人马的算计中,而这些人,这些真相,她都会找出来,并且一个个将他们都送下地狱。 姜藏月随手将弯刀入鞘。 “自古狸猫换太子之事屡见不鲜,安永丰为夭折的幼女设置佛堂点燃长明烛,就足以证明这桩心结他们从未放下。” “他还心存希望。” “一个人心怀希望,那么见到出现的那根救命稻草,就会不由自主的查探抓紧且靠近。” “以身做饵?” 她勾唇,眸底是满满的恶意:“这并非以身做饵,而是给一个人希望又让他落入置于死地的绝望,这才是以身入局。” “这一局,我只要做唯一的赢家。” 纪晏霄点点头。 眼前青衣少女唇角的笑带着惊心动魄的危险,又似一根绷紧的琴弦,谁也不知道这根琴弦断了会发什么不可控制的事。 姜藏月看向青年。 她看见被铃蛊折磨之后的青年面上依旧挂着笑,只不过笑意很难形容,似邪肆也似疯批。 殿外雪灯燃了半宿,终于熄灭坠落在地。 红梅枝头的积雪也沉重到一定地步落下,重新直起花枝舒展开来。 窗下雨霖铃发出微弱的声音,缸子似乎又装满了雨水。 须臾,一枚莹白棋子落在几案上。 姜藏月眸光微动。 纪晏霄笑出了声,眉眼愈发昳丽夺人,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艳也当真是没错。 “姜姑娘。”他笑意盈盈。 “那便将我当成棋子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结香 殿中寂静,廊檐雨水满溢。 雪白兔儿在笼中啃噬着草料,先前死寂危险的气氛缓和下来。 青年落下那枚莹白的棋子,孤孤冷冷,单枚入局。 指尖更是触目惊心的修长白皙。 他的手很漂亮,指尖瘦而长,指骨明晰,透过烛火的折射,被摇晃的烛光滤过一层剪影,显得更加透白,手背上血管的纹路几乎都清晰可见。 姜藏月目光落在棋子上。 他扬起一个笑,像只是在跟她讨论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问题。 “姜姑娘不接受我的投诚么?” 棋如人生。 譬如纪晏霄其人表面笑意盈盈温润如玉,实则满腹算计,但偶尔也有几分真心合作的诚意,当真是让人有些动心。 他剪了剪灯芯,屋中更加亮堂了些,那些炭盆中的血迹也再不可寻见。 “殿下想要做什么?”姜藏月冷问。 “姜姑娘。”他低头轻笑:“就算是俘虏也该有投诚的机会。” 姜藏月沉默。 青年抬手将菱花窗用撑杆撑起,又指了指殿外锦鲤池畔的一从植物,枝条柔软横生,肆意生长。 “那是结香花树。”他收回指尖,眼底含笑说着这话。 姜藏月眸光平静。 这种植物她听说过,当枝条刚长出来的时候就可以弯起来打个结,以后这枝条都会扭曲生长,直至最后长成坚硬的树枝,树枝开出旧棉布那样微微泛黄的花朵,而那结也成了一部分。 树枝因病态的绕折显得缠绵艳丽。 据传闻去结香花树打结,就可化解噩梦。 青年踏出屋中,月色勾勒出他昳丽容颜:“结香花树昨日方种在殿中,姜姑娘应该会喜欢。” “喜欢?” 姜藏月眉眼顿了顿,他如何得知她时有噩梦。 青年缓步而出,直至行至结香花树前,替那微微泛黄的花朵拂去碎散的积雪。殿外雪灯如豆,灯下是他温润的侧脸,拂雪的动作格外细致。 这样的人如熠熠白雪,又如世间皎月,在某一瞬给人感觉是沾染上温度的一缕风。 姜藏月看向他:“殿下为何会觉得我喜欢结香花树?” 这株结香花树是特意移栽到了安乐殿,是打算攻其不备,瓦解心防。 这并没有任何用。 纪宴霄拂去结香花树的积雪,瞧着风雪小了这才走近。 待近了忽一阵风吹灭了廊檐下的灯笼。他话音低沉悦耳,语调不疾不徐:“直觉。我说了,姜姑娘可以将我当成棋子。” 竟是说真的。 但这样的人不能信。 姜藏月道:“我没有这样的习惯。” 从他知道她的身份,合作的关系便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防备,他也在算计她。 同样的狼子野心。 纪宴霄漆黑浓密的眼睫下眼神温柔,神色专注将灯笼重新点上,灯影照得壁人成双。 他只是看着摇晃的灯笼,叹息:“郡主为何总是信不过我。” 姜藏月神情淡然。 “我不会背叛郡主。”他含笑,眸底似乎撒着碎金:“郡主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 约莫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纪宴霄叹息:“郡主如今是在收拢人脉对么?” “殿下想知道什么。” “薛是非。”他弯了眉眼:“孔青,这两人郡主都想要。” 姜藏月也没有反驳。 这两人确实她都想要,薛是非她有把握,孔青同样是个有才干的人。她需要人重新归拢从前效忠长安候府的骁骑卫。那么纪宴霄最好不要成为她的阻碍。 “郡主想要我的人说一声就是,孔青定然愿意为郡主办事,我也一样。”他语气温柔得过分,仿佛她想要什么都能双手奉上,更甚似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互相信任之人。 殿外起了风,菱花窗被风声砸开,放在几案上誊抄佛经的纸笔卷得四处散漫。 “郡主可以信我。”他含笑强调。 姜藏月眸子分明:“殿下这话好笑。” “如今多方人马都在拉拢殿下,稍不注意翻脸便是人财两空,想来危机感还是不够重。殿下凭什么认为我会将赌注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这样的风险不是太大了么?” “我不过一个小小宫婢,哪里懂这些呢?”她轻笑一声:“殿下这话奴婢不敢当,奴婢便是跟着殿下就是了,你说是么?” 纪宴霄看向眼前少女。 这几日风雪不停,明显她的风寒还没有好彻底,整个人比起从前更是削瘦了不少,白皙面容且见不到半分血色。 便是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强撑也要去廷尉府,她从未顾忌过自己。 她不需要与任何人合作,也不需要任何人干涉她的决定,就如同他今夜踏过那条线,险些将自己交代在这里,她当真动了杀心。 他更知道,就算说出当年沉香寨的那一段结缘,她也不会顾及分毫。是以她已经在汴京徐徐开始编织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心有猛虎,利爪扑之。 纪宴霄道:“郡主。” 姜藏月蹙眉,忍下脑海里眩晕的不适。 “命最金贵,很多事情不急于一时。”他目光落在她身上,语调温润:“也不差这两日。” 这是知道她前几日风寒之事还未好全,他大约是听庭芜说的。 姜藏月只开口:“我自有打算,殿下不必管得太宽。” 待人走后,她关上屋门,整个人踉跄两下,下意识撑在几案上,稳了片刻这才好受些。今夜风寒又加重了些,身上发烫,且有些反胃。 她想着自己这么些年甚少生病,一次生病竟是这么难受,不由得自嘲一笑。 窗外廊檐下的灯笼映衬在少女容颜上,更显身子单薄。 满初进来也瞧见这一幕。 她赶紧将人扶着:“师父,这些事急于一时是不成的,休息几日也无妨。” 满初将一旁的浅青带兔毛的披风将人包裹起来。 姜藏月顿了顿,被这样温暖的披风包裹,她适才想起着披风是纪宴霄当初送来的,披风下还绣着几株兰花草,栩栩如生。 她想要将披风扯下来,又觉得有些欲盖拟彰,便放下了这桩事。 在这嘈杂的风雪夜,她将披风拢紧了些。 纪宴霄今夜做的这些事,究竟是想要什么呢?他在算计些什么。 他会不会妨碍她要做的事,但她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敢将长安候府的事捅出去。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姜藏月示意满初去看看。 方打开门,庭芜端着药碗站在门口,那四条小辫儿分外明显,眼底带着关切。 他将药碗递给满初。 一股苦涩的药味弥漫进了屋,热气升腾,一旁还放着金丝蜜枣。 姜藏月眉头蹙得更紧了。 庭芜嘿嘿一笑:“殿下说姜姑娘风寒未痊愈,汤药是万万要喝的。” 姜藏月垂眸片刻。 满初接过药碗,庭芜挠挠头到底还是想说点什么,分外真诚。 “姜姑娘。”他叨叨:“殿下是真心待你的。” * 雪灯再一次熄灭。 汴京城陷入宁静,红墙碧瓦顶着积雪,也不知伫立了多少年不见变化,纪宴霄回主殿时,嘴角血迹再度溢出。 宫道上有宫人已经在清理积雪,方便明日贵人们进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见停。 主殿内重新燃起了灯烛,庭芜回来的时候也带了不少膳食,羊杂锅子和苦汤药子。 顿时主殿里也热气腾腾。 纪宴霄端起药碗喝了起来。 庭芜本想让殿下吃些羊杂锅子,可想到今夜这事儿到底有些郁结于心,给谁说话都不对劲儿。 “殿下你中蛊了。”庭芜不由得一阵唉声叹气。 “喝点儿药吧,不然这血都不够吐的,你说你故意去招惹姜姑娘做什么。”庭芜瞧着纪宴霄擦干唇角血迹,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态度。 “殿下你有听我在说话?” 纪宴霄放下药碗。 庭芜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以长安候府的事情他知道庭芜也清楚。 “不然咱们解除合作算了?”庭芜嘟囔了两句:“人家明显对你没心思。” 纪宴霄擦了擦唇角,药也喝干净了。 “那又如何?” 庭芜一怔。 纪宴霄垂下眼睫,唇边带笑:“如果能一步步靠近她,那就是我想做的。” “就姜姑娘那秤砣心,女娘心似铁。” “......是么。” 庭芜长长哀嚎:“我看这笔账是算不清了。” 殿外停了风雪倒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透过支起的窗,便能瞧见承清宫灯火辉煌的模样。青年弯弯眉眼。 “我在想一些问题,待有朝一日想清楚便就是有了答案。” “只怕没等殿下想清楚,命都搭进去了。” 纪宴霄搅拌着碗中的羊杂汤,慢慢尝着食物。 “不会太久时间。” “殿下想清楚那最好。”庭芜有气无力。 纪宴霄眉眼含笑递给他一碗羊杂汤。 庭芜忍不住道:“眼下太子已经回京了,只怕是要腾出手见一见殿下。” 纪宴霄柔和着眉眼:“他也该死。” 庭芜嘴角扯了扯,陷入沉默:“......” 是的,他们都该死。 庭芜等吃完收拾完碗筷带上门又开始商量一些事儿:“太子入京就去见了纪鸿羽,不知说了些什么,幽州雪灾的事纪鸿羽就不追究了。” 纪宴霄看着几案上重新摆好的棋局,继续说:“太子与纪鸿羽谈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明日朝堂之上若这事没有被人提出,便不了了之。” “我觉得除非是太子回京给纪鸿羽带来了利益超过雪灾的程度,这事儿实在蹊跷。”庭芜撑着下巴,又看向纪宴霄:“殿下怎么看?” 纪宴霄落下棋子,这事儿他想过,太子既然回京,说明幽州的事都被处理干净了,这不会是巧合。纪鸿羽更是个自私自利之人,什么样的利益能让他放弃幽州百姓的命。 纪宴霄眼眸含笑眺望红墙碧瓦,像是轻笑:“急什么,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太子冲着谁来的,再等等就明白了。” 说完这些事儿庭芜带上门出去了。 主殿恢复寂静。 棋局上棋子黑白分明,似乎对面坐下了青衣少女。青年含笑落下棋子,疏通了白子的去路,局势一片晴朗。 那些堵路的兵卒溃不成军,只移动一枚棋子,局势便瞬间瓦解,而这枚棋子是她落下的。 执棋人从来在局外。 恍惚间他听见了少女清冷单薄的声音,明明发着高热,却不露半分端倪与他周旋。 不动声色以香下蛊,冷眼看他吐血噬心。 “这并非以身做饵,而是给一个人希望又让他落入置于死地的绝望,这才是以身入局。” “这一局,我只要做唯一的赢家。” 殿外的雨声更加急促起来,像是天破了一个无休无止的窟窿,四面八方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似要将整个皇城完全颠覆。 更似有满地死尸倒在他面前,似有无数人在临死前哀嚎,也有人还未死便跌进了尸坑被焚烧。 年过花甲的丞相抓住了他的裤腿,睚眦欲裂且疯狂将他推远。年幼的孩童裤腿上都是擦不干净的血迹,有新鲜的,也有凝固成褐色的痕迹,不止一个人的血。 “太子!武安国破,您往后若不能复起,这辈子都别再提一句武安!” “纪鸿羽狼子野心,杀尽武安百姓,尸体堆积不日必将时疫不绝,不要再回来了!永远不要再回武安!” “你不是武安太子!从今往后也永远没有武安太子聂昭和!” “武安亡了!” 纪宴霄在这个雨夜里呼吸沉重。 跳进窗的雨珠沾湿他的衣袖,冰凉的触感将他唤醒。 那些尸山血海,那些猩红眼眸,武安帝自尽,皇后上吊,任人欺凌,家国不存。 越是这般他笑得越是如沐春风。 似有无数人影从眼前闪过,瞧不清却盘旋不肯离去。 汴京这个肮脏地,有人与他一般同负血海深仇。 在这片土地上,各国盘踞,皇权更迭,当年是武安不敌长临输去了整个国家。如今有朝一日他抹了纪鸿羽脖子,踹翻他的皇位,杀光他的继承人,那便是长临不敌武安。 历史向来都由胜利者书写。 他在今夜想起青衣女子那双清冷的眼眸,他与她本就是共犯啊。 第一二十六章 娶亲 昨夜一切都隐在夜里,新的一年开始了。 宫里松快了几日便投入紧锣密鼓的正月宴会准备中。正巧太子回京,也算是对太子纪烨晁的接风宴。是以东宫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昨个儿后半夜姜藏月发起了高烧,满初照顾着到天蒙蒙亮才退了烧,也才跟着松了口气,高烧不退非得将人烧成傻子不可。 “师父,昨日殿下说的话也有道理,什么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咱们可以慢慢来,总归安永丰也跑不掉。” 庭芜竖起耳朵听见谈话,也一拍大腿附和:“那可不是,安乐殿的人可没有带病做事儿的道理,再说起来今早我的面包蛇和豆子鸡蛋硬是没能埋进地里去。” “埋不进去?”满初噗嗤一笑:“庭小公子该不会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就是故意折腾你。” “那也没这么悬,纯属化了冻,土给凝上了。” “......” “满初姑娘,难不成你和姜姑娘的埋进去了?”庭芜拿眼神儿瞅她。 满初嗤笑:“手刨不动你不会用铲子吗?” “不吉利。” 两人你来我往斗起嘴来,姜藏月刚想进屋,膳房的药汤又送过来了。约莫是知道她心急去廷尉府,苦汤药子也跟着一早一晚不见停。 满初闻着这味儿就觉得冲,但里面都是上好的药材,她开口:“师父,这里头的药材都是极好的,想来是殿下特意嘱咐过的。” 姜藏月眸光顿了一瞬。 那碗药汤散发着十足苦涩的味道,偏生每次都放了一盘金丝蜜枣在侧,再苦的药汤压一压也就散了。 从前几日纪宴霄察觉她风寒开始。 满初还在说话:“这些药材要说起来,一碗也差不多要用去好几两银钱。” 满初虽然算账不灵光,但是她有多少银钱满初还是清楚的,姜藏月想着她跟纪宴霄最好不要有太多的牵扯。无论是药汤还是别的什么。 庭芜还在催促她:“姜姑娘趁热赶紧喝了,这药材可是殿下叮嘱我专门去采买的。” 这么贵的药材,花给姜姑娘倒不见殿下半分心疼。 姜藏月让内宦将满了的大缸抬去倒水,这才道:“换成普通汤药就好。” “行。”满初点点头。 师父隔上一些时日便会去见一次顾崇之,每每回来之时就穷得叮当响。连她都不知道到底欠了顾崇之多少账。 “姐姐。”满初凑近小声出主意:“这反正是花的殿下的银子又不是咱们的银子,分这么清做什么。” 姜藏月:“......” 便是如此,有些事才好分得更清才好,若是分不清,牵扯就会更多。 庭芜扭头看了她们一眼,一瞬燃起了八卦之心:“你们偷偷说什么呢?咱们宫里过完年是没什么新鲜事儿了,但宫外有啊,姜姑娘可知道大理寺卿府上今儿傍晚娶新妇?” “那叫一个热闹又声势浩大,汴京的娶亲风俗是兴去沾沾喜气的,咱们也一起去瞧瞧热闹呗?大理寺卿不也跟咱们殿下交好。” 姜藏月听到‘交好’两个字顿了顿。 安乐殿与大理寺卿府上交好。 大理寺卿如今是纪宴霄党派的人。 姜藏月忽而就想着这场娶亲是在算计什么亦或是要达成什么人与什么人在婚宴上结交。这样的消息若非是得了纪宴霄的授意,庭芜为何会平白无故提到这件事。 或许是纪宴霄在向她透露什么消息,又不好明说。 姜藏月思绪发散,门口内宦小欢子也好奇插了一句:“听闻早些时候大理寺卿府上许口酒都送到礼部尚书家中了,不仅用花络罩起来,还装上了八朵大花,女使今年才入宫,去瞧瞧热闹沾喜气也是好的。” “真的?”满初带着脑海里的画面跟小欢子鸡同鸭讲地聊了一会儿。 “那可不。”安乐殿粗壮的树枝上,身着绯红锦袍的公子哥:“正所谓汴京富贵迷人眼,不去瞧瞧又怎知富贵。” 薛是非一蹦下了树,在开圣祭堂这三年里他倒也是见识过一些娶亲也凑过热闹,但到底比不上官宦人家的富贵,就连风俗也是大不相同的。青衣每日总想着廷尉府,揣着这么重的心思,人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 人呐,就该活得自在些。 “薛是非你连皇宫也敢闯?”庭芜惊叹:“你还真不怕皇宫禁卫给你脑袋都削了!” “看见那颗树没?”薛是非嗤笑一声:“从前就是让我爬断了,我会怕禁卫?” 庭芜斜眼:“听闻你从前腿受过伤,断的该不是树。” 薛是非:“......” 那就是了,从前让禁卫围攻,断了腿。 “这是喜事儿吗?你们到底去不去蹭喜?姜姑娘?”薛是非挥挥手。 姜藏月道:“去看看。” * 过了新年,大理寺卿府上娶新妇。 前几日男方送去了许口酒,女方收了之后便会将淡水两瓶、活鱼三五条和筷子一双,一起放进男方的酒瓶里,这叫做回鱼着。 等经了媒人往来,下了定,这才有了定数。 大皇子府邸,今日亦是解了禁足。 府内前院儿里青年一身缂丝藏蓝直缀,眉眼间气质沉稳许多,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孩,瞧着便手法熟练。 其人可不就是大皇子纪烨煜。 一旁含笑逗弄孩子的女子更是风韵犹存,芙蓉色的云缎料子衬得人却又多了几分娇艳欲滴。 “殿下,妾听闻今日大理寺卿府上娶新妇,您可要前去瞧瞧?” 芙蓉说起话来轻婉娇媚。 这半年来孩子降生,借着这个机会芙蓉彻底扶正成了正妃。纪烨煜和纪宴霄也彻底翻了脸。 这少不了芙蓉的枕头风,她日日打扮得精致用心,大皇子自然更加离不开她,对她越是看中,就越是笼络不住离散的人心。 兴许快了,如姜姑娘所说,要不了太久的光景她就能看见纪烨煜不得好死的下场。 “咿咿呀呀——” 怀中婴儿胖乎乎的小手挥舞着,一下握住了纪烨煜的手指。 “咿呀?” 芙蓉柔了眉眼笑道:“殿下今日可瞧见了,婉儿这是舍不得殿下呢,连妾看着心里都有些酸了。” 纪烨煜气息更是平和了些,拿起雪白的帕子替婴儿擦去嘴角的口水,这才放置一旁无奈笑:“我哪儿舍得薄待了你,竟让你吃一个小孩子的醋。” “不过大理寺卿府上确实是要去一趟的,便是不能拉拢,也不能让他直接站在太子一党。” 如今太子回京,只怕朝堂之上不少墙头草说倒就倒了。 尤其是在父皇身子每况愈下的时候。 再过了会儿小婴儿吃饱睡着,芙蓉让奶娘抱下去:“这些婚宴上说到底都不是去吃东西的,殿下要去大理寺卿府上,妾准备一些膳食,用些再去可好?” 纪烨煜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些许温柔之色:“蓉儿,还是你对本王最好,待会儿吩咐人备车,用过膳再去刚好。” 芙蓉起身,又替他捏肩捶背,柔声道:“殿下对妾一片真心,妾自然不会辜负殿下的厚爱,更不会丢了王府的颜面。” 纪烨煜道:“别再忙活了,捏酸了手本王心疼。” 待两人用过膳,府邸门前马车已备好。 纪烨煜扶着芙蓉上了马车,隔着几条街,却是连风中似乎都带着喜气之色。 “今儿真是大排场。”芙蓉弯了眉眼:“听闻扬大人娶的是礼部尚书次女俞姑娘。” 大理寺卿扬风往后应当是与礼部走得更近才是。 须臾间,芙蓉笑着又道:“扬大人刚正不阿,定然是不会被太子殿下笼络去的。” 她说这些话无非就是为了潜移默化加深纪烨煜对纪烨晁的愤恨。便只有愤恨到了一定程度,才会爆发。 纪烨煜想要忍,也且看他忍不忍得下这口气。今日想必太子二皇子都会去,那么纪殿下和姜姑娘也定然会去。 马车行驶过热闹长街。 驾驶马车的乌决忽而开口:“见过纪大人。” 纪烨煜冷了神色,弯腰出来撩开车帘。 “当真是巧得很。”纪烨煜冷笑一声:“吏部侍郎今日也要去大理寺卿府上。” “见过大殿下,是宴霄唐突挡路了。” 纪烨煜一甩袖子:“我看你确实是唐突。” 两辆马车在长街相遇,堵住了主路。眼下唯有一方让路,才不至于堵在路中间让人看了热闹。 此刻大皇子马车后是空荡的长街,最是好退让,纪宴霄这边马车后还有好几家马车堵着,想退也退不动。 纪宴霄含笑跟周围人致歉。 芙蓉就坐在马车里,什么都没说,纪烨煜的名声自然越差越好。 纪宴霄下车后与每一辆马车说着话,神情永远是不疾不徐如沐春风,交流后难免有好几家人隐晦透露出几分不满的神色。 “诸位。”他含笑:“今日就当是给大殿下面子。” 纪烨煜瞧着这场面,总觉得他是赢了这一局,但哪里又有些不对。 马车纷纷避让,这才让出一条通顺大道,大皇子府上马车畅通无阻。 不一会儿众人的马车就停在了扬府上。 纪宴霄道:“若圣上得知大皇子解除禁足也是欣慰的。” “倒是多亏了吏部侍郎的功劳。” 纪宴霄轻笑:“不敢。” 纪烨煜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修筑河堤之事已经开始好些时日,吏部侍郎可要当心,修筑堤坝必定挖通沟渠,这冬日里的雪水不知在脏污巷子臭水沟里泡了多久,说不准还有乱葬岗那些地方,这听闻武安多少年前便是由此事引起了时疫。” 话落,他反而笑起来:“你瞧瞧今日是扬大人的大喜日子,本殿与你说这些什么,这万一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人,再染了什么不干净的脏病可就不好了。” 芙蓉掀开车帘,柔和笑:“殿下,婚宴要开始了。” 纪烨煜想着到底要给大理寺卿府上一个面子,便发出邀请。 “纪大人可愿意与本王一同入内?” 他言语间风度翩翩,仿佛极是心胸宽广之人,眉眼含笑。 纪宴霄弯唇。 芙蓉不动声色看过去。 殿下如今走到吏部侍郎的位置,说起来也不必避让纪烨煜,只是与愣头青吵起来,终究是弊大于利。 “殿下盛情相邀怎敢不从。”纪宴霄笑得温柔:“芙夫人可先行一步。” “妾先进去了。” 芙蓉故作担忧瞧了一眼纪烨煜,后者用眼神安慰她,让她放心进去就是,纪宴霄怎么可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 杨府门前人流如织,觥筹交错,华丽的彩灯飘下长长的织带,温润青年与跋扈皇子谈笑风生,似从未起过什么心思。 纪烨煜笑一声,透露出不少他自以为是的消息:“太子回京了。” 青年含笑听着他说话。 “你莫不是投靠了太子,还是忘了本皇子说过的话。” 纪宴霄眉眼若起了雾的山湖,挑眉:“有没有人说过大殿下实在天真?” 纪烨煜皱紧了眉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注意到的,冥冥中这些时日发生了不少情况,让他怎么也想不通。 似乎就在他禁足的那些时日,安乐殿就联合了廷尉府,他是怎么跟廷尉府狼狈为奸的。 树梢上不知是什么鸟雀咕咕叫个不停,纪烨煜开口:“你以为太子是什么好人?” “殿下觉得我是好人?”纪宴霄又笑了:“兴许臣才是那个最大的恶人呢?” 纪烨煜攥紧了拳。 “大殿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他笑声抑制不住,莫名多了几分愉悦:“当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纪烨煜猛然抬头,后者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表象。 他眼底眸色昳丽,竟是看不出分毫端倪。 “今日扬府娶新妇,大殿下莫要迟了才是。” 话落,他行礼,这才送了贺礼进了府。 府内早早摆上了酒席,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芙蓉透过那些络绎缤纷的织带瞧见纪宴霄,擦身而过时问了一句:“殿下,姜姑娘今日可会来?” 青年看着五彩织带纷扬落进池塘,在欢愉的场地荡漾出涟漪,遂轻笑。 “大理寺卿娶新妇这般有趣。” “她总会来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寻人 扬府与礼部尚书府左右不过隔着二三里的位置,红绸铺路,极近用心。 扬府迎亲队伍已经到了礼部尚书府前,他们到来,礼部尚书府招呼众人,且送上彩缎,继而在府前吟唱乐器,催促新娘梳妆。 姜藏月和薛是非几人来的时候,新娘已经准备上花轿。薛是非咂咂嘴开始给众人解说:“花轿可没这么容易上,抬轿子的人也会起哄要喜钱呢,否则就不肯起轿,这叫做起檐子。” 他们跟着喜轿一路往扬府而去,扬府派去的迎客已经提前回来了,等着迎接新娘,在新娘轿子进门前,男方帮忙的仆从和家人也会向新娘子索要喜钱,小钱物和花门。 庭芜左右观察,伸手指了指从门口出来的人,兴奋嚷嚷:“看看看!那就是撒喜的阴阳先生了!” 阴阳先生手捧着装粮食用的斗出来,斗里装的是谷豆钱果草节之类,他搁那儿念起咒语祈祷,并洒出斗里的东西,小孩子一窝蜂上去了。 大人蹭喜则是接红封。 红封漫天飞舞,庭芜左右手连着抢了好几个,更是喜上眉梢:“哟,今日足足抢了一两银。” 姜藏月看着自己手上无意接到的红封。 红封自然是做得用心的,她从前未曾见过。落在手中的红封沾了一手亮晶晶的粉末,在碎金暖阳下闪耀至极。 满初到底年幼,也拉着她往前凑。 新娘下轿,顺着地上的红毡席前进,这时有个嬷嬷捧着镜子倒着走,引导新娘跨过马鞍、干草和一杆秤。 薛是非也最是喜欢凑热闹,跟着进了屋,新娘坐在帷帐里叫‘坐虚帐’,继而跟着进屋的客人们快速饮了三杯酒,这才从房中退出来。 薛是非出来后,不禁有些回味无穷,对着姜藏月嘀咕:“人人都说洞花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两大乐事,我虽然一件也没达成,但这喜酒总算是喝上了,味道够霸道的啊......” 他说着又跟扬府的小厮讨了好几杯。 几人也送了礼,寻了一张桌坐下吃席。待会儿走的时候他们还可以从新房门头上撕下一小块儿彩缎带走。 听说这是‘利市缴门红’,庭芜对这事儿当真是最感兴趣的。 他叨叨个不停:“那我走的时候多撕几条彩缎岂不是今年生意大爆?”他扭头跟姜藏月打商量:“等会儿你也帮我撕几条呗,将喜气多带些回去挂着。” 他还在絮叨,下一刻扬府小厮惊慌失措大喊:“不好了!新娘子不见了!” 喜宴一瞬就乱了起来,方才坐在席间的姜藏月已起身离席。 礼部尚书次女成婚当日失踪,扬府闹了个人仰马翻,各处鱼贯而出的小厮婢女四处寻人。 姜藏月脚步驻足在新房外,视线落在门槛不起眼的角落处,那里挂掉了一片沉墨烫金衣角。 扬府今日婚宴来往宾客众多,一时之间倒真难找到是谁掳走了人。各个出口也派人阻拦起来,就是怕有人挟持新娘混了出去。倘若这人挟持了新娘,这么短的时间一定还在府内。 姜藏月指尖摩挲着衣角布料,顺着搜寻的人进了新房。 落日熔金,静影沉璧。 新房内张挂的红绸极为显眼,床榻上摆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都未曾被破坏。婢子和嬷嬷着急哭成一团,手中帕子更是揪成了麻花。 姜藏月指尖碰过床榻位置,又抚过合卺酒的酒杯,最后停留在一架古筝上。听闻新娘极擅弹琴,就连琴首的位都因为常触碰掉了颜色。 琴弦上有血迹。 姜藏月收回指尖,指腹上血迹明显。 新娘被掳走,左右不过半刻钟时间,总不至于还有这个精力在大喜之日弹上一曲古筝,除非在被掳走时撞到了古筝,手被琴弦划出了口子。 院里院外无数小厮护卫行走,为首管家高声喝道:“给我将府上里里外外全部围起来,咱们大人可是大理寺卿,新婚丢了夫人绝非小事!今儿上门贺喜的都是贵客,搜查的时候都机灵些!守规矩这一点不需要我再教了!” “记住了,若是放跑了一人出府,大人定严惩不饶!” 话说到这儿,护卫们心里都有数了。 夫人丢了是大事,找肯定是要找的,但来往的宾客都是权贵世家,甚至大殿下和二殿下都来了,太子殿下也派人送了礼,若是缺了礼数只怕从今往后大人也会在朝堂上显得扎眼。 这样的事儿要靠他们自己把握中间这个度。 姜藏月盯着手中血迹陷入沉思。 满初这个时候也寻了过来,见没人注意她们,方才低声问姜藏月:“师父,礼部尚书次女当真是失踪了?” “的确。”姜藏月知道满初想要问什么,便道:“失踪时间在半刻钟前,撞倒了古筝,琴弦划伤了手。” 姜藏月只说了这些,已经足够满初迅速整合消息。 满初看了一眼新房的位置:“大理寺卿这事儿师父要管吗?虽说大理寺卿与殿下交好,但这个人到底是殿下的人而非我们的人。” 姜藏月到底不是大理寺卿府上正经的客人,见管家带着人四处去搜寻,便言简意赅:“大理寺卿与礼部尚书府结亲就已经归属在安乐殿一党,现任礼部尚书和前任礼部尚书更是感情极好的亲兄弟。” “前任礼部尚书当年更是为了长安候府之事死谏撞柱身亡。” 满初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是一个突破口,我这里有赤灵蝶。”满初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拧开竹筒盖子,一只赤色灵蝶停留在指尖:“师父说过,古筝上遗留了血迹。” 赤灵蝶平日在竹筒里毫不起眼,如今停留在指尖几乎也隐匿在昏暗天光里。 满初抬眸:“这赤灵蝶这些年替我找到不少人,只要能有所寻之人相关之物的气息,便能找到。” 这赤灵蝶姜藏月是知道的,她颔首:“我指尖沾染了血迹,让它试试。” 满初将手指轻轻搭在姜藏月的指尖,赤灵蝶跟着就爬了过去,一条腿在血迹里沾了沾,扑腾翅膀就寻了方向起飞。 ——看样子是扬府的西北角疏密苑,听闻是不曾住人的。 “不曾住人?” “若是当真不曾住人,赤灵蝶为何会向那个方向而去?”满初道,见姜藏月没想起,又提到了一人:“扬大人未曾得大理寺卿职位前,有一个老母亲,此妇人恋子,恨不得随时挂在扬大人身上,遇人便说扬大人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可今日唯一的儿子大婚,她又为何没有出现?除非是被关了起来。” “既然被关了起来,儿子又要娶旁的女人,这妇人难免起了怨恨,有所怨恨就会动手,很难说此事不是这妇人一手策划,也很难受有旁人借着这个机会对付大理寺卿。” “师父手上的衣角就是证据,这件事不仅仅是一个人参与,能够用得起沉墨烫金衣料的人,近日便只有太子手下的侍卫了。也说不准是栽赃陷害。” 满初这么一分析事情就更清楚了。 眼下一想,扬大人并非莽撞之人,他知道今日自己成婚又怎么会放出坏事的老妇人呢? 除非是有人想要毁了今日的姻缘,大理寺卿和礼部尚书双方闹掰,于朝堂势如水火,正中了动手之人的下怀。 在这样的紧迫时间里,还想着将锅完全甩在别人身上,做得滴水不漏。 两人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赤灵蝶在疏密苑盘旋了几圈儿,这才重新回到了竹筒里。 管家带着人也转到了疏密苑附近,有护卫提议搜查疏密苑被管家否决:“疏密苑是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向来脾气不好又被大人禁止出入,夫人定然是不会在这里的,去其他地方找!” 言罢,管家又问其他侍卫:“可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搜过?” “还有几个别院。”侍卫道:“因为这几个别院未曾住人,是以就没搜过去。” 管家冷声道:“扬府府邸位置宽,难说那贼人会不会窜进没人的院落,绝不可掉以轻心,漏了一个别院就有可能惹出事端来。” 满初一听这话就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这些人这么蠢,独独就漏了这疏密苑。 她和师父想要进疏密苑再简单不过,可要如何告诉别人礼部尚书次女就在疏密苑里呢? 天色似蒙了一层淡雾,四下也逐渐亮起了火把,姜藏月打了个手势,两人无声无息进了疏密苑。 疏密苑内听闻伺候的人都被老妇人打跑了,是以清净得很。黑夜里姜藏月脚尖轻点就上了主屋的屋檐之上。 满初小心揭开一片瓦,屋内灯烛明亮,老夫人手里拿着银针在碎碎念,语气粗鄙不堪。 不远处便是身着嫁衣手脚都被捆绑住的新夫人,面色苍白,不住试图往后退。 “我可是礼部尚书的女儿!” “哟?啥礼部尚书?我让你死皮赖脸嫁给我儿子了?我瞧着这些时日就是你这个狐狸精迷得我儿子团团转,还妄想让我儿子把你当祖宗供着?你就是不嫁入扬府,我还不是一样可以照顾我儿的饮食起居?” “你回去跟你爹说,这婚事就这么算了,不然今夜我这针就不知道扎在你身上啥位置了。” 老妇人冲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儿向来听我的话,就是让你给迷了眼。” 身着新嫁衣的少女咬了咬唇:“既已出嫁,出嫁从夫。断没有再回自家府上的道理,老夫人这话说得好生不对。” “——我呸!”老妇人满口阴阳怪气。 “我儿是最优秀的,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女人,我将我儿含辛茹苦拉扯大,血浓于水,他就想把我撇到一边去?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你这个倒贴不知廉耻的小贱人,你看我今天不扎死你!”老妇人抬起手中的银针,怒气冲冲就要靠近俞莹莹。 俞莹莹手脚被捆得火辣辣的痛,逃也逃不了,只能惊恐看着老妇人靠近,她嘴里还在恶狠狠骂人:“想拐走我儿子的心,你想都不要想,老娘最后问你一句,你若是肯解除婚约,今日这事儿就算了,我拿些鸡蛋红糖给你,最多再给你几刀肉就算清了。” “我看你也是个赔钱货!生不出儿子的!你怎么好意思赖在扬府?你爹怎么教出这么不要脸的女儿!” “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疏密苑肆意谩骂之时,苑中墙根搭上了梯子。云白衣袍的青年顺着梯子上了屋檐。 他不疾不徐往两人方向走。 直到满初一眼就发现了他,又看了看那梯子,表情实在一言难尽。 她干脆将屋檐的位置让给了师父和纪宴霄。 扬府四处火把通明,似蜿蜒星火。散布各处,忽明忽灭。青年顺着屋脊行至青衣少女身侧,雪地淡淡银光给他打上幽泽,他神情温柔,似天生就是一副慈面菩萨脸。 底下屋里的喧闹还在继续,老妇人依旧带着最后的耐心在威逼利诱俞莹莹,兴许她也知道一些厉害,所以没有直接动俞莹莹。 纪宴霄也没有出声。 他只是轻缓在青衣少女身侧撩开衣摆坐下。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青衣少女容颜上。 倾斜的屋檐。她着那件云白雪兔毛的披风,内衣带夹绒的浅青色袄裙,似将月光披上了身。乌黑秀发仅仅用丝带系着,几缕碎发飘至额前,这才多了几分真实感。 底下老妇人的银针接近了俞莹莹,她指尖银光如星迅疾而去。 少女动手时与平日又有些不同,锐利到几近无情,眼中有种风雪寂灭的清寂。 似水中泠月。 老妇人捂着手在底下哀嚎:“哎哟!你个不长眼睛的小娼妇,还敢先动手打我!你要遭天打雷劈的!你个不得好死的小贱人!” 她痛得在地上打滚。 蜿蜒长星,明如白昼。无数喧嚣声由远及近,烛光晃眼,少女目光过于冷漠。 疏密苑大门打开,他看向身侧少女,须臾,更是愉悦轻笑一声。 “当真是手下留情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搅合 星点火把照亮这方苑中,也照亮了倒地哀嚎的老妇人。 扬风遣散了看热闹的宾客,安抚受惊的夫人回主院,直直冲着姜藏月道谢。 “多谢姜姑娘为我寻回夫人,扬某可答应姑娘一个条件。”眉眼俊朗的扬风满脸感激:“只要不违背扬风做人的原则徇私枉法,无论什么条件扬某今日都应承下来。” 姜藏月目光落在扬风身上,身侧青年莞尔一笑:“如此大恩,自当得起。” 姜藏月知道,这时候由纪宴霄出面是最合适的。 不过...... 她看着站在她稍前方的青年着一身云白缂丝鹤氅,在这样的夜里越发眉眼如画,如松英逸,更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昳丽潋滟。 姜藏月福身,道:“扬大人的话我记住了。” 纪宴霄随手从侍卫手上接过火把,周围更是亮堂了些,他言语优雅:“扬大人可是要说到做到,姜姑娘不喜毁约之人。” “殿下,我一个女子没有这么多要求。”姜藏月淡淡回道。 扬风见纪宴霄对姜藏月的态度更是不同于对待朝臣和下属,自觉发现了什么,面上笑意亲近了几分:“姜姑娘,殿下都这般说了,你总不能阻止扬某报恩才是,今夜若不是姜姑娘发现——”他哀愁皱眉:“只怕不知我娘还会如何对待莹莹。” 姜藏月看了一眼地上的老妇人。 老妇人见事情败露,干脆就躺在地上打滚不起来,满身尘土,便是说出去旁人也不会信这是大理寺卿扬风的亲娘。她还在哭嚎:“我的命当真是苦啊!这人常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如今这媳妇儿刚进门,老娘就快被打死了!” “我不活了!” 扬风神色冷了几分:“来人,将老夫人带下去,若再放出来必将严惩!” 纪宴霄还没说什么,老妇人爬起来猝不及防那长长的指甲就要往姜藏月脸上挠,嘴里也不干不净的骂:“你这坏人好事儿的小娼妇!” 姜藏月待她快到身前时,随意避开,老妇人停留不及撞在了身后柱子上这才晕了过去。 “对不住了扬大人。”姜藏月道。 纪宴霄弯唇。 接下来扬府宾客散去,扬风将二人带到前厅用茶,他本以为是殿下有事要问,未曾想是殿下身侧的姜姑娘。 姜藏月放下杯盏。 两人并排而坐,隔着些距离,却又像是没有距离,瞧上去当真是一对龙章凤姿的情人。 桌上的茶壶尚且有些烫手,纪宴霄提起壶柄,为她面前杯盏斟茶:“温度正好。” 姜藏月顿了顿。 青年周身冷寂的清香萦绕鼻间,那截云白的广袖也不疾不徐退出她的视线,就只是为她斟茶罢了。 姜藏月转眸就能对上后者潋滟的眉眼,他总是爱笑,无论何时何地,对她更甚。 这样的距离...... 姜藏月抿了一口茶水,开始说正事。 她凝神沉思片刻:“听闻礼部尚书俞列曾经有一个兄长俞凛,扬大人可知礼部尚书的兄长当年可有留下些什么?” “留下什么?”扬风皱眉道:“这倒是不清楚,毕竟因为当年那桩事已经过去不少年了,姜姑娘可是跟从前的礼部尚书有旧?” 纪宴霄只是静静听着二人谈话,并未发表意见。 姜藏月垂下眼眸,有旧那确实是有。 纪鸿羽登基这些年恐怕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登上那个位置的。 宫里的事情终究是人手不够也消息不够流通。 太后和纪鸿羽以及沈氏身边没有安插人手,她想要做什么或是谋算什么,如今基本处于被动状态,没有里应外合之人,不过就是两眼一抹黑。 顾崇之的人手她借不起,薛是非也只能勘察汴京内的事情,不过好在眼下太子回京,吸引去了不少人的注意,盯着安乐殿和廷尉府的人总算是少了一些。 去廷尉府的事情也不能再继续拖了,拖一日两日正常,可时间长了安永丰难免会怀疑。 那么眼下,扬风这里也会是一个突破口。 “姜姑娘该是知道十年前之事闹得多大,事到如今也有好些人对那事不敢再提,岳父兄长当年便是惹怒圣上。” “否则岳父这些年也不会走得这般不顺,不得重用。” 纪宴霄眼睫微动,只是看了扬风一眼。 姜藏月并不在意扬风说的话,只是提起话头。 “若说是旧识倒算不上,不过是当年的礼部尚书在遇到匪徒时救了我们这平民一家几口,如今不过是想报恩。” “原是如此。” 扬风点点头。 “不过这事儿姜姑娘还是不要再提比较好。”扬风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说些什么不能触碰的禁忌:“这事儿传出去容易掉脑袋!” 姜藏月颔首似听进去了。 扬风笑容满面说:“如此扬某欠姜姑娘一个人情,你什么时候想到什么时候可我兑现。” 纪宴霄伸手用夹子拨了拨烧得通红的炭,笑着看姜藏月落下话题。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日兑现。” 扬风愣了愣,再看了一眼青衣少女,神情淡淡,却分毫不怕触及此事。 姜藏月道:“俞凛大人曾经救过我家性命,就算不为报恩,也该去俞家牌位上三柱清香。” 话音落下,她视线也同样落在扬风身上。 那一双清冷的眸如古井无波的幽潭,掀不起半分波澜。 像是只为报恩了却心事。 扬风思虑良久,终究道了一声好。 “岳父兄长的牌位不在如今俞府,在相隔不远的俞家小院。” 姜藏月抬眸,纪宴霄笑意温润问出了她想问的问题:“为何死后不入家族牌位?” 便是罪大恶极,这么多年也该是人死债消。还是纪鸿羽厌恶长安侯府到了不可饶恕的程度,连为其说过话的官员死了都不放过。 “俞家终究担忧俞凛入了俞家祖坟会得罪圣上。” “君要臣死,臣自然该死。”姜藏月只说了这么一句。 纪宴霄知道她的意思。 他视线从她身上略过,同样看向扬风:“那就有劳扬大人了。” 纪鸿羽当年先一步赶尽杀绝,她如今不过是在做同样的事情。 姜藏月也轻笑行礼:“有劳扬大人全我多年心愿。” 扬风:“......不敢当。” 不过就是去俞家小院上三柱清香的事儿。 姜藏月觉得,纪宴霄如今越来越会揣测她的心思了,这约莫不是一件好事。 他在一步步试探她的底线,试探她的容忍度,更是试探他们的合作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既然没有秘密,她也不介意纪宴霄知道的多一些。 合作终归知己知彼。 “姜姑娘,今夜实在有些晚了,不若改日去上香?”扬风看了看天色有些为难。 扬府内张灯结彩的红绸分外显眼,火红灯烛制成的灯笼随风摇曳,今夜到底是别人的洞房花烛。 姜藏月点点头,冲扬风行礼:“耽搁扬大人了,还有一事相求。” 扬风和善笑了笑:“姜姑娘有事直说就是,我与殿下本就是好友,不用避讳。” 她看向新房门口条条飞舞的彩绸,彩绸上涂抹了金粉,夜间也熠熠生辉。 姜藏月起身掏出一个盒子,将好几条彩绸扯下来装在盒子里。 扬风:“???” 纪宴霄像是明白了什么,唇角弧度加深。 须臾,扬风问:“姜姑娘要这些做什么?” 姜藏月将扯下的彩绸一条条装好,这才道:“利市缴门红,这个我喜欢。” 旁的女子盒中装的不是胭脂水粉,就是金银头钗,姜姑娘行事倒与旁人不同。 青衣少女与汴京掌柜一般爱财。 扬风反应过来反而忍俊不禁,好半晌才说了一句:“那就祝姜姑娘的铺子生意兴隆。” 姜藏月承了他的吉言,扬风想了想还是告诉她另外一个风俗:“姜姑娘,这彩绸还有个甚少人知的风俗。” 姜藏月不明所以看向他:“扬大人请说。” “这彩绸不仅仅是利市缴门红,更说是在旁人新婚夜带回去的彩绸越多,将来越是子孙满堂。” 姜藏月指尖顿了顿。 果不其然,她打开盒子再仔细看了看彩绸上面的图案,多少孩童憨态可掬的模样,一条彩绸上能有三四个孩童站坐卧跑的动作。 姜藏月:“.....” 庭芜可没说还有这些。 身侧青年的笑意越发真实了些,姜藏月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情绪。 竟是久违感到有些尴尬。 多年不曾有的状况。 她只想着生意兴隆,未曾想新婚有这习俗,多半还是与子孙有关,便是庭芜先前话未说清。 这盒子如今带走也不是,扔也不是,竟起了恼意。姜藏月沉默一瞬道:“这彩绸我是为旁人求的。” 扬风看了纪宴霄一眼。 “那就当是为我所求。”纪宴霄伸手接过她的盒子,轻笑:“走吧。” 姜藏月将盒子让给纪宴霄,自顾自往外走,扬风看着两人背影,到底叹息而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殿下也不外如是。” 姜藏月自然也听见了这句话。 她走得更快了,今夜遇到纪宴霄果然是没什么好事,但礼部尚书的消息她必须要知道,也就避不开。 纪宴霄心下一动,像是寻常闲聊:“姜姑娘为何这般热衷于做生意?” 准确来说是缺银钱,似乎手中有再多金银也填不完一个未知的窟窿。 姜藏月只觉这人在探查她的私事,就只有一句:“殿下就不缺银钱么?” 世上人人都缺。 她这些年在四门学的东西,炼制的幽影弯刀,又岂止是几箱金银就能还清的债,人情债最是无休无止。 夜色幽幽,纪宴霄将盒子还给她。 姜藏月抬眸:“殿下这是做什么?” “断人财路,无异于与人死仇,我不做这样亏本之事。”他眉眼含笑。 他知道她缺钱。 姜藏月指尖紧了紧。 他与她本就只有合作的情谊,如今这般最好,恩怨分明。 手中的彩绸盒子颇为有分量,姜藏月开口:“明日我会去俞家小院上香。” “那正好,我们一起去。” 一起? 青年眉眼带着笑意,似乎所有的话都随着心意而言。 夜里起的风吹起她的裙摆,更添了几分霜冷,长长的宫道似看不见尽头。 姜藏月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那夜在安乐殿救人到底是对是错,纪宴霄究竟想要什么。想要纪氏灭亡重建武安,还是要毁了汴京城。 纪宴霄这样心思深沉之人究竟要什么呢? 为什么呢? 是因为同病相怜? 是因为武安国破,灭国太子寄人篱下被日日欺辱,是因为长安候府落得通敌叛国谋逆罪名,满门皆亡?是同样身负血海深仇,所以惺惺相惜? “殿下。”她淡淡开口。 “郡主。” “当年长安候府之事没有人敢再搅合进来。” 他挑眉:“所以?” “殿下是在自寻死路。” 纪宴霄叹息。 这怎么听起来像是威胁人的话。 青衣少女的话语里总是没什么情绪。 她一个人像是一匹负隅顽抗的孤狼,执意要走完这条曲折之路。 更不允许有任何人插手。 冷寂幽长的宫道上青石板反着月光,青年立于莹莹月光,云白大氅更是不染尘埃,干净得让人害怕亵渎,而身前少女却更似一丛青竹,随处可见。 她要做的事情一旦失败就再无回头之路。 她可以与人合作,但不需要真正的盟友。 宫道清雪的宫婢经过,皆垂首行礼:“见过纪殿下。” 纪宴霄摆摆手,这些人离去。 姜藏月回神。 “这怎么听着是像在威胁我么?”纪宴霄拂了拂大氅,跟姜藏月面对面:“今夜可是心情不好?” 姜藏月行礼回安乐殿:“殿下若无要事,奴婢先回屋了,夜深烛尽,早些休息。” “明日之事就不劳殿下同行。” 一旦搅进长安候府之事,所有人都不得再安宁。 “先前说好之事,怎可出尔反尔。”他叹息。 姜藏月:“这是私事。” “扬大人也知道。”他眉眼微弯:“不算私事,我与扬大人私交甚笃。” 姜藏月拧眉。 这人的脸皮是越发厚了。 姜藏月不再与他争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只会浪费时间。纪宴霄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是他自己要搅合进来。 若是有朝一日丢了命,也是自己的命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安意 汴京城内外的雪已经派出大批人手,过几日也该清理干净了。 姜藏月跟着扬风到了俞家小院。 说是小院也不尽然,是四进四出的宅子,宅子跟前还有几个小厮把守,可进了小院到底瞧着是有好些年不曾住人了,爬墙的碧藤蔓延至整面墙壁,多了不少荒凉之色。 放牌位的屋子跟前放了好些香烛。 那些香烛久无人打理,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像是自俞凛走后再无人进院中。 今日来了人,院子里的嬷嬷才惊慌失措出来行礼,且在扬风面前使唤人赶紧对宅院进行打扫。屋中更是抬步就是一串脚印,可见这些嬷嬷已经疏懒散漫到何种程度。 “还不赶紧清理干净!”扬风呵斥。 “让殿下和姜姑娘见笑了。”扬风也觉得臊得慌。 他没曾想俞家小院已经成了这个地步,因着扬府靠得近,是以岳父才让他多看顾几分俞家小院:“这些个老嬷嬷,回头统统都发卖了!” “实在是太无礼数。” 扬风将她二人带进放置牌位的屋中,这才出去收拾下人。姜藏月拿起香缓缓点燃,身侧纪宴霄嗓音响起,温润动人:“礼部尚书于长安候府有恩?” “是有。”姜藏月敬上香,这才回了一句。 “听闻当年便是礼部尚书为侯府之事在朝堂死谏而亡。” “不尽然。” 姜藏月淡淡道:“礼部尚书俞凛那一脉一个都没留下。” 纪宴霄目光落在她身上。 姜藏月收回手。 礼部尚书跟父亲的关系说得上是至交好友,当年时常往来,得她一句俞叔叔相称。 俞凛古板奇怪的性子偏偏就跟父亲合得来,也常拿着吃食逗她,与他分享他却又说不爱吃这个,让她自己吃。 她是个孩子俞凛便是个老顽童,竟然也能说到一处去。他不仅能跟她说到一处去,就连路过的鸟雀,马厩的红棕烈马都能唠上小半柱香的时辰。除了她与父亲,俞凛对其他人总是没耐心的,常说不了两句就会吵起来。 她幼时好些话听不明白,夏夜时大家在亭子里吃酒聊天,就只有俞凛回答她好多的为什么:“富贵人有富贵人的过法,穷人有穷人的过法,酒池肉林那是穿绫罗绸缎之人才干的事儿,小孩儿不用操心这些,那是大人烦的事儿。” 他总是认真回答。 后来长安侯府遭到污蔑,她也未曾想到俞凛能为长安侯府奔走到如此地步,只是当年她自身难保且命悬一线,又如何能为俞凛说上一句话,只能在十年后归来上了这一柱清香。长安侯府要翻案要复仇,俞凛这一份自然也要算上。 父亲常说人活一世,以忠信立世。 “礼部尚书与长安侯交情深厚,他并未后悔。”青年温柔嗓音响起。 “仇恨有时总会蒙蔽人的双眼。”他顺势将清香插入香炉:“姜姑娘想来明白。” 姜藏月眉眼神色似动。 他这话是让她不要冲动么。 眼下廷尉府牵连甚广,的确不是一朝一夕能连根拔起的存在,纪宴霄是怕她出事再无人为他解除蛊毒。 姜藏月擦拭起俞凛的牌位,纪宴霄又开口,这才道:“趋吉避利是人性的本能,如今的礼部尚书不肯让俞凛的牌位入俞家祖坟,想来也是忌讳这一点。” 但其实也不全是,俞列和俞凛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前者卑躬屈膝习惯巴结权贵为府上讨得好处,后者偏偏嫉恶如仇,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是以俞家常常爆发争吵,如此说来倒是和爹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兄弟。 姜藏月擦拭牌位的动作很认真:“长安侯当年的确与俞凛私交甚笃,好些复杂问题也不介意俞凛与我们说清楚明白,便是听不懂也总是将话记在心里。” 小时候她总看见街上有人被欺负,帮了一次又一次,可这样的事情在第二日又会重复的发生,总是阻隔不断。她就常常央着爹爹问上一句又一句,说是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欺负别人,为什么赶走了第二日又会发生? 这样的话题问得爹爹头疼,但因为她刨根问底又是非回答不可。爹爹说坏事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你能阻止一件却阻止不了第二件,只有整个国都都变好了,所有人才能变好。 她那时候问:“那什么时候能变好?皇伯伯不能再努力一点吗?” 她接着问:“那我明日可以让皇伯伯去将那些坏人全部抓起来!” 于是爹爹又说:“你皇伯伯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她哼哼一声:“皇伯伯已经是最厉害的人了,他怎么会做不到呢?” 爹爹哄她:“那你皇伯伯也需要时间对不对?” 她问爹爹:“皇伯伯说天上的星星他都能摘下来,爹爹哄我。” 她这话那时让爹爹娘亲和哥哥姐姐啼笑皆非,都言能将爹爹逼得胡诌起来,后来爹爹哄着她说俞叔叔什么都知道,可以去问他。 她跑去问俞凛的时候,俞凛才骂完家里的小辈,气得吹胡子瞪眼,瞧见她来这才扯出一抹笑:“小月儿来了。” “俞叔叔,为什么到处都有人欺负人,皇伯伯不能将这些欺负人的人都抓起来吗?”她很不解。 俞凛那时候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在心里想了想。 他说:“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子民是圣上的子民,这都城与州县的官员虽然也长了眼睛耳朵,但不能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大多数人想着日子得过且过又装聋作哑。有人住在亮堂堂的大屋子还喜欢去欺负别人,有人看见,那又怎么样?看见了也是白看,听见了又能怎样?日子还不是一样过,一个人也就只能顾好一方地,算是不错了。” 那时她只是一个稚子,跟在襁褓中去看外界一般,总是抱着最美好想法,如水洗山林,明亮坚韧,如清幽静水,清澈纯真。 也是那时俞凛眼底的光芒太过灰暗,她没能看懂,如今却是懂了。 人活着总有一条看不到头的路,她看见的活人都半死不活,小摊小贩,作恶之人,赶车的,拉马的,还有做苦力的手浸透鲜血,仍旧不停下来,不过是为了活着,谁也管不过来。 再后来大部分年月她都在四门度过,甚至有一回出任务伤口感染化脓,不少大夫根本不敢治疗这样的伤势,稍有不慎这条命就救不回来了。 便是顾崇之为她寻来最好的大夫也不敢动她的伤口,她咬着牙自己拿起弯刀将腐烂化脓的烂肉削去,就在四门的大堂一点点将伤口剜得干干净净,再狠些都看见森森白骨,第二日便若无其事要接任务。 她身上背着血仇,断然不肯止步于此。 顾崇之都感叹于她对自己太狠。 姜藏月不知道自己接多少任务才能退出四门,不知道她还有多少仇人,但只要不停接任务她就能麻痹自己,就能早些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谁也想不到,当年娇生贵养的侯门贵女能吃下这种要命的苦头。 身侧青年开口:“俞凛是个好人但不是个聪明人。” 身在汴京官场,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说出去的话隔墙有耳便会成为别人对付你最好的利器。 姜藏月重新将牌位放好:“好人不长命。” 纪宴霄目光落在她身上。 “长安侯府哪一个不是好人。”姜藏月目光清明:“长安侯征战沙场几十年到最后不过身首分家在先帝庙宇铜雀台上,萧氏一族治水救灾桃李满天下,可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落井下石的倒是不少。” “如今还有廷尉府,沈氏一族,纪鸿羽。” 姜藏月眼眸更凉薄了几分,周身气息寒意沁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殿下若是担忧身上蛊毒,两年内不背叛,自会为殿下解开。” 她言语间平静无波,像是下在他身上的金铃蛊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或许也只是为了公平合作的一份保障。 “我并未担忧身上的蛊毒。” 依旧是含笑声音。 “能跟着郡主做事,甘之若饴。” 话音刚落,姜藏月看进他眼底。 白衣乌发青年眼中轻漾灯火,隐隐带着她清冷的倒影,冬日的窈窕烟雨也难拓眉眼间的潋滟。 他在很认真赞同她的观点。 “徒弟怎么可能丢下师父?” 他语气温润:“这样的事儿放在如今那也算是背叛师门了。“ 她看得分明。 眼前之人是这样说,也是这样想。 分明是同样在乎利弊之人,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香炉里的清香袅袅盘旋,香气馥郁,白衣青年眉眼含笑动人。 像是毫不顾及将心思摆在明面上。 姜藏月没再多说什么,俞家小院一个老嬷嬷不知什么时候收拾屋子来到这方院子,纪宴霄脚步微动站在她跟前。 她看到他的动作也明白了意思。 姜藏月垂眸行礼道:“殿下,出来已经有些时日了,再耽搁下去恐怕会延误公务。” 纪宴霄在她眼前踏出堂屋,那股冷香轻盈拂过她鼻尖,雪白衣袂与浅青裙摆短暂纠缠。 两人配合默契滴水不漏。 洒扫的老嬷嬷见被发现慌忙行礼这才讪笑着退下去。 姜藏月如同任何一个中规中矩宫婢,低眉顺眼没有丝毫差错,两人一前一后的距离不过半臂,已然是极近的距离。 那股冷香也沾染了她一身。 待出了俞家小院上了马车,车帘遮掩了一切交谈。 青年泡了茶。 “俞家小院也有别人的眼线。”姜藏月想了一下之前那老嬷嬷,分明是想故意偷听,暂时不知道是谁的人。 纪宴霄如今在朝堂上混得如鱼得水,想来是有线索,没有直接杀此人大抵是怕打草惊蛇,毕竟这副温润的皮囊下也并非慈眉善目的菩萨。 “留着比杀了有意思。”纪宴霄笑得温和。 无论是谁的人总有狐狸尾巴。 姜藏月没有再继续问,只要不妨碍她。 纪宴霄嘴角漾起一抹弧度,略微凑近了些,连呼吸喷洒都那样分明:“姜姑娘就不想问我些什么?” 姜藏月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殿下想说自然会说。” “安永丰夭折的小女儿名唤安意。” 这句话成功让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当年安意夭折时不过十。”他笑了笑又喟叹着:“姜姑娘,这些年没有人去撬安府二小姐的坟,坟茔里不过是衣冠。”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眼下她要进入廷尉府,若能让安永丰认下她安意的身份,那才是最保险的方式,毕竟安老夫人当年因为安意的夭折得了心病挂念这么多年不肯放下。 而张府张家小姐的身份也会在安子真的带领下踏入安永丰视线内,安永丰定然会去探查,抽丝剥茧自然会怀疑她的身世。 她想要伪装成安意,就不能有一丝错处。 纪宴霄的确在为她着想。 “殿下的意思奴婢明白。”姜藏月开口道:“想必殿下手中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 “是,只要姜姑娘想要,定然不吝双手奉上。”纪宴霄眉眼间如沐春风,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在问询她的意见,又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话。 他所求明白而清晰。 “殿下所求可要想清楚,这艘船没那么好上。” “再清楚不过。” 姜藏月再度看了他一眼。 当初跌落尘埃的人如今已经打了漂亮的翻身仗,而这个打了翻身仗的人一心想着上她这艘贼船,千日防贼又怎么会怕被惦记。 那便且行且看。 “姐姐,圣祭堂东家找你有事。”小院外马车旁,满初稍微压低了声音。 少女手上打着只有她能看懂的动作,分明是薛是非又惹事了,毕竟满初脸上的表情可好不到哪里去。 俞家小院离圣祭堂也不远,顺路过去一趟也没什么。 “姜姑娘且去看就是。”纪宴霄含笑。 姜藏月微微行礼。 白衣乌发青年挑开帘子入了马车,车内传出温润嗓音:“早些回宫。” 姜藏月行礼:“殿下先行一步。” 他潋滟眼眸稍许停顿,才慢条斯理道:“今日安老夫人也出府了。” ...... “多谢姑娘搀扶,不然老身不留神这一跤可是要伤筋动骨好些时日。” 街头穿金戴银的老夫人有些恍惚看着眼前少女,语气不由自主带上几分亲昵。 “不碍事。”青衣少女微微颔首,才道:“往后小心些。” 待少女走远后,老夫人手中绣着富贵牡丹的手帕都被捏成了一团糟。人群熙攘像是完全驱不散那股子似有千斤重不能承受的情绪,她怔怔瞧着,直至什么都瞧不见。 老夫人自然是廷尉府的安老夫人。 上了回廷尉府的马车,安老夫人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那股亲昵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整个脑子成了一团浆糊,落不到实处。 这些年妙栗顺顺利利长大,子真子明也是真切孝顺她,可是她到底还在惦念些什么呢?无非是早夭的小女儿安意。 府中佛堂设了十多年,她日日为意儿祈福,或许意儿当年只是闭过了气,是庸医误诊,或许意儿没有死呢? 嬷嬷沏了热茶,安老夫人无意识直接端起来手烫得通红。 “老夫人恕罪!老奴该死!”嬷嬷连忙跪下请罪,安老夫人摆摆手心思压根不在这上面,她只是在想方才那少女,她的手腕上和意儿一样有一小块红色胎记。 这一刹那,安老夫人恨不得拉住人问个明白,她心在发颤却不能这样做,怕再一次失望。 或许只是巧合呢? 安老夫人神情又憔悴了一些,希望绝望,她经历得太多了,况且老爷都放弃了。 老嬷嬷跟着安老夫人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她的心病,便提议道:“老夫人若真有疑虑,私下里寻了人带来廷尉府就是,何必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这么些年老爷不是不知道她陷在这样的痛苦里,安老夫人叹息:“罢了。” 如今宫里出了这么多事,妙栗心里难受得紧,她不该在此时想这些有的没的来伤妙栗的心。三皇子被处死,只怕妙栗已是万念俱灰,背后算计之人还没找出来。 安老夫人疲惫闭了闭眼。 “老夫人,安意小姐当年坟茔里只是衣冠冢,这事儿旁人不知,您还能不知么?说不准这一次是真的......” “赵嬷嬷。” 安老夫人重新恢复清明犀利的眼神看向赵嬷嬷。 “此事不要再提了。”安老夫人截断她的话,马车里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老奴逾矩了。”赵嬷嬷低头噤声。 安老夫人手中绣帕越发皱了些。 她心中多了几分沉郁之色。 或许是真的......此事须得暗访,查一查总要安心些。 【今日恢复更新,以后正常情况下每日晚九点更新,谢谢还在等的读者宝贝们~】 第一百三十章 密事 距离那日碰到安老夫人又过去了两日。 每每城中夜色降临,东水门的栅栏就像水闸一样降入汴河中,在城墙之上能清楚看见汴河水宽达百十丈,十分壮阔。 因着化雪开春,不少人喜欢在城墙上搭的棚子下喝上几杯热茶,薛是非一边咂吧嘴一边表示这茶叶不怎么样,差劲儿得很。 他干脆趁着跟在姜藏月身边的庭芜不注意全倒他茶碗里了,完事儿还悠闲吹起了口哨。 “薛是非你口娘口干的什么破事儿你口口不喝往我碗里倒???” “你这是什么不要脸的行为?”庭芜气炸了:“你别以为你是圣祭堂的东家我就要口口口的伺候你吗?!” 薛是非挑眉:“哟哟哟,殿下身边人就是这么小气?!有没有道理的?” 他靠在椅子上:“啧,小气得很!” 当然今夜在城墙上也不止是喝茶,还有正事,这会儿天色渐晚人也散去得差不多了。 满初拿着金子去四门买了不少消息,都是关于廷尉府还有汴京人脉关系。薛是非这些时日也把姜藏月交给他的手册啃得差不多了。姜藏月近日也总在张府走动,倒是跟安子真走得近了一些,至于猫儿巷孔青自然也有事要做。 宫中高显时不时送来纪鸿羽及各宫的小道消息,不过是互惠互利,这时候姜藏月就会出主意给他一些甜头,既要马儿跑自然是要给马儿吃草。 姜藏月不紧不慢抿着碗中粗制的茶,听着薛是非二人斗嘴。 庭芜横鼻子竖眼:“有本事嫌弃这儿的茶你别喝啊?” “这城墙上就这么一家茶铺不爱喝就走走走!正好我帮着姜姑娘处理事儿哪儿用得上你!” 薛是非最终是一张嘴说话把庭芜气走了,原地就剩二人,这下是真正要谈一些正事了。 “你可知廷尉府在汴京的势力有多大?整个汴京城墙上所有的防御工事都是由廷尉府负责,甚至沈氏一族都没办法做到与廷尉府分庭抗礼,只能管理防城库里一些无关紧要残破军事装备。” “想要进入廷尉府自然要有完全的了解,府内安防就好比城墙防御,足足有二十个‘指挥’,也就是将近一万名士兵维护,每日每隔两百步便有巡逻,当然我不是真说廷尉府有一万名士兵,打个比方就是如此。” “青衣妹妹就算内力再高,万一被瓮中捉鳖也双拳难敌四手,要对付廷尉府成功与否反正我是不能保证的。” “难啊难啊......” 他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若说是不放在心上偏偏说话的神情又是难得的认真,那张俊美如斯的脸上一脸感慨。 “薛是非。” “你家也搭进去两条人命。”姜藏月只是这样开口。 满初跟着看向他,桌案上的茶水微微荡漾,倒是撒出来一些。 “可不是两条人命。但凡是个人都放不下。”薛是非嗤笑一声一口气将剩下的茶水都喝干净,连茶叶都嚼了。 “浪费时间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薛是非转眸托腮瞧着她。 “你是想说安永丰已经跟边城总督勾结在一起。”姜藏月重新倒了热茶,道:“这事儿我知道。” 薛是非看向城墙之下无边无际的夜色,总归这样看来汴京着实繁华。 这些年经营着圣祭堂是赚了不少钱,可到底留在汴京是不是为了赚钱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今夜约了青衣,自然也不是为了说这些无病呻吟的废话。 瞧着对面少女眉眼平静,薛是非终于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边城总督得纪鸿羽传召,不日将回京述职。” “司马泉?” “纪鸿羽试图召回边城总督司马泉分散安永丰的势力。”薛是非慢悠悠出声:“他大概是没想到这俩老腌臜货早就搞到一起去了。” 姜藏月指尖在桌子上轻敲,一下一下似在思考什么。 她开口:“司马泉未必没有私心。” 薛是非眉毛一拧。 “无非是争权夺利。”薛是非虽久未执行任务,但论正事时身上那股压迫杀机感并未消散半分。 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 干脆也倒了一碗热茶。 “狗咬狗满嘴毛。” 薛是非很难想不到司马泉和安永丰想要做什么。 他前几年去过边城一趟,边城风沙漫天又天高皇帝远,纪鸿羽就算是想要管都鞭长莫及,可以说司马泉就是边城的土皇帝,私下里囤积兵权,拥兵自重。 对比当年被传言谋朝篡位的长安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马泉回京,不难看出纪鸿羽已经对付不了安永丰了。” 这几年安永丰在汴京把持大权,可不就是李贵人三条人命都没能剐下他一点皮毛。 不过是损伤一些无关紧要的名声罢了。 如今汴京内忧外患,水患也尚未平定,纪鸿羽应当是想要借此机会铲除异己。 “不过这件事你最好不要让纪晏霄插手,这事儿谁插手谁惹得满身腥。” “若能找到他二人结交勾结的证据让都察院御史去查,说不准胜率大些。”薛是非开口。 司马泉也没那么好动。 朝中关系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没有勾结受贿,囤积兵权一个人说了不算,也并不能凭一人之言下定论,这事儿一个人参与不得,一群人却是能分一杯羹。 “你我都知道他二人既是佞臣也算是朝中的肱骨大臣,若真有罪,必定纪鸿羽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将人如萝卜拔坑一样连根拔起。”薛是非那双笼着墨色的眼越发清明:“这事儿不好做。” 更何况青衣打算以身犯险进廷尉府。 廷尉府在汴京这么多年,府内更是犹如铜墙铁壁,一旦出了差错想要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真要说吃人不吐骨头还差不多。 安永丰那个老东西比狐狸都还要狡猾,说不准这么些年连他身边人都看不清他。 老狐狸自然不会露出狐狸尾巴。 不过青衣也不一定找不到突破口,近日接触的安子真就是廷尉府最大的破绽,张府的背景处理得干干净净,也查不出什么不妥。 “依我看。”薛是非转着碗:“从长计议最为稳妥,安永丰在汴京待久了,眼线到处都是,纪鸿羽不得不依仗他,张府的名头他私下里定然是有调查的。” “若是查不出什么他才会觉得更加奇怪,我们算计这老狐狸也在算计,他在暗处一直看着。” “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咱们不动不代表安老夫人不动,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确认的机会。” 姜藏月抬眸:“这火烧得还不够旺。” 薛是非眼底张扬霎时浮现:“不错,风连火势,确实还不够旺。” 原地突兀起了风,红衣青年墨发高束,大口喝茶,初春夜更给他添了一抹风流澄明。 “牵牛回家了......”薛是非眼中浮现过往一幕,似乎听到了爹当年的吆喝声,那样的声音在空旷的傍晚如一阵清风拂过。 他看见炊烟在村落里缓缓升起,又在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中消散干净。大人呼唤着自家孩童回屋吃饭,有人在地里擦汗耕地,直至天色渐晚,一切声音都趋向于平静。 “是非,我们家是得罪不起权贵的,你要好好活着......”他看见当年妇人提着最后一口气,满眼热泪摸他的头。 在二人装棺的时候,他就坐在棺材面前,他知道以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他一遍遍对自己说:“要好好......活着。” 棺材入了土,安大小姐派人来毁了他赖以生存的房屋,不允他为人做工讨生活,直至逼得他无路可走这才遇上了门主。 “青衣,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薛是非轻眯眼眸。 这把火需要太多人去点燃了,安永丰的事儿要真查起来,谁都知道他做的那些龌龊事,眼下要进廷尉府,护住自己才是最重要之事。 若打草惊蛇,看似动静大,不过都是流于表面的敲打,分毫不能伤筋动骨,因为纪鸿羽如今想的也只是让司马泉制衡安永丰,而不是一举将安永丰拔除。 姜藏月道:“我知道。” 薛是非看向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会埋下心头大患。” 他还记得他当年试图去对付安大小姐。潜入廷尉府,险些没将自己一条命丢在那里。他即便学得一些本事,依旧不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薛是非喝完茶将茶碗倒扣在桌案上:“廷尉府不惧人查探,就是这个原因。” 他看着深沉的夜色,沉默良久,最后又开口:“有恃无恐。” 安永丰怕什么呢。 “这事儿我既然参与就会参与到底。”薛是非道。 远的不说,他与青衣于四门从小结识,当年若不是青衣在高崖拉了他一把,哪有如今的烈焰手薛是非,古话说,自是要知恩报恩。 “青衣。”夜风大了些将他面容笼上一层不真实:“你既然做了张家小姐,为的就是打着安意的幌子进廷尉府,如今便要咬死了不松口,否则定然会引起安永丰的质疑。” “此刻搅入泥潭就不可能再抽身而退,就这么扮演下去,我也会配合你,之后的事不过随机应变。” “安子真那里会是你进入廷尉府最大的突破口。” 青年难得这般絮絮叨叨,倒像个垂垂老矣话痨的老者。 “安子真和安子明都是安氏一族旁支十二族出来的,因着有几分机灵才被带到廷尉府培养,可说到底教养他们成年的周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眼皮子最是浅。” “周氏酗酒赌博,若是利用得好,这件事就会踏到安永丰的底线上,废他两条得力臂膀也是好的。” “不过说归说,这步棋子还是得走得谨慎才好。” 到底多久没参与这么费脑子的事情,这会儿头疼得紧。 青衣要下的这盘棋太大了,那纪晏霄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别以为他不知道那厮在私下里做什么,要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才懒得想这么多。 就说浮云山马场,纪晏霄想要的真的只是马场?不过是看中了浮云山的地势,那里是汴京的官道要塞,占据浮云山换上自己的人,不知不觉就能蚕食了汴京。 他似乎发现了大事也参与了大事。 薛是非头疼得咬牙,姜藏月道:“廷尉府的账本就在小佛堂。” “这事儿你也知道?”薛是非不由得惊奇道。 账本之事他调查出来也不过两三日。 “是在小佛堂不错,不过安永丰向来对小佛堂严防死守,你想要偷账本挺难,小佛堂也只有安老夫人和他自己能进去。” 姜藏月眼底微暗。 那日在街头设计偶遇安老夫人,她看得出安老夫人想要找到安意的急切,可同样看得出安老夫人也是谨慎周全之人。 马车过长街之时她转道跟上去,清晰听见安老夫人对心腹嬷嬷的呵斥声。 薛是非俊俏的眉眼动了动,整个儿皱眉:“你可别想着一口吃成大胖子,来年我可不想在坟头给你烧纸。” “眼下稳住先进去才是真的。” “就以张府小姐的身份,就只是去看病。” 安子真逐渐接手了汴京城防,要职把握在手中,应是比安永丰要好对付得多。 天色越发暗了。 姜藏月起身,薛是非嘴比脑子快:“你回宫了?” 青衣少女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薛是非忍不住踢了一脚桌角:“这什么臭脾气!” 他说着追上去。 “喂!好歹咱们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我跟你说司马泉这几日估摸着就回京了,你去廷尉府可别正面碰上他!” “咱们查归查,硬碰硬可不行。”薛是非再度看向姜藏月。 在圣祭堂那日,青衣找上他的时候早就没办法袖手旁观了,就算是为了他最爱的红宝石。 还有他死去的爹娘。 廷尉府后面哪里站的是老臣,分明是权势和皇权,想要抗逆宛如洪流飓风。 姜藏月声音很淡薄:“背后站的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姓安和姓纪。” 青衣少女并未回头,只剩那一道单薄的背影。 薛是非有些怔怔。 “若为之要付出一切代价呢?” “那就付出一切。” 姜藏月落下最后一句:“我付得起。”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登门 姜藏月走了,薛是非吹了大半晌冷风。 待回了安乐殿,满初早就铺好了床,还放了个小暖炉:“师父,虽然是初春,但还是有些凉的。” 今夜她打探了消息又提前回宫,但不代表她不知道师父想要做什么。 明日便是和廷尉府约好的日子,纵使安子真不及安永丰敏锐,但进了廷尉府就会跟安永丰打照面。 “准备好明日的东西。”姜藏月坐在窗前誊抄佛经,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 初春雨重。 昨夜竟是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宿,地上落了一地残叶。 二人早早就去了张府,推开窗,窗外桃枝已然打了花苞,透露着别样生机。 满初手上捧着鹅黄织金绣白梅百褶裙进屋,又替姜藏月梳好一头如绸缎般的乌发:“小姐,可要再加一件披风?” 姜藏月抚了抚头上的白玉流苏钗。 映照出铜镜中少女娇弱动人,鬓发如漆,玉凤斜簪,巧笑美盼,转动照人。 左邻右舍都知张府小姐身子弱,三日没两日见好,在府中静养,得安大公子青睐引荐这才有机会踏入廷尉府让前太医院院首相看顽疾。 自然今日前往是满怀希冀又感激不尽的。 满初到底还是为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手中也放上兔毛包裹的汤婆子,一面儿絮絮说着:“小姐身子向来不好,虽是初春了,也莫要贪凉,这苦药您定然是不爱喝的。” 她扶着姜藏月出里屋,这些时日奔波,到底是又消减了不止一分,看上去更是弱柳扶风,连平日里的衣着都更显宽松了。 满初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姜藏月抬眼,温柔一笑:“马车可套好了?” “小姐,好了,咱们走吧。” 外头细雨不断,连带灯笼被风吹得都有些摇晃,满初撑起了伞。 两人上了马车,街头巷尾依旧是热闹的摊贩,大大小小的篷布挨挨挤挤,倒是平时少见的风景,待拐上几个弯,廷尉府的门头印入眼帘。 高门大户的府邸跟前是两座威风的石狮,石狮口中含着玉球,光是瞧着这一面都知道廷尉府是不可轻易招惹的存在。 待下马车踏上台阶,那匾额龙飞凤舞的烫金字迹更是显眼,已然是有了佞臣权贵的影子。 “这便是张姑娘吧?大公子说是今日让老奴迎人,可算是等着了。”廷尉府的老嬷嬷一边笑说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着她的穿着。 张府作为初到汴京寻亲的背景,姜藏月一身鹅黄织金绣白梅百褶裙说不上奢华富贵,可也是挑不出错的大家闺秀装扮,低调又不能让人轻易看轻了去。 老嬷嬷眼中轻视的打量这才收敛了起来。 未将她当成什么上门打秋风的穷家小户。 “有劳嬷嬷了。”姜藏月柔弱一笑,轻声细语。 “瞧姑娘说的哪儿的话,这是老奴应该做的事情。”老嬷嬷一边说一边热情挑开外间的帘子示意她跟上。 方踏入廷尉府,一股缠缠绕绕的檀香便已是萦绕在鼻尖。 姜藏月似无意瞧了一眼某个方向,由满初扶着往里走。 ...... 客院里,几个青绿裙衫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在交头接耳。 擦桌子的擦桌子,沏茶的沏茶,扫灰的扫灰,虽嘴上不见停可手上也不见停。 虽都是着青绿裙衫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可为首的少女明显眉眼更明艳出众几分,发间更是簪着几颗圆润玉白的珍珠。 少女有一搭没一搭拿着扫灰的掸子出神,心思根本不在上面。 “你们说阿心姐姐在想什么呢?我猜定然是在想大公子的,你们说是不是啊?” 说到这话题小丫鬟们就感兴趣都凑过来:“那还能不是,听闻大公子早些时候发话说是要收阿心姐姐入房中呢,可今日大公子的贵客却是张府大小姐。” “张府大小姐,怎么从前没听说过有跟大公子有来往?” 既挑起了话题,她们都挤眉弄眼。 前些日子也不是没有听到过一些传言,说是大公子陪老夫人去寺中义诊,遇上张府大小姐旧疾复发,这才有了交集。 “便是有一面之缘,也不至于登门拜访啊?” 当即有知情的小丫鬟站出来:“这可不是一面之缘的事儿,若真只是一面之缘,大公子又怎么会为了张家大小姐求到老爷那里去,还让前院首林太医诊治,这不是上了心是什么?!” 不过上了心也不代表会有什么,大公子得老爷看中,又听闻是在跟户部尚书嫡女江家小姐在接触。 小丫鬟们说着说着还偷偷看了看阿心的神色,待听见脚步声这才都噤声。 阿心情不自禁看向那方。 老嬷嬷满脸含笑带进来的少女眼眸明亮,一身鹅黄织金百褶裙,气息柔和,身侧丫鬟更是将其护在心尖的模样。 姜藏月进屋被引着坐下,眉眼温柔:“哥哥知我今日上门叨扰了,特意嘱咐我一定要礼数周全,今日备下薄礼,万望贵府老爷夫人以及公子们不嫌弃。” “姑娘何须客气,大公子一会儿就到。”老嬷嬷连忙招呼着。 阿心忽然就捏紧了掸子,一时之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前人不如官家贵女一般嚣张跋扈,却是气质如栖花眠柳般缱绻,温柔又似碎玉坠在金陵池面圆荷之上,荡开互相摇撞圈圈。 阿心红了眼。 没有人站在她的位置,也不会明白她现在是什么感受,她本以为自己早就是大公子房中的人,原来却并不是。 客院里姜藏月喝着茶,说话做事礼数分毫不乱,她自然知道有人在暗中观察。 安子真身边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婢女,今年十九,本该是放出府的年纪却不愿出府,仗着跟了安子真这么多年的情分硬是留下来,头上簪着几颗与众不同的珍珠,到底是有野心的。 她垂眸饮茶,没说什么。 想要唱什么戏总该开场才是。 安子真今日巡防去了,总是回来得晚些,其余小丫鬟也让阿心打发了,这会儿客院里就只有她和满初两个人。 还有一个去拿点心瓜果的阿心。 “张小姐。”身侧桌案被放下一碟精致点心。 “阿心姑娘。”姜藏月含笑看向眼前青绿裙衫少女。 少女脸上笑意明显比之前更少了几分,像是故意露出发间那几枚珍珠给她瞧,显然是要炫耀自己在大公子眼前是得脸的人,这才得意道:“大公子既然还未归来,奴婢作为伺候大公子的人,定然是不能怠慢姑娘。” “这平日里总是有上门打秋风的亲戚,大公子早就习惯了,姑娘莫怪大公子回来得迟。” “有劳了。”姜藏月依旧软言软语,像是面团一般让人不知道气往哪里撒。 院门的小丫鬟听见这话想要说些什么被同伴紧张拉回去:“阿心姐姐向来如此,你出头是想要她给你穿小鞋?” “可大公子说了,今日登门的张小姐是贵客,阿心姐姐这么做未免就太过分了。” 两个小丫鬟交头接耳,面上神情都说不上多好看。毕竟大公子怪罪下来,阿心姐姐可是惯会装可怜得紧,回头挨罚的还是她们。 “张姑娘请喝茶。”她见没在这儿讨到好,打算装作不小心将茶泼在面前人身上。 “瞧着这茶要喂到人家脸上去了,大公子的待客之道果真让惜霜大开眼界。”远远传来女子漫不经心的嗓音。 阿心手当即一抖,吓得连忙放在桌案上:“奴婢......奴婢见过大公子,江小姐。” 姜藏月目光看过去。 跟在安子真身侧的女子,年岁不大,一身绯红曳地裙装,轮廓优越,唇红齿白,睫羽如鸦,瞧着便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又带着几分秾艳。 汴京城能与这般对得上容貌的女子也唯有户部尚书的嫡女江惜霜了,她有资格嚣张跋扈。 “自己下去领罚!”安子真重重皱眉,随即有些担忧看向姜藏月:“张姑娘可有被吓到?” 阿心再度红了眼眶:“公子,奴婢......奴婢没有怠慢张姑娘,只是打算奉茶......” “奉茶?一个奴婢怠慢了贵客打死都是活该。”少女说话轻慢,几欲让人不自觉去仰望的存在,矜贵又张扬:“什么时候一个下贱婢子也能跟主子顶嘴了。” “常听闻店大欺客,奴大欺主,如今看来不外如是,安大公子府上管束的确是松懈。” “江小姐,奴婢好歹是大公子的贴身婢女......”阿心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说出这句话,又泪眼盈盈看向安子真。 客院一时间连走动的丫鬟小厮都屏住了呼吸。 姜藏月勾起唇角,眼眸柔软:“江小姐,大公子允我登门求医已是感激不尽,他的婢子想来不是有意。” “不是有意那就是故意。”绯红裙衫少女提起裙摆上前,白皙指尖随意勾住丫鬟下颌,话是冲着她说的:“你若是喜欢安大公子,这样的人自然是留不得。” 女子五官着实优越得秾艳又夺人目光。 姜藏月抬眼,当着江惜霜的面开口。 “江小姐,能得林院首医治旧疾已是毕生所求,却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张小姐当真有意思。”江惜霜轻笑一声:“有机会到江府做客。” 话落,江府的马车欲离开廷尉府,像只是来随意走上一圈儿。 “张小姐。”临行前江惜霜挑开车帘看向她:“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姜藏月目送江府马车离去,待安子真呵斥人退下之后,这才满脸羞愧看向她。 这会儿林太医赶紧赶慢也总算是来了,一把老骨头走得冷汗直冒,都来不及擦上一擦,姜藏月伸出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搭了一条浅黄色绣白梅的手绢。 因着林太医先前并未给她看过诊,自然这会儿会慢上一些,他眉头紧皱,像是遇上了极为棘手的事情。 林太医有些犹豫看向安子真,大约是在思考有些话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可安大公子这么郑重其事为这位张小姐看病,想来在心中份量也是极为重要的。 他不免看向姜藏月目光有些同情。 “可是能治好?”姜藏月咬了咬唇,小心发问。 她自己用内力改变的脉象她自己清楚。 什么脉象最复杂最不能治,林太医把脉把出来的就会是什么脉象。 这也是顾崇之当年教导的。 姜藏月故作紧张捏紧了手帕。 又带着有些希冀的目光看向安子真。 林太医到底没当着她的面说一些话,只是告诉她好好将养,再开一些滋补人的方子调理,慢慢来总能治愈。 姜藏月含笑致谢。 ...... 待人离开再瞧不见张府的马车,林太医到底长长叹了口气:“大公子,你若真是对张府小姐有意,还是趁早放下心思。” “可是顽疾难医?”安子真皱眉,心中不免怜惜隐痛:“这样的顽疾就是林太医也不能医治吗?没有可能医好?” 自孤山寺那一眼,张小姐就入了心。如今想要将人从心里剜出去又谈何容易,他几次三番与张小姐接触,义父也知道他的心思,他想要娶她做妻子,也不在意她身上的顽疾。纵使顽疾缠身,廷尉府也有千年老山参等滋补药品。 “大公子。”林太医目光复杂:“老朽要说的并非只是顽疾之事,大公子以旁支之名得老爷看中,可知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 他身边要站的人,妻子的家世必定是高官权贵,如江家嫡女那般。 户部尚书就这么一个嫡女,宫中华贵妃这些时日也在想着法子拉拢户部尚书的夫人江玉氏,为的可不就是为二皇子拉拢助力,怎生大公子还将人往外推。 “林太医,我今日走到这个位置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当然也离不开义父的拉扯,义父说什么我都听,可如今我唯独就想要这么一个人。”他坚持自己的想法。 “即便大公子娶了那张小姐又能好生过几年,张小姐的顽疾致使她活不过五年之期,大公子要考虑清楚才是。” 林太医想到那温柔的女子也不免觉得大公子与其实在是有缘无分。 “不过还有一事,老夫人近日私底下在派人查探张小姐,兴许是与当年安意小姐有关。”林太医再三犹豫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大公子若真有意,这事儿当是真的才有缘。” 安子真豁然抬眸:“义母是怀疑?” “正如大公子心里所想,这事儿知道的人很少,大公子心里清楚即可,也算是老朽报答大公子当年的救命之恩。”林太医说完摇摇头提着医药箱离开了。 安子真心头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胎记 马车一路向张府行驶而去。 挑开车帘还能远远瞧见高大城门,似飞鸟展翅,檐下三层斗拱还有匠人在漆朱色。 楼下人车出入自由,楼内一面大鼓清晰可见,姜藏月带着满初从廷尉府出来已是有些晚了,小摊小贩们都燃起了各式各样灯笼,将汴京燃点成了一座不夜城。 姜藏月手上把玩着一颗圆润的珍珠,瞧着像是从什么发簪上滚落下来的。 待到张府门口时,本来夜里晴了好一阵子的天又阴了下来,府中婢女又忙着扯油布遮住府中的花花草草,里屋庭芜和薛是非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人坐一边。 满初瞧见人也没停下要跟姜藏月说的事:“小佛堂我找了借口在附近转了一圈儿,守卫森严,暗中还藏有不少气息,有血腥气,今日廷尉府小佛堂应当是死了人。” 这话一落两人齐刷刷看过来,薛是非更是伸长了脖子:“说说呗,今日你又不让我去。” “不过廷尉府里死人太正常不过了,哪天不死人才奇了怪了。”薛是非摸着下巴,翘着二郎腿:“早说了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儿,咱就算没查着什么也不要紧不是?” “不要紧?”庭芜当即就嚷嚷开了:“你不知道姜姑娘对这事儿多上心?还是不知道殿下对这事儿多上心?” 薛是非啧了一声:“人家都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嚷嚷个什么劲儿!” 跟人怼的时候他身上那股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气势又冒出来了。 张府小姐身患顽疾去廷尉府上看诊这事儿左邻右舍都是知晓的。 这会儿听见张府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吵架哭泣声,想来是这顽疾没得治了,听闻张小姐那兄长还是个暴脾气,这些年在圣祭堂可也没少骂人。 但流言蜚语很快又平息了下去,因着廷尉府的老嬷嬷专门带了不少珍贵补品上门看望张小姐。 那些碎嘴子见状也收敛了不少。 人家廷尉府的老嬷嬷定然是得了主子的指示来看望,瞧着便是和这张府关系还不错啊! 廷尉府安大人那可是好大好大的官儿! 张府时常关门闭户,谁也没瞧出来人家现在能攀上廷尉府,可见是个讨喜的。 以后多走动走动也没有坏处! 不过廷尉府的人这般行为是真心相待还是假意忽悠那得天长日久才能看出来,听说人家安大公子前途无量,又怎么会娶了这么一个病秧子? 这张府小姐还是从外地进京的,就算兄长是圣祭堂的东家,那也不过是一个有些钱的商人,在人家权势官家面前那可就真是不够看! 要真走了狗屎运嫁进廷尉府绝对是走了泼天富贵! 这些传言也小范围在宫里传开了,不过因为是市井流言,各宫也没多放在心上,除却和喜宫的越贵嫔日子不如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后来还不注意在宫道上摔了好大一跤。 庭芜跟着各宫后头阴阳怪气了几句,后者这一气就病倒了,薛是非也就听得直乐。 “张家小姐跟廷尉府就算有什么流言,那也用不着和喜宫的越贵嫔在那儿阴阳怪气。”庭芜嗓音带着少年郎特有的朝气:“背后嘴人被别人嘴也不奇怪。” 他目光在姜藏月身上转了一圈儿,突然正经起来一板一眼:“姜姑娘,我知道你跟殿下是合作关系,但还是小心些,安永丰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安氏能有什么好东西。” 满初看了他一眼:“庭小公子,你这张嘴当心招来祸端。” “我能有什么祸端?” “隔墙有耳。”满初目光微凉:“若耽误我姐姐的事......” 她纤细指尖一只红彤彤的蝎子慵懒爬来爬去,姜藏月则在看一些信件。 庭芜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搓了搓胳膊扯出一个笑脸,开口道:“满初姑娘,当我没说,宫里殿下都安排好了,走了。” “薛是非你不走等人留着你吃饭呢!” ...... 汴京的市井流言飘过大街小巷,导致议论纷纷,自然也传入一心为纪烨宁奔走的华贵妃宫中。 宫中主殿,华贵妃慵懒放下手中果脯,就连远山眉都跟着皱起来。 “有这事儿?说清楚。” “回娘娘,廷尉府的安大人最近跟安乐殿纪侍郎和户部尚书走得很近,且安大人的义子说是在跟新进汴京的一个小门小户张家在来往,至于安乐殿那女使说是病了,好几日不见人了。”阿秋低眉顺眼回话。 话落,华贵妃了然。 “当真以为本宫不知廷尉府想做什么。”她慢条斯理轻敲着桌案:“廷尉府跟户部尚书以及安乐殿来往,无非就是为了跟暗刑司顾指挥使打擂台,不过说起来那姜女使,当真是安分了么......” 她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阿秋给替自家娘娘捏着肩,没再说什么。 贵妃娘娘这些时日本就为了二殿下的事在奔走愁眉不展,朝堂之上人手稀缺,总要有人从中周旋才能拉来助力。更何况二殿下听闻姜女使生病一事,几次顶撞娘娘要去安乐殿探望,早就消耗了娘娘不少耐心。 再这样下去,恐怕本是轻症的姜女使极有可能一病不起。 得了姜女使生病消息,贵妃娘娘就动了手。 便是姜女使从前顶着二殿下算学师傅的名声也再无用处,贵妃娘娘一心要将所有不确定的人掐灭在摇篮里。 二殿下正是反感贵妃娘娘这一点,是以母子二人目前的关系冷若冰霜,关键还是在于姜女使身上,只要这个人死了一切都结束。 可纪侍郎如今跟廷尉府走得近,是以安乐殿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动,贵妃娘娘几次派出去的人都无功而返,连姜女使究竟生了什么病都查不出来。 若还要这样针锋相对,也不是长久之计。纪侍郎的成长速度实在太让人心惊了。 足以让人提心吊胆。 华贵妃哼了一声,提起另外一件事:“今年春闱可有物色到好的人选给二殿下?” “回娘娘,春闱确实有一批很出色的年轻人,奴婢听娘娘的吩咐已经去打听了。” “那就好,如今的朝堂一滩浑水,本宫必定要为宁儿留下一席之地,今年春闱拉拢的那些年轻人便是最好的人选。” “新入仕的虽然不成什么气候。”华贵妃嗤笑勾唇:“但到底人的眼光要看长远。” “如今宁儿身边正缺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才。”华贵妃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摆摆手:“这事儿你必定要上心,礼不怕重。” 阿秋点点头,从华贵妃手上接过看完的册子:“大殿下和太子殿下想来也不会放过春闱这事儿,依奴婢的意思二殿下已经是四面树敌,娘娘不如将重心放在春闱选拔人才上,那安乐殿的女使且暂时放一放......” “放?”华贵妃手肘撑在桌案上,冷笑:“你认为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人不需要防备?” 一个小小的宫廷女使能让纪晏霄全力保下,又能代替纪晏霄传话大皇子纪烨煜,难不成还会是个什么省油的灯。 她派出去的人频频失手,当真是无用么?那不见得,这只能更说明安乐殿的人都不简单,指不定都在谋划什么对宁儿不利的事情,也只有她的宁儿天真才会相信那个女人教导他算学什么都不图。 这世间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算计。 她可不信姜月只是简单的生病,定然是要查清楚。 查个水落石出。 “去将二殿下的贴身侍卫找过来!”华贵妃皱眉落下吩咐。 “奴婢这就去。” ...... 看诊一事未断,张府小姐的顽疾自然不是一日两日能治愈的,是以在安子真的叮嘱下,林太医脚都要在两府之间跑翻了。 这顽疾本就无治愈的可能,奈何大公子说什么都不放弃,他也只能愁得直揪自己的胡子。 今日又是一味难寻至极的药材送去了张府。 安老夫人也派了赵嬷嬷打开库房。 本来老夫人是不过问这些琐事的,但因为药材珍奇难寻,大公子求上老夫人这才开了私库,由赵嬷嬷带着去取,当然安老夫人也不免想多接触一下那张府小姐。 私库里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最里面锦盒才摆放着那些药材,保存得十分完好。 “林大夫,这私库里的药材都是极为难得,若非大公子一再求上老夫人,老夫人也不会心软拿出来,你给老奴透个底,大公子当真喜欢着张府小姐......” 赵嬷嬷脸上挂着几分笑意:“若当真是喜欢,老夫人也就当做是成全了一桩美事。” 林太医看了赵嬷嬷几眼,想要说些什么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张府小姐有没有可能是老夫人当年夭折的小小姐这谁也说不准。尤其是大公子再三嘱咐,事情未成之前绝对不能走漏了风声。 “赵嬷嬷,我瞧着大公子是喜欢张家小姐的,年轻人的事儿我这老家伙可说不准。”林太医故作苦笑的摇摇头。 赵嬷嬷将锦盒交给林太医,这才好奇问道:“这张家小姐可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了大公子的青睐?” 林太医感叹:“这感情可是最难猜测,不过......” “不过什么?林大夫也知道,老夫人如今年纪大了,最操心的就是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婚事,这要是有苗头,也好差遣了媒人上门提亲才是,老奴说得对不对?” 这话是没什么错。 林太医目光里有几分惋惜,只是对病人:“这张府小姐顽疾缠身,只怕是撑不了几年,大公子若真是倾心,只怕将来会伤心。” 他早前就说过了,张小姐没几年活头了,气虚脉虚,甚至隐隐都摸不着,可见已经弱到了何种地步,只怕这些年也是靠着圣祭堂东家挣钱用着千年人参吊着命。 “好好一个姑娘竟然得了这种要命的顽疾,难怪大公子求上老夫人。” 赵嬷嬷也跟着摇摇头,一阵叹息。 老夫人的确操心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婚事,但也有更为要紧的事。 张府小姐跟当年的小小姐同岁,某些事也不是没有希望。 当年小小姐被贼人掳走,老爷夫人遍寻不到,不得已才宣布小小姐夭折,立了衣冠冢。父母之爱子则计之深远,这些年夫人可未曾有一日放弃寻找小小姐。 她自小陪在老夫人身边,又如何看不到老夫人这些年心里有多苦,老爷嘴上不说,却还是小佛堂一设立就是十几年,谁又放下了。 这几日林大夫奔走两府之间,她没忘记多打听事儿。 “老夫人有个私人温泉庄子,若张姑娘不介意的话,回头老奴安排让张小姐去泡泡,对身子多有好处。”赵嬷嬷似随意提及。 林太医连连摆手。 那张小姐是个守礼的性子,也绝不可能接受别人无缘无故的好,就连大公子送上门的药材都让自家兄长给了银钱。 又怎么会占老夫人的便宜。 不过林太医又想起了安子真的话。 必要时装作无意透露出张小姐的一些私事。 说来他知道的张小姐的私事不过就是手腕上有一抹蝴蝶似的胎记,每次把脉时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难不成这张府小姐当真跟那位小小姐有关? 他皱起了眉。 若是呢? 廷尉府要真是从张小姐身上找到证据,他尽心尽力为张小姐医治,是不是也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顽疾放眼整个汴京也只有他尚能控制飞速发展的病情。 可要是之后他控制不住,安大人和安大公子也定然会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他头上。 那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富贵险中求。 莫名的,林太医张开了嘴,看向赵嬷嬷:“恕老夫多嘴,张小姐因为自身原因,恐会辜负老夫人的好意。” “林大夫这是什么意思?”赵嬷嬷心头一跳眼中惊疑不定,像是即将窥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张小姐手腕有一块蝴蝶状的胎记,向来是不愿示于人前。” 话落,原地霎时间落针可闻。 蝴蝶状的胎记!! 老夫人以为只是查探,未曾想雾里看花却是即将触碰真相。 再想起那张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哪里又是什么巧合呢! 张府小姐! “赵嬷嬷在想什么?”林大夫故作不明所以问了一句。 大公子的嘱咐还在耳侧,现在看来就是最好的时机。 “你可看清楚了?”赵嬷嬷猛喘了两口气,眼睛瞪得极大,忙不迭拽住他的医药箱:“当真是蝴蝶状的胎记?是哪只手?!” 林太医想了想。 每次把脉都是左手。 是以张府小姐左手上有蝴蝶状的胎记。 “左手。”林太医舒展眉眼,说得铿锵有力:“老夫日日把脉,不会瞧错。” “赵嬷嬷,这事儿可是有什么不妥?” “还是张小姐有问题?” 他连连追问了几句,目光落在赵嬷嬷身上。 赵嬷嬷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可能......可能......” “小小姐可能找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尚宫 张府小姐?小小姐? 林太医见到赵嬷嬷这副激动样子,真真差点错愕出声。 安大公子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可没说张小姐当真是廷尉府上的小小姐。 这张小姐不过是从外省上汴京来寻亲的小门小户,自打入京不过是在孤山寺跟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又机缘巧合认了纪侍郎为义兄,如今怎么就成了老夫人的心头肉。 他也知道老夫人这些年都没放弃寻找安意小姐,这么久了都没找到,偏生张小姐就是了?这要是外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张小姐会是老爷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呢。 更何况大公子喜欢张小姐,若真核实了身份,两人就是正经的表兄妹,亲上加亲也并无不可。 他之后也能得到老爷夫人的重用。 日后张小姐就算顽疾缠身,老爷夫人也会为她寻找天下至宝医治。又因着这些年的亏欠,指不定要将人盛宠上天。 然而眼下,他必须要让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得装作不知情才行。 否则这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一旦查出蛛丝马迹他就招惹了一身腥。 “赵嬷嬷说的可是……二小姐?此事事关重大可不要胡乱下决定才好。这张小姐手腕上的淡粉蝴蝶印记说不准只是碰巧呢?汴京也不是没有胎记长在相似处的人。”林太医动了动嘴。 他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好心提醒,又像是再次强调,赵嬷嬷闻言急匆匆离开了。 林太医握紧自己的医药箱,看着赵嬷嬷离开的背影,若是大公子的谋算真的成了,往后他跟大公子自然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至于那柔弱的张小姐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少女我见犹怜的眉眼在他眼前闪过,终究沉寂下去。 张小姐当真心悦大公子。 又是真是假? 林太医迈步出了院子。 大公子如今可真是走了一步险棋啊。 …… 安子真巡查城楼方回府邸,就将屋内伺候的人屏退下去。 近日汴京治安混乱,发生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情,是以下职的时间就越发晚了些。 屋内明亮火烛摇曳,似有什么物件被点燃,燃起缕缕青烟又转瞬消失,随即屋门被敲响。 “大公子。”林太医提着医药箱弯腰行礼:“老朽前来给大公子请平安脉。” “进。”安子真手中最后一点纸屑落进烛台。 屋外婢女上了茶退出去,茶香四溢。 林太医双指搭在安子真手腕上,似当真只是来请平安脉。 眼前容貌俊美的青年如今也不过刚及冠,身姿玉树临风,\t一言一行极有风范,也怪不得汴京不少世家小姐将其当做未来的郎婿人选。 更何况这个年纪就已经接管汴京城防的位置,极其年少有为,虽是安氏旁支子弟,但这些年养在老爷身边那就是当做嫡系培养,否则又怎么会跟户部尚书嫡女江小姐接触。 林太医一瞬思考良多。 安子真抿了一口茶,待林太医收回手,这才悠悠问:“如何?” “大公子身体向来康健,请平安脉是老夫人关心大公子罢了,公子可莫要嫌弃老朽烦人才是。” “自然不会。”安子真看了一眼外间。 “大公子,盯梢的人走了,老朽今夜亦是为了张小姐的事。” 这廷尉府未必不是豺狼虎穴,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话隔墙有耳,林太医当然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今日赵嬷嬷应该是将老朽的话听进去一些,接下来只怕就会去查张小姐,大公子可做好准备了。“ 安子真顿了顿,抬眼:“查便是。” 若是让老夫人查到什么,那他这些时日就白奔波了,再说张小姐极有可能就是安意。 “看来大公子有对策了。”林太医关上医药箱:“这张小姐来到汴京不久,按理说是毫无根基,但背后却有个圣祭堂东家的哥哥,若真是安意小姐,大公子便有了更多的筹码。” “只是老爷如今让大公子在接触户部尚书嫡女江小姐,若大公子真的心悦张小姐,那江小姐又当如何?” 林太医说完自己的顾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由得为将来担忧。 但这一步踏出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活了几十年,总觉得如今这些事像是有一只无形大手在背后推动,让人不得不顺着这个轨迹去做事。 那张小姐当真是孤山寺和公子偶遇么?她背后论钱财有圣祭堂,论权势现在纪侍郎是她义兄。大公子在这其中站在什么位置,万一行差踏错,连累的便是他这一条老命和安氏旁支的人。 若她不是真正的安意,将来追查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林太医下意识再次提及了户部尚书之女,希望安子真能慎重考虑,就算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也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安子真将灯芯剪亮些,没有慌乱之意,只是平静道:“表妹失踪这么些年,义母思念成疾,如今该回来了。” 该回来了? 林太医对上青年眉眼,这样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看来大公子是下定决心了。 他自然也要做出选择。 也要为了自己荣华富贵拼一把。 “林太医,天色渐晚就不送了。”青年淡淡嗓音响起。 林太医起身行礼,面上忙挂笑:“大公子,那老朽就告辞了。” 离开之时,他瞧见桌案纸张被划去的三个字。 那熟悉的人名当真是看得他心惊肉跳,可想而知即将会有大事发生。 林太医掌心冒出一阵冷汗,攥紧自己的医药箱退出院子离开。 …… 汴京化冻开春,蒙蒙天色拥挤潮湿水汽飘进各家府邸,模糊周边光景。 暗色天光逐渐放亮,就在将醒未醒的城里,百姓窸窸窣窣的议论飘荡其中。 约莫是猫过了纷扬大雪严寒的冬季,人人都出来走动,也难免对街头巷尾趣事关注得多了些。 更何况是这些权贵人家的私事,平日里根本打听不到,那自然更加铆足了劲儿打听。 毕竟这不是什么桃红柳绿的风流韵事,也不是什么腌臜见不得人的事,反而是听说廷尉府当年失踪的二小姐有消息了,似说是那上汴京瞧病的张府小姐,听闻张府小姐的兄长还是圣祭堂的东家,着实让人好奇得很。 也不知人是怎么找到的,莫不是当年被拍花子拍走了! 廷尉府的人还没有找上门,华贵妃身边伺候的人先登了安乐殿大门。 殿内,姜藏月将手中的小匣子交给满初。 欠顾崇之的金银总是要还的,再加上额外接的一些任务,还清时日应该不长。 满初刚离开,吵嚷声逐渐靠近,姜藏月起身出屋就见着了人。 那满眼居高临下神色的可不就是华贵妃身边的阿秋。 从前跟华贵妃宫中接触不过是为了化解临时的危机,既然危机解除,华贵妃如今又将安乐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自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想来还是因为纪晏霄以及她的存在威胁到了二皇子。 “阿秋姑娘。”姜藏月抬眼。 “哟,听闻姜女使前些日子病得都下不来床,如今可见是大好了?”阿秋嗤笑一声。 “这安乐殿的架子就是大,咱们贵妃娘娘三请四请还请不走一个女使,莫不是姜女使眼中无人竟然不将贵妃娘娘放在眼中?”阿秋拍了拍袖子不存在的飞灰,不怀好意靠近,还故意撞了她一下:“姜女使,既然病好了,贵妃娘娘要见你。” 既然挑这个时候来,华贵妃自然是知道纪宴霄不在殿中,但庭芜还在,那张嘴也不是吃素的,他探出头:“姜女使这病可是会传染的,阿秋姑娘当真能承担起贵妃娘娘的安危?” “贵妃娘娘既然遣人上门,想来是不在意的。”伴随着说话声,又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传来。 待瞧见人便是和喜宫的越贵嫔。 打前些日子她说了安乐殿坏话不久就摔断腿,这么些时间才将养好,今日也是打听到纪宴霄不在殿中,这才来了安乐殿。本想着纪宴霄越来越不好对付,她也讨不到好果子吃,先前吃的亏也就罢了。 可谁知这安乐殿的人都是蠢货,将华贵妃也是得罪了个透透的。 敌人的敌人可不就是朋友! 越文君摇曳着身姿走近,头上的珍珠流苏泛着淡淡珠光,一袭织金浅色宫装,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今日就算不能从华贵妃手中抢人,那也能好好看一场笑话。 “奴婢见过贵嫔娘娘,今日乃是奉贵妃娘娘命令请姜女使一叙,贵嫔可是要阻拦?”阿秋行礼后不卑不亢发问。 “见过贵嫔娘娘。”姜藏月行礼。 瞧着眼前人卑躬屈膝的模样,越文君只觉得心头一阵舒坦,她抑制住嘴角将要泛起的笑意:“贵妃娘娘说笑了,嫔妾自然不会和贵妃娘娘抢人,不过是瞧个热闹罢了。” 华贵妃的人和越贵嫔这一刻齐聚安乐殿,一时间倒没人敢发出半分声音。 一个小小的女使得罪了宫里最不能得罪的人,还妄想谁能帮她开脱不成。 “奴婢见过贵嫔娘娘,阿秋姑娘。”满初适时踏进殿内开口:“纪殿下有言在先,姜女使不得踏出安乐殿,还请两位恕罪。” 她搬出了纪晏霄,到底有几分压迫。如今的纪晏霄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纪晏霄,报复人的手段让人仅仅想起就心惊。 “阿秋姑娘这可不就是见我家殿下出门办事,这才鹌鹑素里寻豌豆,鸳鸯腿上劈精肉,亏能做得出来。”庭芜似随意说了两句。 越文君和阿秋脸上神色差点没挂住。 她扬了扬纤纤玉指,声音也不觉高了几分:“怎么?纪殿下能大得过贵妃娘娘不成?一个小小女使还想指挥着纪殿下得罪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怕哪一日死得不明不白。” 树上刚来看热闹的薛是非听见这话,眉毛挑了挑。 阿秋稳住了神还想说些什么,姜藏月清冷嗓音响起。 仅仅是往前走了两步,阿秋却下意识往后退去。 她启唇:“阿秋姑娘来此,二殿下可知道?” 阿秋心里一个咯噔。 她的确是奉贵妃娘娘的命令来找姜月的麻烦,这件事自然是瞒着二殿下进行的,二殿下本就怜惜这个小狐媚子,若是得知了此事,只怕和贵妃娘娘的隔阂会越来越深。 “既然阿秋姑娘未曾跟二殿下说过,安乐殿的人可以走这一趟。”姜藏月说话间让人让出安乐殿的大路。 少女眉眼淡然如一株净白玉兰在天光中摇曳,衬得周遭事物都暗淡了颜色,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似没有任何一场雨能淋透腐蚀眼前人。 阿秋没忍住深吸一口气。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女使,为何说话做事这么有底气,想来就是仗着纪殿下的势。 这宫里年年都有狐媚子,如今二殿下就恰好被眼前狐媚子迷惑了,只怕强来会适得其反。 纪殿下如今也不好得罪,她该怎么做? 放任二殿下?还是完不成娘娘的命令? 阿秋只觉得头疼欲裂,这差事难办。 “姜月,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女使......” “圣旨到!”忽而太监尖锐纤细声音响起,身后小太监还端着不少赏赐之物。 几人跟着回身下跪,姜藏月低垂了眉眼静静听着,来人正是高显,满脸笑意挤在褶子里。 “圣旨?”越文君心头下意识一跳,拧着娟子恨声:“谁的圣旨?” “瞧贵嫔娘娘说的话。”高显不咸不淡应付了一句,甩了甩拂尘,这才拿出明黄色的圣旨,面对姜藏月笑意真切了几分:“自然是姜姑娘高升的圣旨。” “姜姑娘已经胜任尚宫一职。” 越文君险些没站稳。 高显笑着将人扶起来:“姜姑娘如今总管六尚,咱家就先恭喜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杀意 越文君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阿秋面色苍白。 满初想着是跟纪殿下的交易有结果了,树上的薛是非无声鼓了鼓掌。 “圣上赐了不少东西给姜尚宫,御赐之物可要收好了才是。”高显笑眯眯叮嘱。 越文君靠在廊柱下,终是没忍住:“圣上怎么可能封她为尚宫?” “贵嫔娘娘是在质疑咱家假传圣旨?” 阿秋张了张嘴:“高公公,可是当真?” 高显鼻孔里哼了一声,让人将御赐之物都放好:“咱家行走宫里这么些年,深得圣上信任,难不成二位是觉得咱家现在年龄大了,做事老眼昏花不成?” “尚宫执掌导引中宫,总司记、司言、司薄、司闱四司之官署,凡六尚书物出纳文薄皆印署之。” 能在宫里待这么些年又在圣上面前行走,他可不是做事分不清轻重的蠢货,如今这姜尚宫眼看着越来越了不得了。 那可是尚宫! 正五品的官职在内宫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落在了姜月头上! 当初与姜月合作,助他赢得圣上信任便是走了一步险棋,如今瞧着却并未走错路,瞧当年跟安乐殿作对的几宫娘娘,如今谁能有个好下场。他若时不时在圣上面前提上几句,还怕前途无路?只怕这姜月跟暗刑司也有那么些说不清的关系。 他可是从未瞧着有谁能完好无损从暗刑司走出来,只有一个姜月。若那暗刑司的顾崇之也是友非敌......高显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越文君双手冰冷,她死死盯着姜月,身子有些微颤。 姜月! 为何会是姜月! 明明华贵妃已经抽出手对付安乐殿,明明今日纪晏霄不在殿中。 可为何今日会有这么一道如同及时雨的圣旨,且是由高显送来的。 姜月当上了正五品的尚宫,是朝堂的官,娘娘再不能轻易动得,姜月也不再是她口中一个如蝼蚁可碾死的存在。 娘娘如何还能对付安乐殿? “恭喜姜尚宫!” “恭喜姜尚宫高升!” 安乐殿的小太监和宫婢皆是真心实意祝贺。 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是说说而已,往后安乐殿的人行走宫中谁人不得给几分面子,谁还敢克扣安乐殿的东西,那不是老太太上吊,自个儿找死。 这会儿人人脸上都是笑意,奔走相告。 姜尚宫为人处世的能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阿秋姑娘。”姜藏月出声。 阿秋脸色说不出的青白,攥紧了拳。 日升洒下的金光浓如泼墨的橙色,她眸底倒映碎金,清浅淡薄,叫人捉摸不住,阿秋故作镇定盯着她。 姜藏月却只是如寻常与她叙话一般。 殿中有凉风拂进,带来春日清甜气息。 “劳你转告贵妃娘娘。”她启唇:“后宫不得干涉前朝官员。” ...... 伴随着尚宫一职的职位落定,张府小姐是失踪的廷尉府二小姐一事也尘埃落定。 两件事同时被话痨的庭芜抽空带到了纪晏霄面前。 他这些时日也没闲着,朝中设置了匿名检举官员贪赃枉法的信箱,因为大多数官员都有那么一些贪婪,所以他检举得很勤快,并且乐在其中。 “殿下,人生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姜姑娘可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啊!” 方回了殿,庭芜翻着账本嘀咕。 纪晏霄不疾不徐给窗下一株迎客松浇水:“你很吵。” “这是事实。”庭芜晃了晃手上的账本,见人不搭理他,便又凑近了些:“殿下,就是不说这事儿,早些时日因为大雪而有损失的店铺干什么都要我们承担,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们忙来忙去,她居然置身事外!” 纪晏霄落座泡茶,薛是非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到主殿来了,嗤笑一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毕竟帮姜姑娘能促成和暗刑司的合作,殿下做这事儿也不是亏本的买卖。” 顾崇之是什么样的人,薛是非可比纪晏霄和庭芜清楚得多,四门门主和暗刑司指挥使的身份足够横着走了。 只不过顾崇之在想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总不能是喜欢姜月,想想都渗人。 “说来也奇怪。”庭芜被阳光晒得困倦,挪动到椅子上躺下:“暗刑司指挥使顾崇之为何会在姜姑娘胜任尚宫时伸出援助之手?” 就算是暗刑司想要跟殿下合作,他图什么,或者是暗刑司在其中能得到什么好处。 “殿下,还有姜姑娘牵扯廷尉府这事儿咱们要不要插手?” 纪晏霄笑了,说:“你说过她很危险。” 那危险确实是危险的,就姜姑娘那把弯刀拿出来就会见血,平日里白瞎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蒙骗世人。 庭芜被风吹了吹,说:“殿下,用你的话来说咱们现在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虽然是合作,可姜姑娘就像那薄情寡义的负心郎,日日不见得来寻殿下。” 他一拍大腿惊呼:“那咱们就更要主动了!” 这要是不主动,他总有一种殿下会人财两空的错觉。 比如前者是被无情抛弃的小可怜,后者是见异思迁的坏胚子。 纪晏霄看向他:“那便去。” “那就当咱们送姜姑娘的份子钱吧。”庭芜在算着要送多少才不会亏本,一边算一边嘀咕往外走。 窗沿上,薛是非有些懒散,目光沿着安乐殿往外瞧。 纪晏霄低声而笑:“薛公子要说什么?” “即便身为合作伙伴,殿下是否对我妹妹过于关怀了?” 纪晏霄勾唇,像是止不住般笑了许久:“这么明显么?” “我又不是瞎子。”薛是非阴阳怪气。 纪晏霄眉眼柔和,长睫弯起缀着日光:“薛公子并非姜姑娘亲兄长。” 薛是非拨了拨树枝:“一日为兄长便是。” 白衣青年自顾自擦着桌案上的玉瓶,悠然自得。 玉瓶薄透,在天光透射下竟生生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 他眉眼柔和,只随和道:“薛公子,时候不早了。” 薛是非瞧着他的动作心下不禁一跳,舔了舔唇,冷哼一声径直离去。 这纪晏霄根本就是个疯子。 都是些疯子。 “准备好了?”听见声音,纪晏霄将玉瓶放回原位。 “准备好了,可要去叫姜姑娘重新绘制印记?”庭芜鞋子在门槛外蹭干净,这才抱着东西进屋。 他笑容和煦:“去请姜姑娘。” “行。” ...... 廷尉府找到失踪的小女儿,虽然也让百姓们议论纷纷,但安乐殿女使跨级坐上尚宫职位的消息更是让各宫为此奔走盘算的人捶胸顿足。 和喜宫主位越贵嫔听闻怒急攻心回去就请太医了,静妃柔妃和皇后没听说有什么动静,最气急败坏的人就只有华贵妃。 “为何会是安乐殿的人晋升尚宫?阿秋,你将话给本宫说清楚!”华贵妃胸口急促起伏,眼神狠戾。 阿秋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出声:“听说是有人在其中帮了忙,奴婢已经让人去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华贵妃目光平静注视她片刻,猛然一巴掌甩在眼前人脸上,将人甩得囫囵一个滚撞在了一旁的花梨木椅边:“让人去查?很快有消息?既然没有消息你回来做什么?” “奴婢有罪!” “娘娘恕罪!”阿秋连滚带爬,口鼻流血拼命磕头。 殿中鲜血淌了一地,瞧上去便触目惊心骇人得紧。 华贵妃深吸一口气,抚了抚鬓边流苏凤钗:“当真是好一个安乐殿,好一个姜月!” 之前派出去的人都是废物不说,没曾想纪晏霄不在安乐殿她都对付不了一个小小女使。阿秋在她身边多少年有的是腌臜手段,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谁知道如今姜月居然成了尚宫,还是正五品官职! 远的不说,指不定皇后就在背后幸灾乐祸,嘲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努力缓和自己的心绪。 决不能自乱阵脚,她还有宁儿,要为宁儿做打算。 跪在地上的阿秋鲜血流进眼中都不敢擦拭,恰巧这时有人进来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她连忙跪着爬到华贵妃身旁:“娘娘,奴婢有消息了。” “说。” “是暗刑司指挥使顾大人横插一手,在圣上面前提及了姜月那个小贱人。” 华贵妃轻轻吹着茶:“顾崇之?暗刑司怎么会插手这样的事?” 莫不是谁放出的假消息,只为了迷惑宫中人的眼线,再说了这小贱人如何能接触到暗刑司? 华贵妃神色淡如寒冰。 “消息传来确实是顾大人。” 华贵妃喝茶的手一顿。 顾崇之......暗刑司也要和她作对不成? 阿秋忙道:“娘娘可能不知道,先前舒妃娘娘跟安乐殿起了争执,陈镇抚使为难姜月,本已经将人带进了暗刑司,后者却完好无损出来了。” “听闻之后陈镇抚使被顾指挥使罚得不轻,可见姜月跟顾大人多少有些关系的。” “眼下顾大人不说是权倾朝野,也是跟廷尉府分庭抗礼的存在,是绝不能轻易得罪的,娘娘可要三思,为了二殿下也不能冲动行事......” 阿秋连连磕头:“娘娘,若真要硬来,只怕和二殿下的母子情谊也会受到损害。” 母子情谊受到损害? 华贵妃望着窗外逐渐昏黄的日光,重重放下茶盏,神色漠然。 “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宁儿好,只有除掉了碍眼的人,宁儿的路才能走得顺遂。” 顾崇之又如何,暗刑司又如何,她若许以重利,顾崇之就当真会保下这么个狐媚子么? 世人存世,无非威逼利诱。 若有人想要做这狐媚子的靠山,她就一一拔除干净! “让人去暗刑司走一趟。”华贵妃微眯了双眼。 前途和女人,只要不是蠢货都知道该怎么选! 这姜月蛊惑得她和宁儿离了心,甚至都少踏足她宫里,如今这人越快解决越好。 “娘娘,听闻今日顾大人不在宫中,出宫办事去了。” “去找。”华贵妃视线落在阿秋身上。 她宫里从来不养无用之人。 阿秋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奴婢即刻就去。”她踉跄退出殿内。 华贵妃起身,另外一个婢女忙恭恭敬敬伸手扶住她,一步步朝内殿而去。 ...... 宫里的事廷尉府自然也是知晓的。 “公子。”有人行礼。 桌案前的灯烛又亮堂了一些。 “宫中安乐殿女使胜任尚宫,另外二小姐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老爷与夫人都验证过了。”侍卫再度出声。 “嗯。”安子真也是将入夜才回府,鞋袜被春日潮湿水汽浸透,这会儿屋子里才升了炭盆烘烤。 他伸手将炭火拨弄得更加旺一些。 青年面孔在夜色烛火的照耀下又薄又好看,眉目俊朗至极。 侍卫开口:“此事属下已经警告过林太医,他是公子的人,想来是不敢乱说的。” 安子真抬头:“如此最好。” 侍卫将消息册子放在桌案前。 公子这么些年在廷尉府经营的名声已经根深蒂固,老爷夫人也是将其当做嫡系培养,关于二小姐认亲一事想必没人能想得到是公子安排的,更何况张姑娘本就是失踪的安意小姐,这件事如今就算板上钉钉了。 若公子和二小姐结亲,只会有好处。 纵然要放弃户部尚书嫡女也不亏。 但...... “公子,如今安乐殿的势力愈发大了,咱们就不担心?”侍卫说出自己的思虑。 廷尉府跟安乐殿以及户部都跟修筑河堤之事有关,各方势力当平衡才是。 安乐殿的纪晏霄本就不好对付,他的心腹女使想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那姜月女使现下成了尚宫,若是要掌握宫中各处的消息,可不是手到擒来,掌管六尚,谁都得给几分面子。 听闻此事暗刑司还插手了,事情越发复杂。 一个小小女使还成了各方势力的枢纽,手段就可见一斑了。公子纵然挂心二小姐一事,但修筑河堤一事也刻不容缓筹措着,更不容出错。 尚宫已经是正五品官员了。 灯烛摇曳,侍卫面色多了几分阴狠和杀意,那身侧的刀蠢蠢欲动。 “公子,不若杀了那女使?”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谋算 “就这?青衣妹妹,你这就搞定廷尉府了?” 圣祭堂内,薛是非和他面前几十个木雕娃娃都瞪大眼睛瞧着姜藏月,一脸唏嘘。 至于庭芜这几日检举官员和送了她份子钱之后,又忙着接送东西的跑腿单子,用他的话来说蚊子再小也是肉。 满初带着她又存下的一匣子金银这会儿去四门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圣祭堂里除了狸奴的叫唤声,也是十分安静。 “你是不是想着先进廷尉府,然后等安子真意图扑上来图谋不轨时,就抽出大刀给他砍得稀耙烂?” 薛是非眼底放光。 他忍不住喝了口酒。 报仇雪恨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如他当初所说,命最金贵。青衣的确是四门最出色的刺客,可也没说还能装得这么柔柔弱弱,将廷尉府那一窝子烂心肝儿的东西都骗过去。 安子真为青衣将身份落实,难不成是真的一颗心落在青衣身上了? “青衣妹妹。”薛是非凑近了一些,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怎么看纪晏霄?” 昨日他从安乐殿出来,那纪疯子瞧着也是能豁出一切去的,至少看上去是能为青衣妹妹筹谋打算的。 姜藏月抬眸:“合作对象。” “说得有理,老子也参与,说不准纪殿下喜欢我这样成熟的......那廷尉府.....” “安子真帮我入廷尉府是他觉得我就是失踪的安意。”姜藏月没笑,似乎白日里的漠然被风吹散,愈发凉薄:“但究其根本,他想要的是安永丰手中权利。” 安永丰手中的权利? 少女语气平静,薛是非头疼注视着她:“你这分明是拿自己当诱饵。” 薛是非不是不知道青衣做事有多疯狂,一个刺客总归是要有些拼搏精神,可没说要有不要命的傻劲儿。当年出任务就多少次命悬一线,如今瞧着还是不长记性。 还得用这副人畜无害的面容,也就是不能轻易动手! 薛是非跟她在一起沟通,一时间有些想报官都不知道找谁。 他唯一一次报官,是在幼年比试的时候,青衣差点给他打断气儿。 “要不再想想?”薛是非躺在藤椅上,顺手又开始搞木雕,再挨个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安氏大小姐能在当年祸害得你家破人亡,如今一样可以做到,世家大族纵横交错,不能从安永丰下手,安子真就是最好的人选。” “安子真如今动了手暗地里就不能再从这件事里将自己摘除干净,他和安子明二人的生母也会是他二人最好的把柄。” “查清楚他们二人生母周氏,另外安老夫人会是下一个目标。” 冷风里,少女疏离就如映在池中的月亮,不可触不可及。 “若是一个心心念念多年的奢望近在眼前,安氏如何能忍得住不接近,这个人失踪十年了。” “安意如今又回来了,以身入局。” 薛是非垂着眸:“以身入局么?” “姜月不能撬动廷尉府,安意却可以,安永丰纵然怀疑,可等他查清发现安意就是安意,他只会比任何人都宠溺包庇。” “他会心疼会愧疚。” “而这份愧疚和心疼,是安意的筹码。” 薛是非皱眉:“要是失手就得不偿失了!” 青衣看起来冷淡不近人情,谁都看得出她的性子,实则真有几分了解之后,才知道她有多疯。 那些看起来一刀毙命的任务,多半如同杀鱼一般转瞬就忘了,根本没放在心上。反而是这样走一步算百步的谋算,隐藏着才是真正的杀戮喋血。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姜藏月声音很轻:“赌局开始了。” 薛是非看了半晌有点牙疼。 打从上了青衣这艘贼船就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蹲在马路牙子边打探汴京消息,就是去猫儿巷那边为了她说服孔青而奔波劳碌。 夜里睡不到一个整觉,忙起来了饭都吃不上两口,这要是还搞不死廷尉府那老东西,他不就是做的亏本买卖。 “你若不是被人捆起来是不会停下脚步的。”薛是非放下手上的木雕娃娃,拿个小扫帚将木屑扫到一起,自嘲道:“老子这辈子也就服你一个人。” 薛是非坐了一会儿,心一横:“干了!” 再怎么说当年青衣对他也有救命之恩,薛是非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自己身上不也背着安氏杀他全家的血海深仇。 今夜与青衣详谈,实际上也只是想问她一句。 她自己的命就这样置之度外吗? 但想来这句话没有问出口。 因为这个问题青衣回答不了他。 她太早就不是姜月。 她是青衣。 “若是东窗事发我会保住你。” 薛是非嗤笑一声,欲伸手弹她额头的手终究是收了回来,蹬了靴子干脆整个人窝在藤椅里:“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要你助我不是为了多搭上一条命。”姜藏月径直开口。 院中水波微微荡漾,那清冷的月色映衬似有一瞬间落在他身上,迷离扑朔。 “薛是非。” “安子真和安子明生母之事交给你。”少女落下最后一句话逐渐远去。 ...... 方过两日,汴京下起了倾盆大雨。 张府里姜藏月让满初去安排好,宫里的事她须回去一趟,胜任尚宫自然也不能让旁人抓到把柄。 殿檐下庭芜正在洗漱,薛是非又送了一小箱子金银珠宝,他知道青衣欠顾崇之的钱,恰好他的圣祭堂生意不错。 不管怎么说青衣眼下的身份不得叫他一声兄长。 “小夏子让膳堂准备早膳。”庭芜洗漱完吩咐左右:“这都开春了还冻得人不行,脚都是僵的,吃点热食舒坦些,等会儿殿下就要出门了。” 底下的人连忙忙碌开来,姜藏月顺便去廊檐下把兔子喂了。 庭芜又凑到姜藏月左边上眼药:“姜姑娘,你觉不觉得这薛是非有什么图谋不轨的想法?” “听你说话的样子,我以为你被毒哑了。”薛是非这时候也来到她右边。 姜藏月:“有事?” “傻逼。”薛是非阴阳怪气:“一个大男人就知道逼逼赖赖,他一天能有个锤......有什么事儿!” 姜藏月抬眸。 庭芜哼哼一声:“薛是非,你那圣祭堂整日给你做媒的媒人那么多,谁知道你是不是躲在里面偷情?”这家伙成日在姜姑娘面前晃悠,又明显在找存在感,他能有什么好话招呼:“你以为人人都要你的金银财宝?” 薛是非嘁了一声,顺手端了一碗粥:“我给你一千两黄金你要不要?” 庭芜脸不红心不跳伸手:“你给我我凭什么不要?一千两黄金在哪儿呢?刚好买点房产什么的我也安心些。” 姜藏月看向两人:“吵够了吗?” 薛是非三两口将粥咽下去,囫囵摸出一个金元宝:“这样吧,他这会儿叫我一声叔叔,这金元宝我二话不说就给他。” 姜藏月又看向庭芜:“你要叫?” 薛是非挑眉:“叫一声叔叔?” 庭芜:“......” 薛是非大获全胜离开后,庭芜在背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狗东西。 “还叫他叔叔?没把他带把的东西剁下来都是他祖宗供得高,塞他嘴里算了,跟这么个狗东西合作多吃亏!” “发生什么事了?”满初刚好回安乐殿,满眼疑惑:“庭小公子这是在骂谁,这话听起来可真够难听的。”她嘴角抽搐。 庭芜皮笑肉不笑表示没事。 小夏子憋笑脸都憋红了,这才上前询问:“庭小公子,你昨日说的事还要安排吗?” 姜藏月不明所以看过去。 庭芜一拍大腿:“安排啊,姜姑娘胜任尚宫,咱们安乐殿怎么也要准备一个热闹的上任仪式。” 姜藏月拧眉。 安乐殿内站得整整齐齐两排小太监小宫婢,个个眉目炯炯有神,手上拿着旗帜挥舞。 “欢迎姜尚宫第一天到任!!!”大家齐心协力扯着嗓子吼。 “庭......” “姜姑娘,其实你对我不太了解。”庭芜说得头头是道:“虽然我这个人抠得就像没见过钱一样,但咱们好歹也有这么久的合作情谊了。” “你既然是第一天上任,安乐殿就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反正殿下的意思不管捅了什么篓子,安乐殿都能接住。” 小夏子瞪大眼睛:“庭小公子,这不是你自个儿说的吗?” “听话都听不明白。”庭芜白了他一眼:“不是殿下的意思我能说出来这话不?” 小夏子闭嘴,满初看了一眼姜藏月,这才慢悠悠开口:“光靠看怎么知道一个人靠不靠谱,不若让我刨了瞧瞧,里面的心肝脾肺是不是都是好的?” 庭芜打了个寒颤:“那肯定是好的。” 姜藏月面上神色不变,抬手示意左右的人都去做事,瞧着像是要说什么正事。 “修筑河堤之事还在继续。”姜藏月开口:“连江通汴京、永宁、幽州、曲州绵延万里。” 庭芜歇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姜姑娘管说,我听着。” “开了春雨水更加充盈,连江两岸地势不高,雨不停各地就排不出去水,汴京城外的基石已经被雨水泡烂。” 庭芜瞬间神色凝重,没忍住声音高了些:“那岂不是再多一些能直接淹了汴京城里?” 这些年城墙的修缮可不就是廷尉府的人在负责。 工部也就担了个名声,实则都已经被廷尉府架空了,但若真是东窗事发,替罪羊的名声怎么都按不到廷尉府头上。 姜藏月语气不疾不徐,只淡然道:“此事由户部、安乐殿及廷尉府和大皇子共同插手,庭小公子不妨想想怎么破而后立。” “惹急了,流民亦会狗急跳墙。”她说。 庭芜脸色不怎么好看。 孔青被庭芜的人不动声色带进安乐殿恰好听见这些话,只觉哽咽难言,若出了事,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孔公子。”姜藏月开口。 他深深行礼,连忙开口:“姜姑娘,孔某愿意为百姓出一份力。” 姜藏月视线落在他身上,上前几步。 “姜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话落,姜藏月继续开口:“汴京若是流民作乱,必定会有人趁机生事。” “孔某会注意。”孔青神色认真鞠躬:“姜姑娘这么替百姓着想,孔某佩服。” 姜藏月没让他鞠下去:“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心为重。” “姜姑娘所言甚是。”孔青感叹:“若是每个人都如姜姑娘一般,那该多好。” 姜藏月递给他一个信封,语气平静。 “该怎么做你看过信当明白。” “怎么不给我看看?”庭芜伸长了脑袋。 孔青这会儿还撑着伞,不容置喙地说:“我与姜姑娘正在谈论正事,庭公子在一边听起来比我还能讲,不若请庭公子上来替我讲如何?” “孔某当年亦经历过水患,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庭芜闭上了嘴。 孔青视线有些出神。 当年他半个身子都泡在污水中。 险些就死了。 他当时只是在想有人能来救他就好了。 可最后救了他的人脱力再没能从水中爬起来。 丢下孤儿寡母不久也就去了。 那样浮光掠影的倾盆大雨砸得人睁不开眼,仿佛与如今在一瞬重合了。 庭芜嘟囔一声:“呵,不说就不说。” ...... 这一日姜藏月回了张府。 宫中的事情也有条不紊安排了下去,庭芜和孔青也要去谋算修筑河堤,预防流民,汇聚民心之事,姜藏月看着院中淅淅沥沥的雨不见停。 开春已有二月,青藤虬满枯墙,老树弯弯曲曲,浓烈的闷青蔓延天际。 总归是拂衣生寒的季节,偏偏有蝶生青萤荧,轻落在指尖,振翼徐徐。 碎雨坠在池中,荡开一圈圈涟漪,远处樊楼,有佳人才子相逢来去,执笔风流,只为在檐下听珠成帘。 汴京依旧是这繁华的汴京。 从未变过。 满初瞧了瞧窗边的人,这才开口:“师父,明日廷尉府的人就上门接人了。” “嗯。” 姜藏月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满初身上:“你若是跟我进了廷尉府就再没有退路了。” “满初从没想过退路。” “师父去哪儿满初就去哪儿。”满初满眼认真看着眼前人。 少女比之从前长开了些,眉眼却更加疏离淡冷,像是山间的风,碎冷的雪交织在一起。 “那便去准备吧。” 满初应声退出房间。 雨势更重,如天地遮掩。 姜藏月盯住自己的指尖,有些出神。 雨中雾气淡去许多,星点桃花点染桃枝。 少女立在屋中孤灯之下,喃喃自语。 “明日我就去廷尉府了。” “要不了太久时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利益 翌日,依旧是春雨霏霏的天气。 汴京街道两侧茶坊、酒肆密布,桌椅整齐,皆敞开安置。 热闹喧嚣里,廷尉府更是早早派了几十婢子等在门口,个个脸上挂着笑意。 安氏老夫人更是在屋内都手有些发颤,她身侧赵嬷嬷跟在安子真安子明身后也不停往远处张望,可见是在等什么人。 马车踢踢踏踏的声音从远处长街由远及近,待到跟前时,瞧见一红衣青年挑开帘子,小心扶着着黄裙少女下马车。 青年眉眼风流动人,偏生对待身旁少女言行间却是那样小心翼翼,呵护如珍宝。 安子真的婢女阿心捏紧了掌心:“二小姐这就回府了么?” “可不就是。”有婢女感叹道:“没想到前些日子入府瞧病的张小姐居然会是咱们府上失踪的二小姐。” “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 婢女连忙捂住她的嘴,神情紧张,压低声音:“阿心姐姐你可别再乱说话了,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啊......大公子可是不想听见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黄裙少女下了马车,抬眸瞬间让众人瞧了个清楚,不过十六七的年岁,双眸剔透如露,点染春晖,飘扬束带系住盈盈细腰,鹅黄罗裙更显得人如晶莹光色碾入风雪。 便是让人连一句重话都不忍说出的脆弱苍白。 若清冷山雾触碰不得。 少女往前走时脚下踉跄,刚好被红衣青年攥住手腕。 入府可见廷尉府似重新修缮过一般,金漆刷檐,琉璃作灯比之从前更让人惊叹。 就连屋檐之上都张灯结彩,亭台楼阁,飞檐交错,曲折回旋,精致典雅,又不失典雅。 两侧更是有身着浅绿袍子的烛奴躬身避让,可见其奢华至极。待入大厅时,便见含笑青年与不怒自威的老者喝茶交谈,青年雪衣飘逸,举止优雅,看上去面善极了。 另一边是安氏老夫人和一年轻女子。 “纪晏霄怎么也来了?”薛是非没忍住吐槽了两句:“今日我可是你的正牌兄长,他是义的。” “义父义母,安意表妹今日回来了。”安子真佯装激动,带着人上前。 “意儿!” 安老夫人当即情绪不稳看过来,纪晏霄跟着视线落在她身上。 “义妹能找到亲人是一件喜事,恭喜安大人安夫人了。”纪晏霄笑如春风,眼睫弯起的弧度像是如勾的新月,若是瞧久了极容易沉溺其中。 他似乎对这样的事情总是很感兴趣。 更甚是对她的事情,弯了眉眼,直直面向她。 片刻后青年礼数周到告辞,顺便扯走了不情不愿的薛是非,姜藏月福身行了行礼。 侧座上有女子轻笑声传来:“江家与安家为世交,从前与安意妹妹短暂接触便觉投缘,如今可算是能常一起游玩了,安意妹妹可还记得我,我姓江。” 女子看人时透着兴味,秾艳与咄咄逼人融合的恰到好处。 “江姐姐,我自然是记得。”姜藏月回了一个柔柔的笑。 “娘的意儿,过来娘看看!”此时安老夫人红了眼眶,嘴皮子都在打哆嗦,连连向她招手。 姜藏月踌躇了一下,略微有些害怕上前,眼底有濡幕也有担忧,宛若一只试探向前的幼兽试图触碰些什么。 一旁安子真的眼神也没从姜藏月身上挪开,阿心伺候在一边却看在眼里,她是真的没有机会了,如今大公子和二小姐可不就是门当户对。 “安老夫人真的没有认错人?我不过是个平人百姓......”她似是低头忍了忍,声音中藏了太多的不确定。 更是颤抖得厉害。 像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多家人一般。 安老夫人瞧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少女,又忽然也哽咽起来:“意儿!娘怎么会认错你!当年你失踪以后,娘和你爹找了整整十年都没找到,本以为今生都没有指望了,上苍却将你重新还给了娘!” 安老夫人就在这大厅里又哭又笑地说着。 良久以后情绪才稳定下来。 姜藏月轻轻拥抱了安老夫人,这么亲密的举止让安老夫人拿帕子擦泪水却越擦越多,她拍拍姜藏月的手:“好好好,这是你子真和子明表哥,让他们带你去你的院子瞧瞧,若是有不满意回来告诉娘。” 安老夫人和安永丰瞧着三人远去。 越过主厅不久就是后院。 院中花团锦簇,无一不奢靡耀眼,便是比之宫廷也差不到哪里去。 安子真低头,轻言细语对姜藏月出声:“安意表妹,这便是你的院子,瞧瞧可合心意?” 姜藏月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轻咬着下唇,白皙净透的脸上蔓延上绯红:“子真表哥,都挺好的。” 得了这一句,安子真又吩咐了些事情下去,紧接着二十多个婢子便进了院中,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珠宝钗环放进妆匣中,便更不提四季衣裳罗裙都是最新的款式。 安子明瞧着这些繁琐之事本就没什么耐心:“哥,今儿还有事呢,表妹都说不用管了。” “安子明!”安子真蹙眉。 姜藏月往后缩了缩,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到一般。 安子真赶紧回过神:“安意表妹别怕,子明就是性子急了些。” 姜藏月往他身后退了退,神情有些害怕,声音更小了一些:“子真表哥,你们有事可以先去忙,我只是刚到家中有些不适应,往后不会这样了......” 她略微有些委屈低头,似要把红了的眼眶藏起来。 安子明瞧着眼前少女,义母的女儿怎生这么爱哭啊! 昨个儿就听说二表妹要回府,也没曾想是这样的性子,瞧着义父的做派,儿女就当是嚣张跋扈,趾高气昂才对。 却没曾想是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甚至风一吹就能将她刮倒。 真是让人大喜过望?! 安子明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嘴角不动声色的上扬。 在安子真的要求下,极为敷衍且吊儿郎当给她道了个歉。 姜藏月楚楚可怜的原谅了他。 “安意表妹,意园中有二十二个婢子,两个一等婢子,四个二等婢子,其余都是粗使丫头,你随意使唤就是,不满意回头就发卖了出去。” “回了家再没有人能让你受委屈。” “......” 安子真一直在宽慰安抚她的情绪。 姜藏月闻言也知道差不多了,用帕子擦去泪水,乖巧点点头。 安子真和安子明也当真是还有事,将这里安排好后这才离开,离开的路上安子明动了动嘴,似是忍了一路的话终于倒了出来。 “哥,你难不成真喜欢表妹不成?我看你脑子还是清醒清醒,这表妹回来了,义父义母注意力还会分给你?” “你别以为咱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嫡系了,难不成在廷尉府待了这么些年,义父就会让你继承廷尉府?你若是娶了表妹,那才是前途尽断。义父若真有意将表妹嫁给你,现在怎么会半个字都不提,不就是准备糊弄过去。” “你再看看表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漂泊在外十年指不定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从没过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瞧着就是个没用的。” “你要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想要娶她,这天底下长得好看的姑娘多的是,难不成你个个都想要娶回家,这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咱们生母虽然也是个不成器的,但咱们现在在安府就是比其他人多一份筹码,你安子真可不就是安府名正言顺的大公子!” 而他也能在他哥的庇护下做一个风流浪荡的二世祖。 “安子明,祸从口出!”安子真神色骇人怒道。 安子明还是不肯住嘴,说:“哥,咱们当年到安府的时候有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咱们连娘老子都不要了,认别人做爹,可如今咱们过得风光谁不眼红谁不羡慕!” “这样的好事儿落在谁头上谁不接!你做安氏大公子是为什么?是为了给义父解决问题,是为了给义父出谋划策壮大安氏,若是被儿女情长耽误,你还有个屁!” 安子明眼看着他哥真的要发火了,终于住嘴。 谁他妈要他哥当安氏的上门女婿!这二表妹不过是个柔弱性子,他往后在背地里做些手脚谁能察觉到。若是不能让他哥清醒,光是前途尽毁就够两人足足喝上一壶。汴京巡防之事也不一定会再落到他们头上。 安子明在心里谋划着。他既不想让他哥做上门女婿,也不想被赶回分支让人笑话,好不容易在汴京站稳了脚,他得比任何人都过得舒坦。 意园园门处,姜藏月静静瞧着这一幕,神色很淡:“一切才刚开始。” ...... 宫中二三月正是好时节,还未走近就能闻到扑鼻花香。 尤其是安乐殿,种了不少花枝。 深夜临窗旁,纪晏霄落下一枚黑子,庭芜端着吃食进屋时只觉头疼:“殿下,你怎么老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纪晏霄没搭理他,细细思考一阵落下第二枚棋子。 这俗话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一个人的胃,像殿下这样一天埋头只知道做事的人,还不及薛是非和孔青跟姜姑娘相处的时间多呢。 更不提殿下身体里还有姜姑娘种下的蛊,他自己瞧着可没有半分着急的模样。庭芜面无表情将吃食放下,自己再伸头看了看棋盘,看看能看出个什么鸟来。 此时一旁又伸出第三个脑袋,很明显是薛是非这个红衣骚包男的,成日里穿红挂绿,像只花孔雀。 庭芜:“......” “薛公子。”纪晏霄笑得温柔,第三枚棋子跟着落在棋盘上,棋局胜负已分,白子输了。 薛是非凑近些,语气森然:“纪殿下不想说些什么?” 纪晏霄轻笑一声:“薛公子想要听什么?” 薛是非这会儿想杀人,但却不能真的摁死他,纪晏霄本就是这样一个笑里藏刀的人,他咬牙道:“今日为何不让我陪她入廷尉府?” “薛公子不是进了廷尉府大门?” “就只是进了大门。” 纪晏霄满含笑意:“嗯。” 明明是这样清越的语气,却能从中听到一种疯狂。 那是一种类似病态的占有欲。 薛是非只觉得身上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偏偏眼前人声音轻轻柔柔的。 他搓了搓手,将打湿的袍角掀在腰间,十分不忿:“你就不担心她?” 廷尉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相信他们二人心里比谁都要清楚,那就是个虎狼之地。 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纪晏霄点点头:“她想去。” “她是姜月不是安意。” 有什么区别么? 纪晏霄像是有些叹息。 除了他没人能看清姜藏月的本质,人世本就苦,比药片黏在舌尖还要苦上一万倍,他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该给她带来利益。 爱她就该让她踩着他往上爬。 薛是非拧眉:“姜姑娘如今在廷尉府孤身一人,做事多有不便,我觉得她很危险。” “薛公子。” “?” “她想要做什么做就是,本殿的人脉,财力皆可供养她。” 薛是非有些牙痒痒:“所以呢?” “所以。”纪晏霄略显遗憾,语调兴致都不太高了:“你的手段和脑子不足以凌驾于她之上。” “你并不能给她带来太多利益。”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