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锦上不添花 (上)》 楔子一 霜降,寒月,更深露重。 百花宫中,二十四芳主次第跪伏在剔透琉璃铺就的大殿上,屏息凝神。一阵夜风过,殿外树影婆娑,将月色筛成一地零落的碎玉。殿中央,水色的纱帘轻轻摇摆,似帘内人起伏微弱的气息。 那人侧卧在云衾锦榻中,发簪墨梅,眼尾迤逦,半阖半张,脸容清艳绝伦,虽是惨白羸弱却难掩眉宇间风流仪态,让人难以逼视,白雾的月光洒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尖。 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喘息间大殿中原先若有似无萦绕的香气随之渐浓渐郁,如万花齐放百香汇集,越来越浓烈的香气让原本伏拜大殿中的二十四芳主不顾失却礼仪纷纷抬起头来,望向帘内脸上隐忧难掩,却仍旧不敢出声。 玉兰、杏花、茉莉、桂子、芙蓉、山茶、莲花、蔷薇……纱幔内半空中各色花朵竞相绽放,又快速凋零,花瓣如雨瀑般倾泄而下,落英缤纷,瞬间将琉璃大殿淹没成一片花海,绮丽浩瀚却绝望无依。 水仙花落去后,象征冬季的最后一朵腊梅傲然开放,霎那间,片片花瓣零落而下,当最后一瓣红梅恋恋不舍地没入花海中时,帘内人猛烈一震,咳出一口鲜血,眉宇间有一朵霜花璇络而出,最后凝成一滴晶莹翡紫的水滴,剔透的指尖轻拂而过,接住这滴坠落的水珠,纳入怀中,眨眼间这滴水花便成了一个粉嫩的婴孩。 「主上!」牡丹撩开纱帘,跪在榻前,伸手接过了那个闭眼沉睡的女婴,望着榻上人血色尽褪的脸终是没忍住,泪落颊畔。 「得我令,从今往后,我儿身世随我而去,凡泄露者元神俱灭!」榻上人气息微弱,语调不高却自有一番威严肃穆。 「遵令!属下紧守主上旨意,若有半分违逆,自毁元神!」二十四芳主包括怀抱婴孩的牡丹俯身拜下。 榻上人望着一干起誓之人眼中水光一潋,似乎有些欣慰,「如此我便放心了。都起来吧,牡丹,妳过来。」她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花瓣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洒洒。 「主上!」牡丹抱着孩子挨近榻前。 「把这个给她吃了。」榻上人将一粒檀珠般的丹丸递入她的手中,牡丹依言将其放入婴儿口中,用花露让孩子将珠子吞食入腹。 榻上人孱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此乃陨丹,服此丹者灭情绝爱。」 「主上,您这是……」牡丹闻言气息一窒。 「无情则刚强、无爱则洒脱,这是我能给她最好的祝福,我的孩儿不能再似我这般……」像是隐忍着巨大的痛楚,榻中人刚刚平复下的眉尖又骤然蹙起,一只苍白荏弱的手抚上心口。 「主上!」榻中人缓缓吁出一口气,「不碍事。」再次睁开明目,「今日可是霜降?」 「正是。」榻尾的丁香回道。 榻上人眼神随之迷离,似是沉入苍茫的回忆之中,静默片刻后抚了抚婴孩花瓣一般美好的脸颊,幽幽开口:「便唤『锦觅』吧。」 「是!属下恭贺少神锦觅临世!」二十四花主再次盈盈拜下。 「免了,没有什么少神,我元神灭逝后亦莫要立她为花神。」她摆了摆手,腕上玉镯相碰,似廊雨击青瓷,空灵剔透,低头凄然一笑道:「作个逍遥散仙便是极好。」 「请主上三思,我花界怎可一日无主?」殿下杏花焦急地抬起头来。 「我心意已决,待我去后,尔等二十四人二十四节气轮番司花,更替迭换,各主四季。」榻上人气息羸弱,言语间却有不容人置喙的决断。 听到「去」字自她口中吐出,殿中人再不忍看她,一个「是!」字答得竟有几分哽咽隐忍。 「限锦觅居于水镜之中,万年之内不得踏出我花界半步。」适才凝神捻算,其万年之内恐遭劫难,虽是服了绝情丹,她终是不能放心,而水镜设有结界,若将她万年均限于此间,应是可彻底绝了那让人撕心裂肺的情劫。思及此,她的唇角绽出一朵清莲般的笑,一对星眸在这抹微笑中缓缓阖上…… 天元二十万八千六百一十二年霜降,花神梓芬仙逝,百花凋零。当夜,天庭中却是一派喜庆和乐,诸仙赴宴共贺水神洛霖与风神临秀缔结百年好合。 花界为花神举丧,其后十年百花俱哀,敛蕊不开;十年间世上再无一朵花绽放,天地间颜色尽失,直到十年后,丧期结束,方才恢复争妍盛开。 楔子二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水茫,一恍神间,四千年已过。 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变来变去,倒也无甚新意,一干神仙日日上天庭应个卯,处理些日常琐务,闲暇之余斗诗品酒呼朋唤友,日子过得平铺直叙,不带曲折,好生没趣。 人人都盼着来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波澜,盼着盼着,果真不负众望地把天帝的爱子给盼丢了。 天元二十一万两千六百一十二年,天帝之子凤凰浴火涅盘,梧桐枝火焚烧七七四十九日方偃,火光熄艾后,火神凤凰不知所踪,天帝震怒。 第一章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够爱你。 真的有来世吗?那么,吾愿为一只振翅的蝶,一滴透纸将散的墨;一粒风化远去的沙。 我捏了捏那淡水蓝的结界,一如既往地颇是有些弹性,比起葡萄皮还要滑溜上几分,却任凭刀裁火烤也不破,听说是先花神布下的,我估摸着这结界要是做成件衣裳倒是美观又实用得紧。 「呵,这不是小桃桃,久违久违,许久不见可还安好?」老胡乍地从地下钻出来,杵在我面前,那效果是说不上来地好。 我摸了摸胸口,心脏蹦了两蹦倒也颇稳妥地落回了原位,我拍了拍这小老儿亮闪闪的脑门,提醒他:「我们今日清晨方见过的。」 老胡小眼睛一闪,满脸褶子纠结着:「小桃桃这是笑话我年纪大,记性不灵光了?」 「嗯。」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小桃桃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伤心,吾甚感欣慰、甚感欣慰。」小老儿摇头晃脑,「话说萄萄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听闻长芳主近日得了闲暇,我拟了道奏请想递与她瞧瞧。」我捏了捏袖兜里拢着的一片帛纸,「听说花界外面很是有些意趣,我想去看看。」 「小桃桃是想请长芳主放妳出得这结界?」老胡一惊一乍。 我隔着结界眺望水镜外的一片花海,盼得有一两只路过的飞虫精怪可替我传了奏请给长芳主,一时觉得老胡十分呱噪。 「哎呀,小桃桃这是中了什么魔症,外面哪里有意趣,危险得紧、危险得紧,妳我这样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没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 老胡是一根修成仙的胡萝卜,明明是蔬菜,偏偏喜好把自己当成果子,十分引以为傲。据说这世上极少有成精修仙的果蔬,在这遍是美花仙的花界,似我们这般的实是异数,老胡好歹还修成了仙,我修了四千年却还只是个精灵,连个仙都没修成,不免很是惆怅。 水镜里除了我和老胡,还住着几个不长进的小花精,这水镜带着强力的结界可阻挠外界之人入内,是先花神砌来佑护我们这些道行浅薄的精灵。 不过我却觉着很是不通,好比一扇门许拉不许推;或是许推不许拉,总有一面是可以打开的,若拉也不开、推也不开,不就成了一堵墙了。 这结界如今便是这般,不但阻了外界的人也阻了我们水镜里的这些精灵,怪异得很。长芳主每年过来水镜巡视一次,顺带检查我们的术业,每每看到我的仙术进展都不甚唏嘘,与我说等万年后我若修成了仙有些自保之法才可出这水镜结界。 而我,却着实没有耐性再等那六千年。 「妳是没有经历过,外面那叫可怕,话说当年我还小的时候,碰见一只两眼血红的兔子,张了血盆大口龇出两只獠牙便要咬我,若不是我挖的坑多,逃起来方便,早便成了渣了,哪里还有今天,妳看看、妳看看,这里还留着那兔子啃的疤呢!」 老胡一面说一面撩袖子让我看他手腕。我探头看了看,实在辨不清那些褐色的印记,哪个是老人斑哪个是疤痕,只好作罢,总归老胡的故事里,兔子总是这世上顶恐怖凶猛的野兽。 「像妳这样一个水灵灵的蜜桃,出去也许立刻一口被吃了。」老胡摸摸滚圆的肚子扯着嘴说。 「我是葡萄,不是蜜桃。」虽然听得心不在焉,但是关于自己是哪种果子这样原则性问题,我还是要纠正他的。 「葡萄、蜜桃不都是桃吗?妳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这样咬文嚼字可不好。」老胡撇了撇胡子,大概是觉着面子上挂不住,脸色有些讪讪。 我等了半日不见有精灵路过只好作罢,想想明日还可再来。 回去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山了,厢房里传来一阵阵焦糊的味儿,打开门却是连翘捧了团黑漆漆的东西在我案前端看,见我回来很是兴奋。 「萄萄,妳回来啦,妳看我在妳后院拾到了什么!」话还没说完便将那团东西往我面前一举。 那焦味唬得我连退了好几大步才喘过气来,勉强侧了眼睛瞧了瞧,赞道:「黑!真是黑得很哪!」 连翘却不高兴了,「我是问妳这是个什么东西,妳倒与我说颜色作啥?」 连翘是个修仙未遂的花精,平常里喜欢到处捡东西,但凡捡了点什么便往我这里扔,今日这东西算不得最大,却定算得上她捡过最臭的东西。 「不过一只将死的寒鸦,埋了作花肥便是。」我依稀瞧得那黑漆漆的东西是一团羽毛,推算应是一只乌鸦。 「寒鸦?」连翘拔高了嗓音,「萄萄,妳是说牠是一只鸟?一只鸟呀!我这辈子总算见过一只鸟了!」说罢便激动地团团转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也怨不得她激动,这水镜里除了些小花小草小虫子,倒是从来不曾有只鸟儿能飞进来过,我是因为在老胡的「六界物种大全」里翻见过,故而有些印象。 「将死?那就是还未死?能不能救活?救活了,我们养着牠好不好?」连翘扯了我的袖口央道。 我看了看连翘黑乎乎的巴掌,再看了看自己的袖子,颇有些庆幸自己穿了件绛紫的衣裳,这样子这衣裳还是能勉强穿的,便耐了性子与她道:「生又何尝生、死又何曾死,生死皆机缘,万物自有轮回,牠若有命,便将牠放在园子里不食不眠也自会活返;若无命,便是我施救于牠亦回天乏力。」 「萄萄一说那些空灵灵的话我又胡涂了,我只知佛曰慈悲为怀,萄萄怎可见死不救呢?」 「妳怎知我救了牠便是慈悲?凡夫耽恋于生,孰知佛乃以死为渡,彼岸往生,生何其苦,死方极乐。」 连翘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后甚是迷惑道:「妳且容我想想。」便一路思索着我的话出了门去。 我乐呵呵地拎了那乌鸦上了后院,前年我在后院栽了棵芭蕉却不想总是长得不甚好,想是那土不够肥,若将这乌鸦埋了作花肥,今年夏天应是能散枝开叶遮遮荫。 三两下便埋好了,我洗漱洗漱便回房就寝。 ☆☆☆ 睡至夜半却突然想起这乌鸦是怎么闯入这水镜结界的,疑惑半日,又起身至后院将那乌鸦给挖了出来。 随手拈了片葡萄叶儿引来一群萤火虫,拢起一盏萤灯,就着那光我翻了翻牠的翅膀,在翅根处看见一层淡金色的镀光,果然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想来是只得了仙道的乌鸦,埋了作花肥就可惜了,不如将牠炖了分与水镜中一干精灵吃了倒是能长些灵力,免去苦修数年。 思及此,我顿觉得自己的决断十分之英明,只是牠如今已渐无吐呐,眼见便要僵了,若炖起来功效则委实要折上一折,吸收灵力最是讲究生猛活鲜,只好先渡得牠一口气,别让牠僵了才是。 我想了想咬牙忍痛从床下拖出自己炼了五百年得的一罐蜜,舀了一滴蜜酿滴入牠的鸟喙之中,再渡了口气与牠一气作完后,那乌鸦的翅膀倒是立刻软热了些,我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转头便去灶房取锅子。 却不想待我取来砂锅后,原先被我拢起的一盏萤灯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散乱开来,满屋乱飞。 我一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些小虫儿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不过是那得道的乌鸦因得了我的蜜酿现了人形,正软软地半躺于条案之上。我端着锅子绕着牠转了一圈,有些愁苦,牠这样化作了人形,我这两掌大的锅子如何装得下,装不下自然便炖不了。 思索片刻,我方才忆起但凡仙家、神怪都有一颗内丹精元,平生所得所有灵力道行都凝聚其内,只要得了这内丹精元便得了所有,适才是我傻了,竟巴巴地要将这乌鸦整只齐炖。 只是不知这寒鸦将牠的内丹精元藏于何处,我费力将牠拖到塌上,把牠身上破破烂烂的黑衣裳搜了个遍,顺道感慨了一遍乌鸦的审美观很是超出六界不在轮回,竟喜欢这样浑身是洞的打扮,也没找出个像丹丸的东西,想来是藏在牠体内了。 我又颇是费力地将牠黑漆漆、洞晃晃的衣裳给除了下来,摸了半日,有个颇为欣喜的发现。 这乌鸦小腹以下有团很是怪异的东西,我捏了捏,有些软有些硬。我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构造,着实倒没有这团东西,想来那内丹精元定是藏在里面了,我果然聪明。 捻了段葡萄藤变作一把锋利的刀片,用自己的两根头发试了试刀刃,触发即落,我甚是满意。 举了刀片,我背对着坐上那乌鸦的小腹,抓起那团东西正准备落刀,忽听得背后平地惊雷一声怒叱:「大胆!」 ☆☆☆ 这样一个夜阑人静的曼妙夜晚炸出这样一个不甚和谐之音着实惊悚,我被震得跌落地上,手上刀片险些割破了手。 只见那乌鸦赤裸裸地从我的塌上坐起身来,一双吊梢眼儿精光迸射睨视着我,这样被人俯视顿时让我觉着十分没有气魄,于是收了刀片站起身来,方才堪堪勉强能够与牠平视,心里慨叹,不愧是只得了仙道的乌鸦,连个子都长得堪比老胡庭子里的甘蔗。 不免又思及自己修了四千年道行却无甚长进,到如今还是个人界十岁孩童的模样,比起只有一千年道行的连翘看起来还要稚嫩许多,彼时我尚且不知自己并非是个普通的葡萄精。 我这厢为自己的身材深以为耻,那厢乌鸦却已凌厉地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开口便叱问:「下立何方小妖?」虽是寸缕未着,那威严架势却颇是压人一头,我方第一次意识到气势和衣裳是没有半分关系。 不过我虽道行浅薄,却好歹是个以修仙为崇高奋斗目标的堂堂正正精灵,被一只乌鸦唤作「小妖」着实让我悲忿了一把。 转念一想这乌鸦方才几近将死,得了我一滴蜜酿便恢复得完好如初,对于自己酿的蜜功效如何我尚有自知之明,足见得这乌鸦道行匪浅,我若与牠斗法定是惨败,更莫提及我方才欲取牠内丹精元,若让牠知晓,只怕今日便是我化作春泥更护花之时。 酝酿一番,我摆了个和善谦恭的表情道:「道友唤我恩公即可,行善不留名乃我水镜精灵之优良传统。」 此番话一来与牠说明我乃牠的救命恩人,虽然我本意是为了救牠后将牠吃了,不过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嘛,总归是救了牠的,牠自然不能将恩人给杀了;二来是提点提点牠,我乃精灵一族,实非牠口中的小妖。 「恩公?」那乌鸦似笑非笑凉凉看得我一眼。 看得我心惊胆颤,以为败露,不过仍是强装作一副坦然样子道:「可不就是,道友今日坠在我园中,负伤甚重,为延得道友性命,我便将自家秘制之花酿整坛倾与道友,又与道友渡得气来,道友方才醒转。」苍天可鉴,除了「整坛」二字,其余字字属实。 那乌鸦却突然灿然一笑,虽然绚烂堪比满园桃花盛放,此时看来却颇是有些触目惊心之意,幽幽开得口来:「道友适才挥刀莫非亦是为了救我性命?」 我郑重思忖了一下,怜悯地掀了条丝被覆在牠身上,「我看道友衣衫褴褛,原想替你更换衣裳,却不想瞧见道友小腹下长了个瘤子,虽说身残志坚未必不是好事,然终究与常人有异,我既救了道友,自然好事做到底,故而想替道友将那瘤子剜下。」 话毕,那乌鸦脸色一阵古怪,青白转换,好不奇怪,上上下下又将我打量了一番,问道:「妳是女身?」继而又说:「既是女身,难道不晓得男女有别?如此放肆成何体统!」颇有些怒意。 这下我倒不知如何应对了,我只晓得有个花、草、树、木、人、鱼、鸟、兽之分,倒从未听闻有个什么男、女之别,很是疑惑。之后有一日,老胡听我说了这事之后很是悲忿,眼泪汪汪地控诉:「我便是男子身,小桃桃怎生可说从未见过男子!」我不甚在意地安抚他:「我以为但凡胡萝卜便长得你那个样子。」老胡捶胸顿足。 就在我迷糊震撼地四千年来第一次知晓了自己是个女子,而世上还有另一个种属叫作「男子」时,那只号称自己是男子身的乌鸦捏了捏我头上的发髻,道:「看在妳年纪尚小,又生在这天界蛮荒之外,且不与妳计较。」 我忿忿然正待辩驳,那乌鸦却念了个口诀将我现了原形,我一个没站稳在床沿滴溜溜滚了一滚,那天煞的乌鸦却兴味盎然地用指尖将我夹了起来,「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个小葡萄精。」 看他两片薄唇在我面前一张一合,我突然想起老胡的话:「妳我这样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没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我颤巍巍地闭上眼睛,老胡啊老胡,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如今尚未出得水镜便要被只乌鸦给填了肚子,且容我先行一步。 闭眼睛的后果就是,闭着闭着一不小心就给睡过去了。 ☆☆☆ 待我酣畅淋漓睡醒过来,却见得眼前一片漆黑,怎么还没天亮,又觉得一阵泰山压顶,心道莫不是已入了那乌鸦的五脏庙内,我若此时变回人身,不知会不会将牠的肚子给撑开。 说变就变,化作人身后眼前顿时一片豁然开朗,却不是我将那乌鸦的肚子给撑开了,原是那乌鸦不知何时又变作鸟的样子,张了翅膀睡在我床上,适才正是他的羽翅将我压住。 原来,乌鸦是不吃葡萄的,我甚是宽慰,想起昨日尚未将奏请递与长芳主,我便预备再往结界去。 将将走到门边,听得背后一个流水溅玉的声音道:「妳且与我备了早膳来。」却是那乌鸦醒转过来化了人身,慵懒地倚在榻旁。听他那口气想是使唤人使唤得十分习惯了,可惜我却从来没有被人使唤这样的不良习惯。 但是,最讨厌的便是这个「但是」,他法力比我高强,昨夜随便念个口诀就将我现了原形,得罪了他对我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于是,只有含泪饮恨出了门去,背后还听得一声:「速去速回。」 但是又见但是,当我将那好不容易寻来的吃食递与那乌鸦时,那乌鸦脸色又如昨日一般青白交错变换了一番,嫌恶一推,「妳自己吃吧。」 我低头看了看那一整碟爬来扭去的蚯蚓,觉得无甚不妥之处,「乌鸦不都是吃虫子的吗?」枉费我将后院整整刨了一遍才找出这几只蚯蚓勉强凑得一盘。 这回乌鸦的脸色更丰富了,红橙黄绿蓝靛紫轮番交替过后,总算开得口来:「妳这小妖,谁与妳说我是乌鸦的?」 我目瞪口呆看了他半晌,讷讷道:「难不成、难不成是只喜鹊?」 那鸟儿脸色铁青扫了我一眼,便不再搭理我,我私以为这便是默认了,心里盘算,我将他当乌鸦,他将我当妖怪,倒也十分和谐地平衡了。 他长臂舒展,照空一拂站起身来,身上已是多了一件赤金色的锦袍,耀眼夺目堪比初升旭日,我端详一番,觉得他除了眉毛比我浓些、眼尾比我上挑些、鼻子比我挺拔些、身量比我高些,还有就是身上多了个不明之物,倒真没看出个所谓的「男女之别」别在何处。 「可有泉水?」锐目一扫,最后居高临下停在我的脸上。 「道友且随我来。」纵然这鸟儿脾气不是很好,但是我们作果子的自然不能和一只鸟一般见识,从善如流乃是正道。 我庭中有一方清泉,终年氤氲缭绕,老胡常赞道:「桃桃这里倒实是堪比天宫仙境。」虽然我以为老胡未必上过天宫,却对自己这泉池亦是十分满意。 那喜鹊见了清泉,脸色方才好些,伸手一招,手上便多了个白玉耳杯,舀了半杯泉水,品茶一般望闻问切一番方才入口,良久道:「这泉水尚且甘冽,勉强入得口。」 我没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只是看他这样随手一变便可变出这样精美的杯子十分羡艳。我虽懂变换之术,却终需凭借个草啊叶啊什么的,凭空是变不出来的,老胡也不行,长芳主倒是可以的。 足见这喜鹊不但是个仙,还是个品阶颇高的仙,委实可叹我当时动作不够迅速,不然趁其昏迷之际取了他的内丹精元,说不定此时我已位列仙班了,如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得委屈自己伺候于他,一嗟三叹哪! 忽觉头上有异,抬眼一看却是那喜鹊捏了我的发髻把玩,话说起来,我的发髻就如此好玩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物癖」。 「妳这小妖,叹的什么气?」这喜鹊看来记性比老胡还要不如许多,张口闭口唤我小妖。 我兀自坐在泉边,除去鞋袜,将脚泡入泉水之中,沁凉舒爽十分惬意,踢水踢得正是欢畅,却见那喜鹊黑了半边脸,「这泉水是做什么用的?」 我十分纳罕,「泉水自然是洗足、沐浴、浣衣用的。」 「你……」那喜鹊脸色又由黑涨红,捂着嘴便开始干呕,半晌后怒气冲天对我道:「蛮荒小妖,龌龊不堪!」 我不解,方才说「甘冽」的是他,如今说「龌龊」的亦是他,喜鹊真是喜怒无常啊,着实令人不屑。 那喜鹊以手抚额,捏了捏额角,道:「罢了。」继而环视了一下四周,问:「此处可是花界?」 「正是。」 至此,我大体概括得,喜鹊是一种脾气古怪、记性差、恋物、喜怒无常且反应迟钝的鸟儿。 他瞥了我一眼,伸手招来一朵七彩祥云,眼看便要踏云而去,我方才反应过来他这便是要离开花界了,抓了他的袖口甚是委屈,「道友还未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他似笑非笑抱了手问我:「哦?不知恩公想要我如何报答?」 我绞着手指想了想,「你若带我出得这结界去天宫,这恩情便当是勾销了。」话音刚落,我便又被他现了原形,正待愤慨,那喜鹊却将我放在掌心掂了掂,道:「如此带着倒也不碍事。」便将我于袖袋中一搁腾云飞去。 不知他飞了多远路,我只知自己在他的袖袋中从左滚到右,又从右滚到左,从上滚到下,又从下滚到上,滚得晕头转向好不难受。 刚停下,便听得一个惊喜的声音道:「二殿下回来了、二殿下回来了!快通报天帝陛下!」 紧接着一阵五味杂陈的花粉香扑来,几个声音齐齐道:「凤君这是去哪里了?可真是急煞奴家们!」 「不过去外界转了一两日,叫美人们受惊了。」喜鹊的声音我是识得的。 一个绵软嗔怪的声音接道:「凤君真坏,可吓坏奴家了。」 又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恭贺二殿下涅盘重生,老仙等护法不利,请殿下责罚!」 涅盘?我虽被禁在水镜之中见识不多,但典故还是读得颇多,故倒还晓得只有凤凰才有「浴火涅盘」这一说不免有些震撼,如此说来那鸟儿竟是只凤凰神鸟! 原来,羽毛乌黑的不一定是只乌鸦,牠还有可能是只烧焦的凤凰。 一阵静默,花粉之味渐渐散去,方听得那凤凰幽幽应道:「此事原怨不得燎原君诸仙,只有百年作贼的,没听得百年防贼的,凡人这句话我以为甚是有理。」 「殿下是说……」 还未听出个所以然来,我一个打滑骨碌碌从那袖袋之中掉了出来,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眼泪汪汪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神仙看着我一愣一愣,好半天道:「这、这是哪里来的小童?」 那凤凰鸟儿却不甚在意瞟了我一眼,「不过是个要报恩的小妖。」 老神仙抚了抚下巴上的长须,「殿下仁善,己方遇难,仍不忘兼济天下。」 我忿忿地剜了那鸟儿一眼,怎么不说清主谓宾定状补,叫这老儿倒误以为是我要报恩于他。正要开口辩解,门口飞来一个仙官,拖了长音一板一眼宣道:「天帝陛下宣火神速速觐见。」 「旭凤领旨。」焦凤凰俯身抱了抱拳,转身与那老神仙道:「燎原君且随我同去吧。」又与那仙官道:「惠行者且前面带路。」 一行人三下两下走得空空散散,只余我一人坐在这偌大的厅中央,与那厅首匾额「栖梧」二字相看两厌。 我拍拍衣裳站起身来,出了门外左右瞧瞧,难不成这便是天宫?左右看着也没甚稀奇,只是多了层层缭绕不散的雾气而已,将那地面遮掩得若隐若现,反倒叫人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好生艰辛。 彼时,我尚不知但凡神仙出门从来都是用飞的,走路乃是委实落魄之举。 话说这凤凰的园子实在大得很,只是花草却单调乏味,数来数去,统共三种花,凤仙花、凤凰花、玉凤花,乏善可陈。 我绕了一圈,在火红如荼的凤凰花落英之中看见一团隆起之物一起一伏,远看并不真切,于是近前去将那层层花瓣剥离,却见得一只毛皮火红的小兽,蜷作一团呼呼睡在其中,露了半只尖尖的小耳朵和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外,甚是有趣。 我伸手捏了捏那爪子,中间有个软绵绵的小肉垫,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于是,我又捏了捏。 ☆☆☆ 听见嘭地一声巨响,那红毛小兽炸了毛弹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红毛小狐狸,尚未来得及数清牠身后拖着的尾巴数,又是嘭地一声,眼见得手中那毛茸茸软绵绵的小爪瞬间变作一只修长的手。 沿着那手向上看去,就见面前立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着一身品红纱衣,唇红齿白、眉眼弯弯,盯着我的手看了半晌,逸出轻烟一叹:「唉,老夫活了这许多年也总算被人非礼过一回了,甚感慰足、甚感慰足。」 继而,泪涔涔地抬头反执起我的手:「不知汝是哪家仙童?姓甚名谁?」 我想了想,虽然他说什么「非礼」我听不大明白,但「仙童」我还是不敢妄自冒充的,但在天界仙家面前承认自己是个精灵大抵有些丢脸,于是我清了清嗓子与他道:「唤我锦觅便可,仙童不敢当,不过……呃……不过是个半仙罢了。」修仙修了一半,可不就是半仙,对于自己发明的这个词,我颇有些自得。 「半仙?看来我这个午觉睡得委实长了,天界竟又多了个仙阶。」携了我的手抬眼环顾四周,「这不是旭凤的园子,如此说来,妳便是旭凤的仙童了,我就说旭凤这娃儿虽然脾气不好,眼光却是极好的,瞧挑的这仙童水灵灵的小模样。」说罢,还捏了捏我的脸颊,我闪了闪,没有躲过,有些忿忿,「我不是那焦凤凰的仙童,我是他的恩公。」 「恩公?」那人两眼迸光,拉了我的手席地坐下,「来来来,小锦觅,与我说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我挣来挣去愣是挣不开这个狐狸仙的手,只好与他说那来龙去脉:「那凤凰烧焦了,落入花界……」 「啧啧,落难公子。」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我碰见了……」 「啧啧,灵秀小童。」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与他渡气……」 「啧啧,肌肤之亲。」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他醒转过来……」我转头瞧了瞧狐狸,见牠眼汪汪地托腮瞅着我,我巴巴地回瞅他,瞅来瞅去,他终于按捺不住,「怎么不往下说了呢?」 「我在等着你的啧啧。」我坦然应道。 他了悟地啧啧了一声,我便继续往下,「后来,焦凤凰为报恩于我便将我带至天界。」 「啧啧,情爱便是这样发芽的。」狐狸仙一脸高深摇头晃脑,忽地抚掌笑赞道:「经典桥段,甚得我心。」 趁牠抚掌之际,我迅捷地收回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放在鼻下嗅了嗅。 呃,怎么没有传说中的狐臭? 那厢,狐狸仙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可叹是个男童,我家旭凤眼看着便要断袖了。」 我又胡涂了,且不说「断袖」是个什么东西,单他说我是男童我就不明白了,怎得那焦凤凰又说我是女身?后来我才知晓,彼时因我着了男童的衣裳,那狐狸仙才将我认错。 我正胡涂着,那狐狸仙却一脸玄机对我招手,「小锦觅且附耳过来。」 我凑上前去,他在我耳边郑重道:「其实,报恩这词原是我起意拟出来的,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把其中一个字给传错了,枉费了我一番初衷。」 转眼间,狐狸仙变了根小树枝在手,在满地花瓣零落中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大大的「抱」字,道:「此乃正字,抱恩抱恩,无抱怎还恩!」 言毕,甚是洒脱地一甩红袖,将那小树枝一抛,笑吟吟地看了看我,从袖中抽出一根锃光发亮的红丝线,甚是慷慨的样子道:「看在妳是天上地下第一个非礼过本仙的人,赐妳一条红线,将它系在旭凤的脚踝便可情路平坦,逢凶化吉。」 我正要接那狐狸仙口中神奇的红线,空中闪过一道七彩光芒,绚丽堪比霓虹,晃眼得很,定睛一看,却是那焦凤凰不知何时飞了回来,现下正睨了双吊梢眼儿立在一旁,「月下仙人如今是益发地慷慨了。」言毕,略撩起锦袍下襬,脚踝上赫然系了五、六、七、八、九、十根红丝线。 凤凰一把将牠们扯下放在狐狸仙手上,「想来月下仙人红线十分富足,然则能否不要再将其赠予旭凤府中仙子侍婢,也算是美事一桩了。」 狐狸仙捏着那一把红彤彤的线,揪了揪衣襟,长吁短叹:「凤娃如今大了,侄大不由叔,想当年,你还是只绒毛未褪的小鸟儿时,最爱的便是在我府中红线团里打滚,现如今,连称呼都如此生分,老夫怅然得很、怅然得很哪!」 凤凰的脸抽了抽,我顿了顿。 沉吟片刻,顿觉得「凤娃」二字妙不可言。 「叔父言重了。」凤凰抱了手作揖作得很有些勉强。 我立在一旁,没有说话,主要是由于我内心活动比较丰富,我看看狐狸仙十五六岁少年稚气未脱的模样,再看看高出他足足一个头的凤凰,十七八岁傲然挺拔的模样,竟然是叔侄,果然「仙」不可貌相。 狐狸仙一团和气地执起凤凰的手,亲切道:「我侄甚乖、甚乖,如此称呼方显一家和乐。」一边又道:「锦觅这小仙童,我看着甚好,不如你便收了房吧。」 「锦觅?何人?」纵然周身祥云笼罩,凤凰的脸色却不好。 我咳了咳,示意他我便是那个「锦觅」,凤凰冷眼看了看我。 狐狸仙又来执了我的手道:「不知锦蜜仙童名讳中的蜜可是蜜糖的『蜜』?」 我说:「非也、非也。」 「那是哪个蜜呢?」狐狸仙问得恳切。 我正待回复,凤凰却不甚耐烦,插道:「想是『寻觅』的『觅』吧。」 「非也,乃是『觅食』的『觅』。」我郑重其事地纠正他,虽然同字,但意义才是重点。 「妙!妙得很!」狐狸仙赞叹。 能领悟到我名字的内涵十分不易,我一时十分感动,遂将狐狸仙引为知己,便无视了一边表情不甚好的凤凰。 「不知锦觅半仙年方几何?生辰八字多少?何方人氏?家中人丁几许?」 凤凰皱眉咳了一声将言语恳切的狐狸仙打断,「旭凤适才从紫方云宫来,听闻天后最近得了一根针眼颇大的神针,叔父眼神不好,又喜夜里穿红线,想来若得了这神针应大有裨益。」 那狐狸仙闻言一时喜上眉梢,勉力踮起足尖伸手拍了拍凤凰的肩膀,「还是凤娃乖巧,比润玉那娃儿不知好上多少,待老夫给你许配个好人家,哈哈哈!」 笑得乐呵呵临走之际仍不忘偕了我的手道:「其实,断袖也无甚不妥。」 第二章 时间过得张牙舞爪,光阴逃得死去活来。 算一算,我已滋润自如地在月下仙人的姻缘府中住满了两轮月圆月缺。 那日,月下仙人走后,我与那倨傲的凤凰怎么看怎么觉着相看两厌,便辞了他,蛰摸着出了园门,一路逛去,却不想这天界实在是大得很,我又不屑于腾云驾雾,走了许久直到天边霞光泛起月宫点灯也没看到个称心如意的景,或是遇到个有趣解乏的人。 正恹恹抱了团云彩发狠啃着,就觉眼角一片红彤彤的颜色晃过,抬头一看,却是在凤凰园子里遇见的狐狸仙正喜滋滋举着根绣花针哼着小曲从我面前踏云飘过。 「月下仙人且慢行。」我抛了手里那团被嚼得零落的云彩,出声唤他。 狐狸仙非但没停,还一径儿往前飘了一里又半,眼见着就剩下个红点了,却突然折返回来,弯了一双溪水般的眼蔼声问我:「适才可是仙友唤我?」 我抹了抹额角,「正是在下。」 狐狸仙望着我咬了咬红艳艳的唇似是在拼命回忆什么,最后面上一片齐云散去豁然开朗道:「呵!这不是摘星馆的留月仙使吗?几十年不见,愈发地青春年少了呀!」 我晕了晕,狐狸仙见我面色迷惘,泰半觉得不大对,突然哈哈一笑执了我的手,「看我这眼神,分明是银河宫的铜雀使者嘛,使者莫怪,见了织女还替我捎句问好,有劳、有劳。」 此刻,只觉着一群野驴在我的脑子里奔跑呼啸踩踏而过,然后我禅定地明白了一个事情,这狐狸仙的记性恐怕有些不牢靠,比起老胡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呃,我与狐狸仙晌午时分方见过,在下名唤锦觅。」 狐狸仙歪着脑袋瞅了我半晌,皱眉咬唇天人交战一番,终于大彻大悟:「唔!旭凤的园子里……半仙……断袖……锦觅!」实在不易,我赞许一笑。 狐狸仙显然十分高兴,热络地问我吃了没,住在哪家府邸。 我从善如流地与他道我今日方从花界上来,尚未觅得个好的食宿之所,狐狸仙听说如此万分热情喜悦地邀我前去他的府邸。 我便顺理成章地在月下仙人红彤彤的姻缘府里住到了现在。 撇去热情的狐狸仙和姻缘府里来来往往喜欢摸我脸蛋的仙姑们不说,这天界确是个奇奇怪怪的所在,首先一项,便要数花草绝迹这一事。 我虽不是个正统的花仙,但好歹是个修炼中的葡萄精,除去修炼这头等大事,剩下的便是采花酿蜜以备受个伤什么的好有蜜酿可疗,哪知那日我提了篮子在狐狸仙的园子里转了半日也没有摘到半片叶子。 且莫要看那园子里芳草萋萋、百花怒放的好景致,但凡我伸手掐下一朵来,那花儿便眨眼化作一缕云烟飘散而去,甚是离奇。 是夜,询问月下仙人,他摇头晃脑唏嘘感慨半日,方才深沉与我道:「春去不复来,花谢不再开,此事缘由不便道明,乃于一段旷世情仇。」又连叹三声,「情之一字呀……」 呃,「情」是个什么东西?罢了,但凡和提升仙力无关的事情,我泰半都没有兴趣。 在狐狸仙颠倒简略的叙述中,我大体晓得几千年前,如今的天帝与先花神结下了个了不得的大梁子,先花神一怒之下施法毁了天界所有的花草,从此,天界寸草不生。 但长长久久这样秃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天帝便用云彩化出万千花草遍布天界,总算让天界又恢复了颜色,只是这花草诚然并非真实,但凡摘下便露出原貌,化作云烟了。 我也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在天界我是不要妄想酿蜜了。 故而,我日日除了打坐练法,甚是悠闲,对比起来,狐狸仙倒是繁忙得紧。 每日寅卯交界之时,便有一个小仙倌背着一只沉沉的布袋子上门,袋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条,姻缘府的仙使们忙碌地将这些纸条分门别类登记成册后,按卷交到狐狸仙手中,狐狸仙便坐在一团团一簇簇的红丝线中开始一面翻册子一面穿针引线。 不知练得是个什么奇怪的法术,我也曾好奇地看过那袋子里的字条,无非写着「小女子柳烟,杭州柳家长女,年方二八,求请月老大人为小女子觅得佳婿,愿郎貌比潘安,才胜李杜,情比金坚……」之类,林林总总。 这条子上的字我个个看得明白,但组在一起我却又不甚清楚,只知是要求狐狸仙办个什么事,请教狐狸仙,他神色肃穆地看了我半晌,「锦觅年纪尚幼不晓得情事乃情理之中,不过既然日后要与我那二侄子断袖,还是早些通晓得好。」 ☆☆☆ 第二日清晨,我睡眼朦胧地推开门,看得门口乌压压一片以为天还没亮,刚要转身回去继续睡却被突然钻出的月下仙人吓了一跳。 「小锦觅,这便是我多年珍藏的情爱书册春宫秘图,先借妳瞧瞧,开窍要从理论开始哦。」狐狸仙笑瞇瞇地掸了掸额前发丝,扬手指挥一边的仙侍,「快快快,且都搬进来吧。」 我让在一边,看着仙侍们进进出出将门口那乌压压几人高的书册卷轴逐次转移到我屋内,如火如荼、叹为观止。 仙侍们撤走后,转身一看,狐狸仙正趴在书牍中不知翻找什么,一边翻一边念念有词:「人人恋,不好,没有特色。」一本书册被抛在一边,「仙仙恋,不行,太缥缈了。」又一本抛出,「人兽恋,算了,口味太重。」又一本抛出,「仙凡恋,董勇、七仙女,太俗气了。」 最后,站在一片七零八落中,狐狸仙满意地捧了本书朝我招招手,我过去,只见那封面一列行书写得张牙舞爪,千年等一回。 「今天,我们便从人妖恋开始讲起。」整整一个时辰,狐狸仙时而慷慨时而凄婉时而泪下地翻着那书给我说了个蛇妖和小书生的故事。 末了,狐狸仙郑重地合上书页,唏嘘感慨总结道:「这,便是让人怦然心动、潸然泪下的情爱。」 我扶了扶额角,原来这便是让人昏昏欲睡、莫名其妙的情爱。 不过碍于狐狸仙这样恳切,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热烈附和道:「果然心动,心动得很哪!」 狐狸仙受了鼓励,此后日日必来我院中给我说个所谓的情爱故事,不时还翻些春宫与我看看,我看了以后,没忍住,点评道:「姿态甚丑。」狐狸仙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鄙视了一下我。 不过,看了几日春宫后,我倒是彻底明白了男、女到底差别在哪里,也知晓了这合和双修的一个好处,据狐狸仙说,可以采阴滋阳、取阳补阴,甚好,我思忖着,若哪天我灵力实在提不上去了,倒不妨找个人修一修。 只是狐狸仙口中的「情爱」,依我之见却全然不是个好东西,那些故事里的人多半为着此神魂颠倒、舍命忘生,却还甘之如饴、匪夷所思至极,不过鉴于狐狸仙每日做的事情便是为这些所谓的痴男怨女牵线搭桥,而他本人也甚乐在其中,我便将想法如数咽入腹中。 原来那小仙倌每日送上门的便是凡人在庙中对月下仙人许下的求祷,月下仙人每天夜里只要将红线连在两人的小尾指上,这两人就算相隔万里远隔千山抑或是两家世代为仇为敌,也能凭着这根红线走到一起结为连理,奥妙得很。 月下仙人,掌管姻缘,却管人管妖不管仙,诸仙姻缘皆不在他的算计之中。但是,这并不妨碍每日里仙姑仙使们来来往往门庭若市地向月老求根红线沾喜气。 我住在姻缘府上人来人往总是不可避免地被他们瞅见,总有仙姑喜欢摸摸我的脸蛋与狐狸仙道:「仙上府上这小童生得煞是讨喜,若是大个万儿八千岁,不知要迷了这天上多少仙姑呢。」 又有仙姑道:「我看这般长下去,怕不是连两位殿下也要比下去。」 狐狸仙必然喜滋滋地将我望上一望,犹如亲娘看亲儿一般慈爱,再喜滋滋地添上一句:「可不是,将来旭凤便是与他断了袖我也是放心的。」 然后,就见着仙姑们乌云照面,眼神彷佛不甚爽利地看着我,全然不见摸我脸蛋时的开怀。 ☆☆☆ 佛祖爷爷说过:「一念贪欲起,百万障门开。」人生必得二十难,其首便是贪。然则,我只是个修仙未遂的精灵,道行不高,境界自然便高不了多少,此番出花界为的便是贪寻个提升灵力的便捷方子。 我在狐狸仙这里住得颇老神在在,除去偶尔被狐狸仙拎着一道品品春宫评评情爱,余下的时间便是琢磨这个事情。 可叹狐狸仙天生便是个仙根,对于修炼之法完全无需研习,无甚可以传授与我,然天界里高人众多,宝物丰盈,聪明如我自然不出两日便想出了个法子。 姻缘府里或许找不到仙丹法器,却盛产红线。 丝坊里一群白白胖胖的天蚕整天吃饱喝足,晒着同样白白胖胖的月亮便喜欢吐丝玩儿,这天蚕丝在红尘之中浸染过后就成了一根根锃光发亮的红丝线。但并不是每根红丝线都可以做得成月下仙人手中的红线,需是黏得牢扯不断禁得起折腾的方可派上用场,余下的,仙侍们便扫尘除垢一般清理出府,偶尔落下那么一两团坠入凡间被没见识的凡人拾了去做「天蚕软甲」什么的抵抵刀枪剑雨。 我闲来无事偶尔拈了一团红丝线编了几朵花,不慎掉到了云彩里,不想,这些花竟能一朵两朵落地生根枝繁叶茂起来,被府上的仙侍们瞧见了,啧啧称奇,言是千八百年没见过如此逼真还能有香味的花来,一个两个三个人人都来问我讨要。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为了不让这些问我讨花的仙侍仙姑们觉着亏欠于我,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他们送给我的东西。两月下来,倒也丰足,我统计列了单子,可以隐身的树叶五枚、文昌仙人用过的狼毫一支、司命星君的许愿灯一盏、元始天尊题字的限量道书一册、夜神蓖发时落下的青丝一缕、火神旭凤的尾羽一根……匪夷所思。 然则,百废之中定有一宝。 此宝便是火神栖梧殿中小仙侍了听送来的两枚朱雀卵。 前日,了听得了我一捧香花后,伸手入怀别扭地掏啊掏地掏了半日,我看他那痛苦扭曲的神情,着实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掏心挖肺,刚想说区区两朵小花仙侍尽管拿去,却不料他掏出两个红艳艳剥了壳的煮熟鸡蛋郑重地放在桌上。 两枚鸡蛋在桌上滚了一滚,淳朴憨实地泛着红光,我干笑了两声:「呵呵,恭喜了听仙侍喜得仙童。」 了听愣了愣,面色噌噌噌一下烧得比那桌上的喜蛋还要喜庆,「锦觅半……半……半仙……了听仙龄尚小,还未有……未有……未有仙姑……婚配……」 了听未有婚配便发喜蛋?这难道就是狐狸仙前几日所言令他痛心疾首的未婚先孕? 「这喜蛋……」我张了张口,了听仙侍闻言噎了口气,方才还喜庆的脸此刻倒有些紫气了,我端了口水与他,好容易顺过气来,扯了我的袖口痛心疾首道:「此乃火神殿下宫中灵鸟朱雀之卵,八百年才得一回!」 我摸了摸红澄澄的朱雀卵,心里乐开了花,了听说:「食之,一枚可涨百年灵力,两枚便可长三百年灵力。」 今日早起,见日头正好,鸟语花香,我翻了翻黄历,用那文昌仙人的狼毫蘸饱墨添上一笔,吉日,宜煮蛋。 一枚炆火小炖,一枚大火煎炒,朱雀卵滋味果然不一般,些许鸡蛋的稚嫩中透着一股鸭蛋的芬芳,入口后又泛起一缕鹌鹑蛋的青涩,甚合我意,多添了两碗饭。 食毕少顷,便有一股腾腾蒸汽自百会穴升起,奔往通体各个脉络,大喜,凝神打坐。 熟料,这股蒸腾之气片刻后似火焰熊熊升起,片刻后,直觉着浑身如置柴薪烈炙中,炽热难当,又如滚油煎沸,五内俱焚。 我跌跌撞撞扑出院门正遇上前来寻我的狐狸仙,见我如此大惊失色将我扶入屋内,我忍着剧痛与他道了因果。 狐狸仙一脸肃穆与我把了脉,支胰俯首思忖半日,洋洋洒洒写了张方子递与底下的仙侍,吩咐将药速速煎来。 我虽身上疼痛,神智倒还清明,只见得周身水雾缭绕,迷迷蒙蒙,勉强扯了扯嘴角与狐狸仙说话,「不知月下仙人还精通药石之理。」 狐狸仙弯了弯亮亮的眼谦虚道:「略懂。」 ☆☆☆ 半个时辰后,姻缘府来了一群人,清一色披甲戴刀,面容肃穆,身板笔笔直,跨步走路不自觉地透着股腾腾杀气。 这群人入了小院二话不说将我放上担架,抬了便跑。 狐狸仙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追,哭得撕心裂肺:「汝等丧尽天良之徒!这是要将我家觅儿劫到何处去!」我抬头望瞭望蓝得一脸无辜的天空,忍痛。 狐狸仙嘶哑着嗓子捶胸顿足:「觅儿啊!爹爹对不住你!眼见着贼人掳了你去抵债也没奈何……」 「叔父再唱下去,怕是这小妖不出一个时辰便可灰飞烟灭了。」自始至终在一旁冷眼看着的凤凰淡淡道了一句。 狐狸仙立刻抹了把泪站直身体,笑瞇瞇道:「我老早便想演一回恶霸抢女、生离死别了。」抬担架的天兵手上抖了抖,我咬了咬牙,继续忍痛。 事实证明,狐狸仙对于医术果然只是「略」懂,他那一剂药下来,我身上的灼热非但不减,反增数倍,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所服食的朱雀卵是火神宫中所出之物,狐狸仙便燃了柱传音香,十万火急把火神旭凤招来。 那凤凰正在校场操练天兵天将,想是不知他叔父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带着天兵眨眼便降在了姻缘府中。 狐狸仙与他侄儿道了缘由,那焦凤凰挑了挑两道倨傲的眉斜斜睨我一眼便命天兵将我抬到栖梧宫中诊治。 临出姻缘府前,狐狸仙挥了挥丝帕,咬了唇红着眼道:「觅儿,此去栖梧宫可要乖巧伶俐些,服侍好旭凤大官人。」凤凰眼角跳了跳,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睁眼便看见朱雀卵一般又圆又红的天穹顶,上面飘着一团团朱雀卵一般喜庆红艳的火烧云。 唉,不过吃了两枚朱雀卵怎么天地就变成这副模样了。转转脖子,乍看见一个不像朱雀卵的东西着实吓了我一跳,但见雾气缭绕中一个少年盘腿坐在我身侧,面色清冷,长眼微阖,半披的墨发有如被春风滋润萃取过带着风的形态。 正疑惑着,那双眼兀地打开,宝剑出鞘般锐光四射,怎会是凤凰,这般散着发我还以为补过头入了幽冥司见着拘魂鬼了。 他伸过手,指尖搭在我的脉上,我低头看了看那手,白皙修长,指尖莹且直,真是讨厌的人,连手指都这般生得傲慢。 「屏气,内运十二周天。」凤凰命令。 我如实照做,方才发现原先的疼痛之感已全无,只是灵力似乎比原来还要弱上许多,大恸。 一边凤凰哼了一下,「妳这小妖,本生得体质阴寒,只宜水养,竟不自量力食下我灵鸟朱雀之卵,朱雀性属火,若非叔父相求,妳早便沸作一缕烟了。」 我默默含泪,「人家是葡萄,人家长在土里,人家不是水养的,人家以为朱雀是猪的亲戚,哪里知道是火的亲戚,人家的灵力没了一半……」 「罢了,妳莫要饶舌绕得我头晕,就容妳先在栖梧宫中住着养伤。」凤凰拂了拂衣襬站起身来,招来一个小仙侍吩咐:「你且收拾间厢房将这小妖安置安置。」 我擦了擦还没来得及滚到腮帮子上的水珠,随了那小仙侍去。 「那个……锦觅半仙,怎么殿下唤妳小妖?」奈何天下竟有这般不识趣的人,我幽幽望瞭望一边楞头楞脑的小仙侍,不是别人,正是给了我朱雀卵的了听。 「了听,我如今元气大伤,要补上一补。」我在厢房里找了张花梨椅靠上去。 「哦。」了听愣愣摸了摸后脑,「不知锦觅要什么药材?」 我压低了声音阴恻恻在他耳边道:「我们作妖精的自然是只吃童男童女,仙童便更好了。」了听煞白了张脸夺命奔去。 ☆☆☆ 昴日星官刚将热辣辣的日头泡入海中,暮色便如倾巢而出的蝙蝠,霎那间,铺天盖地。 我仰面躺在一株海棠树枝上,闭目养神,树下是一片和月影缠绵的漾漾碧水,这潭望不到边的碧水唤作「留梓池」,算得栖梧宫中景致最好之处。 似睡非睡间,听得隐约叮咚水声,我应声向下望去,但见碧水那端隐约有个人,正往身上撩水沐浴,借着月色我凝神观了观,是凤凰。 仙姑仙娥们私底下都喜欢议论他,据她们说,这六界之中凤凰算是千万年里长得最好看的男神仙,从前没细看过,今日我将他露在水面上的都仔细瞧了瞧,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正想施了法术瞧瞧浸在水里的一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就觉身子一轻,被人现了原形落入池水中。 待我从水中站起来,就见凤凰已披了件青色袍子,头发用一只碧玉簪子绾着,抱了手站在岸边居高临下瞧我。 「妳不去修练,在那树梢上作什么?」 「悟禅。」我念口诀去了身上的水,不慌不忙应道。 「今日教妳的梵天咒可是记全了?」凤凰照例捏了捏我头上的发髻,我照例没能闪过,不情不愿应了声:「记全了。」。 「背来与我听听。」凤凰负着手踏了朵低低的云彩飘在前面,我亦不甚娴熟地踩了团云彩不稳当地跟在后面,一边磕磕绊绊地背着那七七四十九条梵天咒。 眼看着将要到洗尘殿门口总算是背完了,凤凰兀地转过身来,我差点撞了上去,他却倏忽一笑,嘴角笑涡浅浅一旋,荡漾开来,「短短一篇梵天咒叫妳背得这样颠倒坎坷,四十九条只对了五条,倒也实属不易。」我干笑着看了看脚尖。 「回去同无相心经一并记熟了,明日卯时过来再背。」 我恭敬地看着他转身,然后抬脚碾了碾他身后被月色拖下的影子。 自从月余前食了那朱雀卵灵力哗啦啦失了一大半后,我便住在凤凰的栖梧宫中养伤,平日里和小仙娥们闲磕牙时听说凤凰虽是仙龄才一万五千岁,却已掌着五方天将,是历代火神中灵力最强的。 我心念一动,腆了脸找那凤凰想求他渡些灵力与我,他不允。 狐狸仙说过对付男子第一大秘诀便是切毋强攻,只可弱取,示弱乃是以退为进。 我蓄着泪在凤凰面前装了两日乖巧,再时不时澄澈着眼幽怨地将他望上一望,果然十分奏效,第三日那凤凰便放宽了口气,虽仍旧不肯将灵力渡与我,却答应教我些修炼的窍法。 我欢喜欢喜日日上他跟前报到,却不见他传授我丁点秘诀,只是一径儿埋首在累牍书案中处理些公文,时不时使唤我添墨泡茶,上校场也唤我跟着他,常常站在一边看他操练天兵一看便是四五个时辰。 三日下来,我估摸着这「示弱」好像示得太弱了,我们作果子的也是有原则的,酝酿了一下,正要找他理论,他却写了两页轻飘飘的纸给我,「这是剎娑诀,回去记下,有不明白的明日过来我再教妳。」 触了我的死穴,我自打有记性开始,顶顶厌烦的便是记诵,但凡一提到背书我便开始心浮气躁,我捏着那两张纸,颇是愁苦地皱了皱眉。 凤凰手不释卷,头也不抬地与我道:「我观你资质尚可,之所以灵力不高定是没有打好基础,修炼没有章法,如今便要从这理论开始。」 「月下仙人倒也是这么说的。」我想起狐狸仙也说过类似的话。 「叔父也这么说?」凤凰抬了抬浓长的眉。 「嗯,月下仙人说情爱开窍要从理论开始。」我诚实应道。 凤凰脸黑了黑。 我勉为其难地揣了纸回去记诵,第二日到洗尘殿,凤凰照例埋首公务使唤我添墨泡茶,见我忿忿然便坦然道:「修炼切忌心浮气躁,平心静气乃是根本,这样两日妳便受不住了,如何修入上仙。」 公报私仇说的便是这样吧,我想了想,大约因着我原来要取他的内丹精元让他记恨了,虽然看了几日春宫后我终于晓得那不是内丹精元,不过狐狸仙说对于男子那也和内丹精元差不多重要,若是丢了是了不得的大事。 念在他昨日给我的剎娑诀还有些用处,我又理亏在前,且不与他计较。 于是,我便日日与凤凰对坐洗尘殿中,除去被他监视着记诵些经、诀、颂、咒,就是被他心情愉悦地使唤着,月余下来,我觉着我俨然比了听、飞絮两个仙侍还要更像他的书僮。 诚然,作凤凰的书僮也并不是个意趣全无的差使,隔三差五总有人送上门来与我解闷开怀,全是因了凤凰那据说六界冠首的皮相,迷惑了岂止千千万。 凤凰在洗尘殿处理公文时,总会有仙姑仙娥或者得道的女妖趁我出洗尘殿休整透气的空儿,递上透着香粉的信笺托我代为转交。 不吃亏如我,代为转交前自然代为浏览了,传闻中的情书果然包罗万象、文笔细腻,堪称婉约派与新鸳鸯蝴蝶派完美结合的登峰造极之作,让我大大长了见识。 凤凰举凡见着粉嫩颜色的信笺,必是眉头一皱,然后抽出信帛,用观瓜果蔬菜的眼光那么观上一观,便弃在一旁。 若是凤凰出了洗尘殿踏云在天街飘上一飘,则必定飘不上三四步,便有那么一两个弱不胜力的美人踩不稳云头险险将要倒过来。 凤凰定然礼数周全地将美人扶稳,顺带风流一笑,体贴关怀道:「今日风大,美人可要当心脚下,莫要让云头被风卷了去。」 仙子们必用锦帕掩了嘴吃吃一笑,娇娇回上一句:「有劳二殿下,风甚大,二殿下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小仙织了件锦袍,不若明日便送到栖梧宫中?」 凤凰必定再那么莞尔一笑,「仙子费心了。」 我望了望纹丝不动的云彩和咧嘴傻笑的日头,颤上一颤,风果然是大了些。 第三章 烟火凡世,昆曲小戏子用水磨调细细宛转:「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观尘镜一侧,狐狸仙抱了团水滑光亮的尾巴,瞇着眼睛咿咿呀呀跟着哼,我趴在观尘镜另一侧,支着下巴,兴致勃勃地打着瞌睡。 这百年里为了修灵力跟着凤凰这厮做小书僮实在费些气力,似这般得了空闲老神在在确属不多,是以,我这个瞌睡打得十分欢畅。 欢畅之余不免生出些梦境来,梦中我足蹬祥云,顶翔仙鹤,终于功果圆满地飞升作了上仙,天上诸位仙僚皆来道贺,连灌口的二郎真君也牵了天狗来捧场面,胖墩墩的天狗又是作揖又是流哈喇子,惹得一众神仙欢笑不止,我一时高兴便也将自己的宠物祭了出来,一只通体黑漆的大乌鸦。 扯了扯牠的尾巴,我命道:「小凤,唱支小曲给上仙们听听。」小凤刨刨爪子,趾高气昂地瞥上我一眼,沉默、沉默。 我对着诸仙干笑,「这鸟儿刚烤过,怕是嗓子被烤干了。」 话音未落,小凤扑楞着翅膀飞起来,将利爪搁在我的发髻上,寒着调子念咒:「墨磨好了吗?茶泡好了吗?太阴经背好了吗?灵力不想要了吗?」我一个机灵,睁开眼来,对上一双忽闪忽闪的眼,又是一个机灵。 我往后一靠,险些打翻观尘镜,拉开了距离方才看清那双大眼的主人,一个红着脸的小仙姑怯怯站在我面前,眼神不住地往我脸上飘啊飘的。 这番动作自然惊了听戏的狐狸仙,狐狸仙熄了观尘镜,镜里的小曲被掐了嗓子嘎然而止。 「呵呵,紫炁星使好呀,今日怎么得空来看老生?」狐狸仙热气腾腾地凑了上来。 小仙姑又怯怯将脸红上一红,绞了绞手上锦帕,怯生生道:「见过月下仙人,小仙是月孛,紫炁是小仙的姐姐,小仙……小仙……小仙……」呃,这小仙姑怎么说话还有回音? 狐狸仙一拍掌,乐颠颠道:「月孛星使可是来讨红线的?」 小仙姑噌地又唰了一层红,点头点得几乎看不见,随后又将我瞧上一眼,「正是,不知这位上仙如何称呼?」 天上地下,竟头一回有人称我作「上仙」,我一时万分感动,正要开口,却被贯来热情的狐狸仙抢了先,「这是锦觅,我家旭凤拉拔大的娃娃,标致水灵吧?」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见怪不怪,狐狸仙逢人便介绍我是凤凰拉拔大的,我不过在栖梧宫住了短短一百年,承那凤凰授了些修炼法子,灵力和身量一并长上许多,怎么就成了他拉拔大的…… 小仙姑又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下后彻底没再把头抬起来。 狐狸仙取了根红丝线就要给她,我思忖这小仙姑好歹是第一个有眼界称我为「上仙」的人,实是无以为报,便将那红线劫了过来编了朵花,再递给她,嘱咐:「月孛星使只需将这花放入云头里,便可落地生根。」 小仙姑这下总算把头抬起来,接过花朵,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喜悦,临去前还不忘将我望上一望。 第二日,天色尚且暧昧地在亮与不亮间脚踩两只船,我便起身上栖梧宫后头的花园里打坐了,凤凰说:「寅时,日夜交替之际,天地之气交融之时,可通百穴,修炼绝佳。」于是,这百年我便再没能尝过赖床的滋味,不知天界能有几个神仙能似我这般起得比昴日星君还早。 就在我远看像打坐,近看像打坐,实则在打瞌睡的时候,小仙侍飞絮急惊风一样颠到我面前,「锦觅,门外九曜星宫的仙娥姐姐托我将这信给你。」话音未落,人已经又急惊风地窜出数步了,我拾起差点丢到我脑门上的信笺,慨叹,飞絮何时才能似我这般稳重些?凤凰何时才能低调不招桃花些? 卯时,我将粉嫩粉嫩的情书递到凤凰手中,凤凰例行公事地打开,此番却不似往常审阅菜蔬一般,而是瞇了瞇眼,一脸兴致盎然状,末了,还回味无穷地哧上一笑。 我不禁十分后悔没事先看看这封奥妙的情书,看来近百年来仙子们的文字功力又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正懊恼着,凤凰却傲了双细长的眼,掂量果脯一般将我在眼中抛上一抛,招手道:「妳过来。」待我近前,他竟将那扑了香粉的绢纸递与我,「妳看看。」 呵呵,甚得我心,我捏了小笺细细品了一番,凤凰问:「如何?」 我酝酿了一下,认真评道:「行文流畅、言辞恳切、字迹秀美,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乃句读标点使用太多,建议删减。」 凤凰显然对我不失公允又一针见血的评判不感兴趣,轻飘飘地将手指戳在抬头几个字上,「念念。」 「锦觅上仙,见字如晤。」 呔,这情书竟是写给我的!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便默默收藏之。 「现如今仙姑的眼光越发地不济了。」凤凰扼腕地将我看上一看。 晌午时分,酒足饭饱,飞絮匆匆来报:「锦觅,外头有找。」 我揣了一兜瞌睡虫子去前门,就见一个含羞带怯的娇弱小仙姑立在门外,见到我面上唰一红赛过老胡,这番一红,我想起来了,是昨日在姻缘府见过的月孛星使,是那个唤我「上仙」的月孛星使哦! 我颠颠上前,热络道:「星使安好呀!」 「锦觅……锦觅……上仙……安好,那个……那个……不知允否?」 这般一问倒问住我了,什么东西「允否」? 见我如此,小仙姑红得快要滴出水来了,嗫嚅道:「就是那个……信……今日……早晨……」天边打了道闪子,早上的信原来是这月孛星使写给我的,我忘了看落款了。 我琢磨着,狐狸仙说男子与男子便是断袖,倘若是女子与女子又唤作什么呢?困惑呀。 一阵忽忽悠悠小风过,那月孛星使忽然晃晃悠悠往我这边倾来,我一避,她倒似失了准头,没能砸在我身上,不过那朱唇却贴着我脸颊一侧抚了过去。 三道天雷哐啷啷,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看着小仙姑红了脸奔出去,抬手将脸上印子拭去,转身回去睡午觉了。 又过上一日,我正诵书诵到头疼处,了听对着凤凰报有仙求见,从他闪闪烁烁的小眼睛里,我俨然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于是正襟危坐捧了书打算看戏。 岂料,凤凰还未开口宣见,便有一个壮硕的仙君虎虎生风地跨入洗尘殿中,后面跟着一溜仙侍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 壮硕仙君一个抱拳颇有气势地开口:「九曜星宫计都参见二殿下!」 凤凰漫不经心搁了笔,应承了一句,眼光却还停在公文上半分未移。 那仙君清了清嗓子,直愣愣飙出一句:「我不会绕弯子,今日前来是向二殿下提亲的。」 整个洗尘殿顿时落发可闻,了听的眼珠子眼看着就要蹦跶出来了,我不免有些感慨,天界果然神奇得很,昨日我被个小仙姑亲了去,今日又来个莽汉要娶凤凰,好,甚好。 再看凤凰,那厮只是抚了抚额角,不愧是百花丛中过的高手,仍旧面不改色,仅仅将眼睛抬起来而已。 此时,计都星君后面的一个小仙侍重重咳了一声,着急地抢白:「二殿下莫怪,我家星君不是那个意思,星君是替我家月孛星使来向二殿下求亲的。」 另一个小仙侍扯了扯他的衣角,皱眉道:「错了错了,又错了!是星君替月孛星使来向二殿下高足锦觅上仙求亲的。」 这个弯绕得何其之大,洗尘殿中诸人片刻后终于明白了计都星君此番阵仗不是来抢他们二殿下,先是领悟放心地重重哦了一声,回味须臾后,又嗯地一声将调子抬了上去,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计都星君憨憨一笑,「正是正是,是来向锦觅上仙求亲的。」 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书册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计都星君这下倒不憨了,顺着众仙视线找到了我,上来就乐呵呵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熊掌一落下来,我肩上火辣辣一片疼,他却自说自话地乐道:「看这般倜傥容貌想来便是锦觅上仙吧!听说昨日我家月孛在栖梧宫外轻薄了你,我们九耀星宫素来敢作敢当,这是聘礼,我看也莫要挑什么良辰吉日了,今日你便随我回去娶了月孛那小丫头吧!」 凤凰这下总算提了兴致,跨过殿心走到我这里,不着痕迹地将我肩上的熊掌给拎开,勾了双眉眼凌厉地将我望上一望,顺带用他惯常寒渗渗的调子来了句:「轻薄?」 我嘿嘿摸了摸脸,「不过亲了一下,无妨无妨。」 凤凰抬头望天,抚了抚额际,而后与那计都星君道:「怕不是要让星君失望了,这锦觅断然娶不得月孛星使。」 计都星君像棵爆竹般炸开来,「为何娶不得?莫不是嫌弃我家月孛!」 凤凰按了按他的手,「星君且莫急,实在是因为锦觅便是有这心也无这力。自古鸳、鸯相配,霓、虹为伴,锦觅亦是个女子,自然娶不得月孛仙使。」 殿中诸仙随着凤凰的话眼珠子又狠狠地蹦跶了一回。 计都星君反应倒快,上上下下将我一番打量,眼中疑窦甚重,「真的?」 凤凰叹了口气,伸手将我头上的发簪抽出,长发奔泄而下,「这样星君可信了?」许是我瞬间变化的模样将他们惊着了,一个两个都将要倒下的模样。 「这……这……这……」 「先前被这锁灵簪压着,星君和月孛星使错认倒也不怪。」咦?凤凰怎知这是「锁灵簪」?我都不知道,这簪子是千把年前长芳主牡丹给我的,与我说可以提高灵力,我便乐呵呵地一直簪着,灵力没发现有提了多少,倒是近百年来我身量渐长,发现但凡我取下簪子后面貌身段便会变化,十分神奇。 半晌后,那莽撞星君总算回了魂,面上噌噌噌一顺儿红,别过脸竟有些扭捏道:「锦觅仙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九耀星宫一溜儿箱笼仙侍跟着,颠巴颠巴回去了。 不出两日,街知巷闻。 「知道吗?跟着二殿下的那个书僮,就那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儿,竟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是啊!听说那小书僮不但勾引了二殿下,还轻薄了计都星君。」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 ☆☆☆ 近来几日,凤凰似乎心情不大爽快,特别是见着我的时候,那眼神分明书着「厌烦」两个大字,是以我揣摩了一下,泰半是嫉妒了。 凤凰那皮相冠盖六界冠了这万把年,大约十分习惯了千人仰慕万人倾倒,现如今竟有个月孛星使漏网没被他迷了去,反而看上我,自然叫他心里不舒坦得很。 我想了想,本着作一个低调而又有境界的果子,便决定将那「锁灵簪」给收了,别了段葡萄藤变换的簪子,现出真身,莫叫人再错认成男神仙,免得再撞上个把像月孛这样的小仙姑迷上我,少不得凤凰的自尊心再受一次捶打。 我别着葡萄藤日日进出栖梧宫,凤凰那厮面色却益发不济,连带着栖梧宫的仙娥姐姐们面色也不好起来,只有小仙侍们见着我总红润着脸显出几分朱雀卵的喜庆。 今日来洗尘殿扫尘的仙娥姐姐端详了我半晌,郑重其事道:「锦觅,妳长得果然招蜂引蝶。」 哎?这话听着有些奇怪,我们做花草果蔬的自然要招蜂引蝶,不然这花粉没个蜂儿蝶儿授上一授,怎结得出果子?没有果子,又哪里来的葡萄? 于是,我便坦然应道:「呵呵,这是我的本份,应该的、应该的。」 仙娥姐姐愣在那里,边上飞絮狠狠咳了一下,「锦觅,缺心眼不是妳的错,只是缺心眼又长得这般模样,实是愧对妳这副好皮囊。」 正待开口,却听身后有人轻轻一笑,仙娥姐姐和飞絮突然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立在一旁,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凤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在我身后站着。 我瞧了瞧,这厮今日面色倒还好,嘴角笑涡浅浅隐匿,他亦睨了我一眼,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袖道:「都下去吧。」 「是。」飞絮和仙娥姐姐躬身退下。 我便也跟着往外走,凤凰却拦了我,「妳走了,要叫哪个来磨墨?」 我撇了撇嘴,取了香墨兑上水磨墨,一边凤凰执了笔刷刷刷便开始埋头公文,突然头也不抬与我道:「还是将那锁灵簪别上吧。」 这又是唱的哪出?他却眉间一蹙,勾起长长的眼尾望向我,「怎么?不愿意?」 这厮压人一头的气势果然有些骇人,我赶忙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长得比你好看,全然巧合、巧合。」 凤凰一楞,旋即哑然失笑,抬手在我额际弹了一下,「妳呀……没心没肺……」果然是喜怒无常的鸟儿。 「这是叔父托我给你的拜帖。」他从袖袋中抽出张红艳艳的帖子递与我。 我接过帖子看了看,是狐狸仙约我明日巳时去姻缘府喝茶听戏的拜帖。 诚然,此番计都星君上门提亲这样的事情忽忽悠悠恨不得传遍每个犄角旮旯,狐狸仙这样热闹的性子想必一早便知晓了,忍到今日才有所动作我以为已然十分不易,只是平日里狐狸仙但凡遇着点什么乐事总是直接扑上洗尘殿来寻我,或是直接让小仙侍传个话让我过姻缘府,怎么今日这般讲究起来。 想问凤凰,奈何那厮已然一副忙碌样子,便也不好去讨没趣,罢了。 第二日,我揣了块洗尘殿的一品碧黛香墨作手信前去姻缘府,天边刚淋过一场淅沥小雨,栖梧宫外悬挂起一道七彩斑斓的虹桥,所谓天色正好。 我本就不喜腾云驾雾,此番见着如此光景,心情不禁欢快起来,便徒步踱上那彩虹,顺道看看风景,却忘了但凡好看的东西多半只可远远观观,近前去多半不靠谱,譬如此番这虹桥,远看着七彩迷离煞是好看,踱上去才发现滑溜得很,一个没有站稳,我便哧溜溜从这头滑到了那头。 彩虹尽头,我几分狼狈站起身来,尚未来得及整理好衣襬就被眼前景致所惑。 寂寂无声中,一片墨绿得几近发黑的茂盛林子裹着一潭汤药般泛着苦涩深褐的湖水,微微起澜,潭边一群梅花鹿或坐或卧,姿态闲暇,其中一只机敏的小鹿想是听见响声,耳朵动了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转向我,大抵觉着我面色和善无甚歹意便又转了回去。 牠这一转动的间隙,我瞅见了一条鱼尾巴,一条岸上的鱼尾巴,怎么现今鱼儿都被逼得上岸了?这是一个怎样令人痛心疾首的环境恶化现象。 我近前去探头一看,却瞧见一尾鱼,差矣,是瞧见一位少年,似乎也不太对。是一个下半身是条月华粼粼的鱼尾,上半身却是人形的白衣少年阖眼枕着一只梅花鹿的腹部香甜入梦。 不过一眼,那少年却已醒转,一双眼睛迷迷澄澄将我一望,我指了指他的鱼尾,兴奋道:「真是一条无与伦比的尾巴呀!」 那人亦看了看自己的尾巴,道:「一般、一般。」态度谦和。 四周的梅花鹿见他醒转,立刻乖巧地停了动作一头两头靠将过来。如此光景,我晓得了,这少年泰半是个放鹿的仙倌。 眨眼间,那条银白珠光的大鱼尾却不知何时化作了两条腿,但见放鹿的仙倌慵懒地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来,适才躺着倒没观出来,这番一站我发现这仙倌竟和凤凰差不多高。 我仰头与他道:「仙倌这鹿放得甚好,膘肥体壮,只是不知都送往哪家仙宫的膳房?」 那仙倌定了定,「放鹿?膳房?」神色间颇有些郁结。 我一惊,莫不是触到他痛处了?天界的神仙品阶森严,有颇多讲究,放牧的小鱼仙倌想来是个不高的阶位,此番被我直接呼出来想是面上无光。譬如凡间作官的,上至宰相下至九品,相互间见着都必定要拱拱手谦虚唤对方一句「某某大人」,不分高低,好教品阶低的小官也不至尴尬。 此番是我大意了,赶忙补救道:「呵呵,上仙这职务甚是有前途,遥想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便是从弼马温这样的畜牧行当中脱颖而出,后来西天取经何其风光,听说佛祖还封了斗战圣佛,还有八仙张果老儿,好像成仙前也放过驴的,如今不也体面光耀得紧,是以锦觅料想上仙前途不可限量!」 那仙倌低头沉思片刻,旋即灿然一笑:「仙子一番推测,委实令在下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多谢多谢。」 我慨然一拱手,潇洒回道:「上仙客气了。」 「小仙表字润玉,不知仙子如何称呼?」小鱼仙倌笑意嫣然。 「在下锦觅。」我一扬手,袖袋里的碧黛香墨一个不留神滑了出来,我一拍脑门,方才记起狐狸仙的邀约,此番一耽搁,莫要误了时辰才好。 我急急拾起香墨与小鱼仙倌道别,战战兢兢过了那滑溜的虹桥,踏云往姻缘府去。 ☆☆☆ 叩开姻缘府的朱漆大门,看门小仙侍见着我愣了愣,红着脸扭扭捏捏道:「这位仙子可是寻我家仙人来的?不巧我家仙人今日有客,不若仙子改天再来。」 我进出这姻缘府好歹也有百年,均是这小仙侍把的门,今日怎么倒像不认得我了,难道……我甚是怜悯将他一望,原来狐狸仙的健忘也是会传染的。 「我是锦觅,月下仙人既约了别人,我明日再来吧。」看门小仙侍张大了嘴,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 我转身待走,木头桩子却直挺挺伸出一只手来欲拦我,突然似乎又觉不大妥当,将手缩了回去,着急道:「锦……锦……锦觅?」 我怜悯地点点头,他亦怜悯喃喃:「果然男变女,世风日下……」 就在我们互相怜悯的当口,狐狸仙却人未到声已至:「可是锦觅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应声,狐狸仙已驾了朵火烧云飘至门口,见着我亦是面上一愣,继而细细一番打量,「啧啧啧!我家旭凤拉扯大的女娃娃呀,灵的灵的!」 我忽觉不对,一摸头上,却原来我早上别的锁灵簪不知怎么不见了,难怪一个两个都不认得我了,这簪子许是路上驾云驾得急了些给落下了,也罢,不过是只簪子。 我呵呵一笑,看门仙侍倒吸一口气直接背过去了,狐狸仙上来恳切道:「进来进来,我们里面说话。」 我见狐狸仙此番倒似清减许多,两袖飘飘,尾巴也没有原先蓬松水滑,便恭喜道:「月下仙人近日减重甚有功效,可喜可贺。」 狐狸仙委委屈屈停下脚步将我一瞅,「难道人家原来很胖吗?」 不待我讲话又继续道:「都怨那鸟族,近些日子送来的鸡倒比鸽子还要小巧几分,瘦得叫人心惊胆颤的,我日日吃不饱,夜里都要饿醒,前几日饿昏了头竟把妳的大事给错过了。」难怪今日才唤我上门。 「呃,难道是鸡瘟?」我好奇。 「非也,此事说来话长,听说是鸟族的一只乌鸦百年前掳了个花界的精灵,花界长芳主牡丹前去讨人,鸟族首领便将天上飞的到蛋里没孵出来的乌鸦挨个拷问了一遍,都说没做过这事。长芳主却一口咬定说有小花精亲眼见着此事,鸟族首领想是有些羞愤便顶撞了几句,长芳主盛怒,言是鸟族首领孔雀包庇下属,这下两厢生了嫌隙。过往,鸟族除了小虫儿最主要的吃食便是花草谷物种子,近日里长芳主大笔一挥断了鸟族吃食,放言若一日鸟族不将那花精交出来,花界便一日不供给吃食。」 「鸡仔亦属鸟族,是以,断粮少食,如今能长成鸽子般大小已经很是争气努力了。」 「曲折得紧啊。」我慨叹了一下,长芳主素来是个火爆脾性,这鸟族首领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该顶撞她老人家。 「嗯,花鸟相争,殃及狐狸,老夫委实冤屈。」狐狸仙掷地有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忽然话锋一转,「走走走,我们听戏去吧。」 今日听的一出戏唤作「武松打虎」,刚听得观尘镜中那打虎鲁男子喝道:「大虫,哪里逃!」门外便有一团橘红色影子砸进来,看门小仙侍跟在后面着急喊:「你这仙家怎么这般无礼硬闯!与你说了我家仙人如今有客……」 那团橘红进了门后直接将门闩上,末了,还鬼祟向外一探,似是确认无人跟着后,方才放心一喘将那滚滚圆的身子团团转了过来。 「老胡!」 「老胡!」 我和狐狸仙异口同声。 老胡上来端起茶水一通灌,解渴后拍拍胸脯道:「红红啊,吓死我了,你晓得我刚才瞧见谁了吗?」 「莫不是广寒宫的玉兔?」狐狸仙虽然一脸肯定如此,却仍十分配合地支了下巴作兴致盎然状。 「可不就是!」老胡煞白了张脸,「这兔子千把年不见,又膘肥了许多,可不知糟蹋了多少萝卜,嫦娥仙子也不管着,幸亏我跑得快,幸亏幸亏。」 「却不知今日刮得什么风,将你老兄给刮来我这里受这番劫难?」狐狸仙拍拍老胡的肚子。 老胡唏嘘:「唉,老夫此番狼狈得紧,是被长芳主给赶出水镜的,想来想去还是投奔你这里好。」 我不过离开花界区区一百年,怎么就生出这许多事情来,长芳主,唔,忒是铁腕了些,便问老胡:「长芳主作甚将你赶出来?」 「这位仙子是?」又是一个不认得我的…… 「锦觅。」 「我侄媳妇儿。」我和狐狸仙又异口同声了一把。 老胡揪揪胡子,「锦觅?何人?」 我望望天道:「我是萄萄。」 闻言,老胡肚上的三层肉剧烈抖了三抖,「小桃桃?」 我点点头。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妳可害惨我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二十四位芳主可是差点剐了我这层老萝卜皮!如今盖了个看护不力的罪名在我头上,遣我出来寻妳,说是若寻不着便将我给丢进兔子窝里……」老胡老泪纵横。 原来我还是有一点点份量的,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老胡二话不说将我的手臂携了塞在腋下,「走走走,妳这便与我回去,我这条老命可算保住了。」 狐狸仙却不乐意了,「你这老糊涂要将我二侄媳妇给带到哪里去?」 「二侄媳妇?」老胡诧异将我一望,继而痛心疾首道:「小桃桃,妳莫不是被这眼神不济的老狐狸给拴错红线了吧?他家二侄子长得那副挑花相,将来怕不是十来房至少也得有七八房姬妾,我们这就去找太上老君借把剑来将这红线斩断了。」 我听得胡涂得紧,道:「我是跟着凤凰学艺来着的。」 老胡脚下一顿,「果真?」见我点头,面上褶子总算稍稍摊开些,「呵呵,那便去辞了他随我回花界去。」 别看老胡平日里圆滚滚地挪来挪去,此番腿脚却利落得很,嗖嗖嗖腾着云便带着我往栖梧宫去,狐狸仙跟在后面边追边喊。 进了栖梧宫,却正是用膳时分,凤凰平素里慢条斯理惯了的人也不免被我们这般阵仗给惊着了,举着双银箸抬头顿在那里。 岂料老胡入殿后,却放开我的手,直接奔着那膳台过去,搂了盘菜就开始嚎啕:「菜菜,我苦命的菜菜,怎么两日不见就遭了毒手,这些黑心短命的天神,作孽呀……」 呃……我朝四周嘿嘿一笑,蹲在老胡边上问他:「菜菜又是哪个?」 「就是水镜隔壁田畦里那个韭菜妹妹的情郎鸡毛菜呀!妳小时候他还夸过妳有灵气的那棵鸡毛菜。」老胡眼泪汪汪控诉。 我看了看那碟炒得碧绿油汪的青菜,郑重道:「如此说来,倒有几分眼熟。不过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菜菜长得叶儿绿绿,梗子白白、菜头圆圆、菜心嫩嫩,便是这般!」老胡一口咬定。 「鸡毛菜难道有不是这样长的吗?」了听在边上怯怯问了句。 「敢问这位仙者是?」凤凰面色几分不奈,开口打断。 跟在后面的狐狸仙抬袖抹了把汗,气喘吁吁插进来,「就是那根过去总被你放玉兔撵着满天宫团团转的胡萝卜仙,老胡呀!」 凤凰低头轻轻一咳,老胡悲摧愤怒地将凤凰一望,搂着盘子里菜菜的尸首道:「我就知道,歹竹出不了好笋,你们天家没一个良善之辈,你爹如此、你娘如此、你亦如此,想来你那成天只有夜里出来的兄长也是如此。」 「旭凤当年年幼不知事,许是得罪过仙者,这里且向仙者赔罪,只是天帝天后乃六界至尊,尚容不得仙者此般妄评。」凤凰瞇了瞇眼,眼风凌厉地扫过老胡。 老胡面上一白,却仍旧挺了挺背,瞪着凤凰。 「莫急莫急,大家和和气气,好好说话。」狐狸仙夹在中间左右不是。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无甚趣味,便在飞絮身边拾了个位子坐下来,正拣了块芙蓉酥准备入口,老胡却突然收了与凤凰脉脉含情对视的目光,「桃桃,他家的东西可吃不得,快,辞了他,与我回花界向二十四芳主复命去。」 凤凰眼风随着扫至我面上,趁我将芙蓉酥放下拍去手上碎屑的功夫,缓缓道:「近来听闻花界为了个精灵不惜与鸟族翻脸,此番干戈莫不为的竟是锦觅?」 我圆了圆眼,谦逊道:「这个……想是不大可能。」虽然狐狸仙说的那乌鸦掳花精确然有几分耳熟,却实在与我不相干。 老胡抖了抖胡须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凤凰利剑样的眼上上下下将我一划,转头对老胡悠悠道:「花界几千年不与天界往来,不想现如今二十四位芳主连丢个小花精也这般事必躬亲,想来平时定是繁忙得紧。」 「此乃我花界之事,不劳天家费心。」老胡耿了耿脖颈,诚然,这实在是个自曝其短的动作,我不甚厚道地盯着老胡圆短圆短的颈子看了一会儿。 「你此番可是要回去?」凤凰半垂眼帘,轻轻抚了抚袖上云纹。 我想了想,这话应是和我说的,便答道:「正是。」 凤凰抬眼将我淡淡一瞥,泰然自若道:「如此也甚好,近日里妖魔界出了些乱子,天帝遣我去巡查,明日便走,此去必定经年,若妳在天界住着,无人授妳修习之法,倒也浪费时日,不若回去。」妖魔界,我低着头竖了竖耳朵。 狐狸仙在一旁泪盈于睫一边喃喃:「怎么可以走、怎么可以走……」 「小桃桃,妳既辞了他便随我回水镜吧。」老胡急不可待团团转了身带头往殿外走。 我乖乖巧巧跟在后面,堪堪行了四五步,一拍脑门恍然醒悟道:「哎呀,包裹可还没有收拾呢!」 老胡一边走一边托着圆乎乎的肚子扭头,「妳一个小姑娘家,怎么比我还要胡涂,又不是凡人,哪里要什么包裹,不过拈手变幻一下,要什么衣裳没有。」 「不是为的衣裳,说的是经卷。」老胡听了我的辩解总算停下脚步,瞪了双眼,张大了嘴,讶然道:「经卷?」 我诚恳地颔了颔首,「这百年里我读得不少修习心法,有几册经咒却参悟得不甚透,想来带回去还可以请教长芳主。」 继而回头,好学恳切地将殿首的凤凰一望,问道:「我若从省经阁中理几卷书册带走,不知可否?」 凤凰沉吟片刻,勾了勾嘴角,云淡风轻道:「难得妳一心向学,我自是欣慰得很,省经阁里的书卷便由妳挑几册去吧。」 「老天可算开眼了,小桃桃总算除了玩还晓得要长进些!」老胡揪着衣襟,老泪纵横,大有不必死不瞑目之宽慰,「如此,便明日再走,小桃桃好生收拾收拾,莫要怕重,多拾几卷天书,老夫帮妳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