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女主上位记》 第1章 穿越了 冬雨淅淅沥沥在下,寒风从窗缝里窜进来,吹得人汗毛倒立。 身下的禾秆草透着的湿气,穿过单薄的衣物。 风吹入颈脖,苏落打了一个寒颤,朦胧间醒来——头上是房梁,四周是雕花木窗,墙角堆了大堆的柴火。 “这是哪……”这古装剧片场似的地方,让人一头雾水,她打量了一下陌生的环境,依稀记得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她淋着雨跑回家中,过马路时,似乎踩到一截掉落的高压线,眼前一黑…… 最近新闻中常有醉酒女性在酒吧外被“捡尸”的报道,难道自己也…… 苏落马上坐起来低头查看身上衣服:交领灰色的粗麻布上衣,同样材质的裤子,还有一双破草鞋。不对,手变小了?脚也短了,?这分明是一个五六岁女童的身体啊。 苏落正在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种种异样,外头突然有把尖尖的女声催促道:“快快快!快拉到乱葬岗去,别脏了我的春风满月楼。” “马上好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边应边推开木门,正看见呆坐着的苏落,大叫一声:“妈呀!诈尸了!” 看到门外两个穿着古装的人,苏落确定,她是真的穿越了。 跟之读过的穿越小说不同的是:她完全没有原主的记忆,也没有穿到富贵人家,醒来也没有四大丫鬟围在身边给她讲背景知识。 寒风从大门涌进来, 苏落拢了拢衣袖,喉头一痒,咳嗽了起来,伴随胸闷,气促,气管扯着肺,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咳出一口白痰。 “诶,我的乖乖,没死呢!”听到声音的鸨母刘妈妈把头探进屋中,上下打量了一番,转头喊了一句:“老陈头,喊街上的铃医来看看,月珑丫头还活着!” 不多久,一个腰间系着铃铛,背着药箱的老头就来了,望闻问切之后,从药箱摸了几味药材,正欲开方。 “等等!”一直在观察的苏落终于忍不住喊住铃医,命可是自己的,“我这是表寒未解,水饮内停,痰涎清稀,大青龙汤证,你得开麻黄、芍药、细辛、炙甘草、干姜、桂枝、五味子、半夏。” 此言一出,铃医呆了,一旁的刘妈妈和仆人也呆了。 “月胧丫头是不是烧傻了啊?” 铃医搜索枯肠,也想不出有大青龙汤这么一个方子,但从经验上判断,表寒未解,水饮内停倒是没错的,便试探性问道:“大青龙汤……是什么方子?” ——原来这个世界没有《伤寒论》,也没有张仲景啊,那我岂不是…… 苏落心中窃喜,但在这里顾忌着女童的设定也不好表现出来,便道:“咳咳,那是我之前听到的方子,灵验!您照着开就好。”然后又细细把剂量说了一遍,让铃医记录。 在大家都认为她胡言乱语的情况下,最后反而是铃医说服了刘妈妈,说这个方子可以一试,当然,铃医也是存了想看看方子效果的心,也算是互惠双赢了。 穿越之前,苏落是市中医学院的学生,父母离异,跟随祖父母生活,祖父开着一间小医馆,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苏落才走上了中医师这条路,如果不是穿越了,她应该会在毕业之后继承祖父的医馆,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医师,泯然众人。 在大家忙里忙外,开方煮药,将苏落安顿到房间的过程中,苏落将原主的情况打探了个大概:原主叫花月胧,今年五岁,是春风满园楼的一个丫鬟,而春风满月楼则是熙城最大的青楼。半个月前原主感染了伤寒,昨天突然高烧惊厥,一口气没跟上,人就没了,放在柴房等义庄的人来处理。 而春风满月楼能在熙城一众青楼中拔得头筹,乃是因为院中姑娘个个貌若天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这些姑娘都是刘妈妈在街边的乞丐、孤儿中挑选,或者直接从牙婆手上购买的,经过十来年时间来培养,可谓色艺双绝。刘妈妈热心救治原主也并非因为她菩萨心肠,而是因为原主在同龄的丫鬟中样貌拔尖,是刘妈妈的重点培育对象、未来的摇钱树。 普通的丫鬟四个人挤一间房,但她有风寒,为免传染,且刘妈妈也特别看重她,便让她独占一间。 苏落在房中转了一圈,窗明几净,简朴干净,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陌生的脸:才五岁,已依稀可见眉眼精致,肤如凝脂,这五官长开之后,可不得了。 前一世她只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宅女,也羡慕过抖音中的网红脸。现在好了,如愿以偿了,甚至比那些网红脸好看十倍百倍,她却高兴不起来了。 美貌只有在拥有权势、金钱其中之一的情况下,才会是王炸。 无权无势的美貌,在春风满月楼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窝,只会是祸害。 苏落心中明白,从今天开始,她要好好为自己筹谋,她要以花月胧的身份在熙城寻一个立身之处,还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第2章 十年秦楼 永明六十一年,熙城。 苏落穿越来时是永明五十年,一晃十一年过去。 这十一年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永明五十三年,皇太子沈清楠病逝,永明朝第二代君主沈谧老年丧子,心中大恸,令举国服丧百日;二是永明六十一年,即今年,八十一岁的沈谧于睡梦中驾鹤仙游,按其遗诏,皇太孙沈正庭继承大统。沈正庭为沈清楠的嫡子,继位时年方二十五,是永明三朝君主中,继位时年纪最轻的一位。 正因帝皇年少,人心未稳,加之沈谧走得突然,朝中难免经历一场动荡。 沈正庭初登大宝,雄心勃勃,想大刀阔斧变革一番,恰逢原丞相告老离任,便将自己的老师、原太子太傅许德添擢为丞相;后来又命八皇叔、宁王沈清竹执掌熙城禁军。至此朝中一片哗然,纷纷上奏,劝新帝不要任人唯亲。 要知道,太子太傅本是虚衔,并无实权,只是太子的辅臣,而丞相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长;而许德添出身平民,凭科举三甲入朝,没有背景,却执掌大权,本就难以服众。 再说宁王沈清竹,沈清竹是沈谧第八子,身份上说是沈正庭的皇叔,但年龄比沈正庭还小四岁。传闻其是沈谧打猎时喝下鹿血,与一村妇野合所生;沈清竹出生时,沈谧已是花甲之年,加上其母出生低微,只封了个才人的分位,后因禁于皇家、历经排挤,郁郁而终,死后勉强提为贵人,亦不入皇陵;可想而知,沈清竹在其众多兄弟姐妹中,会是如何不受宠。这样一个不得宠的小王爷,在皇帝崩天后,立刻执掌禁军,质疑之声遍地实属再正常不过了。 朝堂上波谲云诡,春风满月楼中也是暗潮汹涌。 这十一年来,苏落已经习惯了以花月胧的身份、相貌生活,她不是没想过逃离春风满月楼,而是实在做不到。 春风满月楼能成为熙城最大的青楼,除了姑娘品貌上乘外,还有非常严苛的管理制度,概言之就是看守严格、金钱控制、身份控制。 首先,看守严格,楼院从大门,到过道、进入楼门,有八个青壮年龟奴看守,防止姑娘出逃、私自接客。姑娘外出,均有班头、龟奴跟随;且每人每月出行次数设限。 再说金钱控制,楼中姑娘不许私藏客人的赏钱,每月初一十五,鸨母就会带人检查房间,发现私藏一律没收;而姑娘赚取的钱财,也不是按月发放的,而是每个姑娘一本账册,陪酒钱、卖肉钱、赏钱均按所得十分一记录,作为姑娘的收入,年尾再按表现加花红;这些钱都是等姑娘离开时一次性发放的;平日姑娘到手的只有一些脂粉、衣装补贴。 最重要的是身份控制,姑娘的户帖都要鸨母刘妈妈亲自保管。而户帖乃是永明朝的身份证,上面写有身份信息、容貌特征,分为两联,中间加盖官府的骑缝章,户帖主人与官府各持一联,勘验身份时两联并合,官印、编号均能拼合的才为真;若没有户帖,便定为“流民”,挨杖打不说,还可能流放、发配。 在如此严格的制度下,即便人逃了,也没钱没户帖,不走运可能会被再卖一次。 十一年间,花月胧除了跟随姑娘当丫鬟外,还要学习琴棋书画,十六岁的梳拢宴后,就会正式开始接待客人。 眼见梳拢宴的期限越来越近,花月胧思前想后,正想对策,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声,便推门出去看。 春风满月楼楼高五层,正门进去便是饮宴歌舞的大厅,正东方是雕花的木制舞台,而北边有楼梯可以上楼,二三四楼是姑娘的房间,五层是贵宾房,一些特殊活动、或客人要求长住,才会用到五楼。而二三四楼均是一条长廊,绕楼而起,长廊一旁是栏杆,可以从上面俯瞰大厅,另一旁则是姑娘的房间。 花月胧走到长廊,正碰见相邻的宛千红、白牡丹,两人也闻声出来,三人俯瞰大厅,正看见龟奴拿着鞭子在抽打一个女子,边打边骂道:“贱货!让你跑!跑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女子半跪在地上,咬着后槽牙,明明痛得面部扭曲,就是硬撑着不喊一声痛。 宛千红拿手帕掩嘴,低声对两人道:“刘妈妈最近买了批姑娘,听说有几个不安分的,唉,这世道啊……” 近几年,熙城的青楼越来越多,生意不好做,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姑娘成本大,刘妈妈便开始买来些年轻姑娘。 这些姑娘姿色中等,只做皮肉生意,不用培养,来钱也比较快,客人厌了后,还可以转手卖到更下等的窑子,然后再进一批新的。 龟奴抽了几鞭子,就被刘妈妈叫停,“哎哟,我的乖乖,可别下死手,打坏了就不值钱了,去去去,拉去柴房关安分再说,这两天别给饭吃。” “好嘞!”打人的龟奴唯诺着,一把抓起女子的手臂,和另一个龟奴一起,把人拖走了。 没了热闹看,大家便转身回房,现在还没到晚市,生意寥寥,大家也都闲,宛千红趁机拉了拉花月胧的袖子,问道:“月胧,五月二十日就是梳拢宴了,你和双燕都要梳拢了吧,我看双燕最近挺难过的,你没事吧?” 这话一出,旁边的白牡丹也探究地看向花月胧。 宛千红与白牡丹比花月胧早一年梳拢,年纪相近,关系也融洽,故而话也多一些。花月胧笑了笑,道:“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说实在的,苏落是现代人,对她而言,那层膜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和楼里的其他姑娘一样,被压榨到骨髓都不剩,待到人老珠黄再被一脚踢掉。 但不论如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花月胧心中明白,见她回答得如此轻松,宛千红反而更不安,紧张拉着她的手道:“月胧啊,你不要干傻事啊,他们官府里有人,要跑是跑不了的。” 白牡丹也附和点头,“是啊,妹妹,如果能遇到好的,还能替你赎身,你听说了吗,上个月,云柳被威远侯赎走,来咱们这里达官贵人挺多的,凭妹妹的才艺与姿色,找个知心人不难的。” 花月胧安慰似的拍了拍宛千红的手,也对白牡丹笑了笑,“两位姐姐,瞎操心了不是?户帖还被扣着了,怎么跑呀,我呀,铁定钓个金龟给你们瞧瞧。” 花月胧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将宛千红推到房门前,示意她俩回去。“好了好了,快到晚市了,你们还不梳妆打扮,到时又被刘妈妈罚了。” 窗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花月胧不知道的是,她正在走近命运的分叉口,她一直寻求的机遇已悄然来到…… 第3章 宁王登场 宁王府,书房。 书案前,宁王沈清竹倨傲地坐着,一袭白衣,清新洒脱,而衣袍上绣金线的云纹又处处提示着衣服主人的高贵身份。 沈清竹英气的剑眉下,偏生了一双勾魂凤目,眼尾微微挑起,无限风情,鼻梁娇小而挺拔,玉面朱唇,三庭五眼的比例恰到好处,而下颌线又微圆,在英气中平添几分温润尔雅。 两名黑衣人架着一人来到书桌前,中间那人身体软绵绵的,看样子早已气绝。两名黑衣人把人扔下,噗通一跪,齐声道:“属下办事不力,求王爷赐罪!” 沈清竹扫视二人,眼里却没有任何情绪,最后目光停在右边的黑衣人身上,道:“铁鹰,你说。” 名叫铁鹰的暗卫被沈清竹点名,头压得更低了些,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道:“昨日王爷发现兵器的产量与铁矿石的数量不相符后,我与苍豹去冶炼场翻查了往来记录,冶炼场收取铁石时,只登记了运送的车数,而登记的车数与发车的数量是对得上的,于是我们又查了押送的人员,据押运的兄弟说,每次押运,都是石虎带头,回熙城之前,都会在玉井山十里坡一间客栈落脚。于是我们马上抓捕了石虎,也派人去玉井山十里坡的客栈搜查。” 说着说着,铁鹰的声音渐小,“但是……客栈已人去楼空……石虎被捕后,立刻咬破了嘴中的毒囊自尽了……” “你们可知道,此事若暴露,意味着什么?”沈清竹不紧不慢,似乎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永明王朝起于草莽,故沈鹤年深知平民起兵不容小觑,登基后将铁器、铁矿收归官营,寻常打铁铺均需要向官府备案,以防止民间私制兵器,起兵造反。而沈清竹早有谋逆之意,暗中开采铁矿、金银矿,采集原料制造兵器、仿铸官银,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刀口舔血、掉脑袋的营生。 “属下知道……”铁鹰头上仿佛压了千斤,头越压越低。 旁边的苍豹也是大气不敢出,颤颤巍巍道:“石虎无父无母,我们问了其他兄弟,都说其人平时内向,不爱说自己的事,但一次醉酒后提过,他在春风满月楼有个相好叫做月娘。但……我们探查过春风满月楼,并未发现名叫月娘之人……属下马上再去……” “行了。”沈清竹扬手打断,纤长的手指落在几案上,轻轻敲击,这是沈清竹思考时惯常的动作,“出去吧,办事不力,各自去领二十军棍。” “嘶……”藏不住情绪的苍豹马上倒吸一口凉气。 铁鹰马上用手肘撞了苍豹一下,示意他麻利溜,别碍了主子的心情,两人转身欲走。 “嗯?”沈清竹俊脸一偏,一个眼刀飞过去。 铁鹰立刻福至心灵,回身一把抓起地上的尸体,往肩上一甩,进而稳稳扛在肩上,飞速出门,苍豹紧随其后。 沈清竹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他必须亲自去春风满月楼一趟了。 第4章 梳拢宴 五月二十日,春风满月楼。 梳拢宴当日,从中午开始,一众龟奴就开始布置场地,台上彩带鲜花,台下圆桌铺以红绸桌布;杯碟碗筷,皆换上崭新的青瓷,里里外外一片热闹。 春风满月楼五月初放出梳拢宴的消息,至五月八日,位置全部订满。 傍晚,梳拢宴正式入场,手持订位牌的男宾纷纷入席。 暗卫好不容易高价收购了一块订位牌,沈清竹自然也列席其中。 借着满堂烛火通明,沈清竹打量四周,倒发现好些个熟悉面孔,沈清竹能叫出名字的有工部左侍郎赵子程,光禄寺少卿魏东昌,还有礼部下属教坊司司乐方宇轩,此外还有熙城最大的米商梁守成,布商陈贵生等等。 这些人之中,赵子程官职最大,拜正三品,魏东昌、方宇轩分别是正五品、从九品,按永明官制,五品以下一般无权上朝,即便上朝也是站在殿外。这几人里能认出沈清竹的,可能只有赵子程了。 刘妈妈宣布开席之后,龟奴捧着托盘鱼贯而出开始上菜,手持琵琶的白牡丹缓缓登场,拨弄丝弦,演唱一曲《妆台秋思》,后面跟随的舞女,均是身穿肚兜,外披薄纱,随着琴音婉转起舞。 沈清竹无心歌舞,趁龟奴捧上一碟清蒸鱼的功夫,小声问了句:“我听闻有位姑娘,色艺双绝,叫做月……” “哦,你是说月胧姑娘,赶巧今天就是月胧姑娘的梳拢之夜,只要公子……”龟奴说着捻了捻指头,作出钱的动作,“这个管够的话,公子便是月胧姑娘的入幕之宾了。” 花月胧既是第一次接待客人,怎可能是石虎的相好?个中矛盾,沈清竹自然一想便知,进一步试探道:“我朋友说的,似乎不是月胧姑娘,楼里还有其他名字带月的姑娘吗?” 龟奴一听就不乐意了,“我们这儿带月的就是月胧姑娘,没有其他了,公子……不会是想找对面香红软翠楼的琼月姑娘摸错地方了?啧啧,那地儿不行,论姑娘还得咱们春风满月楼好,公子一瞧便知!小的端菜去了,公子玩好啊。”龟奴忙着上菜,也没空与沈清竹细说,哈了哈腰,便急匆匆去了。 按照龟奴所说,苍豹铁鹰打探回来的信息倒是没错的,春风满月楼中并没有叫月娘的人,又或者月娘来春风满月楼时,已经改名换姓,就连一般的龟奴也无法得知。 沈清竹正在思索之际,台下宴席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一群姑娘手举铜盘于头顶,从舞台边上列队出来,排最后的姑娘的铜盘上一位娇小清纯的女子含笑而立,一身浅粉红的舞衣,手脚皆戴一串铃铛。 女子抬高一腿,忽地单脚一跳,凌空翻身,稳稳落在另一个铜盘上,跳动之间,铃铛叮叮当当作响,甚是悦耳。 举铜盘的姑娘不断变换着队形,而那粉红衣的女子则在铜盘之间飞跃舞动。 “好啊!跳得好!”邻席的米商梁守成盯着台上那窈窕的身体,目不转睛,激动处更是站起身奋力鼓掌。 梁守成旁边的男子猥琐笑道:“这体态,用在别的地方,必定是十分美妙~” 满座哄堂大笑,笑意中带着几分龌龊。 沈清竹不耻与这些人为伍,不着痕迹地挪了挪凳子,让自己离他们远一些。 一舞终,举铜盘的队伍散去,刘妈妈上台,向众人介绍:“各位客官,这就是我们的云双燕姑娘,今夜梳拢,底价白银五十两,每次叫价加十两。” “哇!五十两!”场下开始窃窃私语。 按照永明朝的物价,一两白银等于铜钱一千文,一斤鸡肉二十五文钱,一只鸡大约是五十文左右,羊肉一斤四十文,米粮每斗一百五十文,就算是熙城知府,每年俸禄也就六十两白银,当然还有额外的米粮、丝绢补贴。 五十两,这价位确实太高了;当初热情叫好的那群人,都暗暗捂住钱袋。 等待出场的花月胧从五楼俯瞰众人,这盘中美人的点子是她给双燕出的,灵感是赵飞燕作掌上舞,只是在捧铜盘的队形变化中增加了一定难度,如此一来也可以提高叫价;要知道,往日的梳拢宴直接拍卖,起价也就五两十两。 价格提高了,无形中就对买家的财富值作出了第一轮筛选,区区几十两都付不起,就别指望上千两的赎身钱了。 众人还在犹豫,教坊司司乐方宇轩突然站起来,道:“既然大家都在谦让,那本官就当仁不让了,六十两!” “哇——”众人又是一片诧异。 沈清竹嘴角一扬,似笑非笑:教坊司可真是个肥差,主管所有秦楼楚馆,舞榭歌台,戏台勾栏,虽然实际收取赋税的部门仍是户部,但为便于管理,经常是教坊司先核对、收税,再将账册与税钱转交户部,一转手之间,能蹭多少油水,那真的全凭个人造化。 如此看来,方宇轩的造化,应是大大的高明。 看见有人叫价,原本就看中双燕的梁守成连忙举手,“七十两!” “八十两!”靠后的一桌也有人叫价。 方宇轩本来胜券在握,如此被抬价,多少有些不服,一咬牙,“一百两!” 这水涨船高的价位,听得刘妈妈万分欢喜,暗道:“月胧丫头可真是神仙人物,一曲舞蹈就能让这群人乖乖拿出钱来,春风满月楼从此不愁了~” “一百一十两!”梁守成也咬紧后槽牙,虽说民不与官斗,他怎么说也是熙城响当当的米商,宫中采买也经常向他的米行进货,与工部的关系更是微妙,还不至于要对一个从九品的小官低头。 方宇轩之前头脑一热叫了价,其实叫出那瞬间就有些后悔,毕竟从九品的俸禄,每年也就白银二十两,再加上各种补贴,也不足三十两,开口就白银百两拍下一个青楼女子,让都察院知道了,上奏弹劾,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既然梁守成接了价,方宇轩抹了一把冷汗,也就不敢再叫了。 “一百一十两,一次!” “一百一十两,两次!” “一百一十两,三次!成交!”刘妈妈一锤定音,龟奴立刻上台,将双燕领到梁守成身边。 ……………… 第5章 一舞倾城 春风满月楼,梳拢宴中。 “接下来,压轴的是我们的月胧姑娘!”刘妈妈一挥手,早已站在灯烛边上的龟奴同时吹灭烛火。 饮宴厅一片漆黑,唯独舞台上的烛火依然亮着。 四周愈发幽暗,舞台愈显光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方寸之地。 忽地,两条丝带从五楼的栏杆垂下,直直地垂到舞台中央。 花月胧一抹红衣,手拉丝带,顺势飞落。 舞衣是她自己设计的,宽袍大袖的衣服会影响舞蹈中手脚控制丝带,故被她改成露脐的束身抹胸,与外层带有短裙的短裤。 人群中立刻爆发一阵惊呼—— “哇!现在的青楼姑娘还会飞?!” “论会玩,还得是春风满月楼啊!” 落到三层高的位置,花月胧双腿灵活地缠上丝带,两手一撑,丝带分开,来了个空中一字马。紧接着抓住丝带的双手放开,头朝下一倒,整个人凌空转了一圈,重新抓住丝带。 台下的人差点以为她会栽下去,都吓得停杯投箸,屏气凝息,紧紧盯着舞台不放。 “妈呀,我心脏要停了!”沈清竹旁边一个中年男宾呼了一口气,捂住胸口。 此时,花月胧已松开脚上的丝带,整个人跃到另一条丝带上,将丝带缠上腰间,灵动地绕着身体回旋飞舞。旋转之间,一只脚将另一条丝带重新缠回来,旋转几圈之后,再次以头下脚上的动作落下,人落下一段距离,缠绕双脚的丝带将整个人带着飞旋。 人群再次爆发尖叫。 素来倨傲自持的沈清竹,目睹此情此景,着实也被惊艳了一把,目光亦落在女子身上,挪不开眼。 飞旋停止后,花月胧立刻把握节奏重新攀上丝带,干净利落地爬到五层高的位置,凌空放平身段,并抓起两条丝带缠在腰间腿间,边舞边缠,缠罢之后,双腿微微叉开摆直,整个人从丝带上翻滚而下,翻到接近地面时,恰好双脚落地,随之向众人一鞠躬。 人群先是静止,不知是谁第一个拍手,于是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 饮宴厅四周的烛火再次亮起来,此时众人才看清楚台上女子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臻首娥眉,一双桃花眼潋滟如水,端的是比花花解语,似玉玉生香。 在众人盯得快嘴角流涎时,刘妈妈适时上台,道:“月胧姑娘,是我们春风满月楼的压轴头牌,今夜梳拢,底价一百两,每次叫价二十两。” 如此绝世佳人,才一百两就能抱得美人归,无人异议;适才已拍下双燕的梁守成先拔头筹,头一个叫价:“二百两!”一口气便加了一百两,看来是志在必得。 之前一直没有表示的工部侍郎赵子程也按捺不住,“二百五十两!” “三百!”布商陈贵生也参与叫价。 才第三轮叫价,已水涨船高,众人算是看明白了,今晚能胜出的非官即商,反正是没中产阶层什么事了。 花月胧站在台上,往台下扫了一眼,报价的不是人到中年的官老爷,就是肚满肠肥的暴发户,差点把她气到心梗:她向杂技班子苦学数月,反复练习丝带的缠法,再克服在高空跳舞的恐惧,为的就是找到个合眼缘,且有钱有势的人作为跳板,跳出这春风满月楼,若没有属意之人,那她就得设法搞黄今天的梳拢。 “三百两一次!”无人报价,刘妈妈开始喊道。 沈清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悠然放下,徐徐道:“五百两。”以沈清竹的判断,月娘不应是花月胧,但也难保花月胧梳拢前就与石虎暗通款曲,还是试探一番,买个定心丸。 花月胧循声而望,对上风度翩翩,仪态端方,姿仪均是一绝的沈清竹,内心狂喜——是他了!帅哥!有钱!卖身不亏!唐僧来救孙悟空时,应该也是这么帅吧! 花月胧的高兴劲还没过,梁守成的报价马上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六百!” 陈贵生亦不遑多让,举手道:“七百!” 而之前报过一次价的赵子程,在沈清竹开口时,已认出宁王,为人臣子,自然不能戳穿,更不敢和宁王抢人,于是懂事地闭上了嘴。 花月胧不清楚沈清竹背景,有点担心沈清竹的财力,比不上这两个暴发户,当下决定要帮沈清竹一把,叫停报价,道:“承蒙各位抬爱,月胧蒲姿柳质,福缘浅薄,担不起诸位大费财力相争,倒不如以五百两为限,加试一场。” 正为报价开心的刘妈妈听到此言,难以置信地瞪着花月胧,打了个眼色让她退下。 花月胧嫣然一笑,反倒拉起刘妈妈的手臂道:“刘妈妈苦心教导我们琴棋书画,亦是希望春风满月楼与别的地方不同,虽论钱,亦论风雅,刘妈妈您说是不是?” 如果能做动作,刘妈妈此时必定是捶胸顿足,放着好好的几百两白银不要,论个狗屁风雅,奈何现在被花月胧摆了一道,总不能就承认自己爱财如命满身铜臭,只得挤出笑容应道:“月胧说得是,是要风雅。”最后两字忍不住咬紧牙关加重了音节。 沈清竹看向花月胧的眼神中多了些探究,拱手道:“愿意奉陪。” 陈贵生自然是不满的,但也不好发作,只能点头;梁守成倒还好,毕竟他已经得了一个双燕,权当玩一玩,也表示同意。 “那请三位上台。”花月胧作出了个请的姿势。 梁守成、陈贵生、沈清竹依次走到台上,背对着台下众人。 花月胧脑子飞速转动,但见沈清竹峨冠绶带,衣着清雅,而梁守成、陈贵生,通身绸缎,头戴方帽,作商人打扮,便赌定两人不善诗词,道:“昔有古人七步成诗,月胧今日不才,也欲效仿一二,月胧即场作一词,三位需在七步之内,以月胧的韵另作一首。” 果然,梁守成听罢,立刻摆手道:“诗词啊,鄙人世代经商,实属是不精通啊,更毋说是七步之内了,鄙人弃权。”梁守成说罢便告退了,重新入席落座。 台上只剩下沈清竹与陈贵生两人,陈贵生也不精诗词,可他想赌一把,万一沈清竹也对不出呢,故而问道:“那若是大家都对不出呢?” 花月胧未及回答,刘妈妈立刻见缝插针道:“那要是打个平手,自然是老规矩,价高者得了。” 陈贵生闻言又觉得胜算在握,喜笑颜开道:“好,一言为定!” 陈贵生与刘妈妈一来一往之间,沈清竹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等花月胧出题。 而沈清竹与陈贵生站在一起,更显得沈清竹长身玉立,比起陈贵生高出近一个头。沈清竹这五官,花月胧是越看越喜欢,有心调戏道:“月胧用的词牌是三十五字《江城子》,听好了——” 朱唇微动,一双明眸停在沈清竹身上,秋水含情,脚下缓步而走,道: “斜倚朱栏对芳丛,云雾霭,酒意浓;金风玉露,相顾两情同。愿邀春君赴一约,花正好,月朦胧。” 花月胧这词调戏意味十足,还将自己的名字嵌入词中,只要不聋,都听出花月胧对沈清竹有意了,场中众人纷纷笑着起哄。 沈清竹笑了笑,无奈摇头,稍加思索,也迈开步子对道: “风雨如晦落泥中,清流浅,困蛟龙;逆水击流,会当竞长风,破浪凌云终有日,冲天起,破樊笼。” 至沈清竹娓娓道完,也不过五步。 陈贵生自知无法对出,眼见胜出无望,冷哼一声,便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悻悻下台。 而花月胧听罢失神,一时不知沈清竹说的是自己,还是她,她亦想冲破眼前的樊笼,而他又能不能助她破樊笼呢…… 第6章 较量 春风满月楼,五楼雅阁中。 房间呈长方形,雕花门窗上贴着红双喜。 正中的几案上,一双红烛,摇乱光影,烛上红泪,重叠欲坠,新鲜瓜果透出淡淡芳甜。 几案前是檀木圆桌和配套的圆凳,桌上摆满美酒佳肴;右边以竹帘分割,有香花浴池、衣服架子、衣柜等;左侧的云母屏风后是起居室,起居室除了琴台,还有梳妆台,架子床。 梳拢宴结束后,龟奴便将沈清竹领到雅阁等候。 好一会儿,刘妈妈也领着换了喜服的花月胧进来,打了个招呼便知趣地离开了。 两人相对而坐,花月胧将酒满上,道:“承蒙公子抬爱,未请教公子贵姓。” 红烛暖照,璧人对影,仿佛是一个绵长的美梦。 “免贵姓宁,宁一。”为免多生枝节,沈清竹只以假名相告。 “原来是宁公子。”花月胧放下酒壶,明眸善睐,眼含笑意,赞道:“真是好名字。” 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宁一,乃是天下大统之意。只是这名字背后,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花月胧暂时拿不准。 沈清竹应和地笑了笑,既然她提到名字,便顺着话头进一步试探道:“花正好,月朦胧,姑娘的名字亦十分美妙,不知我可否,唤你做……月娘?” 月娘? 花月胧眉头皱了皱,一瞬之间思路已千回百转:他如何会得知这个名字?他找的是月娘?他既然要找月娘,又拍下了自己,那就意味着,他不知道月娘现在的名字与长相,只因名中带月而误打误撞,而且,寻找月娘目的为何?以白银五百两换一个人的消息,只能说明这个人极其重要。 虽疑窦丛生,她仍旧面不改色,故作生气,娇嗔道:“原来宁公子找的是月娘,而非真的心仪月胧,可叹月胧放着真金白银不要,故意让宁公子胜出,看来是痴心错付了。” 她言语中隐隐透露知道月娘身份之意,而沈清竹也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轻轻牵起花月胧的手,假意殷勤,虚与委蛇道:“月胧姑娘仙姿玉色,舞态卓绝,人非木石,我又岂能不心动,只是受朋友所托,欲知道月娘是否安好。” 得了得了,什么朋友,能连她现在的名字也不知道啊。 花月胧可不会轻易被敷衍,一把推开沈清竹的手,嗔道:“还骗我,什么朋友能知道别人闺名呀,宁公子若这般假意逢迎,不愿透露一丝真心,那月胧也闭口不言了。” 语气是软软的,话里头却有一丝威胁之意。 沈清竹好不容易获得月娘的消息,自是不会放过,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变换策略,以退为进叹气道:“月胧姑娘心思玲珑,看来,我只得实话实说了。” “实是家丑一桩。”沈清竹站起身,推开窗户,借开窗的间隙,争取时间考虑了一下说辞,“近来家中失窃,丢失了些物品,行窃的家仆不知所踪,听闻家仆与月娘相知,故来打探一下情况。不想……” 沈清竹转身,窗外明月清辉,更衬得他含情脉脉,满眼情深,“不想……便遇上月胧姑娘,月胧姑娘初次梳拢,又怎会和家仆……只是想起家中之事,随口打听一句,月胧姑娘请勿作他想。” 最好的谎言,是半真半假,以情动人,再加上沈清竹面如冠玉,公子无双,哪个姑娘不信了他的邪。可惜花月胧偏偏是个清醒的。 家中失窃,不去报官,而是亲自花费重金去青楼打探消息,那只能说明所丢之物见不得光,但却又十分重要。 再说这家仆与月娘的关系,若家仆能将藏赃之处告知月娘,那月娘必然是家仆心尖上的人,家仆如手握重金,两人必然一起逃亡;反之,如果家仆与月娘只是寻常嫖客与姑娘的关系,藏赃地点月娘则不可能知情,姓宁的也不是傻子,不会一掷千金去找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所以,月娘与家仆关系必然十分密切……那家仆则不可能不告知月娘就失踪……再结合货物本身见不得光…… 这一番推理下去,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月娘知道家仆的下落,家仆作案后准备带月娘逃走,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不得已还留在熙城,例如货物需要等待出手变现,所以姓宁的急于借月娘寻找赃物下落;要么,月娘不知道家仆的下落,那家仆可能已经被灭口,姓宁的为了寻回货物,只能寄希望于月娘…… 花月胧想到此处,鸡皮疙瘩已起满一身——她不过是想找个有钱的帅哥赎身而已啊,结果,找了个黑道大哥,卷入黑吃黑事件,这世间实在离谱。 但转念一想,由来富贵险中求,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于是,花月珑端起两个酒杯,也站了起来,走到沈清竹身前,递上酒杯,嫣然道:“既是宁公子家事,不便报官,月胧僭越,愿替宁公子分忧。” 沈清竹剑眉一挑,这个回答让他有些意外,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不知深浅,作茧自缚,还是放手一搏,别有所图,前者他不屑,后者他倒是欣赏。他缓缓伸手,接过酒杯,“铛”地轻碰杯沿,小抿一口,道:“愿闻其详。” 花月胧仰头饮尽杯中酒,话已说到这份上,也就不必掖着了,“我既然知道谁是月娘,自然有办法帮宁公子打探赃物下落……只是嘛,月胧虽出身青楼,却也不想在这淤泥之中久处,不知月胧尽心竭力,能否换一个破开樊笼的机会?” 沈清竹闻言一笑,平日勾人的丹凤眼,笑起来时如一弯新月,“要求倒不过分,我应下了。”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花月胧察觉此中有诈,既然家仆都可能被灭口,她作为知情人,哪晓得成事之后,会不会哪天突然被花盆砸死,被马车碾死。既然结局都是死,她提什么条件,他都可以应得很爽快。 既然如此,她也得加点筹码了。让一个男人放下杀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以为,她心悦于他,自以为主动权在手,放松戒备。 花月胧赔笑着从沈清竹手中抽出酒杯,转身背对沈清竹倒酒,借着倒酒从袖中摸出一包药粉,往酒杯酒壶中都洒了一些。幸亏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不够发达,杯中酒还是“绿蚁酒”,新酒酒色青绿,略带酒渣浮沫,下了药也看不出什么。 “那,碰一杯,敬你我皆得偿所愿。”花月胧递过酒杯。 “好。”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再请教一个问题。”花月胧拿起酒壶倒酒,“宁公子失窃之物,数量几何。”她只问数量,不问具体是何物,绕过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 沈清竹稍加思索,“粗略估算……约十来车。” 花月胧“哦”了一声,不再往下问,再饮一杯后,随手将酒杯放在几案上,逼近沈清竹,以食指挑了挑他的下巴,轻声道:“宁公子真是好容貌,好身段,我可是真是太喜欢你的皮囊了。”可惜藏了一副黑心肠……后面那句花月胧没有说。 她突如其来的调戏,让沈清竹心生警惕,与一般调情不同,那语气中更多的是她对他的审视。 沈清竹不着痕迹想挪开半步,肩膀一动就被花月胧按住,纤细白皙的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两人的几乎面贴面,花月胧往他耳边吹了一口气,柔声道:“宁公子,你说,托人办事,是不是应该先给点定金?” 沈清竹耳廓一阵酥麻,顿时耳根泛红,喉干舌燥,语气却依然平淡道:“不知月胧姑娘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花月胧轻蔑一笑,“你知道吗,我为了躲今天的梳拢,准备了一包精炼过的曼陀罗粉,曼陀罗轻用则昏迷,重用则休克致死,就算出了人命,外人只会以为是马上风而已,春风满月楼每年总会有十来个,多一个人也不多。但若然遇到合心意的,曼陀罗粉就会变成颤声娇……宁公子你真是好运呢,我对宁公子一见倾心,你不会喝到曼陀罗粉~” “你——”沈清竹深深吸了一口气,药力开始发作,浑身滚烫,连鬓边都出了细密的汗珠,打死都想不到在深宫尔虞我诈之中都能全身而退的自己,居然被一个青楼女子摆了一道,恨得牙关紧咬,“你竟敢对我下媚药——” “此言差矣。”花月胧越贴越近,婀娜的身姿贴在他的胸口,“明明是宁公子先拍下我的,我不过是,小小助兴了一下而已。再说了,公子若拍下了我,又不碰我,岂不是……惹人生疑?” 眼前人,月貌花颜,笑得如此勾人,眼底却闪着他看不透的光芒。 他倒是希望,她是个不知深浅,只求攀附富贵的普通女子,不然,如此有趣的人,他会舍不得杀掉的。 沈清竹怒极反笑,低下头,贴着花月胧的耳根,道:“很好,我成全你——” 说罢,忽然弯身,一把抱起花月胧,往架子床走去。 架子床下,衣裳纷纷落下,纠缠相压。 红罗帐内,人影袅袅轻动,鸳鸯交颈。 …… 几度欢愉之后,理智回笼,沈清竹侧着身,凝视累到睡着的花月胧,轻轻手指描绘她脸部的轮廓,她说他是个好皮囊,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明明动了杀心,还是有些恻隐,如此花容月貌,若用来施美人计笼络百官,那应该会让不少人栽倒吧。 他忽然有些期待她的结局,究竟是得偿所愿呢,还是沦为一只棋子呢。 沈清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道一声—— “花月胧,你既能设计本王,那最好别让本王失望。” 第7章 侦探游戏 五月二十一日,春风满月楼,五楼雅阁。 花月胧侍候沈清竹穿好里衣,套上外袍,故作深情从后面抱住沈清竹的腰,道:“这么早就走,当真是舍不得公子。” 沈清竹转过身,捻起她鬓边的发丝,温柔地拢到她的耳后,轻笑道:“月胧姑娘有什么想说的,大可直言。” 和聪明人交往就是省心,花月胧收回手,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两个小小~的要求,需要宁公子配合一下。” “请说。”沈清竹笑着摇了摇头,就知道她心眼多。 “第一,我这几天,需要认真查探,可不想接待宁公子外的客人。” 沈清竹点头,“亦算合理。” “第二,月胧思念公子,烦请公子隔两天来看月胧一次~”她嬉皮笑脸说着,顺手理了理他衣襟。 沈清竹眯了眯眼,这个女子睡了他还想限制他的自由,也罢,就陪她玩玩,当然,也不能无限期玩下去,“七天为限,一切依你。” ………… 离开前,沈清竹除了五百两外,又额外放下了三百两,包下花月胧七天,不让她陪其他客人,刘妈妈拿着白花花的银票,满口应承。 那边厢,睡了个大美男的花月胧神清气爽,吃饱喝足就躺在榻上思考这个侦探游戏该如何下手。 穿越之前,苏落作为一个宅女没什么爱好,就爱煮煮饭,刷刷悬疑剧,看看动漫,但从来不追明星,娱乐圈的什么顶流什么哥哥全然无感,今天才知道,不是姐姐真的定力好,只怪哥哥颜值不够高,十个百个顶流,都不如一个宁公子呀。 回想昨夜,便是满脑子的春思旖旎,花月胧甩了甩脑袋,将注意力转回事情本身上,在榻上想了大半个时辰,又动笔画了思维导图,把事情理好之后,就匆匆忙忙跑到院子外的厨房,偷了几块球葱,也就是现代人说的洋葱,藏到袖子里,找刘妈妈发挥演技去了。 大白天的,饮宴厅上只有两三桌客人,刘妈妈正在房中盘点昨日梳拢宴的收入。花月胧在门口举起袖子,嗅球葱嗅到两眼通红,眼泪汪汪,才推门进去,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呜呜~~~刘妈妈~~~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啊啊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刘妈妈吓了一大跳,赶紧把银票收进抽屉锁好,坐在花月胧旁边,劝道:“哎哟,我的乖乖,可别哭啦,月胧丫头,咋的了,这么伤心?” 花月胧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眼泪,抽了抽鼻子,哭哭啼啼道:“都怪那个宁公子,他不要我了!我好喜欢他啊,他不要我,我不活了!我还是撞墙死了算了!” 说罢飞快地站起来,拿头哐哐地撞墙。 “哎哟哟!别呀!”刘妈妈赶紧拉开她,“宁公子不是才包了你七天吗,怎么会不要你呢~~月胧丫头,别干傻事啊!” “还说呢!”花月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用袖子越抹眼泪越多,都怪那球葱太呛。 “宁公子真的长得太好看了,昨晚……我问他能不能娶我当偏房……他说不行,他说他爹要给他找个门当户对的,我这出身连他家门槛都迈不过去……呜呜呜呜……他还说,他现在只想风流快活,七天之后,就换一个女人……呜呜……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他呀……”说罢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刘妈妈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听罢松了口气,拉起花月胧的手,语重心长道:“月胧丫头啊,那男人不都这一路货色嘛!难过啥啊!开心时呢,就找漂亮的,身段好的,要升官发财,那就要门当户对的,正所谓:穷结穷,富结富,榜青的找个租田户,我们出身欢场的,但求多赚几个钱,好男人他也不来咱们这呀,对不对。” 刘妈妈这话多少是有点推心置腹的,毕竟她也是过来人。 很多时候,姑娘上了年纪没有客人了,就拿着之前赚的钱开青楼,换个身份重操旧业,刘妈妈也是如此,真金易得,真心难求,她可太明白了。 “呜呜呜~~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宁公子!就喜欢他!!”花月胧抽了抽鼻子,哭得直跺脚。 “哎哟小祖宗,怎么碰上个宁公子,你就跟换了魂似的。”平日的花月胧学技艺时最刻苦,不论琴棋书画,先生再严厉她都没掉过眼泪,刘妈妈是从来没见过她哭哭啼啼的,“那强按牛头也不喝水呀,男人呐,要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你要死要活跪他求他也没用处的!” “那我该怎么办呀……”花月胧感觉戏有点过了,赶紧收一收,给个机会刘妈妈引导她赚钱。 果不其然,刘妈妈下一句就是,“你就趁年轻,多赚些钱,我们青楼女子,赚男人钱,却不能指望男人的!” “可是……可是……刘妈妈,我心里没底,除了梳拢那一笔,往后那都是小钱了,什么时候才赚够呀。”花月胧一脸无助,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人怜惜。 “哎呀,这人活年轻,货卖时新,咱们最赚钱也就这十来年,你现在多赚些,往后便不愁了。”说着说着,刘妈妈也忆起旧日,“你刘妈妈我当年呀,那也是红极一时的……” 花月胧察觉到话题的方向不对劲了,赶紧把方向拉回了,借着由头,慢慢引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刘妈妈你当然厉害了,不然也不会有春风满月楼,可是我没有刘妈妈那般厉害啊……要不,刘妈妈,你把其他人的账册借我瞧瞧,一年赚多少,十年赚多少,起码,我心中有底啊……” 之前提过,按春风满月楼的制度,接待客人的收入中,姑娘可以抽取十分之一,且必须待到离开时一次性提取。 故此楼中每个姑娘都有一本个人账册,账册记录了每天每月姑娘接待客人的提成,提成一般包含三个部分,一是缠头,即皮肉钱;二是酒水钱,客人的酒水饭菜消费;三是赏钱;每年年末核一次总账,姑娘要离开时就将每年的总账相加,最后便是能拿到手的总额。 “那可不行呀!”刘妈妈心有疑虑,“平日里姑娘都不给看的,要是看了,肯定都要说我偏心。” “那你是偏心嘛!我是知道刘妈妈对我特别好的~”花月胧一脸真诚地眨巴眨巴眼睛,泪痕未干,楚楚可怜摇着刘妈妈的手道:“看了账册, 就知道谁赚钱特别厉害特别能讨好客人,我才能暗中学习呀,这样呀,就能帮刘妈妈多赚点钱,也不枉妈妈对月胧的好,刘妈妈您说对不对~~再说了,我只是看看而已,又不能隔着账册把钱偷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宁公子不要我,妈妈是不是也不对我好了……”说着还抽了抽鼻子,作出掩脸欲泣的模样。 说服对方的技巧之一,就是从对方的利益出发,刘妈妈爱钱如命,听到花月胧说要多赚钱,心中自然高兴,而且钱她早已锁好,倒是不怕花月胧惦记,故作无奈道:“哎呦,小祖宗你可别哭了,要不是看你如此伤心,这账册是万万不能给你看的。” 说罢,就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右侧的柜子,柜子里叠满了蓝皮黄纸的账册,“喏,这五年的都在这里了,再往上的你就别看了,太多了。” 五年的账册,已经接近上百本,里头都是一些枯燥的数字。 花月胧先是左看看右看看,随便乱翻,等刘妈妈出去招待客人时,马上翻出了属于白牡丹的那一本;因手上没有纸笔,只能用脑子记;幸好白牡丹才梳拢了一年多,从头看了一遍也不难。看第一遍时,花月胧先看了白牡丹总体的客人情况,看第二遍时,就开始在脑海中筛选她觉得可疑的客人,最后再看一遍,反复想是否有遗漏。 看完了白牡丹的,又大体翻了一遍其他人的,以免遗漏线索。 待全部看完,已是晚市,逗留时间太长,为免刘妈妈起疑,花月胧便故意趴在账册上假装睡着,待刘妈妈进来登记时,把她叫醒,她才回的房…… 第8章 线索浮出 看完账册之后,花月胧回到房中把可疑人员的名单列了出来;随后便提着一壶酒去找白牡丹。 白牡丹,就是月娘。 这还是一次闲聊中,白牡丹提及幼时,说过自己是某月十六日出生的,那晚月亮又大又圆,所以小名就叫月娘。 后来母亲病逝,又遇上荒年,父亲就把白牡丹卖给了牙婆,牙婆再转手卖给春风满月楼,刘妈妈才给她取名叫白牡丹。自那时起,月娘这个名字便再没有用过。 进门之前,花月胧猛灌了好几口酒,再往身上浇了一点,最后又嗅了嗅藏在袖中的球葱,营造出酒入愁肠,两眼含泪的假象。 她是详细分析过人物特点的,对着刘妈妈这种人精,就要大开大合,大吵大闹,再加点循循利诱;而对白牡丹这种温柔斯文的,大吵大闹分分钟就吓到了,要借酒浇愁,剖心倾诉,才会水到渠成。 一进门,花月胧又给自己几口酒,然后就开始趴在桌子上小声啜泣。之前花月胧到刘妈妈那儿哭闹的事情,白牡丹已经听说了,毕竟人多口杂,哪有秘密可言。 “妹妹你怎么又哭了,还喝上酒了,是因为……宁公子?”正在梳妆的白牡丹停下手,坐到桌旁,小心翼翼用手扫着花月胧的背,“不哭不哭,再难的都会过去的。” 花月胧抹了把眼泪,“过不去了,就是过不去,我在春风满月楼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人,哪有一个能比宁公子俊俏,还多金?我可太喜欢他了,他却不为我赎身……牡丹姐姐你没有动过心,你不懂……” 按照花月胧总结的经验,一般而言,通过否定对方来套取信息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式,对方一旦提出反驳,列出例证,就会不自觉地吐露出有用的信息。 果然,白牡丹闻言苦笑,摇了摇头,在旁拉了个椅子坐下,“唉,心是动过的,可是他是否负心,我却是不知道了……也是,姐姐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哪能劝得了你呢。” 花月胧一听有戏,抬起泪眼,惊讶道:“姐姐也遇到喜欢的人了?怎么没听你说,你都不拿我当妹妹了不是?我有心事都跟姐姐说,姐姐有心事却避开我……” 对着白牡丹这种性情温和的人,略加一点道德谴责,简直事半功倍。 “妹妹哪里的话呀。”白牡丹赶紧摇头,拉着花月胧的手解释,“只是赎身一事还未定下来,万一不成,岂不是丢大了,才一直没对你和千红说……” 花月胧立刻顺水推舟,试探了一把:“哦,是那个高高瘦瘦的陈公子?但他好像不靠谱,他之前还找过梦梦呢,还是那个……谁来着,姓董的当铺老板?”以上两个其实都不是她心中真实的嫌疑人,只不过一下子命中靶心,不免惹人生疑,还是让白牡丹自己说出来比较好。 白牡丹谨慎地看了看关好的门,见外头无人经过,才低声道:“是张公子,嗯……就是那个,高高壮壮,憨憨厚厚的张公子。” 从账册上看,张公子,张一武很有可能就是宁公子所说的家仆,但花月胧之前倒是没把名字和脸联系起来,如今白牡丹一说,便有些印象。 “他呀!不可能吧!”花月胧歪着头回忆道,“姐姐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前些天,好像是上个月?在走廊我碰过他一回,那天你在千红房里,他找不着你,后来是我去喊你的……他穿着粗布衣,看着挺落魄的……我当时还以为是哪家公子托他来问的……他即使喜欢你,也没钱将你赎出来呀,弄不好是骗你的,姐姐可要小心点。” “不会的。”白牡丹连忙为他辩白,温柔的语气中带着丝丝眷恋,“张公子,对我情真意切,他说,这个月二十九日就来赎我,让我那天,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戴上他亲手为我做的簪子……” 说罢,便转身从梳妆盒中拿出一支缠花牡丹簪子——白色牡丹中间是浅黄的蕊,下面是浅绿色的叶子,整体花朵比普通簪子大,造型简朴而大气。 “这是,你们的定情之物?”花月胧接过簪子,不经意间用指头量了量簪子的长短,“这手艺还挺好的,还亲力亲为……看来张公子对姐姐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花月胧大概回忆了一下白牡丹的收入情况:白牡丹姿色偏上,弹得一手好琵琶,陪酒大概一次五百文,出台每次一两,每月能为春风满月楼赚十到二十两白银,一年下来,将成本七除八扣,纯利大概也有一百五十两,那一次性买断白牡丹,按十年纯利计算,恐怕刘妈妈会要价上千两。 一名赎身费高达千两的姑娘,一名衣着简朴急需用钱的恩客。 监守自盗,非常合理。 于是,花月胧转而问道:“牡丹姐姐,你探过刘妈妈口风没有,你的赎身钱恐怕不便宜啊。” 白牡丹点头,“开始说的是一千八百两,后来说,实在不行,那就一千三百两,不能再低了。” 真是吃人不吐骨头,花月胧偶尔也会为这些女子感到难过,美好的青春被物化为一项项的酒钱、缠头,乍看纸醉金迷,其实前途茫茫,她叹了口气,“这么高,那张公子能同意吗?” “不止同意了,还说,保我往后吃穿不愁。”白牡丹在笃定与摇摆中游离半晌,“可是……初九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是否后悔了……” 花月胧无奈揉了揉太阳穴,不禁叹一句女人一旦恋爱脑起来,真是缺乏逻辑的,重点压根就不是后不后悔的问题,而是资金来源的问题,便暗中提点白牡丹道:“姐姐,你想,张公子外表看上去……就不像个有钱的主,他哪来的钱给你赎身呀,你问过他是做什么营生的吗?” “妹妹的意思是……”白牡丹蛾眉紧蹙,“他说他打零工的,押押车,送送货之类的……如此说来……他当真是骗我的……” 花月胧无语扶额,不过转念一想,对白牡丹来说,不知道真相,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吧,她兀自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瞎猜的,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也没见过张公子……” 眼看天色渐晚,也问得差不多了,花月胧佯装鼓起劲,道:“我想好了,姐姐都有心上人了,我当妹妹的还是要努力一下,虽然宁公子是个花心大萝卜,我偏要抓住他的心!姐姐也该梳妆了,晚市要忙了。” 白牡丹点了点头,又安慰了她几句。 待花月胧走后,白牡丹低眉凝视手上的缠花簪子,暗自神伤…… 第9章 梳理案情 第9章 梳理案情 五月二十三日,春风满月楼,晚上。 沈清竹如约而来,推开房门时,花月胧正悠闲翘着二郎腿,一边拿牙签扎了块醋萝卜放入嘴,一边专心致志地拿着画笔在画图。 她低眉垂眼,鬓边青丝随意地拢到耳后,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拈着一支炭笔,轻轻地在纸上勾勒出发簪的线条,确定轮廓之后,再以毛笔勾边,最后沾上颜料,细细涂色,旁边的稿纸上,画着同样的发簪,只是细节上有些出入,最后不满意被她用朱笔叉掉。 沈清竹拉出一张圆凳坐下,兀自翻开杯子,倒了杯水,静静看她作画。 她仔细认真的模样,与梳拢夜的风情万种完全不同,仿佛娴静自得的她才是那个真实的灵魂,而为了藏好真实的模样,她戴上了许多的面具。 片时,岁月静安,只闻笔墨擦过纸上,窗外风吹叶响。 外头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都与他们无关。 待花月胧把簪子的尺寸标好,又画了一张侧视图后,搁下笔抬头松动筋骨,才见到沈清竹,“宁公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月胧姑娘专心作画,耳不闻敲门声,我便不请自来了。”沈清竹笑意清浅,他的目光移到压着画纸的陶罐上,陶罐里装着醋萝卜醋青瓜,“不曾想春风满月楼也有这些。” “哦,那是我自己腌的。”花月胧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最近天气热,没有胃口,吃些酸甜的,比较开胃,宁公子不嫌弃的话,随便。” 花月胧其实只是客套两句,没想到沈清竹真的从旁拿了双筷子,夹了一块品尝。 入口脆爽,酸甜可口。 沈清竹点头赞许,道:“味道不错,我也很久没吃过了。” 花月胧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废纸,只留下几张有用的,笑道:“我还以为宁公子锦衣玉食惯了,会瞧不起我们这些市井小吃。” “食物只分美味与否,并不拘于市井或宫廷。”沈清竹收起笑意,眼底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的母亲出身山村,幼时也常吃她做的酸豆角,酸木瓜……她不在之后,便再没有吃过了。” 这番话出自沈清竹口中,花月胧是万万没想到的,你来我往,互相猜度,她倒是习惯,至于闲话幼时,那实属是超出认知了,一时愣神,不知如何回应。 见她有些局促,沈清竹放下筷子,“月胧姑娘不必想话安慰我,不过一些旧事。” 安慰?不,像他这样的高傲的人,安慰无异于同情,他不需要。 花月胧摇了摇头,自嘲笑道:“月胧可没有资格安慰宁公子,宁公子还有父母,月胧可连父母都没有。”上一世父母离异各奔东西,这一世直接变成孤女沦落风尘,“可是啊,出身不好又如何,开局不好,也不代表会输呀,最多就是赢得困难一些罢了,你说是吗,宁公子。” 说这话时,她眼中仿佛有光芒闪烁,自信中带着霸气。 沈清竹笑了,眸中多了几分欣赏,转过话题道:“说正事吧,月胧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说起这个花月胧马上精神了,她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我先说结论,第一,月娘与失窃无关,更不知情,宁公子没必要为难她。第二,没猜错的话,原定是在这个月的二十九日销赃,赎出月娘。至于销赃的地点,极有可能就在春风满月楼。第三,我要一支沉香木的素簪,一些缠花丝线,需要宁公子明天拿给我。”花月胧把刚才画的图推到沈清竹面前,上面除了簪子外,还标注了所需铜片的形状尺寸,丝线的颜色,甚至还贴心地画上,组成部分的分解图。 沈清竹瞥了一眼图画,淡然道:“月胧姑娘既说月娘不知情,又说知道销赃时间地点,我能否先问问是从何而知。” 很好,都学会找bug了,花月胧早知道和这种人打交道,三言两语是说服不了的,非得说个清道个明,让他鸡蛋里挑不出一丝骨头,方能合作无间。“好,那我先说第一点,月娘,也就是白牡丹,性格温和,不好听就是懦弱,她不可能是同谋。” 沈清竹挑了挑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毕竟这是十分主观的猜测。 花月胧继续道:“设身处地,若宁公子谋大事,要找个同伙,同伙无非两种,一是提供实质上的帮助,例如资金、能力,白牡丹一无财二无势三不会武功,一直禁足在春风满月楼,外出都有班头跟着,她去行窃能做什么?再说第二种同伙,便是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例如出谋划策,最不济也是精神鼓励,白牡丹头脑简单,胆小怯懦,事情告诉她,她反而会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加上楼里人多口杂,说不定哪天就败露了,宁公子认为,你的家仆会接受这个风险吗?” 沈清竹闻言下巴微抬 半晌不语,算是同意了。花月胧又抽出另一张写了名字的纸,递给沈清竹,“我翻查了白牡丹的客人信息,这几个人都比较可疑的,其中可有宁公子仆人的名字?” 沈清竹扫视一眼,摇头道:“没有。” 没有就对了,心虚自然不能用真名,花月胧指了其中一个名字道,“我怀疑,这个人,就是你的家仆。” 沈清竹顺着她的手指往下看,“张一武?” “从消费的时间看,这位张一武张公子每月初九、十九、廿九就会来找白牡丹,来的时间十分固定,偶尔有调整,也不过误差一两日,那就说明,他所处的地方有十分严格的出入制度,固定的休沐时间。” 沈清竹随意拿起一支筷子,在指尖转动,不置可否。暗卫采用轮休制度,至于石虎的休沐是否就是初九、十九、廿九,他回去再去核实。 花月胧见他不作声,当他默认,继续道:“既然宁公子家中制度森严,不可以随便出入,为了不惹人怀疑,他销赃之日,必然是在休沐日中,而他又许诺廿九日会为白牡丹赎身,足以说明,他打算在廿九日销赃,取得钱款就马上带走白牡丹。” “这里有一个细节,宁公子提过,失窃的赃物有十几车。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是只有我一个,赃物又有十几车,我如何能在一天之内完成联系买家、变卖赃物、收款、替白牡丹赎身,再带走白牡丹;毕竟第二天,当值的人不见了,事情就败露了,一天也拖不得。” 花月胧站起来,绕着桌子缓缓走动,认真道:“想来想去,倒是有个法子:先将赃物藏好,把买家约到春风满月楼交易,收钱后马上告知藏赃地点,买家再派人去查收,确认无误之后,钱货两讫,货款马上用来交白牡丹的赎金。这样还有个好处,接货的人若想吃黑吃,在春风满月楼这种人多的地方定然是办不到的,即便有官兵来查,人多混乱也容易脱身。” 沈清竹正视花月胧,唇边升起一抹浅笑,他是真没想到,如此普通的细节,她能如此深挖,“有道理,不过,月胧姑娘似乎避开了一个问题——那家仆人在何处?”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花月胧揉了揉太阳穴,她总不能说“仆人可能已经被你灭口”这种话吧,撇了撇嘴,泄气道:“……恕月胧愚钝,没有头绪。” 沈清竹看着她没辙的模样,忽然笑得开怀,她连对他下药都敢,却还怕自己牵涉过深,他倒是有些期待她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死了。”她不想说,他就偏偏说破。 “……” 花月胧闻言眉头都要扭曲成团了——他为什么要说?!真的决定杀她灭口,所以什么都直言不讳了吗?! 看着她嘴角抽搐,想打人又不敢的模样,沈清竹笑意更浓了,这才收起玩心,正色道:“东窗事发,侍卫去捉时,石虎马上服毒自尽了。” 服毒?不是他杀的?? 花月胧马上拉出凳子,坐到沈清竹旁边,意图取得更多线索,“他死前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没有。”既然她想知,沈清竹也不介意多给她一点线索,“石虎每次押送货物时,都会在到达熙城前在同一间客栈落脚,串通客栈的人,窃取货物。事发之后,客栈的人也失踪了,以石虎的手段,怕是灭口了。” “哦!”花月胧一点就通,“在宁公子查他之前,张一武、也就是石虎已经打算收手了,所以早早将同伙灭口,准备销赃、带走白牡丹,只是没算到宁公子兵贵神速,这样说来……”顺着这个思路,“既然赃物必定未脱手,他为什么选择死,而不是交出赃物,换回一命?要么就是,他交出赃物也难逃死罪,要么,他还不能交出赃物,即使他死了,赃物还有价值……对谁有价值……白牡丹?!” 花月胧顿时鸡皮起了一身,她抬头与沈清竹对视了一眼,沈清竹迎上她的视线。 灯摇影动,更显他轮廓温润,公子如玉。 沈清竹神色一敛,将她查到的线索与自己手上的结合一起,“或者说,石虎死了,线索一断,白牡丹与下家交易,就会更加安全。” 等等,不对,哪里不对。 花月胧差点被沈清竹俊美的外表晃了神,直觉抓着一丝逻辑不通之处,连忙道:“不对不对,我确信白牡丹不知情……”她站起来,伸手指着发簪的图案,“这支发簪是张一武唯一留给白牡丹之物,张一武千叮万嘱,赎身当天白牡丹必须戴着,我怀疑里面有赃物的线索,按我推断的交易模式,张一武与买家在春风满月楼交易,人多口杂,也不便说出交易地点,通过交付信物的方式完成交易是最安全的……如果白牡丹不知情,这交易要怎么完成?石虎就算自杀了,也不能保证白牡丹能完成交易拿到赎身的钱,又怎么知道买家不会杀人灭口?这样说不通……” 沈清竹却依旧一副了然的样子,徐徐道:“如果有第三方在场呢?” 这下花月胧懵了,地下交易又不是菜市场买菜,“第三方?” “听过判官吗?”沈清竹折起画纸,收入袖中,“最近一年,江湖中有一个神秘人物,人称‘判官’,判官从交易中收取买卖双方大额佣金,但会保证双方依约交易,一旦不守约,判官会追杀违约一方,直至将人头放到守约方面前为止。” 还有这种玩法?民法典听了都得说真刑……江湖规矩花月胧不了解,不过有判官的介入,石虎宁愿自杀也不交出赃物就显得合理了。 一轮讨论下来,案情的脉络已十分清晰。沈清竹许诺明日就会将需要的材料送过来,而花月胧心中却有另一番计算…… 第10章 新帝 第10章 新帝 五月二十四日早上,宁王府外。 天未明,云层仍是灰蒙蒙的,鳞次栉比的街衢罩在一片阴影之下。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有几个婢女婆子出门采购闲谈几句。 宁王府在城北,靠近皇城。沈谧在世之时,因不喜欢沈清竹,故沈清竹十六岁时,封宁王,赐府邸,让其早早就到皇城外居住。 沈清竹与花月胧讨论了一夜的案情,就有些乏了,春风满月楼人多眼杂,不便带暗卫,他都是只身前往的。 突然,风中由远及近一声呼啸,一道银光往沈清竹后背打去。 听到声响的沈清竹神色一肃,回身一闪,右手一伸,食中两指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将那道银光夹在指尖——那是一只精钢打造的六瓣梅花刃,梅花刃中间还栓着一条钢丝。 紧接着,来人大手一抽钢线,梅花刃脱手而飞,先是往后退了数尺,又飞舞着绕圈往沈清竹打去。 沈清竹点地而起,衣袂翻飞之间,将攻来的巧劲都一一避过;虚步向前,顺着钢丝的方向,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臂,笑道:“师父,好久不见。” 来人面有烙痕、留着短须,但见他手臂一挥,收回钢索,钢索在臂上缠了数圈,赞赏地点了点头,道:“警惕性不错,看样子没少练。” 来人名叫万魁杰,多年之前是皇城的禁军统领,当时沈清竹还住在皇城,经常向万魁杰请教武艺。后来,万魁杰与宫女私通,皇后平日最忌讳淫乱宫闱,下令处死万魁杰与宫女小曼。本来禁军统领,正二品官衔,皇后是无权处决的,偏偏万魁杰这位置多的是觊觎的人,平日没少被参奏,再加上那年沈清楠离世,沈谧心情不好,也就默许了此事。 年仅十三岁的沈清竹意识到机会来了,千方百计打听到负责行刑的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高以君,他变卖了母亲的首饰珠宝,凑出一笔重金,贿赂高以君,在沉江当日,以另一名死囚换出了万魁杰,但高以君怕事情败露,在释放前以热铁毁了万魁杰的容貌。 万魁杰被救出后,因小曼的死消沉了一段时日,最后被沈清竹说服。自此以后,万魁杰为沈清竹物色、训练暗卫,一直为谋反筹谋。 两人于在书房落座,沈清竹亲手为万魁杰斟了一杯雨前龙井,万魁杰也不客气,呷了一口,立刻道:“此去徐梁,有两个消息,一是梁王最近与新帝有密信往来,至于内容,暂时不知道,二是你让我打探的百言司,我找到一位离宫多年的老太监,曾负责藏书楼的打扫,据他所说有本书提及过百言司的记载,后来沈谧亲自下令销毁。对了,人已经处理了。” 沈清竹颔首,“新帝上任,五王必然有所行动,梁王此举,应是向新帝示好,但藩王割据,天下分权,兵制变革势在必行,就看沈正庭有没有这个魄力。” “那百言司,又与我们有何关系?” 沈清竹捧起茶盏,青绿汤色在盏中摇晃,他侧头轻嗅茶香,缓声道:“百言司,是前朝留下的情报机构,据说肃帝后,百言司直属皇帝,不需要向其他人汇报。若不是有次躲在御书房玩,见到父皇秘密接见百言司的人,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后来,我翻查了大量账册,未发现任何额外的俸禄支出与人员……百言司藏得太深,不拔出来,恐怕会影响谋事。” 万魁杰“唉”一声,往椅背上重重一靠,“王爷,你新接手的禁卫军能用的人恐怕不多,暗卫人员不足,加上之前铁石又出了事,最近冶炼场的生产估计也停了吧,还有百言司这颗隐藏的钉子,大事何时能成啊!” 沈清竹淡然一笑,呷了一口清茶,“师父,切勿自乱阵脚,徐徐图之,天下必入囊中。” 万魁杰正欲开口说什么,忽然外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万魁杰立刻起身,身形一闪,从后窗离开。 新帝沈正庭将随从留在外头,大步流星走入书房,; 沈清竹正泡好两杯茶,掩饰了刚才有客的痕迹,起身准备行礼道:“微臣恭迎皇上圣——” 沈正庭摆了摆手,一屁股坐下,“八皇叔,不必多礼。” 沈正庭长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长眉狭目,五官偏小巧,书生气十足,明明比沈清竹年长五岁,却比沈清竹更多几分稚气,因眼形偏长的缘故,秀气中有阴鸷之感。 两人在宫中年纪相仿,加之沈清竹有意接近,辈分上是叔侄,相处上更多是兄弟;沈谧虽不喜两人接触,也阻止不了。 沈正庭喝了口茶,是适才万魁杰喝过那杯,沈清竹没时间倒掉,只是添了茶水,“最近这些天,八皇叔总不来上朝,皇叔可知参许德添和皇叔的本子啊,那比雪片都多!”言语中,带着几分责难,毕竟将毫无背景的许德添提上去,也是沈清竹的提议,结果现在朝廷乱成锅粥,沈清竹反而自己逃了不上朝。 当然,事实上沈清竹并非是逃,而是铁石的事让他分身不暇。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乱了不正好看看谁是忠臣吗。”沈清竹语气依旧淡淡的,似乎再多的责难与怒火,他都能压得住。 沈正庭是年轻,却也不傻,沈清竹浅浅一句,他已经领悟,“朕确实看清了,那群闹事的,带头就是兵部尚书马初煌,起码六部唯他马首是瞻,最近一闹,清点库存的事又耽搁了。只不曾想许德添之前虽无实权,升任丞相之后,也马上得到一批出身寒门的士族支持。” 沈清竹点头,“皇上何不添上一把火,先把这粥煮熟了?” 沈正庭微讶,“八皇叔是何意?” “既然他们在闹,何不将丞相分成左丞右丞,分庭抗礼,一来平息贵族的怒火,二来许德添亦不能独大。”分权、制衡,帝皇术罢了。 “好主意!”沈正庭一拍桌子,“如此一来,他们没有由头闹了,清点库存之事就可以继续推进。”新帝上任,首先要知道国库的情况,以制定未来的一系列边防、赋税等措施,清点库存可是大事。 正事说罢,沈正庭的神色也松动了,话锋一转,半真半假道:“八皇叔素来不近女色,可朕最近呀,收了一堆参八皇叔的本子,说八皇叔流连青楼。虽依永明律嫖宿并不犯法,毕竟是皇族,也得注意一下影响,实在不行,朕要不要给八皇叔指个婚?” “谁参的本?赵子程?”沈清竹蓦地想起那日梳拢宴上见过工部左侍郎赵子程。 “不是。是都察院的都御史廖清尘上的本,还连上三天。说皇叔你,为了一名叫月胧的姑娘,色令智昏,荒废政事,连朝都不上。” 沈清竹顿时了然:参奏的人清楚知道花月胧,所以是赵子程给廖清尘的消息,因为赵子程自己都去了,不方便出面。朝堂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动万发,倒是可以借着这些奏子,好好理一理。 “到底是怎样一个姑娘,能让八皇叔破了戒,侄儿要开开眼。”以沈正庭对沈清竹的了解,虽然沈清竹在众多皇子中是最不受沈谧待见的,但凭着绝好容貌,翩翩风度,世家姑娘倾倒大片,故而年年都有人请旨让沈谧赐婚,沈谧也想随便办了算了,但沈清竹全部拒绝,直到二十一岁仍未婚配,正房没有,偏房也空空如也,甚至身边连婢女都没有几个,熙城已经有人在传沈清竹有龙阳之癖了。如此之人,突然连续流连青楼,难以令人不探究。 沈清竹敏锐地察觉到,沈正庭外表与他称兄道弟,但帝皇骨子里头的多疑是不会改变的,权力之巅,换谁都如此。 不过提起花月胧,她细心谨慎,精明狡黠,沈清竹确实十分欣赏,加之梳拢之夜有过肌肤之亲,饶是淡然自若如他,耳根都不禁红了几分,“她……确实是个十分独特的女子。” “真有那么美?”春风满月楼的姑娘艳名在外,沈正庭便以为她的独特在于皮相。 沈清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倾城之貌,于她而言,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优点之一。” 沈清竹不曾想,今日这番称赞,落在沈正庭眼中,会让沈正庭往后,费尽思量。 …… 第11章 将计就计 第11章 将计就计 五月二十五日,傍晚。 昨天,沈清竹离开不久,就派人送来了做簪子的材料。花月胧马上动手,在房中忙了一整天,按照白牡丹原本簪子的模样,仿制出一只簪子。不敢说与原来的一模一样,材质相同,大小相近,要是不将真的与假的放在一起细细分辨,恐怕连白牡丹也分不出来。 趁着晚市开场,白牡丹下楼陪客,花月胧溜进白牡丹房中,十分轻易地找到梳妆盒,偷龙转凤,将真的换走。 晚市十分热闹,饮宴厅几乎坐满,楼中的姑娘都忙着迎客,无人会察觉花月胧的举动。但花月胧有些做贼心虚,换走之后就马上回房,找了一把切水果的小刀,把缠花的丝线挑断,用最快速度把簪子上的丝线尽数拆了下来。所谓的缠花,实际是以铜丝、铜片摆好,以丝线紧缠,做出各种造型。故花月胧估计,如果簪中带有信息,那必然是在丝线下的铜片上。 拆的过程中,心跳得飞快,忍不住在想:万一猜错了怎么办,找不回赃物,赎身机会没了,还将好姐妹的心爱之物毁得稀碎。 忐忑、不安、负罪感交杂,灯影下,花月胧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连握刀的手都有些抖。 叶片的丝线拆完了,没有发现,她的心重重一沉,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拆花瓣上的丝线——丝线一根接一根剥离,依稀可见铜片上有刀刻的痕迹。 当所有花瓣的铜片都拆出来,摆好之后,歪歪扭扭的痕迹,拼凑出一行字——“隐雾山……松树坡……东八里……藤蔓后……山洞中……” “果然没让我失望。”清冷温柔的声线从身后响起。 花月胧吓得心都漏了一拍,回头一看:沈清竹正倚坐窗台,侧头凝视着她,明明是丹凤眸,笑起来却眉眼弯弯,衬得月色正好。 沈清竹揽衣跳进房中,从花月胧手中拿过铜片,俯身在她耳边说,“恭喜月胧姑娘,离开樊笼,换得自由身。” “等等。”花月胧按住他的手,“宁公子当真要了货就满足了吗?” 沈清竹微微回头,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她身上除了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外,还有淡淡药香,“那月胧姑娘以为,我还应要什么?” 近观他勾魂摄魄的眉眼,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中了他的蛊,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花月胧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道:“宁公子难道会放过买家的线索吗?张一武究竟对买家说了多少,只有张一武知道,宁公子不会置身危墙之下吧。” 沈清竹但笑不语,示意她说下去,末了又低头看了看两人仍然交叠的手,有些局促,正欲抽手。 有一刹那,花月胧觉得自己真的动心了,起码是对沈清竹的五官动了心。明明前一瞬间还有些紧张,下一瞬间竟然忍不住想调戏他,她嫣然一笑,将按变成拉,顺势一靠,靠入沈清竹怀中,“月胧换了自由身,那也是宁公子的人,月胧的本分,自是为公子筹谋,为公子分忧。倒不如,将计就计,在簪子上换一个方便公子设伏的地点,将买家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如此方得万全。” 沈清竹闻言了然一笑,“月胧姑娘怕不是为我筹谋吧,而是担心买家取不到货,找白牡丹的麻烦,月胧姑娘是借我的手,为你的好姐妹筹谋吧。” 果然,此话一出,怀中人的身子明显一僵。 既然被看穿了,花月胧也坦率承认,她抬头直视沈清竹,道:“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不好吗?我不认为宁公子有理由拒绝。” “确实,完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沈清竹笑意盈盈,从善如流,“如此……地点就改成……隐雾山山腰,西十里,山神庙东三里,废弃义庄。” 花月胧马上坐下,以纸笔记下。现在白牡丹房中的发簪是没有任何内容的,她必须再在铜片上刻字,重新做一支缠花簪,再以假换假,幸好从一开始她就留了个心眼,故此在材料的数量上也多准备了。 不消片刻,铜板上的字已经刻好,可以开始缠花。 做缠花,要将花瓣铜片与铜丝固定在一起,然后以丝线一根一根缠绕,铜丝与花瓣的拼接花月胧已经画出了图纸,故工艺不算繁复,只是缠线十分考验耐心,每条线都要压实铺平。 花月胧一想到可以赎身,就干劲满满,也不管沈清竹还在,就动手开始缠花了。 沈清竹观察一阵,也拿起丝线缠了起来;花月胧抬头惊讶地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他这人虽外表是个贵公子,但从不像其他人那样端着架子,不但吃平民小吃,连女人做的手工艺也照样上手,这在男权社会实在是难得。 花月胧眼中刚流露出几分赞赏,沈清竹便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恰恰抬头,两人目光相触。小心思被突然戳破,花月胧不住两颊绯绯,率先低下了头,假装继续缠花,其实早已面红耳赤,心跳如雷,以致并未看到沈清竹脸上那一丝清浅的笑意。 埋头至深夜,终于将发簪做好,花月胧已是头项僵硬,腰背酸痛,也顾不上仪态,站起来伸懒腰活动筋骨,反观沈清竹倒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花月胧绕到沈清竹身后,沈清竹正要回头看她,忽然肩膀被她按住。 “肌肉都僵硬了,宁公子还不说。”花月胧先大概捏了捏看看情况,再以两手拇指在脖子两侧的风池穴轻轻揉按,继而两手下推,在肩井穴按压,由于学过医,她取穴精准,且知道穴位深浅,力度适中,沈清竹只觉肩部的血液热了起来,酸痛大大减缓,十分舒适。 “竟不知月胧姑娘还有如此绝活。”沈清竹深深地闭上眼,这些天为铁石一事,耗费心力,还要和沈正庭纠缠,他真是有些乏了,也许疲惫时,心弦不再紧绷,沈清竹忽然道:“月胧姑娘你……时而温柔妩媚时而精明狡黠……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闭上眼的沈清竹,比平日少了几分英气与凌厉,更显温润如玉。 花月胧手上力度未减,却露出平时罕见的、不伪装的温柔,也算吐露真心道:“宁公子不也是吗,我们明明有过夫妻之实……但我连宁公子是怎样的人都不清楚,或者也不敢清楚……”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那为何还敢对我下药?”沈清竹缓缓张开眼。 “我……”花月胧期期艾艾,或者当初除了保命,她还有一个最真实的想法,“我在这里,十一年了……虽然备着曼陀罗粉,但……沦落风尘,终究……是会被糟蹋的……如果……一定要……那……起码我希望那个是你……” 沈清竹将手搭到肩上,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将她拉到怀中,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可能是因为说了真话,花月胧两颊红得发烫,再也经不住他温柔的目光,别过脸道:“那,我帮你按按太阳穴……?” “别按了。”他揽她入怀,“你也累了,闭上眼,好好休息。” “你今晚……留下吗……”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 对他,她既害怕,又期待,她知道,他能带她离开,也能取她性命,可是,压抑不住的心跳,疯狂地在耳边嘶吼:她真的动了心。 “嗯,留下。”沈清竹觉得今晚的自己很奇怪,仅是在她身上捕捉到一丝真情,就忍不住对她温柔小意,小心呵护;那一定是因为,最近太累了。 第12章 成功赎身 第12章 成功赎身 五月二十六日,清晨,春风满月楼。 花月胧手捧托盘,推门而入,但见沈清竹已理好衣衫准备离开,“宁公子醒得真早,吃过早点再走呗,绝对是宁公子从未吃过的。”她放下托盘,转身将沈清竹推回座位上。 沈清竹低头看了一眼,小点心五花八门,外形新颖,失笑道:“月胧姑娘亲手做的?” “除了宁公子,还有谁能让我下厨呀。”花月胧谄媚地眨了眨眼,张爱玲说,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要通过他的食道,既然她动心了,那就要想办法让他也动心。 虽然昨夜两人仅仅和衣而眠,但不知为何,今日再见面,似乎总有一种清浅的情愫在彼此之间流转。 沈清竹揽衣而坐,只是稍稍将筷子对整齐,放在碗上,她无事殷勤,他理了理思路,欲探知她的想法,道:“月胧姑娘这是……有事相求,关于……白牡丹?” 花月胧曾极力帮白牡丹撇清关系,也想借他的手清除买家,绝了白牡丹的后患,如今她即将赎身离开,如果有什么牵挂,那可能也与白牡丹有关。 “唉。”花月胧叹了一口气,故作委屈巴巴道:“宁公子,我就是仰慕你,想为你做饭,你怎么非要曲解我……”转而又换了更加正式的语气,继续道:“虽然破坏了交易,确实让白牡丹失去了赎身的机会,可是,我并不觉得对不起她。本来张一武窃取之物就是宁公子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何错之有。更何况,即便我问宁公子借钱为白牡丹赎身,事后还得还宁公子的钱,既然来来去去那一千三百两的赎身钱还是我出的,倒不如我自己想办法,就不劳宁公子费心了。这样,宁公子可以安心用膳了吧。” 其实,她要真开了这口,沈清竹不见得会拒绝,但花月胧是知道分寸的,沈清竹已答应了赎她,也答应将买家灭口保白牡丹无虞,再开口索取,就让人生厌了。 而对沈清竹而言,帮与不帮,不过一句话而已,但他更想知道的是,花月胧究竟是以退为进想算计他,还是本来就有这个底气。 故而,沈清竹也揣着明白装糊涂,举杯道:“宁某曲解月胧姑娘,以茶代酒,给月胧姑娘赔罪了;也祝月胧姑娘往后自由自在,所愿随心。” 花月胧端起杯,与之轻碰,道:“那说好了,宁公子何时来接我呀?” “月胧姑娘安心,自会有人来接。”确认她不是以退为进,沈清竹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这才扫视桌上点心,道:“还烦请月胧姑娘为我介绍。” 哼,小样,没见过吧~花月胧得意地挑了挑眉。前世,有个名为“粤广”的地方,本土人早起的,喜欢去茶楼点个“一盅两件”,盅,是茶盅,件是点心,而点心咸甜皆有,今天花月胧就挑了几款来做,“这碟是虎皮凤爪,这是虾饺,这是干蒸烧卖,这是腐皮卷,还有芋角……” 虎皮凤爪外表褐红,先炸后蒸,饱满松软,配上酱汁,入口即骨肉分离,酥软美味;虾饺面皮晶莹透亮,隐约可见浅红的虾肉;干蒸烧卖用浅黄的面皮包裹,里面肉里爽脆,上面缀以粒粒蟹子,芋角是炸得金黄酥香的芋头丝包裹芋泥肉末…… 永明人多以面食为主,也有些传统的糕点,如红豆糕之类,至于宫廷之中,花样也是多,如水晶鹅、炮凤肚等不胜枚举,但在早膳上别出心裁,还是罕见。 沈清竹浅尝几口,已是十分惊艳,对于虾饺用的澄面更是从未见过,“敢问月胧姑娘,这种通透晶莹的面皮,是如何制作?” “这叫澄粉,是用小麦面粉淘洗多次,让洗面的水沉淀粉质,再晒干,才能做成。”永明朝没有做好的澄粉,之前她为饱口腹之欲,只好辛辛苦苦淘了好久的面,就搞了一小袋,现在都给沈清竹做虾饺了。 “月胧姑娘当真别出心裁。”她仿佛是个宝藏,挖掘越深,惊喜越多,正所谓:妍皮不裹痴骨,华殿不留朽木,她这副美好的皮囊之下,还有多少惊喜,沈清竹突然十分期待。 ……………… 沈清竹离开春风满月楼时,给刘妈妈留下三千两银票,刘妈妈马上翻箱倒柜找出花月胧的户帖,恭恭敬敬双手递给沈清竹,沈清竹也不客气地收了。 花月胧赎身的消息,顿时在春风满月楼炸起了锅,要知道,五天之前,花月胧才因宁公子不替她赎身大哭大闹一场,今天宁公子突然豪掷三千白银赎人,事态反转之快,大家都始料未及,纷纷讨论花月胧到底用了什么高招,让宁公子乖乖掏钱。 刘妈妈也是有悲有喜,悲的是,她辛苦栽培的摇钱树,被人连盆带泥端走了,喜的是,短短六天,在花月胧身上她已经赚了白银三千八百两,要是每个姑娘都如此争气,她就可以早日退休享清福去了。 除了与花月胧比较熟的白牡丹、宛千红是真心替她高兴外,其他姑娘都酸成了柠檬精——梳拢六天,接待了一个客人,成功上岸;别说在春风满月楼,在整个熙城的青楼中都绝无仅有;更离谱的是,宁公子不但多金,还长身玉立,天人之姿,这种老天爷给饭吃,还拿勺子喂到嘴边的幸运,谁不眼红。 古人云: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春风满月楼作为熙城最大的青楼,消费的不乏官贵,消息更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朝堂之中,文武百官皆知当朝宁王沈清竹,多日宿娼不止,还一掷千金赎人,为此多日不理政事,沈正庭又要为参奏宁王的本子头大不已了。 第13章 新人事新作风 第13章 新人事新作风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檀栾居前。 半个时辰前,一辆马车停在春风满月楼前,一名身穿深蓝色仆人服的中年人,自称叫宁茂,说是“奉宁公子之命,来接月胧姑娘”。花月胧随便收拾了一些衣服和首饰,就跟随宁茂上车了。 檀栾居,位于熙城东北的艮岳大街上。艮岳大街靠近市集,附近多民宅,也偶有富人居处,算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进门之后,先是方形的、雕梅花的照壁,照壁之后是个四合院,左右两边厢房是仆人居处,正面是大厅,大厅右侧有一条铺着方形弹石的小路,直通后院。 小路蜿蜒,左边是水池,池中锦鲤几尾,金鳞耀波,中心有座湖石砌的假山,山顶建石亭,通往石亭的路在假山之下,石头不规则地从水面构成一条小桥,连接石山与岸边,池边饰以修竹数竿,小路尽头是两层高画角飞檐的小楼。 宁茂拍了拍手,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从大厅出来,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宁茂逐一向花月胧介绍道:“月胧姑娘,她俩是香雪、香露,种花的老林头,林大胜,还有杂役罗潇,今后归月胧姑娘差遣。” 只见那四人毫无默契,不整齐地喊道:“月胧小姐好!” “月胧姑娘好!” 花月胧一看便知仆人显然都是新来的,转头问宁茂道:“那宁公子呢?” 听到“宁公子”一词,香雪、香雪对视一眼,看样子满头问号,老林头和罗潇也是一副不知道的模样。 “回月胧姑娘,公子不住这边。”宁茂只答了一句,至于宁公子具体在哪里居住,便不肯细说了,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交给香雪,嘱咐道:“今天是二十六日,下月的月钱也会在二十六日发放。月胧姑娘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小人告退了。” 待宁茂走后,花月胧有些怀疑沈清竹是否已经娶妻,故而不敢将她带回家中,只能在外头金屋藏娇,转头问那四人,道:“你们都是什么时候来的?” 眼睛大大的,看着就聪明的香露马上道:“回月胧小姐,我和香雪是堂姐妹,她是姐姐,我是妹妹,今天早上在城南遇到宁管家招小工,就来了。” 花月胧回头看向另外两人,罗潇红了红脸,怯生生道:“月胧姑娘,俺也是……今天才来。” 头发斑白的老林头呵呵一笑,道:“就算我资历最老了,来三年咯,这里的花花草草都是我修的,平日是宁管家结的工钱,其他的人就没见过咯。” 很好啊,宁公子,全是新人,把路都堵死了,什么有用信息都问不出是吧,花月胧兀自咬牙切齿,暗自腹诽姓宁的不单长了双勾人的狐狸眼,本人简直就是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 不过,新人嘛,也有新人的好处,花月胧神色一肃,立刻敲打一番,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招来的,在这里,我才是主子,平日里,大家好好相处不必拘礼,但若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记住了吗?” 四人立刻低头,大声道:“记住了!” 花月胧扬了扬手,示意大家都散了,而她自己则拿着包袱,安顿到后院的二层小楼之中。 一层正门的牌匾“明玕清瑶”四个大字,两边的楹联是“龙钟负烟雪,自有凌云心”。进门之后,是厅堂,厅堂两边是耳房,两侧耳房均以书架为壁,放满了藏书,进门就能闻到翰墨飘香,花月胧随手翻了翻,发现居然有很多是前朝的孤本;左右两侧耳房前皆有楼梯,通往二层。 二层则是卧室,左侧靠窗的位置用红木雕花的落地罩,单独围出一个小空间,铺以木质平台,台上放着矮茶几,平日可以靠窗品茶,正中是几案,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碧玉笔洗,象牙雕修竹的镇纸,右侧是卧室,除了架子床,还有美人榻。 整体家具不多,空间宽敞,布局素雅;花月胧完全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她与沈清竹的关系微妙,说是合作伙伴吧,两人又有过肌肤之亲,说是知己情人吧,好像又没到那一步,寄人篱下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为后续多做打算。 花月胧一边思索一边走到楼下,却见香雪在门口踌躇,似乎在发愁,于是开口道:“怎么了,找我有事?” “小姐……”香雪两手捏着个钱袋,支支吾吾道:“小姐……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新居入伙,吃点好的吧,弄条鱼,炖个鸡都可以呀。”察觉她神色不对,花月胧道:“有事直说,别扭扭捏捏。” 香雪鼓起勇气,一把子递过钱袋,不敢看花月胧,低头道:“小姐,咱们……吃不上肉了,这个月的月钱……只有……二两……” 花月胧接过,看了一眼,怪道:“二两银子,不少了,还不够呀?”平常人家每月收入,也不过一二两。 “可是,我们五个人呀。”香雪马上给花月胧算了笔账,道:“二两,就是两千文钱,我们四个下人,每月月钱是一百文,剩下一千六百文,每月三十天,一天只能用五十三文,而一天要吃三顿,每顿只能花十七文,还没算米面粮油……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天天吃面条馒头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花月胧无语扶额,在春风满月楼不愁吃喝,没想到一出来就遇上这个问题,“等下,你们一个月才一百文??太少了吧。” “不少了,因为是包吃住的呀。”香雪摇头道。 “你等等。” 花月胧快步跑上楼,从包袱中取出梳拢宴前刘妈妈给她的头面首饰,青楼姑娘初次梳拢,鸨母送首饰装点头面,好比妈妈嫁女儿给嫁妆,都是些真金白银的好东西。花月胧把东西用布包了包,全部塞进香雪怀中,道:“全当了,好歹也值个十来二十两。” 香雪连连摆手,紧张道:“不行不行,小姐要梳妆打扮,不能都当了。” 此时,香露提着水桶正要打扫,闻言也过来了,附和道:“小姐,你要打扮得美美的,宁公子要是来了,见到你高兴了,说不定下月的月钱就见涨了。” 花月胧听罢,反手敲了一下香露的脑袋,“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老,宁公子要三两年不来,你就不吃了是吧~明天,我就赚钱去,当了,马上!” “是……” …… 同一时间,隐雾山,松树坡。 苍豹沿着山壁搜索,一路以剑挑开爬满山壁的藤蔓,搜到某处,突然高喊一声:“找到了!在这里!” 后面的沈清竹闻言大步上前,跨过半人高的杂草,来到苍豹身边。 藤蔓之后,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约两人宽,一人高。 苍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抽出腰后的火把点燃,“王爷请稍等,我先行探路。”话毕就一头扎了进去,苍豹后面的飞猴、铁鹰也马上跟随。 片刻,苍豹的声音在洞中回荡:“王爷!货都在。” “很好,天黑之后苍豹带车转移,另外留下五车矿石,在下层放上石头,匀成十八辆车,送到废弃义庄,以杂草掩盖,铁鹰留安排人手看守,二十九日再带些人来设伏。” “是!” ……………… 第14章 努力搞钱 第14章 努力搞钱 五月二十七日,早上。 花月胧大早起来,把头发梳起,扎了一个高马尾,换了一套浅绿色的男装,带了一个织纹锦的黑色小包,让全部人在大厅集中。 大家初见花月胧时,她还是青楼姑娘打扮,衣着华贵,满头珠翠,今天一身男装,却更显清爽利落,眉目精致。 香雪、香露堂姐妹中,香雪心细,性子较软,香露则比较活泼,第一个说话道:“小姐,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花月胧扫了大家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刚刚直勾勾盯着她的罗潇,怯怯地收回了目光,她转头问香雪道:“要你准备的东西都弄好了吗?” 香雪点头,马上去偏厅那儿,拉出一面白麻布做的幡,上面绣着“神医谷医仙,看病一文钱,不包药”。 花月胧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吩咐道:“今天香露陪我去出诊,香雪、罗潇,老林,就去城南城北的书画铺、古玩铺、当铺,跟掌柜的说,要重金收购明月山人的画。” “是……”众人嘴上不说,互相交换了眼色,彼此都不清楚花月胧到底要干什么。 …… 檀栾居在熙城东北,沿着艮岳大街一直走,沿路有市集、民房。花月胧与香露一路走来,看了很多地方都不满意,直至快走到城门附近。城门附近有一个很大的集市,因为对着两条分岔路,故名叫“歧墟”,也因为接近东北城门艮止门,城外的村民经常挑着东西来叫卖,也是外村进城必经之路,人来人往,摆摊倒腾小玩意的、卖牛肉的、卖鱼的,茶水摊,林林总总,非常热闹。 “就这里了!”花月胧掏出浅绿面纱,将脸蒙上,又花了十文钱,从旁边的茶水摊租了一张桌子,两条板凳。 香露便将幡往沙土里一插,算是正式开张行医接诊。 香露从未见过花月胧行医,且知道她出身春风满月楼,一个青楼姑娘出来行医,还自称神医谷医仙,委实是离谱,忍不住在花月胧身边附耳道:“小姐,咱们不是在骗人吧,哪里有什么神医谷医仙……治不好就算了,万一治死了,可要摊上官司的……” 花月胧翻了个白眼,轻飘飘道:“你回去时,在檀栾居下面多挂一个牌子,写上神医谷分谷,不就有神医谷了吗~不写神医谷,难道写‘春风满月楼,治病有一手’?” “啊……”香露满脸错愕,只得闭嘴不言,备好纸笔,低头磨墨。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名粗衣布衫的妇人,抱着三四岁的男孩儿,急匆匆地进城,见到医摊还放慢脚步多打量了几眼,花月胧知道生意来了,便打了个眼色, 让香露把人截住,带到摊前。 虽蒙着脸,也能看出花月胧十分年轻,妇人再次看了看幡子,半信半疑道:“一文钱,真能治好?” 花月胧对质疑置若罔闻,从包里掏出脉枕与针包,“孩子怎么了?” 妇人心疼地看了一眼孩子,道:“发烧了,烧了四五天,还咳嗽,估摸着感染了风寒,正要进城找大夫呢。” 花月胧让男孩将左手放在桌上,并不诊脉,只是拿着他的食指,用手在根部搓了搓,让食指根部的血管显露出来,看了看,但见颜色紫红,是内热郁结之象,又让孩子把舌头伸出来,见苔厚而滑,已是心中明了,问道,“发病之前,是不是吃多了?” 妇人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啊,五天前,三叔公娶媳妇,请吃席,孩子爱吃鸡蛋,多吃了几个。” 花月胧点头,“并不是感染风寒,而是积食脾虚,食物不化,内热郁结,导致咳嗽发热。” “那怎么办呀!”妇人真没想到区区几个鸡蛋,居然会让孩子生病。 “我会给他挑四缝退热,再开三帖药,这几天吃些小米粥,戒肉食,往后注意孩子饮食就可以了。”花月胧一边说,一边拿了些棉线,将孩子除拇指外的四指在指根缠紧,从针包取出一寸针,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第一节的指缝各扎了一针,轻轻一挤,血夹杂黄水缓缓流出,食指流的黄水尤其多。幸好,孩子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加之银针比较细也不算太疼,孩子全程都很配合,不哭不闹。 挤血之后,花月胧又提笔开了一方,方用炒山楂、槟榔、枇杷叶、枳实、瓜蒌、莱菔子、葶苈子、黄连、桔梗、蝉蜕等,消积导滞,肃清肺热、化痰止咳。 方未开完,摸着孩子的头安抚的妇人,突然惊喜道:“神了,烧退了。” 花月胧倒是神情淡淡的,似乎在意料之中,反而是围观的香露惊讶得合不拢嘴。 妇人拿了方子,放下一文钱,就带孩子买药去了,得益于刚才妇人的一喊,之前在附近买东西的人也注意到花月胧,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去看诊。 其中有位大叔,长年膝关节疼痛,花月胧在膝盖的鹤顶、左右膝眼下针,最后以三寸长针,自阳陵泉穴透到阴陵泉穴,针下痛去,大叔不禁大呼“神医”,于是看诊的人更多了。 花月胧治病手段不拘一格,有用针的,也有开方的,还有教授按摩推拿手法,让回家自行调理的,能开食疗方的尽量开食疗,即便用药,均是便宜易得的药,几乎不用人参、鹿茸、紫河车等名贵药材。 仅仅一上午,神医谷医仙之名已经传遍四周,歧墟百姓需要治病的、调理的,都愿意花一文钱过来看一看,带来写药方的纸都用完了,百姓还自带纸张来看诊。 上午到下午,接诊了近百人,收摊之后,香露背着幡子,一边走一边数钱,开心道:“……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哇,今天赚了一百零三文!如果每天都这样,一个月就多赚白银三两,加上原来的一千六百文,每天就能用一百三十五文,买鱼买米粮够够的!” 花月胧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哪有这么算的,病好了人自然就少了,病人哪有越治越多的道理,要真这样,我岂不是自砸招牌。” “啊……”好像也对,香露挠了挠头,“那怎么办?” “根据二八定律,这世上八成的财富,掌握在两成的人手中,我要赚,自然是赚那两成人的钱。”花月胧抬眼,艮岳大街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她心中早有打算,故而说起话来总有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自信。 香露歪了歪脑袋,似懂非懂,“可是,小姐一文钱治病,那些人都没什么钱,他们应该是小姐说的,剩下的八成的人吧。” “是啊。”花月胧神秘一笑,道:“这八成的人有个好处,人多,基数大,口口相传,一个传三个,三个传九个,治好他们,很快就能声名远播,名堂出来了,还怕剩下的两成人不掏钱吗?” 说到此处,香露恍然大悟,“哇!原来如此!小姐真是太聪明了!” ……………… 晚上,宁王府花园。 月朗风清,草木欣然,沈清竹在回廊中负手而立,听着铁鹰禀报情况—— “已经按王爷的意思,将掺了石头的矿石放在废弃义庄,万教头怕人手不够,将新训练的暗卫调来了,二十九日当日,留三人在春风满月楼跟进交易,一人在隐雾山口当暗哨,二十人在义庄设伏,还有三人灵活调动。其中,苍豹带队设伏,属下盯着春风满月楼,飞猴轻功最好,可以充当山口的暗哨……只是……飞猴被王爷派到檀栾居,暗中跟随月胧姑娘,是否需要召回来?” “已经召回了。出来吧。”沈清竹的目光往屋檐上一瞥。 一个黑影立刻飞下,“飞猴拜见王爷,已让蝰蛇盯着檀栾居了。” 五月的风,似乎有雨水的气息,吹起沈清竹银白色的发带,掠过他鬓边的青丝。 “她有什么异样吗?”沈清竹尚未完全放下对花月胧的戒心,毕竟她的聪明与谨慎,完全不像寻常的青楼女子。 飞猴依旧跪着,斩钉截铁道:“没有异样,只是,月胧姑娘今天以神医谷医仙的名义,去歧墟治病了。” 沈清竹剑眉轻挑,“她还会医术?” “看起来是。”飞猴一直跟踪花月胧,情况了如指掌,“月胧姑娘接诊了上百名病人,每次收费一文钱,仅一天便在歧墟小有名气。” 花月胧啊花月胧,你还有什么是本王不知道的?沈清竹忽而嘴角一扬,“她倒是有这闲心。” 飞猴闻言一窒,犹豫道:“……月胧姑娘是因为……缺钱才……” 沈清竹蓦地转身,衣袍的风,扬起了庭中落叶,“缺钱?”他忽然想起,花月胧说要赚一千三百两为白牡丹赎身。 “是,宁管家只给了……二两月钱……所以……月胧姑娘……” 沈清竹闻言,唇线抿紧,一双凤目现出凌厉之色,飞猴、铁鹰马上知道宁王殿下是生气了,立刻压低头,不敢多言。 “好一个宁茂,让他好好安排,他居然把事办成这样。”每个月才二两月钱,吃穿用度尚且不够,更妄论筹钱赎白牡丹了。 铁鹰跟随沈清竹日子最长,也最敢说话,道:“要不要属下去提点一下宁管家……” 沈清竹沉吟半晌,才缓缓道:“不必了,本王倒想知道,她有几斤傲骨,要撑多久,才来对本王开这口。退下吧。” “是……”铁鹰与飞猴互视一眼,识趣离去…… 第15章 丞相之女 第15章 丞相之女 五月二十八日,檀栾居,早上。 用过早膳,花月胧收拾好行医用的针包、脉枕,又准备带着香露去歧墟出诊了。临行前,不忘问香雪等人道:“昨天让你们放消息高价收购明月山人的画作,办得怎样?” 香雪为难道:“小姐,我问遍了城南的书画铺子、古玩店,他们都说没听过明月山人……文坛上没有这号人物……” “不要紧,很快就有了。”花月胧满意地点了点头,“今天继续去,对了,你们都会写字吧?”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罗潇,终于有机会表现,连忙举手道:“俺跟村里的私塾学过一些,会写!”旁边的香雪与老林也点了点头。 “那就好,问过的店,都列出来,记好名字,各记各的,别混淆了。” “是。” ………… 在花月胧出门之后,一直藏在暗处的蝰蛇也一身平民打扮,压了压头上斗笠,在后面跟随。 歧墟。 花月胧喜欢用伤寒经方,用药味数少,分量重,对一些寻常的感冒发烧、头昏脑热,都是一剂见效,效如桴鼓,百姓回去口口相传,一来二去,今日的歧墟就多了很多专门等花月胧开诊的人。 摊子刚摆上,排队的人龙已经长得一眼看不见尽头。花月胧也没想到能如此火爆,心中都开始盘算是不是要找老孙帮个忙,她开方,他卖药,在药钱上再分成。老孙,就是她穿越来时,给她开药的铃医。后来,老孙为了向花月胧学习伤寒论,经常去春风满月楼义诊,就连花月胧的针包,也是老孙送的,过了几年,老孙技术提高了,赚的钱也多了,便开了间孙氏药铺,说来也巧,店铺就在艮岳大街附近。 第一位病人是位二十来岁的少妇,从穿衣打扮看,来自小康之家,不像歧墟本地百姓,应是听了别人推荐而来的,她上来就哭哭啼啼道:“医仙,你一定要帮我呀!我嫁给官人三年了,一直无所出,他都准备纳妾了,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地位不保了……” 蝰蛇在旁边的茶摊寻了个位置坐着,点了一壶茶,一碟煎饼,静静地监视着花月胧,蝰蛇是学武之人,听力比寻常人敏锐,虽有些距离,但花月胧一言一句,他均能听清楚。 “好了,别哭了,忧伤肺,恐伤肾,思伤脾,会影响治疗效果的。”花月胧将她的手放在脉枕上,轻轻一按,脉沉而迟。 “舌头,伸出来看看。”——舌上有齿痕,还有深色瘀点。 花月胧收回手,“平日手足冷,月事不多,有血块,月事前后会腹痛?” “是是是!”少妇连连点头,“果然是医仙,我还没说,您就知晓了!” “你胞宫有寒瘀,自然难成孕,用些温阳的药物活血化瘀,平日注意保暖,配合艾灸关元穴,哪天经痛好了,便容易受孕了。”脉证合参,方用当归四逆汤加减,花月胧提笔疾书,除了伤寒论原方的当归、桂枝、白芍、细辛、炙甘草、通草、大枣外,还加入三棱、莪术等活血化瘀,再以柴胡、郁金等疏肝理气;除了嘱咐少妇如何用药外,花月胧还提点道:“要保住地位,单凭孩子可是不够的,好好经营自己,才是正道。” 少妇接了方子,若有所思,点头道谢离去;一旁的蝰蛇闻言,顿时高看了花月胧两眼:心高气傲,这女子和他家王爷倒是匹配。 一个病人走了,另一个病人紧接坐下。花月胧一鼓作气,看了二三十个病人,但病人的数量好像只多不减,香露除了在边上磨墨,就是拿着汗巾帮花月胧擦汗,很快便日过正午,本来天气已是炎热,到了正午,太阳更毒了,蒸得人头脑发昏。 突然,马鸣萧萧,一支车队伍纷至沓来,前面是带车厢的马车,后面的马车上则是绑着一个一个的大木桶。 带头的马车上先是下来一名侍女,侍女下车后搀扶一名粉衣女子下车,那粉衣女子,宝髻瑶簪,蛾眉淡扫,年华十七八,十分俏丽。 女子下车之后,立刻招呼随从将后面的木桶卸下来,随从三三两两一边搬木桶,一边向百姓吆喝道:“丞相府许小姐前来施药,大家排好队。” 带头的随从架好长桌,摆上勺子、海碗,又安置好板凳,侍奉粉衣女子坐下,继续招呼百姓来排队,“来排队噜,刚煮好的大青叶茶,清热下火,消暑解渴,一人领一碗,不要钱不要钱!” 本来天气就热,大家排队等候看诊已经排得唇干舌燥了,一听有不要钱的凉茶,人群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花月胧看了看对面不远处的粉衣女子,以询问的眼神看了看身边的香露,香露心领神会,立刻俯下身,在花月胧耳边低声道:“她是新任丞相许德添的嫡女,名叫许文文,据说她还有个哥哥在黎州当副总兵,叫许文武。” “哦~官家小姐~”花月胧恍然,转而又怪道:“大热天她这么折腾是为什么?为他爹刷勤政爱民的好感度?” 香露连忙摇头,声音压得更低,生怕对面听见,“她之前也这么干!听说是想嫁宁王,嫁入皇室要名声好,很多官家小姐都喜欢赠米赠药,得个‘体恤民情‘的名声’,不过,之前许丞相曾请先皇赐婚,宁王拒绝了,她消停了一阵,新帝上任之后,许丞相升官,宁王也执掌禁军,估计是不死心,又来了……” 花月胧细想了香露的话,道:“宁王刚刚掌权,根基未稳,她还有个当总兵的哥,此时联姻,就有结党之嫌,除非宁王脑子有水,否则怎么想这事都很难成,嗯……看来这姑娘智商不高……” 正在喝茶的蝰蛇,听到此言,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好不容易忍住没喷,还是呛到了干咳几声。 “智商?”香露觉得花月胧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词语,不解反问道:“小姐,什么叫智商?”花月胧将食指置于面纱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再多言,继续看诊。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前面的队伍里,已有好些人去了许文文那头领凉茶了,但还有些人因为排了很久的队,怕离队后要重新排,还在坚持。 有位中年男人领了一碗凉茶回来,想想还是要问问花月胧,便捧着海碗,问道:“医仙,这个药茶,我能喝吗?” 这是一个多年肠胃虚寒的病人,刚才花月胧才给他开了附子理中汤加减的方子,用以温阳驱寒。 “大青叶,性味苦寒,入心入胃,你要想今晚拉肚子,但喝无妨。” “啊??”中年人闻言,赶紧小跑着把海碗捧回许文文跟前,“我不喝了!医仙说不能喝!” 其他人一听是医仙说的,正要喝的马上放下碗,还未领到的也纷纷退了几步不想领了。许文文前方的桌子,从围了几十人热热闹闹,到无人问津,前后不过一句话的事。 许文文本来正在得意,突然被泼了冷水,心中气结,却还是强作平静,起身往花月胧的医摊走去。 见许文文过去,随从也紧随身后,五个身强体壮的家丁立刻围住了花月胧的摊子。 蝰蛇顿时精神一振,按紧腰间暗器,生怕家丁突然对花月胧出手,但此刻他又有些纠结,他接到的命令是监视花月胧,并未说是否需要保护她,但已来不及请示了,真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默默祈求花月胧别闹出什么大事来。 许文文向花月胧福身施礼道:“这位大夫,抢了你的病患,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一片好心,你实在不该出言诋毁。” 真是一壶好绿茶,一句话就茶香四溢了,先道了歉把身段放低,机锋一转,又给对方扣了心眼小出言诋毁的帽子。许文文这些小心思,花月胧一清二楚,她轻蔑地抬了抬眼,掸了掸纸上灰尘,缓缓站起来,笑道:“大青叶性味苦寒,刚才那位大叔脾胃虚寒,喝苦寒之药,必然腹泻,姑娘要认为是诋毁,要不咱们就打个赌,让大叔喝上一碗,如果他今夜无事,我便从此废了医仙之名,不在此地行医,他若有事……许姑娘就整桶药喝完,可好?” 其他的不说,论医术,花月胧可是当仁不让,将许文文拉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一句话便让许文文发了虚,但许文文也不是什么善茬,抓准话中漏洞,谴责道:“大夫你身为医者,怎么能拿病人的命来赌呢?”言下之意,便是花月胧品行低劣,不配行医。 “哦,我让他喝一碗,便叫做赌命呀。那你让这里的人各喝一碗,那应该算是收买人命了吧。” 花月胧对许文文眨了眨眼,一副好不无辜的样子——上纲上线这玩意,谁不会呢。 许文文一时语塞,一招不成,又换一招,立刻眼眶发红,可怜巴巴道:“小女子不通医术,只是一片好心,大夫何必咄咄逼人呢。” 家丁看着小姐受了委屈,一个个摩拳擦掌,想动手教训花月胧。花月胧扫了一眼家丁,丝毫不露惧色,她深信即便他们出手,许文文也会叫停,她来此施药是为了好名声,当街殴打大夫,可算不得什么好名声。 “是啊,小姐真是不通医术。夏天炎热,血气外浮,脏腑气血相对空虚,不补气血还用苦寒药,自己无知还害了别人。”花月胧见杆就爬,许文文越是道歉,她越是踩上几脚,还踩得有理有据。 围在附近的群众一片哗然—— “哦!原来是这样!” “难怪我夏天特别容易腹泻!” 花月胧抬了抬手,让人群静下来,“不过呢,许小姐既是好心,想让大家身体健康,我这有个好法子,不知许小姐要不要听?”已然将许文文踩到地上,她话头一转,好像又想拉她一把,为她出谋划策。 许文文杏眼瞪圆,猜也猜到花月胧肯定不安好心,但许文文已经骑虎难下了,要是不听,那不就等于施药是假的,好心也是假的吗,“……既然大夫有好主意,愿闻其详。” 花月胧嫣然一笑,虽然蒙着面纱,仅露出一双桃花眼,也煞是好看,“我来此地,一文钱治病,正是因为此地多是生活在村里的百姓,乡村向来缺乏医药资源,不仅大夫少,药材也少,百姓看病,除了赤脚医和一些野生草药,其他的便只能进城才能买到。既然许小姐有心救助,不如留下真金白银,用以购买药材,我看病时,能按方开药,附赠药材,百姓既能看病,又免了药钱;那属实是挑水的带洗菜,两得其便,不知许姑娘意下如何?” “你……”许文文闻言鼻子都要气歪,已经被她喷成无知害人了,她还想诈她钱财。 在一旁看热闹看得起劲的蝰蛇,脑子一热,一把站起来装作围观群众拍手叫好,道:“哎呀!医仙医术高超,如果还有许小姐赠药,大家可不愁了!” 在蝰蛇的带动下,其他群众也纷纷称道:“是啊是啊!许小姐好心有好报啊!” “是啊,既来施药,许小姐定是菩萨心肠,会体恤大家的,大家还不感谢许小姐~”花月胧也跟着起哄,顺便补上一刀。 正所谓:虎着痛箭难舒爪,鱼遭丝网怎翻身,花月胧早就挖好坑等着许文文踩了,许文文已一脚踩下去,哪能如此轻易就脱身。 “多谢许丞相!” “多谢许小姐!” 随着人群中,感谢之声越来越多,许文文知道今天这亏是吃定了。 算了,只要能嫁入皇家,嫁给宁王,什么仇不能报。许文文恨得牙根发痒,还是强行挤出笑容,从袖中摸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花月胧身前的桌上,“那就……有劳医仙了……” “哪里的话呀!”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笑脸人还会给钱,花月胧立刻转了态度,赔笑道,“欢迎许小姐改日前来看看施药的成果!” 许文文憋了一肚子气,再也不想与她纠缠,连句好话也不想说,便带着家丁转身就走,还未等家丁收拾好药桶,带头的马车已经绝尘而去。 第16章 王妃人选 五月二十八日,夜, 隐雾山,山路。 沈清竹将设伏的地点巡视了一遍,并检查了用来的设伏的弓弩,确认一切就绪,才与铁鹰一同下山。 密林之中,只听野草、树叶沙沙作响,此外就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与主子并肩而行,铁鹰多少有些不自在,无话可说之际,就想起刚刚接到蝰蛇的汇报,便将花月胧遇到许文文的事,从头到尾向沈清竹汇报了一遍。 听着听着,沈清竹就忍不住嘴角上扬,“她还黑了许文文二百两?当真是个妙人。” “是……”铁鹰很少见沈清竹如此放松,放开胆道:“蝰蛇还请示,往后遇到类似的事,是出手助她,还是放任不管……” 山路陡峭,沈清竹却大步流星,走得很稳,他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铁鹰你认为,处理此事的原则是什么?” 铁鹰挠了挠头,加快步子,跟上沈清竹,有些犹豫道:“……是她与王爷之间的关系,若她往后会是主母,那必然要护着,若她是敌非友,那就不管。” 沈清竹无奈摇了摇头,道:“纵然是本王心尖上的人,时时刻刻护着,好比鸟儿折翅,与废物无异;反之,即便是敌人,只要有利用价值,就要护着。” “王爷,这、这太难把握了。”铁鹰犯难,一脸不解。 沈清竹放慢脚步,等上铁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铁鹰,身为暗卫,对你而言,你选择本王,并非因为你天生就应忠于本王,而是你相信,跟随本王,能成就一番事业。你带领暗卫队,不仅要武艺卓绝,还应遇事能断,往后我会逐渐放权于你,一些事情你可以自己决断。” 以铁鹰的了解,沈清竹平日在官场再长袖善舞,骨子里头都是冷漠之人,今日突然和他说了如此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心中大受感动,也敢再说几句真心话,“正如万教头所言,如今我们人力、物力、财力尚不足以倾覆江山,但只要王爷一句话,属下誓死追随,肝脑涂地,绝无怨言!只是……属下希望王爷身边,除了肱股之臣,还有个人能说说掏心话……王爷每日为大事筹谋,实在太累了……其实……”铁鹰顿了顿,也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沈清竹回头侧目,免去铁鹰的顾虑,道:“恕你无罪,说吧。” 铁鹰鼓起勇气道:“那日,在书房,属下听闻陛下有意为王爷指婚……王爷为成大事殚精竭力,如枕边人还安插了陛下的人……属下实在忧心!” 沈清竹淡淡一笑,道:“沈正庭若想指婚,你猜会是谁?” “属下愚钝!”铁鹰想起最近又活跃起来的许文文,不禁又有些忧心。 沈清竹随手拈了一片树叶,往远处一掷——叶片破风飞出,如一片利刃,插进前方的树干上。 “本王猜测,沈正庭的人选是……威远侯萧烈之妹萧晴。正如花月胧所言,不论许文文如何努力,只要许文武一日是黎州副总兵,她就不可能坐上王妃之位;要门当户对,还不能有实权,六部牵扯甚多,纵有贵女,亦不会在沈正庭考虑之列;而威远侯身为功臣之后,只袭侯爵之位,没有官职,沈正庭就不必担心本王会与朝臣勾连,架空于他;故除了萧晴,沈正庭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沈正庭既要用他,也要防他,所谓帝王,皆是如此。 铁鹰闻言,紧张道:“那王爷有何打算?萧家虽不会危害王爷,但对王爷亦无用处……” “放心,既是本王的王妃,又岂容他人妄加干涉。” “王爷已有人选?”铁鹰细想之下,心中一喜,道:“是月胧姑娘?只是月胧姑娘出身青楼……” 沈清竹抬头,天边一轮弯月,“不论出身,只要她能证明她足以与本王并肩而立,王妃之位,便虚位以待。” 当下的决定,有没有夹杂私心,沈清竹也说不清,唯一清楚的是,作为宁王的沈清竹,所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共谋天下的女子,而不是绣花枕头的豪门贵女。而在身边的女子之中,有胆识有智慧,知道进退的,似乎也只有她一个了。 …… 同一时间,檀栾居。 大厅之中,花月胧与孙大夫相对而坐,香雪、香露在一旁奉茶。 花月胧随手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推到孙大夫面前, “老孙,这次请你过来,是想与你做一笔买卖。”随即,就将许文文出钱购买药材,赠予群众的事与孙大夫说了一遍。“只是……无论谁来问,你都要说这些药材,价值二百两。” 孙大夫捋了捋长须,“行,老夫办事,安心吧!”随即又从旁边拿出一个木盒,放到花月胧跟前,“这些年,多亏月胧姑娘传授医术,一点心意,务必收下。” 花月胧也不客气,打开盒盖看了一眼——一颗人参躺在黑色软缎之中,芦头较长,芦碗紧密,参须又长又密,参须上还有些小小的珍珠疙瘩。 “四五十年的野山参,好东西啊。那就却之不恭了!”花月胧一合上盖子,香露马上过来,将人参收好。 “月胧姑娘好眼力。”孙大夫连连点头,“明日就将药材运到歧墟,月胧姑娘请放心。” 相识十一年,花月胧对孙大夫的为人处事还是信任的,至于这一百两中,孙大方赚多少利润,她就不问了,总之,许文文得了名声,她得了钱财,孙大夫得了生意。 一番寒暄之后,孙大夫就先行告辞,清点药材去了。 第17章 大买卖来了 第17章 大买卖来了 五月二十九日,早上,歧墟。 今日的歧墟,比前两日更加热闹,不但有一文钱看病,看病之后,还能直接免费开药,大家口口相传,争相前来,歧墟人满为患。孙大夫为了这笔生意,直接让人把仓库的百子柜搬了过来,当场按方取药。 熙城知府知道后,担心人多踩踏,特意安排了十个衙役过来疏散人群,维持秩序。 不过短短三天,神医谷医仙之名,已经传遍半个熙城,而花月胧一直想钓的大鱼,也终于上钩。 出诊小半天,两名身穿皂衣的家丁,来到花月胧的摊前,恭敬行礼道:“见过医仙,郑家老爷有请,烦请医仙走一趟。” 花月胧心中窃喜,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为前面的男患者按了按脉,道:“你是肺中有积水,导致双脚水肿,十枣汤主之,不过,患病时日已深,就别想一剂起沉疴了,先开十副药,吃完再来看看。” “是是是,都听医仙的。”患者唯唯诺诺。 患者走后,花月胧才正眼看了看那两个家丁,“郑老爷是哪家郑老爷啊?” “回医仙,是锦绣庄的郑老爷。” 机灵如香露立刻附耳为花月胧解说道:“锦绣庄,郑涛郑老板,是熙城第二大的布商,据说还想与尚华布庄的陈贵生争夺皇商,非常有钱,绝对是小姐说的那两成的人。” 花月胧闻言心中盘算如何狠狠宰上一刀,假惺惺叹了一声道:“两位还是回去吧,神医谷有训:只为穷人说汤头,不与富人分半忧,既是祖训,是万万不能破的,请回吧。” 香露见状,连忙拽了拽花月胧的袖子,疯狂打眼色——小姐,有钱,非常有钱,能让鬼推磨那种有钱! 不成器的东西,花月胧瞪了香露一眼,甩开袖子;只见家丁面露难色,深深鞠躬道:“老爷吩咐,必须请到医仙,只要医仙治好夫人和小姐的怪病,愿酬以重金。” 花月胧伸手扫了扫前方的队伍,不耐烦道:“看不到我这儿还有那么多病人吗,怎么,你们夫人和小姐,命比别人金贵啊?” 百姓闻言连连称是—— “是啊,我们先来的。” “我排了一天的队,有钱就想打尖啊!” 众怒难犯,家丁实在没辙,只能把底牌亮出来,道:“老爷说了,只要医仙能治,除了白银千两,别的条件医仙请开!” 花月胧故作为难,沉吟半晌,“这样吧,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我平生也爱专研奇难杂症,只是,我不能辜负歧墟的乡亲,若你家老爷除了酬金外,能再捐赠白银五百两,买药赠予百姓,本医仙,就当是为百姓谋福祉了。” 此时此刻,香露才恍然大悟:她家小姐不是不出手,而是自抬身价,再多宰一笔,顺道也堵了百姓的嘴, 其中一名家丁立刻回头,跑至远处一顶轿子旁边,向另外一名中年男子请示,末了再跑回来,气喘吁吁道:“一切都按医仙说的办,医仙请!” 花月胧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嘱咐孙大夫替她继续看病,还留下香露替孙大夫打下手,自己一人朝轿子走去…… …… 郑府。 说起熙城的富贵人家,郑府是排得上号的一个。郑老爷郑涛是熙城近十来年才崛起的布商,由于在货物渠道下了狠功夫,锦绣庄的布质量好,价格比别人便宜,以薄利多销迅速积累大量财富。 郑府的宅邸更是门深户大,画栋雕梁,连走廊上的插角托木都刷了一层金漆,十分气派。 花月胧一路进门,一路向管家打听情况:这一个月来,先是郑小姐参加宴席之后,回家没多久便身形消瘦,后来竟梦每晚梦到一个俊美男子与之缠绵交合,奶妈知道之后,认为是中了阴桃花,被鬼缠了,与郑夫人商量之后,找了术士来驱鬼,但郑小姐还是每夜都会梦到那个男子,久而久之元气大伤。前两天,郑夫人就腹痛难忍,吃不下饭,原想是普通的肠胃问题,结果换了好几个大夫,全然无效。于是一听说歧墟有个医术高明的神医谷医仙,郑老爷就马上派人去请了。 听完管家描述,花月胧对郑小姐的病大概是有底了,但对郑夫人的病,却还是摸不准,于是与郑老爷打了个招呼之后,表明自己是女儿之身,要求单独与病人看诊,郑老爷同意之后就直奔郑小姐闺房。 郑家小姐在东南厢房,厢房前还有一个庭院,花月胧让管家和其他仆人在外头等候,自己敲门进去。 进门时,郑小姐郑婵娟正在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十分虚弱。 为了取得郑小姐的信任,花月胧解下了面纱,露出真容,直接说明来意道::“郑小姐,在下神医谷医仙,受郑老爷所托为你看诊,我也是女儿家,你有什么话不便与家人说,都可以和我说。” 郑婵娟难为情地低了低头,绞紧了手中被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 花月胧伸手取过郑婵娟的手,号了号脉,道:“你这病,实质是心病,让我猜猜,那天的宴席,遇到心上人了?”郑婵娟的病起于宴席之后,而且关乎男女之事,故花月胧如是猜测。 “你、你怎么知道……”郑婵娟紧张地看了看外头,“请医仙不要告诉我爹……” 花月胧笑着摇头道:“自然会为小姐守秘密的,但是,郑小姐,茶饭不思,情志抑郁,会造成脏腑亏虚,元神失养。你梦到的那人,是你的心上人?” 郑婵娟害羞地点了点头,悄声道:“是……是威远侯……萧烈……” 在郑婵娟的讲述下,花月胧大概了解事情经过:前段时间,丞相之女许文文在家中设席,请了熙城贵女赏花游乐,威远侯萧烈也陪妹妹萧晴前来赴宴,萧烈多喝了几杯,在赏花时将郑婵娟拉到假山之后轻薄,然而萧烈邪魅狷狂长相俊美,郑婵娟虽是被动接受,但在亲吻之中居然对萧烈动了心。幸好萧烈酒醉还有三分醒,两人并未越轨,只是郑婵娟回家之后,思君情切,郁郁寡欢,茶饭不思,久之情志颠倒,脏腑亏虚,便屡屡梦见与萧烈缠绵。 “要命,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啊……”花月胧无奈摇了摇头,也是,这些古代贵女,平日少和异性接触,对男女之事十分压抑,一旦被点了火,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你要想想,他能如此对你,也能如此对别人,当然你要是真想睡了他,什么颤声娇、阳起石、石硫磺,我都有,但你接受后果吗?” “啊?!”郑婵娟被花月胧的大胆发言吓得连连摇头。 “那就是了,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我就不信了,偌大的熙城,你还能找不到称心如意的男子?”花月胧一边安抚一边让郑婵娟躺下,拿出针包,在人中、历兑、隐白等穴道,为郑婵娟施针,末了又开了桂枝龙牡汤,多加了些镇魂安神的药,让郑婵娟连服七天,再来复诊。 将郑婵娟安顿好之后,花月胧就去看了郑夫人。期间,郑老爷问起郑小姐的病情,花月胧只说是“郑小姐体弱,导致邪祟缠身,已用鬼门十三针驱走了邪祟”,为郑婵娟守住了秘密。 相较而言,郑夫人的病情更加严重更加离奇,从脉象上看是肝肾亏虚,但表现出来的是持续长时间的腹痛,便秘,且无法进食,现在只靠米汤续命,其他大夫都说药石无灵,让郑老爷准备后事。 花月胧摸了脉后,就让郑夫人将舌头伸出来看看,舌象上并未发现什么端倪,只是眼尖的花月胧猛地发现郑夫人的牙齿与牙龈之间有一丝紫蓝色的细线。 她连忙压了压郑夫人的下唇,再次确认无误,顿时心中了然。 ——齿龈铅线?!居然是铅中毒?! 所谓齿龈铅线就是唾液中的铅与食物残渣分解产生的硫化氢反应,在牙龈上形成类似色素沉着的蓝黑色。 知道了病因,花月胧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铅中毒,要么是无意中摄入,要么是有人以铅粉投毒。前者好办,只需隔断摄入来源即可,若是后者,投毒者多半是熟人,甚至还在郑府之中,她一旦声张,凶手潜逃还是轻的,偏激点连自己也卷进去了。 花月胧默默环视房中的人,除了郑老爷,还有管家、婢女,于是便以饮食可能不干净为由,要求排查郑夫人的起居饮食,问了一圈,都答曰:发病之前,郑夫人都与郑老爷一同饮食,此外后厨、婢女、奶妈、管家都在郑家多年,事发前后没有异常。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花月胧在郑夫人房中踱步走了几圈,又翻查了梳妆台的盒子,盒子上有熙城最有名的胭脂铺一品轩的篆印金漆,打开闻了闻,是加了花香的膏脂,所谓的膏脂,实际就是猪油做的、美白润肤的膏状物,连寻常化妆用的铅粉也没有。 谨慎起见,花月胧还是问了旁边的婢女道:“郑夫人平日用铅粉化妆吗?” 婢女摇了摇头,道:“回医仙,夫人平日只爱涂用些面脂、手脂,出门会以螺子黛画眉,不喜用铅粉。” “这样……”花月胧还是不死心,继续在屋中翻查,“你们回忆一下,在吃喝上,或者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是其他人没有的,只是夫人会有的。” 郑老爷与管家一时间没什么头绪,倒是婢女突然想起道:“因为小姐的事情,夫人最近睡不好,睡前都要喝一杯黄酒助眠。”婢女说完,便从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拿出一坛黄酒,还有一些酒具,“医仙,请检查。” 花月胧要了个海碗,将黄酒倒出,酒香醇厚,酒渣有些糯米,看不出有投毒的痕迹;而酒具则是一把锡壶,还有几个配套的酒杯。 把锡壶拿在手中的那一刻,花月胧突然知道问题所在了,她重新掂了掂锡壶,道:“这壶是从何而来?” “哦,这是尚华布庄的陈老爷送的。”郑老爷对此事颇有印象,“陈老爷知道我喜欢小酌,就送了我一套锡壶,夫人说做工精细她喜欢,我就转赠夫人了。” 花月胧记得香露说过,锦绣庄与尚华布庄在争夺皇商,种种线索合起来,一切都合理了——锦绣庄与尚华布庄是竞争对手,尚华布庄为了铲除对手,特地打造了一把锡壶送给郑老爷。锡壶打造时混入了一定比例的铅,锡的密度比铅要低,混入铅后,重量比纯锡要重;用以盛酒,铅会溶解至酒中,直接导致郑夫人铅中毒。 花月胧要来笔墨,方开丹参、桃仁、郁金、大黄、绿豆、土茯苓、金钱草、甘草,“郑老爷,白银一千两,赠药五百两,先付一半,小姐夫人病愈之后,再结清尾款,另外,这套锡壶杯子不干净,我也代为处理了。方子在此,先吃七天,给夫人煮药吧。” “这……”郑老爷接过方子,依然不解,道:“医仙,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而已。” 花月胧不欲深说,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人救了,她也不想牵扯过深,约了七天后复诊,便主动请辞离开了。 第18章 销赃之日 第18章 销赃之日 五月二十九日,正午,春风满月楼。 今日,正是石虎与白牡丹约定的赎身之日,白牡丹早早便换上一套浅鹅黄的羽纱长裙,披了浅红披帛,螺髻边插上了牡丹缠花,抱着琵琶在房中等候。按照石虎的习惯,初九、十九、廿九都会来找他,但这个月的十九已经爽约了,故而白牡丹十分忐忑,连摸琵琶的手指都有些发抖。 一直等到正午,没等来石虎,却等到了别的人。 当刘妈妈说有人点白牡丹陪酒时,白牡丹是激动的,但来到饮宴厅,发现座上宾客是三张陌生的面孔时,她的心情又一下子跌到冰点。 白牡丹施了施礼,询问道:“公子要听曲吗?” 离白牡丹最近的是一位二十五六的青年,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不必了,你坐下吧。” 而另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道:“这里是一千五百两,货呢?” 青年忽然出手,一把拔下白牡丹髻上发簪,扔在桌上,“去验货吧。” 白牡丹吓了一跳,对她而言,那是石虎给她的定情信物,但面对两个陌生的客人,她也不敢伸手取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拿了发簪,交给身边的仆人,并低声吩咐了几句,仆人便拿着发簪离去了。 青年察觉了白牡丹的情绪,将银票放到白牡丹面前,安抚道:“牡丹姑娘,我是受张公子所托,这是你的赎身钱。” “张公子?!”听到久违的名字白牡丹的眼圈突然红了。“张公子如今在何处?” 她以为他后悔了,没想到他真的送来了她的赎身钱。 一直在苦海漂浮的小舟,都以为自己要永失彼岸之时,忽然看了前方的灯塔。 “张公子……”青年沉吟片刻,“这段时间我也联系不上,只是,他曾说,无论见不见到他,今日交易不变。” 白牡丹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好像知道他为什么会爽约了,他是这辈子都来不了。他在发簪上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能够换取她的赎身钱,也能要了他的性命,他是拼上了一切,换她出的苦海。 白牡丹低头,不停地抹眼泪。 在看到光的那一刻,她的灯塔,崩塌了。 换了便装的铁鹰,带着另外两个暗卫在一旁观察,不禁感叹:这春风满月楼真是厉害极了,一位姑娘让他的兄弟送了命,一位姑娘让他家王爷动了心。 …… 隐雾山,废弃义庄外围。 义庄临近山壁,前后均是乱葬岗。由于之前停放在这里多是无名尸,故附近的坟包连墓碑也没有。夏风吹拂,更显阴凉。 沈清竹与苍豹埋伏在山坡上,借灌木丛掩盖身形。自山坡处望去,义庄四周一览无遗。 虽等了许久,但暗卫个个紧按弓弩,不敢有半分松懈,毕竟宁王殿下也在旁边身先士卒,伏身等待,未有半句怨言。 忽然,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四顾左右,在义庄门口等了片刻之后,才快步摸进去。 苍豹低声请示道:“王爷,动手吗?” 沈清竹摇了摇头,示意大家别轻举妄动,“十八车的货,不可能一个人来,他是探路的。 ” 不多久,那人验过了货,快步离去。 …… 春风满月楼。 验过货后,仆人就马上回去禀报。 此时,白牡丹、青年和那男人已经在饮宴厅中枯坐了一个时辰了,仆人验过货后,男人松了一口气,留下银票,头也不回就走了;青年见状,与白牡丹道别后,也走了。 铁鹰马上安排暗卫跟上三人…… …… 隐雾山,傍晚时分。 夕阳还未全然落下,隐雾山中林深叶密,已笼罩在夜色之中。暗卫们从早上等到晚上,早就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唯有沈清竹还得沉住气,一言不发,面如霜雪,盯着入口不肯放松。 忽然,在山口盯梢的飞猴,以轻功穿林而来,小声禀报道:“王爷,人来了!” 众人闻言立刻打起精神,执起弓弩。 沈清竹不紧不慢道:“查到是何方神圣吗?” “回王爷,铁鹰派去跟踪的人说,判官去了陈家,就是尚华布庄的陈家,至于买家,从春风满月楼出去,去了七曜门。今日带头的是七曜门的三当家余欢,大概来了三四十人,铁鹰正带队跟着他们,到时就前后包抄。” “很好,等人齐了再动手。”沈清竹挥了挥手,示意各弓弩手就位。 片刻,黑压压的一片人,进入了伏击圈,带头的正是今日在春风满月楼交易的男人、七曜门的三当家余欢。因为货物比较多,还都是矿石,车辆十分笨重,来的人基本的七曜门的青壮年;而沈清竹这边只有二十七个人,从人数上看并不占优势,幸而敌明我暗,又占有地形优势,还是胜券在握。 余欢先是招呼手下将金银矿运出来,这笔买卖两车的金银矿石就足够回本,其他的铁矿石就是纯利润,一转手就赚取大笔银子,七曜门下个个都干劲满满。 时机到了。 “放箭!”沈清竹一声令下! 半山腰的灌木丛突然万箭齐发,银色的箭头,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一丝丝冷光。 “有埋伏!”余欢惊叫一声,掏出腰间大刀,左右一劈,劈开了几支箭,但身旁八九个兄弟已被射倒在地。刚将两台车拉出的四人,也有两人倒在地上,还在后头的人见状不对,转身欲跑,刚出小路,又被铁鹰带着另外五人截杀。 一时之间,满地都是痛叫呻吟之声,好些没射中要害的人爬到车边,以车做掩体。 众人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第二波箭雨又倏然而至。 沈清竹为暗卫队配备的均是连珠弩,箭盒中有十支箭,一支射出之后,上面的箭会往下掉落箭槽之中,从而十支连发,一轮发射之后,要重新装填十支箭,再发射第二轮。 三轮过去,七曜门已死伤大半,闪躲不及的最多中了十来箭,余欢也是个狠人,知道用刀挡来不及,就顺手抓住一个弟兄,挡在身前做肉盾,还有几人就躲在义庄的角落处不敢出来。 沈清竹见大局已定,从山腰纵身一跃,衣袂飘然而下,从腰间抽出软剑,剑光闪动几下,已将前方几个中箭的人一剑封喉。 苍豹也率领一众暗卫跃下,左右包抄义庄,将躲藏在义庄中的人一一了结。 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原本近四十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余欢一个。 余欢一手推开肉盾,举刀劈向沈清竹,沈清竹一闪身,已闪到余欢身后,长剑往余欢脖上一架,徐徐道:“说,你们是如何知道这批货的?还有谁知情?” “我、我不知道啊,是二当家让我们来接货的。”余欢颤抖着,扔下大刀。 “是吗,那你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沈清竹剑柄一转,挽了一个剑花,信手就抹了余欢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血点溅落沈清竹俊美的脸上,他神情冷漠,微微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那模样,仿佛修罗转世,眨眼间就让魑魅魍魉灰飞烟灭。 “苍豹、铁鹰。” “在!”苍豹、铁鹰立刻上前听命。 沈清竹环视尸横遍野的现场,道:“苍豹,留下两人清理现场,保证不留一个活口。” “属下领命!”苍豹立刻点了点两个暗卫,与他一同检查尸体、清理现场。 “铁鹰,带上其他的人,夜袭七曜门!” “是!” ………… 第19章 夜袭七曜门 第19章 夜袭七曜门 五月十九日,夜。 熙城之中有康济运河,自西南流向东北,再通过地下水网与城外的泌水相接。而根据暗卫的调查,七曜门位于城南靠运河的位置。从前朝以来,靠近运河的地方,几乎都是漕帮的地界,漕帮以水运为生,沿着河流占领码头,已经形成比较大的势力。 据暗卫调查,七曜门原本只有十来人,在码头上接货做些小买卖,合作几次之后与漕帮有些交情,他们在漕帮的地界开山立派,漕帮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过几年,七曜门越做越大,门人发展到七八十人,还暗中抢漕帮的生意,最近还开始涉足黑市。 七曜门的建筑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建在河岸之上,包括外墙、聚义厅,帮众住所,另一部在水上,包括大当家王麟、二当家唐知秋的家眷都住在水上的别馆,水陆以廊桥连接,廊桥的两端是石桥,中间一段是木桥,需要以人工操控,从水上一端放下,外面的人才能进入。 沈清竹身穿夜行衣带领暗卫在河岸边,粗略估算,废弃义庄一战,余欢与近四十个帮众已然殒命,如今七曜门人除了老弱妇孺,也不过三十来人,沈清竹的二十多名暗卫个个是高手,战力上倒也不吃亏。 若说有什么变数,那恐怕就是木桥那一关了,如果不得其法,过不了桥,对面又有什么暗器,沈清竹这边就会有死伤,而人手是沈清竹最缺的,沈清竹可是一个都舍不得折损。 沈清竹抬了抬手,示意铁鹰、飞猴等带头的过来,低声说了几句。飞猴立刻招呼了另外一个暗卫,分别绕去左右两侧,口衔短刃,贴着围墙摸过去,慢慢摸到大门边上,两人同时动手,捂住门卫的嘴巴,用力一扭,扭断两个门卫的脖子。 紧接着,飞猴以轻功跃上墙头,细细观察了一下,确定了院中暗哨的位置,马上又以手势招呼了三个暗卫,从不同位置翻进院内,将东南西北四个暗哨解决掉。 确认院中的人员清干净了,飞猴才打开一条门缝,示意各人进门。 此时此刻,院后的聚义厅中,摆了两张桌子,每桌四人正在打马吊,打牌、碰牌声不绝于耳,悄然不觉危险已靠近。 “三筒。” “碰——” 那门人正打出一张牌,忽然一把明晃晃的短刃架在脖子边上;再看其他人脖子边上也多了一把短刃。八个人身后各站着一名黑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控制了所有人,其余黑衣人在左右两边守住聚义厅的大门。 沈清竹步入大厅,径直往大厅台上的主座款款而去,揽衣坐下,随手翻开一只茶盏,倒了杯茶,茶水已凉,入口不如人意,他环视大厅众人,道:“想死,还是想活?” 七曜门帮众你眼看我眼,不清楚对方来头,都不敢说话,唯独一个小头领胆子大,道:“谁给你狗胆,夜闯七曜门!大当家来了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清竹冷冷一笑,架住小头目的暗卫心领神会,立刻将刀刃一抹——鲜血喷溅而出,溅得左右门人头脸全是温热的鲜血。 身上地上大片血红,看得人心惊胆战,原本不敢说话的门人中,其中一个马上道:“想活!想活!好汉饶命啊!” “很好。”沈清竹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配合一下。” 暗卫立刻押起那个门人,向他嘱咐了几句,与此同时,其他人立刻将里里外外的灯烛全部点着,屋里屋外顿时灯火通明。 门人按照暗卫所说,去到聚义厅后的廊桥上,向对岸喊道:“三当家回来了,货也接回来了! ” 对岸两个负责值夜的门人听到呼喊不疑有他,一个马上转动轮轴,将木桥放下,一个就跑进别馆通报。 对岸的门人听到通报,陆陆续续跑出来凑热闹,埋伏在廊桥两侧的暗卫看准时机,将落单的弟子逐个收拾,有些四五人结伴不好制服的,就放过去,留给埋伏在聚义厅的暗卫动手。 待王麟和唐知秋带着五个门人走到聚义厅外的大院,才发现厅中灯如白昼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落的声响。 十来个黑衣人齐刷刷从大院四周的灌木站起来,堵住了大院除聚义厅外的其他通道,逼着王麟等人往前走。 王麟也不露怯,大步流星走入聚义厅,对着主座上的沈清竹拱手道:“不知何方高人,夜访七曜门。” “大胆!”铁鹰怒喝一声,“宁王殿下驾到,还不下跪行礼!” 宁王?王麟回头与唐知秋交换了一下眼色,唐知秋上前一步,道:“诸位一身黑衣,却自称皇室,来到我们七曜门,不知有何贵干。” 沈清竹长袖一扫,将桌上杯盏扫到地上,啪嗒一声摔了个粉碎,冷笑道:“七曜门暗中收购铁石,还好意思问本王为何而来?说,你们要铁石何用,或者……是为谁收购?” 唐知秋一听到“铁石”二字,心中警惕,从袖中抽出长鞭,哼了一声道:“我管你是什么王,来七曜门闹事就把命留下吧!”私营铁石在永明是重罪,无论如何,对面这人今天是留不得了。 长鞭呼呼生风,以横扫千军之力,朝着主座抽了过去。 沈清竹双手往椅子扶手重重一按,身子凌空而起,鞭子从身下扫过后,又重新稳稳坐在椅上。唐知秋一下落空,也不死心,反手又抽了一下。 这一次沈清竹左脚一抬,顺着鞭子扫过来的方向,脚尖一挑顺势一缠,将鞭子缠在脚上,往身前一拉,唐知秋手持长鞭,整个人也被拉着向前。 趁唐知秋重心不稳前倾之时,沈清竹右脚对准其胸口一踹,唐知秋立刻往后踉跄数步,要不是王麟伸手扶了一把,早已栽倒地上。 沈清竹平了平夜行衣上的皱褶,缓缓站起,歩下台子道:“想动手?本王奉陪。” 铁鹰先一步挡在沈清竹身前,亮出短刃,对唐知秋与王麟道:“江湖宵小别脏了王爷的手,你们的对手是我!” 唐知秋与王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唐知秋重新挥舞鞭子从左路进攻,王麟来得急,没有带兵刃,赤手空拳从右边进攻。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鞭一舞,附近的人自然不敢轻易近身,但反之,如果是近身战,鞭子的优势也会被压制。 铁鹰身形闪动,在鞭子抽打之中左闪右避,翻身一跃,正要以短刃去挑唐知秋执鞭的右手,听见背后掌风从右肩压来,闪身避过。 王麟劈了个空,马上压低腰马,一个扫堂腿去攻铁鹰的下盘。 铁鹰反手一推,将唐知秋往王麟那头推了过去,王麟见状立刻收势恐防伤到自己人,唐知秋也回身一鞭,擦着铁鹰的脸挥去。 铁鹰看准机会,短刃在掌中转了一圈,卷着鞭子一刀往唐知秋的胸口刺去,唐知秋欲收回鞭子阻挡,无奈鞭子被短刃卡着,收势不及,被铁鹰刺中胸口。铁鹰刀也不拔了,又打出一掌,直接将唐知秋打倒在地,然后伸手直取王麟脖子,王麟立刻伸手格挡,不料铁鹰虚晃一招,一拳打在王麟的肚子上。 那一拳用力太猛,王麟但觉五脏六腑翻滚,倒退两步,开始不停咳嗽。 倒在地上的唐知秋奄奄一息,拼尽最后一口气,捋起袖子,露出绑在手臂上的一方铁盒,铁盒前方有一孔洞,他抬了抬臂,将铁盒对准铁鹰,扣动机括。 呼啸一声,一连串铁珠从盒中打出! “铁鹰!闪开!”正在观战的沈清竹眼尖地瞥见了唐知秋的小动作,箭步冲过去,一把推开铁鹰。 铁珠打出的风声在两人耳边擦过,啪啪哒哒打在身后的墙上,铁鹰安然无恙,沈清竹却因为伸手推开铁鹰,肩上、手上中了七八颗铁珠。 “王爷!”铁鹰看见沈清竹受伤,怒从心起,也不顾唐知秋是否还会射出铁珠,便立刻冲过去,一脚踩断了唐知秋的脖子。 一直按兵不动的其他暗卫见出了状况,一拥而上,抹了王麟身后的门人脖子,又将王麟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八把染红的匕首同时架在了王麟脖子上。 飞猴则立刻来到沈清竹身边,查看沈清竹的伤势——但见八颗铁珠打在左肩附近,深深嵌入肉中,鲜血不断从伤口处冒出来,将夜行衣打湿了大片,点点滴滴落在地上,“王爷!岂有此理,属下请求屠光满门,为王爷出气。” 沈清竹摆了摆手,目光落在王麟身上,语气依旧平缓,道:“看来,王当家见不到家人的尸首,是不打算回答本王的问题了?” 王麟闻言立刻大惊,看着聚义厅中遍地尸骸,顿时想起别馆中的妻子和七岁孩儿,直直跪下,求饶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宁王恕罪,切莫迁怒老弱妇孺,我说,我都说!这批铁石是二当……不、是唐知秋搭的线,听他说……买家……是、是兵部的人……但至于是谁……我是真的不清楚啊!” 居然有朝廷众人牵涉其中,沈清竹微微挑眉,又指了指唐知秋手上的铁盒,道:“这个暗器,从何而来?” 铁鹰立刻弯下身,从唐知秋的尸体上解下铁盒,那东西是用牛皮带子固定在手上的,有点像袖箭筒,拆下来后,马上送到沈清竹手边。 “这个东西,叫做漫天花雨,是……是唐知秋一个远房亲戚做的,也是刚刚弄出来的。”王麟答得声音发抖,唯恐沈清竹因为受伤,一怒之下就将他和他的家人抹脖子了。 沈清竹以没受伤的右手把玩着漫天花雨,越看越喜欢,这东西体积小,杀伤力大,如果能给他的暗卫配置上,定然战力大增,“工匠人在何处?” “这个……”王麟心中叫苦连天,头压得更低,“小人真的不知……对了,听说那人满脸红疹,脖子上有个大包,长相极为丑陋,大家叫他……妖脸鬼匠……” “妖脸鬼匠……”沈清竹低声重复,若有所思,再抬头时,目光多了几分笑意,似乎肩上的伤并不会掩盖他半分英气,“好,王麟,两件事……” “小人在!”王麟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第一,从今往后,七曜门,姓沈,铁鹰就是你们的二当家。”沈清竹徐徐走过王麟身边,往大门走去,肩上的血滴滴答答,斑驳一路,“第二,继续收集铁石与兵部交易。” “是……”听到沈清竹的吩咐,王麟这才松了口气,直到沈清竹带着暗卫离去,王麟才浑身发软,瘫坐地上…… …… 走出七曜门,沈清竹右手捂了捂伤口,放慢了脚步。 铁鹰立刻上前搀扶,担忧道:“王爷,要赶紧把铁珠弄出来,不然血止不住啊。” 沈清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本王受伤之事,不能声张……不能传御医……”否则,定会引起有心之人深究,他筹谋已久,不能出任何一丝的纰漏。 “那、那怎么办……” “去檀栾居……” 第20章 疗伤 五月二十九日,深夜。 当铁鹰扶着沈清竹敲开檀栾居的门时,已接近子时。睡眼惺忪的罗潇看见两个黑衣人,差点尖叫出声;铁鹰下意识就出手将他敲晕了,径直带着沈清竹进院。 刚打开房门走出来的香雪,看见罗潇被敲晕,也呆在原地,不敢出声,香露见状不对马上边跑边喊“小姐不好了”。 听见响声的花月胧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后院出来,刚好被香露撞了个满怀。 “小姐……有……有贼……”香露气喘吁吁,“快、小姐快跑……” 此时,铁鹰已扶着沈清竹走到后院,一看到花月胧,赶紧道:“月胧姑娘!王、主子受伤了!” 花月胧定睛一看——她不认识铁鹰,但她认得沈清竹,毕竟那张脸帅得扎眼。 她立刻上前看了一眼沈清竹的伤势,赶紧吩咐香露道:“去,拿些酒和干艾草来。”边说着边和铁鹰一左一右将沈清竹扶到后院二楼。 将沈清竹安顿在床上之后,花月胧坐在床沿观察起他的伤势,发现伤口很深,还嵌着指甲盖大小的铁珠,回头问铁鹰道:“怎么弄的?” “主子……是为了保护我,中了暗器。”铁鹰咬了咬牙,为人暗卫,却让主子保护自己受伤,他恨不得现在就给自己一巴掌。 花月胧取来剪子,将沈清竹肩上的衣服剪开,一直不作声的沈清竹,以气声道:“有劳月胧姑娘照顾了……” 花月胧剪衣服的手顿了顿,平日风度翩翩的沈清竹,如今面色苍白,一身是血,居然有种易碎感,让人想好好怜惜。她从梳妆台取来针包、和一包小的药粉,道:“待会儿将铁珠挑出来会很痛,你服些曼陀罗粉,睡过去就不痛了……” 沈清竹摇了摇头,“多谢月胧姑娘好意,直接取吧。”他需要一直保持清醒,万一昏睡过去,暗卫又有事找他,就无人可以处理了。 此时,香露取来了烧酒和干艾草,花月胧便让香露把干艾草放到洗脸的铜盆中,烧成艾草灰。 艾草点燃,烟烟袅袅,满屋艾香。 花月胧用毛巾蘸了些烧酒,在伤口附近轻轻擦了擦,算是消过毒,再从针包中,取出一支三寸长针,从创口边沿插进去,贴着铁珠一点一点撬动,铁珠陷得颇深,创口血肉模糊,花月胧将针插得更深一些。 沈清竹顿时痛得冷汗涔涔,咬紧后槽牙,强忍伤痛。 花月胧的手顿了顿,嗔道:“早让你用曼陀罗粉了……痛就叫出来,别忍着,我再轻点……” 沈清竹闻言,忽然脸上一红,低头无力地笑了笑。 “你还笑得出来……真是……”花月胧轻轻一挑,铁珠从伤口中掉出来,滚到床沿,滴答落地。 “嘶——”沈清竹痛得倒吸一口气,伤口虽痛,但异物挑出,还是轻松了不少,他抬眼看了看铁鹰,示意他先出去,铁鹰会意,拉起一旁的香露出门。 待铁鹰把门关上,沈清竹才轻声道:“只是突然想起……梳拢夜,我也对你说过相似的话……” 此言一出,花月胧回想起梳拢夜沈清竹说这话的场景,顿时两颊绯红,低下头继续挑另一颗珠,“你……你还是别说话了……” 一颗、两颗、三颗……珠子挑出,落在花月胧掌心之上。 沈清竹忍着痛,笑了笑,凝视着她认真的模样,有感而发,轻声道:“冰肌雪骨云作纱,翠鬟香鬓容如华,窥得药烟朦胧里,原是仙娥落人家……” 两人本来就靠得近,他温柔的语句仿佛落在耳侧。 花月胧听得心如鹿撞,手微微一僵,稍稍抬眼,却对上他含笑的眼眸,但听沈清竹笑着道:“怎么,只许月胧姑娘写词调戏我, 不许我调回来?” “我……”花月胧知道沈清竹在说梳拢宴上,她对他作的那首词,没想到他还记着,低声嘟囔道:“是是是,是我不对,当初不该调戏宁公子……但宁公子作为病人,就别再影响大夫情绪了……” “好。轻薄姑娘了,我赔礼。”沈清竹笑意不改,微微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将她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他好像很喜欢看到她脸红耳赤局促不安的样子;像极了小学时,男生不懂表达好感只会扯邻桌女生头发的样子。 随着铁珠挑出,沈清竹流的血更多了,花月胧判断,铁珠损伤了肩上到手臂的一条静脉,以致血流不断,她加快了挑珠的速度,很快就将剩下四颗珠子也挑了出来,然后马上从铜盆中抓了一把艾草灰,敷在伤口上。 艾草灰有消炎止血之功,血很快止住了。 花月胧见血不流了,才松了一口气,欲起身道:“我去给宁公子熬碗独参汤,喝完再休息吧。” 沈清竹点了点头,忽然又道:“月胧姑娘不好奇我为何受伤?”从认识开始,她好像从来不关心他在做什么,即便帮他找到了铁石的下落,似在局中,也仿佛在局外,这反而让沈清竹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还用问吗?”花月胧叹了一口气,“今天是二十九日,张一武约定的销赃日,宁公子怕不是与买家动了手吧。” 花月胧起身,刚走到门边,沈清竹忽而和盘托出,道:“买家是七曜门的人,我已处理好了,也乘机将七曜门收入囊中了。只是白牡丹……”关于白牡丹的事情,他也是听铁鹰汇报的,“白牡丹拿钱去赎身时,鸨母一口咬定钱是客人给春风满月楼的赏钱,她没走成。” 简简单单一句“没走成”,花月胧不难想象,白牡丹经历了多少辛酸——心上人送命也要保住的赎身钱,被爱钱如命的鸨母谋夺,她若敢反抗,除了挨打就是关黑屋;对这结果她猜得八九不离十,所以她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靠自己把白牡丹赎出来,不过,她现在改变主意了。 拉门的手停了停,她转身,直视沈清竹,眼中闪过一丝锋芒,“宁公子,想要春风满月楼吗?” “月胧姑娘的意思是……”沈清竹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这个女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等你好了再说。”花月胧笑了笑,不欲细说,便带上门煮药。 第21章 母亲的秘密 第21章 母亲的秘密 五月二十九日,深夜。 檀栾居,大厅。 花月胧端着独参汤与白粥经过大厅时,香露与香雪正围着铁鹰叽里呱啦问个不停。为了七曜门的事,沈清竹与其他暗卫都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铁鹰饿得肚子咕咕作响,香雪便煮了面条给他,香露见状也凑过来问长问短。 只听香露道:“铁大哥,宁公子娶妻没有?他这样将我们小姐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呀?算是外室吗?” 铁鹰嗦了口面条,摇头道:“娶妻?没有没有,至于……其他的,主子说了算……” “过分了呀,咱们小姐这模样这医术,你家公子还那么不上心。”香露嘟起嘴,为花月胧鸣不平,想了想索性一把拿过铁鹰的碗,“你看上去也像个没良心的,浪费咱家粮食!咱们家的钱,可是小姐辛辛苦苦赚的!” 香雪将碗拿回来,还给铁鹰,对香露道:“算了,香露,让他吃吧,他在宁公子面前,感觉也说不上话的。” “……”铁鹰是真没想过,他堂堂一个暗卫之长,居然因为吃个面条被两个小姑娘埋汰。 …… 那边厢,沈清竹也服下粥与药汤,精神恢复了一些,也幸得孙大夫送的野山参药力足,失血之后,脏腑阴虚,以人参大补元气,收效颇快。 花月胧眼瞧着沈清竹的脸色没有那么苍白,安心了不少,不过,适才香露与铁鹰的一番对话,却让她思考起她与沈清竹的关系来:在她面前,他态度暧昧,说是赎身,还她自由,又将她安排在自己的房产中,但若说是关系亲密,他又没作出过任何承诺。 沈清竹放下药碗,看了看身上被血沾湿的夜行衣,道:“月胧姑娘,请问是否有干净的衣物?” 花月胧回过神来,愣了愣,“哦”了一声,忽然记起刚来时,在架子床边见过一只衣箱,便道:“宁公子在此住过吗,原有的东西我都没有动,之前还有个衣箱来着……我找找……” 她边说着边在床尾那儿,拖出一只枣红色的樟木衣箱,箱子没有上锁,只用一个简单的金属扣扣住。 沈清竹摇了摇头,道:“檀栾居是母亲偶尔离家小住的地方,我从未居住,不会有我的衣服。” 沈清竹话未说完,花月胧已经打开了金属扣,里头有两套织锦裙子,还有些软缎的里衣,里衣下面,还藏着两套尺码大一些的男式里衣,箱底有叠纸,纸上写了些诗词,年代久远,纸张微微泛黄。 “这套好像是……男装……”花月胧取出其中一套男式里衣,声音随着沈清竹阴晴不定的脸色渐渐变小。 沈清竹大步跨过来,难以置信地拿起衣服看了又看,确实是男装无疑,他又弯身拿起那叠纸,目光被纸上墨痕牵引,面色变了又变,竟是说不出话。 花月胧伸手拿过纸张,上面写着的都是一些抒发闺怨的诗词—— 秋风吹老梧桐树,一夜相思两地分。 莫向樽前频怅望,明朝又是隔重云。 再翻下一张—— 御花园中并蒂荷,袅袅对浴碧池波。 思君此夜如明月,照见离人泪更多。 下一张—— 相思无端上高楼,望穿秋水盼归舟。 欲寄鱼雁少音信,月明风清人自愁。 沈清竹忽然冷笑几声,道:“原来……传言是真的……难怪他们都说我不是他的亲骨肉,难怪他如此不待见我……” 他深深闭了闭眼,仿佛往日的一切不幸,都有了合理的由头。 宫中曾传言,沈谧之所以不喜沈清竹,不仅是因为沈清竹的母亲静贵人出身低微,更是因为静贵人不守妇道,趁出宫之机,与男子苟合,就连沈清竹都可能不是沈谧的血脉。如今,箱中男装,首首情词,似乎都在印证传言不虚。 花月胧见沈清竹神色不对,一把取走沈清竹手中的纸张,正色道:“宁公子,这些东西说明不了任何事。你现在不能动气,会影响伤口。” 沈清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花月胧上,沉静而深邃,内心的一切波澜似乎不曾在眸中显露半分,他淡淡道:“我没事,不过有些伤怀……能不能劳烦月胧姑娘,帮我把这些……一把火烧了……” “我不答应。”花月胧将纸张重新放入箱中,合上扣子,“我虽然从来不问宁公子在做什么事,但我觉得,宁公子通身气派,风度翩翩,怎么想都应该是做大事的人。既是成大事之人,就应知道,不要在气头上作出任何决定,免得往后追悔不及。再说,你的母亲是什么人,你长日在身边,观其言察其行,比旁人了解的深得多,单凭几首诗词,就定夺自己的身世,你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你的母亲?” “那我又应如何解释这些男式衣物?”沈清竹冷笑一声,竭力用平静的语气深藏真实的情绪。父母亲分居已久,母亲小住的地方,居然有别的男人的贴身衣物,还与母亲的衣物放在一起。 花月胧没有正面回答沈清竹的问题,反问道:“我问你,你的母亲,待你父亲如何?” 沈清竹凄然苦笑,摇了摇头,“不知道……父亲冷落母亲已久,一年也见不上几面……但母亲说过,让我不要恨他,总有一天我会理解他。” 一个女人常年独守空帷,却从无怨怼,花月胧有些感叹,直直对上沈清竹的目光,坚定道:“我想,你的母亲,一定是个特别温柔,特别大气的女人吧……出身乡村,虽成富贵人家,还会动手给你做酸豆角……”花月胧尝试着通过沈清竹提及过的片段去还原,“我很难想象一个普通的乡村姑娘,能写这样一手清瘦却笔力遒劲的好字,还能以诗抒怀…丝毫不逊大家闺秀…她一定是一个外表温柔内心坚韧的女子……而且她还将你教得这样好,冷静自持,骨子里有一股傲气,宁公子身上的特质,也是来自你的母亲吧……” 沈清竹难以置信地抬眼,凝视着花月胧——她从未见过他的母亲,却又好像隔着时空,与她遥遥对望过,不然为何,她的每句话,都勾起了他对母亲的回忆与牵念? “对着你,她没有透露过对你父亲的一丝怨言,也许……并不是因为,她没有情绪,而是因为……”花月胧顿了顿,走近沈清竹,缓缓伸手抚过他的鬓角,“而是因为,她不希望你活在她的情绪之下,她希望你能自在随心,不要困在樊笼之中……这样一个母亲,我不相信她会自甘堕落,仅为男女欢愉而致你于万劫不复……宁公子你呢,你真的打心里认为她会是这样的人吗?” 沈清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是啊,他之所以感到痛苦,不正是因为,母亲带给他的,是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吗。偌大的皇宫之中,唯有母亲,是他唯一的牵念,教他如何去相信,他的不幸,都来源于母亲。 毕竟,关于母亲的一切,于他而言,从来都是暗室中的一线天光。 他不想,也不会,去做那个遮住光的人啊。 但是,他又很难相信,母亲的情诗是写给父亲的,衣物也是为父亲而留的;沈谧那个寡情薄幸的人,凭什么呀? 千情万绪,说不清,道不明,都在一瞬间缠作一团。 他真的,很累了。 沈清竹忽而伸出手,将花月胧拉到怀中,紧紧闭上双眼,“花月胧……你太聪明了……你说的话,全是我想听的……是,我除了相信她以外,似乎别无选择了……” 花月胧侧了侧身子,生怕碰到他的伤口,“不要相信我,也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要相信的,是你自己的判断……关于你的母亲,你比谁都耳清目明……” “好。”她身上淡淡的药香,让他觉得心安。 “那……我让铁鹰给你拿换洗的衣服?”她伏在他怀中,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心跳,小声地试探了一句。 “不换了,陪着我。” 这次,换她心跳开始快了…… 第22章 恋爱试用期 第22章 恋爱试用期 五月三十日,清晨。 天色还没亮透,外头一片灰蒙蒙。沈清竹醒得早,已让铁鹰回府取了些换洗的衣物,梳洗过后,换上一套素白的云锦内衬,再点上一盏油灯,坐在床头看书。 花月胧悠悠转醒,入眼就看见沈清竹如玉雕般的侧颜,发髻未乱,鬓边却垂下几缕青丝,更显风流。 目光一时落在沈清竹上,便挪不开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清竹笑着侧过头,随手将书页折了一个小角再合上,放到一旁,“醒了?吵到你了?” “没有……”花月胧推开被子坐起来,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像极了新婚日常,两颊染上一抹红,她低下头,有些纠结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宁公子……这几天都在这里疗伤?” “嗯。”沈清竹点了点头。受了伤,他不便回府,毕竟宁王府目标太大,他执掌禁军之后,盯着他的人太多了。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沈清竹又凑近了些,柔声相询道:“月胧姑娘可有其他顾虑?” 既然他问了,不如直言不讳了,反正这事终究要解决的。 但花月胧想了想,不好直说,婉转道:“宁公子未婚,我亦未嫁,在春风满月楼也罢了,在这里睡一起……方便吗?”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他认为睡一起理所当然,那他就是认可彼此的关系了。 沈清竹顿时心如明镜,有心逗她,故作认真道:“如果月胧姑娘不方便,我今夜睡榻上。” 他似乎答了,又似乎没答,问题一抛就变成:方不方便,花月胧说了算。 “……”果然,这男人就是狐狸变的,太狡猾了,花月胧气得暗暗咬了咬牙,“可是,就算宁公子睡榻上,在别人眼中,我们……也是……一起的呀……” “月胧姑娘可不像是会在乎旁人眼光的人。”沈清竹目中含笑,一句话就把花月胧堵得无语凝噎。 “你……!”花月胧气结,算了,不绕圈了,他越是绕圈,她越要弄个明白,感情这事,容不下一丝不清不楚,如果他确实无意,她就搬出去,想到此处,花月胧正色道:“宁公子,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想与你说个明白,我喜欢……” “嘘。”话未说完,沈清竹已伸出修长的食指,停在她的唇边,花月胧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居然有些害怕这场梦要醒了,这段露水姻缘要结束了。 下一瞬间,沈清竹忽然伸出手,将她拉进怀中,耳鬓厮磨之间,轻声道:“有些话,应该由我来说。” 耳畔,是他低沉而温润的声音,胸口中,是擂鼓般的心跳。 花月胧紧张得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衫。 “这段时间,我会在檀栾居疗伤,但我不会轻易碰你。因为……一旦碰了你,你就再无选择,只能当我的女人了。在此之前,我会给你选择的机会,希望你逐渐了解我,再决定是否要留在我身边。” 花月胧抬眼看他,从神色上,她知道沈清竹是认真的,与她不一样的是,他不会轻易开始一段感情,而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 “可是……我们不是早有夫妻之实了吗……”花月胧没想到,作为一个男权社会的上位者,他居然比她还保守。 “如果梳拢一夜,你是为势所迫别无选择,那我希望,往后你可以恣意而活,清楚每一个选择背后的风险与机会,还能直心选择,雷霆不惧。”沈清竹更希望他们之间,是知根知底地选择了对方,而不是为肌肤之亲而负责,事实上,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人能为别人的人生负责,自己的人生只能自己把握。 联想起销赃一事,她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他一定在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所以才允许她选择入局或是退出。 “那我的宁公子觉得,了解你之后,我还会选你吗?”花月胧从怀抱中钻出来,用手环着他脖子,抬头眨了眨眼,以询问的眼神,对上沈清竹一双含情的丹凤目。 “我猜,你会。”沈清竹报以一笑。 “那就好!”她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彼此说开之后,解开心结,心情顿时舒畅,她翻身下床,“我去给你做早膳,想吃什么?” “上次的虾饺?” “不行,有外伤要忌口。” …… 半个时辰后,花月胧做好早膳回来,将托盘上食物逐一摆在沈清竹面前——叉烧包,牛肉肠粉,及第粥,还有一碟碟装有酱油、花生米、葱花香菜的调味碟。 沈清竹未开口问,花月胧已经开始介绍道:“叉烧包,半肥瘦的猪肉腌制好做成叉烧,包在包子里面;肠粉,是用大米磨成浆,裹上牛肉蒸煮而成,吃之前要浇点油和酱油;还有这个,及第粥,据说呀,有个寒门士子平日最爱吃这粥,一朝状元及第,故而得名,其实就是用猪肉丸、猪肝、猪腰、猪肚煮的,宁公子失了血,最适合吃猪肝补血了。” 沈清竹忽然觉得,有她在,他的人间才有这样的烟火气。 “坐,陪我一起吃。”沈清竹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花月胧也却之不恭,在他对面坐下,两人正要一起用膳。 “王……”铁鹰忽然出现,看见花月胧的那一刻,马上改口道了声“主子”,向沈清竹行礼,“有事要报。” 沈清竹早已习惯暗卫突然出现汇报,头也没抬,往花月胧碗中夹了一块肠粉,随口道:“说。” 铁鹰为难地望向花月胧,花月胧默默吃了一口肠粉,装作没看见,而沈清竹见他迟迟不说,又道:“不必瞒她,说吧。” 铁鹰心神一动,他再蠢也感觉出王爷和月胧姑娘之间有些不一样了,“是。据蹲守在陈家的兄弟查探,判官是陈贵生的亲生弟弟陈贵成。此人学过武功,曾在镖局当过镖师,近几年回陈家帮忙。另外,还发现陈贵生私自蓄养民兵。请主子明示,是否需要寻机会铲除陈贵成?” 沈清竹以勺子舀了一口粥,轻尝一口,动物的内脏民间称为“下水”,被认为是肮脏之物,一般只有贫穷人家才会买来吃,他作为王爷,之前从未吃过,今日一试倒发现香味扑鼻,丝毫不带血腥味,入口粉嫩,与醇厚绵滑的粥底结合,相得益彰,“嗯,十分可口”,转而才询问花月胧,“对陈家之事,可有看法?” 判官之事,沈清竹曾在春风满月楼向花月胧提过一嘴,梳拢当日,花月胧与陈贵生也见过一面,只是没想到判官与陈贵生有关,还有郑家的铅中毒,也与陈贵生有关,这一连串的事件显然说明陈家不简单。 花月胧放下筷子,沉思半晌,缓缓道:“宁公子曾经说过,判官涉及许多黑市交易,他背后既然是陈家,那杀他一人,有何用?还不如顺藤摸瓜,扒一扒陈家到底在干嘛。”话毕,她也将之前出诊,发现陈贵生以锡壶下毒,意图谋杀郑涛之事告诉了沈清竹。 “不过呀,这事情里里外外透着奇怪,我听香露说,陈家从前朝开始,世袭皇商,应该实力雄厚,犯得着为了竞选皇商谋杀郑涛吗?” “月胧有所不知,陈家向来着重经营绫罗绸缎,为此建有蚕园桑园,先皇在世之时,认为立国难,守国更难,于是颁布‘俭行令’,鼓励宫人除非重大节日,平日少穿绫罗,对应也减少了宫中每月衣装的补贴。”沈清竹一边说,一边往花月胧碗中夹了个包子,“而郑涛除了绸缎,还自产缣丝布,缣丝布是以丝与绵混合织成,比丝绸便宜,品质亦优越,为宫中喜爱,故而选郑涛当皇商呼声甚高。” 两人边吃边说,站在一旁的铁鹰闻到香味,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沈清竹见状,也夹起一个包子,往铁鹰处一抛,铁鹰马上伸手接住,毫不客气地啃了一口。 “那就依月胧的,陈家先放一放,密切监视。” “是。”铁鹰囫囵吞了一口,马上应道,“还有一事,熙州府与梁州府交界多地发生旱灾,大批流民从梁州府涌入熙州府下的黎州、辅州,熙城也有一批流民;有些流民还落了草,在周边闹事,皇上封许相为钦差前往赈灾。” “流民?落草?”花月胧敏感地捕捉到两个关键词,忽然转头道:“宁公子可记得,我问过你想不想要春风满月楼。如今,机会来了~” …… 第23章 六月节【日常】 第23章 六月节 六月一日,檀栾居。 花月胧早早起床,坐在镜前梳妆打扮,并换上一套浅红的软纱裙。 外头没多久也热闹了起来,香雪香露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聊天一边装饰院子,在树上挂上彩线彩羽,或是草编的动物和彩旗。 “香露,再往右挂一点,对对对。” “罗潇!你爬到树上,把这个也挂起来!” “好勒~” 沈清竹侧卧在床上,静静看着花月胧梳妆,眼中含笑,道:“翠黛微匀点唇红,轻衫薄袖敛春风,欲问倾城今何在,笑指桃花落镜中。” 花月胧闻言分心,手中一偏,画眉的石黛画偏了,嗔道:“都怪你,好好的妆画花了。” 沈清竹翻身下床,走到镜前。 “我看看。”沈清竹拿过石黛,沿着画错的地方轻轻描绘,与原本的线条之间补了几笔过渡,“好了。” 花月胧看向镜中——原本纤细的蛾眉被改成了眉峰稍稍转折的落雁眉,比起之前的温婉,更添几分英气;左瞧右瞧,竟是越看越满意。 “今天怎么想起打扮了?”以小住两天他对她的了解,她平日也只高挽马尾,不爱鬟髻。 沈清竹与她一起看向镜中,镜中双影,珠联璧合。 “宁公子真健忘,今天是六月一日,要开始送花神了。” 永明习俗,从进入六月到芒种,会有一系列的祭祀庆祝,谓之“六月节”;务农的忙着收割小麦,水稻插秧,请僧侣做斋,将米面捏成五谷六畜,以蔬菜汁染色,祈求秋天丰收,名为“安苗”;而闺中女子就以进入夏天,百花摇落之故送花神。六月六日当天,名为“天祝节”,朝廷牵头杀猪宰牛,祭祀谷神,而民间自行祭祀就集中在这几天中。 两人挽手下楼时,院子已被香雪他们布置得五彩缤纷,假山修竹挂满彩线彩羽,色彩纷呈,十分热闹。 罗潇兴冲冲捧来一筐青梅,“公子、小姐,俺家刚摘的青梅,俺娘特意让俺拿过来。” 花月胧取出一个看了看,末了又放回去,“好东西,留一半烘干当乌梅,可以入药做酸梅汤,另一半做青梅酒。” 香烛、祭品的味道相互交织,随风吹入堂中。 屋外,锣鼓声从远至近,一路传来,只听街上人声鼎沸,其中还有人咿咿呀呀地咏唱祭文,香露在门口喊了一句“谷神爷爷来了”,香雪和罗潇也赶到街上凑热闹去了。 一时间院中就剩下花月胧与沈清竹,还有年纪大懒得凑热闹的老林头,在不紧不慢地修剪花木。 沈清竹向来不爱热闹,便从楼中取了书,寻了个阴凉处,放上摇椅看书,而花月胧则是说干就干,拿出一些青梅,以盐水泡过后,以布擦干,再一层糖一层青梅地装进瓮中,加入米酒,最后以泥封瓮,过上几个月便能喝上可口的青梅酒。 这头泡完了青梅酒,花月胧又搬来了小炭炉,置在院中煮起了茶,放上一盘盘五颜六色的茶点。 紫红色的茶汤,落入白瓷之中。 桑葚与玫瑰、枸杞在茶水中融为一体,袅袅花香在杯中翻滚,混着酸酸甜甜的味道,余韵清长。 她默默端来一盏茶一盘绿豆糕,放在沈清竹身旁的矮桌上,便继续去煮茶了。沈清竹用余光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笑什么呀。”花月胧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笑意,“中午给你做青荷包三丝吧,新鲜的荷叶包裹着鸡肉丝鸭肉丝还有豆芽,然后用滚烫的油浇熟,味道清新,而且荷香四溢,清爽解暑;再配个冬瓜水鸭汤,真是绝配。” “我笑……是因为欢喜。”沈清竹稍稍侧过头,认真道:“晴日烹茶,青梅书香,红袖在侧,皆是赏心乐事,让人心生欢喜。” 花月胧一时间也不知他是习惯调戏她,还是认真的,脸红了红,拉过一张竹椅坐下,看了看天色,岔开话题道:“芒种火烧天,夏至雨绵绵,看来不用多久,旱情就可以缓解了。” “农桑乃国之根本,愿承月胧贵言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前方不时传来老林头剪短枝叶的咔嚓声,与屋外的吵闹声。 一方小院,仿佛隔绝在节日之外,另有一番悠闲自得。 世人说芒种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鸣,三候反舌无声;在有情人眼中,还可以四候梅酒一埕,岁月留声。 沈清竹觉得,往后余生,若就这样过了,也挺好。 第24章 掳人绑架 第24章 掳人绑架 六月三日,春风满月楼。 笼罩在六月节的热闹氛围中,熙城这几天街上人潮汹涌,春风满月楼反而有些冷清。毕竟绝大多数都在一家人热热闹闹过节,寻欢作乐的人就会少很多。 饮宴厅中央,零星两三桌客人在饮宴作乐,多是客居此地的人,远离家眷,适逢节庆百无聊赖。刘妈妈招呼客人过后,就在靠门的圆桌边上坐着等生意,龟奴上完菜也站在一旁打瞌睡。 花月胧特意绾了发髻,端出一副已为人妾的姿态,穿一身浅绿云锦绣夏荷的云锦长裙,款款而来,身后的香雪还捧了些绸缎和糕点做礼物,“刘妈妈,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哎哟,月胧丫头!怎么得空回来了呀。”刘妈妈看见花月胧打扮贵气,还带着礼物,顿时精神了,满脸堆笑,招呼龟奴去端茶。 自从花月胧赎身之后,刘妈妈陆陆续续听到一些传言,来消费的官员不止一人说,为花月胧赎身的所谓“宁公子”,实是当朝宁王沈清竹。做她们风月场的,如果能攀上个皇亲国戚,往后必然行事更方便。 刘妈妈思前想后,还是变着方式确认一下,“月胧丫头呀,妈妈见你穿衣打扮都上了档次,心中也安慰,就是不知道宁公子是什么人家,待你好不好呀。” 花月胧听出了刘妈妈的试探,离开春风满月楼有些时日,消息自然不如刘妈妈灵通,摸不准刘妈妈到底要探明什么,心中生疑,脸上不显,赔笑道:“宁公子生意虽忙,但待我是极好的,妈妈安心。” 刘妈妈以为花月胧不愿透露宁王底细,或是宁王授意,心中更是确定宁王身份,不敢再问,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寒暄几句,花月胧便上楼去找白牡丹与宛千红了,香雪则留在门外等候。 自从猜到张一武可能身亡之后,白牡丹就心中郁结,加上赎身钱被刘妈妈没收,连串打击之下,茶饭不思,人瘦了一圈,宛千红心中担忧,只要没有客人,都在白牡丹房中陪着她。 两人久违再见花月胧,三人便坐到一起,聊起了些过去,姐妹相聚,白牡丹这才有些宽怀。聊着聊着,一中午眨眼过去了。而花月胧此次前来,自然不止小聚那么简单。 “刘妈妈,收信了。”驿夫将马车停在院外,自己小跑着拿着信封进门。 “诶!来了!”刘妈妈高高兴兴接过信,还打赏了驿夫几文钱,让他下次有信也赶紧送来。驿夫应了声,便急匆匆赶着送下一家去了。 按永明律,每个地方管理驿站的官员名为驿丞,官制上归属地方衙门,五里一亭,十里一驿,设有亭长、驿长负责管理,下面再有驿夫,负责具体送信。原本是只送官方文书的,但只要寄信的人愿意付钱,百姓之间的文书也送,上面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花月胧在房中听到驿夫的声音,暗暗打醒了精神——好戏终于开场了,不枉她等了那么久。 楼下,刘妈妈满心期待地拆开蜡封,抽出两页信纸,发现信封还是沉甸甸的,封口往下,倒出一枚玉佩,一截以油纸包裹的长形物体。 读了几行,刘妈妈已脸如土色,颤着解开油纸——里头分明裹着一根血淋淋的食指。 “啊!!”刘妈妈惊叫一声,倒退两步,食指掉在地上。 听到尖叫声,花月胧、宛千红立刻从房中走到走廊往楼下张望,附近房间的姑娘也陆陆续续出来看热闹。 “刘妈妈,您老是怎么了呀?”楼上的梦梦远远喊了一句。 刘妈妈浑身发抖,也顾不上回答,附近的龟奴走近看了一眼,瞧见地上那根食指,也不禁倒退几步,喊了声“杀人了”,花月胧快步下楼,扶起刘妈妈,以手顺了顺刘妈妈的背,揣着明白装糊涂询问道:“刘妈妈,你没事吧,可把大家都吓着了。” 刘妈妈又惊又怕,颤抖着递过信纸,泪眼婆娑道:“月胧丫头,你打小就有主意,你看这事……怎么办呀。” 花月胧接过信纸,看了两眼,又看了眼那根手指,心道这宁公子行事也是够狠的,按她原本的计划,只是掳人勒索,并没有剁手指这一出。 事情原原本本还要从两年前说起:花月胧梳拢前,除了学习琴棋书画就是干些丫鬟的活,平日没少在楼里走动,有一次刘妈妈出外前,吩咐她如果有驿夫来送信,让她把信藏好,顺带打赏些银钱;刘妈妈这人素来爱钱如命,除了些达官贵人非巴结不可外,花月胧可从未见她主动赏过钱。 好奇驱使下,花月胧收信后,就悄悄用小刀磨开了蜡封,竟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原来刘妈妈三十五岁那年怀上了客人的孩子,还生了下来,送到弟弟家养大。按永明律,妓女属于乐籍,与奴籍一样,属于贱籍,不仅不能参与科举入朝为官,还需要承担更高的人丁赋税。刘妈妈本来也是平民,家中贫困当了妓女,将儿子刘肇元送到弟弟家,一是避免孩子入贱籍,二是免了赋税。 刘肇元长大之后,无所事事,刘妈妈便拿出一笔钱,给他捐了个八品官,在辅州下的霞清县当县丞。县丞是知县的辅官,管理一县文书档案仓库粮草,官职虽小,却是实打实地掌权,一般都是由举人担任,可想而知,刘妈妈买这个官职,打点了多少人脉,花费了多少真金白银。 事后花月胧重新融了蜡,把信封好,假装不知。但往后只要刘妈妈有信来了,她便会找机会打探一二,长年累月拼凑各种碎片信息,花月胧便知晓了刘肇元任职的地方、居住的地址、家中情况等一系列的信息。 后来,铁鹰报告辅州遇旱,花月胧便知道机会来了。遇到旱情,州县必然全员出动,调动粮草、安抚流民、维持秩序,刘肇元定要出县衙。于是,她便将刘肇元的情况告诉了沈清竹,沈清竹就派暗卫绑了刘肇元,向刘妈妈寄出了勒索信;信中大意就是刘肇元在他们手上,索要黄金一千两,一日之内备齐,如若报官则马上撕票云云。 只是花月胧没想到沈清竹出手如此狠辣,为了吓唬刘妈妈,不仅寄来了刘肇元贴身的玉佩,还把刘肇元右手食指剁了,还以油纸包好,防止血流渗出信封。可以说,她定出了整个计划的框架与部分细节,沈清竹又以自己的理解完善了一部分细节。 花月胧“唉”地叹了一口气,把信收好,在刘妈妈耳边小声道:“刘妈妈,这事太大了,我能有什么主意啊,要不还是报官吧。” “不不不。”刘妈妈连连摇头,“报官的话,肇元这官就当不可下去了……而且,这万一,他们早就把人杀了呢。”被人发现有个贱籍的母亲,就是户籍造假,不仅丢官,还可能要坐牢,当然刘妈妈更心疼丢官,毕竟没了官职就捞不到油水,买官的钱就如同扔进大海。再说,万一,人早就死了,她再付赎金更加是人财两失了。 这刘妈妈的爱钱程度,真是刷新花月胧的三观,儿子被绑了,还念着钱,花月胧知道必须再逼她一逼,便弯身捡起那根食指,递到刘妈妈眼前,“刘妈妈你看,这根食指皮肤苍白,可见之前出血量大,且创口皮肤微微收缩,证明砍下时人可是活着的。” 毕竟是身上掉下的肉,刘妈妈听闻人还活着果然有所动,花月胧经常与老孙讨论医术,刘妈妈自然相信花月胧的判断,“可咋救啊,那可是黄金一千两啊,一天之内,我上哪去凑这大笔银子啊,月胧丫头。” 按一两黄金兑换十两白银,黄金一千两就是白银一万两。 “刘妈妈,区区一万两,你怎么会没有呢,我梳拢赎身的钱,加上双燕梳拢的钱,也接近四千两了,还有白牡丹那一千五百两,加上往日的积蓄,余下那四千五百两,不费吹灰之力。”花月胧随手将食指放在桌上,简简单单地算了一笔账。 “哎呀,月胧丫头,你不知道妈妈的难处呀。”刘妈妈将花月胧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前些天不是买了一批姑娘吗,其中有个叫喜儿的,不肯接客,打也打了,关也关了,二十八日晚上刚接了一回客,回房便上吊死了。为了这事打点官府、补偿她家里人,也费了好些银钱呀。还有肇元那边应酬打点到处是花钱的地儿。”刘妈妈专挑困难的说,至于她将之前积攥下来的钱买了土地庄园房屋田产,那是一句不提。 刘妈妈不说此事也罢,一说花月胧就想翻白眼——把逼良为娼说得如此委屈,这刘妈妈也是个人才。之前她与宛千红聊天,宛千红也给了花月胧说过,花月胧记得曾见过龟奴鞭打一个新来的女孩,挨了好几鞭硬是一声不吭,当时便觉得她性子倔,不想刚烈至此。 两人正说着,院外停下一辆马车。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香雪,立刻向花月胧通传,道:“小姐,宁公子的车来了,要回去吗?” “自然是回去的。”花月胧向刘妈妈施了个礼,“妈妈,我先回去了。”表现得太过关心刘肇元的事反而会露馅,所以花月胧故作漫不经心,礼毕就径直出去。 刘妈妈愣了愣,顺势看向门外,但见一辆豪华马车停在门外:前后各有四马,均是枣红大马,鬃毛黑亮,体格健壮,中间的车厢裹以深棕色锦缎绣金线云纹,顶幔上缀以白玉梅花,门帘上的流苏束以白玉扣,既气派又奢华。 刘妈妈立刻对宁公子便是宁王的说法深信不疑了,赶紧拉住花月胧,道:“月胧丫头呀,先别走呀,肇元的事情可少不了你的拂照呀。” “妈妈说笑了,月胧何德何能当此大任。”花月胧假意推辞。 刘妈妈不死心,两人推拉之中,沈清竹款款而至,唤了一声“月胧”。刘妈妈闻言立刻松手,花月胧转身,快步走到沈清竹身边,勾起沈清竹的手臂,乖巧道:“公子,你可来了。” 沈清竹低头含笑,宠溺地看着她,“玩得开心吗?可愿与我回去?” “回回回!不过,我想先去吃玉馔楼的花雕浸白螺。” “好,现在就去。” 两人旁若无人,低声调笑,当然是做给刘妈妈看的,一来以华贵的马车证明沈清竹财力不菲,二来以恩爱缠绵让刘妈妈确信花月胧在沈清竹前是说得上话的。 果然,刘妈妈上钩了。 …… 第25章 真实身份 第25章 真实身份 刘妈妈拦下沈清竹与花月胧,“噗通”跪下,拽着花月胧的裙子不放,求花月胧在刘肇元的事情帮忙,看上去是求花月胧,实际是求沈清竹,“月胧丫头,妈妈真没辙了,是,之前是赚了一些,但一天之内确实也拿不出来呀。”即便变卖房产土地,也不是一天能完成的。 “月胧,发生何事了?”沈清竹关切地望向花月胧,眼中含情,声声关切,要不是花月胧知道他在演戏,还真以为沈清竹情真意切,一腔深情。 花月胧为难地唉了一声,便将刘肇元被绑之事与沈清竹说了个大概。 沈清竹听罢了然道:“五千两缺口倒也无妨,只是人命关天,须谨慎行事。” 刘妈妈见沈清竹松了口,连连称是,花月胧见状立刻泼上一碰冷水,拽了拽沈清竹的手,娇嗔道:“我的好公子爷,五千两白银,白白送出去,莫不是痨病鬼开药店,为了方便自己?爷是不是又看上哪个姑娘了?” 刘妈妈心中暗骂花月胧胳膊肘尽往外拐,为了争宠连她儿子性命都不顾了,嘴上赶紧解释道:“妈妈哪敢图宁公子的钱财,不是送,只是借、只是借!” 沈清竹笑着摇了摇头,刮了刮花月胧的下巴,柔声道:“月胧齿软尝不得酸,我哪敢让月胧吃醋。” “我不管,必须打借条,五天内归还。”花月胧轻轻捶了沈清竹手臂,“免得爷有旁的心思。” 两人一唱一和之间,便将此事定了调——沈清竹向刘妈妈出借五千两白银,凑够一万两,再将一万两兑换成黄金。刘妈妈向沈清竹出具借条,列明五天内归还白银五千两;沈清竹另外还提出,慎重起见,此事还需通报巡城兵马司,在交赎金当日派便衣捕快协助,暗中跟踪取赎金的人,待人质救出,再动手抓人。 按永明制,除了知府、知州、知县衙门设有捕快之外,重要的州府均设有巡城兵马司,负责城中治安,不同的是,州府衙门的捕快属于丁役,由普通男性轮流服役,工钱不多,平日也比较懈怠,而巡城兵马司隶属兵部,巡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副指挥使、知事,均为武官 ,下设的捕快也是士兵出身,受过正规训练,战力自然比一般衙役高了不少。 刘妈妈听了沈清竹的安排,自然放心了不少,感叹还是宁王殿下见过世面,事情安排得周全;为免沈清竹反悔,刘妈妈赶紧将沈清竹拉进楼中签借条,不忘道:“宁公子,只是这利息……该如何计算?” “放心,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利息自然分文不收。” 沈清竹眉目如画,言行举止自带风韵,连说出的话也让人如沐春风,刘妈妈闻言便安心了。一旁的花月胧心中暗笑——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往往不要钱的,才是最花钱的。 看着刘妈妈在借条上签了字,印了红泥掌印,刘妈妈后面的花月胧得意地向沈清竹打了个眼色,沈清竹宠溺一笑,摇了摇头。 春风满月楼,已是沈清竹与花月胧的囊中之物。 刘妈妈此时还懵然不知,以为不过五千两,五天之内,她只要变卖些房产土地,就能把债务还上。 花月胧早在布局之时,就已在赎金数额、交款时间、交款地点钻研了一遍:赎金要大,但不能太大,要大到刘妈妈一时半刻拿不出,但变卖财产也能还上;交款时间既要短,也要拖,短得能逼刘妈妈去借钱,她再与沈清竹适时出现,当然,也要拖得刘妈妈分身乏术没有变现还钱的机会,至于交款地点,更要出其不意,连巡城兵马司亦束手无策。 马车上。 沈清竹与花月胧相对而坐,清浅一笑,道:“还想吃玉馔楼的花雕浸白螺吗?” 花月胧微愕,刚才不过是顺口一说,未曾料到沈清竹会记得。这个菜是一次无意间,听春风满月楼的客人提起的,当时还想如果逃出春风满月楼,她就去尝尝鲜,结果,赎身之后,琐事缠身,她也忘了此事,便解释道:“我就顺嘴说的,宁公子不必认真。” “看似玩笑,方是体现人心之处。”自小见大,自一叶而知秋,沈清竹对人心从来是敏锐的,“心愿的实现很是讲究时机,若是时机过了,纵使实现也见不得欢喜了。” 沈清竹此言似乎意有所指,花月胧换了个位置,坐到他身边,道:“看来有故事。” 沈清竹笑了笑,沉吟半晌,才道:“从前有个男孩,很喜欢父亲的一副白玉棋子,心念许久,可惜父亲从未打算将棋子赠予他,长大之后,他找人打造了一副一模一样的棋子,可是却再无当初的欢喜。” “后来呢?” “后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便将棋子切割了,做成白玉梅花,装饰车马。”沈清竹往后靠了靠,深深地闭上双目,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回忆。 “有没一种可能……”花月胧把头靠在沈清竹肩上,“小男孩要的,从来不是白玉棋子呢……”他要的,其实是父亲的关注,后半句,花月胧没说,但她认为,沈清竹会明白。 “也许吧。”沈清竹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马车一路颠簸,约莫过了三盏茶的时间,赶马的暗卫毒狼撩开帘子,禀告道:“主子,玉馔楼到了。” 花月胧没想到,沈清竹早已让人改道玉馔楼,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温柔让她分外心动——原来,随口一句话被人用心记着的感觉,是这样的。活了两辈子,她第一次明白,为什么女孩子容易恋爱脑了。世上真的有一个人,遇上了方知道,若然错过,会有多遗憾。 如果一开始,她喜欢的是他的脸,那此刻,她确信,她喜欢他这个人。 既喜欢他杀伐果断,也喜欢他深藏温柔,润物无声。 沈清竹正欲起身挑帘下车,花月胧突然站起来一把撞进他怀中,沈清竹一时不察没站稳,两人跌跌撞撞落在鹅绒软座上,缓过神时,花月胧已压在了沈清竹身上。 他低头,她抬眸。 四目双对,咫尺之间,气氛安静而炽热。 花月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过沈清竹的脸,其实在春风满月楼第一次见面,她就猜到宁一,极可能是个假名,自沈清竹到了檀栾居疗伤,见过他身边搜罗情报的暗卫,她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了,“你,真的姓宁吗?你说让我多了解你,再决定是否留在你身边,那你又能让我了解多少?” 她一直不问,以为审时度势,是最好的,毕竟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隐隐透着危险的气息。 直到今天,她忍不住了,她渴望知道更多一些。或者,也认为没必要忍了,他对她说了母亲的事,也说过父亲的事,那是时候说说他自己了。 心之所至,也可以是最合适的时机。 沈清竹也非存心欺骗她,初次见面报以假名,是为调查所需,小住檀栾居时,他也想过要说,又怕知道他的身份后,彼此会多了尊卑的疏离。 与其相瞒相欺,不如坦诚相待。 “是,我不姓宁,姓沈……”沈清竹忽然一翻身,反将花月胧压在身下,在她耳边缓缓呢喃,几乎是一字一顿,“我叫沈……” 未待沈清竹说完,“沈”字入耳,脑海中零散的片段忽然就拼凑成篇:檀栾居,取的是修竹檀栾之意,小院牌匾的“明玕清瑶”,明玕是竹的别称,对联的“龙钟负烟雪,自有凌云心”说的也是竹。再加上,母亲出自山村,家仆叫宁茂……熙城之中,容貌卓绝,又财雄势大,还要符合这些条件的,似乎只有一人——当朝宁王沈清竹。 想到此处,花月胧突然浑身爬满鸡皮疙瘩,猛地推开沈清竹,瞳孔剧烈收缩,道:“不是宁公子,是……是宁王……你是宁王沈清竹?!” 沈清竹站起来,反手抚了抚下摆的褶皱,语带欣赏,道:“猜对了。” 不是吧不是吧,第一次下药,居然把宁王睡了?! 花月胧一时之间,难以表达出当下那一刻震惊、欢喜、恐惧混杂交织在一起的感受,呆在原地,缓了半天,她忽然抬头,道:“那依你看,我能当王妃吗?” 沈清竹闻言,不禁失笑,是他多虑,以她自尊自强的性子,别说区区一个不受宠的王爷,纵然是皇上本人,不喜欢便不喜欢了。 沈清竹挑开帘子,跳下车前,忽然回头,眸中带笑,道:“走吧,我的王妃。” ………… 第26章 再遇许文文 六月三日,下午,玉馔楼。 玉馔楼是熙城中为数不多的园林酒楼,园林外围以灰白的砖墙隔断,正门的门楼顶上是刷了黑釉的琉璃瓦,下有牌匾,以草书写着“玉馔楼”三个大字,左右楹联为:美味招来天下客,酒香引出洞中仙。 门外一名脖子上挂汗巾的小厮正在招待客人,沈清竹与花月胧、随行的暗卫毒狼三人刚走到正门,就被小厮脸带笑容的拦了下来,“三位客官,今天一层与二层已被许相府包下设宴,楼外与三楼雅间还有位置,不过三楼得走偏梯,请问客官是否有许府请柬。” 沈清竹正要说没有,毒狼忽地从怀中掏出一份红底金漆的请柬,双手递给沈清竹,道:“三天前,许小姐差人递了请柬来,铁大哥说主子不需要,宁管家又说要交给主子,于是……属下便一直带着。” 沈清竹素来不结交名门贵女,暗卫都是知道的,只是作为管家的宁茂却认为,沈清竹最后必然是要娶妻的,说不好哪天皇上下旨赐婚,赐了哪家贵女,故而宁茂是哪个贵女都不敢得罪,生怕往后成了主母,日子不好过;更别说如今许德添贵为右丞相,许文文也风头正盛。 沈清竹还没来得及开口,花月胧已一手接过,反手就递给招待的小厮,道:“既然有请柬,不用白不用~带路吧。” 小厮接了请柬,哈着腰在前面领路。 花月胧既已知道了沈清竹的身份,她与许文文也在歧墟结过怨,今日竟然还与沈清竹一同赴许文文的约,怕不是另有所图;想到此处,沈清竹回头,意味深长道:“月胧似乎另有所想。” “我就是去拉仇恨的呀。”花月胧直白地承认,毕竟她要坐上王妃之位,本就免不了与这些贵女交锋,与其避而不见,还不如锋芒毕露,舍我其谁。 沈清竹闻言只是一笑,后面的毒狼接触花月胧比较少,忍不住咋舌——早已听铁鹰与蝰蛇说王爷这位新来的妾室行事不比寻常女子,区区青楼出身,居然敢与名门贵女硬碰,也不知是手段过人,还是不自量力。 进门是一片莲池,洁白的莲瓣与青翠的圆荷相映,夏风吹来,拂过荷香阵阵。今年的芒种特别炎热,似乎长驻水边,才能消得严暑几分。 莲池边上是林荫小道,绕着高大巍峨的假山移步换景,转了好几个弯,才见到一座三层高楼。 楼外的空地也摆了三四十张桌子,有一半的桌子是没人的;玉馔楼取意珍馐玉馔,以引入名贵食材闻名,来消费的多是官商,而夏日炎炎,平日这些有钱人哪受得了外头热浪翻滚;不过今日许相府大摆赈灾宴,有些没有请柬的人,就在外头凑下热闹罢了。 虽说楼高三层,但实际高度却与春风满月楼的五层楼不相上下,因为每层楼的实际高度都比寻常的楼要高,进门就显得视野开阔,十分大气。 楼中布置更是富丽堂皇,顶上是四方八角的藻井,藻井之内镂空雕花,雕着蟠桃盛宴,仙女摘桃。 在一楼中央半层高的位置,设有舞台,舞台四角设有八条楼梯,四条与二层相连,另外四条与一楼的下半层相连。 今日许相府包场晚宴,乃特为今年的旱灾筹集善款,以便在熙城、熙城下辖的蒲州、黎州、源州等地兴办粥厂,安抚流民。 小厮领着三人上了二楼,二层分为过道与雅间,过道的位置刚好在舞台正上方的外围,能够清楚看到舞台上的表演,而雅间则以雕花木隔扇分隔,每个雅间都有一扇独立的推拉门。由于许府这次是以表演筹款赈灾,包下的一律是过道的位置。 请柬上的座号为二楼十八号,桌子正对舞台,视野最佳。舞台上的栏杆还以挂上红布横幅,上以金线绣着“许府赈灾宴”五个大字。 此时,晚宴未正式开始,但宾客已陆陆续续入场,沈清竹环顾左右,除了官家女眷、商界名流,还有好些他熟悉的面孔——比如,威远侯萧烈,其妹萧晴,尚华布庄的陈贵生,锦绣庄的郑涛、宝穑粮庄的梁守成、大利盐行的黄同禄、兵部尚书马初煌和侄儿马浩、都察院御史廖清尘…… 三人落座,沈清竹特意嘱咐小二,他们这一桌另外点菜另外结账,不必按许府的单子上菜,除了花雕浸白螺,还点了山海兜、芙蓉鸡、螃蟹羹、甘菊冷淘。 不一会儿,小二就把菜上全了——佳肴均以汝窑青瓷装盘,瓷色如雨后天青,釉上有如冰裂般的开片,清新雅致, 桌为四方,沈清竹与花月胧相对而坐,毒狼坐在两人之间。上菜后,沈清竹先夹了白螺片给花月胧,又夹了芙蓉鸡给毒狼,毒狼立刻紧张得挺了挺身板,弯身致谢,他是万魁杰刚调过来的暗卫,过来不够五天,就与主子同桌吃饭,还劳主子夹菜,内心自然受宠若惊。 花月胧看着毒狼憨厚紧张的样子,不禁好笑,道:“兄弟,你叫什么?” “回夫人!在下叫毒狼。”毒狼昂首挺胸,中气十足。 \\\"毒狼、铁鹰、苍豹、飞猴……”花月胧伸出指头数了一下这些天来过檀栾居汇报的暗卫名字,“还有谁来着?” “回夫人,还有蝰蛇、雪狐、猛鹫、乌兔、灵猫……” 花月胧听得嘴角抽搐,忍不住吐槽道:“谁起的名字啊,一群飞禽走兽……关起来足够开个珍禽苑了……” 沈清竹正在品茶,闻言差点噎着,好气又好笑地望了花月胧一眼,随之无奈摇了摇头。 三人聊天吃饭之间,晚宴开始了。 先是一身蓝衣,外表清冷的萧晴,以古琴弹奏《入阵曲》,《入阵曲》本是琵琶曲,讲的是军人征战沙场,骁勇杀敌入阵,琵琶的音色清澈激越,与曲调起伏相得益彰,改成古琴弹奏,多了几分苍凉宏大之气,一曲弹罢,众人纷纷叫好。 之后便是为表演捐款的环节,坐在一层中间的威远侯萧烈,率先举手为妹妹助阵,捐白银五百两;兵部尚书马初煌,也捐银一百两,还有雅间一些围观群众也纷纷打赏,清点之后,许文文宣布:“恭喜萧姑娘筹得白银六百八十七两。” 许文文说话时,不经意抬头,正见沈清竹一身浅绿,玉冠高挽,冠带飘然,落在未挽的长发之上,一颦一动,仪态磊落,掩不住绝等风流,即便沈清竹的视线不在她身上,她还是忍不住脸上滚烫,差点忘了介绍下个节目的台词。 沈清竹往日待她都是礼貌之中带着疏离;表达仰慕的书信她写过一箩筐,全是泥牛入海,杳无回信;每逢节日宴会赏花游园,她也坚持不懈地递请柬,一年之中少说也递了十几二十张请柬,沈清竹还是一次没来。 今天他居然来了,这怎么能教她不激动不兴奋,若非无数双眼睛看着舞台,她一定会扔下一切,飞奔到他身边。 许文文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激动,努力记起台词,道:“下面有请秦家小姐表演剑舞。”秦家小姐,是户部尚书秦秋实之女秦司棠,平素不爱红妆爱武装,今日也不例外,一身劲装,手执红缨枪,英姿飒爽。但对女儿的爱好,秦秋万分反对,今日女儿演出也不愿捧场。 许文文介绍完毕,立刻站到一旁为秦司棠挪出表演的地方,目光再次落在沈清竹身上 “唔……这个花雕浸白螺,清凉爽口,不愧是玉馔楼的招牌菜。”个头肥大的白螺,以清水稍稍烫过后,浸入加了糖和盐的陈年花雕之中,没有一丝多余的调味,入口唯有白螺的鲜味与爽脆,伴随陈酒醇香,回味无穷。 见花月胧吃得高兴,沈清竹也忍俊不禁,又给她夹了一块螺片,“慢点吃,全留给你。” 沈清竹居然笑了,许文文不是没见过沈清竹笑,但那都是礼貌的微笑,这种眼含恋慕,笑意止不住从眉梢眼角溢出来的笑,她真是从未见过。 联想起最近朝中的谣言,许文文有些不好的预感,目光一偏,就看见沈清竹夹菜给一名美貌女子,女子艳如桃李,仿佛在哪儿见过。但许文文也没有心思回忆了,什么宁王独宠花魁千金赎身、夜夜春宵不理朝政,竟然都是真的。 她堂堂一个贵女,父亲贵为当朝丞相,凭什么比不上一个出身青楼的贱籍女人?! 此时,台上,秦司棠正挥舞红缨枪:丈八长枪,在秦司棠手中旋转,纯银的枪头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着冷光。秦司棠突然以枪撑地,翻身一跃,继而利落收枪,一系列的扎、刺、挞、抨、缠、圈出手,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输男儿。 “好!”坐在后座的兵部侍郎马浩看得激动处,不住站起鼓掌。马浩是马初煌的侄儿,今年不过三十岁,随军打过仗,也当过粮官,在马初煌的拂照下,升迁之路尤为顺畅。虽然几年不沾兵器,但见了秦司棠的枪舞,尤记当初热血,比谁都激动。 枪舞结束之后,马浩带头捐了白银八百两,与兵部有些交情的官员也纷纷解囊,最后筹得一千四百两。 节目一个接一个,越往后越是落入俗套,都是些唱歌弹琴,最离谱还有表演刺绣的,一群男人盯着女儿家刺绣简直就是尴尬无比,让人忍不住脚掌抠地。捐款环节自然无人问津,最后还是许文文作为主家,生怕贵女尴尬,捐了一百两。 节目无聊,宾客几乎都将注意力放回酒桌上,品尝佳肴、推杯换盏之间,宴会进入尾声。 而压轴的节目,便是许文文的舞蹈。 第27章 泼她脸,加工钱 第27章 泼她脸,加工钱 六月三日,玉馔楼,赈灾宴尾声。 许文文换了一袭月白色水袖舞衣立在舞台中央,扫了一眼意兴阑珊的宾客,又抬头看了一眼酒足饭饱后,还在闲聊的花月胧与沈清竹。 她给他留了视野最好的桌子,可是,整个晚上,他连正眼看她一眼也不曾。 许文文心中有恨,恨沈清竹冷漠无情,更恨花月胧轻而易举就夺走了沈清竹全部的宠爱。 既然如此,她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青楼出身的小贱人。 许文文先是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将宾客的注意力拉回一些,“许家初次举办赈灾宴,经验不足,承蒙诸位担待,小女子表演过后,就是最后一轮的筹款。为了让大家尽兴,许家临时决定改变规则。”许文文这话说得高明,改变规则的是“许家”,并非她个人意志,而且是为“大家尽兴”而非为了宿怨,简单几句,就将挟私报复说成尽心款待客人。 此言一出,一二层本来没有留意舞台的宾客纷纷回头—— “改变规则,怎么个改变法呀?” “只要别绣花,都好说!” “就她一人,规则改了,还是无趣得很。” 许文文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先安静,展颜一笑,道:“现在,我会随机从这里选出一人,表演节目,我们二人就比谁的节目精彩,谁筹的款更多。谁要输了,就罚……被赢的打巴掌。” “哇!文斗之后还武斗?!刺激!” “闹太大了吧?!都是官家贵女,这样不好吧……” 贵女们均是一脸不解,有些才艺一般的,甚至都想往后躲,倒是有些爱凑热闹的男客纷纷叫好,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 花月胧自许文文宣布规则,就知道她要找麻烦了,她又不是傻子,许文文看向沈清竹的眼神有多炽热,她可是感知得清清楚楚,只好无奈地望向沈清竹,道:“你看,你的仰慕者找麻烦来了。” “不必管她。”沈清竹招来小二结账,准备离开。 “别呀!”花月胧按了按沈清竹的手,“我要是应战,王爷许或不许呀?” 沈清竹剑眉一挑,顿时知晓她有了主意,若他许了,即使后面惹了麻烦,他也得负责罩着她,不过他倒是想看看毫无准备之下,她还能弄出什么幺蛾子,笑道:“下手轻点。” “看心情~”花月胧得意一笑,转头正正回应许文文不怀好意的目光。 果不其然,许文文下一瞬就道:“那就请二层十八号桌的那位姑娘,与小女子一较高下吧。” 众人闻言,立刻抬头,往二层望去——花月胧迎着目光,从容站起,大步走到栏杆边上,朝舞台道:“打巴掌这种小孩子玩意儿,不够好玩,得加注!” 台上台下,又是一阵哗然:打巴掌还不够刺激?!还加注? “输家再向赢家付白银五千两,许姑娘敢或不敢?”花月胧戏谑地瞥了许文文一眼,许文文听到花月胧的声音时,更觉得她熟悉,一提到银子,她便立刻想起在歧墟被坑了二百两的经历。 “原来是你?!”许文文后知后觉哼了一声,“相府今日陪你赌这一回!”许文文内心其实是有点发怵,毕竟她已经被花月胧整过一回了,故此连相府也搬出来撑场面了,想了想又认为不够,立刻补充道:“事先说明,两人表演项目不能重复,此处的道具,琵琶古筝古琴,刀枪剑戟,笔墨纸砚,都可任你挑选。” “好,一言为定,请!”花月胧抬了抬手,示意许文文先请。 许文文阴冷一笑,从水袖中掏出两根丝带棒,所谓丝带棒,是一根短木棍,尾部绑着一条长长的丝带,挥动短木棍时,丝带就会起起落落。 这个节目,是她专门为沈清竹练习的。传闻说,宁王看上花魁,正因一曲空中丝带舞倾城绝艳。空中跳舞,她是无法做到,但丝带舞,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为了万无一失,她还事先规定,两人表演项目不能重复,这样,花月胧就不可以表演她擅长的丝带舞了。这实属是班门弄斧时,碰见鲁班本人,还不许鲁班拿斧头了。 舞台下面,专门安排了奏乐的人,乐声一起,许文文水袖飞扬,挥舞短棒,长长的丝带化为流动的霞彩,迂回翩跹,起初奏乐为箫笛,音乐轻而缓慢,丝带如天上慢慢飘过的云流,舞得舒缓而优美。 渐渐地,箫笛之中,加入了击鼓,许文文稳住心神,跟随鼓声起舞,舞步的节奏精确无误地踩在鼓点之上,舞蹈亦从优雅舒缓,渐渐变为妩媚妖异,特别是以鼓点的节奏扭动腰肢,舞衣短小,扭动之际,便露出一截纤细的柳腰,而偏偏丝带又绕身而转,让人雾里看花,若隐若现。 众人从未想过,丞相之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跳如此一支妖冶的舞蹈;年轻一点男宾看得热血沸腾,连连拍手叫好。绝大多数人,此时都认为许文文稳操胜券了,毕竟花月胧也不能选择跳舞了,也没有特制的舞衣加持,要比妖艳,显然比不上了,选其他的吧,也容易落入平庸。 一曲舞罢,适才褪下的捐款热度再次高涨了起来,先是许文文的好闺蜜萧晴捐了三百两,与许文文交好的其他贵女也纷纷解囊,后面的盐商黄同禄更是一次性捐了八百两,最后总筹款金额为一千六百九十两,比此前秦司棠剑舞筹得的一千四百两更高,暂居第一。 眼看胜利在望,萧晴又拉了拉哥哥萧烈的袖子,道:“哥,你最近不是爱美人歌舞吗,你再捐一点。” “啧啧,小妹你就不懂了。”萧烈不屑地扯了扯唇,“美人在骨不在皮,以皮相勾引,早落下乘。得空劝劝她,死了对宁王那条心,别自取其辱。” “哥,你意思是,那姑娘会赢?”萧晴难以置信地看了萧烈一眼。 “她会不会赢不好说。不过,就凭她临场不惧,还敢加注相搏,在我心中已是赢了。”萧烈随意抓起酒杯,灌了一口酒,又往口中扔了几粒花生米,一副看戏的模样。 两人聊天之际,花月胧已拉着毒狼从二楼下到舞台之上,向许文文要来剪子、一碗墨汁、一支笔、一副最大的空白卷轴,将卷轴朝向舞台,挂在二楼的栏杆之上;又指了指绣着“许府赈灾宴”五字的条幅,要求拆下来。 许文文本就看花月胧不顺眼,一听此话更是生气,“拆横幅?你是存心驳许家面子的吗?!” 花月胧唉了一声,转向各位宾客,“刚才好像有人说,道具任我挑选?难道是我错把狗吠当人声了?还是说……许相府,输不起呀?” 看清花月胧的脸的那一刻,台下众人又一次沸腾了,部分是被这张花容月貌的脸惊艳了,部分是去过春风满月楼的梳拢宴,认出了她;尤其是米商梁守成与陈贵生,曾在梳拢宴上出过价,更是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还有锦绣庄郑涛一家,郑婵娟见过花月胧真容,立刻对旁边的郑涛道:“爹!是医仙!”郑婵娟望了花月胧几眼,又情不自禁将目光转到萧烈身上。 萧烈假装没感受到郑婵娟的目光,他如今倒是对台上女子更感兴趣,一时心血来潮,有意相帮,朝台上道:“堂堂许府,舍不得一个破条幅,不如直接付钱散场,让小爷早日打道回府吃宵夜去。” 萧烈起了头,其他看热闹的人也嘘声一片。 眼看形势一边倒,许文文迫于无奈,只得让人把条幅摘了给她。 花月胧调整了毒狼的站位,让他离卷轴近一些,将墨汁放在毒狼手上,踮起脚跟,在毒狼耳边道:“到时使劲泼,泼她脸,加工钱!” 毒狼打死也想不到来到暗卫队第一个任务,居然是拿墨泼丞相嫡女的脸,他为难地回头,以询问的眼神看了看二楼的沈清竹,沈清竹不知花月胧嘱咐了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让毒狼放手去干。 花月胧将一切安排妥当,直接走上三楼,将条幅绑在三楼栏杆上,接近卷轴的位置,然后将头上珠翠用力一拔,头发散开,再盘成简单的丸子头,只留一根素簪固定,最后以剪子将长袖剪成短袖、长裙剪成短裙,二楼的宾客看得清楚,顿时一片哗然,一楼有栏杆遮挡,看不清花月胧弯身剪裙子的动作,大家纷纷站起踮高脚尖,想知道二楼因何沸腾。 幸亏花月胧上辈子穿裙子爱穿打底裤,穿越之后还保留着这个习惯,裙子之下还有一条短裤。可是永明朝终不比现代,民风保守,一个美貌女子露出胳膊大腿,怎能不沸腾。 “哇,这腿……真美!” “何止是腿,脸,胳膊、身段……就没有一处不好看。” 听着男宾对花月胧的身材评头品足,沈清竹眸中闪过一丝不悦,手上一捏,清茶飞溅,茶杯应声而碎,碎片割破了食指,鲜血缓缓流出。 花月胧没有长衣长袖碍手碍脚,只觉轻松了不少,丝毫未察觉沈清竹的不悦。一切就绪,花月胧向毒狼喊了一声:“泼!” 毒狼闻言点头,使出练武时的手劲,将碗中墨汁狠狠往前一甩——浓黑的墨汁飞出,重重撞在卷轴上,喷溅成不规则的图案。 站在舞台边上的许文文顿时惨叫一声,毒狼手劲太大,除了画轴,台上、许文文脸上身上均是一片墨痕,看到许文文的狼狈相,一楼二楼断断续续传来丝丝窃笑。 花月胧将条幅缠在腿上身上,翻过栏杆从三楼纵身一跃,人的重量压在条幅上,徐徐下滑,下滑的过程中,刚接触到卷轴,花月胧便右手运笔,左手在纸上涂抹,飞快地画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墨痕被画成点点松叶,撇出的墨汁补上枝干细叶成了挺拔青竹,墨汁滑下的拖痕化为潺潺流水。 她一边画,还要一边控制下降的速度,实在画不完,就以口衔笔,左手缠上条幅,停住身形,以右手为笔,时而用拇指下的肌肉沾上墨汁,压出一块一块的山石图案,再以食指点墨补笔;时而用手背拖出近处山体轮廓,食指抹出浓淡深浅;时而三指并用,以余墨勾勒远处淡淡山色。 从上至下画图逐渐成形,不知不觉间,那些讨论声、惊讶声、质疑声都归向寂静,整座楼的宾客都禁不住屏息凝气,看着花月胧作画。 直至花月胧稳稳落在舞台之上,松开条幅,画已成——群山叠嶂,中有瀑布飞流而下,岩石之间,有苍松数枝修竹几许,画境深远,气势磅礴。 一二层的宾客,陆陆续续站起,忽而掌声雷动,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好一幅松间瀑布图!”未等许文文发动筹款,萧烈已率先掏出银票,“捐银一千,再以五百两买下此图。” “锦绣庄郑家也捐银一千!” “宝穑粮庄捐银八百两。” 只三人的报价就已超过三千两,还未算其他人的捐款,已远胜许文文的一千六百九十两,胜负立判。 花月胧拉出条幅,特意挑“许”字的位置擦了擦手,又向许文文伸出右手,假装要打,吓得许文文连连退了几步,但听她嗤笑一声道:“好不容易擦干净,别又脏了我的手,打巴掌就算了。不过,五千两白银可不能就此算了。” 许文文气得快心梗,满脸是墨,在心上人面前出丑本就恼羞成怒了,又欠下白银五千两,她哪里拿得出来,当初也没料到花月胧会赢,才一口答应,想来想去只得求父亲许德添帮忙了,一顿打骂逃不掉了,事已至此,只得强撑道:“笑话!想我堂堂相府还会欠你钱不成?!” “口说无据,立字为凭。”花月胧向毒狼打了个眼色,毒狼马上跑到台下,从记录善款的账册上撕了一张纸,与笔一起递于许文文。 许文文不想接,被众人的目光盯着,又不得不接,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立下了字据。 花月胧趁收字据时,靠近许文文,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之前虽是生气但仍能强忍,听了花月胧那几句话,许文文突然疯了一般,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来人!打死她!!打死她,快给我打死她!” 很多宾客还没反应过来,台下负责维持秩序的家丁听到许文文呼喊,七八个人一拥而上,将花月胧团团围住,眼看就要动手。 一直在二楼的沈清竹见状立刻拍案而起,腾空飞出,脚点栏杆,凌空虚走数步,高大的身形落下,将花月胧护在身后,回头又脱下衣袍,披在花月胧身上,扫视众人,冷冷道:“本王的女人,谁敢动手?” 如果之前宁王独宠花魁只能算是流言的话,沈清竹这般公然袒护等同将一切流言坐实。许文文的情绪,在花月胧的一再设计下,终于全盘崩塌,双脚一软,跌坐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沈清竹,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众人一片惊诧之中,认得沈清竹的宾客,纷纷单膝跪下,埋头道:“见过宁王殿下。”看见其他人都跪了,台上的家丁也赶紧跪下,他们也不知道这女子是宁王的人啊,心中害怕,瑟瑟发抖,连声求饶,“宁王殿下饶命啊……” 威远侯萧烈有爵位在身,加之天性不羁,依旧坐着,戏谑中带有一丝冷漠。 沈清竹看也没看许文文一眼,拉起花月胧,便径直离场…… 一直坐在最后排角落的沈正庭,自言自语道:“八皇叔,还真是藏了一个宝贝,难怪天天不愿上朝~” 第28章 王爷生气了 六月三日,夜。 离开玉馔楼后,花月胧与沈清竹并肩走在街上,毒狼在后头战战兢兢地拉着马车,他总觉得主子的情绪低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要杀人。 良久,沈清竹才淡淡问道:“闹完了,开心吗?” “开心!”花月胧头如捣蒜,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多谢王爷陪我闹这一场。” 沈清竹无奈摇了摇头,道:“你最后与许文文说了什么?” “我……”花月胧心虚地用手揉了揉脸,本不欲说,但更不想隐瞒,便压低声道:“我对许文文说……王爷精壮强悍,勇猛无比,个中销魂滋味,她是这辈子都尝不到了。” 沈清竹闻言顿时红透了耳根,她这性子着实可恶,这种不害臊的话随随便便就能出口,难怪可以当众剪衣,玉臂长腿都让旁人看了个遍。 见沈清竹不语,花月胧以为他气她胡说八道,赶紧解释道:“哎呀,我的好王爷,杀人诛心,又不是非得说真话。” 沈清竹忽然停下,一把搂着花月胧的腰,将她整个人抵在路边的墙上,一双惑人心神的丹凤眸逐渐靠近,“既然你已说了,今夜……如你所愿。” 低沉的嗓音,全然褪去往日的温柔,阴恻恻地,似乎随时将她生吞活剥。 毒狼见状,默默拉马退了几步,让自己离得远些,生怕打搅到王爷。 花月胧也吓了一跳,暗怪自己最近被他的温柔迷了眼,他不论如何不受宠,总归是个王爷,怎许别人将私事往外说,全然不顾他的颜面,想来想去自己确实有错,诚心道歉道:“对不起,我错了,是我不对,别生气了。” 感受到她道歉的诚意,沈清竹眉头松动了几分,不料花月胧下一句,便是:“下次,我绝对不会再说王爷勇猛,绝对不说、真的。” “执迷不悟!”沈清竹气结,忽而一把捏起花月胧的下巴,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这一吻吻得十分粗暴,一手按住她的头,一手抱着她的腰,强行将她按入怀中,撬开贝齿,长驱直入,容不得她一丝反抗。 他力度很重,花月胧无法抗拒,只能以手抵在他的肩上,这下花月胧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不对劲,沈清竹从来人如其名,清淡如竹,就算那夜中了媚药,在她适应之前,他还是克制而温柔的。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可是……到底在气什么? 花月胧不敢反抗,生怕沈清竹更加恼火,只能任他吻着,忽然,她觉得脖子有些湿润,不明液体沿着脖子滑下,她不禁伸手摸了摸,却嗅到了血的味道。 “唔……”好不容易等沈清竹吻完,花月胧喘着气,抽手一看,满手都是血,她确认自己是没有受伤的,连忙拉下他的手一看,食指上开了一道口子,皮开肉绽,且刚又用了力,血更加流个不停。 “怎么伤到的?”花月胧只想赶紧给他包扎,随手就要撕裙子。 沈清竹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不许撕,还嫌布料不够少?” \\\"啊?”花月胧脑中千回百转,她似乎有点明白他在气什么了,指了指衣裙,小心翼翼道:“原来……你在气这个?” 沈清竹别过脸,让他承认自己吃醋,承认自己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实在有些丢人。 花月胧趁他不留神,立刻从衣袖的破口处撕下一条,为他包扎伤口,“就再撕这一次,以后不撕了……”在她的时代,男女之事是可以宣之于口的,女子是可以穿吊带短裤的,可是在永明不是,而她偏偏爱上了一个古代人,在这个时代中,总有许许多多道德的束缚,他待她再好再温柔,有些观念也是无法撼动的,唯有她入乡随俗,更加妥善地照顾他的感受,“不生气了好不好……往后你若恼我气我,一定要亲口告诉我,不要让我去猜。两个人之间,总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我不想因为一些莫须有的误会与你吵架,情之所钟,不正是因为在一起,安心愉悦,心中欢喜吗?” 沈清竹正视她,年方十六,明明是个冲动的年纪,她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与谋略,如果他没有猜错,她是故意说那些话气许文文,让许文文对她动手,最终逼他出手相护,从情感上直接击溃许文文。再结合出谋划策,绑走刘肇元,侵吞春风满月楼,这真是一个十六岁女子该有的城府吗? 他不知道她还藏了什么秘密,但他知道,自己对她的欣赏、赞许已渐渐变成了另一种感情,所以嫉妒了、吃醋了、失态了;沈清竹叹了一声,面对她,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包容,“你……这些话,也与别人说过吗?” 花月胧摇头,上一辈子,她想最多的是怎么赚钱,让祖父母安享晚年,这一辈子,遇上沈清竹之前,她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逃离春风满月楼,两世为人,她只对沈清竹一人动过心起过念,“没有,只与你说……也只想与你说……” “好。”沈清竹伸手将她拉进怀中,心安了,语气也恢复到平日的温柔,“我承认我生气了,气你……大庭广众,衣不蔽体,让别人看了个遍……我气得捏碎了杯子,划了手……日后再敢犯,必须狠狠地罚。” “知道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沈清竹终于露出笑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花月胧顿时脸上滚烫,嗔道:“王爷又不正经了!今晚还有正事!” “正事?” “是啊,春风满月楼今夜会有一场好戏~走!看热闹去!” 第29章 闹鬼 六月三日,夜,香红软翠楼房顶。 永明朝实行宵禁,约在亥时七刻1左右,更夫就会出来打更,一刻之后,也就是子时,正式开始宵禁。宵禁期间,除非特殊情况,如突发疾病外,一律不许外出,如有违反,称为“犯夜”,杖二十;直至寅时四刻,方为解禁。 现在,刚好是亥时七刻,沿路的更夫,一边敲锣,一边高喊“关门锁窗,严防贼盗”。 香红软翠楼建在春风满月楼正对面,春风满月楼主要做富人生意,姑娘不但要美,还要多才多艺,而香红软翠楼不同,客人的范围更加广泛,除了富人,书生、农民、小商贩也是其目标;姑娘多,质量参差,整体收费不高。 接近宵禁,只喝酒吃饭的客人基本走光了,余下的都是留宿的,春风满月楼也打烊关上了院门。 天上一弯娥眉月,黯淡无光。 沈清竹靠屋脊而坐,抬头望天,风吹发带,猎猎飘动,“明月清风,可惜无茶。你今天安排飞猴的,就是此事?” “晚上喝茶容易睡不着,回去给你煮酸枣仁汤,助眠。”花月胧靠在沈清竹右手臂上,“是啊,突发奇想,让飞猴帮我一个小忙~” 中午去春风满月楼时,沈清竹带了两名暗卫,一是飞猴一是毒狼;离开春风满月楼时,花月胧将飞猴叫过去耳语几句,飞猴便离开了。当时沈清竹也未细问,结果花月胧晚上就带他来揭晓谜底了。 又过了好一阵,路上连更夫也没有了,更显安静。适才被打更声掩盖的其他声响,忽然就大了起来,例如楼中不时传来的男女喘息声、呻吟声,听得人面红耳赤,坐立不安。 花月胧在春风满月楼生活了十一年,本没少听,也听习惯了;但今日沈清竹也在,她就局促了起来,一时之间无所适从,“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等……” “宵禁了,被巡夜的人抓到就麻烦了。”沈清竹依旧安之若素,面不改色,他见花月胧局促,主动分散她注意力,道:“……你的医术,从何而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花月胧相信,以沈清竹的身份,在刚认识时,就应该找人查过她的底细,以她的经历而言,正常是不太可能接触到医术的。在很多话说开之前,两人似乎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少过问对方的私事,而一旦这种边界被打破,就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发生了质变。 “我……来自别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我是一个中医师,也就你们说的大夫。有一天,遇到了意外,死了。再醒来,就在这里了……唔……你可以理解为,借尸还魂,或是,夺舍。你相信吗?”她回头,欲窥探他的态度,若他不信,她会改口说是开玩笑的。 凡尘俗世,总有很多怪力乱神之说,沈清竹报以肯定的眼神,点头道:“自然相信。世间广袤,非人可蠡测,你的医术是真的,别有人间,那便也是真的。不过,我确实想象不出何等朝代,能出月胧一般的妙人,可否细细说与我听?” “我那个时代啊……”花月胧偏头想了一下应该如何描述,“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不能纳妾,女人出门可以穿肚兜穿短裤,赚钱比男子多是正常的;婚姻自由,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平常买东西不用白银黄金,用纸币。犯法了,判死刑也不会砍头,也没有鞭刑、凌迟……”花月胧挑了些日常的、沈清竹能理解的事情去讲,避开了她难以描述的那些,如电脑、手机、电视等科技之流。 “月胧……想回去吗?”原来她来自一个女子独立自强,不输男儿的朝代,难怪她有与寻常女子不同的心气。 “说不想是骗人的。”花月胧眸中隐现悲戚,“父母很早就分开了,我是祖父母带大的,我走的时候,祖父祖母已经七十多了,我当然想回去照顾他们……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不在了……而且,现在这个时代,也有我牵挂的人……”她抬头看了一眼沈清竹,忽而又苦笑,故作轻松道:“幸好我没得选择,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做决定……” 沈清竹伸手,将她揽入怀内,下巴抵在她额头之上,渐渐收紧了手上的力度,生怕一松手,她下一瞬真的走了。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独见你是青山。 人心方寸间,能有一人占据所有的偏爱,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良久,倏忽间,有人影闪过,身法闪动之间,已经从春风满月楼的外墙跃进院内,拿出一瓶什么,抹在楼门之上。抹过之后,那人又立刻翻墙而出,从背上的袋子里掏出几只黑乌乌的东西,放进大院。 花月胧猛地从怀抱中抽身,指了指前面道:“王爷,你看,飞猴来了。” 那些黑乌乌的动物直飞到楼门处,不停地以头撞门,将门撞得砰砰作响。 楼中以为有人敲门,值夜的龟奴连忙应声:“来了来了,谁呀!” 刚一开门,那动物就受惊飞走了,龟奴影也看不到,犹豫了一下,又探出头来张望,确认院门是关好的,念叨了一声“奇怪了”,再次把门关上了。 “是蝙蝠?”沈清竹习武,眼神锐利,从那东西飞行的形态就判断出来了。 “王爷英明。”花月胧笑了笑,示意他继续看戏。 门关上不久,飞猴又从袋中摸出两只蝙蝠,再次放了出去。同样地,蝙蝠又去撞门,龟奴闻声开门,蝙蝠又在开门前飞走了。 反复数次,楼中传来龟奴颤抖的哭腔,“刘妈妈……有鬼!有鬼、鬼敲门!” 沈清竹饶有兴味地凝视花月胧,然后一把抱起她,脚上运劲,凌空虚走,以轻功飞到春风满月楼房顶,两人掀开几块瓦片,近距离看这场热闹。 楼中的灯火陆陆续续亮起,听到大厅有人喊闹鬼,一些留宿的客人也点灯起身去看,然后,惊呼声继而连三,“鬼!有鬼!”四五个客人衣衫不整从不同房中跑出来。 刘妈妈刚听了龟奴禀报,还未反应过来,听到客人呼唤,又匆匆上楼,拉住一个客人问道:“哎呀,陈公子,怎么了呀这是?” “血、血手印……”陈公子颤抖着吐出几个字,跑下下楼去,冒着犯夜的危险,头也不回地冲回家去。 刘妈妈颤颤巍巍地将头探进房中,果然看到墙上有好几个血手印,房中的梦梦更是吓得抱着被子缩在床角,不敢出来。 “妈妈……救命!”宛千红也从房中出来,双手抱胸,全身发抖,“我、我看见喜儿了……我刚看到喜儿,死不瞑目地站在我床边……呜呜……吓死我了……” 一听到喜儿的名字,适才开门的龟奴突然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大厅的地板上,“对了,喜儿是二十八日走的……今天……是她的头七……” 此言一出,楼中顿时一片哀嚎之声,“一定是喜儿回来了!” “喜儿呀,我是打过你,但都是刘妈妈吩咐的呀。” 刘妈妈见情势控制不住,回头便对宛千红骂道,“臭丫头!别净在这里危言耸听!哪有什么喜儿!” “我真看见喜儿了,她还伸手抓了我一下!”宛千红委屈巴巴地摇头辩解,还撸起袖子,示意给刘妈妈看——手腕处确确实实有一个青紫色的五爪抓痕,“是喜儿抓的!我没有胡说!” 刘妈妈吓得倒退数步,差点没站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家也纷纷撸起袖子裤管看自己的手脚,又有两个姑娘惊呼大叫,“啊!我也被抓了!” “我、我的脚也有……” 整个春风满月楼顿时人心惶惶,听到声响的嫖客就算没有抓痕,也赶紧穿好衣服离开。不足一盏茶的时间,留宿的嫖客都走完了,姑娘们也不敢回房睡觉了,个个穿着白色里衣,聚集在饮宴厅,你安慰我,我安慰你,有几个龟奴还分头拿了些纸钱、火盆,在大门口折元宝,烧化纸钱。 春风满月楼,彻底乱了。 沈清竹合上瓦片,点了点花月胧的鼻子,“鬼敲门,血手印,鬼抓痕,全是你指使的好事?” 花月胧笑了笑,牵起沈清竹的手,“走,回家慢慢说给你听。” …… 注:1亥时七刻:一个时辰分为8刻,1刻是15分钟,亥时七刻\\u003d22点45分,下文的寅时四刻\\u003d早上5点。 第30章 突发奇想 第30章 突发奇想 六月三日,深夜,檀栾居二楼。 花月胧将红泥小火炉放在左偏厅,免得热气熏蒸,提高卧室的室温,又将两边的窗户都打开,偶尔听见楼下的池塘中,锦鲤拍水,溅起水声阵阵,夏风掠过疏竹,蝈蝈吱吱幽鸣。 火钳从盘里夹起木炭,随手一扔,炉腔内的火又是一旺。 沈清竹在楼下耳房沐浴毕,穿着亵衣,拿着浴巾上楼,随手一抛,将浴巾搭在红木挂衣架上。花月胧听见声响,未及回头,沈清竹已从身后拥住了她,淡淡的胰子香味飘入鼻间,只听他柔声道:“别煮了,不是非喝不可,早点歇息。” 花月胧转身,轻车熟路地解开他亵衣一侧的系带,拉开他的衣领,看了一眼伤口:幸好当时处理及时,并未发炎或化脓,伤口已然结痂了。她从桌上取了棉花与金疮药,轻轻点干沐浴沾湿的水,又抹了些金疮药上去,重新系上系带。 沈清竹受伤以来,每一晚她都是如此帮他检查伤口、上药的。 “快煮好了,坐边上等。”花月胧将沈清竹安置在榻上,一边看着炉火一边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吩咐飞猴什么了吗。” “嗯~”沈清竹手肘放在榻上的矮几上,以手托头,慵懒地应了一声,丹凤眸眯了眯,容貌清俊中带着魅惑,仿佛一只误入人间的男狐狸。 花月胧想了想,就从她中午在春风满月楼与白牡丹、宛千红见面时说起。一开始,三人聊了些过去的事,聊着聊着,就说到喜儿被迫接客之后,不甘受辱,上吊自杀的事。宛千红还说,今天便是喜儿的头七,她有些害怕,晚上若是没有客人,就去白牡丹房中一起睡。 说到此处,花月胧突发奇想,想借喜儿的事,再给刘妈妈狠狠补上一刀。于是就将计划的一部分与宛千红说了,让宛千红晚上只要听到有人说闹鬼,她就装成害怕的样子,说自己看见喜儿的鬼魂;当然,花月胧并未提及绑架刘肇元那部分,只说是觉得刘妈妈做得过分,想整治她一下。 离开春风满月楼后,她就叫住了飞猴,让飞猴找三样东西:黄鳝血、蝙蝠、榉树汁。黄鳝在鱼摊就有卖的;榉树也不难找,因“榉”与“举”同音,为了图个吉利,很多读书人都在家门前种榉树,以求高中科举;唯有这蝙蝠比较麻烦,要去到阴暗的山洞才能找到。于是,飞猴就趁着白天蝙蝠在洞中睡觉,上山翻了几个山洞,捉了一麻袋的蝙蝠。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东西备齐了,后面就简单了。飞猴先是将迷烟吹进了几个有客人的房间,潜入房中用血盖了血手印,又用手沾了榉树汁,在姑娘与客人的手、脚上印了抓痕。《洗冤集录》早就有以榉树皮汁敷在皮肤,伪造瘢痕的记录,而且这东西极为难洗,青紫色不容易散去。当然,花月胧也提前告知了宛千红的房间位置,也让宛千红配合飞猴,宛千红早早就打开窗,等飞猴来给她涂上榉树汁。 待楼里处理完毕,飞猴就把黄鳝血抹在楼门上,放出蝙蝠,蝙蝠最喜黄鳝血,闻到就冲过去舔食,又因蝙蝠速度极快,待龟奴开门时,蝙蝠察觉有人就飞走了。于是就有了“夜半鬼敲门”的错觉。 故事说完了,花月胧也灭了炉火,待凉了一些,就为沈清竹端来一碗酸枣仁桂圆汤,“忙碌了一天,王爷喝完就去休息,别看书了。”重用酸枣仁,加强了安神养血的功效,一碗下去,比安眠药都要好使。 沈清竹从善如流,乖乖喝下放下海碗,忽而站起,一把抱起花月胧,往卧室走去。 花月胧反应不及,吓得双手环紧了他的颈脖,嗔道:“王爷!沈、清、竹!别闹,你身上有伤……” “我后悔了。”沈清竹低头在她耳边呢喃,借呢喃之际,吻了她的发鬓。 “什么……”他温热的气息落在耳际,引得花月胧一阵酥麻,压根腾不出脑子去想他后悔了什么。 “后悔说这段时间不碰你……”沈清竹将她放到床上靠里的一侧,伸手拉过蚕丝做的丝衾薄被盖在她身上,“你最好在我反悔之前睡着,不然……”沈清竹饶有兴味地一顿,转身吹灭了桌上烛火,翻身上床,“不然,有你好受。”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 花月胧翻了个身,离沈清竹近了一些,“王爷……我突然觉得……我们是不是……进展得有点快?” 静心细想,从五月二十日梳拢,到今天六月初三,不过短短十四天。虽然上辈子也没谈过恋爱,不过参考闺蜜的进度,从认识,暧昧,到确定关系,都花费了一两个月。而她与沈清竹,第一次见面就有了肌肤之亲,以致后面一切的肢体触碰都太过理所当然。她忽然有些担心,沈清竹会认为她放浪形骸,私生活不检点,毕竟沈清竹对男女之事比较保守,同吃同住六天,除了拥抱外,从未对她动手动脚,若不是有过一次,她都快要以为宁王有龙阳之癖的传闻是真的。 “又在胡思乱想。”沈清竹轻笑,“我倒以为,初见之时,大致便知日后是否会心动了。” “肤浅!第一次见面看的不过是皮囊罢了。”花月胧此话刚出,又差点闪了舌头——她看上沈清竹不正是想找个帅哥赎身脱离春风满月楼吗,赶紧找补道:“我给你下药那次不作数……嗯,我那时都要被卖了,逃不掉的话那就找个好看的……” “你可知,初次见你,我已觉得你与众不同。”沈清竹回想梳拢宴上惊鸿一瞥,“你从天而降,在两条彩带之间舞动。我那时便想,一个不懂轻功的女子,在半空跳舞,得熬多少苦,摔多少伤,那定是个心智坚韧的女子。再后来,与你交锋,你步步紧逼,从我口中套出货物丢失,寻找月娘之事,又觉得你聪慧过人,只是当时,不清楚你的目的,很多话也不便去说。” “那我给你下药,你生气了吗?”花月胧把自己藏进沈清竹的臂弯之中。 “气了一阵。不过,易地而处,你也是迫不得已。”沈清竹在她额头轻吻,“换作我是你,可能会更不择手段。再说……云雨之欢,应该是我更占便宜。”低沉的声线在耳际撩拨,沈清竹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云雨之欢”四字。 啊,好好说话,突然开什么车啊。花月胧满脸通红,把头埋进他怀中,“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沈清竹又是一阵轻笑,也闭上眼不再说话。 第31章 投资入股 六月四日,早上,郑府。 今天是约定去郑府复诊的日子,所以在去春风满月楼之前,花月胧先去了郑府一趟。自从吃了花月胧开的药,郑婵娟与郑夫人的情况日渐好转;而且郑婵娟还出席了赈灾宴,基本是无碍了,不过宴席上,又遇到萧烈,郑婵娟还是心猿意马,但这就是后话了。至于郑夫人,幸好中毒不算深,及时隔绝了毒源,又以药汤排出了毒素,性命是保住了,但元气大伤,日后还需要好好调养。 花月胧号过脉后,将两人的方子都改为以调理为主,嘱咐再服一月,此事就算处理完。 大厅上,郑涛坐在主座,抬了抬手,管家立刻将剩余的诊金以银票形式,双手递与花月胧。花月胧看了一眼,票面的金额比约定的金额还多了五百两,她也不客气,道了句谢,直接收了,放入袖中暗袋。 “医仙妙手回春,救下夫人与小女,郑某不胜感恩,如医仙不弃,中午就留在寒舍吃顿便饭。”郑涛在商界多年,对谁都十分客气,尤其知道花月胧是宁王新宠之后,更是毕恭毕敬。 “吃饭就免了,稍后还有要事。”花月胧礼貌一笑,先是推辞,后又神色一敛,“不过,倒有另一件事,想与郑老爷商量。” 郑涛挥手,摒退下人,道:“医仙请说。” 花月胧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头,娓娓开口道:“是这样的,我想开一间布庄,想与郑老爷合作。” 郑涛眉头一皱,花月胧背后是宁王,与宗室合作有利有弊,利是商人无权,有皇室撑腰,自然多了底气,弊是掌权者多贪得无厌,与之合作,利益多要步步退让,“这个……郑某多嘴问一句,医仙是代殿下而来?” 花月胧抬了抬手,打断道:“郑老爷多心了,我只代表自己,不代表任何人。” 郑涛闻言,不置可否,内心是不相信的,他认为,花月胧医术再好,终是女儿身,商场波谲云诡,没有宁王撑腰,她要如何争一席之地,更何况经过赈灾宴后,宁王护她,几乎是全城皆知,有这样的便利,正常人岂会不用,“医仙志存高远是好事,但旁人不会这样想。”言下之意,就是他这个“旁人”是不相信的。 “郑老爷,现在与你合作的是我,不是王爷。这盘生意,成在我,败也在我。”花月胧在“成”字上加重了语气,“至于王爷,他没时间管这闲事。我还可以给郑老爷交个底,我与王爷……关系尚未稳固,往后的事谁知道呢。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想用利益来沾染这段关系。” 花月胧意思很明确了,就差明说:她与宁王不是深度绑定的,若是郑涛把宝押在宁王身上,哪天她与宁王掰了,郑涛你就自己哭去吧。 郑涛在商场沉浸多年,自然能够闻一知十,既然与宁王无关,那就在商言商,“郑某明白了。医仙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 “好说,我这里有两种合作方案。”其实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已有想法,不过那时时机并未成熟,“第一种,郑老爷免费供给布匹,算是入股……”花月夜顿了顿,又觉得“入股”这词太现代,郑涛不明白,“意思是,郑老爷占店铺总价一成,日后所赚钱财,也分与郑老板一成。” 郑涛不满皱眉,免费供给布匹,分红才一成,她是不是瞧不起人,就算有宁王撑腰也实属咄咄逼人了。 花月胧见郑涛面露不悦,也在意料之中,“郑老爷别急,你不妨先听我完。按市价,比如三梭布一匹六十文,一匹布大概能做两套衣服,而我主营成衣,三梭布成衣定价一套约四百文,两套就是八百文,郑老板即可获利八十文,扣除成本,一匹三梭布纯利二十文,总比你布庄卖得贵吧。更何况,那是市价,并非郑老板的进货价。” 郑涛眉头稍舒,“熙城百姓多是自己买布,找裁缝剪裁成衣,前后不过一百来文,医仙定价为市价三四倍,寻常百姓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要怎么卖,那就是我的问题了。所以,我说,这盘生意,成败都在我。”花月胧淡淡一笑,不打算再深说销售之道,“当然,如果郑老板认为不周全,我这里还有第二种合作方式,郑老板供布给我,先用后付,按市价加两成结算,也就是六十文的三梭布,按七十二文结算。”以花月胧的观念,商业谈判不过两件事,一是金钱,二是时间,若是当日用当日结,那自然该按市价,但月尾结账,就会产生资金占用成本,故而结算时间越长,款项也应相应多给,此为公平。 郑涛沉吟片刻,他对花月胧的经商能力拿不准,第一种利益虽多,风险亦相应增加,第二种,就好比寻常买卖,更加稳健,对他而言,若花月胧卖不出去成衣,只要消耗了布料,也就要付款,“既然如此,郑某认为,第二种更加适合锦绣庄。”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劳烦郑老板先准备一些免费的布样,届时店铺筹备完毕,我再来拜访郑老板。”郑涛反应也在花月胧意料之中,风险收益成正比,别人既然能稳赚,何必陪她赌这一局,她本来的预想,也是让郑涛选第二种合作方式,目的已然达到。“今日到此为止,先行告退。” 花月胧话毕,起身告辞,临行前不忘将带来的一幅卷轴往桌上一推,“小小谢礼,不成敬意,感谢郑老板赈灾宴上慷慨解囊。”郑涛在赈灾宴上,为她的表演捐了千两白银,这个恩她是记得的,留到现在才说,一是表达自己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二是不想郑涛因为人情世故,影响了商业上的决策。当然她还有第三层用意,那就容后再表了。 待花月胧离开之后,郑涛展开卷轴,那是一幅工笔山水的雪竹图——雪后枯石之间,有劲竹几支,为霜雪所压弯曲,却全然未有半分摧折,构图简单,但笔法细腻,山石用笔顿挫转折,层次分明,就连被竹撑破的碎石,也勾皴渲染,截面如斧劈,运笔灵活而劲道。画图旁边以行书提了一行字“龙钟负烟雪,自有凌云心”,落款乃一枚方印,写着“明月山人”四字。 “龙钟负烟雪,自有凌云心……”郑涛阅后一笑,“好一个自有凌云心,医仙啊医仙,望你的能力配得上你的口才啊。” 第32章 交赎金 六月四日,春风满月楼。 从郑家出来,花月胧去了春风满月楼。刚进门,就闻到一阵浓烈的香烛纸钱味道。两个龟奴正在楼门处焚化纸钱。 进入楼中,没有一个客人,姑娘们个个眼底浮青,穿着寝衣坐在饮宴厅打瞌睡。宛千红看见花月胧连忙一把拉住她,抬了抬手,示意那个抓痕,轻声道:“月胧,这到底什么东西,水洗也不掉啊。” “嘘。”花月胧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在千红耳边道:“要以葱白、醋、酒糟混合起来洗。姐姐先不急着洗,不然容易露馅。” 宛千红听到可能“露馅”有些害怕,左右四顾,见大家都昏昏欲睡,根本无人留意他们,才连连点头,“听你的。” “大家都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花月胧拉了椅子坐下,朝众人道:“刘妈妈呢?” 梦梦打了个哈欠,“快别提了,昨夜喜儿头七回魂了……在我房里印了一墙血手印,可把我给吓死了!” “是啊是啊,把我也抓了……你看,印子还在呢。” “听他们说,还一直敲门,我都怕死了!” 梦梦一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大家正说着,刘妈妈正从钱庄回来,身后的两个龟奴抬了一个与人齐宽的大箱子,里头整整齐齐排着千两黄金;龟奴后面还着两个身材高大的便衣捕快。 按一斤十六两算,足足六十多斤的黄金。 “月胧丫头,你也来啦。得亏你和宁公子,不然我都不知道上哪筹那么大一笔钱。哦,这两位是巡城兵马司的大人。”刘妈妈让开道,向众人介绍,“这是李大人与周大人。”李大人,叫李义,模样三十二三,留着八字胡,皮肤黝黑,周大人叫周池,身材偏瘦,年方二十,看样子刚当捕快不久。 昨天,签完借条之后,沈清竹便派人给刘妈妈送去了银票。因为绑匪要求提供现银,刘妈妈便一早去巡城兵马司花了钱打点,算报过案,又去钱庄将银票兑成了黄金。由于打点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兵马司副指挥使钟子骥就派了两名便衣捕快一起过来了。 多提一句,巡城兵马司最高长官为指挥使与副指挥使,指挥使为正六品,副指挥使为七品,在熙城算是小官。但争的人也不少,一来官位小,权力却大,熙城中的城防、治安、防火、交易秩序,甚至宵禁巡夜,都归兵马司管,妥妥的肥缺,二来,体制相对混乱,虽然名义上归属兵部,但对接的部门多,反而谁都管不着。例如,抓了江洋大盗,兵马司可以直接移送刑部或都察院;遇到占道经营、乱建房屋,又通报工部。 从前朝到永明,巡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副指挥使基本皇帝安排妃嫔的兄弟去担任,算是发福利,沈谧当政时为了改变乱象,另找武官掌管兵马司,但对兵马司的制度、归属问题未根本动摇,故巡城兵马司还存在很多问题。 总之,一番寒暄之后,刘妈妈就让厨房找了几个小菜,招呼李周二位大人;而花月胧就故作紧张沈清竹的银子,在春风满月楼看看什么状况。 突然,一支飞镖从外头射进来,“啪”地插在大堂的木柱上。 周池反应最快立刻按刀而起,欲冲出去追,花月胧见状立刻拉住,道:“周大人,你们现在出去,绑匪知道我们报了官,撕票了那可怎么办啊。” 一提到撕票,刘妈妈便紧张起来,连连点头,“对对对,月胧丫头说得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报了官。” 李义倒是冷静,将飞镖拔了出来,解下镖尾的纸条,细细一看,道:“绑匪让我们去城南城隍庙门口的粥摊。” “城南可有好几家城隍庙呢。”梦梦插了一句嘴,姑娘们平日虽然外出机会少,但求神拜佛求如意郎君的事可没少干,说起这个特别熟悉。 李义摇了摇头,“上面没写。” 众人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只能一间一间城隍庙去找。刘妈妈与花月胧带着箱子坐马车过去,李义与周池则骑马远远跟在后面。 五间城隍庙相距甚远,有的南城正中的大街,也有在南隅,也有在西南,无计可施之下,,唯有从近到远,一间一间去找。 车马喧嚣,一路奔驰。 从午后一直到夜幕降临,终于在第四间城隍庙的附件找到一个粥铺。粥铺老板正在收摊,听说他们要给赎金,就递过一张纸条,说是有人留给他们的,接过一看,纸条上分明写着“明日午时郊外桃山”。 刘妈妈一看,气也泄了大半,缓了片刻,越想越生气,破口大骂,把绑匪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于是,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初五,花月胧又与刘妈妈拖着箱子去了郊外桃山。桃山是熙城郊外诸山中第二高的山,因山下种满桃树,因而得名。山下桃树,山上枣树,林荫遍野,清水流溪,兰芽正翠,一片醉人山景。但两人拖着六十多斤的箱子,山间又多碎石,任景色再美也无心欣赏,一早出发,过了午时才爬到山顶,山顶有一处祭坛,据说是前朝用以祭祀之地,不过永明早已废弃不用。 祭坛中间以石块压着一张纸条,刘妈妈心急跑去拿了看,又是一阵大骂——“明日午时城南柳堤”。 “咋回事这绑匪,收钱也不爽快!月胧丫头,这、这怎么办呀!你说人真能回来吗?”刘妈妈累得一屁股坐在祭坛上,气喘吁吁。 “刘妈妈,别急,只要他们想要黄金,那是铁定能交收的。我猜,他们应该是想看看我们是不是有诚意吧。”花月胧拍了拍刘妈妈的肩膀安慰。 “但愿吧……”刘妈妈被折腾了一通,也没了主意,只得听花月胧的。 第33章 千金散尽还复来 六月初六,天祝节,早上。 六月节的气氛在天祝节当日烘托到最高点,朝廷在皇城门外的社稷坛杀牲酬神,由于允许平民百姓围观,沈清竹在开始前已调动了禁卫军维持秩序,避免不法之人趁机闹事,至于具体祭祀环节,则由礼部牵头,会同光禄寺、太常寺、翰林院合办,包括撰写祭祀文、组织祭祀后的歌舞、限量向百姓发放米粮肉食、安排宫内宴席等等。 除了百官外,后宫也会参与观礼。沈正庭、沈正庭之母明安太后正率领一众后宫站在皇城门前,沈正庭的后宫妃嫔基本站在前列,如皇后冯蕴秀、莫贵妃等,后面则是平日与后宫走得近的百官女眷,萧晴、许文文、秦司棠等也在其中。待祭礼之后,中午一同回到皇城饮宴吃席。 明安太后是沈清楠的发妻,比沈清楠小两岁,也算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了,不曾想沈清楠未登皇位就驾鹤西游,儿子沈正庭继位后,朝夕之间便从太子妃成为皇太后,大权独揽。 明安太后瞥了瞥雅态妍姿的众女眷,一眼就看见许文文垂头丧气,面容憔悴,招了招手让许文文出列,道:“文文,事情哀家都知道了,让你受委屈了。”转而又招来沈正庭旁边的沈清竹,“清竹,你房内空虚,好不容易收一房侍妾,皇嫂是为你高兴的。但纵妾行凶,着实不该。” 沈正庭、明安太后心中理想的宁王妃人选是萧晴,但此事未定之前,也不想与许相闹僵,故而对许文文颇为包容,也正是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才一次又一次让许文文觉得有机可乘。 沈清竹出列,身穿一身银色山文甲,戎装之下清俊的脸容更是英姿飒爽,仿如战神;只见他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回皇嫂,清竹与月胧碰巧到玉馔楼用膳,许姑娘心血来潮欲与月胧分出高下,月胧才迫不得已应战。月胧表演的是泼墨作画,不巧,负责泼墨的侍卫是个粗人,用力过猛,加之许姑娘离画卷太近,一不小心泼到许姑娘,许姑娘心中不快,叫来家仆打人,为免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清竹才出手的。” 在沈清竹的描绘下,花月胧故意整治许文文变成了“碰巧”“被迫”“一不小心”,事情的起因还是许文文主动挑起,言下之意就是许文文自作自受,至于后面花月胧以言语刺激许文文,沈清竹料定许文文不敢提这些男女之事,影响她的贵女形象,故也隐去不提。 而更令许文文如鲠在喉的是,沈清竹提那个青楼女子,就一口一句“月胧”,句句维护,提到她就是一口一句“许姑娘”,无比疏离。 在太后面前,许文文不好发作,恨恨地咬紧牙关,阴阳怪气道,“是文文不自量力,青楼花魁果真名不虚传,技压群芳。”她刻意点出花月胧青楼出身,意思是这个女子是上不得台面的。 明安太后自然听出许文文的弦外之音,但侍妾又无名分,不管是青楼花魁,还是勾栏歌姬,一个名门贵女与这些贱籍之人计较,就有失身份了,“既然清竹解释清楚了,一场意外,就此作罢吧。” 太后金口一开,就此定性,不会更改了,沈清竹嘴角泛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施礼退下,而许文文的目光仍停在沈清竹身上挪不开。 …… 那边厢,刘妈妈与花月胧带着赎金来到城南柳堤。柳堤之上种了一排柳树,又是走南门的必经之路,柳者留也,文人骚客,往来送别,多选在柳堤,意在表达知己情切,挽留不已。而堤坝下,则是一望无际的康济运河,夏风微醺,碧波荡漾,湖光山色,无尽风情。 柳堤长六里,连通康济运河西东两岸,平日人来人往,倒是今天,为了趁朝廷的热闹,人少了许多。李义和周池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经过前两天的折腾,他们都怀疑绑匪一事是恶作剧了,要不是兵马司副指挥使将这个任务压下来,换作平日是管都懒得管。 烈日之下,连地上砖石晒得烫脚。 走了好长一段路,刘妈妈精疲力尽,快要泄气时,花月胧突然指了指前方,“妈妈你看!” 刘妈妈打起精神,抬头一看——前方的柳树上,有一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飞镖。 解下镖尾的纸条,才读几句,刘妈妈已面露诧异,递给花月胧,“黄金……要扔到河里去?” “是啊,还说……不扔就……撕票……”花月胧故作拿不定主意,继而瞥了一眼身后,见李义和周池精神恹恹,与她们还有一段距离,“那就……扔?” “扔吧扔吧!”经过两天奔波,刘妈妈实在累坏了,不知这绑匪葫芦里卖什么药,既然钱也借了,唯求儿子平安无事,她叹了一声,打开箱子,掏出几条金条,不舍地看了两眼,索性转头不再看,猛地一扔。 黄金咚咚落入水中,径直往下沉,加上水中芦苇茂密,枝叶掩盖,眨眼之间已看不到影踪。 花月胧也趁两位捕快未反应过来,加快了手速,抱起一堆金条,咚咚咚地从堤坝扔下水,周池远远看见二人蹲下打开箱子,知道出状况了,赶到时已经迟了,黄金已全部被扔到水里,“你们在做什么?” “喏~”花月胧递过纸条,“绑匪说扔的,不然要撕票。哎呀,这黄金又不会游泳,待我们走了,你们看着,谁跑去捞,就马上抓起来。” 周池与李义对视一眼,都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左右四顾,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让花月胧与刘妈妈先走。 无人发现处,花月胧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一切尽在计划之中,黄金到手了,春风满月楼,也到手了。 …… 第34章 计划得逞 六月初六,傍晚,檀栾居。 待花月胧回到檀栾居时,沈清竹早卸下盔甲,穿一身简单的浅蓝色袍子,坐在榻上,听铁鹰汇报。 “……已借七曜门的名义,将铁石卖给兵部。属下发现,前来收铁石的人,似乎是……马浩,不过他蒙着脸,有待进一步确认。另外,飞猴一路跟踪,发现铁石都被运到宫中,来人还让七曜门继续收集铁石,需要的量非常大。” 听到推门声,沈清竹稍稍偏头,花月胧的身影映入眼眸时,他的脸色立刻柔和了,嘴角不禁泛起笑意。为了提前安排禁军准备天祝节的布防,初四、初五沈清竹都住在宫中,两天不见,对她颇为想念。 沈清竹勾了勾手,示意她过来,花月胧刚走到跟前,他已将手一伸,把花月胧纳入怀中,让她侧身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才抬头对铁鹰道:“继续说。” 铁鹰低了低头,有些不敢看,“另外,新来的暗卫都安排在七曜门了,王爷收下七曜门后,暗卫有了藏身之地,日后行事都比较方便。” 沈清竹满意颔首,联想起近日宫中即将清点库存,“马浩收集铁石,极有可能是因为之前库存铁石亏空,为应对清点库存,才冒险收集铁石,去查查宫中原来的铁石去向。” 之前见不得光的货物竟是铁石。 花月胧将头伏在沈清竹怀里,温暖的胸膛,还残留着祭祀时的白檀香味,她略一思忖,心中有了计较:以沈清竹的权势,私营铁石总不会是为了钱吧,若不是钱那就是为了……打造武器。 往下一深想,花月胧瞳孔微缩,她猜到沈清竹在做什么了,环在他腰间的手不经意间抖了两下。 “是。另外,据宫中眼线,还有一件事……”铁鹰看了一眼花月胧,犹豫着要不要说。 “说。”沈清竹收紧了臂弯,将她禁锢在怀中,他近来爱极了这种与她密不可分的感觉,即便她知道的越来越多,他也有信心最后她会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铁鹰吞了吞口水,道:“传国玉玺似乎不见了……” “什么?”饶是淡定如沈清竹,闻言也震惊抬头,有些不敢相信,神色肃穆,“铁鹰,再说一遍。” “是。王爷,根据宫中线报,传国玉玺不见了……”铁鹰顿了顿,“这段时间,诏书盖的都是沈正庭的私章,眼线还听到太后催促皇上早日找回传国玉玺,据说先皇崩天之前,玉玺已不见了一段时间。” 沈清竹没有说话,因震惊而抬起的身子,又缓缓放下。花月胧却听到他胸膛之内,一颗心剧烈起伏,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他的胸口,用自己的方式安抚他。 没有传国玉玺,即便逼宫成功,传位诏书要如何去盖?他要如何证明皇位来源正统? 造反登位最难是稳固人心,只要出一丝的差错,最坏的结果就是天下大乱。 他覆上她的手,紧紧握住,按在胸口,心脏的鼓动,似乎能破开胸膛。 何时丢的,在哪里丢的,怎么丢的,毫无头绪。 要功亏一篑了吗? 不,他急,沈正庭更急,既然如此,那就守株待兔。 而且,传国玉玺丢了,说不定,沈正庭就会启动百言司,他就可以顺藤摸瓜,拔出百言司。再不济,一个玉玺罢了,凭从前盖的章,伪造一个便好。 半晌,沈清竹冷笑一声,道:“知道了,密切监视沈正庭,有什么消息,立刻向我汇报,退下吧。” “是。”铁鹰实在猜不透主子到底在想什么,片刻之内情绪大起大落难以捉摸。沈清竹平日对待暗卫,公事上严厉,私下却很温和,但由于沈清竹向来心思深沉,还是给了铁鹰极大的压迫感,听到主子让他退下,他立刻松了一口气,转身告退。 卧室之中,剩下花月胧与沈清竹。 她猜到了,以她的聪慧,听到铁石二字,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两人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沈清竹等了片刻,她还是不问,也不主动说,他饶有兴味低下头,挑开她耳边青丝,温热的唇,落在她的耳廓,缓缓地,沿着耳廓浅吻,声线温柔而蛊惑人心,“真真正正当我的女人,愿意吗?” 换作别人,大抵会以为沈清竹在问她是否愿意与他共赴春宵。但花月胧心如明镜,他是在问,她愿不愿意,赌上自己的命,与他共谋天下。 难以置信地,她居然想答愿意。 她明明贪生怕死,谨小慎微,在他蛊惑之下,深藏的欲望在血脉下贲张,想起春风满月楼即将到手,不得不承认,与他联手的感觉,实在太让人贪恋了。 “不急,好好想。”沈清竹摸了摸她的头,像在抚慰一只受惊的猫咪,在他的温柔攻势下,她的防线最终会被他蚕食至尽的,转而岔开话题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妥了。”花月胧点了点头,“就等毒狼和苍豹回来了,可以通知蝰蛇他们放人了。” 沈清竹眉眼弯弯,笑得勾人,“想要什么奖赏?当春风满月楼的老板娘?” “不。春风满月楼,在我手上,只会是普通的青楼,在王爷手上,就未必了。王爷还是自己留着。”去春风满月楼消费的不乏官贵,是绝好的消息来源,沈清竹又怎会放过,若这种试探她都听不出,她就真是被他的外貌迷得犯浑了。 “如此大度。”答案既合他意,又不合,“就不怕我碰别的姑娘?” “王爷想碰就碰。”花月胧眉目一冷,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王爷是自由的,我也是,你敢碰,我敢走,不过,碰之前别忘了先把户帖还给我。” 原来还是会吃醋的。 沈清竹笑意更盛,站起身重新将她拉回来,两人面对面而站,“是谁说,情之所钟,贵在坦诚,又是谁说,往后心中有话,要与对方说的,嗯?” 居然拿她之前的话来堵她,这男人太狡猾了,花月胧撇了撇嘴,无奈之中又有几分开心,他确确实实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你小气,之前气你一下,就变着法子讨回来了。但我也很小气,碰什么别的姑娘,这些话我听到都不舒服,更别说……”花月胧低下头,脸颊微红,不欲再说。 “好,不说,更不碰。”沈清竹笑着点头。 两人刚小打小闹一场,外头就响起毒狼的声音,“报!王爷,东西取回来了。” “进来。”沈清竹应了一声。 只见毒狼与苍豹浑身湿漉漉,抬着一张大渔网进了门,渔网裹了好几层,依稀可见里头的黄金闪闪发亮,两人合力将渔网放在桌上。 毒狼没料到花月胧也在,连忙打招呼道:“夫人好!夫人吩咐的事情都完成了!本来打算取了金子就去春风满月楼接夫人,没想到夫人先回来了。” 苍豹听到“夫人”两字一脸诧异,不是说是妾室?夫人那不就是……王妃?!刚听第一声以为毒狼叫错了,但毒狼一连叫了四声,就算幻听也不至如此,他又偷偷看了看沈清竹,沈清竹并无更正之意。那他也叫一声看看? “我早点回来,打算叫蝰蛇放了刘肇元。”花月胧一层一层打开渔网,金灿灿的黄金铺满了一桌—— 在刘妈妈将黄金倒进康济运河之前,毒狼与苍豹已口衔空心的芦苇管,拉起渔网潜伏在水下等待,为了使芦苇管冒出水面也不抢眼,她事先挑了个长满芦苇的水域。至于插在柳树上的飞镖,一是指示刘妈妈倒黄金,二是作为记号,免得倒错了位置。黄金在固定位置落水,尽数落在渔网之中,毒狼苍豹取了黄金后,立刻凫水从别处上岸,估计现在李义和周池两个笨蛋还在柳堤傻傻地等着捞黄金的人呢。 “夫人,我马上去吩咐蝰蛇。”苍豹刻意降低了声音,那声夫人不敢喊得太明显。 “去吧,哦,记得,放人之前记得打一顿,注意点,打断两条肋骨就算了,千万记得,肋骨千万不能插进脏器,会搞出人命的。”花月胧一边数黄金一边吩咐苍豹。 又要打,又要控制伤势? “?????”苍豹一脸茫然,朝毒狼望了一眼,毒狼憨憨地摇了摇头,他也不懂。 面对两个武功高强却一根筋的暗卫,沈清竹叹了一声,好言解释道:“夫人的意思是,既要打伤,让鸨母花费时间照顾,却不能取他性命。目的是,拖延时间,使鸨母分身不暇,无法变卖田产偿还债务,以助我们取得春风满月楼。” “哦!原来如此!苍豹得令!”苍豹恍然拱手行礼后告退。 待苍豹走后,花月胧后知后觉听出了不对劲,转头瞪了沈清竹一眼,“谁要当你夫人,我还没想好呢。尽在嘴上占我便宜。” “好,是我错了,那我应该在何处占月胧的便宜呢?” “你!沈清竹!” 两人又忍不住嬉笑打闹起来,一旁的毒狼吃饱了狗粮,躬了躬身,身体缓缓后退,默默退出房间。 第35章 黑火药 六月初七,中午,檀栾居。 今年的芒种特别炎热,天公不作美,雨水一滴未下。天气热,胃口也随之变差。午饭没吃几口,沈清竹便说不吃了,独自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弄起一个物件。 漫天花雨,就是那个从七曜门的唐知秋身上缴获的暗器盒子。 这几天,沈清竹有空就翻出来看,他可太喜欢这件体积精巧、杀伤力大的东西,为了寻找设计者妖脸鬼匠他分出了一部分暗卫,无奈熙城太大,一时间也无甚头绪。 想得入神,连花月胧捧着托盘过来也没有察觉。 “王爷。”花月胧放下托盘,从托盘上捧来一海碗,海碗中盛着切成小块的、晶莹剔透的浅黄色糕片,上面撒了些桂花,“这几天见你胃口不好,特地给你做的。” 沈清竹放下漫天花雨,腾出手将碗拉到跟前,细细打量,发现又是他从未见过的食物,“这是……” 对上她期待的目光,沈清竹舀了一勺子,尝了一口。 清凉爽口,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甜味,桂花的香气在舌尖蔓延扩散,严暑时候,偏生品出了初秋的味道。 “甜而不腻,桂香醉人,十分清爽,确是消暑上品。”沈清竹由衷称赞,忍不住又多吃了一口,“我的月胧真是个宝藏,时时让我惊喜不已。” 花月胧噗嗤笑了出来,拉出凳子,坐在他身边,“一碗小小的鱼鳞冻罢了,王爷真是容易满足。” “鱼鳞?”沈清竹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碗中凉糕,入口全无鱼腥味,怎会是鱼鳞? “是啊鱼鳞,先用黄酒与姜去腥,再捞出来,加点糖,小火慢熬半个时辰,滤出汤汁,放在井水里冰镇凝固,吃时再洒些糖桂花,就可以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丝毫不提炎炎夏日在炉灶边守半个时辰是何等滋味,“还能做咸的,蘸酱汁吃,下次再做给王爷品尝。” 虽然沈清竹近来待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独自坐着时,眉宇间有一丝忧愁。成年人之间,总有许多的心照不宣,他不说,她就不问,但是她可以用其他方式哄他开心,例如,给他做好吃的。 而她的关心,他也收到了,沈清竹拉过花月胧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放松地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月胧,最近……很多事情的进展不太顺利,冶炼场停了,买家的真实身份没查出,太后又过问了你的事……就连漫天花雨的工匠也没找出来,还有潜藏在暗处的百言司……昨日又听说传国玉玺丢失……事情确实有点多,若是怠慢了你,请你理解我。” “我知道。”在他掌心的手动了动,花月胧顺势抚了抚他清俊的脸,好像他俩最近都有点肌肤饥渴症,只要两个人待在一起,总要肌肤相触,才让人心安,“如果月胧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王爷一定要说,我不想你那么累……” 沈清竹慢慢睁开眼,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他一直以为,她不愿牵涉过深,到头来,她居然也慢慢地陷了进来,他的预感是对的,他们,终究是一路人。 他重新拿起漫天花雨,递给花月胧,“这个暗器叫漫天花雨,设计者人称妖脸鬼匠,暗卫现在找不到这个人,单看此物,月胧可有头绪?” 花月胧接过,刚要将盒子上的洞口转向自己,沈清竹连忙一把按住,“小心,击发机括会喷射铁珠,不要伤到了。” 铁珠?花月胧敏感地捕捉到关键词。 “王爷就是被这个打伤的?”花月胧小心翼翼拿起来。 沈清竹颔首,“材质是普通的铁,上面也没有工匠的记号。至于内里的结构,我不懂机关之术,不敢擅自打开,担心无法还原。” 外观只是普通的铁盒,后面有类似按键的机括,侧面可以拉出一个小抽屉,用以装填铁珠。 “对了,王麟曾提及,设计者别名妖脸鬼匠,是因为其满脸红疹,颈脖处长有大包。不过熙城人口众多,无异于大海捞针。”沈清竹将所有的线索都告诉花月胧。 花月胧翻来覆去,左瞧瞧右瞧瞧,从外观确实看不出什么端倪,她鬼使神差地拿近鼻子嗅了嗅,顿时眉头一扬,“王爷,你闻闻看。” 沈清竹也靠近了些,拿过花月胧握住的铁盒的手,凑了过去,鼻际似乎飘来一阵刺鼻的气味,“像是……硫磺?” 花月胧点头,“应该说,是黑火药。” “何谓黑火药?”沈清竹不明所以,抬眼相询。 花月胧后知后觉发现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心差点漏跳了一拍,不过沈清竹只顾思索,并未发现,“黑火药……嗯……我想想怎么跟你说……” 按照花月胧所知,永明朝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而从她了解的另一套历史而言,黑火药的出现,来源于炼丹术,道家在炼丹过程中,逐渐发现硝石与硫磺加在一起容易发生爆炸,后来,宋代商业大规模发展,科技也随之提升,于是黑火药逐渐运用在战场之上。 诚然,如果历史趋势是近似的,那以永明朝现在的发展轨迹,大抵黑火药还未发明出来,或者说,还未被当权者注意到,而这个妖脸鬼匠因为有某些特殊的经历,率先运用了黑火药,并发明了漫天花雨。 如果沈清竹找到了这个人,那就意味着,日后沈清竹的部队将会走在历史的前沿,以火器对抗冷兵器,那谋取天下,或者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黑火药,其实是硫磺、木炭、硝石按照一定分量配比而成,点燃之后威力巨大,嗯……两三斤的黑火药就可以把我们家墙都炸塌……而漫天花雨的原理,估计是用少量的黑火药击发,射出铁珠。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一般的硝石是混合物,需要反复提纯,才能得到纯度高的硝酸钾……”说完,花月胧又简单地跟沈清竹解释了一下“混合物”和“提纯”的概念。 沈清竹几乎是皱着眉头听完的,花月胧所说,他闻所未闻,末了又问道:“硫磺硝石,不是药材?居然可以用以制作黑火药?” “确实是药材。”花月胧喊了香露几声,让她从家里的药材中找些硝石过来。 自从孙大夫代替花月胧去歧墟出诊,香露这些日子因为经常去打下手,也认得了不少药材。过了片刻,香露就取了两个盒子过来,有些难为情道:“小姐,我好像分不清朴硝与硝石……” 两个盒子中的东西,都是白色的晶体状的,其中一盒白中带淡黄,晶体更大一些。 花月胧看了一眼,已是了然,便敲打香露道:“必须分清楚,万一配药配错了怎么办?朴硝主降,入血分,硝石主升,入气分;治心热烦躁用朴硝,治黄胆内伤用硝石,两者用法大相径庭,再不行你就烧一下,紫色火焰的就是硝石,黄色火焰的就是朴硝。”花月胧最后说的,便是火焰测试法,硝石是硫酸钾,钾盐燃烧会产生紫色火焰,而朴硝是硝酸钠,钠盐燃烧则会产生黄色火焰。 “是……”香露被训得低下头,她家小姐对医术从来都是严厉的,她应该更认真一些的。 沈清竹倒少见花月胧板起脸训人,她严厉的一面有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美,皱了许久的眉头突然松了,扬手让香露留下东西退下。 花月胧取了其中晶体更小的一盒,“王爷你看,这便是硝石磨碎的粉。” 沈清竹抓了一把硝石粉细看,花月胧这一说倒是提醒了他,“硝石与硫磺均为药材,那妖脸鬼匠必然会经常出入药铺……” “嗯,而且王爷还说他脖子说有包,那他应该有很严重的甲状腺结节,也就是瘰疬……民间又叫做老鼠疮,一般是痰火郁结而成,少不了要看大夫开药。凭借这两点,从药铺下手,应该能找到人。” 原本毫无头绪的事,居然在与她聊天的三言两语中找到了抓手。 沈清竹心中欣喜不已,扔开手中硝石,一把将花月胧拉到怀中,紧紧抱着,温热的唇贴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月胧,你真是神兵天降,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他不能没有她,他的大业,更不能没有她。 …… 第36章 接管春风满月楼 六月初八,大清早。 花月胧梳着高马尾,一身淡黄色的男装,带领苍豹、毒狼以及两人手下的八名暗卫,一同来到春风满月楼。 刚进门,就听到刘妈妈哭哭啼啼的声音,啜泣着讲述这两天的事情,兵马司的李义与周池也在场,周池还边听边记录证词—— “……初六那日,两位大人也在呀,我和月胧把黄金倒进水之后,就回春风满月楼等消息了。初七天还没亮,听见门外有马叫了一声,开门时,肇元已躺门前了。那天杀的绑匪,把肇元打得……”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食指割了,手和腿都打折了,肋骨还断了一根……呜呜,我可怜的儿啊……你们一定要把绑匪捉起来,判斩立决!” 花月胧听罢冷笑——刘肇元有什么好可怜的,不学无术,拿着姑娘们的皮肉钱捐了官,换个位置继续吸老百姓的血。要说可怜,赎身钱被抢的白牡丹不可怜?受辱自尽的喜儿不可怜?打刘肇元就该判斩立决的话,那她刘妈妈就该凌迟。 她寻了一张桌子坐下,翻了个杯子倒水。苍豹突然觉得,她这反客为主,丝毫不把主人当回事的作风,像极了他们家王爷。 待周池记完这一段,李义又问道:“刘肇元在何处?他认不认得绑匪?” 刘妈妈擦了一把眼泪,“肇元还躺着了,痛得说话都说不清。他说绑匪都蒙着脸,不过,他好像偷听到绑匪说,他们是黎州那边的流民。” 一切尽在计划之中,就连刘肇元“偷听”到的话,也是花月胧提前教蝰蛇说的。祸水东引,就不会怀疑到沈清竹头上。 问完刘妈妈,李义也说了他们这边的情况:初六那天,黄金落水后,他们一直在附近埋伏,一直等到宵禁,还是没等到取黄金的人,初七找人下水一看,黄金早就不翼而飞了。 儿子被打成重伤,黄金又丢了,绑匪连影儿都没见着,加上最近春风满月楼闹鬼,生意也一落千丈,刘妈妈气得捶胸顿足,一个劲哭不停,“大人啊,你们一定要快点抓到绑匪啊。” 李义连连答应,安抚了几句,便带着周池离开了。在他们看来,那都是客套话,绑匪有几人,长什么样,通通不知道,怎么抓?哪怕真是流民,流民的数量众多,难道一个个抓起来问?人证物证通通没有,哪怕真有人认了,这案也没法判下去,录完这份证词,事情就算过了,案子也可以束之高阁了。 李义周池走后,刘妈妈整了整仪容,赶紧给花月胧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看到花月胧身后一群彪形大汉,她猜也猜到怎么回事,好声好气道:“月胧丫头,你得相信妈妈,妈妈是有心还钱的,只是,这几天真被那些天杀的绑匪折腾坏了,能不能宽限几日?” 花月胧看也没看刘妈妈一眼,指了指楼上,“苍豹,毒狼,把其他人都请出去,我有话要与刘妈妈聊聊。” “是!夫人!”苍豹、毒狼应声,带着其他暗卫快步上楼,重重拍门,将姑娘们逐个叫起来,就连在一楼的龟奴、丫鬟也拉了出来,二三十人全部赶到楼外大院中。 春风满月楼大门一关,其他暗卫留在院中看守。 楼里就只剩花月胧、刘妈妈,还有负责保护花月胧的苍豹与毒狼。 花月胧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借条,拍在桌子上,“上面写着,五天归还,否则以春风满月楼抵偿,刘妈妈,想赖账不成?” 以春风满月楼抵偿?刘妈妈惊得瞪大双眼,当日的借条明明写着:六月初三,刘细凤向花月胧借白银五千两,五日内归还,利息分文不取。 刘妈妈远远望了借条一眼,瞬间明白,事后花月胧在借条空白处又加了一行字:“逾期不还,以春风满月楼抵偿”。 当日与她签字条的是沈清竹,但借条上用的却是花月胧的名字,刘妈妈当时想,宁王待花月胧还真是极好,连五千两白银都是花月胧说了算,也没关注其他,何曾想到位高权重的宁王会算计一间小小的春风满月楼。 “好哇,你这贱蹄子,敢算计到你妈妈头上来了!”刘妈妈恼羞成怒,扑过去想抢借条,苍豹眼疾手快,拔出短刃,刀尖往下,“噗”地一下插到桌上,那刀刃距离刘妈妈的手不过毫厘之间。 刘妈妈赶紧缩手,后背冷汗涔涔,嘴上还是不饶人,“花月胧你这天杀的贱蹄子!心肠这么黑!活该没爹没妈!以为傍上宁王就了不起了?!宁王玩够了还不是将你送给别的男人,贱人就该一辈子被男人压!” 笑死,人真的会幼稚到以为,荡妇羞辱能让一个女人万劫不复。 花月胧平静地听着,顺手拿起瓜果盘中的瓜子,嗑了起来。 刘妈妈见她不作声,骂得更起劲了,“想抢春风满月楼,贱蹄子想男人想疯了?我看给宁王戴绿帽子也是迟早的事!” 花月胧倒没什么感觉,旁边的苍豹可听不下去了,反手一巴掌抽过去,直接将刘妈妈抽倒在地,“再敢对王爷出言不逊,割了你的舌头!” “骂够了吗?”花月胧垂眸,淡淡地看了一眼嘴角流血的刘妈妈,“骂够就把春风满月楼的地契、楼契拿出来。” 刘妈妈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血,眼睛瞪得老大,狠狠道:“不拿!就不拿!贱蹄子你又能拿我怎么办!你报官啊,让妈妈我挨笞刑啊,你妈妈我今天就不拿了!” 按永明律,欠钱不还,笞二十,二十日后再不还,再加一等,即笞四十,再不还,杖六十。笞与杖不同之处,在于笞是竹板,杖是粗木棍,笞为轻刑,杖属重刑。 女人受笞刑,痛倒是其次,最侮辱人是要当堂被脱裤子,但刘妈妈不怕,名节对青楼鸨母最是无用,最不济就是差了名声,二十天足够她变卖田产还钱了。 “行吧,不拿便不拿。”花月胧站起来,将借条折叠,收回怀中,“我也不会报官……” 此言一出,还想继续骂的刘妈妈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抬头,就连苍豹与毒狼也有些理解不了——夫人这么好说话的吗?不是吧。 “不过吧,我倒是会去税课司走一遭。”花月胧指了指刘妈妈腰间的钥匙,“苍豹,给我拿过来!” “是!夫人!”苍豹手劲大,冲过去一把拽断了系钥匙的带子,直接从刘妈妈腰间把钥匙抢了过去,恭恭敬敬递给花月胧。 花月胧接过钥匙,转身就走,轻飘飘道:“毒狼,你在这里看着刘妈妈,别让刘妈妈动楼里任何东西,我去请税课司使大人过来。刘妈妈这些年可做了不少花账,不知花账与真账放一起,漏交税款几何呢?” 花账,即假账;为了应付税课司,楼中有两盘账,一是假账,为缴纳税款用,二是真账,为与姑娘结算用,当初为了查白牡丹的事,花月胧可是见过真账的,只要真账与上交税课司的花账放一起,偷税漏税多少,立刻无处遁形。 此言一出,刘妈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腿脚有些发虚。 “对了,虚缴税钱可不是笞刑那么简单,轻则杖六十,重则绞刑,刘妈妈你猜你所匿税款,是杖还是绞?”花月胧倾城一笑,幸灾乐祸道,“不过吧,哪怕是杖,打哪里是很讲究的,打屁股吧,最多皮绽肉裂,但再往上挪一点,往肝脾处打,脾脏破裂出血,我猜以刘妈妈的身子骨,应该撑不到回来,到时,春风满月楼还不一样是我的,就是多费些时间罢了。” 花月胧从腰间掏出一枚腰牌,上手抛了抛,故意让刘妈妈看见——纯金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宁”字,那是宁王的令牌。 有宁王的腰牌,在税课司那儿,生杖还是死杖,她花月胧说了算。 刘妈妈总算明白花月胧为何如此淡定了,敢情她今天就是活阎王,要不到地契,就要命。眼见花月胧已走到大门,正要推门出去,刘妈妈又惊又怕,“慢着!我给、我给、我给还不行吗!” “早这样多好~”花月胧转身,将钥匙往苍豹处一抛,示意他跟刘妈妈去取地契。 苍豹了然,接了钥匙,便押着刘妈妈去房中取地契。 片刻之后,地契楼契连同钥匙、印章、楼中姑娘的户帖等,全部摆在了花月胧的面前;而刘妈妈则面似土色,如丧考妣,依依不舍地盯着那堆东西。 “刘妈妈别难过,我花月胧做事不会做绝的。”花月胧先挑重要的收起来,如地契户帖之类,“明面上,你还是春风满月楼的老板,我呢,也会按月给你算工钱,不过要等你干不动了,才一次给你结清。” 刘妈妈当初是怎么控制姑娘的,她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辛苦经营二十多年,一朝为他人作嫁衣。 六月初八,春风满月楼,正式易主。 第37章 千层套路 六月十五日,中午。 自六月初八将春风满月楼收入囊中之后,沈清竹便忙了起来,既要与万魁杰商量训练女暗卫在春风满月楼打探消息之事,又要忙于七曜门收集铁石供给兵部之事。再加上禁军本来的防卫调动,沈清竹分身乏术,天天早出晚归,天未亮又再外出。 为了不打扰花月胧休息,加上伤口也基本愈合,六月十二日沈清竹打道回王府了,临走前,将毒狼留下,一来保护花月胧的安全,二来花月胧有事也可以让毒狼通知他。 六月十三日,许德添班师回朝,向沈正庭报告赈灾情况,并称有上百流民已上山落草为寇,许德添几次派人招安,那群贼寇不听劝告,还斩杀来使,十分恶劣,建议沈正庭出兵平乱。考虑到贼寇本为良民,沈正庭有些犹豫,迟迟未做决定。 沈清竹离开檀栾居之后,檀栾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无暗卫出出入入。但花月胧也没有闲着,先是让老孙向各大药铺放出消息,悬红五十两,寻找一个经常去买硝石硫磺、脖子上长有大包的人;还要物色开布庄的地点,又抽空在城南外买了几亩地,派了罗潇过去打理,此外,还不时去歧墟出诊,睡前再抽点时间画画,几天下来忙得人都清减了一些。 好不容易今天闲了下来,碰巧罗潇也回来汇报情况;花月胧与香雪、香露、罗潇、毒狼、老林头六人在大厅围坐着,吃过糕点,喝过茶,花月胧让香雪从偏厅捧来一堆卷轴。 “还记得之前让大家去古玩店重金收明月山人的画吗?” 香露马上点头,唉声叹气道:“可别提了,我们差不多都把熙城的古玩店跑遍了。累死了。人家压根没听过这人。”香露是他们中最活泼,也最忙的,除了帮老孙打下手,得空还要去跑古玩店。 “我这里有些幅卷轴,落款都是明月山人,大家可以交换一下手中的店铺名单。”花月胧又掏出一袋银子,“比如说,某一间店,原本是罗潇去问的,这次香露就去卖画,香露卖五两的话,罗潇再去用十两银子收回来。” 大家听完纷纷你眼看我眼,香雪皱眉道:“小姐,这样会亏本的……” “不急,这些都是比扇面宽些许的小画卷,先让店家尝到甜头,让他们赚一倍的利润,后面再卖大的卷轴,让店家收,连本带利收回来。”猪要养肥了才能杀,“到时要价二十两三十两,他们都会抢着收的。” “哦,我懂了!”香露恍然,“意思是,先收购小卷轴,让店家以为是有钱赚的,然后再骗他们用更高的价收大卷轴!这就是别人说的‘欲擒故纵’!” 罗潇挠了挠头,他是老实人家的孩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放心,这不算骗,他们会赚回来的,早晚而已。再放出风声,郑涛郑老板府上,就有一幅明月山人的《雪竹图》,不信就让他们自己去求证。对了,往后大家的月钱,全部涨为一两。只要大家尽心尽力,我花月胧不会亏待大家。” 最后一句话一出,大家一阵惊呼。 “哇!小姐万岁!!” “真的吗?!” 分配任务之后,众人开开心心地鸟兽散,各自分了银钱,去古玩店卖画收画去,待其他人走后,花月胧又塞了一袋银子给身边的毒狼,“泼许文文的奖励,我记着呢,拿去请苍豹他们喝酒吧。” 毒狼愣了愣,盯着银子半晌,好久才大声道了一句“谢谢夫人”。 暗卫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受过严格的训练,一直被教导为任务而活。当一个人的人格长期被抹杀时,一旦遇上沈清竹与花月胧这种恩威并施的人,就格外容易折服,继而掏心掏肺,忠心不渝。 一直到了傍晚,香雪、香露、罗潇、老林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家集合起来算了算账,这次出外,约莫花掉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花月胧又嘱咐他们过几天再去取些大的卷轴去卖,除此之外,花月胧又另外拿出一幅长卷轴,对香露千叮万嘱,一定要去许相府门口卖,要价一百两,见到许文文再卖。 香露展开卷轴一看——那是一幅人像,画中俊美男子一袭白衣,坐在竹树下,端着茶杯品茶。构图虽简单,但用的是工笔画法,笔触细腻,颜色鲜艳,男子的神情样貌栩栩如生。 “这不是……王爷……”香露话刚出口,又赶紧慎重地多看了两眼确认,“就是王爷啊……卖给许小姐??” “是啊,画得可帅了!许文文一定喜欢。”花月胧悠然坐下,神色得意,“许文文那么喜欢沈清竹,肯定愿意花钱的。我何不借此再捞上几笔。” “……”毒狼无语。 “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心啊……”香露无奈卷起画轴,“万一被王爷知道了怎么办……王爷那么喜欢你……你居然……”你居然卖王爷的人像给情敌……后半句香露忍住没敢说。 “我也很喜欢王爷啊。但这并不妨碍我赚钱。” 香雪也上前劝道:“小姐,你已经赚了许小姐很多钱了,这……总不能逮着一只羊就猛薅呀。” “谁说的,她欠我的五千两还没给,就薅她了。”花月胧对钱可是门清,许文文既然拖欠她的钱,她就想办法赚她点利息,再说了,偶像效应啊,作为沈清竹的迷妹,许文文肯定会为沈清竹的周边买单,稳赚的钱为何不赚,“行了,你们别担心,王爷那边我会解释。” 毒狼闻言松了一口气,要是沈清竹让他汇报花月胧的近况,对这件事他可以略过不提了,留给花月胧自己坦白从宽吧。 ………… 第38章 萧烈 六月十七日,早上,城北。 最近这些天,花月胧一直在物色适合开布庄的铺面。昨天晚上,之前见过面的掮客亲自来了檀栾居,说丽景大街有个铺面,颇符合花月胧的要求,地方敞亮,前铺后屋,要价也不贵;还将地址写在纸条上,叮嘱花月胧明天千万要去看一眼。 碰巧今天大家都忙,香露、香雪、老林都卖画去了,罗潇去打理田地,花月胧便自己出去了,毒狼本欲陪同,花月胧倒有些担心毒狼凶神恶煞的模样会吓坏了卖家,误会他们是混黑道搞偏门的,就让毒狼保持距离远远跟着。 城北靠近皇城,是富人集居之处,街衢两侧均是画栋雕梁,雕栏玉砌。花月胧雇了辆马车,为了看看这边的环境,提前两条街就下车。下车之后,毒狼就放慢脚步,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地跟着。 楼台上莺歌燕舞,水殿边风动荷香。 一派繁华景象。 难怪个个都说城北,才最能代表熙城。 走着走着,花月胧猛地想起,宁王府也在城北。好些天未见,她突然很想念沈清竹,甚至幼稚地期待,走到某个路口,不期然遇上他,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神思恍惚之际,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花月胧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一匹拉车的马嘶吼着,四蹄飞奔,冲散行人,径直往花月胧撞过去。 紧接着,后头也爆发一阵惊呼。 反方向,另一匹黑马也朝着花月胧冲过来,马上之人一身红衣,头戴精铁发冠,冠中镶嵌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眼看马车就要撞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黑马从花月胧身边擦过,马上之人紧勾马镫,侧身一捞,有力的臂弯夹起花月胧,一把捞到身前来,花月胧反应过来之时,已稳稳坐在马鞍上。 两匹马刚好擦身而过! 花月胧回过头,对上了一张俊美魅惑的脸庞:剑眉英挺,目如辰星,配上又高又挺的鼻梁,与硬朗的下颌线,平添邪魅狷狂,优雅贵气,配上一身红衣绣黑色的饕餮纹,衬得他明艳如火,风流不羁。 这张脸,她见过,在许府的赈灾宴上,他捐银一千,再加了五百两拍下了她的画。 未等她开口,对方已表明身份。 “萧烈,赈灾宴上见过。” 威远侯萧烈?就是那个强吻郑婵娟,还让郑婵娟茶饭不思、神魂颠倒的男人。原来是这样一张脸,花月胧顿时觉得错怪了郑婵娟,这简直太合理了。 如若沈清竹的长相清俊如茶,那萧烈便是浓烈如酒。 茶让人迷,酒令人醉。 “我叫花月胧,多谢相救。” 黑马狂奔了一段路,萧烈才拉缰绳放慢了速度,“去哪?送你一程?” “我去丽景大街二百一十八号。”马匹跑出了好一段路,花月胧失了毒狼的影踪,干脆直接去目的地。 萧烈拉缰绳的手在花月胧两侧,从动作上看,似是将她圈在怀内,但萧烈倒是很君子,没有刻意去触碰他,马儿信步徐行又走了一段路,萧烈突然道:“小爷我可是特意来救你的。” “?什么?”花月胧未解其意。 “马的眼神不好,容易受惊,许文文的人见你出现,在马车前扔了块石子,让马受惊撞你。你往后小心些。” “你怎么知道的?”花月胧本来对萧烈的出现就抱有很大疑问,他还直接了当爆出许文文的阴谋,“我俩素不相识,你又为何要来救我?” “很简单啊。”萧烈邪魅一笑,低头在她耳边道,“因为你是个美人,还是个有趣的美人,大庭广众敢泼许文文,我喜欢!至于为何知道,那是因为许文文那个草包把她的计划告诉了我妹妹,我妹妹又告诉了我。” 花月胧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先不论许文文是不是草包,为何许文文会知道她今天出现在这里,还找人预先埋伏?她明明策划好了,又为何旁生枝节告诉萧晴? “到了。”萧烈勒马,一个转身,从右侧跳下马,朝花月胧伸出了手。 花月胧也不客气,扶着他的手,也转身从马鞍跳到地上,手掌相触之间,她发现萧烈手上有很厚的一层茧子,再加上救她时动作快准狠,应是个练家子。而坊间对萧烈的风评都是放浪形骸、到处留情,全然未提萧烈会武功,刻板印象这玩意真是害死人。 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她居然忘了抽回手;萧烈意味深长地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嘴角浮上一丝好看的笑意,忽然,五指一收,暗暗捏了一把,“手真软,果然是软玉温香。” 花月胧猛地惊觉,立刻将手抽出,小脸桃粉芳菲,快步走到铺位之前。 二百一十八号铺,外观是座重檐二层小楼,一楼是铺,门已经开了。铺面开阔,坐北朝南,店内有些简单的设施,例如账台,账台后还有空置的货架。账台还是香樟木的,耐用还防虫蛀,透着淡淡的香味。 左侧有楼梯上二层,楼梯后以蓝布帘遮挡,有一扇通往后院的门。 “请问有人吗?”花月胧朝里面喊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迟迟不敢进门。今天的事情里外透着诡异,再小心一些也不为过。 萧烈察觉到她的顾虑,“怕了?我陪你进去。” 花月胧目光闪过一丝警惕,拿不准萧烈只是单纯自来熟,还是他本来就是许文文计划的一部分,她伸手撩开门帘,四下张望—— 门后就是院子,院落十分宽阔,北面、西面、东面各有一排厢房。 东面其中一间厢房的门是开着的,地上似乎躺了一个人…… 第39章 助情花 “萧烈,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花月胧往东厢房处指了指。 她居然直呼他的名字?萧烈扬了扬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厢房窗户紧闭,光线透不进去,依稀看见房间的几案下躺了一个穿着粉色纱裙的人形,头部被几案遮挡看不真切。 “像是。”萧烈应了一声,两人对视一眼,花月胧从萧烈眸中窥探出一丝疑惑,似乎他对这件事也不知情。 许文文这次又玩什么把戏?杀人嫁祸? 花月胧稍作权衡,加之出于医者的本能,还是决定过去看看,萧烈见状也紧随其后。 两人进入房中,直奔几案,走近一看——居然是个穿着衣服的稻草人,几案的遮挡以致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稻草的部分,只看到穿着裙子的躯干。 “糟了!中计!”花月胧刚站起来。 房门已啪地关上了,继而是落锁的声响。 仍蹲在稻草人身边的萧烈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你闻到味道没有?” “有……” 两人循着味道找了一会儿,发现味道是从稻草人身上传来的,花月胧扒了稻草人的衣服,这才看到稻草人的胸膛是空心的,里头正燃着几个塔形的香料。 没了衣物遮挡,香味越加剧烈。 萧烈忽觉有些头晕,立刻站起,退开几步,而花月胧则想都没想,抓了一把稻草将香料捂住,又踩上了几脚,将之踩灭。 待花月胧回头再看萧烈之时,他已脸红耳赤,靠在几案上,喘着粗气,额头汗珠密布。 “萧烈你没事吧?”花月胧下意识地抓起他的手想号脉。 肌肤相触的温热,让萧烈尾椎骨处生起一股酥麻。萧烈忽而一把搂过花月胧,将她压在几案旁边的书架上。男人特有的气息在一呼一吸之间,喷洒在她脸上。 萧烈风流的眉眼一片氤氲,他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那精致容颜一颦一动,似乎都在诱惑着他,他口干舌燥,声音沙哑而充满情欲,“真是个绝顶的美人……” “萧烈!!”花月胧想推开他,手落在他宽厚的肩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一身腱子肉,“萧烈!你干什么?你清醒点!!” 听到花月胧的呼喊,混沌中似有一丝清明,萧烈甩了甩脑袋,往后退了一大步,用仅存的理智道:“香中,有……有助情花……你、你走开!不要靠近我!” 助情花?花月胧曾经在前朝编撰的《方外药经》中读过这种草药。据说产自永明域外的陵鱼国,能内服,也能制香,以助长情欲,对男性效果尤为明显。 花月胧顿时懂了,许文文将谋害她之事,告知萧晴,让萧晴转告萧烈,其实是连环计,如萧烈不出手,那许文文就借马车事故取她性命,如萧烈出手,凭萧烈豪爽的性子,定会送她去目的地,那就借萧烈毁她清白。萧烈放浪形骸,早已名声在外,最多落个与宁王侍妾通奸之名,但沈清竹要知道了,对她来说,轻则驱逐,重则要命。 不过,因为此事,她对萧烈倒是改观了,即使中了媚香,他也并未借机占她便宜,还提醒她不要靠近,看来外界对萧烈的印象不见得全是真的。 花月胧从袖中暗袋掏出针包,取出一寸针,上前一步,往萧烈鼻下人中处斜插一针,萧烈吃痛,“嘶”了一声,人顿时清醒了不少,又往两手少商、曲池、合谷、等穴道下针,配合点刺放血,没过一会儿,萧烈的呼吸逐渐平稳。 “美人不但会画画,还会医术,我真是越来越喜欢。”清醒后的萧烈,马上又恢复那副浪荡的样子。 萧烈大手一揽,将花月胧按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想出去就配合我。” 花月胧顿时会意——他俩要不发生点什么,幕后黑手又怎么会现身。为防止他俩逃跑,窗应该是封死的,既然外头的人也看不到发生什么,就只能靠听了。 “萧烈!不要!不要!!啊、啊……求你了,不要这样……啊,不要,痛……轻点……”花月胧戏精上身,敞开嗓子叫了起来,为了迷惑外头的人,先是抗拒地大声喊,后面慢慢转换成难耐勾人的喘息声,任谁听了都以为他俩在欢好。 萧烈默默比了个拇指,捂嘴偷笑,为了配合花月胧,也喘着气,叫道:“美人……你真棒……啊、来,都给你……” “嗯、你轻点,我受不了了……啊……”两人索性坐在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喊,互相打配合。 过了好一会儿,就听见外头的锁啪嗒地解了。 “美人……你这身段……真是顶好……”萧烈嘴上还在演,暗中指了指门,以口型问花月胧要不要出去。 “别说,好羞……嗯……”花月胧摇了摇头,她猜许文文肯定会请沈清竹或者其他人来看这场好戏,万一现在出去了,撞见他俩在一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有刀吗?”花月胧也以口型问,怕萧烈不懂,还用手比划比划。 萧烈点了点头,从靴中拔出一把镶嵌红宝石的短刃,递给花月胧。花月胧接过,利刃出鞘,她深深吸了口气,把心一横,以刀刃在右腿上一划,利刃划破裤子,拖出长长一条血痕,鲜血开始从伤口渗出来。 紧接着,又在左右两手划了几道短口子,把自己划得手脚都是伤痕,最后取袖子擦干净刀刃,还给萧烈。 “美人,你对自己真够狠的。”萧烈看戏般笑了笑,以气声道。 花月胧不满他只顾看戏,忘了叫唤,挤了挤眼,示意他继续叫。 萧烈会意,“啊,美人,我厉害吗……” “厉害……你最厉害了……” 两人又叫了一阵,喊得喉干舌燥,快要失去耐心了,忽然,外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第40章 反将一军 听到外头错杂的脚步声,萧烈与花月胧马上闭嘴,不再叫唤,花月胧又将鲜血往萧烈衣袖、手上都蹭了蹭。 一把熟悉的声音传来。 只听沈清竹道:“许文文,休在本王面前玩什么把戏。” “文文不敢,但彭姑娘确实看见王爷的妾室与威远侯私会,文文才马上来告知王爷的。” 一刻钟前,许文文突然前来宁王府求见,还带上了欠花月胧的五千两银票。沈清竹本想随便打发,但许文文又说,来的路上碰见鸿胪寺少卿之女彭心玉,彭心玉说今天约了人看铺子,没想到看铺子的一男一女居然在铺内厢房偷情,还认出女的就是宁王新宠。 宁王府离丽景大街不远,沈清竹便随许文文过来了,刚到门口,彭心玉已在等候,加油添醋地描绘了两人偷情的经过,从在门口拥吻,到萧烈抱着花月胧进房,说得绘声绘色。 “就是这间。”彭心玉指了指东厢的门,一把推开。 众人的目光望进房内。 许文文期待之中,应是玉体横陈,缠绵香艳画面。 然而,并没有…… 花月胧浅绿的衣衫上鲜血斑驳,正坐在几案之上包扎伤口,而萧烈则把稻草人的衣服撕成布条,一条一条递给花月胧包扎,两人衣衫整齐,相隔了一段距离。 “月胧,怎么回事。”沈清竹大步迈进房中,惊心动魄的血迹,让他的语气多了些焦躁。 “王爷……”花月胧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今天约了别人看铺子,不料有马车撞来,避是避过了,但摔了一跤,路上石子又多,刮伤了好几处。幸好遇到小侯爷见义勇为,把我送过来了,但是等了好久都没人,小侯爷见我流血太多,说房中稻草人上有干净的衣服,就撕了布条给我包扎了。” 小侯爷?不是萧烈?萧烈墨瞳微转:这个女人仿佛天生就有两张面孔,说变脸就变脸。 沈清竹抬眼,看向萧烈的目光有几分高深莫测,不过他已无心探究此人是敌是友了,弯身打横一把抱起花月胧,“回府。” “别呀,王爷,我还要买铺子!”花月胧挣扎着从沈清竹怀中出来,一瘸一瘸地走到彭心玉跟前,“这位小姐,你就是铺子的主人吗?” 彭心玉点了点头,虽然她不知为何事态发展与许文文所说完全不同,但还是故作镇定道:“是我,是我彭家的铺子。” “我听掮客说,你家最近缺钱,要急着脱手是吗?”以花月胧的猜测,此事既然是许文文安排,许文文也清楚知道她要去的准确地点,那个来通知她的掮客,肯定也是受了许文文的指使,彭心玉最多是仗义给许文文出借地方,顺带来吃瓜看戏,花月胧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许文文坑害她,但她可以挖坑给彭心玉,顺带离间许文文与彭心玉之间感情。 事实上,彭心玉也确实不知道掮客是如何与花月胧说的,但作为名义上的卖方,她总不能说不知情,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是啊是啊,是急着脱手。” 上钩了。 “难怪掮客说你要价才白银一百五十两。”花月胧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在旁边看戏萧烈差点没笑出声,咬紧牙关低了低头,转移目光,强忍笑意。而沈清竹则是眉头一扬,任他再不清楚前因后果,也能听出花月胧开始坑人了。 “一百五十两?!”彭心玉眼睛睁大,嘴巴张了张,她们家铺子的位置、面积,市价起码值八百两,还不带家私,暗骂许文文让掮客胡乱开价,现在把她架火上烤了。 “是啊,掮客是这样说的,怎么,你不知道,开价的另有其人?要不咱们找掮客说个明白!”花月胧气鼓鼓,一副“你是不是要反悔”的样子,“彭小姐,我可是诚心买的,难道你是来诈我的?” “我……”彭心玉有苦不敢言,反而是许文文一听到要找掮客对口供就慌了,掮客可是她找的,从来没见过彭心玉,两人一见面,马上穿帮,又见沈清竹的眸色深了深,隐现不悦,生怕事情败露,连忙补了句,“心玉你一定是忘了,我也记得你之前说要卖一百五十两。” 边说还边给彭心玉打眼色,彭心玉会意,强行挤出笑容道:“是啊是啊,一百五十两。”末了还拉了拉许文文的袖子,示意许文文事后把差价补给她。 “哦,那就好。”花月胧掏出一百五十两银票,递给彭心玉,“钱在这儿,地契呢。” 彭心玉哪里有什么地契,她不过是出借给许文文而已,压根没想真卖。 “月胧勿急,彭小姐待会就将地契送到宁王府,是吧?”沈清竹阴鸷的目光扫向两人,嘴角虽噙着笑,笑意中三分讥讽,三分狠戾,吓得两人失措地退了两步。话毕,他再次弯身抱起花月胧,“月胧,回府疗伤,我们在府上恭候彭小姐。” 宁王开口,不卖也得卖;若不知足,他再提起诬告陷害之事,寻找掮客对质,此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啊是啊,我马上去取地契送去宁王府。”彭心玉笑得比哭还难看,回头又瞪了许文文一眼。许文文这破点子,无端端让她家亏了一家铺子,回头也不知要如何与爹娘交代。 沈清竹自然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看着怀中女子得意的笑容,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场闹剧,就此散了。 第41章 贵在信任 六月十七日,中午,宁王府。 花月胧今天才知道,一间王府可以大得多么夸张。 宁王府,总体呈三路多进四合院结构。进门之后,先是一个广阔的庭院,庭院后才是真正的正门,又名二重门;正门之后是三个并排的四合院,故名为“三路”,以中间的四合院为直线的连串四合院为中路,而左右则为西路、东路。就拿中路而言,进到第三个四合院才是正殿,第四个四合院为后殿,后殿之后是一片罩楼;这还未说东西二路。 罩楼是连接三路院子的二层小楼,长度接近二百米,房间一百多个;罩楼后面是花园,花园中还有水殿、亭台、果蔬园、珍兽苑。 “沈清竹,你一个人占这么多地方,浪不浪费啊……浪费可耻啊……”花月胧本想闭嘴的,毕竟今天她与萧烈那事,还不知沈清竹要发多大的脾气,但从庭院一直走到西路第四个四合院幽篁阁,朱红的梁柱,碧绿的琉璃瓦,檐下彩漆镂雕的花板、檐上栩栩如生的瑞兽,满目琳琅,看得人眼花缭乱,花月胧实在忍不住,“太奢华太土豪了吧……啊,我要赚多少钱才能盖成你半个王府啊……” 沈清竹笑着摇了摇头,花月胧的性子乍看寡淡冷静,熟悉之后会发现,寡淡不过是用来隐藏本来的生动明艳,免得自己在女性缺乏自主的时代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倒是十分喜爱她原本的模样。 “月胧喜欢,可以直接搬进来。”沈清竹踢开幽篁阁东厢房的门,径直进去,外间是起居室,穿过一道雕花落地罩才是寝室。 寝室中,有一张非常大的拔步床,所谓拔步床就是床放在一个木制的大平台上,平台除正面外,另外三面都是雕花的木制围栏,床上放着软缎绣花鹅绒枕头,丝绸褥子。除了拔步床比较抓人眼球之外,还有两个大衣柜,纯金造的十二连枝灯台,几案书柜一应俱全。 沈清竹将怀中的花月胧安顿在床上,熟练地从衣柜中的小抽屉取出金疮药与纱布,坐在床边为花月胧解开腿上原先的破布,重新上药包扎,血早凝固了,凝成深红的痂,长长的刀痕,惊心动魄,“你对自己还真能下手。” “你怎么知道的?!”花月胧讶道,他在外头一直没拆穿她,还帮她以低价拿到了铺子的地契,回来路上她就一直在想应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你若是在外面受伤,厢房外怎会没有一滴血。”一个简单的细节,轻而易举拆散所有谎言。 花月胧闻言,心顿时提了一下,“王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和萧烈真的什么也没有……” “你怕我生气?”沈清竹挑起花月胧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指腹还残留着金疮药的味道。 花月胧默默点了点头,天知道她上次撕衣服他发了多大的火,茶杯都捏爆了,这次她还和另一个男人在点了媚香的房间关在一起。 出乎意料,沈清竹只是淡淡一笑,如朗月清风。 他微微一倾,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情之所钟,贵在坦诚,更贵在信任,除非你亲口说你不愿与我一起了,否则我会一直相信下去,信彼此相托,信此情不渝。”理智上,花月胧如此聪明,即便找人偷情,也断不会随便找个没人的铺子;情感上,她看他的眼神,她待他的体贴,都是真真切切的,他不信她的心,能分给除他之外的其他人。 “那、我不用解释了?”花月胧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浅啄,算是回吻。 “不用。”沈清竹将她按在床上,加深了这一吻。 唇舌相缠,交换气息,多日未见的思念尽情释放,誓死要将对方拖入欲海中沉沦,不一会儿两人已是气息粗重,衣衫半解。 “等等!”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前,花月胧突然推开沈清竹,从床上坐起,“我、我还是解释吧……我不想骗你,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未等沈清竹反应,花月胧便将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就连萧烈中了助情花也一五一十说了。 沈清竹以食指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唇,贪恋着唇边的余温,索性倚在床头,静心听她说完,才缓缓道:“与我猜的差不多,放心,这笔账本王迟早要向许文文连本带利讨回来。”末了又将她锁进怀内安抚,“今日之事,不是你的错,不必担心我多想。”在沈清竹的逻辑中,她主动剪衣诱惑,与被小人陷害,那是截然不同的,他从来未想过要责怪她。 “王爷……”每次面对沈清竹的温柔攻势,花月胧好像只会丢盔弃甲选择臣服,就连之前呼之欲出的答案,都想马上对他剖白,“你之前问我的事……其实我……” 我愿意,和你,共谋这天下。 我愿意,真真正正当你的女人。 “报!”门外毒狼的声音打断了花月胧;花月胧瞬间清醒了一些,其实她对与他在一起这件事,不是完全没有顾虑的,适才头脑一热,差点管不住自己的嘴。 “进来。”沈清竹低头拢了拢花月胧的外衫,不许春光有乍泄之机。 今天,马车撞来时,毒狼没有及时出手救下花月胧,萧烈带走花月胧他也没跟上,萧烈与花月胧被困,他也没及时解救。知道沈清竹带花月胧回府后,他就直接来请罪了。 毒狼没有一句辩解,直直跪在床下,“属下保护夫人不力,请王爷责罚。” “自己去领六十军棍吧。”六十军棍,体弱的压根挨不过,体质强的都得丢半条命。 “是。” “等等。”花月胧于心不忍,立刻叫住沈清竹,为毒狼开脱道:“出发时,是我让他离我远点的,店铺地址他不知道,所以他找不到我。王爷要罚,就连我一起罚吧。” 毒狼微微抬头,目光中有一丝诧异,还有一丝感激。 很好,不过数日,连同暗卫的人心,她都收买了。沈清竹嘴角泛起弧度,既然如此,他也乐见其成,“毒狼,往后月胧才是你的主人,打不打,她说了算。” 军法如山,唯有严守才能服众,如沈清竹还是毒狼的主人,任谁来求情,这顿打免不了,花月胧若要救毒狼,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当他的主子,从此往后,她说了才算。 “是。” ………… 第42章 判官再现 六月二十日,傍晚,檀栾居。 夏至来临之前,熙城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冲洗了整月的暑气。熙城下辖各州的旱情也会随之缓解。 沈清竹忙里抽闲过来檀栾居,陪花月胧吃了晚饭。 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夏风吹入厅堂,带着潮湿的气息。晚饭吃过,碗筷撤下,摆上棋盘,对弈一局。 花月胧思虑再三,落下一枚黑子,附近的白子气数已尽,让她提了五子,“王爷可要小心了,我要乘胜追击了。” “对局要瞻前顾后,切忌只看眼前。”白子落下,落在一个花月胧意想不到的地方。 花月胧正苦思沈清竹这一手的用意,铁鹰匆匆而至,向沈清竹行礼,“有急事要报!” “看来这局棋下不完了。”沈清竹将食指与中指夹着的白子,悠悠放回棋罐中,“说。” “判官今夜有交易,买方是都察院都御史廖清尘,地点是城南桃花渡。”铁鹰之所以十万火急来报告,是因为他隐隐觉得,牵涉朝廷二品大员,这个消息对沈清竹一定十分重要。 “月胧,抱歉,今夜陪不了你,下回补上。”沈清竹提衣站起,示意铁鹰,“走” “报告王爷,王妃请求观战!”在沈清竹正要转身离去之际,花月胧突然举手喊了一声。 沈清竹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哑然失笑,权衡一二,道:“那就一起去吧。” …… 城南,桃花渡。 桃花渡,因着渡口附近种了几树桃花而得名,时逢夏至前,朵朵桃花早已结成一个一个的青桃子,只是此地无人施肥打理,桃子一直长不大。 桃花渡在熙城众多渡口中,位置较远,比较偏僻,平时也没有商船开进来,但离墟市比较近,所以停泊了很多渔船。 铁鹰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大渔船,抛了锚,掀开甲板,三人便蹲着身子藏在甲板下的矮仓之内,将甲板打开一条小缝,观察周围。 三人一直等到深夜,岸上的人家陆陆续续灭了灯,更显得四周一片漆黑,船儿在水流中摇晃,花月胧蹲得腿有些酸,晃了一下,整个人倒在沈清竹怀里,沈清竹暗暗收紧了手,让她更贴近自己。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岸边来了几个人,领头的中年人管家打扮,管家身边还有一个青年,正是判官陈贵成,管家后面还跟着四五个壮丁,判官让壮丁到附近的船上看了看,没发现人才放下心来。片刻,一条小船远远驶过来,船头挂了一盏小油灯。 三人赶紧打醒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 船上下来一个干瘦的青年,朝陈贵成打了声招呼,“判官,没花腰子吧。” “安全得很。”陈贵成迎上去,头朝船舱探了探,“货呢?” 干瘦青年往里头吹了一声口哨,紧接着,一个老女人就拉着绳子走出来,绳子后面一个接一个绑了十个矮小身影,个个脑袋都套着麻袋,由于看不到路,只能跟随绳子拉动的方向走,老女人将人拉上岸,陈贵成马上挑了一两个掀开麻袋检查,检查好了,朝管家点了点头,管家摸出一叠银票,交给干瘦青年。 青年接过银票,拍胸口道:“放心,这批抹充尽是些斩劲货,下次再要,还找我!” 银货两讫,老女子便将绳子交到管家手上,自己与干瘦青年撑船离开了。陈贵成临走之前,又拿出一个大布袋,交给管家,“这些是廖大人找的上好辰砂。” 管家接了布袋,道:“多谢判官大人了,往后还要劳烦大人。” 陈贵成点了点头,又嘱咐道:“看得紧些,这批抹充没有户帖,跑出来就麻烦了。” “不会不会。”管家再三保证,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才各自散去。 待人走完了,三人才从船舱中钻出来,在船舱躲了两个多时辰,花月胧早就闷得慌,身腰也酸腿也软,沈清竹与铁鹰早已习惯埋伏,倒不算什么。 “没想到,廖清尘居然好这口。”沈清竹饶有兴味地回想着整个过程,“有意思,走,去廖府看看。” 花月胧一脸不解,铁鹰便为她解释道:“月胧姑娘,他们说的是黑话,花腰子是官兵,抹充是幼女,斩劲是漂亮。” 于是三人便一路跟随管家前往廖府…… 第43章 红丸 六月二十日,城南,廖府。 廖清尘,贵为都察院左御史,正二品大员,朝廷赐有官邸,但那管家的去向反倒是城南一处别苑之中。若不是有管家带路,连沈清竹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待管家与家丁领着“抹充”进去之后,沈清竹便让铁鹰以轻功摸进去探查一番。两人等候一阵,铁鹰回禀“有情况”,领着沈清竹绕道北墙,三人翻过北墙,以轻功跳到一处院子之上;花月胧不会轻功,自然由沈清竹抱着。 宅邸都灭了灯,唯有这处院落有火光。 管家拉着那批抹充送到一间大厢房安顿,厢房中有一排通铺,此外再无其他,陈设简陋。大厢房对面是居然是一间炼丹房。 廖清尘正与另一名三十来岁微胖、留八字胡的男人在聊天,男人五官偏圆,一脸敦厚之相;两人前方是一座紫金丹炉,炉下柴火熊熊燃烧,热气发散,蒸得大院都是热的。 管家安顿了抹充就前去向廖清尘禀报,还将陈贵成给的那个布袋呈上,大致说了一下今夜的情况。 廖清尘又转手将布袋交给八字胡男人,男子拆袋一看,用手捻了捻,“这批辰砂不错,正好用来炼药。” “金大夫,第二批红丸何时炼出来啊,第一批的都已经用完了。”廖清尘焦急地搓了搓手,“今天我又买了一批女子,不缺天癸,金大夫麻烦你多炼一些。” “哈哈哈哈,廖御史这是食髓知味了。我早就说,以处子天癸炼制的红丸,治不举大大有用,怎么说都是宫里流传的方子,当然好使。”金大夫收起那袋辰砂,又安慰廖清尘道:“快了,明天可以封炉了。” 在旁边一直未做声的管家,忽然开口,道:“金大夫,小的知道你医术了得……但是,那催经的药,分量能不能再轻一些,上次有两个女孩吃了催经药,血流不止暴毙而亡,老是抬死人出去,四邻察觉就不好了。” 廖清尘闻言点头,“管家在理,人不够可以多买,能别死人那是最好的。” “行行行。”金大夫捋了捋八字胡,“那就试试轻一点的量。” 廖清尘买抹充,居然是为了用药催出经血,炼制壮阳的红丸。躲在屋顶上的花月胧听得眉头紧皱,捏紧拳头,同为大夫,本应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如此罔顾人命,当真天理难容。沈清竹察觉到她的情绪,伸手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三人聊了一阵,廖清尘知道了丹药的情况便离去了。沈清竹一行人也一并离去。 回檀栾居路上,沈清竹见花月胧心不在焉,主动牵了花月胧的手,交握的手晃了晃,柔声道:“月胧,想让我出手救人?” “想倒是想……”花月胧点头,神色一肃,道:“救了十个他还会再买十个,所以,既要治标又要治本,那就要扳倒廖清尘。” “扳倒廖清尘,可不是容易之事。你可知廖清尘背后是谁?”沈清竹微微侧头,姿容清朗如月。 花月胧对朝政之事向来所知甚少,加上沈清竹极少提及,便摇了摇头,于是沈清竹就粗浅地与她说了一遍—— 沈清竹的父亲、先皇沈谧在世之时,其妻纯贞皇后马仙儿大力提拔母家外戚,其中风头无两的便是当今的兵部尚书马初煌。马仙儿病逝之后,马初煌没了皇后这座靠山,表面上收敛了许多,实质私下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而廖清尘则是马初煌的左膀右臂之一。 都察院乃国之喉舌,具有弹劾百官之职,廖清尘执掌都察院,那便是握紧了上传下达的通道,虽然按照官制,都御史分为左右,但实际上,都察院素来以右御史廖清尘独尊,廖清尘更是借监察百官之名,为马初煌铲除政敌。 “所以,如若仅是参奏一本,纵使证据确凿,马初煌亦一定压下此事。届时,莫说扳倒廖清尘,保全自身都极其艰难。”沈清竹为谋大事蛰伏已久,加上先皇在世时,他也不受宠,朝堂之上,归心者寥寥,若非有十足把握,沈清竹是断不会轻易出手的。 花月胧闻言不以为意,“压奏折不难,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就难了,自古民为贵,君为轻,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哦?”沈清竹饶有兴致望向花月胧,眸中尽是欣赏之色,“看来,我的月胧,有主意了?说来听听。” 花月胧神秘一笑,在沈清竹耳边说了几句,沈清竹的笑意越发浓烈。 两人合计了一下,一个扳倒廖清尘的计划即将开篇…… 第44章 妖脸鬼匠 六月二十三日,夏至刚过。 夏至前后连续下了几场大雨,这个时节作物和杂草都长得特别快,罗潇就一直在庄园忙农事不回檀栾居了。至于香雪、香露、老林也通过卖明月山人的画作,为账上添了近三百两,当然,其中一百两是将沈清竹的肖像卖给许文文的钱。至于新店铺的装修也提上了日程;一切都在密锣紧鼓地进行之中。 之前托孙大夫悬红寻人,经过十一天的发酵,今天终于传来好消息。 据说,城西南处有一处贫民聚集的地方,名叫甘露井街。有个姓李的大夫在街尾开了个药铺,平日里以卖些平价药材和狗皮膏药为生。听说有人悬红五十两找一个经常买硝石与硫磺,且满脸红疹,脖子长包的男人,便通过一层一层的关系找到孙大夫,说这里有个叫唐境年的人与描述非常相符,还说此人原本住在街头,但家里总有奇怪的响声,四邻不乐意,隔三差五就去拍门,后来唐境年就搬到近郊了,要不是他经常去李大夫处买药,换别人还真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 于是花月胧与毒狼按图索骥,一路找到城南郊外,靠近山脚下有一条村庄,问了村人,又沿着山脚往西走了一段,终于看到一间孤零零的院落;院子前的地面挖了一个方坑,造了一个坩埚炼铁炉,炉口处有鼓风用的风箱;还有手锤、铁砧等等的打铁工具。 院子简单用些篱笆围了外圈,乱七八糟堆了许多东西,刀枪剑棒算是寻常的,还有箭矢、弓弩,有打造好的,有造了一半的。 “夫人,我先去看看。”毒狼主动请缨,自从花月胧成为他的新主人后,毒狼不需要再向沈清竹汇报情况,一心一意跟随花月胧就可以了,没了沈清竹的气场压制,毒狼做事都积极了许多。 “等等。”花月胧叫住毒狼,“小心点,可能有机关。”以花月胧的判断,唐境年能做出漫天花雨这种精密的暗器,不会是打铁匠如此简单。 毒狼颔首,从腰间抽出钢索,走到门前敲了敲,“有人吗?” 无人应答,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物品挪动的细碎声音。 毒狼不再权衡,下盘发力,一脚将门踹开。 门刚打开,三支箭矢破风飞出,直扑毒狼面门。幸好毒狼早有准备,钢索一挥,就将箭矢打落地上。紧接着,一排铁珠又从四面八方射出来,与箭矢相比,铁珠又小又密集,发射方向更多,毒狼自然知道躲不过,赶紧抱头往地上一翻滚,躲到门边的墙角下,避其锋芒。 花月胧从箭矢激发之后就赶紧找了个死角躲起来,眼见暗器一波接一波,连毒狼都招架不住,花月胧大喊道:“唐境年,你的暗器总有用尽的时候,怎么,你就打算一直做缩头龟,躲着不出来?我说你这人,是敌是友也不问,就会使暗器,我还以为能造出漫天花雨的人肯定有一番大抱负,原来就为了保护自己躲在一亩三分地当乌龟,我真是看错人了!” 花月胧一边说,一边给毒狼打眼色比划,示意他绕到屋后,看看有没有窗户可以突破,而花月胧则继续激将拖延时间,分散唐境年的注意力。 被花月胧一说,里头发射暗器的人似乎顿了一下,但过了没多久,又继续喷出一堆铁珠。 毒狼贴着墙根一路摸到屋后,终于发现了一扇半开的窗户,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背对窗户,操控着一台半人高的机关鸟,大堆铁珠正从机关鸟口中喷出,机关鸟下方有底座,转动底座能调整发射方向。 毒狼观察一阵,发现屋内再无其他人,也不像有其他暗器,趁唐境年不备,钢索一甩,缠住唐境年转了几圈,直将人捆了个结实。自己则翻窗而入,拎小鸡一般拎着唐境年颈后衣衫,将他拖离那台机关鸟,末了向外头的花月胧喊道:“夫人,人抓住了!” 花月胧听见毒狼示意,这才进门——只见那唐境年被毒狼捆得结结实实,怎么扭也松动不了半分。唐境年十分年轻,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岁,外貌果如传闻所言,满脸红疹,左侧脖子上长了一个大包。 环顾屋内,陈设也十分简陋,最瞩目的自然是那台半人高的机关鸟,造型虽有些粗糙,但从连发铁珠上看,内里必定有十分精密的机括。机关鸟旁边是一张自制的木桌木椅,桌脚的木刺尚未打磨干净,桌上散乱地堆着各种各样的图纸,靠墙的位置还有一张木床;除此之外就七零八落地堆放着各种木条、铁块等材料。 花月胧拉出木椅坐下,对毒狼示意道:“放了他。” 毒狼有些惊诧,但还是照做了,松开了钢索。唐境年刚得了自由,却像只受惊的猫咪一般,退到床边的角落蹲下,蜷缩身子抱紧大腿,颤颤巍巍,不吭一声。 好家伙,居然还是个深度社恐。 花月胧摆了摆手,让毒狼退后,免得惊着唐境年,自己则学着动漫主角开炮嘴道:“唐境年,你有梦想吗?” 唐境年微微抬头,目光闪过一丝不解。 意识到“梦想”一词过于现代,花月胧马上换了说辞,“我的意思是,你有抱负吗?有抛头颅洒热血,也想成就一番的事业吗?” 唐境年闻言果然唇瓣微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瞥了瞥陌生的两人,又赶紧低下头,把头埋进大腿间。 按照花月胧分析,唐境年能做出精密的暗器,必然是个十分聪慧之人,而聪慧之人多不甘于埋没尘泥之中,加之唐境年长年患病,面目丑陋,难免经受别人的白眼,越是自卑越是自强,他的内心深处,定期待过某一天昂首挺胸,站立人前,证明以往种种讥讽嘲笑,都是世人有眼无珠,拿着黄金当生铜,拿着绿豆当珍珠。 虽唐境年仍不愿说话,但花月胧看出,这招是奏效的,兀自继续道:“我可替你不值啊,如此厉害的暗器,若放在战场上,改变战局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难道就因为你长相不好,就该连同这些绝世机括一并埋没?” “还是说,你本来就自认倒霉,宁愿在这山村里窝囊一辈子?反正此生都不会有大作为,那就闲来无事,做些小东西打发时日,一直到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做不动,就直接老死山林?”花月胧说罢了正面的,又从反面激他一激。 唐境年闻言,眼含挣扎,既想辩白,又不敢,索性借他人之口道出几分心中委屈,“表叔说……太平盛世……暗器徒有护身之功,就、就帮派争斗还用得上……” 表叔?花月胧回想了一下,表叔应该指的是七曜门的二当家唐知秋。 傻孩子,那是pua你,让你死心塌地为他干活啊。 花月胧虽很想那么说,但对着唐境年这种脑中只有机括的理科生思维,跟他说人情世故,那真的白瞎。 “太平盛世,你怎么知道能太平多久,如今藩王割据,新帝上任,你觉得新帝是傻子,不想收揽天下兵权?”言下之意,就是国之将乱,优越的武器总有派得上用场之处,“唐境年,你听过一句话没有?龙眼识宝,牛眼识青草,同样的才能,能去到多远,取决一个人的位置在哪里,一个花瓶放在皇宫,就是稀世珍宝,同一个花瓶,放在茅厕,便是臭不可闻。你如今就有一个登高凌云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珍不珍惜了。” 唐境年终于直直抬起头,梳着高马尾的花月胧映入眼中,眉眼间有与寻常女子不同的英气凌厉,“你……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神医谷医仙,能治好你的脸的神医谷医仙。”除抱负外,花月胧又抛出了另一个唐境年难以拒绝她的诱惑。 神医谷医仙,在歧墟一文钱治病,医术高明,甚至被请进郑府为郑老爷的夫人女儿治病。这些传闻早就熙城传得沸沸扬扬,唐境年自然听过,他也想过去,但歧墟人太多,又怕被人嘲笑。 如今,医仙就站在他面前,还是如此标致的女子。 唐境年震惊得微微张口,呆若木鸡。 既然前面铺垫完了,那是时候收官给他最终一击了,花月胧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我知道你需要硝石,这一袋是我提炼过的,纯度比寻常高很多,如果你愿意为我们所用,我会教你提纯的方法,也会治好你的脸,更加可以答应你,你的机括你的暗器,会被天下看到。你若答应,就去城南艮岳大街孙氏药铺找孙大夫。记住,我的承诺,只留三天。”话毕,便站起来,带着毒狼转身而去。 花月胧深知,她的条件太诱人了,若让唐境年当天就做决定,他大抵会觉得有诈,那就让他想三天。至于三天之后,若唐境年不来,花月胧倒是无所谓,不过沈清竹会做出什么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 第45章 夏至休沐【日常】 六月二十四日,夏至后的第三天,檀栾居。 傍晚时分,天色尚有亮光,夕阳将云层染了一层橙红,笼罩人间的暑气,伴随太阳落下,消减了许多。 永明朝规定,每年夏至,百官休沐三天。沈清竹也从六月二十二日开始休沐,但夏至前撞破了廖清尘以处子经血炼红丸之事,便忙于收购书局、部署计划;一直忙到休沐最后一日,才得空来檀栾居一趟。 “为何如此安静?”刚步入檀栾居,沈清竹就发现今天的檀栾居过于寂寞。平日里,他一来到,香雪、香露、老林就会立刻上前行礼,然后端水斟茶、搬小点心;老林还会在他坐的位置附近,摆上一盆盛开的时花;加之毒狼归花月胧调配之后,檀栾居又多了一口人,更是热闹。 听到声响的花月胧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她本以为最近如此忙,沈清竹应是腾不出时间来了,见到他时,既惊讶又喜悦,“王爷,你来啦!” “其他人呢?”沈清竹伸手理了理她鬓边乱发,笑道,“檀栾居也有恶奴欺主的事了?” “哪里有,瞎说。”花月胧以围裙擦了擦手,“这不夏至节吗,香雪、香露、老林回家过节去了。孤男寡女也不方便,我便让毒狼找苍豹他们喝喝小酒,反正檀栾居也没什么事情。” 花月胧总是如此独立自主,似乎没有谁都能过得很好。沈清竹对此又爱又怕,既爱她处处比豪门贵女强,也怕哪一天,她离开了他这个王爷,也能这般没心没肺无忧无虑。 沈清竹刚想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花月胧忽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转头又冲回厨房里。沈清竹笑着摇了摇头,也随她一道进厨房看个究竟。 灶头上,炊烟滚滚,水已烧开。 旁边的长木板上,放着刚拉好的面条,擀面杖上还沾着粉末,没来得及擦干净。 花月胧急匆匆地将面条扔进锅里,浅黄色的面在锅里翻滚,在温度中升华,颜色也慢慢转成黄色,口感也变得劲道。 捞起之后,马上放进备好的井水中降温,是为“冷淘”。 “原来月胧在做冷淘面。”沈清竹斜倚门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是啊,吃过夏至面,一日短一线。王爷也来一碗?”花月胧一边说,一边将面舀进海碗,再利落地将红萝卜、香菜、鸡蛋切成细丝伴碗,最后从另一个锅中,舀一勺江鱼与虾、鱼胶熬成的汤汁做浇头,最后用生姜、花椒、醋做调味汁,另用小碟盛好。 “恭敬不如从命。”沈清竹发现,对于她做的美食,他总是无法拒绝;即便来的时候,早已想好带她去玉馔楼品尝新出的金齑玉鲙,话未出口,全盘计划已败在一碗夏至面下。 厅堂之中,两人相对而坐,各自品尝一碗夏至面。 沁人心脾的凉面入口,顷刻驱散了夏至的热气。清凉之后,鱼虾的鲜甜开始在味蕾扩散,生姜的微辣、花椒的辛香与醋的浓烈混合,不仅没有弱化鲜味,还意外地让鲜甜不至于发展为腻味,甘醇之中尚留一丝清凛。 “王爷以往夏至也吃面条吗?”花月胧夹了一口凉面,随口一提。 沈清竹拿筷子的手顿了顿,不经意间流露几分心绪,半晌才道:“宫中规矩多,夏至日,禁举大火,母亲在时,为免受人诟病,年年夏至均不敢用火……她会提前多做豌豆糕,我们那几天吃豌豆糕与白粥度日。” “可是,宫中不是有光禄寺与尚膳监,他们不会给你们送吃的吗?”按照花月胧听来的说法,光禄寺负责宫中食物采买、御膳制作,然后由尚膳监负责配送到后宫各处,按理说,沈清竹无论如何也不会挨饿才是。 “有。不过……”沈清竹淡淡地将面条放入口中,慢咽细嚼,小吞一口,才继续道:“母亲怀孕时,曾被宫人下药,险些流产。为了保住我,她一度绝食,以死相迫,父皇才允许母亲在宫中自架小灶,不吃尚膳监所送之食。我出生后,母亲更是惶惶度日,淡餐简食,从不许我碰宫中食物。” 原来如此。 花月胧从沈清竹的描述中,依稀见到一位无权无势的母亲,是如何在波谲云诡的后宫之中,拼命张开羽翼,保全自己的孩子。他可以不受宠,他甚至可以被唾弃,但他必须活着,顺利成人,他才可以捡回曾经丢掉的尊严,他才可以凭借努力获取他想要的一切,他才可以将往日的敌人逐一摧毁。 正是有如此深谋远虑的母亲,才有了如今的沈清竹。 花月胧忽然低头,大口大口地吃面,一下子干掉半碗,连面带汤囫囵吞下,她才抬头道:“夏至日宫中不许举火是吧,那我们现在不在宫中,今天我们就去举个够,王爷快点吃,吃完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清竹微微一笑,道了声“好”,他知道她又有了鬼主意,她那些突发奇想,总会让他十分期待。 …… 吃过夏至面,天也逐渐黑了。 花月胧收拾了些小工具,两人便乘着月色策马,一路往东北而去。 城郊东北,有一浅滩,从河网分布而言,属于泌水。康济运河从东北出,与泌水相接,而此处就是泌水其中一条支流。虽说是浅滩,实则是岸边浅,越往河中央越深,最深处能没过人头。 两人下马,沈清竹将马随意地栓在树上,任马儿自己吃草。 “月胧所说,正是此处?”沈清竹环顾四周——两人的到来,惊起一片飞鸟,天边的下弦月散出淡淡清辉,流照于松树之间,依稀可见枝叶挺拔、身姿卓然;溪涧水声不绝于耳,叮咚泉流,让人心旷神怡。 “是啊。之前听楼中的客人说起过,说这里人少,风景也好。” 花月胧从挂在马鞍的袋子中取出五支火把,在河岸边每隔一小段就插上一支,末了擦了火石点燃,浅滩上顿时亮了起来。 紧接着她又撸起袖子,卷起裤筒,脱了鞋袜,拿着篮子下水,朝沈清竹挥手道:“王爷,快过来,水很凉快。” 沈清竹明显愣了愣,随即由衷一笑——这世间上,敢让他这个王爷在荒郊野外脱去鞋袜下水的,大概也就她一人了吧。从往日到现在,从不受宠的八王子,到执掌禁军的宁王,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外表恭敬内心鄙夷的、为权势接近他的、畏惧他的、真心帮助他、愿意臣服他的,他通通见过;偏偏只有她,不畏惧他的权势,一直与他平等而处,甚至直呼他的名讳,再仰慕他,她都不会将自己置于尘泥之下,俯仰他的鼻息。 “好。”这样的她,他不舍得让她失望,沈清竹笑着摇了摇头,解下外袍,将衣摆提起绑于腰间,再卷起袖子裤筒、舍去鞋袜,与她一同下水。 泉水的冰凉自下而上蔓延,人瞬间就清爽了不少,足下是不平整的鹅卵石,咯得脚心微微发痛;但清凉的流泉又很快洗刷掉不适,人与景相合,分外惬意。 花月胧借着火把的光,弯身在水底摸索,不一会儿就摸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兴高采烈对沈清竹道:“王爷,你看!河蚌!” “原来月胧是带我来摸河蚌的?”沈清竹学着她的样子,也弯下身,十指在布满石头的河床摸索,摸索了一阵,似乎摸到一个底部圆圆的,往上像塔形的、二指宽的东西,掏上来,借着火光一看—— 花月胧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是螺蛳,也放篮子里!待会一起吃了!” 沈清竹忽然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往右下方指了指,花月胧循声望去,不远处居然有一条黑色的大鱼。 “可是,我们没有渔网……”花月胧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徒手捕鱼法:用石头围起一个小区域,留一个小口,想方设法将鱼赶过去,把鱼困在那个区域中,“倒是有个方法,不知道行不行……” “想吃?”沈清竹眼含笑意,回头看着花月胧,似乎只要她说想,他就能抓到。 花月胧用力点头,那可是新鲜肥美的大河鱼啊。 沈清竹从河底捡了颗小石子,夹在食指与中间之间,瞄准鱼儿,发力一掷,石子飞快地冲出,“噗”的一声正打在鱼头,黑鱼立刻就翻了肚,浮在水面上。 “好厉害……”沈清竹会武功,花月胧是知道的,但这摘叶飞花的本领,她还是第一次见。她赶紧冲过去,把鱼捡了放入篮子内,回来又是一顿夸,“王爷你真厉害,这手法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往后我们要多点出来郊外,你打鱼,我做鱼给你吃。” “好。”幽静的野外,天地之间,唯你我而已,这种感觉让沈清竹感到轻松且愉悦。 两人又忙活了一阵,竹篮很快就装得满满当当,河蚌、螺蛳、河蚬都有一些,还有两条大鱼。 花月胧觉得够多了,便拉着沈清竹上了水,从马鞍的包中取出碗筷、调味料、小刀,在岸边寻了些干的树枝,又找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在石头上刷了一层油,放上河蚌螺蛳之类的,鱼简单地剖了一下,去掉苦胆,也放在上面,最后在大石头四周码上树枝点着,开烤了。 两人并肩坐在大石头之前,火光熊熊,扑来阵阵热浪,夹杂着河鲜的味道,也正好借热气熏干衣服。 花月胧又从腰间的袋子中掏出一小坛酒,和两只小酒杯,放在地上,拔出塞子,淡淡花香飘出,转眼斟满,递予沈清竹,“王爷,这是去年冬天酿的梅花酒,用梅花、米酒和糖酿的,不醉人,今夜,有酒有佳肴,王爷可满意?” 沈清竹接过,先是端于鼻下轻嗅,果真闻到淡淡梅花香,浅尝一口,清甜芬芳,笑道“你心思玲珑,我自是处处满意,或者说,再无人与你一般,合我心意了。” 花月胧以树枝将鱼翻了翻,让受热更均匀,顺带将熟了的河蚌河蚬夹下一些放凉,随即悠闲地靠在沈清竹身边,“既然王爷如此满意,那王爷是不是该赏我点什么?” 沈清竹将她揽入怀内,下巴抵在她发窝之上,温柔而认真道:“好,月胧想要什么?” 花月胧有心逗沈清竹,将自己埋进他怀里,狡猾道:“我没想好,王爷若是有心要赏,那应该王爷自己想。” “嗯,既然我已帮你落了籍,恰好本王府中正缺了一名王妃,那就赏你……” 等等,落了籍?!花月胧惊讶地抬头,对上沈清竹潋滟如水的丹凤眸。 永明规定,凡青楼姑娘,不分官妓、民妓、家妓,一律在官府中登记为乐籍,乐籍与奴籍、丐户、惰民(罪人后代)均属于贱籍,脱离贱籍,变回平民均需要官府特批,至于批准的标准,法律规定严苛而片面,比如,奴籍满七十岁可以改为良民;但乐籍又没有明确的规定,官府一般不批。 故此,很多姑娘赎身之后,当了侍妾,还顶着乐籍之名,为人所轻贱。赎身难,改籍更难。 “王爷,你真帮我落籍了??”难以置信地,花月胧又问了一遍。 “如此高兴?看来,该换我向月胧讨赏了。”沈清竹惬意地闭上眼,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她的额头,顺着额头,一路往下,吻过鼻尖、吻过唇峰,再往下一些,便唇舌相缠,梅花清香在齿颊徘徊。 “唔……”花月胧无处着力,只能以手攀着他的后颈。 沈清竹缓缓放下身,以手肘撑着地面,不让重量全压在她身上。 幕天席地,夏风习习,缱绻缠绵。 过了好一阵,察觉到再吻下去两人都会失控,花月胧翻了个身,将沈清竹压在身下,红着脸坐起来道:“鱼该熟了,河蚌也凉了,就劳烦王爷换个口味吧。” 沈清竹也笑着坐起来,目光饱含深意地在花月胧身上扫了扫。花月胧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沈清竹身上,赶紧下来,若无其事地翻看石头上的烤鱼,鱼肉雪白边沿略带焦香,熟透了。 花月胧心不在焉地把火灭了,一颗心尚在胸膛跳得飞快,明明连肌肤之亲都有过了,接个吻应不算什么才是,她怎么就对他,越来越心动了呢? 其实,她早就想好,要留在他身边,与他共谋这天下。 如果说有什么是她不确定的,那就是,这个男人,会否待她始终如一。 爱情这玩意,终究是豪赌一场。 而大多数的人,到最后都是输的。 她也害怕,一腔情深,在帝王家,不过敝扫自珍罢了。 “好了吗?”沈清竹从身后拥着她的腰,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两次接吻,她终究保留着一丝理智,不肯将自己尽数交给他,沈清竹明白花月胧是有顾虑的,只是她在顾虑什么,何时能毫无保留向他敞开心扉,他不知道。 “熟了。”花月胧洒了些盐巴后,就夹了一些鱼肉到碗中,“王爷可以用膳了。” 沈清竹怜惜地吻了吻她的额角,缓缓接过碗筷,既然她不说,他也不问。 今夕良夜,只管赏月,听风,把酒,品膳。 第46章 熙城小报 六月二十五日,夏至休沐结束,节后百官上朝的第一日,天未明,承永殿。 沈正庭身穿龙袍,端坐龙椅之上,俯瞰殿中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分开两个方阵,文官在左,武官在右,中间留出一条过道。 望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乌纱帽,沈正庭有些心烦,传国玉玺丢失,毫无头绪,但此事又不宜公开,故知之者寥寥,想找人合计合计也不知道找谁;目光转了半晌,沈正庭才道:“八皇叔呢?又不来上朝?” 通政使莫北台从文官方阵出列,“启奏皇上,宁王殿下称病不朝,但已呈上今天的奏折。”通政使司,为永明朝专职收取奏折的机构,长官为通政使莫北台,正三品大员。 沈正庭冷哼一声,宁王病了?宁王这身子骨什么情况恐怕无人比他沈正庭更清楚了,从小到大,沈正庭每次见他,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练武,身子骨硬朗得很,他沈正庭病了,沈清竹还结实着呢。必定是为了那个销魂蚀骨的美人,春宵苦短不愿早起吧。 沈正庭无由来又想起赈灾宴上那惊鸿一瞥,心中有些发痒,不过还在早朝,也不便深想,顺着通政使的话头问道:“宁王奏了何事?” 莫北台低了低头,犹豫道:“臣、臣不敢说。” 沈正庭皱了皱眉,更是好奇沈清竹到底写了什么,“恕你无罪,直言!” “是!”莫北台一躬身,“宁王殿下参奏丞相许德添赈灾不力,致黎州流民为祸,匪患猖獗,滋扰百姓,请求皇上治丞相失职之罪。”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几乎全落在站在前排的许德添身上,许德添感觉到背后无数双眼睛在盯他,不禁低了低头,本想出言申辩,但沈正庭未问,他不好僭越。 “这事嘛……”自许德添六月十三日班师回朝之后,沈正庭已知晓此事,考虑到百姓本是良民,事出有因,贸然出兵,只怕民心不稳,但事情放了这么多天,终是要处理的,“许丞相,你有什么想说吗?” 许德添出列,恭敬道:“启奏皇上,朝廷拨下赈灾银五万两,开仓放粮,无奈民心不古,贪婪无度,宁愿落草,不事农桑,请求皇上派兵镇压,以正本清源,肃整风气。若皇上以为微臣失职,微臣甘愿受罚,绝无怨言。”言下之意,就是该做的都做了,是流民贪心,尝过了落草的甜头就回不去了,我许德添一介文官,皇上不出兵我能怎么办;许德添此举也算是以退为进了。 “丞相此言差矣。”兵部尚书马初煌亦出列,“黎州距离熙城不过二百里,平日赋税稳定,百姓和乐,无人天生就是暴民,丞相自请赈灾,却留下如此一个烂摊子,让皇上出兵镇压,岂非让皇上为你担暴政之名?” 马初煌一开口,其他以马初煌为首的六部其他人亦纷纷称是,丞相一派也不服气,双方兀自议论了起来。 听着群臣你一句我一句, 沈正庭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在沈正庭身边伺候的大太监高以君拂尘一扫,喊了声“肃静”,众人才闭嘴不敢再说。 沈正庭内心是不愿出兵的,流民落草本是小事,出兵就小事化大了,加上军队出动,势必滋扰百姓,怨声载道,“这样吧,许丞相,赈灾既是你的职责,朕再给你半个月,解决此事,不然,以失职之罪处罚。” “是。” 殊不知,参奏许德添,乃是沈清竹为廖清尘之事下的第一步棋,今日朝堂众人,尽入局中。 …… 同一日,城东南隅,洪家书铺。 数日之前, 为了扳倒廖清尘,花月胧向沈清竹进言:既然简单参奏起不到作用,那就打舆论战。 沈清竹问花月胧何谓舆论战;答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简单来说,就是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到全城皆知,借百姓之口,向当权者施压;马初煌权势再大,也不可能挡得住万民汹涌,全城义愤。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先有一个流通的载体,可以将消息散发到千家万户。 花月胧认为,这个载体就是小报。 于是,沈清竹以最快速度收购了一所书铺,所谓书铺,前有店铺,以卖书营生,后有印刷场,一般又以印刷与科举的八股文章、话本小说为多。 以花月胧所知的另一套历史而言,最早的报纸出现在汉唐,是为“邸报”,仅在官家流通,作为国家发布政令的工具之一;而真真正正面向社会的报纸,则在清末才出现。所以,要打这场舆论战,她必须让报纸提早登上历史舞台,通过报上的小道新闻,流传到千家万户,从而达到控制舆论的目的。 昨夜,花月胧与沈清竹到郊外疯了一晚上,宵禁解除后才回到城中,没睡两个时辰,铁鹰来汇报说,书铺原来的人员已经全部撤出,换上了沈清竹的暗卫,一切都准备就绪,于是沈清竹与花月胧一大早就来到洪家书铺刊印小报。 书铺中用的是活字印刷,所谓活字印刷,就是将一个一个的单字按照文章顺序放进带框的铁板底托之中,底托下有胶泥,排好之后稍稍加热冷却,一排排活字就能粘连在一起,刷上墨之后,就可以重复刊印。 花月胧看了环境,书铺有独立的小院,地理位置比较隐蔽,只要把铺门一关,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而活字、胶泥、底托、油墨、纸张全部都有现成的,真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铁鹰请示沈清竹道:“王爷,请问小报要印什么内容?” 沈清竹笑了笑,目光转向花月胧,戏谑道:“月胧说了算。” 花月胧摆弄着桌上的活字,突发奇想往沈清竹身上靠了靠,“王爷,要不,我们加印春宫,我作画,让人制雕版,上色刊印,应该挺赚钱的。” “你还会画这个?”沈清竹警惕地挑了挑眉,莫不是他们那次的经验都被她当作素材了,顿时脸色沉了又沉,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不许画。” 苍天,这些真的是他们做小的可以听的吗?铁鹰心中叫苦,他这张破嘴,干嘛要主动问,应该等王爷直接吩咐,免得开口就错。 看着局促却隐忍的沈清竹,余光又看到眉头紧皱、脚尖向外非常想遁走的铁鹰,花月胧忍不住笑出声来,“王爷,你真可爱,如此不禁逗。”话毕,从袖中掏出一篇文章,递给铁鹰,“我早就写好了,铁鹰,按这个出印版。” “是!”铁鹰飞快接过,头也不回,冲出门去安排刊印去了。 四个时辰之后,数千份的《熙城小报》开始在城中流通。 几十名暗卫化装成普通人,在熙城街头小巷一文钱一份叫卖小报,花月胧又雇了五六岁的幼童,帮忙叫卖。由于报上皆是文字,针对的是识字的群体,叫卖的地点一般选取茶馆酒楼、勾栏这些有说书人的地方,或者私塾、诗社等文人聚集之地。 首期的标题是:逼良为娼,春风满月楼闹鬼;智勇双全,美人巧惩恶鸨母。 文中记载了刘妈妈如何逼死喜儿,春风满月楼中一位智勇双全的姑娘,以黄鳝血、榉树汁、蝙蝠等,制造了鬼敲门、血手印、鬼抓手等事件,狠狠地将刘妈妈吓唬了一顿。至于姑娘的名字,倒是隐去不提,只以“某姑娘”代替;文章以倒叙形式,先写怪力乱神,继而解密,写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茶楼中听够了才子佳人、神仙鬼怪的食客,顿时有了新的故事,甚至有人听过一遍,还特意买了一张来回家细品,一传十,十传百;《熙城小报》一天之内,就在熙城闯出了名堂。 到黄昏时分,熙城最热的话题已变成:文章中的某姑娘到底是春风满月楼哪位姑娘,而这个写文章的知情者又是谁? 城楼之上,沈清竹与花月胧俯视来去皆匆匆的人群,真应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月胧这一着,当真高明。”沈清竹由衷赞叹。 自从闹鬼事件之后,春风满月楼的生意一落千丈,刚接管春风满月楼,还要想如何把生意拉回来;如今借着小报,闹鬼事件澄清,还引得更多人去春风满月楼找那位智勇双全的姑娘,又为往后的舆论做好了铺垫。 “当然。”花月胧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感谢上一辈子的网络软文,也让她当了一回“标题党”,不过啊,果然是“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啊,连古人都吃这一套。 沈清竹忽然觉得,他们现在俯览的土地,终究会成为他与她的土地,这个天下,也终究会成为他与她的天下…… 第47章 投名状 六月二十六日,晚上,檀栾居。 香雪、香露、老林早已休息,花月胧还坐在院中的石椅上。今日是她与唐境年约定的最后一日。 关于已经找到唐境年这事,花月胧还未向沈清竹说过,她本来打算给沈清竹一个惊喜。但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唐境年居然不来。明明她开出的条件,都是唐境年最在意的,他有什么理由不来?? 踌躇之际,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花月胧在内院,自然是听不见。 没过一阵,住在外院的毒狼就领进两个人,花月胧定睛一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稳稳着陆——那是孙大夫与唐境年。 孙大夫一来,就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大意是药铺打烊后不久,就听到有人拍门,说是医仙姑娘留给他的地址,孙大夫知道花月胧一直在找唐境年,便一刻都不敢耽搁,直接将人拉到檀栾居了。 唐境年怀中还抱了一个圆圆的铁罐子,他低着头,恭顺地鞠了个躬,声若蚊蝇道,“医仙姑娘……我来了……你答应我的……还能兑现吗……” “当然。”花月胧做了个“请”的动作,邀他坐在她的旁边,继而拉出他的左右手,分别号了号脉,又让毒狼找来纸笔。 现在她就要兑现第一件事:治好他的瘰疬。 瘰疬一病,非得按西医的病名,大概是淋巴结核或甲状腺结节;从中医上说,最早见于《灵枢·寒热篇》:“寒热瘰疬,在于颈腋者”,历朝历代在病因论述上各有各的说法,从外感六淫、肝肾不足、肺失治节、肝气郁结都有。但影响最深远、实践中最常用的方子,直到清朝才出现;故以永明如今的医学水平,治瘰疬还真不好治。 而花月胧不同,上一辈子的经历,足以让她的医术在永明一骑绝尘。 脉象弦细,舌红苔干,是肝气郁结,郁而化火,痰火凝结发于颈脖之象。 “唐境年,你可听过人身自有大药?”花月胧收回手,拉过纸笔,提笔便写,连问诊也不需要了。 唐境年摇了摇头,脸红了红,“对不起……我……没听过。” “不用紧张,你现在就听过了。”方用消瘰丸加减,除原方的玄参、牡蛎、浙贝母、夏枯草,加入三棱、莪术,加强攻坚散结之功,此乃民国名医张锡纯的经验,再加入小柴胡汤与白芥子,引药至半表半里处,“你肝气郁结十分严重,这种情况一般是情志不畅,经常生闷气引起的,你若想包块早点消失,自己首先要开心起来,用药不过是一时的,心态平和才是治愈一生之药。” 经花月胧提点,唐境年回想得病的过程:因为脸上长红疹,被人嘲笑相貌丑陋,又不敢发作,只得生闷气,结果导致肝气郁结,颈脖长出包块。 “医仙姑娘……可不可以以请你把我的脸也……”唐境年伸手摸了摸脸上红疹,患病之前他长相清秀,若不是这满脸红疹,怎会被人视为异类。 “不急,肺主皮毛,肺属金,肝属木,金能克木,只要把肝脏调理好,红疹便容易治了。”花月胧搁笔,将药方交给孙大夫,转头对孙大夫道:“老孙,给我用最好的药,价钱在所不论,到时找香露结药钱就是了。” 花月胧之所以如此提一嘴,一是为了在唐境年面前表现爱才之心,唐境年这种一直被忽视嘲笑、非常自卑的人,一旦遇到重视自己的人,必定掏心掏肺,忠心不二;二是,花月胧作为大夫,自然知道药材学问很深,同一种药材,产地不同,药效就会有差异。打个比方,肉桂最好的品种来自越南,其有效成分桂皮醛含量高达百分之六;国内的肉桂以广西为上,桂皮醛最高也只能去到百分之二左右,故药材之中有道地药材之说。而花月胧对孙大夫的要求,便是药方中的所有药材,她都要最好的,最地道的。 孙大夫接过药方,求知若渴细细看了一遍,他从未见过如此治疗瘰疬的思路,一时间反应不来,好片刻才点头道:“老夫竭尽全力也会找到最好的药材,月胧姑娘请放心。只是,可否请月胧姑娘为老夫作方解……” “老孙,这事不急,来日我慢慢给你说。”花月胧应下,她对老孙一把年纪还不断精研医术的品行是佩服的,自然也愿意教,“夜深了,老孙你先回去休息,明日还要准备药材。” “老夫心急了。”孙大夫连连点头,拱了拱手,便先告辞离去。 待孙大夫走后,唐境年小心翼翼地将一直抱着的铁罐子放到石桌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叠图纸,“医仙姑娘,神火天雷和漫天花雨的图纸……是我的……投名状……” “神火天雷?”花月胧拿过铁罐子,顿时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这火药的分量可不少。 唐境年点了点头,“神火天雷,埋于土下,将引线露出土外,敌军靠近,点燃引线,爆炸声一起,可以炸倒大片敌军。”唐境年说起自己的发明,顿时神采奕奕,连声音都大了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立刻低了低头,“对不起……我……失礼了……” 好家伙,这压根就是土地雷啊。 “不要紧,你这样就挺好。”花月胧拍了拍唐境年的肩膀,以示鼓励,“你先在檀栾居住下吧,也方便医治。” 突如其来的触碰,加上对方又是容貌极美的女子,唐境年蓦地心跳加速,满脸涨红,再听到花月胧邀他住下,更是心如鹿撞,想入非非。 此时,身穿寝衣,披着鹤氅的沈清竹从屋中出来,适才花月胧为唐境年诊脉之时,他已在二楼窗台观察了,见来人满脸红疹,脖子长包,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传说中的妖脸鬼匠。 “月胧。” “王爷,你醒了。”适才,沈清竹在窗边看书,小憩了一阵,花月胧为他披上了鹤氅;见他出来了,花月胧立刻引荐唐境年,“这位是唐境年,王爷一直在找的人。” 王、王爷?!唐境年本来就畏生人,来人居然还是王爷,吓得立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小人……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沈清竹弯身扶起唐境年,丹凤双眸含着清浅笑意。 本来花月胧就很美,再来了一个天人之姿的俊美王爷,唐境年既是相形见绌,顿觉自己丑陋无比,又是受宠若惊,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入两位神仙法眼,一时话都说不利索,“承蒙王爷……王爷……抬爱……小人……” 沈清竹好言安抚道:“先在檀栾居将病养好,往后本王会将冶炼场的一众工匠予你差遣。” 唐境年闻言,瞳孔微微收缩,千言万语说不出心中震惊,他一直想要的出人头地,似乎唾手可得,一个趔趄,差点又要跪下,“小人……小人叩谢王爷!” 三人又交谈了几句,花月胧便让毒狼带唐境年去前院的厢房中休息了。有了唐境年的投诚,沈清竹手中又多了一张谋夺天下的王牌,永明的国运,终将改写…… 第48章 炸廖家别苑 六月三十日,夜,廖家别苑。 钦天监记录:酉时,西南有雷云,雷鸣数次,是夜应有雨。 三层小楼屋顶,沈清竹一身黑衣端坐屋脊之上,带着水气的风卷起黑袍猎猎,天边,闪电飞光,刹那之间,照亮了他俊美无俦的侧颜。 后院之中,唯有炼丹炉附近的几间房屋还亮着,少女们居住的厢房不时传来哭声阵阵,然后是金大夫的呵斥声,呵斥过后,又提醒看管少女的嬷嬷:“喝完之后,半个时辰就会催出经血,接好啊。” “是是是,大夫请放心。” 忽而,狂风大作,将院中晾衣的竹竿吹倒大片,其中一个嬷嬷听到声响出来收拾,“这天气,怕是要下雨噜。” 五个黑影身负布包翻墙而入,在屋顶与屋顶之间飞跃,转眼就来到沈清竹身边,苍豹带领另外四名暗卫一同向沈清竹行礼,“王爷,东西已备好,要动手吗?” “苍豹。”沈清竹抬眼,冷若冰霜的目光与对着花月胧时的情深款款,判若两人。 “在!”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天际,照破万里长空。 雨点沙沙落下,密集又迫切。 沈清竹徐徐伸手,雨水落入掌中,“廖清尘不在,除了那些幼女与金纳福,不留一个活口,但也不能留下杀人的痕迹。” “是!”苍豹一扬手,与其他四个暗卫一同跃下屋顶,将布包中的一包一包火药掏出来,洒在屋檐下的墙边,不需片刻,整个四合院的屋子周围都放满了火药。 蒙着脸的苍豹走到关押少女的房间,敲了敲门,里头的嬷嬷打开门,探出头,刚问了句“谁”,脖子已被苍豹掐住,叫也叫不出声。 苍豹一把将人拖出来,反手打晕,径直冲进房中——房中药香阵阵,十来名女孩双手被绑,只穿了一件外袍坐在床上,腿下放着一个接血的海碗,看见陌生人闯进来,爆发出一阵尖叫;另一个看守的嬷嬷见状立刻拿起木凳往苍豹砸去。 苍豹抬手一挡,木凳应声碎成两半,原本格挡的手往下一抓,用力抓住嬷嬷的脖子,狠狠往门上一撞,嬷嬷顿时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金大夫趁机逃出门外,又被另一个暗卫擒住打晕。 “你们这些娃儿想活命吗?”苍豹向女孩们喊了一声,女孩们互相看了看,一起点了点头。 “想就听我的!”苍豹从腰间取出短刃,挑断了她们手上的麻绳,小声叮嘱了几句…… 一刻钟之后,苍豹从包中取出短弩,向沈清竹复命,“王爷,一切准备好了。” 屋檐下,其他暗卫已将在外院看守的仆人全部敲晕,集中在布满炸药的院落,院中约莫堆了十来人。 突然,电闪雷鸣,隆隆雷声响彻长空,闪电霎时照亮了院落。 “我来吧。”沈清竹从苍豹手中拿过短弓,苍豹立刻将浸过火油的弓箭双手递给沈清竹,由于下着雨,不好打火,沈清竹按唐境年所讲的炸药威力,大概估算了一下爆炸的范围,两人退到外院屋檐下,苍豹这才摸出火折子,将箭头点燃。 沈清竹拉弓搭箭,眼神锐利,瞄准远处的火药包,拉弦的手猛地一松,火箭呼啸一声飞出,正中火药包。 “轰隆——” 震天巨响,瞬间掩盖了哗啦啦的雨声。炽烈的火球从小小的炸药包中迸裂、爆开、发散,紧接着,火焰又引爆了附近一个又一个的炸药包。 天旋地动,炸碎的屋瓦、砖石乱飞。 这威力,外院的沈清竹都忍不住退了两步,他抬手挡了挡滚滚烟尘,惊诧、惊喜涌上心头,笑意在肆意扩散,“月胧诚不欺我!有了火药,永明终究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苍豹,撤!”沈清竹一挥手,所有暗卫有序撤离。 爆炸声波及四邻,附近的宅院仿佛也颤了颤,大家纷纷冒雨出来看,但见廖家别苑火光冲天。 “见鬼了!怎么下雨也能走水呀!” “你们听到没有,刚才好大的响声!” “听到了!天降雷火,这家人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了呀。” “不知道啊……” 有两个被苍豹救出的女孩子趁机跑到看热闹的人群中,大声哭叫,“叔叔、婶婶救命呀!” “哎哟,怎么衣衫不整的!”附近的大娘见状连忙从家里拿了几件衣服,“姑娘家家的,快换上!” “他们……他们拿我们的血炼药,呜呜呜……”女孩子哭个不停,附近的街坊你看我,我看你,顿时没了主意。 还是大娘比较冷静,立刻吩咐旁边的男人,“出大事了,还愣着干啥子呀!快去叫保甲!”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又拉了几个邻居,一块找保甲去了。 永明朝为了最大限度管控治安,每十户选一保甲,负责报官、管控治安情况,每逢人口排查、寻找流窜匪患,兵马司或官府都会先把保甲叫来问自己管控的区域情况。 待保甲来了之后,那两个女孩子又不见了,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大娘身上,大娘百口莫辩,“我不知道呀,刚刚她俩说要去换裤子,我走开了一下,人就不见了。” “可能是人多,吓到了,大家到处找找?” “找什么呀,在宵禁呢!” “对对对!王保甲还是赶紧通报兵马司吧!” ………… 第49章 余震 六月三十日,深夜,雨,檀栾居。 当沈清竹回到檀栾居时,花月胧已经煮好了姜汤在屋中候着了。早上时,沈清竹让蝰蛇传信给花月胧,告诉了她今夜的计划。花月胧猜沈清竹见识过火药的威力,今夜会来檀栾居找她,于是一直不睡等着。 沈清竹头发滴着水珠,贴在脸颊,面部线条被发丝掩盖后,让人一眼就关注到他精致无比的五官。 一身黑袍,被雨水浇了个透,湿衣服贴着胸膛,隐约透出健美的肌肉线条。 花月胧看到湿透的沈清竹时,差点鼻血都要流出来,她咽了咽口水,连忙去取了毛巾,帮沈清竹擦了擦脸。 沈清竹解下腰带,随手一拉,将湿得贴身的衣物脱了下来,露出滴着水的胸膛、沟壑分明的腹肌,若隐若现的人鱼线…… 花月胧顿觉脑子充血,猛地倒退两步。 沈清竹擦了擦身,才察觉她神情古怪,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便笑道:“月胧害羞了?你不是哪儿都见过了吗?” “我……”花月胧脸红得发烫,赶紧用手捂住眼,她本来就不是开放的人,梳拢那日,媚药下在酒壶之中,他喝下了媚药,她自己也喝了,不过这一点她一直没告诉沈清竹。 待花月胧视野恢复时,沈清竹已换好寝衣,悠然坐下喝了半碗姜汤。 “那些女孩子,安顿好了吗?”花月胧收拾好地上湿衣服,挂在架上,准备明天拿去洗。 “嗯,苍豹暂时将人安顿在七曜门,能说出住处的,明天就差人送回去。”沈清竹若无其事说着,其实他心中还有另一个算盘,暂不打算告知花月胧,“唐境年的病情如何?” 一眨眼,唐境年已经在檀栾居住了四天,这几天花月胧每天为他诊脉用药,配合针灸、按摩,加上檀栾居氛围轻松,唐境年心情好转,自然成效显着,“脖子上的包块已经开始软化,再过七天,应该消得差不多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互通有无,沈清竹这才下楼沐浴。 翌日,中午。 第二期的熙城小报再次引起城中热议。 标题为:恶贯满盈,廖御史人血炼丹;报应不爽,长生天降雷毁宅。 文章是沈清竹写的,与花月胧夸张渲染,以技巧取胜的写法不同,沈清竹下笔平铺直叙,用语简明扼要,叙述表面上看亦颇为中立客观。大意是,昨夜雷鸣电闪,一道怒雷劈下,廖家别苑就传来爆破之声,火光冲天,四邻闻声查看,看见几个女子衣不蔽体跑出廖府,女子还惊叫廖府以人血炼丹,但保甲来到之后,女子已消失不见。好事者于火灭后前往查看,但见断壁颓垣,满屋残肢,院中还有个打翻的紫金铜炉,似在印证女子所说非虚。 此事发生之时,惊动了廖宅附近一大片人,保甲也向兵马司报案,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少了,再一传十,十传百,传播范围更加广泛。故此,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是不能造假的,例如爆炸声、女子衣不蔽体、指称人血炼丹、女子突然消失,包括后面满屋残肢,这些都是真实的,唯一假的在于大家没看到那部分——怒雷劈下,廖府爆炸;以九成真遮掩一成假,乍看客观真实,其实包藏祸心,又为后面留下伏笔,这便是沈清竹的高明之处。 与春风满月楼闹鬼这种坊间野闻不同,这次说的是人血炼丹,有悖人伦,一时之间,熙城之内,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否成为权力之下的受害者,于是有百姓自发跑到知府和兵马司处上书请愿,要求严惩廖清尘。 由于别苑爆炸之时,所有家丁仆人都已被灭口,无人通知廖清尘;兵马司查了官府土地登记图册,发现别苑所在是民用地,而原主人卖出后又转了几手,一直没变更登记,也查不到现任别苑主人,要不是《熙城小报》公然点出宅院主人是廖清尘,任谁也不知道此事与廖清尘有关,廖清尘自己也蒙在鼓里。 当兵马司得知此事与朝廷二品大员有关,自然不敢僭越,只得层层上报,报至兵部;知府也往上报,报到大理寺,甚至上达左丞相许德添,右丞相樊千钧;之前提及,由于许德添从太子太傅空降丞相惹百官非议,沈清竹建议将丞相分为左右丞相,一来平息争议,二来避免许德添独大,故后来沈正庭将原熙州府布政使樊千钧提为右丞。 沈正庭是早朝之后接到许德添急报才知道这件事,顿时龙颜震怒,为平息民怨,急召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协同办案,抓拿廖清尘,查明此事…… 第50章 廖清尘出逃 七月初一,城北,廖府官邸。 当熙城知府连带巡城兵马司、一众捕快前往廖府时,廖府已经鸡飞狗跳,一片混乱。廖清尘因患不举,年过三十五,一直未娶妻,之前对外声称是忙于政事,家中双亲尚在,除此之外便是丫鬟仆人。 捕快抓住一个仆人问廖清尘的去向,仆人说不清楚,但又讲述了另一件事—— 廖清尘下朝回去不久,正在书房办公,突然一支飞镖插着纸条射到书桌,廖清尘看了纸条之后,立刻草草收拾,谁都没告诉,就从后门走了。 捕快又问了廖府后门附近的店铺,其中一间香烛店的掌柜说,有人牵了一匹快马到廖府后门,没多久就看见一人身穿便服策马而去,至于去哪儿掌柜就不清楚了。 总之,廖清尘,逃了。 永明朝不比现代,国家不允许百姓随处流窜,故出行需要到官府开具路引,作为到别处投宿驿站、通过关口的凭证。这次抓捕十分匆忙,廖清尘按理说不可能有路引离开熙城,知府与兵马司指挥使一合计,要不就先上报,再开出通缉令,封城搜捕。 …… 傍晚,明安太后居住的悯元殿。 沈正庭焦急地在殿中踱步,明安太后也唉声叹气,好半晌抿了一口茶,定下心神,又忍不住抱怨道:“儿啊,你怎地如此妄动,一口怎能吃成胖子,马初煌权势滔天,是你一口吞得下的吗?” “朕没想一口吞下,只是除掉廖清尘,也能削他左膀右臂,此事本来极为隐秘,朕哪想到会有天雷!”沈正庭一屁股坐下,但觉太阳穴嗡嗡作响,“后又想抓人之后,在狱中秘密绞杀,没想到他又逃了!” “吾儿勿急。”明安太后抬了抬手,好言安抚,“好在金纳福已死,死无对证。吾儿啊,记得好生安抚金御医,莫要走漏风声。” “只要廖清尘说起金纳福,马初煌便会警觉,顺藤摸瓜,他就能猜到是我们干的!”沈正庭越说越激动。 “不要自乱阵脚,廖清尘未必会对马初煌提起金纳福。”明安太后提高了声音,震慑住沈正庭,“马初煌猜到又如何,他也无凭无据,难不成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猜测与我们翻脸?” 沈正庭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母后说得对,但若不铲除廖清尘,朕心中不安。”未等明安表态,沈正庭朝门外候着的高以君道:“高公公,宣金吾卫首领来悯元殿觐见。” “诺。”高以君应声,往下传令,“宣金吾卫统领杨芳洲觐见!” 金吾卫,直属帝皇的禁军,名为禁军,却不在沈清竹统领的禁军之列;据说世上有金吾鸟,能辟邪,辟种种不祥,以之命名,意为天子出行,有金吾卫相护,一切吉祥。 不消片时,浓眉大眼满脸胡须的金吾卫统领杨芳洲到殿前行礼,“金吾卫统领杨芳洲,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统领请起。”沈正庭让其平身,“杨统领,朕今天有事相托,请杨统领务必倾尽全力。” 杨芳洲闻言受宠若惊,“微臣必定肝脑涂地,为皇上效忠。” “好,杨统领,朕命你密查廖清尘行踪,提他首级来见朕。”沈正庭没有讲任何前因后果,只让杨芳洲去杀掉廖清尘。 杨芳洲是沈谧任命的金吾卫统领,对天家忠心耿耿,亦是内秀之人,天家不说,他也不问,直接领命,叩头离去。 …… 杨芳洲领命之后,带着十二名金吾侍卫,化装成普通百姓到廖家官邸附近打听情况,沿着香烛店掌柜指的那条路,沿路逐户打探,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廖清尘走的那条路,是往西北城门去的,看情况,廖清尘极有可能已经出城。 于是,杨芳洲当机立断,出示手令,从最近的驿站要了十三匹马,沿着出城的路查探,一路追杀廖清尘。 第51章 伏击 七月初一,傍晚。 傍晚时分,花月胧与香雪、香露、唐境年等人正在用晚膳。毒狼匆匆来报,说是接到沈清竹密信,让花月胧与毒狼立刻出发,去一趟黎州,车马、路条已经备好,届时在黎州的白泉客栈汇合。 “王爷有说去黎州做什么吗?”花月胧搁下筷子,一边打发香露去收拾衣服,一边问毒狼。 “王爷说,去看一场戏。”毒狼说完挠了挠头,自己也不解其意,“王爷还说,他今天也一起出发,只是中途要去办些事,所以让我们先去。” “好,我知道了。”花月胧虽不知道沈清竹在做什么,但一个多月积攒下来的信任,足以让她听他吩咐了。 ………… 夜,通往黎州的官道。 官道是朝廷为连通各地要塞而建,承担着文件递送、运输军粮、行兵调动等各种用途,虽然熙城到黎州需要翻过几座山,但山路都铺以平整的青石,道路宽敞,最宽处可容四台马车并行,即便狭窄处通过也能通过马车。 廖清尘一路向北,中途在驿站换了两次马。他是文官,虽然学过骑射,但哪里受得了长时间在马上颠簸,两大腿内侧已被马鞍磨得生痛,路上又静又黑,夹道树影幢幢,十分瘆人。 廖清尘索性翻身下马,牵马走一段,以缓解大腿的疼痛。舒适地吹着夏风,听着枝叶摩挲的声响,廖清尘升起了几分倦意,自嘲地笑了两声,他为官多年,最悠闲的时光,居然是在逃亡路上。 忽然从远到近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廖清尘回头时,马队已经来到他正后方,为首的正是金吾卫统领杨芳洲。 夜色朦胧,人脸看不真切,加上还有一段距离,杨芳洲便试探地喊了一声:“廖清尘?” 廖清尘累得缺乏思考,下意识应道:“你们是谁?” 杨芳洲并不应答,只是与旁边的侍卫交换了一下眼神,侍卫会意,从侧腰抽出刀,一夹马肚,举刀冲过去,直取廖清尘首级。 廖清尘吓得心脏猛跳,人也清醒了不少,也来不及上马,撒腿就跑。 但人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马? 几个呼吸之间,侍卫已经冲到廖清尘背后,举刀就要砍—— 忽然,后方射出一枚暗器,越过众人,啪地一声,精准地打在侍卫后颈,暗器穿过颈部,从前方飞出,飞出之际,侍卫脖子上的窟窿喷射出一股鲜血,侍卫还保持着举刀的动作,身子一僵,就从马上摔下来了,带着向前的惯性,尸体径直压在廖清尘背上。 廖清尘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温热的液体从颈侧流下来,他回头一看,正正对上尸体脖子上的窟窿,还汩汩地涌着鲜血。 “啊!!!!”廖清尘尖锐的惊叫打破了夜的宁静,他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腿脚发软,再也爬不起来。 突然遇袭,杨芳洲也无暇顾及廖清尘,余下十一名侍卫纷纷拔刀,环顾四周。 前方忽然一匹白马迎着众人慢条斯理走来,来人面有烙痕,仍难掩满身英气,“杨统领,别来无恙啊。” 杨芳洲乍闻声音,有些耳熟,当那身影映入眼帘时,惊呼道:“万、万魁杰?!你没有死?” 一众侍卫的目光也跟随杨芳洲落在万魁杰身上,众人错愕之际,树林之中又射出三枚暗器,又是三名侍卫被打下马。 万魁杰无暇叙旧,往树林中喊了一声“动手”,连同苍豹、蝰蛇在内的四名暗卫自树林中现出身形,从东南西北西面包围杨芳洲。 杨芳洲与侍卫个个亮出兵刃,自马跃下,刀光剑影之间,双方便打了起来。 万魁杰也不闲着,甩出钢线系着的六瓣梅花刃,往杨芳洲附近一抛一甩之间,那精巧又灵活的梅花刃飞快旋转,借着夜色的掩护,呼啸几下,又结果了两名侍卫。 杨芳洲则是与苍豹打了起来,他执大刀,朝苍豹的面门一刀劈下,苍豹早听闻杨芳洲是宫中有名的大力士,臂力惊人,自然不敢硬接,只得侧身一闪,但杨芳洲不但孔武有力,而且动作灵活,一下不成,立刻改成横刀一扫,刀意迅猛,处处压制苍豹。 那边厢,蝰蛇则轻松许多,右手一反,指间夹着四枚噬心钉,扬手一掷,四枚命中两枚,转眼又解决两个侍卫,三名侍卫见状立刻围住蝰蛇,四人缠斗起来。 一阵混战之中,沈清竹策马赶上,手持软剑,直冲到蝰蛇附近,先是挥剑数下,从背后砍杀三人,解了蝰蛇之困,继而翻身下马,杀入阵中直取杨芳洲。 此时,另外的暗卫也解决了最后一名侍卫,场中只剩杨芳洲一人了。 苍豹见申沈清竹来了,顿时士气大振,两人前后夹击,苍豹在前,沈清竹在后,一短刃一软剑,反将杨芳洲逼得闪躲连连,怒喝道:“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 “好!”沈清竹当即应下,“苍豹停手!” 苍豹得令,只好收回短刃,退开两步;杨芳洲回头一看,月色下,但见沈清竹一身黑袍,剑光映着月光,清辉冷冷,手中一顿,讶道:“是宁王殿下!” “杨统领。”沈清竹剑柄一转,剑尖向下,暂且收手,“念你一生忠诚,本王特许你自刎,不要逼本王动手。” “哼!皇上命我取廖清尘首级,你们胆敢阻拦,就是违抗皇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杨芳洲脱口而出,而地上惊魂未定的廖清尘惊讶得再次张开嘴,却不知能说点什么。 沈清竹冷笑一声,再次提剑,“可怜杨家功臣之后,三代忠良,竟沦为权力争斗之利器。那就动手吧。” 沈清竹说了动手,但手上纹丝未动,有意相让,杨芳洲横眉怒目,身影一转,挥刀劈向沈清竹,沈清竹以剑划地,挑起连片烟尘,矫若游龙,旋身避过。 杨芳洲虚晃一式,翻身踢腿,直往沈清竹胸膛踹去。 沈清竹当即以剑撑地,凌空飞起,再次躲过。 屡屡不中,杨芳洲又羞又怒,看准沈清竹落地之际,压腿一扫,意图攻其下盘。 黑袍猎猎,沈清竹左脚单单一点地,再次腾起,双脚连环飞踢,踢中杨芳洲肩膀,杨芳洲大退数步,退无可退,后背顶在一棵老树上。 沈清竹翻了个身,重新落地,手中剑一扬,“本王已让你三招,不再留手。” 杨芳洲深深吸了一口气,沈清竹还未动剑,已将他逼到这个地步,看来取他性命,对沈清竹而言,不过是两招以内的事,与其见辱于人,倒不如自我了断,一念之间,杨芳洲又讶于自己居然有了寻死之心,甩了甩头,举起刀,还想挣扎一次。 忽然一颗小石子飞来,击中杨芳洲肩上麻穴,杨芳洲浑身一僵,竟是动弹不了,吼道:“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万魁杰气定神闲大步上前,全然不管杨芳洲破口大骂,对沈清竹道:“王爷,杨家满门忠烈,祖上曾为永明开疆拓土,如今就剩杨统领一支独苗,万家也曾与杨家并肩作战,在此杀他,实在不仁不义。” 沈清竹收剑,负手而立,“师父,他见过你。”言下之意,即是放虎归山,终留后患。 “我知道,我会将他带走,若降不了,我亲自动手!”万魁杰钢索一拉,不管沈清竹答不答应,先往杨芳洲身上一套,随后又从夜行衣上撕了布条堵住杨芳洲的嘴,便招呼暗卫上前将人拖走。 沈清竹是爱才的,既然万魁杰答应如若不降,亲自动手,那他也没什么顾虑,暗卫训练之处,有的是机关地牢,倒不怕杨芳洲逃。“既然如此,便依师父。” 万魁杰闻言十分高兴,沈清竹武功高强,手段了得,但对他这个师父却素来尊重,且有容人之量,得徒如此,也不枉此生,他拍了拍沈清竹肩膀,又转过话题道:“师父听说你最近收了房侍妾,夜夜春宵,不思早朝,但我观你眼底卧蚕充盈,肾精饱满,倒是与传闻大不相符,到底有没有收妾这回事啊?” 一提起花月胧,沈清竹便低头一笑,如清风朗月,尽扫面上寒霜,“确与传闻有些出入,不是妾,是王妃。” “好哇!”温润的、严厉的沈清竹万魁杰没少见,但春风满面的沈清竹还真是少有,万魁杰老怀安慰,激动地重重拍了拍沈清竹,“你小子居然找到心上人了!师父真为你高兴啊!师父定要喝你们的喜酒!” “好。”沈清竹挥了挥手,示意暗卫打扫现场,也趁着这一机会,与万魁杰小聚一会儿…… 第52章 归心 七月初一,夜,通往黎州的官道。 万魁杰带走了杨芳洲之后,留下四名暗卫打扫现场,处理金吾卫的尸体。 沈清竹则负手而立,站在路边,俯瞰下方蜿蜒盘旋的山路。廖清尘则将手缩在两袖中,微微缩着背,跟在沈清竹身后,心中忐忑。 山风拂来,漫山树叶皆动。 “廖御史,可想明白了?”沈清竹未转过身,廖清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见与袍子同样黑的发带在风中飞扬,隐隐融入夜色之中。 廖清尘点了点头,“许是……皇上……为了削弱马尚书的势力,容不下微臣。” “金纳福金大夫,你可知道是谁?”沈清竹转身,给了廖清尘一个提示。 廖清尘倒是没留意过这件事,摇了摇头,“金大夫乃是同僚推举,说其医术高明,有秘方秘药可以治疗……命门火衰……”廖清尘脸红了红,话到嘴边换了个委婉的说辞;中医以肾为命门,命门火衰即是不举。 “他是金良玉之胞弟,太医院院判金良玉,正五品,官太小了,廖御史没留意,实属正常。”从第一眼在廖府看到金大夫,沈清竹就开始谋局,直至现时为止,每一步尽在其计算之内,沈清竹打了个响指,“不如,让他自己说。” 苍豹听到指令,立刻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到两人面前,那人先是咿咿呀呀,拔掉了其口中布条,连声喊“饶命”。 “金大夫?!你还活着!”廖清尘听闻别苑的仆人都被炸得稀碎,以为金大夫早已死在别苑。 “宁王殿下饶命!廖御史饶命啊!”金大夫被绑着不能动弹,只能跪在那儿,以头撞地。 沈清竹抽出腰间软剑,信手一挥,断了金大夫身上的束缚,“药方从何而来,红丸是为何物,说。”末了,又提醒道:“本王不喜听谎言,金大夫最好想清楚再说。” 金大夫惊恐地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犹豫半晌,心中犹存一丝侥幸,“药方是……家中古方,炼制红丸可以治不举……” 沈清竹冷笑一声,剑柄一转,寒光一闪,只听金大夫“啊”地惨叫一声,空气中便传来了血的味道;廖清尘细细一瞧,只见金大夫的右手掌已被齐根斩去,鲜血从断面喷溅,廖清尘吓得退了几步,双脚一软,靠在了树上。 “不要紧,金大夫,你还有一只手,两只脚。”沈清竹的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笑意,身上无形的威压,却将在场众人压得噤若寒蝉。 “我说我说!宁王殿下饶命啊!”金大夫痛得满头冷汗,不敢再有半分欺瞒,“方子、方子是我哥、我哥给的……红丸、红丸中有辰砂,辰砂常服可镇静安魂,加热则有毒……”辰砂,也就朱砂,自然状态下为硫化汞,是无毒的,一旦加热就会成为氧化汞,有大毒。历朝历代热爱丹道的帝王几乎都短命,医家即便没有现代化学知识,也能通过日常观察总结经验;故寻常入药,朱砂几乎都用散剂丸剂,极少用汤剂,也是如此。 沈清竹熟读史书,早已知道辰砂加热有毒,所以他早就猜到金大夫背后另有幕后主使,只是不确定幕后主使为何人,故特意放了廖清尘,引主使者派人灭口,从而知道主使者居然是当今天子。 “现任太医院院使今年六十有九,明年七十,需致仕还禄,皇上许金御医以院使之位?”沈清竹试从利益分析,按永明朝规定,官员年满七十,需要致仕,亦即是退休,太医院院使为一院之长,正三品,职位空缺,自然有人费尽心思想往上爬。 金大夫害怕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太清楚瞒骗宁王的后果他担不起了。 前因后果八九不离十,沈清竹满意颔首,挥手招来苍豹,瞥了金大夫一眼,“为他留个全尸。” “不要啊!宁王殿下饶命啊!我什么都说了啊!” “是!”苍豹一把将人拖下去,没多久就听到咔嚓一声颈骨折断的声音。 注意到颤颤巍巍的廖清尘,沈清竹好言安抚道:“廖御史,别怕,本王杀他,可全是为了你。”沈清竹语气温和,谈论杀人都仿佛是令人三冬暖的絮语。 “为了微臣……”今夜目睹了太多血腥可怖的场景,廖清尘脑子都短路了,一时间无法思考。 “皇上若以为金大夫葬身火海,廖御史不清楚谋害一事,廖御史你尚有东山再起之机;若反之,皇上知道金大夫尚在人间,那廖御史也活不下去了。”沈清竹没将谜底全部挑破,话只说了一半,廖清尘为官多年,这种参悟能力还是有的。 对了,皇上绝不允许削弱马初煌之事曝光;廖清尘当下了然,也猜到了下午以飞镖送路引、通知自己逃跑的人是沈清竹,赶紧下跪叩首,“微臣叩谢宁王殿下救命之恩!” “廖御史无需多礼。”沈清竹弯身扶起廖清尘,“本王救你,亦并非无所图。”他堂堂一个王爷,大费周章出手救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任谁都会猜度背后目的,与其让廖清尘猜,不如他自己说。 果然,此言一出,廖清尘安心了些,“微臣结草含环愿报殿下救命之恩!” “前任禁军统领崔大龙是马初煌的人,崔大龙在宫中无故暴毙,皇上才将本王提为禁军统领。但马初煌一直不服本王,故廖御史此前也多次参奏本王。” 廖清尘曾借宿娼之事,弹劾沈清竹,如今突然提起,廖清尘立刻战战兢兢,“殿下恕罪……是微臣不识好歹……” 沈清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本王并非翻旧账,廖御史请放心。再说,宿娼一事所言非虚,本王确得了位佳人,珍而重之;与佳人作伴当个闲散王爷,乃是本王一生所愿。” 廖清尘在赈灾宴中见过花月胧,身姿妙曼,才艺双绝,沈清竹护她乃是众人皆知,故廖清尘点了点头,信沈清竹所言不假。 “皇上与马初煌争权,却将本王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崔大龙之事,本就是皇上一手策划,本王不过是皇上的棋子罢了。如若往后,马初煌欲对本王不利,还请廖御史相助。”在沈清竹口中,他是沈正庭扶持上来对付马初煌的,但沈清竹并不愿意,故今日让廖清尘留在马初煌身边策应。 “殿下是说……崔大龙,为皇上所杀?!”廖清尘听出了弦外之音,当时崔大龙死得蹊跷,禁军不可一日无人统领,沈正庭便立刻提拔了沈清竹。 “嗯,据闻是金吾卫在崔大龙的酒壶中下了剧毒。”沈清竹祸水东引,而实情是:当初为了坐上禁军统领的位置,沈清竹指使铁鹰毒杀崔大龙,再向沈正庭自荐。 沈正庭与马初煌之间的关系本来也颇为复杂,沈正庭的父亲沈清楠是沈谧的正妻马仙儿所生,而马初煌是马仙儿的表弟,论起来马初煌还是沈正庭的表舅公。 马仙儿死后,外戚失去靠山,马初煌自然想巴结沈清楠、甚至沈清楠的儿子沈正庭,但沈正庭之母明安太后梁婉儿也想提拔母家的外戚;故沈正庭对马初煌的态度,是既要用,也要防,一面还要培养自己心腹,平衡彼此的权力。 沈正庭提拔沈清竹的目的之一,就是建立自己的势力,与马初煌对抗;只是没想到沈清竹蛰伏已久,早有不臣之心罢了。 将崔大龙的事推个一干二净后,沈清竹又喟叹道:“不过,本王不解的是,马初煌耳目众多,廖御史此番出事,他居然不出手,本王也是深感意外,唉,往后廖御史能帮本王的,自然是好,若是帮不上,本王也不会怪罪。”言下之意就是,廖清尘你到底有没有用,这也难说,毕竟今日马初煌也没救你,感觉你在他那也不太重要,若是帮不上忙,就当本王这回白干了。 不着痕迹地,挑拨了马初煌与廖清尘一把。 其实马初煌哪里是不想帮,但沈清竹的《熙城小报》一出,全城热议,天家震怒,马初煌哪敢在皇上气头上进言,而且沈清竹出手极快,下朝就通知廖清尘出逃,马初煌连帮忙的时机也没有。 廖清尘咬了咬牙,他暂时不想与马初煌撕破脸,毕竟马初煌权势滔天,但经过此事,廖清尘也认为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如此想着,他也要为自己下个投名状,“殿下,金大夫是大理寺卿何家鸣推荐给微臣的。”此话乍看说得没头没脑,但廖清尘交好之人,一般都是马初煌的党羽,也就是说,马初煌的党羽中安插了沈正庭的人,廖清尘这是在告诉沈清竹,谁是沈正庭的人。 “廖御史,闲来便来王府喝杯清茶吧。”沈清竹拍了拍廖清尘的肩,算是接受了廖清尘的投诚。 廖清尘躬身叩首,“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 第53章 黎州山城 七月初三,傍晚,黎州。 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花月胧与香雪、毒狼三人终于在入黑之前来到黎州的白泉客栈。 黎州依山而建,房屋店铺在山间高低错落,连通各处的是纵横交错的山道,也有陡峭宽阔的坡道,而山下则是波澜壮阔的泌水,山水相依,比起熙城的盛世繁华,更添淳朴自然的山林气息。 白泉客栈刚好在半山腰,作为黎州比较大的客栈之一,白泉客栈在山坡的平缓处占地广阔,外有灰砖围墙,前面是厅堂、马厩,后面则是三座小楼,与厅堂合围成一个方形,三座小楼左边是酌泉阁、中间是听泉阁、右边是浴泉阁。 毒狼先去账台找周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老板娘年纪不过三十,一身桃红纱裙,衬得相貌美艳,只是面色不大好,不时用手捂一捂小腹,老板娘听到毒狼报上了花月胧的名字,赶紧从抽屉找出一把带有木牌的钥匙,客气递过,“月胧姑娘是吧,宁公子六月二十八日就派人订好了房间,听泉阁二楼天字号房,请。”话毕,便招呼小二为三人带路。 花月胧打量了一下老板娘,好意道:“老板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懂些粗浅的医术,给你号号脉?” 老板娘先是惊讶,后面赔笑摆手,婉拒道:“月胧姑娘有心了,老毛病了,大夫开过方,不过喝来喝去都差不多。” 接过钥匙时,眼尖的花月胧发现老板娘指甲上有白色的横线,便多留了一个心眼,本还想再劝两句。 此时,忽然听见大厅中有女声道:“哥,你别气啦,我真的没有和文文一起算计你,别对我冷言冷语嘛!你都气了我十多天了,你看,我这次把好几个月的月钱都拿出来,请你来看灯,你就原谅我呗。” “小妹,我早和你说,许文文一肚子坏水,让你防着一些。”是萧烈的声音。 花月胧回头一看,正见萧晴与萧烈在大厅的坐席中,桌上摆满饭菜,萧烈面前碗筷纹丝未动,萧晴则两手拉着耳朵,撅着嘴在萧烈面前说好话,“哥,你从来没有这样气过我的,你是不是喜欢宁王殿下那个侍妾啊?你看,文文现在也被他爹禁足了,也没人陪我玩了,你就原谅我呗~” “呵呵。”萧烈皮笑肉不笑,“我就说你这丫头怎会好心请我来看灯,原来是许文文被禁了足没人陪你,你才想起你哥?”萧烈本来还想教训萧晴几句,忽而抬头,正见花月胧投来目光,真应了那句老话: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刚没说几句,事件主角就出现在面前,萧烈喉头一哽,生硬转折道:“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 萧晴心中奇怪,便顺着萧烈的目光看去,回头了然地“哦”了一声,“难怪~~原来~~” 萧烈挑眉,抓起一个包子,直接塞进萧晴嘴里,“吃吧你,满桌子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唔唔唔……”萧晴舌头一顶,把包子吐出来,扒拉下眼睑,对萧烈做了个鬼脸。 这对兄妹还挺有意思,花月胧笑着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便领着毒狼、香雪人先去安顿了。 …… 那边厢,御书房。 沈正庭听完金吾卫汇报,勃然大怒,本来批奏折的毛笔往书台前重重一扔,对着书台下跪着的三个金吾卫骂道:“废物!你们居然跟朕说杨统领不见了?杨统领带着的侍卫也不见了???” 其中一个金吾卫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另外两人也连忙齐呼“皇上请息怒”。 “连一丁点蛛丝马迹也没有?”沈正庭压根无法相信有人能不留半点痕迹就制服武功高强的杨芳洲。 “回皇上,其实……”金吾卫低下头,“我们查到杨统领与另外十二名侍卫在驿站领了马,出城去了,走的是去黎州的官道。我们在官道上一路搜索,路上发现了一些血迹,但并未找到尸体或者其他,无法查证血迹是谁的。” “那廖清尘呢?他也去了黎州?” “……回皇上,小人已派人前往黎州查探,暂时没有消息。” “查!给朕继续查!挖地三尺都要把廖清尘和杨统领找回来!”沈正庭气得一拳捶到书桌上,“砰”地一声,桌上的奏折都抖了几抖。 小小一个廖清尘,毫无武功,怎么可能让杨芳洲消失不见,沈正庭感觉到,这件事,有别的力量介入了,而到底是谁,不得而知。 第54章 突发命案 七月初四,清早,天字号房。 昨日傍晚来到黎州,因车马劳顿,花月胧饭没吃几口,就回房歇息去了。天字号房比较大,分为厅堂与卧房,香雪与花月胧宿在卧房,而毒狼为了保护花月胧,则在厅堂的榻上歇息。 鸡啼过后,天空一片灰蓝,突然一声惊叫,将众人从睡梦中惊醒。 花月胧实在是乏,窝在软软的被褥中不愿起来,但过了一段时间还听见外头吵吵闹闹的,便推了推睡外头的香雪,让她去看个究竟。香雪就出厅堂,叫了毒狼一块去看,没过多久,香雪气喘吁吁跑回来,摇醒花月胧道:“不好了小姐,出人命官司了。” “什么?”花月胧打了个哈欠,挣扎着爬起来,“谁死了?” “我、我没敢看……”香雪胆子小,从楼上往下望去,看见院子处围了一群人,大家都说死人了,她就回来报告了。 随后回来的毒狼补充道:“夫人,我看了一眼,是老板娘。” “啊?”花月胧整个人清醒了,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穿好鞋袜,下楼去看个究竟。 众人来到酌泉阁一楼时,年仅二十四岁的黎州知州陆克俭已带同衙役、仵作到达了案发现场。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酌泉阁一楼老板娘周小俏的房间,房间进门是一张木桌,木桌上摆了两个水杯,木桌前方是衣柜,衣柜有翻找的痕迹,里头的衣物凌乱地掉在地上,而木桌左边是床,周小俏则半坐在床下,右额头上有被击打造成的伤口,身上衣衫有撕扯痕迹,身前有一个打碎的茶壶,茶壶底还有血迹。 年轻的仵作将尸体平放在地上,一边检查,一边让书吏记录道:“死者周小俏,头上有两处伤痕,一在右前额,一在后脑勺,前额为茶壶击打所伤,伤痕与茶壶底部形状相符,后脑勺为撞击床沿所伤,应是跌倒所致,颈项、手脚皆无明显伤痕,身上衣服有拉扯痕迹,应是与凶手搏斗所留。”顿了顿,又从工具箱中取出银针,刺入喉中,过了一阵抽出银针,“银针无变黑,无中毒之象……尸斑按压消失后又重新出现,全身僵硬,推断死亡时间超过三个时辰,应在昨夜子时左右。” 初检完毕,书吏对陆克俭道:“大人,现场有搏斗,房间有翻找痕迹,似是劫财杀人之象。” 花月胧在房间外听得直皱眉头,不知何时,萧烈也来了,用肩膀撞了撞花月胧,小声道:“美人,你有不同看法?” “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她一定有中毒……”花月胧低声回了一句。 此时,负责询问的衙役问了一圈回来,向陆克俭报告道:“大人,查过了,周小俏是白泉客栈的老板娘,丈夫叫王新良,在黎州经商多年,三年前王新良突发疾病暴毙,之后白泉客栈由周小俏与王新良的母亲刘兰一起经营。店中共有小二、跑堂、厨娘共五人;昨夜打烊之后,留在店中的有跑堂陈三格,厨娘张眉。此外,店中还有十三个客人,都是从外地来的。” “这些人是否与周小俏有金钱上的纠葛?或者有没有谁比较拮据?”联想到翻找财物的痕迹,陆克俭如是问。 “有,周小俏准备改嫁给一名私塾先生,对方十天前刚下的聘礼,邻居说刘兰闹得挺凶,说白泉客栈是王家的基业,周小俏改嫁可以,但客栈要还给王家;而陈三格则是前些天因母亲生病,少来了几日,被周小俏扣了工钱,陈三格急于要钱请大夫,就让周小俏补给他。对了,案发时,也就是昨夜子时,他们都说在房间睡觉,但都没有证人。” 陆克俭叹了一声,死者与周围的人关系复杂,牵扯较深,半晌,谨慎起见又道:“店中投宿的客人暂时不得离开,都去问问,看看有没有新发现。” 此言一出,原本只是围观的客人顿时爆发出不满—— “不是吧,我们来投宿而已。” “就是,我们都不认识老板娘。” 但官字两个口,不满归不满,最后还得妥协。于是店中的十三名客人,连同刘兰、陈三格、张眉,都一同集中到酌泉阁一楼大厅,接受衙役与书吏的询问。 一名书生模样的人先主动交代道:“我昨夜在外厅喝酒喝到打烊,还看到老板娘出来关院门,中间聊了两句,老板娘劝我少喝酒,然后她就去后院了, 我猜她应该是去歇息了。” 跑堂陈三格附和:“是这样的,这位公子喝完之后,是我收拾的桌子,那时老板娘已经休息了。” 陆克俭道:“所以你俩是除真凶外,最后见过老板娘的人……那打烊之后,是否见过其他人?有无可能是外来人员翻墙杀人劫财?” “应该没有,”张眉摇头,插嘴道:“为了防盗,老板娘特意在围墙上头粘了蒺藜刺,小偷翻墙就会被扎到,再说,我和小陈、老太太、老板娘都住一楼,有动静一定会听到。” “如此说来,凶手,就在众人之中……”陆克俭环视众人,陷入深思。 没多久,仵作又请了稳婆过来,到房间进一步检验尸体;周小俏的婆婆刘兰也在厨娘张眉的陪同下进房间检查有没有财物丢失,发现房间虽乱,但没有财物损失,张眉还提到,周小俏会将大额的银票放在凉席之下,凶手仅翻了衣柜抽屉并没有翻动凉席。 稳婆出来后,又说了另一个情况:周小俏衣着完整,下身没有被侵犯的痕迹;但是周小俏阴门有溃烂脓疮,应是平日私生活不检点,不排除与人私通的可能性。 于是,陆克俭下面的询问重点基本集中在周小俏的人际关系,甚至男女关系上。 左邻右里,里里外外又问了一圈,却发现四邻对周小俏的口碑还挺不错的,虽然作为老板娘每天都要接待很多的人,但都是有礼有节,没有过分的交往,哪怕是现在的未婚夫,那位私塾的先生,也是媒人介绍的,两人没见过几次,只因对方也丧偶,大家都想后面有个伴,才有了成亲的意向。 众人还一致反映:平日里,周小俏与厨娘张眉关姐妹情深,两人经常同宿一房;按照张眉的说法,周小俏白天忙于客栈的大小事,晚上又多与她一起,并没有与其他男人私会的时间。 案件陷入僵局。 一来一回,反复询问,众人已经在大厅中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香雪站在那儿一个劲打瞌睡,毒狼守在花月胧身边,像尊化石,花月胧也有些坐不住了,萧烈则坐在花月胧对面,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不时让小二端个花生米、瓜子,萧晴则烦得直跺脚,好几次想发作,被萧烈按下。 不行了,虽然也没什么把握,不过,总比这样待着好。 想到此处,花月胧突然唰地站了起来…… 第55章 初试断狱 花月胧走向陆克俭,毛遂自荐道:“陆大人,可否让我进入案发现场一看究竟,也许会有发现。” 陆克俭皱了皱眉头,翻回之前花月胧等人那页证言,低头看了一眼名字,“花……花月胧,花姑娘,从熙城来游玩的客人……你会验尸?” “不会。”花月胧摇了摇头,虽然前世中医学专业是学过解剖课的,也上手做过局部解剖,但这与正儿八经法医学的验尸是两回事,侧重点更多在于了解人体结构,而并非通过尸体现象推断死因。 “既然不会,花姑娘看现场有何因由?”陆克俭倒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如果任谁想过一把断狱的瘾,就申请去现场溜达,那必然会引起混乱;但他破案心切,若有能人异士可以提供破案思路,他也没有理由拒绝,故有此一问。 现场除了尸体,还有痕迹,物证,并非只有验尸才能做出判断,花月胧正在考虑这话要怎么说才能说服陆克俭,萧烈已来到他身边,简单粗暴,直接亮出腰牌,“小爷是威远侯萧烈,这位月胧姑娘是位大夫,也是我朋友,麻烦陆大人通融通融。” 威远侯???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包括陆克俭在内的众人立刻下跪行礼。 “见过侯爷——” “得了得了,别跪了,我们就想进现场看几眼。” 陆克俭马上站起,示意现场门口的衙役让路,让两人进入现场。 花月胧先是检查了门窗,门窗完好,没有撬痕;再去看尸体,尸体的衣物已经让稳婆解开了,只用白布盖着,确如仵作所言,除了头上两处伤口,身上并无外伤,也没有针眼之类可疑的痕迹。 因为已死亡四个时辰,也就是八个小时,尸僵遍及全身,花月胧一个人拉不起来,就让萧烈搭了把手,将尸体翻了个身。 现场外的萧晴瞪大眼睛看着萧烈翻尸体,转头对香雪道:“你家主子到底是哪座庙的菩萨,她居然使唤我哥帮她翻尸体???我哥居然还搭理她??” “呃……”香雪不好意思地赔笑,小声道:“萧小姐见谅……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侯爷而是王爷……小姐也会这样………” “?????”萧晴仿佛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嘴都合不拢了。 尸体翻身后,花月胧仔细观察头上两道伤口,发现有细微不同,后脑勺的创口微卷,有肿胀,有凝血,而额头的伤口则没有皮肤组织收缩的现象,“萧烈你看,后脑勺是生前伤,出血比前额多,有肿胀,表皮微卷,反之,前额是死后伤,出血量少,没有肿胀……所以是先磕到头,再被击打前额。” “美人的意思是,推撞之中,凶手推倒了死者,致死者摔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用茶壶拍死?”萧烈若有所思,转而笑道:“美人,你还骗人说你不会验尸?” “我只懂些皮毛……”花月胧对没有把握的事,习惯先拉低对方的期待值,她放下尸体的脑袋,又重新将尸体翻过去,拿起尸体的手观察,死者的指甲有白色横线,手掌有褐色的斑斑点点谷粒状的凸起,另外,死者有留指甲的习惯,在尸体的指甲缝中,发现了一截蓝色的丝线,从材质看是从丝绸衣服扯下来的,“萧烈,找仵作借个镊子。” “好。”萧烈马上到外面把仵作的工具箱弄来,给了花月胧一把镊子,花月胧小心翼翼地将丝线夹出来,放在纸上包好。 萧晴更加震撼了,“她、她居然直呼我哥名字??” “……”香雪默默擦了擦汗,“萧小姐见谅……小姐她对王爷也……也这样……真的不是故意对侯爷不敬……” “???????”萧晴不懂,但大受震撼。 “萧烈,我还想要一段石墨,麻烦你找一找。”花月胧看向地上茶壶和桌上的水杯突发奇想,想尝试提取指纹。 “石墨?是那种可以在竹片上写字的石墨?”石墨矿古已有之,《水经注疏》:“洛水之侧有石墨山,山石尽黑,可以书疏”,虽然石墨可以用以写竹片、龟甲,但由于容易污手,士人自然更喜欢蘸松烟墨书写,不过有些小孩爱用石墨在墙上竹板上乱涂乱画,倒是不难找。 “对。”石墨,也就是结晶碳,磨成碳粉,可以尝试用来提取指纹,“打碎成细粉,越细越好。” “乐意为美人效劳~”萧烈看着花月胧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嘴噙笑意:她专心致志的模样,过分迷人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陆克俭终于送来了一包磨碎的石墨粉,花月胧戴上仵作的羊皮手套,先是端起茶杯,在两个杯子外侧一点一点吹上石墨粉,石墨粉沾在指纹上,逐渐成形,不久,两只杯子上各显现出三枚指纹,分别为拇指、食指、中指;接下来又在茶壶上故技重施,在壶身提取出左手五指指纹,在壶柄提取到右手四指。 紧接着,花月胧将死者双手沾满红色印泥,印在纸上,提取出死者两手十指的指纹,与茶杯比对,将属于死者的杯子单独分出来;另一个茶杯与茶壶的指纹放在一起,一个是右手三指,一个是左手五指,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原来如此……”花月胧有了头绪,让陆克俭将刘兰、陈三格、张眉三人叫了过来…… 第56章 案情反转 花月胧没有下任何定论,只是让陈三格、刘兰、张眉三人将十指蘸上印泥,分别在三张纸张上盖出十指指印,并签上自己的名字,一番比对之后;花月胧扫视三人,道:“你们现在是不是在想: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实不相瞒,我已知晓昨夜发生何事,你们最好如实招来。” 众人互相对视,都在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刘兰第一个开口:“这位姑娘,别说你并非父母官,就算你是,我说了,我儿媳死的时候,我在房中睡觉,什么都不知道。” 刚才花月胧一系列检查、提取证物时,陆克俭都看在眼里,他虽不知道花月胧在做什么,但她动作利落,满怀自信,背后还有威远侯撑腰,故也不加阻拦,如今花月胧似乎有结论了,他更加想知道她如何断这案件,便推波助澜道:“花姑娘的话,你们如实回答,多余的就不必说了。” 花月胧对陆克俭客气点了点头示好,再度转向刘兰,“王刘氏,再问你一遍,案发那晚,你是否进入死者房中?” 刘兰态度坚决,“说没有就没有!” “你撒谎。”花月胧指了指门,“我检查过门窗,门窗没有被撬的迹象,所以第一个进房的人是和平进门,或者说,是敲门进入的。”她又指了指杯子,“死者与进门的人是熟人,所以死者还特意倒了水,壶柄处留有死者右手四指的指纹。这两只茶杯,一只茶杯是死者饮用的,一只茶杯是你喝过的,上面有你的指纹。大人可以将右边的茶杯,与刚才王刘氏的掌印对比。” 陆克俭闻言小心翼翼地掂着茶杯的边沿,将茶杯上的黑色指纹与纸上的红掌印比对,赞叹道:“果真一致!石墨粉末居然能让指纹重现!神乎其技啊!” 萧烈则双手抱臂,斜倚门上,探究地凝视花月胧——这些秘法,她到底从何学来? 刘兰额头微不可见地冒出汗珠,嘴上仍争辩道:“我是来过,是昨日中午来的,不可以吗?” “算你说得通,王刘氏,那你这身衣服又是何时换的呢?”花月胧拉着凳子坐下,淡定抬眼,直视刘兰。 “昨夜沐浴过后换的。”王刘氏不知花月胧何意,只得如实回答。 花月胧拿出一个纸包,“死者的指甲缝中有你衣上残留的丝线,这种深蓝色的绸缎衣裳,除了你,便没有人穿的,你又如何解释?”跑堂陈三格、厨娘张眉都是雇工,平日穿粗布衣,死者周小俏经常在厨房大厅走动,不舍得穿名贵的丝绸,白泉客栈除客人外,会穿丝绸的,只有年纪大不干活的刘兰。 “你与死者发生口角,进而演变为肢体冲突,推撞之中,她伸手抓你,从你身上抓下了丝线,你一推,她站不稳,跌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床沿。”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集中在刘兰身上。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刘兰急了,“我跟她说,改嫁可以,但要把白泉客栈的地契还给我们王家,她不给,我俩拉扯了几下,她突然说头晕,喘不过气,想跌倒,抓了我一把,没抓住,倒下头就磕着了,我真没有杀她!” 花月胧闻言若有所思,如果王刘氏所说不假,那这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没有揭开。她转头看向陈三格,“那你呢?” “我……”陈三格低头看了看沾了红印泥的手掌,见识过花月胧的手段后,他不敢撒谎了,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死者额头上的伤在右边,说明击打的人用的是左手,而你刚才就是用左手签名,而且水壶底部的指纹与你左手指纹相符,还有什么想说吗?” “我……”陈三格突然跪下,带着哭腔,后悔道:“昨夜,我……我收拾完大厅之后,经过后院,发现老板娘房间还亮着,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我以为老板娘不在,想去拿点钱财……于是就推门进去……发现……发现老板娘坐在床下,好像没气了……我不甘心被她扣工钱,就想翻了钱财再走……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了她,她好像、好像叫了一声,我一时害怕,就拿茶壶打了她的头……” 刘兰闻言立刻对陆克俭辩白,道:“大人你听,我走的时候,她没死,是他、他砸死了我儿媳!” “不对,陈三格打人之时,周小俏已经死了。”花月胧站起来幽幽道。 陈三格懊悔的眼神中立刻升起了希望,“我、我没杀人?” “尸体前额的伤口没有凝血,没有红肿,也没有皮肤收缩,这就证明,她被击打前额时,已经死亡。你碰了尸体一下,导致残留在胸腔的空气通过颈部气管,发出叹气一样的声音,属于人死亡后的自然反应,不能证明她还活着。” 陆克俭身后的仵作顿觉遇上知音,也表态道:“我之前验尸,确实遇到过挪动尸体之后,尸体叹气的事情,还遇过尸体突然坐起来,此类现象虽不多见,但确实会发生。” 这次换刘兰绝望了,双手抱头,“老天爷怜悯啊!我真的没想过害她呀!” “我问你,周小俏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她从何时开始不舒服?”花月胧仔细思索每一个线索,她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需要再次验证。 “大概是七八天之前吧。”刘兰如今百口莫辩,几近绝望,赌气似的连家丑也不在意了,“她突然和我说,下面……下面不舒服……我还问她是不是偷人了,但她不认,说可能是下焦湿热或者被虫咬的。后来,便自己找了铃医开方,喝了几天,没有效果,身体就越来越不好,又说头痛头晕,吃不下饭,手脚麻……” 《洗冤集录》云:“妇人无伤,须看阴门”。 花月胧重新将稳婆叫进来,让稳婆将手掌探入尸体的阴门,稳婆见周小俏那儿溃烂得厉害,万分不情愿,最后还是陆克俭开了口,稳婆才不得不地将手缓缓伸进去,探入深处摸索一会,最后居然掏出一团棉花。 打开棉花一看,竟是一些红色的粉末。 在棉花拿出来之时,花月胧观察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其他人都是惊讶,唯有厨娘张眉微微睁大眼、张开嘴——那是恐惧的表情。 一切都说得通了。 “张眉,认罪吧,还是你想让我说?”花月胧望向张眉,张眉抿了抿嘴巴,露出不忿的表情,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但就是不说话,既然如此,那她需要更多的证据,花月胧转向陆克俭,“陆大人,麻烦你去查查附近的药铺或者铃医,张眉是否买过红信石。” “好的。”经过之前的观察,陆克俭对花月胧的手段十分信服,自然从善如流,马上吩咐衙役去查证。 花月胧走近张眉,轻轻抬手从她下巴往下摸,“你这喉结,平日不明显,但吞口水时可是特别明显,你要自取其辱的话,那就验身吧!” 张眉咬牙切齿,半晌,恨恨道:“不必验身,是我下的毒。” 在众人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张眉伏法了。 花月胧这才揭开了谜底——死者指甲有白线、手掌有谷粒状的褐色凸起,俗称“砷疔”,那是慢性砒霜中毒的迹象,如果砒霜是口服下的,一般会伴有咽喉灼热、恶心、呕吐等肠胃炎的症状,而周小俏并没有,且银针入喉也没有发现服毒之象,故花月胧推测,砒霜是从别处进入体内。 周小俏皮肤没有破损,排除皮肤接触中毒,从《洗冤集录》总结的经验看,毒物极有可能从阴门进入,但是这个位置十分特殊,一般是在男女之事过程中,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得手,也就是说,下毒者与死者有奸情。 根据各位证人的证词,并没有发现死者与其他男人有奸情,倒发现死者与厨娘张眉关系甚好,好得长期同寝一室;另外,死者得病之前,刚与私塾先生定亲,时间上过于凑巧,让人很难不往“情杀”考虑。 花月胧一开始怀疑死者与张眉有磨镜之嫌(磨镜为女同性恋),在观察张眉的时候,却意外发现她居然有喉结。于是一种非常大胆的想法萌生——张眉是个双性人,不但具有女性特征,也具有男性特征,守寡多年的周小俏定是发现了这一点,才长期与张眉同床共寝,获取慰藉;而别人看来,不过是两个女人关系好而已。这便是灯下黑,看着没有奸情,其实奸夫天天都在眼皮底下。 本来两人相安无事,各取所需,终于一天,周小俏厌恶了偷偷摸摸的日子,想找个真真正正的男人相伴此生,于是通过媒人结识了私塾先生。 周小俏在收到聘礼之后与张眉摊牌,准备斩断两人的往来,而张眉因爱生恨,借最后欢好之机,将红信石的粉末用棉花包好,塞入周小俏的阴门。 红信石,也就是三氧化二砷,俗称的砒霜、鹤顶红。 粉末在周小俏体内慢慢渗出,毒素进入血液,最终导致周小俏慢性砷中毒,多器官衰竭而亡。 所以,刘兰的证言说,周小俏在争执过程中突然呼吸困难倒地。 至于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刘兰推倒周小俏,致使周小俏脑出血,恰好砷中毒又导致器官衰竭,这就无法得知了。只能从常理说,刘兰作为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其推撞的力度,一下子就让周小俏磕到脑出血,可能性不高。 不多久,衙役找到一名药铺老板,根据老板账册上登记的时间,张眉于案发前七天以毒老鼠为由,购买了一包红信石的粉末。 最后,陆克俭将刘兰、陈三格、张眉全部拘捕,待进一步审讯后,将按各人涉案深浅、主观恶性分别定罪。 第57章 她是本王的人 七月初四,中午,知州府衙。 陆克俭刚将刘兰、陈三格、张眉三人送进大牢,外头的衙役便来传话说有人来找陆克俭,说是陆克俭的故交,姓宁。陆克俭将人请进来一看,来人一身青衣,作普通文人打扮,却难掩通身贵气,竟是沈清竹。 陆克俭立刻屏退下人,亲自将沈清竹请进内堂,于罗汉榻上落座。 榻上一张小方几,泡上两盏清茶。 “两年不见,殿下风采依旧。”陆克俭放下茶壶,双手将茶盏捧到沈清竹面前,“殿下亲自登门,是否有要事吩咐。” 动作是恭敬的,语气却透着熟络。 陆克俭祖上是前朝遗臣,出身书香门第,十六岁已高中进士,十八岁为黎州下属东乡县知县,爱民如子,政绩斐然,却一直因遗臣之后的身份遭上级打压,升迁无望。两年前在黎州诗社结识了微服出巡的沈清竹,沈清竹爱才,两人一见如故。 后来,沈清竹差人以钱财层层笼络陆克俭的上司,终于在前段时间将陆克俭升到黎州知州。从知县到知州,这条路,陆克俭走了足足六年。 但沈清竹一向谨慎,他与陆克俭的交往仅限于暗卫的密信往来,而陆克俭也从未对身边的人透露半分。 今日沈清竹居然亲自来了,陆克俭便知道有要事了。 沈清竹十分欣赏陆克俭的聪明,端起茶盏,轻嗅茶盖,道:“确实有事,第一,本王需要黎州的平面图,将富贵人家标注出来;第二,若许德添找你帮忙平定匪患,答应他,让他保举你当都察院御史。” “第一件好办……”陆克俭点头,“只是,第二件……微臣不明所以……皇上让许相平匪我略有耳闻,但黎州副总兵许文武是许相长子,许相需要帮助,为何会找微臣,不找许文武?再说,黎州知州为正五品,而都察院御史为正二品,连升六级,是不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沈清竹品了一口茶,悠然道:“许文武虽为黎州副总兵,但黎州总兵向滨是马初煌的人,而马初煌反对用兵,许德添若想调兵,无异井底蛤蟆妄想吞月;故此,他只能寄希望知州衙门的捕快衙役与保甲组织丁役民兵。” 黎州是没有兵马司的,兵马司一般只设在府的政治中心,例如熙城、徐梁;故维持秩序靠的就是当地的驻兵与地方衙门的衙役捕快、保甲组织的民兵。 “至于都察院御史,成与不成,本王已有安排,你只需要借机投入许德添门下便够了。”沈清竹蛰伏已深,他不可能贸然出手结党营私收揽门客,若想自己的心腹平步青云,除了暗中提供财力支持,更便捷的方法便是将其安插到别的阵营,借别人的手,提携他的人。 “微臣明白了。”陆克俭颔首,沈清竹所虑周详,算无遗策,他心悦诚服。 正事说完了,沈清竹抿了一口茶,与陆克俭闲聊道:“陆大人贵人事忙,一大早就抓人了?” “唉。”陆克俭叹了一声,“不怕殿下见笑,今早白泉客栈出了人命案,全靠客栈的客人奇技巧思,若只有我一人,那万万是断不成此案的。” “哦?奇技巧思?”沈清竹顿时兴致盎然,“说与本王听听。” 于是,陆克俭便将花月胧判断生前死后伤、石墨粉再现指纹等一系列的过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末了还赞叹道:“此女子不但手段了得,而且容貌极美,威远侯这眼光真是一等一的好,听闻威远侯风流不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看来这次,是要栽了。” 陆克俭提及此女子姓花,沈清竹已知晓是花月胧了,听到陆克俭说起花月胧与萧烈时,沈清竹挑了挑眉,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故作平淡道:“……她是本王的人。” 陆克俭立刻回过神,继而了然,称赞不已,“殿下的人?原来殿下的人已安插到威远侯身边了……殿下身边人才济济啊,如此女子,竟然是暗卫……外表看,不着半分痕迹,这伪装当真高明。” “…………”沈清竹语塞,耳根微红,只得进一步解释道:“月胧……她是本王的女人,即将成为本王的王妃。” “…………”陆克俭哽住了,表情变了变,沈清竹向来不近女色,所以他压根没往那处想,他刚才还称赞花月胧与萧烈是一双璧人,顿时不知道应该先道歉还是先恭喜,“微臣眼拙……现在想来,当然是殿下与花姑娘更为般配啊……微臣……还是……先去准备平面图……”陆克俭尴尬得想抠地,突然想起沈清竹要的平面图,果断找了借口开溜。 第58章 修罗场 七月初四,中午,黎州。 黎州城内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酒楼商肆均挂上了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灯笼。 临近七夕,街上一派节日氛围。与现代将七夕当成情人节过不同,永明朝的七夕,更多的是女子向织女星祈求智巧,此外,也有不少人求像牛郎织女那般和合团圆。 街道两旁临时摆起了乞巧市,兜售乞巧所需要的用品,如银针、彩线,还有将瓜雕成花朵模样的“花瓜”,黄蜡浇铸凫雁、鸳鸯、龟鱼等,最特别的要数“摩睺罗”,乃是一种娃娃状的摆件,便宜些的是用木或者泥造,刷上彩漆,特别一点的用金银、甚至象牙,买上一对,摆在那儿,似乎就能与牛郎织女一般,双双对对。 花月胧与萧烈并肩走在街上,这是花月胧第一次离开熙城外的地方过节,看着高低起伏的山道上,五彩灯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萧晴和香雪、毒狼跟在两人身后,香雪与毒狼没感觉异样,毕竟花月胧是他们的主子,倒是萧晴浑身不自在,走萧烈身边吧,好像在妨碍哥哥,与香雪一起吧,显得自己像个丫鬟,于是这嘴从出门就开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诶,你说我为什么要和你们一起走啊,到底要上哪儿啊,话说宁王殿下也不管管吗,你们说宁王殿下的侍妾和我哥走一起……像什么样子……” “萧烈,你说带我吃好吃的,到底要走多远啊?”花月胧揉了揉叫个不停的肚子,今天一大早就被老板娘的案件折腾得早饭也没得及吃,破案之后,萧烈就说他知道一个地方,味道不错,问花月胧感不感兴趣;于是两人便一路逛街一路走过去了。 “累了?我背你?”萧烈似笑非笑,让人难辨真假。 翻过山头,去到山的另一面。 不多久,就看见一个卖蔬菜肉类的集市,集市附近有零星几间小店。其中一间小店的门口挂着一面旗子,彩旗上绣有大大的“炙”字。 萧烈撩起衣袍,随意落座,花月胧见状也坐下,萧晴嫌弃地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面对着市场,扑鼻而来的肉腥味、瓜菜味,地上还有屠宰过后的血迹,犹豫着不肯坐下。 香雪与毒狼则在旁边另外找了张桌子,安顿下来。 四十来岁的中年老板见来了客人,连忙给两张桌子分别摆上一个方形的大铜盆,盆底堆上木炭。 “老板,要猪腰炙、羊白肠炙、牛心炙,唔……再来一份跳丸炙,来壶绿豆甘草水,两桌一起上。”萧烈似乎对菜单非常熟悉,直接报了菜名。 “好嘞~”老板应声,便进厨房准备食材去了。 “哥你不是吧……”萧晴瞥了一眼墙上的菜单,嫌弃得脸都扭曲了,“你居然带我们吃十五文一份的下水,毫无风度!难怪你娶不上媳妇……” 萧烈白了萧晴一眼,挥手道:“小妹,你不吃就自己找吃去,别就你有嘴似的叭叭叭说不停。” “哥!”萧晴气得直跺脚,只好乖乖坐下。 不一会,店家端上用竹签串好的各种内脏,点燃炭火,再摆上不同调味碟。花月胧最好奇的跳丸炙,原来就是羊肉与猪肉,加上陈皮、藏瓜、葱白做成的丸子。 新鲜的肉,在炭火上缓缓的烤,肉汁与油被炭火一点一点逼出,逐渐完成生与熟的蜕变。 烧烤,上古已有之,《礼记》:“脍炙处外,醯酱处内”,意思就是:上菜时,薄切的烤肉片需放在外侧,酱醋调料需放在内侧。 而从做法上,又有细分,蘸涂酱料而烤谓之炮,置于火上谓之燔,离火稍远谓之炙,裹泥而烤谓之爊,鱼放在竹筒中烤谓之熷,以柴火余烬慢慢煨熟谓之熓。 若说时间与火力是烧烤的秘法,那风味各异的酱汁、辅料便是烧烤的灵魂。 比如,牛羊腩炙,以葱白与盐豉汁足以激发其风味,鱼炙则配紫苏、陈皮去腥提香,血蚶做的天脔炙则取其原味,烤以荐酒。 虽说下水便宜易得,但味道与贵贱无关,烧烤本来就香,老板特制的酱汁更是增色不少,就连之前嫌弃的萧晴见到其他人吃得津津有味,也忍不住拿了一串跳丸炙啃了起来。 幸好他们来得早,一到了中午,小店很快就挤满了人。 萧烈瞥了一眼对面桌的萧晴,萧晴正吃得欢,并未察觉,他才敛了敛神色,压低声音对花月胧道:“美人,你我也算是朋友,若我有事相求,你能……帮我个忙吗?” “才吃你一顿饭,这么快就想讨回来呀。”花月胧咬了一口牛心炙,富有嚼头,咬下去肉汁丰沛,妙极了,“要不再加点筹码,我可能会答应。”花月胧今日心情好,忍不住调侃了两句。 萧烈闻言,嘴角一扬,笑得风流,往花月胧那儿凑了凑,轻声道:“好啊,那小爷我……以身相许?” “……”花月胧立刻小脸一红,咽了一口肉,把话题转回来,“正经点,到底是什么事,你先说来听听。” “不能说。”萧烈眼波微转,收起戏谑之色,眼底隐现一丝沉重,“此事不能声张,连小妹也不知道。美人若愿意帮忙,今晚子时,客栈门口见;若美人不愿意,权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花月胧虽认识萧烈的时间不长,但自从媚香一事,她对他的人品还是信任的,既然他这样说,那恐怕不是什么小事了,“危险吗?” 萧烈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说不上危险,查清楚之后,就难说了,怎样,美人愿意陪我去求个明白吗?” 花月胧沉吟,根据萧烈的话语,他似乎是想查一件什么事,今日她刚破了白泉客栈的案件,想来他提出这个请求,很可能也是因为她今天不俗的表现。既然如此,那就是用脑子的事情,只要不牵扯过深,应不算危险。 对风险初步评判之后,花月胧才郑重道:“那好,看在你救过我,就陪你走这一遭。” 萧烈没想到花月胧答应得那么快,展颜一笑,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好,一言为定。” 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人就散步走回白泉客栈。 路上,萧烈与花月胧说了好些黎州的风土人情,也提了一嘴之前的旱灾。据萧烈所说,黎州是山城,外围不像平原的城市有高大的城墙,而旱灾发生之时,泌水经过梁州府的一段干涸断流,于是便有好些百姓从梁州府大举涌进熙州府地界,没有城墙的黎州自然首当其冲,成为流民的目标;萧烈还提醒花月胧最近不要单独出行,以免被流民劫道。 走至通往白泉客栈的路口时,恰逢黄口小儿叫卖荷花,黎州百姓每逢七夕,喜用绢纱做并蒂莲,寓意牛郎织女一双璧人,如花开并蒂,夫妻恩爱。 萧烈高大俊朗,自然吸引了卖花小姑娘的目光,只见小姑娘怯生生跑过来,“大哥哥,买花吗?再送你一朵!” 萧烈笑了笑,掏出一锭银子,径自取了一支,“芙蓉并蒂,一心相连,这世间啊,为之惊艳的人,遇上一个足矣。”末了,又将绢花转赠花月胧,“送你,花美,人更美,绝配。” 小姑娘望了花月胧一眼,捂嘴笑着跑开了。 花月胧脸红了红,伸手接过,有些尴尬,正想快步走进客栈。 一个人影从对面走来,言笑晏晏,暗藏机锋,道:“好个威远侯,果然风流之名在外,当街向别人的未婚妻赠花,还真是……敢作敢为~” 众人循声一看,来人竟是沈清竹。 跟着后面的萧晴顿时双手捂脸,低声道:“糟了糟了,哥啊,让你作……我就说不能调戏宁王殿下的侍妾啊……人生百世,难免一死……哥你看开点吧……” “未婚妻?”萧烈不屑地发笑,“敢问王爷一声,上呈户部了吗,户部上呈宗人府了吗?若她未入宗室户,缘何有未婚妻一说?再说,永明以礼守国,既未成婚,又何以为妻?” 哥……你快闭嘴吧!萧晴很想这样喊,但又不敢,只得默默在内心挣扎。 “看来威远侯对本王的家事很感兴趣。”沈清竹一句道断,直接将花月胧拉入自家范围,暗指萧烈多管闲事。 “既然未成定局,那‘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萧烈风流一笑,朝花月胧单眨右眼。 花月胧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她与萧烈的交往简单得很,怎么一遇上沈清竹,萧烈就做出明抢的架势。 “闻说萧家枪威名远扬,为永明千秋基业,立下赫赫战功。”沈清竹拂了拂衣上微尘,“萧家后人嘴上功夫不错,只是不知拳脚功夫如何。”沈清竹挑衅般扬了扬唇,有意与萧烈一较高下,这番举动,倒也并非全因吃醋,沈清竹知道沈正庭与明安太后有意赐婚,今日若与萧烈打上一架,两家交恶,那赐婚之事,便可以再缓一缓了。 “那就试试!”萧烈手中无枪,箭步一冲,一掌劈向沈清竹的面门。 沈清竹身子一侧,衣摆带风盛开,右手起势一隔,隔住了萧烈的掌。萧烈掌心一翻,使出暗劲将右掌趁势压下,按住了沈清竹,随即下盘一低,劈腿扫过去。 手被按住,沈清竹便提肘一撞,借萧烈闪躲之际,旋身一转,贴着萧烈的背翻了一圈,避过了下盘的攻势,然后转守为攻,化掌为拳,袭向萧烈喉头。 萧烈也毫不示弱,腰马一压,降低重心,沈清竹的拳头正好擦着他的下巴打过去。萧烈下腰倒退两步,看准时间一把抓住沈清竹的右手,往后一拉,自己则借力跳起,一脚踹向沈清竹。 沈清竹却不闪不避,也旋身飞踢,硬接萧烈一脚。 双方两脚相撞,巨大的冲力将两人撞退数尺,连附近围观的群众都吓得倒退数步。 三招下来,两人打了个平手。 萧晴从后面上来,赶紧用手肘撞了撞花月胧,“快去劝架呀,全熙城最好看的两个男人为你打架,你已经罪孽深重了,现在劝架算积德!” 花月胧嗤笑一声,心道这萧晴长得清冷貌美,可惜偏长了一张嘴,便拍了拍萧晴肩膀,道:“男人嘛,荷尔蒙旺盛就得发泄一下,你好好看着,谁打赢了告诉我一声哈。”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进了客栈…… 两人见花月胧走了,便各自收了手…… 第59章 萧家迷案 七月初四,子夜,月上梢头。 因与萧烈有约,故沈清竹来了,花月胧还是与香雪一间房;为了防止睡大厅的毒狼半夜醒过来,花月胧还在毒狼的茶水中加了一点曼陀罗粉,估摸着大家都已深睡,花月胧才悄咪咪摸黑而出,一直来到客栈门口。 此时客栈早已打烊,萧烈早已在门口候着,见花月胧来了,便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上前一把搂住花月胧的腰,轻身一跃,跃过院墙,两人直接落在院墙下的马背之上。 将花月胧安置在前方,萧烈一夹马肚,策马往山下奔去。 由于黎州是山城,不像熙城有高大的城墙,故而也没有宵禁一说。只是夜深人静,万家灯火吹灭,起落的山道上,便只剩嘀嗒马蹄之声。 山路偏远,一路颠簸,花月胧闲不住,唤了一声“萧烈”,忽觉身后的人影微微低头,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肩上,应声道:“美人,我在~” 今天他与沈清竹动手,花月胧便想起那日他扶她下马时,她摸到他掌上老茧,“你武功如此好,当个武官绰绰有余,我不明白你为何只是个没有实权的侯爷。” 萧烈低低一笑,不在意道:“武功嘛,谈不上好,就是闲着无聊,学过几式。萧家祖宗跟随肃帝马背定江山,为的不就是让后人封王加爵,衣食无忧吗,我怎么舍得让老祖宗失望~” 这人啊,大话张嘴就来,别人花月胧不清楚,但沈清竹能臣服一众武功高强的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吞掉七曜门,他的武功绝对不能说是平庸,而能与沈清竹打个平手,萧烈的武功必然是一等一的高,不可能是“闲着无聊”就能练就的。 既然他不肯说,花月胧也不再问。马儿跑到山下,沿着山下的路蜿蜒拐入林中,又七拐八拐,走了好长一段,萧烈才勒马停下,将马拴在树上,让其吃草,自己则领着花月胧走进一个山洞之中。 火石摩擦出火星,溅到火绒上点燃,火绒又点燃火把,萧烈领头走在前方,让花月胧跟紧。 初入时,洞穴极其狭窄,要弯身才能通过,走着走着竟逐渐开阔,脚下的路斜斜往下走,似乎走向地底深处。洞穴尽处的地上有一扇门,萧烈一打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萧烈纵身一跃直接跳下,将火把插在墙边,指了指门下的铁梯,道:“美人,那边有梯子,当然,你也可以跳下来,我接住你。” 花月胧探头一看——洞底离地大概三四米高,墙边生铁打的梯子黑漆漆的,仿佛要融进石壁之中。她深深吸了口气,摸索着爬到梯子上,梯子触手冰凉,冰制的一般,花月胧顿时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小心翼翼爬了一半,脚上突然一个打滑,花月胧吓得惊叫一声,萧烈当即跃起,稳稳接住她,搂着她的腰,将她抱到地上。 “没事吧?”萧烈松手,见花月胧站稳才松了口气,笑道:“怪我,早该抱你下来。” 进入地窖,温度骤然下降,花月胧打了个寒颤,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借着火光,环视四周——前方贴着洞壁摆满了冰块,地下有暗渠,冰融化的水将沿着暗渠排出,这居然是一处藏冰窖。 “这是冰窖?” “准确来说,是萧家别苑的冰窖。”萧烈拿起火把,走在前方带路。 不消片时,两人已走近冰窖的中心:最中心处放了一口没合盖的棺木,棺木下是等长的木板车,方便移动。棺木旁边的地上放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木箱。 棺中躺着一人:年龄约五十来岁,身穿蓝黑色的锦缎,面容慈祥。 “棺里的是我家老爷子。”萧烈淡淡道,“我想查出他的死因,还有,谁杀的他。” 之后,萧烈进一步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萧烈的母亲怕热,故萧家在黎州附近的山上建造了一所别苑避暑。今年三月二十一日,天气还不甚炎热,萧家众人还在熙城,老威远侯萧之行说要出去,后来就失踪了,三月二十三日,前来别苑打扫的仆人发现萧之行已然倒毙,萧烈接报后第一个来到别苑查看了尸体和现场,发现了不对劲,故马上将尸体放入冰窖之内保存,自己则暗地着手调查。为了不惊动凶手,对外只称萧之行突发急病离世。 可惜,调查进度一度停滞不前,而天气越发炎热,冰窖中的冰已开始融化了。好几次,萧烈想秘密叫仵作剖验尸体,又迟迟下不了决心。眼看再不剖验,尸体再无法保存了,萧烈心急如焚,恰好遇到花月胧破了白泉客栈的案件,他终于下定决心,请她帮忙。 “你想让我……剖验死因?”花月胧试探了一句。 火光下,萧烈神色复杂,微不可察地垂了垂眸,最终偏了偏头,避开花月胧的目光,道:“如果能查出真相,美人说剖就剖吧。” 虽然萧烈不说,但花月胧知道,那一定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永明与现代不同,死者为大,哪怕是判斩立决的人,也得收敛头颅,全尸下葬,人们认为这样,灵魂才得以完整投胎转世。更何况萧之行是萧烈的至亲,是授他以身体发肤之人,作为儿女,让父亲去世之后再挨一刀,他得承受多大压力与责难。 “好。”花月胧伸手摸了摸因冷冻而僵硬的尸身,“那就推出去解冻吧,现在剖不了。” 萧烈点头,拿上旁边的箱子,将棺椁推出去。 两人刚才进来的密道姑且算是冰窖的后门,冰窖另有一处斜坡,通往别苑。将棺椁推出去,走的便是通往别苑的大路。 萧烈推着棺椁走在前面,花月胧走在后头,她忽然道:“萧烈,我不保证一定能查出什么……但是……我一定会尽力。” 沉默一阵,萧烈释然地应了一声:“好。” 第60章 验尸 七月初五,萧家别苑。 冰窖出来,就是别苑的后花园。火把即将燃尽,萧烈便将花园附近的八角石灯台点燃,棺椁则置于庭中。 寥寥数月,花草无人打理,已干枯大半。花月胧想,萧烈来到黎州,宁愿住客栈也不回别苑,那定是怕睹物思人,心中难受吧;如果她能为他做点什么,也不枉相识一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尸体基本解冻,花月胧便戴上羊皮手套着手验尸了,萧烈则在一旁记录。 两人合力,先将棺木卸到地上,抬出尸体放到木板车上,尽数解去身上衣物;花月胧开始检查尸表:尸体的手腕、脚腕上有一圈一圈的勒痕,两个膝盖有明显瘀伤,“尸体手脚均有捆绑伤,应是死前被束缚控制所致,膝盖有瘀伤,不排除被迫下跪……左右下颌处有指印,似乎被捏住过下颌……” 一直不忍看尸体的萧烈微微惊讶,收紧了握笔的手,猛地抬头,“美人,这些伤痕,之前并没有……” “我知道。”花月胧肯定地点头,也想借此为萧烈打气道:“那是因为小侯爷的执着,所以上天特意给你留下了线索。”对上萧烈不解的眼眸,花月胧继续道:“尸体冷冻解冻之后,原先的皮下出血会进一步扩大,从而致使原本不明显的伤痕显现出来,那你说,是不是你的功劳?” “竟然……是这样……” “萧烈你看!”花月胧将尸体的头部稍稍偏过去,左耳与左脸之间的位置处有一个镂空飞、类似蝙蝠的花纹,花纹上则是一个指头的印痕,“有人捏住了老侯爷的脸……那个位置……”花月胧做了个捏的动作,大概估算了位置,“这里应该是那人的无名指,凶手戴了个镂空的蝙蝠纹的戒指……” 未等萧烈回应,花月胧便转身,拿过萧烈手上的记录本,快速地将图形绘制了下来。 萧烈垂眸凝视花月胧,一直压在心中的石头,似乎在她的认真中松动了几分,他的选择没有错,也许有了她的帮助,他真的可以揪出真凶;起码在当下这一刻,他是如此深信。 紧接着花月胧将纸笔还给萧烈,自己则先查看了尸体的手脚,再借着火光细细检查头面口腔,“左右手指甲青紫,指甲下均有皮屑,应是与凶手搏斗过,可能抓伤了凶手……左右眼睑、球结膜均有点状出血点,嘴唇发绀,口中有金属味,口鼻中有少量呕吐物……口腔黏膜有灰白色糜烂……” 体表能检查的,都已经检查过一遍了,最终要不要下手剖,花月胧犹豫了,于是先将现在的想法告诉萧烈,道:“萧烈,我初步断定,老侯爷是被灌服了毒药,出现呕吐,呕吐物又回流……堵住了气管,导致窒息死亡……至于,到底灌了什么,可能要剖……你觉得如何?” “呕吐?”萧烈回想了一下发现遗体的过程,“别苑并没有呕吐的痕迹,老爷子是在别处出事的,最后移尸回别苑的?” 花月胧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口鼻中的呕吐物都有清理过的痕迹,如果不是窒息特征明显,我也不会往这方面想……不过,要想进一步确定,可能要剖开食道……” “剖吧。”萧烈咬了咬牙,深深看了父亲一眼,不忍地别过脸去,为了查明真相,唯有不敬这一次了。 花月胧从箱中取出刀具、骨钳,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回想起往日解剖课上的情景,她记得老师说过,切法主要有直线切法、t字弧形切法、y字形切法三种,可以按需要选择,比如被勒死的死者就不会选择直线切法,这样会破坏颈部的勒痕。 不过,考虑到萧之行脖子没有勒痕,还是用直线切法,免得刀痕太多。 “萧烈,你背过身去。”花月胧几乎是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在说,先不说解剖本来就血腥,更重要的是,谁能受得了至亲在面前被掏出心肝脾肺肾。 萧烈了然转身,往石灯台那头走了几步。 一刀切下,划开皮肤,黄黄的脂肪层映入眼帘。 以下颌缘正中为起点,沿着颈部、胸、腹的正中线切开。 自颈部的切口向两侧分离皮肤,分层剥离皮下组织和各层肌肉,如颈阔肌、胸锁乳突肌。锋利的刀刃从下颌正中刺入口腔,沿下颌骨内缘向左右两侧切断口腔底部,将舌头拉出来,再顺着软硬腭交界切开,利落地割断咽后壁,这样就可以做好将咽喉食道从脊柱上分离的准备。 紧接着,分离胸腔的软组织,暴露出双侧肋骨、胸骨,从肋骨与肋软骨交接处逐一切断,将整个胸腔暴露出来。 萧烈听着一下一下钳断骨头的声音,仿佛自己的身体也被一刀一刀地凌迟,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双手不断地颤抖,强行将哽咽声困在喉头,不容许泄露半声。 切断两侧结缔组织和血管之后,就可以抓住喉头、气管、食道等颈部的器官连同下方的心肺一起往下拉扯,完完全全将胸腔的器官和脊柱分离出来。 左右气管中均有大量的反流呕吐物,气管及支气管黏膜充血,食道内还有粘稠状的东西,花月胧默默在心中记下剖验的情况,看来呕吐物反流导致窒息死亡,应该是没错的。 最后就是剪开腹膜,掏出大小肠、肝胆、胃、十二指肠等等。原则上,尸体解剖要剖三腔:颅腔、胸腔、腹腔。但现实确实没有开颅的条件,故就不开颅腔了。 死者的胃中还有大量没有消化的、结团的白色粉末,花月胧取了一些出来,用纸包好;此外,胃黏膜有出血现象,黏膜表面还有灰色的假膜,肝肾均有不同程度的水样性坏死。 花月胧回头,想与萧烈说一声解剖结果,却见他一手按在石灯台上,高大的背影微微颤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默默将所有脏器放回去,摆好肋骨,藏线缝合,最后打来一桶井水,将尸身的血水擦干净,重新穿上衣衫。 “萧烈,好了,没事了。” 萧烈回过头时,眼眶红了,幸而眼前并没有什么血腥的场面,萧之行躺在木板上,衣冠俨然,除了脖子上的缝线,几乎与之前没什么区别。 “你……”萧烈的眸色变了又变,感激、愧疚、无力交杂,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余一句“谢谢”。 又见花月胧满身是血,萧烈转身走向附近的房间,“我去取套衣服给你……房间后有浴池,去洗一洗吧,走。” 第61章 龙涎香丝 七月初五,萧家别苑。 萧家这个别苑本就为消暑之用,故萧之行夫妇、萧烈、萧晴的房间后,都特设了露天浴池,转动池边辘轳,就有装置抽取地下水,沿着竹管送入池中。 清澈冰凉的泉水很快就放满一池,花月胧解衣下水,泉水泡过肩膀,人立刻清醒了,因验尸高度集中的精神也得以放松。 浴池后有一扇精致的雕花云母屏风,将浴室与房间隔断。 萧烈一手持灯盏,一手夹着新衣服,犹豫半晌,低了低头进到房中,将衣服挂在屏风上,“衣服搁这了,夜深露重,别泡太久了。” 正欲离去,屏风后却传来花月胧的声音—— “萧烈。关于老侯爷的事,我有些想法,你要听吗。”花月胧掬水拍了拍脸,尽力让思路清晰起来,选择这样方式与萧烈说,是因为,看不见对方的脸,萧烈就不需要过分压抑自己的情绪。 “好,我听着。”萧烈背对屏风,撩起衣袍,盘腿坐下,灯盏置于地上。 “从老侯爷口腔黏膜有灰白色糜烂、胃粘膜有灰色假膜,肝肾有水变性坏死,还有胃里的白色粉末……我初步断定,老侯爷在生前被人灌服了大量的铅粉,铅会进入血液,出现腹痛、呕吐、昏迷……老侯爷极有可能是在昏迷过程中,呕吐物反流,堵住了气管,造成窒息死亡。当然,老侯爷胃中粉末是不是铅,还需要进一步查证,但因为铅粉可以入药,我没少见,结合遗体的其他特征,我认为就是铅粉……”现代人判断铅中毒,最直观的方法就是验血铅含量,因为血液系统是铅毒性的靶系统,铅主要影响血红素合成与红细胞的功能,从而引起贫血,一般情况下,五十克已达到致死量。但这些话,花月胧没法对萧烈说,萧烈作为古人无法理解何谓血铅含量,何谓血红素红细胞。 铅粉杀人,闻所未闻,萧烈顿时眉头紧皱,胸口中情绪翻涌,一拳捶在地面上,“用那么隐蔽的手法害我家老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般古书对毒物的记载,无非是鼠莽草、巴豆毒、砒霜、水银、草乌头、蛇毒之类的,铅毒之说少之又少,哪怕是按照花月胧所知的历史,早期的人还用铅做酒器,连《本草纲目》都认为铅“辛寒无毒”,当然也有部分古人在提炼铅粉的过程中,见过铅中毒的现象,例如明代何孟春的《馀冬录》就有炼铅过程中铅中毒的记载;清代的《格物中法》也有“铅醋之气有毒”的记载。 这足以说明,铅有毒,对古人而言并非一个普遍的认知,除非,有过类似提炼铅粉的经历。 “我也许可以给你另一个线索。”若一个认知超越了时代的局限性,那它接二连三地出现,或者就不是巧合了,“之前,陈贵生曾送给郑涛一把锡铅打造的酒壶,差点让郑夫人中毒而亡。”花月胧又将郑夫人中毒之事,细细对萧烈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从水池中出来,擦干净身体,换上新衣服。 “皇家布商陈贵生?此事果然与布商有关联。” “果然?”花月胧从屏风后出来,也学着萧烈的样子,盘腿坐下,“你之前查过陈贵生?” 萧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灯盏往两人之间挪了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发现老爷子时,从他袖子上找到的。” 甫一打开,花月胧就闻到一阵浓烈的香味,接过盒子一看,黑软缎之中,有一缕约两个指节长的金色丝线,一缕丝线,乍看极细,再看竟是由三根更细的金丝扭成一股。 “这段丝线怎么这么香?”花月胧看罢,将锦盒还给萧烈。 “是龙涎香。以龙涎香熏蒸金丝线,这样奢靡的工艺,我猜,不会有很多地方有,所以我之前一直在调查熙城的布商。”龙涎香,乃是抹香鲸肠道排泄物,数量稀少,五两重的龙涎香,价值千两白银,而且有价无市,即便出得起价,也很难弄到。 “哦……”花月胧恍然大悟,“你亲了郑婵娟,就是想让郑婵娟喜欢上你,以便查她爹郑涛。” 萧烈猛地抬眸,嘴角抽了抽,先是有些无措,继而笑道:“美人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郑婵娟告诉你的?” 花月胧可爱地歪了歪头,不置可否,“你为什么不继续?郑婵娟可是对你死心塌地啊。” “我当然知道。”萧烈无奈笑了笑,“但看到她倾慕我的眼神,突然又觉得,我这样,也不比凶手高尚许多吧。”利用无辜女子的感情,萧烈终究是做不出的,所以他宁愿选择一条更艰难的路,萧烈又忽然浪荡一笑,目光停在花月胧脸上,“不过~若当日是你不是郑婵娟,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原来萧烈的风流不羁,全是麻痹凶手,暗中调查的手段。 花月胧此时此刻倒对萧烈多了几分敬佩,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抛出了另一件事,“那云柳呢?也与这件事有关?” 梳拢之前,她曾听白牡丹提起,楼中的云柳姑娘被威远侯赎走了,那时只当是八卦一件,现在想来,也应该是萧烈有意为之。 萧烈笑意愈深,多了几番耐人寻味,“美人,你是多留意我啊,连这个也知道?”继而点了点头,直接了当地承认,“是,我查了老爷子生前的行踪,发现他偶尔会与另一个老头到春风满月楼喝酒,云柳说那人姓黄,每次来听一两只小曲,就会将云柳支开,两人在房间不知谈些什么。” “你赎走云柳,是认为老侯爷的死,与那个黄老头有关?” 萧烈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但如果确实与老头有关,我怕他杀人灭口,就先将云柳赎出来了。” 花月胧忽然想到什么,勾了勾手指,让萧烈凑过来,“萧烈,要不,咱们做笔生意?” “说来听听~” ……………… 第62章 黎州之乱 七月五日,丑时。 就在花月胧与萧烈在萧家别苑勘验萧之行遗体之际,黎州出了一件大事。 五十名身穿夜行衣的人,分成十个小队,个个手持刀斧剑棒,从黎州外围的树林四面八方潜入黎州城中。 黑衣人目标十分明确,专挑高门富户下手。由于大户一般都是前院住仆人,后院住主人,黑衣人便从后院翻墙,直接冲进主人房,主人还没反应过来,钢刀已经架在脖子上。 将主人制服捆绑后,黑衣人开始搜刮财物,如果财物藏得隐蔽,黑衣人就把主人打一顿,逼其老实交代。 每个小队,三人进去,另外两人在外头策应,一连抢了三四户人家,金银财帛、绫罗绸缎用麻袋大包大包地往外搬,负责策应的人带上木头车,装好麻包袋,用最快速度将财物运到树林隐藏。 黎州最高处的望云亭上,沈清竹负手而立,看着不时拖着财物走动的黑衣人,嘴角微微扬起笑弧。 其中一户被抢的人,在黑衣人走后忽然大喊“贼匪来了”,附近数十户的人家闻声都点起了灯,一片街区逐渐亮了起来。 混乱之中,不少人跑到黎州衙门击鼓报官,府衙也忙了起来,从睡梦中爬起来的衙役睡眼惺忪,胡乱穿上衣服,拿起棍棒就随报案人去了。 随着各个街区都出现盗抢事件,保甲也纷纷出动,敲锣打鼓,大喊“流匪来了,老弱妇孺的关好门窗,有丁壮的出来集中”;不消多久,家家户户有丁壮的,都带上铁锅、锄头、木棍等能防身的东西出来,配合衙役满街搜查抓捕盗贼。 黎州城中富人聚居的街道,尽数灯如白昼,保甲、壮丁四处巡逻。 沈清竹估摸了一下时间,揽衣坐下;没多久,苍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道:“报!全部人员已撤离黎州,财物也已经藏好了。” “抢了多少户了?”沈清竹气定神闲问了一句。 苍豹估算了一下,道:“约有三十六七户,都是黎州的富户,不过他们财物太多,一个小队三个人搬,实在是搬不完。” “不要紧,明晚再抢。”话毕,沈清竹突然想起,花月胧曾说过,寅时乃是肺经当令之时,而肺是相傅之官,于肺经运行时分,会为其他器官分配气血,是故人在寅时睡得最沉;于是沈清竹又道:“明日寅时动手,必要时可以见血。” 苍豹虽然不理解为何要再迟一个时辰,仍是点头道:“得令。” “另外,明晚可以对郭家动手了。” “是。”苍豹更加不理解了,忍不住道:“王爷,既然要动郭家,为何不今晚动,要等明晚,经过今夜,郭家定然有防备了。” “有防备,自然就会反抗,有反抗,那出现死伤就再正常不过了。”若个个都不反抗,杀人灭口就显得太过刻意了,哪怕要杀,也不能引人怀疑,毕竟原本的流匪都是些平民,进门就杀,反而有悖常理;沈清竹扬了扬手,示意苍豹道:“先回去休息,这几天都会很忙。” “王爷,要……抢到什么时候?”苍豹他们是暗卫,又不是真正的贼匪,自然把握不准尺度。 “抢到……许德添坐不住为止。” ………… 寅时四刻,黎明前的天最黑。花月胧与萧烈拉着马刚回到城镇,本应是安安静静的街道,居然人来人往,衙役带着保甲逐户搜查,一路都是敲门声、问询声,还有人们的哈欠声,抱怨声。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不明所以,恰好此时,碰见了衙门的书吏,带着团练一起组织壮丁。书吏早上在白泉客栈见过花月胧破案,对花月胧与萧烈自然印象深刻,连忙过来行礼道:“侯爷,月胧姑娘,大清早出来散步啊,昨夜闹了匪,惊扰了贵客,是小人们招待不周……不过,现在还没抓到人,侯爷还是带着月胧姑娘先回去,外头危险。” “嗯,有道理,美人,那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先不论发生了何事,首要是瞒下验尸之事,故萧烈对花月胧打了个眼色,顺着书吏的话接了一句。 花月胧会意,故作无趣道:“行吧,不逛了,回去吧。” 待书吏走后,两人施施而行,花月胧怪道:“黎州不是有驻兵,为什么还会闹匪呀,而且白天治安还可以呀。” 萧烈摇摇指了指对面的山头,“驻兵在对面山上,远水救不了近火,闹匪他们可管不着,除非,上面决定出兵镇压。”永明的军队,采取军屯制,服役士兵会分派出一部分进行劳作耕地,解决部分的粮饷问题,故一般的驻地附近都有农田。黎州附近都是山地,军队占山造梯田,可以出产更多的粮食。 花月胧不语,她隐隐觉得黎州今夜之乱,背后不仅仅是匪患那么简单,寻常匪患,半个城的人出动居然还抓不到一个人,太不合理了。那只能说明:这帮贼匪动作利落,目标明确,甚至早就制定了撤退的路线…… 两人刚回到客栈,却见沈清竹早已端坐大厅之中,抬眸望向他们,眼中明明含着笑意,脸色却如寒冬腊月,笼罩霜雪…… 第63章 大吵一架 七月初五,白泉客栈大厅。 “威远侯好兴致,天尚未明,便到街上游荡了?”沈清竹端坐椅上,手中把玩着空杯,目光斜睨着萧烈,一丝狠戾在眼底闪现,而嘴边依然噙着笑。 萧烈呵呵一笑,摊了摊手,“唉,昨夜闹得凶,小爷睡不着,碰巧~~海棠花未眠,美人亦未眠~于是,结伴城中闲游,怎么,王爷,你也睡不着吗?” “本王确实睡不着。”沈清竹忽然将空杯向萧烈一掷,“那就请威远侯陪本王活动活动筋骨!” 罡风擦过,萧烈略略偏头,杯子咔嚓一声撞到后方的柱子上。 下一瞬间,沈清竹已然出手,向萧烈攻过来,而萧烈双掌并用,以攻为守,丝毫不落下风。 站在门边的花月胧深感头大,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哪里想得到沈清竹大清早就在大厅等着,偏偏还得为萧烈保守秘密,这次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清竹一个闪身,萧烈的掌风从他喉咙处掠过,紧接着左掌虚晃,右掌下插直取沈清竹腹部,沈清竹立刻一个后空翻,跃到桌边,起脚一踢。 桌子凌空飞起,在半空翻了几翻,往萧烈砸去。 萧烈一个扫腿,桌子立刻歪了方向,砸在墙上,弹落到附近的其他桌子上,一时间,杯盘碗碟碎了一地。 两人打斗的响声立刻惊动了其他客人和店内的跑堂,本来老板娘周小俏死了,婆婆刘兰被官府抓了,客栈无人打理了,幸好陆克俭先从商会找了人暂时管理,再翻查户籍寻找周小俏的家人接管,总算是将店内的客人安抚了下来,结果现在一闹,又将内堂砸得乱七八糟,还引来了在附近搜捕的衙役和保甲、壮丁。 不过衙役也清楚萧烈的身份,故也不敢阻止,只得在外头疏散人群;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花月胧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道:“你们两个给我住手!” 全部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花月胧身上,萧烈与沈清竹也各自退了几步,看向花月胧。 花月胧扶了扶额头,走向沈清竹,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叹了一声,好声好气道:“王爷,你把人家客栈都砸了,至于吗,我跟小侯爷……就是……碰巧遇到……”说到后面,花月胧只能用拉袖子撒娇卖萌遮掩自己的心虚,与之前那一架不同,她看得出来,沈清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不哄不行。 “是吗?”沈清竹垂眸,扫视她身上从未见过的衣服,也不拆穿,忽然弯身打横抱起花月胧,挑衅地望了萧烈一眼,往花月胧额头落下一吻,柔声道:“本王困了,回房歇息。” 花月胧看着沈清竹明晃晃向萧烈宣示主权,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幼稚鬼”。 大闹一场,留下满室疮痍,沈清竹头也不回抱着花月胧回听泉阁了。 两人回到天字号房,由于王爷气压过低,香雪、毒狼不敢逗留,立刻弯着身退下,合上房门,房中剩下沈清竹与花月胧两人。 花月胧从沈清竹怀里跳下来,乖巧地拉出椅子,将沈清竹推到座位上,斟好半盏清茶,主动坦白从宽、如实供述道:“王爷,别生气,是,我昨夜确实是约了萧烈,但对天发誓,我俩真的没有什么。” “恕我想象匮乏,到底是怎样的相约,连衣服也换过了?”沈清竹稍稍用手背推开茶盏,以示不满。 其实他并不认为花月胧昨夜越轨了,如果对象并非萧烈,他可能不会那么生气,问题就是,萧烈昂藏八尺、器宇不凡,容貌又极其俊美,无论是外貌还是身手,比起他沈清竹也绝不逊色,当初梳拢宴上花月胧相中他,不正是因为他沈清竹长得一副好皮囊吗,如今她又遇上另一副好皮囊,沈清竹自然拿不准她到底会否变心。 花月胧叹了一声,继续耐心解释道:“衣服弄脏了,萧烈才弄了一套新的给我。至于做了什么,我真的不能说,那是他的秘密,我答应了给他保守秘密。” 沈清竹冷冷挑眉,怒意在眼底盛开,而语气还是平缓温柔的,“你竟然为了他瞒骗于我?你我相知月余,尚比不上与萧烈数面之缘?” “等等,不是这个逻辑,王爷你别将我往沟里带!”花月胧打断沈清竹,正色道:“这并非是按亲疏而论的,哪怕是香雪香露有秘密,不让我说出去,我也不会说的,这是朋友之间的信任;更何况萧烈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合作伙伴。” 若将情绪比作水流,说前半段时,沈清竹心湖逐渐无波,说最后一句时,平静的湖面又顿成滔天波澜。 “合作?你与萧烈合作了什么?”也就说,往后花月胧与萧烈还会继续接触。 “你记得你帮我从彭心玉那要的铺子吗?”花月胧知道沈清竹生气,但事实归事实,反正他迟早会知道,“我打算开布庄,名为羽衣庄,萧烈是股东……哦,意思是,他会投一部分钱,我来经营。” “哼。”沈清竹冷哼一声,唰地站起来,转身走至窗边,窗外如墨的黎明遮挡了脸上的霜雪,“熙城不乏官贵,你要合作,为何偏偏要找萧烈?莫非是因为他长了一副好皮囊?” 此言一出,一直耐心解释的花月胧也来气了,口不对心地顶了一句,“那你让我找谁?找喜欢你的许文文吗?”说完又觉得言过了,强行绕回来道:“行商之道,一讲资合,一讲人合,要出得起钱,担得起风险,还讲人品信誉,我觉得萧烈就不错,有钱,不会黑我,这跟皮囊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在这里吃飞醋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沈清竹转过身,上前两步,目光直逼花月胧,“你敢说当初梳拢宴上对本王青眼有加,不是因为这副皮囊?” “我……”花月胧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她算是明白了,当初毫无感情便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即便是经过了后面的相处,他终是不明白,她到底喜欢他什么,而皮相的喜欢,总是短暂的,这种怀疑一旦埋下了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就会在心里留有嫌隙。换作平日,花月胧会一字一句向他倾诉她对他的喜欢,喜欢他的包容,喜欢他的温柔,甚至喜欢他的野心。 但今日,她真的很累了,一晚上没休息,还要面对接二连三的状况,更重要的是,他明明知道,梳拢宴上,她别无选择,他还要以此事反证她不够坚贞,哪怕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吧,凭什么她一再解释换来的都是他的质疑? “如果一个多月的相处,你都认为我只是喜欢你的皮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想睡觉,不想与你吵了……你出去……” 花月胧背过身,走向卧室,不想再与沈清竹纠缠。 突然,花月胧两脚离地,重心往后一落,身子后倾,映入眼帘是沈清竹俊美无俦却又毫无表情的脸,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沈清竹!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喜欢的是本王的皮囊,那我们……就重温旧梦吧。”沈清竹的薄唇挑起一抹笑意,眼神却无比凉薄。他是说过,她没定下决心之前,他不会碰她,但今天他反悔了,在她的天平往萧烈处倾斜之前,他要彻彻底底的驯服她。 沈清竹轻轻将花月胧放到床上,指背勾勒着她的下颌线,逐渐往她身上游走,忽然一把扯落她的腰带,欺身压上去。 “沈清竹!!你走开!”花月胧手脚并用,又推又踢,却挪不动他半分。 衣衫半开,露出玉肤雪颈,红绸肚兜下玲珑身段随着呼吸起伏。 沈清竹眸色暗了暗,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顷刻之间化为欲火,暴雨般的吻星星点点,落在她的颈上、锁骨上。 “不要……”花月胧并不抗拒与他亲热,但断不是在此时、此刻、此番心境之下。他们之间有过承诺:情之所钟,贵在信任,所以她告诉沈清竹,她要为萧烈保守秘密,是为朋友之义,她希望沈清竹理解,而他却以此曲解她、误会她,甚至欺负她。 她突然想起,上一次感到委屈,是因为爷爷为病人开了大剂量的附子,而又因附子中含有乌头碱,按照规定,每次用附子不得超过十五克,病人好了之后,却向医院投诉爷爷使用附子的用量超过了药典限制,后来,爷爷愤而辞职,改行开了药房,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做起了医馆。 有很长一段时间,花月胧为此事耿耿于怀,即便她继承了爷爷的医术,她也宁愿当商人,也不愿当大夫。因为她深切体悟到,一颗心掏了出来,对方不一定会接,更有甚者,还会扔到地上,踩得稀碎。 好像是两回事,好像又是一回事。 花月胧深深闭上眼,放弃了挣扎,眼泪不争气地滑落,如果沈清竹真的违背她的意愿强要了她,那她会想办法彻彻底底离开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喜欢与爱,最大的前提是信任、尊重,缺了这些,再华美的爱情,都不过空中楼阁。 似乎在她瞬间变换的情绪中,察觉到某种决意,沈清竹动作一窒,从她的颈窝中抬起头,停在她脸侧的手,鬼使神差地接住了那滴眼泪。 那滴眼泪仿佛从她眼角流到了他的心上,刹那间就将如铁郎心,融成一汪春水。 沈清竹叹了一声,是他太急了,太怕别人觊觎她,太怕自己留不住她,他抬了抬身,浅浅的吻缠绵地落在她的眼角,语气软了下来,柔声道:“好了,别哭,不碰你了。” 花月胧缓缓睁开眼,推开沈清竹坐了起来,尔后又气不过,往他胸口捶了一拳,“你都不相信我,你为什么要碰我,你喜欢吃萧烈吃过的呀,我现在怀疑你喜欢萧烈!” 沈清竹被她清奇的逻辑逗笑了,伸手一揽,用力将她压进怀中,“我自然知道你与他没有逾矩……” “知道你还这样!”花月胧更气了,挣扎了几下,却挣脱不了他的禁锢。 “可萧烈看你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那种饱含欣赏的眼神,沈清竹看得太清楚了,而他更清楚一个男人时时刻刻对着他欣赏的女子,会如何一发不可收拾,一如当初他欣赏她那般。 “那关我什么事,你揍他去啊。”花月胧抛开了以往的理性,只想尽情撒泼,“还说我只喜欢你的皮囊是吧,我现在就捶烂你这副臭皮囊!”说罢,又往沈清竹胸口捶了两拳。 “解气吗?”沈清竹低头,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不解气的话,往这里打。” 花月胧缩了缩手,这张女娲毕设的脸,她要是抽下去,怕遭天谴,只是嘴上还不饶人,“你就不怕我给你打破相了?” “破相正好回檀栾居疗伤,让月胧寸步不离守着我。” 花月胧这才破涕为笑,“要点脸吧王爷!” 沈清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给这只抓狂的猫咪顺毛,他知道花月胧性子倔,吃软不吃硬,往后只能更提防着萧烈一些,不能让他有可乘之机。 第64章 戏台搭好了 七月初五晚上,“流匪”再次进入黎州,连续两日的洗劫,黎州的富户几乎无一幸免,只是损失大或小的区别。有些富户知道闹匪,提前请了壮丁保护,结果惹怒了匪徒,除了洗劫之外,轻则放火烧屋,重则杀伤人命。 其中一户姓郭的人家本来就有二十名家丁,为了防止匪患,更是通宵达旦轮番值夜。匪徒翻墙进来时,恰好家丁发现,奋起抵抗,可惜不能力敌,人被揍了不止,还将郭家男主人暴揍了一顿,待匪徒走后,大夫来时,人已经因为脾脏破裂出血伤重不治了。 接连两个晚上闹匪,沈清竹连上两封加急公文,参奏许德添赈灾不力,遗留匪患,以致连日发生盗抢,滋扰百姓,动荡民心。宁王一再施压之下,马初煌及其党羽也想借机削弱许德添的势力,于是朝堂风向意外地一致,纷纷口诛笔伐参奏许德添。 初六晚上,许德添思前想后终于坐不住了,带上官印、文书,火速让衙门开出路引,准备星夜兼程出发去黎州。 而许文文得知沈清竹也在黎州,便拦着马车,让许德添把自己也捎上,“爹!女儿也要去黎州,女儿不会碍着你剿匪的……” 许德添本来已是一个头两个大,许文文还这般不争气,当场气得胡须乱抖,骂道:“要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宁王,宁王又岂会突然对为父下手!你何时才有你哥一半长进!为父出门之后,你再禁足半月!”话毕,就让仆人将许文文拉到一旁,马夫策马而去,扬了许文文一头灰尘。 而另一边厢,沈正庭派去黎州的暗杀廖清尘的金吾卫也到了。十名金吾卫乔装成平民百姓,每天在客栈聚集的街道附近,想方设法打探廖清尘的行踪。 七月初七,傍晚。 古有诗云:七夕今宵看碧霄,牛郎织女渡鹊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七夕当日,满城灯彩,男女老少均穿上新衣过节,生活富足的在高楼上大排筵席,以赏时序,家境一般的,或在家中望月乞巧,或到织女庙前与众人一起凑热闹。 沈清竹与花月胧在白泉客栈的大厅中随意用了点晚膳,恰逢节庆热闹,沈清竹便问花月胧道:“月胧想去织女庙乞巧吗?” 花月胧了无兴致道:“有什么好去的,手上技艺讲的是勤学精进,求天不如求己。” 两人正说着,一个身影匆匆进门,径直来到沈清竹面前,下跪行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许德添。许德添来白泉客栈并非凑巧,相反是有意为之。沈清竹尚住在皇宫时,许德添为太子太傅,为一众皇子皇孙传道授业,许德添本来就是沈清竹的老师,许德添十分欣赏沈清竹的才智,还曾在沈谧面前力荐沈清竹,沈清竹对许德添也是礼待有加,多次前往许德添家中做客,许文文也是此时爱上了沈清竹。 许文文多次向沈清竹表达好感,沈清竹不胜其扰,才逐渐疏远了许家。但疏远终归是关系没那么亲密罢了,不代表交恶。 而这一次,沈清竹连番参奏许德添,许德添深感不妙,得悉沈清竹下榻白泉客栈,便立刻过来修补双方之间的关系。 “恩师远道而来,就不必行此大礼了。”沈清竹抬了抬手,示意免礼。 一声“恩师”,仿佛间,梦回宫中伴读之时,许德添晃了晃神,连忙低下头道:“不敢不敢,小女无知,多惹事端,微臣早该向殿下请罪了。” “哦?”沈清竹薄唇一扬,嗓音一沉,道:“恩师以为,本王参奏你,是挟私报复?” “微臣不敢!”许德添躬了躬身,不敢抬起,心中有些犯嘀咕:按沈清竹所言,参奏一事,便与许文文之事无关了,那沈清竹这般态度转变又是为何? “往昔,恩师谆谆教诲,为人臣子当为生民立命,民存则社稷存,民亡则社稷亡。如今黎州匪患猖獗,恩师既自请赈灾,风头出过后,又岂有遗祸于百姓之理?”沈清竹下巴稍抬,目光清凛,“再说了,本王既能参你,亦能为你请功,只要恩师一心为民,本王定不偏不倚。” 请功?这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一直未做声的花月胧耐人寻味地凝视沈清竹,倒没想到他也是个pua的高手啊。 “殿下教训的是。”只要沈清竹不是公报私仇,那就好说,许德添暗暗松了一口气,身体也抬高了一些。 “至于令千金……”沈清竹突然话锋一转,许德添刚放下的心又再度吊了起来,“告诉她,本王忍耐有限,再对月胧出手……” 沈清竹悠然捏起一只盛茶的斗笠杯,放于掌中,忽然五指一收,暗暗运劲,再张开手时,碎裂的瓷片连同茶水从指间倾落地面。 “犹如此杯。” 许德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宁王这是动了杀机啊,赶紧称是,再度赔礼道歉,“请殿下原谅小女少不更事,微臣回去定然严惩不贷!” 沈清竹拍了拍手,清掉手上碎片,又恢复一以贯之的温和笑意,“恩师不必紧张,既然提到剿匪,本王就给你送份见面礼……”沈清竹站起身,往客栈外指了指,“外头摆摊的小贩中,就有一人形迹可疑,至于是谁,恩师应该能看出来。”话毕,便走出大厅,许德添立马跟上,两人刚到客栈院子,四名大汉从两头出来,向许德添行礼。 “恩师带了帮手?不错。” “是江湖朋友赏微臣几分薄面,派人相助。”许德添大致讲了一下经过,那四名大汉是漕帮的人。 八年前的夏天,连日暴雨,泌水沿线的扈州、雍州、京州等地均出现决堤,朝廷从未受灾的其他州县筹集了米粮,打算往受灾地区发放,但官道的山路泥泞不堪,还出现山泥倾泻,连续堵了数日,米粮根本送不出去。沈谧突然想起漕帮控制了永明大多数的水路码头,便派人请漕帮代为押运粮食。朝廷派出的人选最后定的就是太子太傅许德添,因许德添没有实权,对漕帮而言就不算施官威,没想到漕帮帮主赵飞鸿为人仗义,听到是给百姓送粮,立刻就应下了,自此便与许德添有了交情。 后来,许德添来黎州剿匪之前,去见了赵飞鸿一面,赵飞鸿派了四名得力干将给他,助他剿匪,这四人分别是使流星锤的赵老四,使双刀的丁大牛,还有使棍的齐日、齐月兄弟。 沈清竹微微一笑——戏台搭好了,却又有意料之外的人闯入局中,有意思。 第65章 错杀金吾卫 七月初七,傍晚,白泉客栈外。 许德添听闻门外有一小贩形迹可疑,便假意上街闲逛,于客栈外的大街上转了一圈。 正值七夕佳节,摆摊的人比平日多了很多,客栈对门是酒楼,酒楼门前有卖油饼的、卖猪肉的,再前一点还有代写书信,卖书画的摊子;客栈这一侧,上一点卖紫苏熟水、卖梅子姜的。 在沈清竹的提示下,许德添似乎看出了几分端倪,谨慎起见又回到白泉客栈向沈清竹求证。 而花月胧趁许德添不在,倚到沈清竹身边小声道:“王爷,你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嘘,乖,静静看戏。”沈清竹一眼瞥见了赶回来的许德添,将食指置于花月胧唇边,止住了她的疑问。 许德添施了施礼,直接道出心中疑问:“书画摊的书生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用以代书的纸张居然是竹料连四纸,成本过份高,于理不合,坊间代书多用毛头纸,殿下,不知微臣猜得可对?” 毛头纸,是草与树皮所制,质地厚薄不均,偶尔夹以草柄,质地粗糙,故而便宜;竹料连四纸,以嫩竹子为料,质地洁白,上手光滑,多以印刷书籍,成本比毛头纸贵上许多。坊间代书,一般也就五文八文,成本自然越低越好,故多用毛头纸,那就说明这名书生打扮的人不熟悉纸张种类,也不懂代书这一行的门道。 “恩师果然宝刀未老。”沈清竹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书生掌骨粗大,手背骨节处长着老茧,显然是练武之人。” “果然如此。”许德添立刻招来赵老四、丁大牛、齐日、齐月四人,吩咐其盯住书画摊的书生,千万不要惊动,等其与同伙汇合时再一网打尽。 天完全黑了,在节日气氛的加持下,街上气氛更加热闹。等了好些时间,齐月来报说书生收摊了,往山腰间一所废弃的山神庙去了。 许德添、沈清竹、花月胧,还有负责保护花月胧的毒狼,四人跟上齐月,一道前往山神庙。 黎州乃是山城,没有外城墙,人比较集中的地方,房屋、市集就多,人少的地方,仍是山林。而山神庙所在,就是人烟稀少之处,附近皆为密林。 赵老四、丁大牛、齐日早在山神庙远处候着,不敢贸然上前,见到许德添,大致报告了情况:除了那个书生,还有九个百姓打扮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不敢靠太近,以免惊动里头的人,想知道许德添作何打算,是先观察偷听,还是直接动手抓人。 入城抢劫的流匪是沈清竹的暗卫,故沈清竹早已知晓庙中人是金吾卫,而非流匪,刻意误导许德添,无非是借刀杀人,谋局之人最讲究时机,若事态拖延,许德添定会察觉异样,趁他们正在商议之际,沈清竹从灌木丛中摘了一片树叶,暗中一掷,树叶破风飞出,在灌木丛中引起一片悉悉索索的异动。 里头的金吾卫听到声响,一涌而出,冲出庙门,大喊一声:“谁在那儿鬼鬼祟祟!” 许德添仍未反应过来,赵老四等人作为江湖人士一看情势不对,本能地掏出兵器,冲了上去。金吾卫有十人,虽作平民打扮但人数上也占优势,将赵老四等人团团围住,混战了起来。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赵老四虽然有兵刃,但既要瞻前,还要顾后,对手还是武功高强的金吾卫,说不吃力那是假的。 此时,许德添有些反应过来了,匪患都是平民,怎会突然冒出一群武功高强的人,要么匪患除了一般流民外,还有其他势力,要么就是找错了人;犹豫着是否要叫停。 沈清竹余光一扫,已将许德添的疑惑尽收眼底,此时正好丁大牛与其中一个金吾卫打得难分难解,双刀挥舞,将没有兵刃的金吾卫往沈清竹的方向逼退。 时机正好,沈清竹将花月胧护在身后,起脚一踢,踢飞脚边的小石头,石头正中金吾卫的肩胛骨,无形的力度,将金吾卫往前一推,那金吾卫身子立刻向前一倾,整个人插在刀刃之上。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丁大牛抽出刀刃,那金吾卫摔倒地上,一股血流从伤口处喷出,人挣扎了几下就断气了;附近那些金吾卫一看自家弟兄没了,盛怒之下出手更加狠毒。 “月胧,借毒狼一用。”沈清竹对花月胧说了声,扬手便让毒狼也冲上去帮忙。 毒狼善用钢索,钢索一甩,划出一个圆弧,立刻将背靠背互相掩护的金吾卫打散,赵老四等人逮着落单的金吾卫,仗着武器压制,很快又斩杀了五人。 余下那四人自知不敌,看准机会就想逃,毒狼又怎会给他们逃跑之机,钢索一卷,缠住一人,又将那人往另外三人处扔去,一下子四人全摔在地上,齐日齐月他们也跟了出来,各自抓了一人,丁大牛刀子一架又架住一个,毒狼上前将最后一人擒住。 四名金吾卫束手就擒,转眼就押到许德添与沈清竹身前。 其中一名金吾卫一见是许德添与沈清竹,立刻喊道:“宁王殿下,许丞相,我等乃金吾禁卫,奉皇命执行任务,你们对我等出手,就好好想想如何向皇上解释吧。” 金吾卫??那就是错杀了皇上的禁卫? 许德添一听这三字,仿如平地惊雷,立刻双脚发软,求助般望向沈清竹,就连赵老四、丁大牛等人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沈清竹依旧淡然自若,“本王可没看见什么金吾卫,不过是一群流匪罢了。” 架着人的齐日、齐月、丁大牛闻言了然,既已误杀了六名金吾卫,还不如全部灭口,保全自己和漕帮,立刻和赵老四交换了一个眼色,四人相互点头,几乎是同时地,丁大牛一刀结果了手上人质,齐日、齐月也一左一右扭断了金吾卫的脖子。 “啊……”事态发展超乎了许德添的设想,“殿下……这……” 而毒狼依旧架着人,手上纹丝未动,只是看了花月胧一眼,现在花月胧才是他的主人,花月胧还没有作声。 “明知我们是金吾卫,你们还……”余下最后一人本还想骂两句,但情况不妙,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改口求饶比较稳妥,“你们放了我,我会离开皇城,今日之事,终身不提!” 花月胧有些看明白了:金吾卫因为某事暗中到黎州执行任务,被沈清竹知道了,沈清竹又借许德添心急剿匪,设计让许德添的人杀了金吾卫。 空气凝固了,沈清竹越是淡定,许德添越是焦躁,最后一人若是留,那定会遗留后患,最后一人若不留,那在场所有人都会担谋逆之名,哪天谁捅了此事,大家一个都逃不了。 “月胧,你说,该怎么办?”沈清竹垂眸,为花月胧理了被风吹乱的发丝。 花月胧快速整理思路,猜测沈清竹到底想要怎么样的答案,故作不在乎,倚到沈清竹怀内,道:“王爷,月胧可不好说~这关我们什么事啊,明明是许丞相说要剿匪,我们来看热闹罢了,杀人的也是许丞相的人,不过嘛,这些人个个打扮成百姓,谁知道是民是匪,我们可分不清,才不淌这趟浑水呢。” 此话一出,赵老四等人傻了——他妈的原来宁王不是跟许丞相一伙的???宁王要反水?杀几个金吾卫已经不得了,为了瞒下此事难道还要对宁王下手? “确实~”沈清竹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花月胧是懂他的。 眼看沈清竹与花月胧就要放人,许德添心神大乱,确实,正如沈清竹所言,动手的人都是他许德添的人,沈清竹可是啥都没干啊,一旦人放了,让沈正庭知道,沈清竹最多是失察之过,许德添则是谋大逆,沈清竹随时还会倒打一耙,检举有功。 “殿下!”许德添立刻跪下磕头,“殿下救救微臣啊!” 沈清竹扬了扬手,示意毒狼放人,“帮是万万不能,恩师还是……自己善后吧。” 毒狼松开钢索,那名金吾卫立刻往下山的路跑去,眼看就要深入密林。 许德添心急如焚,也顾不上其他,踉跄爬起来,立刻对丁大牛道:“动手!” 丁大牛会意,举起钢刀,往前一掷,只听远处一声闷响,钢刀正中金吾卫的后背,金吾卫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便没了气息。 既然在沈清竹面前杀了金吾卫,为了让沈清竹对此事保持缄默,许德添自然要表达诚意,“殿下,今日一事,还请高抬贵手!往后微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微臣相信,漕帮的弟兄也会对殿下感激涕零!” 沈清竹不置可否,挽起花月胧的手,迈步离去,留下一句:“流匪扰民,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恩师若是除了匪首,本王也会替恩师高兴的。” ………… 第66章 将错就错 七月初八,一大早,黎州沸腾了。 十支竹竿插了十颗人头,架在黎州最大的集市口。旁边的榜贴上写着:近日黎州匪患猖獗,许丞相奉皇命微服深入剿匪,业已剿灭匪首十余人,特判枭首示众,望百姓时时自警,莫生歹心。 沈清竹的暗卫这两夜也消停了,百姓便信以为真,以为匪首确已伏诛,个个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许德添一方面受了沈清竹的暗示,将错就错,将十名金吾卫当作匪首示众,一面加急拜访了黎州知州陆克俭,请陆克俭组织衙役、丁役、保甲一同搜山,将剩余的流匪消灭。 陆克俭早得到沈清竹的指示,假意投到许德添门下,恳请许德添保举其到都察院任职,许德添虽说带了帮手,但山地形势复杂,需要熟悉的人带路,搜山必然要人力;加上其已放出风声剿灭了匪首,若还有流匪再闹事,那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老脸;于是对陆克俭的要求全部应下。 为了陆克俭的升迁之路顺利一些,沈清竹提前三天已派出轻功最好的飞猴,摸清楚了几伙流匪的巢穴,陆克俭按照飞猴绘制的地图,带着赵老四等人摸过去,几乎一打一个准。流匪本来都是些平民,武功稀松平常,又怎可能敌得过漕帮的四名高手,不过几个回合,就尽数被擒住。 三天下来,一共抓获流匪六十八人,除了三个衙役受了些轻伤外,陆克俭几乎以零伤亡的漂亮结果打赢了这场剿匪仗。 除此之外,还在流匪的巢穴起获了一部分城中富商丢失的古玩字画,算是人赃并获了。但流匪们纷纷辩称从未于七月初五、初六两晚进入黎州打家劫舍,财物是劫了过路的“商人”所得,更从来未伤过人命,郭家的老主人也并非他们打死的。 而郭家众人的证词则是:当初入户抢劫之人个个蒙面,认人是确确实实认不出来,但赃物中的白玉花瓶、青铜兽首尊则明明白白是那夜丢失的财物。 陆克俭心中明白:当日他为沈清竹绘制的城中富户分布图,打家劫舍的是沈清竹的暗卫,劫得财物后,暗卫又装作过路商人,特意将部分财物留给真的流匪,为许德添剿灭匪徒留下了“确凿”的证物。 为了替沈清竹善后,陆克俭以“人证物证确凿,仍死不改悔”为由,将六十八人全部判处斩立决,起获的赃物全部发还受害人;至于受害人所称还有大部分的财物没有寻回,那都当作是流匪们挥霍完了。 余下不翼而飞的无数财帛,装了满满当当五十口大箱子,早已分批运回熙城,一部分送到冶炼场作为制作火器的经费,一部分运回王府。 七月初九,花月胧与沈清竹离开黎州时,马车上放了最后两口箱子。 马车上。 花月胧打开望了好一阵,不得不感叹黎州地方虽小,这富商倒肥得漏油。之前,她早已怀疑流匪是有组织作案,到最后,绕了一大圈,所谓“流匪”原来全是沈清竹的暗卫。 “怎样,这场戏,月胧可满意?”沈清竹倚在铺了竹垫子的鹅绒背靠上,惬意地撩开帘子,沿途风景走马灯般掠过。 “我还是不明白……”花月胧坐到沈清竹身旁,“我们不是说要扳倒廖清尘吗……怎么来黎州陪许丞相剿匪来了?难不成是为了增加收入吗……可王爷也不像缺钱的人啊……” 沈清竹淡淡一笑,道:“还记得我们没下完那局棋吗?” 花月胧歪着脑袋想了想,在撞破廖清尘买幼女之前,他们有一局棋没来得及下完,“是有这回事……” “对局要瞻前顾后,切忌只看眼前。”沈清竹重复了当日他说过的话,“廖清尘之事,亦然。” “王爷,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实在看不透他,只是隐隐觉得沈清竹还有更深的谋算。 “王爷想的是廖清尘背后的势力?” “王爷想声东击西?” 只是任凭花月胧如何反复设问、埋胸撒娇,沈清竹也只是笑意清浅,不吐露一字。 “不说就算了。”花月胧挪了挪位置,离沈清竹远一些,故作生气,索性背过身不理沈清竹。 “你总会知道的。”修长五指覆上了她的腰,下一瞬间是沈清竹宽厚的胸膛,抵上了她的后背,整个人便被沈清竹藏入怀中,他转过话题道:“你从彭家盘下来的铺子,何时开业?” “快了。不过还差一名会画画的裁缝,还有一名绣娘。”花月胧算了一下时间,从六月下旬开始装潢,应该弄了十来天了,也该弄好了。 “通晓绘画的裁缝……我倒是知道一名。”沈清竹记起上一年隶属兵部的武库清吏司有一名郎中姓孟,因得罪了马初煌,以莫须有的罪名判流放之刑,最后身体羸弱死在流放途中,其子孟时雨精通绘画,家道中落之后,成为了贱籍的惰民,学了门裁缝的手艺,“不过,他是惰民……居无定所,月胧收留他,恐会惹人非议。” 罪人之后,名为惰民,属于贱籍,不但不能参与科举,就连与平民通婚也禁止。 “我要的是他的手艺,出身又有什么关系。王爷是会在乎出身的人吗?”花月胧侧过头,仰视沈清竹好看的下颌线,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的脸,“我怎么觉得王爷是在考验我?是在看我敢不敢用这人?” “你喜欢我便为你安排。”沈清竹擒住她在他脸上造次的手指,置于唇边轻吻,“至于绣娘,你得自己找了。” 在车厢前赶马的毒狼一听花月胧要找绣娘,忍不住道:“夫人,香雪手艺好,可以胜任。” 嗯?花月胧从毒狼话中嗅出了大瓜的气味,“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衣服破了,香雪在破洞上绣了一头狼,好看!”毒狼是个直性子,花月胧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丝毫没察觉花月胧话里的陷阱。 坐在毒狼旁边的香雪闻言,咬了咬唇,轻轻打了毒狼一下,“你怎么什么都说……” “啊,不能说吗?”毒狼懊恼地挠了挠头,不知自己说错什么。 “哦~原来~如此~~”花月胧虽看不到香雪的脸,也能猜到她此时肯定小脸通红,看来有人春心动了。回想起来,自打毒狼住进了檀栾居,他与香雪都在前院,平日里香雪里里外外忙活,毒狼肯定没少帮忙,如此看来,香雪动心倒可以理解。 花月胧与沈清竹笑着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 第67章 开业准备 七月十一日,城北,丽景大街,羽衣庄。 从彭家买下来的铺子,终于装修完了。前面的铺面本来就挺新,原本的樟木账台,花月胧也很满意,便没有动,只是因应布庄的需要,在墙上加设了一排一排放置布样的架子,此外还特意在房梁下加设一条矮一些的木杆,方便挂衣服,毕竟花月胧的目标是做成衣,而非布匹。 除此之外,还参考了现代的服装店,以蓝布围在角落围了一个试衣间。 变化最大的是后院,西北的厢房全部打通,以屏风分隔,做成了书房、画室、用膳室,东厢剩了两个房间,一是库房,一是休息室;其余的厨房、杂物间就简单地收拾一下,基本没有改动。 此外,露天的院子摆上了石桌石凳,藤编摇椅、盆栽花卉等。 萧烈作为大股东,知道花月胧装修好了之后,也来看了看环境,本以为花月胧从许文文处诈了许多钱财,装修会更加奢华一些,没想到却是一派清雅园林的风格。 “嗯,挺好,只是美人做布庄,弄那些书房、画室有何用啊?”萧烈背着手在院中走了一圈,又在藤椅上试坐,“嗯,挺舒服的。” “到时你就知道,现在先保密!欢迎萧老板时常过来坐坐。”花月胧终于拥有了自己第一间铺子,心情大好。 摇晃之中,萧烈抬头望向湛蓝天空,忽地叹了一声,笑道:“人与人的缘分呐,真是奇妙,记得第一次和你来这里,被许文文那个臭丫头设计了一通,没想到,小爷我现在也是这里的老板了。美人,你我数面之缘,你就拉我入伙,就不怕我骗你?” “少来,我有什么可以让你骗的。”花月胧不屑摇了摇头,萧烈此人,似乎总是用漫不经心来包裹自己真实的想法,“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把剖验家人这种事交给我,你怎么这么相信我能帮你?” “直觉~”萧烈笑了笑,忽然又敛起笑意,声音压低道:“前几天我将老爷子下葬了,幸亏你手艺好,他可以完整入土,谢了。” 说起解剖那天,花月胧还真是捏了一把汗,那天的一切操作,全凭着解剖课上的知识和为数不多的动手经验,结合对人体结构的了解,才让她跨界从中医当了一把法医。 两人正说着,在外头的毒狼突然跑进来,道:“夫人,锦绣庄的布样送来了。” 花月胧闻言,立刻拉上萧烈出去看布样,刚出店面就看见郑涛安排仆人将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布匹,放到架子上——纱罗、花罗、软罗、硬罗、花纱、金线纱、绒纱、绫地花绸、素绸、水绸等等,应有尽有。 除了郑涛,郑婵娟也来了,还热心地让仆人按照颜色深浅排好布样,“对对对,妃红、桃红、海棠红、大红那些放一起,柳绿、葱青、翡翠色、鸭卵青那几匹放一起,雪白、牙白、莹白、霜白放那边……” “医仙姑娘。”郑涛见花月胧来了,放下手中布样,行礼打了个招呼;郑婵娟跟随父亲行礼时,一眼就发现了跟在花月胧身后的萧烈,长身玉立,飒飒红衣,一时间眼睛都看直了。 “郑老爷,郑小姐,感谢帮忙。”花月胧也友好的回礼,转身介绍萧烈道:“威远侯也是我们羽衣庄的金主,大家应该也见过了。” 每次郑婵娟痴痴地盯着萧烈,萧烈都有些不自然,他简单点了点头,便对花月胧道:“美人,我去院里再瞧瞧那些摆设,要不要换换位置,你先好生招呼两位,回头我们再去用膳。” 萧烈在找借口避郑婵娟,花月胧心如明镜,也只得为他遮掩,“麻烦侯爷了。” 萧烈对花月胧笑了笑,便转身撩起帘子去了后院。帘子落下,彻底阻断了郑婵娟的目光,她才回了神,听到萧烈唤花月胧为美人,又说待会与花月胧一起用膳,心中便不是滋味,强颜欢笑打探道:“医仙姑娘与侯爷很……熟悉?” 花月胧真的很想说“不是”,她知道郑婵娟误会了,“侯爷他……品德高尚、乐于助人,见我这铺子缺资金,就说可以帮忙投钱,嗯,就这么简单……” 话音未落,刚来到的萧晴大步迈过门槛,气鼓鼓道:“你瞎说!我哥在黎州时还为了你和宁王殿下打了两架,他这样对你,还只是品德高尚、乐于助人啊?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喜不喜欢他你也得念他点好吧。” 郑婵娟的脸色顿时变了,眼眶也红了,一副想哭的样子,一声不吭低下头绞袖子。 花月胧无语扶额,苍天啊,到底用什么才能将萧晴那张破嘴堵上?! 花月胧赶紧指了指门帘,对萧晴道:“你哥在院里,你快找他去吧。”潜台词:快点从老娘眼前消失。 “哼!”萧晴拉下眼睑,做了个鬼脸,便跑了过去。 碍于郑涛在场,花月胧又很难与郑婵娟解释,只得一个劲地呵呵赔笑,正在无比尴尬之时,一名十六七岁、貌不惊人的少年在店门外徘徊,半晌才踏进门道:“请问哪位是月胧姑娘?” “我是我是。” 得救了!花月胧终于有借口从尴尬的气氛中抽身,快步过去,对少年自报家门道:“我是花月胧,也是羽衣庄的老板。” 少年作揖,道:“见过月胧姑娘,鄙人姓孟,字时雨,蒙宁王殿下深恩,赐我来羽衣庄帮忙的机会。” “孟裁缝,请进。”花月胧领着孟时雨进店,从怀中掏出几张画好的图纸,道:“这是我要做的成衣式样,麻烦孟裁缝用最短时间做出来。” 此时,店中的布样也摆得差不多了,郑涛也察觉到郑婵娟情绪有异,向花月胧打了声招呼,便带着郑婵娟与仆人告退了。 孟时雨一张一张详端图纸,眉头越皱越紧,“此等样式,我都未做过……” “不要紧,那就试着做,这是定金。”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桌上,“暂定七月十八日开业,孟裁缝还有很多时间。” ………… 第68章 朝堂风云 七月十二日,许德添班师回朝的第二日,早朝,承永殿。 沈正庭依旧高高在上,端坐龙椅,乍一眼扫下去,正见沈清竹一身暗黄色四爪龙袍立于最前排,按永明制,君王衣明黄,龙为五爪,而亲王则用暗黄,龙为四爪;沈清竹贵为沈谧之子,属于亲王,故其朝服为暗黄四爪龙袍。 “八皇叔,朕可终于将你盼来了。”沈正庭戏谑地说了一句,暗指沈清竹多日躲清闲,不理政事。 沈清竹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皇上见笑了,微臣身体抱恙,前往黎州养病,恰逢许丞相到黎州剿匪,区区几日已擒得贼首。微臣此前曾多次参奏许丞相,今日前来,既是向皇上道贺平定黎州之乱,亦是向许丞相致出言不敬之歉。” 许德添闻言也立刻出列,恭敬道:“微臣不敢居功,此去黎州,幸得黎州知州陆克俭相助,擒获流匪七十八人,全部已枭首示众,以显国法昭彰。” 沈正庭满意地点了点头,“听闻流匪躲藏山林之中,行踪诡秘,短短数日之间,便能擒获七十八人,许丞相做得很好,陆克俭也是个能人啊。” 听到沈正庭称赞陆克俭,许德添赶紧继续道:“启奏皇上,黎州知州年轻有为,胸怀大才,且如今都察院御史廖清尘叛逃而去,都察院御史之位,微臣请求破格录用陆克俭,补都察院御史一职。” 此言一出,朝堂众人顿时哗然,群臣窃窃私语—— “知州补都察院御史之缺,连升六级,永明开国以来并无先例吧。” “剿匪而已,居然值得许相如此保举?” “不过,都察院御史长期空缺,也确实需要人顶上。” 兵部侍郎马浩伸手扯了扯马初煌的袖子,示意其赶紧向皇上表达反对,马初煌耐人寻味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众人的讨论之声落入许德添的耳中,他亦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以许德添看来,从知州升都察院御史,根本就是白日做梦,但陆克俭帮了他,他也答应保举,如若不兑现,往后谁还帮他许德添办事。 沈正庭环视众人,道:“对于都察院御史之缺,众爱卿可有想法?” 大理寺少卿骆远山出列,躬了躬身,道:“启奏皇上,微臣有话想说,都察院负责弹奏百官,也断天下之大狱,遴选都察院之长,不可谓不谨慎。陆大人剿匪有功不假,但年纪尚轻,不足胜此大任。微臣推举工部侍郎赵子程补都察院御史之缺,赵大人在工部多年,于屯田治水等多有建树,足胜都察院御史之任;至于陆大人,为官时日尚短,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沈正庭满意颔首道:“骆爱卿所言有理,不过,陆大人既然有功,那便该赏,至于如何赏……确实有些头痛……” 沈清竹当下了然:除去廖清尘,是沈正庭的指示,那沈正庭定然想好了找谁去补廖清尘的缺,只不过这句话要借谁的嘴说,就是个问题了。现在看来,沈正庭心中的人选是赵子程,而骆远山早已是明安太后一派的人,按照沈正庭的设想,六部以马初煌为首,大理寺何家鸣暗中投诚,也是沈正庭的人,都察院御史若也是沈正庭的人,若往后需要借助刑狱去铲除马初煌党羽,三司会审,除刑部外,大理寺、都察院都在沈正庭控制之中,那沈正庭就有胜算了。 沈清竹叹了一声,再奏道:“微臣曾多次弹劾许丞相,但许丞相与陆大人剿匪有功,微臣也是看在眼里。皇上,微臣在黎州之时,听闻佥都御史郭威之父为流匪所杀,郭大人也是时候解官丁忧了,既然佥都御史一职有缺,不如就由陆大人补上吧。” 都御史为二品大员,分为左右都御史,下有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副都御史下,又有佥都御史数名,为正四品,陆克俭为黎州知州,原为正五品,升为佥都御史也只是升了两级,合情合理。 而更重要的是,按永明制度,父母身亡,为官者需解官丁忧,守孝三年,发回原籍,待三年之后重新起用,郭威是马初煌的妻弟,以郭父之死,逼郭威解官离任,无论谁做替补,只要不是马初煌的人,沈正庭也乐见其成。 “竟有此事??”沈正庭皱了皱眉头,微怒道:“郭威何在?” “微臣在……”郭威求助地看了马初煌一眼,战战兢兢出列。 “既是父亲离世,为何不报?”按永明律,明知父母身故,却不解官丁忧,隐瞒谎报者,判处徒刑两年。 “微臣……已写好了奏章……只是老父死于流匪之手,微臣过分悲忧,一时就忘了呈交。”郭威见马初煌看也不看他一眼,便知此事被皇上知晓,再无挽回余地,马初煌也不打算出手了,唯有三年之后,才有机会重回仕途了。 沈正庭自然明白郭威是想瞒报,但也不想拆穿,假意安慰道:“那就准郭爱卿所请,早日回黎州吧,爱卿节哀。”随即目光再转向许德添,“许丞相,陆克俭年资尚浅,就先以佥都御史之职历练历练吧。” 许德添拱手:“微臣代陆克俭叩谢皇上圣恩。” 至此,沈清竹已得偿所愿: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都察院御史这个位置,而是佥都御史。流匪入城抢劫,目的也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为了不着痕迹地杀死郭威之父,从而迫使郭威丁忧解官。至于弹劾许德添,也是为了陆克俭有机会投入许德添的名下,从而得到许德添的保举。当然,廖清尘也是他很重要的一步棋。 “既然众卿家无异议,那都察院御史之位,就暂由赵……” “皇上且慢,臣、有事要奏……”马初煌大步出列,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第69章 官复原职 朝堂之中,一片死寂。 沈正庭正欲宣布由赵子程担任都察院御史,却被马初煌阻拦,不禁嘴角一搐,咬紧了后槽牙,“马大人欲奏何事啊?” “臣欲奏请皇上,查明廖御史一事,所谓少女血炼丹,根本是无中生有。”马初煌昂首挺胸,声振朝纲。 “哼。”沈正庭哼了一声,“廖清尘心中有鬼,叛逃出走,难道不是事实?” “廖御史并未叛逃,只是为了查明事实,暗中寻找失踪的少女,如今廖御史人就在殿外等候。”马初煌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百官讨论连连。 唯有沈清竹淡定垂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局是他设的,每一步怎么走,谁去走,早已了然于胸。 沈正庭握紧了龙椅的把手,事情至此,他只能选择宣廖清尘觐见,不然他翦除马派党羽之心,不就昭然若揭了吗,“宣廖清尘!” 没多久,门外的太监就领着一身布衣的廖清尘进门,廖清尘低下头,以余光瞥了沈清竹一眼,走到中间,重重跪下,叩首道:“微臣廖清尘,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廖清尘,人血炼丹,可有此事啊?”沈正庭此刻是大惑不解,又气又恼,他明明派出两波金吾卫去追杀廖清尘,第一波以杨芳洲为首的金吾卫在去黎州半途失踪,第二波前往黎州的金吾卫也杳无音讯,反倒是被追杀的廖清尘毫发无损,堂而皇之回到熙城,还站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切诡异背后,到底是谁的黑手?是马初煌吗?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回皇上,并无此事!不错,罪臣确实在家中炼丹,但都是些人参鹿茸,绝无人血炼药一事啊,至于家中走水,是因为那天风大,将一大袋面粉吹入炼丹房中,引起了爆炸,负责炼丹的大夫和伺候的仆人,都炸死了。” “一派胡言!面粉引起爆炸?廖清尘,朕劝你知道好歹,不要砌词狡辩。”沈正庭心中有气,只要抓到一点把柄就咬住不放。 “皇上息怒,请保重龙体。”马初煌早有准备,悠然道:“面粉爆炸,前朝早有记述,徐学士,可有此事?” 翰林院学士徐江梅出列,翰林院有编纂历史之职,也熟悉各种奇闻异事,“有,按前朝记载,曾有一面粉作坊,某夜,大风吹破窗户,面粉翻飞,老板点燃灯烛看个究竟,顷刻之间火光冲天,爆裂声如雷,是时,老板的妻儿均在院外,目击此事。” 面粉引起爆炸,其实就是粉尘爆炸,当可燃的粉末在空气达到一定的密集程度,遇到明火之后,急速燃烧,引发温度与压力骤然升高,产生爆炸反应。 “那人血炼丹呢?”沈正庭仍不肯松口,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下次再想堂而皇之削弱马初煌的势力就难了。 廖清尘再次叩首,“人血炼丹更是无中生有,微臣有人证,都在殿外等候!” 沈正庭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怒火,道:“宣!” 两名十二三岁的少女从殿外进来,噗通跪到地上,由于第一次进宫,十分紧张,磕磕绊绊地陈述了“前因后果”,大意是:马初煌最近沉迷丹道,与一名大夫交好,那名大夫住在马初煌的别苑之中,要练阴阳和合之术,于是马初煌就买了一批少女给大夫双修。案发当日,嬷嬷将数袋面粉放在丹房附近,谁知起了大风,面粉吹满丹房,突然发生了爆炸,在丹房附近的嬷嬷和大夫全部被炸死。而那批买来的少女就打算借机逃走,其中有另外两个少女就担心廖清尘不肯放过她们,就向附近的街坊诬陷廖清尘以人血炼丹,好让官府抓了廖清尘,为她们争取逃跑的时间。 而作供这两个少女因为在逃跑时没有钱财,又没有户帖,只得白天躲起来,晚上才跑出来捡些别人不要的剩饭维生,后来被廖清尘找到,于是特来说出当日发生之事,以帮廖清尘洗脱冤屈;至于其他逃跑的少女,她们就不知道了,因为她们是分开逃跑的,来廖府之前也互不认识。 金纳福是沈正庭的人,故到底有没有人血炼丹这回事,无人比沈正庭更加清楚,如今沈正庭是明知两人作伪证,却不能拆穿,心中气结。 待两名少女作供完毕,许德添忽然出列,道:“皇上明鉴,两名女子来历不明,到底是不是廖府的人也不得而知,万一是伪证呢?” “我们……我们能画出廖府的图,也认得廖府的人……对了,还有当天晚上看热闹的大叔大婶,保甲……我们都可以认出来……” “许丞相担心有理。”沈正庭不肯放过一丝机会,“朕命大理寺立刻协同熙城知府将廖家别苑附近的百姓请过来,逐个辨认!” 大理寺卿何家鸣出列,躬身称是,继而领命退下。 半个时辰之后,廖家别苑附近的百姓就被请到朝堂之中,供那两个少女辨认,而那两个少女果真认出了当日为另外两个女孩子提供裤子的大娘、前往找保甲的大叔、前来调查的王保甲等等,还有几个参与围观的群众;足以证明案发当日,她们确确实实在现场。 经过一番折腾,朝堂众人无一不信服,众人的口风也悄然改变—— “廖御史应该冤枉的吧。” “起码并无证据证明廖御史以人血炼丹啊……” “那是,廖御史可以收买那两个女子,但也没法收买附近那么多人吧……” 一众证人全部退下之后,沈正庭道:“廖清尘,既然你清白无辜,朕问你,你为何要逃?” “回皇上,微臣没有逃。”廖清尘低下头,不敢直视沈正庭的眼睛,幸好沈清竹教他的说辞一字一句,他反反复复地练习过,“微臣得知别苑走水,还炸死了人后,就马上回去想查明真相,后来听说熙城知府与兵马司来搜捕,微臣实在是慌乱……只好躲起来,晚上才敢出来寻找证据,证明自身清白……找到证人之后,微臣就马上禀告马尚书,才有了今日之事。” 沈正庭心中有一连串的问号,而他最关注两个问题,一是马初煌到底是否知道沈正庭要削弱其党羽之事,二是到底谁对金吾卫出的手。如果是马初煌救走了廖清尘,那就意味着马初煌知道此事背后是沈正庭,只不过大家都在朝堂上装傻充愣罢了,反之,人并非马初煌救的,那就意味着此事背后另有其人,马初煌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今日此举,也仅仅是为了保全廖清尘。但沈正庭又实在想不出除马初煌外,还有谁会去保廖清尘。 好就好在,现在谁都没提金纳福,也没有提追杀廖清尘的事。有时候,很多事就算彼此心照不宣,也需要一块遮羞布,去维持彼此的关系。 纠结之际,沈正庭将目光投向沈清竹,“八皇叔,你怎么看?” “刑狱之义,在于宁纵勿枉,疑罪从无,既然如今没有证据证实人血炼丹之事,贸然处罚,恐难以服众。”沈清竹看似在说刑狱处罚原则,也是暗地里给了沈正庭另一个角度:处罚需服众,如不能服众,强行处罚廖清尘,势必引起反效果。 而且沈清竹这位置也着实是微妙,他刚刚点出了郭威丧父之事,让郭威解官,显然不是与马初煌一伙的,但适才这番话,帮了廖清尘,既得利益者,显然又是马党。外人看来,那就是沈清竹谁也不站,仅是居中评判,刚正不阿。 沈正庭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朕明白了,廖清尘上前听旨。” “微臣在!” “经查,人血炼丹一事属子虚乌有,自即日起,廖清尘官复原职。”沈正庭心不甘情不愿道。 “皇上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廖清尘百感交集,长跪不起,良久,才撩起袍子站起身,再向前鞠了个躬,低头之际感激地看了沈清竹一眼。 那一夜,在黎州官道遇到沈清竹,沈清竹便让暗卫护送廖清尘暂回熙城等候消息,他将金吾卫引向黎州,熙城反而是安全的,当然,沈清竹也告知廖清尘:万魁杰是他的师父,故当年才出手保下,让廖清尘千万保守秘密。过了几天,暗卫带来了沈清竹的口信,告知他少女所在的土地庙,接下来,他应如何教少女作供,如何编造面粉爆炸之说云云。 廖清尘将一切说法烂熟于心之后,就带着两个少女去找马初煌,从头到尾,廖清尘都未向马初煌披露沈清竹出手之事,更没有提及沈正庭派兵追杀一事,一是因为马初煌生性多疑,一旦知道他与宁王交往,往后就不可能再重用;二是廖清尘见识过沈清竹折磨金纳福的手段,对于宁王,廖清尘绝不敢得罪。而马初煌保廖清尘,也仅是因为廖清尘所在的都察院御史一职极其重要,暂时无人可以替代。 至于那两个少女,是苍豹费尽心思教育了好几日,才放到土地庙,故意让廖清尘找到的。少女想得很简单,只要按照苍豹和廖清尘的意思作供,之后就可以拿到一大笔钱回家,只可惜,知道太多事的人,从来是没有“之后”的。 一局终。 沈正庭,败。 许德添,败。 马初煌,看似胜,实是败。 唯有沈清竹,不着痕迹,制胜全局,心腹陆克俭成功打入都察院,翦除了马初煌党羽郭威,又将马初煌的左膀右臂廖清尘变成了自己的策应,更额外得了大批金银财帛。 第70章 我想分手 七月十二日,傍晚,檀栾居。 厨房之中,一番刀光剑影,炊烟袅袅,香气满散。 香露、香雪往来厨房与大厅之中,将一盘一盘的菜端出来——水晶脍、白切鸡、紫苏蒸鱼、宋嫂鱼羹、酒腌虾、东坡豆腐、葱爆田鸡、卤水扎蹄、杂菜锅。 “我们小姐手艺可好了!今晚王爷过来,大家有口福了~”香露兴高采烈地为唐境年介绍,“这些都是小姐的拿手菜,不过小姐说,虾蟹你少吃一点,忌口。” 自从唐境年在檀栾居住下,用药十来天,脖子上的包块早已消失不见,脸上的红疹也褪了,现出了原本清秀的容貌,花月胧不在时,都是香露每天给他抓药煮药,故两人的关系比较要好。 毒狼今天也格外卖力,斩鸡洗菜,看火淘米,打了半天的下手,只因铁鹰、苍豹、飞猴、蝰蛇他们也来了,兄弟几人,难得聚在一起可以喝喝酒唠唠嗑。 花月胧终于忙完,脱了围裙,信手挂在厨房门后的钉子上,便见香露手上拿着一张纸,小跑过来,道:“小姐,今天的熙城小报,老林打酒时顺道买的。” “谢了。”借着黄昏的余晖,瞥了一眼报上的大字,花月胧脸上的笑意便逐渐凝固了。 这一期的标题是:子虚乌有,面粉爆炸误为雷;官复原职,都察御史证清白。 内容比标题更为炸裂:开篇就推翻了之前廖清尘人血炼丹之事,以朝堂之中,廖清尘面对圣上,自如应对,带上证人,与大理寺对簿公堂为引,逐一解密:爆炸原是面粉造成,还引述了前朝类似的面粉作坊爆炸案;人血炼丹,居然是小姑娘为逃脱廖府,无中生有捏造之言;一轮起伏之后,谜团揭晓,廖清尘已官复原职,于内是平了朝廷风波,于外是堵了悠悠众口。 不用猜,显然出自沈清竹的手笔。 明明当初她与沈清竹商量的是扳倒廖清尘,他却在廖清尘倒台之后,暗中扶了一把。花月胧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说是生气,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她甚至对廖清尘本人的死活毫无兴趣,她无法接受的是,以为彼此同舟共济,快上岸的时候,才发现沈清竹在别的船上。 “见过王爷!”大厅传来此起彼落的行礼声。 花月胧回过神,将熙城小报还给香露,故作无事道:“走吧,去吃饭。” 大厅中,众人已经落座,沈清竹一见花月胧,清浅笑意立刻蔓上眉梢眼角,他身边的位置一直为她空着;花月胧礼貌坐下,香露也坐到香雪旁边。 临近中元节,花月胧与暗卫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家中无人可以祭祀,于是花月胧就跟沈清竹说,大家一起共谋大业,那便是亲人了,年节时序,就一起过吧;这才有了今天这顿饭。 香雪为众人斟满酒,沈清竹一句“大家起筷”,众人也不客气了。 香露为唐境年夹了筷豆腐,毒狼也向铁鹰敬酒,飞猴挑了块鸡腿,放到沈清竹碗中,沈清竹稍稍往花月胧处低头,“月胧,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夹。” “不用了,手伸长一点就好。”花月胧淡淡应声,语意中有几分疏离。 沈清竹察觉到异样,也不说破,对着众人仍是温和谦恭的模样,只是自斟自酌,多喝了几杯,待酒过三巡,便以醉酒为由,让花月胧陪他回房歇息。 众人也没有多想,犹在前厅喝酒作乐,行酒令、猜谜、闲聊。 后院,二楼,卧室。 刚进房中,沈清竹立刻从身后拥她入怀,温柔小意地哄道:“我怎么招惹你了?嗯?” 花月胧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淡,“王爷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 “你说过,我可以决定留在你身边,或是……不留。”当最后两字出口,花月胧就已在心中做了决定。明明说好了,情之所钟,贵乎坦诚,他却在廖清尘的事情上破坏了彼此的信任,若忍了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忍习惯了,是不是哪一天,沈清竹有了别的女子,她也要忍? 有人曾说:你的底线,决定了别人对待你的方式。 花月胧深以为然。 虽然花月胧没明说,但沈清竹心中早已警铃大作,圈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为什么?因为廖清尘的事?”他猜,她已经看过了今天的熙城小报,知道了一切,“月胧,你听我解释,那日在廖府,你不齿廖清尘所作所为,我担心……” “你担心我知道你收买廖清尘,就不会帮你了,不会把熙城小报的点子告诉你了,对吗?”沈清竹尚未说完的,花月胧已经替他说了,“沈清竹,在你眼中,我是分不清正事与私情的人吗?我是那种因为个人喜恶,影响你大业的人吗?你对我连这种信任也没有吗?” “对不起。是我多心。”面对花月胧一连三问,沈清竹哑然,在他心中,花月胧当然是可信的,但他太过谨慎了,谋大局者,每个细节都要精准、可控,他承受不起一丝一毫的差错,“月胧,往后……” “没有往后了……”花月胧挣开他的怀抱,“你不信任我,从萧烈,到廖清尘,不论是吃醋还是欺骗,归根结底,都是不信任罢了。” 沈清竹默然,薄唇抿紧,往日的担忧忽然变作了的现实,他转身,走到窗边,抬头望向那遥不可及的满月,“你决定了?” “嗯,我们分开吧……”两世为人,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想与一个人同生共死,第一次愿意为一个人赌上自己的性命,结果换来的,却是他的不信任,她甚至很怀疑,作为当权者,沈清竹的那一颗心,真的有温度吗,他对她的种种温柔是逢场作戏吗?这段感情哪怕再刻骨铭心,凭她单方面的努力,就可以走到圆满吗? 沈清竹叹了一声,他知道花月胧性子倔,强留是留不住的,深深地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好,如你所愿吧。” “谢谢。”花月胧走到柜子前,取出刚来时的包袱皮,随意包了几件衣服。一段感情要断,本来就很难了,更难的是,切割彼此一起时共有的回忆、社会关系、往昔种种;比方说,他给她的暗卫毒狼,要如何安排,檀栾居的一切要如何处理,香雪香露又何去何从。 剪不断,理还乱。花月胧觉得自己已经不够理智去处理这些事了,首要的是,她要搬出檀栾居,先去羽衣庄落脚。 “月胧,你还能帮我一次吗?”沈清竹语气稍变,温和中透着不容拒绝。 花月胧将包袱包好,沈清竹送她的衣服首饰珠宝,她一件也没有放进去,只要了来时的那几件衣物,还有她自己赚的那些银票地契,“说来听听。” “治好廖清尘的不举,以你的医术,应该不难吧。”沈清竹转回身,脸上已换了一副表情,冰冷而倨傲,仿佛昔日情分,已在瞬间断得一干二净。 花月胧咬了咬牙,他明知道,他们是因为廖清尘的事,才走到今日这一步,他到底哪来的脸去让她医治,她忽然觉得之前的伤心多么可笑,沈清竹,人如其名,竹本无心。 未待花月胧回应,沈清竹又道:“白银一万两,当成交易,你就不会为难了吧。”她喜欢钱,那他就给她钱。她离开他,也是需要银子在熙城立足的。哪怕走到今日这一步,他还是舍不得她,想多照顾她一些,真实的想法堵在胸口,说出来时,却成了一桩无情的交易。 “可以,明天让他去羽衣庄找我。”有钱赚为什么不赚,既然人没了,她花月胧就去搞事业好了,总不会饿死的,花月胧下定决心,带上包袱,说了句“我走了”,便快步下楼了。 沈清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底柔弱处似乎被扎了一下。 如若作为宁王的沈清竹,注定立在不胜寒的高处,不应为感情所困囿,那心底仅存的温度,他已尽数留给了花月胧。可惜,对她而言,并不够。 第71章 羽衣庄被围 七月十三日,廖清尘来了,花月胧也按照她与沈清竹的约定为他诊脉开方,后来沈清竹差人送来了一万两银票。 花月胧将银票塞进怀中,一句话也没说,眼睛却红了,仿佛收了这笔钱,她与沈清竹就两清了,不会再有任何牵连了。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受,花月胧这两天都在看与布有关的书籍,学习布匹的种类,种类之间的区别,如何鉴别布匹的好坏等等。 七月十四日,羽衣庄。 毒狼将店铺的招牌用红布蒙上,红布上系着一条细绳,开业时一扯细绳就能掀开红布,确保没有问题后,毒狼麻利地从梯子上跳下来。 十二日当晚,听说花月胧走了,毒狼马上就跟了过来,在他眼中,花月胧才是他主子。而沈清竹也没有表示反对,有人保护她,他也放心。 “夫人……”毒狼挠了挠头,忙改了口:“小姐,招牌弄好了。” 花月胧坐在账台前的摇椅上看书,无力地应了声“好”,初定七月十八日开张,孟时雨还没有送来成衣的样式,原定香雪来帮忙当绣娘,因为她与沈清竹的关系,现在香雪可能也来不了。说实在,花月胧头有些大,脑子里不断模拟开业那天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好让自己早作准备。 忽然,一群身穿褐色家丁服的人来到羽衣庄门前,约莫二十来人,前排的家丁让开一条路,彭心玉从后头出来,径直来到花月胧面前,扫了一眼店中装潢,笑意中藏着狡黠,道:“花姑娘,好些日子不见了。” 花月胧看这势头就知道来者不善,加上心情一般,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懒散道:“我这铺子还没开张呢,彭姑娘今日过来总不会是买衣服吧,说吧,有何见教啊?” 彭心玉见花月胧连站起来打招呼也不愿,心中愠怒,有意让花月胧难堪道:“就这没大没小的德行,难怪会被宁王殿下甩了。” 花月胧皱了皱眉,知道她与宁王分开的人,除了檀栾居的香雪、香露、老林,一众暗卫如铁鹰、飞猴,还会有谁?这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如此看来,彭心玉是趁她没有依仗了,特意来报当日夺铺之仇了。 “呵~”花月胧低低笑了两声,“没大没小?难不成,彭小姐,也想睡宁王?不然这大小之分从何而来啊?莫不是按……”花月胧不怀好意地抬头,盯着彭心玉的胸,“那你应该当小啊。” 彭心玉先是不明所以,因着花月胧过分赤裸的目光,才猛地反应过来,捂着胸口退了两步,骂道:“果然出身青楼的都不要脸!我与你论的是礼,你脑子里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礼?更好笑了。”花月胧悠悠站起来,向前一步,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妩媚之中透着震人心魄的威压,“我是平民不假,彭小姐也没有官位在身啊,就凭彭小姐的爹是鸿胪寺少卿,彭小姐就想狐假虎威狗仗人势,逼我向你行礼?” “你、你少扯我爹!”花月胧牙尖嘴利,彭心玉说不过花月胧,直接道明来意:“今日不扯别的,你当日凭借宁王,强买我家铺子,识趣的,就自己还回来,我把一百五十两还你,给脸不要脸的话,我天天带人围在这里,你就别想做生意了。” 果然如此,花月胧冷笑一声,知道来意,也就不愿意与她纠缠,喝道:“毒狼,送客。” 一直在后面默不作声的毒狼,立刻上前,“唰”地一声从腰间抽出钢索,轻轻一扬,一环扣一环的精钢索扣啦啦作响,毒狼执着钢索两头,用力扯了扯,大步往彭心玉走去。 毒狼本来就高,身高七丈,折成现代,也是一米八几;彭心玉养尊处优,哪见过几个凶悍人物,出于本能连退几步,退到门外,连忙招呼家丁将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但家丁见毒狼凶神恶煞,也不敢进门,只是围在门外。 毒狼“砰”地将店门一关,拉上横木,试探道:“小姐,要……请人帮忙吗?”言下之意,就是去王府请沈清竹;毕竟王府离这里不远,即便沈清竹不在,沈清竹有多宠花月胧暗卫都看在眼中,无论如何也会出手相助。 花月胧侧头思索一阵,从账台的抽屉中取出铺子的地契,塞到毒狼手中,道:“毒狼,你从后院翻墙出去,将这个给萧烈,让他替我保管,其他就不用了。”花月胧现在担心的是彭心玉会强抢,他们人多势众,地契放在店中不安全;只要彭心玉没有地契,怎么说这件事他们都不占理,至于她所说的强买强卖,牵涉宁王,量她也不敢报官。换言之,首要就是保住地契。 “可是,小姐的安全……”毒狼接过,有些犹豫,毕竟店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只留花月胧一人,如果出事,他怕自己赶不回来。 “放心,我没事,去吧。”花月胧安慰了几句,将毒狼打发走。 ………… 第72章 好看吗 七月十四日,下午,羽衣庄。 毒狼走后,花月胧翻出纸笔颜料,铺好画纸,开始作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围在外头的彭心玉众人逐渐变得不耐烦了,骂声、拍门声源源不绝、此起彼落。 花月胧充耳不闻,将全部心思注入小小的画笔之下,从草图、勾勒轮廓到上色,都一心不乱。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马的嘶鸣,接着是人群被冲散的混乱叫声。 “活够了?居然在小爷的地方撒野?”萧烈不羁而低沉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花月胧猛地从画作中抬头,小跑过去把门打开,探出脑袋张望——萧烈一身飒飒红衣,翻身下马,手持马鞭,挡在门前,而彭心玉的家丁被他驾马而来冲散了大部分,人群推撞难免踩踏受伤,好几个人躺在地上,不停痛叫。彭心玉则被家丁拉到一旁,倒是分毫未损。 萧烈会来,出乎彭心玉意料,弯身行礼道:“见过威远侯。” “带着你的人滚!”萧烈马鞭一挥,啪地打在地上,扬起一阵烟尘,彭心玉与家丁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见到花月胧出来,彭心玉立刻将气撒在花月胧头上,怒道:“有本事你就一直躲着,我明天再来,看威远侯能护你几时!”说罢又哼了一声,就招呼家丁回去了。 待彭心玉的人走光了,周围看热闹的群众也散了,毒狼也从后院翻墙回来,三人重新回到屋里,花月胧才问萧烈道:“你怎么来了,我只是让你保管地契,没让你过来出头。” “哈?小妹说得对,美人啊,你就是个没良心的。”萧烈故作生气叹了一声,躺到摇椅上,“你还是想想往后该怎么办吧,美人你是做生意的,彭家小姐是个吃闲饭的,她与你磨时间,你可磨不过她。” “我不会跟她磨时间,走着瞧。”花月胧神秘一笑,从桌子拿起一张图,往萧烈面前一样,“你看这是什么?” “哇!”突如其来的刺激画面,顿时让萧烈俊脸一红,立刻别过脸去,耳朵红得将近滴血,素来潇洒风流的萧烈罕见地流露出少年郎的姿态;站在后面的毒狼也是愣了愣,忙以手遮眼,不敢多看。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大男人,害羞什么啊?”花月胧被他俩的反应逗得忍俊不禁,见墨也干透了,便信手将画卷了起来,“怎么样,你觉得彭心玉能待下去?” “是,你赢了。”萧烈无奈地笑了笑,她居然能想出这种歪招,难怪不需要他出手帮忙…… 翌日,大清早。 彭心玉又带着二十多名家丁到羽衣庄围堵,花月胧不慌不忙,早就让毒狼在店外的墙上打上钉子,待彭心玉一来,毒狼便红着脸,将花月胧给他的画一幅一幅挂到店铺的外墙上。 画卷一展,人群沸腾了,包括围观的人和那些家丁。 一卷接一卷,合共二十四幅。 画图上,都是些不着寸缕的男人女人,干着不可描述的事情,姿势多样,种类繁多,有纯技术的,有使用道具的,还搭配不同场景,不但有房间里的,还有水池中的,草地上的,马背上的,有一对一,有一对多,还有多对多。而且花月胧作画,走的是写实风,肌肉线条、人物表情均刻画得十分真实,静态的画面让她画出了动态的感觉,仿佛隔着画都能听见画中人粗重的喘息。 花月胧大摇大摆走出来,“好看吗,春宫二十四式,毒狼,给彭小姐搬个椅子,沏壶好茶,让彭小姐在外面,好好欣赏,将来好驭夫有道。” 彭心玉早在第一张图放出来时,已经满脸羞红,再看自己前后左右全是男人,身边不少家丁已看得裤裆鼓起,顿时又羞又怒,破口大骂道:“花月胧!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是是是,你要脸,你悠着点看~对了,毒狼,看着他们,谁敢动我的画,就把他的头摁在画上,慢慢欣赏~”花月胧笑着回屋,怡然自得在账台后坐下,继续看她的书。 毒狼真的给彭心玉搬了个椅子,放在旁边,自己站在门前,守着那些画。 彭心玉那些家丁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大部分还没成家立室,哪受得了这种折腾,一个一个呼吸逐渐浑浊,脸红耳赤。 “你们……你们全都转过身,不许看!”彭心玉想无可想,只要让他们躲开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 一排人高马大的汉子,背对春宫图而站,仿佛给那些春宫图站岗,画面变得好笑了起来,“你们,很好啊,就守着那些春宫吧,有你们为春宫代言,祖坟都要冒青烟,毒狼你可以进来了。”花月胧笑得更开心了,就看彭心玉有几分颜面,能撑到几时。 反正她算是看出来了,彭心玉带着人围而不抢,终归是怕给她爹鸿胪寺少卿彭满惹事,毕竟鸿胪寺一个四品衙门,官小事多,专管什么礼仪、丧葬、祭祀、宴飨,外宾这些鸡零狗碎的杂事,已经够烦心了,彭心玉要再给她爹惹点事,估计吃不了兜着走,故而她连徒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威远侯萧烈都不敢得罪。 这种纸老虎,她花月胧就要好好敲打敲打,不然换谁都能欺负到她头上。 果不其然,不足一盏茶的时间,路人那些指指点点已经让彭心玉想挖个坑钻进去了,彭心玉只得一咬牙,带着家丁撤回去。 第73章 王爷去追吧 七月十五日,晚上,王府。 大树之上,沈清竹脚踏树桠,身倚树干,斜斜立着,抬头望向冰冷的满月,铁鹰在树下汇报—— “七曜门收购了上百车的铁石给马浩,马浩将铁石全部运入宫中。至于原本宫中的铁石去向,由于不知道运出时间、属下实在无从入手,加之现在的亲卫统领是梁太后的人,也不敢贸然向禁军打探,万一走漏了风声,恐怕影响王爷大业。” 熙城中的禁卫军分为三部分:亲卫、勋位、翊卫,亲卫掌管皇城禁军,勋卫负责熙城城防,翊卫则负责杂务,随皇宫贵族需要调动,在前两者人手不足时会作为替补。现时的亲卫统领是梁太后的人,沈清竹虽为禁卫军统帅,但将帅由来最重要的,并非官职大小,而是帅与兵之间的关系,统帅与其他将领之间互相牵制更是寻常之事,沈清竹空降统帅一职,必然受沈正庭与太后的制衡。 “铁鹰,路断了,就换一条。”沈清竹依旧冷静自持,仿佛花月胧的事,根本没有影响到他,“换个角度想,需要铁石为何非要从宫中获取,明明从民间收集风险更低,所以,谋事之人,缘何舍易求难,要冒险从宫中偷运铁石,那是否说明所需之急?” 经沈清竹点拨,铁鹰恍然大悟,“王爷已有头绪?” “大概一年前,沧王与寿王在封地交界发生冲突,双方几近出兵,急需军备,后来是朝廷派出五哥从中调和,方平息此事。从地理而言,沧王封地靠近熙城,沧王串通马浩运取铁石,最为合理。铁鹰,密查此事,是否与沧王有关。” “是。”铁鹰得令,正欲离去,忽又想起一事,不知该不该说,“王爷……关于月胧姑娘有一事……” 沈清竹听到花月胧的名字,心中一动,垂了垂眸,“说。” “昨天与今天,鸿胪寺少卿彭满之女彭心玉带人前往羽衣庄去堵月胧姑娘……让月胧姑娘交还地契。” 沈清竹薄唇抿紧,一踏树干,飞身而下,挺拔身姿仿佛是松中仙云外客,平静的语气中深藏愠怒,“昨日为何未报?” 铁鹰低了低头,暗卫们就报与不报曾争论过一番,蝰蛇与苍豹都认为要呈报,毕竟这世间令王爷动心的女子,除月胧姑娘就已无其他了,王爷再无情,也不可能一朝一夕放下;飞猴却是担心,堂堂王爷被一个青楼女子甩了,贸然提起,万一惹王爷不快,就很难收场了。 “王爷,因为月胧姑娘暂时离开了檀栾居……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要如何处理……”铁鹰斟酌了语句,万不敢提“分开”二字,只得用“暂时离开”替代。 “与她有关,往后一律上报。”他沈清竹看中的人,可不会如此轻易地松开手,“后来呢,她如何了?” “王爷请放心,月胧姑娘聪明绝顶,画了些春宫图挂在店铺外,吓退了彭心玉,估计彭心玉这几天不敢再来了。” 听闻她机智退敌,沈清竹发自内心地低头一笑,“春宫图……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胆……”语气中,无限眷恋,听得铁鹰有些心酸,他想,王爷这次,应是情根深种了吧。 “铁鹰,走吧,去一趟檀栾居,路上与我细说。” “是。” …… 檀栾居中,一片愁云惨雾,大厅中灯也没点,香雪、香露、唐境年、老林四人,坐在前庭的石凳上,石桌上随意地放了一个烛台。老林年纪放在那里,经历过悲欢离合,尚比较看得开,香露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唐境年默然坐着,不想说话;香雪自己虽难过,还是不断拍香露的肩膀,以示安慰。亏得罗潇这段时间一直在庄园打理田产,尚未知道花月胧与沈清竹分开了,不然檀栾居又多了一个唉声叹气的人。 “王爷驾到——”刚进院子,铁鹰就喊了一嗓子,好让四人提起精神来。 四人连忙行礼,“见过王爷……” 沈清竹扬了扬手,示意免礼,扫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唐境年身上,“境年,你的病养好了吗?” “养、养好了……”唐境年头如捣蒜点了又点,“医仙姑娘医术高明……都、都治好了……” 香露赶紧用手肘撞了唐境年一下——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大哥,在王爷面前就别提小姐了! 唐境年不明所以,回了香雪一个疑惑的眼神,“香、香露……你、你为什么撞我……” “我那是站不稳!”对着唐境年这个社恐憨憨,香露差点没气死。 沈清竹摇了摇头,“既然养好了,明日就随苍豹去工场熟悉环境,尽快打造一批漫天花雨。” “是。”唐境年听了沈清竹的安排,顿时浑身热血都沸腾了起来,连回应也变得高亢,他记得沈清竹说过,要将工匠与冶炼场交由他打理,他的暗器、火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安顿好了唐境年,沈清竹倏忽目光一冽,“本王再问你们,我与月胧暂且分居一事,谁向外人说过,今日坦白,死罪可免。” 沈清竹与花月胧本质上是一类人,谨慎而固执,又不失机敏,彭心玉刚到羽衣庄闹事时,花月胧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她与沈清竹之事,是何人泄的密;沈清竹亦然,不过沈清竹更加雷厉风行,立刻就来檀栾居审问了。 香露、香雪、老林、唐境年四人中,沈清竹首先排除了唐境年,唐境年不擅与人交往,在檀栾居治病期间,基本不外出,除了接受治疗就是画画图纸,鼓捣暗器;剩下的三人,沈清竹拿不准。 四人立刻噗通跪下。 “王爷,我发誓,绝对没有对外人讲过,我不会背叛小姐,如果有,王爷你就打死我!”香露问心无愧,第一个表态。 “我也没有……”香雪有些害怕,“我与香露一样,不会背叛小姐。” 老林也附和,“我也一把年纪了,昧良心的事情,做不得做不得。” “医仙姑娘是我的恩人……我、我也绝不背叛她……”唐境年声音小却十分坚定。 “那本王希望你们心口如一。”沈清竹也不深问,扬手让他们起来回话,毫无证据,问是问不出结果的,他揽衣坐在圆凳上,话锋一转,对香雪、香露道:“本王想吃宵夜,月胧的拿手菜,你们会几样?” 虾饺、烧卖、芋角、肠粉、叉烧包、及第粥、鱼鳞冻,随便哪一样,食物的香味关联着往日的记忆,他不过是想借熟悉的食物,缓解半分对她的思念罢了。 香雪、香露互视两眼,彼此摇了摇头,“我们……不会……” “一群刁奴,我买你们回来,是为了让月胧伺候你们的?”沈清竹眼神如刀,置于膝上的手握成了拳,思念无处宣泄,酿作满腔怒火。 香雪本来就胆小,沈清竹一怒更是害怕了,傻傻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香露赶紧拉着香雪跪下,“王爷恕罪……王爷的吃食,小姐都坚持亲手做……从不让我们碰……小姐说,见到王爷喜欢吃,她心里高兴,别人代劳,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不曾告诉他的心意,沈清竹心底柔软处,似被狠狠撞了一下,语气也平和了,“关于本王,她还说过什么?” “那可多了……” 小姐说,王爷爱喝茶,犹爱喝龙井,但龙井性味寒凉,容易伤脾胃,所以奉茶时要与糕点一同奉上,尤其是淮山药糕、八珍糕,要多做一些。 小姐说,王爷爱看书,但睡前看书伤神也容易睡不着,家里要多备着酸枣仁,给王爷做甜汤安神助眠。 小姐还说,王爷习武,难免受伤,要备好金疮药、刀伤药,人参、当归、黄芪之类的,药柜要时时检查,保证急用时不出状况。 他曾说,她心思玲珑,处处合他心意。并非她天生就心细过人,只是她将一颗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故而处处留心,事事妥帖罢了。 沈清竹想,他明白得太迟了。 沈清竹深深闭目,往昔种种,走马掠过,他该如何做,才能换回她情深一往,换回此生地久天长? 铁鹰从来没见过沈清竹露出这种神情,虽隔着主仆之分,他素来不敢多言,如今也忍不住弯下腰,压低声劝道:“王爷,还是把月胧姑娘追回来吧。” 一直跪着的香露,悄悄抬眼,默默给铁鹰比了个拇指,铁鹰会意,也给香露打了个眼色。 良久,沈清竹方点了点头,“……好,只是,月胧吃软不吃硬,万不能逼迫于她。” 既然沈清竹表态了,香露也大胆了一些,出主意道:“王爷,小姐心里一定是舍不得了你的,你也要让她知道,你还念着她。” 沈清竹沉思半晌,道:“拿笔墨来。” ………… 第74章 人员齐备 七月十六日,早上。 今日的熙城小报标题为:出尔反尔,彭小姐悔约抢店;急中生智,俏佳人春宫退敌。 内容大致是:彭家因不明原因周转不灵,于是彭心玉将铺面低价卖出,卖出又出尔反尔,派人围攻店铺,店铺的女老板迫于无奈,画了几张春宫置于店外,借彭心玉羞耻之心,将其逼退。 除了事件本身外,撰文者画龙点睛指出:官与民之买卖,唯求信矣。然信之失矣,为官者以权相压,民又何以抗衡?若官官争相效仿,是以秩序之将乱,法度之匪存。 此外,还列举了过去几件为官者以权欺压百姓,低价圈地、打砸店铺的旧事,以此说明:民生之艰难,除为官者应爱民如子,严于自律外,法度律令也应进一步保护百姓的私产,对知法犯法者,加重处罚。 阶级矛盾,素来就是历朝历代的热门话题,加上文章看似平铺直叙,实则极有煽动性,这期的小报一出,又是牵起一轮热议。 花月胧睡饱吃足,中午刚打开店门,附近的胭脂店、首饰店、茶楼酒馆的店主便陆陆续续上门,半个时辰之内,几乎一条街的老板都来了一遍,纷纷表达了对她的支持,有些还送上自家的产品作礼物,还说如果彭心玉再上门闹事,他们一定同仇敌忾,出手相助。 花月胧完全不明白为何一觉睡醒,这点破事已经全城皆知,只得礼貌地逐一回应,待众人散了,毒狼给她递上了最新一期的《熙城小报》,花月胧才恍然大悟,原来又是沈清竹的手笔。 “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们都分开了……”拽住纸张的手不期然收紧,花月胧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仍会为沈清竹的温柔而心动,可是心动又怎样,“廖清尘的事他都当成了交易,现在帮我难道也是交易吗?” 她的这些问题,毒狼回答不了,只是尽其所能道:“路上我遇到了铁大哥,他说王爷昨晚连夜出动暗卫印了近万份小报,天刚亮就让人到街上叫卖……夫人,王爷对你……” “不要说了。”花月胧打断毒狼,将熙城小报揉成一团,抬手就想扔出去,手在半空定了定,又兀自叹了一声,拉开抽屉,随手塞了进去。 分开四天,对沈清竹的思念如影随形。 花月胧选择用忙碌来伪装,只要脑子不闲下来,就不会想念他了。检查布样、看书、画画、清点布匹的库存、算账,她反反复复,做了一遍又一遍。 毒狼则在坐在门前,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情爱他不懂,只是檀栾居的热闹,他怀念得很。他没有家,早已把檀栾居当成了家。 在花月胧第三次检查布样的时候,孟时雨来了,带着她定制的成衣。永明的衣风,不论男女均穿交领右衽,所谓右衽,就是穿衣时,先将右衣襟往左内侧系上,左衣襟在上压住右衣襟,整体式样比较单调,若说变化,那便是在衣袖与下摆。为显雅致,衣袖以宽大为多,但也多有不便,故而有些男子就喜欢穿窄袖,在外面套外袍,例如沈清竹就是如此。女子的衣服有些下摆会比较短,做成到膝盖左右的曲裾,下面再搭配裙子。 作为现代人,就算对汉服研究不深,汉服式样还是知道一些的,更何况花月胧因学中医常年看古书,花月胧对古代文化本来就偏爱。什么唐代齐胸襦裙、坦领裙,宋代褙子、两片裙、百迭裙、三裥裙,明代立领、比甲,马面裙她通通弄了一套。 按花月胧的想法,一种衣服样式,能在一个朝代盛行,那必然是符合整体人群的审美的,先把式样弄出来,再从细节上搞出新意。 也亏得孟时雨手艺顶好,虽是从未见过的样式,通过花月胧的图纸,居然还原得八九不离十;样板看得花月胧十分满意,“孟裁缝,我希望你就留在羽衣庄,每月底薪二两银子,店铺生意好,再分红。” 二两银子?孟时雨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他做一套衣服,若从打版到出成衣,最多不过一百文,大多时候不需要打版,按既定版型制作成衣,也就五十文钱。二两银子,是他做二十套衣服的钱,平日他一个月订单不足十套衣服;加上他惰民的身份,掮客会层层盘剥,到手也就七八百文。如今花月胧底薪就开二两,还有分红。 见孟时雨不回答,花月胧又道:“孟裁缝觉得不够?放心,好好干,待铺子生意好,底薪也可再加的。” 还可以再加?孟时雨连忙摇了摇头,“月胧姑娘误会了,时雨是惰民,月胧姑娘高价聘请,恐怕会……” “行了,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我就问你一句,留不留下?”花月胧性子豪爽,不爱磨蹭。 孟时雨迟疑了一些,随之坚定点头,“留。” “就差绣娘了……” “小姐,香雪来当您的绣娘了。”花月胧话音未落,香雪已拿着一篮子的针线,来到她面前。 昨夜沈清竹来檀栾居之后,向众人表了态,他是想追回花月胧的,于是香雪也大胆了一回,问绣娘之事,是否要继续;香露也在旁边推波助澜,说香雪在花月胧身边,可以多帮王爷说好话,沈清竹就许了,但特意嘱咐香雪,不能告诉花月胧是沈清竹让她来帮忙,怕花月胧不接受,就说是檀栾居没事情,她偷溜出来的。 羽衣庄终于人员齐备,可以开业了。 第75章 羽衣庄开业 七月十八日,羽衣庄正式开业。 开业前三天,花月胧花了些小钱,到城北的大户人家附近散了些传单,传单用语继承标题党风格,大大的“熙城第一”“高级定制成衣”置于中央,十分抢眼, 舞狮舞龙,锣鼓喧天。 古代人本来娱乐就少,最爱凑热闹,舞狮舞龙很快就吸引了大群的人。 店铺前横了一张长凳,“狮子”生龙活虎,踏着板凳跳跃,里头的人一边跳,还一边操控着狮子的眼睛一眨一眨,十分灵活。 狮子与龙又互相缠斗,时而狮子追咬龙尾,时而龙困狮子,人群中不断爆发叫好之声。表演到酣处,狮子突然跳上长凳,开始采青,几番上上下下之后,突然两足立起,往招牌的红绳处一扑,红绳一端系着一颗青菜,狮头大口一张,将青菜咬下。 菜与财近音,采青,意味着财源滚滚。 遮挡招牌的红布也随着红绳被扯下,露出金漆的“羽衣庄”三字。 众人拍手叫好声中,舞狮舞龙停了,花月胧与萧烈从店铺中出来,萧烈一身鲜红的唐代圆领袍,衣服中央以金线、彩线绣着侯爵专用的三爪龙,黑色锦缎制的护腕与腰封上,也绣上了与配套的纹饰,而花月胧则穿着红色上襦,浅黄下裙的齐胸襦裙,外配淡红透明的大袖衫,上襦与大袖衫上均以金线绣蝴蝶。 男的俊,女的美,并肩而立仿佛一双璧人,配上从未见过的衣服款式与奢华瑰丽的绣花纹饰,人群之中不断传来“哇”声。 除了普通的围观百姓,锦绣庄的郑涛、郑婵娟,萧烈的友人,还有一众官家子弟贵女都来凑热闹,如此华美的服饰成功地抓住了众人的眼球。 花月胧向众人鞠了个躬,简单地寒暄几句,随之进入正题道:“羽衣庄今日开业,我们主营高级定制成衣与固定版型的一般成衣,所谓高级定制,就是量身定做,不论是版型还是刺绣同案都可以按照顾客要求特殊定做,而一般成衣……毒狼,放样板。” 毒狼闻言,将搭配好的、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以竹竿挑起,举高向众人展示。 “每一套非定制的成衣,都有名字与设计理念,例如这一套,名为梦昙蝶影。” 淡蓝色的明代立领裙,中间是一漆金子母扣,宽阔的袖子绣上月白色的昙花,下配宝蓝色的马面裙,裙子重工绣翩跹舞蝶,浅蓝与宝蓝一浅一深两色相撞,仿佛是沐浴于月光下的白昙花悄然绽放,转瞬即逝的美有一瞬留住翩跹舞蝶,不枉一场盛放。 从未见过的新奇款式、大面积精工刺绣、典雅华美并具的配色,再加之花月胧与萧烈两大美人亲自当模特展示效果,引得在场贵女疯狂心动。 香雪也适时地推出一块写满字的立牌,配合花月胧的讲解,立牌上写的是vip贵宾的充值规则。 “今天开业,特别开出一百个贵宾名额,只要预付白银三百两,便能成为羽衣庄的贵宾,一年内享受九折优惠。”花月胧取出一张两个巴掌大小的纸,纸上印有华美的纹饰,“三百两可以在每次购买时扣除,买得越多优惠得越多,这是贵宾卡,每次购买,都会盖上羽衣庄专用的印章,集齐十个印章可以抽取一次福袋,福袋里可能会有首饰,也可能有整套的高定成衣,也可能有其他小物件。” “而预付白银五百两,可以成为白银贵宾,享受一年的八折优惠。白银一千两,则是黄金贵宾,享受两年八折优惠,当然还有其他权益。具体的,大家可以看这里。”花月胧指了指那块立牌。 “哇!三百两,五百两!预付?!”这个高到离谱的价位瞬间浇灭了一众贵女的热情。 “我们一年的衣装补贴就五十两。” “我比你好些,有一百两,但也不够当贵宾呀……” “可是,抽取福袋,好像很好玩啊……还可能抽出整一套成衣诶!” “不当预付贵宾,可按原价购买,比如这套梦昙蝶影,整套购买才十五两哦。”花月胧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越早下单,越早穿上,无论是饮宴还是雅集,穿上我们羽衣庄的衣服,你一定是最闪耀的一个!” 十五两银子,于贵女而言不算太贵,毕竟她们平日的绸缎衣服也要七八两,虽然贵了一倍,但式样和绣花都比之前的好看,也算物有所值。而于花月胧而言,她不喜用绸缎,更爱用缣丝、纱罗,成本比绸缎低,凭借样式卖出比绸缎更贵的价格,每套赚的钱更多。 当然,花月胧也打算往后推出一些更便宜的成衣,不过今天开业,她要给众人的印象就是:羽衣庄是上流的布庄,价格贵,质量好,先把贵女这个目标客户群体圈定下来。 至于贵宾充值,那是为了将购买力高的客户锁定下来,一旦充了值,后面就会继续在羽衣庄消费。 见花月胧说得口干舌燥,萧烈扬手,让毒狼换上另一套衣版——那是一套浅粉色的齐胸襦裙,裙头、裙门绣着桃花朵朵,还配了一条淡禄的披帛,绣花比之前的少许多,但胜在清新淡雅,日常穿也不突兀,“这一套,名为落桃寻芳,衣料用的是纱罗,轻薄透气,穿着踏青游园,宛如桃中仙子,美不胜收,最重要的是,三两一套,今日购买还送披帛,划算得很。不过落桃寻芳做好的成衣仅有三套,卖完就要定做了,想要赶紧下手啊。” 萧烈本来就长得帅,仰慕者无数,萧烈一开口,一众贵女就按捺不住了,有人在后头喊了一句“我要买!” 前面的贵女听了,生怕吃亏,也纷纷道:“我也买一套!” “我、算我一个!”一个贵女掏出钱袋,抢先进店。 花月胧顿时明白了男销售的优越,立刻招呼香雪帮忙下单,抢不到成衣的,可以即场下单订做,订做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更换衣服的布料,或者增加绣花。 眼见羽衣庄势头一片大好,郑涛有些后悔了,花月胧给他开出的两个合作方案,他当初选的是布料价一个月后加两成结算,就按这套落桃寻芳而言,布料成本不过二百文,郑涛到手也不过二百文钱,而按照花月胧第一个方案,抽取一成,他可以拿到三百文。 贵女源源不断涌进羽衣庄下单之际,一把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衣服是挺好看的,就怕沾了晦气。”原来是多日不见的许文文,自从知道花月胧与宁王分开了,许文文心情大好,又在家门口捡了羽衣庄今日开张的传单,当下就决定来报此前受辱之仇…… 第76章 你们有奸情 许文文一句话,就让在场准备解囊的贵女们停了手。 花月胧与萧烈对视一眼,看来许文文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果然,许文文下一句话就是揭破花月胧的身份,“大家可知道这位羽衣庄的老板娘是何人?她可是春风满月楼的花魁娘子,后来跟了宁王殿下。如今为宁王殿下抛弃,一转身,又傍上了威远侯。” 在场部分贵女是去过赈灾宴的,也认得花月胧是宁王的人,但没有深想,更多是没有去过,也不认识花月胧。 人都是从众的,当一部分人停了手,另一部人原本觉得无所谓,也不敢当出头鸟。 “青楼花魁、宁王弃妾卖的衣服,大家穿在身上,真的舒坦吗?人最怕呀,是自贬身价,诸位都是名门贵女,出身好,可千万要注意了。”许文文见众人都停手了,露出得逞的笑容。 萧烈迈步向前,忽然哈哈大笑,“草包就是草包,话都冒着蠢气。羽衣庄做的是成衣,精美耐用就好,跟老板娘的身份有什么关系?按许小姐的理论,许小姐系出名门,贵气天成,穿什么不行,那就穿麻袋好了,人间的衣服配不上你~” 萧烈此言一出,在场的贵女公子纷纷捂嘴偷笑。 “小侯爷,这么快就护上了。”许文文来时就看到了萧烈,也想好了如何将萧烈拉下水,“那日她来这里看心玉的铺子,小侯爷与她孤男寡女,在房中纠缠不清,最后是宁王殿下来将她带走的,小侯爷没忘吧。宁王殿下是不是识破了你们的奸情,才休弃了她,你心中清楚。” 许文文特意用了很多模糊的词语,“孤男寡女”“纠缠不清”,似是而非,让在场众人脑补了一出大戏。 萧烈皱了皱眉,当日在场的只有彭心玉、花月胧、许文文、沈清竹与他五个人,没有旁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他与花月胧两张嘴,怎么都说不清楚,一时之间有些为难,若他继续维护,明日他与花月胧有奸情的传言,铁定会传遍熙城,他倒是无所谓,最怕是害了花月胧。 犹豫之际,花月胧突然推了推他,示意他让开,自己径直走到许文文面前,不由分说,左手揪起许文文的衣襟,一把将许文文拉近,右手发狠用力,一巴掌扇到许文文脸上,直将许文文打得眼冒金星,嘴唇流血。 在场一片哗然,许文文也被打懵了。 “许文文,这一巴掌,是赈灾宴上你欠我的,我现在还给你了。你还有脸说那天的事?你让彭心玉在房中点助情花,你把王爷带过去,你要干什么?就你这要脸没脸,要胸没胸的破身板,还想爬王爷的床?要不是我和萧烈把媚药灭了,你们想干出点什么来呀?还想二女侍一夫吗?你知不知道在黎州时,你爹因为你这破事,都给王爷跪下了,差点没把头磕破。许丞相有你这女儿还真是倒血霉,估计往后余生都在后悔当初没把你射墙上吧,我听说你哥和你不是同一个娘吧,伯母还好吗,还健在吗?没被你气死吧?” “哇————” 助情花,二女一夫,爬王爷的床??这瓜更大了。 围观群众现在都不知道谁说的真的,谁说的是假的;但看见花月胧气愤得上手打人,这情绪不像是装的,而且把许相也搬出来了,又更倾向花月胧说的是真的。 萧烈顿时明白了:既然许文文能够造谣,她花月胧也能造谣啊,就看谁的谣更逼真更有道理了。 “你打我?你这青楼出身的贱人,你敢打我?”花月胧不按常理出牌,一下子就打断了许文文的思路,如今许文文满脑子就是震惊与愤怒。 花月胧吹了吹打红了的右手,不屑道:“打你就打你,要不是你自不量力,在赈灾宴上说赢家可以打输家巴掌,怎么会欠我一巴掌?我是出身青楼不假,但你心心念念的宁王殿下,就喜欢我这个出身青楼的贱人,就是不喜欢你,技艺与情感都输给一个贱人,你又是什么东西?” “王爷就是喜欢我,天天抱着我睡,让我陪他搬去王府,我不去,他就天天来陪我吃饭,得空就给我写情诗,给我买珠宝首饰,怎样,羡慕吗,嫉妒吗,多喝几壶,多吃几碟咸菜,你会梦到的~不过也仅限于做梦了~” 花月胧笑意灿烂,连珠炮一样对着许文文喷个不停,专挑许文文的弱处使劲地攻击。 “呵,宁王殿下如今就不要你了。”许文文都骂得毫无还手之力,论撒泼论不讲武德,她又怎么可能胜过花月胧,但她就咬住一点:她是个弃妾。 “啧啧~你还是去问问宁王,到底是他不要我,还是我自己想走的,不过呀,你要能和宁王能说上半句话,也不至于如此无知。”她与沈清竹是否合适在一起另说,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她可不允许别人质疑。 什么,她甩的宁王??? 她凭什么? 那可是她许文文多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啊。 而且,言下之意,便是,她若想回宁王身边,她就能回得去。 许文文简直觉得受辱到了极点,也不顾不上什么贵女仪态,疯了一般扑上去,想打花月胧巴掌,手刚举起来,就被萧烈禁锢住。 萧烈挡在花月胧身前,轻轻一甩,许文文受力连退数步。毒狼也早就放下手中衣杆,冲到花月胧身旁,沈清竹是缺席了,但护着花月胧的人从来就不少。 许文文今日是偷跑出来的,许德添对她的禁足还未结束,她本来只想动动嘴,破坏花月胧的生意,没想到情势失控,这时才想起自己身边一个家丁也没有,而花月胧身边不仅高大帅气的萧烈,还有凶神恶煞的毒狼。 “花月胧,你走着瞧,你不会那么好运总有人护着你的!”说罢,就捂着肿起的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场闹剧结束了,但经过许文文一闹,羽衣庄的生意确确实实被影响了,倒不是因为花月胧出身不好,而是因为今天花月胧与许文文的纠纷大家都看在眼中,就怕光顾了花月胧,会间接得罪了许丞相;若花月胧背后还有宁王撑腰,那许丞相可能投鼠忌器,但花月胧也承认了她与沈清竹已然分开,贵女们对这种靠边站队的事情,一向十分敏感,再喜欢羽衣庄的衣服,也不敢买了。 第77章 藏头诗 七月十九日,羽衣庄开张第二日。 经许文文一闹,门庭清冷,可以罗雀,花月胧以手支颐,苦思逆风翻盘之策。孟时雨倒是专心致志,按着花月胧的图纸裁剪新衣。花月胧提供的新样式,为他提供了新的灵感,便时刻想着如何完善版型,而香雪则在制好的衣物上刺绣图样,图样的原稿花月胧都已画好了。 毒狼到外面派完了传单,又买回最新的一期《熙城小报》,置于花月胧面前。 花月胧随手拿起一看,内容倒没什么,不过是些光怪陆离的话本故事。 刚建立《熙城小报》的时候,她曾向沈清竹提建议:除制造舆论之外,太平日子,也要笔耕不辍,以一些故事、奇闻维持着小报的热度,必要时可以开栏目向读者征集故事。她曾给沈清竹讲过聊斋的故事,今天的小报讲的就是聊斋中最有名的倩女幽魂,当然并非蒲松龄的原文,只是内容复述罢了。 这几期的文末都附上了征集稿件的地址,今日与前几期不同的是,还附载一则声明,声明内容为某公子特借小报向某姑娘致歉,恳求某姑娘原谅,还附诗一首: 心云一片到长天, 寄予流水轻舟扁。 月落中庭无限意, 胧纱醉卧小楼前。 此去别后若经年, 情深犹有魂梦牵。 不见桃花吹又老, 移窗对镜难成眠。 居然是首藏头诗,八句首字连起,便是他要对她说的话。 暗藏的字句,是心照不宣的浪漫。 于满城喧嚣之中,将隐藏的爱意说到尽兴。 “心寄月胧,此情不移……沈清竹你还真是无聊……”花月胧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只成了轻嗔一句,想了又想,最终将小报折叠好,郑重地放入抽屉。 毒狼假装看风景,暗地却在观察花月胧的反应,香雪也一边绣花一边偷看,趁花月胧不察,两人互相递了眼色——小姐收了小报,看来王爷这次有戏。 收到了沈清竹的心意,花月胧心情好转,起码这一月来的真心,没有错付。他贵为王爷,纾尊降贵,登报致歉,只为博她一笑。花月胧好像明白了,对着他,初次心动,便一辈子都心动了。 心情一好,就想出去转转舒展筋骨,“我出去走走。”花月胧从账台后钻出来。 毒狼立刻站起来,打算跟着。 “毒狼你在这里看店,万一彭心玉或者许文文来闹,香雪和孟裁缝搞不定。” “夫人的安全……” “没事,我就在附近走走。”花月胧嘱咐了几句,便出门去了。 闲庭信步,一路走到宁王府附近,花月胧站在路口遥看那片碧绿的琉璃瓦,她忽然想起,有一晚,沈清竹问她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瓜果,他命人在王府花园的果蔬园多种一些。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有没有兑现。 花月胧自诩理智,将“及时止损”放在人生格言之中。 但所谓情爱,不正是那颠覆理智的一腔热忱,不正是明明知道可能受伤,还固执地伸出了手吗? 果然,恋爱脑,要不得。 花月胧甩了甩脑袋,转身离去。 未几,路过一条小巷,突然有人从巷中冲出来,一下子撞到花月胧身上,花月胧被撞得手臂发痛,退后几步,那年轻男子慌张道:“姑娘,上哪儿能找到大夫啊,有人晕倒了。” “晕倒了?”花月胧顺着男子指的地方望去——确实有一人倒在巷弄深处,不知是死是活。 “我去看看。”一说到救命扶危,花月胧的腿总比脑子快,或者是所有医务人员的职业病吧,因为心脏骤停黄金抢救时间只有四分钟,一不小心就要与死神抢速度。 那个中年人倚着墙壁坐在地上,双目紧闭,似乎失去意识了。 花月胧伸手摸了摸脉搏——脉象不浮不沉,粗实而有力。脉象十分正常,完全不像是病人,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后面的年轻男子突然掏出一个黑色的布袋,一下子蒙住了花月胧的头。 那中年男子也马上弹起来,从腰间掏出麻绳,捆住了花月胧的手。 突然遇袭,比起害怕,花月胧更多的是恨,恨得牙根发痒,第二次了,第二次因为救人心切被骗,第一次是在彭心玉的店铺中,一个稻草人就把她与萧烈骗进了有媚香的房间里。她发誓,她要将这个刻在本能里的习惯从骨髓之中完完全全抹杀掉,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她何来能力管得了他人。 愤怒汹涌,但她还是竭力保持平静,“你们是谁?许家的人?” “待会你就知道了!”两人一前一后将花月胧抬了起来,巷口奔来一辆马车。 花月胧眼睛被蒙住,眼前一片漆黑,但清晰地听到车辆辘轳声滚滚,还有马的嘶鸣,一旦被抓上车运到什么地方,她连求救的机会也将失去,当机立断也不怕被灭口了,扯开嗓子大喊道:“救命!毒狼救我!沈清竹!救我!” 但两人压根就不怕她喊,冷笑一声,直接将她扔到车上。 绝望之际,忽然马车后有人喊了一声“住手”,那人便直接冲了上去,一把勒住缰绳,借力飞身,一脚将刚准备架马的年轻男子踹到地上,眨眼间就钻进车厢将花月胧拉了出来,另一个中年男子从腰间拔出匕首,向来人刺去,来人腰马一转,环着花月胧闪过一下,回手一掌劈起,直接劈在中年男人的喉咙之上。 中年男子立刻泛恶欲吐,咳嗽几声,倒退数步。刚赶来的毒狼冲上去,擒住男子,用钢索捆了个结实,而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则趁毒狼分身乏术之际,头也不回地跑了。毒狼见花月胧出去时间久了,总是不放心,就沿路找来了。 来人拉下蒙眼的黑布,松开了她手脚上的绳索,花月胧这才看清他的脸:瓜子脸秀气俊朗,长眉狭目,五官小巧,分明书生模样。 不是别人,正是沈正庭。 沈正庭模样不差,但花月胧却有些失落,危急关头,她想到的是沈清竹,有一瞬甚至在想,若是沈清竹便好了,她可以给自己借口原谅他了,她垂了垂眸,挪开目光,福身行礼道:“多谢公子搭救。” 她的走神落入沈正庭的眼中,却似是女儿家的娇羞。赈灾宴上,惊鸿一瞥,仿佛在满池艳俗的红粉之中,碰上一朵稀世白莲。今日近观,比那日远望更为惊艳,花月胧除了五官极美之外,还有他后宫中截然没有的朝气与灵动。 “在下沈一止,未请教姑娘芳名。”一止为正,算是文字游戏。 “你也姓沈?”花月胧脱口而出,随之又觉得唐突了,“花月胧。” 此时,毒狼押着人前来,“夫人,这人怎么处理,送官吗?” 花月胧戒备地瞥了沈正庭一眼,拱了拱手示意告辞,拉着毒狼与那捆成粽子的中年男子,小声道:“回羽衣庄再说。” …… 第78章 以针杀人 七月十九日,晚上,羽衣庄。 花月胧早早让孟时雨、香雪回去,羽衣庄中只剩毒狼、花月胧,还有那名袭击花月胧的男子。 花月胧让毒狼将人绑在凳子上,自己也搬了个椅子,淡定自若地坐在那人对面,开始审讯,她现在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此人,首要的是把事情查清楚。 “谁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男子见花月胧年纪不大,当下有些看轻她,淫邪一笑,“没有谁,小妞长得漂亮,爷就想尝尝滋味。” 花月胧自然不信:能够利用她作为大夫的本能设计她,必定是知道她是另一重身份——神医谷医仙,许文文知道,所以许文文能以稻草人伪装成病人,骗她与萧烈进入房中;这次歹人装成病人,本质上是一样的套路。所以她怀疑许家。 “你嘴巴放干净点!”毒狼护主心切,见对方出言不逊,钢索一挥,就往男人身上狠狠抽了一下。 钢索重重打在身上,火辣辣一片,男人痛叫了一声,就是不松口,“小妞还挺辣哈?识趣的快放了爷,总有一天,让你好受!” 花月胧毫无表情地望着男人,她素来处世,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许文文和彭心玉,自问在永明她也没得罪谁,对方现在出动到绑架那么狠,如果她不查出来,必将后患无穷。 她突然想起了掳走刘肇元时,沈清竹派人剁了刘肇元的手指,便对毒狼道:“毒狼,去厨房拿把刀,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剁到说为止。” “是。”毒狼转身,去厨房拿刀。 男人见花月胧年纪小,料定她不敢,依旧笑嘻嘻道:“小妞,吓爷呢!” 花月胧展颜,倾城一笑,“听过一句话没有?容得虎挡道,不是好猎手。跟我横?你算老几?” 毒狼取了菜刀出来,请示道:“夫人,剁哪个手?” “不急,拿些不要的破布垫一下周围,别让他的血污了我的铺子。”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做,那就要做得最好,不留半分痕迹。 毒狼得令,将附近的布样搬开,又在凳子下周遭放了破布,末了再次请示花月胧。 “好~小公鸡,点到谁,我就选谁~”花月胧一边念一边用手指左右来回点,念毕,指头在右边,她的右边正对男子的左手,“那就左手吧。” “知道!”毒狼拉出男子的左手手指,举刀欲劈。 如果说拿刀、放破布时,男人还是心存侥幸,那毒狼举刀时,他是真的吓破了胆,大叫道:“不要,饶命!我说,我说……是陈家……陈家指使我们绑的小姐。” “哪个陈家?”花月胧心中有一丝不好的猜测。 “尚华布庄,陈贵生陈老爷……” 花月胧皱眉,“我与陈贵生无仇无怨,他为何绑我?” 男人咽了咽口水,紧张道:“陈老爷说……你坏了他的好事,之前你背靠宁王不好下手,如今你离了宁王,他要……他要……”男人犹豫了一下,“他要尝尝你的滋味,再把你赏给下人,让大家都尝尝的宁王的女人有多销魂……” 花月胧懂了:她治好了郑夫人的铅毒,还收走了那个作案的锡壶,陈贵生想要灭口,但之前一直顾忌着宁王,现在她落单了,陈贵生不但想灭口,还要找她出气糟践她。 好一个陈贵生!花月胧气得捏紧了拳头,骨节啪啪作响,忽然又笑了起来,“销魂滋味,你待会就知道了!毒狼,把他转过去。” “是。”毒狼虽然不知道花月胧要做什么,但还是放下菜刀,绕到前面,把椅子一转,让男子背对着花月胧。 花月胧从袖中摸出针包,平摊打开,抽出最长的两支三寸长针,在后脑两侧摸到风池穴的位置,斜上入针深刺。 男人立刻头痛欲裂,哇哇大叫,毒狼怕惊到附近的人,立刻捡了团破布塞进男人的喉咙。一开始,男人还在痛苦的挣扎,挣扎几下之后,男人就逐渐眼睛迷离,神志不清,没多久就昏迷了。 花月胧这才将针抽了出来,“风池穴斜刺,穿过枕下三角进入枕骨大孔,再经过蛛网膜下腔,可以刺伤延髓下端,导致呼吸中枢损伤。最多一个半时辰,他就会停止呼吸。毒狼,陈家也在城北吧,待宵禁之后,将人扔回去。我看他们还有谁敢动我,这就是下场。” 花月胧要以针杀人,不选择别的,还有一层考虑:以永明朝的医学水平,绝不可能知道延髓、呼吸中枢这些东西,加上风池穴的位置有头发遮挡,极为隐秘,她敢说无人能查出这人是如何死的,这样就不可能牵连到花月胧身上。既要杀人示警,也不可以留下任何把柄。 花月胧说这番话时,毒狼突然感觉有些发毛:平日里花月胧和和气气,兔子逼急了也就咬人,她是直接要命,做事狠绝,像极了沈清竹。果然啊,王爷与夫人,就是天生一对。 “是……” …… 同一天,深夜,宁王府。 沈清竹坐在书案前,铁鹰向沈清竹汇报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据王府附近的暗卫来报,花月胧到王府附近走了一趟,回去路上,险些被人绑架,最后被人救了,救她的人暗卫认出是沈正庭。后来,毒狼抓了一个参与绑架的人回去审讯,花月胧以针灭口了那人,抛尸陈府警告陈贵生。毒狼知道陈家对花月胧下手之后,趁抛尸的空隙,来了王府一趟,向铁鹰报告了此事,主要是陈府人多势大,毒狼担心他一人无法护花月胧周全。 沈清竹几乎是拧着眉头听完的,眼底凌厉,锋锐得要杀人。 “王爷,动陈家吗?”铁鹰作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他想,王爷如此紧张月胧姑娘,定会灭掉陈家,护她周全。 不料,沈清竹摇了摇头,抬手道:“暂时不动,陈家与朝堂关系盘根错节,万一动了陈家,马初煌、沈正庭、或是太后,谁的人察觉了,都会影响大事。” 深爱的女人被觊觎,尚能理智如此,铁鹰对沈清竹更是琢磨不透了,“那……月胧姑娘……” “多派几个暗卫,日夜轮守,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是。” 铁鹰退下之后,沈清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她一个人在外,他处处担心,食不安,寝不宁,看来,早日将她哄回身边,方是正道。若今天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中,有哪一件能让他眉头舒展的,那便是花月胧特地来王府外逛了一圈这件事了。 他确定了,她心中仍有他。 你深爱的人,刚好,也深爱着你。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事了。 沈清竹将手按在胸膛,隔着衣物感受着心脏的搏动。他一定是太思念她了,以至于他觉得这颗心仿佛装在了她的身上,为她而跳。 ………… 第79章 全城吃瓜 七月二十日,羽衣庄。 一大早开店,毒狼就感觉到店铺外面多了很多双眼睛,卖糖葫芦的,卖果脯的,在茶摊喝茶的……都是乔装打扮的暗卫。毒狼安心了不少,也为花月胧高兴,王爷确实是待她很好,直到如今依然不离不弃。 今天的熙城小报依旧是不痛不痒的故事,只是底下的声明换成了:某公子挂念某姑娘,问某姑娘何时方能共饮同酿的青梅酒。附诗一首: 佳人别后几经年,寂寞楼台锁空烟。 昨夜长风吹归梦,梨花月下弄啼鹃。 七月二十一日。 熙城小报仍无大事,唯某公子念起与某姑娘往昔旧事,同游郊外,共看漫天星河,以星月为媒,寄此生情长。附诗一首: 自从相思入梦魂,几回欲见几伤神。 此情无计可消减,唯向华胥觅故人。 连续三日,熙城小报都被某公子某姑娘独占一隅,百姓们开始纷纷议论,究竟某公子是谁,某姑娘又是谁,某姑娘到底因何与某公子离诀,是某公子负心后又悔悟,抑或某姑娘琵琶别抱? 更奇怪的是,凡女子者,多认为是姑娘变心,公子天纵英才而一往深情,世间罕有;不少姑娘自发到熙城小报收取稿件处,想与公子结笔友,甚至求娶。 还有一些机灵的,看出了十九日那首是藏头诗,得悉姑娘名叫“月胧”。至于全城叫“月胧”的姑娘当中,哪位才是本尊就无法考究了。 花月胧一早上刚打开店门,就有数个姑娘来羽衣庄买成衣,说是要穿上好看的衣服,去熙城小报的投稿处守株待兔,等那位深情的公子现身。 吃瓜吃到自己家,花月胧简直无语。不过更令花月胧在意的是,大家都在说,某公子一再登报,某姑娘仍不予回应,过于冷血无情。 待客人走后,花月胧也取来纸笔,写了几句,让香雪拿到小报投稿处。 七月二十二日,这应是载入永明史册的一天。 熙城小报一出,吃瓜群众先是惊讶于:某姑娘居然回应了?! 某姑娘的回应只有四句:自古公子空情多,相欺相瞒奈若何?早知今日悔当初,无须笔墨费蹉跎。 这是锤死了某公子欺骗某姑娘啊,某姑娘生气至极,嗔怒之下道:要是你骗我时早想到有今日悔不当初,现在就不需要天天登报说那么多了。不过,生气归生气,某姑娘还是没有表态,原谅还是不原谅。 故此,沈清竹在花月胧的回应下,也附上了自己的回应:某悔之晚矣,惟愿以余生为证,再无欺瞒,坦诚以待,且终生不纳姬妾,唯卿一人矣。 看到沈清竹的回应,吃瓜群众炸了: 因为这此署名不再是某公子,而是直接签上了大名:沈清竹。 熙城之中,谁不知道沈清竹就是宁王。 当日的熙城小报,从一文钱一份,直接涨价到三文钱一份,还卖到了脱销。 这下好了,全熙城都知道了,堂堂宁王,于小报上公然示爱,且愿独宠一人,再无姬妾。仰慕宁王的贵女们顿时鬼哭狼嚎,哀声一片,平民女子早知与王室无缘,则艳羡不已,想知道能蛊惑宁王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在这个时代,姬妾是男人身份的象征,但凡手上有余钱的人,谁不是三妻四妾,反而高高在上的宁王,让全城百姓作证,余生仅娶一人。 禁足在家的许文文也收到了风声,气得将面前的小报撕得粉碎,扔了一地,趴在床沿嚎啕大哭。 皇室也动荡了,亲王娶青楼女子为王妃,别说永明,哪怕是前朝也闻所未闻。明安太后急召沈清竹进宫、还让掌管王室事务的宗人府宗正、沈谧五子英王沈清棠也一同觐见。 悯元殿内,明安太后梁婉儿高高在上坐在主座,将今日的熙城小报扔在地上,而沈正庭则立在母亲身边。 “清竹,色令智昏,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明安太后声音不大,却处处是威压。 沈清竹上前一步,看了一眼地上的熙城小报,嘴角含笑,更显温文尔雅,“自然清楚,清竹邀全城作证,求娶月胧。”沈清竹今日所为断不是恋爱脑一头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借熙城小报示爱,一来,可以让觊觎花月胧的陈贵生、沈正庭等人收敛,二来,碍于花月胧的青楼出身,他即便按照常规呈报户部与宗人府,宗人府也绝不可能允许他娶花月胧,倒不如直接公诸于天下,先斩后奏,碍于百姓热议,迫使宗室同意。 “放肆!亲王求娶青楼女子,你是想让全城百姓看皇家的笑话吗?”明安太后痛心疾首,“熙城之中贵女甚多,娶谁不好,这青楼女子给你下了什么蛊?” 沈清竹撩起袍子,径直下跪,“皇嫂,清竹执掌禁军,一人之下,高不胜寒,再与高门之女联姻,恐生结党之嫌,清竹避之不及。再说,如今全城尽知,清竹已无收回之理,朝秦暮楚,百姓不但说清竹用情不专,还会笑皇家言而无信。”对于皇家,说感情并无大用,唯有利弊,沈清竹言下之意,就是他知道天家对他已生制衡之心,万不敢以联姻结党,娶花月胧起码不损天家之利,也合天家衡权之意。 明安闻言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应,转而问沈清棠,“清棠,宗人府掌管王室事务,你如何看待此事?” 宗人府专职管理宗室事务,包括宗室子弟的户籍、名字、婚嫁、俸禄等等,宗人府宗正向来由皇室中威望颇高的亲王担任,现在的宗人府宗正便是英王沈清棠,沈清棠为沈谧五子,年过不惑,饱读诗书,处事公正,向来断事贤明。 沈清棠顿了顿,道:“以法度而论,并未禁止亲王求娶平民女子,不过八弟欲娶之女出身青楼,当属贱籍,贵贱不婚,法度早有定论。” “五哥,月胧已然落籍,她并非贱籍,而是平民。”沈清竹早已做好准备,在求娶之前,已重金为花月胧落籍。 沈清棠点头,既是于法有理的情况,他再度总结了沈清竹与太后之间的争议,“如此,那就是天家颜面问题,八弟可有把握让此事不沦为民间笑柄?” “当然。”沈清竹抬头,从容而大气,“月胧还有另一个身份——名满熙城的神医谷医仙,她曾蒙面于歧墟行医,救人无数,百姓对神医谷医仙爱戴有加,若然百姓知道神医谷医仙是本王的王妃,岂有耻笑之理。皇嫂如有疑虑,可待月胧身份公布之后,再派人打探民间的风声,孰真孰假,自有分说。” 沈正庭闻言震惊,他本来只想让明安太后以后宫之长阻止此事,但若花月胧是神医谷医仙,声望甚高,他恐怕是无功而返了。不知为何,沈正庭有种感觉,从小到大,对每一件事,沈清竹看似闲散随意,实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包括花月胧这件事,他应是早就想到要以神医谷医仙的身份,作为她嫁入王室的筹码。 见明安太后不发话,沈清竹又晓之以情,道:“皇嫂,清竹幼年丧母,与先皇关系亦是一言难尽,本以为应是命犯天煞,终身孤寡,幸而遇上月胧,愿结同心,白首不离,请皇嫂成全。”话毕俯身叩首,一拜再拜。 明安太后叹了一声,只要不损害她与沈正庭的利益,她倒是可以讲几分感情的,沈清竹自幼乖巧,虽沈谧不喜他,沈清竹也从未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一直本本分分,辅助沈正庭,这次为了一名青楼女子闹得如此大,看来是确确实实动了心,若强加拆散,恐怕适得其反,当初想将萧晴嫁给沈清竹,也是以免沈清竹掌握军权后坐大,现在他要娶个青楼女子,效果亦然。 半晌,明安太后松了口,向沈清棠道:“清棠啊,你看着办吧。” “明白,皇嫂请放心。”沈清棠了然。 “都跪安吧。”明安太后扬了扬手,示意沈清竹、沈清棠退下。 “是。” 沈清竹起立,转身之后,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如今,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把他的王妃追回来…… 第80章 生意火爆 七月二十三日,羽衣庄刚开门,门槛就快被涌进来的贵女踩烂。 自从沈清竹的求娶声明出现在熙城小报,全熙城都知道宁王为追求一女子,不惜自降身价,连日在小报投稿情诗。之前那些怕得罪许相不敢来羽衣庄的贵女立刻不怕了,许相再位高权重,也比不上宁王啊,于是三五姊妹相约到羽衣庄买之前的看中的裙子。 这几日来,虽然生意一般,但花月胧是没闲着,图纸、绣样设计了一大堆,孟时雨按照她的设计又做了好几套成衣;除了原本的梦昙蝶影、落桃寻芳外,还新增了以宝蓝色为主调的唐制诃子裙配同色大袖衫的夜月清寒、浅绿主调的宋制褙子旋裙套装雨后苍苔、浅紫色的魏晋大袖襦搭配白色长裙的兰亭初见。 样式新颖,绣花精美,制作这种套装太费时间,所有的成衣基本只有一套,贵女们只得下单订做,从雅致到清新,从高贵到灵动,不同套装有不同套装的美,选择困难症一般只能逼死穷人,有钱人会选择全都要,所以绝大多数贵女一下子订做了两三套,财力更好的贵女五套成衣各定制一套,为保留订做的独特性,花月胧允许贵女对套装做部分的符合个人喜好的改动,绣花的位置,腰带、裙门的颜色等等 总之,半天下来,羽衣庄的订单已经下个月都做不完了。 花月胧有些懊恼,也真是成也宁王,败也宁王,她明明只想好好经营她的小生意,不想许文文一闹,弄得门可罗雀,更没想到沈清竹一纸求娶,生意又突然好到踏破门槛。孟时雨制衣的速度也还好,关键是一套成衣大片绣花六七处,香雪一个人,恐怕是再花两三个月都绣不完,看来还得多雇两个绣娘才能在下月前完成定制。 不过香雪显然没想那么多,自己的手艺有用武之地,王爷又公然求娶自家小姐,她由衷感到高兴,一边飞针走线,长短针勾勒昙花的层次,一边问花月胧道:“小姐,准备什么时候答应王爷啊?” “鬼丫头,净给我下套啊,什么时候答应,前提是答应啊,我为什么要答应,再说了,哪有人求娶连门也不上的,只管登报的……我是通缉犯啊?需要他沈清竹登报悬红呀……”花月胧翻着账册计算收入,笑着回了香雪几句。话是这样说不假,但沈清竹那句“终生不纳姬妾,唯卿一人矣”久久在脑海中萦绕,她确实动心了,也想嫁了。至于,两人应如何磨合,如何增长信任,这些她还没想好,或者说,这并非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需要彼此间形成共识。 这次香雪听明白了,她知道今晚回檀栾居要如何向沈清竹报告了:小姐的意思是,王爷要上门先把话说明白,再按三书六礼迎娶。 悠闲之际,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上门了——沈正庭。 沈正庭昨天得知沈清竹将纳花月胧为妃之后,便忐忑了一晚上,今天下了早朝便马上来了。自从,十九日近距离接触过花月胧之后,沈正庭的心便一发不可收拾,她的模样、身段、仪态、表情,就没有不美之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吸引住他,或者,这份悸动,最早应追溯到赈灾宴上,她凌空作画,仿如仙人。 本来,她是沈清竹的女人,沈正庭即便动了觊觎之心,也需顾及他与沈清竹的关系。好不容易知道他俩分开了,他以为有机可乘,沈清竹却公然求娶,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无论如何,他都想来见她了。 “月胧姑娘,你是羽衣庄的老板娘?”沈正庭抬头看了看招牌,故作偶遇之态。 “原来是沈公子,幸亏沈公子那日出手相救。”花月胧从账台出来,礼貌地行了个礼,“香雪,上茶,到后院的厨房拿些糕点出来。” 香雪放下绣品,点了点头,很快便端上香茶与糕点。 “那日匆匆而别,原想是再遇不上月胧姑娘了,没想到今日出来买布匹,居然能碰上,你我真是有缘。”不分古今,搭讪俗套的对白也无非是“你我有缘”“你长得像某故人”“志趣相投”之类,只是沈正庭演技好,假的也说得像真。 都是千年的狐狸,还玩什么聊斋,花月胧出身青楼,谁是假意逢迎,谁是见色起意,一两个眼神便看得不离八九,不着痕迹岔开话题道:“沈公子来买布匹?那想必是用来做衣服,我这里有几套成衣,不知看不看得上,” 花月胧从衣架上取出两套衣物,两套均为圆领袍,一套鹅黄色中央绣蟒纹,一套是浅灰暗花缎绣麒麟,男装相对女装而言款式更少,变化取巧多在绣样与布匹种类,花月胧主营女式成衣,男装设计不算多,也不会像女装那般一套一个名字。 醉翁之意不在酒,衣服如何,沈正庭无所谓,他垂眼看到那张贴出来的贵宾充值规则,充值三百两,能成为贵宾,充值五百两,能成为白银贵宾,充值一千两,能成为黄金贵宾,黄金贵宾不仅能享受两年八折服务,还能随时享用后院的清谈阁,借阅院中的古书,享用免费茶水糕点,甚至还有限量版套装的优先购买权。 沈正庭发现花月胧人长得美,还有各种新奇的主意,加上绝佳医术与画技,难怪沈清竹曾说:倾城之貌,于她而言,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优点之一。沈正庭随手掏出一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日后我常来坐,希望月胧姑娘莫要烦了我,衣服,我也买了,只要是月胧姑娘推荐的,全买。” 哇! 正在制衣的孟时雨、拿着针线的香雪,集体惊呆,他们原本都觉得花月胧这个贵宾充值制度是个无用的摆设,没想到是姜太公直钩钓鱼——愿者上钩啊。 而花月胧原本的想法是,贵宾充值制度,一来可以将有购买力的客户与店铺深度绑定,二来可以筛选一批高财富值的客户,她可从未想过有人是为了泡她特意来充值的。 钱送上门,不收白不收。 不管这位有钱公子想给她上演什么bking剧情,总之,她从头到尾只是一门心思赚他的钱。正应了那句话:你我本无缘,全靠你花钱。 “好啊,那就欢迎沈公子常来。”花月胧淡淡一笑,从抽屉的贵宾卡中抽出一张,编上号与日期,做好记录,推到沈正庭面前,“沈公子,请收好。” 沈正庭拿起那张两个巴掌长的贵宾卡,纸质比一般厚上一些,纸张四边用复杂的图章印上波浪纹,抬头还有些他看不懂的符号,置于鼻侧轻嗅,还有淡淡花香味。 店有意思,人更有意思。 此种尤物,可不能让八皇叔独享了。 ………… 第81章 七曜门遇袭 七月二十五日,宁王府。 自从七月二十三日晚上,香雪向沈清竹报告了花月胧的想法之后,沈清竹欣喜若狂,夜不能寝,欣喜之后,冷静下来,又忽然有些紧张,花月胧既然愿意给彼此重来的机会,那他定要好好把握,他要将花月胧的所有顾虑想得明明白白,包括往后如何交付信任,如何理解对方的立场,方能一击即中,拿下他的王妃。 还未等沈清竹处理好他与花月胧的事,七曜门却出了一件大事。 二十五日深夜,铁鹰风风火火赶到宁王府,说七曜门被不明身份的人围攻了,而且对方来者不善,一下子来了三百人,个个手持兵器,训练有素。 沈清竹掌控七曜门后,秘密将大量的暗卫安置在七曜门,七曜门中本来也有近三百人,但因为兵部向七曜门采购大量的铁石,而且交易次数越来越多,交易量也越来越大,所以铁鹰分出了大量的人员外出收购铁石,加之二十五日当晚本来就与马浩交易,又分出了一批人,之前还派出一部分人员保护花月胧。 如今七曜门中,除了大当家王麟本来的二三十人马,真正的暗卫就剩不够五十人。在七曜门刚被围剿时,飞猴以轻功突围出来,向铁鹰禀报,铁鹰当时刚与兵部交易完,就让参与交易押运铁石的六十人先往七曜门赶,自己则回王府请示。 一去一回之间,已不知战况如何了。 沈清竹闻言,便立刻动身,与铁鹰赶往七曜门。 待沈清竹与铁鹰赶到,七曜门附近,已是火光冲天。大门被攻击者以大木桩撞开,大批人员冲进了七曜门,与暗卫们互相砍杀了起来,场面极度混乱。 那些攻击者训练有素,但论武功是比不上沈清竹的暗卫的,唯独是胜在人数,暗卫浴血奋战,也不过一百来人,每个暗卫不是以一敌三,就是以一敌四,打得十分艰难。而且攻击者还源源不断的增加援兵,这样下去,七曜门被攻破是迟早的事。 沈清竹看了两眼,倒看出了几分端倪:那些攻击者与暗卫虽然着装不统一,但攻击者的臂上都绑有白色带子,而且中间有人指挥。沈清竹不再迟疑,软剑一挥,剑光闪动,带着铁鹰冲入乱战之中,直奔指挥的人员。 那个指挥的人员不但安排着援兵的进攻路线,还带着一排人员,不断向七曜门抛掷着火油弹,逼得在门后的暗卫,纷纷出来厮杀应战。 火油弹是以小瓷缸盛满火油,加以点燃之后,以人手抛掷的,瓷缸落地一碎,火油四溅,会将附近的物品也引燃,十分危险,前院的暗卫烧伤的不在少数。 由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沈清竹打了个眼色,铁鹰已然明了,立刻掩护着沈清竹冲进指挥的队伍之中,沈清竹拉近距离之后,对准指挥员将软剑一抛,软剑在半空回旋,隔着一段距离直从后面割了指挥员的脖子,转了一圈,再度飞回沈清竹手中。 指挥一死,人心顿时大乱。 沈清竹不再恋战,与铁鹰一道从阵中撤出,直接冲入七曜门,大喝一声:“众人听令!立刻回防,往后撤退!” 暗卫们一听到沈清竹的声音,立刻人心振奋,边打边退。因攻击者指挥已死,更换首领也需要时间,不消多久,沈清竹已带着余下的暗卫撤退到吊桥的位置。 之前提过,七曜门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地面建筑,后一部分是水上建筑,两者之间以吊桥相连,待人员全部退回,立刻收起吊桥,截断对方的进攻路径。 看着蓬头垢面,满头大汗的暗卫,沈清竹立刻下令道:“铁鹰,清点人数,还能作战的有几人,将能作战的人集中在一起,蝰蛇,带几个人到后面仓库将之前运来的漫天花雨搬出来,给大家装备上。苍豹,将受伤不能行动的弟兄藏到后面。” “是!”铁鹰、蝰蛇、苍豹异口同声领命。 有沈清竹做主心骨,暗卫们有条不紊地安排了起来。很快,铁鹰来报,尚能作战的暗卫还有八十八人,王麟那边还有十来名的弟兄,总人数还有一百来人。蝰蛇也带人将箱子搬了出来,按照唐境年图纸打造的大批漫天花雨都给大家装备上了,因为装备比人数多,暗卫左右手均装有漫天花雨。 沈清竹则排兵布阵,将装备好的暗卫,分布在不同位置。 适才沈清竹的撤退,让攻击者以为七曜门已无还手之力,只能避其锋芒,待新的指挥人员一换上,立刻又组织了一轮新的进攻,打算一气呵成直捣黄龙,攻陷七曜门。 接近三百人一拥而上冲到后院,来到吊桥之前。 沈清竹正于对岸负手而立,倨傲于长风之中,浸染的鲜血隐藏在黑袍之下,他微微一笑,道:“放暗器!” 一声令下,漫天花雨,正如其名。 铁珠铺天盖地射来,密密麻麻,数以万计。 紧接着,对岸惨叫声泛滥,顷刻压过了铁珠射来的风声,铁珠虽细小,打中眼睛,穿入脑壳仍是可以致命的。前方的人倒了一片又一片,当然更多是打中手脚,痛叫倒下。 眼看中伏,情势不妙,众人立刻就想转身撤退,而沈清竹是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一扬手,让苍豹放下吊桥,自己已当仁不让冲了过去,将后退的敌人杀了一个又一个。 暗卫见王爷如此骁勇,更加热血沸腾,也尽数冲锋。 一时之间,血花飞溅,残肢四起,个个杀红了眼,空中弥漫的血腥味将众人淹没在尸山血海之中,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从后院杀到中庭,中庭杀到前院,满地鲜血,兵戈喑哑,暗卫越战越勇,即便身上有伤也似乎浑然不觉,只想拼尽一身力气,将敌人拖到十八层地狱;而敌方吓破了胆气,不复当初勇猛,节节败退。 除沈清竹外,武功最好的铁鹰带领另一小队的人,从侧门绕出,迂回到敌人后方,以最快速度斩杀对方指挥,敌人再次失去指挥,溃不成兵。 蝰蛇、苍豹各带领一路人分左右两列,从两侧包抄,形成合围,在敌方欲逃离七曜门之前将剩余的残兵败将团团围住,瓮中捉鳖。 恰此时,大门外又响起了一阵厮杀声,沈清竹与铁鹰连忙出去看,正见一群穿着蓝色衣服的人,不知从何而来,将门外扔火油的敌军也消灭了,还有一部分蓝衣人抬来水桶,在组织灭火,那领头的两人沈清竹看着眼熟,借着未灭火光多看两眼,竟是在黎州遇过的齐日、齐月。 沈清竹当下一想也就明白了:七曜门所处,本来就是漕帮的地界,今日这群来路不明的人来势汹汹,定然是惊动了漕帮。 齐日、齐月此时也看见了沈清竹,连忙上前行礼,“见过宁王殿下!” 沈清竹稍稍抬手,讳莫如深道:“你们今日不曾见过宁王,宁王在黎州也不曾见过你们。” 齐日、齐月互视一眼,心中了然,沈清竹是借他们在黎州错杀金吾卫之事,劝他们慎言,“明白了,殿下。” 众人不再说话,待将火扑灭,齐日、齐月便领着漕帮的人离开了。七曜门中一片狼藉,前院被烧了一部分,大门、围墙又焦又黑,院中尸横遍野,血流遍地…… “苍豹。”沈清竹唤了一声。 “在。”苍豹上前听令。 沈清竹扫了一眼,道:“找几个活口,密查是何人所为,另外,连夜打扫干净,处理好尸体。” “是。” ………… 第82章 我愿意 七月二十六日,丑时,羽衣庄。 一个身影跃进院中,惊醒了在仓库浅眠的毒狼。他立刻抽出钢索,跳下板床,以最快速度冲进大院,正碰上欲推开厢房门的铁鹰。 “铁大哥?不得无礼!那是夫人的厢房。” 铁鹰拍了拍毒狼的肩头,示意他让开,“我奉王爷之命,来请月胧姑娘……王爷受伤了。” “王爷受伤了?”毒狼错愕了一瞬,反应过来又扯紧钢索,“不行,我的使命是保护夫人,除非夫人愿意,即便是王爷也不能强掳。” 两人争执不下之时,房门呀吱一声开了,听闻沈清竹受伤了,花月胧衣服也没换,穿着寝衣简单地披了件薄斗篷,“毒狼,我去看看,不过,羽衣庄没有药。” “王府中设了药房,月胧姑娘请放心。”果然,月胧姑娘也是在乎王爷的,铁鹰其实还想多说几句,例如,王府的药柜,是沈清竹与花月胧在一起之后,才特意吩咐下人买的,只是出于暗卫的本分,忍住了。 夜深了,宁王府一片寂静,唯有幽篁阁还亮着灯。铁鹰将花月胧送到东厢房外,便识趣地离去了。 多日未见,花月胧一时不知要以什么态度去面对沈清竹,犹豫再三,才敲了敲房门。 “进来。”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往日的点点滴滴犹在眼前。 花月胧推门而入,沈清竹正坐在起居室的檀木圆桌边上看书,一身素白的寝衣,神色自若,见花月胧来了,放下书,抬眼凝眸,好久才柔声道:“月胧,你来了。” 他气息平稳,寝衣干净,全然不像有伤的模样,花月胧松了一口气,转而微愠道:“你没受伤,沈清竹,你又骗我。” 沈清竹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摇曳的灯火,他伸手抚了抚她因匆匆而来吹乱的发丝,语意缱绻道:“骗你一次,我已吃尽了苦头,何来胆量再骗你一次。” 随即缓缓卷起左手的衣袖,露出一处烫伤。那是反攻冲出七曜门时,被敌方抛掷的火油弹擦过,烫到的。 花月胧拉过沈清竹的左手,手臂外侧红了一块,还起了一个大水泡,“怎么烫成这样……我要用针将水泡边沿挑破,把水挤出来,不会很痛……再拿些硫磺粉敷上两天,伤口干了才不留疤……”话毕,也不管沈清竹如何反应,直接从袖中拿出针包,抽出一支最短的一寸针,小心翼翼地在水泡边沿挑破,反复多次轻轻挤压,将水泡的水挤出来。 把水泡挤干之后,花月胧急着去拿硫磺粉转身就要出门,不料沈清竹长臂一揽,搂住了她的腰,将她锁在怀内,“别走,衣柜有烫火膏,抹点便好。” “你懂什么呀,皮肤上有很多细细的孔窍,膏体把孔窍堵了,皮肤如何呼吸?这样愈合得很慢,所以用硫磺粉效果更好。”花月胧挣扎了几下,却还是挣不开,后知后觉道:“你要想涂烫火膏,还把我叫来干什么……” “我想见你,怕你不愿,才以受伤为由,让你过来。”温热的气息落在花月胧的颈侧,花月胧此刻看不见沈清竹的表情,也能从语气中感觉到他的疲惫,平日的沈清竹再温文尔雅也是意气风发,骨子里藏着高傲,她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沈清竹,“刚才,七曜门被袭击了。幸好你找到了唐境年,有了那批漫天花雨,才能成功突围,没有你,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劫后余生,他分外想见她,为成大业,沈清竹可以赌上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但他仍贪恋这红尘,只因,红尘中有她。 花月胧闻言但觉鸡皮疙瘩爬满了一身,他多平静的语气,都掩盖不了事情本身的凶险,她忽然在想:如果沈清竹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与他最后的对话,就永远停留在指责与分开了,他若到死都不知道她有多爱他,这种遗憾一定会无止境地缠绕她,成为终身无法填平的丘壑。 而且,来到永明,她已经失去了上一世养大她的爷爷奶奶了,这一世也没有家人,她似乎与这个世界从来就是毫无关联的,直到爱上了沈清竹,她才找到了心甘情愿留在永明的理由。 眼泪突然大滴大滴滑下,情绪与多日的思念一同崩塌,花月胧猛地转过身,撞入沈清竹怀中,“沈清竹,你这样骗我,我还没找你算账,你不能出事。” “怎么哭了。”沈清竹温柔地抚着她的脸,低头吻上她的眼角,过了好一阵才握着她的手,按在胸口,让她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诚恳而郑重道:“我沈清竹今日对天起誓,愿娶花月胧为妻,此生此世,许以内心至诚,再无欺瞒。我承诺,不论最终是乱臣贼子,或是登上帝位,你都会是我唯一的女人,遗臭万年也好,青史留名也罢,你我的名字,将永远并排平列。” “花月胧,你可愿意,与我沈清竹,相伴一生?”他唤她以名,为彼此的誓言赋予庄重与虔诚。 花月胧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低头却看到彼此都穿着寝衣,忽又破涕为笑,道:“这个情景,好像与求娶不相配,我是不是应该……改天再说\\u0027我愿意\\u0027?” “我听到了,我的月胧说,她愿意……”沈清竹再次拥她入怀,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开手了。 花月胧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呼吸间都能嗅到他身上清浅的白檀香味,“我问你,你为什么……会突然……说,不纳妾只娶我一人……你往日,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她收紧了环在他身后的手,让自己更贴近他。她确确实实担心过这件事,担心沈清竹往后或会纳妾,或会宠幸别的女子,毕竟他是个王爷,还是个无比俊美的王爷,他生在以男性为尊的时代,妻妾于绝大多数男性而言,是身份的象征,那些妻妾作为女性的情感不值一提。 沈清竹微微一笑,下巴枕在她的发顶,“那日,你与我说,你来自别的朝代,你首先提起的,便是你的朝代一个男子只能娶一个女子。你说,我应不应该听懂你的暗示?” “我……”花月胧张了张嘴,稍稍推开沈清竹,“我那时说的是真话,可没有暗示过你。你怎么把我说得那么有心机……” “好好好,是我的错,是我表达不准确。应该说,月胧将此视为你的朝代与如今最不同之处,我便自作主张地认为,月胧也希望一生伴一人。” 沈清竹特意在“自作主张”四字上加了重音,一下子逗笑了花月胧。 “终于笑了。”沈清竹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痕,看着她梨花带雨,无比娇俏,他忍不住低头吻上了她的唇。很久没有吻过她了,他太怀念这种毫无保留的接触,但仍耐着性子在她唇畔浅吻,不急于进攻,反复试探着对方的温度,适应着对方的节奏。 他过分温和柔软的动作,让花月胧深深闭上眼,放纵自己沉溺其中,双手亦攀上他的后颈,让彼此更亲密无间。 沈清竹吻着吻着,便弯下身,打横抱起她,因着抱起时颠簸了一下,她差点离开了他的唇,沈清竹便收紧了手,趁机深入与她唇舌交缠。 意乱情迷之中,花月胧已被沈清竹放到了床上,他并未就此停下掠夺,反而十指交缠地,将她的手扣在了枕头两侧,一吻到底,抵死缠绵,直至两人都需要呼吸,才稍微离开了彼此的唇。 花月胧微微睁开水雾迷离的双眼,她当然明白沈清竹想做什么,双颊早已红透,喘着气道:“王爷……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月胧,我答应过你,自此以后,再无欺瞒。”咫尺距离,沈清竹丹凤眸更显魅惑,似乎在一步一步领着她坠往深渊,“而当下,我真实的想法便是……如梳拢那夜般,一次又一次地要你。可以吗?” 她既然要他坦诚,那他就向她毫无保留地敞开内心的罪与欲,那几近喷薄而出的情欲与爱同样的炽热,仿佛只有双方融为一体之时,他的爱意才能真真正正传递给她。 花月胧紧张地闭上眼,点了点头,耳畔快要被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淹没,她感觉到,随着她的同意,身上的斗篷、寝衣被他轻轻解开,蜻蜓点水般的吻,沿着耳廓、脸颊、颈脖逐渐往下。 他吻过的地方,酥酥麻麻,扩散成另一种刺激,两人的呼吸都越发粗重,彼此之间衣物阻隔越来越少…… 门外,突然传来飞猴的声音,“报!王爷!刚抓的几个舌头都带到了水牢,可以审讯了!” 花月胧吓了一跳,赶紧推开沈清竹,慌乱地穿好肚兜与寝衣。 沈清竹也随之坐起,整理好衣衫,应了一句“知道了,我随后就来”,转头亲了亲花月胧的额头,依依不舍道:“乖,先休息,我们……来日方长……” 花月胧摇了摇头,两颊红粉未退,神色已然敛起,认真道:“王爷,我也想去看看。” “好,先换身衣服。” …… 第83章 叫王妃 沈清竹与花月胧换好衣服,与飞猴一同往王府后花园走去。三人走到一处假山,进入山腹,飞猴在内壁摸索了一阵,摸到了机关,轻轻一拧,隆隆之声传来。 前方的地上,一块大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入口。入口甫一打开,里头就透出摇曳的火光,飞猴先一步沿着入口的斜梯往下走,沈清竹则扶着花月胧走在后头。 斜梯又深又长,入地底近五丈深,即十五米多,换成现代也有五层楼高,两侧都挂着火炬,空气又闷又热。 “王爷,这是什么地方?”花月胧牵住沈清竹的手,好奇道。 “这里是王府的水牢,从空间上说,我们如今在花园的水池底下,小心脚下。”沈清竹一边叮咛一边解释:宁王府的前身是前朝某名异姓王的府邸,其祖上是前朝开国功臣,世袭王位,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到了最后一代更是穷奢极欲、酒醉金迷,不止如此,这位异姓王还十分暴虐,喜欢买些漂亮姑娘侵犯虐待,然后这些姑娘就会离奇消失。沈清竹接管府邸之后,无意中发现了水牢的机关,在水牢底部找到累累枯骨;清理打扫之后,便将水牢收为己用。 故事说完,三人也走到水牢的深处,其中一名俘虏被双手张开,绑在十字形的铁柱上,铁柱是空心的,一人高的地方有一个洞,苍豹正往洞中塞入煤炭,蝰蛇则对那名俘虏道:“说,谁派你来的,在这里嘴硬是没用的。” 两人转眼看见沈清竹,连忙齐声行礼道:“王爷。” 定睛再看,才发现沈清竹身后的花月胧,苍豹与蝰蛇对视一眼,皆有些喜悦,暗卫的生活本来就枯燥,苍豹平日爱听些小八卦来调剂,尤其是沈清竹与花月胧那些狗粮,他是吃得不亦乐乎,嘴比脑子快道:“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花月胧还没来得及应,沈清竹干咳一声,故作平淡道:“往后,叫王妃。” 苍豹一听,笑得更开心了,活像个大狗狗,立刻道:“王妃好!” 蝰蛇则立刻祝贺道:“恭喜王爷!” 寒暄几句后,飞猴才开始说正事,指了指铁柱上的人道:“王爷、王妃,此人是袭击七曜门的指挥副手,我们正在撬开他的口。” 苍豹接过话头,继续道:“这根铁柱内已塞满了煤炭,他再嘴硬,就把煤炭点燃,到时铁柱一烧红,就会粘着他的皮肤,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月胧突然想起煎鱼时,加热的铁锅紧紧地粘着鱼皮,把鱼一翻,鱼皮就被整块扯下来,当鱼换成了人,这个场景不禁让她有些不寒而栗,解剖尸体尚且要事后缝合好,而现在说的竟是将活人生生剥皮,五指不自觉收紧,拽紧沈清竹的手。 那个俘虏已经吓得冷汗涔涔,浑身发抖,“你们……有本事给我个痛快……只会用酷刑,算什么本事。” 沈清竹微微抬手,示意苍豹、蝰蛇,自己牵着花月胧上前,与俘虏面对面,假以辞色道:“激将法于本王无用,不过,本王倒想劝你一句,事情败露,无论你东家是谁,你都难逃一死,你是选择体无完肤带着秘密下阴曹,或是,拿到一笔钱带家人远走高飞,在你一念之间。” “你会放我?还会给我钱?”俘虏难以置信地抬眼,有了钱,即便成了流民,还有一线生机,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水牢之内,却只有死路一条,“你不会骗我?” 沈清竹不屑地笑了笑,“万两白银,于你而言,是卖一辈子命都无法企及的财富,于本王而言,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万两白银?! 沈清竹见他动摇了,拔下腰牌,扔给飞猴,“飞猴,去库房,取千两黄金出来。” “是。” 片刻,飞猴抱来一个大箱子,他将箱子放到俘虏面前,掀开盖子:箱中全是码得整整齐齐、金灿灿的黄金。 俘虏顿时眼都看直了,立刻头如捣蒜道:“我说,我是尚华布庄陈老爷的民兵,陈老爷在熙城有五处府邸,每处府邸都有二百人,平日我们就负责府邸与附近店铺的安全。今日早上,陈老爷突然从其中三处各抽了一百人,还分发了火油弹,安排我们晚上袭击七曜门。” 又是陈贵生??他到底要干什么? 花月胧与沈清竹对视一眼,“陈贵生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袭击七曜门?” 俘虏摇头,“没有,管家问过,陈老爷就说了句:七曜门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留不得;还说,即便官府来查,都只会作一般帮派争斗,草草了事,不会细究。我就知道这些了,我都说了!几位,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沈清竹温和地点了点,表情如和风煦日,话毕便转身领着花月胧离开,背对俘虏之时,向飞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后花园中,花月胧与沈清竹乘着月色,登上了假山山顶,那里有一所亭子,可以俯览附近的景色。 “你不问我,为何出尔反尔,杀了他?”沈清竹一直牵着她的手,暑气蒸人,两人掌心都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花月胧几次想抽手,沈清竹反而抓得更牢。 “沈清竹,你真拿我当傻白甜了是吧。”花月胧远目池塘,倒影月光,碎成粼粼银色,“他知道了你是王爷,难保他不会借此向陈家邀功,这熙城中还有几个王爷?要是放人,你操纵七曜门的事迟早会被陈贵生知晓,不灭口,就是自找麻烦。你不是出尔反尔,而是早有灭口的心,大费周章不过是物尽其用,多套信息罢了。” “我的月胧,越来越懂我了。”沈清竹满意地松开手,改从身后抱住了她,“王妃对陈家有何看法?” “我有个猜想。”花月胧歪了歪脑袋,整理了一下思路,“陈贵生说七曜门知道得太多,还说官府不会管,他这样笃定,定是官府有人为此事遮掩,而王爷说过,七曜门正和兵部的马浩交易铁石……我猜,马浩收完了铁石,想将七曜门灭口,马浩又与陈贵生有勾结,陈贵生就派出了他的私养民兵,围了七曜门。只是他们算漏了一点,就是不知道七曜门背后是王爷你,结果生生折了三百人。这次没得手,马浩一定会警惕,找人调查七曜门……王爷可要提前布局防守才是。” “嗯,与我不谋而合。”得了花月胧这个聪慧过人的王妃,沈清竹如获至宝,“有一点,本王想提醒王妃——进攻,方是最好的防守。” “王爷想好怎么布局了?”听说沈清竹又要出手,花月胧感到浑身热血沸腾,自从她知道陈贵生打她主意之后,恨得牙根发痒,要是有机会出这口恶气,她定会毫不犹豫,“王爷,还有陈贵生,他居然敢……” “我知道。我已派了暗卫在羽衣庄保护你。总有一天,我会亲手灭了陈家。不过,王妃下手杀人,我倒是十分意外。至于对马浩设局,我也有头绪了~” 花月胧将自己的手覆在沈清竹的手上,目光中有一往无前的坚定,从今往后,惟愿与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披荆斩棘,死则一世相思…… 第84章 女怕三撩 花月胧与沈清竹和好之后,又于七月二十七日搬回了檀栾居,回去后花月胧才知道,唐境年早就搬到冶炼场住,方便研发新的暗器与火器。 与此同时,沈清竹向户部与宗人府递送了他与花月胧签字的婚书,熙城知府也按照规定向宗人府移交了花月胧的户籍档案,花月胧成为王妃之后,就属于宗室户,其户籍不再由原来的当地衙门管辖,而是移交宗人府。 鉴于沈清竹与花月胧父母皆不在人世,两人也在梳拢之夜有过夫妻之实,六礼之中的纳彩、问名也简而化之,直接跳到纳吉下聘。 当花月胧看到聘礼单的时候,真是一个头两个大:黄金八万两,白银八万两,马匹一百匹,羊一百匹,绸缎一千匹,玉器五箱,金器五箱,银器五箱,珠宝首饰五箱,珊瑚珍珠三箱,锦衣罗裙八箱,字画两箱,玉如意一箱,美酒百坛,喜饼二百斤,各式糖果如冬瓜糖、四色糖一百斤,鲍参翅肚等海鲜干货八箱,茶叶一百斤,芝麻一百斤,还有店铺田宅的地契三十张……此外还有些莲子百合糯米红豆红枣、龙凤烛、对联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别说小小的檀栾居放不下,这堆东西往大街一放,大街都嫌挤。 最头痛的还是那二百斤的喜饼,新鲜食物,不能久放。于是花月胧又蒙上面纱,叫上老孙和香露,到歧墟行医,一边行医一边派喜饼。羽衣庄则交给了萧烈、香雪与孟时雨。 花月胧此举无意中又与沈清竹所想不谋而合,在花月胧行医派喜饼的同时,沈清竹的暗卫就安插在人群中,散播诸如此类的言论,为后续堵住明安的嘴而造势—— “哇这喜饼堆得!医仙和谁成亲啊?” “你看熙城小报了吗,宁王要大婚了?” “那么多喜饼,出手阔绰,难保真是宁王啊!” “你的意思是宁王娶的是神医谷医仙?” 花月胧医术好,有口皆碑,加上看病还送喜饼,大家都想去病气沾喜气,排队的人比往日更多了,病人一个接一个,花月胧略感疲惫,“下一个。” 刚说完,花月胧余光就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沈正庭,他是陪着一名姑娘来的。 “我家妹妹生病了,麻烦医仙看看。”说着,沈正庭就把那姑娘轻轻推到座位上,姑娘缩了缩身体,有些害怕。 按道理而言她与沈正庭在只在羽衣庄附近见过,他对她神医谷医仙的身份应不知情才是,花月胧淡然的神色下,本能地警觉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姑娘,“哪里不舒服了?” 姑娘一身华衣,只是与其极不相称,气质是个很微妙东西,有些人天生贵气,粗麻布衣,难掩倾城;有些人则反之,极尽华贵却藏不住平庸,这位姑娘就是后者,她缩了缩身体,缓缓伸出手放在脉枕上,“之前发热,退热后头晕,晕了好几天,胸口觉得闷,老是想喝水……” 花月胧号了号脉,又道:“舌头伸出来看一下。” 脉弦细,舌红苔黄,脉证合参,乃余热伤阴之证,用竹叶石膏汤退热生津。花月胧提笔开方,诊脉时,她注意到这位姑娘的手掌有茧,看样子经常干粗活,方开好后,花月胧递给旁边的香露按方取药,“没什么大事,有些余热未清,伤了阴津,先喝三剂看看。去边上拿药,下一个。” 沈正庭想,她戴上面纱,更显眉眼俏丽,眼波流转;隐隐可见的唇廓,让人忍不住想亲一口;得知神医谷医仙是花月胧后,他从浣衣局找了个病了的宫女带来看病,仅是为了亲近她片刻。 待姑娘起身之后,沈正庭还是舍不得走,径行坐下,将手至于脉枕,道:“我最近夜不能寐,昼不能寝,似乎是患了什么病。” 花月胧犹豫了一下,才伸手为他号脉,葱葱玉指刚触到肌肤,她指尖微凉,却烫得他浑身一片麻痒,心跳在瞬间加快,脑中忍不住肖想与花月胧肌肤相触的缠绵画面。 脉象充实有力,节奏均匀,怎么看都不像有病。 花月胧收回手,“公子,你没病,请不要耽误其他人,下一个。” “我有相思病,只有医仙能治。”沈正庭抬眼,凝视她,见她的次数越多,越是陷进眼里,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了,“医仙会心甘情愿为我治病的,正所谓,树怕三摇,女怕三撩,医仙觉得有理不?”说罢,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笑吟吟地离开了。 花月胧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隐隐觉得这个所谓的沈一止知道很多事情,包括她的真实身份。而在旁边负责取药的香露显然听见了沈正庭的调戏,弯下身低声道:“小姐,要告诉王爷吗?” “先不说,王爷有要事要忙……” 花月胧所说的“要事”,便是四年一度的乡试,也称“秋闱”。永明制,逢子午卯酉一考,今年是癸卯年,正是乡试之年。之所以说沈清竹忙,是因为开考前后,总会有许多考生,提前为未来的官宦之路铺垫,处处拜访官员。沈清竹执掌军权之前,素来门庭冷落,少有问津者,如今则是纷至沓来,蜂拥而至。 而沈清竹虽然明着闭门不纳,不召见考生,但实际上他如何会放过这个收揽人才的机会,对于有心拜入他门下的人,他都会派出暗卫逐个调查,尤其调取考生过去写的文章,听取乡人对其的评价,进一步筛选。 此时,沈清竹正在王府中一篇一篇翻阅考生过去的文章,翻到一篇名为《军权论》的忍不住念了出来:“所谓军者,君之守,国无军而不立,民无军而不保……然建国之初,天下六分,藩王镇守,拥兵自重,至军权旁落,犹以肉诱兽,虽囿之围墙而难灭其狼子野心……好啊,敢捋虎须,通篇旨在削藩!”随之即唤来苍豹,“去,查查这篇《军权论》作者的底细。” “是。”苍豹接过文章,又报到:“王爷,刚接到消息,陈贵生的嫡子陈景轩也参与今年的乡试。” “哦?陈景轩……”沈清竹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敲,于脑海中搜索着此人的信息,总觉得这名字很熟悉,是了,“上个月,因嫖宿染了花柳,在香红软翠楼打断了一名姑娘的腿……是他吧?” “王爷好记性。”苍豹由衷叹了一句,自从春风满月楼归沈清竹之后,苍豹不时会汇总一些信息报给沈清竹,陈景轩的事发生在春风满月楼对面,当时也就提了一句,连苍豹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沈清竹却记得。 “本王是时候送陈贵生一份薄礼了~”沈清竹忽地嘴角一勾,心中又有了谋算。 第85章 合作布局 八月初三,子时,檀栾居,二楼卧室。 自从七月二十七日花月胧搬回檀栾居后,花月胧与沈清竹就各忙各的,除了筹备婚事外,花月胧更多是忙店铺的事,香雪香露又带回一个消息:之前卖出的署名明月山人的画作,这段时间突然流行了起来,香露今日去城北为花月胧购置婚礼用品时,碰上了之前交易过的古玩店老板,老板一个劲问香露还有没有明月山人的画,他要高价求购。 细问原因才知道,郑涛将明月山人的《雪竹图》挂在了大厅,不少与郑涛有生意往来的人,都觉得画境深远,寓意又好,便到书画店问。老板手上的画早就卖完了,正愁没货。 于是花月胧出诊回来,又画了一些;饭后不久,沈清竹也来了,看她在书桌上鼓捣颜料图画,沈清竹也不打扰她,沐浴后换上素白寝衣,便自己倚在榻上看书。 两人一看书一作画,安静地待了半个晚上,花月胧画烦了山山水水,暗中偷眼,望向沈清竹——只见他慵懒地倚在榻上,全神贯注,垂眸于书页,额角青丝垂下,八月暗带秋意的夜风不时透入房间,吹得青丝与烛光一起摇晃。瞬间的光影缭乱之间,更衬得沈清竹这张剑眉凤目的脸,俊美得仿佛凝固于时间之中。 花月胧悄悄换了一张画纸,抛弃了枯燥的山水,笔随意动,在纸上临摹沈清竹的轮廓,纵然借了马良神笔,精心描绘,都好像画不出他真人七分的英气与俊美,但花月胧倒是越画越高兴,眼前人,笔下人,都是心上人。 沈清竹将书翻到最后一页,读完最后几行,合上后信手置在矮几上,习惯地抬眼看花月胧,见她眉飞色舞,嘴角久久噙着笑,一时好奇,轻轻下榻,无声地绕到她身后,探头一看——画纸上,正是他适才低眸注目的模样。 他伸手从后面拥她入怀,温烫的气息贴在她耳边道:“我人就在你面前,还费这周章作甚,嗯?” “王爷你吓死我了。”被突如其来的亲昵惊得僵了僵身子,花月胧故作生气地扔下笔,“整整六天没看到你,画你一幅还不许吗?” “夜深了,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沈清竹忽然弯身一把抱起她,走向床榻,眼神中藏着几分玩味。 花月胧顿时明了,小脸一红,“我看你就不像是想休息……倒像是想干坏事……” 他将她压在床上,额前青丝垂落她脸上,痒痒的,“那日在王府的未竟之事,今晚不如……” 花月胧伸手扣着他的后颈,借力抬起身,在他唇上留下软软一吻,娇嗔道:“王爷,把灯灭了,再……” “我想看着你。”话毕,沈清竹用深吻堵住了花月胧的嘴,让企图反对的话语哽在她的喉头,唇舌纠缠之间,唯有喘息与呜咽微微泄露。 情到浓时,渐入佳境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了铁鹰的声音,“报!王爷,马浩府中有发现!” 有过之前被打断的经验,花月胧这次倒是不慌了,赶紧推开沈清竹,低头整理衣衫,沈清竹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床沿取来刚脱下的寝衣,慢条斯理地穿上。 看到沈清竹无奈的神色,花月胧忍不住打趣道:“王爷,每次都这样,你会不会……有心理阴影,然后步廖清尘的后尘啊……”廖清尘也没有其他毛病,唯不举而已。 “进来。”沈清竹往门外唤了一声,好气又好笑地用食指指腹在花月胧脸上刮了一下,压低声道:“求饶之时,希望月胧记得今日所言。” 铁鹰大步进门,向沈清竹与花月胧行礼,“王爷,王妃,马浩家中有发现。” 自从沈清竹猜测铁石一案是马浩与沧王的勾当之后,铁鹰就分出人手,日夜轮番监视马浩,甚至趁半夜潜入马浩书房搜集。但马浩书房之中只有一般的公文,没有其他发现;若换成旁人,可能早已放弃,但铁鹰身为暗卫之长,隐忍而坚毅,既接下沈清竹的命令,便坚守到底。观察半个多月后,终于在今晚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 “今日晚上,马浩五岁的儿子擅自到书房玩耍,属下看见其钻到书桌底下,触动了某个机关,墙上的书架居然左右打开,现出暗门,后来马浩听到声音,就把儿子抱走,关闭了暗门。属下怀疑,暗门后面藏有秘密,只是不知是否与沧王有关。” “沧王?”花月胧离开了沈清竹一段时间,有些事情便不大清楚了。 这就不得不提永明的历史了,前朝常年暴政,加上与西面的野卑国、东面的边洋国进攻,国家四分五裂,义军四起,而永明开国之君肃帝沈鹤年就是其中一支义军。经历多年征战、收编,沈鹤年击退了野卑、边洋,建立永明。 肃帝有七子,除长子沈钰在征战中阵亡;其余六子均带领军队,有建国之功。肃帝登基之后,余寇未平,不时出现小规模的战争,于是肃帝将天下六分,二子沈郭封陈王,封地陈都府,三子沈谧继承大统,居熙州府,四子沈辰封梁王,封地徐梁府,五子沈墨封沧王,封地高沧府,六子沈鼐,封寿王,封地越寿府,七子沈涛,封昌王,封地邑昌府。 而从行政区域上,陈都、熙城、徐梁等均为首府,首府之下另有三大府,府下又设州,州下再设县,县下再有镇和村。 虽名义上天下统一,实则藩王割据,各管辖一首府,首府虽年年向熙城纳税进贡,但行政管理上却各自为政,即便官员由朝廷任命派至地方,都会受到当地势力的掣肘。沈谧早有削藩之心,苦于天下初定,百姓才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一旦兵戎相见,天下又会大乱。 但削藩此事,拖,是拖不起的,沈谧与其余五王说到底也有手足之情、兄弟之谊,但一代人去了,下一代之间只会更疏远,比如,沈辰去世后,其子沈沛之继位,新梁王与沈正庭的关系必然不及老一辈亲近,一旦动手,哪还有什么兄弟情讲。 沈清竹将铁石一事的推断与花月胧说了之后,“哦,王爷是怀疑,当初沧王可能准备与寿王打仗,需要铁石扩充军备,因为事态紧急,所以迫不得已找到马浩,窃取宫中的铁石……可是王爷又说皇城的亲卫是梁太后的人,运送铁石,必然要打通皇城守卫的关节,王爷认为梁太后与铁石有关?” “非也。”沈清竹摇了摇头,“马浩是前皇后马仙儿的外戚,梁太后如今想扶持自身外戚,必与马党有利益之争,在铁石一事上,我认为,他们没有合作的可能,此为动机;再说,若太后或皇上授意此事,马浩大可不必为了应对库存清点,冒险收集铁石,此为常情。” “所以,王爷的意思是,要不就是梁太后的人反水了,要不就是梁太后的人中有马浩的内奸……”花月胧恍然,果然,朝政之事,水深得很,她揉了揉太阳穴,倚在沈清竹肩上,“之前马浩因铁石之事想要灭七曜门的口,王爷说,进攻是最大的防守……意思是……王爷要对借此事对马浩出手?” “聪明。”沈清竹满意一笑,又对铁鹰道:“不论如何,一定要进入密室探查。” 铁鹰颔首,有些为难道:“王爷,暗门有半墙之大,而且开启时会发出响声,开启机关必然会惊动府内人员。” 沈清竹闻言不语,寻思半晌,下床穿上靸鞋(所谓靸鞋,即无后跟之鞋,与现代的拖鞋相类),走至桌旁,道:“有马府的平面图吗?” “有。”铁鹰从怀中掏出这段时间观察马府时手绘的平面图,展于桌上。从平面图显示,马府的书房在前院与后院之间,而且书房左右均有书库,书房后仅一墙之隔便是后院,那是马浩侍妾的居所。 沈清竹本想从书房的地理位置判断,是否还有其他位置可以进入密室,如今看来,密室就在书房之内,如果马浩留宿侍妾房中,也能听见书房的动静,而按常理说,侍妾地位低下,很多事情需要避讳,侍妾房间与密室应该不会有通道。 “能否使用迷烟?”沈清竹坐下,目光始终盯着平面图,眉头轻蹙,修长的指节在桌上敲动。 铁鹰摇头,“马府除马浩的父母、妻儿、三房侍妾,还有仆人婢女,近六十人,要同时迷倒六十人,起码需要十五名以上的暗卫进入王府,情况不可控,万一惊动了其中一人,出声大喊,就有败露之险。” 沈清竹点头,铁鹰实打实在马府蹲了半月余,对马府的认识肯定比他多,连铁鹰都认为难以控制,即便此事最终能做,沈清竹也不愿暗卫担如此大的风险。 花月胧见沈清竹有些烦恼,也下床穿鞋,绕到沈清竹身后,弯身趴在他的肩上,望了那图几眼,道:“要不,就调虎离山,如果马浩携同妻儿父母出府,部分仆人跟随,那留下的仆人,无非就是看守,还有一些杂役,而且书房重地,杂役一般不许进。届时再在马府门前闹些动静,把守卫引走,铁鹰就有机会进入书房了。” 沈清竹赞许地点头,“月胧有方法让马浩带家人出府?” “没有也得有~谁让我要替王爷分忧呢~”花月胧狡黠一笑,“不过,王爷得帮个忙~” 第86章 密谈 八月初四,春风满月楼,五楼贵宾房。 沈清竹与廖清尘于榻上相对而坐,旁边的小火炉上烹着一壶茶,沈清竹提壶,于两人面前的茶盏中斟了七分满。廖清尘惶恐地躬了躬身,欲伸手去接过茶壶奉茶,但沈清竹的动作过于熟练,未待他接过已斟好了,又把壶放回火炉上。 “茶中加了姜枣、橘皮,减其寒性,廖御史可放心喝。”沈清竹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有劳殿下。”廖清尘哈了哈腰,恭恭敬敬地捧起茶盏,万不敢拂了沈清竹的意,吹了吹,正要喝。 “不急,水沸茶烫,且放一放。”沈清竹淡淡一笑,将廖清尘的惶恐与恭敬尽收眼底,又从身侧取来一个瓷瓶,置于桌前,“这是月胧做的右归丸,特意让本王带给廖御史,月胧说,此物于廖御史多有裨益。” 廖清尘受宠若惊,“多谢殿下与月胧姑娘拂照,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报殿下深恩。” 沈清竹颔首,“此次,确需要廖御史帮个忙。” “殿下请说。”廖清尘闻言反而是安心了,毕竟前受沈清竹的救命之恩,后又受了花月胧的治病之恩,花月胧还特意给他制药,恩宠加身,若他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宁王殿下不但无法成为他的另一条出路,更甚者,还可能成为他的死路。 于是,沈清竹对廖清尘说起了七月中旬发生的一件事—— 七月中旬,花月胧刚离开檀栾居不久,沈清竹闲来无事,便去春风满月楼看看情况,一来是看看新来的女暗卫打探到什么消息,二来是到花月胧住过的房间看看,自从春风满月楼易主之后,花月胧的房间,还有五楼那间他与她过了一夜的房间,便都被沈清竹留了起来。 恰好那天有一群考生来喝酒,其中带头那个叫做彭哲,酒过三巡,彭哲喝得有些高,开始说自己这次一定高中,今天就当预祝了,还说来日高中之后,必定不相忘。其他人也喝得开心,便笑他吹牛不打草稿。 彭哲神神秘秘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说这就是今年秋闱策论的考题,是他好不容易才拿到的,众人想看,彭哲又赶紧塞回怀中,说不行,他答应了人不能传播的。 不想此事,机缘巧合,就入了沈清竹的耳。 沈清竹暗中叫刘妈妈派姑娘盯着,趁彭哲酒醉与姑娘缠绵之后,姑娘盗出了纸条看了一眼,策论的主题为治旱,除题目外,还大致的列举了解题的思路,例如从物资调派的角度论述,从疏导水利引水的角度论述,还有从防止乱民趁机扰乱秩序的角度论述等。 按道理说,每年秋闱的考题都是帘内官出好之后,锁在宫里的柜子中,由专人看管,如出现泄题,要么是宫中的人出问题,要么是出题人出问题。 为了查明考题是真还是假,沈清竹借助禁军统领之便,在看守换防的空隙,找熟悉开锁的人将柜子打开,看了一眼考题。意外发现,今年的策论还真是以治旱为题。 事情讲完,廖清尘惊得冷汗涔涔,科举舞弊在永明那是重罪,肃帝建国之时,为了以最快速度提拔有能力的士子,制定了严苛的科举法令,不论是制度,还是处罚,都严厉非常,例如,八年前沈谧还在位时,曾因科举泄题,斩杀朝廷命官六人,那个案件中除了两名主考官有意泄题、放任夹带外,其他官员都不过失察罢了,廖清尘抹了抹额上冷汗,道:“事关泄题,非同小可啊……殿下,想追查此事吧?” 沈清竹但笑不语,翻开茶盏的盖子,轻轻在杯沿吹了吹气,小试一口茶,才道:“查倒不必,彭哲是辅州人氏,与工部主事田水麓是同乡,彭哲来到熙城,在田水麓附近租了宅邸,而彭哲父亲还是辅州首富,与如今的鸿胪寺少卿彭满是远房亲戚。题是从何而泄,廖大人当真不明白吗?” 工部主事田水麓,六品小官,按理说是不可能取得考题的,偏偏其顶头上司是工部左侍郎赵子程,赵子程又“碰巧”是本次科举的主考官,而出题人则是大理寺卿何家鸣,二者皆是皇上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廖清尘一事中,天家内定了赵子程接任都察院御史一职,如非沈清竹横加一脚,廖清尘早已殒命。为了补偿赵子程失去都察院御史一职,天家又命赵子程主考本次秋闱,若得了人才,就可以顺水推舟借机提拔。 “殿下的意思是,赵子程和何家鸣泄题?田水麓不过是他们的刀?” 沈清竹放下茶盏,“廖御史想得还不够深。赵子程是皇上的人,在工部多年,于屯田或水利,均有建树,说得上是个能人,他经营多年,正是扶摇直上之时,何苦要冒这个险?” 廖清尘眼珠一转,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微张,隔了好久,才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道:“……所以,是天家为让朝堂更新迭代,命人泄题,拉拢有背景的士子?!” 沈清竹笑意清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低头以茶稍稍润喉,从容放下茶盏。 此时无声胜有声,沈清竹不否定,那就是认可了,廖清尘立刻萌生退意,不管沈清竹让他做什么,那都是跟皇上作对啊,“殿下……微臣斗胆,这忙,恐怕是……” 沈清竹抬了抬手打断道:“权钱相勾,对圣上来说,确实能以最快速度拉拢权贵,形成自己的势力,但,权力的源头一旦污染,犹如淤泥染泉,再次正本清源,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事;好比今日天下六分,藩王割据,也正是当日肃帝为抗外敌种下的苦果,圣上即便倾一朝之力,难道就定能成功削藩?”见廖清尘皱眉不语,沈清竹又继续道:“远的暂且不说,只说近的,皇上若成功拉拢自己的势力,廖御史以为,首当其冲的又会是谁?” 廖清尘猛地抬头——是啊,天家当初为了削弱马初煌,都能秘密对他廖清尘下毒,如天家势力一成,即便不动马初煌,那也要让马初煌的左膀右臂来祭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微臣愚钝,殿下是想……” “若本王有心加害,又怎会让廖御史深想这背后的门道。”沈清竹知道廖清尘动摇了,又道:“本王想让廖御史,设法将此事告知翰林院大学士徐江梅,廖御史与徐学士是同期国子监生,素有交情,此事对廖御史应是不难吧。” 朝廷之上,除了以马初煌为首的马党,背靠明安太后的太后党,与明安太后既有共同利益也有暗中计算的皇上一党外,还有一派十分特别,这一派名为“经世派”,又名中立派,最初是一群不想介入党争的人抱团取暖而形成的,后又以经世匡时为己任,自诩铁骨铮铮,敢言直谏。 廖清尘在朝堂自辩人血炼丹案时,曾说爆炸乃是面粉引起,当时徐江梅也引述前朝确有类似事件,之所以当初能取信于皇上,正是因为徐江梅就是经世派的,并非马党。 “殿下能否保证此事不会牵连徐学士?”正如沈清竹所言,廖徐二人素有交情,廖清尘是文人出身,做不到马初煌那般心狠手辣,即便为保全自己,也不愿连累好友,故大胆相询。 “廖御史放心,只要徐学士点到即止,本王保他无虞。”沈清竹的意思是,徐江梅只需知道科场有人舞弊,依例办事即可,不牵扯皇上,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另外,再帮本王安排几人,到科场中充当杂役,适时本王会让人出手相助。” “微臣谨遵殿下安排。”廖清尘点头,沈清竹所言,对他而言都易办,按廖清尘的设想,沈清竹不过是想借彭哲科场舞弊一事,敲打当今圣上,切勿搞权钱相勾那一套,还没来得及深想,沈清竹忽然起身,拍了拍手。 没多久,铁鹰就领了一名青楼女子进来,那女子容貌秀美,一身红色的吊带短裙,走路摇风摆柳,一步一抖,深v领的设计显得胸前波涛汹涌,短裙之下,更显美腿修长白皙。不用说,这身性感的现代装,定是出自花月胧的设计。 廖清尘作为一个保守的古人,哪里见过如此暴露的打扮,加上之前患病不举,极少亲近女子,眼光立刻被吸住了。 “廖御史好好享用,不过,月胧说,大病初愈,克制些为好。”沈清竹勾唇一笑,向毒狼打了个眼色,便转身翩然而去…… 第87章 秋闱开始 八月七日晚上,御书房。 到黎州打探消息的第三批金吾卫终于回来了,领头的是杨芳洲的手下金吾卫副统领岳华。在廖清尘官复原职之后,不甘心的沈正庭又派出第三批金吾卫到黎州调查前两批人的失踪原因。 沈正庭站在窗沿,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拨弄花架上的白芍药,对金吾卫的说辞,他听得生厌了,“又是查不到?二十多人,凭空消失了?” 此事越想越奇怪,第二批金吾卫是为了追廖清尘去的黎州,但廖清尘压根没有去黎州。似乎是有人设局,将金吾卫调虎离山,廖清尘再回到熙城就安全了。可是,即便如此,对方为何要冒险杀掉金吾卫,让其无功而返不是更好吗? “那七十八个流匪查了吗?”沈正庭稍稍用力,捏住了花枝。沈正庭不认为死去的金吾卫会混进流匪之中,细思之下,又觉得许德添与陆克俭杀这批人杀得太快了,按永明的制度,为避免冤假错案,判死刑的一般要报大理寺复核。当然,许德添作为皇上的特使,奉命剿匪,事急从权先斩后奏,是允许的,但七十八人全部斩立决,没有一个流刑徒刑,确实奇怪。 跪在地上的岳华颔首,“回皇上,查了,其中三十四人所供户籍地查无此人。”也就是说,三十四人身份不明,其中十人的身份地址均是陆克俭与许德添捏造的,为掩盖人数,还有五人的身份也是故意错填的,余下的则是流匪不愿供述真实身份,“不过,他们身为流匪,怕连累家人虚报户籍,实属正常。至于尸体,由于判的是枭首,天气炎热,悬挂数日,头颅都已腐烂长虫,属下去到时,早就腐烂见骨难以辨认。” 线索全部断了,二十多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正庭冷笑一声,一下折断了花枝,“废物,一群废物!最近派人盯紧了失踪人员的家眷,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龙颜大怒,岳华心生惧怕,立刻连爬带滚退出了御书房。 沈正庭低头看着手中芍药,烦闷不已,突然又想起花月胧,这些天花月胧歧墟与羽衣庄两头跑,他有空就去羽衣庄坐着,也不过是为了多与她说几句话。不论是蒙面行医,或是在羽衣庄长袖善舞招待顾客,一颦一笑,都致命地吸引着他。 八月九日,清晨,科举开考第一天,贡院。 天还没亮,参与科举的士子已经开始入院了。 熙城知府季阳羡为本次科举的提调官,负责场地准备、供给等工作,携同下属的同知、通判等早早就来贡院做准备,为维持秩序还特意借调了兵马司的巡捕,连之前与花月胧打过照面的李义、周池都在其中。 贡院对面的摘星楼上,花月胧与沈清竹正在雅间坐着,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小点。 花月胧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道:“王爷……你都不用睡的吗……我好困……科举有什么好看的……” “往年的不好说,今年的一定十分精彩。”沈清竹笑着揉了揉花月胧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沈清竹的模样分明是有所图谋,花月胧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亦正亦邪的模样了,便强打精神坐到栏杆边上的美人靠上,望向贡院门口——天色灰蓝,人影绰绰;院门处考生们正拿着浮票,等待搜查随身物品,排队进入考场。 古代没有身份证,核验人员身份靠的是年龄、身高,还有外貌特征,比如左脸上有一颗痣之类的。故而,科举最常见的舞弊方法之一,便是替考,找外貌特征近似的人代替原本的考生进入贡院参加考试。 前期报考时,考生要先到衙门,填写自己的姓名户籍,还要填写同一户中父亲、祖父、曾祖父的情况,供衙门核实后,再发放浮票,浮票上有考生的外貌特征。入贡院赴考之时,核验浮票的外貌特征与考生相符,便可以进入参加考试。所以替考者,只需要拿着本尊的浮票,即可混入其中。 沈清竹见花月胧昏昏恹恹,哈欠连连,笑着端了一碗粥,坐到她跟前,舀了一勺,送到花月胧嘴边道:“吃口鳆鱼粥,醒醒胃。” 花月胧无力地张嘴接了,鳆鱼即鲍鱼,来自大海的鲜甜触动了味蕾,暖粥下肚,人也精神了几分,抬头对上沈清竹笑意盈盈的丹凤眸,脸上一红,赶紧把碗拿过来自己吃,探究道:“王爷,你到底在谋划什么呀?” “是……送你的一份小礼物,你且留心看。”沈清竹但笑不语,一如既往地保持神秘。 贡院之内,有五千个号房,考生会按照对应的编号进入号房,科举分为三场,每场三天,也就是说,一场考完之前,考生会在号房待三天,号房非常狭窄,按现代计算,大概就是一平方米见宽,这三天吃喝拉撒都要在号房中解决,一场完结之后,考生基本已是颓色满脸,如乞似丐。 科举于古代,与现代的高考相近,过了这独木桥,后面就是康庄大道,又比高考更罔顾人性,心智坚韧的过不了的,三年后重考,软弱些的,过不了便从这桥上纵身跃入深渊。每场的科举,都会有考生因答不出题,无法承受囚困三天压力在号舍中上吊自尽。 尽管如此,今年报考的人数还是只多不少,熙州府本籍的考生都满了五千人,报不上的只能去别的地方报考。 分了二十条队伍检查搜身,也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所有考生才进场完毕…… 第88章 科场舞弊 八月九日,天亮了。 最后一个考生进场之后,负责监考的监试官、翰林院学士徐江梅也与同僚进入贡院。 摘星楼楼高五层,顶层的包间正对贡院,即便贡院闭门之后,仍能越过围墙窥探贡院的情况。 沈清竹与花月胧吃过早点,正坐在栏杆后的美人靠上,观望贡院内的情况。 “徐江梅来了,好戏要开场了。” 按理说,监试官来了之后,先是戒誓,全体官员焚香祭天。戒誓之后就是锁院。 所谓锁院,即将贡院分为内外两个区域,号舍均在内,内外有围墙阻隔,监试官会同考生一同被锁在内部,以防止科举期间,监试官与外人暗通消息。需要递送供给时,外部的官员才会共同监督打开院门,运送物料。 但见左右仆人端来铜盆,徐江梅领着众官员先是虔诚盥手,再是列炬焚香,于庭中叩首礼拜,朗朗高声道:“臣愿为国求得贤才,以称圣心,如有恣情以扰法者、假公事以谋私利者,明有律法,幽有鬼神,身遭刑戮,子孙灭绝。” 徐江梅盟誓完毕,后面的官员也跟随徐江梅起誓,起起落落的誓词于庭中回荡。 沈清竹听罢冷笑一声,“身遭刑戮?那本王岂不是替天行道了?” “我越来越好奇,王爷到底做了什么?”花月胧倚在沈清竹怀中,百无聊赖抬手,抚过他性感的喉结。 挑逗似的动作让沈清竹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喉结也随之一滚,他捉过花月胧捣蛋的手,嗓音沙哑道:“乖乖看戏,再勾我,今晚有你好受。” “行,都听王爷的。”比起看戏,那自然是看沈清竹更养眼,花月胧撅了撅嘴,目光又转向贡院的方向。 戒誓罢了,其余人官员正准备锁院,忽被徐江梅叫停,“且慢,本官接报,有辅州考生夹带进院,所有辅州考生,重新检查随身物品。” 一般来说,考生会在户籍所在地对应的府报考,例如黎州属熙州府,黎州的考生就到熙州府报考,而辅州也属熙州府地界,所以辅州的考生也在熙城同考。辅州地方不大,但靠近梁州府,两地通商密切,十分繁华,来报考的士子亦不少。 熙城知府季阳羡为难道:“徐大人,辅州士子有近六百人,现在都进入号舍了,重新叫出来搜查,恐怕会耽误开考时间啊。” 徐江梅正色道:“季大人勿忘适才戒誓,扰乱法度者,子孙灭绝,开科取士,为的就是招纳贤才,偷奸耍滑之辈怎配入朝为官?至于开考,也不会延误,我们按照登记簿,到辅州考生的号舍逐一检查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负责安排号舍的知府同知祁文梓匆匆而来,面露难色,本想到季阳羡旁边耳语,却被徐江梅察觉,道:“祁同知,有何难事,不妨直言,集众人之智,何难之有。” 祁文梓支支吾吾,眼神在徐江梅与季阳羡之间来回,好一阵才缴械投降,低声道:“十七行三十八号舍居然有两名同名同姓的士子,都叫陈景轩,我查了浮票,浮票上均盖有官印,难辨真假。” 什么??一众官员顿时阵脚大乱——同样的姓名,同样的浮票,肯定有一张是假的,那可是妥妥的科场舞弊啊。 徐江梅立刻使人将两名“陈景轩”押到中庭,两人面貌不同,身高相仿,面貌与浮票记载的“体瘦肤白无胡须”相仿。 “你们到底谁是陈景轩?”徐江梅招手让人取来报考时的登记簿。 两人面面相觑,皆道自己是陈景轩。 徐江梅不语,等了一刻钟,祁文梓找来了最原始的登记簿,翻到陈景轩那页,又道:“既然你们都是陈景轩,说说看,祖上三代的姓名与经历。” 两人顿时哑了,低下头,其中有一人自知逃不过,立刻叩头求饶道:“大人饶命,我说,我叫周洪,是陈景轩请的替考。” 虽然另一人不愿开口,但徐江梅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们两人都是陈景轩的替考,怪就怪在陈景轩一人,怎么会同时找两人替考,是他自己找了,家人不知情又另找了一个,还是说有人故意为陈景轩找替考,来曝光此事? “来人,将他们押下去!”徐江梅又转向季阳羡,“季大人,此事甚大,要马上呈报圣上,另外,辅州的考生立刻重新搜查。” 事已至此,季阳羡自知压不住了,只得点头。 又过了一个时辰,辅州考生彭哲被查出夹带,墨砚底下被掏空了一块,塞进一篇以蝇头小字写好的治旱策论,再将砚石封进去,除外,还有好几名考生也被查出夹带,纸条塞进笔管中的、塞进干粮中的,还有塞进鞋底的,简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花月胧一边看着贡院内人来人往,一边听沈清竹说了前因后果,恍然道:“哦~王爷明着是让廖清尘告知彭哲夹带一事,实际是想借徐江梅的手,揭发陈景轩替考……那不用说,陈景轩的另一个替考,就是王爷派人找的了~” 沈清竹微微一笑,点了点花月胧的鼻子,“对,也不对,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陈景轩替考固然该死,彭哲夹带我亦不想姑息。”沈清竹对廖清尘说的那番对话,虽有利用的成分,但也确实是沈清竹内心所愿,他要的永明,绝不是被沈正庭腐蚀了根基、权钱相勾的永明。 “可是,我不明白……”花月胧以手支颐,“王爷是怎么知道陈景轩会找替考,而不是夹带?还有,既然徐江梅是本届监试官,即便王爷不点破,陈景轩替考之事,徐江梅也会知晓,王爷为何要多此一举?” 沈清竹唇线一勾,笑得迷人,故作无奈叹了一声,道:“本王是不是被王妃小看了~提前知道考题,才有夹带的可能,赵子程是皇上的人,即使为拉拢士子泄题,题也不会泄到投靠马党的陈家手上,陈景轩除了替考别无选择。而原本的监试官是户部左侍郎韩烟树,可惜,两天之前,韩大人出门不慎被马车撞断了右腿,在家卧床休息。徐江梅便自告奋勇,请了监试官一职。” “懂了。”花月胧了然,不用说,韩烟树的事故,也是沈清竹找人做的。 自马浩借陈贵生的私兵围攻七曜门之后,沈清竹便猜想马浩与陈贵生存在勾结,而熙城官府中有人为马陈二人遮掩,此人很可能就是熙城知府季阳羡;原本的提调官就是熙城知府及一众通判、知事、同知;至于另一个监试官户部左侍郎韩烟树,户部主管钱粮税收,与兵部关系密切,虽户部尚书秦秋实素来刚正,不屑以马党为伍,户部很多人其实早已暗中投靠马党,其中就包括韩烟树,故即便陈景轩舞弊当场被抓包,都有可能会被季阳羡、韩烟树等人遮掩下去。所以,这就需要一个马党以外的人来破局。 而这个人,沈清竹选了徐江梅。 事实证明,一切均在沈清竹意料之中,徐江梅的到来,让陈景轩替考的事无法遮掩,又顺便揪出了彭哲与其他人夹带。虽然徐江梅只查了辅州考生出现夹带,但只要泄题属实,本次秋闱的考题就会全部作废重出,其他夹带的考生,自然不可能借舞弊步入朝堂。 沈清竹实属是以四两拨千斤,以一子破一局。 第89章 御前急召 八月初九,中午,御书房。 徐江梅上禀秋闱舞弊之事后,沈正庭急召帘内官工部左侍郎赵子程、大理寺卿何家鸣等人入宫觐见,此外还让左右丞相许德添、樊千钧、宁王沈清竹一同面圣议事。 近来发生的事,让沈正庭倍觉心力交瘁:传国玉玺丢失,翦除马党的廖清尘失败,金吾卫失踪,以泄题拉拢有背景的士子也被徐江梅搅黄。许德添、樊千钧、沈清竹还没有到来,他已经开始指着赵子程与何家鸣的鼻子破口大骂:“两个饭桶!这点小事都没办好。朕早已告诉你们,秘密行事,为何徐学士会突然下令查辅州的士子?!啊?” 赵子程与何家鸣跪在地上,高喊“皇上恕罪”,尤其是赵子程,他深知皇上有心提拔,此事才落到他头上,若离了沈正庭的信任,他赵子程连屁都不算,既苦恼又想解释,道:“启奏皇上,选上的士子都是微臣与何大人秘密约谈的,消息……可能是从士子那头泄露的……” 沈正庭怒极了,冷哼一声,“如今你让朕如何收这个场?科场舞弊,按律当斩,拉拢不成暂且不说,人斩了,那些豪绅商贾要如何看朕?往后,朕若推行税令,他们是不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你们有想过后果吗?!”一个家族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家族在商界纵横多年,与其他商户、门阀的关系盘根错节。 正说着,门外的大太监高以君来禀:“宁王殿下与两位丞相都到了。” “宣!” 不多久,沈清竹满脸春风进门,许德添与樊千钧则跟在后头,三人行礼罢了,沈清竹故作不知情,道:“微臣近来忙于婚事,一时顾不上政事,不知皇上急召,是否出了大事?” 听见花月胧与沈清竹即将成婚,如同火上浇油,沈正庭暗暗咬紧了后槽牙,强压怒火,将秋闱舞弊之事说了一遍,“急召众卿,希望众卿为朕分忧啊,此前出事的士子,祖上多是豪绅商贾,尤其那个……陈、陈景轩……家中还是皇商。若斩了他们……朕该如何向这些豪绅交代啊?要知道,他们纳粮纳税,都不是小数目啊。” 樊千钧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沈正庭的意思是想刀下留人,只是没有合适的理由,毕竟法律早已颁布,立刻道:“肃帝于科举法度严苛,是因为永明初建,急需人才,而如今皇上治国有方,海晏河清,既非乱世,何用重典,法度也是时候修一修了。” 许德添自然也懂沈正庭话外之音,但他自己就是寒门出身,好不容易通过科举跻身朝堂,深明十年寒窗不易,虽没有直谏的胆量,也弯弯绕绕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法度并非不能修,只是,燃眉之急在眼前,至于修法,需会同刑部、都察院商议讨论,耗时颇长。”话毕,还抬眼看了看沈清竹,见沈清竹同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自从在黎州被沈清竹抓住了杀死金吾卫的把柄,许德添如今见到沈清竹都像老鼠见了猫,生怕沈清竹哪日突然发难。 左右丞相相持不下,赵子程、何家鸣还在地上跪着不敢说话,沈正庭便将目光转向了沈清竹。自从沈正庭喜欢上了花月胧,他对沈清竹是哪哪都看不顺眼,可是,他心中比谁都明白,沈清竹是个人才,他暂时还不能公然与沈清竹翻脸,到了议而不能决的关头,还得听听沈清竹的意见,“八皇叔呢,有何高见?” “依微臣所见,此事的着眼点既非杀,也非修法,而是,若要放,谁来放,怎么放。”沈清竹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脸上依旧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至于个中奥妙,以皇上之智,无须微臣深说。” 在场众人先是不明所以,沉默半晌,还是沈正庭最先反应过来,叹道:“高,实在高,不愧是八皇叔。” 尔后,赵子程与樊千钧也想明白了——放人有许多种方法,并不是非得依照律令,比如,明着下旨斩杀,暗着借失火假死放出,其中尺度如何拿捏,那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吗。 此刻反而是许德添有些懵圈了,以他对沈清竹的了解,沈清竹是不愿姑息这些人的,不然他表达需要先解决眼前,再考虑修法时,宁王殿下不应是点头应和的神色呀,如今为何又一改故辙? “好,传朕旨意,彭哲、陈景轩等人,于秋闱舞弊,罪不容赦,依律判择日处决。熙城知府季阳羡,搜查不严,有失察之过,削为辅州知州,其下诸提调官削为庶民,永不录用。原辅州知州楚雁麟调任雍州,雍州知州孟紫琅,擢为熙城知府;八皇叔,如此可好?” 沈清竹下跪叩首,“谢皇上隆恩。” 雍州,乃是沈清竹母亲的家乡,雍州孟家,也就是沈清竹的母妃孟氏的外家。一般而言,后宫妃嫔为皇上诞下小皇子,后妃的娘家人都会被赐官封赏,沈清竹的母妃孟乔诞下沈清竹时,其弟弟孟紫琅封雍州知州,这官一当就当了二十多年,再未得到升迁。究其原因,就是沈清竹不得宠。 而且,雍州并不属于熙州府,而是属于梁州府,梁州府的地界,大小官员任命,少不了梁王的干涉,即便孟紫琅凭借沈谧的封赏在雍州站稳了脚跟,也少不了受梁王官僚的白眼。 当然,这也是别人瞧不上孟家的理由,其他妃嫔的家人封官,都封熙城首府的官,孟家只有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还在藩王的地界,左右不是人。 按沈清竹的设想,他只想借科举舞弊清除掉马浩于熙城地方官中的党羽,如今他舅舅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熙城知府,对沈清竹而言,确实是个意外之喜。 而终有一天,沈正庭会为他今日的决定,悔青了肠子。 沈清竹等人退下之后,一名金吾卫匆匆进来,“启禀皇上,今日有人往杨统领家中投了一封密函。” “立刻呈上!” 金吾卫双手捧起一封书函与半块玉佩,递到沈正庭面前,沈正庭拆封一看,先是惊讶,惊讶过后立刻来了主意…… ………… 另一边厢,陈贵生接到判择日处斩的圣旨之后,立刻带上进宫的腰牌,打算面圣求情。刚走到宫门之外,就被兵部尚书马初煌拦住了去路。 马初煌上下打量陈贵生,一眼就瞥见陈贵生腰间那块形状古怪的铁块,“陈老爷行色匆匆,是急着上哪里去呀?” 陈贵生警惕地退了一步,他们之间虽有合作,但毕竟是马初煌处于强势地位,只得脸上赔笑行礼道:“马尚书,家中有急事,需面圣一趟。” “陈老爷不会是想……用那个秘密换令郎的性命吧?”马初煌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阴恻恻的,让人毛骨悚然。 陈贵生张了张嘴,赶紧用手捂住了腰间的铁块,“马尚书多心了,陈某不敢。” “最好不敢。”马初煌脸色一变,又成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陈贵生的肩膀,吓得陈贵生浑身一僵,“令郎之事,我自会为陈老爷分忧的,请回吧。” 陈贵生低头想了想,此刻既已被马初煌撞见,确实不好再去了,择日处斩不是斩立决,要救人,还是有时间谋划的,也不急在这一天,最终便点了点头,转头离去。 第90章 尝试画像 八月九日沈正庭以诏书宣告了科举舞弊的处理结果:除了作弊的考生判处择日处斩外,熙城知府削为辅州知州,知府下其他通判、知事等,均削为庶民,永不录用。翰林院学士徐江梅检举有功,赐黄金百两。 有趣的是,明面上,徐江梅应是最大的功臣,皇上只是赏钱了事,没有官职上的升迁。反倒是宁王的舅舅孟紫琅调任了熙城知府。此事之中,谁拂了圣意,谁合了圣意,再明显不过了。 而花月胧也明白了沈清竹说送她的礼物,原来是陈贵生嫡子陈景轩的人头。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局棋,于沈清竹而言,只下了一半而已。 此外,诏书宣布另一件事是,此次科举考题全部作废,于三天后重考,重考之匆忙,即便想拉拢士子,也没有操作的时间,换言之,这是完全公平的考试,正中沈清竹所愿。 八月十日,春风满月楼,早上。 自打从刘妈妈手中拿到春风满月楼之后,花月胧便极少回去,这次回来则是为了沈清竹另一个调虎离山的局。 如今楼中的姑娘分成两种,一是原本的姑娘,和一些新买回来的姑娘;二是万魁杰训练出来的女暗卫;对普通的客人,派普通姑娘去陪侍,而针对朝廷官员,或者官员家属,就派女暗卫上场。管理上,除了日常事务还归刘妈妈打理外,平日铁鹰、万魁杰也不时来看看情况。 这一天,花月胧命人将舞台以绿植围成t字形,让一众姑娘换成方便行动的短衣短裤,光着脚,练习走猫步。姑娘们之前都受过仪态训练,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昂扬,鱼贯而出,听从花月胧的指点:两脚掌要落在一条直线上,腰背须挺直,手臂不得随下身的动静而摇晃。 姑娘一个接一个的走,带头的是又高又瘦的白牡丹,后面则是宛千红、梦梦、云双燕等等。 “梦梦,脚跟先落地,动作不要太僵。”花月胧边看边指导,及时调整着姑娘们的动作,“抬起头,眼神盯着远处,不要看地!” 从后走到前,又转身往回走,短短的一段路,反反复复练习了一个时辰。 白牡丹忽感头晕,自打知道石虎死后,白牡丹茶饭不思,身体大不如从前,蓦地眼前一黑,一脚踏错,摔倒在地,后面的宛千红赶紧上前扶起她。 花月胧见状马上喊停,让大家都休息一刻钟,自己也去看白牡丹的状况,“姐姐,你没事吧,不行就别练了,我这边人手也够。”花月胧接管春风满月楼第一件事,就是收起了白牡丹与宛千红的户帖,并允许她们不接客,当个清倌,陪陪酒,唱唱曲,再也不需要出卖身体,于是白牡丹便转成了清倌,宛千红则看心情,遇上喜欢的小白脸就睡一觉,不喜欢的就喊别人来替,平日也帮刘妈妈管理楼里楼外,俨然是楼中的二把手。 白牡丹以手背擦了擦额角虚汗,脸色苍白,仍摇了摇头,缓声道:“妹妹,我受了你太多照顾了,你就让我们帮帮你吧。” 花月胧心中一抽,心虚地避开了白牡丹澄澈的目光,虽然石虎是自己服毒的,但她为了查出铁石的下落毁了他们定情的簪子是确确实实的,直至如今,这件事她也未向白牡丹坦白,总觉得心中有愧,唯有以笑遮掩道:“举手之劳而已,姐姐无须多想。” 耐不住寂寞的梦梦听见三人在聊天,也跟着凑上来道:“月胧,你不是要嫁给宁王殿下了吗,怎地还有空训练我们呀,再说了,我们来来回回走,是在练什么呀?我走得脚都酸了,有这闲工夫,你还不如多给咱们姐妹找些有钱的金龟,就像威远侯,他上次赎云柳可阔绰了。” 宛千红听罢轻轻掐了梦梦一把,取笑道:“是哦,你住云柳旁边,威远侯赎了云柳没赎你,看你酸得。” “切~”梦梦翻了个白眼,道:“肉眼看人,难见心肝呐,威远侯是俊,是多金,但……他挺怪的,云柳那之前不是侍候过老侯爷嘛,也不知道他是喜欢他爹碰过的,还是把云柳赎去给他爹作人殉,我可羡慕不来。” 这话一出,花月胧顿时一激灵,强行按捺探究之色,不动声色,故作平淡道:“梦梦,你为何会知道云柳侍候过老侯爷?” “我当然知道!”梦梦随意地盘腿坐在舞台上,“我记得……唔……大概正月吧,我有个客人喝醉了酒,就摸到云柳房间去,我就听到有人凶巴巴说什么……惊扰到萧侯爷,小心你的狗命……我马上出门去看,就看到一个大汉抓着客人在骂,后来房门开了,出来两人,一个四五十岁,还有一个白头发的老伯,老伯让大汉松了手,两人就又回房了。” 花月胧皱眉:四五十岁的应该就是萧烈的父亲萧之行,萧烈说他问过云柳,老头姓黄,黄老头不时就来春风满月楼与萧之行密谈。现在不明朗的是,萧之行的死是否与黄老头有关,他们又在密谋什么事。 “那你记得那个老伯的模样吗?”萧之行已死,黄老头就是唯一的线索了,如果能通过画像还原黄老头的外貌,再去寻人,说不定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更多。 “记得,八十多九十岁还来逛青楼,老当益壮呀,我当然要多看了几眼,而且,之后他们也来过几次,我还与他们打过照面呢。” “好,跟我到楼上来。”花月胧勾了勾手,招呼梦梦与她一同上楼,到她之前住过的房间去。 幸好沈清竹将房间保留了下来,她之前的颜料、纸笔尚在,最重要她还有炭笔、石墨可以用来画素描。花月胧先让梦梦大致描述老伯的长相——椭圆脸,粗眉毛,鼻子高挺鼻头略钩,人中深且长,薄唇,加上年纪偏大,脸部的皱纹很多,还有老人斑。 花月胧根据梦梦的描述,大体先掌握脸型的轮廓,包括额头宽窄、眼眶骨高低、颧骨凸起程度等,一遍一遍问梦梦哪里需要改动,哪里可以确定,直至轮廓敲定下来之后,再细细去刻画五官。 刻画五官难度更大,眼间距长一点,短一点,刻画出来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此外,眼睛的长度,鼻子的高低,唇的厚薄,都难以掌控。 幸得花月胧素描根基好,练习了几张,就摸到感觉了。这就不得不提起她上一辈子作为苏落的经历了。她就读的市中医学院建在大学城中,对面是市美术学院,她的闺蜜龚羽正是美术学院的学生。龚羽暗恋同年级的一名年轻助教,为了接近心上人,就拉上苏落每个周六日与助教一同学习素描。而这个助教有个怪癖,喜欢画头骨素描。于是,无数个周六日,三个人就躲在画室,对着一个一个颅骨,以各种角度做静态刻画。 苏落起初只是闹着玩,但她后来发现,画画这技能对医学生的自己而言实在太好用了,人体结构、局部解剖以画图来呈现,学起来会特别快,自学了画画之后,她的局部解剖学每次都考第一。 有了前世画头骨的经验,加上对骨骼、肌肉的了解,花月胧画人像尤其上手;按照梦梦的描述,改了几稿之后,画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也画出了几分神韵。 “神了,但好像……又差点什么……”梦梦对着草图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又道:“哦,对了,老伯的嘴下,还有一颗痣!” “在这里?”花月胧往画图上大概比了一下位置。 梦梦摇了摇头,“再往下,往右边,嗯,就是那儿了!” 画像上是一名干瘦的老头,脸上的皱纹刻尽了风霜,年纪虽大,但眼神还是锐利的,配上鹰钩一样的高鼻,倍显硬朗,从骨相上看,他年轻时一定风采照人,英姿勃发。这样一个人,他身上又有什么样的秘密呢…… 第91章 续木之义 八月初十中午,宁王府向文武百官家中送去了红底金漆的请柬,请柬首页有“沈府茶礼宴”五个大字,旁边有一行蝇头小字,“暨羽衣庄开业自助晚宴”;茶礼宴大家均明白,是订婚宴之意,古人云:“茶不移本,植必生子”,茶树移植成活率低,故茶“至性不移”,订婚时,男方赠女方茶叶,以喻感情忠贞不渝,故名茶礼。 而“自助晚宴”大家则不明所以,收到请柬的群臣都忍不住在背后议论:宁王这次到底在搞什么把戏。加上送请柬的侍卫还说“请大人务必到场,必让大家尽兴而归”,这就让大家更多了一番探究之心。 茶礼宴定在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之日,人月两圆;恰好,永明朝,每逢中秋,百官休沐三日,故请柬上特地写明“阖府统请”,邀官员全家一同赴宴。 此时,宁王府,果蔬园中。 沈清竹一袭浅绿布衣,弯身蹲在一株三指粗的海棠树苗边上,以小刀切开枝干一小段,又将削好的另一株柰果苗插入海棠枝干的切口之中,接口之处用丝绵裹好,再封上熟泥。 专注封泥之际,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人戴着黑色帷帽,快步走进园子,见四周无人,才撩起帽上黑纱行礼道:“见过殿下。” 沈清竹将嫁接处的封泥压实,头也不回,淡淡道:“廖御史,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廖清尘礼毕起来,踱步几下,重重叹了口气,语带慌乱道:“殿下呀,这次可害死微臣了!” 沈清竹左看右看,确定嫁接处封好了,才拍干净手上泥土,站起身来,目光落回廖清尘身上,笑意温和道:“廖御史此言从何说起?” 此时,廖清尘猛地发现适才责怪宁王,属于以下犯上,论罪当诛,幸而沈清竹没有怪罪,只是问了原因,连忙躬了躬身,语气也比之前多了恭敬,道:“殿下之前让微臣向徐学士透露彭哲一事,微臣照做了,可是……可是……没想到,竟然将陈家公子牵扯了进来……要是让马尚书知道是微臣向徐学士放的风声……定再容不下微臣了!” 廖清尘事后得知,科举当日,为陈景轩替考的人居然有两个,马上就联想到沈清竹明着是让徐江梅查处彭哲夹带,实际是为了借徐江梅之手,揭破陈景轩替考,让其他马党的提调官、监试官无法庇护陈景轩。 陈贵生与马浩、马初煌之间早有勾结,陈贵生要是知道,马初煌手下的廖清尘掺了一脚,必定要与马党撕破脸面,而马家为保颜面,会怎么处理廖清尘,那可真悬了。 “本王怎么就听不懂呢?”沈清竹揣着明白装糊涂,“是,陈景轩的替考,是本王请的不假,夹带是舞弊,替考亦为舞弊,如何彭哲就查得,陈景轩便查不得?本王确实事先没有知会廖御史,可是……廖御史与陈家有何关联?本王不记得,廖御史对本王说过?” 沈清竹一连三问,问得廖清尘哑口无言——事实上,他确实从未对沈清竹说过马家与陈家的关系,既然彼此之前从未达成共识,又哪有谁故意害谁一说呢。 廖清尘一口闷气堵在胸膛,无处宣泄,唯有重重地击额,“都怪微臣……微臣早该想到……陈家得罪了月胧姑娘……这次陈家公子参加科举,殿下又怎会放过他……”那日,他刚答应,就被沈清竹送来的女子迷昏了头,很多事情都不及细想,如今看来,都在沈清竹算计之内。 沈清竹转过身去,垂眸看了看适才嫁接的树苗,忽然问道:“廖御史可会续木?”续木,即为嫁接之意。 廖清尘反应不来,摇了摇头,“惭愧,廖家三代文人,虽读过农桑之书,却不懂农桑之道。” “没关系,本王亦是碰巧学了一些。”沈清竹抬了抬手,请廖清尘移步去对面瓜棚下的阴凉处,边走边道:“月胧喜欢吃柰果(即苹果),只是这柰果得续于海棠枝上,才耐寒抗旱,所结果实亦倍加香甜脆爽。续木之义,贵在两强相合,锦上添花;若是,将柰果续于山楂树上,毋说结果,成活也难。而续木之时,海棠须与柰果苗紧密相接,裹枝封泥,柰果苗才能吸收海棠的养分,得以存活。” 廖清尘皱眉,细思沈清竹言下之意——沈清竹如棠树,廖清尘如柰果树,而马党则如山楂树,柰果接在棠树上可以强强联合,而接在山楂上却无法成活,即是说若廖清尘站错了队,小命危矣;而柰果续在棠树上,就要紧密相接,廖清尘既然投靠了沈清竹,就必须毫无保留,别既想棠树,又想山楂,最后东不成西不就,两头讨不到好。 这一番话,实在是戳中了廖清尘的软弱:他本来投靠沈清竹,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故一直没有将马家与陈家的事情告诉沈清竹;廖清尘能想到的事,沈清竹如何想不到,今日沈清竹就借此敲打他一番,让他摆正位置,要续棠树,还是山楂,好好想明白。 怪就怪廖清尘从一开始小看了沈清竹,沈清竹帮他官复原职,又让花月胧治好了他的不举,让他错以为宁王殿下真如外界所言低调谦和、温润如玉,不曾想那些恩惠的背后全都明码标价,一不留神,就败得倾家荡产。这一次,他才会后知后觉,成了沈清竹刺向陈家与马党的刀。 廖清尘越想越怕,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也顾不上满地泥土,重重磕头道:“殿下……微臣错了……请殿下原谅!” 沈清竹伸手扶起廖清尘,笑道:“廖御史这是为何,我们只是在聊续木而已。” “是是是,是在聊续木……”廖清尘连连称是,“只是微臣走神了,忽想起有事没有禀告殿下,望殿下恕罪。” “廖御史有事不妨直说。” “是……”经过一番敲打,廖清尘已不敢直视沈清竹,“其实,马家与陈家早有勾连……那一日……陈家派人去抓月胧姑娘时,其实马侍郎马浩也知情,哦,微臣不在,只是后面听马侍郎说的……” 那一日,陈贵生派了两人去抓花月胧,失手之后,有一人回来报告,当日晚上,另外一人的尸体突然从天而降,砸入大院。陈贵生又惊又喜,惊的是花月胧小小女子,居然敢动手杀人,喜的是他可终于抓到花月胧的把柄了。 于是,陈贵生连夜请来了马浩、兵马司都指挥使柯崇林,意图将此事做大,从而借官府之手抓住花月胧。不料,柯崇林请来的仵作查了一晚上,硬是没查出那人的死因,只发现那人嘴唇青紫,球睑结膜有充血点,初判是窒息致死;但脖子没有掐痕、脸部也没有瘀青,排除了常规的掐死、捂死;因为查不出死因,说是花月胧杀的,也毫无证据,折腾了一晚上,只得作罢,草草埋葬了尸体。 沈清竹闻言,不由得薄唇上勾——他听花月胧说过,那是以针深刺穴位破坏呼吸中枢致死的,一般人可查不出来。看来,花月胧这种杀人手法可以多教教他的暗卫,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往后定有用武之地。 “说到底,陈家与马家之间有何交易,为何联系如此密切?”细枝末节听过便好,沈清竹想知的,是隐藏在深处的利益。 廖清尘摇了摇头,“微臣确实不知啊……不过陈家与马家往来密切,也是这两三年的事,有一次微臣去马侍郎家中,碰到陈老爷与马侍郎交谈,似乎提到了……军备……” 军备?沈清竹挑了挑眉,随即拍了拍廖清尘的肩膀,“往后所知,事无大小,尽数向本王报告。” “是……” 经历今日此番,廖清尘总算彻底向沈清竹归顺,这就意味着,廖清尘掌管的都察院最终会沦为沈清竹的掌中之物…… 第92章 空手套白狼 八月初十,下午,城北,清平街。 官方名称为“清平街”,城中人更爱叫它另一个名字——“新妇街”,街上店铺林立,以胭脂铺、手饰铺、红烛铺、裁缝铺等新嫁娘最常去的店铺为多,城中富贵人家办喜事,于新妇街走一圈,基本就能把嫁妆置办得七七八八了。 上午花月胧在春风满月楼训练姑娘,又找梦梦画了黄老头的像,折腾了半天累得很,听说香露下午又要去城北置办婚礼用品,便提出要一同去,顺道散散心。 比起花月胧的信马由缰,走到哪儿算哪儿,香露目的更明确,一个劲地拉着花月胧往首饰铺、胭脂铺走,“王爷说了,除了凤冠婚服需要按宫中形制,其他的都可以随便挑,小姐,你要看中什么就买买买!婚姻大事,一辈子一回,切莫亏待了自己。” 话音未落,又拉着花月胧进了一所铺子,花月胧抬头望了一眼牌匾——一品轩。一品轩是熙城最有名的胭脂铺,用料上乘,品质优越,郑涛的夫人就最爱用一品轩的膏脂。 进门左侧是账台,其余均为货架,摆着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就连盒子的式样也五花八门,有圆形的、方形的、八角形的、瓜果形的,工艺也考究,有镶嵌螺钿的,有金镶玉的,有实木雕花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正在算账的掌柜以余光瞥了一眼花月胧与香露:两人打扮朴素,一身布衣,头上不饰珠翠,尤其花月胧梳了高马尾,虽模样姣好,但怎么都不像有钱的主,掌柜嘴角一抽,碍于不好赶客,没好气道:“客人随便看看,就是千万别上手啊。” 香露一听便知道被小瞧了,气道:“你这人好不讲理,胭脂不上手怎么试色!” 掌柜低低哼了一声,随意从架上取出一盒苏木胭脂,一盒铅粉,一小支石黛笔,这些在一品轩算是便宜的,末了还阴阳怪气道:“苏木胭脂,五百文一盒,铅粉三百文,石黛一百文,试吧试吧,试遍了不买也没关系~” 花月胧嫌弃地扫了一眼:苏木胭脂颜色太深,红中带紫,显得老气;铅粉本质是碱式碳酸铅,有毒;石黛,其实就是石墨,以前用着还可以,后来沈清竹送她螺子黛之后,就觉得石黛不如螺子黛颜色自然了,“香露算了,王爷上次给的螺子黛还有一大盒,别费这个钱了。” 螺子黛三字仿佛晴天霹雳,掌柜猛地抬起头——螺子黛原料中需要用到一种产量非常稀少的海螺——骨螺,两千枚骨螺才能提炼出半钱的染料,加上这种海螺永明本国不产,只能来自遥远的西岸;故螺子黛基本是宫中特供,民间难寻;绝少流入黑市的,一小块要价十两黄金。 掌柜半信半疑,细细打量了花月胧:她的眉色素雅自然,乍看是黑色,于阳光下却折射出一层高贵典雅的深紫色;果真是螺子黛画的;不论花月胧是什么身份,能用得起螺子黛的,都不可能是穷人啊。 眼看花月胧转身要离开,掌柜连忙从账台后快步出来,恭敬哈腰道:“小的俗眼不识真神仙啊,两位姑娘等着,小的这就将店中最好的胭脂取来。” 不消片刻,一品轩最新最好的货品都在花月胧面前一字排开:妆前或单用的护肤面脂是鹅脂混合沉香、丁香做的凝脂膏,比寻常猪油做的面脂少了腥臊味,清香宜人,美白效果更好;胭脂有红蓝花汁的玉露胭脂,颜色浅红,尤其适合花月胧这个年纪的少女;妆粉是玉簪花与珍珠加工的玉簪珍珠粉,至于唇脂那更是各种色号:浅红的石榴娇,正红色的大红春,鲜艳热烈的小红春,偏粉红的露珠儿,豆沙色的圣檀心……连红黑色乌膏也有……色彩纷呈,目不暇接。 香露顿时雀跃了,将适才被鄙夷的不快抛诸脑后道:“小姐小姐,这石榴娇,小红春……圣檀心都很适合你啊!今晚一样一样试给王爷看,看王爷喜欢哪一个,大婚就用哪一个。” 掌柜躬身侧耳朵细听,又捕捉到“大婚”“王爷”两个关键词,霎时联想到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宁王大婚,当下就门清了——原来眼前这名艳如桃李的女子就是未来的宁王妃;要是与宁王府做成这笔生意,宁王妃用过满意了,那往后定财源滚滚。 花月胧的想法恰恰相反:大婚需要购置的首饰珠宝于她而言大概率是一次性用品,平素化妆也少,买大堆胭脂水粉也是放着吃尘,与其将钱花在这些个上面,还不如投进生意里面,是故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兴致寥寥。 见花月胧神情冷淡,掌柜更卖力推销了,“你看咱们的画眉集香丸呀,比螺子黛那是比不上,哪天姑娘厌了螺子黛,也可以试试啊,最好的麻油灰加入冰片与麝香,画眉匀称细腻,很多夫人小姐都很喜欢呀。” 很多人喜欢?花月胧忽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原本因无聊而黯淡的双眸刹那间变得神采奕奕,她将台上胭脂水粉随手一扫,腾出一小块地方,学着沈清竹往日思索时以手敲桌的模样,道:“掌柜,要不要与我做一笔生意?” 掌柜愣了,“呃……生意?” 花月胧自信满满,娓娓道来:“我以宁王妃的身份,邀请一品轩成为茶礼宴的赞助商,一品轩要向宁王府提供一套最好的胭脂水粉,茶礼宴上,我会为一品轩留下位置,届时,一品轩需要提供试用的样品给百官的家眷试用,还得准备一些小礼物,百官家眷都会知道宁王妃用的是一品轩的胭脂……一传十,十传百,对一品轩有什么影响,不必我多言了吧。” 此话一出,掌柜惊呆了,香露也惊呆了,四只瞪大的眼睛落在花月胧身上。 香露万万没想到,她家小姐居然把人生大事的茶礼宴当成生意来做,而且这事还没问过王爷啊。而掌柜也万万没想到,他从收钱的一方,突然就变成了掏钱的一方,但细想之下,他出的不过是一套胭脂水粉与一些礼物,换回来的名气也足够他回本。 “如何?”花月胧扬了扬眉,“掌柜若是同意,明天可以到宁王府上登记,进场之前,宁王府会发放一次性的通行手令。”末了又补充道:“宁王订婚的盛事,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三言两语,掌柜心动不已,既想答应,又想从花月胧身上多讨便宜,道:“王妃啊,一品轩小本生意,能为宁王效劳自然是好,若是……能补贴补贴……毕竟人数多,小礼物也不便宜啊……” “谈不拢就算了,不必勉强。”生意场上的讨价还价,花月胧熟悉得很,转身就要走,“一品轩要觉得亏本,我就问问对面的脂香阁,我堂堂宁王妃,谈笔生意没那么难。” 脂香阁是一品轩的老对手,双方的价格、产品质量不相伯仲,不过一品轩是老店,信誉也好,人们更倾向选择一品轩。若脂香阁得了宁王妃的垂青,压过一品轩一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哎哟,别啊。开个玩笑!”掌柜立刻拦住花月胧,“好说好说,就麻烦王妃将宴会的安排,人数提前与我沟通。” “行~成交!”花月胧冲香露摆出胜利的笑容,看来,只要用好这招拉赞助的空手套白狼手法,大婚的首饰珠宝、布匹、器具,全都有人愿意给她免费提供…… 第93章 黄姓老头 八月十一日,晚上,檀栾居。 自从八月初十拉了一品轩的赞助之后,十一日整整一天,新妇街上稍有名气的铺子,花月胧都带着香露走了个遍。回来之后整理了一张长长的名单:一品轩负责提供胭脂水粉;琳琅阁负责提供一套红珊瑚手镯,玉腰佩、玉腰扣等;珠佩楼提供纯金的璎珞、耳饰、头钗等;林家金银铺负责提供宴会的螭虎金壶与金杯;珍器楼负责提供宴会盛菜的金嵌宝石八角盘……就连铺桌子的红绸布,花月胧也拉了锦绣庄当赞助。 当然,也考虑到赞助商提供的货品价值不对等,比如一品轩出的仅是胭脂水粉,林家金银铺出的可是纯金的壶具,对货品价值低的,需要向其他客人赞助小礼物作伴手礼,货品价值高的,花月胧也承诺往后王府会优先使用他们家的货品。 此外,为避免大规模的赞助落人口实,让沈清竹有受贿之嫌,花月胧还草拟了协议,让各家赞助商签署,协议分为两份,一份是格式条款,每位赞助商的条款均是一样的,另一份是针对不同赞助商的补充条款,详细列明了赞助货物种类、数量,王府往后会否优先购买其货物,是否允许其对外声称为“王府特供”等等。 傍晚之前,备有存货的赞助商陆陆续续送来货品,花月胧饭也顾不上吃,忙忙碌碌地对照单子,清点货物。 金银首饰、珠钗步摇、酒器杯盘,琳琅满目,堆满了卧室。 香露端来饭菜时,正碰上花月胧在数珠佩楼送来的一套玉蟹荷叶首饰,一套十三件,手链、耳环、璎珞、脚链应有尽有,主图案是纯金的荷叶上,镶嵌着翡翠做的螃蟹,小螃蟹雕工精湛活灵活现。 香露放下托盘,嫌弃道:“小姐,你怎么就看上这套呢……明明之前那套玉仙玉兔,还有一套王母青鸾更好看,这套有些小家子气了。” “你不懂,寓意好啊!”花月胧笑道,“往后我在宁王府,就要像这螃蟹,大摇大摆,横着走!” “啊?”香露无语,这是哪门子的寓意好? 刚上楼就听到两人对话的沈清竹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香露见王爷来了,赶紧收拾一下桌面识趣地退下。 沈清竹四下打量各种金灿灿的器具,笑中带着促狭,道:“本王的王妃真是一点亏都不愿吃,连嫁妆也做成生意。” “诶,我当家容易吗,这些要自己买,得花近万两,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成个亲就掏空了,我这段时间岂不白忙活!”花月胧故作委屈,“为了这些,我走了一天,脚都起泡了,最后还不是为了气派点,别丢王爷的脸面啊。” 沈清竹揽衣坐下,轻轻掐了一下她气鼓鼓的脸,“我将王府令牌予你,等同允你随时从府中取钱,你早已是只小螃蟹,在王府横行无忌了。” “不行!”花月胧拍掉沈清竹造次的手,“你的钱也是我的,花你的钱我一样心疼。” “小财迷。”沈清竹宠溺地笑了笑,弯下腰,将她的双腿横着放在自己大腿上,花月胧站了一天,小腿的肌肉都僵硬了,他隔着裤子按摩她酸软的小腿,“力度可以吗?” “你堂堂王爷,给我捏脚,小心铁鹰他们笑话你!”每次撞进他的温柔,不知所措时,她就会娇嗔着调侃他。 沈清竹低头,掌心揉推着她纤细的小腿,寸寸往下,“我尊重你,爱护你,暗卫才会真真正正认你当主母;即便没有暗卫,一世夫妻,也本该如此。” 结发夫妻,相互尊重,相互爱护,这是多少现代人都求而不得的感情,花月胧从没想过,她居然在一个封建王朝里得到了,一时有些唏嘘。 四目相对,情愫弥漫之际,花月胧红着脸想岔开话题,忽然想起了之前找梦梦画了黄老头画像之事,忍不住抽回双腿,从凳子上跳起来,在一堆器具中翻出那张画卷,“王爷,我确实有件事,想让你派暗卫帮个忙。” 她将画递给沈清竹,如今春风满月楼是沈清竹的,故而她也不隐瞒来由,道:“这是昨日找梦梦还原出来的,我想找画像上这个姓黄的老头,希望王爷能分出些人手帮我找。” 沈清竹展开画卷,人像映入眸时,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又确认般多看了两眼,才徐徐卷起,正色道:“月胧,告诉我,你到底在查什么?” 花月胧从沈清竹不同寻常的神色中读出一丝异样,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王爷认得画中人?” 沈清竹深深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略带沙哑,“若他在世,你便该唤他一声‘父皇’了。” 父皇??黄老头不是姓黄,是皇上的皇??先皇沈谧!花月胧震惊得瞳孔收缩:先皇与老侯爷萧之行本就是君臣关系,为何要相约春风满月楼秘密见面?那是否就意味着,萧之行与沈谧在商讨之事十分隐秘,不可公诸朝堂?最终的结果,会是沈谧事成后杀萧之行灭口吗? 花月胧一时语塞,沈清竹意识到适才语气有些重,伸出双手,将她的双手包在掌心,认真而温柔道:“月胧,无论你介入了何种事件之中,务必对我坦诚,唯有原原本本清楚整件事,我才能帮上你。” “我……”说实在,花月胧现在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她本以为萧之行的死可能是仇杀,或者一般的政治斗争,但如若涉及先皇,事情可能比她想象的复杂得多,也凶险得多,没有沈清竹的指点,她会离真相很远。但是,嫌疑人沈谧又是沈清竹的父亲,于情于理,沈清竹真的会帮她吗,万一沈清竹也身陷其中呢? 她应该相信他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既然已经决定与他同偕白首,就应予以信任与尊重。 花月胧下定了决心,坐到沈清竹身边,认真道:“王爷,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有没有谋算过萧之行,或者,萧家其他人……又或者,以你所知,先皇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沈清竹握紧她的手,回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摇头道:“没有,我与萧家,往日无怨,近日亦无仇……除非,萧烈打你的主意。” “又瞎说!”沈清竹最后一句成功逗笑了花月胧,花月胧放松了下来,在确认沈清竹与此事无关之后,便将她与萧烈在黎州的经历和盘托出,包括她给萧之行验尸的结论。 沈清竹闻言沉吟,“难怪萧烈又去了黎州……” 昨日,沈府派去威远侯府送请柬的人回来报告,说请柬已经送到萧晴手上,萧晴让来人转告一声,说萧烈出门去了黎州,八月十五日的茶礼宴大概是不会去了。 花月胧靠在沈清竹肩上,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十分奇怪,“王爷,你说,会不会是先皇找人……灭了老侯爷的口……可是,为什么会是用铅粉……铅……陈贵生害郑老爷也是用铅壶,这两件事会不会有关联?如果老侯爷的死不是先皇做的,是陈贵生做的,那陈贵生为什么要害老侯爷……他们有什么利益关系吗?” “凶手与陈家有何关联,暂且不表;但绝不会是先皇的手笔。”花月胧参与了验尸,与萧烈又交好,当局者迷,倒是沈清竹思路十分清晰,“先皇是二月末驾崩的,而据你所言,发现老侯爷尸体是三月二十三日,相隔近一月,试问先皇又如何能对威远侯下手。” 花月胧一拍脑袋,她居然没考虑时间线的问题,“对……我倒忘了这个……意思是先皇之事是巧合……凶手另有其人?” “不过,你提及的龙涎香丝……”沈清竹犹豫了一下,“先皇确实是对龙涎香情有独钟,至于龙涎香熏制的金丝,或许内织染局会有线索。” 内织染局负责宫中所用布匹的织造、染制,当然也负责向宫外,尤其向皇商采买布匹、样衣,布匹处理好后,会送到尚衣监制作成衣。 而恰好,当今皇商正是陈贵生,这样看来,对老侯爷的死,陈贵生的嫌疑进一步增大了…… 第94章 茶礼宴 八月十五日,傍晚,宁王府。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侍卫鱼贯而出,两个为一组,从二重门至大门排列开,来宾们个个手捧礼物,拖家带口按照侍卫要求出示请柬与证明身份的文书。 每放入一批宾客,就有一个仆人过来领路,穿过一个一个的院落,直至宁王府后花园的戏楼。 戏楼分两层,每层各有一个舞台,虽为二层,实际高度接近寻常建筑的五层,足够的层高才显得建筑内部宽敞开阔,回响也更清晰。据说前朝那位异姓王,就喜欢一层演文戏,二层演武戏,在文戏武戏之间来回看。 为了今日的茶礼宴,戏楼张灯挂彩,门柱栏杆,均饰以五颜六色的绣球花,花团锦簇,赏心悦目;而地上每隔一段距离,则放置一个铜制小香炉,炉中燃着清香宁神的白檀香。 一众宾客来到戏楼前,管家宁茂立刻喊着“男宾在一楼,女宾在二楼”,将男女宾客分成两批,男宾在一楼入席,女宾则走旁边的楼梯上二层,若有带孩子的,则为孩子挂上木制的手牌,当场在手牌上写上父亲姓名,婢女再将孩子带到别的地方玩耍用膳,其余随行的婢女、仆人,则带到后院分别用膳,待宴会散场再回来迎接主子。 这样的安排让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阖府统请的宴席,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安排宴席座位的,而宁王府反将男宾、女宾、孩童尽数分开,这样摆茶礼宴,大家都初次遇到,碍于宁王的身份摆在这,虽不理解,也得听从。 男女宾的桌子均是对着舞台摆设的,桌子上没有标记名号,可以随意落座。除了中心的宴席区域外,左右前后各有一排长长的桌子。大家落座之后,仆人端来餐具,每人分一只纯金的八角大圆盘,一双金筷子,外加一碗一勺;众人看着餐具均不明所以,开始窃窃私语——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记得请柬上写的是……自助晚宴……我们应如何自助啊?” “宁王殿下办事从来稳妥,今日是不是有深意啊……” 待宾客坐满,沈清竹一身红底绣金线的喜服,翩然上台,“今日是本王与王妃的茶礼宴,诸位同僚来贺,敝舍蓬荜生辉。永明疆域辽阔,同僚来自五湖四海,各地口味不一,所谓众口难调,对于菜式选择,本王实在有些头疼;幸而王妃聪慧,向本王出了一个主意,将今日宴会办成自助宴,诸君可按口味自选菜式,望诸位尽兴而归。”话毕,又让宁茂简单说一些规矩,无非就是每人均领一套餐具,食物自取,座位也随机。 最后,沈清竹拍了拍手,仆人排成一队,个个手捧佳肴,从宫廷菜到市井小吃,从肉类至点心,全部放在长桌子排开:羹汤类有鹿肉鲍鱼笋白羹、莼菜羹、牛肉羹、玉蕊羹;烧烤类有鹿肉炙、牛心炙、天脔炙、鸳鸯炙;海鲜类有金齑玉鲙、乳酿鱼、玲珑牡丹鲊、佛跳墙、清烧鲤鱼、酒烹白虾鲍汁鱼唇;肉类有黄金鸡、碗蒸羊、酿烧兔、豉汁鹅、盐煎牛、清炒驼峰、醋烹脆骨,素菜有牡丹生菜、酒煮玉蕈、脆琅玕、八宝豆腐、金边白菜,点心类有蟹肉饆饠、五色馄饨、水晶龙凤糕、雪花饼;此外还有粥粉面饭、时令瓜果等等。 炊金馔玉,香味四溢,就在宴席区看上菜,都看得食指大动、口水直流。 此时此刻,众人只有两大感想:第一,王爷对王妃那是真的宠,王妃说啥是啥,当着文武百官还得给王妃一顿夸;第二,宁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排场,这菜单,诚意满满啊。 当大家以为这已经是极限的时候,沈清竹已悄然退场,舞台下忽然鼓乐声起,一群身穿性感舞衣的姑娘,从旁边上台。年轻貌美的女子,个个上身仅穿一件抹胸,下身是热辣短裤,上场即跳起了舞,比舞蹈更惹眼的是丰满的双峰、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腰肢……在场男宾顿时看得两眼瞪,热血沸腾,血脉偾张。 大家又纷纷感叹:将男宾女宾分开,宁王实在太高明了,家眷在场,哪有如今这般看得畅快。 相对男宾会场的热辣躁动,女宾会场却是一派端庄大气,温婉典雅。 台上,高挑的姑娘穿着羽衣庄最新设计的长裙,缓缓走起猫步,向贵妇贵女们展示服装的细节。花月胧则适时出来讲解设计理念,尤其是新出的万里江山图系列:姑娘们一字排开,下身的马面裙的山水图案可以拼接起来,构成一卷万里江山图,以精致动人的绣工,构成奇山丽水,连绵万里,怎一个“绝”字了得。 台下,除了自助美食,还有各家赞助商,将自家最新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给诸位试用试戴。 好看的裙子、清香迷人的膏脂铅粉、各个色号的唇脂、流光溢彩的宝石、璀璨精致的首饰,全部汇聚一堂,准确无误地击中贵妇贵女们的心。 待两个会场的气氛都欢腾了起来,花月胧才松了一口气,走出戏楼松动筋骨,而沈清竹早已在外面等候。 两人走到无人处,沈清竹才道:“马浩来了,正在里头看得不亦乐乎,月胧那边如何了?” 花月胧得意一笑,“我出来时,马浩的妻妾还在争手串买红宝石还是水精呢,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应该能为铁鹰争取不少时间。” 其实当初想出借茶礼宴调虎离山之时,茶礼宴只是普通的茶礼宴,后来考虑到宴会之中总有人会早早退场,花月胧便想着要让宴会更加吸引,降低马浩提前离场的可能性,才有了今日一出。 沈清竹伸手牵过花月胧的,柔声道:“月胧心中可有委屈?毕竟是我们的茶礼宴……却成了调虎离山的幌子。” 花月胧紧紧回握,不假思索道:“嫁妆赚了,排场也有了,文武百官皆知王爷属于我了,我想要的我都得到了,再贪心的话,老天爷都要看不下了吧。” “站了半个晚上,累吗?累就靠我身上。”沈清竹的语气是温柔的,手却已不容分说地将花月胧拉到怀中。 八月十五夜,皓月当空,清辉满园。 两人并肩,同看此夜山河月明。 …… 另一边厢,马浩府门口。 一名暗卫打扮成小贩模样,挑着两筐烧饼在对门处叫卖。马府门口的两名守卫对此司空见惯,懒得去管,毕竟他们值夜换班,也经常到外头买点小吃买壶小酒。没多久,一名路过的“百姓”去烧饼摊买了两个烧饼。 “百姓”边走边吃了两口,突然回过头来,与小贩争吵了起来,小贩也不服,你骂我,我骂你,拉扯着彼此的衣服,相互推搡。 小贩看了守卫一眼,立刻就拉着百姓过去,对守卫道:“守卫大哥,你们评评理!他说我饼里有沙子,要退钱!你吃都吃大半,还有赔钱的理?!” “你东西不干净,就该赔钱!” “我卖了那么多年,第一个说我的饼里有沙子的!分明是诬赖!血口喷人!” 守卫哪有闲心管鸡零狗杂的破事,喝道:“要吵到别处吵,马侍郎府,由不得你们撒野!” “有本事你把沙子挑出来,有一粒沙,我都吞了!” “少废话,赔钱!” 混乱之中,小贩踹了买饼的一脚,买饼的也不遑多让,给了小贩一拳,从言语攻击转变为肢体冲突,相互追打,买饼的来势汹汹,抡起拳头乱打一通,小贩不敌,立刻躲到守卫身后。 从两个人拉扯,发展为三个人拉扯,另一个守卫也赶紧加入,意图将三人分开。马浩府中的其他守卫、杂役,听到响声也纷纷出来看热闹。 在另一边墙角暗处等候的铁鹰、飞猴见差不多了,马上翻墙而入,跳进院子里。两人没有立刻进入书房,而是在后院摸了一圈情况—— 马浩的父母、妻儿、三房侍妾,以及贴身婢女、孩子的乳娘、侍卫、车夫等,前往宁王府饮宴去了近三十人;如今府中的仆人余下二三十人,其中十来人都跑去前院围观去了,剩下十来名杂役都在伙房洗衣房干杂货,确认马浩书房附近已经无人,铁鹰留下飞猴在外头看风,自己一个人摸进书房。 房中漆黑一片,铁鹰凭借对书房的记忆找到书桌,在桌下摸索一阵,终于摸到一处机关,启动之后,正面的书架缓缓分开,现出暗门。 铁鹰潜入暗门之后,才敢吹亮火折子:暗室不大,约一丈见方,三面都是柜子,柜子上放慢了东西。铁鹰翻了翻,有账册、大面值的银票、还有很多书函;由于东西太多,时间又很紧,铁鹰也没空细看,只是大概看看落款。 翻了大半天,终于看到一封落款为沈昂的密函。 沈昂,就是老沧王沈墨之子,如今的沧王。 得来全不费功夫,密函到手…… 第95章 萧烈出事 八月十六日,清晨,湖心亭。 近来白天仍有夏季的余热,晚上至清晨倒有几分入秋的凉意。石桌上,犹剩点心几块,残酒半壶。沈清竹醒得早,下意识地提了提盖在花月胧身上的鹤氅,昨夜茶礼宴后,两人便到湖心亭赏花乘凉,月下对饮,花月胧醉酒微醺,嚷嚷着要沈清竹陪她看日出,于是两人就一直在湖心亭待到天明。 结果天亮前,花月胧靠着沈清竹倒头大睡,沈清竹只得兀自欣赏晨曦初起。少女沐浴在微光下,美丽的脸颊镀了一层橙红的光,他伸手轻轻触碰她的睡颜,仿佛顷刻便触到了光。 本以为这份宁静能维持得更久一些,不想侍卫突然匆匆来报,说萧晴求见。 通报声惊醒了花月胧,抽手揉了揉睡眼,从沈清竹怀中抬起头来,“萧晴……她来做什么……” 侍卫道:“回王妃,萧姑娘只说十万火急,其他的没有说。” “让她进来。”联想到花月胧最近在查萧家的事,沈清竹猜,她不会拒绝这次见面。 “是!”侍卫行礼,立刻赶回去通传。 约莫半刻,萧晴火急火燎一路小跑,直冲到花月胧面前,捂住胸口,气喘吁吁道:“花……花姑娘……快、快、快去黎州、救、救我哥!”天未亮接到信函,萧晴就立刻去了檀栾居,香雪告知花月胧昨夜没有回来,萧晴又马上赶来宁王府,一路风风火火,见了花月胧才安心了一些。 救人?花月胧与沈清竹对视一眼,均不明所以,花月胧取下身上鹤氅,塞进沈清竹怀里,站起来走到萧晴身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萧晴,你慢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晴缓了缓,头脑也清晰了些,说起了今天早上的事情:“我一大早收到黎州的公函……说……说我哥奸杀了一个姑娘,被知州判了斩首,我娘吓得晕过去了……我哥绝对不会杀人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你上次不是在黎州断了一个案子吗,你快点去黎州,替我哥翻案!外面的人说我哥风流不是真的,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奸杀,斩首,这两个词立刻将花月胧残留的醉意一扫而光,她立刻回头对沈清竹道:“王爷我要去黎州,我相信萧烈不会杀人。” 沈清竹正欲说什么,花月胧突然以手捂了他的唇,正色道:“不许吃醋!不许多想!我是去救人!” 沈清竹笑着握住她的手指拿下,道:“我想说,我与你一同去。” 花月胧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沈清竹之前对着萧烈那醋劲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呢?? “来人,备车,本王要与王妃去一趟黎州。”不等花月胧给出反应,沈清竹已唤来侍卫收拾行李、干粮,备车前往黎州…… 沈清竹有自己的考量,一来,他们刚办完茶礼宴,即使未完婚,在旁人眼中,花月胧已半只脚踏进了王府,许文文曾造谣花月胧与萧烈有奸情,她若单枪匹马去救人,在太后那边又会被说成什么模样?沈清竹绝不允许他们的婚事出现意外。二来,萧烈与他交过手,武功不在他之下,如果萧烈确实为人所害,害他的人又会是什么人?花月胧未必能够处理。 八月十六日早上出发,中途在驿站换了几次马,星夜兼程,一路奔驰;花月胧、沈清竹、萧晴、毒狼四人终于在八月十七日晚上抵达黎州。 与上次不同,沈清竹今回直接去了黎州行馆下榻,黎州行馆就在知州衙门附近,行馆是过路官员的暂时居所,有官府人员守卫,提供吃食,不论从路程还是起居,都比较方便。 众人安顿之后,立刻拜访了黎州知州纪如许;陆克俭升任佥都御史之后,推举黎州下辖藤萝县知县纪如许来补知州的缺,纪如许虽然不知陆克俭与沈清竹之间的关系,但既是陆克俭能看上的人,纪如许多半是可信的。 果不其然,纪如许虽年龄不过二十三四,办事倒是老道,得知萧晴想为萧烈翻案之后,便让大家先去牢中与萧烈见上一面,了解了解情况。 衙门的死牢分外安静,之前流匪事件枭首七十八人,大片黑压压的头颅挂在市集,震慑了大部分有贼心没贼胆的人,黎州治安比之前好了许多,近来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更别说杀人越货的汪洋大盗。牢房地多人少,于是仅有的十来个重刑犯全部分开关押,以免聚在一起打架生事。 沈清竹让花月胧与萧晴先进去,自己则与纪如许聊上几句,“纪知州,依你所见,此事当真是萧侯爷所为?” 纪如许沉吟片刻,面露难色,重重叹了一声道:“不敢隐瞒殿下,此案疑点不少……就譬如,这死者钟家小姐与侯爷本不相识,其他证人也说钟家小姐向来深闺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人是如何结识,如何去到案发地点均存疑……可是,侯爷是当场被抓,人赃并获,加上钟参将步步紧逼,不判,也说不过去……” “钟参将?”此事居然涉及军队,沈清竹抱臂思索,“钟参将可在向总兵麾下?” “回殿下,死者是钟参将的独女,钟梨花。钟参将正是向总兵麾下之人。”驻兵之中,以总兵为最高长官,副总兵次之,除外还有参将数名,居于副总兵之下;若论官阶,参将为四品,比五品的知州还高上一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可见纪如许判这个案件是有压力的。 沈清竹了然,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解释:难怪刚发案不久,就立刻判了斩首,原来是迫于军方的压力;也难怪纪如许特地发了公函送到萧府,他是怕错斩了萧烈,才特意送信让萧家搬救兵…… 第96章 有所隐瞒 衙门死牢之中,萧烈正百无聊赖倚着铁栅栏盘膝而坐,右手食指中指间把玩着从草垫中抽出来的禾秆草。 狱卒先一步过来,打开牢门的铁链,萧晴两步并作一步冲进牢房,喊道:“哥!你怎么样了!”尔后扑面而来的霉味,又让她忍不住骂道:“什么破地方,臭的要死,又湿又潮,住在这里身上会不会长出蘑菇来呀!” “小妹?”萧烈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纪如许寄出公函前告诉了他一声,只是没想到萧晴来得如此快,转瞬,目光又越过萧晴,落在后头的花月胧身上,惊讶顷刻转为笑意,“美人,你也来了?呵,你果然很紧张小爷我啊~” “哥!”萧晴怒其不争道:“我都急死了,你怎么像个没事人似的,还顾着调情!” “萧烈,我是来帮你的。”花月胧先表明目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从头和我说一遍。” 萧烈闻言罕见地皱了皱眉,似乎有难言之隐,萧晴正想开口催促,萧烈忽然向她打了个眼色,道:“小妹,你先出去,我单独与美人聊聊。” 萧晴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也不知萧烈在打什么哑谜,但她知道萧烈的脾性,说了单独聊,她若不走,萧烈就什么都不会说了,骂了句“好心当作驴肝肺”,便气鼓鼓地出去了。 待萧晴走后,花月胧四下打量这里的环境——每个死牢只有一扇又高又狭窄的气窗,窗上加固了铁柱,铁柱之间宽窄堪堪够伸出手。她可以想象,即便在白天,这里也光亮不到哪里去,牢中放着马桶、草垫,干草的霉味尿骚味充斥着狭窄的空间,想到威风八面英姿飒爽的萧烈居然要待在这种地方,花月胧都替他感到憋屈。 她皱眉的模样落入他眸中,化成丝丝笑意,萧烈伸出挂着镣铐的手,揉了揉花月胧的脑袋,铁镣铐随着动作铛铛作响,“美人,别担心,我没事。”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支开萧晴太可疑了,上一次避开萧晴是关于萧之行的凶案,难道这次的事和萧之行的死存在关联吗,“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 “唉。”萧烈叹了一声,摊手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醒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按照萧烈的说法:那一日,他约了一个朋友前到山神庙见面,朋友带了一壶酒,两人相谈甚欢,几口酒下肚,萧烈就不省人事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手上握着一把匕首,满身是血,一名不认识的姑娘躺在她身边,衣衫半解,下体还插了一根木棍。 恰好此时,丢了女儿的钟参将钟帆带着手下的官兵搜索到山神庙,正正撞见了萧烈;结果可想而知,萧烈就被抓了。 而钟帆与手下的士兵的证词则是:钟帆的女儿钟梨花,自幼患有痴呆证,年方十六岁,心智犹如四五岁小儿,因着钟梨花容貌长得美,又无防人之心,容易被无赖浪荡儿调戏,故钟帆与钟妻平日都将其关在家中。钟梨花至案发之前,已经近三年未出过院门。案发当日,钟梨花无故失踪,钟帆带着手下四处寻找,在天亮之前,于西山附近找到一只珠钗;钟帆沿着珠钗的方向搜索,正碰上萧烈在杀人现场。 花月胧听完神色凝重,“你那个朋友是何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你们为何会相约在山神庙?”假定萧烈说的全部是真的,整个过程中无故消失的“朋友”就十分可疑,萧烈自己也能发现问题所在,关键就在于,从头到尾,官府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查。 “他嘛,不会是凶手,至于身份姓名,抱歉,我不能说。”萧烈耸了耸肩,一副轻松的模样,仿佛沦为阶下囚的是他人,末了又补充道:“美人,你只需要证明我不是凶手,而不需要证明凶手是谁。” 得了,花月胧明白为何案件只有萧烈一个嫌疑人了:从头到尾,他压根没想过把这个神秘的“朋友”供出来,以致案件前后事实供述不清,闪烁其辞,他不当第一嫌疑人才是真正的不合理。而萧烈自己也很清楚隐瞒的后果会是什么,但他还是执意为之,必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花月胧放弃追问,道:“那万一我证明不了呢?你就在这里等死吗?”她现在要知道的是,萧烈面临最坏的结果要如何应对。 萧烈闻言立刻往门外警惕地望了一眼,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宁王也来了吧~他可不像是会放任你只身前来的人,以宁王的身手,劫狱轻而易举吧?” 什么?!萧烈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劫狱?! 花月胧气得给了他胸口一拳,“萧烈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样出去你这辈子都要毁了,你想当一辈子的通缉犯吗?” “哎哟,疼!”萧烈假装吃痛,可怜巴巴道:“美人,你一拳把我打成内伤了,要哄哄才能好了~” 现在花月胧不仅想给他一拳,还想再给他一脚了。 …… “萧烈让本王劫狱救他?”回行馆路上,花月胧将情况与沈清竹说了一遍,沈清竹听完冷笑一声,“他何来自信本王会答应?” “因为……”花月胧饱含深意地笑了笑,故意拖长尾音,“是我开口求的你啊~” “……”沈清竹的表情一时变得十分微妙,确实,花月胧开口的话,他无法拒绝。 当沈清竹都要开始考虑如何部署劫狱之时,花月胧笑出了声,一把挽住他的手臂,道:“王爷先别急,我还是想看看这个案件有没有转机,物过留痕,只要萧烈不是真凶,总有蛛丝马迹的。” 她的打算是:先放手一搏,看能查到多少,万一真走到穷途末路了,再让沈清竹出手不迟。毕竟,她希望,萧烈不仅要出来,还要清清白白地出来。 “那月胧下一步如何打算?” 花月胧歪头想了想,“唔……明天先去义庄看看尸体,然后再去山神庙看看案发现场。” 沈清竹颔首,“好,我与你同往。” ………… 第97章 再度验尸 八月十八日,义庄,辰时四刻。 钟梨花走丢是在八月十四日晚上,八月十五日萧烈早上被抓,当日就被纪如许以奸污、杀人判了斩首。但纪如许也怕错判,同时给威远侯府寄出了公函,并且以大理寺可能需要复核为由,扣下了钟梨花的尸体,停放在义庄,为免钟家愤而抢尸,还特地安排了衙役看守。 看门的衙役得知动手验尸的居然是宁王的王妃时,个个诧异哗然,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热情地帮忙打下手,将钟梨花的尸体从棺木中抬出来。 花月胧有过上次解剖的经验,这次特地先找了一套粗布衣换上,再戴上羊皮手套;毒狼则负责文书记录,沈清竹就在一旁观看;萧晴害怕,索性留在外头等候。 刚入初秋,早上天气热,晚上比较凉快,平均温度大概为二十五度,非常适合蛆虫生长,尸体已经放了三天,开始散发出臭味,口中也爬满了白白胖胖的蛆虫。 花月胧先是观察尸表:死者发髻有些凌乱,双目紧闭,可以看出是个美人,左颈部有深可见骨的刀痕,上身衣衫凌乱,下身裤子褪了一半,一根粗木棍插入了下体。此外,尸体两手指甲内均有皮屑,左手无名指小指、右手中指的指甲都有不同程度的断裂。 简单检查过后,花月胧扒下了死者的衣物,准备剖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毒狼,开始记录。” “是。”毒狼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他也是第一次干这种活,甚至觉得这比杀人还难。 尸体的腹部出现了明显的隆起,躯干也有淡青色的腐败静脉网,再晚来几天,估计都得出现巨人观了。 花月胧两手固定在死者两颊,拨开蛆虫,细细地检查鼻腔、口腔,“死者,女,脸颊上有指痕瘀青,生前曾被捂住口鼻,球睑结膜未见出血点,排除窒息死亡……口中无异物,唔……牙尖顶边沿部分稍有磨损,年龄约在二十二至二十四岁……” “左侧颈部有一处刀痕,深达肌层,致死者左颈总动脉横断,结合手指甲苍白,初判为急性失血致休克性死亡……另外,死者左手无名指、小指,右手中指指甲均断裂,其他指甲内有皮屑,应是剧烈挣扎中抓伤了凶手。” 紧接着,便是剖开胸腔、腹腔,剪断肋骨,检验内脏的流程。 “唔……”在一旁伸长脖子偷看的衙役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喉头一阵翻涌,连忙捂住嘴跑出去吐了,旁边的衙役随后也跑出去跟着吐。 “心脏及大血管内仅有少量血液残留,符合大量失血的特征……” 毒狼记录时,不小心抬头看了一眼,但见花月胧掏出了死者的心脏观察,吓得他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赶紧将头埋进记录簿上,不敢再看。倒是沈清竹,负手而立,眼神依旧是淡淡的,却片刻都不曾离开花月胧,她专注认真的模样,真是美极了。 “肝脾均未见异常……” 剖开胃和小肠,掏出食糜,“胃内基本排空,食糜已经开始进入小肠……估计是在用膳后两到三个时辰后死亡……最后一餐吃的是豆腐、虾仁、青菜、花生米……” 最后,花月胧将尸体下身的木棍轻轻拉出来,观察伤口,“木棍从下体插入,穿过阴道深入腹腔,伤口附近无肿胀,出血量不多,应是死后捅刺。” 竟是死后辱尸,毒狼忍不住道:“夫人,凶手会不会与死者有仇怨?” 花月胧点了点头,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尸检完毕,花月胧便顺手将脏器放回原位,着手缝合,最后擦干净尸身血水,重新为身体穿上衣服,穿衣过程中,她还发现死者鞋跟上沾有大块的黄泥。 花月胧还在思索,刚跑出去吐的两个衙役,快步跑了回来,喊道:“殿下,不好了不好了,钟参将把义庄围了!” …… 义庄门外,钟帆来势汹汹,手下的士兵将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钟帆指着大门破口大骂道:“小人纪如许,出来!敢动我女儿,快快出来受死!” “钟大人好大的官威,看来连本王也不必放在眼里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温和而低沉的嗓音,透着无边气势,在场的小兵顿时你眼看我眼,不知是哪位大人物驾临。 沈清竹牵着花月胧,施施然从义庄走出,毒狼与衙役跟随身后。 钟帆愣了愣,来人气度非凡,还自称“本王”,而他久驻黎州,粗野散漫惯了,哪里见过几个王爷,骂也不是,跪也不是,又不敢问对方是何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花月胧见没能震慑住对方,马上替沈清竹补刀道:“钟参将居然拒不跪迎,看来出了熙城,我们宁王府的名号便不好使了呢,王爷,要不要考虑考虑杀一儆百呀。”语气说得轻,重音却落在“杀一儆百”上。 一听“宁王府”三字,钟帆噗通跪下,连叩三个响头,道:“不知宁王殿下驾临,微臣该死!”谢完罪,钟帆又卖起惨来,“威远侯奸杀我女儿的案子早已定案,万望王爷念小女遭此大劫,还小女一个公道啊!” “本王此次前来,便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寥寥数语,掷地有声,沈清竹也不多作解释,量钟帆没胆子拦他的路,话毕便拉着花月胧往前走,留钟帆与一群小兵跪在原地,久久不敢起身…… 第98章 案件模拟 八月十八日,午时。 从义庄出来,花月胧等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案发地的山神庙。 黎州为山城,百姓多供奉山神土地,这样的山神庙于黎州数不胜数,现场的山神庙离官道有好一段距离,位置偏僻,路上需要先穿过一片小树林,平日几乎无人祭祀。 所幸天公作美,最近几日天气晴朗,现场的痕迹犹在。山神庙外的泥地上,有斑斑点点的黑红色血迹,部分已被凌乱的脚印踩得十分模糊,此外距离大门半米左右,还有一处拖痕。 沿着血迹进入山神庙,血腥味扑面而来,地上大滩大滩的干涸的血泊,柱上也有大片喷溅状的血迹。 “看来这里是第一现场,钟家小姐就是在这里被割喉的。”花月胧环视左右:除正中央的山神像、黄铜香炉外,地上还有几个蒲团,蒲团也染有血迹。 沈清竹虽无刑侦经验,不过一理通百里明,观察了血迹的分布,指了指左边的柱子附近,“月胧,左边蒲团和地上的血迹与其他地方相比显得不均匀,应是血迹喷溅时被遮挡了,钟小姐应是在柱子前遇害。” 意料之外的推测让花月胧眼前一亮,“王爷,你很有破案的天分啊!” “月胧谬赞了。”沈清竹眉眼如月,仿有清辉流转。 萧晴小心翼翼绕过那些血泊,跟在毒狼身后,“好多血啊……不是说钟小姐就被割了一刀吗,怎么血那么多啊……” “钟小姐被割断了颈动脉,因为心脏搏动,对血液流动产生压力,动脉一断,血液就会喷溅出来,一般而言,血液可以喷出一丈高。”花月胧一边回忆尸检的情况,一边为萧晴解释。 脸上的指痕、断裂的指甲、鞋跟的泥土、门外的拖痕、被割喉的位置…… “我大概猜到凶手是怎么杀死钟梨花的……”花月胧将沈清竹拉到庙门处,“王爷你假扮凶手,我是死者……” “好。” “死者进门时,萧烈已经晕倒,死者可能察觉到危险,所以转身就往门外跑。”花月胧假装逃跑,小跑到拖痕附近,“可是凶手反应很快,冲出来从后面用手肘勒住了死者的脖子,将死者往庙里拖……” 沈清竹配合着花月胧,手肘刚碰到花月胧的脖子,又怕无情力勒伤她,便往下挪了挪,改为圈住她的肩膀,将人往庙里拖,花月胧学着钟梨花挣扎,两手扒拉着沈清竹的手臂,脚跟在泥地上留下刮蹭状的拖痕,与旁边的拖痕类似。 “挣扎过程中,钟梨花抓伤了凶手的手臂,甚至把指甲都抓断,凶手可能受了伤,流了血……”花月胧代入当日的场景:钟梨花当时一定极度恐慌,求生意志让她暂时忘记了指甲断裂的疼痛,一心只想挣脱逃跑。 沈清竹看过验尸,种种细节在花月胧的提醒下,也关联了起来,兀自接话道:“凶手便将钟小姐拖至柱子边上,换左手捂住了钟小姐的嘴,右手从腰间抽出匕首割喉,故刀痕在死者左侧。”沈清竹边说,边以手比作刀,在花月胧脖子划拉。 花月胧点头,“这样所有的痕迹都能串联起来了。” “月胧,有一处不通。”沈清竹稍加思索,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若凶手迷倒萧烈之后,再前往钟家掳拐钟小姐风险极大,军营在对面山中,一来一回,耗时过久,万一萧烈醒来,计划便全盘落空。除非……” “除非,凶手有两人以上……”花月胧顺着沈清竹的思路往下推,“一人负责抓钟梨花,一人负责看守萧烈……对了,如果有两个人,那凶手的路线,便应该有两条!” 四人一合计,当下决定兵分四路:以山神庙为中心,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搜索脚印,半个时辰后回到原点汇合。花月胧负责东面,沈清竹负责南面,毒狼和萧晴则负责西面和北面。 搜索脚印看似简单,但实则非常考验耐心,对于可能留下痕迹泥土、草地要地毯式搜索翻找,偶尔还有意外惊喜,例如现代刑侦常见一种情形就是找到凶手蹲点的位置,和蹲点时抽过的烟蒂。 半个时辰转眼即逝,四人重新回到山神庙前,分别讲述自己的搜索情况,萧晴率先开口:“北面是上山的路,后头有好大一片草地,就别说人影了连鬼影都没有一只,没有什么脚印。” 花月胧点头,“我负责的是东面,东面这条路,也是我们过来的路,因为靠近官道,脚印比较多,我先是在小树林找到一组单独的脚印,我用矩尺量了,刚好一尺长,推测脚印主人身高七尺,刚好与萧烈相符,萧烈应该是和我们一样,从黎州城出来走东面这条路来山神庙。后来我又在萧烈脚印的附近,找到另一组脚印,足长九寸余。从脚印推断身高为六尺五寸。” “月胧还带了矩尺?鞋印可以推断身高?”沈清竹挑了挑眉,眼中的欣赏与爱慕即将倾泻而出,花月胧于他而言就像挖不完的宝藏,随时会给他新的惊喜。 “何止矩尺,我还有带了熟石膏粉,石墨粉。”花月胧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副“我厉害吗”的模样,逗得沈清竹低头一笑。 至于通过脚印推断身高那更是现代刑侦的常识,鞋印的长度乘以六点八七六,就可以得出身高,当然,单位是厘米。永明的度量衡,一尺约为二十六厘米,七尺就是一米八三,与萧烈高度相符;而另一个六尺五寸的人大概是一米七。 接着是毒狼的搜查情况,“……我往西面走了一遭,发现穿过小树林,往西北方向走,有一条铁索吊桥,吊桥连着对面山。对面山腰处,是驻军军营,应离钟府不远。地上脚印很多,应是钟参将领人搜山走出来的,暂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最后是沈清竹,“东南处有两行足印,我怀疑其中小的一行属于钟小姐,大的则属于另一名凶手。东南面是一条小道,约两里开外则是官道,也通往黎州城。” 沈清竹此言一出,大家都察觉到古怪之处了:钟梨花住在对面山的军营附近,按理说,钟梨花到案发地点,应该与钟帆一样,走西面那条路;而按照沈清竹所言,钟梨花与另一名凶手是从东南面通往黎州那条路来的,正常情况下,凶手掳人必然是挑路程短、快捷的通路,以免出现意料不及的状况。而钟梨花从军营,到黎州,再到案发地,绕了一道圈又是为何? 花月胧实在想不出来,便道:“走,我们先去看看脚印再说。” ………… 第99章 固定证据 八月十八日,申时,山神庙外小树林。 黎州纪如许带着手下的同知、通判、书吏、衙役围成一圈,而花月胧则蹲在地上处理沈清竹之前发现的脚印。 半个时辰前,四人在一大一小两行脚印前讨论了半天,认为小的一行像是死者的脚印,于是花月胧决定制作石膏模型将证据固定下来;沈清竹则提醒:永明从未有石膏提取脚印之说,若仅有他们四人,这事恐怕在公堂说不清楚。 于是,四人便让纪如许带人来一趟,先以画图形式,记载脚印发现的位置与形态,再让衙门、附近的保甲见证花月胧提取足印的整个过程,记录在案,届时人证、物证、衙门卷宗均可以相互印证。 衙役、保甲围在一起,怪道:“这脚印不在泥地里吗,怎么提取法呀?” “你看,有铲子,应该是想整个铲起来?” “傻不拉几!一铲泥土就垮掉了呀!” 只见花月胧从小挎包中取出一袋子熟石膏粉,倒进海碗之中,再从水囊倒了些水进去,搅拌成黏糊状液体。然后,再找了两长两短四块小木板,插进泥土中围成长方形,将需要固定的脚印围在中央。 紧接着,花月胧将粘液从木板边上倒进去,灌满了脚印;等上半个时辰,石膏干了大半,花月胧便以铲子将整个脚印铲起来,嘱咐衙役将脚印标注好代号存放在盒子中,过上一天,等石膏全干透,再将表面的泥土清除干净。 如此反复,一共提取了四组脚印,一组是萧烈的,一组是与萧烈走同一条路的神秘人,一组是死者的,一组是与死者同行的人。 由于四组脚印未干透,纪如许承诺:四组石膏由知州衙门保管,明日下午将在众人的见证下,再清除表面泥土,露出真正的印痕用以比对。 另一边,沈清竹又让纪如许将在案的其他证据送到行馆,以供检查。 晚饭过后,沈清竹、花月胧、萧晴三人围坐圆桌边上,翻查证据:案发时萧烈穿的血衣、鞋袜靴子、萧烈随身的匕首,还有杀死钟梨花的凶器匕首。 花月胧没看到毒狼,随口问沈清竹道:“怎么不见毒狼,他上哪去了?” 沈清竹俯身到花月胧身边,耳语几句,花月胧微讶道:“王爷的意思是……不会吧……这样事情岂不是复杂了……” 萧晴看不去过了,撅起小嘴道:“哎哎哎我还在呢!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跟我哥有关的事不能瞒着我吧,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呀!” 沈清竹淡淡一笑,道:“萧姑娘莫急,不过是猜测罢了,希望是本王多虑。” 显然,素来谨慎的沈清竹不欲多言,即便萧晴问出口了,他犹是态度温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而萧晴则想打破砂锅追问到底,一双眼瞪得浑圆,直直盯住沈清竹,场面陷入尴尬,连空气都有几分凝固。 花月胧企图缓和气氛,看了一眼托盘上的证物,生硬地转过话题道:“从现有的证据来看,我敢肯定萧烈不是凶手……” 两道目光立刻转到花月胧身上—— 花月胧清了清嗓子,认真道:“疑点一,萧烈自己有防身的匕首,他要杀人为何要另外搞一把匕首呢?那就说明真正的杀人凶手不知道萧烈有携带匕首的习惯,他们之间的关系算不上亲密。”那日,萧烈与花月胧被许文文关在一起,花月胧曾向萧烈借过匕首,知道萧烈的匕首藏在靴中,非常隐秘;“但是,既然双方关系不亲密,为何萧烈不愿意供出那人……我猜他们之间定有其他利益牵扯,所以萧烈不愿说。”更可能的是,凶手与萧之行有关,或者,此人对萧烈还有其他价值,只是这些猜想花月胧不便细说。 “疑点二,是血迹的形态……”花月胧翻开血衣:血衣的中间有大片黑红色的血迹。 血腥味扑面而来,萧晴皱了皱眉,强忍不适,道:“衣服上那么多血,明明对我哥很不利啊,你怎么说是疑点?” “沾上血的方式有很多,这会体现血迹的具体形态上,而萧烈衣服上的这一摊血迹,扩散十分均匀,属于浸染状血迹…附近还有一些滴落状的血迹,我怀疑,凶手杀人之后,故意将尸体放在萧烈身上,尸体的伤口与萧烈直接接触,形成了浸染状血迹,在放置尸体、拉开尸体的过程中,血迹又滴落在衣物上,形成滴落状的血迹。” 花月胧顿了顿,又道:“换个角度说,如果萧烈是真凶,他从后面捂住死者口鼻将死者割喉,因为有死者在他身前遮挡,他前胸的衣物不应出现这样大一片血迹。” 若说萧晴之前的坚持是来自对哥哥的信任,那花月胧此番分析无疑就为萧晴的信任增添了筹码,花月胧话音刚落,萧晴便激动地站起道:“我就说我哥不可能杀人!我们现在要怎么做??是去敲鸣冤鼓还是直接劫狱??” “唔……”花月胧也拿不准主意,将血衣叠好,放回托盘上,“俗话说得好:众人之智,可以测天;大家有想法不妨说出来讨论讨论。”话毕,目光便落在沈清竹身上,于她而言,沈清竹思虑周全,最是可靠。 沈清竹沉吟,徐徐而道:“凡谋事者,意之先行,方见(xiàn)诸相;反之,若欲迷雾观花,拨云见日,必先穷究其意图。” 萧晴拧眉,一头雾水,正欲抱怨沈清竹故作高深,花月胧却已明白沈清竹心中所想,道:“王爷的意思是,关键在于凶手的意图……普通的凶杀案无非是寻仇、图财、图色……这个案子都不像,凶手故意设计萧烈,虽像是寻仇,但真的有仇,为何不直接杀萧烈而是要将钟家算进去?” “等等!你为什么说凶手是设计我哥,而不是设计钟家?凶手怎么就不可能是为了贪图钟小姐美色呢??” 花月胧与沈清竹对视一眼,沈清竹无奈地摇了摇头,萧晴在他们之间还真是格格不入,最后还是花月胧主动解释道:“首先,凶手之一与萧烈是认识的,而且萧烈至今还在维护他,显然凶手与萧烈的关系更密切……如果这种‘密切’是褒义的,凶手就不会将杀人的匕首塞到萧烈手中了,如果是‘贬义’的,萧烈供出他自保不是更好吗,更有可能的是,凶手与萧烈之间有很深的利益纠缠,迫使萧烈宁愿蒙冤,都不能交待此人……第二,萧烈曾说,他来到现场是凶手约他,喝了酒就不省人事了,如果萧烈说的是真的,凶手是提前准备了有蒙汗药的酒,事后又收拾了酒坛子,所以我们在现场才没有发现酒坛子,那就说明凶手是预谋嫁祸萧烈的……如果凶手只是想害钟家,将萧烈牵进去反而是多此一举……至于凶手为什么是嫁祸,而不直接杀了他……我暂时没想明白……” “哦……这样……”萧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我哥不说的话……我们就是查不出凶手的企图啊……那下一步我们应该先去劝我哥把那人供出来!”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花月胧率先开口道:“萧烈此处,我们可能挖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了,不过,他倒提醒了我一句:我们不需要证明凶手是谁,我们只需要证明凶手不是他……” 萧晴闻言立刻道:“这个简单!我们不是收集了鞋印吗……如果鞋印能证明有别人带着钟小姐去破庙,那就能证明外我哥不是唯一一个在现场的人。” 沈清竹薄唇一扯,似笑非笑道:“若是如此简单便好了。” “殿下这话什么意思?”沈清竹意有所指,却不将话说透,萧晴急得有些恼火。 一个隐藏机锋,一个心急如焚,再聊下去又要把天聊死了,花月胧赶紧调停,“好了好了,夜深了,明天再说吧。” 说着,便拉起萧晴,送她回房了…… 第100章 父子嫌隙 八月十九日,早上,黎州知州衙门。 昨日参与足迹取证的保甲们、围观的群众早早就围在衙门外头,按照最初的打算,过一晚上,石膏彻底干透,便可清除表面泥沙,露出足印,再分别与萧烈、死者钟梨花的足印进行比对。保甲作为重要见证人,需要从头到尾见证、参与这份证据的出现过程。 沈清竹与花月胧、萧晴三人也混于人群之中,等待结果。 不多时,大门打开,纪如许身边的书吏匆匆跑出来,于人群中张望,见了沈清竹便冲过去,噗通跪倒在地,重重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石膏……石膏……全碎了……” 沈清竹回头与花月胧对视,目光中尽是了然之色,花月胧叹了一声,心道糟了,这次还真让沈清竹猜中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喧哗,紧接着,纪如许带着四名衙役抬着箱子出来,看见沈清竹便齐刷刷跪下磕头请罪,“微臣办事不力,今日一早发现库房被撬了,箱子打开,里头的石膏全部碎了……” 萧晴气得直跺脚,沈清竹还没发话,她已经骂出声了,“你们州衙门都是棒槌啊,看管库房的人呢?怎么都被撬了还不知道啊!那我哥怎么办!这些证据对我哥很重要啊!” “看守库房的人全部被打晕了,微臣今早才发现……微臣这就带下属重新去山神庙取足迹。”纪如许说罢又重重磕了三个头,转向花月胧,“求王妃赐教石膏粉的用法……” 花月胧从小挎包中掏出一袋子熟石膏粉,递给纪如许,道:“纪大人,你拿去吧,半袋子粉兑一海碗水就差不多了。” 纪如许叩谢,立刻取了石膏粉带上衙役、书吏,又叫上几名保甲重新去小树林提取脚印。安排是这样安排,但其实沈清竹与花月胧都清楚,树林那头的脚印估计也被人破坏了,萧晴不放心纪如许,也跟了过去。 一只无形的黑手,似乎正在幕后执掌棋局。 沈清竹眉目转冷,作为谋局之人,他天生厌极了被玩弄的感觉,想方设法,也要与幕后之人斗上一斗。 于是,当下就决定与花月胧一起前往黎州军营。 黎州军营建在山上,山体坡度偏缓,适合修建梯田,金黄麦浪随风摇曳,波涛迭迭,士兵三三两两忙着秋收割禾;山腰再往上则是不规则分布的军营、校场、长官的院落等等。 校场之中,数队士兵正在训练骑射,一匹枣红大马疾驰而来,带头的络腮胡大汉在大马跑过身边时,看准时间一把捉住缰绳,飞身跃上马背,继而从后背掏出弓箭,于云骧电驰之间,拉弓搭箭,对准沿路的一排箭靶快速射出箭矢。 箭矢啪啪啪的、接二连三正中红心,士兵们爆发出阵阵叫好之声。 沈清竹出示宁王令牌,得以领着花月胧进入军营,恰好就看见大汉百步穿杨这一幕。 “向总兵好身手!”沈清竹甫一开口,前排看热闹的士兵纷纷回头,为沈清竹让出一条路。 黎州总兵向滨,正是刚才那个善骑射的络腮胡大汉,他是永明十八年生人,永明三十八年考取武状元后,便被马初煌收入麾下,平步青云,如今执掌黎州一万兵马;今日小试身手,就知其军权在握,除了马初煌的提携,自身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向滨闻声勒马回头,轻夹马肚快步冲到沈清竹身前,呵呵笑道:“宁王殿下?!稀客啊!”说罢便将弓箭往沈清竹处一扔,“来来来!正好给小的们瞧瞧殿下的身手!” 旁边的将士听到向滨发话,立刻跑到不远处的马厩,又拉了一匹马来。 沈清竹也不客气,对旁边的花月胧投了个安慰的眼神,便接了弓箭,纵身上马。 一鞭子往马屁股抽下去,大马嘶鸣一声,扬起尘土跑出,如风雷迅疾,沈清竹也不拉缰绳,只凭两腿夹住马身稳住身形,进而拉弓搭箭,箭箭连发。 马跑得飞快,漫天沙尘,迷蒙双眼。 众人只觉电光火石,星流电掣,回神之际,沈清竹已拉马回缰跑完了一圈。 再看十个箭靶,各个红心之中仍只有一支箭。 “不是吧,一箭都没中?!” “宁王殿下的实力,就这?” 众人哄笑之际,突然有个眼尖的喊道:“不对!靶下怎么多了两支箭??” 有几个活跃的小兵连忙快跑到对面的靶下,捡起来瞧个仔细,仿佛间又像见鬼了般快跑回来,惊诧道:“宁王殿下的箭居然将向总兵的箭劈成了两半!!” 换言之,靶上的箭,全是沈清竹的,靶下的两半箭,才是向滨之前的。 军中素来以武分高下,众人顿时一拥而上,将沈清竹团团围住—— “殿下,指点指点我们吧!拜托了!” “殿下太厉害了!” “这到底怎么练的,这速度,这准头……” 沈清竹越过众人望向花月胧,端的是英姿飒爽,仪容生辉。 花月胧默默给他比了个拇指,沈清竹这才笑着下了马,面对一张张年轻又热血的脸孔,盛情难却,便稍稍讲解了些骑射的要点。 好不容易才摆脱众人,沈清竹将向滨拉到一旁,道明了来意,向滨听说沈清竹是来查钟帆之女的案件,就将沈清竹与花月胧带到后头休憩的小楼中。 “钟帆这人,女儿奴一个,就算他家女儿又痴又傻,他是疼爱得很呐!殿下一来,又验尸又伸冤的,这不往他心头捅刀子嘛!”向滨让人备上酒菜,斟满了大碗的酒,往沈清竹与花月胧面前一放,又侧过头望了花月胧一眼,感叹道:“这就是宁王妃吧,哎呀!好看!仙女似的!真是鸾凤自有鸾凤配,鸳鸯自有鸳鸯对啊!” 花月胧被向滨夸得小脸一红,“哪比得上王爷金玉为骨,烟霞作神,我今天才见识到王爷原来骑射也这般好。” 沈清竹低头一笑,宠溺地摇了摇头。 “王妃定是没听过黎州围猎的事吧!”向滨豪饮一口酒,便开始滔滔不绝,“两年前,先皇带皇子皇孙来黎州视察,心血来潮,就提出在山野围猎。我恰好和先皇一队,后来大家走散了,没想到啊,丛林深处,突然就窜出两只打架的大虫,撕咬着争抢地盘,凶悍无比,那爪子差点就伤到先皇,幸好殿下赶来,一箭,就一箭,穿过两只大虫,救了先皇一命!”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怎么没听王爷提过?”以花月胧对沈清竹的了解,沈清竹对先皇沈谧的感情非常复杂,往往是面对沈谧,沈清竹才从思虑周全、杀伐果断的宁王,变回当年向父亲讨一副白玉棋子的小男孩;但同时,他也是恨着沈谧的,恨他用情不专,冷落自己的母亲,让她郁郁而终。 沈清竹浅浅一笑,笑意中多了疏离,“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殿下别见怪,我们那时都以为,先皇会给殿下封个一官半职,没想到啊,先皇就是不松口,我记得当年,许太傅……现在该叫许丞相了,还为殿下求封赏来着。”向滨个性爽直,嘴上也没个把门。 那一年的事,大概没有人,会比沈清竹记得更清楚。 沈清竹骑射了得,救下先皇沈谧,许德添借此向沈谧进言:“宁王殿下惊才绝艳,栋梁之材,可为国之股肱”;而沈谧,只回答了八个字。那八个字仿佛就将沈清竹死死钉在地底,永不见天光。 他说,村妇之子,难堪大任。 简简单单八个字,摧毁了沈清竹内心最后几分后悔。 他发誓,他要登上权力之巅,建千秋之功业,开万世之太平。 沈谧管不了的泌南重税,他沈清竹来管,沈谧削不了的藩,他沈清竹来削,沈谧统一不了的江山,他沈清竹来统。 终有一日,天下归一,万国来朝,他沈清竹会在太庙之中,摔碎沈谧的灵位,踩在脚下,亲口告诉他,千古一帝,唯他沈清竹才配。 沈清竹兀自饮了一口酒,前尘往事,浮上心头,连唇边酒都变得辛辣。花月胧察觉到异样,于桌底下悄悄伸出右手扣住了沈清竹的左手,以掌心的温度,提醒着他,他的所有情绪,不论好坏,从今往后,都有归处。 他轻轻回握,依旧言笑晏晏,“说起来,如何不见钟参将,本王与向总兵聊得投机,倒是月胧要心急了。” “见过殿下,见过向总兵。”沈清竹话音刚落,一位高大的男子从外头进来,身形颀长,皮肤晒成小麦色,本身温和的五官多了硬朗。 “许副总兵,来得正好!王妃在调查钟家的事,你陪王妃去一趟,别让钟帆那小子造次了。”向滨吩咐了男子几句,一提到“许副总兵”,花月胧便明了,此人定是许文文的哥哥许文武。 “是。”许文武淡淡应声,神情倒是自然。 反而是花月胧感觉不适了,毕竟她与许文文的恩怨闹得熙城皆知,这许文武多少也该知道一些吧,如今向滨还让许文武配合她查案,怎知道他会不会为妹妹报仇使绊子? 花月胧求助地望了沈清竹一眼,沈清竹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他与向滨之间,似乎还有话要聊,花月胧只得作罢一个人跟许文武去钟家了。 第101章 察觉端倪 八月十九日, 后山,钟家顿舍。 所谓顿舍,即宿舍,军中重要的将领都特意配备了相应的宿舍,以便安置家人。沿路走来,许文武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钟帆虽正值壮年,膝下却只有钟梨花这一个痴傻的独女,原因是年轻一次训练时,曾从马上摔下,摔坏了子孙根,自此再无生育能力。家中,除了父母和弟弟均在原籍地居住外,钟帆与钟夫人、钟梨花多年来一直住在军营。 三年前,钟梨花还可以在附近自由活动,后来有一次,独自走进深山之中,碰上了大年纪的单身汉,差点被玷污,幸好婢女跟了过来,大声呼叫,吓走了坏人。自此之后,钟梨花便只能在院中活动,就连许文武也没见过她。 如今与钟帆一同住在顿舍的,除了夫人、女儿,就剩下自幼照顾钟梨花的罗奶娘,一名婢女小莲。还有一名男性杂役阿德。 钟家的门敞开着,一眼就能看到小院中搭了灵棚,棚外垂着三条白布做的丧幡,左右一条,中间一条。棚下放着一副空棺,棺木前放了一块灵位,婢女小莲与奶妈正跪在灵位前烧化纸钱。 永明葬俗,中间的白幡名为下马幡,吊唁的客人看见下马幡就应脱去身上的饰物,以示尊重。花月胧只梳了高马尾,本来就没什么饰物,反而是旁边的许文武,郑重地取下了头上的精钢发冠。 在院中来回踱步的钟帆留意到两人,敷衍地行了行礼,拱手道:“王妃、许副总兵,有心了。”钟帆眼底乌青,面饼般大圆脸上透着憔悴之色。 许文武先是寒暄了几句,方转入正题,说花月胧为查明此事而来,让钟帆及其家人都配合配合。 果不其然,清楚两人来意后,钟帆连虚伪的恭敬也不想维持了,“王妃若真为我们着想,就尽快发还小女遗体,让她早日下葬吧!”话毕便拱了拱手,手边的袖子微微褪下,露出一丝红痕。 眼尖的花月胧立刻就注意到了,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淡然道:“萧烈是忠臣之后,侯爵加身,想斩他,纪知州还没这个胆量,钟参将心急亦无用,最后还待圣裁。” 此番话不讲人情不安抚人心,也不讲利弊,只讲政治,讲圣意,一句话就将钟帆堵得无话可说。许文武稍稍侧目,他忽然明白妹妹为什么输得如此彻底了。 “王妃请便吧!”钟帆压着怒气,拂袖而去,看样子从钟帆身上是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了。 花月胧发现端倪之后,钟帆便成了这个案件首要的嫌疑人,加之钟帆曾在义庄门外阻挠验尸,要不是她手快,加上宁王的威压,钟帆说不定都敢抢尸了。如果案件另有隐情,钟帆又牵扯其中,从他口中别说有价值的线索,他不将水搅浑乱说一通都是积了大德了。 于是,花月胧将调查的重心放到罗奶娘与婢女小莲身上。基于现代刑侦的个别询问原则防止串供,花月胧先将小莲叫出来,又让许文武看管着奶娘。 一名小小婢女独自面对宁王妃,起初小莲怕得抖如筛糠,花月胧掏出一本空白的本子,暂以石墨芯作笔,用以记录,见小莲情绪紧张,她也并未单刀直入,反而是先问些日常的话,好掌握小莲的情绪,“钟梨花是天生就患有痴呆证吗?” 小莲迅速摇了摇头,“回王妃……不是的,我听奶娘说,是五六岁时发了高烧,才把脑子烧坏的。” “你听说?你不是与钟梨花一同长大的?” “回王妃,虽然小姐与我同岁,但我是八岁才来到钟家的,伺候了小姐八年。”小莲以手臂夹紧身体,不敢与花月胧对视。 脑中灵感一闪,花月胧忽然察觉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停顿片刻,才继续问道:“平日钟梨花的生活起居是怎样的?” “没什么特别。”小莲思索一阵,“小姐很听话,像个孩子,也会自己吃饭,平日就在院中跑跑跳跳,做做游戏,我平日侍奉夫人比较多,一般都是奶娘看着小姐,夫人不需要我伺候时,我才去陪小姐。”说起往日,小莲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 “按你这样说,小姐的作息应是十分规律吧?”石墨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在花月胧手下响起。 “是啊,小姐一般是辰时起床,吃过早饭,就一直玩到午时,午时吃过午饭后会小睡一阵,大概未时四刻就会起来,这时夫人一般还在午睡,我就去陪小姐,直到酉时二刻吃晚饭,晚饭之后就会让奶娘讲故事,不到亥时便去就寝了。” 见小莲状态逐渐正常,花月胧便切入正题,道:“案发当天,小姐怎么不见的?” 一提到案发当天,小莲的身子又绷紧了,“回王妃,那一晚……小姐是半夜不见的,我们去到房间时门窗都打开了,小姐却不在,于是奶娘就赶紧禀告老爷夫人,老爷就叫了几个人带人去找了……后来就发现小姐被杀了。” “那时是什么时辰?”花月胧察觉小莲神色有些异常,便开始从细节发问。 “回王妃,应该……应是……子时。”小莲支支吾吾,“是、子时。” “子时几刻?”蛇打七寸,小莲这种软弱的性子,正好让花月胧拿捏住了,见她两唇打颤,立刻追问道:“再问一遍,子时几刻……按理说,军中严格,钟家虽不在军营,但附近也住了其他军官,不可能没有人打更吧。” 小莲为难地低下头,咬了咬牙,“回王妃……子时……子时二刻。” “那就奇怪了,你们小姐亥时已经入睡,缘何你们子时会进入小姐房中啊?”封建社会等级森严,钟梨花再痴傻都是主子,未经主子许可,擅自进房,除了有行窃之嫌,还属于不敬,当了八年的婢女,小莲不可能不知道,“小莲,你是不是见钟梨花痴傻,想趁小姐熟睡,进去偷些珠宝首饰啊?” 戳穿了谎言,再扣个行窃帽子,说这话的不是别的无足轻重的人,而是宁王妃,万一被宁王妃定上了意图行窃的罪名,这事可大了,小莲吓得噗通跪下:“回王妃,小莲不敢,我没进小姐房里,我……我那时也睡下了,钟家人少,夫人说不用值夜……我、我是听到响声才起来的。” “你听到什么动静啊?”再精心策划的谎言,都躲不过无数的细节。 “我……我听到……似乎是门窗打开的声音……” 花月胧得逞地笑了笑,“你说你侍奉的是夫人,按理说,你应该睡在夫人寝室附近吧,你所住的地方,还能听到小姐房中门窗开启的声音??” 一个谎要用百个谎来圆,小莲如今仿佛就在拆东墙,补西墙,西墙补好了,南墙又漏了,她张了张嘴,百口莫辩,“我……我……都是听奶娘说的……奶娘住在小姐旁边……” 出乎意料,花月胧不追问了,按她的想法,小莲不过是受人指使,只要指使之人一天能控制她,她恐怕是不会说真话,“我再问你,小姐失踪那夜,晚膳吃了什么?” 花月胧这个问题小莲毫无准备,犹豫半晌,道:“应该是……吃了,炖鸡汤,烧饼,还有……还有炒山蕈。” “好,签字画押吧。”花月胧递过本子,又从挎包中摸出一盒朱砂调的印泥,递给小莲。 小莲犹犹豫豫,才双手接过,在证词上签字画押…… 第102章 削藩之心 八月十九日,黎州军营后楼。 花月胧与许文武离开之后,沈清竹与向滨又干了几碗酒。 辛烈穿过喉咙,化作一团火于肚腹燃烧,向滨满头薄汗,撸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呼出一口酒气,大笑道:“痛快!”说罢,还是觉得热,便直接扯开腰带,松了松衣襟。 沈清竹的目光在向滨的衣物上短暂停留片刻,似乎是想起什么,小声道:“是了,入秋了,山中秋凉,向总兵可要提前为将士们备好寒衣。”关怀之语,看似是由解衣引申而来,实际是处心积虑,早有预谋;廖清尘曾向沈清竹提及马浩与陈贵生的勾当在于“军备”,沈清竹便借机试探向滨。 提起寒衣,向滨如鲠在喉,又往嘴里灌了几口酒,“寒衣添是添了,奶奶的!可里头夹棉太少了,多了葛麻,薄了些,姑且还能御寒吧,比这更坏的是盔甲……” 御寒棉服掺假,以葛麻取代丝绵,这就是皇商陈贵生牟利之处,沈清竹了然:向滨是马初煌的人,他的兵尚且配备不好,那其他守军便只会更差。此外,向滨欲言又止,还有其他难言之隐,“向总兵,敢问一声,这盔甲如何?” “算了算了,不说不说!”向滨摆了摆手,重新端起海碗,往沈清竹的碗碰了碰,“殿下,别扯那些糟心事,喝酒喝酒!” 沈清竹以手背微微推开桌上酒碗,正色道:“黎州乃为熙州府咽喉之地,一旦圣上削藩,引发藩王哗变,进攻熙州府,向总兵身上担子不可谓不重,天下苍生与某些人的颜面,该如何抉择,向总兵应该十分清楚。” “砰!” 向滨将手中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继而放声吼道,“现在百姓安居乐业,谁会无端端去捅篓子削藩?!皇上不会,殿下不会,马尚书更不会!” 说到激动处,向滨更是“唰”地站起身,直走到门边,背对沈清竹,长长叹了一口大气。 沈清竹从怀中掏出一篇名为《军权论》的文章,徐徐置于桌上,神色清淡道:“本王会,向总兵会,千千万万受过藩王压迫的百姓亦会。” 那篇文章,正是秋闱之前,投进沈清竹门下的士子所作,经暗卫调查,这名士子叫做向风鸣,正是向滨的长子。 看不见向滨此时的表情,沈清竹将酒换成茶,自顾道:“永明二十五年,梁州府下辖濠梁府鹭州,有怒风镖局,受命往陈州府送镖,不曾想,镖尚未到陈都,却遭军官伪装成匪徒劫道。镖头事后捡到了军官的令牌,便于陈都誓死鸣冤,官府发现令牌属于陈王的亲卫,反将镖头关押。镖头的娘子散尽家财,才换回镖头一命……可惜,镖局倒了,镖师也散了,镖头夫妇带着幼子远走黎州,一年后,镖头也因受刑落下的伤病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向总兵以为,若镖头幼子仍在世上,于这不受皇权管束,为祸百姓的藩王,是削,或不削?” 向滨虎躯剧颤,猛地一拳打在墙上,转回身来时,已是满脸盛怒,“当然削!削他奶奶的!” 故事中的镖头姓向,正是向滨之父。为报父仇,向滨从小练武,直至考取武状元,投身军中,可惜天子于削藩终是态度暧昧,长驻山中,抱负无所施展,大仇终未得报,向滨之子向风鸣深感朝廷重文抑武,从戎无用,便改弦更张,入朝致仕,换一个身份进谏规劝天家削藩。 向滨深深吸气,强行平复怒火,一屁股坐下,道:“殿下今日前来,翻我老向家旧事,难道圣上有意削藩,才派殿下前来?” 沈清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若意图推动削藩的人,是本王呢?” 向滨愣了愣,瞥了一眼桌上的《军权论》,再度哈哈大笑,“好!有胆识!难怪风鸣这小子非得投到殿下门下。” 两年前,沈清竹于围猎中救下沈谧,向风鸣正于向滨旁边当副手,目睹一切,加上许德添力荐,向风鸣认准了沈清竹终会有一番作为,便心心念念要拜到沈清竹门下。只是这两年间,沈清竹一直无官无职当个闲散王爷,待到沈谧离世,才一跃而上,掌管禁军。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向总兵应知军备乃国之要务,不可隐瞒。” 沈清竹以茶代酒,放低了杯子,与向滨相碰。 “铛”的一声脆响,宣告着同盟的开始。 自从看了向风鸣的《军权论》,沈清竹就对黎州的兵马动了心思,只是以他的身份,入军营拜访向滨必定惹人非议,所以他本来的计划是先秘密召集向风鸣,没想到花月胧介入了萧烈的事,反而给了他接近向滨的机会。 向滨不再犹豫,直接了当道:“殿下,平日打造一套盔甲,需用铁四十斤,撇除耗损,盔甲净重二十五斤,可是这两年兵部缩减了盔甲的用铁,一套盔甲才十斤多,这样的盔甲又薄又脆,一砍就破,怎么保护我们的战士!” 沈清竹闻言颔首,“此事本王可以安排。” 向滨扬眉,眼中浮现惊喜之色,拱手道:“谢过殿下!” 两人又谈了一阵,此次会面才算完了。 第103章 新线索 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边厢沈清竹初步与向滨达成了合作意向,这一头花月胧也准备审问罗奶娘了。 小莲被放回来时,佝偻着腰肢,手脚皆在打颤,罗奶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以眼神探问情况,小莲稍稍抬头,惊恐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说。 两人动作虽小, 却已尽入许文武眼底,他挑了挑眉,催促罗奶娘快点出去,莫让王妃久等;罗奶娘这才加快步子,往花月胧那头走去。 待罗奶娘行过了礼,花月胧才上下打量她,对方动作虽恭敬,但昂首挺胸间流露着傲气,毕竟年岁与阅历就摆在那,如何也不比小莲容易糊弄。 听许文武说,钟梨花出生时,钟夫人奶水不足,招了罗奶娘负责喂养,钟梨花断奶后,碰巧罗奶娘家中出了变故,丈夫没了,自己的儿子被迫过继给了男方亲戚,罗奶娘便独自一人在钟家侍奉至今,对痴傻的钟梨花也视如己出。 “小莲说,是罗奶娘负责伺候的钟小姐?”花月胧淡扫一眼,脑海中飞快的思索着盘问的策略。 “回王妃,正是。”罗奶娘答得不卑不亢,回答之外,除问题本身外,多一字也不愿透露,极其谨慎。 花月胧低头记录,“说说钟小姐遇害当晚的情况。” “回王妃,八月十四日晚上,我起夜检查小姐有没有踢被子,进房就发现人不见了。我立刻禀告了老爷夫人。老爷到外头叫了十来名士兵一同搜山,回来就说小姐没了。” 花月胧决定先从细节开始发问,“八月十四日的什么时辰,具体到几刻?” “回王妃,是丑时,大概是丑时四刻。”罗奶娘仿佛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果然是个硬茬,花月胧暗自咬了咬后槽牙,尝试在问题中设套道:“小莲说,你禀告夫人后,便去叫醒了她,你叫醒小莲之后,你们两人干了些什么?”小莲原本说的是她被声音惊醒,花月胧故意说错,就想看罗奶娘为小莲打掩护时步步出错。 罗奶娘寻思半晌,却是摇了摇头,肯定道:“回王妃,小莲记错了,夫人知道小姐失踪,不停的哭,我一直在夫人身边伺候,不曾叫过小莲。” 花月胧明白了:罗奶娘早已事先编好一套说辞,若同案人员与她的矛盾,她就坚称对方记错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改自己预设的这部分,只要她的证言没有明显漏洞,即便与小莲对不上,都可以辩称是小莲年纪小,容易慌乱记错的。 “好,我再问你,那天晚膳,钟小姐吃过什么?” 问到意料之外的问题,罗奶娘也不慌不忙,“让王妃见笑,平日杂务一多起来,人也犯糊涂,这些小事,我记不太清。” 末了,花月胧又旁敲侧击问了几个问题,只要过分细节的,罗奶娘不是说“没留意”就是“记不清”,整个询问过程滴水不漏。既然问不出有用的,花月胧便让她回去了。 除了她们之外,花月胧把杂役阿德也问了一遍,情况也与罗奶娘相似,钟夫人则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接见,看来钟家上下就钟梨花一事早已达成攻守同盟。若想从这群奴仆中寻到突破,起码要同时做到以下三中的两点,一,有确凿的证据可以撕开一道口子,二,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靠山钟帆要倒了,三,将三人单独关押,以囚徒博弈分化三人。 无论哪一点,就现在的调查进度,都很困难。花月胧不是容易气馁之人,既然证词无法入手,她就改变策略,改从环境证据入手。 钟家顿舍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前院包含大厅,阿德的住所、厨房、柴房,前院后的中庭是一个简单的小花园,中庭后面是钟家夫妇与小莲居住的小院,往前再进一个院落才是钟梨花与奶娘的居处。 如今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钟梨花的案子与钟家有关,钟家暂时属于受害者一方,花月胧自然无权对钟府进行搜查,只说是为了了解情况,到处逛逛。 接近正午,罗奶娘忙着做饭,就由小莲领着花月胧与许文武到钟梨花居住的后院察看。 后院呈长方形,从南面进入,西边是钟梨花的厢房,东面是罗奶娘的房间与杂物间,西面没有房间,有一扇木门,木门缠上大铁链落了锁。院中有秋千、花架、大木马、跷跷板等玩意,尺寸是特制的,适合成年人玩耍。向滨、纪如许都说钟帆疼爱女儿,从环境证据而言,极有可能是真实的。 推开西厢的门,入眼便是钟梨花的闺房。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北面是床,床垫、被铺都是绣着双猫戏球的浅蓝软缎,床尾处开着一扇雕花木窗,东面是梳妆台,梳妆台正对着一排书架,书架上放着许多绘本。 房间贴墙而建,考虑到通风,北窗打通外墙,能看到房间外头的林子。为了防止钟梨花乱跑,窗户是固定的喜鹊莲花木雕窗,不能打开。 花月胧逐一细查,终于在梳妆台上找到可疑之处:梳妆盒中空空如也,除了几条发带外,竟没有一件首饰。而从盒子内侧的刮蹭痕迹看,之前应是装有发钗之类的尖头物品的。 “钟小姐的首饰呢?你们不会告诉我小姐不用首饰吧。”而且根据钟帆自己的说法,他就是在地上捡到钟梨花的珠钗,才一路找到山神庙去的。 经过之前的询问,小莲对花月胧十分惧怕,兀自低下头,不敢说话。 许文武此前以为钟家只是受害人,对其全家都颇为同情,今日一看,多半是有隐情,忍不住帮口道:“王妃问话,老实回答,若要禀告向总兵派人搜查,对大家都不好。” “是……”小莲紧张地绞了绞袖子,思前想后,好像往日无人教过要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只能如实道:“小姐失踪时,首饰就一起不见了。” 花月胧皱眉,这个细节的出现仿佛推翻了她此前认定凶手是钟帆的推论,钟帆杀人,没必要劫财,如劫财是钟帆掩饰杀人的手段,那他从一开始就应该大肆宣扬这一点才对。 “都是些怎样的首饰?”花月胧边说,边拉开梳妆台下的抽屉,抽屉中除了些泥人、香包外,再无其他线索。 “唔……小姐喜欢数珍珠,老爷就给买了好多的珍珠首饰,最贵重的是一块长命锁,是翡翠做的,听说是老爷的好友所赠,上面写着‘娟静窈窕,幽贞清皦‘八个字。” 长命锁一般以金银所制,以玉制本来就少见,上面的刻字也与传统的“长命富贵”“状元及第”相区别,以锁寻人,看来可行。 花月胧打定了主意,才走出房间继续查看…… 第104章 扑朔迷离 出了小院,花月胧在围墙附近四处查看——她至今仍未明白,钟梨花到底是怎么离开顿舍的,即便离了顿舍,整座山大部分都是军营,带走一个大活人真的如此轻易吗? 她沿着墙根一寸一寸搜索,许文武与小莲则跟在她身后。 功夫不负有心人,东南墙檐处有一块掉落的瓦片,瓦片上还有半个不完整的脚印。站在后头的许文武也是内秀之人,瞬间就明白花月胧在想什么,立刻示意让小莲将东边的上锁的门打开。 三人绕到外墙,果然发现东南墙外有两排脚印。两排脚印一深一浅,蜿蜒通往后头的林子。 “这后面,是什么地方?”花月胧弯下身,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脚印上的泥土,几粒黄色米糠粘在指头上。 许文武皱眉,看到米糠时似乎想到了什么,“穿过树林是军营的仓库,八月十三日正好运送了一批军粮进库。” 八月十三日,也就是案发前一天。 花月胧让小莲取来清水与海碗、几块短木板,从挎包掏出一袋熟石膏化开,一边浇在脚印上提取脚印,一边问道:“你们的军粮有大米?” 许文武摇头,“军粮以小米、面粉为主,不应有米糠。” 米糠是大米的谷壳,若军粮中没有大米,那就意味着脚印的主人去过碾米的地方。案发前一天,有人送军粮过来。这个指向,可以说是十分清晰了。 花月胧抬起头,未及发话,许文武已经心领神会,兀自转身出去招呼巡逻的小兵,让他们将八月十三日负责在各处道路守卫的士兵全部叫过来。 由于军营范围广大,很难设置围墙将整个军营围在其中,故只在重要的路口设置哨岗,安排卫队巡逻。 根据当日负责军营正门通道的士兵陈述:那日来了两个人,各架着一台车,一台车上有五石粮食(永明制,一石为一百斤),士兵看那两人脸生,还特地截下盘问了。而那两人则说原本送粮的弟兄回家探亲去了,他们是来替工的,还出示了军营向粮行颁发腰牌。士兵这才将人放了进去。直到换班,士兵也没有看到他们出来,不过,山中通道多,很多时候卸货后车辆轻了,走别的陡峭但路程更短的小路也是可能的,故士兵们也不在意。 除了正门的士兵外,其他道路的士兵也都说没有见过运粮车从他们那头出来。 偌大的运粮车,说消失就消失?到底是军营的守卫出了纰漏,还是确实存在一条大家都不知道的路径?许文武意识到问题变得十分严重,往小里说,是有人从看守严密的军营拐走了一个大活人,往大里说,是防卫漏洞,万一让敌人知道了,被偷袭就是掉脑袋的事。 于是,许文武立刻下令,取消所有人的休沐,翻遍军营也要将运粮车的踪迹扒出来。 安排了军中事务,许文武才回头向花月胧赔礼道:“治军不严,让王妃见笑了。”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军中防务我无权置喙,我只想知道,军粮从何处购入?”花月胧向许文武摆明了态度:除了案子,她不会管别的闲事。 寥寥数语间,许文武对花月胧的欣赏又多了几分,比起妹妹许文文外表温柔内里刁蛮,花月胧更聪慧,知道事情的尺度,许文文输给花月胧,实在不冤,“回王妃,军粮都出自黎州的宝穑粮庄。” 宝穑粮庄,家主梁守成,永明鼎鼎有名的皇商。花月胧与梁守成见过三次面,一次是梳拢宴上,一次是赈灾宴,最后一次,便是她与沈清竹的茶礼宴,不过当时花月胧主要负责女宾场,未特别留意。 “我以为皇商只是负责宫中的粮食,没想到连军中也向他们采购啊……”花月胧若有所思:已知运粮的人可能参与掳走钟小姐,而运粮的人又来自宝穑粮庄,宝穑粮庄在这件事情里面有充当了怎么样的角色?是碰巧为人利用,还是牵涉其中? “是,宝穑粮庄总店在熙城,黎州这家分号,信誉好,价格也公道,除了军中自产的粮食,其他都向宝穑粮庄订购。”许文武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又补充道:“若王妃需要前往宝穑粮庄,军中事多,末将不便离开,不过,可以抽调人手陪王妃前往。” “不必了。”花月胧一口回绝,虽然案情如今扑朔迷离,但钟帆在她心中依然有很大的嫌疑,且不说许文武会否因她与许文文的恩怨有心加害;为维护军中威信,许文武也绝不允许她动钟帆,“我们出来很久了,王爷应该谈得差不多了,还是与王爷同往好了,有劳许副总兵将见过运粮那人的士兵借给我。” 花月胧转身即将离去之时,许文武略一迟疑,叫住花月胧道:“王妃,稍等。” “许副总兵还有事?” 许文武上前两步,拱手行礼,低头道:“舍妹往日任性刁蛮,开罪了王妃,烦请王妃大人不念小人过,切莫与她计较。” 花月胧先是微愕,转而轻笑两声,道:“于彭家铺子放媚香,企图毁我清白,又于羽衣庄开业之时,在众人面前造谣我与萧侯爷有奸情,如此恶劣行径,原来在许家眼中,只是‘顽劣’而已?” 许文武猛地抬头,不曾想花月胧一下子将话说得如此直白,顿时满脸羞愧,连声“抱歉”。 花月胧明白这许文武是个坦率人与许文文不同,要换作许文文早就拐弯抹角狡辩一番了,但仍是不留情面敲打道:“若许家不会教女儿,本王妃可以代劳,只是手段嘛,可见不得会有多好看了。”话毕,也不管许文武如何反应,转身便走,留下许文武立在原地…… 第105章 线索断了 八月十九日,下午。 于军营简单用过午膳后,沈清竹与花月胧带着两个小兵直奔黎州城的宝穑粮庄分号。 宝穑粮庄位于黎州北市,北市是黎州最大的市集,粮行、屠肆、菜市、鱼市都在北市混为一体。晌午已过,仍不乏商贩走卒、平头百姓,你来我往,叫价压价。 花月胧本以为黎州作为山城,耕地有限,粮食供应应该会比其他地方紧俏;没想到乍眼望去,米行都有三四家,谷麦米面,样样俱全,价钱也不算高,一斗米就比熙城贵上四五文。 “原来黎州的粮食流通如此好啊,难怪宝穑粮庄也来争一席之地了。” “月胧可知为何?”沈清竹步履稍慢,远目前方,眸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花月胧侧头,但见沈清竹似有所想,诚实地摇了摇头。 沉吟一阵,沈清竹才缓缓道:“先皇初登国祚,便颁下两道政令,一为禁止闭籴(di),二为官府和籴。前者让粮食得以流通,后者则稳定粮价,也稳定了人心。” 永明初建,考虑到地方粮食紧缺,地方官僚常常会颁布政令,禁止粮食往外流通,是为闭籴,而沈谧为了调度不同地方的粮食供应,明令禁止闭籴;此外,又大力推举和籴,和籴即以官府名义向民间收购粮食,建立粮仓屯粮。当市面粮食过多时,官府收购多余粮食,当市面粮食不足时,官府再将米粮卖出,如此一来,就能平抑物价,以免谷贱伤农。 “先皇……真是了不起啊……”花月胧不禁感叹,又试探性地看了沈清竹一眼,她知道沈清竹对先皇的感情十分复杂,唯恐此话一出,他心中不舒服。 而沈清竹只是淡淡地点头,道:“民之大事,唯农桑矣。” 花月胧想,沈清竹虽然恨沈谧负了他的母亲,但对沈谧的治国之能也应是敬佩的吧。也是,要不是沈谧胸怀治国大才,以沈清竹孤高倨傲的性子,怎会无论如何都想在沈谧眼前出人头地。 “王爷,我相信,当你得偿所愿那一天,也定然万民康泰,寰宇太平。”花月胧伸手,挽住了沈清竹的胳膊。 沈清竹回眸浅浅一笑,“如若平定天下的代价,便是兵戈四起呢?” 花月胧吐了吐舌头,“那也没辙,王爷如此貌美,我就三观跟着王爷的五官跑了~” “何谓三观?”沈清竹挑了挑眉,花月胧不时冒出来的新奇词语,又勾起了他的兴趣。 “三观啊,就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啊,也就是一个人判断这个世界的标准啊。” 两人边走边聊,忽然,走在前面探路的士兵小跑回来,禀告道:“殿下,王妃,宝穑粮庄有人闹事。” 往前望去,远处的某个米铺前正围着黑压压的人群,围观的群众不时指指点点,哭声,骂声交织,引得附近的人也继续往上凑,人群便越来越多。 “发生何事?”沈清竹敛起笑意,扫了一眼人群,他隐隐感觉调查萧烈一案,事事受阻,这幕后黑手所图,定不仅是栽赃萧烈如此简单。 士兵便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道出:“宝穑粮庄有人失踪了,失踪者的家属拖着小孩来讨说法。” 沈清竹回头与花月胧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明白了七八分,跟上人群一看—— 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抱着一个婴儿,另一名妇人后头也跟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两名妇人身后还跟着一对老夫妇,一名青壮年。 抱孩子的妇人跪在门口哭天抢地,带孩子的妇人则揪住掌柜的袖子,哭闹道:“整整五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家王保和他们家的英哥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宝穑粮庄必须给个说法啊!” “就是!王保可是单传的男丁啊!”后头的老夫妇也附和。 “呜呜,都是我不好……”抱孩子的妇人嚎啕大哭,“早该劝住英哥了,家里还有几亩瘦田,怎么就让他来卖力气呢……英哥啊……你在哪里啊……” 青壮年连忙安抚着抱孩子的妇人,“嫂嫂,万事有我撑着,你们就先回去吧!” “我不走!见不到英哥我不走!” 掌柜实在被缠得没法子,猛地一甩袖子,将妇人甩退两步,气道:“你们这群刁民!还敢恶人先告状!我明明将账单给了王保,让他去军营收上个月的粮钱,结果,他和张英私吞粮钱跑了,你们还找我要人?你们才是,快让他们别躲了,把粮钱还回来,我还能到官府那说个情!” “你放屁!”王保的妻子也怒了,“王保那人老实得,踢三脚都不吭一声!他要敢吞粮钱,你拿我脑袋当凳子坐!” “装的!是我有眼无珠啊,以为他老实,才让他去收那三百两!现在我都不知怎么向东家交代啊!”掌柜声声悲愤,说到恼处,还跺了跺脚。 双方僵持之际,官府的人来了,领头的是纪如许身边的书吏,他先是吩咐手下七八个衙役拿着画像在附近张贴,后又调和道:“大家别激动,这事还没有定案,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找出来,前两天路掌柜来报官,我们就弄好了画像了,先贴上寻人,寻到人再说别的。”后又转头规劝妇人道:“大嫂,这里人又多,孩子又小,万一跑丢了怎么办啊,还是先带孩子回去吧,大人的事,别牵连孩子!” 每个孩子都是母亲的软肋,果不其然,王保妻子一听到孩子容易走丢,连忙紧张地往后退了退,将孩子拉到脚边。 而看到张贴出来的画像,花月胧则将士兵喊来,指着画像,确认道:“这画像里的人,就是平日送粮到军营的人吗?” 士兵点了点头,“回王妃,是的,就是他们。不过,八月十三日不是他们送的。” 果然…… 花月胧听罢泄气地叹了一声——线索断了…… 感觉到她的失落,一旁的沈清竹好言安抚道:“月胧,我们先回去,毒狼也该回来了,或者毒狼那边有消息。” ………… 第106章 期限告急 八月十九日,晚上,行馆。 五花八门的小菜摆在桌上,昭示温度的白烟在空气中逐渐消散。 花月胧以手托腮,满脑子都是案情,对眼前的佳肴丝毫也提不起兴趣;沈清竹见状,便夹了一瓣鱼肉,放进她碗里,“我随时可以劫狱救出萧烈,月胧又何必废飧辍寐,耗费心神?” “王爷,不一样的……”花月胧摇了摇头,“萧家人丁单薄,如果萧烈逃了,不仅他要当逃犯,世袭的的侯爵之位也会被褫夺,这不是萧烈一个人的事情……” “褫夺倒不至于。”沈清竹放下筷子,“据我所知,萧之行还有几房远亲,爵位旁落却是大有可能。若月胧执意要查,时间亦不多了。” “为什么……”花月胧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 下一瞬,萧晴已推开房门,直冲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殿下,花姑娘,我哥……我哥的案子……要三司会审……” 萧晴捂住胸口,接连喘了几口大气,“前方传令的人已经到了……呼呼……他们、他们说……朝廷派来的人明天下午、就、就会到……后日就开审……呼……”缓了缓,又道:“今天早上纪大人想重新提取脚印,去到才发现,脚印被踩没了……我又去了大牢,找我哥,问来问去,他死活不肯说那个叫他来的人到底是谁……你们去军营,查到什么了吗?” 当萧晴说出三司会审,花月胧顿时就明白为何沈清竹会说这个案件时间不多了,只是,这三司会审来得竟如此迅速,又为当下扑朔迷离的案情浇了一盆冷水。 花月胧正想得出神,萧晴见她不作声,越发焦急了,“花姑娘,说话呀,你不会……什么都没查到吧……那我哥怎么办……” “哦……”花月胧回过神来,简单地梳理了一下思路,道:“这趟去军营是有收获的,第一,我们查到,钟梨花失踪同时,她的首饰也没了,里头有一个翡翠长命锁,上面有‘娟静窈窕,幽贞清皦’八个字,劫人同时劫财,说明凶手囊中羞涩,我们可以顺藤摸瓜,在黑市、当铺之类的地方秘密查探。第二,钟梨花失踪前一天,宝穑粮庄派人送来了军粮,送粮的人是生面孔,我们也去了躺宝穑粮庄,发现有两个小工失踪了,小工的家属就把粮庄堵了。” 其实还有第三,第四,例如钟帆手上有可疑抓痕,钟家上下极度可疑。不过,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告诉萧晴,又怕她惹出事端,花月胧便瞒下了。 “所以,你猜是宝穑粮庄的人借送粮的名义将钟小姐掳走杀死了?”萧晴惊讶道,“不对啊,那他们为什么栽赃我哥?” 花月胧摇了摇头,道出自己的分析:“要知道,八月十三日送军粮的人是生面孔,这里面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宝穑粮庄的王保和张英,与外人串谋,帮助凶手混入军营,第二种是王保和张英早已遇害,凶手借了他们的身份混进去。我在钟家附近找到的鞋印中有米糠,而据许文武说,军粮没有白米,那米糠就是从别处沾来的。” 正说着,感觉喉头有些干涩,花月胧顿了顿,喝口水润润嗓子,见萧晴急得眉头都扭成一团,沈清竹兀自接过话头道:“正如月胧所言,此事最有可能是,凶手于仓库附近袭击了正准备送粮的王保二人,沾上了米糠。王保二人遇害之后,凶手假装运送粮饷,混入军营,潜伏一天一日,最终掳走了钟小姐。” “为什么直接就排除了串谋啊?殿下这样太武断了吧,如果王保没有死呢?找到他不就等于找到了凶手了吗!” 沈清竹无奈地望了花月胧一眼,花月胧只得又将话接回去,道:“按照掌柜所说,王保为人老实,所以掌柜才将收粮钱一事托付给他。加上王保、张英家中有老有小,突然性情大变,选择抛妻弃子,侵吞粮钱、掳人奸杀,亡命天涯,可能性极低。我与王爷一样,倾向认为,他们已经遇害了。” 萧晴理解点头,又深深吸了口气,给自己鼓劲,“既然这样,我现在就把翡翠长命锁的线索告诉纪大人,让纪大人散出人手!你们接着吃!”说罢,便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待萧晴走后,花月胧重品一遍沈清竹刚才关于时间不多的话,“王爷,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为什么你会说时间不多?” 沈清竹凝视花月胧,笑意渐深,“何以见得?萧烈为侯爵,他的案件毋说三司会审,即便是圣上御审,亦不足为奇。” “少将我往坑里带,即便三司会审,快成这样也太不对劲了吧,既然‘快’本身已经是反常,而王爷还能预知这种反常,这就说明王爷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按照花月胧的理解,从制度本身而言,对于民间事件一般均是逐级往上报,就好比现代诉讼从基层法院,到中级法院,再到省级法院,最后才是最高院,这样层层筛选,将芝麻绿豆的事情筛掉,确保去到最高裁决者手中的都是最需要国家决策的重要事项,如今萧烈此事,短短五天,就从州衙门直接到了三司会审,好比从基层法院一下子跳到了最高院,有违常理。 沈清竹赞许地点头,“不错~我的月胧,越来越敏锐了。” 果然! 花月胧分外诧异,明明是大家是一起知道、调查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清竹居然能察觉到比她更多的信息? “萧烈此事,我猜是牵扯到朝堂中人。”沈清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 什么?不仅是凶案,还牵涉朝堂斗争? “王爷是怎么知道的?从什么时候?” 沈清竹垂眸看一眼花月胧面前盛满菜的碗,“月胧乖乖吃饭,我便据实以告,如何?” 花月胧泄气了,自问脑子还算好使,怎么就每次都被沈清竹拿捏了呢,只得讪讪端起碗筷,往嘴里扒了几口,“这样行了吧……” 沈清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给花月胧,缓缓道:“月胧可有想过,幕后之人既然要害萧烈,为何要栽赃,而不直接动手?” 花月胧嚼了几口饭,囫囵吞下,连连点头,“有,这就是一开始我想不明白的点之一。” “月胧,再往深想,如若栽赃最终不能置萧烈于死地,幕后之人又该如何善后?”沈清竹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给出了自己思考的轨迹,一步一步引导花月胧。 “唔……”花月胧边吃边想,“栽赃之后,无论如何萧烈都会关在牢里,那无非就两条路,一是买通官府的人,下黑手,让他死在狱中,二是将案子办成铁案,让萧烈翻案无门,最终将萧烈问斩。” 沈清竹投来欣赏的目光,“以月胧之见,何者为上?” 择优行之的话,那当然是…… 脑海中灵光一闪,花月胧猛地愣住了,碗筷跌落桌上,“对了,萧烈有爵位在身,如果无缘无故死了,必会引人探究,同理,萧烈更加不能死在狱中……那只有将案件办成铁案……” 一旦某个关节想明白了,所有逻辑都变得通畅了。 “而将案件办成铁案,除了毁灭证据,干扰来翻案的我们,就是用最快速度将案件上达天听,传回朝堂,侯爵涉案,州府衙门即便判了,也要上呈,那势必会启动三司会审,如果在三司会审的情况下,还要达到幕后之人的目的,三司必然要在幕后之人的控制范围之内……”花月胧往下推导的过程中,不禁鸡皮疙瘩起满一身,她蓦地抬头,紧紧盯着沈清竹,“王爷从一开始就想到了?所以王爷派出去毒狼………” 沈清竹笑意依旧,“一开始我也仅是猜测,后来石膏被毁便是印证了猜测不虚。” 花月胧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她与沈清竹在处事上的区别:她虽心思紧密,但容易流于细枝末节,当事情枝节繁多时,不知不觉就被引入局中;而沈清竹着眼谋局,能于诸多旁支中找出根源,从而抓住重点,命中靶心。 “那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办……我可不想再被牵着鼻子走。”花月胧求助般望向沈清竹。 沈清竹微微偏头,察觉到门外的气息,“毒狼,出来吧。” ……………… 第107章 决意反击 消失了整整一天的毒狼,身穿夜行衣闪进房中,头发上、衣服上,还沾了些枯叶。 “见过王爷,王妃。” 上下打量着脏兮兮的毒狼,花月胧怪道:“毒狼,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在毒狼的讲述下,花月胧大致了解了这一整天经过: 八月十八日当天,花月胧、沈清竹、毒狼、萧晴四人在山神庙外发现了疑似凶手的足印时,花月胧打算以石膏倒模,提取脚印。沈清竹认为,此事在永明并无先例,如无其他人见证,恐怕说不清楚。 于是,就让毒狼跑一趟去州衙门请纪如许过来,临行之前,沈清竹将毒狼叫到一旁,说是担心萧烈案件有其他人干扰,难保州府衙门有内鬼,让毒狼多做一手准备。 为了不惊动花月胧,毒狼在城中另外找了些熟石膏粉,再去请的纪如许。在纪如许等人围观花月胧提取脚印时,毒狼悄悄躲到树林中,学着花月胧的方法,另弄了几个脚印模型。 纪如许等人将装着脚印模型的箱子送入库房时,毒狼也趁机混入了库房,待人走光之后,再用另一口空箱装进假模具,放在原来箱子的位置。而真正放模具的箱子则搬到角落,以其他杂物遮盖隐藏。 随后,毒狼一直在库房待到三更时分。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响动,然后就看见一名黑衣人开门进来,直接走到箱子的位置,打开箱子,将里头的石膏模型摔了个稀碎。 待那人离开,毒狼立刻尾随跟上,一路出了黎州城,辗转在山下拐进了林子,往另一座山的方向去了。 由于林中到处是树枝、树叶,容易发出声响,毒狼不敢靠太近,加上夜色漆黑,没走多久就跟丢了。毒狼不甘心到手的线索这样飞了,便等到了天亮,在林中四处搜索,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这一找就是一天了。 “原来如此……”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凶杀案,如今看来背后是另有内情,花月胧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坐到沈清竹边上,“幸好王爷及时察觉异常力挽狂澜……如果只有我,这案子是肯定破不了了……还差点连重要证据都搞没了……” 沈清竹知道花月胧跑了一天,身心俱疲,才讲的泄气话,便长手一揽,将她拉进怀中安抚,又抬头问毒狼道:“搜了一天,有何发现?” 毒狼摇了摇头,“林深叶茂,落叶太多,没能发现脚印。另外,山上有座庄园,是萧家的产业,我进去看过,无人居住。” 毒狼这一说,花月胧倒想起了——当时她就是在这座庄园为老侯爷解剖的。 “知道了。”沈清竹若有所思点点头,“先行退下,好好梳洗一番。” “是。”毒狼得令告退,转身将门带上。 “累了?”沈清竹微凉的唇落在花月胧的额上,“今晚好好休息,勿要勉强自己。” “不……”花月胧深深吸了一口气,毒狼的话,让她想起了与萧烈在山庄那一夜。 她答应过他,要帮他查出真相,现在萧之行的事还没有查清,她的承诺还未兑现。三司会审在即,她更加不能放弃。 再说,自从与萧烈相识,几次三番,都是他出手相助,尤其是她与沈清竹分开之时,被彭心玉与许文文欺凌,萧烈对羽衣庄出钱又出力。 如今萧烈含冤受屈,一旦三司会审定罪,就真是铁案难翻了。 花月胧挣开沈清竹怀抱,“唰”地站起来,利索地拿起水壶,往头上一浇,凉意从头往下透,整个人精神一振;胡乱地擦了几把脸,累意一扫而光,再回头时,已是目光凛冽,“王爷,我要反击!” “好!”花月胧身上有着与寻常大家闺秀不同的韧性与才智,相处数月,沈清竹至今仍会为此心动不已,“王妃有何想法?” 花月胧清了清嗓子,把思路理顺,道:“根据毒狼所说,黑衣人进入库房之后,连搜索都没有,就直奔装石膏的箱子,可见他很清楚箱子的位置。而提取鞋印是我们临时起意的,除了我们,就只有衙门和见证的保甲知道,而保甲们并没有进入库房的机会,所以必定衙门有人牵涉其中,要么是凶手之一,要么是向凶手报信的内鬼,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放点饵让他咬,内鬼上钩之后,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真凶!” 沈清竹会心一笑,笑得迷人,“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例如……放出风声说已经抓到卖翡翠长命锁的人?” “王爷,你怎么那么聪明!”话毕,花月胧神秘地停顿了一下,“其实,我还查到两件事情,刚才没有说。第一件是,我在钟帆手上看到抓痕……我怀疑他是凶手,如果他是真凶,他作为武官,能买通衙门的内应,就再正常不过了……第二是……” 花月胧走近沈清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末了又补充道:“但这是我的怀疑,我暂时没有证据……” 沈清竹收敛笑意,目光深沉,随之也站了起来,负手来回踱步一阵,久久才道:“月胧,我与向滨已然结盟。钟帆是他的左膀右臂,没有向滨的同意,我们不能动钟帆。” “王爷我不想影响你的大业,但是,萧烈我一定要救。”花月胧先是表明了态度,又拉起沈清竹的袖子,软硬兼施道:“王爷可记得在义庄门口说了什么吗,你说要为生者权,为死者言……那一刻可太帅了,我对王爷的爱慕又多了几分,王爷不能食言。” 沈清竹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轻轻伸出手来,以袖子擦了擦花月胧脸上的水,放软语气道:“月胧勿急,向滨这边,我来解决。至于事情的尺度,你要听我的,如此可好?” 花月胧一听有戏,连连点头,“好,都听王爷的。不过,我需要人手……” “放心,铁鹰的人明日该到了。”早就出发之前,沈清竹已托侍卫带口信给铁鹰,让他多派几个人过来,算是未雨绸缪对了。 花月胧惊喜得瞪大眼睛,一下子扑进沈清竹怀里,“王爷你怎么什么都想到,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 第108章 三司会审(一) 八月二十一日,三司会审当日,辰时四刻,州衙门公堂之上。 公堂之外,围观的百姓将衙门堵得水泄不通。衙役于公堂外摆好栅栏,以防百姓激动时冲入公堂。四刻钟鼓一响,朝廷委派的三司官员便衣冠齐整地从内堂中出来,所谓三司会审,指的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部门会同审理,而具体审理的人选则每次不同,而本次的三人分别是大理寺卿何家鸣、刑部右侍郎戴玉笙、都察院佥都御史陆克俭。 按理说,三司会审本该在刑部大堂,而今事急从权,直接让三司到地方审理。这三人之中,前两人均是正三品,陆克俭为正四品,因其原为黎州知州,熟悉黎州情况,虽比前两人低两级,却更能便宜行事,以助三司审理本案。 此外,黎州知州纪如许、黎州总兵向滨、副总兵许文武,黎州下属流泉县知县温世龙、宝景县知县杜晚溪、藤萝县知县林节亦参与旁听。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在正中央的大理寺卿何家鸣,一拍惊堂木,喊道:“升堂!” “升堂——威武——”堂下左右两排衙役同时将手中水火棍往地面连敲。 “带犯人!” 两名衙役将戴着手铐脚镣的萧烈从后方押解上来,而萧烈虽然衣衫肮脏,又沾上了稻草,但脸却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是齐整的,加上昂藏七尺,甫一出来,后面的百姓立刻一阵喧哗—— “他就是那个奸杀了钟参将女儿的凶手?” “真俊啊……这张脸怎么可能去奸杀啊,有冤情啊!” 何家鸣正要喊一声“肃静”,公堂外忽然现出四名侍卫,将围观的群众分出一条路,领头的侍卫震天一吼:“宁王驾到——” 沈清竹一身暗金色四爪龙朝服,头戴金冠,在侍卫的簇拥下,负手挺胸,翩然而入。 百姓你眼看我眼,又窃窃私语起来—— “这个案件居然惊动了宁王……” “宁王不是在熙城?怎么到黎州来了?” “哎哎哎,我听熙城的朋友说,熙城两大美男,人称‘左宁右萧’,左有宁王,右有萧侯爷,居然都来了咱们黎州啊!” 见沈清竹来了, 众官员立刻起身,何家鸣、戴玉笙、陆克俭、纪如许、各知县均绕到堂前迎接,各自俯身下跪行礼,齐声道:“见过宁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诸位平身。本王今日只是来听审,别无其他,几位大人莫误了时间。”沈清竹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各自归位。 纪如许连忙差人从后堂搬了张太师椅出来,置于判台旁边,待沈清竹安顿好,众人才敢回到座位。 何家鸣定了定心神,一拍惊堂木,百姓的絮语顿时都消停了,他望向萧烈继续审问,按规定,先是核实犯人身份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萧烈嗤笑一声,“行了吧,何大人,上次你在赵侍郎家喝醉了撒酒疯,还是我送你回家的,怎么,酒醒了,忘了我是谁了?” 公堂下顿时哄堂大笑。 何家鸣老脸一红,拍了拍惊堂木,喊了声“肃静”,何家鸣也只是尴尬,反而是旁边的戴玉笙看不下去,劈脸斥道:“我们知道你是威远侯萧烈!但依律,还是要确认人犯的身份,萧烈,好自为之,公堂不是侯府后花园!” 戴玉笙在刑部多年,治学严谨,一派老学究作风,又系出寒门,本来就讨厌那些浪荡的纨绔子弟,旁听的纪如许等人,都觉得萧烈这次是要倒霉了。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咚、咚、咚、咚”的击鼓声。 守门的衙役小跑进来,行礼道:“大人,有人在门外击鼓!” “带进来——” 不消片时,花月胧扎着高马尾,一身浅绿男装,背着一个大包袱,快步进来,站到萧烈身旁,两人对视一眼,交换神色,萧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表达了信任。 百姓又沸腾了—— “黎州是积了什么大德啊!男的俊,女的美,汇聚一堂啊!” “她又是谁啊?” 何家鸣一看到是花月胧,眉毛都拧得能打出结来。在茶礼宴敬酒时见过一面,他当然认得这是宁王殿下的宠妃,情不自禁腿都颤了几下,差点就站起来行礼了。 戴玉笙从未见过花月胧,加之被萧烈气了一下,火还没消,语意不善道:“适才是你敲登闻鼓?你为何击鼓?” 花月胧撩起下摆,径直一跪,施礼道:“小女子花月胧,见过三位大人。” 花月胧?任是戴玉笙再少与其他官僚交往,也听过前段时间宁王殿下于《熙城小报》上求娶一名叫月胧的姑娘。 而知道内情的何家鸣更是汗大如豆,心虚地抹了一把汗,让王妃跪他,他有几个脑袋让宁王摘啊。更别说与沈清竹相熟的陆克俭,手已然伸到桌下,随时准备揽衣向王妃行礼了。 几乎是同时地,三道目光望向沈清竹。下方旁听席,除向滨与许文武外,另外三名县官却是不明所以,满头问号。 而沈清竹只是浅浅一笑,道:“诸位大人依律法秉公办理即可,无需本王首肯。” 见沈清竹无意点破花月胧身份,何家鸣只得颤颤巍巍道:“王……月胧姑娘请起,不知月胧姑娘击鼓,所为何事?” 花月胧利索站起,拍了拍衣上尘埃,道:“我受萧侯爷与萧姑娘所托,作为萧侯爷的讼师参与三司会审,我要为萧侯爷洗雪冤情!”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百姓尽哗然—— “女讼师?!” “威远侯怎么会请个女讼师啊?熙城有名的讼师那么多,她算哪号人物?!” “听说姓萧的平日里就放浪形骸,该不会把床伴叫过来戏耍官老爷吧。” “不可能,掉脑袋的事啊!” 听着围观百姓越说越离谱,坐在最边上的流泉县知县温世龙率先表达不满,道:“笑话!区区女子,到公堂当讼师?!识相的赶紧退下,再胡闹少不了一顿杀威棒!”话毕,温世龙往判台三位大人看了一眼,本意是寻求认可,没想到三位大人却无人发声。 最后还是戴玉笙首先反应过来,“温大人所言有理,女子抛头露脸,为他人兴讼,于礼不合,律法也并未规定。” 萧烈担忧地望了花月胧一眼——女子素来地位低下,花月胧今日挺身而出,免不了会受到许多攻讦。 而花月胧轻笑一声,似乎早已料到会被群起而攻,做好了舌战群雄的准备,“我听闻刑部右侍郎戴大人熟读《永明律》,小女子斗胆,今日想问大人一个问题。” “请说。”戴玉笙挺胸坐直,信手捋了胡须。 “《永明律》有五部,分别为户律、礼律、吏律、军律、刑律,合共八百一十七条,请问戴大人,哪一部哪一卷哪一篇哪一条,允许大人吃饭啊?如若《永明律》不曾规定,那戴大人又凭什么吃饭?” 花月胧抛出《永明律》时,戴玉笙还以为她要问什么难题,故而严阵以待,不想最后一句出来,堂下百姓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戴玉笙气得身子一窒,胡子都抖了两抖,愤道:“无知妇孺,净胡搅蛮缠,《永明律》为国之大法,定的是婚姻礼法、纲常伦理,甚至于百官所司、律度刑统,难不成要将饮食男女一一写上?饿则食,渴则饮,此为常情。” “好!”花月胧赞赏地拍了拍手,“好一个饿则食,渴则饮,此为常情。要而言之,不论《永明律》还是前朝的律法,但凡其要解决的问题,便是有违常情之事。好比两人买卖,买家需向卖家支付钱财,此为常情,而律法要处理的是,买家不诚信不履约时,需如何惩罚的问题。戴大人你同意吗?” 戴玉笙眉头一皱,“算你有理,可这与你当威远侯的讼师有何关联?” “戴大人,威远侯如今面临的是斩首之刑,凡人之天性,贪生而恶死,是不是常情?”花月胧一直未正面回应戴玉笙的问题,只是步步设问,将其引入自己的逻辑中。 “自然是。” “那就对了。”花月胧在伸手指了指的堂下百姓,“人在求生之时,向讼师求助,归根结底是信任二字,其相信讼师的才智能为之脱罪免死,至于讼师是男是女,对将死之人而言,重要吗?不如戴大人问问堂下百姓,倘若他们将死,能救他们的是女子,他们难道会因为对方是女子,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故此,律法自然不会对讼师是男是女作出规定,我也要提醒戴大人一句,其实,律法本身也并未禁止女子作为讼师,这便是律法所重,人之常情。” “这……”戴玉笙一时语塞,旁听的沈清竹赞许地点了点头。 一直未作声的陆克俭见状,连忙煽风点火压低声音对何家鸣道:“何大人,既然律法并无规定女子不能作讼师,威远侯也属意花姑娘为其雪冤,当下赶人恐怕会引起民愤。” 何家鸣过了半晌,方点头应允道:“好吧,下官代表三司同意月胧姑娘以威远侯萧烈讼师之名义,参与会审。”随之一拍惊堂木,昭示三司会审,正式开始…… 第109章 三司会审(二) 一声惊堂木,宣告三司会审正式开始。 何家鸣扫视堂下,目光落在萧烈身上,道:“威远侯萧烈,你可否承认于本年八月十四日于黎州山神庙因奸不遂,杀害民女钟梨花?” 萧烈身穿囚服,身板却挺得笔直,一派雍容气度,宠辱不惊,轻笑一声道:“没有就是没有,说一百遍都是没有。小爷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更何况,前不久,小爷认识了一名女子,多才多艺,美貌绝伦,小爷早就打算为一叶弃一林,怎会干出奸杀兽行?”话毕,目光转向花月胧,星眸之中,盈盈笑意。 堂下的吃瓜群众一瞬间就捕捉到大瓜的味道,纷纷一脸懂了的表情。 “我就说嘛,女讼师就是侯爷的情人,案发时侯爷正和女讼师一起,女讼师是当证人来了!” “瞎扯淡!我听说侯爷是当场被抓的!” 花月胧立刻瞪了萧烈一眼,而萧烈却得逞似的,笑得更开心了。 余光瞥到沈清竹眉目阴冷,握紧了太师椅的把手,何家鸣顿时心都抽了一下,立刻拍了一下惊堂木,强行把审讯方向拉回来,“所以你还按照原来的供词,坚称自己与人相约到山神庙喝酒,被人下药栽赃,却无法供出同饮者的身份姓名是吗?” “的确如此。” “哼!冥顽不灵!来人,呈上证言与物证。”号令一出,衙役就将早已准备好的血衣、匕首,钟帆等人的证词,放于托盘之中,在花月胧与萧烈面前走了一圈,又将证物向后面的围观群众出示过后,尽数摆放在萧烈面前的小方桌上,以显公正。 百姓纷纷点头称是,一边倒地开始攻击萧烈—— “人赃并获啊这是!” “哎哟,斯文败类,人面兽心啊!” “我刚才还相信他是冤枉的?!我呸!” 仿佛是从百姓的肯定中获得了话语权,何家鸣语气越发嚣张,“按钟参将等人的证言,你可是满身是血当场被捕,手上还拿着作案的匕首,你作何解释?” 萧烈故作忧愁叹了一口气道,“何大人,喝下了掺入蒙汗药的酒,别说在我手中塞匕首,把人头塞我怀里,我也无力反抗啊。” “谎话连篇!”何家鸣旁边的戴玉笙也加入了攻击萧烈的阵营,“我早已看过纪大人勘查现场的记录,现场附近并未发现酒坛、酒壶等物,你为了脱罪混淆视听,简直罪大恶极!” 眼看情势一边倒,无论是三司还是百姓的风评都对萧烈极其不利,花月胧立刻上前一步,道:“且慢!敢问一句,凶手杀人时,是与死者面对面,还是死者背对凶手啊?” 此言一出,整个公堂都静默了,连后面的窃窃私语都暂停了,而重要的并非问题本身,是这个问题与萧烈是否凶手,有何关联? 熟读案卷的戴玉笙最快反应过来,道:“当然是面对面。” 花月胧得逞地转身,刻意在百姓前走了一圈,嘲讽道:“错了,死者是背对凶手,连这个都查不出来,还敢断言真凶是谁,真是笑话!” 旁听的流泉县知县温世龙原本已看花月胧不顺眼,一听她居然敢藐视三司,立刻勃然大怒,“无知妇孺!在此大放厥词,你所言有何凭据!” 戴玉笙则是按捺住心头火,道:“花讼师,你虽身份特殊,但公堂就是公堂,容不得你放肆。”敲打过去,又进一步解释道:“死者左脸有指印,致死伤痕在左颈,表明死者与凶手是面对面,应该是死者受侵犯时大声呼喊,萧烈以左手捂住死者脸颊,右手持刀,抹了死者脖子。”话毕,又让人呈上纪如许当初做的记录簿重重拍在几案,以示不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戴玉笙对案件是真的花了心思的,百姓之间也传出称赞声阵阵。 花月胧忽然从证物盘中,将凶刀取出,递给萧烈,朝萧烈打了一个眼色,“来,萧侯爷,按戴大人所说演示一下。” 旁边的衙役见萧烈拿了刀,心中的弦立刻绷紧,以眼神请示三司是否要拿下,反而是戴玉笙抬了抬手,默许了此事。 萧烈接过刀,随之以左手捂住了对面花月胧的嘴,右手反手握刀,虚划了一下。 “好,换一个动作,如果我背对着你呢。”花月胧背过身去,萧烈便以左手捂住她的脸颊,再次反手握刀划了一下。 演示完毕,花月胧重新拿过刀放回证物盘,“大家看明白没有,有什么区别?” 大家面面相觑之时,花月胧也不卖关子,直接揭钟道:“这里头有两个区别,一个是大拇指的位置,一个是刀的走向,当凶手正面捂住死者嘴巴时,由于凶手是反手的,所以大拇指在下方,而死者背对凶手时,大拇指在上方,虽然尸体上指痕不明显,若大人所说为真,那死者下巴上的指痕,应该比上面的指痕要粗,可是,如今却并非如此。” 简简单单地一番话,立刻灭了温世龙与戴玉笙的气焰。 戴玉笙难以置信地将记录簿重新拉回来,翻到验尸那一页,看了又看,“仵作只写指痕在左侧,并未说指痕的粗细……” “那是因为,戴大人所见,是别人的记载,并没有亲自验过尸,而我可是亲手剖验了尸体,是真是假,到义庄一看便知。” 堂下的风向也悄然改变,百姓纷纷将讨论焦点从萧烈转到花月胧身上—— “哇——女讼师还是仵作啊……” “女子剖尸,好晦气啊,这还嫁得出吗?” “本来貌美如花,可以嫁个好人家的……可惜了……” 花月胧紧接着又抛出第二个观点,“当然,还有第二点,按照刚才萧侯爷握刀的方式,与死者面对面时,刀尖向凶手的左边,刀刃面朝死者,凶手是从左往右划拉过去的,一般而言,进刀深,出刀浅,因死者的方向与凶手正好相反,按理说,伤口应呈左浅右深。若死者是背对凶手,死者与凶手同一方向,从右往左更好用力,故伤口左深右浅。而现在,尸体的伤口恰好就是左深右浅。再加上,案发现场山神庙外有拖痕,死者两脚跟沾有大量结块的泥土,可见,死者是察觉到危险,逃跑时被凶手从后面拽住,拉进山神庙中,被凶手从后方割喉的。诸位大人,可同意啊?” “这……”戴玉笙垂眸,若有所思。 一直旁观的沈清竹忽然道:“为了查明真相,本王建议,叫来当日勘验的仵作,一问便知。” 王爷开口了,百姓也纷纷称是,何家鸣一下子就骑虎难下了,只得宣仵作上来作证。幸好纪如许早就让当初参与案件的人全部在堂后等待,以便不时之需,仵作很快就来到堂前。 戴玉笙就花月胧提出的两点,向仵作核实,证实了一切皆如花月胧所言。 何家鸣心道不好,他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如果萧烈脱了罪,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忽地一拍惊堂木,企图将舆论重新掰过来,“花讼师,算你说得对,凶手是从后面将死者割喉,但也不能说明萧烈不是凶手!” 花月胧自信一笑,解下一直背着的包袱,“何大人别急啊,如果诸位大人都认可凶手是从后面割喉的,那我就出示下一个观点了~” ……………… 第110章 三司会审(三) 花月胧从包裹中取出一段鼓鼓的肠衣,两件纯白色的衣服,其中一件自己穿上,又让衙役先行打开萧烈的手铐,将白衣服套在萧烈身上,并再次将凶刀交给萧烈。 “花讼师意欲何为啊?”比起刚才的愤怒,见识过花月胧的手段之后,戴玉笙语气也软了下来,甚至在想,以花月胧如此手段,说不好真能帮萧烈脱罪。 “大家稍安勿躁。”花月胧举起那段肠衣,绕场一周,向在场的人介绍道:“这里有一段猪肠衣,里头灌了新鲜的猪血,诸位可要瞪大眼睛看清楚了~” 紧接着,花月胧嘱咐了萧烈几句,萧烈随之哑然失笑,然后,花月胧将肠衣缠在自己脖子,压紧两头,脖子正对的那一段鼓囊囊的,充满了空气与鲜血,转而背对着萧烈。 萧烈犹豫一下,以左手捂住花月胧的嘴,学着凶手的样子,将刀刃对准花月胧的脖子,低头确认再三,刀刃是抵在肠衣上的,才暗地发力将刀一拉,划破肠衣。 肠衣乍破,一股血水喷薄而出,溅了花月胧一身血。 萧烈随之将白衣脱下,递给花月胧,花月胧将衣服向众人展示:“大家看看,这和现场血衣有什么不一样~” 旁听的宝景县知县杜晚溪恍然道:“今日这件袖上有血,现场的血衣袖子无血,血液反而集中在前胸。” “这位大人说得太对了!”花月胧摸着自己的左颈道:“人的左颈总动脉是发自主动脉弓的,而主动脉弓就在心脏的上方,心脏跳动时,会对血流产生压力,左颈总动脉割破时,血流就会受压喷溅而出。” 陌生的医学名词一出,直接将集体在场人员整得发蒙,百姓纷纷挠头—— “呃……主动脉弓是个啥?” “啥弓来着?” “听不懂没关系,我们简单点。”花月胧本来就没想让他们懂一些现代医学的名词,不过借此与百姓互动,调动百姓的情绪而已,“大家都看过菜市口斩首吧~之前,许丞相剿匪有方,纪大人将一众匪徒全部枭首,大家还记得吗?” “哦!那肯定是见过的呀!” “是啊是啊,这可是咱们黎州的大事啊!” “大家回忆一下,犯人斩首之时,鲜血是不是从脖子喷溅而出?颈动脉喷出的血量可是十分惊人的,甚者,可喷出近一丈高。”花月胧再次举起手上的衣服,“而这次肠衣里的血还不足现场血量的百分之一,萧侯爷的袖子上却已是沾满了血。而现场发现的衣服……”花月胧从证物盘揪起那件血衣,“血液却集中在前胸,袖子上却没有血,大家觉得合理吗?” “是啊……不合理啊……” “你看,我就说侯爷这模样,怎么会去奸杀一个痴傻小姐!” 花月胧抬了抬手,示意外头的百姓安静,“大家再看血迹的形状,像几个不同圆形、椭圆重合叠加在一起往外浸染扩散……这种血迹与今日萧侯爷袖子上的喷溅状血迹,更是天差地别。” 花月胧将自己身上的白衣服脱下,扔到地上,又将肠衣中余下的血往衣服上倒了一些,血液先是在衣服上形成一滩血泊,血泊逐渐浸染着衣物,往外扩散。 “这种形状是不是与现场的血衣很像啊?而死者身上只有一个伤口,要想形成这样的血迹,必须将伤口垂直对着萧侯爷的衣服……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萧侯爷在沾上血的时候,人是躺着的。” 结论一出,全场哗然。 何家鸣感到情势控制不住了,猛地一拍惊堂木,“花讼师,此言差矣,死者衣衫不整,萧烈明显是意图奸淫,没准杀人之时,萧烈已脱下了上衣,所以袖子才没有沾血,人死时又恰好倒在衣服上,这样,你说的疑点便都能解释得通。” “这……似乎也有道理啊……” 何家鸣一番强词夺理,又稍稍带偏了风向,百姓开始交头接耳讨论到底是何家鸣有理,还是花月胧有理。 花月胧则是抬眼望了望沈清竹——之前她与沈清竹便猜测三司之中有人与幕后黑手相勾连,现在看来,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那何家鸣的嫌疑最大。 沈清竹瞬间领会了花月胧的意思,微微点头。而何家鸣余光恰好看到沈清竹点头,便误以为沈清竹是认同他的,结合之前威远侯与宁王妃有奸情的传闻,何家鸣不禁猜想,宁王是否想借此取了萧烈的性命,好铲除情敌;想到此处,又见花月胧沉默,何家鸣胆子便大了起来,挑衅道:“如何?花讼师无话可说了?” 花月胧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行吧,就当何大人说得对,萧侯爷真是蠢到奸淫时,没把对方脱光,反而将自己脱了个光,还蠢到杀人之后,有时间将自己穿戴整齐,还不逃走傻傻地坐在现场,明明自己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却偏偏舍不得现场那把破刀~~~那我只好拿出证据,证明当日在现场的除了有第三个人,还有第四个人咯~” 一番阴阳怪气,直将何家鸣气得够呛。 花月胧转向纪如许,施礼道:“幸好当日纪大人心思缜密,让石膏足印保全完好,有劳纪大人跑一趟去取出来了。” 受王妃的礼,那还了得,纪如许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连忙鞠了个躬,连声“不敢”,尔后才反应过来花月胧在说石膏的事情,石膏那不是早被毁了吗,王妃怎么又让他去取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愣在原地。 “哦,是我唐突,可不是让纪大人动手搬,只是带个路罢了。”花月胧转头往围观的人群中喊了一声,“毒狼,还不陪纪大人走一趟?” 一个身影挤开人群,来到公堂,径直走到纪如许面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纪如许顿时明白了大半,点了点头随毒狼去取证物。 “岂有此理!”坐在纪如许旁边的温世龙突然拍案而起,疾呼道:“荒唐!荒唐至极!堂堂官府衙门,堂堂黎州知州,让一个小小女讼师呼来唤去,无人敢言!就连女讼师的仆人也不向众位大人行礼,经此一次,官府颜面何在啊!” 藤萝县知县林节立刻扯了扯温世龙的袖子,低声道:“温老哥少说几句吧,殿下还没发话呢。” 温世龙一听此话,更为恼火,直接站了起来,走到沈清竹面前,重重一跪,道:“殿下,下官请求治此女及其仆人大不敬之罪!” 知道内情的陆克俭立刻朝温世龙打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别再触王爷的逆鳞。而温世龙偏偏是个老古板,头又铁,听不得劝告。 沈清竹依旧笑得温和,如三月春风,“温大人,古人云:义之所在,贱不可忽;公堂之上,义理为先,繁文缛节就暂免了。即便论处,也留待公审之后再说吧。” “殿下!万万不可啊!”温世龙再谏道:“凡大厦之将倾,礼乐崩坏!今日一名小女子尚能大闹公堂,来日公堂就成了撒泼胡闹之地了!” 陆克俭深深闭目,以手击额——王爷已有心放过了,还得寸进尺。带不动,这伙旧同僚,他是真的带不动了。 沈清竹眉目转冷,“本王说了,公堂之上,义理先行。适才花讼师所言,温大人认为,何处是与查明案情无关?何处是有违常情的?若案未审结,就对讼师动刑,往日,哪位讼师敢为百姓伸冤,敢来公堂鸣不平?还是说,温大人想让诸位百姓觉得,本王与三司以权相压,打击报复申诉之人?” “……是下官僭越了……”温世龙回头看了一眼指指点点的百姓,只得叩头退下。 花月胧闻言暗暗偷笑,沈清竹此举就差把“护妻”两字刻在脑门上,偏生还把话说得颇有几分论证现代律师享有庭上豁免权的意味。 一场小风波结束,纪如许也带人搬回来了箱子…… 第111章 三司会审(四) 一来一去之间,纪如许呈上了装有石膏足印的箱子,还有当日提取足印时勘查现场所绘的地形图、足迹分布图、附近保甲见证提取过程的签名等等,也针对延期补交相关的证据作出了一番解释——当然,说辞是取箱子路上,毒狼教的。 纪如许的解释大概就是:因为案件涉及侯爵,死者又是钟参将的女儿,嫌疑人与受害人均身份特殊,且钟参将有过围堵义庄的做法,纪如许担心钟参将情绪激动,派人到衙门损毁证物,故谨慎起见,纪如许就调包了证物,暂且对外谎称证物已毁。 戴玉笙转向花月胧道:“花讼师呈上此物,如何能证明凶手并非萧烈?” “戴大人稍等。”花月胧先是展示了一下完整的封箱封条,以证明封箱后未曾打开,证物不存在被污染的可能。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箱子,从箱中取出沾着泥土的一团石膏模型,又从包袱取出一支兔毛刷,小心翼翼将泥土扫掉,逐渐露出清晰的足印。 该石膏上贴的字条为甲字号,花月胧回忆了一下纪如许的勘验记录,道:“此为甲字号脚印,于案发地点东面小树林找到,这是萧侯爷的足印。”边说边从证物中翻出了萧烈当日穿的靴子,左手拿石膏,右手拿靴子,向众人展示,“大家可以细看,是否完全一致。” 说着,便走到堂下,向百姓展示,百姓先是细看,后又爆发出阵阵惊诧—— “神了,一模一样!怎么做到的!” “不愧是萧侯爷看中的女讼师啊!果然很厉害!” “这组足印,足以证明,萧侯爷是只身一人,前往山神庙的,所以,此时死者又何在呢?”花月胧明知故问,向众人抛出一个问题,“钟参将的女儿钟梨花,自幼患有痴呆证,她又怎么从守卫森严的军中逃出,来到案发地点呢?” 戴玉笙皱眉,关于这一点,以往居然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萧烈图色掳人,如今细想确实是他疏忽了。一开始,他对萧烈这种纨绔子弟便是有偏见的,若非花月胧点出,他差点就因为偏见坏了“治学严谨”之名。 思及此处,戴玉笙一改此前强硬的态度,“花讼师,别卖关子了,将你所想仔细道来。” “好,大家再看乙字号足印,这组足印与萧侯爷来自同一方向,只是在不同位置发现,证明萧侯爷所说与人相约,并非谎话。”花月胧放下乙号足印,同时拿起丙、丁两组,“当然,可能又有人要说,我们没法证明乙号足印和甲字号是同一天的脚印了,所以这组我们先略过,重点看丙与丁。” 花月胧挑衅地望了何家鸣一眼,甚至何家鸣都没张嘴,她就预判了他为萧烈入罪的说辞,何家鸣顿时脸都青了,暗自腹诽:温润如玉的宁王殿下,为何纾尊降贵求娶这样一个硬茬,是有什么把柄被她拿捏了吗? “丙丁有何讲究?”戴玉笙边问边翻了勘验记录,“……丙丁足印,于案发现场东南面发现,东南面道路直通黎州西南城……” 花月胧打了个响指,“毒狼,呈上鞋子!” 毒狼立刻从人群中出来,所过之处,群众纷纷捂住鼻子,甚至有人开始干呕—— “好臭……什么味道……” “吐了吐了……” “像是臭鸡蛋混合死老鼠……” “快别说了,更恶心了……” 只见毒狼手捧托盘,托盘上有一双后跟沾满泥土的女鞋。 “不好意思,死者尸身腐化,鞋子便沾了尸臭,诸位大人忍一忍。”花月胧将鞋子与丙字号足印并排在一起,“丙字号与死者足印一致,证明死者是从黎州西南城,走官道,来到案发现场的,死者旁边另有一组丁字号足印,证实死者是与某人一同前往的,何大人,可有异议啊?” 花月胧说着,将托盘高举,径直递到何家鸣眼前。 何家鸣吓得往后一倾,以袖子遮脸,“没有、没有异议!赶紧拿开!” 花月胧得逞地收起托盘,重新交给毒狼,让其退下,“所以,案发当日,现场除了死者与萧侯爷,还有人物丁,甚至人物乙,死者还是人物丁带过来的,行凶者就很有可能另有其人。” 何家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花月胧摆了一道,找补道:“就算现场有多人,也不能排除是萧烈杀的人。” “何大人,别急啊,我的证据不止那么少~”花月胧又掏出一本证言和另外两团足印石膏模型,递给衙役,由衙役上呈三司。 “这一本是我在军中取得的证言,石膏足印也是在钟家顿舍外围取得。经查证,八月十三日,也就案发前一天,有两个身份不明之人,伪装成运粮的人,潜入了军营,并掳走了钟小姐,在钟家顿舍围墙外留下两组足印,这两人姑且称作人物戊、人物己,其中人物戊的脚印比寻常的深,人物己比较浅,可以看出人物戊是负重而行,而他所负之物,正是钟参将的女儿钟梨花。经过足印对比,我们发现,人物戊与人物己的足印与之前的足印完全不同。很显然,这个案件,掳人的、带人去案发现场的、约萧侯爷的是四个完全不同的人。” 花月胧忽然转向许文武,“许副总兵,你能说说军营的搜索的情况吗?” 许文武离座起立,向众人拱手行礼,“末将经王……咳、花讼师提醒,连夜搜索了军营。在一处断崖上找到废弃的运粮车,断崖不算高,约有五六尺,崖下是一片小树林。估计掳走钟小姐的人,是以绳子垂到断崖之下,避开军营的巡逻。说来惭愧,由于断崖这条路是一条死路,加之崖壁陡峭,平日空旷无人,便疏于巡逻,这次才让人钻了空子。” “大家都听明白了吧。”花月胧扫视众人,视线短暂地停在沈清竹处,沈清竹微微颔首,以示赞许,“能找到一条这样偏僻的路,证明掳走钟小姐的人对军营非常熟悉,要不出身军营,要么身边有人出身军营,而萧侯爷并不具备。掳人者与带人者,中间如何交接,有何牵连,全是疑点……” 眼看花月胧叙述过程中,百姓连连点头,甚至旁听的几位县官都交头接耳地讨论,态度再无之前笃定,何家鸣心中暗叫不好,未等花月胧说完,已重拍惊堂木,“同案未归案,不代表萧烈没有杀人,至于到军营掳人,完全可以买凶绑架,花讼师虽有几分道理,亦不足为萧烈脱罪。” “何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花月胧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要如何才能证明萧烈有罪,是官府的职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官府要百姓自证清白,那不就是官字两个口吗,都是你说了算吗,而我的职责,是证明官府证明萧烈有罪的说法存有疑点,而不是去证明凶手是谁,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好吧。” 为了挑动百姓的情绪,花月胧特地走到公堂大门处、百姓跟前,问道:“诸位父老乡亲,如果有一天,你们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躺了一个死人,你们认为是由官府去查明谁是真凶,还是你们自己去找凶手呀?” “还用问吗,当然是官府去查啊!”一位裹着汗巾的大叔应道。 附近的人也随之应和—— “咱们平头百姓,哪识得断案查凶手啊!” 花月胧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诸位大人听明白了吧,查明真凶是官府之职,讼师只要证明案件有疑点,可能存在其他凶嫌,官府便应该去查证,而非直接定案。百姓每年捐税纳贡,官员才有俸禄可言,维护治安,抓拿犯人,本就是衙门之职,这点事情都干不好,百姓凭什么养着你们呐?” “你个泼妇!”温世龙气得暴跳如雷,“官民有别,你公然指责衙门,实属不敬!” “官民有别?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花月胧回眸一笑,眼中尽是凌厉之色,“大人是官,大人的娘也是官吗,怎么,你娘见到你还得给你磕头是吧,还是说大人父辈以上,世代为官,出生就拿着官印啊?吃着百姓的米粮,还轻视百姓,端起碗吃饭,扔下碗骂娘,你又算什么东西?” 花月胧一改之前好言好语的态度,变得气场全开,尖锐无比,毕竟接下来,她可要发大招了—— “我空口白牙说你们怠于履职,你们应该不服吧,接下来我要请两位证人,足以证实萧烈一案纯属栽赃。” ……………… 第112章 三司会审(五) 花月胧要请的这两名证人,不是别人,正是钟帆家中的仆人:小莲与罗奶娘。 由于这两人名义上属于受害人一方的,按理来说,怎么也不可能作出对嫌疑人有利的证言,故花月胧提出这一要求时,顿时将争议推到了新的高峰。 在衙役拿着三司手令去军营请人过来之时,花月胧悄然往萧烈身边挪了一步,低声道:“你相信我吗?” 萧烈低头一笑,小声道:“我连性命都托付给你了,你还心存疑虑,我可是会伤心的。” “好,那待会儿你什么都不用说,看着就好了。”花月胧先给萧烈下了定心丸,自己也随之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关键的节点,终于到了。 与花月胧的紧张相比,围观的百姓却是闲得说起了八卦—— 一位中年婆子道:“哎哟,你看你看,这侯爷与讼师说小话时,小表情太温柔了吧,我家死鬼有侯爷半分,我哪会越看他越不顺眼!” 旁边的姑娘则是又羡慕又嫉妒道:“手上的青枣忽然就不甜了,酸死我得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兴高采烈道:“郎情妾意,让人文思泉涌,我回去就写个话本,叫《美讼师智救俊侯爷》,纪念这一段轰轰烈烈至情至圣的佳话!” 陆克俭默默回头看了一眼脸色不善的沈清竹,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果然,上次错把王妃与威远侯说成一对,不是他的错啊!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小莲与罗奶娘终于被“请”到公堂之上。两人颤颤巍巍跪下,目之所及,除了熙城来的官老爷,还有宁王殿下与宁王妃。 花月胧先发制人,阻止两人点破自己的身份,道:“小莲,罗奶娘,今日我是以萧侯爷的讼师身份站在此地,你们可以叫我一声‘花讼师’,公堂之上,望你们慎言。” “是……”小莲僵硬地往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婢女小莲见过殿下、见过诸位大人……” 罗奶娘也磕了三个头,虽然害怕,但作为乳母的本能还是让她抗住了顶头压力,礼毕后抢先道:“军营之中,我俩对花讼师所言句句实话。不敢隐瞒各位大人,小姐遇害时,我们都在家中,对案发过程实在不清楚,可能帮不上花讼师的忙了。” 戴玉笙认可地点了点头,疑惑道:“花讼师,你到底想问她们何事?又用以证明何种事实?” 花月胧回头扫了两人一眼,“你们一个侍奉了钟小姐八年,一个从婴儿开始养育钟小姐,属实吗?” “属实……”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我想做个试验……”花月胧边说着,边从她的大包袱中掏出一条黑色的布条,绕到罗奶娘身后,罩住了罗奶娘的眼睛。 紧接着,她又从包袱中取出十二幅卷轴,随手点了十二个衙役出列,让衙役各拿上一卷,排成三行,每行四人。 卷轴展开,每幅画上均画了一个女子的半身像,十二幅卷轴,十二个不同的女子,千姿百态,娇媚动人。 “小莲,你先来。”花月胧指了指那十二美人图,“这十二张图中,哪位画的是你家小姐啊?” “啊……”小莲闻言,几乎是浑身发软,她茫然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容颜。 公堂下,百姓也开始窃窃私语—— “咦?她怎么不认啊?” “对啊……是画得不像?” “我觉得就挺像啊,第二排第一张,不就是鬓翠衣香楼的花魁海棠姑娘吗?” “海棠姑娘?看来你没少去啊!” “啊,娘子,我错了!别扯我耳朵,我再也不敢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随着人群的讨论愈发激烈,小莲早已满头大汗,骑虎难下,最终咬了咬牙,重重磕头,“大人……我、我不知道……我认不得……” “你家小姐你认不出来?”陆克俭适时地补上一刀,道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花月胧笑了笑,又让那十二名衙役的位置重新打乱,然后解下罗奶娘蒙眼的黑带,“罗奶娘,换你了,这十二张图,哪一个是你们小姐啊?” 罗奶娘犹豫几番,在随意指一张,还是干脆不认之间徘徊良久,揉了揉眉心道:“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认不清……又许是画师画得不够传神,一定要说的话,第三排第一张的眉眼,有几分相像。” “不够传神?”花月胧冷笑一声,她可是熙城的隐名画师明月山人,画技又得了现代素描的加成,她若还画得不像,那整个永明的画师都该回家种田去了;“纪大人,请你辨认一下,哪一张,是本案的死者。” 纪如许点了点头,“花讼师,是第一排第二张。” 花月胧转头又将顺序打乱,再将仵作传唤进来,让他辨认哪一张是死者;仵作认出是第二排第三张图,也正是纪如许之前辨认出的那张。 百姓一片哗然之际,花月胧掷地有声道出自己的结论,“诸位大人,看到了吧,案中死者,压根不是钟帆的女儿钟梨花,直接的证据就是钟梨花的婢女奶娘,没有一人能认出死者,反而是参与案件的其他人认出了死者。这就很奇怪了,作为父亲的钟参将,为何要认一个陌生的女子为自己的女儿,而真正的钟梨花至今身在何处?无论真凶是谁,钟参将企图栽赃萧侯爷,大家没有异议吧?” 全体官员,尽数陷入沉默。 花月胧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追问何家鸣道:“何大人,你不会还想说,即便钟参将认错了女儿,也不能证明萧侯爷没有杀人吧?” 何家鸣张了张嘴,再无适才气焰,仿佛是只斗败了的公鸡,低了低头道:“……下、下官不敢……” 而戴玉笙震惊之余,同时怒火中烧,抢过何家鸣手边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岂有此理,来人!宣钟参将钟帆!” 一直在旁听席完完整整知悉了案情的向滨,此时则抬眼望向沈清竹,沈清竹点了点头,回予肯定的眼神——他们之间的交易依旧作数。 ………… 第113章 三司会审(六) 矮矮胖胖的钟帆大步迈进公堂,两天不见,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钟帆看见沈清竹正欲下跪,沈清竹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免礼,钟帆这才转向另外众人,作揖行礼,“见过几位大人。” 戴玉笙压着怒火,单刀直入道:“钟大人,死者到底是何人,确实是你的女儿钟梨花吗?” 钟帆沉默—— 八月二十日清早,沈清竹向钟帆的顶头上司黎州总兵向滨修书一封,里面只有简简单单十四个字:“钟帆杀人属实,自认栽赃,尚可留命。” 收到密函后的向滨既疑惑又愤怒,立刻赶去钟家顿舍。去到之时,钟帆全家正在忙不迭地将里里外外翻找了个遍——一夜之间,钟帆的盔甲、军靴、宝剑居然全部不翼而飞。 向滨将沈清竹的密函重重拍在桌上,质问钟帆到底干了什么,宁王殿下为何让钟帆认罪,甚至为了施压,连夜派人盗走了钟帆的甲胄。 “殿下能无声无息拿走你的战甲,他就能无声无息拿走你的人头!” 面对向滨的声嘶力竭,钟帆只是重重地跪下,“向总兵,多年知遇之恩,我无以为报!唯独这事,我真的不能说,求向总兵成全……” 最后,向滨气得拂袖而去。 气归气,军中人义字当先,向滨做不到对钟帆不管不顾。于是,向滨今天特意来旁听三司会审,就是想知道钟梨花的案件到底有何内情,钟帆在他眼皮底下,到底搞了些什么动作。 “钟参将,女儿是不是你的,就这么难回答吗?”花月胧暗自握拳——她与沈清竹商定了两套方案,如钟帆承认栽赃,沈清竹会保他一命,这也是沈清竹对向滨的承诺;如钟帆抵死不认,那花月胧只能放出手上的所有证据,力证钟帆杀人之实,以保萧烈无虞。 除非万不得已,花月胧不想选第二条路,毕竟,沈清竹与向滨有合作在先,钟帆出事,多少会影响到两人的合作,反之,保下钟帆,向滨必然会记沈清竹的恩情。 正在钟帆挣扎之时,一个人的出现扭转了整个局面—— “让一让!让一让!”萧晴挤开堂下围观的人群,快步冲了进来。 两旁的衙役马上以水火棍拦路,萧晴则灵巧地矮下身子一钻,从两棍下方的空隙钻了进来,直冲到花月胧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翡翠长命锁,塞给花月胧,“呼呼……拿到了……拿到了……” “人呢?”花月胧低声地问了一句。 萧晴对花月胧耳语几句,又匆匆忙忙离开了公堂,甚至急得连与萧烈打招呼也来不及。 花月胧抓住长命锁的链子,往前一举,“钟参将,你看看这是什么?” 钟帆抬眼一看,震惊道:“长命锁怎么会在你这里?梨花、你知道梨花在哪里??” “哦,那你是承认,死者,不是你的女儿钟梨花咯?”花月胧故意慢悠悠地收起长命锁,引住了钟帆的目光。 直到再也看不到长命锁,钟帆才泄了气瘫软在地上,“是……死者并非小女,是我栽赃的萧烈……” 钟帆正欲和盘托出,花月胧突然打断道:“我猜,事实应该是,有人掳走了你的女儿,留下密信,以此要挟你在指定的时间,去案发现场指鹿为马,说萧烈奸杀钟梨花,并借你的身份向纪知州施压,斩杀萧烈,对吗?” 钟帆惊讶地抬头——花月胧居然为他瞒下了杀人一事?他忽然想起了向滨给他看的密函,又回头望了沈清竹与向滨一眼。 向滨微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示意钟帆顺着花月胧的说辞往下说。 “是……小女在他们手上,我就按他们说的去做了……” 堂下百姓,无不哗然。 趁着百姓七嘴八舌议论纷纭之际,花月胧立刻把握机会对三司施压,“诸位大人,事情已然十分清楚。凶徒起码有两拨人,一拨人负责将萧烈骗至山神庙,一拨人负责掳走钟梨花,并留下密信控制钟参将,唯有此种解释,方可将一切证据串联起来,望诸位大人明察秋毫,判萧烈无罪!” 后方的人群中,忽然有把熟悉的男声喊道:“是啊!不能冤枉好人,判无罪!” “大家想想,如果威远侯都能含冤受屈,我们老百姓一旦蒙冤,谁又能为我们伸冤啊!” 花月胧自然认得,声音的主人是铁鹰与蝰蛇。想来定是沈清竹在人群中安插了暗卫,在恰当的时机引导舆论。 仅仅两句话,就成功地挑起了百姓的情绪,人群此起彼落全是“判无罪”的呼声。 何家鸣心中大叫不好,事情发展到现在,无论是案件的节奏,还有舆论的方向,尽数被花月胧掌控住,再想斩萧烈基本是不可能了。烦躁之际,何家鸣伸手去摸几案上的惊堂木,才发现惊堂木早就去了戴玉笙手中。 “啪——”惊堂木一响,“肃静!” 戴玉笙望向花月胧,眼中多了钦佩之色,“花讼师,你是如何知道死者并非钟梨花?那死者又是谁?” “回戴大人的话,是死者的牙齿告诉我的。”花月胧上前一步,娓娓道来:“我发现死者的牙尖顶和边缘有磨损,但尚未完全磨平,这种情况一般年龄约在二十四岁以下,综合判断死者大概在二十二到二十四岁,而后来在钟家顿舍,通过询问小莲,我发现,真正的钟梨花才十六岁,那钟梨花的牙齿磨耗程度应该比死者更加低。于是我开始怀疑,死者与钟梨花不是同一人。” 花月胧停顿了一下,示意戴玉笙翻开她呈上的证言簿,“于是我问了小莲,失踪前,钟梨花吃的是什么,戴大人请看笔录的第三页,小莲说吃的是鸡汤、烧饼、山蕈,但死者的胃里压根没有这些东西,死者吃的是豆腐、青菜、虾仁和花生米。我开始在想,如果死者不是钟梨花,那死者又会是谁……我忽然发现,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细节。” “是什么?”除了戴玉笙,堂上堂下都被花月胧的断案经过吸引住了,众人屏息静听,待花月胧进一步解释。 “是插在死者下体的棍子。”花月胧顿了顿,“一般的杀人辱尸,要么是凶手不能人道,因奸未遂,要么是凶手与死者有仇。后来,我们发现,凶手杀人是为了嫁祸萧烈,那凶手就未必与死者有仇,甚至不存在因奸未遂的可能,那他为何多此一举去辱尸?直到我意识到死者不是钟梨花时,我才想到另一种可能——辱尸是为了掩盖死者真正的身份。” “这么说,花讼师知道了死者真正的身份了?” 花月胧点了点头,从包袱中掏出最后一本证言簿,“我们沿着死者去山神庙的那条路,一直搜寻,来到了黎州西南城,西南城有叠花巷,叠花巷中有一家青楼,名为鬓翠衣香楼,有一名叫做杜鹃的姑娘失踪多日,我将死者的画像交给楼中的姑娘辨认,她们都认得死者正是杜鹃,证言簿记录的,便是楼中姑娘的证词。” 花月胧自己也是出身青楼,她比谁都清楚,这个销金窝中,多是些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可怜女子。 “钟梨花是个黄花闺女,而真正的死者却是青楼姑娘,验妇人尸首,必验阴门,如果凶手不以棍子破坏死者下体,验尸就能验出死者的处女膜呈陈旧性破损,从而将怀疑引至死者的身份上来。但也正因为凶手的‘多此一举’,使我想到,真正的死者是个青楼姑娘,便是凭着这一点,我们用最短的时间查了西南城附近的青楼,才最终找到鬓翠衣香楼,查明了死者的身份。” “绝妙!”戴玉笙忽然站起来,对花月胧深深鞠了一躬,“今日得闻花讼师断案经验,受益匪浅呐!可谓,审案断狱,识于毫末之间,洗冤雪枉,唯凭三寸不烂,果然是巾帼英豪,不输丈夫!” “戴大人客气了!”花月胧也回了一礼,戴玉笙虽一开始对萧烈存有偏见,但知错能改,礼贤能下于人者,也不失文人风骨。 待重新坐下,戴玉笙再拍惊堂木,判道:“经三司审定,威远侯萧烈杀人一事,是为人栽赃,判处无罪,当堂释放!”堂下顿时一阵欢呼。 听到结果,花月胧与萧烈对视一眼,彼此均松了一口气。 不料,戴玉笙再拍惊堂木,眼神也变得犀利,扫视着钟帆、小莲、罗奶娘等人,“钟帆栽赃萧烈,按永明律,凡诬告栽赃,按反坐论处……” 所谓诬告反坐,即害人者反受所告之罪,譬如诬告杀人,则诬告者按杀人论。 戴玉笙此言一出,向滨、何家鸣、陆克俭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向滨赶紧望向沈清竹。 “戴大人且慢。”沈清竹慢条斯理道:“本王有几句话,只是不知能否入诸位大人的耳。” 何家鸣赶紧道:“殿下言重,殿下请说。” “常言道,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与有心加害,恶意诬告相比,钟参将乃是女儿被绑,受人胁迫,出于无奈之举;钟家众人爱女心切,小莲与罗奶娘身为女子,却能舍身护主,亦不失忠厚。试问诸君,大家都有父母妻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遇上同等遭遇,大家是否就能舍弃家人,毫不犹豫地维护公义?再者,钟参将跟随向总兵多年,镇守黎州,保一方百姓安乐,如今他的女儿生死未卜,又有谁来护钟家安乐?过犹不及,量刑过重,难免寒了千万将士的心。” 沈清竹一番话,众人不禁唏嘘,就连百姓也连连点头称是—— “是啊,宁王殿下说得好!” “宁王殿下不仅长得好看,还仁心仁政,是永明之福。” 大家这一喊,也提醒了何家鸣——未能斩杀萧烈,已然是失职了,如果再杀了钟帆,就等同挑起圣上与向滨之间的矛盾,饭没吃上,还把碗砸了,这可不好收场啊。 何家鸣往戴玉笙那头侧了侧,“殿下在理,轻判钟帆为好。” 戴玉笙点了点头,继续道:“钟帆栽赃萧烈,按永明律,凡诬告栽赃,按反坐论处……然钟帆乃爱女被掳,为人胁迫,事出有因,也念其镇守黎州多年,予以轻判,今判杖责六十,至于钟家上下,欺瞒三司,念其护主情切,杖三十……至于钟梨花下落,州衙门务必竭尽全力,搜寻不怠,勿让真凶逃脱;往后断案,须细察案情,更避冤狱,与诸同僚共勉。” 判毕,一声惊堂木,盖棺拍下。 “退堂!” “威——武——”水火棍齐齐敲地。 三司会审,终于落下帷幕。 ………… 下堂之后,沈清竹大步流星走向花月胧,端的是眉敛春风,眼含秋水,情意绵绵,“我的月胧,辩才无碍,一堂便能扭转乾坤,真让本王心悦不已。” 花月胧抿嘴一笑,“王爷正经点,还在公堂呢。” 两人调笑之间,刚从旁听席站起来的温世龙震惊无比,呆若木鸡,陆克俭走过去小声地在温世龙耳边道出了花月胧的身份,温世龙踉跄几步一个滑跪——他居然说宁王妃是泼妇,以下犯上,若花月胧真与他计较,估计脑袋就和乌纱一起掉了。 “下官有眼无珠,求宁王妃恕罪……” 花月胧挽起沈清竹的胳膊,翻了个白眼,道:“温大人,放下你的官威,好好对待百姓。” “是,谨遵宁王妃教导。” 同样震惊的还有未散去的百姓,真情实感磕错cp让人面目扭曲—— “什么?!讼师是宁王妃?” “……那我的《美讼师智救俊侯爷》还能写吗……” “我可太同情萧侯爷了……我真的能看出他是用情至深啊……” ………… 第114章 前因后果 八月二十一日,退堂之后,黎州行馆。 三司会审之后,萧烈当场释放。沈清竹、花月胧、向滨等人也一同来到行馆密谈。 回到房间,花月胧立刻将房门反锁;挨了六十大板的钟帆则在许文武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跪在地上,“谢殿下王妃救命之恩,殿下请好人做到底,救救小女啊。” 向滨则恨铁不成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指着钟帆鼻子骂道:“不成器的东西!那个青楼姑娘,果真是你杀的?反了天了!对女人动刀,你还配带把吗!” “向总兵、向大哥,我、请听我解释。”钟帆甩开了许文武的搀扶,自虐地任由重心落在下肢,钻心的疼痛顿时让他眉头拧紧,仿佛这样才能消抵自己的罪孽。 花月胧走到沈清竹身边,不屑地哼了一声,“钟参将,你搞清楚,你这种充其量属于‘辩白’,谈不上‘解释’,杜鹃是无辜的,她没有掳走你的女儿,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错就错在她有个嗜赌如命的爹,早早被卖进了青楼;无论你多可怜,挥刀向弱者,你就是个畜生。” 可能因为同样出身青楼的缘故,在这件事上,她无比共情死者杜鹃,即便理智上,她知道,为了沈清竹与向滨的合作,她必须为钟帆隐瞒,但真走到这一步,她又后悔适才无法在公堂上拆穿他的假面,她手上的证据足以证明钟帆涉案:杜鹃抓伤了凶手,钟帆手上有伤痕;沈清竹的暗卫窃取了钟帆的战甲军靴,足迹对比证实了钟帆就是那个与死者同行的人;还有,钟帆骗走杜鹃那一天,也被其他青楼姑娘目击。 如果,今日,钟帆没有承认栽赃,花月胧会毫不犹豫地将他送进死牢。 沈清竹于桌旁拉出一张椅子,让花月胧坐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并斟了一杯茶,递给花月胧,转而对钟帆道:“钟参将,事已至此,切勿再隐瞒,且将事情经过细细道来。” “不敢、不敢隐瞒诸位,这件事,说来话长……” 钟梨花真正失踪的时间是八月十三日,也就是神秘人运送军粮来的那一天晚上。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一切,那一日将和之前无数个平凡的夜晚一样被习惯、被遗忘。而大多数的人,终其一生,走到命运的交叉点时,都是不自知的。 钟帆也与往日一样,处理好军务巡防之后,与其他将领喝了几杯水酒,回家便倒头就睡,直至天快亮时,被罗奶娘慌慌忙忙地叫起。他才知道,女儿不见了。 地上有三根吹迷烟的竹管,桌上留有字条:欲钟梨花平安,十四日辰时到观山楼七号桌。 八月十四日早上,钟帆按照字条的指引来到黎州北市的观山楼。 名字虽起得颇为雅致,但观山楼建在北市市集,实属鱼龙混杂之地,客人多贩夫走卒,进门就能闻到酸臭的汗味与南北杂货混杂的奇怪味道,装货的箩筐、扁担随地摆放,下脚需异常小心。 钟帆坐下,点了一壶龙井,苦等一个多时辰,中途茶水添了三次,连小二都投来嫌弃的眼神。直到巳正时分,跑进一名孩童,看了桌上号牌,递给钟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让钟帆于今夜子时,带一名与之无关的女子到山神庙,交换钟梨花。 钟帆立刻追出去,拦住孩童,追问送信的人在哪里,孩童指了指一个方向,钟帆再次追了过去,然而,茫茫人海,一无所获。 满怀着对女儿的担忧与对未知的不安,钟帆苦思冥想,最终决定放手一博换女儿平安。于是,他先回了一趟军营,安排了军中防务,并以采购为名再次回到黎州。考虑到要将姑娘带到偏僻的地方,采取暴力容易败露,于是他将物色的对象定在花街柳巷。 一名叫做杜鹃的姑娘走进了钟帆的视线中。与其他姑娘打扮艳俗,热情活泼相比,杜鹃面容姣好,娴静温婉,最重要的是,因为缺钱,杜鹃表现得更加乖巧听话。于是,钟帆许以重金,但提出自己有特殊癖好,喜欢野交。 为了五十两白银,杜鹃咬咬牙答应了。 约莫子时,钟帆依约带着杜鹃来到案发的山神庙;杜鹃刚一进门,就看见萧烈躺倒地上,身边正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不知萧烈是死是活,杜鹃吓怕了,心生退意,称身体抱恙,生意不做了,转身就跑出了庙外。 钟帆茫然愣在原地,中年男子喊了一声“快追”,他便鬼迷心窍地跑了出去,从后面勒住了杜鹃的脖子,将其拖回了山神庙中,过程中,杜鹃受惊大呼,钟帆做贼心虚立刻捂住了杜鹃的嘴,也被杜鹃抓伤了手。 此时,中年男子上前,递来一把匕首,命令道:“杀了她。” 钟帆虽慌乱,仍存一丝理智,拒绝道:“我的女儿在哪,人我带来了,把女儿还我!” “要么她死,要么你的女儿死,选一个吧!”男子再次递过刀,逼迫道:“我数三声,三声后再不动手,就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你的女儿了!” 钟帆脑子一片空白。 “三、二……” 鬼使神差地,他接过了刀,一咬牙,往杜鹃脖子上重重划了一下,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打湿了钟帆的脸,缓缓落下时,仿佛绵长的血泪,为一个至死都未被重视过的女子而流。 接下来的事,便是花月胧猜测的那样。 男子将刀塞到了萧烈手中,将尸体的血滴到萧烈身上,伪造萧烈因奸不遂愤而杀人的假象。 钟帆问,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的女儿。 男子才将计划道出,让钟帆以女儿失踪为名,引官兵到此,在萧烈醒来之前,揭发此案。待萧烈问斩之后,会有人送钟梨花回来。 钟帆说不行,大家都认得这不是他的女儿。 男子笑了笑道:“钟参将,别装了,你的女儿患有痴呆证,多年不出家门,认得她的人寥寥无几。” 钟帆顿时后背一冷,如坠冰窟——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绑架,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从杀人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待男子离去,钟帆通过山神庙西北方的铁索桥回到军营,粗略洗了把脸,换下了血衣,并将钟家仅有的几人叫了过来,对好了口供,最后佯装半夜女儿失踪,带着官兵重新回到了案发现场。 前因后果说罢,沈清竹一边以修长的手指敲击桌面,一边道:“钟参将,月胧验尸当日,你来得如此及时,是谁通知的你?” “我不清楚,是有人送信到了军营,我才赶去的义庄;对了,字迹与之前在观山楼收到的是一样的,信我还留着,待会就差人送过来。”和盘托出之后,钟帆心里轻松了许多,“一切所知都告诉殿下了,殿下,你们,是不是找到我的女儿了。” 公堂上,花月胧拿出了钟梨花的翡翠长命锁,正是这一块小小的锁,击垮了钟帆的防备。 “很可惜,并没有。”花月胧将长命锁掏出来,还给钟帆。 自八月十九日萧晴告知纪如许长命锁的线索,纪如许就散出衙门的全部人手,问遍了各大当铺,直至三司会审时,才在北城的一家当铺中找到了这块长命锁;萧晴拿到就马上送到公堂交给花月胧了。 “什么?!!你们骗我!!”钟帆的脸唰地白了,震惊得浑身发抖,全然罔顾身上伤痛,使劲全身力气站起来,箭步冲上前,伸手就去掐花月胧的脖子。 眼疾手快的沈清竹将面前的桌子一推,撞向钟帆,将其绊倒在地。 钟帆挣扎着爬起来,疯了一般还想往前扑,“你们骗我!你们害死梨花了!梨花啊!” 三司会审结束,意味着萧烈无罪的消息不日将传遍黎州,计划失败的绑匪会如何对待钟梨花,便不言而喻了。 眼见沈清竹眸中闪过凌厉之色,向滨立刻上前一脚将钟帆踹倒在地,“混账,你杀人在先栽赃在后,殿下留你一命已是莫大的恩典,还敢对王妃动手,女儿没了,钟家上下的脑袋也不要了?!” 钟帆趴在地上,灰头土脸,回想起女儿昔日音容,忽地就老泪纵横,“梨花啊,爹没有保护好你啊……梨花……” 向滨转头又向沈清竹赔礼,“殿下,请念在他爱女心切……” 未待沈清竹开口,反倒是花月胧受不了钟帆的哭哭啼啼,心软道:“行了,我花月胧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钟梨花我一定给你们找到。你们请回吧!” 向滨愣了愣,方拱了拱手,与许文武一左一右夹起钟帆离去。 待向滨等人离去之后,沈清竹忽然道:“月胧,听出来了吗,凶手露出马脚了。” “看来王爷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 第115章 引蛇出洞 八月二十一日,傍晚,黎州衙门。 一队侍卫押解着一名犯人来到大牢门前,犯人套着黑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一个鼻子,看不清面目。 牢门前的狱卒抬手拦住,“什么人?” 侍卫从腰间掏出令牌出示,“刚抓到拐走钟家小姐的凶徒,奉宁王殿下的命令送进衙门关押,这家伙嘴硬得很,殿下有令,单独关押,不许任何人接近探视,等殿下回来处理。” 狱卒细细看了令牌,立刻行礼,“大人稍等,人犯关进大牢需要登记,小的先跑一趟让曾书吏登记登记。” “行,去吧。”侍卫扬了扬手,示意后头的人原地歇息。 不消片时,书吏匆匆赶来,手上拿着登记簿和笔,对侍卫行礼,“事情刚小张说了,要登记一下犯人的名字、关押时间,这……” 侍卫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中令牌,“宁王殿下要关的人,你废什么话!都说了,这家伙嘴硬,什么都不肯说,等殿下回来用刑,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是是是,小的有眼无珠……”曾书吏哈腰赔了个礼,小声低:“大人莫动气,小的这就先登记个‘犯人甲’,到时问出再补上……”话毕便快速地写了几行,顺嘴道:“早上三司会审刚结束,宁王殿下下午就把人抓回来了,真是雷厉风行,过程定十分精彩,不知能不能让小的听听?” “就你话多!上午不是找到了销赃的当铺么,当铺老板描述了销赃那人的模样,王妃画了个像,画像散出去,就有人报案了;咱们王妃画人像这功力,你在公堂也见识过了吧!” “见识过见识过!好了,登记完了,几位大人请!”曾书吏合上登记簿,眼珠一转,若有所思。 狱卒立刻打开牢门,让侍卫将人押进大牢深处的单间,一切办妥之后,侍卫再次嘱咐道:“殿下说了,不许任何人接近,水和饭都不能送,违者就地处决,记住了!” “是,谨遵殿下令旨。” ………… 入夜,在纪如许的主持下,州衙门设宴,犒劳三司,要求衙门全体除值守的人,必须出席。 衙门中,觥筹交错,笙歌燕舞。 “不行不行,我喝多了,你们玩好……呕……”一个人醉醺醺从偏门出来,扶着后巷的墙,作欲吐状。 “哎呀!差劲!去去去,诶,你吐远点!”后面的人挥了挥手,转头又进去了。 那人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确定后面没人,立刻迈开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好一段,在路旁看见一辆驴车,赁驴人正在路边歇息,便立刻上车要去北市…… 最终,驴车停在了北市的观山楼。 之前提过,观山楼主要做的是市集商贩的生意,入夜后,商贩走光了,观山楼中只有寥寥几桌图便宜来吃饭的人。附近的店铺也多已关门,显得十分冷清。 那人下车之后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驴车已缓缓往回走,才蹑手蹑脚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压在观山楼门前的石狮子下面;待纸条放好,那人忽然大声道:“唉,本想自斟自酌,家里来人,还是不喝了。” 说罢,又回身快步追上驴车…… 与此同时,观山楼屋顶上。 沈清竹坐在屋脊,与花月胧一同沐浴着月光,目睹了整个过程。 “原来内鬼是他呀……”花月胧小声道,“看来凶手真的在这附近……” 根据钟帆的讲述,凶手将其约到观山楼,利用小童送信,让钟帆找一女子来替换钟梨花。正是这一点,让沈清竹与花月胧察觉端倪:明明凶手之前已在钟家留下字条,为何还要特意让钟帆去观山楼跑一趟。 故两人分析,留字本身并非主要目的,通过约钟帆来测试其是否报官才是真正目的所在。若钟帆来了,附近有官兵埋伏,钟帆这只棋子就废了。若钟帆是只身前往,那才会有下一步的安排。 于是, 进一步推导:凶手必然是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确定钟帆是只身前来的,再让小童前往送信,安排钟帆骗来女子,作为栽赃萧烈的死者。 整个过程中,从未露面的凶手为何选择观山楼便成为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凶手熟悉观山楼,甚至多次前去,凶手即便在观山楼附近长期停留、观察钟帆,都不会惹人怀疑。按现代刑侦学的术语,观山楼属于凶手的“心理安全区”。一般而言,凶手经常活动的地点,可能就在以观山楼为圆心,半径两里左右的范围。 于是,沈清竹设了一个小小的局:假装抓到凶徒之一关进衙门牢狱之中,做出严阵以待,禁止任何人探视的样子;迫使衙门的内鬼去通风报信。而另一边,纪如许摆下宴席,将衙门的人集中起来,谁要中途借故离去,便是内鬼无疑。 沈清竹自己则到观山楼附近等候,看内鬼是否来到附近通风报信。 而事实证明,一切发展,尽在沈清竹掌控之中。 “我猜,接信的人,我们也见过。”沈清竹断言。 “为什么……”花月胧不解。 沈清竹笑了笑,将食指置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片刻之后,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从观山楼斜对面的巷子钻出来,走到观山楼门口。 门楼的红灯笼,自远而近,逐渐照亮了来人的脸。 花月胧惊得一手捂住了嘴,一手抓住了沈清竹的袖子。 竟然是他?!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宝穑粮庄的路掌柜。而衙门的内鬼,则是负责文书档案的曾书吏。 这两人,花月胧都在宝穑粮庄见过:当时,负责运粮的王保和张英失踪,家人去到宝穑粮庄要说法,还是曾书吏负责调停,劝走了孤儿寡母的。 适才沈清竹以轻功跃上房顶之际,无意间瞥见,观山楼斜对面,正好是宝穑粮庄的后巷,那时他心中已隐隐有预感。 终于,可以收网了。 沈清竹将拇指与食指置于唇边,轻吹一声口哨。 附近的房屋上,立刻落下五个黑影,将还未反应过来的路掌柜团团包围…… 而另一边,曾书吏回衙门的路上,驴车忽然停下了,在前面赶驴的人翻身跳下车。 “大哥,怎么不走了?”曾书吏怪道。 赁驴人摘下草帽,撕去脸上胡须,露出一张威严的脸;铁鹰箭步上前,一把扣住了曾书吏的手,“奉宁王殿下之命,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 第116章 接近真相 八月二十一日,夜,黎州行馆。 抓到曾书吏与路掌柜后,人就全部送到黎州行馆。曾书吏这边归花月胧审讯,而路掌柜就交给了沈清竹。 沈清竹一袭黑袍,斜倚榻上,以食指中指夹着纸条,眼神锐利而危险,全无半点往日的温润之气。路掌柜则在蝰蛇的控制下,跪在榻下。 随手一扔,纸条飘然而飞,摇曳几下,落在路掌柜脚边。 那是曾书吏通风报信的纸条,上书:一人进城,尚未録嘴,很难拔梯子。 路掌柜心虚地夹了夹身体,赔笑道:“殿下,纸条是路上捡的,再说,这也没写什么。” 沈清竹故作可惜地叹了一声,“路掌柜,本王有心留你一命,若你愚忠到底,明年今日,不知是否有人会来为你一家五口上香化纸?”说罢,微微抬头,“蝰蛇,告诉路掌柜,纸条是何意。” 蝰蛇瞥了纸条一眼,道:“回殿下,纸条写的是有一人被捕,尚未录口供,很难下黑手。”进城,録嘴、拔梯子,都是衙役之间的隐语,除了蝰蛇说的之外,还有“笋丝炒肉”指代细竹鞭打后背,“吃馄饨”指代捆绑四肢等等,行外人多不解其意。 路掌柜额头微微出汗,他们那套黑话,显然在沈清竹这里无所遁形。 是时候再下一剂猛药了,沈清竹打了个响指,“铁鹰。” “在!”铁鹰推门而进,将身后捆着的四人,推到路掌柜面前,那四人分别是路掌柜母亲、妻子、十二岁的双胞胎儿子,四人均被捆住手脚,嘴巴被破布堵住,只会“唔唔唔”地挣扎。 看到亲人那一刻,路掌柜双脚发软,一股凉气直冲天灵。 “路掌柜,本王与你玩个游戏可好?”沈清竹微微一笑,铁鹰会意将四人跪成一排,“答错一个问题,扭断一个人的脖子,路掌柜当心了。” “不、不要啊……”路掌柜重重磕头,“我都说,求殿下放过我的家人啊……” “第一个问题……”沈清竹稍侧目,铁鹰立刻将手卡在路掌柜妻子的脖子上,“钟梨花为谁所掳?” 路掌柜紧张地盯着铁鹰的手,颤着声音道:“是、是我找人抓走的,动手的人是两兄弟,我只知道他们绰号,一个叫‘红花蛇’,一个叫‘青花蛇’,都是纹了臂的,一左一右,这两人,往日是做‘支挂子的’,之前私通‘暗挂子’,被主人家撵了,私下常接些开外山的活……”长长一段话,路掌柜一口气说出来还不带喘的,就生怕说慢点,妻子就被铁鹰扭了脖子。 所谓的支挂子,便是在大户人家当护院,暗挂子则是专偷大户人家的梁上君子,两者同属“五花八门”中的“挂门”;而开外山,便是贩卖人口之意。 “那钟梨花如今何在?” “就在他俩手上,前些天,他们还让我再写信给钟参将,多要些银子。但关在哪里,他们是死活不肯跟我说。”路掌柜叹了一口气,“我们做粮庄的,黑白中人都认得几个,可是,我确实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啊……” 沈清竹满意地点了点头,路掌柜家人在他手上,也不怕他不说实话,于是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区区一掌柜,为何要栽赃威远侯?” “殿下明鉴,这实在……不关我事啊,是梁总管的意思……” 根据路掌柜的讲述,事情是这样的:八月十一日,宝穑粮庄熙州府分号的总管梁德宽找到了路掌柜,并以路掌柜多年侵吞粮款的事作为要挟,让其配合找人掳走钟梨花。梁德宽与路掌柜见面的过程中,还引荐了一名叫古阳秋的人,参与到其中来。 于是,路掌柜就找到了在观山楼认识的红花蛇与青花蛇二人,密谋了绑架钟梨花一事。路掌柜先是安排王保和张英正常送粮给军营,又让红花蛇与青花蛇埋伏在粮仓附近,袭击王保和张英,并利用其身份,混入了军营,掳走了钟梨花。至于两人逃跑的那处断崖,也是路掌柜一次送粮时,在军营中小解无意中发现的。 得手之后,他们担心钟帆不配合,便先留下字条,将钟帆约到观山楼中,直至确认其没有报官,也没有告知向滨,才让钟帆去找另一个女子,换钟梨花的性命。 据路掌柜所知,约威远侯到山神庙的,也是古阳秋,路掌柜并没有去过山神庙,也没有参与杀人。直到案发后,路掌柜才知道替换钟梨花的女子被割喉,他慌忙找古阳秋对质,古阳秋还让其不要多事,还说人是钟帆所杀,跟我们没有关系。 “说实在的,我也是云里雾里啊!一开始,梁总管只让我安排人去掳钟梨花,我以为他们只想勒索一笔,或者威胁钟帆干点什么。没想到,抢粮车时,王保想反抗,就被青花蛇他们打死了,背了人命,我想不干也不行啊。再往后,听说钟帆把那女的杀了,我才明白过来,他们一开始就想杀人嫁祸给威远侯……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猜到了,为了怕出意外,我跟曾书吏说,有人要买这个案件的消息,一个消息十两,衙门有什么风吹草动,曾书吏都会将纸条压在观山楼的石狮子下面……” 沈清竹皱起了眉头,他隐隐猜到了梁德宽背后的黑手是谁了,“古阳秋是何人?” 路掌柜紧张地望了自己的妻子一眼,“殿下,这个我是真不知道。古阳秋,听口音像是黎州人士,我也曾拜托衙门的人查户籍……却没有查到他的户籍……而且,他十分神秘,每次我要约他,都要在城外的老槐树上挂上红布条,他看见布条,就会来找我。” “最后一个问题,二蛇何在?” 路掌柜松了一口气,“这个我知道,他们两个赌鬼,天天在南城运财赌坊,为了方便,还在附近租了个房子,缺钱了还帮赌坊收钱来抵账。” 得到了想要的所有信息,沈清竹才抬了抬手,示意铁鹰松开,“今日你对本王所言,全部烂在肚子里,若梁德宽或古阳秋问起,你便说二蛇与曾书吏,你都找人善后了,懂吗?” 路掌柜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沈清竹是何意,直至沈清竹扬手让铁鹰带走四人。 “你的家人,本王会替你照顾。” “殿下、殿下……”路掌柜跪着爬到沈清竹脚边,“殿下我都说了啊……” “你是个聪明人。”沈清竹俯身,轻声道:“我留下你,说明你还有用处。若是没有用处,本王不会让你多活片刻。” “是……”路掌柜再次瘫软在地上,两眼发直地望着家人消失的方向…… 第117章 意想不到 八月二十二日,中午,运财赌坊。 这个时辰,酒足饭饱,欲望盎然,运财赌坊熙熙攘攘。正门对着的供桌,供奉着财神,左四右四分布的八张大木桌上摆设着不同的赌具,诸如牌九、骰子、叶子戏等。 饱餐后的青红二蛇搓着肚子、打着饱嗝,悠闲地走进来,还特意将袖子捋起,一左一右地露出纹着花蛇图案的臂膀。两人停在骰子摊上,正在观望。 便衣打扮的铁鹰、蝰蛇走到二人身边,一手搭着一人的肩膀,另一手亮出短刃,架在两人腰间,“兄弟,走一遭吧。” …… 抓捕过程意外地顺利,青花蛇、红花蛇在路掌柜招供的第二天落网。只是两人都背了人命,横竖是个死,铁鹰一顿拳头下去,咬着牙也绝不松口。 最后还是沈清竹让人搬来一个木箱,将人绑住放到木箱之中,仅让头部露出来,然后往木箱里倒蜂蜜,再抓了一袋老鼠进去,扬言:如若不招,老鼠饿了啃干净蜂蜜之后,就会开始啃食人的身体,直至老鼠啃开皮肉,啃碎心肺,露出骨头为止。 青红二蛇吓得绝望求饶,请沈清竹给他们一个痛快,最终供出杀害王保与张英后,早已将两人尸体沉入山下泌水之中,当然,也供出的钟梨花的所在地。 …… 黎州,郊外树林。 钟帆匆匆赶来时,沈清竹与花月胧正站在山洞外神色凝重,“殿下,王妃,听说你们找到梨花了??” 来不及行礼,钟帆一把拽住沈清竹的袖子,追问道:“梨花,梨花在哪里啊?” “在里头……钟参将,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花月胧指了指山洞,也不知应该怎么告诉钟帆真相,不论他做错了什么事,在钟梨花面前,他也只是个父亲而已。 钟帆快步冲进山洞之中,扑面而来的腐臭味呛得他咳嗽了几下,借着洞中的火把,他依稀看见洞穴尽头躺着一具尸首—— 尸首一丝不挂,皮肤早已变成深绿色,腐烂程度极高,头颅上半部分挂了薄薄一层绿皮,下半部分已露出骨头,蛆虫爬满了尸体,沿着身体下的尸水扩散,手脚关节部分也开始露出骨头。 “不!这不是梨花!”钟帆吼着跑出山洞,冲沈清竹道:“你们骗我!这不是梨花!” 此时,纪如许呈上一个托盘,“钟参将节哀,这是从尸体旁边找到的衣服……” 钟帆望了一眼,惊叫一声,精神打击加上身体的伤痛,让他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眼神空洞,反复呢喃道:“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 随后跟过来的向滨、许文武也到山洞看了一眼,也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花月胧便大概地讲了一下青红二蛇的供述情况—— 青红二蛇是兄弟俩,原名刘大、刘二,因嫌名字不够气派,走江湖时便给自己起了青花蛇、红花蛇的绰号。 八月十三日,两人受路掌柜路通的指使,冒充送粮的人绑走了钟梨花,并从断崖放下绳子,一路跑到了小树林。经小树林一路下山,直至黎州郊外。 两人商量后认为,原本居住的地方人口密集,要是钟梨花大吵大喊,恐怕会暴露,于是就在郊外找了个隐蔽的山洞,先将钟梨花藏了进去。 八月十四日早上,迷烟的药效过了,钟梨花醒了过来,哭着闹着要回家找爹爹,刘二一时情急便捂住她的嘴,他越捂,钟梨花越是挣扎,刘二一时发狠用尽吃奶的力气,反应过来的时候,钟梨花已被捂死了。 刘二见人死了,尸体还是温热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衣服扒了奸尸。外出找地方安置钟梨花的刘大回来时,刘二还骑在尸体身上。 事后,两人合计,既然人死了,没法向路掌柜那边交差,就只能以钱不够为由,先将此事瞒下来,再想方法多敲一笔钱跑路;那些从钟梨花处偷来的首饰,本打算过段时间再脱手的,也按捺不住通通卖掉了。 于是,两人一直对路掌柜声称人还活着,要人先交钱,路掌柜也拿不定主意,就说等萧烈问斩后再说。 “从尸体的腐化程度看,刘大刘二说的应该属实,钟梨花其实是死在杜鹃之前……”花月胧说着,意味深长地望了钟帆一眼。 钟帆自以为杀杜鹃,是为了救女儿,殊不知,女儿早已在被掳走那天清晨已经殒命,他用鲜血换来的,并不是生机,反而是一生的绝望。 众人沉默,唯有钟帆的啜泣声在林中回响。 忽然,沈清竹打了个响指,在后头的铁鹰押着刘大、刘二走了过来,重重一推,将两人推倒在地上。 “钟参将,凶手交给你了,如何处置,随你。” 向滨了然,感激地向沈清竹拱了拱手,“感谢殿下大恩!” 道谢之后,许文武扶起钟帆,向滨让人押着刘大、刘二往军营那头离去了。 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沈清竹忽听见花月胧叹了一口气,回身牵了她的手,道:“月胧对我的做法,可有意见?” 花月胧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在想……将凶手碎尸万段,对死者家人而言,真的就能得到救赎吗?钟帆还有机会手刃凶手,那杜鹃呢,她的家人难道也要杀了钟帆吗?” 沈清竹默然,伸手将花月胧拢进怀里,他明白花月胧的怨愤,她对钟帆的饶恕不过是对他大业的让步,只是这世间的公平与道义,从来就是海市蜃楼,仅可远观,触手即碎。 杜鹃啼血,梨花成泥。 很快,就无人记得,有两条美好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消散在这个秋天里。 第118章 生死未卜 八月二十二日,夜,黎州山中。 用过晚膳,萧烈敲响了花月胧房间门,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上马,两人一路策马来到萧家别苑。 一庭荒芜,枯枝败叶,飘零满阶,于秋风的摇曳下,随起随落。 “记得那天,美人你在这里……帮了我一个大忙。”萧烈悠然开口,颀长的身影逆风而立。 “嗯,你的事,我一直记着,也确实查到了些线索。”这些天,为了查钟梨花的案件,她都没有时间与他独处,今天逮着机会,索性就将之前查到的事情一一告诉他,包括,与萧之行到春风满月楼的人是先皇沈谧,内织染局可能有龙涎香丝的线索等等。 本以为萧烈会如获至宝,不料,他只是缓缓转过头,平淡的语气似乎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绝望,“查到这里已经够了,不必再查了……” 看他样子,似乎早已知晓先皇的介入。 花月胧微愠,道:“萧烈,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案发当日约你到现场那个古阳秋,他是不是和老侯爷的案子有关,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关于古阳秋的事,是沈清竹告诉她的。路掌柜招供后,曾尝试在城外老槐树挂上红布条,联络古阳秋,但古阳秋似乎猜到有人设局,迟迟没有现身。 “唉,宁王果然很厉害啊~居然查到了古阳秋。”萧烈忽然浪荡一笑,逼近花月胧,“美人,你果然是喜欢我的吧?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可太心动了。” 花月胧小脸绯红,又气又恼,“萧烈,正经点!你不要老是用这副模样来掩饰真实的想法行吗?!” 萧烈微微低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柔声道:“我对你,十二个时辰,从子时数到亥时,每一刻,每一刹那,每一瞬间,都认真,我萧烈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 这算什么?算是表白吗?花月胧脑子一片空白,愣在原地。 “走,跟我来。”萧烈看她发呆的模样,瞬间心情大好,拉起她往草丛深处走,继而拨开灌木丛,搬出两个大木桶。 取了个大勺子,往木桶舀了一勺,往外泼去。 刺激的味道攻入鼻腔,似乎是猛火油! 花月胧立刻阻止道:“萧烈,你要干什么?!” “来,你也泼。”萧烈将勺子塞到花月胧手上,直接抱起了桶,大片大片往院中的建筑物泼洒,很快就泼完了一桶,接着泼第二桶。 花月胧扔掉勺子,试图阻止,只是萧烈的动作过分利落,花月胧根本拉不住他。 待两桶均泼洒完,萧烈从怀中掏出燧石,点燃一块小棉布,往适才泼洒出一扔——小小火星,顿时熊熊大火,火苗沿着火油四处扩散,疯狂燃烧。 热浪滔天,席卷而来。 萧烈拉起花月胧上马往山下奔去,两人身后大火越烧越旺,冲天火光,照亮了山顶,仿佛也能将长夜燃尽。 “萧烈你疯了吗?你为什么把山庄烧了??”坐在前方的花月胧几乎是吼出来的,策马带动的风刮过脸颊。 “萧家别苑没了,你在这里答应我的话就当忘了,不要查了。”萧烈夹紧马肚,往马屁股重重扬了一鞭,身子微微向前,宽厚的胸膛抵上了她的后背。 他烧别苑就为了断了她对案子念想??花月胧隐隐感觉到,萧烈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才用这样极端的方法阻止她继续深入调查,“萧烈,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是不是很危险?你说出来啊,我也许可以帮你的。” 她真的太聪明了,好像无论他萧烈向世人展现得如何放荡不羁,她都能一眼看出他的伪装,此时此刻,他动摇了,“你真想知道?” “嗯!”花月胧点了点头,笃定道:“告诉我!” 萧烈忽然双手拉缰绳,收紧了双臂,将花月胧锁在怀里,仿佛是鼓起了一生的勇气,缓缓道:“月胧,跟我走,今晚就走,只有这样,我才能将一切都告诉你。” 啊、他居然约她私奔?! “萧烈,你在胡说什么……”花月胧坐立不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萧烈轻笑一声,促狭的语气几乎让人忽略他前一句的真心,“唉,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既想知道萧家的秘密,又不想当萧家的人,美人,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你……!玩够了!萧烈!” 两人一路策马,回到黎州行馆,一路上不管花月胧如何问,萧烈拐弯抹角,没有吐露半句。 直至目送花月胧回房,房门合上,萧烈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往后,大概再也没有这样送她的机会了吧? 少年的真心,也许错过一刻,便是错过了一生。 转身之际,两道黑影闪现身后。 “你们终于来了。” ……………… 翌日清早,萧晴的惊叫声,将众人从睡梦中惊醒。 花月胧听到响声,披上外套匆匆出来,发现沈清竹、毒狼、一众侍卫都围在院子。院墙墙根下,有一滩暗红色的血液。 萧晴说,她今天大早起床找萧烈,却发现萧烈房中的被铺整整齐齐,似乎根本都没有使用过。于是,她连忙跑出大院准备去找,意外发现了一大滩的血。 沈清竹便让毒狼通知纪如许,双方分别散出侍卫、衙役到街上寻找。 侍卫于行馆外围也发现了点点滴滴的血迹,于是当下决定按着血迹的方向沿途去找。追了一段路,血迹就越来越少了,只是血迹去往的方向是山顶,众人就一路追踪到了山顶。 到了山顶,没有路了,四面八方都是断崖,崖下是翻滚的泌水。 萧晴在断崖边的树丫上,发现一块红布,忽地两脚一软,跌坐地上,两眼通红,断断续续道:“这块布……是我哥……我哥身上的衣服……我哥他……不会……掉下去了吧……” 花月胧也震惊得站不稳,踉跄后退一步,幸好沈清竹手快,马上扶住了她。 昨天还在与她打骂的人,那个故作浪荡,意气风发的少年,就这样不见了。 仅留下一滩血,一块红布,生死未卜…… 第119章 双重打击 八月二十四日,熙城。 从八月十六日去黎州,到二十四日回熙城,不过短短八天,却是物是人非,春秋几换。听萧晴说,萧老夫人得知萧烈可能坠崖,生死未卜,伤心之下,闭门谢客,在佛堂长跪不起;整个萧府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败倾颓,唯靠萧晴苦苦撑着。 花月胧则是一回到熙城就病倒了,头晕乏力、反复低烧,不时梦见萧烈;梦里他还是鲜衣怒马正年少,醒来时,她甚至在想,如果那夜她答应跟他走了,是不是他就不会出事了。 可是,她心中清楚,她比谁都放不下沈清竹,即便历史重演,她还是不会跟他走的。 懊悔,自责缠绕心中,渐渐交织成死结,反反复复折磨着她;直到二十六日退烧,人已经清减了一圈。 二十七日早上,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花月胧便去了羽衣庄视察。这些天,从忙茶礼宴,到黎州命案,花月胧也没怎么管过羽衣庄,一直交给香雪和孟时雨打理。 去到羽衣庄时,门庭冷落,吓了她一跳。明明自从沈清竹求娶之后,羽衣庄的生意蒸蒸日上,还特意多请了几个绣娘。 说起羽衣庄的生意,香雪不禁长吁短叹,委屈道:“小姐,你不知道……中秋之后,突然多了好多夫人小姐过来,搞了那个什么……‘贵宾充值’,对,都充了不少钱呢,我们正开心呢……可是……五天前,街口突然开了一家新的布庄,叫霓裳庄……他们抄袭我们的款式,而且价格还比我低了不少,撬走了我们很多客人……这几天一直有人嚷嚷着要把充值的钱退掉,我们忙完七月末的单子,估计九月都没单子了……” 一旁的孟时雨也点头,补充道:“盛行的款式为其他店家借鉴,在情理之中,但是,那间店实在过分,连衣上绣样也借鉴了,完全一模一样……之前卖得最好的梦昙蝶影,我们卖十五两一套,他们卖十二两,长此以往,我们留不住客人。” 花月胧愁得揉了揉眉心,正如孟时雨所言,羽衣庄以独特的款式杀出一条血路,被借鉴是可以预料的,但连图样、颜色搭配都照抄,那明显就是搞针对了。 最麻烦的是,古人没有着作权,设计的独创性无法通过法律来保护,报官也没用。 “小姐,要不……我们也降价,他们卖十二两,我们卖十一两,低价吸引客人回头。”既然对方打价格战,香雪便也想低价竞争,起码可以稳定客源。 花月胧摇了摇头,招呼毒狼与她走一遭,“先别急,我去看看再说。” …… 丽景大街,街口。 新开的霓裳庄就在街口进来第三间,地理位置显眼,加之店门外有很宽敞的平地,风水堪舆学谓之“明堂”,明堂开阔,才能得气聚财。 顶上以金漆写着大大的“霓裳庄”三字。 店面宽敞开阔,几乎是羽衣庄的两倍大小,货架、账台,都是整木的黄花梨做,做工典雅、简洁,一看就价值不菲。 货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布匹,布匹颜色由浅至深排列;右边还挂着好几套样衣,中间那套正是羽衣庄热卖的梦昙蝶影,旁边是落桃寻芳,夜月清寒,都是羽衣庄的款式。样衣前还有几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在细细围着看。 见花月胧来了,微微驼背的中年老板哈着腰打招呼道:“小人见过宁王妃,贵客啊,王妃光临,蓬荜生辉。” 他居然认得自己? 花月胧扫视四周,面不改色道:“老板生意不错啊。” “哪里哪里,都是托王妃的福啊。”老板话说得恭敬,暗藏些许阴阳怪气。 就连跟在后头的毒狼都看不过眼了:花月胧是怎么画底稿设计的、孟时雨是怎么修改板式的、香雪是怎么挑灯刺绣的,他通通都知道,这间店抄了羽衣庄的款式,得了便宜还卖乖,实在气人。 眼见毒狼怒目瞪圆,一脸杀气,老板赶紧往后挪了一步,“哎哟,王妃这是……小店款式与王妃家的雷同,王妃不是想……找小人的麻烦吧?” 老板故意将重音落在“找麻烦”几个字上,引得附近的顾客纷纷将目光转过来,不乏有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得了,继许文文之后又一茶艺大师,茶言茶语,技能满点。若真激得毒狼动了手,宁王府指定会因“欺压百姓”被戳碎脊梁骨啊。 花月胧马上抬了抬手,示意后头的毒狼勿要妄动,霸气地笑了笑,道:“老板,想多了,我们宁王府拔根毫毛都比你腰杆粗,又怎会拿你当盘菜呢?劝老板好自为之,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 老板呵呵一笑,“是小人多虑了,那王妃要不要进来挑一挑,有看得上的,小人好送王妃一套,” 这话本来就出于客套,霓裳庄款式与羽衣庄一样,料想花月胧要来也无用。 然而,出人意料地,花月胧居然指了指样衣,道:“好呀,多谢老板,把那套夜月清寒包起来,我好回去看看,狗是怎么装老虎的~” 老板喉头一哽,心道这王妃怎么就不按常理出牌,但送衣服又是他主动挑起的,断没有反悔之理,只得悻悻取下样衣包好,双手呈给花月胧。 花月胧故意不接,扭头望了一眼毒狼,毒狼马上往前一步,瞪了老板一眼,取过样衣。毒狼身形高大魁梧,气势逼人,吓得老板又往后躲了躲,算是给过了下马威。 拿了衣服,花月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两人走后,账台后的帘子掀起,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竟是郑婵娟。 老板恭敬地过去,道:“小姐,他们走了,经过今天一闹,大家都知道羽衣庄和咱们不对付,咱们若有点不好的事儿,都知道是宁王府干的。” 郑婵娟刚得知了萧烈生死未卜,眼都哭肿了,拿手帕抹了抹眼眶,幽幽道:“老吴,小心为上,医仙姑娘不是普通人。” 老吴叹了一声,低声道:“小姐,其实我们可以不招惹王妃的……” 郑婵娟抽泣了一下,“医仙姑娘啊,就是过得太顺遂了,医术高明,得了殿下垂青,可她为何还要招惹萧侯爷……我就是胸中有口气,闷得慌……老吴,求你了,这件事,千万勿让爹爹知道……” “小姐,别伤心了,这口气,老吴我帮你出!” ………… 第120章 多事之秋 八月二十七日,夜,黎州,天坑。 地底下的大殿之中,一名黑衣男子坐在高台的虎皮座上,银色鬼面具遮挡了倾世容颜;身边还立着另一名黑衣护法。 高台之下,是一一个深不见底的水坑,无数红眼水虎鱼在水中来回游动。 坑边,上百名黑衣人,分成数排,整整齐齐地立着。 面具男子向护法递了一个眼色,护法立刻往前一站,往高台下喊了句“带上来”。 回音在地底深处空灵地飘荡。 不消片时,六名黑衣人带着一左一右,押解了三个人进来。 护法神情严肃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了,古阳秋叛变,已被我等就地处决,与古阳秋一同叛变的另外三人,今天也要执行家法,再有异心者,今日三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一声令下,“噗通”两声,三人被推入水中。 饿了许久的水虎鱼立刻围了过去,水虎鱼体形小,牙齿却锋利,且擅于群体行动,一群围上去,东一口西一口,很快,水面便浮起一阵一阵血水。 刚开始那三人还能扑腾几下,浮上水面呼吸,随着失血越来越多,人逐渐脱力,缓缓往下沉…… 坑边的其他人立刻行半跪之礼,齐声道:“我等誓死愿追随阁主,此志不渝!” “不——渝——不——渝——”放大的回声,萦绕谷底。 面具男子缓缓站起,“我知道,大家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太久了,受委屈了,古长老叛出,也不过是想晒晒外头太阳罢了。我决定,从今日起,大家乔装打扮带上家人,分批迁向蒲州。” 底下的人闻言又惊又喜,相互交换了眼色,再次齐声道:“谨遵阁主命令!!” ………… 同一时间,熙城,檀栾居。 两套衣服挂在大厅,一套是羽衣庄的梦昙蝶影,一套是霓裳庄的仿品。 老林笑呵呵地为众人端来甜汤香雪、香露、毒狼围着两套衣服细细观察,而花月胧则立在一旁。 一手摸一套,面料同样柔顺,触感别无二致。 “哇,绝了,怎么一模一样啊……我都分不出来哪套是我们家的……”香露挠头皱眉,担忧道:“这霓裳庄还真够可以啊……” 毒狼看不出端倪,愤愤道:“只要王妃一声令下,甭管什么庄,我今夜就去烧了它。” 香雪拿起袖子上的白昙花刺绣详端,摇头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们的绣线排布没有我们密集,偶尔还有下错针,应该……绣得挺仓促……” 花月胧赞许地点头,“不错,香雪观察得很仔细,我们推出梦昙蝶影后,他们想抢我们生意,所以就必须连夜赶工,不然就会错失先机,所以他们的绣工很仓促。不过露破绽的并不是绣工……” 花月胧上前两步,挑起梦昙蝶影下装的马面裙,道:“马面裙款式端庄,面料厚实才能显得沉稳,所以在定样板时,挑布料挑了很久,这款厚实且带有绸缎光的青缯是锦绣庄特意为我们进货的……” 缯者,增也,丝绸之厚实者为缯。 经花月胧提醒,香雪恍然,“小姐这样一说,我也记起了……” 羽衣庄是今年七月十八日开业的,样衣确定面料是七月中旬的事,那时候天气炎热,各家布行多经营轻薄凉爽的面料,所以他们要的偏厚实的面料基本断货了,是锦绣庄郑涛郑老板特意找人从外头调了这批触感柔滑、光泽似水绸的青缯。 众人顿时一阵沉默,香雪难以置信道:“小姐的意思是……做仿品的人和锦绣庄有关……可、锦绣庄和我们合作的好好的……” 除了用料的疑点外,花月胧还察觉到其他疑点:比如,霓裳庄的店铺位置优越,装修用的整木黄花梨,也相当昂贵。投入如此大的资金,却只为压低价格卖羽衣庄的仿品;这种行为好比在北京最贵的东三环cbd商圈卖山寨lv包,完全不具备合理性。 可话又说回来,从利益而言,郑涛搞垮羽衣庄,便少了一家店进锦绣庄的货,纯粹损人不利己,没有十年脑血栓也干不出这事啊。 所以花月胧不敢断言,思索一阵,决定试他一试,顺带打个翻身仗,当即取来纸笔,画了一套唐诃子裙,取名为“天香魏紫”,用的是牡丹花天香国色,魏紫姚黄之意。 “香雪香露,明天,去锦绣庄定五百匹白色的水绸,设法让锦绣庄知道我们的新品‘天香魏紫’,再给各大织染坊放出风声去,我要以市价加三成收购他们的紫草,收得越多越好。” 诸颜色之中,唯有紫色最难染,一来作为染料的紫草数量稀少,且熙城本地不产,需要从外地购入,二来,紫草若直接用于染色,很难固定,容易掉色。但紫色沉稳高贵,为尊贵人家所喜,譬如春秋时代齐桓公就对紫色衣服爱得不要不要的;故紫色衣服向来卖价贵,产量少,多用于订做的衣物。 香雪、香露虽不知道花月胧要干什么,但从她高昂的语调也猜到她要反击了,立刻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 众人正在商讨,沈清竹来了,剑眉紧拧,快步走到花月胧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清凉,才松了口气,温言责备道:“退烧才多久?怎么不好好歇息?听说你早上还去羽衣庄了,嗯?” 香露掩嘴偷笑——王爷啊,还没成婚就管得这么严。 香雪一手拉香露一手拉毒狼,快速将两人带离虐狗现场,把空间留给王爷王妃。 花月胧简单地说了一下最近羽衣庄发生的事,叹了一声道:“羽衣庄萧烈也有份,现在他生死未卜,我要多赚点钱,才能多分花红给萧晴,羽衣庄可不能垮。” 沈清竹听罢,摇头一笑道:“想来你是不知道,肃帝当年特批威远侯府年入五县税银,威远侯府之富有,绝非你能想象。” 一般而言,侯爵以封地税银为收入,比如威远侯,封地在蒲州威远县,威远县的每年的钱粮收入,便等同于威远侯的收入。而肃帝当年对威远侯照顾有加,将威远县临近四县的收入,也一同划拨给威远侯府,这在永明朝,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荣宠。 “什么?!”花月胧瞳孔地震,原来萧家那么有钱?!“我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萧烈也不像其他纨绔子弟那般铺张……” “若非韬光养晦,藏锋敛锷,萧家如何能荣冠三朝?保不准,萧烈突然消失,也是破局之道。”沈清竹眸中有淡淡笑意,若有所指。 花月胧马上听出弦外之音,“王爷,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月胧,你且听我说……” 这两天,花月胧病倒了,沈清竹留在檀栾居陪她,今日才上了一回朝,也给她带来了几个消息: 第一件事:自从路掌柜供述他所做一切,都是受了宝穑粮庄总管梁德宽的指使后,沈清竹回到熙城,马上安排了人手去调查梁德宽。发现梁德宽最近出手阔绰,不仅购置了田宅,还抬了三房美妾进门,都是秦楼楚馆的花魁头牌,要价不菲;而其中一名妾室,之前是梁太后弟弟梁琦的宠姬,是梁琦特意赏给梁德宽的。 第二件事:戴玉笙回熙城后,上奏了萧烈一案的处理结果,还浓墨重彩的描绘了花月胧的断案过程,说宁王妃灵慧无双,堪为后世女子表率,并请旨嘉许。而何家鸣则以错断案件为由,参奏纪如许有失慎之过,恐怕纪如许的仕途要走到尽头了。 第三件事:今年九月二十日是天寿节,也就是皇上的诞辰,沈正庭有意以此为由,对之前科场舞弊的士子进行卸免,沈清竹也考虑动手了。 一轮信息轰炸下来,花月胧脑子都乱成了浆糊,扶额道:“等等……我已经分不清了,梁德宽和梁琦他俩啥关系啊,梁德宽是宝穑粮庄的人,梁琦是梁太后的弟弟,他俩扯在一起,和你说的萧烈消失可能是破局之道又有什么关系……还有,这件事为何又会牵连到纪大人……纪大人是个好官,他明明是迫于钟帆的压力才判了萧烈……没有他通风报信给萧家,我们都没法救下萧烈……” 沈清竹忽然弯身,打横抱起花月胧,往后院走去,“关于梁家的事,权当今夜的睡前故事了,月胧听完就好好休息……” 永明未建时,西边的野卑与东面的边洋一同进犯中原,肃帝沈鹤年举义军拼死抵抗,一次被野卑大军困在锦州,粮食殆尽。 彼时,前朝的皇商梁秉胜有二子,长子梁森,次之梁林。 得悉沈鹤年被困在锦州,年仅十六岁的梁林凭借对锦州地形的熟悉,带了人手到锦州外围伏击野卑军,让肃帝有了突围之机,更在肃帝突围之后,送上了大批的粮食作为补给。 肃帝登基后,一直记着梁林的救命之恩,封其为定武侯,兼任熙州府布政使司,掌管整个熙州府的粮储、屯田等,风头一时无两;而梁森则继承了家业,继承了宝穑粮庄。两兄弟一政一商,可谓强强联合。 晚年的肃帝意识到不能任由梁家坐大,便借都察院之手,找到了梁家的错处,借机罢了梁林的官,但保留了梁家的侯爵之位。所谓树倒猢狲散,梁家一日丢官,往日的仇家少不了落井下石,梁林也心灰意冷,想重归商路。 而梁森当然不愿自己一手一脚打拼的家业分梁林一杯羹,从此两兄弟交恶,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梁森的家业便传给了儿子梁守成,而梁林的女儿梁婉儿也因貌美,得到了沈清楠的垂青,梁林一支又再次得势。 梁婉儿当了沈清楠的太子妃之后,也曾打过宝穑粮庄产业的主意,幸好梁守成会做人,除了低价供粮给皇城外,还自掏腰包为朝廷起粮仓,哄得沈谧很高兴,梁婉儿投鼠忌器,便收了手。这就不难解释,为何梁守成的宝穑粮庄中,有人与梁琦暗中来往。 故事说完了,两人也回到了卧室,花月胧非但不困,还惊得后背发凉,人无比精神,“梁琦是梁太后的弟弟,王爷的意思是……萧烈这件事的主谋……是梁太后……又或者说是……皇上……” 沈清竹点了点头,“如若主谋是当今圣上,萧烈即便躲过了此次,也防不胜防,还不如……借故消失,置诸死地而后生。” 生死不明,既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萧家。 此谓,破局。 花月胧鸡皮疙瘩起满了一身——原来是这样,难怪萧烈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劫狱,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清清白白地回熙城……难怪那一夜,萧烈提出与她私奔,他是早就做好了躲入暗处的打算……更难怪萧烈认识古阳秋却不肯供出…… 原来,这一切,皆有迹可循…… 她辛辛苦苦为他脱罪,费尽心思寻找凶手,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 原来她仅是局中的一粒沙,根本无法扭转乾坤。 身体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花月胧浑身发抖,脑子一片空白,颤巍巍地伸出手,紧紧抱住沈清竹的脖子,将头深深埋进沈清竹的胸膛,“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什么都做不了是吗……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家陷进政治漩涡之中吗?皇上为什么要动萧家?老侯爷难道也是皇上……” 沈清竹将她放到床上,自己也坐到床沿,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月胧,你已做得足够好了。萧烈雪冤,太后暂时无法动萧家分毫,萧烈方能安心蛰伏……至于后面的事情,便交给我吧。” ……………… 第121章 虚实难辨 八月二十八日,熙城,霓裳庄内堂。 郑婵娟正在窗前浇她的八角海棠,老吴撩开帘子匆匆进来,双手递上一张图纸,“小姐,你看。” 郑婵娟接过图纸,图上是一条唐诃子裙,抹胸部分是一大朵牡丹花,袖口则以宝相花纹滚边,整体设计雍容华贵,旁边写着“天香魏紫”四个字。 老吴简单说了一下这张图的来历——今日大早,宁王妃身边的丫头香露去了锦绣庄订了五百匹白色水绸,还打听了锦绣庄合作的染坊的位置,便匆匆忙忙的走了,走时袖中掉出一张图纸。没过一会,香露又满头大汗跑回来找,店里的人就把图纸还给她了。 因着老吴让锦绣庄的人留意羽衣庄的动向,下人就禀报了此事,还凭着记忆大致画了个草图。郑婵娟现在拿着的,就是下人画的那张。 “白色水绸……染坊……他们是想定制染色布匹?”郑婵娟放下浇水的铜壶,两手张着图纸,在窗边思索——如今羽衣庄款式都被他们抄了,还压低了价格卖,按常理说,同样的东西,羽衣庄作为卖价更高的一方,是揽不到客人了,所以他们迫切想做的就是研发新品。 之前羽衣庄也做过诃子裙的款式,就是那套夜月清寒,主要以轻薄透气的纱罗,做出仙气飘飘的感觉。这次同样的形制,却改用了质地细密,更有分量的水绸。是打算旧瓶装新酒,做出气质更高雅的裙子吗? “老吴,问到他们去染坊做了什么吗?”郑婵娟一时拿不准花月胧的想法。 老吴点了点头,有些犹豫,“问到了,他们要收购染坊所有的紫草,而且不止收一家,收购价比市价高出三成。与我们有合作的兴隆染坊紫草存货已告罄,最后的三四十斤都全给羽衣庄收走了,羽衣庄还问了其他染坊的位置,看来想一家一家地收。”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紫色最难上色,各染坊的紫草存量本来就不多,如果花月胧收购了全部的紫草,那对家就没有办法做出同样颜色的仿品,“老吴,马上散出消息,霓裳庄以市价五倍收购紫草……今天羽衣庄已收了一部分,我们得加把劲。” “小姐,这事会不会有诈啊……”以老吴商海浮沉多年的经验,这次的信息来得太容易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我也想过……可是他们真金白银定了五百匹白色水绸……最后若不染色,我们亏了收紫草的钱,他们也亏了白色水绸的钱,倒是说不通……可是,老吴你也说得在理…唉,紫草紧俏,万一她真的再收,下手迟了,我们就来不及了……” 郑婵娟坐到罗汉榻上,神色深沉,内心无比纠结,以她有限的了解,花月胧精明干练,就连她爹郑涛对花月胧做生意的头脑都赞不绝口,花月胧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如果这一计纯粹是骗她买紫草,花月胧自己也得亏几百两买水绸,显然是两败俱伤。而且,买紫草的钱也不过数百两银子,这个数对普通人家可能不得了,但对于熙城第二布商的郑家,压根不算什么。 “这样吧老吴,若明日早上,他们还在收紫草,那我们也收,这钱,就当我与她赌了!” …… 同一日,黄昏时分,檀栾居。 过了秋分,太阳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早。花月胧因身体刚恢复,沈清竹便将她“禁了足”,不许她到店面忙活,她只能在院子看书画画。 香雪与孟时雨在羽衣庄打理生意,香露则忙进忙出,让染坊的人将紫草搬到大院,来回数次,院中已堆了几百斤的紫草。 当最后一批紫草堆放完,香露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往石凳上一坐,边擦汗边算数道:“市价一两紫草八文,我们是以十一文来收的,一斤是一百七十六文,我们今天收了三百多斤……合共五十多两白银……天啊……这还是第一天,小姐,熙城的紫草再少,这也得花上几百两,甚至上前千两吧。要真能教训霓裳庄就算了,万一他们不上当,我们还不亏死……” 花月胧好气又好笑地睨了香雪一眼,低头继续画图,“你见过你家小姐做亏本生意吗?” “那倒没有,小姐精得很……”香雪撇了撇嘴,摇头否定,过后又将信将疑地望了那堆紫草一眼,“难道小姐,想等霓裳庄收的时候加价卖出?” 花月胧还没得及回答,毒狼就匆匆回来禀报。 “王妃,盯了一天,霓裳庄没有动静,不过……我见到郑小姐从里面出来,上次的掌柜对她很恭敬,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原来是她呀。 这倒是有些出乎花月胧的意料了,她原本猜测是锦绣庄吃两家茶礼,将羽衣庄的用料消息卖给别人,这样看来,内鬼不是别人,正是郑婵娟。 按理说,郑涛纵横商界,多半是不敢做这等事,一来宁王他得罪不起,二来坏了名声。 如果是郑婵娟背着郑涛下的手,那动机就只有萧烈了。 “这白眼狼,小姐还治好过她的病呢!”香露忿忿不平,“居然调转枪头对付我们,早知道就不救她了,让她躺板板!” 花月胧倒不觉得生气,继续画她的图。她行医从来没有施恩于别人的想法,这样太累了,遇上忘恩负义,得陇望蜀之徒,还要精神内耗自己,大可不必。于她而言,治病救人,也不过是特殊的交易,病人得了健康,医生得了金钱与名气。 “嗯,毒狼明天继续盯着,香露,明天继续去收紫草。” 短暂被毒狼拉走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纸上,一枚羽衣庄的商标在花月胧笔下慢慢成形——商标为圆形,乍眼望去犹似不规则的镂木窗花,而“羽衣庄”三字已巧妙镶嵌其中。 “啊……还收呀,可是,太多了吧,万一用不完怎么办啊……”香露心疼钱,一想到可能亏本,就感觉到揪心的痛。 笔下图案大功告成,花月胧搁笔,给两人定心道:“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无论郑婵娟出不出手收紫草,我都有后招,你们就放心去收吧。个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随便郑婵娟如何折腾。” 风中吹来白檀香的味道,伴随着沈清竹的轻笑,“月胧近日愈发运筹帷幄,颇有大将之风。” 苍豹跟在沈清竹身后,怀中抱了一个大包袱。 “王爷今天回得真早。”花月胧立刻收起画纸,快步迎过去。最近沈清竹忙于政事,多是饭后才回来,虽然她不曾问他到底在忙什么,但也感觉到他在谋划一件大事。 沈清竹扬了扬手,苍豹立刻将包裹递给香露。 “今晚提早用膳,饭后,换上里面的衣服,我们去一个……稀罕地方。”沈清竹神秘一笑,将重音落在最后四字上。 香露好奇地解开包袱皮:里头有三套黑不溜秋的夜行衣,还有几张彩绘的面具,有狐狸的,有兔子的,有虎豹的…… 第122章 鬼市 八月二十八日,夜,马车上。 夜色中一路颠簸,马车往郊外桃山驶去。苍豹戴着豹子面具,身穿夜行衣在外头赶车,而花月胧与沈清竹则在车厢内。 花月胧看着沈清竹脸上的狐狸面具,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兔子面具,“沈清竹你是不是故意的……怎么你俩都是肉食动物,而我却是草食动物……那我岂不是被你吃定了?” 沈清竹轻笑一声,即便面具遮挡了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一张脸,空谷幽兰般出尘的气质,依然能从举手投足的风姿中倾泻而出,“这么快就忘了?月胧之前讲的故事,说是……有一只弱小却坚韧的兔子,与一只狐狸在破案的过程中相知相爱,还拯救了大家。本王觉得,很有意思。” ??? 花月胧愣了一瞬,猛地想起之前闲着无聊,给沈清竹讲上一世看过的电影《疯狂动物城》,不禁笑出了声,“王爷,皮一下很开心是吧~” 两人对视一眼,满含笑意,笑过之后,沈清竹敛了神色,柔声道:“月胧,待会去到鬼市,不能互喊名字,即便遇到认识的人,也不可揭破对方身份。” 来之前,沈清竹告诉她,这次的目的地是熙城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俗称“鬼市”,出入鬼市,大家都习惯身穿黑衣,戴上面具,以便隐藏自己的身份。 “知道。”花月胧连连点头,“你之前说过,我记得。不许叫王爷,也不许喊你名字。嗯……应该叫你什么好呢……我们想个代号?” “代号虽方便,情急之际却容易忘词,被叫的人也可能反应不来。”沈清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稍稍俯身,往花月胧身边凑了凑,“你喊我夫君,我喊你娘子,如此不易出错。” “……”花月胧翻了个白眼,自从答应嫁给沈清竹后,他是越来越有恃无恐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桃山下。 这座地方花月胧记得,她之前与刘妈妈交赎金来过这里,倒没想过鬼市也在里面。 一名同样身穿黑衣戴着面具的引路人听见声音从密林出来,苍豹立刻上前出示了一枚骷髅状的挂坠,引路人便取了一条麻绳和三条黑布条出来,让他们自行蒙上双眼,然后排成一列,各自抓住一段麻绳,由引路人在前面带路。 据说鬼市的入口有数十处,为了避免来人记住方位,需蒙上眼睛,由引路人随机选取入口。 眼前一片漆黑,脚下是树叶与树枝混杂的窸窸窣窣声。 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听到一声机关打开的声音。引路人说了句“有阶梯,小心脚下”,花月胧便觉得自己走上了一条斜斜往下的路,可以感觉到周遭空气的流动变小了,还闻到了灰尘的味道。 下了阶梯,刚转到平地,机关合上,引路人便道:“可以摘眼罩了,你们随意。”末了又掏出一支短小的骨笛,塞到苍豹手里,“要走就吹响它,有人会领你们出去。”话毕,便转身离开了。 花月胧摘下遮眼布条,习惯了黑暗,些许的光亮都显得刺眼,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 鬼市,原来在桃山的地底之下。 他们正站在一条又宽又长的甬道中,两旁的墙隔一段就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甬道两旁,有不少戴着面具的摆摊人,多是铺一块麻布,上面放着物什,有花瓶,有铜器,也有各类宝石。 此外,还有卖铁矿石的,铜矿石的。 鬼市卖的,要么是市面禁止流通的物品,例如私盐,铁石,冥器,要么是来源不干净的,从大户人家偷出来的古董,甚至还有宫中出来的东西。 与一般市集不同,鬼市静悄悄的,摊主既不呐喊也不推销,就这样安安静静坐在摊边,有人来问价的,或比个手势,或小声报价,总之一切能识别个人身份的,诸如容貌、衣着、甚至声音,在鬼市都会尽可能被遮掩。 花月胧第一次来,觉得新鲜,东看看西看看,直至看到前面一个摊位上,以白布盖着人形,立刻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沈清竹,差点就忘了改口,“王……咳,夫君……那里卖的是……死人?” 沈清竹倒是见怪不怪,点头道:“嗯,配阴婚用的。大户人家若配阴婚,对尸体要求很高,面貌漂亮,品质新鲜,干净无痕,有些人甚至对年龄、胎记都有要求,诸如此类,便有了此业。你感兴趣?过去看看。” 身后的苍豹小声提醒道:“爷,快开始了。” “无妨,让她看。”说着就与花月胧一同走到白布之前。 摊主戴着钟馗面具,与其他摊主不同,他的“货”不能久放,想尽快脱手,便主动扯开白布一角,将尸体的脸露出来。 那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看样子死了不是很久,皮肤虽苍白略有尸斑,但因为刷过香粉,还没有什么腐败的味道。 苍豹老练问道:“这怎么川的,来个价。” 摊主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客官放心,大限川的,干净得很,还是个尖溜子,你真想要,给个大吧。” 沈清竹则在一旁给花月胧翻译:川,即是死之意,大限川,就是病死的;杀川便是被杀死的,冷川就是溺死的,绵川则是吊死;尖溜子是处子;而“由、申、人、工、大、王、主、井、全、非”则指代一到十,给个大,就是要五两银子,如果是大非,那就是五十两。 所以摊主的意思就是:这尸体是病死的,没有麻烦,而且还是云英未嫁的处子,要价五两银子。 正在此时,前方忽然想起一阵锣鼓声,戴猪面具的人敲着锣鼓一路小跑,通知甬道上的买主,“开始了开始了,混珠会开始了!要去的快去!” 鬼市的混珠大会,才是沈清竹这次的主要目的。 沈清竹拿起花月胧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娘子,走吧,好戏开场了。” …… 第123章 混珠大会 混珠会,取的是鱼目混珠之意。 混珠会的规则很简单:卖家拿出宝贝,提前说明是否附有特殊条件,然后由买方负责竞价,出得起钱又能满足卖方条件的,便能拿走东西。 由于所出物件多是古董书画,这东西门道深赝品多,收货的人得懂行,才不容易买假;而黑市作为交易平台,是不对真伪负责任的,特意将夺宝大会起名为“混珠会”,以提醒大家,慎防鱼目混珠,以假为真。 会场在黑市的尽头,场地成宽阔的圆形,也不知是浑然天成,还是人工开挖的;舞台正在圆心处,一排一排的椅子绕着舞台排开。 沈清竹领着花月胧在第三排落座,而苍豹则独自坐在第一排。沈清竹曾说,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出售一件凰朝的青铜器,名为“青铜象尊”。 永明的历史,与花月胧原本了解夏商周秦汉不一样,八百多年有一朝代名为凰朝,凰朝的开国君主是一名女子,故名为凰。 这次的交易,是以苍豹名义去做的,所以苍豹作为卖家,需要坐在前排。 三人落座后,陆陆续续又进来了许多人,约莫有一百来人,坐满了半个场,卖方自觉地坐在前面,第二排后都是参与竞拍的人。 沈清竹忽然轻声道:“他来了。” “谁……”花月胧不明所以地往沈清竹目光方向望去:只见一名中等身材的男子戴着白色面具走到左侧第二排的位置落座,他身后还有两个仆人保驾护航,这身形,确实有些眼熟,只是花月胧一时想不起是谁;忽想起沈清竹说黑市的规矩是不能点破对方身份,花月胧又捂了捂嘴,不敢再问。 沈清竹拿过她一只手掌,以食指在她掌心写了“何家鸣”三字。 “这样你都能认得出来??”花月胧半信半疑,她曾在黎州与何家鸣对簿公堂,印象不可谓不深,但是大家都穿着黑不溜秋的衣服,带着面具,怎么他沈清竹就目光如炬,一眼就认出来? “他后腰患风湿,走路姿势与常人略有不同。”沈清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继而指了指舞台,示意她留心看。 一名黑衣外套着红袍的司仪带着神仙面具上台,寒暄几句,进入正题道:“今日竞拍的宝物不多,能否于鱼目中求得宝珠,全凭诸位一双慧眼了。第一件藏品,是前朝道溪先生的《烟江客钓图》,卖方没有特殊要求,价高者得,起拍价三百两,叫价一次一百两。” 另一名黑衣人展开画卷:笔法朴拙大气,寥寥几笔,画出远山烟波,一客居之人垂钓江边与江中钓叟遥遥相对,画面留白多,却有耐人寻味之意。 开拍之前,黑衣人拿着画卷在座位附近巡行,让竞拍者有机会近观藏品。 “众所周知,前朝的道溪先生,画面简单而意境深远,其传世画卷不多,又在战火中毁失部分,真品难求。今天这一幅,大家便各凭道行,品评真假了。”司仪在一旁再次强调了风险自负。 持画的黑衣人走到第三排,花月胧也忍不住探头去看,附近的人也啧啧称赞—— “笔力遒劲,布局巧妙,是真品……” “嗯,纸质灰黄,像是旧物。” 在众人的交口称赞中,《烟江客钓图》一开拍,价格就水涨船高,大家纷纷以举手来报价,由司仪报出价格:“甲一区有人报价四百,甲五区五百,哦,甲一这位加到六百……” 最终《烟江钓客图》以八百两白银成交。 沈清竹不屑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怎么,你觉得不值?”花月胧小声询问,“依我看,画工技法都很好。” 沈清竹在她耳边道:“临摹的人技法确实不错,可惜赝品就是赝品,显然是以旧纸与碱水,与画同煮来做旧,月胧可别被骗了。” “你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做旧的?!”花月胧震惊,这鱼目混的不是珍珠,是她花月胧的眼珠吧,人和人的洞察力怎么就差这么远呢。 沈清竹轻笑一声,“岁月流光形成的灰黄,与人为做旧出的灰黄,大相径庭,而更重要的是……真品,就在王府的仓库里收着。” “………………”比洞察力过人,更重要的是有钱啊,花月胧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第二件藏品,是一件玉玦。 形似圆环而有缺,通体浅绿,上面不规则地分布深红色。 卖主咬定,这是一块“尸古”,来自古墓葬,玉质光润,血沁鲜艳,是块不可多得的绝品。上面深红色的血沁,乃是与墓主的尸血染就。虽不足巴掌大,起拍价竟也叫到五百两。 经过上一件的教训,花月胧不敢断言真假了,回头好奇地望向沈清竹,“这件,不会恰好你家也有真品吧?” “若娘子想要,这样的尸古,我可以造千百件。以玉器缝进牛羊活体之内,过两三年取出,便可以得到类似的血沁,只是如此血腥,不知是否合娘子心意?”沈清竹声音都带着笑意,柔得如三月的春水,似乎比千年古玉还要温润几分。 “才不要……”花月胧听出了他喊“娘子”的逗弄之意,别过头不理他。 玉玦最终以七百两拍出,花月胧不禁感叹:混珠大会,果然会如其名,傻子多了,骗子都不够用了。 第三件藏品,正是沈清竹的“青铜象尊”,司仪开始介绍时,苍豹作为名义的卖主,也在第一排座位上微微提高了身子,回头环视众人,目光不时扫到何家鸣,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只听台上说道:“青铜象尊,八百年前凰朝之物,外形为大象以鼻子举托夜明珠,除夜明珠外,整象为青铜,象体中空以盛酒,尊体底部还有凰朝的铭文,据说曾为前朝宫廷收藏,因战火流入民间, 通体青绿,莹润非常,起拍价一百两……黄金,每次叫价加五十两黄金。卖家的特殊要求是,需要知道买主的生辰八字,若八字与卖家相冲,则交易不成。” 司仪此话一出,一直安静如夜潮的会场,仿有暗流涌动,纷纷传出些许好奇讨论之声。 展示藏品的黑衣人在台下梭巡时,大家都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就连一直没有动作的何家鸣也在黑衣人走过来时,探出了半个身子细察。 与之前两件“高仿”不同,这件青铜象尊在收藏界如雷贯耳。因其曾为前朝收藏,入选了前朝编纂的《宫藏宝册》,爱好收藏的人即便没见过其庐山真面,也知道《宫藏宝册》的记载。 更何况,沈清竹手上这件,是妥妥的真品 。 叫价环节,举手的人明显比之前的多了许多,看来行家还是有的,只是不轻易出手;眼见价格一路上抬,从一百两黄金加到八百两黄金,而沈清竹的注意力却一直停在何家鸣身上。 司仪往场地环视,“八百两黄金,还有没有出价的?” 场地寂静,众人都屏息等待最后的结果。 最后落锤之前,何家鸣忽然缓缓举起手。 “哦!甲三区有人举手,八百五十两,有没有再加的?八百五十两一次,八百五十两两次,八百五十两三次!成交!” 目的达到,沈清竹的神色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苍豹与何家鸣则分别离座私下处理交付八字、交款、验货等事宜。 花月胧则是大惑不解,为何沈清竹执着于将青铜象尊卖给何家鸣,还特地为此设置了一个交换生辰八字的规则,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似乎是感觉到花月胧的疑问,沈清竹忽然悄声道:“娘子可记得马府的密信?” 花月胧点了点头,当然记得,他俩曾合谋以茶礼宴调虎离山,让铁鹰进马浩府中取得了沧王的密信。 “密信如今就在……”沈清竹饱含深意地停顿,稍稍抬手指了指前方。 花月胧皱眉,试图将她所知的碎片拼接起来——何家鸣则是圣上的心腹,之前的科场舞弊与栽赃萧烈的事件中,何家鸣没少参与,而且接连两次都被沈清竹搅黄,何家鸣如今急需向圣上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告发沧王与马浩密谋窃取宫中铁石之事,恰好可以给何家鸣一个立功的机会。 沧王密信来源隐蔽,沈清竹必然不可能直接将密信交出引火烧身,那便需要一个机会将铁石案捅到何家鸣面前,但沈清竹也怕何家鸣不出手,又特意留了个算生辰八字的幌子,以便随时撤销交易,收回密信。 “还记得我们在黎州带回来的财宝吗,尤其是……郭大人家的那批……”沈清竹又不动声色地给了花月胧一个提示。 花月胧猛地醍醐灌顶:青铜象尊是郭威之物,郭威又是马初煌的妻弟,马浩是马初煌的侄子,郭威由于与马浩的交情,取得马浩的密信是有可能的。于是故事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郭威藏有马浩的密信,藏在青铜象尊之中,青铜象尊因匪患流入黑市,意外被何家鸣得到,何家鸣拿到密信,告发马浩…… 沈清竹这招可谓是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第124章 第四件藏品 明白了沈清竹的意图之后,花月胧庆幸自己与沈清竹不是对立的,想来沈清竹在黎州时,早已将今日这一着棋算计在内。 今日前三件藏品都拍出了高价,司仪的语气也高昂了起来,“今日我们就只有四件宝物,马上就来揭钟最后一件……” 话音刚落,下方的黑衣人就捧来一个托盘,往观众席走去。远远望去,托盘中有一块玄黑的牌子,奇特的是牌子中间是镂空的,好像雕了什么图案,只是从花月胧的位置看不清楚。 “这第四件藏品,有些特别,是由我们黑市收的,没有卖主……我们鉴别过后,认为是一枚货真价实的血蝠令,黑市愿为其作保……” 血蝠令?这是什么东西?下面的买家多是腰缠万贯的官老爷与商户,倒是很少听这种江湖逸闻,个个面面相觑。 “我朝未建时,江湖上有各路义军共同抵抗外敌,血蝠教就是其中一路。他们以胸有云纹蝙蝠为记号,聚义结盟。后来肃帝打下江山,血蝠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仪耐人寻味地顿了顿,降低声音继续道:“有人说……血蝠教是不肯归顺,被肃帝暗中剿灭……个中真假现在也无从考究了,不过血蝠教覆灭之后,天外陨铁打造的血蝠令便散落江湖……江湖传闻,血蝠教的剩余教众在寻找教主的遗物血蝠令……拿到血蝠令可以向血蝠教换取一个消息,甚至人命……” 说到此处,捧着托盘的黑衣人刚好走到第三行,走到了花月胧与沈清竹面前。 镂空的蝙蝠纹映入眼帘,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花月胧忍不住伸出手,拦住了继续梭巡的黑衣人,站起身子多看那蝙蝠纹几眼——她没有认错……她见与这枚令牌一模一样镂空蝙蝠纹饰。 黑衣人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她才缩回手重新坐下,沈清竹则稍稍侧头,将她的异样尽收眼底。 台上的司仪继续道:“不过,黑市只负责血蝠令保真,至于拍下之后能不能找到血蝠教兑现,可不做担保啊;竞拍没有特殊要求,起拍价三百两,叫价一次,加一百两。” 环顾四周,那些对江湖传闻提不起兴致的老爷们都兴致寥寥,唯有最后一排有人举了手,“甲二区最后一排,三百两。” 沈清竹也举了手。 “嗷,甲三区这位爷,四百两。” 后面那人却紧追不放——“五百两。” 沈清竹也不恋战,直接将五指一收一合。 “哇!这位爷,豪气干云,一口气加到一千两。” 另一人犹豫了,他身上确实没有那么多银子。 “一千两一次,一千两两次,一千两三次!成交!” 沈清竹往后头望了一眼,便领着花月胧起身走到台下,放下一千两银票,将那块血蝠令从托盘中取过来,放到花月胧手中,动作行云流水外,处处透着财大气粗。 黑衣人点算了银票,给司仪打了个眼色,司仪便在台上道:“哎呀哎呀,四件宝贝全都名花有主,今天的混珠大会圆满结束了…………” 忽然,后头那人猛地跳起,挥手一洒,一把飞镖脱手飞出,自己则凌空一跃,蜻蜓点水地踩着椅背,往众人飞来,看准时机欲抢花月胧手上的血蝠令。 会场顿时爆发出阵阵尖叫,台下人个个抱头鼠窜,尤其何家鸣在内那几个拍了藏品的人赶紧抱着宝贝往外头跑。 听到破风之声,沈清竹迅速抓起桌上的托盘往后头砸过去,打落三枚飞镖,趁着击落暗器的空隙将花月胧护入怀中往后退。 那负责端托盘的黑衣人因为正好面向观众席,第一时间看到有人动武,也堪堪躲过,司仪就没那么幸运了,被飞镖打中肩膀,吃痛呼喊道:“敢来鬼市闹事!来人啊!快来人!” 眼看那人已快冲到花月胧面前,苍豹立刻冲上前隔开,接连出手,攻向那人; 黑市的其他守卫也从外头纷纷涌过来。 那人四下张望,对手越来越多,且一击不中早已失了先机,夺回血蝠令无望,立刻洒出一把石灰粉,借着粉末弥漫,遮挡视线之际,趁乱逃出…… 离开鬼市,马车上。 血蝠令以陨铁所制,比寻常铁更加重,花月胧放在手上详端,良久,才望向沈清竹,“王爷不问我为什么好奇这东西?” 沈清竹摘下面具,容颜清绝,一身黑衣衬得他如暗夜的白昙花。 “你想说自然会说。” “你还记得我曾给老威远侯验尸的事吗……老侯爷脸上有个戒指印上去的花纹,和这个一模一样……我现在很混乱,之前以为用铅杀人是陈贵生的手段,我怀疑过陈贵生,后来也怀疑过先皇,甚至因为栽赃萧烈的事,我还怀疑过当今圣上……现在,又发现花纹是血蝠教的……先皇,皇上,陈贵生,血蝠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想不明白。” “看来萧烈,真是惹上了不得的事了……” ………… 第125章 落入陷阱 八月二十八日深夜,黎州,萧家别苑废墟。 “铁大哥,有发现!”蝰蛇喊了一声,甩了甩脸上的灰土,附近还在挖的暗卫听见蝰蛇的声音都停了手。 眼前的断壁颓垣被挖开,碎石之间赫然有一条地道。 “走,进去瞅瞅!留些人马在外头接应,免得里头塌方。”铁鹰带着蝰蛇还有几个兄弟,吹亮火折子,拿着个火把钻进地道之中。 地道又深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一路走去,九曲十八弯,约莫走了近一个时辰,豁然开朗,进入一个地宫之中。 地宫之内有很多房间,房中还有遗留的生活用品,俨然一个地下村落。 地宫的中心,则有一个类似祭坛的高台,高台之下,是一个大水坑,坑中的红眼水虎鱼偶尔蹦出水面,溅起阵阵水声。血的味道于水坑附近萦绕,于黑暗中分外惊悚。 “铁大哥你看!”蝰蛇指了指头顶,铁鹰应声抬头——一轮下弦月遥挂天边,不知不觉间,头顶一片空旷,唯有四周高耸的崖壁提示着他们仍在地底。 这居然是一个巨型天坑。 铁鹰思索一阵,便让蝰蛇他们一同往回走;折返洞口之后,铁鹰又让蝰蛇拿些唐境年研发的黑火药出来,嘱咐务必要将密道炸塌,不能留下痕迹。 对上蝰蛇疑惑的眼神,铁鹰脸色一肃,道:“大家记住,萧侯爷是什么人不重要,他的死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牵扯到了王妃,王爷不允许王妃受一丁点伤害,明白吗?” 众人一同齐声道:“明白!” …… 同一时间,熙城 何家鸣离开混珠大会之后,便直接回到府中,屏退下人,锁上房门,才小心翼翼将怀中的黑布包放在桌面,一点一点解开布包的结,褪下包袱皮—— 昏暗明灭的烛火里,象尊上的夜明珠发出莹莹绿光,照得象尊分外翠绿,年代堆叠的铜锈薄薄覆盖,斑驳了弯弯曲曲的阳刻铭文。 “好东西啊!一定不是作伪的!”何家鸣越看越爱不释手,索性添了灯油,又点了几盏灯,将青铜象尊置于灯盏之间,细细欣赏。 “可惜郭威丁忧,不然定要他好好看看我淘回来的这件,看他还敢不敢吹牛自己收了真货。” 何家鸣原为马初煌的党羽,后来向新帝投诚暗中为其效力,沈正庭谋害廖清尘事件中,就是何家鸣向廖清尘举荐金纳福;何家鸣与马初煌的妻弟郭威又有共同的爱好,两人曾有一段时间走得很近。 同朝为官,又同爱收藏古玩的人有他们的小圈子,郭威曾在他们的小圈子吹嘘自己收了凰朝的青铜象尊,众人多次起哄,他却遮遮掩掩不肯拿出来给大家看,此事何家鸣自然是知道的;故混珠大会上一听到青铜象尊,何家鸣的兴致就来了。 “真漂亮啊,这么古朴的纹饰,一看就顶真!”何家鸣看够了尊身,又将象尊翻了个底朝天,去看底部的铭文。 但见他眉头一皱,用拇指摩挲了一下象足底部,“怎么灌了蜡?” 象尊本是酒器,青铜厚重,四足做成空心,可以减轻重量,便于拿起。如今象尊空心的四足,有两足却是被白蜡封了口,显得十分不寻常。 何家鸣翻箱倒柜找了把锥子,轻手轻脚地在白蜡边沿戳开一点,慢慢将蜡刮下来。清开蜡封之后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里头似乎有东西,两足内各藏有一张信纸,拼合起来竟是一封完整的信。 展信一读,何家鸣惊得指尖发颤,再望那青铜象尊,自言自语道:“这、这难道是郭威家的象尊……怎么到了黑市去了……”继而一拍脑袋,“是了,郭威家进过流匪……” …… 八月二十九日早上。 继前几日《熙城小报》刊登的《宁王妃智破黎州迷案》后,今日刊登的一篇《松州义匪》的文章再度引起城中热议。 据说,徐梁府下辖松州的密林之中有一群义匪,是由一群失去耕地的流民组成的,这群流民中有人当过衙门的团练,武艺不俗,旗下的人马训练有素;最重要的是,他们躲在密林之中,从不滋扰老百姓,只劫路过的富商,主打的一个劫富济贫。 而之所以能引起百姓共鸣,是因为这群人沦落为匪最重要的原因是:梁州府圈地成风,梁王沈沛之也参与其中。大批官僚富商低价收购耕地之后,又倒租给耕地的原主人,农民从自有田地,沦为替别人打工的佃农,工钱少不说,还要承担赋税;遇上点天灾人祸,田地失收,那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 有人会问,不干佃农,去别处打工行不行?不是不行,而是难,实在是太难了。 永明朝是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封建皇朝,碍于社会的发展,手工业有其局限性,掌握技术的人,例如泥匠、铁匠,工艺一般是爷传父,父传子,代代相传;加之永明的户籍制度,有手艺的人统一入匠户,农民转为手工艺人非常困难。 再者之前也提过,永明人口管理严格,百姓不能到处跑,离开户籍地是会被当成流民的。 正因如此,失去田地的农民无奈到处流窜,落草为寇,上山为匪,才会让百姓如此触动。 永明这张艳丽璀璨的龙袍之下,某些角落正在逐渐腐朽,而《熙城小报》不过是掀开其中一角罢了。 除了松州义匪的文章外,下面的征稿栏登上了一则小广告:羽衣庄不日将推出新品“天香魏紫”,促销期内购买,还能获得神秘赠品。 这边厢,霓裳庄。 郑婵娟将《熙城小报》揉成一团,往渣斗中一扔,唤来吴掌柜,“老吴,羽衣庄真的要卖天香魏紫……快,让人收购熙城所有的紫草。” “小姐,要不要……再等一下。”老吴试探道。 郑婵娟摇头,“不,天香魏紫,最重要的是‘紫’,即便图是假的,医仙姑娘要做紫色的衣裳也是真的,而且连熙城小报都载了,不管她想做什么,收了紫草终归是没有错的。” “好,马上派人去办,小姐请放心。”老吴鞠了鞠躬,快步转身出去。 霓裳庄正式对羽衣庄宣战了。 第126章 内织染局 八月二十九日清早。 宁王府的管家宁茂匆匆敲开了檀栾居的门,说大太监高以君一早就来,传圣上的口谕,急召宁王殿下进宫。因沈清竹最近都宿在檀栾居,宁茂就跑来叫人了,听高以君说,圣上今日连早朝都没上,在御书房大发脾气。 沈清竹换了身衣服,正要出门,不料花月胧也跟了上去,表示要与沈清竹一同进宫。 马车上,花月胧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不管萧烈是生是死,她答应过帮他查萧之行的案子,君子一诺,重若千金;昨夜又得了血蝠令的线索,她更加不想放弃。听说,亲王成婚用的喜服布匹都是内织染局负责的,她想进宫一趟,借看布匹的机会,查一查龙涎香丝。 沈清竹闻言,眉头微蹙,“内织染局于前廷,御书房在内廷……你我相距甚远,进宫又不能带暗卫,我担心你的安危。” 由于所产布匹专供后宫,内织染局的管理人员基本是太监,但不论是织造还是染作,都需要相关的技艺,因而也外聘了大量的织工与染工。这就决定了内织染局这个地方,必然要远离后宫。 “我带着宁王府的腰牌,应该不会有人为难我吧,王爷,你放一万个心,我会保护自己的。” 沈清竹略一思忖,花月胧性子倔,他欣赏她的聪慧,更爱她的独一无二,宽慰道:“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此外,沈清竹又给花月胧讲了一些内织染局的人员结构、宫里的规矩; 进入皇城即将分别之际,沈清竹还从守皇城的禁卫军中抽调了四人,跟随花月胧去内织染局,以策万全。 这是花月胧第一次进宫。 黄瓦朱墙,门楼高耸,一望无际的宫墙仿佛斗兽场,或争风吃醋,或争权夺利,无数女人与男人在宫墙之内角逐,至死方休。 内织染局位于皇城西侧。拒绝了四名侍卫提供的步辇,花月胧优哉悠哉地步行过去,虽说是进宫,但她也没有刻意打扮,仍是一身素碧色的衣裙,梳了个高马尾;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装扮,一路却引得不少宫女太监纷纷回首。 七拐八弯,进入一个院落,门楼以黑底金字的黑檀牌匾题着“内织染局”四个大字。侍卫先行进去通报,不消片刻,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白雁初就穿着窄袖红袍,扶正帽子出来迎接,“宁王妃吉祥,奴才白雁初,是内织染局的掌印。” 那太监面貌不过二十七八,白皙俊朗,虽为阉人,举止却并不女气,这倒与花月胧想象的大不一样。听沈清竹说,这白雁初年纪轻轻能当上内织染局的掌印,靠的除了面貌漂亮,颇得后宫欢心外,还因他本来就出自织染世家,掌握精湛的织染技艺;要不是家道中落,为躲避债主,也不会进宫当了太监。 白雁初领着花月胧穿过一个又一个院落,内织染局之中,整体分为织布院和染布院,织布院有五十台织布机,女织工们正一排一排在织布机前织布;染布院则比织布院要大许多,又分煮布房、制色房、晾晒房等。 走马观花地浏览着诸般工艺, 花月胧和白雁初走到了晾晒房。 名为“房”,其实是一个露天院子,放了一排排的木架子,大红布匹正在架上晾晒;阳光底下,似乎泛着熠熠流光,白雁初解释道:“喜服用的流霞锦织布时需加入金丝,工艺繁杂,多费了时日,请王妃多担待;等晾晒好了,便可送到针工局刺绣缝裁成衣。” “白掌印不要紧张,我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自己也经营布庄,想着借此机会看看宫中的营造,顺带向白掌印偷偷师。”花月胧这番话说得高明,一来是借经营布庄掩饰自己真实的目的,二是将身段放低,将对方抬高。 旁人可能当作一般恭维话,听过便算了,但白雁初这种身体残缺地位低下,却偏偏手艺出众,心比天高的人那可是太受落了,不以高位贬低对方的人格,反而尊重对方的技术,那是白雁初从未料想的话,只见他羽睫微动,愣了愣之后,笑得如三月春花,“不敢不敢,王妃抬举奴才了。” “春风满月楼确实不同凡响,这嘴啊,抹了糖,见个男人就能哄上了。”一道清澈的女声从院门处传来,转眼便见八名太监抬着两台雕花鎏金的步辇进来。 两名女子均锦衣华服,一人头戴凤冠,脖上还戴着一条长长的翡翠珠子,另一人也是珠翠满头,流苏金耳环上缀着的蓝宝石尤为耀目,两人均是眉目如画,戴流苏耳环的那位则更娇俏一些。 白雁初连忙上前迎驾,跪拜道:“皇后娘娘吉祥,莫贵妃吉祥,奴才接驾来迟,罪该万死。”花月胧身后的侍卫也齐刷刷地跪下请安。 听白雁初的意思,这两人应该是沈正庭的皇后冯蕴秀和莫贵妃莫可人,花月胧也马上福身行礼,按永明的礼法而言,宁王是皇上的叔叔,她就是皇上皇后的嫂嫂,不必下跪。 冯蕴秀和莫可人下了步辇,缓缓向花月胧走去,冯蕴秀倒是眉眼温和,倒是莫可人气势逼人,四名侍卫在宫中待久了,都会察言观色,跪在地上互相对视,都在担心莫可人找麻烦,他们则会陷入两难,既不敢明目张胆护着花月胧,又怕事后被宁王责罚。 “奴才叫宁王妃就真以为自己是王妃了?一日未进门,一日就得跪下,这样不懂规矩,可是丢尽了宁王殿下的脸面。”莫可人挑眉,细细的柳眉深藏着妒忌与不忿。 花月胧心中奇怪,这莫可人似乎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来就要给她施下马威,只是当下情势也来不及深想,脑筋稍转,不卑不亢道:“自受聘后,择日成亲,所愿夫妻偕老,琴瑟和谐,今立婚书,终身为用。” 见花月胧迟迟未跪,反而说些驴唇不搭马嘴的话,莫可人微愠道:“你什么意思?” “我刚才背的,是宗人府盖章的婚书上,最后一段话。”花月胧桃花眼一抬,艳丽中透出凌厉之气,“连宗人府的婚书都祝愿王爷与我夫妻偕老,并言明婚书为终身之凭证,莫贵妃却说我不是王妃,小女子才疏学浅,不知应是以婚书为实,还是以莫贵妃所言为实?” 遣词用句,看似在问婚书与莫贵妃哪个是准则,实际是暗讽莫可人漠视礼法,连宗人府盖章的婚书也不认;在场众人若不是聋子,都听出花月胧弦外之音。 莫可人咬了咬牙,她可不敢说以她莫可人所言为实,这话传进宗人府耳中那还得了,要知道宗人府还管着后宫的月例银发放。 冯蕴秀上下打量花月胧,见她衣装简朴却美艳无双,言行从容自信,沉吟片刻,才敛了眸色打圆场道:“可人妹妹,算了。”转头又对白雁初道:“白公公,之前的枫香染帕子,做得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已经做好了。奴才现在就去取?”白雁初试探性问了一句,跪着的腿却不敢动,直到冯蕴秀点了点头,他才站起身来,亲自去取帕子。 莫可人心有不忿,以表情向冯蕴秀示意“就这样算了吗”,见冯蕴秀摇头示意她不可妄为,她又愤愤地跺了跺脚,挤都挤不出什么好脸色。 花月胧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段时间可谓是传遍了后宫。不少妃嫔被沈正庭临幸时,都听到沈正庭不断喊着一个叫“月胧”的姑娘。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月胧”是谁,直到宁王在《熙城小报》求娶花月胧,大家才明白:原来沈正庭求而不得的心上之人,竟是宁王妃。 而整个后宫,又数莫可人最得圣宠,在花月胧出现之前,沈正庭对莫可人肆无忌惮地偏爱,好东西都往她宫中塞,花月胧出现之后,沈正庭对她逐渐冷淡,宠幸她时还深深闭眼,将她想象成花月胧的替身,这叫莫可人如何不气。 相比莫可人,冯蕴秀倒看得开,她与沈正庭是先皇赐婚,本就缺乏感情根基,她性子柔和贤惠,却不懂得主动讨沈正庭的欢心,就算没有花月胧,后宫最得宠的也不会是她。也因为先皇的拂照,只要冯蕴秀乖乖顺顺,不犯大错,假以时日有了子嗣,这个后位就坐得稳当了。 冯蕴秀抬了抬手,示意那四个侍卫也起来,温言问花月胧道:“宁王的婚事操办得如何了?择吉了吗?” 暂时未知这冯皇后是真的雍容大度,还是如郑婵娟那般笑里藏刀,花月胧留了个心眼,假以辞色,恭恭敬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喜服尚未做出来,王爷说等喜服有了,就找个最近的吉日完婚。” 冯蕴秀欣慰点了点头,天真地以为只要花月胧嫁了,就能断了沈正庭的念想,“那很好,届时本宫差人送份礼过去,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听见冯蕴秀要送礼,莫可人更不悦了,明着不好与冯蕴秀对着干,只能阴恻恻地盯着花月胧。 不消片时,白雁初取来一个锦盒,似乎是走得急,唇色都苍白了,双手呈给冯蕴秀,“皇后娘娘,您要的帕子,往后这些小事,使个宫女过来便可,何劳娘娘大驾。” “无妨,我在喜寿宫闲着也是闲着。”冯蕴秀接过盒子打开,取出里头的方帕:那是一张靛蓝色的方帕,纹饰却是白色的,蝴蝶双双,围绕花树,配色像极了青花瓷。 眼看冯蕴秀接了帕子,在阳光下详端,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白雁初不自然地望了望后院,终是忍不住道:“皇后娘娘,其实……其实刚刚出了些事,恐怕会惊扰凤驾,娘娘不如先行回宫歇息。” 莫可人嗤笑一声,不忘给花月胧挖坑道:“白公公,怎么了,你是不是与这位宁王妃有什么小话,不能给我们听啊?” “不是不是,莫贵妃误会了。”话音未落,前方拐角的院子就有两名小太监抬了一个担架出来,担架上以白布盖着个人形,眼见皇后与莫贵妃还在,又怯怯地退了回去。 白雁初见瞒不住,便躬身道:“是这样的,刚刚有人发现监工的张公公得急病死了,这事晦气,怕是惊扰两位娘娘。” “又死人了?”莫可人惊讶,“你们内织染局是不是招瘟神了?我怎么听碧桃说,你们半月前才死了一个。再这样,我都不敢让碧桃过来还布样了。”碧桃是莫可人的贴身宫女,此刻正跟在莫可人后头伺候。 白雁初为难地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是奇怪,两人死前都是好好的,除了流了点鼻血外,也没有外伤。不敢隐瞒娘娘,之前也喊太医院瞧过,太医院也瞧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莫可人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计上心头,“那不正巧了吗,宁王殿下曾说他的王妃是神医谷医仙,要不,就让宁王妃查个明白?”转而小人得志地向花月胧道,“宁王妃,你的神医谷医仙,可千万要是货真价实的哦,不然就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后宫中人早就听说宁王在春风满月楼拍下花魁,极尽宠爱;到了求太后赐婚,这花魁娘子摇身一变,又成了神医谷医仙,加之在歧墟行医的那位神医谷医仙又自始至终蒙着脸,大家早就猜测医仙的身份是不是沈清竹为了洗白花月胧的贱籍身份,张冠李戴杜撰出来的。 碰巧内织染局出事,这不就正中莫可人下怀,给了她绝好的测试花月胧的机会了吗? ……………… 第127章 死因可疑 面对莫可人的挑衅,花月胧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或者说她是在权衡—— 今时今日的状况,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白泉客栈案时,她算是宁王的侍妾,加之当时因为凶案被困在现场,查案是为了脱身;参与萧家的案件,是为了和萧烈的朋友之谊,且沈清竹也是允许的;如今她与沈清竹签过婚书,是宁王妃,便不能只考量自己的得失;查得出,自然能平息后宫的怀疑;但堂堂王妃,因着莫贵妃一句挑衅,就把太医院和仵作的脏活干了,少不了被说是越俎代庖,自贬身份,也损了沈清竹的脸面;查不出,那就更加麻烦了,平息不了怀疑,甚者可能还会招致问罪。 见花月胧垂眸思索默然以对,莫可人更加认定花月胧的医仙身份是假的,“啧啧,也是,宁王妃会藏拙是对的~总好过丢人现眼。”自以为能压花月胧一头,莫可人连尾音都透着嚣张。 花月胧忽地笑了笑,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这俗话说得好,袖里藏宝剑,杀人不露锋;我的医术就是我的剑、我的刀,轻易示人,那便不值钱了。” 莫可人认准了花月胧就是嘴硬,也笑道:“呵,那宁王妃想如何,讨赏?” “唉,我也为难。”花月胧假意叹了一口气,戏精上身,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成为宁王妃之前,我曾为锦绣庄郑老板的家人治病,一次一千五百两。当了王妃之后,王爷青眼有加,金银财帛,不在话下,要是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倒不想重操旧业了。” 一次一千五百两,太医院院使也收不了这个价格吧?!在场众人皆瞠目结舌。 而花月胧的潜台词是,她要出手了,是莫贵妃赏赐足,给够了,不失颜面;她要没出手,便是莫贵妃小家子气,请不动她这尊大佛。反正,无论如何,她就吃准了莫贵妃不敢强迫,贵妃逼王妃验尸,这传出去,大家都要看皇家的笑话。 莫可人气得咬紧朱唇,艳丽鲜红的唇脂都被她咬花了,冯蕴秀见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过分,肃了神色,劝阻莫可人道:“可人妹妹,查死因的事还是留给太医院,时候不早了,到喜寿宫用午膳去吧。” 既能进入深宫又得宠,莫可人绝非愚笨一类的,她听出冯蕴秀是在她下台阶,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平日可是骄纵惯了,偌大的宫中,除了太后、皇上、皇后,莫可人还没怕过谁,自以为捏到花月胧的弱处,今天就铁了心要花月胧出洋相,“姐姐难道就不想看看名满熙城的神医谷医仙,到底有厉害嘛。”说罢,还撒娇似的摇了摇冯蕴秀金丝滚边的大袖。 “既然宁王妃不愿,我们又何必强人所难。”冯蕴秀也好奇能令沈正庭朝思暮想的女子有如何过人的手段,可一旦抬出皇后的名头,容易落人口实,说皇后欺压宁王府的人。 莫可人斜乜了花月胧一眼,既然皇后松了口,她可会来事了,“宁王妃哪是不愿,不过是缺了点动力罢了。”未等冯蕴秀发话,回头就对宫女碧桃道,“碧桃,带几个人,去将宫里放赏赐那几口箱子都抬来。” “是。”碧桃点了点头,招呼了四个小太监快步离开了。 两盏茶的时间内,五口樟木箱子排成一列摆在花月胧面前,碧桃将锁一一打开,顷刻珠光宝气,照耀华庭:金银器皿,宝石首饰,玛瑙水晶,象牙犀角,应有尽有。 周遭的宫女太监、花月胧身后的侍卫个个眼都看直了。 如此多的珍奇宝器,足见莫可人荣宠加身,甚至许多是连冯秀蕴都没有见过的。冯秀蕴心头一阵委屈,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看了两眼便挪开了目光。 炫耀着荣宠的莫可人此刻并没有留意到冯秀蕴的失落,更是变本加厉地挑衅花月胧。 “如何,宁王妃可有看得上眼的,随便挑。”莫可人得意洋洋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若是花月胧连御赐的宝贝都说不行,那就说明“钱没给够”就是句掩饰的托词,她可要发难了。 花月胧一眼就相中了一副象牙围棋棋子,白子是象牙,莹白润泽,黑子是黑水晶,玲珑剔透,煞是可爱。她想起沈清竹小时候曾向沈谧求一副白玉棋子没求成,不知这副象牙的,能不能让沈清竹高兴一些。 除了那副棋子,同一个箱子的犀角雕花杯、玛瑙镇纸、银象驼水晶灯、红珊瑚座等等都雅而不俗,合她眼缘,心中欢喜,脸上还是淡淡的,只是叹了声,“我有选择困难症,物件都很好,要不……我就不挑了。” 听到“不挑了”三字,莫可人振奋,正要发难,没想到花月胧下一句是“就这一箱吧”,莫可人眉飞色舞的表情瞬间扭曲。 这都不能叫狮子大开口了,简直是长鲸吞九洲了。 在场的太监、宫女、侍卫闻言集体石化——知道宁王妃离谱,可真没想到如此离谱啊! 大家早就听过宁王妃在赈灾宴上以墨泼许相嫡女,开布庄画春宫逼退彭心玉这些事,万万没想到,对着皇上最宠爱的莫贵妃,她还敢一句话就要一箱御贡;这胆子大得仿佛是水缸做的。 莫可人强行压住脸上表情,毕竟之前是她说的“随便挑”,她也是豁出去了,“一箱就一箱,不算什么,只是,宁王妃若然查不出来,又当如何?” 总不能只有她一人出筹码,花月胧也得赌上些什么吧。 花月胧勾了勾手,示意两个小太监,将尸体抬到她面前,毫不在意道:“查不出就查不出啊,这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谁又能知道,人力总有无法到达之处,这难道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吗?人总以为达到了山顶,抬眼一望,眼前又有一峰,医学便是在无数人世世代代的攀登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进步。” 这是什么听上去有理,却又显得摆烂的发言? 莫可人拧眉欲怒的表情落入花月胧眸中,她自信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不过,如我真查不出来,那我就打个包票,整个熙城,没有人能查得出来。” 话毕,不管莫可人如何反应,她都径直扯开白布,检查尸身——尸身冰凉,肌肉部分僵硬,关节尚能活动,死亡时间约为一个时辰左右。利索地将尸体的衣服扒干净,尸体其他地方并未发现可疑的痕迹,也没有外伤,唯有鼻孔处有一丝血迹。 而那血迹与一般的流鼻血不同,出血量少,在鼻孔下还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拖曳了血迹。 在她扒死者的衣物时,又引起了一片惊叫声,冯蕴秀示意大家不要打扰宁王妃。 花月胧抬头望向白雁初,“白掌印曾说,之前也死了一人,也是鼻孔有血?” “回王妃,是的,之前过世的是另一名监工顾公公,时间是这个月的十五日,那天早上是顾公公负责监督织布的,却迟迟不见他现身,后来发现人在直房没了;顾公公正当盛年,身体本来就很好,尸体又流鼻血,奴才担心是中毒,便上报给司礼监,司礼监请了太医院的人过来看,说不像是中毒,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认定是突发急病,把人送到皇城后面的神山埋了。” 两人同为监工,同样的死法,突发急病也没有这么巧合的。 花月胧掏出宁王的腰牌,往其中一名侍卫处一抛,“这位小哥,麻烦你走一趟太医院,借一套剖验的工具、手套,再给我找些铜刀、锯子、锤子、凿子之类的。” “领命!”接到令牌的小哥顿时挺直了腰杆。除了帮王妃找东西,他还要给王爷禀报一声,生怕王妃查不出,莫贵妃会责罚刁难…… 第128章 密查内奸 八月二十九日,御书房。 沈清竹刚来到御书房门前,就看见内库各库的库使、户部尚书秦秋实一同出来,众人均是神色紧张,步履匆匆。沈清竹立刻心中有数了——要说有什么事,是需要内库库使与户部一同处理的,那只有清点内库库存一事了。 除了来回踱步的沈正庭,明安太后也在御书房坐着。 两人均不作声,气氛冷峻,看到沈清竹进门,沈正庭沉着的脸才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简单寒暄之后,沈正庭便将一封以浆糊拼接的信函递给沈清竹。 正是沧王与马浩的密信。 这何家鸣还真是快,昨夜刚从青铜象尊掏出密信,今早已送到沈正庭手中,足见立功心切。 沈清竹接过,淡淡瞥了几眼,不置可否道:“皇上,此信从何而来?事关沧王,真假未明之前,切莫轻信。” “来源是可靠的,八皇叔放心。”沈正庭生性多疑,对沈清竹有所保留,没有道出原为马党何家鸣早向天家投诚,“信上印鉴朕查了,与黄册库记录的沧王印鉴是一致的……适才朕吩咐了内库与户部先停下其余物品的清点,优先将矿课的铁石清点出来。” 沈清竹将密信折叠,轻放在紫檀桌上,“微臣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都是自家人,八皇叔请直说。” 沈清竹垂眸,望向几案后空置的御座,令他又敬又恨的沈谧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就曾坐在此处,勤勤勉勉地处理政事,平庸的沈正庭配不上这个位置;神思一晃之间,他重新转过目光,道:“比起铁石的得失,安插细作与私通,更为可怕。” 冷静到几乎没有感情的语气,仿佛是一把利刃,径直刺向年轻君王内心最敏锐的地方。 禁卫军的军权本应牢牢攥在君主手中,而马浩窃取铁石出入禁宫却如入无人之境,这禁卫军中显然是安插了马浩的人,今日是偷铁石,那明日呢,如果马浩想要得多呢?又或者,沧王想要得更多呢? 谁都不敢说的那两个字,在沈清竹的提示下,闪过了沈正庭的脑海。 ——谋反。 沈正庭右手握拳,重重一甩,“哼,马浩!朕定然要将他与禁军中的细作一同拔起!” 一直未做声的明安太后幽幽道:“此事牵连甚广,须有妥善的计策,一不做二不休,好好整顿禁军。” 沈正庭点头,“母后说的是……” 话出了口,又瞬间犯了难:禁卫军分为亲卫、勋卫、翊卫,守皇城的是亲卫,亲卫之下又有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仪仗卫、神射卫、预备卫九个部分;每一卫下都有上千名侍卫,大小指挥使、教尉、参谋数百人,要在这近万人中找出奸细,何其艰难。 苦思不得其法,沈正庭将目光投向了沈清竹,“八皇叔,既然你掌管禁军,这调查内奸之事,非皇叔莫属……”不怀好意地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天寿节将近,五藩王即将来熙觐见,八皇叔可愿立下军令状,于天寿节前找出内鬼?” 天寿节在九月二十日,今日已是八月末,也就是说沈清竹只有二十二天的时间,二十二天查近万人,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明安太后稍稍皱了皱眉,右手微微收紧,握住了左尾指的金镶翡翠护指。 沈清竹从容一笑,行止间风姿天然,信手一拨,拨开前摆,单膝下跪,拱手道:“微臣领命,如若天寿节前未能查出内鬼,愿担失察之过。” “八皇叔,你这是做什么?”沈正庭故作紧张,上前扶起沈清竹,内心却有一丝阴谋得逞的畅快,“八皇叔足智多谋,朕就知道没有什么能难倒皇叔。” 此时,外头值守的高以君快步进来,行过了礼,道:“外头来了名侍卫,说是宁王妃那遇上了事儿,请宁王殿下去一趟。” 一听到花月胧遇事,沈正庭立刻窒了窒,不自然的神色尽入明安太后眸中;沈清竹则应了一声,礼貌向众人辞别。 待沈清竹的背影消失于御书房外的林荫花径中,明安太后脸色蓦地绷紧,“哀家是老了,可是,哀家耳朵还没聋,宫里的闲言闲语,一句没少听。劝吾儿一句,不该动的东西,不该动的人,便收了念头,免得后宫不安生。” 沈正庭愣了愣,反应过来明安太后在说花月胧的事。 也是,如今,他临幸妃嫔时喊花月胧名字的事,后宫私底下传了个遍,明安太后岂有不知之理。 “母后以为朕是为了男女之情才对八皇叔下的军令状?” “难道不是?”明安的脸色松了松,反问道。 沈正庭往外看了一眼,确定门外只有高以君远远守着,再无他人,才道:“朕还没昏庸至此!朕怀疑八皇叔……存有异心。” 明安不语,白皙的手伸至桌上的青瓷果盘上,细细的指甲一掐,掐断嫩枝,送了一颗葡萄入口,示意沈正庭继续说,清甜的滋味似乎消弭了几分不满。 “朕隐隐觉得最近发生的事,似乎都与八皇叔有关联……母后试想,金吾卫于黎州失踪,八皇叔恰好在黎州,科举舞弊一案,出事的陈家又恰好与月……与八皇嫂有嫌隙,何家鸣曾听马初煌的党羽说,陈贵生觊觎八皇嫂,这次萧烈一案,就更不用说了,是八皇嫂在公堂上逼得钟帆自认栽赃,才使得萧烈脱罪。” 明安太后听罢眉头又拧了起来,沈清竹于眼中从来都是温良恭俭的,想当初沈谧以静贵人出身村野,一再刁难、折辱沈清竹,沈清竹都没有为自己争辩过半句。何况沈正庭所说全是猜测,并无实据。 “吾儿糊涂!金吾卫是在黎州失踪,廖清尘却从未到过黎州,清竹是如何分身?科举舞弊一案,是清竹为你出的主意。至于萧烈,哀家听文文说过,那女子与萧烈一起开了家布庄,两人交往甚密,为萧烈出头,亦是情理之中,还有,你舅舅说了,黎州那掌柜,将杀手和衙门的内鬼都处理了,事情并未败露,外人都当是普通的凶案,清竹为人多智近妖,他若有心追查,萧烈一案又岂能就此休止。” 末了,明安太后加重了语气,缓缓道:“如若一个女子便让你们叔侄失和,哀家只能费些神代为处理了。” 秋风穿堂而入,吹得沈正庭后背发凉,明安太后如今将他所有的怀疑都归咎于花月胧,他再说下去,只会陷花月胧于险地。 在他没得到她之前,她可不能死了。 他太想知道了,到底是如何销魂的滋味,能让寡情淡欲的沈清竹对她珍而重之,捧在手心。 沉默一阵,沈正庭只得生硬地转过话题,“萧烈失踪,古阳秋也躲起来了,看来冥阁,不能为朕所用了。” 明安太后“唉”了一声,语意中却没有多少可惜之意,“罢了,冥阁流落在外多年,人员良莠不齐,即便归顺也不见得忠诚,倒不如拨些兵马与你舅舅。” “此事,待天寿节后再议吧,清点内库已经够朕烦的了。”帝王的疑心,再次敏感地被触碰到,先皇后的外戚马初煌还没有解决,如今又让他扶植梁家的外戚,沈正庭一万个不乐意。 窗外,鸟鸣啾啾,清越的声音融进葱翠的林荫间,有时候,沈正庭会羡慕这鸟儿能飞出这宫墙。 而这宫墙之内,母子相疑,兄弟阋墙,叔侄争权,谁都深陷权力的漩涡之中,永远也飞不出了。 第129章 开颅解剖 沈清竹来到内织染局时,身后多了几个捧衣物、铜盆、熏香的小太监,在黎州见识过花月胧解剖后,沈清竹便知道她解剖之后需要什么东西来善后。 一群宫女、太监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个个别过脸,压抑着喉头的翻涌欲吐,如受大刑。就连皇后冯蕴秀和莫可人也扭过头不敢看。 此前,花月胧早已剃光尸体的头发,蹲在尸体边上,用铜刀从尸体的耳后刺入头皮,刀刃向上挑开头皮,直划到对侧的耳后;这时正将头皮分别向前、后翻开,露出白森森的头骨。 然后,用刀从额部到枕骨粗隆的位置刻出一圈线,沿着线开始来回锯头骨。 锯齿摩擦骨头的诡异响声,反反复复在众人的内心撕扯,每一下都在提醒他们:人类的尸体在花月胧刀锯下,与鸡鸭猪羊并无二致。 为了提高效率,花月锯出缝隙之后,又用凿子锤子反复捶打加深,直至将一块不规则的圆形颅盖骨掀起,露出下面的大脑。 接着就是检查颅内是否有损伤——“嗯,颅盖骨没有骨折,硬膜也没有血肿,没有血栓……蛛网膜也没有出血……” 一边检查,一边剪断颈内动脉、脑垂体、各对脑神经、脊髓之后,以左手托住大脑,右手将连带的桥脑、延髓一同取出来观察,“脑干有挫伤……” 也不知是哪个小太监又怕死又作死,居然悄悄转回头,偷看了一眼,正看见花月胧捧着个脑子,便尖叫一声,昏死过去;那些没反应过来的人,听见声响也去望那太监,余光瞥到花月胧…… 整个大院开始鸡飞狗跳,吐的吐,昏的昏,冯蕴秀也将帕子堵在眼前,无论发生什么,都忍着不去看,莫可人听到尖叫也瞥了一眼,顿时就两腿打颤,小脸发白,冷汗流个不停,差点没撅过去。 没有大脑的遮挡,花月胧调整了一下头部的位置,往颅底中部望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到了,蝶骨顶面垂体窝前部有一个小孔,对应位置的脑硬膜破裂,与脑干挫伤可以对上……看来我猜对了……” 知道死因之后,花月胧将大脑重新放了进去,盖上颅盖骨,将头皮缝合之后,才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死因我知道了。” 在场没有昏过去的人听到花月胧这句话,顿时如蒙大赦,这就意味着,不用继续待在原地等花月胧“宰人”了。 “我缝好了,没事了。”看着大家畏畏缩缩不是捂眼就耷拉着脑袋,花月胧又好气好笑。 “端上去。”沈清竹适时地让后面的小太监将铜盆等端上来给花月胧净手,花月胧这才注意到沈清竹来了。 在一旁惊魂未定的白雁初颤着声音道:“王妃……请问……人,可以抬走吗……” “哦,可以了。”温热的水洗去了双手的血迹,手刚从铜盆抽出来,另一名太监立刻哆嗦着拿来毛巾帮花月胧将手擦干。 听着一阵响动,估摸着尸体已然抬走,冯蕴秀才把帕子拉了下来,莫可人也扶着冯蕴秀的手臂,强行站直了身子。 与沈清竹寒暄之后,冯蕴秀才问道:“适才似乎听到宁王妃说知道了死因?” “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命案。”花月胧神色严肃,眉目凌厉,只站在那里,就似乎有万丈光芒,与适才算计莫可人时的灵动狡黠,判若两人,“凶手是以尖细物体,例如竹签、簪子之物,从死者的一侧鼻孔迅速刺入,穿过鼻腔后的蝶骨,直接损伤了脑干,死者受伤会立刻昏迷,一个时辰左右,便会死亡。” 蝶骨,脑干,那都是什么? 莫可人半信半疑,“骨头还能被刺穿?” 花月胧点了点头,“颅底骨比较薄,没有板障,有些部分还有空腔,例如鼻旁窦,这些地方受外力时,不但容易骨折,还容易损失脑神经与血管……死者就是蝶骨的垂体窝被戳穿,才会直接造成脑干挫伤。”话出口,又觉得自己说得复杂了,“我可以再把颅骨拆开,让莫贵妃看看蝶骨垂体窝的孔状骨折……这样更直观一些。” 一听花月胧还要拆头骨,莫可人顿时一激灵,“不,不必了。” 余光看见花月胧的衣服上都沾了斑驳的血迹,立刻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月胧,先换身衣服。”沈清竹适时提醒,毕竟是在皇宫,需时时注意仪容,免得落人口实。 花月胧点了点头,从旁抱起太监递来的衣物,向白雁初借了个地方,将染血的衣服换了下来。白雁初也赶紧喊人过来,宫女太监扫走地上的头发,再抬来一桶又一桶的水,冲干净地上的血迹与骨屑。 待花月胧重新出来时,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淡去了不少。 而沈清竹站在离房间不远处等候,莫可人的目光不时在沈清竹脸上打转——进宫数月,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近的接触沈清竹:只是负手立着,便是人如其名,清俊如竹,仙姿玉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眼睛总骗不得人,花月胧都得了如此俊美的宁王殿下,又怎会和她争抢沈正庭。 冯蕴秀见花月胧来了,立刻轻咳一声,莫可人这才收回了目光,只听冯蕴秀道:“宁王妃,既然你查出了死因,依你所见,凶手是何人?” “内织染局人数众多,个个都有嫌疑。不过我可以试试做犯罪侧写,通过杀人的手法试试推断真凶……首先,死者是男性,杀人又需要在死者正面行凶,杀人地点是在不算隐蔽的直房,那就意味着凶手必须有百分百制服死者的把握,一旦引起声响,就会吸引巡逻的侍卫……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先把死者弄晕,再动手,现在,死者身体其他部分没有损伤,也就不存在被打晕、捂晕的可能性,那会不会是下了类似蒙汗药的东西先把死者药翻?第二,就是通过凶器倒查凶手,大家可以想想有什么尖尖细细,尺寸与死者蝶骨的孔洞尺寸一致的物体……” 旁边的白雁初突然一拍大腿,“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难不成是画图的铜签子……”说罢,便喊了人来,重点去搜染布院织工、染工所居住的院子。 一个时辰之后,真凶伏法。 太监们在一名叫做佳音的女染工的床铺下,找到了一包麻沸散和一支铜签子。 根据佳音供述,他们染布院染出来的布,如果颜色不符合要求,便要作为废布处理。每月的废布超过了一定的数量,染工不但要克扣工钱,还要受罚。 而被杀的两名监工就负责染布院,为了克扣布匹私下拿出宫变卖,两名监工张公公和顾公公将大量正常的布匹作废布登记,导致连续好几个月染布院的染工都拿不到工钱,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而佳音家庭困难,父母双亡,家中的幼弟还等着她的工钱念村里的私塾。每月二两白银,不但支撑着家中吃穿用度,还是弟弟念书考科举改变命运的希望。 佳音突然想起,小时候曾见邻居的大娘一边织毛衣一边与旁人聊天,不小心被毛衣线绊倒在地,织针意外插进了鼻子,立刻陷入了昏迷,没多久就断了气。 虽然不懂医学,但佳音隐约认为这种方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那两个贪得无厌的公公。于是她从赤脚大夫那里弄了一点麻沸散,缝在鞋垫底下带进宫中。 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她敲开了顾公公的房门,恳求顾公公减一点废布的量,让她拿回工钱供幼弟念书。顾公公却对她的请求嗤之以鼻,她借着斟茶之机,将麻沸散投入水中,奉茶撒娇说,若顾公公肯照顾她,她就愿意与顾公公对食。 待顾公公喝了茶,昏迷不醒后,她将顾公公搬上了床,抽出了点花用的铜签子,用力刺进了顾公公的鼻腔,怕一次杀不死对方,还多刺了几下,直至看到顾公公的呼吸开始时快时慢,她又摇了几下,顾公公始终没有醒来,她才偷偷溜回房间。 第二天听闻顾公公死在床上,又听说太医院派人来查,佳音整个早上都惴惴不安,好几次配错了染料,后来发现太医院的人居然没查出来,她的不安顿时一扫而空,并决定找机会,用同样的方法除掉张公公。 如果没有花月胧的出现,佳音这种超越时代的行凶方法,几乎是完美的。 唯一的破绽是行凶用的铜签子,那是做枫香染用的。 枫香染的染布方法,是先布上画出图案,再用铜签子蘸取枫香油在图案上点花,待布料晾干,再进行染布,最后以小刀刮去干透的枫香油进行漂洗。蘸上枫香油的地方由于不上色,使得靛蓝的布料上,能呈现洁白的花纹,仿佛青花瓷。 由于枫香染是皇后冯蕴秀的小爱好,并非内织染局本来的工作,白雁初特意安排了几个手艺好的染工负责,就连点花的铜签子都是特地从宫外采购的。顾公公死之前,负责枫香染的宫女曾向白雁初报告,铜签子丢失了两根,当时白雁初并未在意,花月胧查明死因后,他才幡然记起此事。 案件完结之后,待冯蕴秀与莫可人离开之后,花月胧终于寻到机会将白雁初拉到一边,借口说沈清竹仰慕先皇,先皇喜欢的龙涎香丝,沈清竹也喜欢,问白雁初龙涎香丝能否在内织染局制作,一般用在何种物品上。 白雁初告诉她,龙涎香昂贵稀有,留香长久,故此一般都用在不需清洗的物件上,例如祭祀用的龙袍、绣金扇面、诏书、套玉玺的袋子等等。 花月胧闻言若有所思…… 第130章 玉镯风波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 自内织染局回来,沈清竹便回了王府,接下了沈正庭安排的密查内奸的任务,他已安排人手从宫内的黄册库调出了铁石失窃那一年的出入记录,准备埋头案牍,设法将内奸抓出来。‘ 而花月胧则回了羽衣庄,听毒狼说,霓裳庄终于坐不住,今天上午派出了大量的人手去收购紫草。她立刻手书信函一封,交给毒狼,让毒狼带上宁王府的令牌,与孟时雨一同去熙城织造局一趟,将信交给织造监督曹人杰曹大人;至于让孟时雨去,自然是给他机会去观摩一下织染局的工艺,学以致用。 有内织染局,相对的,便有“外织染局”,也就是织造局。内织染局负责的是宫中的布匹,而织造局则负责地方官的官服、驻军的秋冬衣等等。先皇沈谧在世时,将织造局划归户部,为了增加收入,织造局也接朝中权贵的布料、成衣定作。 一声马鸣,有人驾着马车匆匆停在羽衣庄门前,宛千红撩开帘子探出头来,四下张望几下,看到了花月胧,立刻招手道:“月胧妹妹,快,快随我回春……”忽然又意识到了花月胧如今的身份,强行将“春风满月楼”几字咽下,改口道:“回去一趟,出事了。” ………… 当花月胧赶到春风满月楼的时候,楼里楼外,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路上,宛千红大概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昨夜,教坊司司乐方宇轩趁着妻子韩娥回韩府省亲,将楼中的姑娘云双燕接到家中私会。郎情妾意,床笫缠绵之后,方宇轩送了一双玉镯给云双燕。 也不知是府中人告密,还是如何,总之韩娥回府后,东窗事发了。 韩娥带了一群家丁,冲进了春风满月楼,以云双燕盗窃府中玉镯为由,要求刘妈妈交出云双燕,宛千红一看事情闹大了,便带着龟奴从后门溜出去,找花月胧搬救兵去了。 花月胧刚进春风满月楼的门,特意等在门边的白牡丹便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道:“妹妹,你的身份今非昔比,贵为王妃,切勿再插足楼里的事,人言可畏,招来话柄,可是惹祸上身的。”回头又埋怨宛千红道:“你啊……怎生得这样鲁莽。” 宛千红出去时也没想那么多,见姐妹受辱,便一腔热血冲了出去,“哎呀,我当时脑子都空了……那现在怎么办……” “来都来了,我去看看。”花月胧招了招手,让后头的侍卫进来。她刚听说出事,毒狼又不在,就顺路去王府叫来了人。 八名侍卫得令立刻冲到前方,将人群往左右驱散,让出一条通道。 花月胧快步上前,正见娇小玲珑的云双燕被两个家丁脸朝下按趴在地,另外一人正拿着棍子往她纤弱的手一棍一棍地打下去。 棍棒打在手上,啪啪地闷响,似乎还有骨裂的声音。 云双燕痛得又哭又喊,冷汗直冒,脸色发白;而韩娥则沉着脸立在一旁,方宇轩畏畏缩缩地跟在她身后;鸨母刘妈妈则站在一群姑娘之间,别过脸不敢看双燕的惨状。 她还是来迟了,刘妈妈顶不住方家的压力,将人交了出去。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哪是什么盗窃的事,分明是韩娥善妒,找由头出气来了。 花月胧往领头的侍卫扔了一个眼神,侍卫立刻拉开打人的家丁,将几个当事人团团包围,领头的喊道:“宁王妃在此,谁敢造次!” 一听到“宁王妃”三字,院子立刻跪倒一大片,方宇轩也赶紧拉着韩娥跪下。 “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花月胧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韩娥身上。其实她来之前也没想好要如何救双燕,既然韩娥能闹这一出,就意味着方宇轩当众否认了赠镯子的事情了,方府上上下下,谁都没有理由站出来帮双燕,人证物证俱无。 韩娥站起身来回话道:“回宁王妃的话,春风满月楼的姑娘手脚不干净,在方府留宿时,盗窃了我家的玉镯子。” “是这样吗?”花月胧望向方宇轩,眸中尽是审视之色,她认得他:梳拢宴上他曾出价一百两欲拍下云双燕,却败给了梁守成,没想到此人空有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骨子里竟是这样一个贪色又畏妻的废物。 方宇轩躲开花月胧的目光,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是、是这样……我、除了出台钱,没给过别的东西了。” 看着方宇轩急着撇清的模样,双燕悲从心来,双掌、前臂早就红肿瘀青,稍动就痛彻心扉,纵使如此,她还是强忍着疼痛,以手肘借力,一下一下爬到花月胧面前,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月胧,我没有……我没有偷他们的东西,相信我……” 花月胧的心被揪了一下,她与双燕同岁,也一同梳拢,不过短短三个月,花月胧已贵为王妃,前呼后拥,而她还活在尘埃里,为了生存被欺辱、被压迫。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教花月胧如何不难过,如何不愤怒。 花月胧咬紧牙关,以平静的语气藏好一腔怒火,望着韩娥淡淡道:“那玉镯子呢?” “在这里。”韩娥使了个眼色,让家丁呈上。 红锦盒中,一双玉镯静静躺着,颜色深绿,透明度低,一看便知玉料是产量多又不值钱的岫岩玉,那些金枝玉叶的小姐都嫌岫岩玉过于普通,用的人几乎都是平民。 这方宇轩还真是抠啊,又抠又怂,渣男标配! 心里骂归骂,但一看这双镯子毫无特色,烂大街都有卖的,花月胧忽然就有了主意,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咦,这是本王妃的镯子啊,怎么就到了方大人、方夫人手上啊。” 此言一出,在场皆咋舌。 韩娥也愣了愣,她早听说宁王妃出身春风满月楼,也能猜到她是护犊子来的,却没想过堂堂王妃也敢空口白牙胡编乱造,“王妃,您认错了,镯子普通,也许是物有相似?” “没有认错。”花月胧转头对侍卫长眨了眨眼睛,“你,过去请一品轩的掌柜,我三天前早上去他那儿买唇脂,他送了我一双玉镯,你让他过来认认是不是这双。” “是。”侍卫顿时了然,王妃将时间地点都说得如此详细,假的也得变成真的。 韩娥也懂了,花月胧现在明摆就是以权势相压,指鹿为马,话里有话道:“王妃,您如此高贵,怎会用这种不入流的玉料,恐怕真是认错了。” 她想,若花月胧认了用这些便宜货,往日她这宁王妃便是一个大大的笑柄了。 花月胧哪里不知道她在挖坑,不着声色地回怼道:“方夫人哪里的话,有道是‘君子于玉比德’,玉出深山,如琢如磨,经一番刀锋磨砺,方成器用,我爱玉,爱的是它的物性,又不是卖价;再说了,岫岩玉之所以便宜,是因它数量多,而凡人多信奉物以稀为贵,才偏爱那些数量更少的翡翠、墨玉,却没想过玉性天成,所谓价值,不过是流俗之人附会,卖千金也好,卖一文也罢,玉自润洁,金钱岂能污其质。” 一番话下来,大方得体,又暗讽韩娥之流是俗人,不懂玉的物性,围观的姑娘、嫖客,多是读过诗书之人,纷纷点头称是;后头的宛千红简直都要为花月胧的才思敏捷鼓掌了。 两三盏茶的时间过去,侍卫带着一品轩的掌柜匆匆赶来,掌柜一来便朝花月胧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怎么做,行过礼就拿起玉镯,假装认真详端一阵,道:“王妃,小的确定,这就三天前,小的进献给您的玉镯子。” 后头那些早就看方宇轩不顺眼的姑娘顿时故意起哄—— “不会吧?方大人偷了王妃的镯子?贼喊抓贼?” “错了错了,方大人他说不知道呀,那就是方夫人偷的~” 韩娥与方宇轩的脸色一时难看极了,否认偷镯子,那就等于指控王妃栽赃,可王妃连伪证都做好了;承认偷镯子,那就是硬背黑锅,两样他们都不想选择啊。 “哦,我记得了……这镯子,昨天双燕去我们羽衣庄买衣服,我送给她了。而双燕又去了方府留宿,方夫人首饰太多,才误会了吧。” 花月胧似乎也不想赶尽杀绝,一句“误会”给大家都留了体面。 韩娥见花月胧铺了台阶,脸色也松了下来,赔笑道:“王妃说的是,应该是一场误会,镯子还是还给双燕姑娘吧。” 千红立刻从人群中挤出来,扶起受伤的双燕,也代为接了镯子。 “王妃,我们先行告退了。”韩娥拉起方宇轩,作势欲走。 “且慢。” ………… 第131章 姐妹分离 花月胧抬手,侍卫立刻拦住韩娥与方宇轩等人。 “既然方夫人亲口说了,玉镯之事,是一场误会,可是你们打伤了双燕,却不是误会,就这样走了,不合适吧。” “是,王妃教训的是。”韩娥低眉顺目,作出一副恭顺的模样,无论内心如何看不起这位出身青楼的王妃,她还是忌惮花月胧的身份的;随即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让家丁递给宛千红,“一点汤药钱,聊表歉意。” “就这?”花月胧轻笑一声,望了一眼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对楼中的姑娘,五十两确实是很多了,可惜,她是个贪心的。 “不够的话……”韩娥再次将手拢进袖中,准备再掏五十两。 “道歉,给她道歉。你,还有,你。”花月胧悠然伸出一根食指,对着韩娥点了点,又点向方宇轩。 什么,居然让她给一名贱籍的娼妓道歉? 任是韩娥忍耐力再好,也禁不住花月胧这般羞辱,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表情,却控制不住提高了的音量,“王妃,我的夫君乃朝廷命官,您让我们向妓子道歉?” “方夫人也可以不道歉,那本王妃就只能报官了。别忘了,方夫人刚才已承认盗窃之事,是误会一场。”花月胧扫向围观的群众,“永明律规定,诬告反坐,诬告盗窃者,按盗窃处之,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按照永明律,盗窃该怎么罚呀?诬告在前,伤人在后,伤人又怎么罚?” “我知道我知道!”围观群众中恰好有熟读刑律的士子,“盗窃而不得财物者,笞五十,得财物者,一两以下杖六十,一两以上杖六十,徒一年!以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八十,血从耳目中出、及内损吐血、手足骨断者,杖八十!” 韩娥恨恨地咬牙,似乎拼尽力气压住了天生的张狂,道:“我的丈夫是教坊司司乐,从九品官衔,王妃您可懂刑不上士大夫?” “刑不上士大夫??好笑。”花月胧上前两步,目光灼灼,逼向韩娥,“这不过是酸腐文人给自己的遮羞布罢了,方夫人可知先皇在世时,曾因工部侍郎贪污赈灾银,便命人当着文武百官面前当庭杖毙?更遑论区区从九品了。” 与沈清竹在一起的这几个月,花月胧可没少听先皇的治国之道,先皇素来主张以法度建国之朝纲,崇尚重典,早就没有“刑不上大夫”这一说了。 直到这一刻,韩娥才真真正正感受到害怕,她错了,眼前这个宁王妃,并不是一个以色侍人的草包,她懂朝政,也懂谋略,就连从一开始给自己铺下台阶,让自己亲口承认事情是一场误会,都是为了此刻的道歉折辱,杀人诛心。 一直躲在韩娥身后的方宇轩按捺不住了—— 韩娥就平日就善妒,他若碰府中的婢女,人过几天就不见了,也不知是发卖了还是杀掉了;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不过是寻了个体己的姑娘了,送了双不值钱的玉镯子,闹事、诬告、打人一连串接着来。 如今大家都知道他畏妻如虎不止,还惊动了王妃,再闹上官府,他那从九品、官秩中最低的品阶,又怎么经得起折腾;即便宁王不出手,想讨好巴结宁王的人,随便哪个,一脚便能将他踹出这官场;就算她韩娥有个当户部侍郎的叔叔,人家韩烟树也不至于为他得罪宁王。 “夫人够了!!”方宇轩忽然大吼一声,多年的憋屈随着这一声喷薄而出,他上前两步,先是对着花月胧深深作揖,继而又对双燕作了一揖,“王妃娘娘,双燕姑娘,是我的错,盗窃是子虚乌有,无故伤人更是错上加错,往后必定以此为鉴,整肃家风。” 双燕闻言,眼泪反而掉的更多了,积攥了许久的委屈一瞬决堤,宛千红只得一手扶着她,另一手以袖子给她擦眼泪,边擦边道:“没事了,双燕妹妹,不哭了。” “你呢,方夫人?”目光如刀,狠狠往韩娥处扎去,双燕还伤着,花月胧可没多少耐心,报官府可不仅是吓唬韩娥的,“侍卫,去知府衙门跑一趟,看来得麻烦一下舅老爷了。” 韩娥猛然记起现任熙城知府,正是沈清竹的舅舅孟紫琅,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立刻硬着头皮挤出笑容,拉住侍卫道:“不用麻烦知府大人,是、是我的错,实在对不住双燕姑娘了,一场误会,不该出手伤人,一点心意,请双燕姑娘笑纳。”末了又掏出五十两,双手呈给宛千红。 花月胧担心双燕的伤势,腾不出心思与韩娥计较,抬了抬手便让他们自行离开,让围观的人也散了。 一群人将双燕抬进房中,简单诊断之后,发现双臂的尺骨桡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花月胧小心翼翼上了接骨药,又用石膏木板固定之后,才让双燕好好休息了。 宛千红将花月胧与白牡丹拉进自己房中,沏了一壶茶,围着桌子坐下,宛千红几番欲言又止,拐弯抹角说了好些闲事之后,才叹了一声,“我……打算离开春风满月楼了,本来想着再多待些日子,经过双燕这件事,我也想通了……” 茶烟悠然升起,转眼四散。 白牡丹微微惊愕,忽然又想到什么,默然点了点头,“也好,离开也好。” 今日双燕的经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在春风满月楼任何一名姑娘身上重演,或许是梦梦,或许是千红,也或许是白牡丹;只要一天待在这楼里,一天卖着笑,就免不了见辱于人。 花月胧在接管春风满月楼之后,第一时间抽走了宛千红和白牡丹的户帖,她说过,只要她们有了落脚之处,随时都可以离开。 青楼女子的命运,犹如飘浮不定的柳絮,就算不能拯救所有人,花月胧也希望,她最亲近的两个姐妹能与普通姑娘一样,寻到属于自己的良人,寻到可以终老的土壤,不必再过这对人欢笑背人垂泪的生活。 “你打算去哪里?”认识千红多年,花月胧知道千红最大的心愿,是找个疼爱她的丈夫,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她真的找到了吗? “我……我打算去马府做妾……”宛千红叹了一声,见到花月胧皱了皱眉,马上又道:“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可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你说的马尚书,是马初煌?你们怎么搭上的?”花月胧的印象里,这两人压根没有任何联系,怎么她没来春风满月楼一段时间,他们就在一起了呢? “这还是你的功劳。”在宛千红的讲述中,花月胧补全了千红这半月来的经历—— 花月胧与沈清竹为取得马浩的密信,从春风满月楼抽调了两批姑娘,一批负责当女宾场的样衣模特,例如宛千红、白牡丹;一批负责当男宾场的舞女,这一批基本全是沈清竹的女暗卫,如此暗卫是为了借性感热舞勾引官员,为往后窃取情报做铺垫。 宛千红本来只是充当模特的,可她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茶礼宴去的全是当朝的达官贵人,如此良机,岂可错失;于是毛遂自荐到男宾场跳辣舞去了。 宛千红本来就长得漂亮,身材也火辣,跳舞时还站在前排,自然是赚足了眼球。 一曲舞罢,男宾纷纷让姑娘下来陪酒,宛千红恰好就去了马初煌与马浩那一席。 茶礼宴结束后,拖家带口的官员都领着家眷回家去了,家眷没来的、尚未婚配的,就搂着相中的姑娘回到春风满月楼翻云覆雨去了。马初煌早年丧妻,家中虽有几房侍妾,也早已腻味了,碰到宛千红,犹如干柴碰着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那次之后,马初煌又去春风满月楼找过宛千红好几次,甚至提出要为她赎身,抬她做妾。马初煌权势滔天不假,可他的年龄都可以当宛千红的爹了,宛千红还是钟情俊朗秀气的书生学子,就想拖上一拖再说。 经过今日,见识过一个从九品芝麻官的妻子尚能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也见识过同为青楼出身的花月胧借着宁王妃之名指鹿为马混淆黑白;宛千红突然就明白了,比起外貌、年龄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终究是权势最实在。 “马尚书年龄是大些,好在正妻没了,孩子也长大了,应该没人欺压我,要是能生个儿子,说不定还能母凭子贵。” 宛千红想得很简单,马初煌有权有势,正妻早逝,认为进入马家,最多也就面对些酸风醋雨罢了;却不知依仗权臣,犹立危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看着宛千红充满希望的眸子,花月胧如鲠在喉,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马初煌作为当权外戚,是沈清竹的对手,也是沈清竹一定会铲除的人,她原想说,与马初煌在一起是危险的,可转念又想自己还不是一样,与密谋造反的宁王在一起,谁输谁赢还不一定,谁又比谁高贵。 沉默良久,一直安静的白牡丹终于开口,脸上笑意淡淡,眼神却是悲怆的,“千红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意思了……” “姐姐,你又要去哪里?”连白牡丹也要走了,一阵辛酸夹杂疲惫涌上来,几乎将花月胧的力气抽去,她刚病好没几天,在宫里要应对莫可人,在宫外要防着郑婵娟,要护着春风满月楼的人,还要查萧家的事,她虽从不说累,却还是精疲力尽。 如今最好的两个姐妹也要离开了,她忽然意识到再深的羁绊都抵不过时间,抵不过命运岔口的选择。 可那真的是一个好的选择吗?花月胧思及此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一分。 “大家别担心。”白牡丹左手拉起花月胧的手,右手拉起宛千红的手,将三人的手合拢在一块,“我只是去城外的道观清修,为张公子祈福,你们得空了就来看我。” 张公子,张一武,也就是沈清竹的侍卫石虎,为了筹白牡丹的赎身钱,石虎不惜背叛了沈清竹,落得服毒自尽的下场;直到今天,白牡丹仍未知道心上人真正的名字。 花月胧忽然眼眶一红,别过脸去,收紧了抓住白牡丹的手,她该告诉白牡丹真相的,又怕惹她伤心。 太多太多的难以启齿,横隔在姐妹之间。 那些三姐妹一起躺在床上聊过去聊未来,无话不谈的时光,终归是谁都回不去了。 每个人都逐渐走向自己的命运,唯庆幸抱过的团、取过的暖,可以温暖且共享一生。 第132章 共卿朝暮 八月二十九日,夜,檀栾居。 九月将至,秋蟹正肥。 香雪从羽衣庄回来,碰巧看见有人挑着两筐螃蟹叫卖,便买来一筐,让毒狼把苍豹他们也叫上,在家摆起了蟹宴。 花月胧刚与宛千红、白牡丹别过,多年姐妹,转眼就要各奔东西,心中郁结,却又不想拂了大家的兴致,便借口衣服脏了,需要换洗,一个人回到卧室。 远处油灯昏暗,花月胧独自坐在窗边的平台,雕花落地罩的影子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身上,遮去了一身的寥落。 身前的几案尚有未干的墨汁,她随手拿起笔,题了一首蝶恋花—— 万里长风送秋意,十年人间,何处寻踪迹,欲问蓬莱归路隔,碧桃又老无消息。 我今飘零如过客,明朝天涯,重逢知何日?孤月满庭清露滴,夜阑兮惨惨戚戚。 抬头眺望,幽夜的空中点点星光,在没有光污染的古代分外清晰。 花月胧恍惚记起,她来到永明,已经十一年了;刚穿越来的时候,她不敢说话,没有原主的记忆,她怕自己一开口就露了馅,千红以为她烧傻了,就天天来与她说话;学艺时,她乐器基础不好,白牡丹就不厌其烦,一遍一遍陪她练。 那些日常的点点滴滴,在分开之时,方觉得,原来如此沉重。 除了不舍,还有对千红进马府的担忧,和对白牡丹隐瞒石虎之事的愧疚,也一并压在心头,几乎压得花月胧喘不过气来。 穿堂风过,吹起了桌上的宣纸,满室乱纸纷纷落落,恰好将写了词的那一张,吹到了身后人的怀中。 一件笼着白檀香气的鹤氅落在花月胧肩上,高大的身影随之坐到她身旁。 “怎么写如此伤感的词?”沈清竹抚平纸上的痕迹,重新用镇纸压在几案上。 花月胧强颜笑道:“不是要嫁入皇室吗,不写些伤春悲秋的词,岂不是与那些深宫女子格格不入?” “你就是你,本来就独一无二。”沈清竹笑了,漫天星辰此刻似乎都倾入他的眼眸,他仿佛就是这秋日的天空,清澈又温柔。 花月胧忽然扑过去,将头埋在沈清竹的胸膛,软滑的衣料透着他的体温将她环绕,在这里她终于可以脱下面具、卸下盔甲,做回原原本本的自己。 沈清竹伸手轻抚她的后背,今日在春风满月楼发生的事情,他全部知道了,包括她整治韩娥,也包括宛千红准备嫁入马府,白牡丹有离开之意;得到暗卫的禀报之后,他已让铁鹰准备好钱与户帖、卖身契,随时可以交给宛千红与白牡丹。 既能做好所有安排,自然也能料想花月胧的难过,所以他放下了堆叠如山的公文,马上赶了回来。 灯花跳动,沉吟良久。 沈清竹忽然开口道:“……十二岁时,母亲离世,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她住过的倚澜宫中。我曾想,母亲早逝,他再不待见我,我毕竟是他亲骨肉,在他心中,占不到宠爱,怜悯也该占几分吧。” 他,指的是先皇沈谧。 花月胧静静地从他怀中抬起头,仰视沈清竹。 “最终,他一次也没有来过,连来倚澜宫看我一眼也不曾,更别说到母亲陵前祭祀。在绝望了无尽头之际,我突然明白,人若付出感情,又希冀对方回应时,便是痛苦的开端。要斩断痛苦,或弃情绝爱,或不求回报,可放眼尘世,不求报者能有几人?还不如弃情绝爱来得轻松。” 花月胧收紧了手,似乎要将自己嵌入他怀中。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没能抱紧他,希望如今还来得及。 “月胧,亲情如是,爱情如是,友情、亦如是。你今日的不舍、难受、痛苦,都源于你希望她们有更好的选择,可那是她们的路,你无法代替她们去选择,你的期待注定落空。” “是啊……从对方身上获取肯定,甚至改变对方的决定,何尝不是人渴求的回应之一……”她终于明白为何沈清竹会突然提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他是在剖开自己的伤口,忍着疼痛告诉她,要如何才能不受这切肤之痛。 花月胧长长太息,“我知道了……那就随她们去吧,如果遇上什么,我再尽力帮他们就是了……” 她明白沈清竹是对的,她确实没法改变宛千红和白牡丹的决定,既然如此,便放开手,去尊重,去祝福,只要她们需要她,她就在。 “等等……”放下心头大石,花月胧后知后觉地捧起沈清竹的脸,“沈清竹!你刚说什么?你弃情绝爱?你既然对人世的感情这么绝望,那你对我又是什么?” “对你是……”沈清竹玩味地挑了挑眉,顺势低头,用额头碰了碰她的,呼吸的灼热在两人之间弥漫,“……是即使痛苦,也值得。” 他说值得的时候,眼神清亮,似有星辰在眸,她觉得,眼前人,拨开了半生的风雪,只为了这一刻将满目星河,都送到她面前。 她微微抬起头,冰凉的唇,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沈清竹,你看,一点都不苦,还有点甜。” 他勾唇一笑,笑意稠丽,忽然掰过她的身子,让她面朝几案,将笔放进她手中,握着她的手,重填了一首蝶恋花—— 花月皎洁朦胧雾,夜色沉沉,影池照清竹,别有灵犀暗自通,可胜却人间无数。 今借笔墨写衷肠,满眼相思,唯独情难诉。此去蓬山漫漫路,愿与卿朝朝暮暮。 沉,通沈,他是将彼此的名字嵌入词句中。 花月胧心中一甜,往他怀中靠了靠,嘴上却是故意挑刺,道:“不对,竹字是平声,那处应填个仄声的。” “所有事都可以错,唯你是对的,足矣。” 沈清竹半生皆在谋权,若世间事定要分个黑白,他大抵是黑的,或者在清白者眼中,他一生都错,世人的评判,他不在乎;唯独与她相识相知相爱,他执着地认定,一定是对的。 相互理解,相互比肩,他们是天生的知己,天生的爱人,如此温柔又炽热的感情,才配得上“天作之合”四字。 第133章 天香魏紫 八月三十日,寅时四刻。 织染局的曹人杰是个手脚利落的,天未亮就将花月胧需要的苏木送到了檀栾居。 毒狼敲了敲后院霜翠阁的门,花月胧生怕惊醒沈清竹,便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悄悄下楼。昨夜安抚过她,沈清竹便让将王府中的案牍通通搬了过来,挑灯夜战,才刚睡下没多久。 中秋之后的风,凉爽之余,带着透人肌骨的寒气。 檀栾居的众人却在这风中忙得热火朝天。 香露取了一大把苏木煮水,毒狼帮忙生火,香雪则裁了一段白绸,剪成一块一块巴掌大的布片;花月胧则从药柜取来了明矾、绿矾、蓝矾、黄矾、紫矾,分在五个碗里。 苏木用作染料,跟紫草一样,非常容易掉色,所以需要加入媒染剂来固色,同时,由于媒染剂会与染料本身发生反应,又会改变染出来的颜色。 故《天工开物》云:“投矾化之,以之染物,则固结肤膜之间。” “小姐,你拿苏木做什么呀,是做胭脂吗?”香露捧来苏木煮好的水,她记得之前去一品轩,老板曾提过“苏木胭脂”。 “我要苏木胭脂还不如直接买好了,我要做的,是天香魏紫。” “天香魏紫???”香露惊讶,低头看了一眼红色的苏木水,“小姐要把红色变紫色??” “嗯~以前看书提过这样的方法,古人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香露她们不知道的是,这本书叫《天工开物》,在永明朝的时空不存在而已。 花月胧将苏木水分别装进五个碗中,每个碗各加了一块布片,再分别加入明矾、绿矾、蓝矾、黄矾、紫矾,最后将碗架在小炭炉上加热。 随着温度升高,各种矾类逐渐溶化,碗中的颜色开始改变。 加入明矾的苏木水,变成了朱红色,加入蓝矾的变成枣红色,加入黄矾和绿矾呈深浅不同的黑红,加入紫矾的则成了深紫色。 香雪、香露一阵惊呼,“哇,小姐,好神奇啊!” 沈清竹素来睡得轻,被院中的闹腾声惊醒,穿一身素衣,侧倚窗棂,望向仍罩在朦胧灰色中的院落,见花月胧左试试,右试试,一会儿搅拌这个碗,一会儿从别处混个色。 她脑子里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每次撞上她与众不同的一面,他都忍不住由衷地露出笑意。 紫色是有了,可要么就是不够端庄的紫红,要么就是接近黑色的黑紫色,花月胧觉得不满意,她还得改变思路。 以苏木做染料,明矾等做媒染剂,有三种做法,一种是先用染料染制再加入媒染剂,就是所谓的先染后媒,此外还有先媒后染,染媒共浴两种做法。 于是她就改变顺序,一种一种地试;还烧了一把草木灰,混进染剂中,试图改变酸碱度。 经过半个时辰的折腾,花月胧终于找到了规律,先加入少量明矾,再加入绿矾,能调配出一种典雅贵气的深紫色。 她快速地做好笔记,记下用量,递给毒狼,吩咐道:“让曹人杰按这个方子来染,布匹染好之后,找个晚上秘密运到羽衣庄,跟时雨说可以出样衣了。” “是!”毒狼接过方子,立刻出门了。 花月胧此前修书一封给织染局曹人杰,与他做了一笔交易,往后羽衣庄的染布、织造,都会全权交给织染局,前提是,织造局不得将她的商业机密外泄。 织造局虽司纺织营作,但究其本质仍是国家的权力机关,隶属户部,赚回来的钱收归国库,不归个人,曹人杰自然不会像一般商人,为了抢生意得罪宁王府;比其他私营布庄可靠得多。 其实羽衣庄刚开业时,她不是没考虑过织染局,当时的她只是想做点小生意,不想与朝廷官员打交;时移世易,如今她当上了王妃,以前想避开的官场,已避无可避,倒不如迎难而上,直接面对。 而且,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既然郑婵娟能为了萧烈背刺她,她索性断了与锦绣庄的合作,顺便送锦绣庄一份“大礼”。 安排好了一切,花月胧放松下来。 高度集中过后,人特别累,伸了个懒腰,正打算上楼睡个回笼觉。 楼顶的瓦片忽然有些窸窣窸窣的细响。 一直躲在旁边假山盯梢的暗卫蓦地喊了一声,“王爷小心,有刺客!” 房中的沈清竹也听到声响,软剑早已出鞘,只是房中还有许多黄册库调出来的文书,唯恐对方是调虎离山,便没有上房顶看个究竟。 比起个人安危,他更在意花月胧,从窗台望出去,生怕刺客会对花月胧不利,却见香雪香露两个丫头都躲起来,花月胧却不在院子,外头的楼梯响起一阵跑步声。 暗卫则凌空飞跃,冲到屋顶上,与一名黑衣人交起了手来。 乓乓铛铛的兵戈之声,伴随脚步踩在屋瓦的闷响,交织了起来。 花月胧则是担心沈清竹,第一时间跑了上楼,正见沈清竹提剑来迎接,不时仰头静听房顶的动静。 “王爷,你没事吧?” “没事,还没当上月胧的夫君,本王舍不得死。”沈清竹见她无事,便轻笑一声,伸手将她拉到怀里。 不消片刻,打斗声停了。 屋顶的暗卫翻身跃下,从窗台钻了进来,恭敬地递上一本册子,“王爷,刺客逃了,这是从刺客身上掉落的。” 沈清竹伸手接过,随意翻了几页,扬手便让暗卫退下。 花月胧好奇地把脑袋凑过去看,只见那蓝色封面的册子上写着《癸卯二月出入登记册》。 只翻了几页,沈清竹的脸色已然变了,锐利的剑眉微蹙,凝重地望向窗外,又见花月胧想看,便将册子递给了她,“是今年二月皇城侧门的进出登记……” 花月胧想起了,昨夜暗卫搬来的文书中,就有大堆这样的登记册。 她听沈清竹说过,他在查协助马浩私运铁石的内奸,故从黄册库调出了好些过往的资料,“刺客偷这个……是什么意思……” 沈清竹于榻上落座,顺势一带,就让花月胧跌坐在他的腿上,只听他声音沉了沉,“马浩窃取铁石是上一年的事,我调取的是壬寅年的,而这一本是癸卯年的。” 癸卯年,也就是今年。 “他不是来行刺的,是来送情报的。”他纤长的手指在册上敲了敲,眼底隐隐含着一抹怒色,仿佛是隐匿在静水下的漩涡,暗藏杀机。 花月胧脑子也有一根弦无形被扯了一下,恍然记起,癸卯二月,曾经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沈谧驾崩。 “难道……跟先皇有关……” 先皇,是沈清竹心中的一根刺,但同时,也是一束光。 她每次提及先皇,都必须小心翼翼,生怕触到他的伤口。 沈清竹沉吟一阵,缓缓道:“我适才发现,二月末的禁军调动十分异常……通过侧门进入后廷的禁卫军是往常的数倍,先皇薨后,异常消失了……” 他清澈而沉静的嗓音,配着缓慢的语调,明明万般悦耳,一字一句却听得花月胧惊心动魄。 先皇驾崩前,有人调动过禁卫,最大的可能,是企图逼宫。 花月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一瞬,沈清竹收紧了手,将她扣入怀内,她似乎感觉到,他在颤抖…… 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走来,沈清竹都是英姿勃发,飒爽凌厉的。 这样的他,居然颤抖了。 可惜花月胧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把下巴抵在了她的发窝上,继续沉声道:“先皇……身体一向硬朗,二月时听闻感染了风寒,咳嗽了几声。我没有放在心上,还为了新买的金银矿在外面奔波……直至接到报丧,才匆匆赶回……后面便是安排铁鹰,密杀禁军统领崔大龙,让沈正庭将禁军交予我。” “我从未想过,他是……为人所害。” 花月胧伸出手,轻轻摸着沈清竹的头,“这不能怪你,你当时还没有执掌禁军……” 沈清竹深深闭眼,恨恨地咬了牙关,“若我当初没有杀崔大龙,今日便能查个清楚……崔大龙是太后的人,此事,恐怕与太后脱不了干系。” 他的胸膛抽动了一下,忽又是一声冷笑。 “先皇,自以为运筹帷幄,最后一刻,竟被逼迫至此,他定是很绝望吧……只是,与母亲囚禁深宫,孤独病死相比,不知哪个更绝望一些……” 花月胧此时却分不出心思去推理到底有没有一个所谓的“凶手”,谁又会是这个凶手,她更在乎的是沈清竹。 他越是冷静,她越是害怕。 他明明在内疚,在自责,他却排斥着这些情绪,试图用讥讽让自己对沈谧的恨,抹杀掉一切。 他一直称呼沈谧“先皇”,而不是“父皇”,刻意拉开自己与父亲的距离。 或者只有远远保持距离,他才能心安理得去恨。 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着沈谧,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吧。 她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也无法强迫他吐露真心;但她可以披荆斩棘,为他拨云见日。 当全部真相摆放在眼前时,他才有直面内心的机会。 脑子一热,花月胧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两只手掌捧起他的脸,她的目光明亮,似乎能透进他心中,“沈清竹,去查吧,我们去皇陵走一趟,虽然尸体可能都腐烂了……但,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们就用尽一切方法走近真相,而不是自怨自艾,等真相自己揭秘……” 沈清竹怔了一瞬间,随之又是一声轻笑,不同的是,这次笑容,比起之前,多了几分温度。 是啊,既然想知道,那便去查;既然想得到,那便去夺。 他沈清竹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 “好……”他拥她入怀,低声道:“得知己如此,得妻如此,沈清竹此生,无憾了。” 第134章 夜闯皇陵 八月三十日,夜,城外,不老山。 不老山是永明开国之后钦定的陵山。 肃帝沈鹤年及其皇后、尚未定谥号的沈谧与皇后马仙儿均长眠于此。 不老山如今由沈谧长子、沈清竹的大哥、幽王沈清柏带着一千兵马负责镇守。 沈清柏虽为皇长子,却是庶出,为人正如其封号,幽远忘机,与世无争。 沈谧在世时,沈清柏从未介入朝政,也不曾参与夺嫡党争,沈谧过世之后,他便自请终身为沈谧守灵,带着一众家眷,在不老山下的村中建了一所别馆,长居此地。 当然,作为王爷,沈清柏并不会亲自守在陵墓旁边,只是定时去陵前的祭庙奉食上香而已。 夜探皇陵兹事体大,即使是临时决定的,沈清竹仍是做好了准备。 出发前,参与的暗卫人手一份不老山的地图,由铁鹰带着人在山下负责接应,沈清竹、花月胧与飞猴、苍豹四人进山。 由于岗哨的位置和兵力分布是固定的,绕开岗哨潜入山不算困难,难的是进入祭庙之后。 祭庙后有一条通道直通陵寝,而通道之中有一块重达万斤的断龙石,开启断龙石的机关在祭庙之中。那就意味着,进入陵寝后,要留人在外头开启机关。 而祭庙附近的防守是最严密的,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人来巡逻一次。沈清竹必须在上一批巡逻完之后、次批巡逻人员到达之前,从里面出来,一旦出差池,大批的守军都会往祭庙赶来,将他们堵死在皇陵之内。 四人此时就蹲在祭庙外的草丛之中,祭庙围墙高大,门口有两人值守,不时能看见十人一队的陵卫在外头经过,待负责检查祭庙的人从里头出来,祭庙的门又重新合上了。 沈清竹使了个眼色,飞猴了然,立刻跃到树上,身形一闪,又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 枝叶摇落,沙沙作响。 守门的陵卫听到响声,立刻吼了一句,“什么人!” 附近巡逻的陵卫与守门的人一并往发出声音的那头赶了过去。 待守卫被飞猴引开,沈清竹、花月胧、苍豹三人便从另一边绕到侧墙下,翻墙而入。 踏进祭庙前,花月胧以为祭庙只是一座庙,踏进祭庙后,她才发现原来祭庙是一座宫殿! 从正门进来之后,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石牌坊后是一道宽阔深长的神道。 神道两侧放着石人石马,各种石雕的异兽,以示天上地下,万民瞻仰,万兽来朝。 神道之后是正殿,正殿左右还有东西配殿,殿中灯火通明,长明灯昼夜不灭。 在陵园之中,花月胧难免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无论在世时何等辉煌,人死灯灭,甚至还不如仍在摇曳的长明灯,即便百年后尚有人记得,那千年后,万年后呢? 秦皇汉武,最终不过一抔黄土。 人的一生,终究会被滚滚历史洪流碾过,不剩齑尘。 忽然掌心一暖,手已被沈清竹握紧。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感慨,便牵起了她。 心神飘忽之间,三人已穿过正殿来到后面的密室。 苍豹按照沈清竹的指示,转动了墙上的灯台,前方的地面微震,现出一条向下的甬道,甬道不远处就是那块传说中的断龙石。 而旁边的墙上,则有一个石制的龙头把手,苍豹试着拉下把手,前方的断龙石隆隆升起,甫一松开,断龙石就立刻落下,震得大地都抖了抖。 “他娘的,设计这机关的人蔫坏!!”苍豹骂了句脏话,这机关必须人按着它才会升起,所以他必须在外头守着,不能跟随王爷。 “苍豹,一切小心。” “是!” 沈清竹叮嘱了苍豹后,便领着花月胧进入了墓道。 断龙石落下,墓道一片漆黑,火折子点亮了甬道墙壁的火把,沈清竹一手持火把,一手牵着花月胧缓缓前行。 甬道深长,两侧均是彩绘壁画,有沈谧生前处理政事、四处巡猎的写实场景,也有升天之后,化身神祗,仙女环绕的虚构场景。 火把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在寂静的地底被无限放大,脚下的每一步都扬起厚厚的飞尘。 沈清竹忽然开口,戛玉敲金的声音在墓道回荡,“月胧适才在想什么?” “在想……人匆匆来这世间一遭,无论是富比王侯,还是贫贱如泥,最终都会在无垠的时间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花月胧收紧了握住沈清竹的手。 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她的那些同学、朋友早就忘了有苏落这样一个人了吧,如果相依为命的祖父祖母也不在了,她在那个时空就消失得彻彻底底了。 “那月胧可认为,我这一生,争权篡位,机关算尽,亦是徒劳?” 一直以来,两人对谋反之事,皆是心知肚明,却从未宣之于口。沈清竹知道花月胧愿意为他冒险,却从未探问过她的本心。 花月胧笑了笑,“王爷以为,我会说‘富贵如浮云过眼,还不如退隐归田’?” 她侧过头,对上沈清竹的目光,许是幽暗封闭的墓道太密不透风,连往日在檀栾居都怕香雪香露听到的话,终于可以放心地说出口。 “在我看来,只有享受过极致富贵,又自愿舍下的人,才配讲‘富贵如浮云’,那些未曾过一天富贵日子的酸腐文人,不过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罢了。” “两世为人,我既知历史之浩大,人生之渺小,也知在这个时代,没有金钱与权势,只会受尽欺辱。”正如,她离开了沈清竹,彭心玉就敢来欺辱她;也正如,韩娥凭着官夫人的身份敢去诬陷、欺辱双燕。 “一开始,确实是为了你,但后来,我逐渐明白,没有权势,我再多的才学,再多的智慧,都不值一提。”没有沈清竹,她不可能进入军营,也不可能为萧烈翻案;更不可能逼着韩娥给双燕道歉。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她花月胧,而是宁王妃。 “既然人生那么短暂,我为什么不站到权力的巅峰,陪你手握滔天权势,与你共享泼天富贵?反正,到我死了,别人怎么说,史书怎么写,都与我没关系了。他们骂我我不痛,他们夸我我也入土了。” 花月胧讲不清,这是什么时候生出的念头,或是得知萧烈是为皇上太后所害的时候;或是莫可人逼她下跪的时候,又或是她指鹿为马威逼韩娥的时候。 总之,尝过权势的苦与甘,就回不了头了,她也不打算回头了。 沈清竹静静听着,笑意渐深,握着她的手则愈来愈紧,仿佛要将他与她的骨血永久相融,生生世世都分不开。 两人无声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却是无声胜有声。 沈清竹忽然停下,高抬火把,照亮了两边的甬道,甬道两侧镶嵌着一个一个的石雕龙头。他随手将火把往龙头出一扔,左右两个龙头突然喷出一道火焰。 “王爷,这都是机关?”花月胧借着火光往前看,这样的龙头后一段路少说有三四十个,她不会武功,要怎么躲? 沈清竹从怀中掏出一条钩绳,玩味一笑,“放心,你夫君做的准备,十分周全,不论是闯墓,还是篡位~” 说罢,沈清竹将钩绳往中段最高点的龙头处一甩,抱起花月胧凌空而飞。 刚飞过的地方顿时喷出火舌,沈清竹借着钩绳荡到右侧龙头的上方,在火焰喷出前,一个鹞子翻身擦着火苗闪过,飞到左边。 脚刚点上左侧墙,左边的龙头又喷出火焰。 花月胧抱紧了沈清竹的肩膀,火焰就在他们头上不足三寸的地方。 热浪袭人,又烫又热,似乎都能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 待飞到中段,沈清竹短暂地站在龙头上方,蓦地收了钩绳,重新打出,勾住了最后一个龙头。 又是一翻左闪右避,最后稳稳地落在墓道尽头…… 第135章 雷公藤 甬道尽头,视野豁然开朗,一个宽敞的墓室出现在两人面前。 墓室顶部是一幅巨大的彩绘,画着整个永明朝的山川水脉分布,峰峦重叠,大河奔流,气势恢宏。 画图上的,不仅是世间的永明,也是沈谧心上的永明。 花月胧想,沈谧大概是爱极了这壮丽山河,所以连死后都想时时守着它吧。 她虽不曾见过沈谧,却从无数细节里逐渐了解他、熟悉他。 她理解沈清竹的爱恨交织,贤良方正的君王,他恨不起,寡情负心的父亲,他爱不起。 再看左右两边,各有一间耳室,耳室内堆放着一箱一箱的陪葬品,正前方则是一条通道,通往后一间墓室。 花月胧下意识地往前走,参考上辈子的历史知识,这些古墓大多按中轴线左右对称,墓主的棺木都在最中间的主室。 沈清竹却一把拉住她,“中间的墓室是疑冢,上层有流沙,触动机关,流沙就会淹没整个疑冢。” 既惊讶于沈谧的不按常理出牌,又惊讶于沈清竹的无所不知,花月胧停下步子,好奇追问道:“王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母亲说的。” 沈清竹解释,肃帝沈鹤年于永明三十年薨亡,沈谧继位时已然是知天命之年,继位不久,沈谧便命人修建陵墓,且沈谧主张薄葬,从选址到竣工前后用了不够五年。 又过了五年,沈清竹才出生。 从时间上说,沈清竹的母亲静贵人能听沈谧提起,倒是不足为奇。 可奇就奇在,宫中和坊间都传言静贵人与沈谧关系极差,沈谧嫌弃静贵人出身乡野,又怎会与她说起生死大事。 出于女人的直觉,花月胧心中升起怪异之感,隐隐觉得静贵人与沈谧的关系并非传说那么简单,可她缺乏实证,便没有对沈清竹说。 沈清竹牵起她走进了左耳室。 左耳室外头是陪葬品,里头竟然有一个深坑,坑内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腐烂见骨的尸体,尸身残留的衣物都是价格不菲的织锦,坑底还散落着各种金簪步摇,玉佩珍珠。 满目尸骸,惊心动魄,花月胧加快了步子跟上沈清竹,“这是人殉??肃帝不是废除了人殉吗,为什么……” “是废了。先皇薨后,梁太后下了一道密旨,赐死了所有无子嗣的妃嫔,对外声称她们自愿跟随先皇,意在震慑后宫,独揽大权。” 花月胧鄙夷地撇了撇嘴,幸庆自己要嫁的是沈清竹,她要入了宫,可能会忍不住拿针扎死梁太后这个人面兽心的老巫婆。 而她不知的是,明安太后也恰好对她动了杀心。 素未谋面的两人,早就注定你死我活。 沈清竹在耳室尽头的墙壁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块松动的青砖,青砖取出后,现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机关。 按下机关后,耳室的墙隆隆打开,现出真正的墓室。 比起前面的宽敞,主墓室显得十分狭窄,沈谧生前用过服饰、器物密密麻麻堆满了棺椁四周。 金丝楠木的棺椁停在中央,除了龙纹雕花外,再没有其他装饰,倒是很符合沈谧主张薄葬的做法。 沈清竹暗暗运劲一掌推开外棺,露出内棺。 打开内棺,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熏得喉头酸水直冒。 统治了永明帝国三十一年的先皇静静躺着,四周珠光宝气环绕。 尸身高度腐烂,面部、手部这些暴露出来的地方已成白骨,底层绣金丝的绸缎织锦都泡在了深黑色的尸水中。 沈清竹剑眉微蹙,他最后一次见沈谧是今年二月末吊唁之时,那时的他安详肃穆,一如生前,不过短短半年,他就成了一副陌生的白骨。 沈清竹强迫自己望向骷髅黑森森的眼洞,企图将眼前的白骨与他心中那人联系起来。 一种莫名的悲怆自心底涌出。 母亲不在,父亲不在了,那两个带他来这个世间的人,都不在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沈谧此等寡情薄幸之人,走了便走,没什么可惜的。 可是,蓦然回首,来路空空落落,再无人相送了。 他仿佛被时间彻底遗弃了。 沈清竹以全部的理智与涌动的情绪对抗,首先开口道:“月胧,看来无法剖验了。” “嗯……”原以为先皇遗体会用最好的防腐技术处理过,能像马王堆的辛追夫人一样,能保存很长一段时间,开棺时看到这个结果,花月胧也很失望。 可她不想放弃啊。 花月胧又凑近了些,妄图用那不多的法医人类学知识在骨头上找到一些痕迹,观察了好一阵,还是没看出什么端倪,当目光扫到沈谧手上时,却发现了一点不寻常。 指骨七零八落堆在一处,骨与骨的缝隙中似乎有什么黑黑的东西。 “王爷,先皇手上好像有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弯身探入棺木,小心翼翼地拨开指骨,将那东西抽出来。 之前吊唁时沈谧的手是藏在宽阔的袖子下的,沈清竹倒是没留意。 乍看,那黑黑的东西,似乎是一块半腐烂的叶片。 这东西应该是被先皇抓在手中,待手掌腐烂后才慢慢露出,所以腐烂程度相对低,也没有泡到尸水。 这叶片的大体形状及脉络,对常用草药的花月胧来说,简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这是……这是雷公藤的叶子……” “雷公藤?” “嗯,雷公藤全株有毒,我们用药一般是用根部,多数是外用,可以治风湿。而毒性最大的……”花月胧顿了顿,关切看着沈清竹。 她如今讲的,并非简单的中药学,而是鲜为人知的宫闱秘辛,所以她处处留心沈清竹的情绪。 “是叶子?”沈清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低垂,花月胧说不出口的话,他都猜到了。 “是,雷公藤嫩叶两三片就能中毒,十二克,大概七八片已经达到致死量……中毒会引发心肌受损、心源性休克,还有急性肾功能衰竭。”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一口气全部讲了出来。 所以,先皇不是寿终正寝的,是为人所害的。 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毒杀了先皇。 是沈正庭和梁婉儿。 先皇驾崩,他们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想到此处,沈清竹眼神凶戾,他发誓,待他荣登大宝,定要将这两人挫骨扬灰。 狠绝稍瞬即逝,回头对上花月胧的目光时,他又恢复到平日的温润如玉,“月胧,走,我们先回去。” ……………… 同一时间,皇陵外围。 被飞猴引开的侍卫重新回到岗位,思前想后,侍卫甲道:“奇怪,那黑影到底是人还是山猫,我担心有人闯入祭庙,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侍卫乙却不同意,\\\"不行,幽王令旨,除了侍卫长领人检查外,谁都不能进祭庙!我们还是别多事了。侍卫长很快就来了,我们还是在这里守着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万一有人进去了,我们都要掉脑袋!”侍卫甲是新来的,大家都说做守陵卫等同于混吃等死,他偏偏要满怀热忱,用心去做,“我进去看看,你在外头守着,如果没人,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 说罢,就推门进入了祭庙。 此时,苍豹正百无聊赖地在大殿活动筋骨,巡逻时间未到,他也没想到会有人违反命令私自进入巡察。 听到脚步声时,为时已晚。 大殿宽敞明亮,避无可避。 “卟!” 一颗细细的石子不知从何处打出,径直打在侍卫甲的后颈,侍卫甲立刻晕倒在地。 苍豹也来不及去深究是何方高人出手,立刻冲进密室打开机关,等了片刻,就看见沈清竹与花月胧用外衣包了沉甸甸一大包金银财宝出来。 三人刚翻墙出去,适才晕倒的侍卫甲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大喊了一声,“快!来人!有人闯皇陵!!” 第136章 困兽之斗 八月三十一日,中午,郊外军营。 今日清早,沈清竹便令人将近五千人的皇城亲卫全部关进了军营。 有可能私通马浩的那一万亲卫中,沈清竹将新来的、只负责后宫的通通筛去,只留下这五千来人,先是以大规模演练为由,分批调走,最终收缴兵器、剥去制服,全扔到这里来。 沈清竹与沈正庭站在高高的哨亭,俯视下方那群不知所措的亲卫军。 “全部人困在一起,就是皇叔想出来的法子?”沈正庭疑惑。 “微臣还需皇上一道密旨。”沈清竹远目下望,嘴角泛起一抹笑弧:以沈正庭的脑子,又怎会知道,他这可是一石二鸟之计。 “什么密旨?” “全部人一律坑杀的密旨。”五千条人命,于沈清竹口中说出来,无比的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吃个饭,喝杯茶的事。 沈正庭顿时头皮一紧,倒吸一口凉气,只觉沈清竹的笑意冰冷刺骨。 “皇上放心,密旨最终应是用不上的。” 稳了心神再看一眼,沈清竹的笑,又如清风拂面,温润犹似当初。 沈正庭突然又觉得那一瞬间的狠戾只是他的错觉,恍然回过神来,“原来如此……若找不出内鬼,全部坑杀……皇叔是想以密旨相逼,让他们互相揭发,互相检举,达到揪出内鬼的目的,好一个‘困兽之斗’啊。” “如无意外,天寿节前查出内鬼不难,不过……马浩与马初煌叔侄关系甚笃,若马初煌在,动马浩不容易。” 沈清竹为人城府极深,即便有什么想法,绝不轻易提出,尤其是对着沈正庭这种疑心重的,正如今日这番话,其目的就是让沈正庭设法调开马初煌,好对马浩下手。 经沈清竹提点,沈正庭马上想到什么,拍了拍沈清竹肩膀,“八皇叔放心,天寿节将至,各地都会运送生辰纲,朕便给马初煌代天巡猎、督收生辰纲的肥差,待他出了熙城,我们就快刀斩乱麻。” 为了削马初煌的权,沈正庭也是豁出去了:到各地督收生辰纲,既能巴结当地官员,又能捞油水,马初煌定甘之如饴。 “皇上果然多谋善虑。”沈清竹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此时,下方有十来个人聚在一起,吵闹说派发的饭菜没有肉,要求换上好菜好肉,还嚷嚷着他们是皇城亲卫,必然要军中最好的待遇。 一名翊卫千户立刻带着三人上前制止,不料那些禁卫军是嚣张惯了,压根不将负责候补的翊卫放在眼中,一拳就将那名千户打翻在地。 沈清竹朝对面哨亭的翊卫做了个手势,对面的翊卫立刻心领神会,从腰间掏出弓弩,瞄准闹事的人,一箭射过去。 “啪嗒”一声扣动机括的声音。 鲜血四溅,闹事的禁军低头看了一眼鲜血直冒的胸口,眼都来不及合上,便颓然倒地了。 众人一阵惊呼。 “皇上莫要见怪,翊卫大部分去了代替禁军守皇城,留下看管人数有限,若无雷霆手段,万一禁军集体哗变,将一发不可收拾。” 纵然不满沈清竹随意处死禁军,这番说辞却让沈正庭找不到分毫错处,只得点头,“既是便宜行事,朕又怎会怪皇叔。” 翊卫的人麻利地拖走了尸体,在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深红血痕。 余下的禁卫军胆战心惊,顿时学乖了,各自散去,不敢再闹了。 “对了,今早幽王来禀,说昨夜有人入侵皇陵。”下面压抑的气氛似乎感染到沈正庭,他迫切想转一个话题,“幽王后来派人进地宫看过,损失了一些财物。八皇叔可知道此事?” 最近宫里不太平,好些宫人都看见半夜有黑影在屋顶跃过,点算库房却没发现财物损失,似乎有一股势力在皇城内盘桓,却又目的不明,联想起皇陵被盗,沈正庭越发担忧。 竟不知闯入皇陵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思前想后,沈清竹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临走前,还特意启动了流沙机关,弄塌了疑冢,又拿走部分财物,伪装成不清楚皇陵内情的人所为。 比起身份败露,他更担心那个暗中出手帮他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出于何种目的。 稳妥起见,他亦不欲与沈正庭深说,干脆以情感影响沈正庭的判断。 “是吗,抱歉。”沈清竹低眉垂眸,腼腆一笑,“我昨夜宿在檀栾居,与月胧在一起,即便有人来王府报信,我也收不到了。” 果然,一提到花月胧,沈正庭不由得咬紧了后槽牙,霎时便将想问的事情抛诸脑后。 让他更为心堵的是沈清竹的表情,一字未提“情”,却眉间眼底,尽是柔情。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与花月胧云情雨意、缱绻缠绵。 沈正庭不由得怒从心起,还得强忍着,忍得眼角发红。 近来,他悄悄出宫去了几次羽衣庄,都没有碰到花月胧。 越是见不着,她的倩影越是嵌进脑海。 仿佛有千百只爪子不住挠他心间,挠得他焦躁难耐,万分煎熬。 “时日不早了,朕先回宫了。”沈正庭转身离开,沈清竹再抬眸时,只能看见他拂过的一片袖子。 望着沈正庭远去的背影,沈清竹冷笑一声…… ………… 同一时间,檀栾居。 香雪与香露都去了羽衣庄,剩下花月胧与毒狼在家。 此时,花月胧正缠着毒狼,让他给自己讲武功速成的方法。 毒狼急得焦头烂额,为难道:“王妃,确实是没有,我们都练的童子功,从四五岁扎马步练习运气,没有速成的法子。” 想起昨日在皇陵,沈清竹抱着她躲过重重机关,她就有种力不从心的无助感。 不会武功,总需要别人保护,那万一保护她的人不在呢?她不想成为沈清竹的累赘。 她说过,她要陪他手握滔天权势,共享泼天富贵。 从青楼女子,到宁王外室,再到宁王妃,到皇后,决意走这条荆棘之途,自保能力是必须的。 “毒狼,你想想办法,我要保护自己,我也想像你们一样飞檐走壁,即便打架帮不上,我起码能逃,不被抓住,不当沈清竹的软肋。” “飞檐走壁……”毒狼眨了眨眼,忽然灵光一闪,飞快跑进屋取了一条钩绳出来。 “有了有了,王妃可以学这个!”他听说,王妃在春风满月楼时,曾在丝带上跳舞,她四肢的柔韧性与协调性,最适合练习钩绳了。 “这个?”花月胧接过,那不是昨夜沈清竹勾住龙头机关用的钩绳吗。 “是啊,王妃舞蹈功底好,学一些简单的攀援技巧,就能用这东西飞檐走壁,再配合简单的防身术,专攻敌人的要害,应该可以。” “专攻要害……”花月胧也受到启发,“毒狼,我再告诉你一些重要的穴位,你教我几招,让我可以用银针出其不意地扎这些要穴,事半功倍!” “遵命!” 花月胧没想到的是,因为爱沈清竹、不愿成为他的累赘这一念,在不久的将来,她竟然真的救下了自己。 弱小的蝴蝶,不断地振翅,最终牵动飓风。 爱再微不足道,也能成为活下来的理由…… 第137章 格杀勿论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 马初煌领了圣旨,携带心腹与卫队浩浩荡荡地出城去了。 距离天寿节不过二十天,熙州三府除了熙城所在的熙云府外,尚有北面的熙北府、西面的熙山府要上呈生辰纲。 至于其余地区,如梁州府、寿州府、沧州府等均由各藩王负责进贡事宜,天寿节当日各藩王也会来熙城朝圣;这就不是马初煌能操心的了。 马初煌前脚刚走,当日深夜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两名黑衣人趁着夜色摸进知府大牢。 负责守门的衙役连“唔”一声都来不及,就被黑衣人扭断了脖子。 两名黑衣人一路深入,干掉了几个巡逻的衙役,轻轻松松就杀到大牢深处。 其中一人扫了一眼死牢的众多犯人,吼道:“谁是陈景轩?” 不知这两人的来路,众人噤若寒蝉,立刻往后退,谁也不敢吭声。 另一人从狱卒尸体解下钥匙,打开其中一道牢门,亮出短刃,催促道:“快说,不说就全杀了。” 一名囚犯赶紧道:“大侠,陈景轩不在我们这仓啊。”慌不迭指了指对面,“在对面,那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像个娘们那个!” 黑衣人收起刀刃,转身一脚将牢门踢上,也不锁了,径直奔向目标,将对面监仓的陈景轩揪小鸡一样揪了出来。 “大侠,饶命啊!”陈景轩赶紧求饶,虽然因科举舞弊被判了砍头,但陈贵生曾找人带话进来,说会不惜一切保他性命,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了!”也不顾陈景轩如何反应,黑衣人拽住他胳膊,便一路将他拽离大牢。 陈景轩吓傻了,双脚发软,不由自主被拽着走。 刚出知府衙门,却碰上一队巡逻的兵马司捕快。 “什么人!在做什么!”十名捕快各自拔刀,刀刃映着月色,闪闪发亮。 另一边,熙城知府孟紫琅也领着十来人追出来,“竟敢劫狱,立刻拿下!” 一听是劫狱的,兵马司的人也撒开手脚准备大干一架。 不料,那两黑衣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布包,朝众人一洒。 漫天石灰,乘风四散,直呛人眼鼻。 两拨人马均毫无准备,顿时咳嗽声,痛叫声惊起一片,黑衣人也趁机以轻功跳上对面房檐。 石灰散落后,现场除了两拨人,就剩下一脸茫然灰头土脸的陈景轩…… 九月一日清早,承永殿。 孟紫琅一上朝就向沈正庭汇报了昨夜有人意图劫狱救走陈景轩的事。 沈正庭震怒之余,又深感疑惑。 之前因科举舞弊被判了死刑的那些士子,全出自于富商门户,他有意放过,早就放出风声会借天寿节卸免他们的死罪。 陈家都是什么品种的傻子,还特意安排人去劫狱?? 这不打着灯笼上茅厕,自己找屎吗? 孟紫琅重重跪下,“启奏皇上,这次劫狱,衙门死伤狱卒多人,微臣恳请圣上务必严惩!” 丞相许德添也出列,深深一躬,“皇上泽心仁厚,意图卸免,可叹人心不古,胆大包天,这些人入朝则祸乱朝纲,在野则民不聊生,望皇上严惩不贷!” 以许德添为首,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也义愤填膺,仗义执言。 “望皇上严惩!” “望皇上严惩,以儆效尤!” “皇上,姑息养奸,反受其乱啊!” 你一言我一语,一顿狂轰滥炸,炸得沈正庭脑壳阵阵发痛,重重一拍龙椅扶手,道:“知道了!传朕旨意,陈景轩意图逃狱,罪大恶极,判处极刑,格杀勿论!至于陈家……命大理寺严查不贷!” 陈景轩,是非杀不可了,可陈家,富得流油,每年捐税额巨大,他实在舍不得这只会下金蛋的大白鹅。 而大理寺卿何家鸣又是个听话的,让他去查意味着什么,他能听明白。 …… 此时,檀栾居。 花月胧一甩钩绳,勾住墙头,绳子在右手缠了一圈,双脚蹬着围墙,往上爬。 沈清竹在下面看着。 虽然动作有些生疏,但她还是很快就爬上了墙头,俯视外头车水马龙的街景,欣喜道:“王爷你看,我会用了!” 用钩绳爬墙,看似简单,其实十分考验攀援者的臂力和平衡力,幸好花月胧练过空中丝带舞,上手很快。 “好,下来,我接着你。”沈清竹张开怀抱。 花月胧点了点头,看准位置纵身一跃,下一瞬,身子就撞上了他坚实的胸膛,被他稳稳抱在怀里,连白檀香的香气也甜了起来。 她一点都不怕,她是如此相信,他会接住她。 沈清竹接了她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抱着她到池塘边观赏锦鲤,“月胧怎么这么轻,池中的锦鲤都比你肉多,今天开始,多吃点肉。” “不要!我是手脚瘦,可我胸大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胖走路都抖得慌!” 她缠着他的脖子,脑袋趴在他肩上,呼吸间都能吹到他微红的耳廓,惹得他鬓边青丝轻摇。 “嗯,不仅知道,还感受得一清二楚。”沈清竹玩味一笑,又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两人说这话时,铁鹰刚迈进院子。 呃,来早了…… 不,或者他根本不该来。 铁鹰苦着脸停下步子,不敢走近,顶着莫大的压力,远远道:“王爷……有事要报……” “说。” “第一件事,已在军营散出坑杀所有人的风声,不过还没知情人出来告密。第二件事,皇上已下令三日后砍陈景轩的头了,还让大理寺查陈家。第三件事,陈家收到了风声,听说陈贵生已经进宫,应该是去求情的。” 花月胧玩心大起,挣开沈清竹,快步冲过去,一个旋身,朝铁鹰一掌扫过去。 铁鹰乃暗卫之长,武功与警惕性都很高,下意识一把擒住花月胧的手,准备将她的手反剪身后,又猛地意识到这是王妃啊! 立刻松开手,连声道:“王妃抱歉,属下僭越!” 不该来,今天真的不该来! 下次来檀栾居汇报,就让苍豹顶上! 反正那傻狍子爱看王爷王妃俩糖人般黏黏糊糊! 一边道歉一边心理建设了几百回,铁鹰才敢偷偷抬眼,观察沈清竹的表情。 沈清竹倒没责怪铁鹰不敬,反而敲了敲花月胧的脑袋,笑道:“月胧才学了一晚上,就想偷袭本王的暗卫,当真异想天开。” “我真不明白你们是怎么练的,反应怎么这么快。下次,等下次,我要从背后偷袭试试。” 还有下次??铁鹰暗暗叫苦。 幸好沈清竹还记得正事,“铁鹰,多派人手盯着陈贵生,陈家,是时候消失了。” 昨夜去劫狱的人是沈清竹的暗卫。 孟紫琅撞破劫狱,也是沈清竹的安排。 就连兵马司巡逻经过,都在沈清竹的计算之中。 千算万算,只为谋得陈景轩人头。 陈家帮马浩攻打七曜门,还企图掳走花月胧,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沈清竹的逆鳞,沈清竹本想借沈正庭的手,将陈家连根拔起。 而沈正庭要动陈家,买凶劫狱一个理由便够了;他却让大理寺去查,那就证明沈正庭不想动陈家。 陈马两家沆瀣一气,互相勾结。 眼下马初煌不在,是动陈家最好的时机…… 第138章 交换条件 九月一日,御书房。 紫檀桌后,沈正庭靠在椅背,头顶红木金字牌匾是沈谧御笔亲题的“尚慎旃哉”四个大字。 陈贵生俯身跪地,响头叩了一个又一个,直叩得木地板“砰砰”作响。 “皇上开恩啊,若能饶过景轩一命,陈家,陈家……”陈贵生咽了咽口水,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陈家在熙州府的半数产业,愿归国库所有。” 陈贵生这次是下血本了,谁让自己的妻妾都不争气,除了夫人生下陈景轩外,其他五房侍妾要不就无所出,要不就生的女儿。 陈景轩一死,他若再无子嗣,陈家的产业就会落到两个弟弟陈贵成、陈贵明的手中。 诱人的条件一出,沈正庭当即眼前一亮,转念一想,陈贵生一开始就提出这样的条件,证明这不是他全部的底牌,佯装可惜道:“陈老爷,非是朕铁石心肠,你忆子心切朕明白,可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去劫知府大牢啊,朕金口已开,岂有收回之理。” “我要找人劫大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啊!” 沈正庭半信半疑,“不是你,会是谁?” 陈贵生深感争辩无力,继而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从腰间掏出一块似梯形又比梯形扁长的铁块,双手递给沈正庭,“请问皇上认得此物吗?” 沈正庭眉目一压,原想陈贵生会提出更诱人的条件,没想到他竟拿出这么一个古怪东西,看也不看,不悦道:“陈老爷不会想拿个破铁烂铁换令郎的命吧?” 抬高的手僵了僵,陈贵生忽然明白了什么,当下心头剧震。 躲藏在冰山下的秘密,偶尔露头,却被他窥探到一丝异状。 他不该知道的,那会是他、甚至陈家的催命符。 他颤着手,望了一眼铁块,又赶紧收了起来,摇头道:“不不不,先皇曾说这玩儿特别,陈某想说……” 搜索枯肠,砌辞半晌,“陈某想说,陈某蒙受先皇深恩,钦定为皇商,希望皇上看在尚华布庄为皇城供布的份上,高抬贵手……” 看着陈贵生若有所思、前言不搭后语,却是死活开不出更优厚的条件,沈正庭失了耐心,下逐客令道:“陈老爷没别的事的话,朕便特许你去死牢见令郎最后一面吧。高公公,送客!” “诺!”守在门外的高以君扬了扬拂尘,两名侍卫立刻冲出去,一左一右夹起跪地的陈贵生就要拽走。 “不!皇上!我还能帮你做一件事!” 陈贵生双手乱晃,企图挣开两个侍卫,高声呼喊,“我以性命担保,一定合皇上心意!” “哦?”沈正庭扬手屏退众人,“说来听听。” 回头确认众人远离听不见,陈贵生才绕过书桌跪走几步,满腹肥肉边走边抖,直跪到沈正庭椅子旁,小声道:“我知道皇上心悦宁王妃,我可以助皇上……一亲芳泽……” 一亲芳泽?! 沈正庭狭长的眉目瞬间流光熠熠,不经意想起,在歧墟诊脉时,她指间细腻轻柔的触感,她面纱下若隐若现的唇瓣。 天知道他当时多想隔着面纱就亲过去。 隔着面纱的粗粝,摩挲着彼此的唇,那会是如何美妙的触感? 脑海中旖旎纷呈,紫檀桌下的龙袍微微抬起。 陈贵生见沈正庭不语,以为他在犹豫,赶紧又补充道:“宁王妃不仅貌美,那身段啊,前凸后翘,腰肢盈盈一握,腿又长又直,啧啧,倾国美人,当然要配天底下最厉害的男人,皇上,您说是吗?” 这话说得沈正庭更加百爪挠心了,压抑着滚滚翻涌的血脉,恨声道:“闭嘴!” 陈贵生吓得微微往后一仰,心下大骇。 宫中传言难道是假的? 不是说皇上临幸莫贵妃时叫了宁王妃的名字? 这可是他送布样去内织染局时,听相熟的小太监说的,这小太监还是莫贵妃宫中的人啊,不应该啊。 陈贵生纠结之际,沈正庭开口了,沙哑的嗓音藏着浓浓的情欲:“钱和人,朕全要!你看着办!滚出去!” 陈贵生喜出望外,正要磕头谢恩。 沈正庭眼底发红,不耐烦往桌上一扫,满桌奏折哗啦啦全扫到了地上,“滚出去!高公公!宣莫贵妃进来!” “是、是……”陈贵生连爬带滚,消失在沈正庭的视线之外…… ………… 当日傍晚,大厅。 从羽衣庄回来的香雪给花月胧捎来了一封信。 信封的落款是织造局的曹人杰。 展信一读,花月胧便秀眉蹙起,唇线紧抿,脸上充满了犹疑。 香雪素来胆小多虑,见花月胧神色不对,紧张道:“小姐,是我们的布出了问题吗?” 花月胧摇了摇头,“布匹染色很顺利,只是,曹大人说,我们订的珍珠扣他们没有了,他问了尚华布庄,那边有现成的,但这是尚华布庄与羽衣庄的交易,曹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不好介入,只是和陈贵生说了一声,陈贵生今日答应了会直接找我们谈。” 陈贵生是皇商,与织造局、内织染局有生意往来,这不奇怪。 可这时间,简直是芝麻掉到针眼里,巧极了。 主座的沈清竹放下手中书,神色凝重,道:“月胧,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话音落地,又顿了一顿,香雪福至心灵,立刻福身行礼退下。 待香雪离开,沈清竹才缓缓道出:“沈一止,便是沈正庭。” “什么?是他?” 沈一止,她记得,这人经常来羽衣庄,一坐就是半日,还曾带了个莫名其妙的女子去歧墟骚扰她。听香雪说,她去了黎州那段时间,沈一止还去过羽衣庄几次,打听她的下落。 只是那段时间沈清竹太忙了,为免他分心,她就没对他提起,后面羽衣庄和歧墟她也少去,就渐渐忘了此事。殊不知她忘了的事,毒狼可不敢忘,早已向沈清竹报告过了。 听沈清竹一说,沈一止知道羽衣庄,也知道她的医仙身份就说得通了;莫可人对她无缘无故的恨意也有了由头。 沈清竹站起身来,走向雕花木门,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残阳血光入眸,与他眼底的杀意完美融合,“陈景轩判处极刑,不日便执行,陈贵生刚向沈正庭求情,回头便答应了与羽衣庄做生意,哼,还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中间有何龌龊交易吗?” 花月胧细味沈清竹的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何沈清竹要提起沈一止的身份,一时震惊不已,“王爷的意思是,陈贵生把我当成了救陈景轩的筹码?” “不然呢?月胧以为,他是忙里偷闲赚你珍珠扣的钱?”沈清竹转身,弓起手指敲了敲花月胧的脑袋,“珍珠扣我让人给你找,你乖乖留在檀栾居,勿要接触陈贵生。” 花月胧思索一阵,忽然发笑,笑意渐冷,“不,王爷不是想要陈贵生的命吗?那就让本王妃将计就计,送他一程。” 之前陈贵生找人掳劫她,还想糟蹋她,这次又企图将她卖给沈正庭。 这种满脑子黄色废料的烂人,不配留在这个世界。 新仇旧恨,她要亲手报! …… 第139章 赏菊宴 九月二日,亲卫军被关进大营才两天。 全员坑杀的风声,已然吹遍了军营每个角落。 每隔半个时辰,沈清竹的人就会随机从营里抽取十人,拉到帐篷中盘问,稍有支支吾吾的,立刻上大刑。 轻则鞭笞,重则拶刑(即夹手指)、老虎凳,再挑几个幸运儿看一看盖了沈正庭私章的坑杀密旨。 沈清竹还令人在军营各个位置、如营帐边、食堂前都设置了信箱,每人发放了一定数量的纸笔,鼓励他们互相告密。 总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开始时大家还各自抱团,坚称亲卫军不可能有奸细,被喂了几顿猪食,又被打得全身挂彩之后,身心俱疲,坚不可破的防线,逐渐出现裂缝…… 一直享受着军中最高待遇的亲卫军哪里受过这等屈辱,也不敢聚众哗变,不知情的,唯有天天诅咒那个混在他们之中的奸细不得好死;知情的,则开始回忆以往的细节,盘算怎样告密最安全。 这一夜,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揣着告密的小纸条,趁夜色摸出军帐,悄悄去到木制信箱前,快速地塞了进去。 …… 九月三日,仅仅过了一天,花月胧便收到了尚华布庄送来的红底金字请柬,邀请花月胧作为羽衣庄的老板娘出席陈家晚上举办的赏菊宴,顺便谈谈珍珠扣的交易。 望着陈府高大的门楼,花月胧心脏狂跳,右手用力拽住藏有针包的袖子,手心微微出汗。 昨夜她与沈清竹挑灯商讨决定:今日她会以身作饵,给机会陈贵生与她独处,趁机刺杀陈贵生。 毒狼负责保护她的安全,飞猴则会暗中潜入陈贵生的书房,搜集陈家与马家勾结的证据。 除此之外,沈清竹还安排了大量人员暗中包围陈府,以策万全。 而另一边厢,沈正庭得知陈贵生将对花月胧动手,既紧张又期待,从下朝之后就一直待在御书房来回踱步,还让高以君早早到皇城侧门等候,吩咐人一到就马上送到御书房。 花月胧站了好一阵,待心绪完全平复,刚要迈步进去,陈贵生却迫不及待迎了出来。 甫一看见花月胧,陈贵生便眉飞色舞,嘴角笑意压都压不住,如今他们陈家的长房一脉兴衰,可全系于她身上啊,连忙下跪行礼,“王妃娘娘赏脸大驾,小人这蓬屋也生光啊!” 余光又瞥了瞥花月胧身后,只有一名高大的侍卫,更是认为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将花月胧献给沈正庭实在轻而易举,后面沈正庭如何收场,便是皇上与宁王间的恩怨了。 礼毕,陈贵生亲自引路,“来来来,王妃娘娘请!今日的宴席设在中庭,咱们就边赏菊边吃菊花宴。” 步入大院,满园菊香,五颜六色的菊花盆栽不规则点缀于假山间,池塘边。 正厅旁的雕花回廊曲曲折折架在池塘,池塘上的残荷卷叶焦黄,花月胧乍眼望去,倒觉得比起菊花,这气数已尽的荷花更衬陈家。 穿过廊桥,直至中庭,十来张大圆桌几乎坐满了人,全是熙城的富商家眷官家贵女。 花月胧心中冷笑,这陈贵生为了坑她,还特意搞了这么大的排场。 之前刚到的几名贵女尚未入席,围着陈夫人聊得正欢,几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前面的竟是许文文与彭心玉,站在最后面、略显局促的是户部尚书秦秋实之女秦司棠。 陈贵生见了众人,立刻殷勤道:“大家都别坐着,还不快来见过王妃娘娘。” 宴席的嘉宾陆陆续续站了起来,所有目光都落在花月胧的身上—— 她今日依旧梳了高马尾,一身浅蓝色的男装,与长裙拖曳、珠翠满头的贵女相比,衣着打扮落了下乘,但人偏长得月貌花颜,通身贵气,举手投足间,有睥睨众人之势。 密密麻麻的几十人顷刻跪倒在地,“见过王妃娘娘!” “诸位平身,我今日是以羽衣庄老板娘的身份,来与陈老爷谈笔生意,诸位就当我是寻常宾客好了。” 花月胧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多日不见的许文文身上,许文文心不甘情不愿地跪着,一听“平身”立刻拉着彭心玉站起来,佯作平静的脸上,隐隐透着一股怨气。 “王妃娘请入席。”陈贵生做了个请的姿势,将花月胧迎到主席,其余人等也各自落座。 面前除了纯银的碗筷,还有一张描了菊花的花笺。 坐席安排上,花月胧这一桌除了陈夫人,许文文、彭心玉、秦司棠外,其余几人也是官家的命妇、贵女。 开宴前,惯例先斗菊。 凡参宴者均可通过向主人赠送一盆菊花,获得参与斗菊的资格,不参与的人则以花笺投票,在不同品类、颜色各异的菊花中选出花形、花色、枝干均最好的那一株,称为“菊王”。 先是彭心玉带来的一盆“灯下黄”,花体正黄,唯花瓣末处深黄,明暗色对比下,如映夜之灯;此花一出,众人连连叫好。 陈家作为东家,也不落后,以一盆“十丈珠帘”重新吸住了众人的目光:这花形也确实特别,花瓣黄白细长,状若丝发,花瓣末处微卷如珠,丝瓣分层垂下,真如珠帘一般。 爱出风头的许文文自然也要威风一把,一盆“珊瑚雪”让人叫绝。花大五寸,当心数十瓣为猩红,花瓣形状如珊瑚尖,外圈则莹白如玉,瓣长而向上仰勾,红白相映,似以白雪簇拥珊瑚。 此外还有玉芙蓉、金剪绒、落红万点等等,花形各异,争妍斗艳。 展示之后,众人开始投花笺。 写了花名的银海碗列成一排,置于一张长桌上,几名客人率先上前,将花笺投进了“珊瑚雪”的银碗中。 坐花月胧旁边的贵女望了装花笺的银碗,问秦司棠道:“秦小姐,我……我不知这花笺投哪一盆好,想听听秦小姐的高见。” 却听秦司棠冷声道:“爱哪盆哪盆,一揉就碎的娇花不如刀剑有意思。” “是、是我唐突了……”那贵女被秦司棠的冷淡惊到了,身子明显往后退了退。 两人对话声音不大,极度尴尬的内容却一时吸住了全桌人的目光。 花月胧对秦司棠印象颇深,许府赈灾宴上,一支银枪舞得飒飒生风,今日细瞧,发现她不仅个性男儿气,就连长相也颇为硬朗—— 浓眉大眼,高鼻厚唇,配着身上的男装,不细看,简直就是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众人沉默,面面相觑,气氛焦灼。 陈夫人连忙呵呵打圆场,笑道:“投哪盆随心便好了,不过,我看许多人投了许小姐的珊瑚雪,看来艳压群芳的菊王非许家莫属了。” “陈夫人谦虚了,我自己倒是很喜欢那盆十丈珠帘。”许文文起身,将自己的花笺投到了十丈珠帘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典型的社交辞令,许文文对此游刃有余。 扫了一眼银碗中的花笺,珊瑚雪确实遥遥领先,回到座位后,见花月胧一直不语,许文文又道:“不过,最谦虚的定是王妃娘娘,我爹说王府里有一名花匠,曾在宫里待过,技艺极好,要是王妃娘娘随便端几盆来,我们就没有机会献丑了。” 来了,茶言茶语,虽迟但到。 宁王府中有厉害的花匠,宁王妃却两手空空的来了。 这到底是宁王妃太过小气,连盆花都舍不得;还是宁王妃不得宠,连盆花也无权拿呢?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 投向花月胧的目光,顿时,全是赤裸裸的探究…… 第140章 计策失算 对上众人的目光,花月胧报以从容微笑,“梅兰竹菊四君子,而我独爱竹,也独与竹有缘。竹性清高,以直立身,我既不爱菊,又用菊出这风头,沽名钓誉,非我本心,也非竹性。” 座中众人立刻反应过来:宁王,叫沈清竹。 宁王妃爱的,唯有宁王,爱屋及乌,也只爱竹,寻常花卉便入不了眼了。 暗搓搓被塞了一嘴狗粮。 而对许文文,除了狗粮,还该给一记打狗棍,花月胧继续不紧不慢道:“许家能种出珊瑚雪如此极品,想必许小姐也是爱菊之人,就是不知道这栽种之道,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所有人望向了许文文。 许文文嘴角微搐,说不出那倒成了花月胧所说的、喜欢出风头的“沽名钓誉”之辈,可花月胧说中了,她真的只是为了出风头,哪有心思去了解过花匠的栽种之道。 场面再次陷入沉默,花月胧淡定地端杯,品了一口茶,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许文文。 彭心玉抹了把汗,她之前也得罪过花月胧,为免遭到打击报复,她今晚已经降低存在感了,哪想到好闺蜜许文文还刻意往枪口撞,只盼宁王妃整许文文时可千万别株连到她。 陈夫人只好再次出来打圆场,“这栽种之道,我也不懂,就是看着好看,喜欢看,对了,王妃娘娘今夜,打算投哪盆啊?” 此话一出,周遭安静了,连旁边几席的人也竖起耳朵细听。 那可是宁王妃的意见啊。 “本王妃嘛……倒是喜欢彭小姐那一盆。”花月胧将花笺交给身后的毒狼,毒狼立刻放到代表“灯下黄”的银碗中。 突然被点名的彭心玉,恰似没做作业还偏被老师抽中的学生,满脸纠结。 花月胧却没有为难她,兀自道:“明黄乃君王之色,故君王服明黄,而亲王则服暗黄,许家这盆花兼具二色,又以明黄为主,暗黄为辅,恰似王爷辅助圣上治理天下,寓意甚好,只是灯下黄这名字,不够好。” 得了,又是一嘴狗粮。 亲王,宁王不就是亲王吗,还是沈正庭亲自提拔的禁军统领。 这都能扯到宁王,这两人到底有多恩爱?? 宁王处处不在,又处处都在。 “依王妃娘娘所见,应该叫什么好呢?”旁边一席的陈贵生插嘴问道。 “乾为君,坤为臣,古又云,明君垂衣拱手而天下治,那,便叫‘乾坤垂衣’好了。” “好啊!君臣相合,垂衣而治!王妃娘娘高瞻远瞩!” “娘娘高才!” 叫好声此起彼落,也带偏了投票的方向。 不投寓意沈正庭与沈清竹君臣合的“乾坤垂衣”,是看不起皇上,还是看不起宁王啊?谁不怕被上纲上线? 未投花笺的人,纷纷将花笺放入彭家那盆处;投了的人则暗暗叫苦,几欲从珊瑚雪那拿回花笺重新投。 结果不出花月胧所料,经一轮点算,“乾坤垂衣”当选菊王。 许文文气得回头瞪了彭心玉一眼,一副“你为什么要拿那破花”的表情。 彭心玉张了张嘴,满腹无奈,她也不知道“灯下黄”能套那么高大上的寓意啊。 花月胧窃笑,就喜欢看她们狗咬狗,一嘴毛。 斗菊之后,天色彻底黑了,赏菊宴正式开始。 下人鱼贯而入,捧上佳肴—— 菊花酒,菊花鸡丝,菊花蟹肉粥,菊香如意卷,脆炸菊花叶,菊花鲈鱼,菊花肉球,菊花烩三丝…… 清一色菊花入菜,菜肴香与满园菊香,一浓一清,一人间烟火一天工自然,相互交融,相得益彰。 宴席过半,陈家的下人来请保护花月胧的毒狼去偏厅用饭,毒狼警惕抱臂不愿离开,花月胧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去。 他不离开,陈贵生怎敢对她下手。 毒狼拗不过花月胧,只得先行去用膳,想着他待会儿就设法脱身,暗中回来保护花月胧。 此时,秦司棠忽然与旁边的贵女调换了位置,坐到花月胧身边,小声问道:“王妃娘娘,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也穿男装?” 问过又觉唐突,不自然地补了句,“我是好奇,比起她们,你穿那些华而不实的裙子,定更好看。” 花月胧淡淡一笑,“我不为好看而活,我为自己而活,高兴时便打扮,图方便时就穿男装。” 秦司棠眸色亮了亮,若有所思,忽又垂了下去,无奈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啊,你贵为王妃,做什么都可以,没人敢约束你。” 简单几句,透出了秦司棠有口难言的困惑与迷茫,她的内心,或许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爽朗。 花月胧也端了杯,侧身朝秦司棠举了举,抿了一口酒,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我也曾身不由己,一心只想脱离樊笼,后来飞出来了,却发现人生处处是桎梏,权力,金钱,名声,我原视它们为枷锁为囚笼,现在却只想将它们变成武器,好让自己活得更酣畅淋漓,更自在快意。” 秦司棠凝眉,莫名对花月胧生出几分敬意,却犹有不解,道:“若我的枷锁是世人呢?” “世人若能成为你的枷锁,那只能说明,你在乎他们。可他们,有几个是值得你在乎的?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秦姑娘得空,可以上羽衣庄找我。” 花月胧能看出来,秦司棠与一般的世家小姐不一样,比起攀高枝,搞雌竞,这些求诸外而不求诸己的虚妄,她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兜兜转转寻找内心的自己。 秦司棠似乎轻松了一些,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话,无惊无险,直至饮宴结束;众人又开始游园赏花,吟诗作对。 陈贵生也按捺不住了,以谈生意为名,请花月胧借一步到假山处说话。 花月胧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银针和曼陀罗粉,正好她也想对陈贵生下手了,自然满口答应。 两人远离众人,来到西面的假山后头,假山嶙峋高大遮挡了外围的光景,乘着夜色,更显幽暗。 花月胧原来的计划是:趁两人独处之时,将曼陀粉放入灯笼或烛火中燃烧,陈贵生吸入烟雾昏迷后,她再趁机施针,破坏其呼吸中枢,让陈贵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 可从中庭往假山一路走来,前一段还有寥寥几盏灯笼挂在高处,后一段连灯笼也没有了。前方的路,两侧皆是假山,树木丛生,映映掩掩,连路都看不清。 花月胧心中警铃大作,停了步子,笑道:“这里可以了,陈老爷这笔生意怎么个谈法?” “好说,不知王妃娘娘想要多少的货?” 陈贵生仍满脸堆笑,两人隔了一段距离,花月胧犹豫着不能下药,贸然下手,呼叫声会引来别人。 她又往手肘上摸了摸,摸到袖箭筒;还是说,直接用袖箭射杀? 只是用袖箭射杀,不好脱身。 “陈老板有多少我便要多少,往后的成衣也用得上,囤着不怕,就怕急用缺货。” “娘娘倒是很会做生意。”陈贵生点了点头,“这都好说……” 忽然,庭院东面传来落水声,随后一阵惊呼。 东面,那是众人赏花的地方。 远处跑来一名仆人,朝陈贵生喊道:“老爷,夫人落水了,您快去瞅瞅!” 陈贵生立刻向花月胧拱了拱手,“王妃娘娘,我先看看内人,失陪了。” 话毕,便与那仆人匆匆而去,留下花月胧一人在原地。 他走了?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花月胧下意识觉得陈贵生的行为处处透着诡异,立刻苦思是哪里不对,难道她欲行刺杀之事败露了? 对了,他们所在位置地处偏僻,为什么那个仆人能一下子找到陈贵生?! 糟了!中计! 花月胧心道不好,拔腿要跑,假山后突然闪出一条黑影,从后面捂住花月胧的嘴,将她往假山后拖去…… 第141章 意外收获 陈府花园,池塘边。 听到有人落水,秦司棠率先跳了下去,用最快速度将陈夫人捞了起来,拖着陈夫人往岸边游。 毒狼刚从偏厅脱身,一听到惊呼,也往池边赶,却发现落水的人不是王妃,泱泱众人中也没有花月胧的身影。 顿时心焦如焚,急不可耐抓住刚上水的秦司棠,“王妃呢?王妃在哪里?” 秦司棠也习武,下意识一把甩开,四处张望,又摇头道:“没有见到,赏花时她本就不在。” “王妃心可真大,陈夫人都落水了,她还在赏花。”一旁的许文文又开始阴阳怪气,引得旁边的夫人小姐窃窃私语。 “来来,快带夫人换衣服。”陈贵生脸上不显,却倍感得意,现在他的人应该得手了;等宴会散场,他就将花月胧运到宫中,博沈正庭一笑。 三日之期已到,明日午时,陈景轩就要被处斩了。 改变圣意,全在此一举。 毒狼见陈贵生也在场,更是急切,按理说,王妃必定要想办法接近陈贵生,怎会独自一人不见了呢? 他满额冷汗,心底惶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越是急越要冷静。 陈贵生既然在此,就算他得了手,王妃一定还没有运出去。 毒狼狠狠瞪了陈贵生一眼,急忙扭头跑出陈府,吹响联系其他暗卫的竹哨。 “吁、吁、吁” 三下短促的哨声意味着紧急。 铁鹰立刻从暗处飞落,“毒狼怎么了?” “王妃不见了,怀疑被陈贵生抓了!铁大哥,你们盯紧各处出入口,我暗中盯着陈贵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王妃!” 前面的语气是急切的,焦急的,最后一句却仿佛是恳求。 数月的相处,他已经视花月胧为家人,今日哪怕拼上性命,也不能让陈贵生得逞,更不能让花月胧少一根头发。 铁鹰安慰地拍了拍毒狼,“兄弟,放心!陈府翻个底朝天,也必护王妃无恙!” 男人之间的仗义,尽在不言中。 两人点了点头,各自散去—— …… 此时此刻,花月胧则被关在陈府的密室之中。 刚被抓时,那人就蒙上了她的眼睛,用布堵上了她的嘴,还捆住了她的手,一路将她往假山处拖。 假山后似乎有一条小路,通往后院,直到再闻不到花香,花月胧感觉自己进了室内,又听到了机关的声音,然后就被人推了进来。 那人一句话没说,又将她腿绑上,“砰”的一声,石门就合上了。 花月胧眼睛看不见,也不确定周遭是否有人看守,于是假装乖顺,静静在地上坐了一段时间,屏息凝神,留意着周遭的声响。 静静听了半晌,她确定,附近连呼吸声都没有,她才用舌头将堵口的布团顶了出来,又蹭掉了蒙眼的黑布—— 右边角落的桌上置了一盏油灯,左边是一个书架,除此之外,石室再无他物。 庆幸沈清竹的计划中,做好了一旦被抓的准备。 花月胧伸直双腿,重重用右后跟敲了敲地,激发后跟的机括,鞋底尖端瞬间弹出一把刀刃,她立刻将手上的绳子往刀刃上反反复复地磨,磨了一阵,终于割断了绳子。 解开了双手双脚的束缚,她再次后跟敲地,将刀刃收了回去。 因为她不会武功,沈清竹担心她遇到危险,让唐境年连夜做了几个小玩意给她。 一是手上的袖箭筒,二是带刀片的鞋子,三是能射出毒针的银簪子;再加上她的针包、曼陀罗粉,别说杀一个陈贵生,就算去杀沈正庭,也未必不可以。 按照计划,如果她失踪,沈清竹会带人来搜,陈贵生既然有能耐掳人,必有藏人之密室,那沈清竹定然无功而返。 沈清竹会假装撤出,陈贵生感觉安全之后,就会将她运出去,此时埋伏的暗卫就会一拥而上。 掳劫王妃,人赃并获,当场处死。 无论花月胧是否得手,今日,陈贵生必须死。 所以花月胧淡定得很,没有分毫的恐惧,只是,密室隔音,听不见外头的声响,也不知道外头的人走到计划的哪一步。 闲来无聊,她走到书架前,随手拿了一本,翻了翻,黄底黑字映入眼帘,不住瞳孔微缩—— 熙城知府季阳羡,癸卯年二月十日,购得前朝书画《雁过秋山图》一幅,贿献马初煌。 兵马司都指挥使柯崇林,癸卯年三月八日买幼童十人,供其射杀取乐;癸卯年四月十六日,又欲购幼童十人,为马浩所斥,遂止。 都察院左都御史,癸卯年六月二十日,买幼女十人,以处子天癸炼制红丸。 …………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朝廷中人与判官之间的交易。 知道诸多朝廷命官的隐蔽交易,要么助其行贿,平步青云,要么以此要挟,达到目的,长此以往,不论是马家还是陈家,都只会在这腐朽的土壤中越扎越深。 这世间,肮脏的人总比干净的人多,陈家与马家最终就会与这群蛀虫一道朋比为奸,蚕食永明的根基,拖着永明下沉。 如若……这些册子到了沈清竹手中。 沈清竹也能快速拉拢一批势力,更能知道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该杀。 就在花月胧在密室翻看判官的交易记录时,沈清竹已带领人马进入陈府搜了一圈。 陈府芍药厅中,沈清竹倨傲而坐,眉目阴冷,濯濯白衣遮不住一身杀气。 未散去的宾客战战兢兢聚在厅前,逐个接受暗卫的盘问。 “报,前院没有找到王妃。”侍卫匆匆入内,跪在地上禀报。 不消片刻,另一名侍卫也来汇报,“报!后院没有找到王妃!” “报!东西厢搜查完毕,没有找到王妃!” “报!花园搜遍了,不见王妃!” “报!宾客已问完,没人见过王妃。” 侍卫接二连三的汇报,反让陈贵生更稳如泰山,自信密室隐蔽,宁王不可能搜出来,便适时上前两步,道:“殿下明鉴,王妃娘娘确确实实不在府里啊,怪陈某的宴会过于无趣,王妃多半是自行离去了。” 反正,到东窗事发,宁王妃早就在皇上的龙床上了。 宁王,你有种明日就跟皇上叫板去啊。 陈贵生暗自得意,脸上却假模假样做出担忧的神情,“只是,王妃娘娘孤身一人走在街上,要是遇到歹人就危险了,殿下还是快去找找吧。” 沈清竹皱了皱眉,既然陈贵生想他快点离开,他便遂了他的意,愤而起身,“陈贵生,若本王的王妃在你府上少了一根头发,本王活剥了整个陈府。” 此言一出,众宾客皆震惊:宁王殿下素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何曾有过如此凶戾的一面?果然啊,宁王真如传闻,把王妃宠上天了! “撤!发散全部人到外面去搜,必须找到王妃。”沈清竹拂袖,正要准备离去。 “且慢,宁王哥哥,我有话想对你说。”许文文鼓起勇气挤开人群跑到沈清竹面前。 犹记,他们在许府的初见。 沈清竹以学生身份前来拜访,那时他十五岁,她十二岁。 她课业遇上难题正在书房罚站,他好心教了她。 他还说,不必拘谨,我虚长你几岁,你可以唤我哥哥。 可自从,她十六岁时写了情书向他表达爱意,一切就变了,他待她就只剩疏离。 今日许文文用了旧日的称呼,妄图拉回沈清竹几分念想。 步子顿了顿,沈清竹挥手让侍卫先行一步,侍卫急促的步履声也没能盖过他语气中的冷漠,“许文文,本王有要事,不想听废话。” 许文文的心被冰冷刺骨的语气扎了一下,却又燃起一丝希望,起码他给了她说的机会,“天寿节后,宫里选秀女,太后想让我进宫……我爹同意了……我不想进宫,我只想嫁给你……就算当侧妃我也愿意的!” 许文武是黎州副总兵,梁太后以为,抓住了许家,就等于抓住了黎州一半兵权,牵制向滨,也牵制马初煌。 沈清竹稍稍侧过头,精致的侧脸恰好落于灯笼透下的光影中,凛若秋霜的眸色荡着池塘的粼粼波光,“许小姐识文通墨,应该记得,本王曾在熙城小报承诺,今生唯有月胧一人,好好记着,本王不是你的良人。” “可是、可是,宁王哥哥,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我们认识那么长时间,凭什么、凭什么比不过一个青……” 霎时凌厉的目光,逼着许文文吞下了“楼”字,“比、比不过一个认识了几个月的女子?我不明白!” 沈清竹低了低头,嘴角忽然升起一抹笑弧,笑得清风朗月,满院菊花与之相比都显得艳俗了,“哦?真巧。” 巧?什么巧了?碰巧他也对我……? 许文文在疑惑中纠结地期待着,不料沈清竹下一句却是—— “本王对月胧,亦是一见倾心,与卿初相见,已如故人归。若天上真有月老,本王定求一条红线,与她缠上生生世世。” 话音铿锵,是刻入骨髓的坚定,是上穷碧落下入黄泉的无悔。 也是扎进许文文心底最锋利的刀。 许文文呆立原地,满眼难以置信,她不明白,为何花月胧能让沈清竹用尽一腔深情,待回过神时,沈清竹早已离去…… 第142章 你死,我活 沈清竹带领侍卫离去后,陈贵生让几名家丁暗中跟随,确认宁王已经走远,他才领着两个家丁进入后院的杂物间,打开了密室的石门。 听见开门的声响,花月胧急中生智,立刻吹灭了密室的油灯。 亮光一闪而过,陈贵生等人的眼睛尚未习惯黑暗,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糟了,关上门!”陈贵生生怕花月胧逃跑,立刻喊了一声。 其中一名家丁用最快速度跑到门外,按了机关,石门砰地合上了。 室内的家丁掏出火石,摸黑重新点上灯盏。 陈贵生以为,花月胧会战战兢兢,逃到门边。 昏黄的灯光燃起,却见花月胧悠闲地负手而立,倚在离他不远的墙边,嘴角噙着稠丽的笑意,“哟,陈老爷,怎么这么慢,让本王妃好等。” 陈贵生的心“咯噔”了一下,那锐利又讥讽的眼神,是猎人盯着猎物的眼神。 他望了一眼家丁,骂道:“怎么绑的!居然让她挣脱了,重新绑上,赶紧送进宫!” “是!”家丁高大魁梧,从腰间掏出一捆麻绳,往花月胧扑了过去。 花月胧一直藏在身后的手突然抬起,一支袖箭破风飞出。 扎中家丁的肩头。 “啊!”家丁痛叫一声,显然想不到花月胧有武器,陈贵生也同样惊讶,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计划早就暴露了,沈清竹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 花月胧第一次用这东西,不好瞄准,本已等到家丁靠过来才发射的,还是射偏了,二话不说,赶紧再抬手,又给家丁补了两箭。 后两箭终于命中了胸口,家丁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家丁被干掉,陈贵生吓得两腿发软,本想跑,却见花月胧垂下了手,不再发暗器,忽然又想到什么,腿也不抖了,狞笑道:“王妃的箭用完了?” 说着,还试探性地往花月胧处逼近。 花月胧后面是墙,退无可退,刚才见他们人多,她特意选了靠墙的位置,避免被前后夹攻。 单对单时,优势却成了劣势。 陈贵生一个饿鹰扑兔,两只又肥又大的手掐住了花月胧的脖子,“王妃娘娘还是乖乖听话,说不定过了今夜你就荣升贵妃娘娘了。” 咫尺之遥,是陈贵生猥琐的大脸。 满脸油光,笑意狰狞。 花月胧脖子一紧,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也有些模糊,她知道陈贵生就是想掐晕她,趁她意识不清时,将她送进宫里。 幸好与毒狼学过几天防身术。 毒狼曾说,女子力气不如男人,遇险时,专攻要害,方有逃命的机会。 她看准时机,铆足全身力气,一拳往陈贵生的咽喉下部打去。 陈贵生吃痛,喉咙翻涌欲吐,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就松开了手。 花月胧趁机脱身,快速绕到陈贵生身后,掏出银针,凭着对人体的熟悉,针尖向上,一针斜刺扎进风池穴中。 陈贵生刹那间便觉天旋地转,头部剧痛,“你、你做了什么!” “陈老爷,你想知道,你上次派来掳我的人是怎么死的吗?”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之前的紧张一扫而空,花月胧如今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到身上每个毛孔,都透着大仇将报的快意,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昏黄的灯光,银针夹在指尖,闪闪发亮。 花月胧左手一把抓起陈贵生的衣襟,将他拉了过来,故意将银针在他眼前晃了晃,“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是被我用针扎死的~很快,你也能尝到这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了。” “什么……”陈贵生捂着头,差点没站稳。他哪里想过,不会武功,弱质纤纤的青楼花魁,竟会是这样一个狠茬儿。 “不,王妃娘娘,我错了!”陈贵生跪倒在地,强忍不适磕了几个响头,死生关头,连儿子的命也抛诸脑后,“王妃娘娘救我,我不想死啊!” “留着你,让你下次再害我?”花月胧冷哼一声,准备再给他扎一针。 “不,我、我愿意用一个秘密、换、换我的命……”陈贵生面色苍白,头痛欲裂,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铁块,递给花月胧,“我……我……我是百言司之一……你若救回我,我、愿为宁王殿下、殿下、效、效劳……” 百言司?! 她听沈清竹提过。 沈清竹特意留了一部分的暗卫,四处去打探百言司的下落,可惜每次回来,结果都让人失望。 “除了你,百言司还有谁?你说出来,我帮你把针拔了。”她那一针是下了死手的,看陈贵生的症状,估计已经伤到了延髓,无力回天了。但她还是想多套一些信息,帮沈清竹拔了百言司这颗钉子。 “我……我不知道……我没、没见过……还有……一个、一个秘密……”陈贵生意识模糊,忽然两眼一翻,像条翻肚的死鱼,颓然倒地。 糟了,这次昏迷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喂!”花月胧马上蹲到陈贵生身边,不死心地摇了摇,“陈贵生!醒醒!” 此时,石门缓缓打开。 毒狼一个闪身,从门缝闪了进来,见花月胧平安无事,另外两人则躺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王妃,属下救驾来迟……” 他一直暗中跟随陈贵生,见陈贵生带人进了后院的杂物间,后来一名家丁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要去喊人。 毒狼果断出手,扭了家丁脖子,在杂物间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藏在柴垛后的机关,打开石门。 “毒狼,别说这些了,快,喊几个人来,将密室里的书册全部搬走,这些对王爷有大用。”既然陈贵生没救了,只能指望这些交易记录能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王妃不急,王爷已经下了命令,今晚陈家一个不留,王妃先去找王爷。” 毒狼领着花月胧到了一处墙根,花月胧以钩绳翻过围墙。 围墙后是一条漆黑的巷子,巷子尽头灯火阑珊。 中心大街上,侍卫拿着花月胧的画像,四处询问路人。 沈清竹负手而立,璀璨华灯将月白长衫染作橙红。 他面容平静,只是衣袖下紧握的拳头,无意间泄露了生平仅有的无措与张皇。 他知道他的妻子是非梧桐不栖的凤凰,自当翱翔九霄,肆意而生,但当他放任她独自面对危险时,他还是心惊胆战,生怕她受到一丝伤害。 前方,有人提着衣摆,快步向他跑来,附近的侍卫立刻警觉地退到沈清竹身边。 在看清来人的模样时,侍卫放下了剑;沈清竹久握的拳头也终于松开了,手心的汗被秋风吹成一抹清凉。 沈清竹张开臂,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与侍卫的欢呼中,迎她入怀。 花月胧气喘吁吁地趴在他肩头,缓了缓,小声地,一股脑儿将她打探到消息倒出。 “王爷,我得手了!陈贵生活不过今晚了,我还找到了判官和其他官员交易的记录,还有,陈贵生原来是百言司……唔……” 话未说完,唇边微凉,一切“大功告成”已被沈清竹的吻堵在喉头。 花月胧睁大双眼,瞳孔微震:这可是永明啊,一个封建帝国啊,就算是未婚夫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要守男女大防。 果然,余光瞥到附近的百姓纷纷回头驻足,以奇怪的目光盯住他们。 然后是侍卫的驱散声,“看什么看,走走走!” 花月胧忽然意识到,这个吻有更深层的含义:宁王到陈家大闹了一场,如果陈家突然发生什么事,沈清竹便是第一嫌疑人。 但,若然,众多百姓都目睹,宁王找回了王妃,欣然不能自已,甚至当众拥吻,那宁王又有什么理由再去动陈家? 自我攻略了一番,花月胧说服了自己,深深闭上眼,放纵着享受这个温柔到要将她溺毙的吻。 路边的百姓也从好奇渐渐变成喜悦,嘴角露出姨母笑,看一对璧人,街头重逢,忘情拥吻,这是磕cp的快乐啊。 一吻终。 沈清竹才不舍地松开她,眉间忧虑一扫而空,又恢复昔日的光风霁月,略带薄茧的手指抚着她的小脸,似乎在反复确认她的真实,“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月胧做得很好……” 灭掉陈家,得到百言司的消息,不及见到她平安无事的万分之一,“不急,后面我都安排好了,我们回家吧。” 一起回家,大概是天底下最幸福宣言了吧。 彼此同途,吾道不孤。 …… 那边厢,沈正庭一直在御书房等到深夜,他甚至为陈贵生的姗姗来迟找了千百种理由。 邻近的宫苑一间接一间的灭灯,远处的钟鼓楼传来三更的钟声。 亥时过了,长夜转入子时。 高以君快步进门,手中拂尘,丝丝缕缕摇曳,与他的心情一样的忐忑,“皇上,奴才苦等一夜,没见陈老爷啊,奴才怕皇上心急,先回来禀报了。” “混账!陈贵生,难道他就不顾他儿子的死活吗?!” 沈正庭骂了一句,又开始来回踱步,越想越不对劲:若陈贵生得了手,他不可能不来;若他失了手……这事可大了,万一惊动了宁王…… “高公公,你亲自带几个侍卫去陈府,看看什么情况。” “诺!” 第143章 陈家覆灭 九月初三,夜。 宴席散去,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院门关闭。 陈夫人疲惫地松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对婢女道:“芳儿啊,老爷事情办妥了没,怎么不见他人呢。” 开席前,陈贵生让她帮忙演一出苦肉计,待陈贵生将花月胧引至假山处,陈夫人便“失足”落水,吸引住大家的目光,家丁趁机掳走宁王妃,陈贵生也会匆匆赶来“探视”夫人。 届时,众目睽睽之下,陈贵生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至于宁王妃是如何走丢,如何到了皇上的床上,便与陈府无关了。 婢女安慰道:“夫人别担心,许是从后门出去了,殿下在大街搜查,老爷再小心也不为过。” 陈夫人认可地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希望轩儿明日平安回来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穿过前院,走上廊桥。 屋顶上,铁鹰扬了扬手,两名暗卫从房顶一跃而下,弯身尾随到陈夫人与婢女身后,打了个眼色,同时出手,捂住两人的嘴,“咔嚓”地拧断了脖子。 偌大的陈府住着陈贵生、陈贵成、陈贵明三兄弟,以及各房的妻妾子女,算上婢女家丁,有接近两百五十人,其中两百人还是训练有素的民兵。 不动声色灭掉陈府需要极其严密的部署。 这场杀戮,其实在饮宴中段已悄然开始。 先是蝰蛇带领一小队人从侧面潜入,摸进民兵的厢房,将尚在休息、不需要轮值的民兵全部灭口。 在陈贵生与陈夫人在池边演戏时,飞猴则看准时机带着另一队人摆平了后院没出席的女眷,其中就包括陈贵生的二三房妾室、庶女。 宴会忙碌,少几个仆人,少几个婢女,又有谁会发现呢? 宴会散场,真正的杀戮,盛大开场。 一百多人的暗卫队,藏在屋顶上、假山后、林荫间,将过路的、巡逻的民兵、家丁、婢女,一个一个绞杀。 今夜之后,陈府就彻底消失了。 …… 高以君领着四名侍卫,来到寂静的陈府前。侍卫上前拍门,拍了好一阵,依旧无人应答。 “高掌印,没人开门,怎么办?”侍卫请示道。 高以君一挥拂尘,冷笑一声,“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让知府大人来叫门嘛?走咯,回禀皇上去。” 五人转身离去,高以君走慢了几步,回头瞥了一眼陈府,嘴角陡然升起一抹笑意,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殿下”。 此时,暗卫忙碌地将尸体抬到密室,数不清的尸体垒成房顶那么高,陈贵生做梦到不会想到,他用来瞒天过海的密室,最终成了他全家的埋骨之地。 飞猴从书房清点出陈家众多铺子的地契、房契、印章、户帖等等,蝰蛇安排暗卫将仓库内大量的财物悄无声息、分批运走…… 黑暗之中,众人静默而无比默契地行动着。 ………… 另一边,檀栾居,霜翠阁。 花月胧一边讲述她从陈贵生处听来的消息,一边取了一个白玉瓷香炉出来,将自制的香丸放在炉内的云母盘上,于云母盘下点燃半截蜡烛,隔火炙香。 “……都怪我下手太狠,不然陈贵生可能会讲出更多百言司的秘密。” 花月胧越想越郁闷,一时分神,重新放云母盘时,不小心被烛火燎了一下、 “嘶——”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抽回手指。 “烫到了吗?我看看。”沈清竹立刻取走她膝上的香炉,随手置于几案,坐到她边上,拿起她的葱葱玉指,轻吹了口气,“痛吗,我去拿烫火膏?” “没事,碰了一小下,王爷太紧张了。”他的温柔小意,瞬间扫去她脸上的郁闷。 她欲抽手,沈清竹反倒抓得更牢,轻轻贴上他微凉的唇,好言安慰道:“月胧,莫要自责,你事先并不知道陈贵生是百言司。我从五月派人打探百言司的下落,数月过去,一无所获,可见百言司隐藏之深。” “对了,这是陈贵生给的,百言司的信物。”花月胧挣脱着收回右手,取出陈贵生给的铁块,递给沈清竹。 沈清竹接过,在烛火边详端一阵,指腹摸索着略有凹凸的边沿,“铁上似有暗扣……应是数块拼合方成一物……而陈贵生却说其不清楚另外几名百言司的身份……” 当初,玉玺丢失,沈清竹派人秘密监视沈正庭,原以为沈正庭会为了寻找玉玺启动百言司,沈正庭却一直没有动作。 如此看来,沈正庭并非沉得住气,而是他根本不清楚百言司的存在。 “百言司直属君主,先皇死因可疑……”沈清竹忽然有另一个猜测,“梁婉儿与沈正庭谋害先皇,以致先皇来不及说出百言司的下落,百言司应是流落在外。陈贵生为陈景轩求情,必然想暗示自己的百言司身份,却发现沈正庭并不知情。” 花月胧被沈清竹提醒,也开始发散思维,“王爷,你说……萧家,会不会也是百言司,甚至是百言司的首领……先皇临终前多次召见老侯爷,有可能是为了交代百言司的安排,先皇驾崩后,百言司却没有被新皇召见,沈正庭害怕谋害先皇之事败露,所以先下手为强,出手害萧烈?” 沈清竹沉吟,“虽不无可能……但若按月胧所言,说不通的是,沈正庭是如何知道萧家是百言司?沈正庭若能查出萧家是百言司,为何又漏掉了陈家?若沈正庭决意除掉萧烈是因其为百言司,那他亦该对陈家下杀手,而他却一直偏袒陈家。” “如果先皇将玉玺放在了萧家呢?”白雁初曾说,龙涎香丝多用在不需要漂洗的织物上,比如盖玉玺的袋子;而老侯爷的尸身上又留有龙涎香丝。 沈清竹眉头一皱,“不……以我的了解,如此重要的东西,先皇不会假手于人……” 可最近的事,愈发扑朔迷离,他对先皇的了解真的足够多吗,沈清竹陷入了自我怀疑,说着说着声音竟不自然变小了。 “哎呀,这件事太复杂了……”花月胧揉了揉眉心,无奈摇头。 她与沈清竹的猜测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有矛盾点,最麻烦的是,他们手上也没有其他的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 除了,萧烈…… 萧烈手上定是有他们想知道的信息,但萧烈如今又生死未卜。 那个暗中给沈清竹送登记簿的人,还有在皇陵出手打晕侍卫的人,会是萧烈吗? 花月胧脑子一团浆糊,不禁泄气,见沈清竹也眉头深锁,便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轻轻将皱褶压平。 “王爷,算了,别想了,或许睡醒一觉,突然又有别的线索冒出来呢,你想,我们急,其他百言司也急啊,会有所动作也不一定。” 如果暗中出手的人是萧烈,说不定,萧烈还会现身。 沈清竹点头,转忧为笑,伸手将花月胧揽入怀中。 烛火将云母盘烧得滚烫,炙得香丸逐渐散出淡淡的果香。 香味深远清长,透入心脾。 “睡醒一觉?王妃似乎在暗示本王?”他埋头在她发丝间,语意亲昵“王妃还特意点了香……” “这香是我自己的做的,加了香橙皮和荔枝壳,果香馥郁,舒缓疲劳效果很好。我这不是怕王爷最近太累了吗。” 她伸手摸着沈清竹柔顺的头发,他劳累之时,特别喜欢抱着她,闭目养神。 “嗯,是累了。” 在深不见底的政治漩涡里,他必须拼尽全力,才不会被拖着下沉,反之,他要成为漩涡的主人。 他要执掌天下,他要报沈谧的仇。 他要他的女人成为最尊贵的国母。 一切的一切,就在眼前了。 第144章 血蝠重现 九月初四,早上。 沈正庭顶着两个乌青乌青的黑眼圈上朝,苦等一夜,都没等到陈贵生送来花月胧,他神色颓然,又极度暴躁。 上朝第一件事,就是责令何家鸣立刻将陈景轩斩首,斩后在菜市枭首一月,以儆效尤。 环视黑压压的乌纱,又不见一身暗金朝服的沈清竹,沈正庭更气闷了,正欲借口发作,却又突然记起,沈清竹这段时间都忙于查内奸的事,早已向他请示过不会来上朝了。 满肚子火气无处宣泄,文武百官上奏的事,他一件也没听进去。 正欲退朝,熙城知府孟紫琅匆匆赶来,报告了一件大事,沈正庭震惊得差点没从龙椅上摔下来—— 他的舅舅梁琦,死了。 今日的《熙城小报》也紧跟时事,大肆报道了梁琦的案件。 标题是:巷中男尸,国舅爷身首异处;地上血字,无名氏警恶惩奸。 文章来自一名士子的投稿,这名士子住在案发现场附近。 今日一早,有人路过香药胡同,见有几人倒在地上,以为是哪几个心大的喝醉了,一时好奇,便上前看了一眼;顿时被吓得尖声大叫,屁滚尿流地爬出来。 四名侍卫横七竖八倒在胡同深处,两侧青砖墙沾满血迹,尸体伤口不一,是同一柄剑造成的,有被割喉的,有被刺中心脉的。 梁琦则离侍卫尸首有一段距离,从尸身倒卧的位置,孟紫琅推断,侍卫在前方掩护,梁琦在逃跑过程中,被人从后面一剑穿胸。 死后还被凶手割下脑袋,置于围墙之下。 凶手蘸着梁琦的血,在地上写了“杀尽贪官污吏恶霸豪强”十字,字迹后画有蝙蝠的图案。 案发现场固然血腥可怖,百姓却是一面倒的拍手叫好。谁不知道定武侯梁琦嚣张跋扈,经常打着太后的名义大肆敛财,甚至目无王法,强抢民女。 有一次,梁琦在摘星楼吃茶,看上了一名唱曲的女子,因女子誓死不从,还抓破了他的脸,就命人下人将女子轮奸致死,还活活打死了女子拉二胡的老父。 那时的熙城知府季阳羡欺善怕恶,一听到梁琦的名字,大气都不敢出,只命人将父女俩的尸体草草埋葬了事。 总之,百姓几乎都要将梁琦的肺管子戳碎了。他如今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熙城少了一名恶霸,家家户户无不大快人心,奔走相告的。 沈正庭接报后,立刻让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同熙城知府、兵马司一并搜索疑凶下落。 兵马司的捕快在现场附近找到了一些斑斑点点的滴落状血迹,估计是凶手以梁琦的血液写字时无意中沾到的,血迹点点滴滴,一路蜿蜒,拐进了艮岳大街。 而檀栾居恰好就在艮岳大街上…… …… 那边厢,城外军营。 昨夜,一名总旗官军举报其所在的左威卫中,有一名叫鲁自强的千户,曾多次让他们违规打开皇城侧门,运出一箱箱的铁石。 沈清竹得到消息,大清早就来提审鲁自强。 偌大的军帐,两人相对坐着,鲁自强干了海碗里的烈酒,长呼一口大气,出乎意料地,气氛并无多少剑拔弩张,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知己对饮。 提审之前,沈清竹调出了鲁自强的档案,此人今年四十有三,高挑精瘦,头发稀疏谢顶,一副精明相,其十年前曾与马浩同在熙北府的夷州服役。 后来熙山府大面积出现灾荒,军饷一削再削,一部分人员便调回原籍,鲁自强也辗转调回熙城,至于是如何做到禁卫军的,马浩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档案并未记载。 三碗酒下肚,鲁自强随手将海碗扔在桌上,酒气上头,两颊通红,抹了一把嘴道:“殿下不用问了,就是我干的,是我开的城门,也是我寻人偷的铁石,人在江湖,谁没点急用,那时手头紧,后来我都还回去了,不信殿下清点清点。” 清点结果两天前已经出来,经内库使与户部尚书反复核实,库内的铁石不仅没少,还多了几箱;此外,部分铁石的箱子没有封条,可见入库时未经内库使核实。 铁石偷龙转凤之事,在沈正庭眼中已是板上钉钉,欲盖弥彰。 鲁自强认为,偷窃铁石,且已经全部退还,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沈清竹薄唇轻勾,轻松地往椅背的虎皮靠了下去,意味深长道:“鲁千户,自以为是的聪明,比愚蠢更可怕。愚蠢的人,死了,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自以为聪明的人,死到临头,却还以为自己能活。” 鲁自强这种军中老兵,什么鲜血淋漓的酷刑没见过,那些他都不怕,沈清竹一句话却莫名让他的心凉了半截,“殿下是何意?” 沈清竹不着痕迹地以指背拨开桌上的海碗,斟了七分满的茶。 今年的春天雨水少,茶叶长势缓慢,味道却更浓郁。 他淡定品茶,鲁自强反而肉眼可见地焦灼起来,虽极其克制脸上的表情,桌下的手却忍不住反复搓大腿。 悠然品了半杯茶,满口回甘,沈清竹才缓缓道:“铁石到了沧王手上,不论作何用途,于皇上而言,均与谋反无异。” 什么,沧王?谋反? 鲁自强的身体一下子绷直了,目光左右游离,马浩从未告诉过他,这件事牵扯到沧王。 有次军中运粮遇上山匪,是马浩救了他一命。 这个恩,必须报。 鲁自强突然斟满一碗酒,仰头饮尽,“就算是谋反,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无关他人。” “轻死重义,鲁千户果然有大将风范。”沈清竹也不追问,站起身抚平袖子的皱褶,将欲离去,末了叹了一声,“听说鲁小姐不久前才嫁得佳婿,举家从商,家境殷实,可惜了,竟要落得九族同诛的下场。” 对了,谋反,是要诛九族的。 鲁自强心下大骇,忽地全身脱力,瘫在椅上,眼见沈清竹撩起军帐,半边身子已出去,赶紧叫住,“殿下!若我供出马浩,您能否保我女儿女婿全家平安?” “一个马浩,似乎不够换。”沈清竹回头,笑意盈盈,顾盼生春。 鲁自强警惕地弓了身,“殿下还要谁?” “右骁卫的指挥使司刘大人,右威卫的千户张大人,胡大人,似乎都与鲁千户交好,黄泉路上,一同做伴如何?” 沈清竹所说的三人,都是梁太后的人。 借马浩的错处,不但除掉马初煌的左膀右臂,还祸水东引,铲除梁太后的人,这番折腾下来,马家与天家两败俱伤,沈清竹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独揽禁军大权。 鲁自强细想之下,喉头发干,强吞了一口口水,颤抖道:“殿下你……你居然包藏祸心……难道……殿下……图谋窃国?!” “本王心中所图,鲁千户怕是没有命看到了。你只需知道,连夜将你女儿女婿全家送出城,当今天下,唯有本王能办到。本王劝你尽早决定,若天家看到了举报信,你的家人,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是啊,他深知沈清竹说得对,将死之人,这个帝国往后的一切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能留在世上的,唯有那一丝血脉罢了。 鲁自强无力地垂下头,毅然决然道:“不必等,自白书我可以写,但我要看到我的家人出城!” “好。” ………… 第145章 搜捕疑犯 九月初四,中午,檀栾居。 今日天未明时,织造局向羽衣庄交付了第一批紫色布料,毒狼大清早就出门接货了。毒狼不在身边,香雪也去了羽衣庄看铺,老林上市集挑花种去了,檀栾居只剩香露与花月胧。 花月胧忙里偷闲,又设计了几条新的裙子,外头却越来越嘈,隔着院墙都听到外头沸反盈天,闹哄哄乱纷纷。 香露端来一碗鸡汤,眼含鼓励,催促道:“小姐小姐,鸡汤来了,快,一口闷,锅里还有很多。” “怎么又是鸡汤……”花月胧拧眉扶额,最近不是当归炖鸡,就是人参炖鸡,又或者是黄芪枸杞炖乌鸡、灵芝炖鸡,虽说她是病了一场,但这样进补也太夸张了吧。 香露心虚地低了低头,眼神飘忽,左顾而言他,“哎呀小姐,家里药材太多,人说秋冬进补,补一补总归是好的。” 算了,小丫头也是一番好意。 花月胧无奈端起碗,灌了半碗。 灵芝放多了,味道略苦涩。 她吧嗒着口中苦味,偏过头放下碗,实在有些腻味,为免香露再催,便转移话题道:“香露,外头那么嘈,是发生了什么吗?” “是啊,听说国舅爷被人杀,官府沿着血迹查到咱们街。”边说着边从袖里掏出一份《熙城小报》递给花月胧。 花月胧扫了一眼,文章一句“凶徒以死者血留字,字后又画一蝙蝠之形”,不起眼的小字乍落心头,惊得她指尖发凉。 “香露,现在搜到哪里了?” 香露不明所以,如实道:“我刚在厨房听到声响,应该在搜隔壁那一家吧。” 糟了,她手上有一枚血蝠令。 万一血蝠令上的蝙蝠,与凶案现场的图案雷同,她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更重要的是,沈正庭刚在抓她的事情上吃了瘪,一旦被抓住什么把柄,沈清竹与她都得倒霉。 一瞬间思绪千回百转,外头却应景地响起了拍门声。 “开门!官府抓捕凶徒,所有人配合搜查!” 花月胧立刻吩咐香露在前院挡一挡,自己则飞快跑到后院去处理那枚令牌。 从梳妆台的抽屉取出来,环视室内,却不知可以藏在何处,一个问题已让她焦头烂额,又蓦地发现从陈家搜出的、记录判官与官员交易的大堆册子还堆在沈清竹常用的书桌上。 随便哪一样都不能让旁人翻到啊。 那边厢,香露理了理头发,慢条斯理地打开门,八名彪形大汉立刻冲了进来,看官衣,四名是一般衙役,两名是兵马司的捕快。 领头的捕快恶狠狠道:“开得那么慢,你家是不是藏人了?” 暴高的声量吓得香露一哆嗦,但她跟着花月胧时间久了,虽无法先声夺人,也知道不能露怯,连忙表情一换,清了清嗓子,横眉怒目,斥道:“你们什么人?知不知这里住的是谁?那可是当朝宁王妃,冲撞了娘娘,王爷要你们的命。” 众人先是一愣,带头的捕快环视狭小的院落,爽朗笑出声来,“小妮子犯傻了吧,宁王妃该住在宁王府吧,住这小院落?你吓唬谁?” 说罢抬脚就要进来,香露连忙伸手拦住,奈何身板太小,反倒被捕快一手推开,摔倒在地。 后院里,花月胧以钩绳爬到墙头,望向隔壁的院墙—— 檀栾居恰好在路的拐角,两面临街,一面与隔壁大院相邻,一面对着胡同。临街那头她看过了,街上有巡捕在抓路人盘问,逃不出去。胡同那面,正对着别人家大门,贸然爬出去也很可疑。 只剩下隔壁大院那头了。 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披着黑狐裘,正蹲在庭中,以花锄在挖一株三角梅,旁边还放着一碧绿瓷盆。 此外,满园狼藉,花架倒了,泥土洒了满地,花盆碎了,露出勒杜鹃缠绕繁复的根系。 看样子,搜得很彻底啊……短时间官兵也不会回来了。 花月胧听到前院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搜查声,她本就知道香露拦不了多久,可也没想连一会儿都挡不住,看样子人很快就进后院。 她没有迟疑的时间了,掏出血蝠令,视线移到墙根下的灌木丛,轻手轻脚地扔了下去,令牌落在泥土敲出细微的闷响。 男子似乎没有听到,仍在摆弄他的花锄。 花月胧也顾不上他,立刻顺着钩绳重新落地。 待官兵冲进后院,花月胧已搬了张太师椅,翘着二郎腿,悠然坐在霜翠阁前。 捕快与衙役一冲进来,就被花月胧的架势吓得愣在原地。 明明眸光潋滟,美得不可方物,一抬睫却透着睥睨天下之势,纤弱的身体与无边的霸气,如此矛盾又完美地在她身上统一。 花月胧从腰间掏出宁王府的令牌,随手往领头的官兵抛去,“宁王的宅子,你们也敢搜?” 黄金的令牌在抛物线的最高点折射出灿灿金光,晃乱人眼。 领头的官兵下意识伸手接着,忽然想起香露说的话,下一瞬立刻跪倒在地,“不知王妃娘娘在此,请娘娘恕罪。” 后头的人也急忙跟着跪下,领头的则慌不迭解释道:“娘娘,并非我们存心冒犯,国舅一案兹事体大,皇上下了口谕缉拿凶手,兵马司须协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追查凶徒……” 兵马司不成气候,厉害的是兵马司背后的三司与沈正庭。 花月胧理智上明白,今日这一搜怕是免不了了,如若她继续拒绝,只会给宁王府招致妨碍公务的话柄,沈清竹为谋大事蛰伏隐忍已久,她不能给他添麻烦。 她的目光在跪倒的衙役捕快上梭巡半晌,众人立刻将头压得更低,只觉这位宁王妃的眼神能在他们身上盯出洞来。 “搜,可以。但是……” 在她松口时,众人均如蒙大赦,“……阁中有王爷从黄册库调出的绝密文书,你们要是敢翻,我保证,你们的脑袋不会留到明日早上。” 领头的连声“不敢”,花月胧这才徐徐起身,领着众人进入霜翠阁。 众人战战兢兢地进门,先是简单在一楼的书房、耳房转了一圈,再上到平日起居的二楼。 花月胧事先将判官的账册藏在绝密公文之下,兵马司的人远远看到那堆公文便识趣地绕开了。 除此之外,在花月胧的同意下,他们也翻了梳妆台的抽屉、衣柜等等,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可疑之物。 搜查完毕,花月胧不忘旁敲侧击道:“诸位大人到底在找什么?说你们找人吧,你们又翻了柜子抽屉,说你们找物吧,你们又问是不是藏了人,兵马司不至于如此没有章法吧?” 领头的扬手示意收官,恭敬道:“王妃娘娘,凶徒沾了国舅的血,血迹一路蜿蜒进入了艮岳大街,我们主要找的是凶徒,不过,刑部的戴大人看过现场,说行凶的兵器是一柄约一尺八的短剑,所以我们也找凶器。” “戴大人,是戴玉笙?”在萧烈一案中,她与戴玉笙相识,此人虽差点断错了萧烈的案,但其办案细致认真倒是无可否认的。 戴玉笙既然说凶器是一尺八的短剑,那多数是没有判断错的。 “正是。” 花月胧点了点头,不再往下问,等送别一众捕役,她才真真正正长舒了一口大气…… 第146章 神秘邻居 当日傍晚,沈清竹派了苍豹送来口信,说今夜在军营办事,晚上不回来檀栾居了。 细问之下,方知为了取得鲁自强的自白供词,沈清竹今晚需连夜将鲁家女儿女婿送出熙城,虽说如今熙城知府孟紫琅可以帮忙,但沈清竹仍是不放心,要亲力亲为。 了解原委后,花月胧点头表示理解,又将兵马司的人今日来搜院的事情说了一遍,让苍豹转述给沈清竹,互通有无。 苍豹连声称“是”,末了又乐呵呵道:“王爷王妃是越来越有默契了,离开军营时,王爷还特意说,要是王妃问得细,就一五一十全告诉王妃,不用隐瞒,王妃果然问了。” 花月胧怔了怔,忽又想起两人刚在一起时,她是从来不干涉沈清竹的大事的,随着时间推移,如今很多事沈清竹都会主动与她讲,他们之间的信任愈发稳固,一个眼神一句话便晓得对方所想。 是知己,是情人,亦是战友。 思及此处,她不住笑意弥漫,“等王爷忙完,叫上铁鹰他们,一起回来庆功吧。” “得嘞!一定给王爷带到!” …… 深夜时分,凉风习习。 等檀栾居的众人都睡下了,花月胧才蹑手蹑脚从霜翠阁摸出来—— 白天时,她将血蝠令扔到了隔壁搜过的小院,现在必须翻墙过去捡回来。 钩绳用了几回,越来越顺手了。爪钩刚勾住墙头,花月胧便抓起绳子,身轻如燕地爬到墙头上。 墙头有些高,她不敢贸然跳下去,便将钩绳换了方向,又沿着绳子爬下小院。 早上时,她是贴着墙根将血蝠令扔下的,按理说,不会掉得很远。但她沿墙根一路搜索,竟是找不到血蝠令了! 天高星月明,秋夜凉风起,惬意的风却吹出花月胧一身鸡皮疙瘩。 血蝠令……被捡走了…… 她愣神之际,屋中灯亮了,灯火摇晃间,有人手持烛台出来,微红的光晕一下照到花月胧身上。 “姑娘是在找这个吗?”披着黑狐裘的男子笑意盈盈,晃了晃手中令牌,明明是挑衅,却含着撩云拨雨的风情。 花月胧稍稍别过脸,暖黄的灯火有些刺眼,待她习惯了光亮,才看清对方手中的血蝠令,一颗悬着的心不仅没有落地,反而悬得更高—— 对方不仅捡了,还料到她会来找,提前候着她。 她猛地想起,早上他挖三角梅时的一丝可疑之处。 花月胧站起身,拍了拍膝盖沾染的泥土,心中无论多紧张,脸上依旧是淡然自若的,“东西是我落下的,烦请公子归还。” 对方轻笑一声,反倒将血蝠令收入怀中,可惜地摇了摇头,都说她聪慧无比,怎么就如此看不清状况,“这东西于你无用,于我却有大用,花姑娘还是割爱为好。” 一句“花姑娘”,花月胧不禁浮想万千。 他知道她的身份,却不称她宁王妃。 明知她背后是宁王,却还敢明抢。 他到底是何人,到底有何图谋,他住在她隔壁,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花月胧霎时目光锐利,不合时宜地往他走近几步,试探道:“原来,你就是他们搜的血蝠杀手。” 目的是试探,话反倒是用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说出,虚虚实实,让人参不透她到底知道多少。 对方果然眉心一紧,绷直身子,不露声色往后挪了半步,脸上笑意未改,握着烛台的手暗暗出汗,“这话又从何说起?只因我拿了你的令牌,花姑娘便迫不及待反咬一口?” 本来只是猜测,他佯装镇定的模样反而坐实了一切。 花月胧冷笑,若铁鹰在,定会觉得这笑意像极了沈清竹,“移栽植物,一般不会直接在底下挖土,这样会损伤根系。” 老林的做法,就是离植物远一些,在外围下铲,待挖得足够深,再从下着力,连泥带土,将整株植物抬起来。 “你明明不擅园艺,却在官兵搜查时故作专心致志,你是行凶之后将短剑埋在三角梅附近了吧,为了遮掩翻土的痕迹,才特意演了这一出罢了。” 对方沉默,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审视,不得不承认她果然如那人所说十分聪明。 花月胧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是入了秋,也不算很冷,你一直披着黑狐裘,且刚才你退后时肩膀紧绷,姿势不自然……你受伤了?披黑狐裘,是怕伤口渗血被人看出端倪吧。” 对方忽地呵呵一笑,笑意仿佛是伸出利爪的前奏,“知道太多的人,一般活不长。” 花月胧无所畏惧,既然她能道出他的身份,早已想好应对之策,“我来之前与身边的暗卫说了,若我回不去,你也逃不了。” 虚张声势,兵不厌诈。 “再说了,江湖传言,得到血蝠令的人,能让血蝠教的人为他做一件事,令牌我可以给你,也可以帮你隐瞒身份,但你要帮我找一个人,他是你们血蝠教的人,手上戴着一个血蝠戒指。” “你找这人,做什么?”她需要借助他的力量,自然就不会告发他,这种道理,对方还是明白的。 “查一件凶案……这件案子,对我很重要……”她答应过萧烈,要帮他找出真凶。 “血蝠教人数不少,又有分支,你怎么知道我愿意帮你?”对方若有所思,某人的深情,果然是有原因的。 “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你既能杀梁琦这种恶霸豪强,也是良知未泯,那人身上也许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若落入恶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她猜测,沈谧有可能向萧之行托付了玉玺,所以萧之行的尸身才会沾上龙涎香丝,如萧之行是为血蝠之人所杀,保不准玉玺也会落入血蝠教中。 她知道的,似乎比他想象得多,与其多个对手,还不如多个盟友,“在下姓左,单字云,若有消息,我便勉为其难告诉你一声吧。” “成交!”花月胧眉目染上雀跃,找出真凶又多了一线希望,那她不介意对这个盟友示好示好。 告别左云,花月胧重新翻墙回了檀栾居,不消多久,又扔了个包袱过来,里头都是一些止血消腐的伤药。 左云抱着大堆伤药步入堂屋,对着角落的黑影笑道:“难怪你对她念念不忘,确实是个别致的小娘子。” 立在阴影里的人徐徐回头,月光透过窗棂,照得银色面具冷光微寒,“为何要将她牵扯进来?” 左云无奈叹了一声,“我原也不知,那日在黑市,与我抢血蝠令的人,竟然是她,更没想到今日她会将血蝠令送上门,当务之急是将人和东西找出来。阁主,她一心追查老侯爷的事,就算没有我,她早已牵扯不清了,你是不是该……见她一面?” “……我……”他伸手轻抚光滑的面具,“算了……别让她担心了……” 他既然选择戴上冥阁的面具,选择担起父亲未完的责任,又何必让她陪着陷入危险之中呢? 更何况,他也听说了,她准备嫁给宁王为妃了。 今世缘悭,往日种种,只当好梦一场。 梦醒了,便该离去了。 第147章 王爷的鞭有问题 九月初五,承永殿。 众人本以为昨日国舅被杀,应是近来最大的一件事了。 不料今日宁王上朝,奉上一份鲁自强的手写供词,竟生生扯出一桩比凶案更大的事—— 马浩买通宫中亲卫军千户鲁自强,私偷宫中铁石,图谋造反。 在满朝文武皆震惊中,侍卫冲入承永殿,当场将马浩按跪在地。 沈正庭果断判其谋反罪成,鉴于马浩此前立过军功,皇恩浩荡,留其全尸,满门赐三丈白绫,即日执行。 本来是马浩与沧王的交易,沈清竹却一字不提沧王,一是因为天寿节沧王本应来熙觐见,沈正庭与沈清竹均有意借此事试探沧王的态度。二是,比起沧王,沈正庭更欲杀鸡儆猴,赐死马浩,削了马初煌的左膀右臂,也敲打马初煌。 看这迅雷不及掩耳的架势,大家哪里还能不明白,赐死马浩,是皇上与宁王早已部署好的,且涉及谋反,谁敢贸然求情? 而出乎沈正庭所料的是,鲁自强供述的,细作中,除了部分是马浩的党羽,还有一部分是明安太后私下买通的人。 但既然已经公诸于众,马初煌不日便会收到风声,此事再无拖沓之理,沈正庭也只得狠下心来,将相关涉案人员全部判处斩立决。 下了朝回来,他才隐隐想明白,大概是中了沈清竹的计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似是他削了马初煌的权,实则沈清竹也借机削了太后的人,尽揽禁卫军大权。 沈正庭越想越心惊胆战,惊出一身冷汗,饶是轻薄透气的龙袍在凉爽的秋日也湿了个透。 而此时,梁王的一封密函,恰如其分给了沈正庭削弱沈清竹的机会…… ………… 同一时间,檀栾居。 今日的《熙城小报》题为“意图谋反,马侍郎满门赐死;天有不测,熙州府多地飞蝗”。 马浩私运铁石以谋反论处这等朝堂一等一的大事,在《熙城小报》仅是一笔带过,文章更多的叙述了熙山府、熙北府到了收成季节,却意外闹了蝗灾。 民不聊生,临近天寿节上供之物自然大打折扣,而马初煌居然还去各地督收生辰纲,让当地百姓的日子更雪上加霜。 一前一后两件截然不同的事,看似在骂马家权势滔天,利欲熏心,也是暗地里指桑骂槐,骂沈正庭为自己生辰,丝毫不体恤民情。 花月胧放下小报,回头再看手边尚温的鸡汤,突然就没了胃口。 她听沈清竹说过,沈正庭调走马初煌,是为了快刀斩乱麻,削掉马浩;只是没想到朝堂之事,牵一发动全身,一个脱口而出的决定,却关系着千万万万人的生存。 旁边的香露、香雪不明所以,还在一个劲地催促花月胧喝汤。 “小姐,汤快凉了,你要趁热喝。” 香雪也附和,“是啊,小姐,多喝鸡汤,补益身子,对你有好处。” “是啊,今天这乌鸡顶好,还加了黑豆、当归、大枣,孙大夫说,不但可以延缓衰老,还可以助……”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香露连忙捂住嘴巴。 你这不争气的…… 香雪赶紧给香露递了个眼刀,香露吐了吐舌头,表示她也不想的,无奈嘴比脑子快。 听两个丫头你一句我一句,花月胧心情好转,也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之处,细心一算,这好像是连续第五天喝鸡汤了吧。 “老孙说了什么?助什么?”花月胧抬眸,目光扫过两人,怪她最近太忙,都不知这两丫头私底下打的什么小算盘。 “助……”香露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满脸堆笑,“助……助眠,对,助眠。” 香雪扶额,香露平素机灵,怎么突然就犯傻了,她难道忘了自家小姐医术高超,助什么眠啊…… 小姐给王爷煮甜汤助眠,用的都是酸枣仁之类的酸甘化阴之物,又怎会用乌鸡当归。 在花月胧的脸色彻底变严肃前,香雪忍不住低下头,选择坦白从宽,“是……其实是……助孕……” “………………”花月胧彻底无语,敢情男人都没摸过的这两丫头,居然操心起她与沈清竹的房事?? 香露见瞒不住,索性补充道:“小姐,这不怪我们多想……王爷那么好,也答应你不纳其他人,那给王府开枝散叶的担子可全落你身上了……可是,你与王爷同住了四五个月,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我这才跟孙大夫讨了补气血助孕的方子……” 香露说着,目光就落在花月胧的小腹上,尴尬得她连忙拿手挡了挡小腹。 “你们啊……都在想什么啊……”花月胧顿时两颊飞霞,羞红了脸,一时不知从何解释。 自从梳拢那夜之后,沈清竹压根就没碰过她。 一开始是因为彼此对这段关系不确定,沈清竹刻意忍着。 后来,她答应了求娶之后,两人好几次情难自控,就差临门一脚了,偏偏又遇上暗卫来报信。 被搅了几次兴致后,两人就默契地没有提及此事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花月胧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支支吾吾半晌,只得道:“你们不懂……这种事……只在我身上下功夫怎么行……这事……还得看王爷意思……” 王爷?王爷的意思?王爷不想要孩子? 香雪香露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花月胧感觉到她们误会了,又为难地找补道:“再说了,就算王爷答应……这不还有别的……别的原因么……总之,有些事,就……不是……尽如人意的……” 王爷想要宝宝,但又有别的原因…… 啊…… 香露突然想到什么,瞳孔地震,连声道:“明白了小姐!” 话毕拉起风中凌乱的香雪撒腿就跑,直跑到厨房,香露把门关上,才神神秘秘道:“看来鸡汤没用了,不是小姐的问题!” “可……小姐是什么意思,不是小姐问题,也不是王爷问题,那是谁的问题?”香雪挠头。 香露翻箱倒柜,从柜子底层翻出一个锦盒打开,拿出一根弯弯长长的东西,“是它的问题!” “香露你别玩了,关这个什么事啊。”香雪被绕得着急,“怎么会是它的问题,我们分明在说小姐和王爷的事啊……” 香露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将香雪拉到一旁,小声道:“香雪,我的好姐姐,你想想,王爷愿意,小姐愿意,还要不出宝宝,那就是……那就是王爷的……王爷的‘鞭’有问题啊!” “王爷的鞭?”香雪更加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只见过王爷练剑,没见过王爷练鞭啊……” 香露气得直跺脚,羞愤欲死,“哎呀,你要气死我了!就是虎鞭,鹿鞭那个鞭呀!” “啊?!!”香雪终于反应过来了,“小姐意思是,他们想要孩子,可王爷……力不从心?天啊……香露,怎么办?” “不怕不怕,我见过孙大夫治这种。”香露胸有成竹,她之前天天跟着孙大夫去歧墟帮忙抓药,也学到了一些本事,“虎鞭酒虎鞭汤都可以,再加些淫羊藿、巴戟天、杜仲之类的补肾药材,我们今天把这个给王爷炖了。” 边说着边摇了摇手中的虎鞭,“幸亏孙大夫给的好东西多!一定能让小姐怀上宝宝!” ………… 第148章 注意身体 九月初五,中午。 沈清竹率领三百侍卫将马浩府邸重重包围,大太监高以君领着四名小太监向马家众人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密查,兵部左侍郎马浩串通亲卫军左威卫千户鲁自强、右威卫千户张辛等多人,私运宫中铁石,密谋造反,罔顾天恩,朕念马浩曾立军功,得留全尸,赐马家三丈白绫,领诏立执,钦此! 一声“钦此”落下,马家众人从震惊、回过神来,直到哭倒一片。 高以君则摇了摇头,背过身去。 沈清竹一个眼神,下面的侍卫立刻手持白绫,将哭声震天的马家众人赶入屋中。 这些天秋意愈深,秋风干燥,带着肃杀之意。 高以君觉得凉,便将手揣进袖中,向沈清竹别过,“殿下,圣旨已宣,奴才得回宫复命去了。” 沈清竹点了点头,礼貌道:“辛苦了,高掌印慢走。” 高以君抬步欲走,忽又回头道:“殿下快要成婚了,若得空,可千万记得带王妃去皇陵前拜拜先皇吧,先皇定是高兴的。” 沈清竹眼神微动,似乎没料到高以君会突然这样说。 他与高以君的交往说简单也简单,但彼此之间却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十三岁那年,万魁杰与宫女小曼私通,被先皇后下旨密裁,是高以君收了沈清竹一大笔财帛,暗中换走了万魁杰。 这件事后,两人就没有交集了。 沈清竹暗中观察过高以君很久,高以君虽贪财,但在大事上都是拎得清的,而且高以君掌管司礼监近三十年,从不缺巴结行贿的人。 所以,当年高以君同意出手帮他,他亦是有些意外;只是那时年纪尚幼,也急于救万魁杰,到底是欠缺思量的。 沈清竹事后也防范着高以君,倒是高以君一直无事人似的,一晃已经八年光阴了。 不过,今日高以君提到先皇,沈清竹便想起了沈谧身上的雷公藤,顺势试探道:“高掌印有心,本王记住了。父皇驾鹤时,高掌印侍奉在侧,父皇应是走得很安详吧……” 高以君垂了垂眸,眉头压出深深的皱褶,扬手让身后的小太监先行一步,自己则立在原地,沉吟半晌。 “奴才惭愧,那夜,先皇在寝宫批阅奏章至亥时,最后一次奉茶后,先皇便让奴才到偏殿歇着……奴才清晨提醒先皇早朝时,却发现先皇薨了……” 先皇素来龙体康健,年过八旬从未怠于早朝,高以君实在不相信,先皇会这样毫无征兆地走了。 沈清竹抬了抬手,示意高以君一边请,两人远离侍卫,走至侍郎府附近的胡同口,“敢问高掌印,此日前,父皇可还有其他异常,或……有否其他嘱托?” 高以君抬眸,神色忽然松弛了下来,眼中除了愧色,还多了几分欣慰。 他曾以为,沈清竹是这辈子都不会问起,百年之后,他便只能带着这个秘密入土了。 幸得苍天见怜,他终于问了。 “其实……先皇曾经感染风寒,一连喝了三天的汤药……” 这事沈清竹知道,不过那时并未在意,也并未去探视。只因往日先皇病了,他一旦去探视,少不了遭沈谧的冷嘲热讽—— “朕还没死,你来作甚?不把心思放于经史论策、文治武功之上,只懂打些阿谀媚上的歪心思,终是村妇之子,成不了大器,快滚!” “儿臣知错,儿臣告退……”他缓缓磕了三个头,临走时又回头望了一眼,“父皇,保重龙体,儿臣改日再来看您。” “不必来了!”榻上明黄衣袍一甩,似乎甩断了今生父子之缘。 沈清竹记忆有些模糊了,也记不起是哪一次的嘲讽后,他便再也没有来探视过,或者一开始,他想的只是不碍着父皇,少让父皇动气,后来,一桩桩,一件件累积,慢慢地,他的心就彻底地冷了下来。 高以君并未察觉到沈清竹隐隐变换的情绪,继续道:“不过那药……先皇喝了三次便不停出恭,第四天先皇让奴才悄悄去太医院拿了一点药渣回来,又秘密召见了太医院的袁院使……两人谈了许久,第四、第五天的药一拿来,便让奴才倒了,后来,便下了口谕,说袁院使医术不精,罚奉半年。” 治风寒的药,喝了反而腹泻不止。 沈谧察觉药中有异,秘密召见了太医院院使袁知节。 也许是查明了因由,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事件轻轻翻篇,绝口不提了? 既然沈谧如此警惕,后来为何还是中了雷公藤的毒? 沈清竹眉头深锁,原来他不在熙城时,熙城的暗涌早就卷到沈谧身边,而一世英明的沈谧却放过了谋害自己的人,他是老糊涂了,还是另有打算? 高以君微微叹了口气,感叹当年的八皇子终是长大了,可惜啊,先皇看不到了。 他想像八年前一样,再帮沈清竹一次,替他撕开谜题的一角。 “殿下,当日的药渣,奴才埋在了寝殿外的老桂树下……” 沈清竹忽眸光一亮,拱了拱手,“多谢高掌印相告。” ……………… 时隔数月,铁石一事,最终以除掉了马浩为结局,落下了帷幕。 是夜,檀栾居也摆起了家宴,除了铁鹰、苍豹、飞猴等暗卫领队,唐境年和孟紫琅也来了。 孟紫琅的大名,听了那么长时间,花月胧却是第一次见到本人——都说外甥像舅舅,孟紫琅的眉眼与沈清竹有几分相似,虽不比沈清竹出挑,也一派雍容气度稳重成熟。 人齐了,香雪便拉起毒狼一同上菜开席,一片其乐融融。 主座的花月胧与沈清竹对视一眼后,立刻端起酒杯,向孟紫琅敬酒,恭恭敬敬道:“舅老爷,久闻大名,一直没去拜会,是月胧失礼了,月胧自罚一杯,向您赔不是。” “哈哈哈,还客气上了,清竹求娶前,已时时在信上提起你,说你聪慧过人,我认识你,可比你认识我久得多。” 孟紫琅满上一杯,忽敛了笑意,感慨良多,“姐姐走后,清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之前,我有心帮他,却远在雍州,鞭长莫及,现在沾了清竹的光,得以留在熙城,往后定竭尽全力,助清竹得偿夙愿。” “来,咱们碰一杯。”孟紫琅站起来,向众人敬酒。 话未明说,但在座都是沈清竹心腹,自然心照不宣。 众人一同站起,清脆的碰杯声,高高低低,犹如乐章。 花月胧曾听沈清竹说过,由于父母早逝,孟紫琅与孟乔姐弟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孟乔进宫后,孟紫琅到雍州为官,即使分隔两地,但一直鱼雁传书,音讯不绝。 后来,沈清竹有了不臣之心,孟紫琅也毅然相助,连沈清竹在外头的矿山,也是孟紫琅派人打探寻找的。 为了成全沈清竹,孟紫琅年过四旬仍未成家,就是怕一旦事败牵连家人。 甥舅之间的深厚情谊,也是沈清竹一路走来,为数不多的温暖了。 香雪捧来酥鸭、醉卤猪头肉、荷叶豆腐等等,香露、毒狼也配合着陆陆续续将菜上齐。 各色佳肴,勾得人馋虫大动。 “大家起筷吧。”沈清竹放下酒杯,眼中含笑,他的好王妃啊,凭着绝好手艺,将家宴办成赏心乐事,“马浩伏诛,大家辛苦了,是月胧提议要好好犒劳大家,饭后,铁鹰会将赏钱发下去。” “王爷英明!”沈清竹一声令下,几个暗卫头领欢呼一片,众人也在欢呼声中开席了。 “这些日子可太想王妃的手艺了!”苍豹心直口快,一筷子下去就夹了几块猪头肉。 那头蝰蛇与飞猴也抢起了鸭腿。 “蝰蛇你做什么,放开,鸭腿要孝敬王爷!” “你想吃就直接说!鸭腿有两只啊!” 一众暗卫打打闹闹,好不热闹。 孟紫琅看得直摇头,笑罢又端起酒杯,转向沈清竹,小声道:“清竹,马浩一事,恐怕沈正庭回过神来,不会善罢甘休。” 沈清竹挽起衣袖,舀了一勺子裹了火腿鸡脯的鲚鱼圆,放入花月胧碗中,漫不经心道:“宫中传来消息,我可能要去一趟松州了,舅舅请放心,清竹可以应付。我不在时,若有要事,烦请舅舅多与月胧、铁鹰相谈。” “既然你做好了准备,我也放心。”孟紫琅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下去。 倒是轮到花月胧皱眉了,“你要去松州?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沈清竹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月胧勿急,迟些再与你细说。来,先吃点东西。” 此时,香露香雪上齐了菜肴,又为众人各端来一盏白瓷炖盅,每盏炖盅上都了贴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有不同的文字和图案,经过一轮蒸气熏蒸,图案的墨晕染开了,有些模糊。 铁鹰分到一个纸条上画了一只鸟的炖盅,“香露,打的什么哑谜?” “铁大哥,不是哑谜,是按着大家身体情况配的炖汤,秋冬得进补。你这盅是黄芪当归炖甲鱼,大补气血。” 香露说罢,又将一个写着“唐”字分给唐境年,“你的是淮山鸡头米炖瘦肉,补脾胃。” “谢谢……”唐境年哈着头接过,望向香露的眼神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他在檀栾居治病时,都是香露在照顾,后来病愈去了冶炼场打造暗器,却发现自己开始思念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香露抬眼看回他时,唐境年反倒红着耳朵低下了头,香露还以为他只如平地里那般胆小怕人,也没有在意,继续从托盘上分派炖盅,“飞猴大哥这盅是牛骨牛大力炖牛蹄筋,专补腿脚!” 苍豹闻言哈哈大笑,猛拍了飞猴一下,“懂了,你经常用轻功,人家怕你腿不行,让你补腿呢!” 飞猴素来沉稳白了苍豹一眼,倒没说什么,蝰蛇立刻呛声道:“啧,会不会说话,男人最忌讳被人说不行!” 其他人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沈清竹亦饶有兴味地翻开盅盖,探头一嗅便闻到扑面的药材味,汤汁也是黑乎乎的,完全看不出门道来,“那本王这盅,又是何物?” 也没想到沈清竹会问,香露和香雪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僵,香露呵呵笑着,企图打马虎眼道:“王爷的自然是最好的,十全大补汤!” 花月胧也好奇地瞟了一眼,眉毛瞬间扭曲成“川”字——黑的是杜仲,绿的是淫羊藿,还有从汤面露出的一截粗且带有细小倒刺的物体…… 杜仲淫羊藿都用于壮腰补肾,更别说那根明显到极致的虎鞭了…… 花月胧瞪向香露,香露吐了吐舌头,立刻拉起香雪悄悄往后退。 “诶,王爷的汤是黑色的!”苍豹也好奇探头,下意识喊了一句。 原本没有注意的其他人,目光立刻全聚集到沈清竹的炖盅上。 “这又是何物?”沈清竹以勺子翻动药材,那截带倒刺的物体又露出了一大截。 待彻底看清楚后,沈清竹的神色瞬间变幻莫测。 “啊是……虎……”苍豹也反应过来,差点没绷住,下意识捂住了嘴,将“鞭”字吞进喉咙里。 在场的其他人也不傻,又联想到苍豹那个什么不行补什么的理论…… 飞猴甚至默默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别过目光,假装没看到。 铁鹰立刻清了清嗓子,假装给蝰蛇夹菜。 作为长辈又坐在沈清竹旁边的孟紫琅也尴尬得揉了揉鼻梁,拉过沈清竹,意味深长道:“清竹,有些事,得了趣,也要节制,注意身体,细水方能长流。” “…………”沈清竹耳根都快红得滴血,可又不好否认什么,只得唯诺道:“是,舅舅说得是,清竹往后会注意。” “来来来!吃饭大家吃饭!”孟紫琅率先打破僵局,众人见沈清竹脸色缓了过来,才慢慢拿起筷子…… 第149章 沉重托付 庆功宴散后,沈清竹一言不发拉起花月胧直奔霜翠阁。 房门刚关好,下一瞬,沈清竹已将花月胧逼到墙角,语气平静,眼神却炙热而危险。 “月胧的汤,似乎有所暗示?最近对我,很不满意?” 嗯,蝰蛇说得对,男人最忌讳被人说不行…… 沈清竹更惨,当众被暗示为“不行”,还不能反驳。 花月胧深表同情,轻轻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好言道:“你别气,你听我说……事情其实是……” 于是便将香雪香露给她送鸡汤助孕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然后……不知怎的,她们就误会了,以为我们没怀上孩子……是、是、是你的问题……” 沈清竹听罢失笑,逼近花月胧的脸反而更近了,灼热的气息喷洒到她精致的小脸上,“月胧想要孩子,可以更直接一些……” 长臂一揽,毫无保留将她贴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温柔却带着蛊惑:“香露也没想错,确实是我的问题……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别闹。”花月胧微微推开他,以手掌撑开一小段距离,“去松州是怎么一回事,老实交代,你说过不会再瞒我的。” 沈清竹垂眸,叹了口气,正当花月胧以为事情严重得竟然让他叹气时,他忽然又收紧了手,热切的吻落在她耳畔。 花月胧耳朵尤为敏感,耳鬓厮磨间情不自禁抬起了身子,羞红了脸道:“你还闹,快说!为什么要去松州,去多久?” 手上力度放缓,沈清竹又吻了数下才放开她,“松州义匪,月胧应是知道的。” 松州义匪? 有些熟悉…… 花月胧猛然记起《熙城小报》曾经报道过,梁州府圈地成风,一群流离失所的百姓落草为匪,劫富济贫。 “接到线报,昨日梁王的卫队运送生辰纲的途经松州,为义匪所劫,沈正庭有意剿匪,并借此敲打不安分的百姓。” “明明是梁王不对,为什么要敲打百姓?!不对……王爷的意思是,沈正庭要派你去剿匪?” 花月胧瞬间明白了宴席上孟紫琅对沈清竹的提醒,确实,在马浩的事上,借机动了太后的人,沈正庭再迟钝回过神来也是要对沈清竹下手的。 “沈正庭在数月前已与梁王有密信往来,梁王财迷心窍,贪图享乐,应是怕沈正庭削藩,有意投诚示好,以保富贵。沈正庭要拉拢梁王,自然要敲打不听话的百姓。” 沈清竹是锐意削藩的,但梁王一旦明确投诚,甚至上交兵权,如今五藩王与朝廷僵持的局势就会发生改变,其他藩王要么也跟着投诚,要么与开始结盟,而世人大多恋慕权势,结盟的可能性显然比投诚更高。 一旦结盟开始,温水煮青蛙,时间长了,削藩就更加难推动了。 也就是说,梁王一动,局势定然改变。 沈正庭以剿匪来安抚、拉拢梁王,绝非沈清竹想要见到的。 而沈正庭又偏在这个时候调沈清竹去剿匪,定是想一石二鸟,既拉拢了梁王,又可以暗中对沈清竹的人动手,讨回马浩案中失去的兵权。 “我明白了……除了拉拢梁王,沈正庭还要对你的禁军下手,所以他才借故支开你……” 早知如此,她应该借陈贵生一事进宫,帮沈清竹除了沈正庭的。 沈清竹欣慰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她越来越像他了,对权谋算计,也愈发敏锐。 这很好,假以时日,她会是他最大的助力。 “是,所以月胧必须留在熙城,我已吩咐了铁鹰,这段时间有事要与你商量,王府所有财物也归你调度。” 他神情冷肃,双手重重落在她的双肩,连带胸怀全部的信任都托付于她。 花月胧受宠若惊,她从未想过沈清竹居然会将暗卫与王府的调度全部交给她,这怎么可以,她何曾背负过如此重的担子,连忙摇头,“不不不,王爷,我怕我处理不了……” “月胧,你要相信自己,这段日子你一直在我身边,看我处理政事,你有能力处理,若有不清楚的,铁鹰也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不必怕犯错,即使把天捅了,我也能补回来。” 她抬头,望进沈清竹的丹凤双眼时,略显惊慌的眸光,忽然就掺入了他一往无前的坚定,经历一番挣扎、动摇后,花月胧最终点了点头。 “好……沈清竹,既然你相信我……我,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也许连花月胧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说这话时,声音没有多大的起伏,却有满腔的毅然决然。 沈清竹笑了,笑得如月华清辉,绽破重云,“很好,我选的女人,果然很好,放手去做吧。” 花月胧再次点了点头,扑进沈清竹怀里,“我等你回来……” 两人相拥着,又说了一阵悄悄话,门外突然响起铁鹰的声音—— “王爷,东西找到了,是否要过目?” “进来。” 铁鹰推门而入,正见两名主子腻腻歪歪抱在一起,连忙低下了头,快步走到桌子边上,放下一包沾着泥土的东西。 “月胧,帮我看看药渣里有何物。”沈清竹大概说了一下与高以君碰面的前因后果。 把马浩一家赐死后,他立刻就吩咐暗卫潜入宫中将药渣翻了出来。 也得亏高以君心细,想到药渣以后可能有用,特意把药渣烘干了,还用油纸和布包了两层,时隔半年,虽有些发霉腐烂,仍能大体分辨形貌。 花月胧连忙端来烛火,将药渣中的药材逐样细看—— “这是……紫参……桔梗……甘草……这是半夏、冬花、射干……咦,怎么会有……”花月胧从药渣中挑出一只黑黄相间的虫子,“王爷你看,这是斑蝥。” “斑蝥?”沈清竹走近,小小一只虫子在药渣中毫不起眼,若不是药渣被封存得很好,大概会以为是土里的虫子混了进去。 “斑蝥这东西,用得好是仙丹,用得不好则是催命符。”花月胧合上药渣,理了思绪,缓缓道来:“斑蝥本有大毒,若经过炮制减轻毒性,入药能破血化症……” 现代药理学认为,斑蝥中的斑蝥素能通过抑制蛋白质合成,达到抗癌的目的。 话锋一转,花月胧神情也凝重了起来,“不过……若用得不好,就会引起急性肠胃炎、严重肾损害……你说,先皇服药后曾不断腹泻,应该就是斑蝥的原因。” 沈清竹皱眉,思索一阵,又问道:“以月胧所见,此为用药不精,还是存心毒害?” “我觉得,是后者。”花月胧大胆推断—— “除斑蝥外的紫参、桔梗、甘草等等皆用于治疗肺寒湿,患者应是咳嗽、有寒痰,若用斑蝥破血,那必配以其他破血化瘀的药以辅助,例如桃仁、大黄,此处的斑蝥显得格格不入。” “而且,我翻遍了药渣,只找到一只,单服一剂不会致死,但若服上数帖,毒素累积最后必然会出血性腹泻,最终肾脏损坏致死。我断定,下毒之人,必然是清楚斑蝥的毒性……我猜,下毒之人身负医术,但又不是开方之人,一来斑蝥毒发,症状隐秘,不像砒霜之流,能用银针检验,非医者难以控制用量,二来,即便东窗事发,不是开方之人,也能撇清关系。” 花月胧低垂眼眸,逐字道出自己的想法,最后还大概勾勒了下毒者的身份。 一番分析下来,站在一旁的铁鹰微微发怔。 早听说王妃医术厉害,却没想到王妃的分析推理也出类拔萃。 他突然明白,为何王爷要将大权交给王妃了,开始的不解,此时终于全化作心悦诚服。 “若下毒之人确是梁婉儿和沈正庭,那他们在太医院的内应,大概是那人了。”顺着花月胧的思路,沈清竹也将从前的线索联系到一起。 “是谁?” “太医院院判,金良玉。” 当初沈正庭想削马初煌的权,用的便是金良玉的胞弟金纳福,金纳福因不在太医院行医,身份隐秘,才差点让廖清尘着了道。 既然金纳福能为沈正庭所用,那他在太医院胞兄,也定早就是沈正庭的人。 按金纳福所言,金良玉想要太医院院使之位,而恰好开方的人又是太医院院使袁知节,若东窗事发,沈谧暴毙,袁知节定跟着倒霉,只要沈正庭稍加提拔,金良玉便能得偿所愿。 “铁鹰,派人盯紧金良玉,必要时候控制起来。” “是!” 待铁鹰走后,花月胧才道出心中疑惑,“王爷,事情有些奇怪,如果先皇早就知道有人害他,他为什么不查,反而最后死于雷公藤的毒?按高公公的说法,先皇早已警惕,在饮食上应有所警惕,不会随便服药,且人薨时,公公就在偏殿,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来逼着先皇服毒,高公公真的能一点都没察觉吗?” 沈清竹叹了一声,同意地点头,花月胧所言,他也考虑过,“金良玉身上应是有线索,但贸然对他下手,恐怕会打草惊蛇。” 他重新将花月胧拥入怀中,“待时间成熟,便对金良玉下些手段……你我同心,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 第150章 撕毁契约 九月初六,上午。 大清早沈清竹就接到沈正庭的口谕,派其前往松州剿匪,收回被劫的生辰纲。 沈清竹立刻动身,从禁军中拨出八百精锐,开往松州。 待人走后,花月胧叫来铁鹰、香雪、香露。 有些事,她一直没说,但现在沈清竹不在,她必须挑起大梁,就不得不敲打两个丫头一番。 香雪、香露进门就看见铁鹰立在花月胧身侧,神情肃敬,与侍奉在沈清竹身侧时别无二致。 “香雪、香露,你们跟在我身边,也差不多四个月了,是时候对你们说些掏心窝的话了……” 香雪、香露对视一眼,只见花月胧脸沉如水,感觉事情大了,两人立刻跪下。 香露想起昨晚让王爷出糗的虎鞭汤,赶紧磕头赔罪,“小姐,香露错了,香露不该给王爷炖虎鞭汤不该多事,小姐不要赶我走。” “不是这件事。” 花月胧摇了摇头,却仍让她们跪着,本想用更严厉的措辞,面对两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还是心软了些,无声叹了一口气,意有所指道:“王爷……他能走到今时今日,位高权重,高处不胜寒,是很累的,我不可能只享受着王爷给的权势与富贵,却什么都不为他分担……” “……他是人中龙凤,终会走到更高的位置。” 花月胧重音落在“龙”字,并以食指指了指天,“在此之前,可能是荆棘满途,虎豹拦路,不论如何,我早已决定,与沈清竹同生共死……但你们,没必要冒这个险。” 香雪香露闻言惊诧对视——小姐说的龙,是她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如果你们要离开,我会给你们一笔银子,足够你们做点生意,养家糊口,半生不愁。” 铁鹰会意,从怀中掏出两张三千两的银票递到两人面前,“想走的马上就可以走。” 香露仍在发愣之际,素来胆小的怕事的香雪反而率先开了口,“小姐,我不走,我……我要留下来。” 花月胧闻言没有半分喜悦,脸反而更寒了,一针见血道:“香雪,你是为了毒狼才说留下的吧?” 铁鹰微微抬了眼皮,最终压下了一闪而过的惊诧,他是真没注意,这个小姑娘对毒狼还存了这样一份心思。 香雪低下脑袋,涨红了脸,过了一阵才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不要因为感情而轻易赌上自己的一生,除非,你肯定,他值得,就算他不爱你,会离开你,你也绝不后悔。” 大厅彻底安静了下来,熬人的沉默压得两个小丫头紧紧伏低身子。 看着不敢说话的两人,花月胧想,她们还是太小了,不能逼得太紧,最终还是软了语气。 “给你们半个月,想清楚再告诉我答案。” 待香雪、香露离开,铁鹰才提起两人进门前的话题,问道:“王妃,那件事是不是先让王爷……” 花月胧摇头,眸中凝着决意,“与其等沈正庭出手削王爷的权,倒不如让我做饵拖沈正庭一段时间,要是能拖到王爷回来,也算对得起王爷的重托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把郑婵娟收拾了,铁鹰,你今天先将消息散出去。” “是。” 当日下午,《熙城小报》加刊一期,除了不痛不痒的时事新闻外,余下篇幅都刊登了羽衣庄的广告—— 九月初七,天香魏紫正式开售,限时送出三百份精美小礼物,先到先得,已充值的贵宾优先获赠。 羽衣庄开业时,就以款式新颖、绣花精美,在一众官商女眷中刷了一波好感度,后来花月胧与沈清竹的情感八卦,又让羽衣庄更为人熟悉,到现在老板花月胧成了宁王妃,在此光环下,羽衣庄更受人瞩目了。 是故消息一出,大家都等着凑热闹。 光阴弹指,转眼便到了九月初七当日。 羽衣庄门前挤满了人,多是穿着绫罗绸缎的贵女夫人,五颜六色的金钗宝石在阳光下折射耀眼光芒。 花月胧立在店门前环视众人—— 彭心玉、秦司棠、萧晴、沈正庭等熟人都来了。 郑涛与郑婵娟也被花月胧以进货为由叫了过来。 看似都来凑热闹,其实各自存了不同心思: 彭心玉是怕她报复刻意来讨好,秦司棠是对花月胧这个人感兴趣,萧晴是为了帮生死未卜的萧烈看管产业。 至于沈正庭,不必说,就是为了她花月胧这副皮囊。 而郑婵娟,自然是为了以最快速度取得天香魏紫的样式,好回去霓裳庄仿冒吧。 除此之外,织造局的曹人杰也领着手下人来了。 花月胧缓缓收回目光,向众人鞠了一躬。 “多谢大家的赏光,羽衣庄开业月余,幸得大家拂照,天寿节临近,羽衣庄也有些变化,今日有三件事要与大家宣布,第一件,自然是天、香、魏、紫!” 话毕,便退开一大步,将位置留给身后的毒狼。 开局即王炸,人群顿时沸腾了。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毒狼推出了一个裹着黑布的衣架子。 黑布下就是预热已久的天香魏紫。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方寸之间。 随着黑布缓缓扯开,露出一件绣花极度精美的氅衣—— 氅衣是清代款式,是满族服饰与中原样式的混合,旗袍立领,马蹄袖,左右开叉至腋下,那必然是永明绝对没有款式。 款式新颖之余,整体是华贵端庄的深紫色,质地是柔滑反光,带着暗花的水绸。 这种布料本就不适合太浅的、饱和度高的颜色,一不小心就容易弄成影楼风。 配深紫色,却是恰到好处,紫色虽深,质地光滑不显沉闷,阳光底下还能显出暗花。 衣上大片的牡丹蛱蝶花团,又让深紫色搭配了浅粉红与浅蓝色交织的灵动,再配上袖口、衣领繁复无比的精致滚边,谁穿了都得是人间富贵花。 郑婵娟目不转睛盯着衣服,默默将样式记在心中,与此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她早就料到图纸是假的,但只要衣服是紫色的,她收的紫草便有用武之地。 似乎是看穿了郑婵娟所想,花月胧打了个响指。 香雪香露,还有另外两名绣娘立刻捧了四个大托盘出来。 “多谢诸位莅临,月胧特意做了些赠品,赠予诸位夫人小姐。” 花月胧随手从托盘拿起一支食指长的管状物,掀开盖子,转动底盘,缓缓转出一段膏体。 “这是我用紫草做的唇脂,放唇脂的管体是特制的,方便携带,上面刻有羽衣庄的徽号,一人可领一支。对了,紫草活血凉血,有身孕可不能用哦。” 边说着,边将唇脂往手背涂了一点,向众人展示颜色——紫草做出来的唇膏,居然不是紫色,而是稳重成熟的深红。 而唇膏管本是现代的设计,她把大致样式与唐境年说了,唐境年凭着自己的机关术轻而易举就复刻了出来。再加上有沈清竹的冶炼场配合,三百管唇膏只费了一个晚上。 赠品放出,还是如此新颖的设计,顿时将场上的气氛推到高潮,各位官家小姐夫人也顾不上仪态,争先恐后往前挤,都想最快拿到赠品。 场面一乱,宁王府的侍卫队长立刻出来调度人群,指挥着众人排队领赠品。 现场气氛无比热烈,谁见了都得夸宁王妃是做生意的好手。 可人们越是热情,郑婵娟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紫草是用来做唇脂的?除了第一天,羽衣庄收了上百斤紫草外,其余的紫草都被她收了,染布尚且不够用,花月胧何来多余的紫草来做唇脂? 郑婵娟旁边的郑涛丝毫未觉,还觉得花月胧心思玲珑,与她合作还真是对极了,兴高采烈对郑婵娟道:“婵娟,医仙姑娘的唇脂很是有趣,你不如也领上一管?” 郑婵娟心怀忐忑,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了,女儿体弱,就不与旁人相争了。” 在侍卫的簇拥下,花月胧闲庭信步,悠悠走到两人面前。 郑婵娟说话声虽低,她却听了个只字不漏,单刀直入道:“好一个与世无争啊,那郑小姐开霓裳庄又是为了什么呢?” 霓裳庄? 郑涛讶异地抬眼,赶紧赔笑道:“医仙姑娘……啊不、王妃娘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花月胧绽唇一笑,笑意张扬,目光扫向其余人,忽然提高了声量。 “大家最近都应该听说了,路口新开的霓裳庄,衣服式样仿照我们羽衣庄,不仅如此,在我决定推出天香魏紫之后,我以市价加三成收购紫草,霓裳庄立刻提价到市价五成,处处压我们羽衣庄一头。” 花月胧话头一开,原本在排队领赠品的人都望向他们三人。 郑婵娟紧张地绞紧了袖子,仍强撑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医仙姑娘,我感念你治病之恩,可这无凭无据的话不兴说呀。” 她早就与吴掌柜说好的,就算事败,吴掌柜也会把一切揽下来,霓裳庄就是吴掌柜自己开的,花月胧不会有任何证据。 花月胧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头——物过留痕,郑婵娟是蠢到家了才会主动开口问她要证据的吧。 “证据,郑小姐不是送到我面前了吗?”花月胧打了个响指,毒狼立刻从后面迈了几大步上前,“毒狼,告诉她,霓裳庄收的紫草在何处。” 毒狼板着脸,瞪了郑婵娟一眼,厉声道:“回王妃,霓裳庄收的紫草在城南石磨大街三百七十一号甲一仓库。根据官府的鱼鳞册,仓库属于郑家。” 此言一出,郑涛与郑婵娟皆大骇。 郑涛难以置信地望向女儿,嘴巴微微长大,霎时说不出话来。 郑婵娟则肉眼可见地乱了方寸,她一直以为紫草用于天香魏紫,即便不用于天香魏紫,最多让她赔掉几百上千两,却从未想过那居然是花月胧引她上钩的饵,是指证她最有力的证据。 花月胧慢条斯理,顺带堵住了郑婵娟申辩的方向,道:“据我调查所知,那个仓库平日是空置的,只在换季时货物调度才会用上,要是郑小姐说是出租了给别人,那咱们就说说租给了谁,租金多少,租期多长,然后再找承租人当场对质,如何?” 郑婵娟低下头,眼眶红了,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郑涛恨铁不成钢地长长太息了一声,却又不忍责备她,“我的好闺女,你、你、你这是为什么呀!” “我……我是为了……” 为了萧烈,花月胧太清楚答案了,可她不允许郑婵娟说出来。 萧烈生死未卜,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郑婵娟再败坏萧烈的名声,干脆打断道:“够了,我不管为了什么。既然情况属实,锦绣庄不讲商誉,今日的第二件事,便是,我们羽衣庄与锦绣庄永久终止合作。” 话毕,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那是第一次向锦绣庄订货时,两家签订的长久合作契约。 契约被高高举起,随即一声“嘶拉”,裂为两半。 眼看契约被撕,对郑婵娟动机再不了解,郑涛也知道此事轻重,赶紧鞠躬赔礼:“王妃娘娘,此事我当真不知情,锦绣庄愿意加倍补偿娘娘的损失啊。” “郑老爷,你是挺冤枉的,我懂的。”花月胧上前,拍了拍郑涛的肩膀,动作有安慰之意,语意却是冰冷的,“不过,教女无方,也得承担后果。我说出的话,绝不收回。” 郑涛顿时内心拔凉:当朝王妃,在一众上流女眷面前,撕毁了与锦绣庄的契约,那是意味着,商誉尽毁啊! 这对锦绣庄、对郑家的打击,可不是几千两、几万两可以衡量的事。 在场众人你眼看我眼,个个屏息凝神,过了今日,整个熙城都会知道:宁王妃杀伐果断,仅三言两语就让熙城第二布商锦绣庄的生意一落千丈。 花月胧扬手让侍卫将郑家的人请下去,打铁趁热道:“至于第三件事,就是、与锦绣庄解除合作后,羽衣庄会与织造局合作,布匹的织染都归织造局负责,另外,所有出自羽衣庄的衣物均会绣上专属徽号,我花月胧在此保证羽衣庄的用料、织工都会是最好的。” 潜台词是,仿冒羽衣庄的样式,就是与织染局作对,与朝廷作对,就看谁敢仿冒。 一顿输出之后,花月胧还不忘拿些小恩小惠留住客源,“好了,事情大概这样了,今天羽衣庄的后院会开放,已经充值的会员可以到后院享受免费的小点和茶饮,也可以借阅古书,往后也多谢诸位的照顾。”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花月胧施施然离场,后续天香魏紫的售卖都交给了香雪与毒狼。 回到店铺不久,另一条鱼也上钩了——沈正庭来了。 其实沈正庭早就来了,只是看见萧晴她们在,不敢现身,唯恐萧晴会道破他的身份,毕竟萧晴平日和许文文进宫,没少见沈正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