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第一反派》 1 改造营1 公元2033年,天灾降临,磁场紊乱,土壤污染,物种异变。 公元2036年,全球人口缩减至百万,仅存的三个政体组成联邦,于东半球共同布设防御基地,防御工程建设中因辐射暴露死亡士兵人数高达三十万。 被辐射的土壤作物产量锐减,曾经廉价和饱受诟病的冷冻和罐头食品,在天灾之后一年比一年奇货可居。 有人预言,在丧尸席卷地球之前,人类会因为食物短缺而灭绝。 公元2045年,公国人口缩减至不足十万。 公元2046年,丧尸疫苗进入临床试验,人体辐射进程得以逆转,同年10月,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砸向了防御基地。 最后的十万人类,全歼。 …… 巨大的陨石坑外,章驰跟一起回基地的队员大眼瞪小眼。 显然,人类没有因为食物短缺而灭绝,也没有因为辐射病和丧尸而灭绝,巧合的是,人类跟曾经的地球霸主恐龙一样,被陨石给砸死了。 曾经有教徒信誓旦旦,天灾是对人类的末日审判。 当然没多少有脑子的人相信。 可按照如今这种情形看来,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道高一尺他魔高一丈。 也很难不让人相信一句古话—— 别装逼,装逼被雷劈。 昨天才开了庆祝大会,广而告之要重新将人类火种散播大洲大洋,今天就被天降正义—— 如果地球是一个养蛊场,那么老天爷势必要换一波玩家了。 也许是丧尸。 也许是变异种。 也许是什么外星来客。 总之不会是他们这一支因为当日被派出寻找植物种子而侥幸逃脱的特种作战队。 十人的作战部队围着基地发呆。 有人问:“章上将,现在怎么办?” 其实做什么都一样。 自宇宙大爆炸以来,原子形成分子,分子形成有机物,人类发明了文明,发明了历史,几十万年至今,哲学和天体物理学,都指向了人类的最终结局—— 存在的意义就是毁灭。 太阳会燃烧殆尽,人又怎能不朽? 只是这个结局来得早了一些。 人类文明已经消亡,他们这支作战小队就算能存活,也无外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人生活。 章驰仰头望天。 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如果回到天灾降临的前一天,她一定不会因为睡懒觉而错过那顿炸鸡套餐。 物种异变之后,全球食物链上下游污染,任何动物食品都会导致人类基因突变。 别说三月,她已经三年没有闻过肉味了。 废土时代,公认吃得最好的就是丧尸。 天天嘎嘎香,顿顿嘎嘣脆。 作战补给被废墟掩盖,即便他们能在野外靠采集生存,武器装备也不允许他们在暴露在野外超过两天。 丧尸会闻着人味来的。 跟丧尸比起来,基因突变似乎也不算什么事。 在被丧尸吃掉之前,所有队员都选择先吃一顿好的。 长着三个翅膀的鸡,六个眼睛的鸭,无鳞无甲两个脑袋的鱼,体型比老虎还大的绿眼兔,统统被串起来烧烤。 人类最后一支作战部队,联邦屡受表彰的王牌精英,在一天之后,接连迎来了突变期。 章驰是最后一个变异的。 她感觉到身体很多地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生扭曲,在意识彻底抽离之前,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被人问过的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成了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你会怎么办?” 那时她的答案是—— “掐自己一下。” “为什么?” “因为肯定是在做梦。” *** 高阔的天穹之上,一架客运飞机正穿梭在绵软的云层之中。 打开舷窗,阳光穿透玻璃,能将悬浮的尘埃照得粒粒分明。 这种画面放在电影里头,要么是主人公开启新的生活,要么就是正去往度假胜地——总而言之,浪漫、温馨、充满对生活的向往。 客舱座无虚席。 阳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无一例外,一点开心的鬼影子都没有。 有别于传统的横向分排式座椅,机舱之中只有两排竖列的座椅,左边一列,右边一列,面对面,非常宽敞、舒适—— 如果抛开每位乘客手脚上绑着的镣铐不谈的话。 “一群崽种。” 腰间别着手|枪的“空乘”推着餐食从中间路过,骂骂咧咧分发着餐食,“乘客”们一一伸手接过,唯一的例外是一个机舱尾部的右排座位,那位睡得正香的女乘客。 空乘连叫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动静。 空乘伸手想要推她的肩膀,在碰到她身体前的那一刻,仿佛突然警觉了什么,收回了手,冷笑一声,将餐车往旁边一放,一手抽出腰侧手|枪,一脚踹到她的小腿肚。 一声骨头磕在合金座椅上的脆响。 一览无余的机舱内部,一点动静都逃不过所有人的眼睛。 女乘客终于睁开眼,但仿佛憋了不知道多久的气,忽然弹出水面,条件反射地大口呼吸,肺部一边猛然起伏,一边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大汉,以及周围幸灾乐祸的眼睛。 她长了一张年轻的脸。 满脸的胶原蛋白,由于睡得太久,眼眸惺忪,褐色的瞳孔充满迷失,好像刚从森林跑进人类世界的一头小鹿,浑身上下都写着,“很傻很天真”五个大字。 “空乘”脸上的戒备一瞬间卸下。 甚至有一点为自己刚才的粗鲁而后悔。 有道德感的人类,总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感到愧疚。 只是睡着了,不是蓄意袭击。 他收起枪,将餐车推了过来,一反刚才对待其他乘客的粗鲁,将餐盒轻轻递到了她面前,纸巾、饮料、小食,一应俱全。 女乘客踯躅了一下,将餐盒接了过来。 坐在她正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好几的高个大汉,满脸横肉,吃了两口就将餐盒丢到一边。 “他妈的,什么破玩意。都是罐头菜。” 空乘走过来,指着地上被打翻的饭盒:“捡起来。” 大汉冷笑了一下,别过头。 空乘抽出手|枪,黑色的枪口对准大汉的脑袋:“老子叫你捡起来。” 大汉一口唾沫吐在了空乘脸上。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空乘气到发笑。 他抹掉脸上的唾沫,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找死?” 大汉吊儿郎当开口:“不过是个押运警,你有执法权吗?滚开点。” 空乘将手|枪抵在他的眉心:“你还懂法?” 大汉扬了扬眉。 空乘:“不过,有一种情况下,押运警可以直接在飞机上处决罪犯。” 大汉愣了一下。 空乘缓缓开口:“那就是在罪犯意图逃跑,或者,试图劫机的时候。” “谁跟你说我要——” 话音未落,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只是顷刻之间,空乘收回枪,取下弹夹,子弹悉数收至手掌,重装弹夹,手|枪在指尖一滚,立刻被甩在了大汉手中。 他抬起大汉的手,从外头将他的手跟枪一起裹在一团,对准自己的胸口,旋即按下手腕上手表表盘上一个红色的按键,整个机舱霎时警报骤响。 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空乘打开对讲机。 “客舱39排a座罪犯意图劫机!我佩枪被抢!申请立即处死罪犯!” 驾驶舱中,另一名武装空乘匆匆赶来,他手持一个电子面板,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按钮,只抬头看了“持枪”抢劫的罪犯一眼,对着电子面板按下按钮。 突然之间,客舱中间传来一声惨叫。 手|枪掉在客舱的地板之上,大汉面目狰狞地耸动身体,然而扣紧的安全带和手脚上的镣铐使他根本没有任何起身的可能。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右手手腕,镣铐上突然冒出的针孔很快地从静脉深入,收回,只在瞬息之间,高浓度的毒液麻痹了他的手臂神经。接着是肩膀,胸口,面部神经回光返照般地抽动了两下,没多久,他整个人就僵成了一块风干牛肉。 他面色已经灰白,眼皮甚至都没来得及合上。 几乎所有机舱的“乘客”,都有一瞬间的呼吸凝滞,并忍不住看了自己手上戴着的镣铐一眼。 空乘将枪从地上捡起,冷冷地看着整个机舱的所有人,尤其在左侧几个人身上,目光驻留了长达几秒。 “想要逃的,趁早收了这份心。” “没有人能够从垃圾岛离开,也包括,从去往垃圾岛的飞机上离开。”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当然,如果你们认为,死也算离开的话。” *** 机舱内众人正安静用餐。 周柯环顾四周,每个人即使在刚才的威慑下收敛成了克制的乖巧,周身也透露着敢找我说话就给你一个大逼斗的威武霸气。 作为整个机舱中最瘦弱的男性,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自己的目光对准了坐在旁边的这个女乘客。 很显然,他不是唯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架飞机上的倒霉蛋。 于是产生了一种同类一样的亲近。 他悄悄地观察,试图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唤起她的注意。 可是她只是安静地吃着饭,一点也意识不到他的灼灼目光。 她终于吃完了自己的饭,餐盘干净得仿佛刚从水池里捞出来,她的目光落到了机舱的地面,她站起身,对着那具被绑在座位上的尸体看了几秒,接着低头捡起了刚才被他打倒在地的半个鱼肉罐头和一个小面包。 面包在地上滚了几圈,占满了灰尘。 她轻轻地撕开面包的表皮,将有灰尘的那一面弄掉,张口就要咬—— 这时,她终于察觉了什么。 转过头,和周柯面面相觑。 周柯的目光充满探究。 周柯问:“你很饿吗?” 少女顿了顿,过了一会,喉头生涩地滚动着字眼:“不要浪费。” 一种对于危险的本能从脊梁骨窜到了周柯的天灵盖上。 他突然间打消了所有对她的亲近,坐回了座位,头不偏不倚地望向对面的飞机舷窗。 飞行时间很长,罪犯没有人权,即使入了夜,为了将所有人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机舱一点也没有调暗灯光。 陆陆续续有人睡着。 也许没有睡着,但至少都已经闭上了眼睛。 飞机气流颠簸,周柯睡眠很浅,从睡梦中惊醒。 灯光非常刺眼。 他揉了揉眼睛,感到一片眩晕,摇了摇头,余光瞥见那个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在笑。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转过头,灯光十分明亮,女孩闭着眼,嘴角竟然真的微微上扬——似乎心情非常好。 微笑是打动人心的利器。 ——但最好不要出现在鬼片里面。 她不应该笑。至少在这架开往垃圾岛的飞机上。在此时此刻。 非常诡异。 特别诡异。 太他妈的诡异了! 2 改造营2 垃圾岛原本不叫垃圾岛,叫西嘉岛。它坐落于两国边境线外的一片海洋,不偏不倚的中心,这片海属于争议地段,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都宣称对其有不容侵犯的绝对控制权,两国军舰剑拔弩张,每月飘在海上,烧掉的军费是一年渔业收入的百倍不止。 没有好处,但也不容退让,胶着之中,有人提出了一个天才的想法。 在岛上建一座监狱,把两国最穷凶极恶的罪犯都关押在这里。 这样做的好处有三个。 第一,节省开支。第二,保护政府声誉。第三,防止罪犯越狱。 由于民权法案对罪犯人权的保护,政府不仅投入大量资金建设维护监狱设施,还要应对防不胜防的暗查记者,这座岛与世隔绝,没有任何记者能够在不通过审批和过关的情况下到达西嘉岛,更无从谈起曝光政府对于囚犯的不人道行径。 两国一拍即合,撤离军舰,并且发表联合声明,要求所有渔民都只在靠近海岸线的近海打捞作业。 西嘉岛,就这样开始成为一个恐怖的传说。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恐怖的传说?”章驰问。 飞机气流颠簸,陡然有层次分明的失重感,大概是在下降。 周柯一边抓紧扶手,一边不忙朝章驰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章驰从善如流,听他用及其小声的声音说道:“因为从来没有人从垃圾岛刑满释放。” 章驰又问:“嗯?” 周柯一脸你怎么还不明白的表情:“没有人知道。进去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章驰盯着在过道之中巡逻的空乘:“你觉得我们会死吗?” 飞机轰鸣声高昂,音节似乎也被裹挟掉一半,要不是凑得近,周柯都无法拼凑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周柯顿了顿,说,“不好说。” 他说完,空乘刚好快走到他身前。由于这架飞机上坐满了比他更“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空乘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他和这个女孩,几乎是那位空乘巡逻的盲区。 实在太不起眼。 早上醒来,周柯终于按耐不住,主动跟章驰搭了话。 在这架飞机上待得越久,越是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就好像即将淹死的人一样,见到一根稻草,情感大过理智,必然会伸手要去捞。 一只怪异的绵羊,总好过一条条凶神恶煞的狼。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任何一点“犯罪分子”的特征,温和有礼,用词礼貌,甚至还有一点官方——总是模棱两可。 空乘走了。 周柯又问:“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章驰身子一顿。 周柯问:“我的意思是,你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来这里的?” 章驰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他右臂的机械手掌上:“你呢?” 周柯:“倒卖血清。” 章驰没有说话。 周柯说:“我知道,很震惊吧?” 章驰挑了挑眉。 周柯说:“从公司偷的。” 章驰斟酌着说:“这可是重罪……” 周柯说:“我知道。” 他伸出自己的机械手看了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维护到期了,我总不可能等着让神经坏死吧?” 章驰注意到这只机械手非常新,并且会随着他的行动呈现特定的摆幅——几乎跟原生左手的稳定平衡系统一样。她问:“花了多少钱?” 无论任何时候,钱都不适合在初次见面的人中当作话题闲聊—— 但是面临危险时,任何人都会比平常变得亲近。 “五万原币。”他说完,转头看向章驰,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章驰嘴唇微张,表现出延迟的震惊。 周柯笑了:“我知道,很贵。”他又说,“所以我才会贩卖血清。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是道上的。也没有中间人。我只是给自己干,自己出手。但是很倒霉,没干几票就被抓了。” 他将机械手放下,藏在袖子里面。 “我怀疑不是买家把我供出来的。”周柯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是道上的。” 章驰想了想说:“因为你抢了他们的生意?” 周柯点头:“他们生意做得大,听说警察局里头也有人。保护伞。” 章驰说:“他们把你举报了?” 周柯迟疑着说:“不确定。但是只有我被抓。” 章驰替他打抱不平:“有时候同行才下死手。” 周柯听得非常戳心,撇了撇嘴,脸上的情绪更加复杂了。 “杀鸡儆猴。知道我的下场,就没有人再敢跟他们抢生意了。” 过了一会,他又问:“你呢?” 章驰:“什么?” “你是怎么进来的?” 章驰沉默了片刻。周柯说:“让我来猜猜。你谋杀亲夫?” 章驰:“……” 周柯:“不……那也不至于被关到这里——残忍地虐杀儿童?” 章驰:“……” 周柯接着猜:“偷盗、抢劫——干了一票大的。不过看起来,你也不像是有那种本事的人。” 章驰打断道:“我跟你一样。” 周柯:“什么?” 章驰:“贩卖血清。” 周柯登时睁大了双眼:“真的假的?” 章驰不置可否。 周柯说:“我以为只有我胆子这么大呢。你很缺钱么?” 章驰说:“钱么,谁会嫌多。” 周柯说:“但是赚钱的方式有很多。” 章驰说:“干这个钱多。” 周柯说:“你从哪里——你的渠道是哪里——” 章驰伸出手指抵在唇上:“秘密。” 周柯:“……” 周柯说:“好吧,可以理解。”周柯的好奇心被拉到了顶峰,他又问,“你为什么这么缺钱?” 章驰想了想说:“你猜。” 周柯说:“学生贷款?” 章驰脸上出现了一丝迷惑。周柯很敏锐地捕捉到。 “看来不是。”周柯说,“我以为只有学生贷款才会让你这样的大好青年走投无路呢。” 听他讲大好青年这几个字,章驰突然有点想笑。 “你不是大好青年吗?” 周柯龇牙一笑:“我不是。我没上大学。我自学成才。” 广播突然响起—— “注意,请注意,即将着陆,注意,请注意,即将着陆……” 民航客机的广播提示一般针对的是乘客,但很显然,这条广播是播给机组人员的。 广播声还没结束,一群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就从机舱的另一头钻了出来——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露过面。 飞机上几名乘客的脸色明显变得不好看。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从飞机上逃跑的最佳时机,要么是起飞,要么是降落。 巡逻空乘站在客舱的出口的一头,冷冷正笑:“似乎有些人的算盘落空了。” 这笑声十分嘲弄。 好像猫故意放着老鼠不吃,只是为了抓着它的尾巴接着玩。 飞机平稳降落,轮子滑过跑道,发出难听的“轱辘”声。 等到飞机舱门打开,巡逻空乘吹了一个口哨。 “恭喜。杂碎们,起来迎接你们的新生活了。” *** 从飞机上下来时,每个人头上都被蒙了一只黑色的头套。 先是坐车,车拐了许多的弯,似乎还绕了几条环形路,开了大概有两个小时。 下车之后,所有罪犯被分成了不同的阵列,每一列罪犯手上绑着的链条都有一个卡扣,卡扣上还连着额外的链条,将所有的罪犯都串在了一起。 每条链条都不长不短——不至于短到走慢一点就被绊倒,也不至于长到让人能跑出队伍。 走动之中,链条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响得仿佛有人拿了把铜锣在耳边正敲。 非常刺耳。让人心烦意乱。 章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人——大概是警卫,牵着她的链条,在每一次拐弯的时候都出声提醒。走了大概有一刻钟,章驰感觉脚底的环境有一点变化。 湿湿的,有一点滑腻。 一股阴冷的气息窜上了鼻尖。 “隆隆隆——” 重型卡车开过的声音。 所有人都停在原地,依次上车。好像被拉去菜市场的猪猡,熙熙攘攘地挤在卡车后背。 车子发动,寒风穿面而过,“猪猡”们不约而同发出了“嘶”的一声。 每个的脸都藏在黑布之中,看不清彼此,却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那种恶心的,属于陌生人的体温。 他们在寒冷中肩并肩,拼命在随着发动机“哼哧”抖动的金属板上站稳,一同驶往未知的深处。 3 改造营3 车又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章驰站在后排“车框”的最角落,手掌着金属围栏的边缘,静静回想先前发生的一切。 她从飞机上醒过来,成了一个囚犯。 这座岛是关押囚犯用的。 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这个岛不属于从前世界的任何一块版图。她从未听说。 交易使用的货币叫原币。通胀率并不高,五万块的机械手已经值得一个人卖命。 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程度似乎不低。 血清是违禁品。贩卖血清是重罪。 公司……似乎有更具体的指代。 刚才那些武装警察——除了头部之外的身体部位被一种说不出材料的轻型金属包裹,手上拿的是突击□□,他们训练有素,身高和体型都远超常人。 “哐当”—— 车身猛烈抖动。 车上所有人都被掀往一边。 “哐当”—— 车身再一抖动,所有人又被掀往另外一边。 章驰紧攥着金属围栏。 车走得不太平稳。 “哐当”“哐当”“哐当”—— 抖动没有停止,但是逐渐减缓,耳边传来细碎的咯吱声——像是走在碎石子铺成的路上。 “哐当!”—— “轰隆!——” 一个极大的路障。 几乎要将车上的人全都从半空铲飞。 车上哄闹声一片,章驰挤在角落,手死死将边缘的两块金属板捏住。 忽然之间,掌心发热。热度越来越高,直到烫得仿佛一块烙铁。她“蹭”地将手掌抽回。 “哐当”—— “嘭”—— 两手失去支撑,她整个人仿佛一块面包干,被厚厚的金属板从背后“冲”了一下,差点就要往里头弹走。 她迅速蹲下身,强忍着内脏被撞击的恶心感,手臂张开贴在金属板上保持平衡。 终于,车子行过障碍带,回归了匀速。 章驰缓慢地站起身,由于头上套着黑袋,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她手攀扶上金属板,小心翼翼地往先前搭过的地方摸去。 她摸到了一块凸起。 紧接着,又是凹痕。 凹凸不平的,人的手指的形状。 坚硬无比的金属板好像一块软体印泥,被一个从天而降的手掌不经意一按,造出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模具。 章驰心头一抖。 *** 下了车,所有人又排列成先前的队列,警卫一一将所有人的头套摘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灰色建筑。 五层高,圆柱形,中间挖空,正是他们所站着的中心。每一层的布置几乎一样,铅灰色的大门,一扇又一扇,被金属墙壁隔开,密密麻麻,上面写着门牌号,101,102,103…… 一层又一层,螺旋上升。 升至顶端,中间是一块玻璃面板,透光率非常高,将监狱的中间地段照得清晰分明。 湿气在脚下弥漫,阳光在头顶升温,每个罪犯的脸都清晰得连毛孔都可以看见。 转过身,背后是进来的大门。 门顶上凹刻着三个巨大的黑字——“改造营”。 门上还有标语,左边——“劳动光荣,懒惰可耻”,右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横批——“好人一生平安”。 “应到人数:100,实到人数:99……” 机械声从三楼悬挂的一个声音放大器传出。 警卫将所有人的链条解开。 没有任何人乱动。 大概是因为每一层架设着的五把重型机枪。 黑黝黝的枪口仿佛巡逻的探头,缓慢地从左往右挪动,将所有犯人包围其中。 “好了,进去照相吧。” 最前头站出来一个警卫,伸出警棍往一楼左边角落的一扇门指了指。 所有人一一进去照相,出来,集合…… 每个拍完照的人手背上都被盖了一个圆形章,有蓝的、绿的,蓝章的人站一列,绿章的人站一列,队伍很快被打散了。 盖绿章的人最多,大概是盖蓝章的人两倍。 一刻钟过去,照片还没拍完,监狱里突然响起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脚步声越来越密集、细碎,到最后已经听不清前后轻重,章驰抬起头,只见他们站着的监狱中央,面对的那一个大门缓缓正开,乌泱泱地穿着统一狱服的犯人鱼贯而入。 “嘘——” 有人吹起了口哨。 越来越多的犯人进来,看着站在监狱大厅的新人指指点点。警卫拿着警棍上前维持秩序,催促着从门外进来的犯人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 犯人们从楼梯上行,各自停留在各自的楼层,少部分的人进了房间,更多的,趴在围栏的边缘,伸出脑袋,不怀好意地往中间探去。 有一瞬间,章驰觉得自己成了动物园的猴子。 她能感觉到有许多目光聚集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同样的,周柯的情况也不太妙。 他的情绪太外放,肢体动作太明显,缩头缩脑,小心翼翼地回看楼上所有正望着他的人。 于是有罪犯故意对着他将手伸到裤兜里,周柯两眼大睁,那人哈哈大笑,腰耸得跟起劲了,跟马达一样,吓得周柯血色全无。 很快轮到章驰进去拍照。 警卫坐在对面,面前一个电脑,一个摄像头,还有几个闪烁的灯——后面大概还连着什么电子设备,暂时看不出什么名堂。 不知道哪里传出机械音—— “魏易。识别成功。” 警卫漫不经心地扫着电脑屏幕,右手已经按在绿色的印章头上,突然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脸色一变,他抬起头,看看章驰,又看看电脑显示器,看看章驰,又看看电脑显示器—— 最终他打开右手边的抽屉柜,从里头拿出了一个三角形的金属片,紧接着站起身,将金属片贴在了房间右侧的立柜前一个跟金属片形状差不多的凹槽内,柜门打开,警卫从里面拿出了一套红色印章。 印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贴到手背上微微发热,刺痛。没有一点水渍,速干,出门的时候章驰悄悄试着抠了一下,发硬,不掉。 等她出来的时候,空气突然之间变得安静。 这一次,所有扒在围栏上的犯人目光都到了她的身上。 准确的说,她手背的红色印章上。 *** 盖完章,所有人都被带去仓库领新的狱服。 紧接着就是分配房间,回到大厅,狱警给每一个犯人发了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房号,有的房号有两张,有的只有一张。 发完纸片,狱警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人举起手。 狱警一脸不耐烦:“说。” 那个人指着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人,举起手中的纸片:“为什么他是单间?” 狱警走过去,看了看他手中的纸片,又看了看另一个人的纸片。 狱警说:“你们都是双人间。” 那个人说:“不对。他没有相同的纸片。” 狱警说:“只是在你们当中没有而已。” “什么意思?” 狱警没有答话,他伸出左手,手腕上有一块金属手表,似乎是赶时间,看完表,立刻跟所有人交代回房间等待,接着急匆匆地往监狱大厅刚才进犯人的那个门跑去。 监狱中间贯通,左边门较小,是他们一开始进来的门,右边门很大,大概是通往监狱内部的门。 大门打开,章驰注意到他接起了通讯器——应该是内部通信,耳挂的,上楼的楼梯有两个,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章驰故意往右侧大门的楼梯过去,跟在他身后,听到他断断续续地答话—— “是……” “还没有……我马上派人处理……” “监狱长什么时候……” “……知道……” 他关闭通讯器,章驰侧过身走上楼梯,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子。她转过身,发现是周柯。 “你是几号房间?”周柯举着纸片,“我在3楼。309。” 章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片:“506。” 周柯说:“你知道你的章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章驰:“不知道。你知道?” 周柯说:“我也不知道。” 走上二楼的时候,章驰问:“你是唯一一张纸片吗?” 周柯说:“应该是吧。反正我没有看见别人领到跟我一样的房间号。” 周柯又问:“你呢?你也是吗?” 章驰点了点头。 周柯说:“刚才进照相的地方,他跟你都说什么?” 章驰:“什么都没说。” 周柯:“怎么会?他没有念你的刑期吗?” 章驰:“刑期?” 周柯:“我是80年。刚好达到进岛的标准。他还让我好好改造。说跟我是同乡……” 周柯絮絮叨叨,话还没讲完,已经到了三楼的楼梯口,他转身走向三楼的平台,意外发现章驰也跟了过来。 “你不是在五楼吗?” 章驰:“好奇,参观一下你的房间。” 周柯:“……” 309在三楼的中心位置,没走多久就到了,周柯打开门,发现里面竟然已经坐了一个人。身型壮硕,大概有一米九不止,房间大概10平米,里面有一张桌子,一个洗漱台,还有一个上下铺床,那人就坐在下床,手里拿着报纸,面无表情地将周柯看着。 紧接着,他的目光挪到了章驰身上,又挪到了她手背的红色印章上,顿了几秒,收回目光,接着看起了报纸。 报纸已经发黄,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旧刊。 周柯上前对他说:“你好。” 他抬起头,用看白痴的表情看着周柯。 周柯:“……” 章驰在里面转了一下,大致记住了房间的布局,接着就要离开,周柯看着缓缓关上的房门,再看了看他的“狱友”,忽然心底蔓延起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他拔腿就冲了出去,拉住章驰。 “我、我也去参观一下你的房间。” 4 改造营4 走到五楼的楼梯间,一道巨大的金属大门将两人拦住。 “过不去了?” 周柯好奇地走上前,金属大门顶端突然伸出一个探头,接着面板中间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面板,上面冒出一行闪烁滚动的字,机械音响起—— “识别失败。人员未录入。时间:18:23:39,记录已发送至管理员邮箱。” 面板黑掉,大门两侧的荧光条闪起了红灯。 “识别失败。人员未录入。时间:18:24:21,记录已发送至管理员邮箱。” “识别失败。人员未录入。时间:18:25:24,记录已发送至管理员邮箱。” “识别失败。人员未录入。时间:18:25:29,记录已发送至管理员邮箱。” 章驰:“退回来!” 周柯傻在原地,听到这一声呵,终于意识到是自己一直在触发识别器,忙不迭从楼梯上跑了回来。 “这,这怎么回事?” 章驰皱了皱眉,走到金属大门前,面板突然发出一声脆响,上面滚动的字马上变化,机械音同时响起—— “识别成功。” 大门打开。 章驰跨过大门,示意周柯过来。周柯踯躅了几秒,接着脚往后一退。 看起来,这个大门能识别是否是5楼人员进入,万一他跨过去,门又关上怎么办?或者他虽然进去了,但是等会出不来怎么办?还有那个管理员邮箱,是不是就是狱警的邮箱?他是不是闯了大祸? 周柯脸色唰白:“算、算了……我还是不参观了。我先回去了。” 周柯走了,章驰走到506,拉开门,意外的发现这里的布局跟3楼有一些出入。 首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这批犯人中唯一的女性的缘故,房间是单人间——没有双层床,只有一张床。房间内有统一的洗漱用品,床套被褥,有一些灰尘,地板上有一些灰褐色的陈年血渍,房间一股说不上来的臭味。 发霉的、发酸的、发冷的—— 吸进鼻腔,章驰猛打了一个喷嚏。 房间没有窗户,只有门上有一个透气的小窗,就在门牌号下面。 章驰将大门打开透气,走出房间,来回在走廊上观察。 每个门的结构是一致的,透过小窗,能看见有的房间里有人,有的房间里没人,都是单人床。 章驰目光落到进5层的那个金属门上。 为什么只在五楼设置识别?这座监狱与世隔绝,而且里头层层把守,就算有犯人逃狱,这栋楼的重型机枪都够将人在瞬间轰成烂泥。 正常情况下,金属门的目的是什么? 防盗、防贼……将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隔绝开。 所以,这道门是为了保护5楼的人,还是为了保护,5楼以外的人? 章驰趴在最中间的位置往下看。 狱警能让他们自行回房,恐怕不是相信他们的自觉,而是对这里监守的绝对自信。 摄像探头,不止二十个。防辐射的密闭铅门,基地常用的那种,厚度非常高。机枪,每层五把,共25把。天花板——透光玻璃,只是链接屋顶的两侧分别放置了两个黑匣子,不知道是不是报警器。 “咯吱”一声,503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将近两米高的男人。 男士狱服只有三个码,小码,中码,大码。他的上肢肌肉格外大块,大块到即使对他这样的身高和骨架来说也太异类了,按照标准体型,小码适合一米7以下,中码适合一米八,大码适合二米,大码的狱服在他身上绷紧得仿佛肌肉随时都要崩掉扣子爆出,他手臂长到过臀,走起路来仿佛两根长鞭在甩。 他将小臂搭在围栏上,目光投向章驰,很古怪地笑了一下。 他朝着章驰走了过来。 章驰从围栏上起身,直接钻进了房间,在他走过来之前关上了房门。 肌肉男敲了敲门。 章驰没搭理。 “认识一下?”浑厚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章驰犹豫片刻,隔着门道:“有事?” 肌肉男道:“你犯的什么事?” 章驰:“重要吗?” 肌肉男说:“不重要。只是好奇。” 章驰说:“好奇什么?” 肌肉男说:“好奇你为什么会住到5楼。” 章驰:“……那你为什么会住到5楼?” 肌肉男跳过了这个问题,他只是说:“我认识之前住在这里的人。” 章驰纳闷:“所以?” 肌肉男说:“这个房间风水不好。” “……”这地还有风水好的地方? 章驰兴致缺缺:“哦。” 肌肉男说:“是凶宅。” 章驰:“……” 你他妈倒是说说哪个监狱的牢房不是凶宅。 肌肉男说:“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章驰忍着脾气:“怎么知道的?” 肌肉男说:“我是凶手。” 说完,没再出声了。 章驰皱着眉头踮起脚,透过金属大门的那一扇小窗,看见他甩着胳膊走了。 过了好一阵章驰才反应过来——这是来给下马威的。 她打开洗漱台的水龙头,目光扫视在架子上挂着的唯一一根帕子和床上的枕头之间——最终她将枕头拆了下来,将枕套放在水池中,打上肥皂,搓出泡泡,一点一点把洗漱台、床架子、小桌擦了干净。 半个小时后,她把枕套洗了干净,挂在洗脸架上,接着把毛巾扯了下来,打上肥皂,搓得一干二净,捂在了脸上。 擦干净脸,她终于开始审视起镜子里的自己。 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苹果肌饱满,脸颊消瘦,五官标准,跟原本的她有一点像——但具体哪里像,也说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死了。 但没有死。 这是另外的世界。 废土时代,科技在战争中迅猛发展,不论是人对人,还是人对丧尸,科技树总是在一次次重大的转折之中,犹如节肢动物和脊索动物的分化,一旦开头,后面就是千里之谬。 那么,这个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化,又分化成了什么样子呢? 章驰回忆起当时在卡车上的感觉。 紧张、恐惧、专注、肾上腺素飙升,她在脑海里捕捉一切可能忽略的细节,最终抬起了自己的手掌,走到床边坐下,弯下腰一把抓住金属床架子。 非常用力的拧扭。 张开。 毫无反应。 腮帮子咬紧,再扭,再张开。 毫发无损。 是哪里不对呢? 章驰皱着眉。 难道是她记错了?也许,那个印记本来就留在卡车的金属栏板上。不,如果是这样,她当时上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感觉出来?但是即使经过高科技改造,她的身体真的能够跟这些合金的强度抗衡吗? 有这么玄乎吗? 章驰拿回手细看。 手指纤长,有一些薄茧,皮肉很软。 如果这股力量真的是来自她的身体,那么是由什么触发的呢? 章驰将手掌放到床架上,从脑海里搜索、回味当时发生的一切。 黑暗、未知——“哐当”的一声巨响——肾上腺素飙升,之后呢? 战斗反应。 “咯吱”—— 章驰感觉到手掌中的东西开始变软,掌心发热,金属床架在瞬间被按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指印。 章驰猛地将手抽回。 真他妈的玄幻啊。 她伸出手,一点点摸着刚才像橡皮泥一样任人搓扁揉圆的金属架,发现热度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坚硬冰冷的凸起和凹陷。 笔直的金属架变得丑陋扭曲,坍缩的部分摇摇欲折,连带着将整个床都往外偏落了一点。 章驰深吸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蹲在床边,手指贴到金属架上,来回试了十几次,终于把凹陷的部分抻平,但囿于技术有限,金属始终不能恢复到笔直状态,章驰往床上坐了坐,用力压了几下,再试着“手搓”了几次,直到感觉到床稳定性并没有太大影响了,终于作罢。 夜晚很快到来。 章驰躺在床上,想起了之前那个肌肉男的话—— “好奇你为什么会住到5楼。” 要是她没看错,他的手上,也有一个红色的印章。 如果是这样的话,五楼的单间似乎并不是随意分配的。 楼下是双人间,五楼是单人间,没有狱友,意味着什么? 还有,为什么狱警告知了周柯刑期,她没有? 是疏忽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深意? 章驰想不出来。 很快睡着了。 *** 六点三十分,食堂开饭,陆陆续续有人下楼。 食堂在监狱的地下,一共两层,下面那层楼是犯人用餐的地方,上面一层是狱警用餐的地方,-2楼是大厅,-1楼是包间,中间挖空,空高很高,站在二楼的走廊的任何一处,都能够将大厅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章驰来得不早不晚。大厅里已经坐满一半,餐食比飞机上吃的还差,主食是黄黄白白的糊糊,每人一个鸡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在她出现的那一刹那,许多探究的目光又落到了她身上,章驰抬起头,人群又收回了目光。 她状若无知,从层叠的餐盘中抽出最上面的一张,舀了一勺糊糊,拿了一个鸡蛋,接着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 吃到一半,对面走来一个人。 “你来得真早啊,”周柯放下餐盘,一屁股坐在了章驰对面的位置,“七点半才开课呢。” 章驰点了点头。 周柯压低声音:“昨天晚上狱警来找我了。” 章驰:“嗯?” 周柯:“让我以后不要没事跑到5楼去。” 章驰:“……” 周柯语气有点轻快:“是我老乡,人还怪好的。” 两个人埋头吃饭,周柯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整个人在座位上一弹:“诶,你知道你为什么是红章吗?” 听他的语气,这回好像他是知道一样。 “为什么?” “因为你们5楼的都盖红章。” 章驰:“……” 周柯:“哈哈,干嘛这种表情呀。” 章驰无语冒烟。 周柯一拍脑袋:“哦,还有呢,你知道五楼都是什么人吗?” 章驰:“……?” 周柯说:“顶格刑期,五百年。重刑犯,永不保释,永不减刑!” 章驰:“你的意思是我要在这里关五百年?” 周柯说:“那哪能啊。哪有人能活五百年。” 章驰:“……”第一次,章驰觉得有人能这么欠揍。 周柯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干笑了两声。 “我的意思是,你看见我们进来的那个大门了吗?” “怎么?” “门上写的字。” “好人一生平安?” “上面的——”周柯一字一顿,“改、造、营。” “所以?” “这是改造营,不是监狱。”周柯压低声音。 “什么意思?” “我们是来里面改造的,不是坐牢的。” 不是坐牢? 章驰皱起眉头,正想问个清楚,突然餐厅爆出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在瞬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转过头—— 打饭的地方,两个人打起来了。 摞起的塑料餐盘和碗筷勺子统统倒了一地,糊糊翻在地上,鸡蛋滚了十几二十个,“啪唧”——正在打架的一人一脚踩中,“咚”的一声人仰马翻在地,另一个人趁机骑在他腰上,拿着塑料餐盘哐哐往他头上砸去。 “嘘——”人群中吹出一声口哨。 “呜呼——” 犯人们群情激愤,饭也不吃了,有站椅子上的,有站桌上的,统统开始拍手拱火。 有个光头喊:“打,打得好!打死他!往死里打!” 地上那人被砸得鼻青脸肿,竟然还能辨别出声音的来向,他随手抓了个鸡蛋,猛地往光头头顶一掷,跟扔飞镖一样,又快又准,正中红心。光头重心不稳,就这么从地上滑倒,他手长脚长,往下倒的时候手指就这么碰到了隔壁桌的餐盘,餐盘登时飞起,里头的糊糊就这么倒在了坐在桌前那人的□□上。 “他妈的找死!” 光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人按在地上开揍了。 “呜呜呃——啊——” 光头眼冒金星,伸脚一踹,把那位□□“吃饭”的老哥踹了个鸡飞蛋打,那人又四仰八叉倒在隔壁桌的桌子上,将餐盘掀落一地。 在桌前吃饭的两个人大骂了一声“我艹”,对他群起攻之。 很快,这场由两个人引起的战斗跟多米诺骨牌一样在顷刻间点燃全场,到处都是踩烂的鸡蛋,乱飞的餐盘,鼻血眼泪素质三连。 打了大概十来分钟,楼上的狱警出现,站在二楼走廊上朝一楼大厅的犯人大骂。 没有人听,架打得越来越凶。 狱警赶紧下楼。 餐厅里所有人乱作一团,进餐厅的门都被趴在地上的人形障碍堵死了,狱警拿着电棍狂敲大门,但满场的嚎叫和谩骂早就将这点动静淹没。 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大厅突然传出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站在餐厅中间餐桌上的一个男人眉心,在后脑勺炸开。 满场肃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二楼站着的那个男人身上。 深蓝色的制服,纽扣和衣摆一丝不苟,面容冷峻,下巴坚毅,带着一双白手套。 手里驾着一把狙击步|枪。 枪口硝烟未散。 5 改造营5 男人收起枪,一旁的狱警将枪接了过去。 他下巴微抬,居高临下看着所有静如鹌鹑的犯人。 “五十分。”他目光落到在餐厅门口被堵住,还没来及进来吃饭的犯人,“包括没有来的人。” 他嫌恶地看了一眼满地狼藉:“还有,收拾干净。” 满场死一般的寂静。 很快,犯人们开始自觉地收拾起地上的餐盘。 没有人管在中间失温的那具尸体,瞳孔大睁,后背贴地,鲜血透过光滑无阻的地砖缓缓地流向四面八方,到了章驰的脚下。 章驰轻轻挪开了脚。 犯人议论纷纷。 其中“监狱长”,“扣分”这几个字的出现频率最高。 没有人问为什么执法者可以在监狱杀人,没有人讨论,大多数人神色平静,好像是某种默契和习惯。 跟吃饭和喝水一样。 周柯躲在章驰背后悄悄看那具尸体,嘴皮子都在哆嗦:“杀、杀人了?” 章驰没说话。 周柯说:“怎么会这样?” 章驰观察了一下大厅里面同一架飞机过来的熟面孔——无一例外,脸色都非常难看。显然,这个世界法律意识没有那么淡薄。 大家都觉得这里不应该是法外之地。 *** 新人的培训在上午进行。 说法是开课。 章驰以为要上什么大动作——给新来的一点颜色看看,但没有想到,正儿八经是坐在教室里上课。 超大屏幕上放着课件,狱警拿着警棍在屏幕上指指点点。 第一课是监狱的日常作息。 “6:30食堂开饭,7:30食堂关门,8:00开始上班打卡,中午12点供饭,晚上是5:00,食堂6:00关门,10点宵禁——任何人10点之后没在房间的,扣分。” “周一到周六是工作日,星期天自由活动。自由活动日最低劳动时常是3小时,劳动时常不够的,扣分。” “图书馆在监狱的-3层,早上10点开门,晚上10点闭馆,每人每次可以带走两本书,逾期不还,扣分。” “行政楼非清洁人员不得进入……” 狱警讲完,又给每人发了一个小册子,册子上是他刚才讲过的所有内容,只是扣分的细则更加详细,比如宵禁之后查房不在的,第一次发现扣10分,第二次发现扣50分,第三次发现扣100分。没有第四次。 章驰看着册子上“没有第四次”五个字陷入沉思。 “所有人明天上课之前,把这本册子背完。我会随机抽背。没有背出来的,扣分。” 狱警从讲台底下搬出来一个圆筒形的金属收纳框,框里装满了上百个扁形的黑色手环,他抬着金属框,一个一个走到犯人桌前,每人分发一只手环,戴上手环,绿灯亮起,手环比一般的细皮带宽,中间有一块极小的电子牌,上面显示着-50,很快,电子屏暗了下去。 绿灯常亮。 “你们撞大运。”狱警说,“今天监狱长过来巡查。” 听起来,好像监狱长并不经常来。 狱警走完第一列,又从第一列的最后从后往前分发第二列的手环。 “所有人扣五十分。” 原来五十分是这个意思。 “手环防水的。”狱警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将手环取下来。” “没有连接到生物信息,手环会自动断开链接。” “手环亮绿灯,证明你还活着。” 狱警发到了第三排。 “在改造营里,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手环的另一面,有你们各自的代号。” 章驰翻过左手的手腕,发现背后写了“082”几个数字。 狱警发完手环,回到讲台,接着讲起了监狱的工作种类。 第一类是挖矿,一个工时1分。 第二类是手工编织,有两种计法,第一种是计时,一个工时0.5分,第二种是计件,每50件10分,犯人可以选择计值更高的任何一种。 第三类是种地,一个工时0.5分。 第四类是清洁,一个工时0.5分。 狱警非常耐心的展示着各类工种的工作环境,大屏幕上播放着各种现场视频,身穿狱服的犯人示范着规范操作,讲解着各种工具的操作流程。值得注意的是视频中的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戴着一个袖章,上面写着“学习委员”四个大字。 讲完课,狱警说:“你们谁想当学习委员?” 狱警非常温和,至少从昨天到现在,所有的狱警——连早上在餐厅维持秩序的狱警都是,文明执法,循循善诱。 于是有犯人大着胆子发问:“什么是学习委员?” “你们没上过学吗?”狱警一脸奇怪,“连学习委员是什么都不知道?” 狱警说:“带大家早读,老师来了喊起立,收作业本,统计迟到早退——” 周柯打断道:“那不是班长吗?” 狱警说:“我们这叫学习委员。” 周柯:“……” “你们都不想当学习委员吗?”狱警说。 有人问:“当学习委员有什么好处?” 狱警说:“当学习委员应该有好处吗?” 没有人主动当学习委员,狱警拿出一张点名单——如果那也能叫点名单的话,叫了一个数字。 学习委员是392。 一个平头青年。 下了课,周柯跑过来章驰身边,鬼鬼祟祟问:“你是几号?” 章驰:“082。” 周柯举起手环:“我是333。” 两个人到食堂吃饭。 中午的饭品种一样很少,黄白色的糊糊,还有一些碎肉做成的汤,里头勾了芡,浓厚的一碗,不知道炖了多久,已经完全煮融了,绿叶蔬菜,每个人一小碗,非常生态,上面甚至还有没洗干净的菜虫。 糊糊比早上炖得更软烂——毫无疑问的加热剩菜,肉汤有股骚味,蔬菜上的盐没拌开,有的地方淡而无味,有的地方咸到升天。 周柯非常痛苦地吃着饭,因为咽下去这个动作太过痛苦,他必须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他抬起头,看见章驰吃得面不改色。 他对章驰非常好奇。 因为她太过平静。 无论是到了监狱,还是见到杀人,还是吃这种堪称猪食的玩意,她比那架飞机上的大部分人都平静。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对这种场景无动于衷呢? 要么是天生神经大条,要么是见过太多次类似的情况,于是再难有什么波澜。 她应该是前者。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周柯问。 章驰正吸溜着肉汤:“挺好的。” 周柯眼睛快飞到了天上去:“好?” “好在哪里?” 章驰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周柯:“……” “你心态真好。”周柯复杂地说。 章驰一口气闷完汤,紧接着用勺子将最后一点糊糊从餐盘上刮下来,一勺子卷进舌头。餐盘再次干净得跟刚从水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以前有人跟我说,有的人就是那种知道天塌下来都能睡着吃好的,”周柯缓缓说,“我真羡慕你。” 人类有时候也会羡慕猪。 章驰没觉得他在夸自己。懒得搭理。 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周柯放下筷子开始扯淡:“听说曾经有个犯人用鸡骨头把人割喉了,所以现在的肉菜都没有骨头。” 他往排队打菜的人那里看去:“你没发现吗,这里没有任何锋利的东西。” 确实。 餐具一概都是塑料的,打饭的勺是不锈钢的,但上头竟然还栓了根链子,另一头连在墙壁上,拿起来超过一米直径,勺子就会卡住。 章驰说:“你听谁说的?” 周柯说:“我的室友。” 章驰想起昨天那个坐在下铺的高个子。 “他为什么跟你说这个?” 周柯说:“他也觉得这里的菜很难吃。听说在那件事发生之前,食堂中午会供应带骨的鸡肉和鱼肉。” 章驰有点费解:“他很喜欢聊天?” 看上去不像啊。 周柯说:“他原来也是我老乡。” 章驰:“……” 周柯说:“我们还上过同一个小学呢。” “……你们那地真是人才济济。”好半天,章驰评价道。 周柯说:“是,听说我们那条街区贡献了全市50%的犯罪率。” 章驰:“你还挺骄傲。” 周柯有点悲伤:“我也不想的。我还指望读书改变命运呢。” 章驰想起他在飞机上说过的话,顿了顿:“……因为没钱上大学吗?” 周柯说:“什么大学,我连高中都没上过。初中成绩差,没书读了。” 章驰:“……” 周柯说:“这个世界对差生特别残忍。” 下午是实地考察。 每个人都被带去参观工作场所,第一个去的是矿场,准确的说,是一个矿洞,非常原始,全是人工开采,运输全靠独轮手推车,进洞会发安全头盔,头盔中间有一圆筒形状的大灯,照明用。 “蓝鸣沙矿的活性非常高,任何安装过机械义肢的人都不能够在矿洞工作。” 狱警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会有反应的。当然,不是矿有反应,是机械义肢有反应。接触蓝鸣沙矿超过十分钟,连接义肢的神经就会开始坏死,三十分钟内,你的机械义肢就彻底失活了。” 离矿洞不远有一处花圃,非常宽阔,花瓣随风飘动,碧草绵延,在山坡处戛然而止——这是一处人工花圃,有非常明显的楚河汉界,外头围了一圈篱笆,似乎在阻止人误入。 狱警没有作介绍。 第二个参观的地点是农田。 “任何异血人——注意,我说的是任何,不论变异程度,都不能在农田工作。农作物非常敏感,比哺乳动物敏感,非常容易被污染,□□、血液、经过异血人呼吸道的气体,都可能成为感染源。” “被感染的农作物容易出现畸形发育,产量减少,最严重会直接从幼苗期开始枯萎。” 狱警站在农田边上,指了指旁边长得快到腰那么长的小腿粗的茄子:“当然,极小的概率,异血污染会导致农作物膨发。但是,这样的农作物也是不能食用的。” “比如这根茄子,从十年前成熟到现在,一直都保持这个形态,没有过熟,也没有风干。” 茄子外头还摆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展览专用,禁止采摘。” 第三个参观的地点是编织工坊。 这里的女犯人比先前多了许多——当然,就整个监狱来看,女犯人的比例都不算高。 编织工坊非常大,像是服装加工厂,里面有一股很浓厚的化学药水味道,每个人面前有一张桌子,密密麻麻大概上百张,两边是灰色的墙壁,工厂空高很高,墙上挂着各种颜色布料、棉线、纱线,还有一排嵌在墙上的柜子,透明的面板,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扣子。 进门的位置有一张非常大的桌子,桌子上面压着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是一张张手掌大小的人像卡片。 “手工编织是垃圾岛的主要产业之一,每个人都应该学会这一项技能,出了改造营,你们就该自力更生。” “编织好的产品会流入市场——曾经有一些人在玩具和毛毯里面藏了纸条,不要心存侥幸,每个玩具都会打上编码,这个编码是唯一的,从你们进监狱开始就录入了系统,如果市场上发现这样的产品,我们将溯源至你本人。” 周柯问:“会怎么样?” 狱警伸出两根指头敲了敲那张压着玻璃板的桌子:“你就会成为一张相片。” 周柯:“……” 众人目光挪到玻璃板上,只见在所有相片的最上面,贴着一条白底黑字的标语—— “人人生而平等。死也是。” 众人:“……” 第四个参观的地点是行政大楼。 行政大楼位于所有已经参观过的地点的中心地段,有别于监狱线条简约的深浅不一的金属灰,这栋大楼外观主要是蓝白色调,外墙有许多浮雕,审美非常古典,三层高,圆顶,占地面积大概是监狱大楼的二分之一。 “第一层是杂物间,第二层是机房,第三层是监狱长的办公室。” “清洁工作不能够申请,不能够取消,轮转分配。” 介绍完所有工作地点,最后来到的是图书馆,等狱警演示完借还书流程,已经到了食堂开饭的时间。 晚上的这一顿吃的是土豆和沙拉菜。吃完饭,所有新人又被叫到大厅集合。 “早上负责食堂纪律的那位狱警已经被监狱长叫走了,按照正常流程,下午应该是积分系统的课,实地参观应该在明天上午,但由于积分系统的课程由他主上,所以积分系统的课改到明天早上。” “我刚才已经向教务处的狱警确认,他本周停职,明天早上的课空缺。” “这是积分系统的讲义,明早所有人到图书馆内自习室自学。” 狱警抬过来一个巨大的箱子,冲392抬了抬下巴。 “学习委员,过来分发讲义。” 回到宿舍,章驰首先打开了早上发的“监狱作息”小册子,等背得滚瓜烂熟了,终于开始回想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件。 首先,早上监狱暴动。按照狱警所说,监狱长来巡查——他当时应该在二楼吃饭,手里拿的是狙击□□——非常重,很占地方,他不应该随身携带。要么是随行的狱警给他的,要么是…… 二楼有一个武器库。 或者至少,有存放一把狙击□□的地方。 其次,狱警说出了改造营,他们就该自力更生。 改造营也许真的只是一个过渡,但问题是,从改造营出去之后,他们又会到哪里呢? 他们是重犯,每个人背上都有超过80年以上的刑期,自力更生,某种程度上,不是放任自由吗? 最后,异血人…… 是什么玩意? 章驰蹙了蹙眉,目光扫到桌前那一本“积分讲义”上,想了想,拿起书,翻开第一页。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二页—— “绝对服从监狱长的一切指令。” 第三页—— “编者:周宇。” 纸不要钱,每页就几个字。 章驰往后接着翻—— ——“目录:第一章,积分体系的计算,第二章,积分系统的个体差异,第三章,积分获取的常规方式,第四章,积分获取的非常规方式……” 20页: ——“……垃圾岛是一个完全由执法人员管理运行的岛,每个进岛的犯人会被送到改造营进行改造,通过所有学习课程,积分满足的情况下,犯人可以出狱,出狱之后,自动注册成为垃圾岛居民……“ 26页: ——“改造营的一切都靠积分运行,一日三餐总共消耗0.5分,自动从账户扣除。每个犯人初始积分是0,积分可以为负。工作是最常规的增加积分的方式,每天从工作中获得的积分上限是5分……” 68页: ——“……监狱的罪犯按照危险等级共分为三类,按照绿蓝红依次递增,绿章犯人需要在改造营积累到800积分出狱,蓝章犯人需要1500分,红章犯人是最危险的一类,需要单独关押,出狱积分是5000分。” 79页: ——“根据统计,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犯人完成改造。” 120页: ——“非常规的积分获取方式……除去出狱的积分门槛之外,绿蓝红章还有各自所属的分档,绿章值100分,蓝章值200分,红章值1000分……” 123页: ——“……生命体征消失时,每个犯人手背上的识别章会自动脱落。脱落的识别章只要经过新的手环认证,积分就可以完成转账……” …… 合上书,章驰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凝重的神情。 按照常规的积分积累方式,扣除一日三餐,绿章犯人在每日工作积分达到上限的条件下,最快要半年才能出狱,蓝章犯人是一年,红章犯人,三年不止。 但是,任何绿章犯人,只要杀了一个红章犯人,就可以…… 立刻出狱。 6 改造营6 天已经黑了,章驰洗漱完毕,坐靠在床上。 她目光落在桌前“积分讲义”那本书的封皮上,好久好久,脑子里蹦出两个字—— 天才。 她早就该想到,关押两国所有重刑犯,十个这样大小的监狱都不够。 从改造营出去,所有的犯人就要自力更生,政府不用发放任何的补助——狱警说主要产业是手工编织,从另一个角度看,垃圾岛上不止手工编织一个产业。 没有监狱,就没有建设投入,没有管理成本。 这帮人被放逐在了这里,改造营是他们的义务教育。 积分控制了这里所有的一切,只要操控积分系统,就可以将所有犯人玩弄鼓掌之中。 通过调整变量,可以迅速调整内部生产结构,资源不够的情况下,只要加大犯罪积分的砝码,就可以清理掉改造营的多余人口。 手册上说,改造营里只有三分之一的犯人出狱。但是,如果工作积分顶格,绿章犯人半年出狱,蓝章一年出狱,红章犯人三年出狱,为什么会有三分之二的人无法出狱? 他们会永远的待在改造营吗?还是说,就这样消失了? 杀人是获取积分的最快的方式。他们是被人杀死的吗? 这样猜测似乎很合理,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 即使是犯罪分子,也不是人人都是反社会人格。 做任何事,好处一定要大于风险。 在只需要工作半年就能出狱的情况下,会有人冒着风险去杀人吗?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是善茬,如果一击不中,谁知道死的人会不会变成他自己? 章驰捏了捏眉心。 有哪里不对。 总觉得,还缺了什么必要条件。 是什么呢? *** 第二天上自习,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十分古怪——很显然,提前看过讲义的人不少,周柯还是凑到了章驰身边。 “喂,你现在可值钱了。”周柯说。 显而易见。 今天早上吃饭,她感觉身上都快被盯出了洞来。 周柯问:“话说,你真的是倒卖血清进来的吗?” 章驰说:“怎么?” 自习室的桌子比教室里的大,面对面能坐两个人,挤一挤能坐四个人,周柯和章驰坐在角落的桌子,在旁边不远,隔了一条过道,还坐了几个犯人,聚在一团,非要挤在一张桌子前。 经过这几天的熟悉,犯人们没有之前拘谨了。他们中的许多都有室友,结伴出行。 周柯坐在章驰对面,自习室很安静,周柯压低了声音,头快埋到了桌子前。 “我室友跟我说,倒卖血清,除非数额特别巨大,不然不可能顶格刑期。” “像这样大的数额,新闻不可能没有动静。” “而且,你自己干,能卖这么多吗?” 章驰说:“谁说我是自己干的?” 周柯愣了愣:“你不是说你跟我一样……” 章驰说:“我帮别人干的。他跑了,我顶锅。” 周柯用同情地目光看着章驰,过了一阵,忽然舒了一口气。 “我就说,看你不像这样的人,原来是给别人顶包。” 两个人静静看书,过了一会,狱警进来了,抽背昨天上课的内容,没有背出来的犯人统统扣了0.5分。 自习上完,下午还是文化课,主要是讲自由活动日。 狱警在讲台上喋喋不休。 “每周星期天是自由活动时间,在此期间,不需要按照正常上班时间打卡,每个人劳动时常必须大于3小时,也就是最低劳动积分要大于1.5分,没有满足活动时间的倒扣2分。” “星期天晚上9点进行积分清算,末位淘汰,积分最低的犯人——” 狱警对着大屏幕一挥手,马上跳到了下一张画面。一处花圃——非常像矿洞附近的那一处。 图片上的花圃跟实地看到的有一点出入,上头有一个大坑,坑里是一具鼻青脸肿的新鲜的尸体,四肢都被折断了,静静地躺在坑里望天。 蓝天白云。 “做花肥。” *** 上完下午的课,所有人神情都不大好,尤其是那几个没背出来书的。 末位淘汰只淘汰一人,如果有积分并列的,从里面抽签。 跟老人相比,他们的工时显然不够,正常情况下,新人的积分应该是最低的。 也就是说,星期天晚上,在他们这批人当中,必须要死一个。 毫厘之差,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在这种时候,他们会怎么选? 一个绿章100分,蓝章200分,红章1000分。每周工作积分顶格才35。 只要杀了任何一个人,几乎就能平安度过几个月的积分清算。 这就是缺失的必要条件。 章驰坐在桌前,面前摆着《积分讲义》,拳头轻抵在下巴上。 一切好像都变得非常清晰。 不杀人就会死,就是最后一根压弯人性的稻草。 积分清算从9点开始,也就是说,在9点之前,每个人都需要知道自己的积分是否垫底。 积分排名没有公布,只能通过观察猜测。 每个人都会迫切的想要知道别人的积分。 他们会互相试探,监视——看到旁人每一个可能加分或者扣分的机会。 可是,如果排名垫底的人,在最后时刻获得了别人的识别章的话,他的积分会迅速蹿高,将倒数第二狠狠甩在后面。 倒数第二变成倒数第一,替他去死。 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敢确认自己安全。 这个时候,无论是不是最后一位,只要不能确定自己的排名靠前,最安全的做法都是抢别人的识别章。 这是一场困兽之斗。 章驰闭上眼。 她非常危险。 在这里面待着,即使攒到绝对安全排名的积分,也不能保证,在下一次积分清算之前,不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每个人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养蛊游戏中,最安全的做法不是老老实实打工——很可能在攒够积分之前,你已经成了别人的猎物,而是赶紧刷够积分出狱。 对绿章来说,出狱要杀8个绿章,4个蓝章,而红章,只需要一个,在不考虑实力的情况下,杀一个是最高效的。 如果她是积分垫底的人,她会怎么做? 她就像是一张等待刮奖的彩票,所有人都会想来试探她的中奖几率。 *** 文化课上完,所有新来的犯人就正式上岗了。 狱警每天会在6点半点一次名,点完名的犯人会发一个别在胸前的金属标牌,标牌跟手环上的号码一致,每晚10点,狱警查房,准时回收标牌——每个标牌在晚间会通过系统更新。 也就是说,如果早上6点不在房间,上工的时候就不会有金属标牌,如果晚上10点没有在房间,在没有上交标牌,也没有通过早间点名的情况下保留了昨天的标牌,也不会通过今天的系统验证。 没有人可以逃脱工作。 无论你的积分有多高。无论你是否需要。 第一天上工,章驰选了挖矿。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异血人——毕竟徒手搓合金实在是很惊悚,很难说她这个身体究竟是什么构造。 至于手工编织,除非熟练度非常高,按时计分非常亏。 矿道里面亮着灯,没有监工,但上班需要打卡,在矿道里待的时间就算工时,下班再打一次卡。偷懒是可以的,只要不被人发现—— 如果被人举报的话,可能会面临扣分风险。 但矿洞非常深,而且有非常多的岔路,只要你想,永远能找到没人的地方。 除了身体经过机械改造的,大部分新人都选了挖矿。 这是小时积分最高的一项工作。 蓝鸣沙矿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矿石,只能人工开采,靠近矿石三米之内,所有电子化的器械和仪表都会失灵。 采矿是一个很耗体力的活,许多犯人挖了不到三个小时就累瘫在了地上。 狱警派了医生来拉人。 狱警说矿洞的粉尘吸入肺里会导致缺氧。每天在矿上最好不要待超过3个小时。 等狱警走了,有犯人说:“这不是缺氧,是中毒。” “什么毒?”有人问。 一开始说话的人将头抬起来,矿灯下,他的眼珠格外的浑浊。 “剧毒。”他这么说,“会短寿。” 所有新人开始往他身边围去。 章驰问:“怎么说?” 他瞥了章驰一眼:“蓝鸣沙的原矿会导致端粒变短。没有人能够在矿上工作超过五年。”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章驰说:“你怎么知道?你在这里待了五年?” 他咯吱吱地笑:“我以前就是三金市蓝沙镇的矿老板。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蓝鸣沙矿。” 有人问:“蓝沙镇,就是那个矿镇?” 又有人问:“你是矿老板?那你怎么混到这来的。” “因为偷工减料。”他摊了摊手,“采购了劣质的防护服,死了很多矿工,找我打官司,我就被抓了。” 众人:“……” “矿老板”耸了耸肩:“没想到还有比我更黑的。连防护服都不发。” “到底还是新人,”“矿老板”环顾了周围一圈的犯人,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嘲讽,“除了补积分,没有人愿意来矿洞工作。” 392——学习委员问:“什么是补积分?” “什么是补积分?”“矿老板”咧了咧嘴,“8点上班打卡,12点吃饭,1点上工,下午五点食堂开门,满打满算,一天只能工作8个小时。这是规定。” 一天只能工作八个小时,每天可获取的工作积分上限是5分,除了挖矿之外的所有工作,做满工时也只有4分。 “矿老板”看了看低头沉思的新人,嗤了一声。 “想明白没?要拿到5分,必须到矿洞作业。” 到矿洞作业会有生命危险,但积分落后,一样会有生命危险。 “天天为了一点破分,心脏都要停了。”“矿老板”啐了口痰,“还有五分钟,我今天的工就做满了,你们就在这慢慢玩吧。” “矿老板”推着独轮推车走了。 新人都被他吓半死,反正已经挖了三小时,只要做满工时,积分早就溢出了,于是都蜂拥着要出去。 还有一些不信邪的留在了矿里。 章驰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她不信邪,主要是她对自己现在这具身体非常好奇——她迫切的希望知道点这具身体的使用说明。在洞里做到昏厥,等医生拉过去做给她个检查,也许还能套出点什么。 人走得七七八八,章驰一边挖矿一边想事—— 改造了机械义肢的不能到矿上工作,每天不就至少比别人少1分工作分? 也就是说,在正常的积分体系下,他们有天然的劣势。 但同时,他们是最有可能杀人的人——他们需要弥补劣势。 突然之间,后脑勺传来强烈的钝痛。 章驰脑袋嗡嗡的,转过头,只见“矿老板”手里拿着一块巨大的蓝鸣沙原石,一下一下往她头上拍。 章驰疼得发蒙,被砸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一脚把“矿老板”踹飞了出去。 这是矿洞往里很深的一条岔道,里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矿老板”从地上爬起来,打了鸡血一样,捡起来刚才被飞踹时从手中蹦出来的石头,跟甩飞饼一样往章驰头上一掷。 章驰侧身躲过,突然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条件反射屈膝,另一只手掌在了洞壁上,低下头,只见是一条腿—— 一条非常非常长的腿。 “矿老板”身高不过一米七几,腿伸到她面前,不止两米。 腿上面长满了黑色的绒毛,细细长长,中间分节,狱服裤子撑开之后连膝盖位置都遮不住。 章驰心中大呼我艹。 7 改造营7 “矿老板”对章驰脸上的吃惊很满意:“想不到吧,我也是异血人。” 章驰斟酌着说:“没想到,你竟然也是异血人。” 按道理讲,这个时候先开口的就该自曝点什么,然而“矿老板”装完逼就懒得再跟她废话了,另一只脚在瞬间变形——好像弹力绳一样“咻”地一下从裤管里弹了出来,脚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弧,落地之时烟尘四起,他两只脚都到了章驰身前,身子弯成一个弹弓,弧度一起弹了过来,跟章驰大眼瞪小眼—— 他伸手往章驰的脖子探去—— 还没有碰到肩膀的位置,被章驰一拳头砸中了脸。 “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颗牙齿飞了出去,鼻血在空中洒出一道彩虹。 “矿老板”瞬间倒地,黑毛腿在顷刻间收回,成了人腿的样子,他两手捂着脸,眼泪狂飙,满地打滚。 好久好久,都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似乎已经完全失去战斗能力了。 章驰走上前,蹲在他身前,扒开他的手。 “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摸到“矿老板”的鼻梁骨—— “啊啊啊啊啊——”矿老板再次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 骨头折断了。而且不止一段。 好几块碎骨。 在那一瞬间,她打出去的拳头充满热度,甚至快要灼伤她自己的手。 章驰握起拳头开始回味。 矿老板看着章驰的拳头,通红的脸一下子吓得刷白。他双手撑地,龇牙咧嘴要从地上爬起来逃跑,被章驰一脚踹了回去。 为了防止他再乱动,章驰直接站了起来,一条腿踩在矿老板的胸口。 “嗬呃——” 章驰试探着开口:“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 矿老板满脸懵逼。 他也不知道啊。 章驰纳闷。 战斗结束,肾上腺素回落,章驰蓦然感觉后脑勺发凉,她伸手一摸,满手的血。 脑袋随着她的呼吸抽疼。 忽然想起来刚才被人拍了好几下后脑勺。 看着章驰越来越黑的脸,“矿老板”涕泗横流。 “你、你不能杀我!”“矿老板”说,“工作日不能杀人!” 看见章驰脸上一秒迟疑,“矿老板”又补充道:“你不知道吗?《积分讲义》上面有。” 章驰:“有吗?我怎么没有印象。” “矿老板”说:“有!在98页附录的小字里面!” 章驰满脸狐疑,“矿老板”赶紧高呼——“工作日杀人要扣三百分!” * “矿老板”被紧急送医了。 事发时候没有旁人,“矿老板”说自己是在挖矿的被洞顶上掉下来的石头砸到了脸,摔在地上的时候又磕坏了牙齿,狱警认可了他的说法,于是算是工伤。 工伤的治疗不收费,非工伤治疗按照受伤程度从1分起跳,10分封顶收费。 章驰于是学着“矿老板”说自己被石头砸到了后脑勺,狱警也在她的工伤治疗同意单上签了字。 这种蹩脚的理由同时出现在两个在同一地点的犯人身上,任何正常人都不应该相信的。 但狱警却签了字,为什么? 章驰想到因为食堂暴动被停职一周的负责纪律的狱警。 也许生产安全不在狱警的职责范围之内。 但犯人暴动却会产生连带责任。 没有人想惹麻烦。 医院是一个单独的灰色建筑,非常远,设计之初肯定没有参杂任何便民的理念。 里头一共两层,一层轻伤,二层住院。 一进院,首先是扫描。 无论轻伤重伤。 章驰不知道扫描什么,她躺在一张床上静静等待,一个半圆形的仪器将她包裹起来,从头到脚缓缓扫过。 操作仪器的医生脸色没有变化,很快,仪器亮起了绿灯。 章驰说:“请问,这是做什么的?” 医生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手指在操作台上飞舞。 很快她得到了一张报告。 上面写:“不具备传染性。” 搞半天是安检。 治疗过程非常粗暴,整个医院最高级的设施大概就是进门的安检仪,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医疗器械——至少在一楼是这样。 医生连片子也没有照,给脑袋消了毒,抹了不知道什么药膏,缠上纱布就让她走了。 从医生那里得不到信息。 医院只提供入院接送,出门要自己走回去,章驰一直走了快三十分钟才回到监狱主楼。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灰色的方形建筑在广袤的天空之下显得格外渺小,四面的土地被特意平整过,医院是最高的一个点,无论从哪个方向过去,都能将这栋灰房子看得一清二楚。 蓦然间,她想起了防御工程中的隔离所。 丧尸病毒可以通过黏膜和血液传播,每个外出执行过战斗任务的士兵都有感染风险,需要在隔离所待满3天才能进入主城区。 三天是病毒的最长潜伏期。 即使如此,隔离所也是一个定时炸弹。 如果隔离所有被感染的人发生变异,又同时感染了在所里的其他所有士兵和警卫怎么办? 于是隔离所被特意选在了一个遥远、孤立、明显的位置。 一旦隔离所发生异变,早就设定好的导弹就会从军事基地发射。 定点打击。 * 中午吃完饭是12点23,1点上工,还有时间在宿舍休息。 章驰翻开《积分讲义》,发现98页上面果然有一行小字—— “本着生产优先的原则,工作日一律禁止任何人(执法人员除外)用任何方式剥夺他人生命,违者扣三百积分,写检讨一份。” 章驰食指在桌前敲打。 不能杀人,“矿老板”砸她干什么? 等等,红章值1000分,扣了300分,不是还有700分吗? 绿章是100分,蓝章是200分,杀了其中任何一种都得不偿失。 只有红章值回票价。 工作日,只能杀红章。自由活动日,可以杀任何一类章。 也就是说,蓝章和绿章的犯人可以任意对她发起攻击,但她不能够反击—— 因为他们不值钱。 如果她反杀了任何一个蓝章和绿章,她的积分会瞬间掉底。 让犯人克制杀人欲望的是什么?不是道德,是威慑。在公民社会,是法律的威慑,在废土时代,是武力的威慑。如果杀人没有代价,就没有威慑。 她失去了威慑。 * 下午章驰选了编织。 大部人上午去过矿洞的人都是这么选的。 狱警说异血人不能够去农田,也就是说,上午去过矿洞但这个时候不在编织工坊都不是异血人。 章驰在脑中一一排除。 根据“矿老板”这一个样本来看,异血人在外表上似乎跟普通人没有差别。 异血人都是“矿老板”这样的腿吗?还是有其他不同的类型? 上岗之前,每个新人都被发了一张电子屏,刚好可以嵌在操作台前的一条凹槽里面,凹槽旁边还有一个圆形的洞,上面放着一个塑料杯,杯身上大下小,卡在洞中的下半段,可以随时拿取。 编织工坊最里面的拐角左右各有两个房间。 卫生间和茶水间。 卫生间在左边,不分男女,都是单间,里面有很浓重的消毒药水的味道。 茶水间在右边,一共五对接水的龙头,每一对龙头相隔大概半米距离,水平嵌在一排墙上。左边的龙头是冷水,右边的龙头是热水,下面还有一排柜子,柜子里面是茶叶和咖啡粒,分别装在瓶盖大小的小杯子里。 柜子中间有一个金属面板,面板上亮着一排字,来回滚动—— “茶叶0.3分1份,咖啡0.3分1份” 字的下面一点是一个感应器。 刷手环可用。 章驰只接了纯净水就回到了操作台。 电子屏一共只有三个按钮,暂停,倒回,重播。 电子屏幕上正播着编织泰迪熊的针法教程。 三个小时,她只做完了两个泰迪熊。 幸好是按工时计分。 她站起身去茶水间接水。 她的操作台在工坊的中心位置,走了一分钟才到最后一排,拐弯的时候,她感觉有人也站起了身。 她没有回头。将杯子捏紧了一点。 进茶水间之前要过一个走廊,过了走廊,进入茶水间的时候,她回了一下头。 没有人跟进来。 她开始接水,先接热水,再接冷水。 龙头朝着进来的门,章驰背对着门口。 很轻的脚步,几乎要淹没在水流声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停下,章驰身子不动,目光往下扫了一眼。 灯光的折射角度变了。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灯光。高度不低。 8 改造营8 转身的瞬间,她将水泼了出去。 “啊!” 水流从背后站着的人脸上溅出,他闭着眼睛,睫毛和额头上全是水珠,一时失去了视野,正拼命甩着脑袋。 章驰往后猛退了一大步。 什么玩意?! 只见他头大身小,整个人仿佛被门挤过,还是两道门,正着侧着各压了一次,成了一根长着眼睛鼻子的火柴棍,肩膀没有章驰大腿粗,四肢又细又短,显得脊椎额外的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放大的—— 蚂蚁? “蚂蚁”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渍,恶狠狠道:“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他身影在运动起来时格外的快,顷刻间已经到了章驰面前,章驰一脚踹了出去,“蚂蚁”立刻往旁边的墙上一弹,章驰踢脚往上再踹,“蚂蚁”竟然直接飞到了墙上,极短的四肢仿佛有一股吸力,在光滑的墙壁上移动毫无阻碍,弯腰曲背,如同爬行动物,反而比人形更快。 “啪”地一声,一股粘液从他口中飞射,稳稳落到了章驰的脖子上。 粘液没有任何味道,但是绿油油的,里头包裹着绿色的颗粒,有点像被挤成碎泥的猕猴桃。 她这是——被人吐痰了? 章驰非常震惊。 “蚂蚁人”比章驰还要震惊:“你为什么没有反应?!” “蚂蚁人”又喷了一口猕猴桃液,正冲章驰面门,章驰侧身躲开,右手握拳,蓄力往墙上砸去,“蚂蚁”移动迅速,躲过了一击,墙壁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灰尘簌簌飞落,以她出拳的位置为中心,墙壁呈放射状开始龟裂。 “蚂蚁人”从墙壁直接冲到了天花板上,在半空中张成蝙蝠状,俯冲到章驰头顶将她面门抱住,双腿岔开骑在章驰肩上,章驰五指成爪,一边抓住一条腿,握紧,用力,往两边开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呃呃呃呃啊啊啊啊——” “放我下来——呃啊——放、放开我……” “求、求你……求你……”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到忘乎所以,双手早就没了钳住章驰的力气,就这样往后倒去,章驰抓着他的腿弓背往前一送,直接将人砸在了地板上。 “嗷嗷嗷嗷啊——” “蚂蚁”在地上打滚,四肢在顷刻之间恢复了原样,原本扁成火柴棍的身体也渐渐跟气球一样开始膨胀,最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刚才的响动实在太大,惊动狱警赶了过来。“蚂蚁人”和章驰都不承认在打架,至于墙上裂开的洞,统一口径都说是自然开裂的。 狱警没有多说什么。 章驰回到工位上,做完了今天的工时,去食堂打饭,碰见了周柯。 周柯:“你今天去挖矿了吗?” 章驰点了点头:“去了。” 周柯:“那个矿有问题。” 章驰:“什么问题?” 周柯:“我老乡说蓝鸣沙矿有毒,在里面不能工作超过三个小时。” 章驰:“嗯,听说了。” 两个人一起打完饭,面对面坐在桌前。 周柯问:“你今天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事吗?” 章驰说:“为什么这么问?” 周柯指了指章驰头上包着的纱布。 章驰语气淡淡:“挖矿的时候被石头砸的。” 周柯点了点头,过一会又忍不住问:“没有人……嗯……没有人对你动手吗?” 章驰问:“你知道什么?” 周柯说:“没什么意思,我也只是听说。你没事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章驰接二连三遇到了袭击。 矿洞,茶水间,卫生间,楼梯,食堂走廊,总而言之,任何她可能单独出现的地方——有五成的概率被人尾随,或者提前设下埋伏。 幸运的是,她再没遇到跟“矿老板”和“蚂蚁人”一样的奇行种。 她身手不凡——至少这具身体的反应力非常快,肌肉力量很强,在没有任何热武器的情况下,正面对打不会落入下风—— 但也做不到毫发无损。 她接连入院。 脚腕扭伤,额头挫伤,肩胛骨错位…… 她对这些人非常不熟悉。 尤其是那些改造过机械义肢的犯人。 他们的改造部位各有不同,但基本集中在手、脚、耳朵、牙齿——非常多的人装了金属牙,红蓝黄绿粉,少的一颗,多的十几颗,这些牙齿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大概只是一种审美。所有部位材质不一,硬度不一。 有的人耳朵十分柔软,打过去像碰到棉花,有的耳朵十分坚硬,跟矿石一样,没有任何伸缩延展的空间。 手部的改造最为千奇百怪。 好像跑车,都是四个轮子,但车身设计大相迥异,在不影响驱动力的情况下,主打追求能多有炫酷就要多炫酷。有些手掌甚至美得堪称艺术品。 章驰觉得自己进入了知识的盲区。 * 图书馆非常大,但书并不算多——至少跟它的占地面积相比。 中间很大一块是空出来的,类似于教室,满满当当都是桌子板凳,只有四周贴墙的地方,围着一排接一排的书刊杂志,灯光非常明亮,即使是地下三层,这里也毫无暗角。 章驰走过书架—— 财经区: 《看懂证券市场的第一本书》 《穷人永远不懂的经济学道理》 《富人永远不会告诉你的市场规律》 《买彩票真的会暴富吗?白银共和国双色球开奖分析》 …… 科技区: 《跌破市场最低!至生科技最新义眼,全套只需99999!》 《海恩机械手全系深度测评,到底值还是不值?》 《重铸帝国荣光——奥天科研所再摘科技行业桂冠》 …… 教育区: 《学区房价格再创新高!苦谁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优胜房产,为您的孩子保驾护航》 《只是因为听了教育专家的一句话,孩子竟然做出这种事》 《从不学习的孩子考上全省最好的高中,我只用了这一个方法》 《罪恶都市游戏原型——你敢让自己的孩子在这里长大吗?》 …… 生活区: 《她每天只坚持一个动作,半年竟然瘦了八十斤》 《再生营养液真的有用吗?专家这样说》 《又是智商税?仿生面罩竟能使肌肤再生》 社会新闻区: 《我们应该停止对异血人的歧视吗?调查数据惊掉你的下巴》 《曝光!地下诊所安装义肢失败导致神经彻底坏死》 《来登街犯罪率再创新高——异血人究竟该如何管理?》 …… 娱乐八卦区: 《虚拟偶像可以演电视剧吗?投票竟然一边倒》 《金属牙的奢靡之风到底还要吹多久?》 《全明星阵容也救不了的“爱德华的祷告”,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海恩科技欲将‘尔蓝y20’及‘月粉x90’组成cp,粉丝围攻海恩科技大厦》 …… 章驰:“……” 正儿八经的书非常少,更多的是杂志——而且是过期杂志。上面很多盖着“捐赠”的章。 白天犯人上工,6点之后,图书馆会陆陆续续有人,但人也并不是很多——这里并不允许喧闹。更多的人喜欢到大楼的外面,一个被电网围住的操场,那里可以吹风,聊天,甚至可以打探信息。 章驰在图书馆的角落坐下。 看了大概有十几份可能有关异血人和机械义肢的杂志和报纸,时间到了晚上9点。 她随手又从书架上挑了两本最厚的带走。 杂志的信息量非常大,而且相互旁证,基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关于异血人。可以确定的是五十年前的一场污染,导致了一些人的基因和动物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产生了融合,这种融合的产物被人们称作异血。 他们身上开始出现动物化的特征,即使融合了同样的动物基因,出现特征的时间、状态、部位也完全没有规律。他们有的可以控制特征的出现,有的不能,他们有的具有传染性,有的没有。 即使具有传染性的异血人只占异血人总数不到1%,也足够令整个社会陷入恐慌。 社会非常排斥异血人。 有人呼吁禁止异血人生育后代——但是目前的证据显示,除非父母双方都是异血人,异血人的基因似乎并不会遗传到下一代。 政府部门禁止异血人加入,高校对异血人可以报考的专业进行了限制——生物、法律、刑侦、武器研发,都是异血人禁止涉足的领域。 异血人的比例只占全世界人口的5%不到,是社会边缘中的边缘。但是异血人的犯罪率奇高,远远超过任何国家的公民犯罪率的平均水平。 据调查显示,每三个异血人当中,就有一个人蹲过大牢。 他们似乎天然的具有一种犯罪的基因。 这是异血人受到社会排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其次,关于机械义肢,这种技术已经应用超过了一百多年,报纸上面经常提及的生产机械义肢的公司一共有三家,海恩科技、至生科技,还有奥天帝国的科研所。 机械义肢的改造需要经过政府审批,程序非常复杂,所以很多概念性的产品从设计完成到生产,至少需要三年时间。其中关于机械义肢的伦理和社会风险是最常被讨论的话题。 海恩科技有一家叫做海恩军工的子公司,其生产的产品及相关配件专供军队,是最先一批投入机械义肢生产领域的公司,老牌企业,全线产品基本上价格在相似商品中是所有公司中最高昂的。 周柯手上的那一款义肢就是海恩科技的产品,军队货,还没有流入市场——但也不能确定,毕竟这个杂志已经过期有好几年了。 但是最昂贵的往往不是机械义肢的采购,而是安装和后续维护。机械义肢有一定的使用寿命,正规医院和机构负责义肢安装的神经医生收费非常高昂,由此也诞生了一条黑市的产业链—— 从义肢采购到安装甚至修复的全系列服务。 当然,这是违法的。因为不受市场监管,所以服务质量参差不齐。 市面上非常多因为找了私人医生安装失败导致神经彻底坏死的新闻。 总的来说,机械义肢和异血人,都是一个与大多数人生活无关的问题——即使它时常出现在新闻和前沿资讯之中。 除了军队之外,各国的政府部门都倾向于招收没有经过任何身体改造的“原生人”进入工作岗位。 越是混乱的地方,改造人和异血人的比例越高。 贫民窟、黑邦、混混、雇佣兵、打手…… 他们将义肢看作一种武器,就好比再穷的黑邦分子兜里也要揣一把手枪一样,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正常人,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跟这两种人打上交道。 章驰把杂志扣在脸上。 中彩票的概率,才能遇到这么多的卧龙和凤雏。 9 改造营9 星期五。 大雨,湿度78%,实时温度22°c,气压1093hpa,空气质量:中,紫外线强度:中。 食堂大屏幕上来回滚动天气预报。 下雨和大风非常影响农田和矿洞的作业,积雨、坍塌、滑坡,危险如影随形。这里没有请假的选项,无论任何天气,准时上班,准时下班。 实时天气显示完毕之后,是当天每个整点预测。12点之后,预计雨势会逐渐减小。 编织工坊门口排起了长队。 非常长的队。 一眼望不到头。 每个工作地点都有打卡人数上限,一旦达到上限,打卡机停止工作。 没进去的人只能选择其他工作地点。 但是每个工作地点的最晚上班时间都是8点。 如果在8点之前没有抵达下一个上班地点,会缺少一个小时的工分——无论迟到1分钟还是59分钟,都算是一个小时。 很多人连早饭都没有吃。 现在才7点钟,非常多的犯人已经陆陆续续进入编织工坊了。 排在队伍后面的人不知道之前已经进入了多少犯人,即使知道打卡人数上限,也无法准确估算自己是否在安全范围。 气氛开始焦灼。 很多人烦躁不安,队伍里传来了吵嚷声。 有人打作了一团。 好像是因为插队。 马上就要到章驰了。 还有10个人。 9个…… 8个…… 7个…… 有五个人在这个时候从食堂的方向走过来,没有绕去队伍后面,直直地,没有偏离地走向了队伍最前方。 插队。 排在第一个的人没有说什么,但排在第三个的人开始上前理论——只要插在最前面,每个人的位次都要延后五名。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打卡机会停止工作。没有人想要去矿洞和农田——尤其是矿洞,异血人只能选择矿洞,那里比农田危险太多。 他们打了起来,准确的说,单方面的殴打。 耳边传来议论的声音。 “是大法官的人……”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白痴,竟然敢惹他们。” “……是个新人……” “他完蛋了,星期天,等着看他的尸体吧。” 然后是幸灾乐祸的笑声。 排在第三个的人被拖出了队伍,他是个绿章——没有被打死,但鼻青脸肿。现在他连第三的位置都保不住了——章驰转过头看他,发现有一点面熟。好像上次在矿洞工作的时候见过。但具体是什么编号,她记不清楚了。 五个人插进队伍,依次打卡,两分钟过去,终于轮到一开始排在第一位的人,他伸出手环往嵌在大门右侧的打卡机上面一划—— 滴。通过了。 扫描标牌——通过。 接着轮到他后面一个。 滴。通过了。 扫描标牌——通过。 到第三个—— 他伸出手环,几乎排在前面的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这一次,无论他怎么划,打卡机都没有响声了。他的脸在瞬间失去血色。跟打卡机相连的广播器在这时候传出声音—— “请注意:人数已达上限。” “请注意:人数已达上限。” “请注意:人数已达上限。” 播报三次之后,打卡机上面亮着的绿灯熄灭了。 队伍有一秒的沉寂。紧接着轰然四散。 章驰站在中间,周围是逆流而去的人群,她看着打卡机,默默数了几个数—— 靠。 她本来可以进去的。 * 矿洞外面杂草丛生,雨水裹挟着碎石往外缓缓流动,入口的大铁门被风吹得哐哐作响,山顶的土块簌簌往下,砸进凹坑溶成浑浊,矿洞内蜿蜒曲折,深不见底。 阴雨天,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如同一张厚被,勒住人的脖子,越是行动,越是喘不过气来。 在矿洞深处作业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这里面没有路标,也没有准确的参照物,最深的洞里,据说,还有地下河和一些危险的水生生物——课上曾经反复强调。每个犯人都尽量往人多的、离出口稍微近一点的岔道聚拢——这样没有了偷懒的机会,但相对来说更安全。 人一多,聊天的人也就变得多了起来。 聊了一会,有人问—— “大法官是谁啊?” 洞里聚集的很多都是上午没有进入编织工坊的倒霉蛋,新人不少——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大雨天要提前去编织工坊打卡。 这一下,旁边在讲话的人也停下来。 吵杂的背景音在瞬间按下了暂停键,洞里“滴答”“滴答”的水声骤然变得清晰,问话的人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想到上午那个被打的绿章,浑身一哆嗦,马上低下头,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家渐渐收回目光。就在这时,有人说:“大法官不是个人。” 众人都抬头看他。 每个人头上戴着的大灯在瞬间聚焦,跟明星登场一样,照得他万众瞩目。 脸给人照没了,身上的标牌倒是非常清晰。 012。 “操。”012捂住眼睛,“赶紧把灯关了!” 啪——所有人都关掉了头上的照明灯。 矿洞里一片漆黑。只剩下012头上的那一盏灯,跟手电筒一样。微弱又倔强。 “靠……”012又说,“再开几盏。” 调节了好一会,灯光终于就位,因为这点动静,刚才在远一点地方作业的犯人也都围了过来。 包括章驰。 “你们有从三金市来的吗?”012问。人群中没有人回应。012点了点头,“那也难怪……” 012说,大法官是白银共和国三金市最大的一个黑邦,政府几十年来一直在对“大法官”进行清扫,陆陆续续抓了很多人,都是重刑犯,判刑后直接被送到了垃圾岛。 不过,大法官在三金市盘踞已久,甚至渗透到了当地的司法体系,所以每次上头有大动作,提前就会通知到大法官,总之,这么几十年来,大法官的势力不仅没有削弱,反而吞并了当地不少小的黑邦,成功让三金市成为白银共和国最臭名昭著的城市之一。 881举起手。 012扬了扬下巴:“说。” 881:“被抓这么多人进来,还是最大的黑邦?” 012一手撑着矿铲,一脚踩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扯了扯嘴角:“抓进来的又不是主谋——这些全是顶包的。没有人会供出高层的人——黑邦可比政府狠多了。” 012顿了顿,“不过,我倒是听过有几年政府换届,大法官被抓过一批精锐,损失惨重,差点玩完。” “但是,市长,议员,参与抓捕行动的警长……都死了。枪杀、投毒、绑架、炸弹……包括他们的家人——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活口。” “这是真正的黑邦。三金市已经完全是大法官的地盘了。” “任何和大法官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政府是公民权益和社会治安最大的保障,如果连政府的暴力机关都没有办法跟黑邦抗衡,那么黑邦会成为什么? 黑邦就成为了政府。 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的“精神父母”。 从出生到死亡,从你吃的每一口饭,到你受到的教育,你住的街道,你购物的商店,你工作的地方,你娱乐的场所,你无时无刻不被这样的信念所左右—— 不稳定的生活是一种常态。我们只能祈求下一个不是自己。 洞内久久没有人说话。 章驰问:“为什么叫大法官?” 012声音都快变调:“什么?” 章驰:“为什么这个黑邦叫大法官?” 012无语:“……我怎么知道?他们创立的时候又没邀请我。” 章驰:“……” 学习委员说:“可是,这里又不是三金市。” 三金市是大法官的地盘,垃圾岛可不是。 012冷哼了一声:“人家家大业大。” 学习委员:“……?” “不论是改造营,还是外面——我是说真正的垃圾岛,都有大法官的人,有组织有纪律,跟我们这种散兵游勇天壤之别。没有任何人在招惹了大法官之后全身而退。譬如今天上午那个蠢蛋,我敢保证,他活不到下周星期一。” 881脱口问:“为什么啊?” 012似笑非笑:“因为星期天是自由活动日。” 自由活动日,杀人不仅不犯法,还有奖励。 * 到中午的时候,雨势渐渐小了。阳光从厚重的乌云之中探出了头,灿烂的金辉小心翼翼洒在农田、花圃、湿漉漉的屋顶上。风吹过大地,嫩草摇摆着从泥土里站出来,空气充满了泥土和树木的芬芳。 淅淅沥沥的雨水还在往泥坑里钻。 “啪嗒”“啪嗒”“啪嗒”—— 鞋子踩在泥里,抬起又落下。野外作业的所有犯人开始往食堂走去。 进入食堂前,所有犯人必须在公共淋浴间将鞋子冲刷干净——据说,监狱长是个有洁癖的人。监狱长很少去犯人的房间,或者生产场所,通常情况下,他只会出现在办公楼和食堂。 这两处场所必须24小时保持整洁。 淋浴间甚至有人洗起了澡。 食堂的肥皂和沐浴露比宿舍楼公共淋浴间的货好了不止太多。这里的一切都是苷苔调。檀香木、香根草、佛手柑……混合在一起。克制、淡雅、冷冽。据说是因为监狱长喜欢。 淋浴间分为公用和单间两种,是两个不同的入口,单间门口排着队,公共淋浴间没有排队,一个个洗完澡的犯人从淋浴间擦着头发出来。带出来的空气味道浅淡得别无二致。 有点像宠物。穿着主人买的衣裳,充满主人喜欢的沐浴露味道,关在主人的房间里面。 唯一的不同是,这些宠物一点也不可爱。 还有点恶心。 章驰将目光从一个扣着屁股出来的犯人身上收回。 时间到了12点30,单人淋浴间的人越来越少。 下一个就是她。 跟公共浴室不同,单人淋浴间入口的大门是关着的,里面分割着不同的单间,但规矩是不能在单间外面等着——没有人想要在这种时候遭到埋伏,这是一个所有人默认的条例,大家习惯在这里保持距离。每当大门打开,里头出来一个人,外面就进去一个人。 里头传来脚步声,门锁转动—— 大门拉开,章驰怔了一瞬。 是503的肌肉男。穿着平角裤,头快顶到了门框,上半身完全光裸,极为发达的肱二头肌和斜方肌,章驰只到他胸口的高度,平视过去,是快要爆出来的胸肌和腹肌。 不是双开门冰箱,是双开大铁门。 他左手手腕挂着衣服,手背上一个显眼的红章。右手小臂靠上的位置还有一个纹身—— 一个天平。 肌肉男跟章驰目光对了一秒,擦肩而过,没有任何交流。章驰没有洗澡,她只将鞋子冲洗干净,头发洗了——非常多的泥沙和雨水,黏在一起。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多了。 肌肉男还没有走。就站在门口。 这次隔远了看,可以清楚地发现他跟其他人——其他正常犯人的差距。他的上半身肌肉太过发达,头就衬着极小,骨架很长,下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横向拉长到跟上肢肌肉成比例的状态,跟其他人比,他太壮了,壮到可以给人一种类人的恐怖感。章驰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词—— 袋鼠。 无肌肉生长限制的上肢。 一个像袋鼠一样的人。 “082。” 章驰往外走了两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编码。 转过头,肌肉男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将她看着。 “有事?”章驰面对着肌肉男,手藏在身后,拳头正在蓄力——经过这么多天的实践,她几乎能准确掌握发力的诀窍了。 肌肉男挑了挑眉:“别这么紧张,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章驰说,“你好像忘记自己先前说过的话了。” 肌肉男说:“这么小气?记仇?” 章驰有点不耐烦。 肌肉男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听说过大法官吗?” 章驰眯了眯眼。 肌肉男笑了笑:“看来是听过。” “想加入吗?” 10 改造营10 章驰的目光落到肌肉男右臂上的“天平”上。 罗马神话中,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左手举天平,右手持利剑——如果挥剑时没有法,就是纯粹的暴力,如果执行法律时没有剑,就毫无威慑力。同时,她必须蒙住双眼,不偏袒任何一方——象征绝对的公平与正义。 一个黑邦,好意思称公平和正义? “没兴趣。” 她的目光往下,瞥到了肌肉男手里捧着的那套衣裳,上衣口袋的位置,挂着一个标牌——110。 肌肉男耸了耸肩膀:“看来你对大法官还是不够了解。” 章驰挑了挑眉。 肌肉男指了指她的手背:“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一周只有你一个红章被人袭击吗?” 章驰:“怎么?也跟你们大法官有关?” 肌肉男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工作日对我们红章来说非常不友好。不过,你应该已经发现其中的漏洞了。” 章驰:“什么漏洞?” 肌肉男笑了笑:“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总往人堆里钻?” 章驰:“……” 肌肉男:“脱落的识别章只有通过手环认证才能够完成积分转账。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猎物拱手让人。更不可能给别人作嫁衣。大家都想单独把你拿下。” 如果红章在人群当中被杀死,那么积分会归属给谁呢?如果一个人在杀红章时用尽了体力,那么识别章脱落的时候,还抢得过其他的旁观者吗? “对我们来说,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跟人群待在一起。” 章驰:“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这一周只有我被袭击。” 肌肉男:“因为你没有组织。” 章驰:“……” 肌肉男:“红章不能在工作日袭击其他犯人,只要能够在结算日之前杀掉红章,也不会遭到红章的报仇。所以,如果他们确信在你死后,有一个帮你报仇的组织,结局会是什么呢?” “没有人会轻易动你。积分结算只能在星期天,即使他在周一攒够了出狱的分数,也必须等到星期天,保证自己在9点之前有命完成结算。” 章驰:“听上去,你们还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嘛。” 肌肉男不置可否。 章驰:“这就是你们其他红章没有遭到袭击的原因?你们红章都是大法官的人?” 肌肉男:“这倒不是。” 他伸手指向往正往食堂门口走去的一列人:“还有猛虎的人。” 章驰:“猛虎?” 肌肉男:“这里一共21个红章,8个是猛虎的人,12个是我们大法官的人。你是新来的。” 章驰:“……你别告诉我,你们在这里还要争地盘?” 肌肉男摊了摊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况且,这跟地盘无关。这里的制度本身就不可能让所有人和平共处。” “总有人要牺牲。” “你应该感到幸运。这里想归顺大法官的人很多。不是谁都有这个运气。这年头找个保护伞很难的。” 章驰瞥了一眼过道上的人:“你们来拉拢我,是不想我去猛虎那边吧?” 肌肉男笑了笑:“你也可以选猛虎。这样我们就是对手了。”顿了顿,“上一个住你房间的红章,就是猛虎的人。” 章驰:“你在要挟我?” 肌肉男:“没有,只是帮你分析而已。你想选谁都可以,我也只是帮人传话。” 章驰:“你帮谁传话?” 肌肉男:“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 “很抱歉。我谁都不想选。”章驰转身要走,“我习惯独来独往。” “这里没有人可以独来独往。红章,要么选大法官,要么选猛虎。你谁都不想选,那么大法官和猛虎都会是你的敌人。”肌肉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选一个组织,你会少掉一半的敌人——我们从不对自己人下手。” 章驰没有回头。 吃完饭,已经没有时间回宿舍休息了。下午在编织工坊的人并不多,可能是因为下午的雨已经很小了,也可能是因为想要去矿洞补分的人很多。她奔向编织工坊,刚好在12:58分完成打卡。 进门的时候,她碰见了周柯,周柯只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匆匆就进了工坊。 经过几天的练习,章驰的编织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 她已经能在一小时之内编完两个泰迪熊了。 转过头,她发现肌肉男就在她右后方不远,面前一个操作台,上头放了三个编织的兔子玩偶,他手上正穿着针,即使是最粗的编织专用针,在他手里也跟绣花针一样大小,很难想象这样一双粗粝的大手,做起兔子玩偶来游刃有余。 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呢? 章驰在心里叩问。 中途,章驰去了一趟茶水间。去的时候人不少——大概三个,接完水出来的时候,有人靠在连接茶水间和走廊的墙上,一只脚搭住另一只脚,右手手指在背后墙上百无聊赖地点着,显然,他不是来接水的。看见章驰出来,他走了过去。 “082?” 章驰捏紧水杯抬起头,看见他胸前的标牌——888。 真吉利。 章驰:“有事?” 888:“大法官的人找过你了?” 章驰:“怎么?” 888:“没什么,给你提个醒。上个月死的蓝章和红章,全是大法官的人。” 章驰想了想说:“你是猛虎的人?” 888:“我是猛虎的老大。” 888笑了笑,堆起满脸褶子:“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诚意?” “大法官的人每次都这样,从来叫110这种小啰啰出面。装逼。真以为自己还在三金市呢。你知道他们老大是谁吗?一个蓝章。他们不讲实力,讲血统。全是关系户。新进去的都得给人当牛做马。” 章驰皱了皱眉。 888声音放低,表情有些不怀好意:“而且,他们杀自己人。” 章驰神情微动。 888很敏锐地捕捉到,脸上笑容扩大:“你来我们这里,大家平起平坐。” 章驰:“说完了吗?” 888:“……什么?” 章驰:“说完了让让。” 章驰越过888伸出的腿,趁着888愣神的瞬间,大步流星走向了自己的工位。 5点准时下班,所有人开始收拾桌面,肌肉男走了过来。 “888找你了?”肌肉男说。 章驰将纽扣依次放进抽屉,抬头瞥了他一眼,低下头,接着收拾起了彩笔和针线。 “他是不是告诉你我们杀自己人?”肌肉男说。 章驰拿着针线包的手一顿。 有一瞬间,章驰觉得自己来到了人才市场。两个hr不断的报价和拉踩同行。并且对彼此的竞价套路了如指掌。 肌肉男说:“他也只会这一套了。猛虎要什么没什么。他们收留的都是社会垃圾。” “一些没有规矩的人。我们不对自己人动手,只是铲除不守规矩的人。强|奸、虐童、对自己人动手的——我们是□□,不是混混。” “我们为利益铤而走险,但也有底线。” 章驰:“……” 肌肉男皱眉看章驰:“你觉得嘲讽?” 章驰:“我说了,我谁都不想加入。” 章驰将抽屉拉紧,吹了吹桌子上的灰,站起身。肌肉男一手撑上桌子,整个人好似一堵肉墙,不偏不倚地将她的去路堵住。 “理由。” 章驰抬起头,这个角度她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肌肉男的胡须渣:“我从来不跟罪犯做交易。” 肌肉男:“……” 他表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你是什么,正义使者吗?” “清清白白的人不会到这里来。”肌肉男说,“你是红章。你犯的罪重过这里90%的人。怎么,你一被抓,就洗心革面要重新做人了?” 章驰不置可否。 肌肉男偏过头,手指向门口正排队依次通过金属检测仪的人群——为了确保没有任何人从工作场所带走任何物品,每个犯人离开时都必须经过扫描,顺着他的手指,章驰看见了一个熟人。 周柯。 “跟你一起的那个333。你知道他为什么现在不搭理你了吗?他的室友是猛虎的人,他卖屁股搭上了线。他找到靠山了。他有组织,你没有,他瞧不上你了。” 章驰微微蹙眉。 肌肉男:“在这里面,没有朋友,只有利益。没有人靠,不管你是蓝章、绿章、红章,你都只是个靶子。没有人想跟一个靶子为伍。” “你应该珍惜。幸好你还有点本事。被我们看上。” 肌肉男蔑她一眼:“猛虎的人要抢你,你不会就觉得自个是个香饽饽了吧?” “这里所有人犯人都想加入组织。特立独行不会显得你有本事,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你话真多。”章驰绕过肌肉男钻出座位。 肌肉男脸色不大好看,看着章驰的背影,最后,突然笑了一下。 “行。至少你不会去猛虎那边。一个1000分的红章。对我们来说也是个不错的交易。” 什么都不选,也就是没有人会成为她的靠山。杀死她没有任何代价。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毫无顾忌。 章驰脚步一顿。 肌肉男的声音继续在背后响起:“希望你能活过结算日。” 编织工坊离食堂大概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犯人们走得很快,一旦下班,没有人愿意再多待一秒——这里又没有老板,当显眼包也不会升职。 章驰故意走得很慢,等到所有人都把她超过,再慢慢跟上队伍的行进速度。下午的雨已经小了很多,到五点钟,地面已经干净了,编织工坊又是室内作业,从编织工坊过去的犯人不需要再去淋浴间清理。等确认所有人都去了打饭的队伍,章驰转过头摸去了淋浴间。 农田和矿洞离食堂很远,这两个地点的犯人赶过来还有一定时间,淋浴间内空空如也。 她跑到单人淋浴间,一个一个将里面的门打开、关上,确认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之后,钻进了最后一间淋浴间,反锁上门,手攀上了嵌在墙上的壁挂式金属香皂盒。 香皂盒由四颗螺丝固定,两颗在左边,两颗在右边,都是上下角的位置。章驰手指发力,按压在她指腹的左上角螺丝在瞬间发热,轻轻一抽,些微变形的螺丝就掉进了她手中。 章驰将螺丝揣进兜里,往后退了一步,抵到门板的位置,正对着淋雨的喷头和平行的香皂盒,打量片刻,又走上前取出香皂盒右上角的螺丝,在手心中融成两节,一节是螺帽,一节是尾巴,钉入墙的螺丝非常长,即使分作两半,一边也有小指指甲盖的长度。 她将螺帽旋转回原位,剩下的那一节尾巴在掌心按压出一个扁扁的圆头,跟螺帽差不多的大小,接着从兜里掏出之前取出的螺丝,用尾部的小尖在圆头中心位置刻出一个五角——所有的螺丝都是五角。 人工打磨跟机器始终有些出入,章驰将打磨好的半截螺丝放在金属皂盒左上角的空缺处,后退一步——幸好,隔远了看,就是一个大点套小点,几乎看不出任何差距。 重新做好的半截螺丝尾部太小,没有任何支撑力,根本不可能在墙上挂住,章驰将假螺帽放进孔洞后直接用手按住螺帽的边缘,一点点将螺帽跟香皂盒融合在一起。三个——准确的说是两个半螺丝已经完全够支撑一块香皂的重量,这一个变成皂盒一部分的假螺帽没有任何突兀之处。 门外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手拧金属非常耗费体力,做完这些,章驰已经满头大汗。她将偷来的螺丝装进兜里,拧开门正要出去,身子一顿—— 洗完澡出来,地不应该是干的。 从矿洞和农田过来的犯人挨个进门,水声接二连三地坠地。 章驰取下淋雨喷头,打开水龙头,将地面淋湿,又拿出肥皂搓了搓手,香味四溢,再将皂盒,隔板,到她身高位置的所有地方都用水淋了个透,关上龙头,出门,一气呵成。 吃完饭,章驰立刻回了宿舍。锁紧门,坐到床上——狱室的桌子都是正对着房门中央,从门口透风的小洞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背抵在墙上,坐在靠门的那一侧床头,刚才进宿舍的时候她垫脚看过,这里是完全的死角。虽然通常情况下,狱警都只会在10点钟出现在宿舍楼,但保险一点总是好的——而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除了狱警以外的人出现。 章驰掏出螺丝夹在两手掌心,用力搓开。五分钟后,搓出了一根长过手掌的单头针,比一般的针粗,比编织针细一点,一头是五角螺丝的头,另一头是非常尖锐的针尖,章驰翻开床头的《积分讲义》,拿着“螺丝针”在编者“周宇”的名字上用力往下一戳。 顷刻之间穿透半边讲义。 章驰收起针,蹲下身,用力从地上抬起单人床的床架。床架由中空的金属管焊接而成,章驰后背抵地,斜将螺丝针收进了左侧床架的金属管里。 她拍拍手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床架,目光落到了地板上一个很小的圆孔上面——常年没有挪动过的床脚,地板的颜色已经跟周围的明显不一样了。 她蹲下身,再调整了一下角度,直到觉得没有任何问题,终于开始洗手。 任何帮派诞生伊始都是为了抱团取暖,没有人想整日活在明枪暗箭之中,他们选定了同伴,约定同伴之间不能相互动手,于是他们少掉了很多的敌人。但帮派的规格需要有限度,不能太少——无法形成威慑,不能太多——如果太多的人加入了这个帮派,那么谁来当被杀掉的那个呢? 弱小的人拼命想要加入帮派,帮派拼命排斥弱小的存在,他们的生长需要这些耗材。一批又一批来监狱的犯人,他们一旦察觉有利用价值的对象,就会拉拢进入帮派补充有生力量——帮派互斗,一定会有伤亡。 但死得最多的是帮派的人吗?未必。 两个针锋相对的帮派就像两条大鱼,大鱼一旦碰撞,就是腥风血雨,两败俱伤。他们会避免碰撞,转而去吃那些毫无防备的小鱼。 110和888都在说谎。 什么死的红章,都是给自己抬价、压别人一头的噱头。 他们这样想拉拢自己,就是因为不想跟对方有什么碰撞——他们在寻求和平的增长力量的方式,在没有把握将对方吞掉之前,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他们害怕折损实力。 她很重要。如果她是两边的首领,她不会这么快就下手,假设没有一击即中,反而让她投靠了另一边这么办?她会再观察一段时间。但也不能保证——有些黑邦做事是不留余地的。 除非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实力,让他们忌惮,害怕,产生那种,如果杀她可能会折掉很多帮派的成员,那么这件事就不值的信念。她也要成为大鱼。 站在镜子面前,章驰打量了一下自己这张脸。 年轻,朝气。 陌生。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她不像是异血,无论是杂志上说的还是她见过的任何异血,没有任何一个是像她这样的。她也不是改造人,她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经过改造的神经,更何况,她能够在矿洞里面作业。 她的身体强壮得好像一头牛,长期接触蓝鸣沙矿,一次也没有头晕目眩。 她是怎么进监狱的?没有人来告诉她。她是红章,一定是犯了很重的罪。 可是一个这个年纪的女孩,能够犯什么样的重罪流放到垃圾岛呢? 她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她有家人和朋友吗?她可能隶属于什么组织吗? 她一无所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好不容易的新生。 她没有理由倒在这里。 她一定会出狱。 11 改造营11 星期六,12点30,食堂人满为患。 章驰吃完饭正收拾餐盘,广播响起“嘟——”的一声。 跟平常短促的天气预报提示不一样,是拖长的,很像防空警报的响声。 霎时间,食堂里的老犯人全都变了脸色。 二楼走廊上,围栏旁边占了两名狱警,其中一名狱警穿的衣服跟所有章驰见过的狱警都不一样,纯白色的,衣服肩膀上镶嵌着一个三角形的徽章。 “肃静!”站在白衣服狱警旁边的另一名狱警说。 其实不用他开口,整个大厅就已经静默得一根针掉下去都能听见了。 “949——扣5分,地点,编织工坊,时间:星期三9:30,织线时扭坏at032号纽扣20枚,偷倒至卫生间。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二十八条。” “223——扣3分,地点,农田,时间:星期一9:23,确认因浇灌过度致三亩景洪花全部枯萎。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一百一十二条” “333——扣3分,地点:编织工坊,时间:星期五11:03,上工时间交头接耳超过10分钟。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两百三十九条” “764——扣1分,地点:农田,时间:星期三16:12,超时未铲除杂草。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三十七条。” “……” 一共念了大概十几个犯人的编码,白衣狱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电子板。 他俯视着大厅所有犯人,一板一眼地说:“以上犯人,立即整改。周一之前将检讨书交至办公楼一楼212室。” 说完,转过身走了。 等人彻底消失在走廊,整个食堂顿时炸开了锅。 “这次扣这么多人?” “来新人的周都这样,不懂规矩……” “景洪花还能浇灌过度,这花不是特缺水吗?” 章驰拿着餐盘从过道穿过,听见有人问了一句—— “他是谁啊?” 她刻意走得慢了点,耳朵竖起。 “白衣警,专门抓生产纪律的。每周五这个点,他都会来公布这周扣分的犯人。” “怎么没有矿洞的被抓?” “矿洞又没有摄像头,抓个毛。狱警都惜命,没人愿意进洞。” “……你的意思是,农田和编织工坊都有摄像头?” “有啊,不然怎么知道你偷没偷懒?” “完蛋。我一直……我一直……” “一直偷懒?哈哈,没所谓。大家都这样。做累了就开一下小差。抓不抓都看运气,运气不好,走神5分钟都抓你,运气好,一个小时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等等,那个《改造营条例》在哪里看啊,之前上课从来都没讲过。”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只有白衣警手里有条例。没人知道具体的细则,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知道别人哪里扣了分,下一次就长个心眼……” 如果规则非常明显,所有人就会开始寻找规则的漏洞。如果规则不明显,那么所有人就会自己脑补规则。 未知之所以恐惧,因为人们总是擅自把它拔高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恐惧上限。 他们如同受惊之鸟,战战兢兢,再不敢擅自试探和行动。 真是有够歹毒的。 章驰心想。 走到回放餐盘的地方,她碰见了周柯。 他满脸惨白——如果她没记错,刚才白衣警念的扣分名单里就有他。3分。新人的分是最低的,如果刚才的编码里面没有其他比他扣分还多的新人的话,他就是这一周的垫底——他改造过机械义肢,挖不了矿,他的工作分也是最低的一档。 他身边站着他的狱友——那个他口中的老乡,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 周柯看见了她。 脸色由白转成了腾红。他不自在地将身体从他狱友的手掌中挪出来了一点。 “你的餐盘还是这么干净啊……”周柯勉强挤出个笑,“听说大法官和猛虎的人都去找你了……” 章驰忽然想到了110的话—— “你知道他为什么现在不搭理你了吗?他有组织,你没有,他瞧不上你了。” 章驰:“我不喜欢浪费。”章驰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 周柯说:“挺好的。不浪费。挺好。” 章驰放完餐盘要走,周柯又在背后说:“其实我觉得你加入猛虎挺好的。” “大法官的规矩太多了。你在里面待不习惯的。” *** 星期六下午3点,距离自由活动日还有9个小时。 章驰在编织工坊作业。 编织工坊没有固定座位,只有固定的分类,1-5排是做玩偶的工作桌,5-8排是做手工毯的工作桌,9-12排的工作台非常大,做除了玩偶和手工毯以外的编织产品。如果你来得早,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坐的桌子,如果晚一点,就只能选空着的工作桌。 今天在编织工坊的犯人不算多,每一类都有空着的桌子,章驰仍然选的做玩偶的桌子。桌子是单人的,同类的桌子隔得不远,不到半米的距离,转过头就能看见旁边的人在做什么。不同种的桌子中间有一个过道,一共三条大的过道,犯人们一般从过道分流去卫生间或茶水间。 周柯坐到了她的后面,他旁边坐着他的室友。他们来得比较晚,至少比章驰晚。 也许是无意选的这个座位,也许是故意选的。谁也不知道。 章驰将泰迪熊收完线,周柯的声音在背后乍响——开口的时间太巧合,仿佛刻意等在她手头的事情停下。 “你想好选哪个了吗?” 声音不算大,但因为空间很窄,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也许旁边的犯人也听见了什么,但他们都目不转睛,没有人敢惹猛虎的人,更无从谈起举报——工作期间禁止交谈。编织工坊内偶尔会有狱警进来查看情况,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只在编织工坊外面守着。 ——里面的布料甲醛味很重,还有一些特异布料,非常鲜艳,但是微毒,小块装饰没有什么,准许流入市场的范畴,但加工人员面临的是千百倍的毒量。长期吸入对身体不好,不过怎么个不好法,这里的人也不知道。 如果发现其他工友偷懒,可以出去找狱警举报。当然,除非真有深仇大恨,大部分情况下,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没有人想像机器一样,从开工到结束都拧紧了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好过。 章驰:“选什么?” 周柯:“你……要去大法官还是猛虎?” 章驰说:“没有。” 周柯愣了愣:“什么?” 章驰弯下腰,从一旁的篮子里拿出一卷新的棉线:“我说我没有选。” 周柯没说话了,过了一会,等旁边坐着的室友起身去了卫生间,他又将头往前面凑了凑,快要靠近章驰的肩膀,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章驰织棉线的手一顿:“什么?” 周柯声音有些打颤:“我、我知道,别人都在背后说我,你……所以我这几天都不敢找你,我怕你也跟他们一样想的。” 章驰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周柯接着说:“其实我是同性恋。” 章驰:“……” 难道这是什么比犯罪还严重的大事吗? 周柯说:“我跟他是两情相悦的。” 章驰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驰:“嗯……祝你们幸福。” 周柯:“……” “你在嘲笑我吗?”声音听起来特别凄惨。 章驰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周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我。” “不是他强迫我的,是我自愿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没有你们想的那样,什么出卖尊严。他对我很好。我一直都喜欢他那样的。我们很好。” 章驰:“……所以?” 周柯哽了一下,缓缓说:“没有什么。只是想跟你解释一下。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要你误会。” 章驰突然之间想到了曾经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的一句话——公主需要被宠爱,是因为国王永远不会赋予她跟王子一样的权利。 竭力证明被爱是失权的体现。 因为在权利上无法跟某一个自己感到压迫性的对象对等,所以需要靠证明他对自己的宠爱,到一种超越理智的地步,来说服他并不会伤害自己,或者表现给外界看知道,他们非常不对等的权利带来的倾轧是不存在的。 章驰:“嗯。我知道了。” 她低下头接着做泰迪玩偶,过了一会,突然一只大手压住了她的玩偶,抬起头,看见周柯的那个狱友就站在她面前。 章驰站着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坐下来就只能到他的腰线,她先看到的是胸牌,写着093,视线往上,是他刚毅的下巴,野兽一样的咀嚼肌,还有愤怒的眼神。 章驰不明所以,忽然之间,她听到了啜泣声——也许已经存在很久,只是她做工的时候太专心,没有被打扰到任何,声音不大,就在背后的位置。她转过头,看见趴在桌子上的周柯,两颗眼睛通红。 整个工坊内,只有093一个人站着,一米九的大高个,堵在别人的桌子前,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到了这里。 周柯抬起头,拉了拉093的袖子,抽泣着说:“不要,会招来狱警的……” 章驰看了看周柯,说:“你怎么了?” 周柯嗫嚅着刚要开口,093就道:“管好你的嘴。” 章驰:“?” 章驰略微有一点费解,但还没等她问点什么,093就坐了回去。 周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对着093说:“我没有关系的。随便他们怎么说。” *** 晚上6点10分,距离自由活动日还有5小时50分。 吃完饭,章驰回了宿舍楼,仔细研读了一遍《积分讲义》,回顾了最后一堂课狱警关于自由活动日的所有笔记,结合这周从其他犯人那里打探到的消息,总结出了以下几个重点: 1.自由活动日必须做工满3个小时,否则会倒扣2分。 但是,自由活动日并不强制打卡,早上没有点名,晚上也不会回收标牌,周六更新过的标牌有效期是两天。所以,在积分够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无视扣分,有些老人可能不会在自由活动日上工。 2.一切计分在9点钟准时停止。晚一秒都不行。 3.大部分犯人都没有任何武器。 犯人不允许从工作场所偷带物品。不过机械义肢不在武器的范畴,正规的在市面流通的机械义肢是医疗器械的一种,但是流入黑市之后,许多机械义肢经过私装,具备很强的杀伤性。毫无疑问,这里的犯人都是后者。 改造人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章驰合上书,从床脚将螺丝针抽了出来,比手掌稍微长一点,可以藏在袖管,裤管,还有鞋底。章驰把它暂时放在了枕头底下。 晚上12点一过,猎杀时间就会到来。 没有人保证过一切只在白天发生。 做完这一切,章驰觉得有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 她推开门,穿过走廊,贴着门走——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没有声音,她往后退了几步,垫起脚尖看大门上的栅栏——全部空空如也。 不止如此,从五楼护栏往下看,所有楼层都没有人走动。 安静得近乎像是幻觉。 12 改造营12 章驰走下五楼,贴着扶手的边缘缓缓下行,在每一层楼的平台停片刻,听不见任何平时司空见惯的叫嚷和谩骂、调笑。 终于,走到2楼的时候,楼梯钻出来一个人,匆匆正往楼下跑。 章驰提到嗓子眼的心突然松了下来。 沿着他跑的方向,章驰走了过去。 这是去操场的近路。 她拉开距离跟上他。 操场上非常多的人,猛虎的,大法官的,每边都有几十号人,红蓝绿,什么章都有,还有一些小规模的团伙,五六个,最多十来个,各自占领操场的一角。 这是章驰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 有些人,甚至感觉平时都没有跟其他人一起走过,这时候忽然有了组织。这时,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老犯人能够一眼认出来是大法官或者猛虎的人。他们会互相观察和打量。每一周,每到这个时间,聚集到操场上面,判定对方是属于什么阵营,有什么依仗,要拉起戒备还是可以放心下手。 肌肉男在大法官的那边,一般是这样,身份越高的站在越前头,他显然不是888说的什么小啰啰。他们一群七八个人,大概是领头的,围在一起说事情,后面的全部是在放风。 令她诧异的是,“矿老板”居然是猛虎的人。而实际上,仔细数一数,猛虎的人似乎比大法官多出十几个——即使在大法官有更多的红章情况下。 周柯的室友093在猛虎队伍站得很靠前,讲话的时候不时会有人点头,似乎也是个能说得上话的。 两个团队领头的都是既有红章也有蓝章。 hr说的话果然不能信。 除了这些成群结队的,操场剩下的,更多是两个人一起走的,就在操场的边上,聊天,吹风,脸上各有颜色。 这里的树木非常的高,不知道长了多少个百年,操场更像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大饼,轰然将这里炸出一块圆形的平地,由于四面都是葱绿的生机,这里就显得冰冷而丑陋。必须要往边缘上靠一点,才能些微感受到自然的暖意。 起风了。 落叶簌簌飞落,灰尘漫起,夕阳缓缓正坠,操场上的一切都裹上了不真实的金色。 好像电影里常用的滤镜,暖调冷调,幕布一拉起,调什么色,演的就是什么戏。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是团客跟散客都在这儿参观旅游呢。 风大了。 大法官的人开始离场,接着是猛虎的人,最后是那些小团体,再是零零散散的个人。 离开操场的时候,章驰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这也许是有些人能看的最后一场夕阳。 *** 回到宿舍楼的时候,章驰看见了肌肉男,站在503的门口,她的房间比503更靠里面,从楼梯出来,必须要从503穿过。 肌肉男走到过道中间,挡住了她的路:“听说你和猛虎的人起争执了?” 章驰停下脚:“谁?” 肌肉男说:“093。你那个卖屁股朋友的姘头。所有人都看见了,编织工坊。” 章驰若有所思。 肌肉男说:“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来我们这里。不然到了明天,很难说清楚会发生什么。” 章驰:“我有一个问题。” 肌肉男挑了挑眉:“什么问题?” 章驰:“红章一定比蓝章厉害吗?” 肌肉男顿了顿,说:“不一定。” 章驰:“为什么?” “这里的标识章是按危险等级和刑期综合考量的。如果你的危险等级很高,但刑期很低,也许会划入蓝章。或者你的刑期很高,但危险程度不高,也可能会划入蓝章。” “但是,红章犯人必须满足高危险等级和高刑期。”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红章依然比蓝章更危险。” 章驰:“就算蓝章可以是高危险等级,不是最多跟红章齐平吗?” 肌肉男:“危险等级是可以溢出的。高危险只是政府划分的依据,你达到标准,就是高危险。这里只相信拳头。没有什么标准。” 也就是说,在满足危险等级的标准之上,实力是层次不齐的。 在同时都是高危险等级的情况下,除非真刀真枪干一架,谁也不会知道高下。 肌肉男目光一闪:“我忽然很好奇,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章驰:“刺杀总统。” 肌肉男:“……” “真的?” 章驰:“你猜?” 肌肉男说:“大家都说你是贩卖血清进来的。” 章驰皱了皱眉。 肌肉男:“你帮别人顶锅。” 章驰说:“你们消息可真灵通。” 肌肉男:“你不用担心。这里就是这样的,什么话说出口,大家第二天就能知道,什么底细都藏不了。想打探消息,你只需要去操场走一圈。大家闲得没事,只能干这个。” “他们都在聊你喜欢去图书馆。” 章驰手指轻微一抖。 “这都被你们发现了。” 肌肉男说:“我们红章是这样的。总是被人盯着,听说你还上过大学?” 章驰:“扯呢。” 肌肉男笑了笑:“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章驰没有接话,因为她直觉他还有什么没说完。 “——真舍不得你死。” *** 十一点三十六分,距离自由活动日还有24分钟。 章驰从床上睁开眼。 夜沉如水,外面静悄悄一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11点43分…… 11点47分…… 11点50分…… 手环上的时间一次一次变换数字…… 58分…… 59分…… 59分35秒…… 59分59秒…… 0点。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如刚才的安静。 好像这不过又是平常的一天。 章驰睁着眼睛,脑子里面一点点回顾讲义的内容——太无聊了,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但是想无聊的东西会变得更困。 0点32分。 章驰走下床,站在门口的位置。 夜里的温度比白天低10度左右。她穿的是最薄的一套狱服。 风从门上的栅栏飘进来。 凉丝丝的,好像进了冰箱。 特别让人清醒。 1点59分。 外面依然没有任何响动。 她太困了。白天的工作非常耗费体力,刚才一个多小时的睡眠根本不够。 如果今天晚上不睡,明天再上工3个小时,很难保证还有精力去对付来找事的人——如果有的话。 白天才是重头戏。 她应该睡觉。 章驰走到床边抽出枕头地下的螺丝针,撤出床单,抱着被子走到门口,将床单铺在地上,横躺在了门口,膝盖骨刚好在钥匙那边门框的中缝。 ——有任何动静都会将她吵醒。 握着螺丝针,盖好被子,她终于闭上眼。 *** 早上6:30,没有点名。 章驰没有去食堂。今天只用工作三个小时。可以上午也可以下午。五楼有门禁,红章以外的人进不来。 她在宿舍有主场优势。 如肌肉男说的那样,红章唯一的依仗,就是没有人愿意给他人做嫁衣。他们不会成群结队的来。这里就好像是她的洞穴,轻易找上门的人,不会知道洞穴里面有什么等着他。更何况—— 她感觉红章不会轻易找她麻烦。 他们更希望积攒实力,而不是轻举妄动。 不然昨天晚上110不会等在门口再次拉她入伙。 还是一个不太熟练的hr。 越是催促,只能说明底气越是不足。 宿舍没有发生什么暴动事件,最多比平常的交谈和吵闹声大了一点,传到五楼,像蜜蜂嗡嗡一样,听不清楚,但知道在震动。 临近7点半,震动渐渐消失了。 上工时间到了。 没有早点名,可能很多人没有去吃早饭。 掐着点去上班。 自由活动日的做工底限是3小时,但是上限跟平时一样。也许大多数人都不想要休息。 他们想要做满工分。所以必须赶早。 从这里到矿洞,如果跑得快的话,20分钟时间。还来得及。 章驰冲出门—— 走到503门口的时候,正碰见肌肉男拿着牙刷在漱口,头发乱蓬蓬的,睡眼惺忪,好像完全没有戒备的样子。 对于积分充足的老人来说,也许这真的是最放松的一天。 如果可以的话,这些红章甚至可以完全待在房间,享受一个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周末。 不过新人是没有这个特权的。 肌肉男吐掉牙膏沫,一副看戏的样子,缓缓踱过来挡在中间:“这么早。” 13 改造营13 章驰跟他擦肩而过。 肌肉男的声音在背后继续响起:“提醒你一下。如果今天你没有把上周找你麻烦的人解决,下周你就有大麻烦了。” 章驰脚步不停。 走在去矿洞的路上,肌肉男的话一直飘在她耳边。 如果她是监狱的老人,遇见一个新来的红章,她会怎么做? 每一个红章都是高刑期加高危险等级,在已经知道这个监狱的红章都不好惹的情况下,除非极度需要积分,不然不会轻易去试探一个红章。 因为谁都不想在没有杀死红章的情况下,在自由活动日遭到红章的报复。 从外表上看,她是整个监狱里面最好入手的一个红章。所以这一周开始,陆续有人铤而走险。 可是,如果她没有在自由活动日将找茬的人报复回去,要么她没有实力,要么她心慈手软——在这里,这不算什么好词,那么大家就会发现她不足为惧。在这周持观望态度的人,也会在下一周开始想试试她这一张彩票。 任何动物或者人发出攻击,本质上是认可自己能在行动中占据上风。如果没有,他们就会拖延,逃避,绕道而行,所以羊遇上狼会逃——即使一群羊分明不需要惧怕一只独狼。可是,如果每一只羊都觉得自己打得过那一只狼,每一个都上来踢两脚,扇两个巴掌,那么狼就会被耗死。 章驰脚步一顿。 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矿洞门口。装备好独轮车和探照灯后,章驰忽然又想到—— 也许大法官的人不会在这周对她动手。 不然110不会说出“下周”这两个字。 *** 自由活动日,矿洞里的人少了很多。 在里头的大部分都是新人,一批飞机过来的,全是熟面孔。章驰进洞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了,说话声此起彼伏。 探照灯开得很亮,总的来说,同一批次来的人总是会有一点别样的情感,就好行同级,同校,同窗,越是在陌生的地方,这种链接就会越发明显。他们互相交流消息,从室友那里听来的,从什么地方看到的,还有抱怨生活上的各种不便。 一如往常。 好像自由活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章驰走进去,听见有人说了一句—— “真的假的?” 然后全场就都安静了下来。 这句话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特殊的是,在这句话说完之后,洞里出现的人。 章驰抬起头,发现所有人的探照灯都对准了自己。 一秒,两秒,三秒…… 紧接着,所有人又低下了头,各自交谈着,好像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全都不约而同的,以章驰为圆心,往两边靠了一点。 整个上午,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就好像一个辐射源,方圆一米以内,人畜勿进。 *** 自由活动日意外的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火并,大家还是上工,下工,去食堂吃饭。 唯一例外的是路上停着的尸体,上班的时候还没有,一个上午过去,静悄悄地,像被风从不知什么地方搬运来的落叶一样,毫无规律地躺在路边,找不到任何可以追溯的过去。 他们手上的章已经脱落。 谁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被人杀的。 上班和下班的时间都很自由,你可以上午上3个小时,也可以上午上1个小时,下午上两个小时,或者反过来,反正落单的机会非常多。 他们走在路上,就这样没有了性命。是谁动的手?可能是跟他们一起行动的同伴,也可能是早就埋伏在道上的犯人。 章驰发现自己猜错了。 大家动手的时候都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可以肯定这里的犯人没有见义勇为这种优秀品质,但袖手旁观,也可以被解读成螳螂在后。 他们必须悄悄地杀掉人,然后取下那个人手上的章。在这个过程中,最好保证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否则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胜利果实会不会被别人抢走——或者更危险的,在战斗之后最虚弱的阶段,被别人一起杀死。 她根本不可能看到别人的杀人现场。 同时,自由活动日对她来说,反而比工作日更安全。 今天是红章唯一杀人之后可以获得积分的日子。 他们不敢再来试探。 但是,这些人对自己的回避,真的只是来自于对红章的害怕吗? *** 食堂的人还是跟往常一样多。即使没有上工的犯人也需要吃饭。 章驰从食堂门口进去,从消毒柜里抽出来一个餐盘—— 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章驰抬起头,那些目光又在瞬间收回,好像刚才她察觉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只是因为她是红章? 不,食堂不止她一个红章。 会是哪里不对劲? 章驰低下头。鞋子没穿反。 擦了擦脸。脸上没东西。 衣服?扣得非常对称。 想不明白,她拎着餐盘开始排队。 今天的食堂跟平时很不一样。首先,从饭菜的种类来看,多了小炒肉、热狗肠、红烧肉、虾丸、猪肚汤、牛排,蔬菜有炒的,有蒸的,还有蘸碟可以选,主食从糊糊变成了各种精碳,米饭、面条、包子、面包——各种各样的面包,甚至最里面的柜子还有蛋糕。 蛋糕一共有两种,奶油蛋糕和翻糖蛋糕,都是8寸左右,中间用红色的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 蛋糕的橱窗上面还有一个长形的电子牌,上面写的是:“蛋糕10分,写字加3分,可选黑巧克力酱、白巧克力酱、抹茶巧克力酱三种。” 所有一切都要积分。 荤菜1分一道,素菜0.5分一道,主食0.3分一份,面包比其他主食稍微贵一点,要0.4分。 有一瞬间,章驰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 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 她可以在矿场作业,做满的话工作分比改造人每周多7分,新来的改造人至少有十多个,除非这十几个人都死了,她不可能沦落到最低分。 章驰买了一碗面条,一个面包,一份猪肚汤,合记1.7分。 打完饭往里面走,她一贯坐着的墙角位置,多了两个自动售卖机。 有烟、有酒、还有营养液、袜子、手套、小袋装的零食。 营养液上面打着“至本科技”的logo,全名是“十全大补营养液”,一袋20分,是里头最贵的,接着是烟和酒,一根烟10分,一瓶酒也是10分。 章驰端着餐盘坐下。在她坐下的瞬间,身旁三五张桌子坐着的犯人全都拎着餐盘换了位置。 又是这样。 她低头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肌肉男走了过来,他手上端着吃剩后的餐盘,顺势放在了她的桌上,走到自动贩售机前,手环抵在感应器前,买了一包烟。 回头取餐盘的时候,他似笑非笑地将章驰看着,说:“我真是低估你了。” 章驰抬起头:“什么?” 肌肉男:“你胆子真大。” 丢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人就转身走了。 章驰:“……?” 他人走了没多久,一排人就从过道往这边走来,最前头还有一个人用手指了指——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章驰觉得指的就是她。她回看过去,那个人像是被吓到,立刻躲在了那一群人身后。 如果章驰没有记错,这一群都是猛虎的人,至于那个指她的——不眼熟,只是个绿章,更像是个通风报信的。 隐隐约约,章驰觉得这一切都跟自己今天莫名其妙的遭遇有关。 走到最前头的是888,也就是猛虎的老大,他一巴掌拍在章驰的桌子前,桌子震了两下,猪肚汤撒了点出来。 在他刚刚出现的食堂的时候,食堂里所有人就早早看向了这里。 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出好戏。 章驰夹着筷子愣了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最后一根猪肚塞进了嘴里。 888:“……” 众人:“……” 888一把将餐盘扫开,脚踩到凳子上:“你胆子不小。” 章驰:“……?” 888冷笑一声:“还装?” 章驰说:“装什么?” 888:“093死了。” 14 改造营14 093死了,章驰是唯一跟他起过冲突的人。 093是蓝章,高危险等级。章驰是红章。 凶手是章驰,是合乎情理又合乎逻辑的推断。 早上7:00,093的尸体被发现在宿舍楼门口。猛虎的人将尸体带走了,他们查验尸体,发现093手上的识别章已经脱落,脖子上有一道红痕,是被人从后面拧死的。 093的室友周柯说,昨天晚上093说过今天要给章驰好看。 但是死的人不是章驰。 猛虎的人早上在食堂放话,要让章驰付出代价,并且开出条件——任何人能够杀掉082,都可以被吸收进猛虎。 这里大部分人都想要加入组织,但是没有人傻到真的去找章驰麻烦。 开玩笑,能够杀死093,对付其他人,不更是砍瓜切菜吗? 于是他们只是交头接耳,将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传得人尽皆知,并且很有默契地跟危险源保持距离,以免真动起手来血溅到自己身上。 章驰说:“我没有杀093。” 888嗤了一声:“你没有杀,那是谁杀的?” “不知道。有的人就是天生讨打。仇家多。他惹到谁,我怎么知道?”章驰目光扫过888身后跟着的四五个人,“也许是你们自己人干的也说不定。” 888一巴掌又往桌上拍去:“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 章驰不耐烦:“我说了没做就没做。” 888:“有什么证明?” 章驰伸出手环:“蓝章200分,周一所有人都扣过50分,我积分现在还是负的。” 888翻了个白眼:“所有人都只能看自己的积分。” 章驰皱眉:“什么?” 888指了指章驰的手环:“非植入神经接口,选择性模拟视觉传输,只有带上手环的人才能看见手环的积分。你是哪个地方的山顶洞人?连这玩意都要我教?” “没道理啊,帝国不是早就全民脱贫了吗?” “你是第三世界移民过去的?” 章驰:“……” 又他大爷是知识盲区。 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分支点的地方总是意想不到。 888伸手要将章驰从座位上揪起,大手还没有碰到章驰的领子,就被一个餐盘将脸从左掀到了右边,他勃然震怒,抬起眼却见眼前的女人早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高出了他半个脑袋。 “你有病?说了不是我就不是我。” 满场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掌声响起。清脆,缓慢,节奏感十足——是那种不需要看人,就能够感觉到拍掌的人嘲讽十足的掌声。 所有人都抬头往掌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二楼围栏上,深蓝色制服,白手套,两边各站了一名狱警。 监狱长。 章驰听见888极小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怎么又来吃饭了”,然后就堆上满脸的和气,带着身后的小弟安静地往旁边的空位坐下。于是整个食堂就只剩下章驰一个人——耀武扬威地站在凳子上面。 监狱长的目光投了过来。 章驰当机立断从凳子上跳下,以十二万分的恭敬端正地坐好在桌前。 监狱长淡淡扫了一圈所有食堂内的犯人,面无表情地开口:“十分。” 然后伸出手指,指了指章驰—— “你。” 然后手指移动到888脸上,接着跟着他一起来的红章和蓝章—— “你,你,你,你,还有你。” 说完,转过身进了二楼的包房。 888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他对着章驰挥了一下拳头,接着无声地开口,嘴形大概是——“你等着”。 章驰懒得鸟他,她收拾好餐盘,赶紧从食堂回到了宿舍。 经过这么一遭,无论093是不是她杀的,她跟猛虎的人都不可能善了了。她从床架的金属管里抽出来螺丝针——上工之后会过一道检测仪,带过去一定会被搜走,将螺丝针放进鞋底,章驰静静坐在桌前思考。 她今天已经做满了3个小时,下午可以不用去上工。 她被扣掉10分,如果没有意外,她会是这一周分数最低的犯人。 但最危险的已经不是今晚的结算——猛虎的人肯定会在今天对她出手。这已经不是个人恩怨,事关帮派尊严,食堂的事动静很大,如果他们没有立马报复回去,别人就会看轻猛虎。 而且,今天杀红章可以拿满1000分。 ——“咚”“咚” 敲门声响起。 “谁?!” 没有人回答。 章驰缓缓踱到门口,耳朵贴在金属门上,忽然之间,金属门被一股大力冲击开,门锁恍如一具被铡刀切过的无头女尸,藕断丝连的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门框叮当作响。 风比人更快从门框钻了出来。 章驰被吹得悚然一惊,抬起头,一只机械手正将门推开,门被拉开半个身子的宽度,章驰一脚踹了出去。 一只手接住了她的脚,猛然送力,章驰被推得重心不稳,身子往后倒去,另一脚立刻往金属床架上一踩,往后倒退好几步,终于卸掉力,背抵住桌子,喘着气往门口看去—— 一个一米八左右,两只手都经过机械改造的犯人狞笑着缓缓踱了进来,他胜券在握,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往身后推了一下门—— “哐当”,金属锁已经彻底没用,门被弹回来两下,最后才偃旗息鼓地合上。 等人往里头开始走了,章驰忽然反应过来—— 关门是为了防止别人来抢他的积分。 章驰:“你是猛虎的人?” 刘科斯:“猜对了。” “奖励你去死。” 刘科斯抬起手臂,机械手在瞬间从肘关节位置如同藤蔓一样抽出,两手宛如两条长鞭,一把砸向章驰头部,章驰蹲下身,“哐当”一声,桌面上所有东西被瞬间扫落在地。 他抬步向前,机械手根据他的身位又缩短了几分,手背后的骨节处弹出四条比手指两倍还长的钢刃,锐利光滑得反光,照进章驰的眼睛,令她不自觉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钢刃从半空□□而下,章驰瞳孔骤缩,这里空间太过狭小——她刚才躲了长鞭,已经被逼到了房间最角落的位置,无论往左往右,都不可能逃过! 刘科斯嘴角一勾。 垃圾。 这样也配是红章。 他已经用这一招完成过无数次击杀,长距离封死走位,拉近距离一击毙命——钢刃在落下的瞬间高速旋转如同陀螺,只要一开始没有控住他的机械鞭并且保持距离,绝对不可能躲过去。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主动到房间里面来的理由。这里狭窄,一览无余,逼到墙角就退无可退。 一个像是专门为他设置的舞台。 章驰惊出一身冷汗,脑中突然蹦出三个字来—— 绞肉机。 “砰”的一声。 不轻不重。没有轻到毫无知觉,也没有重到雷鸣鼓锤,只是出乎意料地,像是……什么被卡住的声音。 刘科斯低下头。 没有意料之中,钢刃插入头颅之后爆散的血肉,他的机械刃,完全地被一只手给擒住,八根海恩军工锻造的据说世界上最坚韧的海金钢,在一瞬之间,好像面条一样,左右各自被人抓住,“滋滋”冒着烟地拧成了一股绳。 马达还在转动,“嗡嗡”地回震得他双臂发麻。 “艹。”章驰感觉手掌烫得仿佛能煎鸡蛋,收回手,立刻贴到了金属墙上降温。 她顺势从墙上借力跳起,一脚踢向还愣在原地的刘科斯的胸口。 “呃啊——” 刘科斯被踹飞在地,滑行了两米,头抵到门口,差点就要撞到大门的时候,他终于清醒过来,伸出右手往后一抵,停住滑行,用力撑住从地上爬起,他捂住胸口,嘴唇颤抖:“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 “你是异血?”刘科斯牙齿上下打颤,“你是什么异血?!” 如果有异血可能控制金属,那么所有义肢改造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屁! “不、不可能!”刘科斯压低头,身子弯曲成一把拉开弦的大弓。 这是进攻姿态。 章驰按住脚底的螺丝针。 “嘎吱”“嘎吱”“嘎吱”…… 眼前的男人竟然渐渐……在长高? 不,是他的脚。 过短的狱服裤子遮不住的金属脚腕在他的“生长”中缓缓露出,接着是小腿,直到长到膝盖的位置。即使低着头,他都已经快抵到了房顶。 至少两米多。 刘科斯朝着章驰俯冲过来——在绝对的体型和身高差距面前,任何花招都变得多余,打篮球的时候,盖帽的前提是够得到球。章驰扬起头,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她的腰际、下巴、一点点遮住她的脸,机械长鞭合抱朝中间一甩—— “刺拉”—— 一根极其长的针从刘科斯的胸口插入,带着千钧之力,不由分说、毫无阻碍地一路攀爬到他的喉咙。 “哐当”。机械长鞭终于相遇,扑了个空,将彼此缠紧。 “噗哧”—— 鲜血如注,顷刻间喷洒一地。 他近乎本能地往胸口看去,但这一瞬太短了,头只能低到一半,看见一只举高的手,和一双冷褐色的无机质的眼,瞳孔里面一片血色。 他往后倒去—— “咚”。 机械义肢失去神经元控制,缓缓开始回缩,胸口被螺丝针滑过的地方像是裂开的猪肚,皮肉外翻,将他整个胸腔都打开了一半。 里面有一颗静静躺着的,不再跳动的金属心脏。 章驰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不是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吓到,而是……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 15 改造营15 一股热流从脚底蔓延到四肢,温暖如同寒冬腊月跳进温泉池中,一寸寸肌肤被水流温和的抚慰,又好像还没出世的婴儿,在母亲的羊水里面,优游自在。 章驰闭上眼,感觉到从飞机上睁开眼睛,到现在以来,前所未有的放松。 毛孔舒展,呼吸加速,额头冒出薄汗。 她完全没有了饥饿、疲惫。 鞋子很硬,她的脚被磨破了。 手指前几天挖矿的时候受过伤。 打架的时候,脚腕扭到,乌青还没消退…… 热流于是往她感应到部位涌去,自下而上,不辞幸苦地灌注、修复,直到所有的异样消失,它们流向下一个部位…… 从脊髓汇入头部的时候,章驰听见了一个声音。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又轻又软。 “还要,还要,还要……” “不够,不够,不够……” 如同传闻之中女妖的歌声,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来回游荡,将船员带往未知和诡谲的深处。 她沉醉到一半,赫然惊醒。 眼前是刘科斯正在失温的尸体,脖子上面还插着一根螺丝针。 章驰走过去,将螺丝针取下,打开水龙头,一点点搓洗,对着镜子,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满脸都是溅出来的血。 低下头,衣服鞋子,全都没有幸免于难。 收回目光,她发现自己手指上的挫伤已经完全消失,章驰挽起裤脚—— 脚腕上没有乌青。 脱掉鞋子——脚底板有一层薄茧,但是没有任何擦伤和水泡。 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身体体力非常充沛,甚至比打架之前还要充沛,但没由来的,她觉得疲惫,想找个地方坐下。走到床边,又想起来自己满身都是血,于是退回来两步,坐在了地上。 就在刘科斯右手边,腰际的位置。 死不瞑目的眼睛仍然停留先前在斜往下的方向,正好将章驰给盯住,怪瘆人的。 于是章驰伸出手,把他的上眼睑拉了下来。 他胸前的标牌写着902,上衣口袋里搜出一根烟,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她目光瞥到902的后脑勺,响起刚才他倒地的声音—— 非常清脆,一点也不沉闷,不像是骨头砸在地上,而是——某种密度极高的金属,在半空中做完加速度,响得非常迅速,惊人的洪亮。 章驰试图将902翻过来,她以为自己会非常吃力——毕竟他的身高不低,肌肉含量高,体重大概超过她至少一倍,但是意外的,除了体型限制了她的动作尺度之外,902在她手里轻得好像一块不足30kg的石头。 她对于重量的感知第一次失去了准绳。 在此之前,她可以确认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和物质都遵循同样的物理规律,在矿洞作业的时候,矿石的重量和独轮手推车的重量都没有偏差,棉花很轻,棉线很轻,工具,淋浴间的香皂,所有的日常用品都保持着它们应该有的重量。 难道是902的身体有问题? 他经过某种改造,身体体积不变的情况下,体重极端的下降。 章驰思索片刻,站起身走到床边,弯腰将金属管抓紧,缓缓往上举—— 没有任何困难,轻轻松松抬离了地面半米。 金属床的重量也变轻了—— 不,准确的说,是她出了问题。 章驰缓缓放下金属床,对准地面被灰尘排挤出来的圆孔,接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皮肉细嫩,连一点茧子和伤口都没有,比她来这里的时候看起来更养尊处优。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如果这具身体可以在每一次战斗之后修复,那么她几乎不可能从自己身上找到任何从前的痕迹。 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痕迹,常年握枪的人虎口长茧,弹吉他和贝斯的人指腹长茧,常年握笔的人无名指关节衔接处长茧,跳芭蕾的足尖长茧,短跑的人小腿肌肉发达…… 身体的每一处伤口,肌肉的撕裂和重新生长,都是一种习惯的反馈。 章驰发现自己的判断又一次出现了偏误—— 她以为“自己”至少是个社会的文明公民。 她身上没有纹身,不像加入过帮派,也没有很多伤口,不像在街头讨生活,还有非常秀气的手指,看起来没做过什么粗活。最合适的身份,就是一个吃穿不愁的普通人——如果不太普通,恐怕也不会沦落到进这种地方。 等等,她在之前也跟改造人打过架,为什么偏偏碰到902的时候触发了这种修复机制? 是902身上有什么不同,还是说—— 死亡是触发的必要条件。 章驰心头一跳。 她双手插进头发,冷静片刻,蹲到902身前,接着开始研究先前的问题。 902的后脑勺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问题,就是头发有点多——在他这个年纪看来,属于是非常令人羡慕的类型了。 章驰伸手揪了揪头发——货真价实,她放下手,有点失望地移开目光,突然又发现在他的耳朵后面,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跟脖子的颜色有些微的不同。 章驰伸手按住那块皮肤,没有皮下脂肪,也没有血管和筋膜,有一点空,还有一点坚硬。她拿出螺丝刀,沿着边缘一点点将皮肤割开—— 掀开皮肤,里头是一个脑机接口。 章驰在图书馆看过唯一关于脑机的报道是一本生活杂志的广告—— “脑子进水了怎么办?海金钢头骨,防水绝缘,再也不用为美容美发发愁啦!” 内容很短,大概意思就是这种头骨硬度非常高,且适配市面上的90%的脑机,还有三分之一骨,半骨,全骨改造三种方案可以选。 章驰割开了902的头皮,发现他装的头骨是三分之一骨,后枕区域是金属材料,前额和中部都是原生颅骨。这是目前选择最多的头骨改装方案,后脑勺是大脑最脆弱的部位。 一般情况下,除非战斗和职业需要,很少有人会动身体的原生部位。 这里所有的东西最昂贵的不是安装,一旦选择义肢和脑机,就是永无止尽的维护和检查——电子产品永远排除不了的故障率。 章驰将手抚上金属颅骨。 她非常好奇,这种材质的颅骨能不能在她手下完好无损。 她手指发力,指尖开始温热,金属颅骨一点一点变形,最终印出半掌的印记。 她没有收回手。 十秒过去 三十秒过去。 三十八秒。 章驰抽回手。 颅骨已经完全变形成一团被揉皱的废报纸。金属的韧性很好,没有开裂。 根据之前的测试,她的手掌会在揉皱金属的十秒内迅速升温,十五秒是最高温,近乎要将她灼伤。 现在时间延长到了三十八秒。 她变强了。 章驰目光挪到902的左手手背上。 一个红章。 在手背摇摇欲坠,没有了任何粘性,仅仅依托着自重,轻轻贴在上面。 移位了。 在红章的旁边,手腕的位置,还有一个黑色的橡皮擦大小的六角星。 有点像是纹身。 章驰伸手将红章拿起。 薄薄的一片,好像用一点力就要折断。 她将卡片贴在手环上面。 卡片在瞬间发热,火星子从中心蔓延到四周,速度快得像是镁条,一秒之内,全作飞烟。 “滴”。 非常轻的提示音响起。 章驰低下头,手环上面显示了【+1000】的滚动绿字。 来回滚动了三次。 最后显示的数字是971.3。 一串数字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好笑。 于是她笑了起来。 忽然又不想笑了。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起帕子开始清扫房间。 清扫的一半的时候,房门又被叩响了。 章驰握紧螺丝针压低身位走到门口,发现来的是110。他先是扫了一眼章驰的脸,接着目光挪到她的衣服和鞋子上面,挑了挑眉。 那上面全都是血。 110说:“没想到你还挺命硬的。”说话的时候头往里头伸去,目光逡巡,似乎在找着什么。 章驰意识到902过来的时候可能也被110看见了——他也许听见了这个房间所有的响动,直到一切都平静下来,这个时候过来敲门。 “你有什么事?” 110:“没什么。好奇。” “好奇?” “好奇你们谁输谁赢。” 章驰只将房门拉开了一小截,将902的身体完全挡在了后面,110什么也没看见,只能闻到房间里浓厚的血腥味。 “我第一次见902输。” 章驰翻了个白眼:“在这里没有人能输得起两次。” 110吭哧地笑:“你说得对。” 章驰:“你到底有什么事?” 110:“我想你没死的话,我可以帮你去解释一下,093不是你杀的。” 章驰皱了皱眉。 110摊了摊手:“但902已经死了,无论人是不是你杀的,猛虎的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章驰冷眼看他:“你知道是谁杀的?” 110点了点头。 章驰:“从一开始?” 110迟疑片刻,又点了点头。 章驰脸色不大好看。 如果110知道凶手是谁,那么他为什么会在食堂故意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他想要看猛虎的人对自己动手。如果猛虎的人赢了,那么自然不用说。如果猛虎派来的人被她杀了,即使093的死被人查出来不是她干的,她也跟猛虎结了梁子。 在这种情况下,她最好的选择就是加入大法官。 他根本不可能替自己解释。 110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非常不妥,很没有诚意地开始道歉:“都怪我。全是我的错。我感到非常内疚。” 章驰目光凉飕飕往110身上剐,不知道为什么,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好像浑身扎了几千根针一样不自在,于是他将搭在门框上的手收了回来,身体微微往后靠,顺便转移话题—— “你不想知道是谁杀的093?“ 章驰:“谁?” 110:“333。” 周柯? 章驰问:“你怎么知道的?” 110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不告诉你。” 章驰:“……” 神经。 110:“顺便告诉你,帮派内部有一个规矩,叫任务转接。” 章驰思考了一下,没有思考出什么,于是问:“什么意思?” 110:“上一个人没有完成的任务,自动转接给下一个人。” “加入帮派,不可能只有好处没有义务。” “帮派首领发布任务之后,每个人可以选择是否接收。902是第一个接你这个任务的人。如果他没有完成任务,那么任务会自动顺延给下一个帮派成员。” “换言之,杀你不是一个可选项。如果你没有被杀死,任务就会一直往下递交,直到这个帮派的所有人都无法完成任务——也就是说,除非你杀了所有人,否则猛虎对你的追杀就不可能停止。” 章驰沉默了片刻。 110说:“怕了?” 章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邀请我加入大法官?” “这件事对你们有好处吗?” 110:“如果你加入大法官,任务也会自动取消。” 章驰:“为什么?” 110:“因为大法官也有同样的制度。” “如果猛虎的人杀了大法官的人,那么大法官也会对猛虎开启追杀任务。”110笑了笑,“你知道会发生什么。这种你杀我我杀你的游戏,对我们都没有任何好处。人都死光了,帮派还有什么用?” “这是帮派的潜规则。或者说,只在改造营的潜规则。” 很有道理。 章驰问:“改造营之外呢?” 110:“改造营之外,就是垃圾岛的规则。” 章驰问:“垃圾岛?” 110:“你应该知道,活着从改造营出去的人就会成为垃圾岛的居民。” “你也没出去,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大法官的人。”110说,“每个来垃圾岛的大法官的人,都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章驰忽然想到之前在矿洞里听到的传闻:“你们在三金市一手遮天?” 110意外道:“你也没我想象中那样一无所知。” 如果大法官的人能够渗透到司法系统,再加上像012说的那样,被选进垃圾岛的都是来顶包的——他们之前早就商量好了。谁会来到这里,甚至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所以很有可能,大法官的人不是到改造营之后才聚在一起的,他们人数很少,讲究“血统”,因为他们是一起从三金市过来的。 除非感觉到了劣势,他们不会想招募新的成员。 所以大法官的人这样想要自己加入。 章驰目光挪到110的手臂上,他的袖子挽到了手肘的位置,天平的纹身宛如一只温顺的壁虎,静静地躺在小臂之上张牙舞爪。 “你们大法官所有人都有这个纹身吗?” 110顺着章驰的视线,指了指自己的纹身:“这个?只有中层以上才有。” 说完,好像很为难地抿了抿唇,“你过来的话,我可以帮你争取一下。” 章驰:“……” 110:“好吧。我一定帮你争取,怎么样?” 章驰:“谢谢,不用了。” “砰”的一声,章驰将门拉上了。 110站在门口,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顺不过气,举拳往门上砸去,快挨到门框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赶紧将拳头一偏,卸力砸在了旁边的墙上。 声音非常轻。 他刚才说的一切都没有错,只唯一隐瞒了一个事实。902是猛虎的高层,外号叫“人屠”,进牢之前就在道上臭名昭著,他的那套机械手是近战天敌,密闭空间作战几乎从无敌手。 而且,身体机械义肢改造比例越高,越是难以预判进攻意图。黑市上流通的机械义肢千奇百怪,只有对机械义肢的构造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够从外形的些微差异推算出内部的武器结构——躲过902的进攻连招。 她看起来毫发无损。 从902从他的门口路过,到他敲响门,只是短短十几分钟,902就没有了动静。 她真正的战斗时间有多久?五分钟?十分钟? 她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强。 她自己却好像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自满,傲慢,或者是劫后余生的侥幸。她的神情太过平常、镇定,到一种无法从她的脸上读取出任何信息的地步。 她没有跟其他红章一样,来到这里之后先找绿章下手,一个个试探实力。这里是白银共和国和莱因帝国的养蛊场,每个人来自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帮派,好像从无数大海优胜出来的大鱼,全都挤到了一条臭水沟里。 即使是绿章,在他们原来的城市之中,也可能在道上名气不小。 如果不是严重危害社会稳定,根本不会被送到垃圾岛这种地方来。 她为什么懒得试探?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她根本没有将所有人都放在眼里。 无论谁来,都是一个结果。 110走回宿舍,关上门,发现自己背上都是冷汗。 *** 章驰坐在宿舍的地上对着902的尸体发愁—— 红章太强了。 她能够制服902是侥幸。他是改造人,她刚好拥有操控金属的能力。902也没料到自己会藏有武器。如果下个来的是异血呢?她根本不知道异血有什么招数等着她。 静静想了五分钟,章驰开始拆装902身上的金属配件。 她将卷成一团的金属刃从902的双手手背上卸下,接着一条一条捋了出来,一点点将他们复原到原来的样子——还是那个问题,人工没有办法做到跟机器一样精准。金属刃始终保持着一种怪异的扭曲,尽管大致上来说他们已经被抻平了。 章驰将四条金属刃插进了床架的金属管里,另外四条藏在了鞋底,一边两条。为了防止被割伤,她还多套了一层袜子。 其他配件,要么非常难取下来,要么即便取下来也不是很好藏匿。 章驰没有再拆。 唯一剩下的一个问题。 这具尸体要怎么处理。 16 改造营16 “咚”—— 一声巨响。 每一层楼的围栏边上都占满了人,伸着头往下正看。 一具尸体。 一具已经摔成烂泥的尸体。 从五楼被扔下来,胸牌上写着902,金属颅骨和原生颅骨缝合得十分完美,在高速冲击下也没有崩裂。只是他是侧着被撞在地上的,右侧所有贴地的原生颅骨都碎开了,脑花、血浆,渐渐在背后晕成一团,像是不小心倒在画布上的红色颜料。 只要去过操场的人都知道,这是猛虎的人。 猛虎的人被杀了,凶手会是谁? 杀了人之后,大家选择的往往是在野外抛尸,他们不想成为被怀疑的对象,至少在当天。 战斗是需要消耗体力的,很少有人能毫发无损,甚至有时是两败俱伤。 你也许侥幸赢了,但一旦暴露了自己的伤口,大海里面的鲨鱼就会闻着血味过来。 在这一天,大家都更像是一个杀手。 杀手需要隐秘、低调、躲开人群。 从五楼将尸体抛下去,在所有人都住着的地方,更像是一种警告。 她太嚣张了。 她一定是在跟猛虎的人宣战。 楼道里有猛虎的人跑出去通知在操场上的888——自由活动日,除了睡懒觉之外,大家不太喜欢待在宿舍里。 “操!” “082!操!” “操!” 888赶回宿舍,叫骂声传遍了整个宿舍大楼。 *** 罪魁祸首章驰早在扔下尸体的时候就离开了宿舍大楼。 她不知道888到底在什么地方,也不确定猛虎内部会不会有什么多少小时内接了任务的人没有回来就要重新派人上门的说法,总而言之,宿舍不再安全,她不准备坐以待毙。于是扔了尸体下楼,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尸体吸引,飞快地从楼道溜了下去,到了地下三层。 图书馆。 这里通常是人最少的地方。没有几个□□爱好读书的。而且很多混□□的人,都有一种读书ptsd,不仅读着烦,看着更烦。 但出乎意料的,今天的图书馆人很多。 至少比平常多出一两倍。 图书馆的左边墙角也多了两台贩售机,比食堂的贩售机大了很多。 一台主要卖的是生活用品。 有洗洁精、洗发水、沐浴露、香皂、护手霜…… 类似于商超的货架,只是没有太多品牌选择。 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一个叫德温的企业生产的。 另一台卖的也是生活用品。 有鞋子、袜子、内裤、甚至还有狱服。 这次连品牌logo都没有了。 全都是监狱的产品。 一样的款式和材质。鞋子5分,袜子2分,内裤1分,狱服最贵,20分一套。 进来的时候都发。 傻子才买。 图书馆大厅右手边多出了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 这是今天人特别多的主要原因。 本来是一堵金属墙,变成了一个拉起来的大门。虽然由于承重墙的缘故,越是往下的楼层面积越窄,不过图书馆确实比其他楼层,包括负一和负二楼的食堂窄太多了。 原来是别有洞天。 图书馆的凳子都被摆放在了电影院门口,坐满了候场的犯人。片子非常匮乏,听名字就知道不好看—— 《爱德华的救赎》 《改造》 《爱上劳动》 《上学》 再看看电子屏上滚动的海报。 主演们置身工厂和车间,笑得欣欣向荣。 更感觉不好看了。 入口处有一个标牌,上面写着:“电影票1分一张,全息电影票3分一张,爆米花2分一份,巧克力棒2分一根,汽水1分一杯,续接0.5分一杯。”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章驰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儿的恩格尔系数太高了。” 打工一天,最多可以看一次全息电影,买一份爆米花。 她本来想来图书馆再查查关于异血的资料,现在鬼使神差地,她决定去看电影。 类似于穷人乍富,兜里有钱,不花就浑身不是滋味。 她买了全息电影票,爆米花,巧克力棒,汽水,大摇大摆地进了观影室。 电影院一共两个观影室,普通电影在305室,全息电影在306室。进去之后先发一个手环,贴上手环,等到点了,电影会自动开始——根据电影票上的说明。 章驰静静等待着。 306室左边的墙上贴着关于全息电影的相关概述——非植入神经接口,电影开始时同步模拟神经信号,在电影院内的所有同频设备都会开始开启,电影结束自动关闭。请勿拆卸设备,违者处罚10分。 右边的墙上贴着“观众须知”—— 1.电影院座位不影响观影体验,请不要占座。 2.如遇设备故障,请自觉外出更换设备,勿要惊动管理人员。 3.请勿在电影院大吵大闹,起立,挥舞动作——您的任何行为都不能改变影片结局。 4.极少部分人在观影时会出现头晕、呕吐症状,一旦察觉身体不适,请立刻摘下手环,离开观影室。 5.请务必保持影院整洁。未带走食物残渣,扣10分;吐到观影室内,扣20分;既吐到观影室内又未带走食物残渣,扣100。 看全息电影的人不算多,零零散散坐在中间的座位上,章驰坐在最后一排,10分钟后,电影开始了。 片名叫《爱德华的救赎》,第一幕是生产车间,主角爱德华正在车间干活,车间主任过来找他谈话,说因为预算有限,他可能进入下一批裁员名单。 每换一个场景镜头,章驰在电影中的位置都会发生变化,但大部分时候,主要视角都跟着主角在走,可以360度调节,但是局限在主角一米之内。 看了大概30分钟,章驰取下了手环。 这是一部非常“正能量”的电影,人物正反派鲜明,每一句台词都精雕细琢的恰好反胃。 没想到科技树再怎么歪点,烂片还是这样救无可救。 电影只放了不到三分之一,为了避免影响他人的观影体验,中途只能进场,不能退场,章驰百无聊赖地在椅子上坐着,正琢磨着要么还是将这个烂片看完,突然响起“吱啦”一声。 大门被打开了。 脚步声不疾不徐,非常轻,似乎很有礼貌。 ——避免打扰到其他观众。 忽然,脚步声停下了。 人正好走到章驰面前。 电影院没有关灯——全息影院从来不关灯。这里过道非常宽敞,因为没有大屏幕之类的东西,所有人不需要挤在一团缩短间距,人走过来的时候,连章驰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他就这么停在这里,影院左右两排大灯,照出他毛茸茸的比平常手掌大出不止三倍的利爪,两颗尖牙从舌侧探出,长得快要超过下巴,头发炸起,好似天花板哪里有个强电极,将他滋了个里焦外嫩。 他勾着腰,伸出舌头对着两个肉掌舔了又舔,朝着章驰吭哧吭哧发笑。 章驰:“……” 一只肉掌伸出来,试探性地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看见章驰没有反应,他野兽般的深灰色竖瞳在一瞬之间放大。他搓了搓手掌,吹了吹毛,勾背、张嘴、尖牙完全暴露,肉掌上的利刃猛然伸长,朝着天花板举起,姿态宛如密林猛虎,全身蓄力蹲下,利爪弹出—— 章驰弯腰躲过,从脚底板掏出金属刃,一刀捅进了他的脖子。 鲜血浇了章驰满脸。 滚烫。 卡在嗓子里嚎叫声凭空被按下了休止符,他直愣愣地看着章驰。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最后出口的一句话是—— “你、耍……诈……” 影院一如刚才安静。 观众沉浸在全息投影之中,没有察觉到这里的任何响动。 即使听见什么,可能也觉得只是电影里的背景音罢了。 一股热流从脚底板升起,漫过脊髓,一点点通往四肢百骸。 章驰闭上眼,睁开。 好像刚刚加满汽油的长途客车,每一个关节和部位都又蓄势待发。 非常的……体力充沛。 她弯下腰,拾起尸体胸前的标牌。 113。 手背上是一个红章。 正在从尸体上剥落,一点点失去粘性。 “啪唧”。非常非常轻的落地声。 章驰拾起红章,贴在手环上。 火星从红章的中心开始蔓延——非常快的时间,化作了灰烬。 “滴”——提示音响起。 手环开始滚动“+1000”的绿字。 滚动了三次,一如之前。 现在她有了接近两千分。 非常的不真实。 感觉跟中彩票一样。 来一个,送一个。 章驰又有点想笑了。 她尝试挤出一个笑容,但这一次连她自己也能感觉,笑得比哭得还要难看。 于是她懒得笑了。 她目光一转,在红章的上面一点,手腕里头,又看见一个黑色的六角星。 章驰皱了皱眉。 她回忆起刚才113伸出的手掌——那一瞬在她的记忆之中无限的拉长放大,她分明记得,他的手腕上并没有这个六角星。 章驰伸手按在六角星上,有一点凹陷,下一瞬,她感觉大脑有一种非常轻微的触电感,转瞬即逝。类似于电视机打开之后,一闪而过的指示灯。 一种连接。 她几乎立马确定,这个印记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她又试着连接了几次——某一刻,感应非常强烈,她能够清楚地看见113的身体结构。透视一样,手臂、大腿、脸颊、后背,血液、筋骨和皮肉,检验得纤毫毕现。 他的左边小腿比右边小腿矮了一一点。 左手臂曾经受过很严重的伤,骨骼增生得厉害。 他……还做过鼻梁增高手术? 章驰蹲下身,扯过113的鞋子。 左右两只鞋脚后跟的磨损程度完全不同。 扒开左手手臂的袖子。 增生。 章驰摸到他的鼻梁——其实不用摸,已经能够非常直观地感觉到,眉骨和鼻梁衔接非常不流畅。他的面部折叠度不高,鼻子却异常的挺拔,好像青青草原上拔地而起了一个山丘,没有了草原宽广流畅的美,也没有了山陵层叠起伏的壮阔。 美得怪丑的。 章驰收回手。 陷入了沉思。 她,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电影还在继续,想不出来,章驰贴上手环,接着观影。 故事进行到了爱德华丢掉工作,被房东赶出家门,走夜路被打劫,一切都来到了谷底,他正在回忆自己过往的三十几年人生。 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上学的时候贪玩,打架,早恋,吊车尾,终于在高三的最后一学期努力考上了个不知名大学,全家人凑钱给他交齐了学费,他发誓好好读书改变命运,但一开学,他又融入到了贪玩好耍的氛围之中。 他勉勉强强通过考试,找了一份制作神经元件的工作,车间主任说非常器重他,给他画了几年的饼,他每天都活在自己即将升职加薪的梦里,没有存款,有钱就拿去赌博,最后欠了一屁股债,女朋友跑了,父母跟他断绝了联系。 他走上了天台。 霓虹闪烁,鳞次栉比的高楼中曾经安置着他的美梦——他想起来某一年路过海恩科技的大楼,发誓以后要在这里工作。 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往前一迈—— 又有点害怕。 然后退了回来。 他决定奋发图强。 狗屎。 章驰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机器人保安就在这时追上了天台,爱德华被带去了保安室接受询问,这是一个非常有人情味的公司,听说他是因为失业才决定跳楼,保安立马联系了后勤,后勤又联系了hr,确认了最近海恩科技正在招聘,破格让他将简历递交给了hr。 hr认为他虽然专业对口,但学历不足和技术明显不足,不能接受他——经典的需要主人公克服的困难转折。 爱德华说他可以不要工资,只要求包吃包住,试用期一年。 hr跟人事商量,同意了爱德华的提议。 在这一年时间里,爱德华任劳任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严格贯彻公司是他家,爱护全靠他的核心理念,他多次累倒在工作岗位上,终于有一天,海恩科技的总经理看见了他的努力,于是提拔他成为了正式员工。 爱德华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项目,他升职加薪,容光焕发,有一次他商谈业务,意外遇见了曾经刁难和看不起他的车间同事,他吃惊于爱德华的变化,大叫爱德华是个骗子,结果同事被保安赶出了海恩科技大厦,并且由于对爱德华不敬,被原公司开除,从此流落街头。 太狗屎了。 章驰忍不住又取下了手环。 她往椅子后面一躺,脚踢到了已经死去的113。 他的肉垫手掌变得僵硬,两颗尖牙在外面好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猫咪,猫很可爱,人也可以很好看,但猫人无论怎么组合都很丑陋。 章驰抬起头,目光落到墙上的“观影须知”上。 “……第五条,请务必保持影院整洁。未带走食物残渣,扣10分;吐到观影室内,扣20分;既吐到观影室内又未带走食物残渣,扣100。” 把尸体留在观影室内,要扣多少分? 在纠结了半天到底是电影中途离场扣分多还是把尸体留在观影室内扣分多后,选择的天平终于倒向了后者。 章驰拖着113往观影室内门口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 没有任何警报响起。 长舒了一口气。 电影院外坐满了候场的观众,这里没有狱警维持秩序,一切都靠犯人自觉——平均至少在外面背了十几条违法指控的犯人,在这里意外的非常自觉。 他们安静地等待在座位上,不时抬头看一看电影广告,拖行的声音率先传入耳朵,大家渐渐转过头。 猛虎的113。 一个异血红章。 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人拎住脚踝,倒提在手里,硕大的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珠子直愣愣望着天花板,手臂僵硬地落在身体两侧,随着滑行在地上左摇右摆地勾画出两道对称又不均匀的血迹。 满脸是血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正往前走,拐弯,冷冷地看着所有正在候场的犯人。 众人:“……” 人群轰然四散。 有几个改造人甚至快出了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