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史》 楔子 他的命运从那日起,骤然失序。 杜晴春淡漠的注视着两口沉重的棺木在挑好的时辰被放入墓穴,面无表情。 焚烧纸钱的灰烟没停过,家仆的啜泣和哀叹绵绵不绝,刻有双亲名讳的墓碑冷硬无情地宣告着不争的事实──他在一夕间失去了仅有的亲人。 家仆开始挖土填洞。 空气蓦地停止流动,一股窒闷袭上胸口,他惊骇地瞪着仆人们填埋地上两个大洞的动作,但,他心里的洞却越填越大。 大得他难以呼吸! 依他的年纪,何须懂得与亲人永远分别之事? 依他的年纪,现在该是赖床的时辰;依他的年纪,只要思考今天该如何在夫子的课堂上捣蛋作乱;依他的年纪,也许可以期待能吃到甜嘴的零食;依他的年纪,应该是在期待双亲回来时带给他的礼物。 生命的结束这种事……他还不需要懂得啊! 思绪缓慢转动着,鼻腔间能够呼吸的气息迅速减少。 砰! 他眼前一黑,隐约察觉自己向后倒进一个巨大不见底的深渊,可一点也不畏惧,甚至不想开口求救。 他想,也许有人善解人意替他在双亲的墓穴旁另外挖了一个洞,那么……就这样躺着,等着别人把土埋满、沉重地压在他身上,等到他再度醒来,心里的洞应该也会被填平了吧! “少爷,请您醒醒。” 童稚的软嗓里带着的情绪却过于生硬。 杜晴春思索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的主人生何模样,想起了一个矮矮小小的身影,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少爷,您是打算自己醒来,还是我拿水泼您?”语调纵然听不出半点起伏,声音的主人态度是固执强硬,非把他叫醒不可的。 杜晴春不堪其扰地睁开眼,看见阮秋色融合了严肃和年幼的小脸。 原来他不过是昏倒而已。 “我不想起来,我累了,想休息。”半坐起身,杜晴春淡淡地开口。 若非十分了解少爷的性子,阮秋色可能猜不出他是在耍赖。 她的少爷并非没有情绪起伏,只是性子向来温和随兴,偶尔散漫了些,可未曾在众人面前耍任性过。 看了父亲一眼,阮秋色如此回答:“快结束了。” “那就让我这么躺着吧。”语毕,他当真倒回地上。 他了解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还不知道如何接受。 为何得接受?他还是个孩子而已…… “少爷,让我扶您,请起来。”阮秋色站在一旁,没有蹲下来,只是伸手向他。 “秋儿,妳知道天人永隔是什么意思吗?”她一定不知道,也无法体会他现在的心情有多么哀痛。 如果他从地上爬起来了,便要面对这一切他想逃避的事实;如果起来了,他就失去耍赖的机会,必须面对所有人怜悯的眼神……他为什么需要懂这些? “不知道。”小小的人儿诚实的回答。 “天人永隔就像我现在这样,我再也见不到父母亲,他们就要永远躺在那两个深不见底的洞里,我无法触碰他们,无法和他们说话,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走路时一个人,出门也是一个人,连用膳都得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杜晴春隐忍着心底的害怕,专心解释给比自己小的阮秋色听。 现在,他需要任何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即使是向她解释连他也懵懂未知的事。 被杜晴春的话给影响,阮秋色忍不住向父亲瞟去一眼,想确定父亲就在身边。 “我懂了。”转回脸,她颔首,没有缩回朝他伸出的手。 杜晴春倏地睁开眼,短促地笑了声,摇摇头反驳她,“不,妳不会懂的。” “老爷和夫人不会回来了,就像我娘一样,我懂。”阮秋色沉着解释,为了证明她真的懂。 她娘在她出世的时候永远离开她了,她有个严厉但疼她的爹,老爷和夫人也待她像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很少有机会怀念起娘,而这并不困难,毕竟要怀念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对她而言还比较难。 杜晴春茫然地看着她。 阮秋色稚龄的脸上有着超然的成熟。 啊~啊,是了,这是他一直认识的秋儿,小小年纪就沉稳如石,不动如山,没有任何事情能吹动她面容上的丝毫表情。 “我不想起来……如果起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杜晴春喃喃道。 “少爷有我。”她说,看着他的眼神无比专注。 不知怎么着,他突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好认真好认真地凝视着她不放,心底满是恐惧。 “妳会一直在?”他在瞬间失去了挚爱的双亲,不知道什么才是应该相信的,什么才是永远不变的。 在今夜之前,撑起他的天的是双亲,那么今夜之后呢? 该何去何从?又有谁能陪伴他? 小小的阮秋色对生离死别仍是懵懂,唯一晓得的是她从小伺候陪伴的少爷此刻禁不起任何一点拒绝。 “只要少爷需要我。” “这是妳说的,永远、永远,不许离开我。”他近乎执拗地逼她许下承诺。 在阮秋色的记忆里,杜晴春向来是个好说话,什么都好的少爷,如今却破天荒的表现出固执和端起少爷的架子。 她虽小,起码懂得约定的意义──说了就得做到。 所以阮秋色从不轻易承诺不确定的事。 但是爹也说了,她这一辈子都必须伺候少爷,因为少爷的双亲对他们家有恩;而她恰巧懂得“一辈子”就是“永远”的意思,那么,这件事已无关她确不确定,是必须做到的事,于是她定定地开口── “永不离开。” 那年他不过七岁,她也才六岁。 她许下诺言,对他,誓死不离。 第一章 武周‧久视元年仲秋 杜家的现任当家,杜晴春,是个为人处事极为随心所欲的人。 凡事得过且过,甚少追究,虽然聪明,却非勤劳之人,平常最大的嗜好是躺着晒太阳,不能缺少甜品、糕饼点心,片刻不离身的方扇,给别人惹麻烦和最讨厌麻烦。 如此贪懒的杜晴春不知为何,有个小小的兴趣,那就是观察别人。 倘若对一个人感兴趣,便会设法去了解和那人有关的大小事情,无论真假,一律书写成册,是为“名人录”。 关于名人录,有两方极端的看法。 一部分的人以被杜晴春写为名人录收进杜家的观书楼为荣,因为那代表自己声名远播,才足以被他知道;另一部分的人则不然,所谓有好,必定有坏,杜晴春则是无论好坏都会写进名人录。 外人常道杜晴春的名人录,大约有八成并非真实,都是捕风捉影、道听涂说的耳食之闻,因为他并不爱追根究柢。只要杜晴春喜欢高兴,大至与国家武林轶事有关,小至隔壁阿猫阿狗的一生,他都能写成名人录,收进杜家赫赫有名的观书楼里,任人观赏。 这理所当然引来了许多因为丑事秘密或作恶被公开出来的人,挟怨报复。 轻则下下泻药或口头警告吓唬他,重则毒药暗杀样样来,让杜晴春的生活每天都在波澜万丈的刺激中高潮迭起。 例如现在──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十七岁的杜晴春一身褐色滚毛绫袍半披半挂在肩上,露出大片的紫蓝色内袄,在这早凉的季节里,却拿着一把绣着艳红牡丹花的方扇,遮住唇角的笑容,瞇起眼问着在街上挡住自己去路的一群面色不善的男子。 “我说,为了所有人,要你把观书楼里所有的名人录都烧了!” 杜晴春扬起清脆的朗笑,连方扇都遮掩不了。 他边笑边问:“秋儿,妳说说看,咱们观书楼里总共有多少册名人录?” “是总管,少爷。”一身粉梅红衣,腰间佩了两把形状特殊的长刀的阮秋色,先不假辞色地纠正主子对自己的称呼,而后才回答:“共三千五百七十一册完成,六十八册近乎完成,四十九册完成一半,十册写了三分之一,二十二册写了三到五页后少爷决定不写,五册只有篇名,总计三千七百二十五册。” 身为杜家历代最有能力的总管,阮秋色从不给“约莫”这个词。只要她的少爷想知道任何事,她给的答案都会是最准确无误的。 “这么多的书究竟该如何烧起呢?”杜晴春故作天真不解地问。 “用火烧?”其中一个男人回答得不甚确定。 “管他用什么烧!那是他的问题。”旁边看起来比较有恐吓经验的男人一拳朝同伴头顶打下去。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烧……”被打的男人委屈地说。 “那也不会是你的问题!”打人的男人说,和其它同伴连成一气地瞪了他一眼。 杜家主仆二人没有插话,但杜晴春显然觉得有些无趣了。 总是这样,聪明的人总爱来阴的,有勇气当面挑衅的人通常又不怎么聪明,害他得自己制造一些乐子。 阮秋色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主子的表情。 她从出生起便跟着杜晴春,若没意外,这一辈子都会待在杜家,留在他身边,但她总不能理解她的少爷在想些什么。 尤其不了解主子为何如此爱找麻烦。 修长略显纤细的身躯好像风一吹就倒了,杜晴春浑身散发出懒洋洋的随兴,站姿却是笔挺不屈,不同他人喜爱团扇或羽扇,少见的方扇遮住他完美的唇形和贵族般的自信,轻声道:“我有点好奇,诸位是以什么作为威胁我这么做的条件?” “凭你要是不这么做,咱们兄弟会给你好看!”适才打人的男人用惊叹号来加强语气和真实性。 闻言,杜晴春更是笑瞇了眼。 “喔,这真令我感到兴奋啊。”他从头到尾没有收起方扇,从声音能断定此刻他肯定笑溢满脸。 恭谨严肃站在一旁的阮秋色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表情,彷佛没看见主子即将“遇上”的大麻烦,只在听见他的话时,略略抬高半边眉峰。 兴奋? 不只,在她看来,少爷似乎以此为乐,且乐此不疲。 杜晴春接着从容不迫且带点刺眼的愉快笑意,问:“你们打算用什么方式?下毒?暗杀?或者来些更有创意,我没遇过的?” “哼!我们早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杜晴春有多么反骨任性我们早打听过了,只是期待你可能会选择和平简单地解决,没想到你敬酒不吃讨罚酒吃。”一个声音由好几位男人之中冒出。 杜晴春的笑容顿了顿,随即用只有自己和阮秋色听得见的音量,低喃:“乖巧向来和我无缘啊。”然后全神贯注等待说话的人现身。 他一直看不出这群男人的头头是谁,原来头头藏身在男人们之后。从男人们脸上显现出惧意的神情来看,那人不是简单的角色。 跟在杜晴春身边的阮秋色也有同样的预感,淡漠的秀眸瞥睐着男人们瞧。 男人们似乎惧于此人,纷纷让开一条路,让声音的主人走出来。 杜晴春带着傲气的眸子和微扬的下颚一直盯着那人走过人群,来到自己面前,然后,他爆出一连串的大笑。 “哈哈哈──” 盯着眼前身高不及自己一半,短手短脚却生得一张老人面孔的滑稽男人,他像是被点了笑穴,怎么样也停不下笑声。 杜晴春向来不知道客气,尤其在嘲笑他人这一点上更是喜欢“使尽全力”。 矮小的男人了解杜晴春对自己的嘲笑,可没有明显表现出恼怒,虽然他确实打从心底厌恶别人嘲笑自己独特奇形的外表。 “你打算笑多久?”矮小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问。 “哈哈……抱歉抱歉,滑稽的人我看过不少,你算是其中之最!”杜晴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阮秋色还得替他拍背顺气。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耐性过人。”矮小的男人咬着牙,僵硬地吐出讽刺。 “咳、咳。”咽下笑声,杜晴春优雅地垂首,方扇遮住半边脸颊,恢复贵气高雅的举止,彷佛刚刚放肆的大笑是假的。他望向阮秋色,气定神闲地嘱咐:“秋儿,这个小不点长得还真老,快拿笔记下来。” “是总管,少爷。”阮秋色掏出册子,口里不忘纠正。 见他边说边忍笑,矮小的男人脸上闪过一抹狠戾,但很快转为得意,突问:“你以为我们为何要等你进入这条巷子才出现?” 阮秋色一边依照主子的话记下,一边冷漠地将视线由主子身上转至矮小的男人。 杜晴春仍是一派优闲,自在地开口:“因为这里是条死巷?或者因为这里是你们的地盘?嗯……我猜两者皆是的可能性比较大。” 矮小男人脸上的得意顿住,皱起眉,思索片刻,继而怒瞪手下们发难,“你们这群没长脑的!谁先把我要说的话给说出来了,难道不知道这种公开诡计的威胁只有老大才能说吗?” “我们没说啊!” “是啊、是啊,我们连老大的身长不满三尺的事都没说出来。” “你这愚蠢的家伙!这不是就给说出来了吗?”矮小的男人想一拳捶上乱泄自己底的男人的脑门,碍于身高,猛跳也构不着,又有失老大的气势,只好示意男人低下头。 说错话的男人有些抗拒,但见老大满脸怒容,只得乖乖地低下头。 矮小的男人立刻狠狠赏了他一拳,跟着恼羞成怒地大喊:“就算被你知道我们拨的算盘也无妨!” 杜晴春被迫看了一场无趣的闹剧,此刻正摇着扇子四处张望着。 “喔,终于要来了吗?”放下不离面容的方扇,改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他问,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靠女人保护的。”看向阮秋色,矮子老大露出极有自信的笑容,“想必你旁边的女人即是大名鼎鼎的阮总管吧,咱们兄弟早有准备,弟兄们,给我上!” 杜晴春愉快地又扬起方扇,遮住太过愉快的笑容,直盯着矮子老大,不疾不徐的吐出问句:“是又如何?你确定准备得够吗?” 他的话来不及传进矮子老大的耳里,矮子老大手下的人马已经朝他冲过来,可杜晴春一动也不动,面无惧色。 反倒是如众人所预料的,阮秋色动了。 但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动作。 未几,文风未动的杜晴春踩着慵懒的步伐走到倒地哀号不已的矮子老大旁边,蹲下来,笑咪咪地看着他。 “靠女人保护很值得骄傲吧?等你们能动到秋儿一根寒毛,再来找我也不迟。” 矮子老大抱着肚子滚来滚去,不忘怒瞪他,口里发出嘶哑的怒吼。 可杜晴春全然不在意。 丢下一抹嘲笑,他重新站起身,任由阮秋色替他穿妥几乎挂不住的绫袍,一双漂亮的墨眸随意打量她。 他的总管是个有格调的女人。 为了方便动作,她不穿时下女子喜爱的长裙大袖衫,倒是习惯穿上猎装。 并非表示她对衣裳的用布或样式不在意,相反的她有自己的风格,喜欢用极有女人味的颜色来制作猎装,也会在装束上做些别出心裁的小花样。例如在刀柄上缠上漂亮的缂丝,刀鞘上亦然;不喜欢将头发梳得老高,不戴花簪步摇,她把小而圆润的珍珠炼当成发带,拿来绑头发。 她当然也喜欢裙子。 但是裙子也经过改造,外表看起来纤细合身,彷佛只有单层,可当她飞身踹人时,裙襬旋转成层层漂亮的涟漪摆荡,完全不会暴露裙下风光。 他也好奇过这裙子的构造,她却告诉他那是裤子。她也戴耳饰,穿上红地晕间缂花靴。 在他眼里,这种经过她改良过的猎装,只属于她。 “还是连点绉折都没有……”他指的是她在经过一场打斗后,仪容丝毫未乱。 阮秋色假装没听见主子话里太过明白的嫌弃,沉默地完成手中的工作,然后退至一旁。 杜晴春也不怎么在意,作势离开,却又一动也不动。 阮秋色马上明白主子的意思,不吭一声把才刚打倒的男人们移开,不让他们挡到她的少爷的路。 杜晴春下颚微扬,一脸高傲的走出巷子,在巷口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留下最后几句挑衅── “喔,对了,对于打着解救众生、替天行道云云的话,我个人向来不怎么偏好,你老实告诉我真正想烧的是哪本名人录,也许我还会考虑。” 完全是在为她找麻烦。 阮秋色在心里暗忖,同时思索着主子的这个坏习惯是从何时养成的,但是没有开口阻止。 谁教他是主人,她是仆。 ★★★ 李唐‧景云二年季春 在阮秋色眼中,杜晴春一直像只兽。 并非指她的少爷体态魁梧、五官粗犷,相反的,杜晴春生得极为细致,颀长的身躯纤细,四肢修长,水月观音的面貌,给人一种文弱书生的翩翩气质。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那双细长的凤眸,眼尾向上翘,右眼眼角有颗小小的黑痣,当他半垂眼的时候十足的书卷味,可当他正眼看人时,眼里的恣意放肆和任性嚣张,会立刻破坏那身尔雅温文的书生气息。 被那样的一双眼给凝视过的人,无不马上明白,他并不如外表给人的那般无害、好欺负,反而像只未经开化,凡事随兴而为的野兽。 像只兽一样,却是只美丽的兽。 眼对眼,鼻碰鼻,近在咫尺的距离让阮秋色再次确认她的少爷有多么“兽性”。 “少爷,请容我为你整理一下。”她在狭窄的空间内,试图拉起杜晴春一年四季都穿不好的衣裳。 他上半身的内袄大剌剌的敞开,白皙的胸膛就在眼前,看得她……实在无法苟同他这副懒散的模样。 “等我从这里出去就要睡了,整理什么?”杜晴春反问,不阻止也不配合她。 阮秋色努力了半天,结果虽然不甚满意,但还可以接受,至少已经看不见任何不该出现的肤色。 “眼下虽是晚春,夜里仍稍嫌凉寒了些,请少爷好好照顾sheng体。” “冷不冷我自己会判断,别像我娘一样唠唠叨叨的。”杜晴春毫无气质地掏掏耳朵,神情厌烦。 “是,少爷。”垂下眼,她恭敬地应了声。 杜晴春突然不说话,细长眸子紧抓着她的凤眸不放。 谨慎,严肃,服从,她在他面前把这三个词奉成圭臬,表达的淋漓尽致。天知道他要的才不是一个没有喜怒哀乐,只懂得恪守命令,绝对顺从的总管。 那令他感到厌恶! 阮秋色面无表情地迎向主子费解的目光。 可以和任何人否认、装聋作哑,可她却必须对自己承认──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她的少爷这么凝视着她。 她想,这大概是从十四岁那年起的“病症”。 阮秋色不着痕迹的转移视线,假装不知道他正看着自己。这样你追我跑用目光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他抓到机会就来几次,她也习惯陪他玩。 横竖,他总不会勉强她。 “秋儿。”然而今夜,杜晴春似乎没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饱含命令意味的话语,令血液中流着仆性的阮秋色直觉抬头,重新迎上他的视线。 啊……她的少爷,眼睛一直是浅金褐色的吗?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是总管,少爷。”即使心思在别件毫无关系的事情上,总是冷静自持的阮秋色仍能拨出思绪纠正他。 “秋儿。”杜晴春也从没听过她的话老实改口,故意又喊了一次,随后认真不已的说:“我背痒,痒死了。” 阮秋色愣了愣,但面无表情的冷脸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泄漏。 “现在不方便,请少爷忍忍。” “我不要。”杜晴春头一撇,乖僻大少爷的脾性他使来是一点也不会别扭──因为他向来都是! 幸好应付这样的杜晴春,阮秋色也是习以为常。 “好,容我为少爷抓痒,请少爷转过身去。” “怎么不是妳绕到我背后?”明白她是要他认清眼前的情况,但杜晴春只要一使上性子,从来不会轻易放弃折磨别人。 “既然少爷和我都办不到,暂且请少爷忍耐一会儿吧。”阮秋色一板一眼下了结论。 “终于也给我找到一件妳办不到的事了。”闭上左眼,有颗痣的右眼紧盯着她,杜晴春没有笑,难得正经八百的说。 “我有很多事都办不到。”但在工作上,她必须任何事都办得到。 “而办到我所要求的每件事就是妳的工作。”他很顺地接口。 “属下失职,待出去之后,但凭少爷归罪。”她不卑不亢的开口,神情近乎冰冷。 杜晴春望着她,怀疑原本是自己要找碴,却反被她将了一军。 归罪?可笑至极!归罪于她,是在找自己麻烦。杜晴春暗忖,可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我们还得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他没好气的问。 “不会太久。”阮秋色没给正确的答案还是头一遭。 目前主仆二人正陷入一种空前绝后的窘境中──他们被一整柜倒塌的书册给深埋其中。 前因后果简洁地解释,就是她和她的少爷在史料分类的书库房里寻找书册,也不知怎么着,书柜突然朝他们倒了下来,她直觉以身躯替他挡下纷纷落下的书籍,保护他不受到任何伤害;等到骚动告一段落后,他们已经卡在大量的书籍和倾倒的书柜间动弹不得。 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书柜倒塌。阮秋色怀疑有人偷闯进书库房,正好撞见他们,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偏偏她为了保护他,在第一时间放弃追逐可能的歹人。 她不着痕迹地拧眉,为半年来第二次的入侵事件感到忧心。 入侵的歹人跟老鼠一样,无论他们从长安搬到凤翔,到处都有老鼠,而且无孔不入。 “我以为所有书柜都是钉死的。”杜晴春高高挑起眉,习惯性地拿起方扇欲遮住嘴边的讪笑,随即发现在刚才书柜倒下时,扇子也跟着丢了。 可恶!他的扇子不见了! 细长的凤眸闪过懊恼,杜晴春开始不自在起来。 “那是直通梁顶的书柜为了安全才钉死,其余较矮的书柜则否。”阮秋色解释,努力撑起背,不让背上沉重的书本压垮两人。 虽然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动,但背上重重压着的书在她试图移动时便有摇摇欲坠的感觉,她猜想自己不只顶著书,也刚好卡着书柜,才让比两人都高的书柜不至于整个压扁他们。 阮秋色不敢有任何大动作,反倒是杜晴春乱不安分的,不停在有限的空间里蹭来蹭去,尤其在发现自己的方扇不在手上后,浑身像是长虫一样,出现许多无意义的小动作。 他真正不习惯的,是和她如此的靠近,近得没有空间可以移动,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谁没事会去移动重死人的书柜?”杜晴春忍不住怪叫。 阮秋色没有答腔。 因为当初做出这样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大呼小叫的主子。 杜晴春似乎也想起干出眼前好事的间接推手就是自己,老大不爽的瞪了她一眼,怪她害自己想起这件事,也怪她当时不来个“忠言逆耳”,推翻他的决定。 阮秋色不予置评,主子如此蛮横不讲理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对手长脚长的杜晴春而言,被迫半躺在地上,背抵着墙,双脚动弹不得的卡在书籍之中,她则卡在他两腿之间,要维持这个姿势是非常难过的。但阮秋色更难挨,她必须利用自己的sheng体维持书本和书柜微妙的平衡。 因为,她的首要目的是以保护杜晴春为最高原则。 “妳的刀柄戳到我的肚子了。”杜晴春彷佛一刻不找麻烦就会不舒服。 “抱歉。”她忙伸出手准备挪开腰间向来不离身的两把长刀。 眼看她的手往两人之间探去,杜晴春突觉不妙,还来不及阻止,阮秋色的手已经擦过他的小腹,虽然只是轻擦过没有任何特殊意味,但是有哪个成熟男人能够忍受一个女人以这样的姿势靠在身前? 尤其她的膝盖还好死不死抵在他的胯间……他可是个成熟正常的男人! “这样好些了吗?”空间有限,她又不能过分移动身躯,只好解下佩刀,拿在手上。 口鼻间尽是她有别于其它女人的独特气味,不断骚扰着他的神智,原本已经非常尽力才能强逼自己忽视两人的距离,如今他觉得自己的定力在她面前简直是狗屁! 他万不该让她动手! “现在妳手中有刀了,何不快点劈开这些讨人厌的东西让我出去?”杜晴春把脸转向一边,不愿承认自己因她小小的一个不具任何挑逗意味的动作而起了反应。 如今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并且祈祷她不会发现现在换他不小心“戳”到她。 该死!他恨自己身为“正常”男人! 如果此刻的sheng体反应被她发现,他宁可两人被书压死! “这些都是历代杜家老爷子收藏的古籍史料,不能被破坏。”阮秋色显然没发现,事实上,她撑着sheng体的双腿已经有点麻了。 “等到我们在这里闷死了,这些没用的废纸最新的功用就是杀人利器!”杜晴春怒极低斥。 谁管书如何?她到底懂不懂生命比这些没用的书来得可贵啊?! “我们会出去的。护院见到我们走进来,书柜倒了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他们会过来看的。” “在我们闷死之后?”他冷嘲热讽。 “护院会来的。”她坚持。 “从我们被埋在书里已经多久了?盏茶工夫有了吧!”杜晴春朝她挤眉弄眼,对自家护院一点也不信任。 决定护院人选的工作向来是由阮秋色负责,他根本不认识那些人,打哪来的信任之有? “春夜,茶凉得快。”她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 他错愕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正经严肃的总管也会说出这种话?如果明儿个天子突然嗝屁崩殂他也不会意外。 杜晴春想着,突然被左臂的温热感转移了注意力。 她没拿刀的那只手撑在他手臂旁的墙上,腕间的热度隔着衣裳煨烫他的上臂,一股奇妙的悸动涌上心头,热意化成暖流很快散开来,带来麻麻刺刺的感觉,令他更加坐立难安,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别扭不已。 他们有多久没有如此靠近了? “妳离我远一点。”曾经习惯的事,在陌生后又重新接触,是会带给人如此不自在的吗?杜晴春垂下脑袋,并非出自真心的抗拒她。 想他都已经二十八岁了,面对一个女人竟然如此不知所措,连他都想狠狠耻笑自己。 不断在心里对自己发脾气,他下意识往左移,闪躲她的温度。 已经够热了,他可不想被热昏在书堆里。 一滴热汗,由阮秋色的颚尖滴落到他的面颊,杜晴春抬头看──这才发现她用背卡住书籍往下砸落,难怪她始终保持撑起上半身的动作,动也不敢动一下。 很好,一切都卡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动弹的余地! 她难道不会喊一声?宁可这么被压着,也不愿意破坏这些没用的书本?真是个大傻瓜! 杜晴春越想越气,气她把自己摆在最不重要的位置,执意以他和这些书为优先考量。 “很闷,又热,我现在就要出去。”纨少爷执意非要任劳任怨的总管马上想办法出去不可。 “把灯灭掉?”她建议,拒绝由她亲手毁损书库房里的书一丝一毫。 在书柜倒下的时候,她除了保护他之外,所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小心不让手中石榴型的小琉璃提灯熄灭,所以才能看见彼此。 她想,也许是灯光的关系,才会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浅金褐色的。 “不行。”他二话不说拒绝。 “会有月光的。”知道他怕黑暗,阮秋色解释。 要熄灯?给他一刀还痛快些! 杜晴春飞快的睨了她一眼,又撇过脸,“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被压在书下,此刻正到处寻找我们在哪儿。” 阮秋色不得不承认主子说的很有可能。 看出她动摇了,他用命令的语气说:“管妳要用什么方法,总之,我要立刻出去!” “要是有方法,我早就用了。” 她纯粹陈述事实的口气反倒激怒了他。 “妳和护院不是约定了一种暗号,快用暗号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要不然,他可是千百个愿意毁掉这些书。 他指的是护院们会用一种特殊的哨音传递讯息。 “那必须用上内功,少爷离我太近,不安全。”阮秋色拒绝。 “我捂住耳朵不听就好。”边说,他当真捂起两耳。 见他如此坚持,一脸漠然的阮秋色心里着实拿他没辙。 从小到大,她就立志将他宠成一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做的少爷,如今看来她算是很成功吧! 更衣穿鞋、吃饭喝茶、沐浴睡觉……他的每一件大小事都经她手,他的命令只要无伤大雅不违背善良风俗她都照办,许是这样造成了他的恣意率性。 过了二十七年后,她从每天都在祈祷他的任性不要招来杀身之祸,不要惹上不该惹的人,到现在上庙参拜但求他能还她一天不用操烦的心灵清静就好。 老爷和夫人地下有知,一定会责怪她。 阮秋色在心里对自己摇头,虽然害怕使用内功吹口哨会引发压在他们身上的书籍和书柜崩塌,但保护他不被书砸伤的自信,她还是有的。 而且,主子的这道命令并不忤逆道德良知。 ★★★ “少爷,请起床。” 一早,阮秋色准时出现在他的床边。 床榻上的清瘦男人,大剌剌的睡姿,虽然没有打呼,斯文的脸庞倒是出现不悦的皱纹,嘴角一整个弯了下来,发出不堪其扰的呻吟。 “嗯……” “少爷,该是起床的时候了,如果少爷再不清醒的话,就别怪我了。”阮秋色从容不迫地祭出威胁。 杜晴春的反应是用被子盖过头顶,不予理会。 从怀里拿出没用过的毛笔,她掀开另一头棉被,露出那双比女人还白皙漂亮的腿,目光准确对上他的膝盖,拿着毛笔就要靠近膝盖时,突然一顿,停下来看了毛笔一会儿,再看看另一只手的手指,想了一下,最后放弃用毛笔,把四指捏紧集中在拇指上,轻轻放上去。 杜晴春还在睡。 阮秋色一脸公事公办,彷佛一点私心也没有,跟着五根指头缓缓散开──墨黑的凤眸瞬间大瞠,浑身窜起一阵战栗,然后缩起整个身躯,全身不断的震动。 见状,阮秋色眼尾微微上扬,又故技重施,这次还加上毛笔去搔他的脚底。 “噗!哈哈哈哈──”杜晴春忍俊不禁,终于逸出一连串承受不了痒的大笑。 阮秋色见他醒了过来,原本该停下的手,却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他并非常常笑。 或者该说他会冷笑、嘲笑、不屑的笑、恶劣的笑,却很少看他这样单纯的大笑,而她总是无法克制自己冷静面对这样的笑,当作没事。 她喜欢他的笑。 向来冷漠的墨色眼眸隐约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变得闪闪发亮,阮秋色看他看得出神了。 “哈哈……够了、够了!”杜晴春抱着膝盖在床上到处乱窜,一边告饶。 阮秋色一愣,惊觉自己失态,赶忙敛起眼底不该出现的异样神采,恭谨的退到一旁。 “少爷,日安。”她垂首道。 唉,幸好她不是每天都用这种方法叫他,否则每天早上都会面临一次失神的情况。 “唔……”杜晴春揉了揉眼,像只猫一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满脸困倦,一手在床上摸了摸,像在寻找什么。 “我的──”慵懒的疑问半途中断,呵欠打到一半的杜晴春瞪着手中的东西,严肃地开口:“这是?” “扇子。”负责把东西交到他手中的阮秋色尽责回答。 “谁的?”把玩着方扇,他问道。 “少爷的。” “不是这把。”杜晴春说完,就把方扇随手一扔。 “这是新的。”阮秋色眼捷手快地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把扇子丢掉。 望着两人握着同一把扇子的手,杜晴春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好一段时间,阮秋色则是默不作声,任由他看,却是一阵心慌意乱。 她为他处理大小事已经成习惯了,排除那些习惯之外的事,没一件是她能够无动于衷,冷静看待的。 谁教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 “我要原本那一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 昨夜在她发出暗号后,不出所料的,他受到影响昏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所以不晓得原本熟悉的方扇因为是丝帛做的,从书堆里被挖出来时已经破了。 凝视着他固执的眼,阮秋色怀疑自己如果据实以告,他会伤心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 但无论哪个多一点,她都不喜欢,于是回答:“新的也没啥不好。” “但是我要旧的。”他微瞇起眼,握着她的手开始使劲,表达反抗和不开心。 “那把……破了。”拗不过他的顽固,阮秋色迟疑着说出事实。 杜晴春一双眼珠快要瞪出眼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反应,这反而令她更加戒备。 依她对主子性子的了解,不会这么简单没事的。 “破了?”所以她拿这把没用的便宜货来敷衍他? “是的。” 傲气少爷的两道眉如预料中向眉心推挤,挤出一座又一座名为“愤怒”的小山。 啊~啊,他要发飙了。阮秋色两眼发直地瞅着他的变化,暗忖。 孰料,杜晴春是摆出发怒的神色,等了一下,却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妳是不是非常讨厌我?” “属下……没这回……不,属下从来没这么想过。”阮秋色因紧张否认,所以回答得有些急促,可是听在杜晴春的耳里却成了被揭穿事实的辩解。 两人多年来的认知不同,已经造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情况许久,偏偏彼此都没能适时察觉误会,反让这种情况变本加厉。 “我知道妳不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我也不在乎,但是我说要那把就是那把!管妳用什么方法修复它,我就要那把!”杜晴春明白的表现出怒火,掐紧她的手非要留下痕迹或伤害她才能发泄。 他从不向人展现自己愤怒的一面,除了她。 不仅仅因为她有办法挑起他的怒火,更因为对她,除了怒气和无力感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 那把方扇,是好几年前他吵着热,她为他做的。 就因为是她亲手做的,他才那么的看重、片刻不离身的带着,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却因为扇子破了,就随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便想安抚他? 为何不修好再拿来给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感,差点让他破口大骂,只是用这种“稍嫌”粗鲁的口气说话已经算是给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过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那把方扇,是好几年前他吵着热,她为他做的。 就因为是她亲手做的,他才那么的看重、片刻不离身的带着,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却因为扇子破了,就随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便想安抚他? 为何不修好再拿来给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感,差点让他破口大骂,只是用这种“稍嫌”粗鲁的口气说话已经算给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过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第二章 史今书坊,观书楼,名人录为杜家闻名天下三绝。 历代杜家皆以卖书为业。 杜家的书铺——史今书坊,在长安虽非规模最大,却是最赫赫有名的,里头从闲书到禁书,经书到春宫册,所以喊得出名字、时下最红火的书册全都可以再里头找到。 史今书坊更有一套完善的借阅和二手书换系统,这也是为什么史今书坊并非最大,却人人闻之的原因。 除了史今书坊外,杜家更有座为人津津乐道的观书楼。 杜家的观书楼,里头藏了历代杜家人收藏的书籍,各种各样,分门别类,任何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主题都有,比史今书坊还要更丰富的藏书,且尽是失传已久或者绝无仅有的初版珍藏。 若说史今书坊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大众书坊,那么观书楼则是王公贵族为了取得收藏,或是别有用途书籍内容的门路,因为觐书楼有着身份识别的规定,并非随便的人都可以进去。 可惜的是和度假住宅不可分的观书楼,于前年被一场大给烧毁。 实际上毁坏的部分只有杜家引以为傲的观书楼,虽有上天保佑他们的损失不多,大部分的书籍都被抢救出来,但在杜家现任当家杜晴春的一声令下,舍弃了就杜府,吧史今书坊留在长安,整个杜家迁至现在位于凤翔的新杜府。 如今的观书楼也和酒观书楼大相径庭。 新建的观书楼。排除旧观书楼内只有一间书库房的设计,将珍藏的书籍划分为珍籍、史料、国图、绣本和名人录五大类,而建成五大书库房。由外头看起来,观书楼是由一间独栋的别致厅堂、五大间书库房连接另一间更小的书房所组成。 这是在凤翔的第一个年头,一切还算顺遂。 “啊——好烦哪。” 杜晴春跷高二郎腿,躺在庭院的巨石上晒太阳,身旁还放着各式各样的甜品零嘴,供他在嘴馋是不予匮乏。 若说这个世上最养尊处优的人,此刻的杜晴春当之无愧。 可本人却不见得这么认为|—— “现在不是春天吗?为何一点春暖花开的气氛都没有?冷死人了!真不是个晒书的好日子,是不?”杜晴春对阮秋色埋怨。 面无表情地站在巨石下,处理杜府上不大小事还得看着没事强说烦的主子,她没有半点不悦,冷静干练地将手中请求进入观书楼的信件分成可以和婉拒两堆,又抽空回答了奴仆请示的问题,最后才说:“如果少爷这么认为,可以把国图都搬回书库房里。” 国图的分类指的是所以由国家发行、制定的书籍。 观书楼藏书众多,书如果不拿出来晒,很容易生蠢虫或有受潮的问题,所以杜家几乎一年四季能晒书的时间都在晒。 “我看把那些旧式的书换上新外皮,加上‘万年红’好了。”懒散的人似乎总想图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万年红’是一种抹上橘红色涂料的放蠢纸,其涂料中含有铅丹,是为剧毒,蠢虫吃到一口可以立刻道九泉之下参他一本。又因为铅丹在历经漫长岁月仍能保持鲜艳色泽,且具有防蠢功能,才被人称为万年红。 阮秋色误会了他的意思,“少爷是指修复的工作?乐师傅最近次啊修了一套前朝的国书,最近他正在修复几本绣本,之后还有一套《春色十二花阁》。” 修的观书楼内有历史的旧书向来是独家历任当家的职责,可这一代的当家是个懒惰鬼,越是在她的主导下前后任用了几个值得信任,有能力的修复师,目前是日日泡在书堆乐此不疲的乐七海。 “是我要他修复那些的,我当然知道。”杜晴春态度轻浮地挥挥手,捻了一块甜糕送进嘴里,边嚼边说:“我是说重制,用黄纸或是花椒纸重新誉写,这样短时间内都不用晒黑。” 依他保守估算,在有生之年晒书防蠢虫都不会是他的责任。 “如此一来,,便失去收藏那些书籍的意义。”阮秋色停下正在写婉拒信得手,抬头看向巨石,只看见他半边敞开的外袍顺着巨石披下,连他的一根指头也没看见。 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推那些书为尊,自然不能苟同主子如此不负责的作法和想法。 杜晴春撇嘴,哼道:“书籍重要的是内容,哪天等墨迹都褪了色,纸张因潮湿而模糊不清时,气海会罢工的。” 只要他想,任何事都可以给他说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阮秋色早已习惯。偏偏她怀疑,他是在对上次没有立刻修好方扇的事找麻烦。 毕竟,这已经不是这几天以来的第一次,而是第九十八件事。 “这件事外我们可以再谈。”她选择不予理会。 “这个家不是由我做主的吗?为何碰上违背你希望的事,每次都用再谈来敷衍我?”杜晴春探出半颗脑袋,墨润的凤眸闪着异常明亮的光彩。 因为他总是在找麻烦。 “我是希望少爷能多些时间思考,考虑清楚。”没有说出心里话,阮秋色瞟了他一眼后埋首写婉拒信。 杜晴春没有跟着她转移目光,反倒紧紧凝视着她严肃的侧颜。 有多久呢?他的眼追逐她有多久时间?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和她在一起。 打从她会走路起,即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他上学堂,她捧着两人的书本跟去旁听;他玩乐时,她提着裙摆也凑上一脚;他吃饭,她拿出碗也有一份;他睡觉,她必须在旁边等到他睡着才离开,有时候干脆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总之,他们形影不离。 但是他一点也不嫌烦,尤其是在双亲过世后,有一阵子,他到哪儿都必须有她在,连上茅房也一样。 直到她十四岁,他十五岁后,情况有所改变。 但是改变的原因为何,他始终不能理解。 她确实遵守了誓言,对他不离不弃。在她的父亲——也就是前任杜家总管卸任后,接下杜家总管一职,替他担下所有杜家的责任,让他吃好过好,不用动手做任何事,只要享受就够。 如此一来,他究竟有何不满? 这个问题困扰了杜晴春从十五岁后的面一个夜晚,他自问却得不到答案,倒是和肯定了解一件事——他非常不满! 他不喜欢越来越不了解她内心里的想法。即使他们靠得再近,捉摸不定的不确定感只是任由心中的烦躁不安一日日升高,这使得他开始找她麻烦。 一各种方式,就为可能理解她的心思,逼出她除了面无表情和正紧八百以外的表情。 如今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她才变成一个任性的公子爷,还是天生就有成为纨绔子弟的慧根。 “我一直都是仔细考虑过才会说出口。”杜晴春不悦地咕哝了几句。 阮秋色没当一回事,更甚的可说全然不信。 “阮管家!”一名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急促地喊着。 阮秋色抬起眼,印上来人。 “何事?” “外头、外头来了两个人,自称带着太府寺卿大人的金令,想进观书楼、” 所有被准许进入观书楼的人都持有银令,能进入观书楼并在楼内的书童帮忙下寻找五大书库内想看的书;金令则是能够进入和杜家人有更密切往来之人才知道的禁书书库房的通行证。 阮秋色和杜晴春对此事有不同的反应,前者略感怪异,平时不说话便抿着的嘴唇,如今抿得更薄,眼里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后者则连眉也不皱一下,由巨石上坐起身,一脸兴味盎然。 “乐师傅在观书楼,他见过金令了吗?”她先开口。 “尚未,已经请那两位公子先到主宅的前厅候着了。“在精明能干的阮秋色底下工作,奴仆们也被训练的懂得判断事态。 “那两人看起来如何?”阮秋色继续问。 “他们看起来很规矩。” “要是我拿到金令也会很规矩。”杜晴春莞尔一笑,他爬下亘石,站姿依然挺拔,可衣裳依旧乱七八糟。 他一手斜举着上头有着修补痕迹的方扇遮住半边嘴角,眼神高傲,半眯着她说:“我要去看看。” 明白主子的意思,阮秋色随即靠了过来替他整理仪容。 杜晴春垂眸望着她的头顶。 只有这种时候,她会主动靠近他。这也是为什么他从不愿意把衣服穿好,每件事都仿一半,剩下的由她来完成的原因。 有一种预感自她开始为两人间划出主仆的明确分野后开始成形——他总觉得她随时可能离去。 而为了留下她,要他多蛮横霸道都行。 察觉仆人注目的视线,杜晴春迎向他,蓦地露出恶意十足的自信微笑,吩咐道:“沏壶铁观音,准备一些酸蜜饯,我得好好招待他们。” 阮秋色端着茶水和蜜饯进到前厅时,差点踉跄。 虽然早了解她的少爷随便到底的个性,但是在自家前厅,尤其还是他亲口说要招待客人的,却任由外衫内袄敞开,露出面容等着主子开口。 站没站样,坐没坐相,杜晴春简直就是不像样的代表。 倒非说主子站得歪七扭八,而是他永远整理不好的仪容,至于坐姿……不提也罢。 阮秋色在放下托盘时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她的少爷养成这副德行,然后在替两名客人倒茶时想到…… 对了,是她宠成的。 “两位,请喝茶。”再一次的,她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倒好茶之后,比了一个请的动作,退回主子身后。 “杜公子,在不是文阙,这位则是曾凡轩,我是符大人亲随,不过今日是来替太府寺卿的胡大人办事的。”自称为文阙的男人客气地喝了口茶后开口。 “凤翔府尹大人的亲随。”杜晴春意兴阑珊地重复。 “是的。”文阙点点头,继续说:“我家大人耳闻天下有名的杜公子于去年搬至凤翔,原想找个机会邀请杜公子到府中作客,可苦无机会……” “我又不认识他,他邀请我干嘛?”杜晴春挑明了没兴趣,尤其是对别有来意的人。 文阙脸色微僵,但很快又回复了神色,“我们家大人和胡大人是为故友。原本胡大人委托我家大人前来帮忙,但符大人日日所要处理的府内事有如繁星众多,遂命我俩前来。” “嗯哼。”轻哼了声,杜晴春捻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从容不迫开口问:“那么金令呢?” 阮秋色见主子伸出刚拿完蜜饯的手,向在座的两位客人讨金令。 唉,她的少爷从不拐弯抹角,是吧。 她掏出帕子,为主子擦手。 “我等是奉胡大人的命令前来——”文阙话还没说完即被截断。 “我说。”杜晴春沉下声,眼角却还上扬着,方扇遮住了他的唇,令人分辨不出喜怒,“金令呢?” 两名客人面面相对,另一位身材富态,挺着一颗大又圆的肥肚子的曾凡轩,笑眯眯地说:“杜公子,我俩真的是胡念直胡大人的命……” 杜晴春放下方扇,温文儒雅的书生面容覆满不悦的阴影,兽般狂妄的眸光加深了他给人的怒火感。 此刻,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耐地颅着他们。 一个万能的总管,知道何时该插话,于是阮秋色开口了:“我们已经知道两位奉胡大人的命令前来,现在,请将金令借我家主子一看。” 冷若冰霜,向来是冠在“阮秋色”这三个字之前的最佳形容词,即使她说话的态度客气,但是外人没那么容易看出来,听在不认识的两人耳里,和杜晴春的话差不了多少,尤其她的文化内容同样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除了一个是冷,一个热。 “这只是形式上的确认。”阮秋色又捕了一句。 曾凡轩和文阙家换眼色,最后由曾凡轩拿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阮秋色在杜晴春的眼神示意下上前接过锦袋,而后交到主子手中。 杜晴春动作粗鲁地拆开锦袋,倒出里头薄薄一片金制的签令,上头刻着复杂的纹案,难以分辨其形。 垂下细长的墨眸,杜晴春状甚随兴地眯着上头的花纹,修长的指头轻抚着,未几,便倒:“你们可以走了。” 随便挥了挥手,他压根不在乎他们两人。 “那么金令……”文阙见他没有把金令交还的意思,语带暗示提醒他。 将金令搁进阮秋色不知何时奉上的小盒中,杜晴春露出敷衍的虚假笑容,又举起方扇,扬呀扬,“胡大人想要的东西,我们知道,请两位安心离开吧。” 曾凡轩和文阙看得出来,即使他笑着,但脸上只有赶人的烦躁。 听见主子的话,阮秋色已站起身预备送客。 “那就麻烦杜公子了。” 拿杜晴春的强势没辙,曾凡轩和文阙只得在阮秋色的护送开。 待她重新回到前厅,杜晴春已经拿凭几当枕头,气质尽失,毫无顾忌地半躺在厅上。 “那金令是真的。”阮秋色劈头就说。 “那又如何?”杜晴春看向他,凤眼此刻闪烁着狐狸般狡诈的光彩。 “应该给胡大人去封信,问问看他的金令是否遭窃。”阮秋色说出身为总管认为适当的作法。 “秋儿,我问你,倘若今天是你盗了某人的金令,会怎么做?”杜晴春捻着一颗有一颗的蜜饯,酸甜的滋味能帮助他思绪清晰。 “自然是赶在还没被发现时用上。”阮秋色直觉回答,忘了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 “你不认为应该等到风头过了以后再用?” “时间拖得越久,被发现的可能性越高。” “但,倘若真是盗来的,谁会诚实的说出金令是从谁手中来的呢?咱们的金令上又没属名。”杜晴春提出一点最明显,也容易被忽略的重点。 “少爷的意思是,金令并非胡大人的?”阮秋色恍然大悟。 墨色眼眸往上一飘,他用方扇轻怕自己的额头,怪声抱怨:“这我怎么会重点!调查这件事情应该是你的职责所在。” 她感到错愕,发现自己再不自觉中依赖一直以来依赖自己的人。 至少刚才那一瞬间,她确实顺着他的话在思考,照着他给的方向走,完全不怀疑。 她怎么会对她从来就懒得、也不愿动脑思考,而把一切都交给她打理的主子有所期待呢? 阮秋色不禁对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向来是她告诫自己必须做到的,虽然情况并未处于危急,但仍证明了她的少爷有多么的不可靠,而她需要更坚强冷静些。 “真是的,就是有这些烦人的事,搞得我头都疼了。”杜晴春碎念着,翻过身背向她,似乎准备就地睡去。 “少爷回房歇息较为适当。”她提出合宜的建议。 “我累了,懒得动。”他的语气尽是“你能奈我何”的无赖,下一瞬又转了音调问:“还是你要背我?” 时不时闪耀狐媚轻佻的凤眸对上她的,有着挑衅的意味。 “如果少爷真的想回房的话。”阮秋色自然不会将他这点小的反抗当成麻烦。 应付各种情况,是她的工作。 杜晴春二话不说坐起身,高高举起两手等着她。 阮秋色也很干脆,来到他面前蹲下。她从小习武,力气自然比一般女子来的强,要背他绝对不是件难事。 瞪着她的后脑,杜晴春心不在焉的想——寻常女子……就算是丫鬟,再碰到这种情况,定业是娇嗔喊他欺负人,怎么这个正在欺压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唉,他还真期待看到她除了“唯命是从”以外的反应。 在他把双手圈上自己的肩劲时,阮秋色听见主子咕哝的埋怨声。 “老鼠,真是赶也赶不完。” 时近二更,观书楼的小书房里,伏在案前的阮秋色,迟迟无法认真看进眼前记录着金令拥有者的名单。 因为杜晴春的一句话,她开始寻找所以金令拥有者的名单,并检查打从她接收杜家总管后,招待过多少拿着金令上门请求进入禁书书库房的人…… 可是她的心思完全被之子那句分不清是有心或者无意的话给打乱。 老鼠,一直是她用来形容那些侵入观书楼别有目的的下流之徒的称呼,从主子口中听见这个词之时,不能讳言的,她确实有些讶异,冷静思考后,又觉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毕竟他们相处在一起的日子等同于活在这世界上的时间,又朝夕相处,有同样的想法也不奇怪,可她不懂得是,他似乎察觉了某些异样的地方。 可能吗? 那个凡事不求甚解出了名的少爷,发现了连她也参不透的部分? 阮秋色不否认杜晴春是聪明的,但她更清楚他有多得多且过,懒得追究,厌恶“身体力行”这四个字到了极点。甚至是世人皆爱谈论的杜晴春笔下的名人录,都是出自她捉刀代笔始得完成,而她的少爷仅需要摆个舒服的姿势好好躺着,吃着零嘴,如同在说市并八卦般随口说着不知带从哪儿听来的耳食之闻。 更甭提那些食衣住行上会遇到的生活问题了,她可说是顺利把少爷培养成一个完美的纨绔子弟。 通常她听从主子一些无关紧要的命令或者顺应情势下的决定,大事该何去何从向来由她定夺。这像铁则得规矩在杜家没人质疑,毕竟他们的少爷可不爱被这些事操烦,于是遇到麻烦事就找阮秋色,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则。 她几乎还没当上总管,便已替他处理大小事。 所以她熟悉他,在一定程度上,从他的眼神、指尖上扬和方扇振动的小动作,她能立刻了解他的需要,但不包含理解他的想法。 “唉……”微恼地瞪着眼前的名单,她不喜欢自己被影响到这种程度。 明明只是薄薄一张纸而已啊…… 越是忖度,思索杜晴春白天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反而想起越多细枝末节,她感觉自己宛如陷入五里雾里,摸不着头绪,于是她只手撑着额际,决定暂时闭目养神一会儿。 每晚,杜晴春都知道该上哪儿去找阮秋色。 平时白天都是乐七海霸占的小书房,到了夜晚便是他和她的私人空间。他们总会利用睡前的时间写名人录。 稍早他已经和阮秋色说过今夜休息,但是下午睡了不算短的午觉,害他此刻精神奕奕,一点也不想睡,即便没改变休工的主意,左思右想后,杜晴春还是决定来找她。 虽然不想承认——一天的尾声没有她的陪伴,他怪心神不宁的。 “秋——”推开房门,杜晴春到了嘴边的呼唤才刚吐出,随后戛然而止,风眸从微愣很快转为怪异。 喔,他的总管正在打盹呢。 作风直来直往,天不怕地不怕的杜晴春突然迟疑了,在门边踌躇不前。 儿时的阮秋色时常陪着他一起睡,他却从未见过她的睡颜。 也许是因为他总爱要她承诺不能比自己早闭上眼,拉着她天南地北的聊着一天内发生的有趣事情,即便她也参与其中,和他寸步不离,他还是喜欢和她说话,天马行空的计划着隔天的冒险。 虽然她总是听着,很少说话,但他从不会无聊。尤其当她偶尔露出浅浅的、难以分辨是不是微笑的笑,一股成就感马上充斥心中,把那颗总是在和她一起时听得见跳动声的心脏,涨的满满的。 他喜欢那种感觉,只是很久没尝过它的滋味了。 来到案前,杜晴春迟疑片刻才坐下,难得端正坐姿,双手放在屈起的腿上,像个乖巧的孩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在他心中,阮秋色一直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 这么说来或许有点贬低自己,她确实是个能干的总管,而且,比起其他富贵人家的总管,她会的更多,也更了不起。 她自小习武,是为了保护他;她和他一同念书识字,是为了能看懂杜家所拥有的书籍;她在他的父母过世的隔年,促使他开始写下名人录;她在他束发的年纪,已经接手史今书坊的管理;她在接下杜家总管一职后,除了打理他的生活,更要接管整个杜家的产业。 她身兼数职,能力强的吓人,也为自己树立了不苟言笑的冰冷形象,连带他也被排除在这个形象外,像个愚人观看她的一切。 但是此刻,她单纯的睡着,神情虽然和平时的面无表情没什么两样,可是他能分辨出不同。 杜晴春挺直优雅的坐姿维持不久,很快就向前,下颚搁在交叠的双手上,趴伏在案上,目光有种纯然的仰慕。 如果阮秋色醒着,一定会被这样的眼神给吓到。 “有些话……难道非得说出来,你才懂?”他喃喃念着,闪耀着狂炽的眼神瞬也不瞬直瞅着她,接着一手撑在下巴,一手探向她,在即将碰上她的面容之际停了下来。 美丽的秋儿,冷漠的秋儿,他心系已久的秋儿啊……总是把他当成孩子的秋儿。 思及此,杜晴春沉下脸,停在她面前的手转了个钫巷,撩起她颈便得发把玩着,突然响起了《洛神赋》里的一段内容,下意识脱口吟咏——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涤波。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咸,腰如约素、延劲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眯,靥辅承权。玫姿艳逸,仪静休闲。绰柔情态,媚于语言。” 话刚落,他猛一震,仿佛看见她在听见这些话时,抖动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拉开距离,涨红了脸,像个偷吃被抓包的孩子,屏息等着她清醒过来。 好半响她都没有任何动作,仍然维持同样的撑着脑袋打盹的摸样,杜晴春按压被惊吓如擂鼓般大力拍打胸腔的心跳,轻手轻脚靠向她,聆听那平顺的呼吸,犹不能肯定,于是深深吸了口气后屏住,小心翼翼伸出右手避开她托腮的手,不轻不重地放上绣着飞鸟纹的左胸,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双眼大瞠,紧张地瞪着她。 阮秋色睡的很沉,完全没有感觉。 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刚才还要猛烈,几乎快要穿破胸膛,让他无法辨认出她的心跳有无加快,足以更加用手贴偎她的心房。 怦怦、怦怦、怦怦…… 猛然发现自己说是在观察她的心跳迹象,倒不如说是盯着她的脸等待一丝一毫变化,也意识到自己掌下触摸着的纯女性柔软,杜晴春脸红得厉害,仓惶收回手,恢复原本襟危坐的乖巧坐姿,沉寂一会儿,偷偷在桌案下伸出右手,出神的望着。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好软。 原来这就是 女人。 想着想着,他又抬头去看她——不得不说,她今天真的睡得很熟。 视线向下滑,触及饱满的红唇,一股吻她的欲望来的强烈急远。对自己摇头,他边斥责自己,边不由自主靠近他,一如那夜他们被困在书堆中的距离。 他能感觉到她浅浅的沉稳呼吸和自己的相互交融。 杜晴春和其他女人相处过,一直认为女人身上都有着甜甜的,或是好闻的香气,每个女人不尽相同没错,可怎么她身上的味道全身观书楼里用来除虫的麝香味?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徽波而通辞。”引用《洛神赋》的句子,如梦死缓吟喃着,末了,他将吻印在她覆盖额际的发丝上,伴随着浅浅的叹息。 就是知道不会有回应,才敢说这些话,他懦弱得没有当面听她拒绝的勇气。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样,最后从我手中溜走。”他小小声的咕哝了句,随即站起身,绕道书桌后,抱起她。 即使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主子,也知道一直睡在桌前不知会累,更有可能受寒,小书房的旁边有个用屏风遮起的小里间,平时是给乐师傅休息用的,现在正好给她睡。 “少爷。”乐七海没有声息的出现在门边,一脸兴味盎然地瞧着杜晴春抱着阮秋色。 喔唷,是谁说他们主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在看来杜晴春或许纤细,可不少力气。 杜晴春稳稳地抱着阮秋色,半侧面容,警告性瞪了乐七海一眼,示意他乖乖闭嘴不要出声。 乐七海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闭紧嘴,表示不会吵醒阮秋色。 杜晴春并非不在意乐七海脸上的揶揄,但是现在他只想先让她躺下。 片刻后,杜晴春和乐七海来到门外,待主子关拢门扉,乐七海随即开口。 “想不到少爷是这么的温柔,您抱着阮总管的动作即温柔又充满了男子气概。” “少胡说八道,这么晚了,你不回房睡觉还来干吗?”杜晴春没有随他的嘲弄起舞,仿佛不当一回事。 “我有东西忘在书房,所以回来拿。”乐七海耸耸肩。 闻言,杜晴春忍不住犯嘀咕:“还真巧。” 乐七海失笑,问:“我请人温了一壶酒,少爷要一起喝一杯吗?” 杜晴春没搭腔,但已经背过身表示拒绝。 留下来继续被乐七海挖苦?他又不是傻了,别人挖洞还往里头跳! “少爷,夜安。”乐七海也不在意,道了晚安后往另外的方向走。 “七海。”杜晴春猛地唤住了他的步伐。 乐七海回过头,笑着问:“决定要喝一杯了?” 杜晴春掏出方扇,斜掩住唇,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沉默须臾,才开口:“你曾经希望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吗?”他脸上有着难以明辨的别扭。 乐七海顿了顿。 他来到杜家工作也快两年的时间,除了很满意工作的环境之外,也对他的主子感到好奇。 一个能写不闻名四海的名人录的男人,竟是如此的随兴不拘,霸道任性,将家业丢给外人管理,实在也好玩得紧。 乐七海认真的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话,大概是希望永远都能做这份工作吧。” “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杜晴春的语气高傲,仿佛责备他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那么是?”乐七海眨眨眼。 他只是想套话而已。 确定这件事,杜晴春很干脆放弃自己的问题,也不说一声,扭头走人。 “少爷。”乐七海在他背后叫,可杜晴春恍若未闻,跨出去的步伐一点迟疑也没有。 “这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事物,我们只能接受改变,跟着改。”乐七海的话追上了他的脚步。 “我今天才知道自己如此痛恨改变。”杜晴春终于停下步子,语气听不出半点情绪。 乐七海愉快地笑了,“有时,改变并非更差啊!” 这句话令杜晴春陷入沉思。 “请少爷想想,好在事物改变的同时,我们也能跟着做出改变,才能让事物变得更好;如果一味逃避改变的话,也是一种停滞不前,不是吗?”乐七海又说。 “我不觉得停滞不前有何不好。”杜晴春撇唇反驳。 乐七海笑着摇摇头,“当你碰上想改变却改变不了的事情时,就会了解停滞不前的痛苦了。” “若真有机会能碰上让我烦恼的事,我肯定大笑。”杜晴春的话扬着浓浓的讽刺。 毕竟他有个全能的总管,不是吗? “会有那么一天的。”乐七海的语气变得呢喃,仿佛在预言着什么。 杜晴春举起方扇,重新扬起下巴,高傲的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么想和这些死书一辈子相处的话,我成全你。” 第三章 阮秋色并非真的熟睡。 至少杜晴春玩弄她的发时,已经完全清醒。 她原想睁开眼,告诉主子她是醒着的,但是她的少爷在那之后碰了她的……还说了些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直觉认定那不是个“清醒”的好时刻,于是她继续闭着眼睛佯作熟睡不醒。 撇去对洛神风姿体态描述的部分,这句话是这么解释的——我深深恋慕上她的贤淑和美丽,心情既震荡且怏怏寡欢。苦无好的媒人替我传递爱慕之意,只能借以含情脉脉的眼波表达我的情意。 他这话究竟是兴之所至才吟起《洛神赋》,或是……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样,最后从我手中溜走…… 所以,他是怕她离开才引述《洛神赋》,先对她褒奖一阵,又顺口念了一段无心之言? 虽然她服侍的是一个有长眼睛的人都不会否认的刁钻主子,可在她心里从不曾说过他的任何一句是非坏话。并非习惯或是碍于他是主子的架子,不敢有怨言,而是服从他,服从他的意志和决定,就是她所受的教育,如此而已。 ……除了愧对九泉之下的老爷和夫人,她并不怎么在意少爷变成一个任性霸道的人。或许嘴巴坏了点,脾气直了些,他并不会主动伤害人,唯一的缺点就是爱给她找麻烦而已。 是,只替她添麻烦。 但也无妨,十几个年头过去,她收拾麻烦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所以她并不讨厌留下来。 阮秋色在门外的两个男人离去后才睁开眼,并没有立刻起身回到案前处理要事,反而思索起听见的对话。 温柔又充满男子气概? 平时就认为杜晴春手无缚鸡之力,她料想不到主子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抱起,但是乐师傅说的温柔又充满男子气概……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倒是不耐烦兼用鼻孔哼气的模样可以想见。 她想,自己势必是给少爷添麻烦了。 往常都是收拾麻烦的人,某天突然给不应该的对象添了麻烦以后,竟让她又罪恶感。 阮秋色实在难以忽略心头猛然窜起的羞愧感,比他莫名伸手探向自己左胸还要更不知所措,向来极少浮现情感的冷脸,隐约透出一丝丝的窘迫不自在,她紧紧闭上眼,逃避的心思不言而喻。 她也知道自己在意的点很奇怪,不过这种思考模式已经根深蒂固了,难以改变。 蓦地,一个细小不自然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阮秋色立刻坐起身,机伶地看向门的方向,眼神仿佛穿透过去,看到更远的地方。 她用机敏的听力继续侧耳聆听,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 当第二个诡异声响发出时,阮秋色迅雷不及掩耳地移到门边,宛若幽魂无声无息地打开门,踏出门外,关上门,离开,所有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 观书楼一直以来都是宵小之流觊觎的宝山。 前年的大火不但显示出在她接手管理之下,观书楼仍留有老鼠洞,任鼠辈横行,更等同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宣布观书楼是个有机可乘的宝库。 为此,她头疼了很久。 不但抓不着观书楼的纵火主嫌,连点蛛丝马迹也没有,但是,她至少懂得守株待兔的道理。 秀眸警戒地眯起,里头有着志在必得的决心,她隐没于黑夜中,朝声音的方向飞奔过去。 这次,她一定要逮到歹人,杀鸡儆猴! 仿佛一道没有主人的影子,阮秋色在月辉映照不由暗门深进书库房里。 夜视力算不上奇佳,但她借由月光很快习惯了书库房的昏暗。 此刻,她正在史料分类的书库房里。 不用蹑手蹑脚,也不用像个偷儿般探头探脑,躲藏遮掩,阮秋色大大方方地站在暗门前。 要揪出歹人,可以比对方还要偷鸡摸狗地绕到他身后,也可以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切端看能力和格调,而她向来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喜欢给歹人迎头瘪击的滋味。 看对方被她脚上的百合履给踹飞的景象,绝对能令她振奋不已。 依照这总共有三层,中央还立着通达屋梁的书柜的屋内设计,阮秋色忖度有太多可以躲人的地方,一旦离开月光所及的范围,加上巨大的书柜挡蔽,整个史料书库房就像个能让人在里头躲藏的大瓮。 要在这样的特殊建构的屋内摸黑行走并不简单,更甭提对方定是来盗书,引起碰撞是必然的,想知道对方在哪儿,只能靠听音辨位。 于是她缓下因亢奋而加快的心跳,一双锐利的眼瞬也不瞬,耳朵竖得直直的。 一时间,书库房像口铺天盖地的大锅噬了所有声音,阙寂无声。 阮秋色一点也不急,她猜想对方发出了不少声响,一定害怕会有人闻风而至,暂时会安分许多,她只需要等,很快他们发觉没有人大喊抓贼,便会沉不住气,开始寻找想要的东西。 果不其然,当极其细小的抽书声被她灵敏的耳朵捕捉,阮秋色立刻有了动作,轻盈的步子朝声音的目的地奔去。 黑暗中,她自然不比对方好,唯一的优势在于她了解书库房的设计,靠着这点再加上用手触摸确认,她飞也似的来到声响处,那里的;月光比她最先站的地方还要清楚,要想不发现都难。 “不准动!”阮秋色几乎在命令脱口而出的同时,扫出凌厉的一腿,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对方虽然察觉她的存在,却还是来不及出招,被迫往后跳开时夜行衣被她扫出的劲风给划开。 不给对方喘息的空间,阮秋色抽出向来配在腰间形状特异的长刀,正要朝对方挥去时,背脊泛起一股寒意阻止了她,没时间思考,她一只脚跨出大步,另一脚猝然收回步伐,屈膝半跪在地,上半身灵巧半旋,握着长刀的右手抬起护在面前—— “哼!”一阵刺痛从前臂传来,令她闷哼了声。 她并未料到来者并非只身一人。 冷冽的凤眸瞪着同样拿着刀子砍进自己前臂的黑衣人,眸光几不可察地闪了闪,下一瞬,握着长刀的右手一松,长刀缓缓落下,她飞快伸出左手抓住刀柄,刀锋向外,顺势推了出去。 嵌入物体的钝重感令阮秋色眼神带着自信十足的得意,她知道自己解决了最先发现的那一个黑衣入侵者。 “可恶!”砍中她右臂的黑衣人见同伴被她砍伤倒地痛苦呻吟,啐了一口,正要拔出 刀子时,阮秋色动作更快,从窄袖中抽出两根尖钻,毫不留情地直取对方的心窝。 黑衣人向后退,同时拔出了砍进她手臂的刀,又朝她恫吓性地挥了一刀,这得她足尖轻点,往后闪躲,继而拔出另一把长刀,迎面劈了过去。 黑衣人以刀接了她几刀,眼看她使用左手的凌厉攻势没有稍减,刀势越发狂猛,急中生智的抓了身旁书柜上的书往她扔去。 “住手!”阮秋色果然无法对朝自己飞来的书籍视而不见,尽管右臂血流不止,她硬是忽略痛楚,伸手去接。 黑衣人见机不可失转身就跑,阮秋色没有迟疑,放下书本,急追了上去,并扬手朝黑衣人射出尖钻。 不过黑衣人显然有三两下,虽然闪得有些狼狈,终究避开她对准要害的尖钻,只受到轻微擦伤。 必须活捉! 阮秋色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太轻率杀了对方,这一次非得捉到这些跟着他们从长安到凤翔的恶徒!她甚至不顾手上深可见骨的伤,连停下来紧急包扎的时间也没有。 黑衣人在拉开一段距离后,回头射出暗器,阮秋色险险闪过,这一耽搁令双方的距离拉得更远。 砰! 另一头传来破门的巨响,阮秋色的注意力被引开了,跑在前头的黑衣人乘机拿起摆在旁边的垫脚凳朝她扔去。 阮秋色不愿放过任何可以逮人的机会,眼看情势即将失控,张口发出了亮的哨音,长而短促,是通知护院前来救援的暗号。 此时此刻,她已顾不得打草惊蛇了。 部分训练有素的护院在她所能容忍的时间内赶到,另一部分已经在歹人破门而出时追了过去。 “往哪儿去了?”阮秋色知道自己无须出马,于是停下来,问着赶到的护院。 “南边。”护院之一回答,“阮总管,请立即处理你的伤势。” 阮秋色没有拒绝,了解护院说的是对的,偏偏她现在需要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平静心神。 不可否认的,一整个晚上,她对自己已经失望透顶。 先是给少爷添了麻烦,再者又没亲手抓到犯人,她实在无法无动于衷,装做不在意。 今年她犯太岁吗? 开春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她怀疑自己是在累积二十几年来没机会累积的过错—— 阮秋色点了穴道止血,走到一旁静静看着半夜被吵醒的书童们整理因追逐打斗而被弄乱的书库房,压着伤口的手不自觉出力,强烈的挫折感使她眉间凝着烦闷。 “为什么这么吵?” 书库房另一头隐约传来杜晴春的质问声,她的心一突,顿时忘了冷静,拔高了声音,急切道:“请少爷回房去!” 这话出于她的担心,偏偏刺激了向来喜欢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和她作对的杜晴春。 “何时轮到你这个奴才用这种语气和……”话说到一半,刚进入阮秋色视线范围的他,猝不及防地昏厥过去。 “少爷!”阮秋色不敢动,忧心忡忡地望着杜晴春,还好一旁的护卫早有准备,及时接住了他。 她的少爷除了害怕黑暗,也畏惧血的味道,那会令他做恶梦,所以她才要他不要过来的。 阮秋色无奈又担心地看向闻声又折回来采看情况的主子,在对上扛着他的护院时,眼神已经恢复冷淡,不苟言笑地吩咐:“送少爷回房。” “少爷已经昏了,还需要替他点灯吗?”护院问。 杜晴春的房间,越是夜晚越不能熄灯,这在杜家不是秘密。 “隐冬会照顾少爷。”阮秋色始终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不靠近。 即使杜晴春已经昏迷不醒,她仍是不愿自己一身腥咸的血味影响到他分毫。 “是。”护院也清楚该快点把主子带离阮秋色身边。 阮秋色挫败地望着护院把杜晴春送出书库房,痛恨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伤害他,且完全帮不上忙,这违背了她身为总管的使命和责任! “阮总管,没有书籍遗失。”书童将清点结果回报给她。 阮秋色僵硬颔首,心里还有自责着,瞥见几名书童整理了一叠书册准备带出书库房,分神问:“那些书怎么了?” “那些书上染了血,奴才想应该送过去给乐师傅看看怎么处理。”书童没有说出是谁的血,毕竟事实摆在眼前。 喔,不,另一个黑衣人也被她给砍伤,不一定是她的血。 “交给我吧。” 书童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手上的伤,不确定是该不该照做。 “还是由奴才送去,阮总管先行包扎伤口较妥当。” “不,把那些书送到我房里。”阮秋色解释,随后又补了一句:“顺便拿些檀香来。” 书童虽觉怪异,还是应声去办。 阮秋色又在书库房里停留一段时间,等到书童整理好书库房,所有人都揉着眼离去,她从里头锁上门时,忽然意识到每间书库房都是由内上锁,某种不协调的感觉使得她的思绪飞快转了起来。 史料库书房离小书房较近,但名人录的书库房更近,所以她是在确认声音由史料书库房传出后,才从暗门进来的……那时候书库房的门是开的吗? 阮秋色绞尽脑汁搜索记忆的片段。 她肯定自己在书库房外确认过声响,那个时候……对了!没错!书库房的房门没开! 那么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包含今晚在内,最近三次的夜盗侵袭:第一次没能进入五大书库房的任何一间便被护院察觉;第二次则是十天前她和少爷被困在书堆的那次,他们被护院救出来后,护院告诉她并无可疑人物的踪迹,她虽觉得怀疑,但也没去细想,可今夜的第三次,她才看清了这个大疑点。 不,这也不对。 如果怕被人发现的话,重新锁上门是很正常的。 重点是——他们如何在门外开里头的门锁?如果打不开,他们又要如何不破坏书库房任何一扇门窗进去?尤其是书库房不只门,连窗户都有内锁时?而且,为何独独她听见了书库房的动静?没道理她听得见,护院却听不见啊! 阮秋色越想,越觉疑点重重。 开关每间书库房的工作,向来是由她负责的。 每晚书童回报过各书库房的书籍数量确认无误后,她会亲自锁上每一间书库房,再由暗门内出来,而暗门的位置杜家只有她知道,因为这是新建观书楼 时她做主加入的防盗设计,连杜晴春也不晓得。 在无法打开门窗内锁,又不知道暗门位置的情况下,入侵者到底是如何进入书库房的? 百思不得其解,阮秋色几乎忘了右手灼烧的疼痛。 “阮总管。” 在她走出观书楼时,追出去的护院回来了。 “抓到人了?”她问。 “不……属下追丢了。”护院之首开口回道。 阮秋色不敢相信这群她亲自挑选的护院如此无能。 “难道没有血迹?”她蹙起眉心追问,记得自己的刀还插在那人身上,来不及拔出来。 “眼下已入夜,恐怕得等天亮才能找得到。” “你们去了几个人?”阮秋色隐忍着怒气,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可背对着月光,护院看不出来。 护院迟疑着,“六个。” “六个追两个,其中一个还受了重伤,这样你们还能让人给跑了?”阮秋色严厉的质问。 她又和抓住盗匪的机会失之交臂! “属下失职,请总管责罚。”一干护院全屈膝跪在地上。 阮秋色没有立刻搭腔,而是用着冷冽的眸光审视跪在她面前的护院,有种什么地方不对劲的违和感不断冒出来。 月光下,夜风扬起一股不寻常的诡异i,春夜干净的夜空,没有缓和这份陡然降下的无语沉默,反而使酣甜的静谧转为异常的岑寂。 “未来我不想再听到有人闯入观书楼的消息,哪怕只有一只老鼠……真的有老鼠进书库房,破坏书册,你们便可走人,我杜家不需要无用之人。”良久,阮秋色用平淡的语气开口,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所有护院都了解她说到做到的果断决绝。 “是。”护院齐声回应。 “今晚好好睡,明天我要知道血迹的去向。” 阮秋色留下这句,不再废言,转身投入夜色中。 杜晴春整夜恶梦连连。 梦境不是别的,就是他童年最大的梦魇——他身处巨大漆黑的洞窟之中,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四周尽是血的腥咸味,无穷无尽的黑暗吞没了光明,令他不知去向,但他知道背后有可怕的东西在,他想逃,却逃不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躺着还是站着! 他和那恐怖的东西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他感觉那东西若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他无法转身面对,也动弹不得,只能任那东西随时会扑向他的感觉和浓重的血腥味侵袭着他。 这个恶梦是在他失去双亲后开始的。 听说别人做恶梦时,总会在汗流浃背中惊醒,他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无论别人如何叫他,非得等到他睡满六个时辰才会醒过来。 醒来后他像被狠狠折磨过的憔悴。 噢,是了,就像镜中的那样,形容枯槁。 目光涣散的杜晴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正对着镜子,随后别过眼,咳了几声,想大喊来人,这时整夜守在杜晴春身边的小厮隐冬早已察觉主子清醒,手中捧着的大盘上,装满了阮秋色不久才要人送来的梅心甜糕,送上杜晴春面前。 他也不客气,一看到喜欢的梅心甜糕,马上狼吞虎咽起来。 “少爷,日安。”隐冬在他差点噎到时送上茶水,又忙着帮忙拍背顺气,口里不忘问安。 什么时候送上何种甜品能让主子心情变好,这点阮总管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杜晴春也晓得这“幕后推手”是谁,整夜煎熬的心绪,仿佛被一股暖暖的清流给抚平。 他开始寻找阮秋色的身影,没多久唇畔隐约的笑痕便消失了,换成眉心蹙起,梅心甜糕塞满了整张嘴,发出的声音还是很清楚,问:“总管人呢?” 往常伺候他起床的除了隐冬,阮秋色也会在。 唤他清醒,替他洗脚、梳整仪容,报告一整天要处理的事情,这些都是她早晨在他房里必须做的事,就算他因恶梦起晚了,她也应该是他睁开眼时第一个看见非人,而非隐冬! 不,正因为他被恶梦困扰了一夜,她更应该要在他身边才对,这一点知道要准备梅心甜糕的阮秋色,没道理会忘了。 “阮总管在处理昨夜观书楼遭窃的事。”隐冬照着阮秋色的嘱咐回答。 “现在几时了?”稍稍缓了预备兴师问罪的怒火,杜晴春又问。 “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而她还在处理遭窃的事? 眼神若有所思,一整盘梅心甜糕在杜晴春如蝗虫过境的狂扫下,很快全进了他的肚里。 “叫她过来,我要沐浴。”舔舔指尖,他犹不满足,吩咐道:“再拿些腌制的李子来给我,多点……整缸抱来都无所谓。” “是。”隐冬正要去办时,突又蜇了回来,从怀中摸出一根小巧精致的竹管,交给主子。“鸿雁叼来的鲤鱼今天早到了。” 这话时杜晴春和隐冬之间的暗号,目的是不让任何人听懂。 鸿雁,指信鸽;鲤鱼,指书信,其意即为有人给杜晴春寄了信来,但寄信人是杜晴春不愿让人知道的,尤其不想让阮秋色知道,才出此下策。 杜晴春接过竹管,把玩了一阵,漫不经心地问:“那只乱叼东西的坏家伙呢?” 他指的是送信来的信鸽。 “厨子正为午膳能加菜而高兴。”隐冬照实回答。 “很好。”杜晴春露出赞赏笑容,摸出方扇,用扇柄敲敲额际,“你可以去叫人了。” “是。” 隐冬前脚踏出门,杜晴春立刻赤足下了床榻,来到矮桌边坐下,迅速拿出竹管里的信笺,浏览过信笺上的内容后,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将纸揉成小团扔进杯中,纸张顿时在水中溶解,消失无形。 “危险,小心……就这四个字还需要特别捎信来?”他只手撑着下颚,伸出一指在杯子内搅动茶水,对信中过短的内容发牢骚,突地一愣,怪叫了声:“四个字还让我担负一条性命?唉,不值,真不值!” 说是这么说,杜晴春倒是没有破坏厨子加菜的意思。 他和那人的来往不能有任何被发现的可能性,所以他们不能靠信使送信,而是使用信鸽,通常也都由那人单向让信鸽送信来。 说也奇怪,明明每次送信来的鸽子都会被他宰来加菜,以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但那人总有办法派更多的信鸽送信来,只除了偶尔会在信中抱怨信鸽的消耗量过大。 “少爷,你找我?”阮秋色的声音在门外恭敬地响起。 杜晴春连忙三步并两步跳回床上,没察觉她不同于以往自行入内,甚至庆幸幸好还没被她发现自己已经下床了,否则她会晓得梅心甜糕确实足够平抚他被恶梦骚扰一夜的情绪,继续去忙她眼中的“正事”。 门外的阮秋色或许目力如常人并无特佳,但对自家主子的认识是经年累月的,再加上不错的耳力,当然听出他不小心谨慎下发出声音的小骚动。 她的少爷在做了整夜恶梦后总会撒娇的习惯,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不变。 忘了是听谁说过,需要靠别人撒娇来证明自己不是孤独的人是很寂寞的,但……她确实很喜欢这样的少爷。 嘴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她静静等待主子做好准备再唤她进去。 “门没锁,还得我过去替你开门不成?”过了一会儿,带着挖苦的话语飘了出来。 眼色一缓,阮秋色推开门,和隐冬一同出现。 杜晴春原想数落她几句,但阵阵刺鼻的气味令他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大弯,用方扇遮住口鼻,拧眉责备道:“老天!你没半点女人该有的香味是事实没错,但从没糟到这种程度!那是什么?檀香味?你昨晚是睡在檀香堆里吗?” “属下带伤。”简单一句话解释了阮秋色停在外间没有靠近,保持适当距离的原因。 即使有檀香的味道掩盖,她不确定是不是足够躲过杜晴春那对血味特别灵敏的鼻子。 “伤?”杜晴春高高挑起眉。 “软总管被夜盗给砍伤。”隐冬想阮秋色是不可能老实承认的,便代替她回答。 阮秋色淡睨他一眼,瞧不出责怪的意思,但就是那个意思。 昨晚昏厥前来不及弄清楚状况,可是杜晴春不笨,很快便搞懂情况。 “凭那些王八羔子也砍得到你?怎么,昨夜来了啦一整支军队盗书吗?”他管不出自己不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说话,也只会用这种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忧心。 至于为何要掩饰,这对他而言就像要呼吸喝水才能生存那么自然,要他好声好气的慰问,或是表现温柔比飞上天还不可能。 阮秋色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主子眼里的情绪感到迷惘。 是她看走眼了吗?少爷虽然笑着,可是眼神有点沉,上扬的嘴角僵硬,很火大的样子…… 停顿片刻,她差点忘了回话。 “不,两个。” “两个也能被砍到?”杜晴春的话尾往上扬,心里很是诧异。“他们两个都生了三颗头,六只手臂?” 嗯,加起来六颗头,十二只手臂确实怪吓人的。在旁安静听着的隐冬思忖着。 “虽然当时夜色昏暗,但我想他们应该和正常人并无不同。” “那你倒是解释为何会被砍到啊!”敛起假笑,杜晴春探出上半身,模样无赖的恶霸口气听起来,绝对是个不知底下人辛苦的恶主子会做出的任性发言。 “我没料到他们会有两个人。”阮秋色没有被主子的恶劣给吓倒,尽责的回答每一个问题。 是她大意,以为要闯入观书楼实属困难,事实证明,钻墙之鼠一只就很够看。 “所以就被砍了?”杜晴春优雅的下了床,语调轻缓,踩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到她面前站定,垂下那双隐隐闪动火光的眼,问她:“伤到哪里?你能不能有身为伤患的自觉?” “什么自觉?”向来精明的阮秋色脑袋突然短路。 “露出你的伤口,大张旗鼓地昭告众人你带伤,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碰到!”这也说明了他站在她面前,却迟迟不敢动手检视她伤口的原因。 毕竟弄痛她怎么办? 他虽然喜欢找麻烦,克从不想见她受伤! 杜晴春强压下忧虑,暗自揣测她的伤口有多大多深?痛起来是不是会要人命?简直比伤在自己身上还难过。 “不会有人碰到。”阮秋色下意思按着受伤的部位想藏起来,那里早已让大夫诊断,重新包扎过。 大夫同样建议她把手臂吊起来,不只能提醒别人别碰到她,也能提醒她别去使用惯用手,伤势才会好得快。可是她不能把弱点暴露出来,于是拒绝了大夫的话,用深色的大袖遮住伤口,要所有人缄口不得透露。 原来是在右手。 得知受伤部位后,杜晴春才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迳自抓起她的右手,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连一点痛楚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实在气得牙痒痒。 她从来不曾伤过。 一直以来都没有!不管他惹出多大的麻烦,不管来的敌人有多难缠,她总是连眼也不眨一下,漂亮的摆平所有困难,从不会令他担心……该死!她真该给他一个被砍伤的原因,好安抚他此时莫名高涨的怒火。 阮秋色没有抗拒。她向来不会拒绝他任何事……好吧,除了正事以外。 “不疼?”凤眸瞪着拉高大袖衫后露出的手臂,他面不改色,仿佛先前恶霸的模样是他们眼花了。 白布上隐隐渗着血,刺目极了。 无怪乎她会大费周章用檀香遮掩血腥味,否则他现在大概已经晕得天昏地暗了。 “会。”阮秋色还是连眉也不挑一下,仿佛这只手不是自己的。 “那你至少掉滴眼泪告诉我。”杜晴春挤眉弄眼的讥讽,对像影子伫立在旁的隐冬吩咐:“去叫大夫来,我要亲眼看他上药包扎。” 隐冬机伶地跑腿去。 “这已经是请大夫诊治后的结果了。”不想抵抗,但她认为应该把事实说出来。 “你看的是哪个庸医?我等等拆了他的铺子,要他把;药钱还给你。”杜晴春瞥了她一眼,嘲弄的神情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扩大。 阮秋色瞅着他,逸出一声轻叹,“我不是在意药钱。” “那就别管我决定怎么做!”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他竖起每一根刺,对准眼前这个有时固执起来,比他还会唱反调的女人。 阮秋色认命,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他。 “你这样要我怎么敢抓你当挡箭牌?”即使忍不住忧心,不习惯表达的杜晴春,就是有办法扭曲真义。 “请少爷务必维持这个好习惯。”阮秋色淡然说。 “我要一个挡下了刀剑的挡箭牌有何用?”他瞠视着她,怒声反问。 “它没断,显示仍是有其功用的。”她指了指还在的手臂。 “如果断了我还要你干嘛!”杜晴春未经大脑的话冲动出口,随即在她的沉默中惊觉话意有误。 一时间,阮秋色怔怔瞅着他。 她知道身为仆人,就要有派上功用的原因,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不了解当他脱口而出失去手臂的她一点用也没有的话,心没由来的泛酸,然后像石头扔进水池里的涟漪,渐渐扩大到难以忽视的程度。 然后她才了解,不是酸,是疼。 就像那时候一样…… 阮秋色在过往回忆苏醒前,硬生生的截断了思考,不让不好的回忆有影响自己的机会。 “即便会变成那样,少爷也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就好。”她抬眼,笔直地望进他眼底,好像他的话没有谱,失去手臂也无妨,只要他好,她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 杜晴春差点急切的开口解释自己并非无情无义,而是害怕她再有一次这么不小心。 这次是手臂,下次会是哪里?白刀进去红刀出,位置一不对,她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和他说话吗? 但是这些话,都在接触到她清冷的目光时,吞回肚子里,且逐渐转为懊丧愤怒。 她根本不在意他怎么想,根本不在意他也会为她担心。 “我会的。”杜晴春扬起的怒气在转眼间收得干净,手中方扇轻柔扬动,习惯性遮掩唇角,微眯的眼分不清是怒是笑,平板的语调也听不出所以然,“但是记着,往后,我不管你是断手断脚,或只是淤青脱臼,只要你掉了一根发,我会立刻撵走你。” 他不是开玩笑,而是在赌她对誓言的重视。 若她拼了命也要守着和他的约定,那她也会拼了命的保护自己吧。 可悲的是,他竟得以此作为威胁她的利器。 杜晴春在转身前,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是,少爷。”可阮秋色没看见,她肃敬颔首,一如往常回应。 令人摸不清,也看不透。 第四章 在杜晴春的坚持下,阮秋色被迫挂起右手。 就挂在她脖子上。 但阮秋色可没有放弃追踪血迹和平时例行处理的工作。尤其经过昨晚,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大阵仗的指挥,调度主宅洒扫或杂事人手来观书楼帮忙,把所有书库房的书搬进搬出的。 “她到底想干嘛?”杜晴春趴伏在小书房的窗边往下看,难得质疑起阮秋色的举动。 观书楼的小书房有两层楼,一楼通常被待修复的书籍给堆满,二楼的空间更小一点,同样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哪一堆是修复好的,哪一堆是尚未修复的,只有乐七海自己知道。不过当他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会将二楼的书都清空,留待晚上给杜晴春和阮秋色使用。 如今,刚过午时,小书房里来了条大米虫,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家的主子。 “这就是少爷还没入夜便到书房来的原因?”乐七海从工作中分心出来应付他。 “我看起来有那么闲吗?”杜晴春哼了声,高傲地反问。 即使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少爷闲得引起公愤,可不会有任何一个傻子在他面前挑明了说。 “也不是顶闲啦,普通而已。”偏偏乐七海在为人处事上少根筋,特别当他忙于工作的时候。 杜晴春未置一词,继续盯着阮秋色。 纵然逼她吊着手臂,情况还是没有太大变化。 许是总管的自觉大过痛楚,才让她支撑到现在都没吭过一声痛,他怀疑等到她处理完事情后,就会痛得在地上打滚,那么他绝对会好好嘲笑她一番。 “啊……”杜晴春忽地直起上半身,不自觉逸出细碎的轻呼。 他看见阮秋色习惯性地用右手去接别人交给她的东西,结果力气过大扯掉了固定手臂的布巾,东西也没接好掉落地上,碎成一地。 喔唷,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砚台。 见她一脸阴沉,杜晴春完全可以想见她有多自责。 “如果少爷担心阮总管的伤势,最好严格命令她暂时去休息。”乐七海不知何时晃到杜晴春身后,也看见这一幕,说出了杜晴春的心思。 “真是愚蠢,不过是个砚台而已,杜家要多少有多少。”摸出方扇遮住嘴角,杜晴春斜睨着屋外小小的骚动,满脸鄙夷。 她伤口扯裂了吗?很疼吗? 纵然替她担心,但骄傲的自尊摆在前头,令他说出这种话,还得用方扇挡去怕会不小心泄漏出情绪的脸。 “我想这些话应该对阮总管说,而不是我。”挑眉瞧着主子写满顾虑的眼,乐七海耸耸肩,转身回到案前继续忙书籍修复的工作。 乐七海一离开,杜晴春又忙不迭地将注意力放回阮秋色身上,只见她已经整理好满地狼籍,把砚台的碎块谨慎包在手巾里收妥,随后意外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晚春的观书楼,虽无花草点缀,却有她。 他们无语望着彼此。 他忆起儿时被迫在观书楼里听父亲训话时,若她经过窗外,他总会不顾被父亲发现后挨骂的可能,朝她挥手,或做些鬼脸逗她。 大部分时候她会担心地比手划脚要他专心,可有时她会忍不住笑了,笑容有多美丽不可言喻。 后来是为什么她不再笑了? 他有点想知道如果此刻对她做鬼脸,她是不是会笑?也许冷眼以对的机会多一点吧。 杜晴春深似海的眸子隐约有着沉思,阮秋色清亮澄澈的眼却始终平静无波-- 太过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股冲动想向她解释早上并非那个意思,想告诉她,他其实只是怕失去她,但一如往常的,他想了半天,计划各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一想出应对的方法,话到了喉头,像鱼刺一样鲠着,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杜晴春不会知道自己的眼神藏有多少秘密,阮秋色则是因为有段距离,而不确定自己是否看穿了什么。 她想,是自己多想了吧。 否则怎会在他的眼里看见内疚? 仿佛是为了陪他对看,才不得已停下来等待,若非有人来询问,她不会欠身行礼,请求告退。 杜晴春高傲地撇过头,阮秋色就当他准了,退开去忙,而他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在她离开后,不能自己地用眼神追随她的身影。 总是这样无法克制的心,为何无法化作言语说出口? 也许他其实是个口拙的人也不一定。 “喔,对了。《春色十二花阁》我还没修完,倒是在修复它的期间顺便把《禁录春果》给修完了。”乐七海突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头没尾,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又望了阮秋色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杜晴春才接问:“在哪儿?” 《春色十二花阁》和《禁录春果》皆属艳书,差别在于前者是文字,后者是图书。 想来大概是乐七海在修复《春色十二花阁》时,对某些字句有困惑,翻阅了《禁录春果》做参考,没想到图画的教育大于文字,结果反而先修完了《禁录春果》。 “角落吧。”埋首回工作中,乐七海的回答都很随兴。 杜晴春撇撇嘴角,“哪个角落?珍籍书库房的某个角落,还是杜府的某个角落?” “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乐七海觑了他一眼,眼神很困惑。 “等你找出来再给我看吧。”杜晴春知道在随兴这方面,乐七海和自己不相上下。 “唔,也好。” 闲了没事,杜晴春又趴回窗边,暗暗猜测她还需要多久才会回到观书楼。 通常不会太久,可他也需要打发时间的玩事-- “七海。” “嗯?”乐七海虽然忙于工作,从头到尾也没嫌他烦过。 “你觉得凤翔怎样?”他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嗯……”乐七海用笔杆刮刮太阳穴,沉吟的吐出三个字:“不错吧。” 他也是因为杜府迁至凤翔,才会跟着一起来的,但镇日待在观书楼里修书补书,可说是与世隔绝了。 “你真的认为不错?”杜晴春慵懒地转过眼,语气微扬。 “听少爷的口气好像不这么认为?” “只是好奇罢了……”他低喃着,又问:“那么,你觉得凤翔府尹符逸琼为人如何?” “符大人……”乐七海脸贴上古籍的页面,努力想分辨上头模糊不清的字迹为何,毕竟很多时候即使有上下文,也难以准确猜出模糊的内容。“嗯……应该不上不下吧,没听过什么特别的传闻。” 要是有听过,以乐七海的个性也不会在意。 杜晴春怀疑,在乐七海的眼里只有书了,他若是想写符逸琼的名人录,恐怕是问错人。 “少爷想写符大人的名人录,也许可以上街去问问。”乐七海当然猜得出他要做什么。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家的少爷不会无缘无故问起与自身毫无关联之人的。 “嗯哼。”杜晴春哼了声。 他还不够常到外头去走动吗?要不那些名人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消息总不可能无端找上他吧。 偶尔会有爱道是非的人,也不捎信通知一声,自以为和他很熟,迳自上杜府来,打算用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从他这里换得一些耳食之闻。 碰上感兴趣的,他自然会和对方虚与委蛇一番,有不少消息就是打此而来,若是没兴趣,他打个呵欠便让阮秋色撵人了。 “嗯……这里好像有点……我想想……”乐七海已经全神贯注在修复书籍的工作上,忘了理会杜晴春。 “无聊啊……”没事还敢喊无聊的人又开始发牢骚了。 “对了,应该是那本书。”乐七海猛地站起身,咚咚咚地离开二楼。 杜晴春朝他挥了挥手,懒得理会,依然趴在窗边,望穿秋水地等阮秋色回来。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只等待主人回家,只为了赢得拍头作为奖赏的狗儿了。 *** 接近傍晚,阮秋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追踪血迹的方法失败了,暂时无法执笔为杜晴春捉刀写名人录,又整天做任何事都不顺遂,她感觉自己难得的面临崩溃的边缘,只得放下手边的工作,交代他人代劳。 她不爱示弱,从小就好强,也因为父亲的刻意栽培,她学会掩饰自己的弱点,所以让自己的伤势公告周知,实在令她不自在,也不愉快。 当然,要她乖乖让步,是因为她别有居心。 夕阳余晖下,阮秋色扬首,远远地发现杜晴春的外衫还在小书房的二楼窗口飘扬,于是她快步走过观书楼石造的长廊,朝小书房前进。 “少爷,我有事--” 踏进仍显凌乱的二楼,阮秋色精明的目光抓准方向,却和出口的话一样落了个空。 杜晴春的衣裳还在,但人已不见踪影。 她走到窗边,拾起早已没有余温的外衫,直摇头。 唉,她的少爷只穿了内袄就在府里晃呀晃,实在糟糕啊。 她又看看四周,猜想也许那个随意的主子会倒在书堆里睡午觉,也许就在软榻上,她猜想杜晴春所在之处,一边灵巧地绕过书堆,走至软榻前,意外的又扑了个空。 嗯,她该找个人问问主子的去向才对。 阮秋色正要离开时,傍晚的凉风扫了进来,吹起四散的白纸,拧起眉,她决定先关上窗,以免乐师傅等等忙不过来。 关上窗后,她顺势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张纸,上头写了一些相关的词汇,她猜是乐师傅在修复古籍时考虑使用的字汇,跟着她一路捡起被风吹散的纸张,最后来到桌前,把一叠看不出意义的纸张放在桌上,拿纸镇压着。 就在她别开目光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张字迹不同的泛黄纸张压在一叠古籍之下,出于好奇,她伸手挪开书本,抽出那张纸。 她原以为是某本书的脱页,乐师傅正等着把书页给补回去,结果并不是,翻到纸张的背面……她以为是背面的那页,上头仅仅提了一行字--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 秀眸微瞠,阮秋色着了魔似的,失神地凝视着那震荡心灵的短短句子。 指尖轻轻抚过那显然已有好一段年岁的字迹,深深的感触,使她久久不能成言,多年来埋藏于心底,不能说的沉默,差点让她悲哀的掉下泪来。 为何这简单的九个字,能完全的道尽她藏于心中只能想而不能言的矛盾? 那人也同她一样有着说不出口的相思吗? “阮总管?”轻声呼唤窜进她耳中。 阮秋色一凛,慌忙把纸张摺起小片,收进袖中,状似无事地转身面对抱了一叠书的乐七海。 “乐师傅。”不对,她干嘛要偷偷摸摸的把纸藏起来?阮秋色暗忖,可一时间找不到机会把纸拿出来,也不愿意拿出来。 “你来找少爷的吗?”乐七海搔搔头,四处张望一下,“呃,看起来他已经不在了。” “嗯,我正打算回他房里找。”阮秋色说完,见乐七海放下书堆,朝她的方向走来,她担心会被发现自己偷藏了一张纸,于是决定离开,“先失陪了。” “不用担心,我会很快整理好这里。”乐七海的声音追了出来。 阮秋色停下脚步,略显迟疑地回头,“乐师傅,那个……” 她很好奇写下那串令人动容的句子的作者。 观书楼里的书大部分她都读过,不过对写下这句话的笔迹和文章毫无印象,有可能是她没看过的,既然纸张是压在乐七海修复的书堆里,他应该知道是出自谁之手。 “嗯?”动手整理散落书堆的乐七海闻声抬头。 睢他充满疑问地望着自己,阮秋色犹豫了起来。 她想做什么?知道了又如何?把那本书从头到尾的看完,然后哀悼自己的无力和可悲? 不,那不是她该浪费时间的事。 阮秋色摇摇头,明白自己失态了。 “我会派几个书童过来帮你。”再次听见阮秋色的回应,已是由书房外传进来。 为了让她听见,乐七海只得大喊:“感激不尽。” 阮秋色脚步越走越急促,仿佛身后有人追赶她,或者更像有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像初潮来临的时候,纷乱的情况,紧迫盯人的视线,骚乱人心的耳语。 眼神一凛,她在回忆泛滥之前硬生生切断了任何一点可能性,莲足轻点,快速掠过周遭景物,像逃跑般极欲甩掉那些耳语声。 他们比她更早识破了她的心,让她从此学会隐藏,如同那段句子的涵义一样--我的思念啊,深藏在心底,拙于表现出来。 *** 阮秋色手臂挂着杜晴春的外衫,在主宅里寻找他的踪影。 观书楼除了小书房外,连同招待宾客的厅堂和五大间书库下来,竟没半个仆役见过杜晴春,也不在他的房里,阮秋色不禁有些困惑。 小时候,她常和少爷玩捉迷藏,那时她能够轻易的找到他,现在却连他可能上哪儿都不知道。 亏她几乎无时无刻不跟在他身侧,服侍他的需要。 阮秋色自认找过主宅每一个杜晴春会逗留的地方--晒太阳的巨石,发懒午睡的亭子,大嗑甜糕的前厅,戏弄鲤鱼的水池畔……她应该没有放过可能的地方,可今天屡屡扑空。 橘红的天际已被黑幕给层层盖住,仆役们在天快暗时点上一盏盏的夜灯,把整个杜家点缀得灯火通明。 这下,无论他们失踪的主子在哪儿,都不用害怕没有光明了。 阮秋色伫立在鲤鱼池畔,静下心来思索着接下来该上哪儿找人。 咚! 一个柔软的东西从天而降,先是打在她肩头,然后滚落到她手臂挂着的衣裳上,阮秋色定睛一看--是块驴打滚。 “噢,我最后一块驴打滚。” 瞬间,她烦忧了半天的心,终于归位。 “如果少爷还饿着,也许可以下来准备用膳了。”阮秋色扬声说,语气有着难以听出的安心。 闻言,躺在琉璃瓦上的杜晴春唇角翘得更高了。 在杜府的至高点,见她在府里绕来绕去的寻找自己,原本他以为这样整她,耍弄她,会让自己开心些,但是当她东钻西转的,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所在处,他越看越感到心急,好几次差点出声泄漏自己的位置。 他确实挑了个平常不会去的地方,但是以前玩捉迷藏时,也不可能每次都躲一样的地方,那时的她明明能找到他的。 现在竟然得要他看不下去,牺牲驴打滚来暗示她自己在哪里。 “上来。”尽管不甚开心,杜晴春仍是佯作面无表情扔出命令。 阮秋色看看手上的外衫,想到他可能只穿着内袄,原本想拒绝的,最后还是顺着旁边的梯子爬上去。 她想,自己真是越来越纵容他了。 用一只手爬梯子实在困难,阮秋色在爬上倾斜的梯子时突然想起自己右手不便,其实她大可使上轻功,但是爬到梯子的正中央才使轻功实在有点怪,倘若是一开始就用还比较不奇怪,反正都已经爬了一半了,继续爬下去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过来。”杜晴春不知何时探出上半身,似乎发现她的为难,朝她伸出手。 阮秋色愣愣地望着他。 “你不是上不来吗?快呀。”他的手晃了晃,等她把手交给自己。 难道……他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动作吗?阮秋色暗忖。 那双比她还大的手近在咫尺,她想不起有多久没有握过了。 “快点,我躺的地方要变冷了。”杜晴春恶声恶气的催促,但是从头到尾没有把手缩回去的意思。 一想到要握着他的手爬上去,她竟有些迟疑不前。 已经有好几年她刻意筑起主仆间的藩篱,两人维持一种微妙的距离,而今,她却有种倘若握了他的手,那种难以言明的差距就会被打破的感觉。 但,那是不能被破坏的。 “我自己--” “就叫你快点了。还磨蹭些什么?”没耐性的截断她的话,杜晴春探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顾她意愿把她拉上屋檐。 阮秋色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温度先令她错愕。 他的手,好冷。 “少爷,你在这里待多久了?”上到屋檐,她立刻问。 “要你管。”杜晴春上扬的凤眸不带恶意,朝她一瞪,发现她手中握着的驴打滚,马上抄了过来,扔进嘴里。 可恶,他是从何时起养成靠这类甜糕维持冷静和好心情的习惯? “是。”水嫩的唇蠕动了下,最后她顺从地闭上嘴。 杜晴春冷哼了声,往后靠躺回琉璃瓦上,“你没给我多带些驴打滚上来,这样对吗?” 阮秋色一边将外衫给他罩上,边回答:“晚膳的时间到了,请少爷下去用膳。” “我还不想下去,要人送上来好了。”乖张的大少爷如此命令。 阮秋色晃了四周一眼,“是。” 有时候他真恨自己这种找她碴的习惯,偏偏每次都被他万能的总管给堵得无话可说,挫折感很重。 “算了,晚点再下去吃。”杜晴春不悦的改口。 “是。”她不坚持,静静坐在一旁陪他。 杜晴春高高翘起脚,一抖一抖的,丝毫气质也没有。 “秋儿,看看最亮的那边。”他用下巴努了努方向。 “是总管。”阮秋色一边纠正,一边听从的转头。 杜晴春彻底不当一回事,“你可知道那里是哪里?” “那幢最高的楼是蔺城的千喜楼,那些架高的围墙围住的自然是蔺城了。” “虽然市坊分离制严明和宵禁管制,但是在坊里头,根本就不受这两者的控制,凤翔比长安还要清楚的表现出这一点,所以蔺城才能如此放肆,竟在坊内大剌剌的营业,夜夜歌舞到天明。” “蔺城的前身是风月街,若两者相较,凤翔的居民一致认为如今的蔺城修砌筑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情。对于蔺城的主事者也多为好评。”来到凤翔也届满一年,阮秋色对这里早有大概的了解。 “那么他们擅自修改街道就是对的?”方扇扬动的细微风声呼应杜晴春挑眉的动作。 蔺城在凤翔总能制造出许多茶余饭后的消息,有名到连他们在长安都听过,杜晴春甚至写过不少和蔺城以及前身风月街有关的名人录,对蔺城的了解绝非点到为止。 “所以少爷主张任由烟花场所和一般百姓居住的地方毫无分界?”阮秋色不带任何感情的反问。 杜晴春手中方扇扬呀扬,笑问:“你不觉得凤翔的府尹在这件事情上丝毫不插手干预,挺奇怪的?” “少爷是想打探符大人的事。”阮秋色的话并非问句。 “你还记得前年观书楼大火时,烧掉了哪些书吗?”杜晴春的话题总没个固定的主题,随便乱跳。 “凤翔的古丹凤,上郡的石舟风,成都房喧茗和傅莲臣,兴元的常淑君和傅韶茵共六册名人录,以及地域史凤翔篇。”阮秋色想也不想即刻回答。 “这些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没有提及地域史的部分,而是问名人录。 “没有关系。”这是她早已调查过的结果。 “那么和凤翔的史料又有何关系?” 阮秋色想了想,“我想应该是就近烧掉的。旧观书楼里,名人录和史料是放在一起,尤其名人录是按照地域史的分类下去排放,所以可能性很大。” “但是凤翔旁边放的该是上洛和新平的名人录,怎么偏偏烧掉上郡,成都和兴元这几个地方的名人录呢?” “也许烧书者在不同的地方都点燃了火,才造成这样的结果。”这些她都设想过,所以她很快回答出来。 “你倒是说说地域史兴元篇放在哪里?”身子一转,杜晴春改为面向她侧躺着,好似狐狸的眼睛漾着浅浅的笑意。 阮秋色认得这种眼神,那通常是他心里有所算计时才有的。可惜她参不透,只好老实回答:“旧观书楼一楼的第十六排书柜。” “那凤翔篇呢?”眼里跳跃的光芒更加璀璨,他嘴角泛起的邪气笑痕,一半被遮住,阮秋色只能观察到一半。 “三楼的第二十一排书柜。”她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漏了什么。 杜晴春改握扇面,用扇柄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她的脑袋,“如果你是个偷偷摸摸闯入别人家,要放火的坏人,会有那个闲情逸致跑超过上下两层楼吗?” 阮秋色皱了眉,没想到这点。 “这么说,烧书的人是特别要烧那几本名人录和凤翔的史料,却不小心引起大火烧掉观书楼的了……” “非也。特别要烧那几本名人录和凤翔的史料这是有可能,但绝非不小心。因为起火点和放置那些书籍的地方不同,也不在附近。”杜晴春朝她挤眉弄眼,嘲笑她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也有可能是烧书者把书带到起火的地点烧。”阮秋色提出自己的看法。 “如果你要把书带走,干嘛还烧?难不成烧书还得看风水?”杜晴春三两句把她反驳得无话可说。 “再者,你仔细看过起火的地点吗?”他虽然用了问句,却没打算等她回答,迳自往下道:“总共有两处起火点,分别在不同的位置,之间还隔了一段距离。” “少爷的意思是……放火的嫌犯不只有一个人?” “可能来了不同的人马,可能他们各自的目标不同,但狼狈为奸,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放了火以后就跑,可能其中一方知道对方的存在,或者打着拿对方当饵的主意……总之有很多可能。” “少爷认为他们不认识?”他所做的猜测中,完全没有两处起火点是由同一伙人纵火的可能性。 “有迹可循啰。”他语调轻快,眼里仿佛藏着天大的秘密。 “怎么说。”她不意外的追问。 杜晴春又恢复仰躺的姿态,原本精明推敲的神情忽然变回满不在乎的模样,啐了声道:“我说了那么多,难道你不会自己想?” “……”阮秋色无话可说。 她的少爷……今晚突然变得可靠许多。 但是事情都过了一年半了,现在才说起这些观察到的结果,是不是太晚了? 如果这些事能早一点发现,也许她就能掌握嫌犯的线索,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家人了。 自从昨夜后,阮秋色便怀疑杜家有内奸。 虽然还找不出确切的证据,可是种种怪异的迹象和直觉就是这么告诉她,所以她必须做些准备。 “少爷,我认为你该到长安去看看史今书坊的营运状况。” 杜晴春蹙起眉头,不悦地道:“那里有你爹顾着,再安全不过。” 前任阮总管,也就是阮秋色的父亲阮芳恕在卸任后,杜晴春便要他接手管理史今书坊,让耿直的老总管不会再坚持无功不受禄,非得离开杜家的决心。 阮芳恕不愧为杜府前总管,接手史今书坊后管理的有声有色,但从来不会有非分之想。如今史今书坊大抵是由阮芳恕管理执行,营运方面则由阮秋色决策,他根本啥也不懂。 “前几日,家父捎了信过来,说有些有趣的人事物要告诉少爷,加上少爷差不多该把那几本搁着没有进展的名人录给完成,属下记得里头有大部分的人是住在长安,少爷到长安去住一阵子,不正好吗?”阮秋色就是不懂“放弃”两个字要怎么写。 在她想办法找出内奸之时,恐会打草惊蛇,不希望他受到任何生命威胁的最好方法,便是把他送到她父亲那里。 “我不去。”杜晴春转过身,这次是背对她。“要去你自己去,或者你跟我去,否则我不出远门。” “少爷这话实在有些任性。”从来不曾弃嫌过他,阮秋色这次为了找出内奸,搏大了。 没能把真正的心思说明,也不想令他操烦,她干脆用逼的。 杜晴春猛地弹坐起身,一脸开心的问:“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很任性?” 自从她开始疏远他后,他可说是用了千奇百怪的方法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渴望从她身上看见不属于奴性的反应,最后全被她可怕的服从挡了回来。 如今这个甘愿做牛做马又逆来顺受的女人终于感觉到他的努力了,要他如何不高兴。 杜晴春脸上那得意得仿佛捉弄人得逞的孩子气笑容,令阮秋色一阵无语。 他在笑,单纯出自好心情的愉悦笑容,她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看过了。 以前他会在她面前笑得很放心,很放松,把她当成最知心的那个人,她也以为自己能一辈子站在那个位置上。 但是,主与仆之间,天差地别。 人家说判若云泥,是有其道理的,她喜欢上浮云无尘的洁白,身为泥,又如何能去染脏云呢? 偏偏见到他的笑,是那样令她悸动,即使催促自己该有所反应,还是忍不住直盯着他。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她的脑中浮现了早先看到的那句话,迷惘于文字表达的不可言的思念,迷惑在这片夜色下陌生又熟悉的他。 察觉她正盯着自己,杜晴春缓缓收起笑容,屈起双腿,用手抱住,然后将头侧枕在膝上,安静,不打扰她。 他总是怀着担心她受不了自己乖僻,只能学小孩子一样霸道嚣张来拖住她的脚步,她越是不当一回事,他越爱闹,她越是把他的麻烦给解决,他就继续惹是生非。 其实他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她带着感情的凝视着他,就行了。 “我好久没看见你这样的表情了。”他情不自禁举起手,快要碰到她时候停了下来,如同那日在小书房里,她睡着时一样。 不过这次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很快他打破两人间维持了十几年的僵局--在两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触碰了她细致的脸颊。 这次,比上次她睡着时还要紧张,他甚至能感觉自己的手颤抖着,还好声音很安稳,不至于失了面子。 “什么表情?”若是平常的阮秋色绝对不会这么问,可今天,她完全沉浸在他难得的温和中。 “单纯,不解世事,惹人喜爱……”令他想欺负她,又想好好怜爱她。 阮秋色双颊火红一片,瞠大双眼瞪着他,紧抿双唇,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没有镜子无法确定她是否真如他所说那般……羞人。 可杜晴春很清楚。 没有夸大其辞,他的总管迷惘的神情的确是他所见过最喜欢的一面。 “秋儿。”他轻唤着她的名。 阮秋色正在和骨子里的奴性抗拒着,告诫自己应该退后,离开他可触及的范围,好好整理被撩动起来的情绪,再用总管该有的仪态及专业面对他。 杜晴春的反应更快,他膝盖着地,倾身向她,修长大手滑到她脑后,稳稳的托着,逼近她在能感觉彼此呼吸的距离看着自己。 “少爷,你……坐好,免得掉下去。”她找了个好的借口,强迫自己冷静开口。 “你会接住我。”杜晴春漫不经心地回答,凝视她秀丽的容颜,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对吧?” 阮秋色蹙起眉,不太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倒是升起不好的预感,当一个为所欲为惯了的主子这么问时,通常会让人更警戒。 “在不违背道德良知的情况下。” 微微眯起眼,他状似考虑的开口:“嗯……我不太确定这是否有违你的道德良知,但确定和我的个人意志完全不违背。” “那么恕属下拒绝。”她努力把头往后仰。 “嗯,那没办法了。”杜晴春一脸无所谓,但接下来的话差点让好修养的阮秋色尖叫,“我只好命令你吻我了。” 不能主动,他也是觉得很可惜。 阮秋色开始考虑如何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逼他放开自己。 看穿她的主意,杜晴春从容不迫地说:“命令的意思是--即使违反‘你的’道德良知,也必须达成‘我的’希望。 她无言了。 他可不想让这夜的进展只是轻描淡写,让她明天就给他装傻,装没事,既然如此,就必须下点重药才行。 非得让这个摆冷静最行的女人,再也无法对他采取心灵上的“无视“态度。 杜晴春是个打定主意,绝不退让,且善用自身所有有利条件的人。 意思是--即使命令,他也不会感到心虚。 阮秋色从他坚定的眸光了解自己逃不了。 那么,速战速决吧! 她用眼神示意他闭上眼。摸清她服从的奴性,也知道她不会骗他,杜晴春乖乖闭上双眸。 即使这是个不带感情、没有意义的吻,但不能否认,他还是有所期待。 除了阮秋色和贴身奴仆隐冬,杜晴春不爱其他人触碰自己,也未曾对任何女人感兴趣,更不认为有其发泄的必要。毕竟,光是一个阮秋色,就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哪有时间去看其他女人? 等他发现的时候,他的生命已经满满都是她的一切。 所以,亲吻这等亲密的举动,对他而言是第一次。 ……也许会有檀香的味道。他为自己的想法暗笑在心。 在他幻想着她的味道时,两片温暖的唇瓣贴上他的。 瞬间,血液、时间和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停止转动,只有她是最接近自己的存在。 没多久,心里渐渐传进他空白的大脑,用一种鼓噪的姿态。 这该是一个没有感情,充满强迫性的吻,但他为何有种被人倾心对待的感觉? 他忙不迭地睁开眼,想看清她的神情,有一只手更快遮住他的视线,片刻后才移开。 “嗯……没有檀香的味道。”他用拇指擦过嘴唇,若有所思地望着背对着他的她。 阮秋色很快整理好情绪,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转回身,朝他恭敬颔首,“少爷,该用膳了。”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垂下的纤长羽睫,不苟言笑的端正站姿,她又恢复成那个万能阮总管。 不过,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是吧! 于是杜晴春笑了,伸长双手,慵懒地吩咐:“背我下去。” 第五章 寅时方至,阮秋色便睁开眼。 事实上她彻夜未眠。 一个吻所得到的结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不能控制,需要花费比平常更多一倍的心力面对他。 杜晴春做出的要求……不,命令,不能说完全出乎她意料。 毕竟以他当时的举动,直接对她乱来也并非不可能,可是他大费周章先是征询,接着才命令的做法,才是打乱她心湖的原因。 还有他甚少展露的温柔。 昨晚杜晴春抱着腿,将脑袋搁在膝上的举动,或许没有往常来得率性而为,可神情却是她见过最平静放松的。 那瞬间,好似有人搬了颗大石头扔进她不堪任何震荡的岑寂心湖,搅乱了一直以来被她故意忽略的感情。 她没有母亲,从小是由父亲养大的。 十四岁的某个早晨,她一如往常在寅时醒来,梳洗整理好仪容,正在摺棉被时,她突然发现床上有一摊暗红色的血迹。 那时她此生第一次的失控尖叫,也是唯一一次。 她的父亲比她早上工,是和她睡同铺的丫鬟姐姐听见叫声,才跑回来看,并同她支吾地解释会有那摊血只是她的月事来了,她才懵懂接受了这成长必经的过程。当天晚一点,她被父亲叫到跟前。 她还记得父亲原本就严肃的神情比平时更是僵硬,他没有提及她的变化,她也不太了解该怎么告知威严的父亲。就在她局促不安地认定这是她做错事的惩罚时,父亲终于开口了—— 秋儿,你必须记着,主与仆之间永远有条看不见的界线。身为主子,他能跟你分享一些快乐的或者无关痛痒的小事,但是当他遇到挫折困难或是坏事时,常常会变得不可理喻,在我们仆人的眼中仿佛变了个人。 你可能会觉得自己不再认识这个人,会对他的改变感到愤怒、不解,但这就是主子:即使你有满腹的怨气也不能当面对他说,更不能没大没小的斥责他,因为你是仆,只能听命行事。 那时候的她不了解父亲说的是怎样的情况,因此倔强的不愿应声,那是她头一次的反抗,因为隐约有种父亲要她远离杜晴春的感觉。 偏偏她的刚强是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想当然耳,父亲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现在的你或许还不懂,但总有一天将不可避免地碰上这种情况。看着我,秋儿。她带着不服输的眼神,毫无畏惧地看着父亲。如果有天醒来,你发现少爷对你做的每件事情都有异议,他不再愿意让你陪在身边,会上你不能跟去的地方,甚至觉得看到你就烦,对你说话再也不好声好气,反而不断摆脸色给你看,挑剔你做的每一件事,这样,你受得了吗?她感觉自己的信心在父亲的每一句话的打击下溃不成军。 虽然她不懂为何会变成这样,但是要她面对如此的杜晴春……光想到,就令她害怕。 如果你无法做到不受影响,就别再和少爷如此亲近。 父亲的话,向来是该怎么做的指标。 可是她选择阳奉阴违,因为她不认为杜晴春会这么做,况且她答应要永远陪在他身边,少爷没有她不行。 也许是年轻的狂妄自负,使她如此认定,可父亲的话没有一日不困扰着她,就在她最为心慌意乱的时候,他人的耳语开始带来另一股压力—— 她以为少爷会娶她吗?一直黏着少爷,也不知羞? 那也没办法,谁教她如此有心,少爷上哪儿,她就像只小狗一样跟进跟出,左边讨好右边奉承的,哄得少爷服服帖帖,总有一天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说来谁不喜欢少爷?就怪咱们没她那个本事了,改天要是当了少奶奶,还真希望她念得同房的旧情啊! 也许再过不久就轮到咱们给她端洗脚水了呢! 她懂了,原来父亲会那么说,是因为早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不希望她受伤,想保护她,才会借此机会告诫她,但是她固执的不肯听,于是得亲自面对这些嫉妒的声浪。 注意到这些背后谈论是非的声音,并没有好处,徒增她烦恼懊丧,也让她更加竖起耳朵去听那些根本不想听的话。 终于,在这般精神无法集中的情况下,她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那时的她才接手史今书坊的管理没多久,一个错误的决定,将一本应该收进观书楼禁书库的书籍和史今书坊的新书给搞混,并让书坊的长工拿去翻印。 发现出错为时已晚,总共翻印了二十本,部分还在柜上的立刻下架,部分被借走的她也马上去追讨回来,而剩下被买走的她跑遍了长安所有人家,五本只追回三本。 错愕、自责、懊悔、沮丧……这都无法回到她铸成大错之前。 父亲对她失望,原本就等着看她出错的人落井下石,其余的人则漠然以对。错在自己,她也只能咬紧牙承受那些冷言冷语和冷漠忽视。 但她的少爷实在和她靠得太近了,怎么可能会没发现这种情况?他跳出来用强势的态度插手解决这件事。 她当然感激他为自己出面,可伴随而来的窃窃私语只是越发喧嚣而已,那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和杜晴春的距离,无论是看在他人或是他们自己的眼中,都已经模糊了主仆间的界线,偏偏她发现得太晚。 在告诉自己必须划出主仆界线的那一晚,她哭了。 明明还是住在杜家,仍得伺候杜晴春,但一股想说却说不出的揪心,令她的泪直落。 原来,真的像他人口中说的一样——她是如此倾心于他。 却必须将这种心情隐藏起来,不能言,然后欺骗自己。 云与泥,是天与地的差别。 那时候,她好希望时间一直停在初潮来临之前,他们都懵懂,互相依靠的日子。 寅时一刻,阮秋色一身整洁的猎装,伫立在镜前,凝视着镜中面容淡然的自己。 自从那之后,她原本就少笑的脸更难见到嘴角有任何上扬的弧度。 十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隐心忍性的生活…… 突地发现自己正用手轻轻摩擦着唇,神情还带着迷惘和冲击,她心一惊,飞快收回右手,随即因为用力过猛扯疼了手上的伤口。 眉蹙春山,她暗骂自己老忘了受伤这回事。大夫的交代确实有道理,她只怨自己伤了惯用手。 阮秋色对着镜子重新整理过表情,眼角余光瞥见昨夜随手搁在桌上的吊手巾,面色一凛,迟疑了片刻,她选择忽略,转身步出房门。 他的少爷今天心情非常、非常的好。 隐冬一大早就被挖了起来,替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主子准备洗澡水时,听见倒在床上跷着二郎腿的少爷边抖腿边哼着歌,又见他扬着满脸的微笑,打心眼里肯定。 若说除了阮秋色之外,跟在孤僻乖张的杜晴春身边最久的就属隐冬了。 也许并非从小就待在杜家,隐冬对老仆口中有些调皮,但待人温和、谦恭有礼的杜晴春一点妄想也没有。 打从他开始服侍杜晴春,他就一直是这副脾性;而没有妄想便不会有所期待,自然也能忍受奴仆口中“性格骤变”的杜晴春。 不过,待在少爷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开心。 “少爷,洗澡水好了。” “嗯哼。”杜晴春轻哼了声,起身下了床榻,已经敞开大半的睡衫顺着他的动作,顺势滑落,身上其余的布料也三两下就被他清除的干干净净。 平时阮秋色在的话,他会让她替自己宽衣解带,连洗澡时都要她来擦背,那是为了刁难她;如今她受了伤,他特别起了个大早在她来之前洗澡,可是一点也不想让隐冬替他脱衣裳。 让一个大男人帮他宽衣?想到那个画面就反胃。 “少爷平时手脚也这么利落,阮总管应该会很开心。”隐冬忍不住说。 他敢说,主子的乐趣就是一逮到机会,便极力为难阮总管。 杜晴春在入浴桶前睨了他一眼,“顺她的意不表示我会开心。” 是啊,而他的少爷向来是以自己开心为最高原则。隐冬暗忖,乖乖候在一旁,等主子有事叫人,没事闲搭个几句。 舒服地浸入浴桶,杜晴春的好心情没有被隐冬的话给打坏,很快又恢复了歌声。 杜晴春有个怪癖,一天会洗上两次澡。 为了他这爱干净的怪癖,杜府几乎整天都得烧好热水准备,因为他们的主子总是想洗就洗,完全不管时间的。 “隐冬,你说,改变是不是件好事?”杜晴春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少爷若认为是好事,就是好事;不是便不是。”隐冬聪明的给了事不关己的答案。 假使太认真和少爷谈论这种问题,最后只会被他搞得一肚子气,谁教他是个为唱反调而唱反调的人。 “我是问你、觉、得。”杜晴春靠在浴桶边,笑容可掬,但命令的口气不容忽视。 隐冬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少爷是在拿我试刁难阮总管的新方法吗?” “我问个问题都算刁难人?”杜晴春有些不爽了。 “问问题当然不算刁难,只是考虑到少爷以往的习性,小的想不出不怀疑的理由。”隐冬平淡无奇的回答。 杜晴春停顿片刻,盯着他瞧,后道:“是我的错觉吗?你似乎越来越像秋儿了。” “阮总管一直是小的仿效学习的对象。” “如果你敢变得和她一样面无表情兼不苟言笑,我马上把你撵出杜家大门。” 杜晴春警告。 隐冬耸耸肩,“如果说出小的在少爷身边伺候了十二年,要再找到新的工作应该不难。”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讽刺我难搞。”杜晴春撇嘴。 “哎呀,不小心说溜嘴了。”隐冬模仿阮秋色波澜不兴的神情,语气平板的说。 “真是够了!”眉心微蹙,杜晴春啐了声,“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有这么难吗?” “回少爷,是不简单。”隐冬有够老实。 “若你再不回答,我会要你全身脱光跑凤翔一圈。”杜晴春唇角弯了笑。 “那还真是差……体贴。”批评的话到了嘴边,在看见主子的瞪视,隐冬乖乖改口,想了一下,回答:“主子遇上什么好事了吗?” “所谓的好事是指?”杜晴春笑得好灿烂,几乎等不及要说了。 “这就要请少爷告诉小的了。”隐冬感觉自己是在主子期待的目光压力下,被迫说出来的。 “就是——”杜晴春兴高采烈的语气猛一顿,发现一时间要说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总不好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隐冬吧! 话锋一转,原本急着想说的人,从容不迫的发表结论,“总之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迎接每一个完美的改变。” 这话要是被那天才刚替杜晴春“开解”过关于改变的事的乐七海听到,肯定气到吐血。 “什么意思?”隐冬完全不懂。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要起来了。”杜晴春也不在意,毕竟有些开心的事情,是只有自己细细品味就足够了。 隐冬立刻拿来干的布巾替主子披上,为他擦干身子,穿上衣裳,暗自庆幸他不再说着听不懂的话。 “少爷,我进来了。” 杜晴春才刚穿好衣服,阮秋色已经准时在寅时四刻来到他房门口。 “嗯。”他用眼神示意隐冬去帮她开门。 “阮总管,日安。”隐冬依言打开门,并朝门外的人打招呼。 阮秋色柳眉几不可察的抬起,淡淡回应:“日安。” 平常隐冬都是比她晚,或是和她同时进门的,今天怎么是他来开门? 阮秋色感到疑惑,在看见浴桶和杜晴春微湿的头发后得到证实——他起床已有好一阵子了。她知道不可能是自己晚起,那么是她的少爷早起了。 主子怎么会突然早起? 她正要开口询问,杜晴春抢先一步。 “我还在想着要用什么方法让你乖乖扣着你的手。”他已有所值的望着她悬吊在胸前的右手臂。 阮秋色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挂在胸前的伤臂。 本来她是不想这么做的,也打定主意忽略那条布巾,偏偏一想到要面对杜晴春恼火的怒气,不想浪费力气和他争辩,于是又回房把手吊起来。 她想自己应该没浪费那么多时间,那么真的是他早起了…… “让少爷烦心是属下失职。”她边想边回答。 “我真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这句话。”杜晴春漫不经心的说,接着转向隐冬,交代道:“把水倒掉,湿布巾也都拿出去,早膳我要在房里吃。” 奴性坚强的阮秋色几乎在他说完之前就开始动作。 “慢着!”杜晴春拉开嗓子大喊。 “是,少爷。”隐冬压根还没开始动。 “不是说你。”杜晴春白了他一眼,指着阮秋色,“你,给我放下那块布。” 手指头一转,又指向隐冬,“你,给我动作快一点。” “是。”身为奴的两人齐声道,然后各自动作。 “少爷今天起得真早。”阮秋色来到主子身边,蹲下身准备替他穿上鞋。 方扇挥了挥,大有催赶她的意思,杜晴春嚷着:“隐冬,过来帮我穿鞋。” 放下收拾到一半的东西,隐冬连忙走到主子跟前,蹲下身捧起他的鞋,替他穿上。 阮秋色沉默不语地伫立一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刚隐冬似乎把她给挤到一旁,难道他很喜欢替少爷穿鞋? 虽没说出口,她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伺候他穿好了鞋,隐冬继续去收拾,这是阮秋色拿起象牙梳,打算帮他梳整一头散发。 “走开。”摆出不可一世的面孔,方扇又朝她频频挥舞,杜晴春二次挥赶她,口里叫道:“隐冬,头发。” “是。”隐冬快速奔回他身畔。 阮秋色还是什么也没说,心里却忍不住怀疑隐冬今天似乎特别忙碌……又或者是她特别不忙? ……好像她想做什么都会被他赶。 “如果少爷不需要我,那么我先去处理其他事了。”感觉自己被排斥,阮秋色心中泛起莫名的不悦。 她知道主子向来以激怒自己为乐趣,可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成功。 而令她生气的最大原因竟是——他不需要她? 很矛盾不是吗?她是不在乎少爷找麻烦,可也不能否认免去那些刻意找碴,能省下不少时间来做更有用的事,所以他难得大发慈悲的放她一马,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是不? 眼角余光瞥见她往门口移动的纤细身影,杜晴春老大不爽的出言阻止,“谁准你走的?” 她在阻隔里外间的屏风前停下。 “隐冬似乎能满足少爷的所有需求。”她陈述眼见的事实。 杜晴春突然眯起眼,挥手不耐的赶走已经帮他扎好一头乌顺长发的隐冬,墨黑的凤眸闪着宝石般的光彩,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他似乎……嗅到了某种酸意。 某种由眼前看似冷淡如昔的总管身上冒出来的。 阮秋色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有种即将被看穿的困窘,她忙不迭的将目光偏移了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眼角的那颗痣上。 每当他出现这样的眼神,阮秋色便会有种与兽对上眼的错觉。 她的少爷是头美丽的兽,而她是放任这头兽出柙的人。 如今,阮秋色渐渐有了掌控不了这头兽的自觉。 “哦……”凤眸闪动着狐狸般老谋深算的锐利眸光,杜晴春一边沉吟着,一边紧瞅着她不放。 稍有个不留神,她的视线被那双璀璨眸子给抓过去,下一瞬,又飞快的将目光集中在那颗痣上。 “隐冬。”慵懒随兴的嗓音略显低沉,杜晴春仍看着她,却是对着慢吞吞拖磨等着看好戏的隐冬说话。 “在。”唉,要被赶了。隐冬暗叹可惜。 “给我马上出去。”虽不管大事,但绝对权威的主子下令。 “是。”隐冬一眨眼工夫就收拾好一切,关上门之前,不忘问:“需要晚点再送早膳过来吗?” “当然。”杜晴春的语气有着赞赏。 阮秋色微微一震,对两个男人的对话似懂非懂。 不!应该说她潜意识了解他们的意思,可理智选择佯作不明白。 隐冬带上门后,杜晴春优雅的从镜前起身,随意套上的衣裳前襟开了大半,长直的发扎成了一束,柔亮的发丝随着轻移的步伐摇摆。他徐缓踱至她面前,方扇遮住了薄唇,玉瓷般的面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阮秋色不禁看傻了眼。 她怎么会认为她的少爷鲁莽粗俗呢?事实证明,是要他想,谪仙之姿亦如反掌折枝能轻易做到。 “我说,你——”他刚开口,立即发现她短促的抽了口气。 霎时间,杜晴春眼底的光彩更加灿烂,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不是仿佛,是真的! 他看穿她,却故意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打量她,而且什么都不说,这样的神情姿态折磨着她,让她无法平静。 阮秋色集中精神,暗暗催促自己不要盯着他的眼睛。 “为何不敢看我?”他轻柔的问。 “属下确实是看着少爷。”……眼角的痣。 “所以你眼睛无法聚焦的毛病犯多久了?”笑眯了眼,他愉悦的挖苦她。 上扬的眼尾牵动黑痣,阮秋色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笑得有多灿烂。 噢,她突然觉得那颗痣很邪恶。 “应该进棺材都不会好。”她正经八百的回答。 眼神一凛,杜晴春继而朗笑出声。 近日来第二次听见她这种钻牛角尖的酸讽揶揄,他的心情真是好到不行! 阮秋色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至少她是真心这么认为。 杜晴春笑了老半天,才用方扇遮住脸,揩了揩眼角溢出的泪,含着笑说:“哎呀呀,好酸啊。” 她皱起眉心,“酸?” “是啊,你没闻到一股酸味?”他笑容可掬,一边扬风一边问。 阮秋色不笨,自然听得出他的暗示,不过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就像平常一样面对他,不要被这么一点小事给煽动。 “属下不懂少爷在说什么。”没错,她不会轻易的失去理智,否则要伺候他这么多年是不可能的。 “喔?”杜晴春高高的挑起一道眉,方扇在他手中灵活转了圈,他用扇柄托起粉颚,眼带得意,一字一句缓缓的说:“我认为……你在吃隐冬的醋。因为我要隐冬帮我穿鞋梳发,而非你,所以你不开心了。” “属下……不会为这种事不开心。”她努力让这话听起来简洁有力。 “迟疑,”杜晴春扬高语音盖过她的声音,随后慢条斯理道:“迟疑就表示你是在说谎。” 阮秋色一阵心惊。 “我没有。”沉静,稳着,她就是这样,即使内心是暴风雨,也不会表现出来。 “嗯——”杜晴春故意拖长音,继续用眼神扰乱她。 不能被看穿! 阮秋色打定主意后,秀丽的容颜越发漠然。 “少爷是想戏弄属下?”她冷着声问。 他理所当然的反问:“长久以来,我戏弄你的次数岂是手指头可以数得出来的?” “……加上脚趾都数不完。”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回嘴。 “这不就对了。”他愉快结案。 “那么请恕属下先行处理其他要事。”阮秋色朝他欠身,仿佛他已经准许自己离开了。 “在你受的教育里,摆在第一位的要事难道不是我?”退了一步,他没有阻拦,只是这么问她。 杜晴春的一句话堵死了她离开的渴望。 她收回正要迈开的步伐,打消了念头,但也不再抬头看他。 微微眯起眼,他垂首,专注的打量着她。 “我常在想,每当面对你这张没有情绪的脸,要如何才能维持和你一样的不在乎,我老是想着该如何才能赢过你,至于想赢什么……真要我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只是想看看你除了冷静以外的表情吧。” 阮秋色听着这些话,从头到尾没把头抬起。 杜晴春也不在意,继续说:“最近,有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话锋来了个大转弯,“你还记得刚刚说过的话吧,让我烦心是你的失职。”接着又把话题转回来,“那个问题就是——你到底从何时开始不笑的。然后我想了好久,最后的回忆则是停在那件事情上。” 握紧的手隐隐颤抖着,一股即将被拆穿的羞愧感,使阮秋色的脑子热烘烘的。 “我不知道那件事对你的伤害究竟有多深,也不想了解,但你的行为实在是令我伤透了心,毕竟那件事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也早就解决了,为何你还如此耿耿于怀?不过就是一本书而已。” 听到最后一句话,阮秋色一愣。 她一直以为杜晴春猜出了她的心意,一直以来怀抱着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结果他以为的却是别件事。 阮秋色真不知道该松口气好,还是怪他害自己如此心神不宁。 “少爷如果说的是当年属下做出的失误决定,属下感到抱歉是事实,也引以为戒。” “那么你放下了吗?”杜晴春追问,却没发现方向完全不对。 “……”阮秋色没有答腔。 她可以随便回答他想要听的答案,可是真正的心意阻止了到嘴边的话,使她选择保持沉默。 能如此动摇她心的……也只有那个吻了。 阮秋色开始埋怨自己就算违背她的少爷的命令,都该拒绝吻他的。 “你知道昨晚我为什么要你吻我吗?”杜晴春说话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按牌理,也摸不透。 “少爷的命令,属下不需要知道原因。”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暗忖,同时一板一眼的回答。 “不需要知道?”杜晴春莞尔一笑,“是不想知道吧。” 她又沉默了。 杜晴春顿时拉下脸。 从她的表情可以轻易的看出,她又想躲回壳里,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要他不生气也难! “亲爱的总管。”他皮笑肉不笑的轻声唤着。 阮秋色皱起眉,但这一次终于抬头正视他。 “从今天开始,我想想……比照三餐吧,一天三次就好。”方扇在嘴边扬呀扬,他笑得很含蓄,只有眼神热烈。 “三次?”她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杜晴春眼里闪动着明耀的光彩,不疾不徐地说:“吻我。” “什么?”她差点拉高嗓音。 即使是些微的改变,可让杜晴春像抓到她小辫子一样开心。 “念在你虽伤了手,但在杜家也工作了二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我想到了一个让你弥补的方法,那就是吻我。” 若非奴性坚强,阮秋色定会想办法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能继续说。 “当然不需要真的照三餐来,我可不想在吻里闻到大蒜或韭菜的味道,总之随我高兴,随我挑时辰,而你所必须做的事,就是吻我。” 阮秋色瞪大了眼,仿佛他在说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少爷说的好像属下‘只’需要做这件事。” “从今天起,工作不需要你来烦。”挥了挥方扇,杜晴春白了她一记,“我可不希望你复原的速度被拖累。” “所以属下从今天起到恢复手伤为止的工作,就是一天吻少爷三次?”她不敢置信地问,语音略略提高。 “如果你觉得三次太少,次数好商量。”他笑得很可恶,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阮秋色隐忍着大声和他争论的欲望。 他……不能因为他是主子就随便决定不让她工作! 这念头一冒出来,阮秋色一愣,立刻发现矛盾的地方——正是因为他是主子,才可以决定这种事情。 可恶! “那么是要讨论时间和地点吗?”他好整以暇的问。 “两位是否可等稍晚再决定谁吻谁或接吻的时间和地点呢?”隐冬的声音蓦地插进两人的对话中。 阮秋色没有表现出半点受到影响的模样,不慌不忙的退到一旁,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谢隐冬,现在还不是上早膳的时间。”眼色一冷,杜晴春恨极在这个时刻有人打扰。 更可恶的是隐冬还偷听了一阵子才出声。 “小的并不是要来送早膳。” “那是干嘛?我还有重要的事等着处理,小事就别来烦我。”他语气不耐极了。 重要的事?阮秋色和隐冬同时在心里闪过同样的质疑。 隐冬轻咳了几声,才道:“少爷,是石老爷来了。” 第六章 杜晴春大大蹙起眉心,“石幸礼?” “不会有第二个带着石榴上门拜访的石老爷。”隐冬肯定回答。 果真是他! 杜晴春翻了个大白眼,脸色明显比刚才更郁闷,“我跟他很熟吗?赶他走。” “少爷,也许石老爷有重要的事。”阮秋色不赞同,其中很大原因是她无法再继续和他独处在房里。 “带着石榴?”杜晴春讪笑。 “既然对方带了礼来,咱们就更不好意思赶人了。”她仍是一派严肃认真。 杜晴春才不相信她的话。 谁说不好意思?她不也常常替他赶走不想见的人,而且就当着他的面。 想不到她真是越来越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那么是我口误。”杜晴春皮笑肉不笑的扯了嘴角,扬声抛出一句话:“把他撵出去。” “就由属下来吧。”阮秋色顺势接口。 杜晴春气闷的瞪着她。 他知道她喜欢石榴,也因此石幸礼上门时总不忘带上一些,不过从现在起,他开始怀疑阮秋色会为了石榴留下一个人的可能性有多高。 想吃的话,他随时都能买给她吃,是她从不开口讨,他也故意装做不知道,家里也因为他刻意忽视下,有好几年未曾出现石榴,要猜测她有多“饥渴”不难,再加上送礼来的人心怀不轨…… 扬起方扇,他面容不善地转身,“算了,去看看也罢,反正我很闲。” 阮秋色和门外的隐冬又同时闪过一道念头—— 原来你也知道! 杜晴春走到房门前,阮秋色正要替他开门,他状甚随意地喊了声:“隐冬!” “是。”候在门边的隐冬立刻照办。 阮秋色凝视着停在半空中的手,眼底闪过一抹落寞。 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她的杜晴春发现了,忍不住皱了脸,漂亮的凤眸左右溜转,趁隐冬不注意的时候,用方扇掩着唇,高傲的说:“我说了,不要拖延你的伤痊愈的时间。” 他不希望在她脸上见到寂寞的痕迹,明明自己一直都在。 杜晴春带着赌气的口吻,让阮秋色意外察觉了他的用心。 并非只是戏弄她而已,他其实……是体贴她的手伤吗?这不像是她认识、且伺候已久的少爷。 她停下脚步,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想起了那个曾经调皮捣蛋却也温柔体贴的杜晴春……想起了那个偏袒她,而显得不公正的他。 ……这个家的主子是我!这件事情我怎么说便怎么做,往后谁敢说她怎样,我就撵谁离开! 那是个性随和的杜晴春第一次展露出蛮横不讲理的时候。 如今她早已长大成人,懂得用智慧和经验来看待这些护短的话,知道那只会让情况变糟,失控到连抬出“主子”这个身分都无法掌握的地步;另一方面又无法否认,这样的话无论听几次,都令她心生感激。 那时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使他失去做主子的威严,也了解他们之间的差距,于是听从父亲的话,做出正确的决定。 有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你到底从何时开始不笑的? 而他,一直以为她是因为那个错误才失去笑容的吗? 不行,他不该把心思花在这种无谓的小事上。 “少爷。”她开口,惊觉自己的声音太过呢喃,不够正经。 “嗯?”杜晴春略微不悦的回头,显然对被迫见石幸礼感到烦闷,没察觉她的语音有异。 “属下只是……”垂首,阮秋色甩了甩头,等到再抬头时,眼里已是一片清冷,“属下原本就不喜欢笑。”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 有些话,一辈子也不能说。 即使面对这个用独特方式在在关心自己的少爷,她也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杜晴春危险地眯起眼,握着方扇的食指轻轻点着扇柄,片刻后,他旋身迈开步伐,淡漠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等我把姓石的给踢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才不懂放弃两个字要怎么写。 * * * 前厅除了石幸礼外,还有两名男子。 跟在杜晴春身后的阮秋色,脚才踏入前厅,一道身影如旋风飞快地闪到她面前。 石幸礼一把握住她的手,一脸柔情款款地说:“总管大人,你今日依然是风姿绰约,倾国倾城,有幸能见到你,真是石某祖上积德,无上光荣。” 真是狗屁倒灶! 被打扰已经很不开心了,杜晴春的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瞪着石幸礼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连皮带骨啃个精光。 石幸礼是杜家的熟客,也算是他的父执辈,更和他父亲交好。 这样的客人在杜家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但能让杜晴春厌恶到骨子里的,仅此一人,因为石幸礼谁的主意不打,偏偏把歪脑筋动到阮秋色的身上。 遥想当年,正是阮秋色当上杜家总管的第二年,石幸礼到观书楼来借书,对她一见倾心,说是没见过如此精明能干又惊为天人的女总管,还引述了书里对美女的形容,把她捧到天上去,从此以后便常常上观书楼。 美其名是来借书看书,事实上是来看人,最后甚至开口向他讨人! 瞧石幸礼自诏风采翩翩,到处拈花惹草,还敢来招惹阮秋色,杜晴春怎么也看他不顺眼。想尽办法想拿回观书楼的银令,阻止他进入杜家,就连搬家也没通知他一声,如今竟给他找到凤翔来,杜晴春快气到吐血了! 冷眼旁观石幸礼放肆的举动,杜晴春黑了一张脸,不带情绪地吐出两个字:“送客。” 阮秋色望了他一眼,杜晴春理直气壮地看回去:她什么也不急着说,他就陪她互瞪,视线在秀眸和她被握着的手间来来回回。 她不着痕迹的抽出手,“石老爷,我家少爷在您身后。” 石幸礼斜睨杜晴春一眼,兴奋的神色冷下不少,“喔,是你呀,杜小子。” 凤眼大瞠,眸底窜动着火花,肝火向来旺盛的杜晴春简直连发梢都要冒火了。 “你这老王——” 秽言恶语尚未完全吐出,还好阮秋色和隐冬一人一边拉住他的两手,阻止他扑上去,像头恶兽见人就咬。 过了一会儿,骚动暂平,阮秋色替所有人送上茶水。 “有人会在这个时间上门打扰的吗?”刚让阮秋色温声安抚,此刻还摆着一张傲然面孔的杜晴春不爽的问。 “我是来见总管大人的,又不是找你。”石幸礼同样高傲的用鼻子哼气。 “石老爷有何要事?”未免主子又被激怒,阮秋色跳出来问。 若非是自己拿石幸礼来当借口,此刻她该是听从少爷的命令,把人给赶出去,毕竟她向来讨厌浪费时间。 思及此,她愣了愣。 从今天起,工作不需要你来烦…… 少爷才这么说过,如果她是个尽责忠心的属下,究竟该怎么做?对眼前的事毫不理会吗? 阮秋色不仅拿不定主意,更多烦躁是因不被需要而起。 “还是总管大人理智英明,不像某人……”没有发现阮秋色面容隐约有些不对劲,石幸礼瞥了杜晴春一眼,意有所指。年纪大上杜晴春两轮的石幸礼,不只外表看不出来,连行为举止都不像那个岁数。 石幸礼没发现,不代表眼睛总跟着阮秋色转的杜晴春也没有发现。 “秋儿,过来。”他不只不喜欢她和石幸礼靠太近,也想赶走她脸上那抹不喜欢的表情。 “是总管,少爷。”回过神,阮秋色来到主子身侧,不厌其烦的纠正着。 杜晴春扯开嘴角,故意又叫了一次:“秋儿。”这次甚至伸手捏了捏玉润的粉颊。 阮秋色因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暗吃一惊,一抬眼,就见他专注凝视着自己,唇角微微扬着一抹难以辩认的弧度。 心头骚动着,她从没想过会看见他这么柔和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她没什么好忧愁的。 这样的他,让她感到困惑。 他在干嘛?她又在干嘛?吊着受伤的手臂,对着少爷发呆,就因为他难得向她展现出和平? 杜晴春观察着她眼里平常难以见到的情绪波折,嘴角别具深意的往上扬。 “啊啊,杜小子,你别勾引总管大人啊。”偏偏总有程咬金冒出来。 “请石老爷切勿称属下大人。”匆忙定下心神,阮秋色严正指责,没将对方的身份地位看在眼里。 可石幸礼完全不介意,被直言纠正后,倾慕之情更加溢于言表。 “请千万别这么说!石某对总管大人的仰慕,有如滚滚江水般绵延不绝,若无法称总管大人一声总管大人,那石某会良心不安的。” “怎么就没见你玩弄良家妇女时会良心不安?”杜晴春讽刺地哼了声,一手还捏着阮秋色的脸颊。 不知道少爷现在的举动算不算“玩弄”?隐冬暗暗怀疑。 石幸礼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主动说明来意,“石某今日会来,是有事相求。” “我不答应,你滚吧。”听也不听,杜晴春连扇子都懒得遮,直接表达出嫌恶。 石幸礼压根当他不在,迳自道:“实在是家母久病床榻,恐将未久于人世,如今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个乖巧温顺的媳妇……不,我是说女总管。所以……” “别把你自己的野心推到别人头上。”杜晴春故意截断他的话。 “有狗在吠吗?”石幸礼一手贴在耳畔,做出仔细听的动作,然后又当某头恶兽是石刻的,继续说:“石某左思右想,唯一认识并上得了台面的女总管,也只有总管大人了,所以想请总管大人能够到石府,伺候家母一段时间,直到家母仙逝。” “只怕到时候你根本不可能放人。”杜晴春不断酸刺反驳。 “杜小子,若非看在我和你父亲的交情,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石幸礼终于觉得烦了。 “哼!如果要打架,你还不见得赢得了我咧!”杜晴春扬起方扇,另一手习惯性想找甜品来缓和怒火,偏偏隐冬忘了准备。 阮秋色从他的小动作看出端倪,招来一旁的小厮去膳房准备。 “我才不兴粗俗野蛮的行为。”石幸礼头一撇。 不一会儿,小厮拿了一大盘的甜糕进来。 不慌不忙地捏了块甜糕送进嘴中,嚼了嚼,甜甜的滋味令杜晴春心火稍减,方能从容不迫地问:“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是说给总管大人听,又不是说给你听。”石幸礼老话重提。 “隐冬,关门,放狗。”额上的青筋快要爆开,杜晴春有多生气,从他简短扼要的命令便能听出来,连甜糕都不是以缓和他的怒火。 “少爷,咱们府里没有养狗。”隐冬在他身边小声提醒。 杜晴春狠瞪他一眼,随即指着石幸礼说:“那你去咬他!” “少爷夸张了。”隐冬不愠不火的回应。 若非坐着,杜晴春肯定气得直跳脚。 为何他身边尽是些酷爱理智,和火气绝交的人?害得他总像个蠢蛋,一有人点火,立刻烧得旺盛。 “杜小子,我不是在问你,而是问总管大人。”偏偏石幸礼像是嫌刺激他还不够,又补了一句。 终于,杜晴春忍无可忍,宽大的衣袖一挥,打翻了盛着甜糕的盘子,吓了众人一大跳。 “她不会跟你走!”愤怒的站起身怒吼,他握紧方扇,唇抿成一条线,神情阴惊地瞪着石幸礼。 就算他比起旁人还要容易动怒,显得缺乏冷静和理智也无所谓,只有她,是他永远不会轻易让步的! 原本正欲去捡掉落地上的糕饼和碎裂盘子的阮秋色,被他厉声厉气的话给影响,不自觉停下手边的工作。 杜晴春此刻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她身上,大步走到石幸礼面前,俊美的脸庞有着坚如磐石的决心。 “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她必须一辈子待在我身边!无论你来几次都一样不可能,就算我死了你也别想,因为她得替我守坟,绝不能离开!” “呃……杜小子……我说你也用不着这般激动……”石幸礼被他的气势给遏住,矮了姿态。 “把银令拿来!”杜晴春恶声恶气地向他索讨一直收不回的银令。 石幸礼怔愣住,“现在是提哪件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不是要我别激动?”杜晴春终于又开始挥动手中方扇,试图冷静下来,“只要你交出银令永远别再出现在杜家,我一定马上大笑三声给你听!” “银令可是你爹当家时给我的!”石幸礼急了。 “而现在杜家是我当家,不是吗?”对手一急,杜晴春反而不慌了。压下不快,他佯作一脸闲适,慢慢的说:“所以无论我想怎么做,都没有人能——” “少爷。”阮秋色不能放任他继续说下去,出声打断他。 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她无偿回报的,所以至少,她得替他树立起威信,不能让他在重大的决定和事情上随兴所至,尤其是不能为了她。 她早已打定主意,绝不令他因她而留下任何是非口舌! 杜晴春因她的话而收敛张狂的态度,先是睨了她一眼,好像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撇撇嘴,乖乖噤声。 若说杜晴春是把刀的话,阮秋色就是刀鞘,能阻止刀锋伤人。 “石老爷,如同少爷说的,我不会走。”阮秋色用没有受伤的左手默默抬起甜糕,语气不容置喙。 “咦?可是……”银令和能干美丽的女总管,石幸礼两个都难以放弃。 “石老爷说的条件我并不符合。”阮秋色指挥下人将打碎的盘子收拾好,随即看向石幸礼道:“‘乖巧温顺’这四个字,无论是任何人都不会用在我身上。” 杜晴春咕哝着“你也知道”、“算你有自知之明”的话。 “不,阮总管确实——” 阮秋色态度坚决的打断他的话,“我当然也非倾城之姿,容貌最多算是能入眼;家父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却没能侍奉在他身侧,自然也不会是个孝顺听话的媳妇。石老爷所见都只是表象,我并非您想像的那般好,事实上,我是个贫乏的人,每天做着一成不变的工作,活得也很单调,不懂得讨好别人。” “这……”石幸礼看看她,又转头看向杜晴春,希望他能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他可未曾听过她一段话超过二十个字啊! 可杜晴春只是静静听着。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得已,石幸礼出声问。 阮秋色沉默片刻,似乎琢磨着该如何说明,未几,才抬头,定定地说:“如此贫乏的我,有的只是少爷而已。” * * * 隐冬送走了石幸礼,结束一早的折腾。 杜晴春轻抚着小锦盒里刚收回的银令,凤眸不自觉地跟着阮秋色打转,显得心不在焉。 如此贫乏的我,有的只是少爷而已。 贫乏?她真的觉得自己贫乏吗?还是她根本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也许她厌倦了每天和观书楼的书为伍的生活…… “那个……”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杜晴春的思绪。 凤眸跳跃着被打扰的不耐,杜晴春望向来人,先是一愣,后道:“石老头都走了,你们这两个家仆还留着碍人眼干嘛?” 留下的人,是稍早一直没说话的两名男子。 “杜公子误会了。”开口的是两人中看起来较为平凡的那个。“在下夏茶蘼,这位是在下的夫君,落晓。我俩和方才那位石老爷并非同伴,只是刚好一起进来。” “喔。”杜晴春懒洋洋地应了声,随即拧眉,怪叫道:“你是女的?” “是的。”夏茶蘼端正容颜回答,似乎对别人怀疑她的性别习以为常。 这也难怪,因为她习惯穿男装,相貌平凡,又总是一板一眼的模样,丝毫没有女人味。 “而你是男的?”杜晴春将目光看向另一边的落晓。 只见那个漂亮的男人挑起眉,似乎不打算开口。 交代小厮送上足够杜晴春吃的甜品后,阮秋色自在地插话:“两位是今年年初,才搬到巷尾马大娘家隔壁那间屋子的,对吧?” 她向来习惯留意周遭环境的变化,先不说夏茶蘼近来改建自家,创立学堂的事,要街坊邻居忽略落晓这么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男人,不好好议论一番是不可能的,因此她自然有现成的消息可听。 “是的,不过我们以前都曾在风翔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仍是夏茶蘼开口。 这句话引起了杜晴春的注意。 住过风翔,夏茶蘼……姓夏…… 蓦地,杜晴春大嚷着:“秋儿,送客!” 阮秋色还没来得及反应,夏茶蘼已经跳起来。 “杜公子,在下并没有恶意,也不是有何过分的要求,只是——” “啊、啊,吵死了,给我滚!”杜晴春捂住耳朵,背过身,说要赶人,可一点也不留情。 “杜公子,在下是来——” 夏茶蘼还想说什么,杜晴春锐利的目光瞪向阮秋色,责备她,“秋儿,我叫你送客,难道你听不懂吗?” 阮秋色虽然不懂主子为何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嚷着要赶人,但是服从的天性使得她起身,做出请的动作。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夏茶蘼见她挡在面前,有些着急。 “走了。”这是落晓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夏茶蘼转头看他。 落晓先是看了背对着他们侧躺的杜晴春,然后跳过挡在中间的阮秋色,直接把目光放在夏茶蘼身上,朝她伸出手。 原本还有话要说的夏茶蘼,仅仅迟疑了瞬间,回握住他的手,只留下“在下先行告辞”的话,便不再多说一句,乖乖跟着他走。 阮秋色望着他们携手离去的背影——虽然是两个男人的模样,却一点也不突兀,仿佛他们生来就如此毫无扭捏地牵着彼此的手,不在乎外人怎么看。 “秋儿,我累了。”后头的乖僻少爷又再发难。 阮秋色收回目光,回到杜晴春身侧。 他坐起身,习惯性举高双手要她背,但看到她挂在胸前的伤臂,又把手放下,迳自站起,准备回房好好补个眠,并思考一些事情。 “以后那两个人要是再来,尽管把他们赶出去便是。”离去前,杜晴春留下这么一句。 阮秋色即使满肚子疑惑,也只能乖乖应好,“是,少爷。” * * * 杜晴春回到房内没多久,隐冬便跟着进来。 “如何?他们说什么?”杜晴春立刻追问。 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别人,正是刚刚走才赶走的夏茶蘼和落晓。 一开始他真的没有察觉,甚至不觉得夏茶蘼这个名字耳熟。直到她提起以前曾经在凤翔往过很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想起来了。 他确实没有见过也不认识夏茶蘼,但是和她哥哥夏桑实交情可不浅,自然听过他提起妹妹的名字。谁教夏桑实向来宣称自已为徐州人,住过凤翔一段时间,才让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起夏茶蘼这个人的来历。 照理说,既然是故友的妹妹,他应该好好招待才对,可问题就在于,他和夏桑实以及另一个人殷尚实之间的关系,是不能被披露的。 现今御央台内设有台院、殿院、察院,分别由待御史、殿中待、街史、监察御史负责。 其中所属台院之内的待御史,从六品下,掌纠举百僚及入合承诏,知推、弹刻等事宜,置六人,其中有两名待御史声名天下,分别是夏桑实和殷尚实。 他们刚正不阿,公平正义不偏私,借由他们纠举出的贪官污吏,绝无翻身机会,又因他们的名字里都有“实”这个字,在朝中便有了“厉二实”的称号,虽然官阶不高。却为百官所忌惮,极欲除之而后快。 因此,他们的处境危险,更从不公开家族和同一个地方停留,四处奔走搜集贪官污吏的犯罪证据。 说来他会认识他们也算是孽缘一段,总之,他现在透过信件往来,替他们写下弹刻书,并汇整他们所纠举过的贪官事迹。 要分辨寄来的信是谁承办的案件内容,对他来说不是件难事,殷尚实总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夏桑实的方法则较为危险些,他让他的妻子来送信,庆车的是,朝中没有人知道夏桑实已成亲,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妻子随他行走于各地。 毕竟要掌握“厉二实”的行踪根本不可能,连他也不料中何时会有信送来。 他们三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候,他听过“历二实”说了正在追查某位大人物的来历和贪污的证据,当时他并没有追问那位大人物是谁,反而嘲笑这位大人物竟厉害到需要他们联手出击,听他这么说,他们难得严肃的没有反驳。 而今夏桑实已有整整一年没和他联络过,殷尚实派人送来的消息又是如此简短,从笔迹能看出他写下那四个字时有多匆促。 于是他在隐冬送走石幸礼回厅时赶走夏茶蘼和落晓,并用眼神暗示隐冬追去洵问夏茶蘼此番来杜家,是不是有夏桑实的消息。 虽然他不认为夏桑实会把家人牵扯进来,但是瞧夏茶蘼似乎急着想告诉他什么,杜晴春不得不猜想也许夏桑实真的的碰上了难以解决的情况。 “没有,他们什么也没说。”隐冬据实以报。 “没有关于姓夏的任何消息?”他又问。 “是的。”替杜晴春收信多年的隐冬,自然了解主子指的是谁。 “连封信也没有?” “那位夏姑娘只说有个人要他们来,而且还说只要他们出现。少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就这样?”杜晴春不相信。 “嗯。”隐然颔首,突然想到什么,忙改口:“还有。那位姑娘说那个人有口信要给少爷。” “是什么?”他催问。 隐冬模仿夏茶蘼在告诉他时模仿那人语气的模样,说“尽快。” 杜晴春马上确定了一件事———“那个人”绝对不是夏桑实。 第七章 是夜。 杜府的总管房亮起光芒,片刻后又暗下。 事事实上,阮秋色并不在自已房里,而是隐身在靠近晚书楼的宅院屋顶。 她既无法让杜晴春暂时离开杜家,又想逮到杜家的内贼,苦思了许久,她决定靠自已守夜抓贼。 这项工作没有期限,她打算一直等到抓到夜矗才停止。 所幸主子不准她做任事,让她多了时间仔细观察平常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屋檐上一身黑衣的阮秋色.仔细观察护院们的情况。 自从上次砍伤她手臂的夜盗失去踪迹时,她对这郡精挑细选的护院容突然起了疑心。 他们的能力有多强,她这个亲自挑选的人最清楚。 若非知道他们有能力逮到那两个人,她不会在确定护院追出去后。留下来处理后续的问题。 意料之外的是,他们竟然失败了。 六个追两个,失败的机率有多高?至少她敢肯定若是亲自去追的话,不逮回那个受了伤的夜盗,她绝不放弃。 当时一股怪异感便充斥心里,她无法确切的形容出来,即使认为是想不出夜盗如何有办法在根本不可能打开内锁的情况下进入书库房,而认定可能有内贼,都无法驱除那不安的感觉。 那晚因为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无法定下心来,仔细推敲前因后果,最后,她突然发现了显而易见,却一直被忽略的一点——护院们是分布在五大书库房之外就近守护的,而她却在离书库房有一段距离的小书房里听见了声响。 这么说来,无论史料书库之外就近守护的,守在书库房外的护院应该比她还要早听见里头的动静,而非是等到发出巨大的声响才出现。 这个解释令她茅塞顿开,于是她把目标锁定在护院身上,查了当夜值勤的排表,她心中有了几个可疑的名单。 其中之一,必为内奸。 如今,她只需要等,等他们内神通外鬼的时候,一举成擒。 没错,只要等着就好…… 在监视护院完成交班后,阮秋色暂时收回目光,望向杜晴春房间的方向。 在接下杜家总管一职之前,杜晴春因为名人录的关系,碰上不少欲取他性命、或是警告性的威吓举动,那时候她得夜夜守在他的门口,他吃的食物也得用银针探过。 但在她当上总管之后,事情逐浙有了变化,也许是杜晴春自觉该长大了,于是在笔锋上收敛不少,也诈是她汰换大批不能信任的家仆,总之,那些对他造成伤害的事情渐渐平息了,她自然无须再守在他的门前。 不过这并不能改掉她习惯在夜里去巡视他的房间,或是像现在这样即使临视的国观书楼,都会找一个能同时看得见他房间的屋檐。 她习惯守护着他,尤其在知道杜府并非绝对安全的情况下。 是夜。 杜晴春因为思考了许多事,一整日睡睡醒醒、反反覆覆来来到深夜。 然后,他再也睡不着。 揉着眼睛从床上爬坐起身,杜晴春眼角余光发现床边摆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石榴型夜灯。 昏暗的光芒不会惊扰他的睡眠,也不会让他做恶梦,是最理想的状态。 凤眸闪动着柔软的光芒,杜晴春轻轻地笑了。 这和稳冬那种在房里所有角落点满烛火的“大气”作法不同的体贴,也只有阮秋色会这么做了。 这表示她曾在他睡着时来看过他。 只是这么一点小事,都使他心情大好,想起今早约定——他比较喜欢把一天三个吻的命令称为约定——他抄起方扇,提着小夜灯,步伐轻快地准备去找该履行约定的人。 从里间走到外间这段离,杜晴春非常的放心,因为整个杜府入夜也不熄灯,特别是在他的房间周围,一定点满了夜灯,这不仅是为了他,同时也有防盗的作用。 在一整排的夜灯下,贼人根本无所遁形。 他愉快地推开门,正要踏出房门时,一阵风扫过面前,跟前,他整个人被一把扑倒在地。 石榴型的夜灯从杜晴春手中摔出去,里头的火光灭了,室内顿时阴暗下来。 他不能克制的颤抖起来,并且放声大叫:“灯!灯!快给我灯!” 虽然还有月色和门外廊上的夜灯,但是对被扑倒在里间的杜晴春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他甚至无法感觉自已身上压着一个带刀的歹人,双手在空中又抓又挥,只想找到能够照亮四周的光芒。 “不准动!” “放开他!” 一低沉,一低喝的声音同时响起,其中否夹杂着杜晴春歇斯底地的叫喊。 杜晴春身上压着一个黑布蒙面、手持短刀对准他咽喉的黑衣人,而在黑衣人背后,阮秋色左手握着形状特异的长刀,正对黑衣人的颈侧,形成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景象。 唯一不同的是,黄雀要救那只蝉。 “杜府阮总管,久闻大名。”对于脖子边架了把随时可能砍下的刀子毫无惧意,墨衣人眼睛盯着杜晴春,利用手脚制止他近乎发狂的举动,游刃的语气仿佛在话家常。 “放开他。”阮秋色没有和对方寒喧的意思,冰冷的语气谨慎隐藏起她的忧心。 杜府一向是安全的,绝不会让杜晴春有机会失控到这种歇斯底里的程度,而今她却被迫看着这一切,又不能轻举妄动。 好像在责怪她的无能一样! “灯呢?灯在哪里?快点拿来给我!”杜晴春像是看不见任何人,脑袋在尖脱的刀锋下不断的扭来扭去,看得阮秋色用尽力气才能抑制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必须给他灯才行. 隐冬就在隔壁房,他一定听到发杜晴春的呼救声,她庆幸隐然没有进来,因为没有任何武功底子的隐冬不见得帮得上忙。 额际滑落一滴汗珠,阮秋色清楚那并非因为温度,而是因为杀意。 面对这个散发出强杀意,对长刀毫无惧的黑衣人,她必须武装起全副心神面对,否则……她不敢说自已还能稳稳地举着刀。 “放开他?”黑衣人提高了声音,隐隐闪着冷光的刀尖往杜晴春白皙的脖子接近了几寸。 “不准动他!”阮秋色厉喝,手中长刀也跟着逼近黑衣人。 “恐怕你搞错了。”黑衣人话才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开杜晴春,同时闪过她的长刀,闪身冲向门口。 此人非常厉害! 当长刀差点砍到突然跳起的杜晴春时,阮秋色猛然惊觉自已不是黑衣人的对手,也讶异他为何如此干脆的离开。 他本来振有机会能同时伤害他们! 黑衣人不但没有置他们于死地的意思,甚至利用掌风推开房内所有的窗,外头廊上的夜灯得以照进房内,缓和了杜晴春疯狂的状态,他倒回地上,微微抽搐着。 “听说杜晴春怕黑,也怕血的味道,想不到是真的。”黑衣人的语气不像挪揄,倒像在证实传闻。 阮秋色连忙挡在主子前面,举起长刀,已有拼死一战的觉悟,假如对方有意伤害杜晴春的话。 “听闻杜府的阮总管身上配有双刀,看来也是真的。”黑衣人看向她的腰际,刀鞘和刀虽数目不对,也足够证明。 “你想要什么?”即使担心主子,但阮秋色也明白当务之急是摸清对方的来意。 杜晴春怕黑怕血味在杜家不算秘密,但她早已下令所有人封口,不得张扬,且不管消息如何走漏,这黑衣人像是来确认一般。 “先看看他怎么了吧。”黑衣人说着,并收起刀。 阮秋色当然不可能相信他,即使对方收了刀,她也没把握能打赢他,更何况在他的眼皮下胆大妄为? “真要杀死你们,对我而言易如反掌。”黑衣人解释,语气过于正经,然后退出门外,对她说:“今晚只是警告,要你的主子别再插手与他无关的事。” 话落,墨衣人像一阵风般的消失。 直到黑衣人带走满室可怕的杀意,阮秋色忍不住喘了几口气,身体有些僵硬,直到隐冬带着夜灯跑进来,叫了她几声,才将她由那股压迫人的杀气余韵中唤醒。 “少爷、少爷、您还好吗?”隐冬蹲跪在杜晴春身旁,努力扳过他已经停止抽搐,却缩成不团的身躯。 杜晴春没有答腔,可脸上的神情已经清醒不少。 阮秋色徐徐蹲下,吓出一身冷汗微温的手拨开覆住他面容乱发,立刻被指尖的温度给骇着。 他的体温冰冷得吓人。 阮秋色在心里不断庆幸自已没有放弃看守他房间的习惯,若非察觉有异样的黑影,她可能赶不及救他! 即使心烦意乱,她仍维持冷静,轻声细语地说:“少爷,我扶您回床上。” 杜晴春没有反对,也不算顺从。 她朝隐冬使了个眼色,两人小心地将他安置到床榻上,他立刻背对两人,她又问了他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压压惊,但他只是一个劲的沉默不语。 阮秋色拿不开口的他没辙,只好吩咐隐冬去弄点甜食食来给他。 “不需要。”杜晴春终于肯开口。 “那么我请厨子热此汤可好?”阮秋色不厌其烦地问。 “不要。”他的语气难得没了任性,听起来显得有气无力的。 “还是我给少爷泡壶蔗浆热茶?” “不要。”他还是拒绝。 阮秋色忍不住和隐冬对看了眼,不知知何是好。 “少爷是想好好休息的话,那么我和隐冬就不打扰了。” 她正欲离开床边,杜晴春又说了:“留下来。” “什么?”她不是没听清楚,而是不敢相信。 他们不同房过夜,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杜晴春不会不知道她有多忌讳这件事,每当他提起要她陪他入睡时,她都严厉拒绝。 杜晴春隔了半晌才回头,向来傲然霸道的眼里一片孤寂,空洞得令人难过,他用沙哑难辨的声音,低语—— “今夜就好,求你留下来陪我。” 今夜就好,求你留下来陪我。 她的少爷,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求过她了。 因为他很清楚,“求”对她而言是没有用的,唯有“命令”她才会照做。但是今晚他却用恳求来留住她。 而她,竟无法断然拒绝. 迎上他没有丝毫光彩的双眸,她想起了那个在双亲墓地前耍赖着不想起来的小小杜晴春,那时他独特的表达哀伤的办法,至今仍令她难以忘怀。 他那么躺着,是想追随双亲而去吧。 那时还小的她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也为他感到悲哀,于是对他他许下了不离不弃的誓言。他一直以为怕黑,怕血味是他唯一因双亲被野盗乱刀砍死留下的后遗症外,而他早该从丧亲之痛恢复了才对,可面对现在这个有着和那时一样眼神的他,阮秋色才知道,他根本没有释怀过。 “那么,请少爷答应我,至少吃点甜糕。”无论如何,让他吃点东西转移注意力,应该是件好事。 “嗯……”杜晴春皱起眉,不太情愿的应了声。 隐冬马上机伶地跑去张罗。 现在这个时间把厨子挖起来准备甜糕,绝对会得到一堆白眼和咒骂,但是如此脆弱的少爷,就连他也看不下去。 “你真的会整晚留下?”杜晴春似乎没有注意周遭,凤眸直望着她,却映不进她的身影。 “……是的。”她犹豫着,心里还在想,等把他哄睡了之后再离开。 他瞬也不瞬地瞅着她。 “你一点也不会说谎。”良久,他如是道。 谎言被轻易拆穿,秀丽的脸庞闪过一丝狼狈,但这次她没有否定。 杜晴春又凝望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她抬不起头来。才说:“手。” 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阮秋色顺着那只手向上移,很快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把手给我,我要紧紧握着你,你确定你在,才能安心。”他的眼神执拗,态度有些恶霸,语气凶恶,可说出来的话…… “属下答应会留下。”她强自忽略心颤的频,显得异常冷漠,恭敬的回道。 可惜杜晴春了解她不是说“我”就是在敷衍他。 “手。”他固执地坚持。 阮秋色仍不确是该不该这么做。 “拜托……”杜晴春突然放软了姿态,漾着可怜兮兮的眸光看着她:“我只想安稳的睡一觉。” 经过刚才,他已经知道她知道她吃软不吃硬。 见他放下身段,像个无所依靠的孩子,阮秋色终于投降了。 如愿握紧她的手,杜晴春又露出上次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眼底溢满了她所不解的温柔,仿佛……仿佛专心凝视着的人不是她。 是啊,她的少爷不会、也不该用这种眼神看她。 即使拼命告诉自已不可能,阮秋色仍是为他别具深意的目光而心慌,融合了淡漠和仓惶的脸色忒是怪异。 “那个……甜糕没有库存了,小的找了些蜜饯。就放在这里……”隐冬嗫嗫嚅嚅地开口,打断两人间难得的微酸氛围。 阮秋色迅速抽回手,平静的面容好似未曾发生任何事。 “嗯,谢谢。”身为总管反向下人道谢就是她失常的证据。 总有数不尽的程咬金。 杜晴春望着自已空空如也的手心。继而不悦地瞪向隐冬。 判定自已密在不该插嘴,隐冬忙退出去,还一边道:“放心,小的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 瞪到隐冬乖乖消失,他才收回视线,正想重新牵起她的手时。阮秋色早有预料,抢走一步捧过盛满蜜饯的小盘子,递到他面前。 “少爷,吃一点,我替您倒杯热茶。” 杜晴春微眯着眼,对蜜饯不感兴趣,倒是对她很感兴趣。 可是倘若不吃的话,她便会有借口一直跟他耗着,说实在他也累了,不想浪费时间,只想在她陪伴不好好休息,再者,他也怕…… 伸手捻了颗蜜饯扔进嘴里,他摇摇头,表示不要了,然后往床榻贝侧移动,并拍拍身侧空出位置,意思非常明确。 阮秋色捧着小盘子,眉蹙春山,直觉就要拒绝。 “我没有追宄那个黑衣人是从哪里进来的。也不打算追究,但是我真的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里,特别是在经历了方才的事情之后.……”杜晴春垂下头,一副饱受惊吓,又无人安慰的委屈模样。 阮秋色的心在动摇。 “只有今晚,我保证让你在天亮前离开。”他又说。 “那我也不用到床上。”她没有发现自已的话听在有心人的耳里是多么的暖昧。 “我是怕你一直坐着会累,而且我想要你像以前那样陪我。”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却因为不习怪而摆出高傲的神情。 听见他提起从前,阮秋色的坚持顿时烟消云散。 “……先让我泡杯蔗浆热茶。”到底,她是越来越宠少爷的,不是吗? “我不喝。”听她松口,杜晴春转眼间露出开心不已的大大笑容,一边催促,“快点、快点!” 有种被骗的感觉,也许她应该再坚持一下。 阮秋色想着,心里却不能否定见到他的笑容,她……并不讨厌。 反正不是甜糕,对这时候的她来说没有太大帮助,阮秋色也就下勉改,放下盘子,她慢吞吞地爬上床,躺下去的瞬间,竟然有些鼻酸。 唉……她不知道自已是如此怀念过去。 杜晴春挨近她身边,在这张睡两个人略微拥挤的床榻上,简直是多此一举,但在见到他显得兴奋的表情时,阮秋色决定不告诉他自已快挤下床。 他握住她的手,对上盈满抗拒的秀眸时,只是给了她一记笑容。 “我一直想这么做。”他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笑着说。 侧脸瞅着他,阮秋色以为自已会被他的笑客给融化。 一主一仆,他刈不该如此靠近,她也一直恪守主仆分际,却败在他的软声哀求和许久未见的笑脸下。 真的非常糟糕。 “少爷是少爷……”她低喃着,像在提醒他,也像在告诫自已要有分寸。 如果一对成年男女躺在同一张床上还能有分寸的话,她会紧紧守着最后一条防线,不让自已或是他越界。 “所以他答应我的事必须做到。”总是照着自已的思绪随意开口,他的话常常令人摸不着头绪。 可阮秋色就是能搭上话。 “属寸答应过事,尚未失信过。”这点她非常有自信。 看看现在,她不就留下来了吗? 孰料,杜晴春摇摇头,“你骗人。” “我没有。”对于他的质疑,她显得不太高兴,“少爷要我吊着手,我就没有放不过;少爷要我什么都不做,我就什么都没做。” “是啊,我还真得夸你为阳奉阴违的好榜样呢!”杜晴春哈了几声。挪揄道:“吊着的手你还是照用不误;我可不相信在睡觉的时候,你会当真什么事都不做。” “……”好吧,她无法回答,因为还真给他料中了。 杜晴春继续掀她的底:“况且你今天还欠我三个吻,可别告诉我,在我睡着时你已经自动献吻了,那不会让我葆奖你的尽责只会让我嫌你不识时务。” “少爷,为何坚持用吻来代替工作?”阮秋色表面问得很正经,心跳却急急加快。 光是上回在屋顶上的那个只吻,已经令她心神不定,一天三个吻……她岂能承受得了。 闻言,杜晴春拉下脸。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少爷肯说的话,我会知道。”她会这么说,纯粹是想不他撤销这个无理的要求。 她把一辈子都给了他。 但是,要她一辈子怀抱着曾与倾心的男子有过暧昧的回忆。然后伺侯在其左右……她不确定自已能忍得下去。 在总管这个身份之下,她也是个女人。 虽然她刻意逼自已忽略。近日来却发现要忽略是越来越难了。 光是待在他身边呼吸,都得费尽心力隐藏真心,倘若有了太亲密的接触,她该如何把持自已? 她只怕属于女人的那部分的占有欲冒出头来吧! “你还记得那场丧礼吗?”杜晴春迳自转了话题。 “……记得。” 他的目光稍微偏离了她的脸,落在彼此交握的,“我双亲的丧礼……老实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想去回想,哪些人说了哪些话,我也不在乎,只有你发求誓,我牢牢的刻在心头,不敢忘。” “属下——” 不愿放开手,他伸出一根指头,示意她噤声。 她大概没有发现自已在刻意想隐瞒心思的时候,或者不愿以自身角度来回答事情的时候,就会从“我”改成“属下”。 然则他想听的,是“她”的想法。 “我想你可能无法理解失去重要的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你可能无法理解,你的誓言对我来说意义多么重要,杜晴春自嘲的暗忖。“也许你认为‘永不离开’这四个字,不过是几时的戏言,可我从不这么认为。” “属下从没想过离开少爷。”她的语气有些急促。 “身为总管,我可能真的没想过,那么身为“你”呢?就只是你呢?那个令我怀念的小小秋儿,她曾经想离开过吗?”杜晴容澄澈的凤眼,没有离开她,亦不容许她逃避。 身为?她吗? 阮秋色陷入了沉默。 她从不曾以“自已”的立场来思考过这个问题。 “少爷无须杞人忧天,属下一直都在。”没有发现自已用语上的小习惯,好的回答,彻底令杜晴春失望了。 “你人在,可是心不在。”他陈述亲眼所见的事实。 偏他所求,唯心而已。 心……不在? “属下……” “别再让我听见那两个字。”别过头,他失望地合上眼,不想让她看穿自已的心思。 如果她真的能了解的话,就不会用“属下”来回应他;如果她愿意回过头过,看看他那些伤害自已,也伤害她的举动是出自什么样的心情,试图去了解他别扭霸道的姿态下藏着怎样的真心……就不会这么回答。 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她心不在的原因。 阮秋色深深注视着他熟悉的侧颜。 或者真如他所说,她心不在吧。 许下承诺,她才六岁。 当他像断了线的风筝,往后倒去时,不知怎么着,她仿佛看见他掉进漆黑的洞窟里,深深坠落,从小被告戒、教导以他为尊,她一心只想救他脱离那片无形的黑暗;在他们一起经历了他夜不成眠的哭闹,对血的气味和黑暗感到害怕,还有一段所有人都以为年幼的他无法振作的痛苦时期后,他再度出现的笑容是多么可贵,令她珍惜。 她曾以为留在他身边,表示能接受他的一切,她付出所有,也能换得他的所有,独享他的全部。 怎么知道,成长是如此如残酷——她终究得从懵懂无知到被迫放弃。 为了装作对失去这一切,还能若无其事,他只能选择将心遗弃,忘了自已有心,忘了那颗心也会痛,如此一来,他们才能平安无事.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对不起。”不知怎地,这三个字溜出她的嘴。 第八章 又是一夜无眠,她看着他沉沉睡去的侧脸。 以前她就常常被他逼着必须比他晚睡着,所以很习惯。 当夜灯被取下,天蒙蒙亮的光芒隐约跳跃上窗纸时,她想自己早该走了,却因为昨晚他的一席话,辗转难眠,错过了离开的时间。 耳边传来仆人洒扫的声响,阮秋色的视线嗨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她为他的话,思索了整夜,他却像个没事的人,说完后不久便沉沉睡去。而她竟没能甩开他的手……也是怕吵醒他。 多么不可思议?她简直为自己不可动摇的奴性感到佩服。 无论是谁将她教育成这样,,那人都该满足于自己的成就了。 倘若说她的少爷是夏季的暴风雨,那么她就是能包容一切的大地,任由雨水倾泄,泥泞了一地,也毫无怨尤。 包容,顺从,体贴还要能干,这些她自认都做到了,他还嫌弃什么? 经过一夜的反复思索,阮秋色难得动了气,而且越想越气。 “少爷,请起床了。”她用比平常还要冷淡一百倍的声音叫他,大有非把他叫醒的意思。 杜晴春动也不动,连眼皮也没撩一下,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 已经担任多年的起床钟,她非常明白杜晴春有多难叫。 若是以前,她有个非常好用的法宝,而现在嘛……阮秋色看看被他紧握不放的手,决心试试看多年后,这项法宝是否依旧还具功用。 于是,她用力一扯,抽出自己的手。 “怎么了?”仿佛被人泼了桶冷水,杜晴春是从床上弹跳起来,满脸带着惺忪的惊吓,还以为昨晚搁下狠话的黑衣人再度出现,焦急寻找她的身影。 直到对上秀丽的眼眸,他暗暗松了口气。 阮秋色眉头轻轻一拧,很快抚平。 之所以皱眉,并非是不开心,而是她隐约察觉了某些细微的东西,例如,他现在见到她之后松了口气露出安心的表情,就好像在确认她安全无恙,而非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确定她在不在。 你总是自以为是的认为什么对我才是最好的,却从不曾仔细想过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不知怎的,这句话跃上心头,某个念头随之而起,如擂鼓般咚咚咚的敲打着她的心。 他依赖她,好像没有她什么事业做不了;他依赖她,好像不怕她会有反抗的一天;他依赖她,仿佛在确定她的底限;他依赖她仿佛想证明她不会背弃他……他如此的依赖她,若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事,完全违背了父亲对她的告诫,更甚的可能让自己失望,或是受到伤害……但是,有没有可能,他也在意着她? 若不是,又该如何既往史他眼底放松安心的情绪? 如果有镜子,阮秋色绝对会被自己此刻的申请感到惊讶,她的心底隐约也有着自觉,却选择忽略。 是他用那些闪烁其词的话搅乱她的心湖,使她想放纵一回,纵使之后得到的可能是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少爷……”她情难自禁,正欲开口问时,隐冬慌慌张张的呼喊声比要被串杀的猪叫还吵人。 “少爷、少爷!不好了!” 拘谨如阮秋色,上一瞬决定敞开的心,被隐冬打断后,立刻又缩回壳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你在确实没好过。”数不清被隐冬打扰过多少次,杜晴春不悦的咕哝着,隐约夹杂着惋惜。 虽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有种预感,她可能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语。 怪只怪他身边姓程名药金的人特别多! 砰! 隐冬没有请示,就莽撞的直接闯入的情况来看,阮秋色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少爷,这下真的不好了!”隐冬口里一直嚷着不好了不好了,可从头到尾没讲出是什么不好。 “慢慢说。”杜晴春不耐的睨着他。 “门外来啦上次那两个人!” 夏桑实得美美和她夫婿? 相隔不到一天,莫非…… 杜晴春眉心一敛,“不是说过赶他们走了?” 隐冬忙摇头,“少爷,不是昨天那对夫妇,而是符大人的亲随!” “亲随?”杜晴春尾音上扬,并非忘了那两人,而是不解他们来意为何。 “而且还带了一大群官兵,手上拿了搜索状,说是要抓阮总管回去!”隐冬终于把最不好的部分说出来。 “抓我?”阮秋色露出些许困惑。 “抓她?”杜晴春,则满脸不相信。 “是的。”隐冬点头,忧心忡忡的模样不像开玩笑。 “我犯了何罪?”她问。 “太能干吗?”他刻意挖苦,不知针对谁。 阮秋色觑了他一眼,杜晴春淡淡地回视。 隐冬没时间等他们“眉来眼去”,更为他们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自觉而生气。 “现在不是打趣的时候!”三人里地位最低的隐冬大喊,“那两个亲随说,若阮总管不立刻现身,他们会带人闯进来拘捕阮总管!” 隐冬焦急的话引起杜晴春的正视,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眼里蒙上一层沉思。 “罪名呢?”阮秋色又问了一次。 没有罪名,他们如何捉拿她? “是……刀。”隐冬下意识朝她腰间看过去。 昨晚上床前,阮秋色已把刀取下,她今还没来得及挂上,腰间空空如也。 “刀?”杜晴春语带疑惑,也顺着隐冬的话看了过去。 但阮秋色立刻明白。 “是之前插在夜盗身上的那把。” “应该是了。”隐冬沮丧的颔首,“他们手上握有阮总管的长刀,听说……坊内最近死了人,那人身上插着的正是阮总管的刀。” 阮秋色的刀之所以好辨认,正因为刀身比一般的刀长,而且形似剑方长,但如刀扁平,非中央成菱形状,最大的不同在于,尖端是削平的,也就是说她整把刀出去刀柄,形状就像个狭长的方形一样。 基本上,要用这种刀刺入的身体,若无一定程度的武艺,是办不到的。 阮秋色为此陷入沉默。 “会有凶手笨到把能够辨识身份的凶器留在尸体上吗?”杜晴春问出连笨蛋都知道的事。 “小的自然跟那些官爷说了这件事,还说了阮总管的刀在前些日子便已失踪,但是官爷们说这也可能是一种障眼法,无论如何,刀是阮总管的,她就有责任到官府说个明白。”隐冬将得到的消息据实以告。 刹那间,杜晴春和阮秋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一个陷阱,是针对她而来,而且更是个她不能拒绝的陷阱。 最近的事情太多,她顾着夜盗的事,反而忘了要去找自己的刀,倘若她更谨慎些,便不会出这种错。 只不过针对她又有何用,优势何人针对她而来? “少爷,这下该怎么办?”隐冬难得出口询问杜晴春的决定。寻常决定大事的总是阮秋色,如今大事发生在她身上,机师杜晴春再不济,也该有应对之道才是。 “符逸琼啊……果真是他……”杜晴春垂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阮秋色审视着他,想起之前在屋顶上,他曾谈起有关符大人的事……莫非是她误会了?他并非想写符大人的名人录,而是打从那时起,就已经在怀疑符大人了? 她回忆着最近和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符大人有关的事,是从那两名亲随开始的,那时她的心思都在金令上,对于符大人不怎么在意;时候,杜晴春突然提起蔺城的封街举动和符大人督导不周有关,让她误以为他是想写名人录。 “您指的是符大人?”她忍不住问,“少爷早有预料?” 闻言,杜晴春抬眼望向她,“我不知道你说的预料是指什么。” 他的眼神清澈,仿佛真如他所言。 凝视着他,片刻后,她问:“昨夜那黑衣人指的警告是什么?” “警告?他说了什么?”他把问题扔了回去,眼底仍是一片澄澈。 “听说要少爷别插手去管和自己无关的事。”阮秋色怀疑着,把黑衣人的话约略转述给他听。 他提过凤翔府尹符大人,谈起蔺城的封街举动,谈起市坊制度,谈起宵禁,谈起观书楼大火的事,在那之前更谈过胡大人金令失窃的事……那时候他注意到的小细节,都给了她不同的角度去想这些事情,现在,她突然惊觉,状似对任何事都不在意,随心所欲的他,或许早把一切都看透了。 更重要的是,他可能还瞒了她什么! “少爷,你正在做危险的事吗?”她不得不问。 杜晴春眼色一闪,没有搭腔。 不过,已足够阮秋色明了。 当文阙和曾凡轩带着大批官兵闯进房里时,三人同时回头看。 “各位大人,不是说好了由小的请阮总管出去的吗?你们怎么能乱闯呢!”隐冬连忙将大批人马挡在外间,不让他们入内。 “我等也是担心阮总管会畏罪潜逃,不得已之下才擅闯杜公子的房间,还请杜公子见谅。”文阙朗声朝里间的杜晴春说,然后比了个手势,要人搜索里间。 “我的总管犯了何罪?”杜晴春懒洋洋的声音窜了出来。 “当今朝律,私藏兵器即是重罪。”曾凡轩回答。 “当今朝律,私铸禁兵器才是重罪,如今符大人若要以私藏之名扣押我杜家总管,岂不得先查禁武林中人,镖局护院了吗?”杜晴春嗤笑道。 “杜公子这是强词夺理!”文阙无法不当一回事,马上斥责他。 杜晴春再阮秋色的陪同下,走出了隔开里外间的屏风之后,眉宇间有着明显的讪笑,丝毫不客气的说,“你们想押走我的总管不也是一种强词夺理?既然如此,我又何须在嘴上和你们客气?” “”杜公子切莫怪罪,一切只是按照规矩来行事。曾凡轩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只是来讨杯茶。 官兵们在曾凡轩的示意下,拿出绳索欲绑住她。 杜晴春目光一凛,忽的提高嗓音,问:“若我不肯放人呢?” “我等自是希望别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骚动,恳请杜公子配合。”曾凡轩说着,再次只是官兵们缚绑她。 “谁准你们绑她了?”杜晴春挑起眉,手中方扇放到嘴边。 阮秋色知道那是他不想被人看穿心思时的习惯性动作。 所以,他现在有不想被看穿的地方?她忖度着,可是连她也参不透他的心思。 “素闻阮总管武学造诣极高,我等加起来恐不是她的对手,若不绑着……”曾凡轩语带保留。 “你的意思是你们这群汉字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女人?”稍稍移开方扇,杜晴春扬起刺目的嘲讽神情。 “我们——”文阙才想反驳,曾凡轩立刻伸手挡在他面前,用眼神示意他别太激动。 “常言道,有备无患。想必杜公子了解在下的意思。” “我说了,不准绑她。”杜晴春用冷冽的眼神瞪着拿着绳索蠢蠢欲动的官兵。 官兵们因他眼里太过狠戾的兽性,不自觉退了一步。 “杜公子这是打算为难在下了?”曾凡轩的手摸上腰间的佩刀。 “是又如何?”杜杜晴春挑眉,不怎么在意。 明知这是个陷阱,他怎么可能会让她跟他们走? “那么久别怪——” “我会跟你们走。”阮秋色截断曾凡轩的话,同时走到他们面前,把刀交出去,表示自己无意反抗。 “秋儿!”杜晴春失去了冷静,心急的唤着。 她不能离开他! 此番进去,谁知道他们会对她做什么? 都怪他太信心满满,因为殷尚实的那封短信,便认为一切都是冲着他来,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把歪脑筋打到她身上。 阮秋色举止优雅的走到他面前,抬头望着他。 “你不能走!”他急切的说,原本还霸道任性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只剩下慌张忧虑,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就是不放。 文阙立刻向前一步。 阮秋色回眸,定定的说:“我说了会跟你们走。” 文阙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然后回头无声询问曾凡轩的意见,在他点点头后,才退回原位。 “为什么要走?你不用去,我只要摆脱几个人去说情或是施压,你根本不必理会他们!”杜晴春急着说,眼里的担心害怕所谓何人,此时此刻再清楚不过。 原来他并非对她的安慰无动于衷,原来她想的没错,他真的是在试探她的心啊。 多么别扭,不老实的少爷。 她却是如此、如此的倾心于他。 “但是我担心你。”她稍稍握紧他的手,低声说道。 杜晴春怔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总管说担心他,而且是用“我”! 尽管她仍是面无表情,但,是真的担心他。 “那就更不该离开我!”他大声喊道,随即惊觉自己的语气太过凶狠,于是降低了音量,用他昨晚才学会的软声细语,迫切的补了一句:“你发过誓的!” 突然间,阮秋色彻底看清楚他眼底存在的并非纯粹的依赖,而是说不出的依恋。 即使知道不该,但又有哪个女人能抗拒思慕的男人,用这样的眼神凝视自己? 这一刻,她有千言万语想告诉他。 他们都知道这一进去,不可能轻易放她出来,在弄不清对方意图,以及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她有多为她担心啊! 但是,她更不能让他们在这里有借口伤害他。 “我去取就回来。”她只能拒绝,在他极度反抗的情况下,不容置喙地抽出自己的手。 “那么,可以走了吗?”曾凡轩客气的问。 “刀虽是我的,可没有我杀人的证据,我也没有反抗的意思,所以依律,你们不得绑我。”她拒绝被绑,不想让已经因为她决定到官府而方寸大乱的杜晴春更加反弹。 “只要阮总管保证,我等自然不会为难。”曾凡轩挥退官兵,并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阮秋色回头望了他一眼,别具深意的一眼,然后再曾凡轩和文阙的看守下,踏出房门。 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有片刻离开他的机会。 杜晴春还愣在原地。 永不离开…… 耳边尽是她许下的诺言,回荡着。 可是她却当着他的面前,离开了,把他肚子一个人留下来。 只要少爷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她明明这么说过的。 为何当着他的面离开? 无论他惹出多大的麻烦,她都不会背弃他的,怎么会离开? “少爷、少爷,阮总管她就要被带走了!”隐冬叫着,不断摇晃着他的身躯。 恍惚的眸心突然注入一抹精光,他骤然拔腿,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不能走!她不能走! 无论是谁都不能把她从他带走! 他一边跑着,眼前好似浮现她的身影,他眯起眼,看不清,于是张大了眼努力去看。 是六岁时的她。 小小的,但是和现在一样面容严肃。 “回来……”他追着,一边喃喃自语,猛的一眨眼,身前的背影大了些。 是十四岁的她。 长大了,仍是端正面容,更不爱笑。 “回来、回来……”他继续追着,就在快要追上时,眼前的身影大得令他跌入现实之中。 是现在得她。 面无表情地坐上了备好的马车,就要离他而去。 “回来!”杜晴春仰天长啸,突然像头疯了的野兽,狂奔向马车。 “拿下。”曾凡轩从容不迫的命令官兵,一点也将连半点拳脚功夫都不会的杜晴春看在眼里。 只要是去了阮秋色,杜晴春就是废人。 一直以来,他们都将目标放在阮秋色身上,为了要抓到她——只要能够抓住她一段时间,他们就能毫无顾忌的对付杜晴春。 像头恶兽被团团压住,趴在地上的杜晴春眼神却是火亮的。 “你们不能带她走!” 他不能失去她!片刻都不行! “这恐怕得让杜公子失望了,只要有搜索状,我们就能。”曾凡轩说得很抱歉,就连脸色也丝毫没有反讽的意味,好像真的对他感到不好意思。 “叫你们的老大出来!我要直接跟他谈!”他在地上挣扎扭动,不介意弄脏了衣裳,不介意被人当狗一样对待,也要夺回她。 “这可不方便了。”曾凡轩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符大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忙,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他不来,我可以去找他!” “这也不行,我家大人他——” “他不在府内。”有人从后方盖过了曾凡轩的话。 被压倒在地的杜晴春停下挣扎,静默下来。 “大人。”曾凡轩和文阙以及在场的官兵们——除了压着他的之外——纷纷向替后方的声音来源欠身行礼。 “在我家当个不务正业的府尹,乐七海,你也真有胆。”杜晴春嗤了声,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此话非矣,我也是在观书楼尽职做了一年多书籍修缮的工作。”乐七海慢慢踱到他面前,蹲下身,搔头的模样就跟他所认识的“乐七海”一样。 不,现在不该称他乐七海了,应该是“符逸琼”。 “怎么不说是内贼?”他不屑的哼着。 “别告诉我,你早就料到这种话,我不信。”符逸琼偏着头,似乎不认为这么跟他说话很奇怪。 “我知道府里有害虫,你也在怀疑名单上。”杜晴春的气势不因被制服而弱掉,高高扬起的下颚,仍旧是他不可一世的气魄。 “喔,那为何不除掉我?”符逸琼笑眯眯的问。 杜晴春哽住了,咬着下唇不开口。 “嗯……让我猜猜看,因为你在想这不足为惧,你有足够的胆识和骄傲认定自己能够处理内贼的事,所以,即便你知道谁可以活事出原因,你都决定静静地等着……又或者,你是想一次当作另一项对阮总管誓言的忠诚度的小小测试……”符逸琼点点下唇,继而灿烂的笑了。“我说的没错吧。” 杜晴春丝毫不能反驳。 自己的骄傲自大,甚至是扭捏矛盾的心思,全被他一语道中。 “我想,最后一点占大部分吧!”符逸琼靠在他耳边低语,在他发飙前拉开一点安全距离,笑言:“说实在的,要摸透你的心是不难,我也很感激你这点小心眼,才让我们在被怀疑的情况下,仍能潜入观书楼寻找我们要的东西。” “我们?”杜晴春微挑眉。 “是啊,我们。”符逸琼点点头,一个弹指,他所指的“我们”全部出现在杜晴春面前。 “我想阮总管也开始怀疑了。所以昨天夜里,我还得亲自出马引开阮总管对观书楼的监视。”昨晚他被迫出演了一场戏,实在伤神,且最重要的是——“即使如此,我找了一年多,却一直找不到那本书。” 杜晴春紧抿着唇不说话。 “少爷不问是哪本?”符逸琼用乐七海的语气说话。 “知道了,你以为我就会给你?”他冷冷地反问。 “嗯……如果拿阮总管的命来当交换,少爷意下如何?” 杜晴春的眸色更冷,“也许你太高估她在我心中的地位。”符逸琼非常的有把握,也知道他必须买账。 “就我对少爷一年多的观察,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知道你们想要的是什么,但是我没有。” “少爷的意思是把阮总管的性命置于度外了?”符逸琼挑眉,故意把话说得连马车内阮秋色都听得点。 “身为仆人,她总有随时为我牺牲的自觉。”杜晴春泛起冷冷的笑痕,仿佛真不当一回事。 “或许该有自觉的是你。”符逸琼不为所动,把他的话当成是虚张声势,“如果少爷打算拿阮总管的性命当赌注,我自然奉陪。” 杜晴春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狠戾。 一直不着痕迹仔细观察他的符逸琼发现了,更加证实她找的人质一点也没错。 “来人,把杜公子好生扶起来,他可是杜家的现任当家,名震天下的观书楼和史今书坊都是他的产业,得罪不起的。”符逸琼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曾凡轩一样,没有半点酸刺,令人摸不找头绪。 过了一会儿,杜晴春被官兵恭敬的扶起,连同一旁为了护主也被压倒在地的隐冬。 符逸琼在他面站定,“一行名册,我必须要有污名册交j差,所以给我污名册,她就能回来。” 杜晴春危险地眯起眼,即使一身狼狈,但气势未减。 “我等你三天。” 符逸琼一点也不怕他,径自上了马车,丢下一句话先离开。符逸琼上了马车,坐进阮秋色对面的位置。 第九章 “阮总管按兵不动的好耐性,符某实在佩服。”当马车开始行进后,他盈满了微笑,对上冷凝着张脸的阮秋色。 “我没的选择。”一句话道尽危险的情况下不允许她轻举妄动。 并不是聋子,她自然知道了符逸琼就是乐七海,也是昨晚的入侵者,再加上曾凡轩和文阙带来的官兵,在人海战术之下,她没有动弹的余地。 只是有一个武功底子如此深厚的人在身边,她却一点也没有发现,真是不可思议。 他究竟多会隐藏? “阮总管千万别这么说,饶是我也不敢小看你呢。”符逸琼边说,边拢了拢衣衫,疏整乱七八糟的头发,没一会儿工夫,她所熟悉的乐七海逐渐消失。 阮秋色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符逸琼穿戴整齐,只是束起发,眉头扬起的高度稍稍不同,神情有改变,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 “说来,杜家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了。”整理好仪容后,符逸琼好整以暇地将双手叠在胸前,神态自若。 “你能文能武,杜家到了杜晴春这一带,美其名是他的产业。事实上全交由你打理,足以见得阮总管能力之强。所以我在你面前,可不敢做坏事。” “如果你想偷书,多的是机会。”身为修书师傅,除了禁书库使他不能进去的,还有哪个书库房是他……该不会,他的目标正是进禁书库? 符逸琼和杜晴春谈起污名册时刻意压低了声音,阮秋色并不知道他的目的为何,也没看见她所怀疑的护院内贼。其实不只一个,而是整批。 “嗯……也许你说的没错,只不过我并没有偷书的意思。”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阮秋色极其冷静地问。 不偷书,这点她相信,自从符逸琼来了以后,观书楼的书没少过,即使遭夜盗入侵,除了观书楼大火的那一次以外。 “或许这么说有点矫情,但我只是想要找一本书。”符逸琼突地一顿,不甚在意的笑了,“好吧,或许还烧了一些书。” 拧眉付度着他的话,阮秋色又问:“观书楼的大火,亦与你有关?” 符逸琼用两根手指比出一小段距离,“一点点而已。” “烧掉那些名人录和地域史的原因是什么?” “那也不全是我烧的。” “少爷说过有两批不同的人马,你是其中之一。”事到如今才证实了杜晴春的猜测。 “阮总管这话有失公正。我说了,只是一点点关系真正动手的人不是我,我只是负责开门。”符逸琼薇薇一笑。“也可以说,一直都是我负责开门的。” “负责开门……”他的话让阮秋色联想到上次夜盗进门应当也是他所为,只有一点她搞不懂——“你如何能不破坏内锁开门?” “只要知道暗门的位置,内锁算得了什么?”符逸琼哈哈大笑。 “不可能,暗门的位置只有我知道。”阮秋色的神情有了细微的改变。 “是啊,一开始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只要派人在你关上门之前躲起来,我想要找到暗门并没有那么难,你说是把?” 护院无论白天黑夜,基本上是不能进入书库房的,除非紧急情况。 为了探知暗门的位置,让他们能再夜晚顺利入侵五大书库房,他派了一个善于隐身的探子,让他躲在书库房里,查明暗门的位置。 阮秋色一贯神色漠然,可握紧的手隐隐颤抖着。 符逸琼继续说:“要骗过你的耳目实在很难啊!我派出的探子,必须长时间不呼吸,必要的时候连心跳他都能控制停止,还得再你的巡视下逃过一劫,那为探子劳苦功高,我回去还得好好奖赏他才行。” “所以砍伤我的夜盗是你的手下,他们才能顺利逃跑?”虽是问句,但已经敢肯定。 “阮总管,我想你搞错自己的身份了。”符逸琼失笑,“如今虽无直接罪证指向犯人就是你,可一旦进入官府,你便是带罪之身。简单的说,能问话的是我,而不是你。” “既然我已是带罪之身,还望符大人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为何我的刀会在你手上?”幕后主使者已经现身,她还是想知道自己错过了那些地方没注意。 “这很简单,因为所以人都是我布下的。”符逸琼双掌交合,包住膝盖,向后靠坐着。 “所有人?”阮秋色随即会意归来。 “嗯,所有人,所有护院。” 她怀疑其中几个固定轮守史料库房的护院,却不知道竟是全部的护院都是符逸琼的人。 阮秋色受到不小的打击,愣愣的开口:“他们都是我亲自选的……”是她的错。 因为用人不慎才会引狼入室,真是愚蠢的错误! “一个个都是个中能手,不慎吗?毕竟要成为官卒,可不能太弱。”杜家从长安迁到凤翔需要新的护院,那是已在杜家工作一些时日的他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消息,顺理成章地给了他安排眼线的机会。 他还特别挑了府里能力不弱的官卒来供她挑选。 符逸琼薇薇勾起唇角,看起来丝毫没有恶意的说:“我想是被砍了一刀,影响你的判断能力,当时在书库房里的夜盗可不只一人,因为我也在。于是刀子没有抽出来,正好给了我一个能够将你隔离开杜晴春身边的主意,即使那个愚蠢的家伙发出声音引来你的注意,我还是不得不救他走。” “你的目标是我?”弄清楚观书楼频频遭入侵的原因,阮秋色还是没搞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 “阮总管,虽然我刚才说过一直很担心你的存在,但充其量。你不过就是一个比较麻烦的挡箭牌而已,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无论他那些没长脑袋的属下有多害怕阮秋色的长刀,他也承认自己欣赏阮秋色的武艺,但是最难对付的却不是她。 “什么意思?”她问。 越听他的话,越有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符逸琼略感玩味地眯起眼,接着又高高挑起一双剑眉,好像思考着,继而逸出几许笑声。 “我说阮总管, 你究竟伺候那个故作无用的大少爷多久了?” 阮秋色不知该反斥“无用”这个词,还是对“故作”这两个字皱眉。 她才刚察觉杜晴春奇怪的行为模式背后代表的意义,但是“故作无用”?她的少爷难道不是懒了点,对管理家产毫无兴趣吗? “让我猜猜……你一定从来不知道他背着你,暗地里做些什么事吧?”符逸琼看着她的表情问道。 背着她?暗地里? 阮秋色赫然想起昨夜他留下的警告,不由得做了联想,可仍然想不透他指的是什么。 符逸琼算准了她答不出来,径自往不说:“你一定以为到了杜晴春这一代,他的成就只有名人录而已,是吧?” 碰到任何不利于杜晴春,或是讽刺他没用的话,阮秋色便会忍不住替他反驳:“少爷不是——” “而且名人录——”符逸琼截断她的话,“又是你代为捉刀写下的,根本算不上是他的功劳。” “你怎么会知道?”她和少爷确实每晚都在小书房里写名人录,但没人知道由她代笔。 符逸琼没有回答她,“一个怕麻烦却爱惹是生非,又撇给别人解决,连穿个鞋都不肯自己做的大少爷,确实令人不会怀疑他能有所作为。” “少爷他是很聪明的。”阮秋色只能挤出这句。 “是啊,他确实很聪明,才会选择装出一副什么也不会,扶不起的阿斗,来隐藏自己的能力。”符逸琼非常赞同她的话。 杜晴春的懒散鲁莽是……装出来的? 从他十几岁的年少期一直假装到现在?阮秋色惊付,不知道符逸琼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符逸琼似乎也不把她相不相信当一回事,自顾自得继续说:“当然我想他会这样,最开始有大部分理由是因为你。虽然我千百万个不认为你会在下意识避开他,但他似乎很担心这点,还是……你会?” 有那么一瞬间,阮秋色感觉他的目光像蛇一样,冷血恶意。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她冷静的伪装,被吞咽唾沫的动作给泄了底。 符逸琼耸耸肩,仿佛那只是随口问问的,她不回答也无所谓。 “总之,等他开始写污名册后,发现这不失为一个良好的伪装,便一直维持下去了。”他对她眨眨眼,问:“以上是我的猜测,你认为呢?” “污名册?”阮秋色感觉脑袋一片乱烘烘的,接受的讯息太多,让她来不及理清,也难以理解。 符逸琼同情的笑了,“所以我说你一点都不了解他。” 第二次被人当面这样指责,还是被一个在杜家住不到两年的人,阮秋色难掩狼狈。 她确实没听过什么污名册,也不知的他在写这种东西,更不懂他怎么有办法瞒着她做这种事。 她几乎寸步地守着他啊! “我凭什么相信你?”甚少出现脸部表情是阮秋色的个人特色,说出来的话也没有透露半丝动摇。 “说的也是。”符逸琼出乎意料的附和她。“其实你信或不信,对我来说是没有太大的影响。当然这些你不知道的事,我也没必要对你说。只是——想想你已经跟在他身边多久了?你替他处理大小事务,让他的生活顺遂,高枕无忧,他却瞒着你,到底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杜晴春是十拿十的信任你,可是他同时又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暗地里做这些事,不是很奇怪吗?” 眼尾抽了抽,阮秋色定神凝视着他。 “还是说……他只是装的很信任你?”符逸琼不疾不徐地投下一颗巨石。 阮秋色一脸平板,没有随他的话而起伏。 她已经习惯在不想被看穿的情况下,努力隐藏心思,她不能让自己因符逸琼的话而怀疑杜晴春的心思。 她只需要相信,杜晴春是需要她的,否则,他刚刚不会喊着要她回去。 “一行名册究竟为何?”她下回应,反问。 符逸琼挑高下巴,审视着她,未几,他话锋一转—— “‘厉二实’你听过吗?” 阮秋色直觉摇头。 “在市进邻里间他们二人并不是很有名,但是在朝中,可是人人闻之丧胆,毕竟他们是侍御史,也就是专门弹劾官员的台院侍御史……”突然,符逸琼想起了什么,笑得很抱歉,“啊。这真是是个坏习惯呀。和少爷在一起久了,难免会有话题乱跳的行为,还请阮总管多包涵。” 心头一凛,阮秋色怀疑他是故意这么说,好让她一直想到杜晴春,只要想到他,她便难以保持清晰地思绪。 “我习惯了。”她要自己不能再表现出任何一下点的表情。 任何情绪反应都会坏事,她不能轻易被他的话给煽动。 “阮总管不愧是阮总管啊。”符逸琼的话意有所指,心中暗想,要挑拨这个面无表情,冷静出了名的阮秋色实在不容易。 事已至此,他只要等杜晴春乖乖把污名册奉上即可,偏偏他这个人生性多疑,防心重,从来不会把事情看的太简单。 “一行名册和侍御史有关?”阮秋色不理会他的话,迳自问。 “这‘厉二实’在肃查贪官污吏这方面绝不留情,且经由他们举发的官员绝对没有翻身的机会,所以官员们才会怕他们。” “所以呢?”这些事和杜晴春有何关系? “说了这么对,聪明如阮总管,难道还猜不出?” 污名册和侍御史…… 阮秋色思索着这两者间的关系,然后又想到符逸琼说杜晴春些污名册,一道灵光乍现,她才懂了。 ——杜晴春是在替侍御史写污名册! 符逸琼从她无法掩饰讶异地眼里看出她猜出了答案。 “本来,我要对付的目标便一直是放在杜晴春身上。虽然他之前有你挡着委实麻烦了些,不过,我既出任这项任务,就代表论武我不怕。所以,我也从不把你当成威胁。” 打开始他便认定难对付的是杜晴春,一个能够装作毫无作为的纨绔子弟模样,私下却执笔写下污名册和弹劾书,以及替‘厉二实’保存证据的人,需要的除了智慧谨慎以外,还必须同他一般疑心病重,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别人。 这样的人比拳脚功夫了得的人还要难对付多了。 “那你为何抓我?”她冷着声问。 符逸琼突然俯身向他。“我要的是他笔下的污名册,而我认为他最有可能藏在观书楼里,可惜我翻遍每一件书库房都找不到。我当然想过他会带在身上,或者藏在他房里,不过这些地方我也都一一确认过了,还是没找着。于是我想,可能在禁书库里,但是我找不到禁书库究竟在那儿,更遑论进去了。” 在他假扮乐七海的这段时间里,竟从未碰过有人要进禁书库的事情,不得已之下,只好商借胡念直金令一用。虽然有预感杜晴春不会被骗,但他以为至少他们会出于担心有人对禁书库起了歹念,而查看禁书库的安全,没想到完全没有,于是他只得另谋他法了。 “或许根本就没有污名册这种东西。”她道,神情冷酷。 符逸琼的眉毛几不可察地上扬,随后小声的说:“那个人说有就是有,只可能是我找的不够彻底……” 那个人? 阮秋色差点脱口问出‘那个人’是谁,想了想,他也不可能说,于是闭口不提。 “无论如何,我必须找到污名册。”符逸琼失了笑意,认真的说。 “你进不去,而且禁书库没有污名册这本书。”禁书库只有他和杜晴春才能进去,也没人知道究竟在哪里。 倏地,他又笑了,“进不了禁书库也无妨,让他亲自送来给我不就得了?” 阮秋色终于发现自己的功用。 “你不是要对付我,而是拿我当人质!” “啊,阮总管也不笨,怎么都现在才看清楚自己担负的责任?”符逸琼掩住嘴边的讽笑,那模样倒有几分杜晴春手执方扇掩面的味道。 “倘若少爷手中真有污名册……” “怎么,你想说他不会用来救你?”符逸琼轻佻地勾起她的下颚,泛起极具自信的笑容,“我可以跟你赌,三天内,不,或许更快,他会带着污名册上门来,到时你会知道自己确实是他的弱点。” 阮秋色动也不动地看进他眼底,毫无畏惧地开口—— “那么,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拿到。” 杜晴春黑了一张脸,狠瞪着眼前的殷尚实。 此刻,他们正在殷尚实不知如何找到的安全落脚处。 当隐冬仿效夏茶模仿说话的人的语气,告诉他‘尽快’时,他便知道请夏茶传话的人,并非她的亲哥哥,而是殷尚实——这个混蛋! 为阮秋色带来危险地家伙,如果不称他一声混蛋,太便宜他了! “混蛋!”杜晴春越想越生气,啐了一句。 “我已经提醒过你危险了,是你自己不当一回事。”殷尚实不痛不痒的回答。 “这件事完全与她无关,她甚至不知道我和你们有关系!”怒火烧红了杜晴春的眼,几乎是咬着牙关,才能说出这些话。 “秀暖,迁怒不像你的作风。”殷尚实用他的字称呼,然后转向隐冬问:“难道就没有能安抚他坏脾气的甜品?” “小的马上去买!”隐冬立刻咚咚咚跑出去张罗。 隐冬一走,杜晴春随即安静下来。 “告诉我所有的情况。” 之所以要在隐冬不在的时候问,也是不希望他渉入太多,受到牵连。 “延诚和他的妻子平安无事,只是被监视着暂时无法联系我们,所以不用担心,麻烦的是傅大人那边。” 延诚是夏桑实的字,殷尚实则是嘉芳,他们在一起时多用彼此的字来称呼对方。 “傅大人?” “傅莲臣。”这是殷尚实第一次和杜晴春提起那个“大人物”。 “傅莲臣……你是说太子太师?”和他们混久了,朝中官员有哪些,杜晴春可记得清清楚楚,再说还是东宫三师之一,想忘记都难。 “正是他。” “他是你们正在调查得那个大人物?” “没错。” “傅莲臣、傅莲臣……”杜晴春在脑海搜寻关于这个名字任何记忆,尤其是不好的。 “三师为荣誉官职,一般来说都是功绩显着的老臣担任,傅大人虽年轻却为圣上钦命,因其推翻韦后有功,再加上太平公主对傅莲臣推崇备至,圣上在立太子时,同时任命了傅大人为太子太师。”殷尚实说。 “太平公主推崇的……”杜晴春蹙起眉。 “在朝中的记录里,傅莲臣是成都人,十八岁入宫,那年是证圣元年,同时也是则天顺圣皇后治世时期。”殷尚实的话意有所指。 “他该不会刚好是个皮相俊美的小伙子吧!”杜晴春忍不住怪叫。 了解他为何会这么说,殷尚实睨了他一眼,“则天顺圣皇后治世时,有许多不经两省任命,直接由则天顺圣皇后封拜的官职,后孝和帝时期又开了斜封官的特例,傅太师应该也是因此入宫的。” 杜晴春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刚刚说傅太师为成都人?” “恩。”殷尚实瞅着他如有所思的神情。 前些年旧观书楼被烧时——杜晴春开始说起一件原本不怎么起眼的巧合。 火烧观书楼的事,他仔细推敲过,发现烧了古丹凤和石舟风的人,和烧了其他名人录的人完全不同。 古丹凤和石舟风真要说的话,就是字生得很像,若是潜入就观书楼想烧书的人,没看清楚或者一开始烧了其中一本,后来才发现烧错了,于是惊慌失措地又烧了正确的那本,只要想想这两人谁比较有可能来烧,便能锁定凶手。 所以他在意的不是烧了这两本名人录的凶手,而是乍看之下毫无关联的那些名人录。 或许他们以为烧了他便看不出其中关系,事实上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可是连一个字也不会错过!那里头写的虽然只是少许,却都提到了一个人——傅莲臣。 “是今天你提起这件事,我才发现,否则我本来只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傅莲臣这个人几乎没从你们口中听过,也没有任何不良记录。”杜晴春口中的不良记录指的是谣言或是任何风声。 殷尚实拢起眉心,想了一会儿。 “太子和太平公主不合,这在朝中不是秘密。”他在想着该怎么说才不会泄漏太多非必要的内情,“是以太子身边跟了个公主的眼线,一定非常碍太子的眼。” “所以你和延诚是东宫派的?”杜晴春修长的指头点着桌子,是他在认真思考时会出现的动作。 “我们并非受太子之名调查傅太师的底细,这有违我们的作风。”殷尚实顿了顿,又说:“我们怀疑以他为主脑的收受贪贿行为,早已行之有年。” “我记得傅莲臣坐上东宫太师,也不过是年前的事。”只要朝官位置有所变动,他们都会告诉他,为的是确实掌握官员们的动静。 年前倒像在最多不出半年,要成为贪官污吏的首脑,恐怕离“行之有年”还有一段距离。 “但事实上,他在宫中生活早已超过十年。”殷尚实说出容易被忽略的事实。 “这也不足以构成你们怀疑的原因。”任何在宫中生活超过十年都必须被怀疑的话,那可真是三干子打翻一船人。 “是不成。撇开傅太师为太平公主的人马一点不看,在他成为太师之前建树不少,虽未斜封官,却不失为人才。” “难怪很少听到。”殷尚实和夏桑实会提起的,多是些不忠不义、品行失当的官员,好官不在他们谈论的范围内。qunliao“不对,如果是这样的一个好官,百姓间不可能没有传闻才是。” “很奇怪吧。他就像不想被人发现,小心隐藏自己,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虽偶有传闻,都是好的居多,实在很难被注意到。” “那你们又为何会注意到他?”杜晴春不解。 “也许正因为他太小心,才让人觉得奇怪。”殷尚实大略解释了他们调查的内容,杜晴春边听,边在脑中整理庞大的咨询。 “你认为只是符逸琼,真正想要污名册的人是傅莲臣?”最后,他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有别的见解?”殷尚实询问老友的意见。 “不,我只是觉得有哪儿奇怪……”杜晴春沉吟着,可也说不出哪里怪,于是道:“符逸琼那家伙曾说过,没有污名册边无法交差。如果你们的调查方向没错的话,他要负责的对象也许就是傅莲臣。” “符逸琼确实也在我们调查的名单内。”殷尚实的话等于证实了他们之间有牵连。 杜晴春瞥了他一眼,然后有把视线调回那些资料上。 只要看过、听过的事情他都不会忘记,所以“厉二实”才会借用他的脑袋,来整理大批的官员资料,他也习惯把所有相关资料都记下来。 “我以为你的总管被抓,你会更担心、更失控些。”殷尚实看着他称不上是好看,但也不到发飙的脸色,发表意见。 “你以为我刚才的混蛋是骂假的?”他斜睐着殷尚实。 他是把满腔怒火都按压下来而已。 大吵大闹,失控恼火,懊丧挫败都无法救出她。现在,他必须找找有什么办法能顺利解决事情,让她尽快回到他身边。 “嗯,我只是认为你看起来很冷静……是我看走眼了。”殷尚实干脆认错,“放心,这件事我会解决。” 郭料,杜晴春拒绝,“不,这件事,我要亲自解决。” 听他自信满满的语气,殷尚实忍不住问:“你有方法了?” “我不像你们只会用夜袭的方式,我靠的是这里。”杜晴春指了指脑袋。 “夜袭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如果你想搞得更复杂,随你。”殷尚实不否认自己确实打着夜袭的主意。 “你以为符逸琼是呆子吗?他们当人会有所防范,就算你拳脚功夫再了得,碰上一屋子的护院……”杜晴春一顿,然后带着嘲弄的口吻说:“忠心耿耿的护院。要成功救出秋儿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何况我们得算进他们可能迷昏秋儿让她无法自在行动。” “扛一个女人对我来说不难。”殷尚实耸耸肩。 “问题是我想自己扛我的女人。”杜晴春瞪了他一眼,又道:“他们敢动她,我怎么可能只是救出秋儿那么简单。” 殷尚实翻了个白眼。 “你想怎么做?” “这个。”修长的指头指了指殷尚实查到的资料,里头有和符逸琼有关的部分。 “凤翔的街道整治公款?”这个不过是符逸琼贪的其中一笔而已,有什么特别之处? “虽然我写的是名人录,但最近我开始写起地域史,而且还是专门写凤翔这个地方。”虽然不懂当初他们烧毁凤翔的地域史原因为何,不过在重新誉写,并私下调查凤翔这个地方后,可有许许多多的内幕让他挖不完。 符逸琼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内贼?他杜晴春也不是个傻子啊! “既然他们想要污名册,我就给他们污名册。”一本热腾腾,连墨色都还很新的污名册。殷尚实首次皱了眉。 “但是——” “我不是在询问你的意思,嘉芳。”杜晴春瞬也不瞬地瞅着她。 “我是不在乎你把污名册给他们,问题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污名册,不是吗?”殷尚实淡淡的说出事实。 杜晴春只写过弹劾书和保存他们搜查到的证据,可从未替他们写下什么污名册,一切都是为了遏止那些目无王法的贪官污吏,故意散播出的流言。 “厉二实”手上握有污名册,上头记载了所有犯了罪的官员名单,这在朝中,是官员们想谈,又不敢明目张胆谈论的事,仿佛一谈起,好像自己是做了亏心事,才会害怕,但事实上,做了亏心事的官员还真不少。 原本为了令百官忌惮而谨言慎行的好意,把他们追查了近两年的傅莲臣给逼急了,才会出此下策吧。 “你以为我的脑袋是长好看的,只要现在写就好了。” 殷尚实眯起眼,“秀暖,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你真要这么做,即使动武,我都会阻止你。” “你只需要拿起笔来,跟我一起写,用不着阻止我。”杜晴春扔了支笔给他。“他们想要看到污名册上面写了哪些人的名字,那么把他们的写上去就好了,记得,顺便把行贪收贿的部分写清楚些。” “你没打算把所有人名单都给他们?” “他们想要,也不过是想看上头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者会出卖他们的人吧,随便说几个已遭弹劾的,再写上他们的名字,要骗过他们其实很简单,”杜晴春扬起方扇,笑得好不得意。 光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已经令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真的污名册而安心不少,这个时候,他的报复就开始了。 殷尚实凝视老友眼中野兽般精锐森冷的眸光,心下了解他有计划,不免有些同情与他为敌的人。 他不会说杜晴春是个善谋略的狠角色,但事关他的总管,平常像家猫般使性子的家伙,可会摇身变成出柙的猛虎。 “只要你不闹得太过火,我的工作是纠举官员,而非逮捕为情失态的平民百姓,”殷尚实耸耸肩。 “当然。”杜晴春哼了声,“谅你也不敢跟我做对。” 拿阮秋色当人质这点,符逸琼确实做对,也做不对,对是因为她确实是他的死穴,不对是惹毛了他。 他会让符逸琼见识到,他为了报复,不择手段的程度。 第十章 不到一天的时间,杜晴春已经准备好污名册。 “这样真的就有用了吗?”负责吹了整夜纸墨的隐冬下巴还酸着,皱眉看着那本才刚整理成册的污名册,很是怀疑。 殷尚实瞟了隐冬一眼,“如果你识字,就会明白有多有用,”前提当然是事情真有杜晴春说的那般顺利才行。 可怜的隐冬鼓着酸疼的腮帮子,边吹边问:“这些纸少爷要弄成另外一本?” “用不着。”杜晴春和殷尚实交换了一记眼神。 等隐冬苦哈哈地吹干墨汁后,殷尚实随即接过,将那份杜晴春额外写的东西仔细摺叠好,收进衣襟内。 “那么我该走了。” 杜晴春伸了伸懒腰,扭扭僵直的脖子,随手挥了挥,“最多半个时辰,你一定得越过城门。” 再多时间他可等不下去。 “足够了。”殷尚实晓得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让步。 光看他一整晚写污名册时怒火腾腾地折断了两支笔,就能猜出他有多心急,尤其他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拗断的笔,带着不知所以然的神情,可真是一绝。 “快走吧,”杜晴春一边赶他,一边咕哝,“你不出城,我可没得威胁。” 殷尚实行囊一背,利落地离开。 “少爷怎么不让殷公子留下来帮忙?”隐冬顾及他们主仆俩没人会半点拳脚功夫,如此两手空空,连个高手都不带的深入敌营,怎么想都不是个聪明的主意。 “就说我靠的是这里了。”杜晴春戳着他的太阳穴,一手往糕饼盒探去,只是隐冬昨天买来的甜糕早已全都吃完,一双剑眉立刻拢起。 见状,隐冬忙道:“小的去买,立刻去买。” “不必了,”杜晴春叹了口气,“买点石榴,葡萄,新鲜的锦鳞和麦面回来。” 隐冬默默记下,心想这全是阮秋色爱吃的东西,若非少爷想来个睹物思人,便是真如少爷所说的没问题了。 “是,少爷。”他决定赌是后者。 “记得,半个时辰内回来,再派马车过来,然后……带上石榴。”杜晴春交代到最后,神情有些扭捏不自在,“我们去接她回来。” 隐冬愣了愣,一时间无法理解主子怪异的神色,渐渐看出夹杂其中的难为情和对不习惯的事感到困窘,猛然察觉某件事的隐冬扯出大大的笑容,终于懂了。 原来少爷他……不知道阮总管知不知情? “好。”精神奕奕的应了声,隐冬一溜烟跑出去办事。 杜晴春怪颅这个把阮秋色的面无表情当精明威严,努力向她看齐,却不知道她从小就很少笑的贴身小厮,怀疑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开心。 “明明事情就还没解决……”他抬起方扇,想起昨天熬夜写污名册时,发生的小插曲。 “秀暖,你实在陷得很深,比起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还要深。” “干你何事?” “那么,你说了吗?” “现在是关心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你再不说,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娘的,你别乱咒人。” “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有下次。” “又不是每天都有她被抓走的危险。”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凡事别太铁齿,要不,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谁说要等到总有一天,他现在就后悔得很。试探她的心,后悔自己是如此骄矜自大好面子,简单的话也说不出口,光会做一堆无关紧要的傻事。 在心底的某处他是害怕着她会离开的,于是不断挑战她能忍受程度的同时,又矛盾地想着她若能越早离开就好了,在他还不是那么在意之前,伤得也不会觉得太痛。 但是他想错了--无论她是否想离开,离不开她的是他。 *** 杜家马车停在凤翔府前,动也不动,挡住了出口。 隐冬假装没看见守门官卒的白眼,迳自安抚有些躁动的马儿,随后忧心忡忡地往大门内望,急着想知道现在的情况。 自杜晴春进去后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了,还没有出来,若不是被留下来在危急的时候求救,隐冬早冲进去了。 哪像现在他只能在紧张的时候梳着马毛,等杜晴春交代的一刻钟时间到了以后,才能去向夏桑实的妹妹夏荼靡求救。 隐冬紧紧揣着杜晴春托付的信,一边默背着他交代的话,心底暗自祈祷绝对不要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厢,杜晴春难得坐正了身子,一举手一投足间尽是压人的翩翩气质,连握着杯子的指梢都能感觉到优雅,恍若生来如此。 他喝着第三杯茶,负责招待的曾凡轩笑容殷勤的说:“请杜公子再等等,我家大人已经离府许久,有很多事等着他过目。” “为了私事而抛下正事,符大人也真是仁民爱物的好典范。”杜晴春吐出讽刺的恭维,下一瞬他挥动方扇,露出一抹如沐春风的笑,“无妨,他出不出来都无所谓,只是我耐性向来不佳,尤其是等自己的仆人的时候。” “其实正是因为阮总管尚未清醒,符大人好意不打扰她,才让杜公子等的。” 曾凡轩的话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对阮秋色用药的事实,并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杜晴春漂亮的凤眸微眯,似笑非笑地说:“那么就是拖也要请符大人把那个不成材的仆人给我拖来了。” “算算时间,再过不久阮总管就要醒了,还是请杜公子再等等吧。” 笑眯了眼,杜晴春用方扇遮住嘴,“告诉符大人,我只等到这杯茶喝完,在那之后,就算他拖着她的尸体来求我也没用。” 话才说完,一阵轻笑扬起,符逸琼缓步走进偏厅。 “杜公子这话给阮总管听了。真不知做何感想,是吧,阮总管。” 杜晴春一听见符逸琼询问阮秋色的话,费了好大的心方才忍住想要回头确认她安好的欲望,等到阮秋色从面前走过时,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他,在见到她除了神情有些恍然,其余一切安好,他暗暗松了口气,方扇又开始挥动。 “身为家仆,她已经浪费我太多心思和精力。”注意到她的头猛一点,他的心也跟着抽跳了一下,确定她只是不胜药力,他才继续把话说完,“就是掉了一条小命,也只能怪自己,怨不得我。” 阮秋色虽然意识有些昏沉,仍能察觉他如影随形的目光,以及他的话。 唉,她的少爷说的话全被他的眼神给出卖了。 要她如何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若是真的不在乎,他连来都不会来。无论他是否有着其他心思,已经足够了。 “倘若杜公子非要这么说,也罢。”符逸琼不再专注于煽动人心的小小乐趣上,转移话题问:“想必杜公子已把东西给带来了吧。” 杜晴春从容不迫的取出污名册,在符逸琼和曾凡轩有动作之前制止他们,“不许动。” 符逸琼和曾凡轩放松握紧的手。 “没错,你们最好放松一点。”杜晴春举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杯子,里头还有八分满的水,“有种纸不怕墨,不怕油,却很怕水,只要被水沾湿,纸上的字可以在一瞬间消失踪迹。” “这是为了防止污名册落入他人手中吗?”符逸琼沉吟着,“但是,要在你动之前抢下污名册对我来说,应该不会是太大的难题。” 杜晴春打量着他,看出他是在虚张声势,“如果我的总管还醒着,我想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得逞,而一点动作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废了她武功?”符逸琼确实是在装腔作势。 “你又怎么知道我带来的是真的?”杜晴春挂着同样的笑。 两方僵持着,直到杜晴春将杯子倾斜。 “杜公子且慢。”曾凡轩出声制止。 符逸琼略略失了笑容,不像属下着急,反而道:“说到底你还是在意阮总管的。” “因为她刚好是我的家仆。”杜晴春语气带着不甘愿,可话一出口,他忍不住生自己的气,懊恼又说错话。 他并非埋怨,是对眼前的情况感到不悦,而且也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就这样?”符逸琼挑起一道眉。 “这到底与你何干?污名册若是不要,我要带走了。”没耐性向来是杜晴春的最佳写照,尤其当别人刺探他的感情时。 “是没关系。不过刚好有兴趣罢了。”符逸琼耸耸肩,朝曾凡轩点了点头,他立刻解开阮秋色的哑穴和封住武功的穴道,让她回到杜晴春身边,同时伸手向他讨污名册。 “你没事?”即使眼见为凭,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是,少爷。”她揉了揉两手腕间的骨节,又甩了甩手,“刚才很危险,属下不仅不能说话,更无法动手阻止他,请少爷下次小心点。” “哪还会有下次……”杜晴春撇嘴。 符逸琼又笑了,“知道了吧,其实若硬夺,我们是能成功的。” 只是他想知道要如何这杜晴春才能令他吐出真正的心意,算是他个人一点小小的兴趣而已。 “我也没说不给你,只是要确定她能回来。”杜晴春猜测符逸琼的用意,嗤了声,把污名册交给曾凡轩。 “其实只要看得见污名册在哪里,我倒不怕你耍花样。”因为对自己有自信,符逸琼才能不慌不忙地陪他周旋。 接过曾凡轩递来的污名册,符逸琼迅速翻开。 “这墨色……似乎有点新。” “一行名册随时都在补充,你以为贪官污吏就你们这些人而已?”杜晴春扬起讪讽的笑。 符逸琼没答腔,迅速翻了一下,随即将污名册放进一个小箱中,上了锁。 “一行名册确定是你写的了,你觉得我会放你走吗?”他把双手撑在案上,笑眯眯地问。 “若我是你,自然不会。”杜晴春轻哼了声。 “没错。”符逸琼笑得非常开心。 杜晴春一口喝光杯中的水,勾起唇角,“但那是指你没有任何把柄握在别人手上之前。” 这下换符逸琼的眉抖了一下。 “烧掉凤翔史料是因为想隐瞒贪污的证据是吧,街道整治公款,水渠的引道,桥梁的修筑,以及蔺城封街时,主事者蔺千禧一定也给过你不少银两,另外,去年因水渠引道工程延宕,河水暴涨毁坏了天兴坊内一半以上的屋宅,灾民得不到府方的帮助也罢,竟连义仓也不开,近三个月,河水连续涨潮,府方却丝毫没有动静,任由灾民挨饿受困,对圣上掩饰灾情,我说的有错吗?”杜晴春说出自从开始重写凤翔史,并调查凤翔这个地方之后,得到的各方消息。 在场只有阮秋色感到讶异,她不知道杜晴春了解如此多内幕。 “既然你写污名册,而我也在其中,那么你会知道这些并不奇怪。”符逸琼仍然神色自若,不以为忤。 “我可以大胆的假设,你不害怕是因为没有证据吗?”杜晴春眼里闪烁异样的光彩。 阮秋色认得那种野兽盯着猎物的锐利目光,光和这样的眼神对着,久了会有心跳漏拍招致冷汗慢慢冒出,以及被看穿的心虚感。 于是她不动声色,留给她的少爷表现。 符逸琼皱起眉心,难得地没有接话。 “如果我说弹劾书和证据已经让侍御史殷大人送回京兆府,将直接呈上圣上面前的话,你会怎么办呢?”察觉符逸琼脸色微变,杜晴春满意地笑了,“另外再告诉你一点吧,弹劾书在你夜袭我房间的那晚,就已经送回长安了。” “不可能。”符逸琼脸色瞬变,厉声咄道。 “怎么不可能?你看见了吗?你亲眼证实没有人在夜里从杜家走出去吗?你知道我是如何与‘厉二实’联系的吗?”杜晴春一字一句,说得既轻柔又坚定,反倒有种逼近感。 “不可能的。”生性多疑的符逸琼出乎意料的对脱离自己幸控的事迟疑,动摇了,“不可能的,如果你说的是事实--” “官卒很快就会来了。”杜晴春铿锵有力地说。 这当然是骗人的,弹劾书是近一个时辰前才送出去的这件事,他当然不会照实告诉符逸琼。 “完了,完了,要是让那个人知道……”符逸琼脸上浮现惧色,嘴里频频念着“不好了”,“糟糕了”之类的话。 “那个人是指傅大人?”杜晴春试探性地问。 符逸琼一愣,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追踪到傅莲臣,所以神情茫然。 杜晴春为了确定这件事,刻意不在那本假的污名册上写出傅莲臣的事,就是算到会有些情况,也许能从他口中套出点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 “大人。”曾凡轩蓦地大声斥止符逸琼。 阮秋色直觉地挡在杜晴春面前,即使没有擅长的长刀,也竖起手刀,摆开架式警戒。 “退下。”杜晴春平静地下令。 阮秋色没有听命,当有危险时,向来是由她判定是否解除警戒。 颀长的身躯平稳地站起,杜晴春走到她面前,挡着。 “少爷。”阮秋色不赞成地唤了声,还想要替他挡去危险时,杜晴春抓住了她的手。 “你违背誓言的事我到现在还很生气,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乖乖的别跟我辩。”他直视着前方,越说手劲越重,到了足以弄痛她的程度,希望她明白他有多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听从他的话,在安危这件事上,她向来有优先决定权,可是此刻的他,不容拒绝,说出的话也毫无置喙的余地。 手,被他握得好痛。 她第一次面对他强势的一面,感觉到他也是个男人,一股沉甸甸的重量像颗石头压上她的心。 并非沉重,而是--踏实的心安。 “等我解决眼前的事,有任何事回家再说。”杜晴春垂眸凝视着她。 他的眼神清楚表示有话要告诉她。 “嗯。”阮秋色轻轻地应诺。 接着,他缓缓踱到符逸琼面前,冷眼瞧着他。 “如果让大人知道了……如果让他知道了……”符逸琼像个做错事怕被发现的孩子,不断喃喃自语。而原本在一旁的曾凡轩则不知上哪儿去,连带放着污名册的小箱子也不见了。 阮秋色也注意到了。 “我去追。”她说。 但很快被杜晴春阻止。“不用了。” 阮秋色虽然还不了解他的意图,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再多言。 “你们不会懂得,傅……那个人有多么的……不择手段,和他做对的下场是很惨的……”符逸琼连提都不敢提起傅莲臣的名字,甚至一想到便直打哆嗦。 “当你们收贿,牺牲了圣上广布于民的恩惠,就是不忠,陷百姓于寒冷与饥饿的灾祸中,无道于官途时,就是不义,现在连你的亲随都弃你于不顾,这就是报应。”杜晴春散发出凛然难犯的正气,纤瘦的身影此刻看起来却像座山,难以撼动。 阮秋色为之震慑。 他拿出如此强烈且正面的气度,丝毫不像平常的他,她竟为这个不同的他,隐隐心颤着。 不能否认,多年来她一直希望杜晴春能变成一个如此有担当的人。 此时,杜晴春正好抬头觑了她一眼,“走了。” “是,少爷。”她垂首敛礼,习惯性地想替他整理衣襟,可他今天穿得完美极了。 “不用忙了,快走吧。”他拉下她的手,优美的仪态和正气凛然的面容开始出现裂痕,空着的那只手已经不耐烦地扯着束得过紧的领口,连声催促。 见状,阮秋色弄忍俊不禁。 她虽然曾经希望过他是个完美,能胜任杜家当家一职的男人,但是这才是她习惯的少爷啊。 尽管事与愿违,她放在心底日夜思念的人还是眼前的这个他。 “少爷。”她突然唤了声。 走在前头的杜晴春回首,衣襟已经开了大半了,纤细的五官有着明显的不耐。 “谢谢你来。”这次,她对他扬起许久不见的笑。 凤眸瞬间瞪大,一股奇妙的温热充实了他的心房和眼眶。 “谁教你是我--”最不愿失去的人。 他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可是阮秋色终于看出那执拗的神情下掩藏的真心。 有些话他或许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不过,她懂就好。因为,有那么多的话,她确实也无法诚实的向他倾吐,那么,又有什么差别呢? “少爷,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说,”她拉下他的头,在他耳边低喃,“我以真心保证,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身边,无论你是不是永远需要我,无论他人怎么说,此生对你,不离不弃。” 杜晴春用方扇遮住面容,可露出来的脸颊红得不得了。 “所以请少爷不用再试探我了。”她揭穿他的“老毛病”。 如果让他一辈子找麻烦的话,还不如接受这个一直以来不够老实又很狂妄霸道的男人轻松些。 “谁都你总是给人扑朔迷离的感觉……”他嘟嘟喽喽地埋怨。 “以后不会了。”她保证。 他似乎又说了什么“谁知道”,“我不认为”之类的话,却忍不住嘴角满足又扭捏的笑痕,后道:“现在,可以回家了吧。” “嗯。”这次她没有拒绝,把自己的手搁进他的手心里。 走到门前,杜晴春脚步一顿。 “我要是你,会立刻离开。”他对符逸琼留下这么一句,如同若干年前在市井遇到挡路恶棍的时候一样,然后离开。 只是这次,他没有留下任何挑衅的言词,也不是由她来开路,而是牵着她走。 往后,他要和她平行而前。 走出凤翔府的大门,迎接自家的马车,隐冬又哭又笑的欢迎,堆满了整个马车内的石榴,他别扭又无措的可爱神情,虽然一会儿大骂,一会儿懊恼,但是他始终红着一张脸。 “快走了。你说再也不离开我,这次,你再失信试试看。”杜晴春恶声恶气,但是扯着她的手颤抖着。 “是,少爷。”阮秋色把这个小发现放在心底,没有当面嘲笑他。 说穿了,她的少爷只是个容易害臊难为情的小鬼头而已。 末章 开元十八年,时逢春夜,关内道,治凤翔府,府内向东贾客多,道上马车若狂,酒肆,饭馆座无虚席,停杯共说帝京风华,忽有一客赞天兴坊内街景地上难寻,仙界才有,另一人笑说帝京上元才刚过,皇城内欢腾梦幻的街景才走难得。 顿时,群客骚动争论,但有一人居中仲裁,表示亲眼所见为凭,十来贾客一呼之下,结伴至天兴坊,少顷,众人被满街杏花娇和缤纷灿烂的街景给迷惑,目眩神迷。 上元过,天兴坊内有此街景,实在令人讶异,群贾招路人问之,经凤翔居民介绍,始了解此为百姓与凤翔府合力促成,整年内,府内各处都有不同花卉可欣赏。 闻讯,纷纷赞不绝口,称之与帝京莲及牡丹相比拟,丝毫不逊色。 信步夜游天兴坊,巷尾胡同,处处令人惊奇,夜市摊贩聚集,其繁华热闹程度不亚京兆,东都。 是岁,与长安,洛阳,太原,江陵并列“盛唐五都”。 --杜晴春《盛唐凤翔府地方志》 番外篇 阮秋色发誓自己是在阴错阳差的情况下,发现《杜氏情史》这本由杜晴春亲手撰写的……纪传。 瞪着那本由丈夫枕头下发现的书,她心想难怪他总不许人动他的枕头。 片刻后,她决定忽视欲望的呐喊,将书藏回他枕头下,而且还依照杜晴春未被发现前的模样小心摆好,照例整齐摺叠完被褥后,上工去。 过午,她心神不宁,又晃回房里来。 坐在案前,倒了杯茶轻啜了口,她克制不了自己的眼睛直盯着枕头瞧,好象那里头有着伟大的秘宝。 事实上也差不多了。 毕竟,打从她有记忆以来,杜晴春的作业是她写的,名人录是她捉刀的,就连杜家的账册都是她写的。 活了大半辈子,她从没见过那双摇扇子,抓甜糕的手提起笔过……好吧,涂鸦乱画,污名册以及凤翔史不算的话。 总而言之,她实在好奇《杜氏情史》的内容。 于是,生性服从,甚少起好奇心的阮秋色,终于忍不住翻开《杜氏情史》的欲望,从丈夫的枕头底下拿出那本还算有分量的书。 封面是他说过的万年红纸页,足以见得他希望这本书不被蠹虫给破坏,她小心翼翼的翻开,像在偷窥别人的心思一样,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在,偏偏,她是个决定要做就会坚持到底的人-- 杜晴春,字秀暖,长安人,水淳二年,二月春生。 阮秋色,长安人, 文明无千生 垂拱三子,二月,秋色与我一同上学堂,夫子问起论语首句时,我回答出上句,秋儿竟回答出下句,前几日我看见她从观言楼抱了许多书出来,我想她一定下了番苦功夫。 同年,三月四日,当我被爹叫到书房里训斥在学堂上故意作乱的事,秋儿经过,趁手不注意的时候,我对她做了鬼脸,严肃的秋儿笑了,多么美好的一天。 五月五日,秋儿亲手帮我包了一串甜糕,比所有粽子都好吃。 垂拱四千,上元节,解宵禁,阮总管牵我和秋儿上街赏梅,我在夜市上买了石榴,听说大人喜欢喝石榴酿成的酒,我尝过味道,非常香甜,爹说小孩子不许喝,但我想让秋儿闻闻那种味道,于是我买了石榴给秋儿。 她看起来很高兴……于是我也很开心。 载初元年,十二月初,我病了,秋儿一直守着我,我怕她也会染上风寒,但阮总管说,秋儿一辈子都会在我身边,虽然觉得秋儿彻夜不眠地陪着我有点可怜,但是我很高兴,很高兴知道秋儿会永远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在。 载初元子,十二月中,秋儿染了虱寒,我想整夜守在她身边,但是爹和娘不许,阮总管说他会看着秋儿,我很失望,竟然看不到她能为我做的。 我发誓再也不会有下次。 载初二年,春…… 同子八年…… 九月三十…… 天授元年,腊尽,双亲逝,秋儿发誓一辈子不离开我,我在心里发誓,也永远不会离开她。 阮秋色一直看到这里,稍稍停了下来,眼眶有些湿润,然后仰首看着屋梁,片刻后,才又继续看下去。 看到他写了她犯错的事,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事,她何时开始和他保持距离,他对此的忧心,害怕她离去……他把一切都写了上去,包含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心意的部分。 阮秋色看得一下子笑一下子哭,好像在看本非常好看的书,里头讲述着以她和他为主角的故事,没多久就把内容给看完。 没想到一直以为从不提笔的杜晴春,不但写了一本自己的情史,还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更令她在意的是上头的笔迹。 她从袖口掏出那张片刻不离身的纸页,如今对照之下,她终于知道那是谁的字了。 阮秋色嘴角衔着微笑,将《杜氏情史》收回枕头下,沉思了番,然后决定了一件事。 *** 他的《杜氏情史》一直有缺页。 缺的那一页原是他随手抄了张纸写下,待日后补进去的,后来也不知随手放到哪去,就这么丢了。 反正他为人处事随兴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当时也没急着找,又是在小书房里弄丢的,他想来日方长,总会有找到的一天。 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流逝,前几年,《杜氏情史》第一部随着他和阮秋色的婚姻结束,正欲着手开始写第二部的他,猛然想起了这页缺页,于是翻遍了整间小书房,却遍寻不着。 找不到缺页令他有种未完成的感觉,固执的牛脾气又突然跑出来作崇,遂卯起劲来,一古脑的非要找到那缺页不可,以至《杜氏情史第二部》迟至今日仍无法下笔。 如今,杜晴春几乎日日都要上观书楼的小书房,晃它个一圈才满心不甘地离去。 “今天再找不到,我就不姓杜。”他瞪着满屋的书,大发脾气。 自从……符逸琼离开后,小书房整齐不少,但还是堆满了书,纸页同样堆得到处都是,要找到实在很难。 他晃呀晃,秋风扫落叶般挥落满桌的东西,又走到软榻边东翻翻西找找,未了他回到书柜前,静止不动。 明明和寻常没两样,他偏偏觉得书柜有哪边怪怪的。 人的预感是很奇怪的东西,也不能说完全准确,而他向来是好的不灵,灵坏的。 倒不是说这预感和他的缺页有关,纯粹是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杜晴春伸手扶着柜子,长指顺着边缘滑出去,俊秀的脸上凝着深思,寻找着不对劲的地方,突地,他察觉是哪里有问题了。 拿起一本薄薄的《警世箴言》,凤眸扫过另一排书柜,对上不同厚度不同大小也不同重量的《浮心语》,杜晴春低喃:“怎么会换了位置?” 从卡得紧紧的书中抽出《浮心语》,一个小小的“喀嚓”声突兀响起。 杜晴春眉头微蹙,随手放下那两本书,抽了几本放在《浮心语》左右的书,隐约发现后头有块不仔细看很难看出的夹层板。薄唇抿起偷腥猫儿般的贼笑,接着他一口气把整个丛集的《欲海波》给抱了下来,露出书柜后的夹层机关,他从容不迫地搁下《欲海波》,屈指敲敲发出不同声音的夹层板。 他怎么没发现呢?依照秋色的行事风格,,欲海波。这种艳书和《浮心语》这类文集是不可能放在一起的,难怪他会觉得奇怪。 “啊啊,秋儿啊秋儿,这可怨不得我聪明,而是你糊涂啦……” 杜晴春愉快地说着,边利落的拆掉夹层板,取出里头暗藏的玄机。 --《杜晴春情史补记》。 微微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 《杜晴春情史补记》?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杜氏情史》还有一本补记? 困惑地走回桌边落坐,翻开属名是他的情史补记,一张夹在纸页间的纸纷飞落下,摊开仔细一看,他摇摇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不正是他的缺页吗? 如此说来,这还真是他“无中生有”的情史补记了。 一手拿着缺页,他将目光调回书页上-- 先天二年,仲秋,长子出世,名凛秋。 隔年四月,凛秋已能立于行二三步,能言爹娘,然则其父嫌之过于早慧,不如寻常孩童哭闹,乃请人大检视,医者久看无恙,遂问之爹何以为病?其父据实告知,被斥为荒唐,大夫拂袖而去。 凛秋早智开,三岁即能识字,四岁能吟诗作对。 开元三年,长女出世,名春满。 开元四年,夏,春满始能独白坐起,隔年,夏,始能站,逾两岁方能出口唤爹娘,记住简单词汇,可其父不以为异,催之请医,不为所动,问之,儿爹言:“能哭,爱笑,已足够。” 春满虽晚悟,打从襁褓之时,哭声洪亮,又逢人就笑。 --《杜晴春情史补记》杜晴春笑容满面的将缺页夹回封面标为《杜晴春情史补记》的内页里,然后摆到一边,拿出一本新的空白本子,题上《杜氏情史第二部》这龙飞凤舞的七个字,翻开,在新页的开头写下-- 开元五千,六月十八日,发现吾妻撰写《杜晴春情史补记》,其言恭谨而严肃,多写子女之成长,无情趣可言,难看至极。 自古纪传多言简意赅,使后世能解其历史为主要目的,然则,吾以为情史非纪传,归为小说之流,无须此般处理分明叙述。 小结--写写你心里的话吧。 末了,他将《杜氏情史第二部》和《杜氏情史补记》摆在一块,然后悠悠哉哉地晃出小书房,找甜糕去。 *** 一个月后,杜晴春再度绕到小书房,这次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篮子,里头装满了各式各样能甜他嘴,缓他怒火的甜品和《杜氏情史》第一部,闲适的轻步,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前不久才用“我有要事得忙”,逃离处理自家产业的人。 来到有着暗柜夹层的书柜前,他迅速抽出《杜晴春情史补记》,几个灵巧的动作后在案前坐定,打开篮子,捏了块桂花糕,翻开上次看到的那一页-- 六月十八,《杜氏情史第二部》开页。 咬了一口的甜糕分裂,从他嘴边落下,正好掉在六月十八的字上,杜晴春不敢相信地张大嘴,未几,开始夸张地翻动纸页,寻找这一个月来应该要有的进展,却得到一场空,所有的进展就那短短的一行而已。 这女人…… 亏他还特地等了一个月才来,一个不爽,杜晴春磨了墨,提笔在那行句子之后,用更大的字迹写下一句-- 《杜晴春情史补记》请认真点写。 而后,大力合上《杜晴春情史补记》书册,将《杜氏情史》第一部也一同留下,然后砰砰砰地离开。 *** 又过了十天,杜晴春翻出《杜晴春情史补记》,突然看见在那行大字旁边,出现一行新写的小小的声明-- 此乃《杜晴春情史补记》。 就这样?看完,杜晴春忍不住叫了出来,忿忿不平地往后翻,突然在后页发现另一段娟秀的字迹,心中一阵窃喜。 少爷把缺页补回去。 见状,杜晴春纵有再多的不满和怒火,也实在忍俊不禁。 难怪上页的句子没结尾的感觉,敢情他亲爱的“总管夫人”,是把这本书当成他们之间的联络桥梁了? 翻出放在一起的《杜氏情史》第一部,身为撰写人,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缺页在该补在哪里,而她……大概是把整本看完才找出来的吧。 毕竟他撰写的方式也很随意,有时一页写得满满的,有时一页只写上一两个字,要分辨实在很难。 唉,也罢,看在她如此有心的份上,他暂且原谅她这么不认真的写情史吧。 纸页沙沙翻飞到那有着补过痕迹的一页上。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 缺页上的字,是他在极度自我厌恶下写的。 那里的他正为了察觉自己的心意,又表达不出而感到烦躁,在她面前紧张到手心冒汗,不知所措,对她的每一句话都过度反应,好像每句结巴都会不小心泄漏自己的心思一样。 那时的他,只想着如何才能向她倾吐,但是骄傲的自尊和害臊作祟,他开始将无法说出口的怒火发泄在她身上,跟着情况越来越走样,他也从初时的慌张到最后对无法顺利告诉她的自己感到自暴自弃,且挫败生气又无力,才会写下“拙于形”这三个字。 杜晴春回想十五岁情窦初开的那年,一点也不开心,更没有他人话无知当年的自嘲揶揄,只有满满的愁苦感觉。 微皱眉,他不由自主地翻着自己写下的情史录,回想起更多他明明无意使她误会,却因为拉不下脸而不解释,甚至变本加厉作恶的记忆。 他真厌恶自己把不好的一切记录得这么清楚。 是说……自他们成亲之后,除了大事之外,多是他想怎样而她拒绝的事会被巨细靡遗写下,《杜氏情史第二部》简直象是附近大婶抱怨家里死鬼丈夫不解风情的酸言酸语大集。 而今天,他更能在杜氏情史第二部内添上新的一笔-- 七月二十八日,吾妻秋儿仅于《杜晴春情史补记》注解与补全《杜氏情史》第一部缺页,一连月余,《杜晴春情史补记》上对为夫的只字未提,怒也怒也。 杜晴春无聊地打开《杜氏情史》第一部,随意翻阅,正要放回夹层时,手一顿,继而又翻开书册到最后一页。 在他提下的最后一行字旁边,多了行不属于他的秀丽笔迹。杜晴春探指轻拂而过,仿佛也看见了落款人的心迹,忍不住露出有点莫可奈何,可是绝对开心的苦笑。 “笨秋儿,贴心话都不懂得用说的……”低喃着,他一遍又一遍,无数次重复来回在字句上,舍不得别开眼,看着他们两人共谱的结尾--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但求一人心,如影相随形。 很久很久以后…… 唐,以“传奇”着名。 唐传奇,小说也。 《中国小说史略》中有言:小说亦如诗,到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 宋时刘贡父亦言:小说到唐,乌花猿子,纷纷荡漾。 足见唐传奇何其盛行,引人入胜。 由志怪类的《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玄怪录》,到出世类的《南科太守传》,《枕中记》,再到讽刺类的《李娃传》,还有豪侠类的《纠髯客传》,《聂隐娘》和言情类的《离魂记》及《长恨歌传》……族繁不及备载,皆是传奇。 流传下来的扳指可数,而这其中有部鲜为人知的言情类传奇,一套共有四部,每一部皆有另一补记,凑成双始能成册。 后人称这部特别的传奇为“夫妻书”,每一部缺了哪一本都不完整,感觉就像一对比翼连枝的夫妻,缺一不可,又其内容分成两册的原因,即是这部传奇小说是由一对夫妻共同谱写的。 当然时久而不可考,于是有人怀疑撰写者是否为一对夫妻,又或者根本不然,但无论其结果如何,都没人能否认在这部传奇小说里看见了一对情深意重的夫妻。 于是“夫妻书”之名不陉而走,久而久之,也就再无人记得这部言情传奇的真正名称了。 双十  单炜晴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有种作者在主角的名字里放进笔名的任何一个字,就表示那个角色有最多作者本身个性,或者根本就是作者化身的感觉。 “晴”这个字在我的本名里也有出现,想我在一生中利用这个字骗过多少人,让他们认为我的名字真好听。 所以杜晴春可以说是我的“半身。” 喔,对了,在进入主题之前,先让我说一件事--这是第二十本。(撒点小花,放点不输世运的烟火吧。)卷三,维持这系列一贯的作风,男主角打俊美牌,女主角大概是我这系列到目前为止最漂亮的一个,可是也没怎么描写。(大笑)如此任性,别扭,骄傲自大又乖僻的男主角似乎是第一次出现。(所以这是在说某作也是这样的人也?)不可否认这种无论任何事都有牛马仆人代劳的生活实在很爽,偏偏某作的妈竟说那根本就跟植物人一样啊,是我用“吃饭有人喂,鞋子有人帮忙穿,只要躺着都不动就可以过好生活”这样的形容出问题了吗? 可看看故事,杜晴春确实是这样的死小鬼啊…… 话说,初版设定里,杜晴春的个性完全不是这副骄傲又难搞模样,反而是温吞到一个不行,喜欢躺着晒太阳和懒散这两点没变外,其他的彻底颠覆。最大的原因是某宝不想再像写《月下美人》时为两个慢郎中折磨心神,偏偏这两尊也不好写。 (摊手)可能是因为想带给大家更强烈的盛唐气象,我查了许许多多有关唐朝时的书籍。 当然不可能把资料全部搬进故事里,那不如要大家去看那些书算了,因为写的还是小说,做那些调查我从不认为是要放进故事,而是让自己写来更顺,更有画面。 结果情况似乎因此变得有点失控,因为我开始在每个章节的开头时,冒出大约三四个不同版本,但同样主轴的开头。 有选择固然是不错,不过选择太多也是困扰。 以前只有一个想法的时候,多么的一心一意呀, 如今我觉得自己像个脚踏多条船,还比较哪条船比较稳,上头载的食物多还不够要香又令人垂涎三尺……多么可恶的想法啊。 所以我说选择多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而且选择多并不能解释这本书的配角为何吓?死人的多。 老实说,我很喜欢配角。 倒不是为来日扶正做准备,而是人的一生本来就会碰到很多人啊,我不懂为何不能用许多的配角,而且让那些配角都有个性? 是啊,我承认我配角多,因为我爱配角。(爆)所以不用嫌我配角多,以后也不会少到哪去的。 我一直在想这系列里的主角也要出来跑外龙套变配角(但是这系列绝对不会有配角变主角的情况发生),在这一本也实现了这个愿望,让夏荼蘼和落晓短暂的出现了一幕,出来传达殷尚实的“旨意。” 在写到那一幕,我下意识认为落晓和杜晴春颇为相似。 再仔细想想实则不然,落晓说话是庶民的粗鲁,杜晴春则是富家子弟中故作不学无术的那种,落晓是身段优美的,杜晴春则是慵懒软骨,落晓不会乖张到这种程度,杜晴春简直像是天生怪难伺候的反骨种……总之他们很不一样,唯一相似的地方大概是“记性。” 其实杜晴春的一目十行和落晓听了便记下来的功夫完全不同。 后者并非完全记忆,落晓虽然听过便记得,但是长时间不从大脑里拿出来使用,还是会忘记,而杜晴春则是我们时不时耳闻的那种真正的“天才”了。 只要看过听过就不会忘记,也就是“天才”的最高等级,字尾要加est的那种,不用练功就拥有“特殊技能”,想忘也忘不了。 杜晴春手上的扇子,我最初的设定是摺扇。(抱歉,我也和杜晴春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题乱跳)前后查了许多资料,现代学术界普遍认为是日本于平安时代发明的,不过也有人提出中国在南齐时已经有摺扇了,源自于《南齐书--刘祥传》载:司徒褚渊入朝,已腰扇障目。又元朝胡三省《资治通监》注:腰扇即为摺扇。 但没有任何画像,实物和具体文字描述证明腰扇就是摺扇,恐怕为胡三省个人的臆测和附会,于是我取现代学者认定的摺扇是北宋传入中国的这个说法,把摺扇改为方扇。 因为北宋时已有关于摺扇的记载,较为可靠,而且方扇其实很帅。 这次同样让我头疼许久的还有椅子。 我在“知识”看到某个回答的人用信誓旦旦(感觉)的语气说,唐朝是没有椅子的,但我取另一个人说的:唐朝其实有椅子与桌子这种东西,但仅限贵族,一般平民百姓还是以席地而坐为主。 会取后者最主要的原因,是陕西韦氏家族墓壁画的唐代饮宴图里已经可见八、九人围坐一长方形大桌前,几人合坐一长条凳的形式,所以我相信有椅子和桌子,但杜晴春家是没有椅子的。 《野浪》里蔺千禧虽非贵族,但他服务的是贵族或有名望的人,所以有椅子和桌子这种东西,杜晴春家虽有钱,可是依他的性子,怎么样都是躺着比坐着爽,感觉他就是个不喜欢椅子的人,故本故事里完全没椅子出现。 说了这么多,大家一定觉得不感兴趣吧。这些我是为了历史小老师们写的啊。 (笑)再说说里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弃,但求一人心,如影相随形”这句话,如果我记得没错,是出自某位读者的msn状态。 当时我看得实在太喜欢了,于是记录下来,如果那位读者还继续为不才在下增加读者数量的话,某宝在这里感谢你。 啊,还有一点,最后末章之说里的“天兴坊”并非属实。 现在的资料,我能查到的是几近完整的唐朝长安市坊名称,不过在下的街巷曲也难以考证,所以凤翔几乎是一团迷雾啊。 也因此才有其可塑性,让我可以安心塑造一个由不完美走到完美的凤翔。 希望大家一起跟着凤翔的改变,继续看下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