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事》 第1章 春江花月夜 (写在开口:简介不够,啰嗦两句。作者致力于把这本书写成甜文,甜到哪种程度,看我笔力……) (ps:男主是见色起意,希望点进来的宝贝也是,看完三章再走,不要点进来就跑了,显得我很没魅力,还不够让你们见色起意) 二月的京城,春寒料峭,连日的雨夹着碎雪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水打在刚刚化了冰的泥土上,洇出星星点点的嫩绿。 白昼在一片湿冷中慢慢消磨殆尽,天空逐渐被墨色笼罩。 入夜时分,正是三曲巷烟花之地最热闹的时候。 长街窄巷,一盏盏的红灯高高挂起,巧笑嫣然的女子红袖招展,这里便成了达官贵人们的温柔乡。 其中,往来皆名流,出入皆上品的,唯有南曲风雅胜地,而南曲之中,生意最好的花楼,如今当属春江花月夜。 刚上二更,春江花月夜的前坊,席面就卖了不下百桌之数,觥筹交错,丝竹管弦摇飏。曲中一席四镮,见烛翻倍,新郎更倍。 (注:“曲中一席四镮,见烛翻倍,新郎更倍。”这句话出自《唐语林》“四镮”就是四贯钱,“见烛翻倍”意思是天黑了价钱会翻倍,“新郎更倍”这里面的新郎是指第一次来的客人,这样的客人价钱再翻一倍。) 单是这一夜,流水般的银子便淌进了老板杜十娘的口袋。 暗香阁内,杜十娘一面拨弄着算盘珠子,一面翻着今日的账本,瞧着进项,只觉得神清气爽,心头畅快不已。 唯有眼前黄灿灿白花花的金银,叠成一摞摞的宝钞,才是这世上最好的药,最真的情,别的什么也打动不了她的心。 道来京中人人皆知,这三曲巷烟花之地,虽是秦楼楚馆遍地,但尤以南曲地贵,妓为最上等。 能把春江花月夜开在此处,与官营的教坊司分庭抗礼,各掌一耳,且长盛不衰,杜十娘自然是有她的手段在。 她认识的那些个人牙子,遍布五湖四海,到处给她物色有姿色小姑娘,凡能入得她的眼的,哪个不是美人胚子。 这些女孩子只要落到她手里,甭管骨头是软还是硬,杜十娘都有办法治服她们,叫她们心甘情愿的给她做摇钱树。 唯一个人,叫杜十娘头疼不已…… 那丫头是五年前来的,一见她,杜十娘就打定主意要把她买下来,哪怕那人牙子开口要的价,是其他姑娘的十倍不止,她也咬着牙答应了。 只因为她知道,这闺女要是落在对家的手里,将来不知要抢她多少生意。 只可惜这丫头骨头硬的出奇,教规矩的嬷嬷用尽了手段,也不能叫她松口服软,最后,还是花高价请来了教坊司的曹都知,这才降服了那丫头。 再过几天,就是她十五岁出阁接客的日子,杜十娘已经打算好了,到时给她办一场开阁宴,把请帖放出去,高价拍卖她的开苞夜,狠狠地搂上一笔,也算是不枉这些年在她身上花下的那些本钱。 但是,杜十娘也能看得出来,她皮肉松软了,骨头还是拧的,心里未必愿意顺从,只怕往后还会给她惹出事来。 想到这,杜十娘拨算盘的手指猛地停了下来,眼珠子一转,便拿起搁在一盘案台上的芭蕉牡丹团扇,出了暗香阁的门。 …… 与前坊不同,春江花月夜的后院寂若无人,那些靡靡之音仿佛隔着很远,远到根本听不真切了…… 温婉没让人跟着,只披了一件斗篷出来,便一个人坐在花园廊下。她喜欢听夜雨敲阶的滴答声,仿佛如此,心中的烦冗才能稍解一些。 只是这样宁静的时光,很快便要结束了。 再过几天就是她的出阁夜,到时候杜妈妈会选择一个开价最高的人为她梳笼,她守了五年的囫囵身子,便是真的陷入泥淖,永不翻身了。 前坊那些委身卖笑的女子中,便也多了她这一个…… 夜色下,一个身影忽地闪进垂花拱门,绕到了廊下。 温婉刚准备转身回房,斜刺里却忽然窜出一个人,吓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姑娘别叫,我没有恶意。” 窜出来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石青色团花暗纹直裰,身上水汽莹莹,应该是冒雨而来。 温婉端详他,身长八尺,体格精瘦,看起来清俊非常,倒不似那起子心有邪念的登徒子。 不过饶是如此,温婉还是保持着几分警惕,默默退后两步道:“你是谁?” 她一开口,声音软得似黄莺,听得人心酥意软。 他失神片刻,恭敬地朝着温婉行了个礼,腼腆道:“在下杜世廉,在家排行老六,同年都叫我六郎。姑娘可以叫我六郎。” 温婉微微垂下眸子,“杜公子若是来喝花酒,应该去前坊,不该来后院。”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他亟亟道。 温婉蓦地脸色一变,果断转身要走,“我不接客!”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猛地追了上来,拦住温婉去路,“那日姑娘临窗一望,是否丢了一块帕子?” 说着,他从袖笼里掏出一块粉色潞绸方巾,温婉打眼瞧去,方巾上绣了芙蓉凤蝶,确实是温婉那天失手被风吹走的那一块。 她居住的出云阁,紧临着一条十字大街,开窗便能眺望远处坊市,温婉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口发呆,那日变天,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她一时不慎,搭在窗框上的方巾被风吹走,等她再想抓的时候,就已经够不着了。 原来竟被他给拾了去。 温婉看着他手上的帕子,垂首立在原地,并没有伸手去拿。 杜世廉痴痴望着眼前女子,她虽未涂脂傅粉,但天生丽质,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绿鬓红颜,雪腮粉面,比那日遥遥一眼更令人心动。 数日前春闱结束,他和几个同年相约去京郊踏青起诗社,路过三曲巷时,不经意地一抬头,便瞧见街边红楼上有一女子,生的雪肤花貌,是他平生所见可称绝代的佳人。 他一时看得痴了,恰巧,那少女的手帕被风吹落,他眼尖心热,便一路随着追了上去,最后在一棵大柳树下将帕子捡到。 回去以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那方手帕上留有的淡淡馨香,也日日萦绕在他的鼻息里。 后来他一打听才知,那栋朱楼原是三曲巷杜十娘的产业,她手底下没出阁的姑娘,都在那里住着。 如此,他今日才大着胆子,买通了看后门的婆子,偷摸溜进园子。 原以为要费心找寻一番才能见到人,没想到刚进来,一转弯就遇上了她。 无需细问,这些天,他已经在心里把她的样子描摹了无数遍,所以只一见,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温婉虽身陷青楼,但这五年来她一直待在后院学艺,未曾单独见过什么男子,所以当下孤男寡女的,她难免局促,更不好意思承认这帕子是自己丢的。 她摇了摇头,“我不曾丢过什么帕子,公子认错人了。” 说着,就要离开。 杜世廉却不依不饶,“怎么可能呢?我不会认错的,姑娘可是住在三楼右手第二间屋?” 没想到他连自己住在哪都知道了,温婉怕他追着自己去了出云阁,当即便停了下来,“公子若是来还帕子的,给我就是,我回去问问是哪个姐妹丢的。” 说着,伸出手向他讨要。 杜世廉闻言一笑,却并没有将帕子还给她的意思。 “我知道是你,不必推说他人。”杜世廉面色潮红,接着道:“实不相瞒,今夜杜某前来,实是向姑娘剖白心迹的,当日平安大街遥遥一望,便对姑娘倾心不已,回去以后茶饭不思,只想再见你一面,以慰相思。” “但杜某绝无轻薄冒犯之意,若是姑娘亦属意杜某,杜某愿为姑娘赎身。” “你要为我赎身?” 温婉听到他的话,不由地眼前一亮,诧然抬眸望向他。 “我的身价可是很贵的……” “姑娘不信?我心一片赤诚,绝无半句虚言。”他以手捂胸,一副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的焦急神色。 温婉看着他,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若是有人替她赎身,那自然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当真可信吗? 温婉咬着唇,思索片刻道:“公子要赎我,家中妻子可会同意?” 杜世廉愣了愣,但瞬间便了然了她的心思,低头浅笑道:“杜某还未娶妻,亦无婚约在身,只要姑娘不嫌弃,等为姑娘赎身以后,我便去家书一封,告知二老,娶姑娘为妻。” “你……要娶我?” 从三曲巷被赎出去的姑娘,大都只是妾室,毕竟,世俗当前,谁会娶一个出身贱籍的女子为妻? 所以在听到他说要娶她为妻这样的话时,温婉有一瞬间,心动了。 她缓缓克制着脸上泛起的缬晕,摇了摇头,正准备说话,从暗处却倏地传来一阵讥讽连连的笑声。 “杜大才子可真是好雅兴,居然跑到我杜十娘这里来窃玉偷香?” 第2章 无情草自春 闻声,温婉唬了一跳。 没想到杜十娘居然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若是误会她私相授受,那她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更何况,她的帕子还在杜世廉手里攥着呢。 见杜十娘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温婉忙迎了上去。 “妈妈。” 杜十娘一个眼刀扫向她,冷哼了一声,直接走到杜世廉跟前,朝他伸手,“想赎我家姑娘啊,好说,拿一万两银子来,少一分一厘都别想把婉儿从我这带走。” “一万两……”杜世廉猛地睁大眼睛,“十娘,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一万两就是狮子大开口了?我告诉你,我在她身上花的何止一万?你要是拿不出,就别来我春江花月夜寻刺激。” “我知道你是个才子,在京中有些才名,不过我告诉你,我杜十娘也不是个怕事的,深更半夜闯进老娘的私宅,这要是告到官衙去,杜大才子,你的前途还要不要?” “你……” 杜十娘连珠炮似的攻势,杜世廉这样的读书人如何招架得住,尤其说到夜闯私宅这一条,也确实够他喝一壶的。 况且他刚刚参加完春闱,眼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是杜某冒犯了,还请十娘宽宥。” “哼,那就请回吧,你要是真有心,等我们婉儿出阁夜,你拿了银子来,那才叫诚意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杜世廉被下了面子,脖子通红,只恋恋不舍地看了温婉一眼,道了声别,便转身沿着来路回去了。 等杜世廉走远,杜十娘才悠悠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温婉,开口教训她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还是已经急着要出阁了?” 温婉身子猛地一僵,“出阁”两个字从杜十娘的嘴里说出来,便令她心惊胆战。 “不是的妈妈,我……我不认识他……” 杜十娘嗤笑,换了一副堆笑的面孔。 “我知道。” 她其实早就来了,远远的看见一个男子身影,就一直躲在柱子后面偷听。原本是想看看哪个小蹄子敢背着她私会外男,等离近了才知道,竟是有人盯上了她的婉儿。 方才,她虽然没有明确回复杜世廉,但杜十娘也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这年轻小姑娘肚子里的弯弯绕? 所以,她得好好敲打敲打她。 想到这里,杜十娘拉起温婉的手,“外头这么冷,待久了容易着凉,咱们母女俩进屋去,好好话话家常。” 温婉心下忐忑,点了点头,“听妈妈的。” 出云阁烧着地龙,暖意融融,这几日倒春寒,外头冷得与室内恍如两个季节。 杜十娘一进屋,便翘起二郎腿坐在圆凳上,目光不时在温婉身上寻摸。 眼前这小人生得美不堪言,巴掌大的小脸纯的跟天仙一样,却独独那双狐狸眼欲说还休,妩媚撩人,当真是不世出的尤物。 不是杜十娘夸大,就是真的九天玄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每次看到她这张脸,杜十娘就觉得自己花在她身上的钱……值得! 见温婉木头似地站在那里,杜十娘啧啧叹了两声道:“婉儿,你可知最近京中戏楼里最卖座的是哪出戏?” 温婉肃立摇头,“婉儿不知。” 京中卖座的戏海了去了,就是连轴转唱个三天三夜也未必唱的尽,温婉平素又出不得这间院子,自是不知。 望着自家姑娘那双盈盈如水的眸子,杜十娘一肚子火气泄了一半,含笑道:“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闻言,温婉讶然抬首,眸中的神色明显是有了一些兴趣。 杜十娘很快便掩面笑道:“此十娘非彼十娘,也不知是哪个混了帐的东西,盗用了妈妈我的名号。要知道妈妈我可是认钱不认人的主,我要是有那百宝箱啊,才不像戏文里唱的那样,拿着钱干什么不行,要什么男人呐。” 听了杜十娘的自嘲,温婉心有戚戚,她知道杜十娘说的都是实话。 在杜十娘那里,再好的男人及不上她兜里的银钱,比不上那滔天的权势。 前些日子,楼里有个叫青鸾的姑娘,与一位苏州来京赶考的书生好上了,二人倒是情真意切,干柴烈火。 那书生为了给青鸾赎身,四处筹措银两,好不容易凑齐了杜妈妈开下的身价,却不料另有一个高官也看上了青鸾,出了比他高几倍的价钱。 杜妈妈当即便退回了书生筹来的赎身钱,容青鸾在她屋外跪了一天一夜也不松口。还命人将青鸾五花大绑,用一顶小轿把他送到了那位大人府上。 那书生在春江夜哭得肝肠寸断,多少姐妹都在暗地里垂泪惋惜,可又能如何? 想想这些,温婉抬起头,眼睛里像蒙着一层水雾,开口问:“妈妈,不知这出戏讲的是什么故事?” 杜十娘摇了摇手中团扇,唇角微扬,这才把戏中故事与温婉娓娓道来。 故事中的杜十娘与太学生李甲相识后,将自己多年积蓄交托与他,赎身从良,却在南下回乡途中被转卖给孙富。杜十娘心灰意冷,当着李甲的面,将所带百宝箱中的奇珍异宝尽数沉江,而后自己也投身江中…… 温婉听得怔怔,她知晓杜十娘的用意,无非是提点她杜世廉与那李甲没什么不同。 其实十娘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她与那杜世廉不过只是一面之缘,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只不过……只不过她太想离开这个地方,确实生了些病急乱投医的心思。 但她心里又很清醒,杜妈妈是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的。 讲完戏,见温婉神色怔怔,半晌无言,杜十娘便问道:“婉儿听了这个故事,可有什么感悟?” 她本就生了一双美眸,如今虽上了年纪,眼角堆起了菊纹,但眼珠子依旧清亮炯炯,精明逼人。 温婉抬眸对上杜十娘的眸子,又猛地垂下眼皮,摇了摇头。 杜十娘道:“自古嫦娥爱少年,你心里惦记着年轻俊俏的儿郎,十娘如何不明白,不过你终究还是小女儿家心性,不懂这男人的优劣,实际上与相貌年纪无关,看的是他们手里的权势富贵。” “长得再好,话说得再漂亮,也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依附有权有势之人,就算老点丑点,你也有利可图啊。” 浸淫风月之地多年,杜十娘心里门儿清,就算那杜大才子真的进士及第了,也未必就会官运亨通,没有人脉与门路,恐怕很难出头。 自诩才高八斗的人她见得多了,进士及第春风得意的人她也见得多了,只是这样的人一茬换过一茬,如今还剩几个能笑春风的? 只有那公门侯府出来的爷,才是真的大爷。 想到这些,杜十娘又笑了笑,道:“你的开阁夜也快到了,这些天只好好给我在屋里呆着,放宽心,十娘到时候一定给你挑一个有权有势的公子,为你梳笼,啊?” “婉儿明白的。” 她如何不明白,杜十娘这话不过是说来安她的心的,到时候谁给她梳笼,可不是她能决定的,无非就是价高者得罢了。 她不过是一个供人随意挑拣的玩意,只要卖了第一夜,撕开了一个口子,后面便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哪里还有什么选择。 看见温婉这副乖顺的模样,杜十娘知道这都是表象,不过若她一直维持着这层表象,不给她惹事,倒也无妨。 只要最后开阁夜能顺顺利利地办了,她的银子顺顺利利地赚了,温婉心里怎么想,于她而言是无甚大碍的。 杜十娘给温婉定的赎身价,整个京城也没有几个人能付得起,她想跳出这三曲巷,没那么容易。 敲打够了,杜十娘又嘘寒问暖地拉着她说了一会话,问她缺什么,少什么,只要温婉开口,她一定立马就命人置办好了给她送来。 温婉很懂事地拒了,她懂事在知道这些好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些花在她身上的钱,最后又会变成卖身钱回到杜十娘的腰包里。 她什么珠宝也不缺,而她想要的,杜十娘也给不了她。 最后,杜十娘又拍了拍温婉的手道:“我的好婉儿,那不该有的心思,你还是趁早歇了吧,将来你要是攀上了高枝,妈妈说不准还会成全你,可这一穷二白的书生,实在不是你的好归宿,如你这样的品貌,岂是寻常人有命消受得起的?你……明白?” 温婉三魂七魄仿佛散了一半,兀自失神地点了点头。 第3章 香雾云鬟湿 待杜妈妈走后,出云阁复又静了下来。 花窗半开,外头雨丝风片,细若牛毛,温婉放下支摘窗,转身走到贝母螺钿妆台前,瞧着面前黑金描漆妆奁盒里静静躺着的一串佛珠,心里升腾起着一层浅浅的遗憾与不甘。 她的家乡在千里之外的夔州。 雍和十九年时,夔州洪涝成灾,大坝被冲毁,万顷良田沦为一片汪洋,死难者无数。家中没有存粮,日子穷到几乎难以为继,父母为了让年幼的弟弟不至于饿死,将她卖给了一个从北边来的人牙子。 当时,她还叫温招娣。 人牙子上门那日,爹爹带着弟弟躲出了门去,家里只留下她和阿娘。 临出门时,阿娘也不知道从哪翻出一串佛珠来,交给她道:“招娣,你原不是我和你阿爹亲生的,你是我们从山里捡回来的,当时我和你爹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便将你带了回来抚养长大。我们好歹养了你十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如今你弟弟都快饿死了,也该是你报答我们的时候了。” “这串佛珠是我们捡到你的时候,塞在你襁褓里的,你拿着这个,说不定以后还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跟着我们,你也活不成。” 那一刻,温婉才知,自己竟然只是一个捡来的多余的孩子。 虽然在记忆里,爹娘的确更疼弟弟一些,但她也一直觉得,弟弟年幼,多得父母一点宠爱是应该的。 可是她没有想到,为了弟弟,爹娘说卖就真的卖了她。 娘从人贩子手里接过一袋小米以后,便千恩万谢地将她推给了人牙子,任凭她如何哭闹,也不见半分不舍与动容。 温婉无数次想,有了那一袋小米,弟弟是否真的能活过那场灾殃? 后来,人牙子将她带到了京城,熟门熟路地送到春江花月夜杜十娘的面前,上嘴皮碰下嘴皮,开口就要五百两。 温婉永远不会忘记杜十娘当时看见她的眼神,十分惊艳,十二分的炽热,与他娘见到那一袋小米时的神情差不离几分。 杜十娘手中团扇摇得飞起,唾沫横飞地与那人牙子砍了半天的价,硬是一分钱都没有砍下来。 久经欢场,亦是生意场上的铁娘子,杜十娘心知肚明,这小美人坯子就是她不买,也会落进对家的手里,三年五载,说不准就会成为春江花月夜的一大威胁。 几番权衡,杜十娘咬了咬牙,五百两就五百两,舍不得银子压不中宝。 杜十娘对她温招娣这个名字十分嫌弃,于是给她改了个花名:温婉。 刚到春江花月夜的时候,温婉的骨头出奇的硬,几天几夜没吃饭,饿的手脚发软,也不肯去学乐舞。 戒尺打手心、银针扎肩膀……杜十娘是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也没有把这头犟毛驴的毛给捋顺了。 可杜十娘又不舍得真把她给弄死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极品清倌,弄死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既然她不吃硬,那就给她来软手段。杜十娘又一咬牙,花了千金从教坊司聘来了曹都知。 这位可是三曲巷出了名的绵里针,温柔好说话,往往是三言两语便能攻破她人心防。 乾元年间,教坊司美女云集,可谓是千妍万紫,百花争春,就容貌来说,曹都知算不上最上等,但她却能独辟蹊径,以口技取胜,与京中才子清谈论典,不落下风,一时间名震京都。 后来,三曲巷谁家有油盐不进的主,只要肯花钱请曹都知亲自调教,效果总能立竿见影。 那日,温婉瑟缩在柴房墙角,忽然间柴房紧闭的木门一开,一束明亮的阳光猛地闯进来,曹都知袅袅婷婷地出现在门口,又轻轻盈盈地走到她身边。 她俯身抽出一块香帕,温柔地替她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 “可怜见的,何必如此,在哪不是活着?” 语毕,又牵着她走到院子里一口六角古井边,笑吟吟地道:“真不想活了,就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一身干净。” 话说完,她就松开了手,等着温婉自己决断。 温婉低头往井里看了看,井底幽深可怖,仿佛能吞人的巨口。 那一刻,温婉方知害怕,才知自己原是怕死的。 见她迟疑,曹都知又道:“既来了三曲巷,便该知道,世间各处,自有缘法,黑有黑的活法,白有白的活法,哪怕是妓女亦有三六九等之分,你若执意不肯学艺,在南曲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到时候把你送到北曲腌臜之地,便真是千人骑万人压的下等妓女了,那个地方,都是些三教九流的地痞无赖,可不懂怜香惜玉,年年被折磨死的姑娘,乱葬岗都快埋不下了。” 她说着,用团扇轻轻挑起温婉的下颌,似劝似叹地道:“留在南曲,起码还能活得稍稍体面一些。” …… 过去的记忆仿佛潮涨潮落,温婉呼吸一窒,感到胸口堵塞无比,将那装了佛珠的漆盒又放了回去。 她可真是天真,沦落此地,还找什么亲生父母?就是真的找到了,他们又岂会再认一个当过妓子的女儿? 一夜无眠。 翌日雨停,温婉却懒得再动了,只坐在屏风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练着琴。 桌上燃着蓬莱香,香气里弥散着一丝苦涩的滋味,温婉指尖琴音,如松风流水,如泣如诉。 一曲终了,还未回神,便有一个窈窕身影自门外踱来,笑道:“婉儿怎么心不在焉呢?” 温婉回首看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曹都知。 她心虚地瞧了曹都知一眼,知道她听出自己弹错了音,缓缓垂下眸子,“是婉儿技艺不精。” “婉儿的琴技我是知道的,恐怕是有什么心事吧。”曹都知不疾不徐道:“让我猜猜,是为了杜公子?” 怎么连曹都知也知道了此事? 温婉脸皮薄,一下子涨红了脸,双手拽紧衣摆,惊慌道:“不是,我没有……” 见她如此张惶,曹都知破笑道:“不用慌张,我刚从十娘那过来,这事是她告诉我的。” 说着,又慢悠悠开口道:“杜世廉呀,我知道他,少年才子,风流成名,听说吏部的林侍郎很赏识他,今年春闱,他考上的可能性很大,的确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但绝不是你的夫婿人选。” “都知,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温婉确实有些不解,如果杜世廉真如曹都知所说的这样,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为何就不能是她的夫婿人选,难道她就这般不配? 知她心性单纯,曹都知暗暗叹息,笑了笑道:“如杜公子那般出生平平的书生,不中进士倒也罢了,一旦中了进士,最好的选择是娶一个于仕途有益的妻子,与烟花女子纠缠不清,只会落人口实,有百害而无一利。你说,要是让他在仕途和你中间选一个,他会作何选择?” “至于他说的会娶你为妻的话,你听一听就好了,不必相信,自古书生多薄幸,要是沉沦进去,才是真的万劫不复。士之耽兮,犹可脱也,而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啊。” 一番醍醐灌顶的话,令温婉又清醒了不少,其实她也并不妄想着出去做正头夫妻,只是想离开这里,仅此而已。 温婉的心思,曹都知其实早就看出来了,这姑娘,皮囊是乖顺了,骨子里头还是拧的,断不肯在这花楼里蹉跎一生。 好歹也师徒一场,曹都知打心眼里怜惜她的雪肤花貌,不忍叫她白璧蒙尘。 青楼女子,最好的下场不过是被恩客赎身,带出去做了外室,运气好点的生了庶子当个姨娘,这还是主母能容得下人的结果。 这要是容不下,凭后宅里的阴司手段,只怕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纵然如此,为了后半辈子有个指望,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选了这条路。跟姨娘斗,跟主母斗,也好过在这花楼里与形形色色的男人虚与委蛇。 只是,温婉这姑娘,一般的人家可护不住她,一旦遭人觊觎,便会惹来祸端,这也是她觉得杜世廉并非良配的原因。 第4章 可怜楼前月 是夜,春江花月夜照常点灯迎客。 曹都知见温婉兴致缺缺,提议道:“听说今日是馨儿姑娘挂牌接客的日子,也不知谁有这个福分为她梳笼,不如咱们也去前院凑凑热闹吧。” 提到挂牌接客,温婉就心慌,但还是同意了曹都知的提议,戴上面纱,随着她出门去了前院。 出云阁外的连廊一直通往前院三楼,进了一扇月洞镂花隔断,便能看见七彩琉璃灯投下的灯影,穿过重重珠帘映在波斯红地毯上,如夏日午后,透过树冠缝隙落在地上的斑驳日影一般。 余馨儿比温婉大一岁,她们是同一年被卖进来的,她打小便身量轻盈,腰肢纤软,最适合跳翘袖折腰舞。 杜十娘说,腰肢柔软,男人才会喜欢。 温婉却觉得,余馨儿的舞姿,并非那般媚俗,她跳舞的时候就像一只仙鹤,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 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出阁接客了。 听说前头便有个公子出钱要为她梳笼,她嫌弃那人长得丑,不愿意,这才一直拖到今日。 刚到前楼,温婉便瞧见楼梯拐角处围拥了许多姑娘,都翘首望着走廊尽头杜十娘的暗香阁,像是在看什么热闹。 “咱们也去看看。”曹都知先一步走了过去。 温婉跟上,一走近,便听见余馨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嘤嘤哭泣,她抓着暗香阁的雕花门框,脸上精心描摹过的妆容都被泪水打得斑驳不堪。 “妈妈,妈妈别让我去伺候那胡人,求你了妈妈!” 一个嬷嬷正从她身后抱着她的腰,想把她拖出去,另一个去掰扯余馨儿扣在门框上的十指,但又都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折断了那脆生生涂着蔻丹的水葱指甲。 杜妈妈站在屋内,手上摇着一把红绸折枝牡丹团扇,佯装叹了口气。 “馨儿,不是妈妈我不帮你,前头你说徐公子长得丑,不愿意,我不也顺着你了吗?今日安大爷喜欢你,花了一千两要买你的开苞夜,你可别不识抬举。” “听妈妈的话,好好伺候安大爷,左右不过就那么回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嗯?” 杜十娘说着,从妆奁盒子里取出一粒粉色的小药丸,她朝那两个嬷嬷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合力将余馨儿翻了个个,撬开她的唇齿。 杜十娘幽幽冷笑,将那粒药丸塞进了余馨儿口中。香舌一卷,药丸瞬间便化开了。 余馨儿想吐也吐不出来,只是呜呜咽咽地哭着。 “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 然而,容不得她不吃,这药是杜十娘特制的海棠春,入口即化,根本吐不出来,对付这种临门一脚打退堂鼓的姑娘最是好用。 没一会的功夫,余馨儿身子便软成了一团,两颊霞飞,眼中只余媚色,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死死抓住门框的手终于无力地耷拉下来。 一个嬷嬷扛着她,便下楼去了客房。 围观的姑娘们没有不唏嘘的。 “听说那个安大爷,肚子这么大,腰这么粗,满脸横肉,身上还有一股羊膻味。” “啊?那馨儿姐姐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还不如那个徐公子呢。” …… 三楼围成一簇的女孩子里,不少是没有开阁接客的清倌,听到这话,吓得脸色煞白。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余馨儿。 温婉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余馨儿的今天,也许就是她的明天。 刚走出没几步,迎面便撞上了一个打扮精细,眼神伶俐的女子。 温婉微微回神,欠身道:“怜星姐姐。” 月怜星是春江花月夜的魁首,生的丰腴多情 ,明艳张扬,当初她的出阁夜,叫了三千两银子的高价,这些年没有一个能越过她去的,所以她也一直是杜十娘的掌中宝。 如果说这楼中有谁是她的威胁,便只有一个未出阁的温婉了。 月怜星很清楚,温婉一出阁,她的花魁位置便要让贤了。 面对这样一个潜在的威胁,月怜星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她。 “婉儿妹妹一向足不出户,怎么今天也出来闲逛了?莫不是在给自己物色出阁夜的客人?” “怜星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和曹都知出来散散心。” 月怜星捂着嘴浅笑一声,靠近到温婉身边,轻声道:“莫不是看到馨儿的下场,害怕了?” 温婉面如菜色,别过脸不说话。 见她如此,月怜星又笑道:“妹妹放心好了,她呀,是不识好歹,十娘故意给她好果子吃呢。妹妹这般乖巧懂事,断不会闹得如此难堪的,对吧?” “妹妹这样的姿色,要是落在安大爷那样的男人手里,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姐姐这倒是有条明路,就是不知道妹妹愿不愿意走……” 温婉眸中带着清凌凌的雾气,抬起眼皮望向月怜星,“姐姐说的,是何明路?” 月怜星刻意压低声音,“平襄伯世子,样貌英俊,风流不羁,平素最疼女孩子,若是妹妹有意,姐姐愿意搭线,总好过那些半只脚迈进黄土的老男人不是?” 温婉眨了两下眼,其实不太明白的月怜星的用意,也知道她不会这么好心。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曹都知一声冷哼,“怜星姑娘,婉儿的事自有十娘操心,你何必多管闲事呢?” 曹都知从温婉身后走了出来,将她拉到身后,对上月怜星的眸子,却只以青白眼视之。 “曹都知,怜星还要接客,这厢先告辞了。” 月怜星知晓,温婉好欺负,曹都知却不是个善茬,她在京中名声极盛,与许多大诗人都是朋友,几乎是半个自由身。 她不敢得罪,所以微微欠身后,就溜之大吉了。 等月怜星走远,温婉才开口问曹都知,“都知,她口中的平襄伯世子,是什么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事有猫腻,但猫腻在哪,曹都知肯定知道。 曹都知道:“蔡刈啊,他是贵妃娘娘的同胞弟弟,人送外号独眼兕,你要是仔细看他那只右眼,一转不转,那是个义眼。” 温婉吃惊道:“义眼?他有残疾?” 其实有残疾倒也不是大事,只要人不坏…… 曹都知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三年前,他看上了一个新寡的小妇人,半夜私闯民宅欲行不轨,结果人家抵死不从,拔下头上的簪子给他戳瞎的。” 曹都知向来说话温声细语,可说起此人时,却咬牙切齿,“强抢民女,淫人妻女的事,他可没少干。” “那官府不管吗?” 温婉本以为这平襄伯世子只是身有残疾,却不料竟是个作恶多端的纨绔。 曹都知叹了口气道:“怎么管呢?贵妃圣眷正浓,蔡家如日中天,三皇子又封了太子,只要宫里的两座大山不倒,他便有恃无恐,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这样的人,离他远些,要是被他给盯上了,有你的苦头吃。” “我听伺候过他的姑娘说,他的房中手段……”说到这,曹都知摇了摇头,不太想说下去脏了身边这冰清玉洁的耳朵。 温婉怔怔地盯着曹都知,微微睁圆了眼,她虽知月怜星不安什么好心,却没想到存的是如此恶毒的心思。 见温婉被吓得面色惨白,曹都知软语安慰道:“你放心,咱们好歹师徒一场,都知会帮你的,嗯?” 温婉声音有些哽咽,“都知……” “别哭别哭,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帮帮我们的婉儿。” 曹都知将温婉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心里软了大半。 多年相处下来,她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的,断不会叫她玉殒香消。 -------- 夜色已深,春江花月夜愈发的歌舞升平。 奢华的珠帘内,红烛摇曳,人影婆娑,月怜星娇憨地推开男人,上身衣衫已尽数堆委在纤细腰肢上,只露出上半身琼脂一般的肌肤和一对丰满的美脯。 月怜星嘤咛地娇嗔着,推开男人道:“世子就这般喜欢星儿的身子?” 蔡刈声音喑哑,猴急猴急道:“当然了,你可是爷的心肝宝贝。” 花窗洞开,夜风携雨,带着丝丝凉意淋在二人赤裸地肌肤上,月怜星不由地打了个哆嗦,用意乱情迷的娇软莺呢道:“要是世子见过我那新妹妹,就不会这么说了。” 闻言,蔡刈的动作不断,着急忙慌正欲入巷,“什么新妹妹,我看就是九天仙女下凡,也没有你撩人啊。” 月怜星忍不住“嗯哼”了一声。 “世子你可真讨厌,奴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爷在办事呢,有什么事咱们办完了再说也不迟啊。” 他说着,将一旁烛台上燃烧的红烛拿来,狞笑道:“让爷好好疼疼你。” 月怜星知道他在兴头上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得强颜欢笑,顺从了他翻新的花样。 云消雾散,骤雨初歇。 月怜星看着身上瓷肌被凌虐至红梅艳绽,暗自咬了咬牙。 自从她被蔡刈这厮看上以后,这样的罪哪日少受了?旧伤好了添新伤,好好的身子变得跟破烂一样,可偏偏这人还不能拒绝他。 若是能祸水东引,让温婉那个自命清高小贱人也尝尝这滋味,岂不痛快? 第5章 锦绣添春色 时间过得飞快,离温婉出阁的日子眼见着便没有几天了。 这天,连日的春雨总算将歇了片刻,入夜时分,三曲巷更加热闹。 红灯高挂,燕语莺歌。 出云阁内,温婉站在一面立式红木镶宝石琉璃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出神。 今日,曹都知一来,便二话不说,叫来丫鬟雪梅做帮手,二人一起将她好生捯饬了一番。 略施薄粉,淡扫峨眉,一点蔷薇色的口脂抹匀在两瓣薄唇上,之后便不做多余装点。头顶精心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剩下三千青丝全部垂拢到腰际,两鬓薄留碎发。曹都知将一只金点翠凤蝶流苏簪斜斜地插在她鬓头,又在鸦发间簪上几朵玲珑碧玺芙蓉花钿。这般装扮,衬得他楚楚可怜,温婉动人。 丫鬟雪梅叹道:“婉儿姑娘真是天姿国色,打扮得这么素净也好看。” 曹都知笑了笑,“只有庸脂俗粉才需靠外物装点,也不管金的玉的、粉的翠的,总之一股脑堆在头顶,,没个章法,却不知芙蕖本色,贵在自然,卓荦不群,才是取巧之道。” 雪梅哪懂这些,笑道:“可是您把婉儿姑娘打扮得这样漂亮,又不见客,岂不是白装扮一场?” 温婉脸一红,如果是为了接客,她反倒不愿意这么打扮。 曹都知面带神秘,顷身附在温婉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霎时间,温婉脸色一变,曹都知不等她开口拒绝,便按住她的手道:“你可知为了把他引来,都知我费了多大的功夫?你只管放宽心,相信都知的眼光,我给你选的这个,绝对是人中龙凤,你要是能把握住,将来也许能得个好结果。” 没想到,曹都知那日说的话,这么快便付诸行动了,温婉自然是相信她的,只是有点太突然了……她压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 此时不过亥时,前楼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抖擞龙蛇动。 顶楼的天香阁,红木金漆嵌象牙花卉座屏后,烛影摇红,绛纱红绸由银勾挂起,珠灯下袭袭流苏被两侧轩窗外灌来的凉风吹得轻摇慢摆,满室暗香旖旎。 红木雕葡萄纹圆桌上,摆着琥珀酒、翡翠杯、青瓷碗、象牙镶银筷,墙角束腰高花几上,玉如意斜插在定窑暗花梅瓶中,一室雕梁画栋,奢靡之至。 月怜星横抱琵琶坐在珠帘后,一边弹琵琶,一边望向那一桌几人。 这四人中,另外三个她都眼熟,只有那个长得最俊俏的,有些眼生。 月怜星也曾见过不少美男子,可眼前这人的容貌,却难以形容,他的侧脸,有种棱角分明的柔美,凤目英气逼人,流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高贵傲物。 她的心瞬间狂跳不止,再抬眸,眼中媚态如丝。 席间觥筹交错,三人都隐隐有讨好那人的意思。 “崔少卿,此处比教坊司如何?” 说话这人是东宫的属官,太子詹事黄冀,此番宴请大理寺少卿崔简,无非是想替太子殿下拉拢他。 “尚可。” 崔简的回答显然有些漫不经心。 三人互相交换了颜色,又接着给她敬酒,三句话中,必有一句与他搭腔。 而那人却只是略略寒暄几句,姿态淡漠疏离,几杯酒下肚,似有醉意,只偶尔轻笑,“嗯”个一两声。 月怜星瞧着,这位崔少卿始终未曾看自己一眼,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因着走神,不小心弹错了一段,但她指法娴熟,速速遮掩过后,那厢几人似乎并没有察觉。 月怜星正失落,隔着珠帘便听见了一个稍显慵懒的声音。 “弹错了。” 月怜星心尖一颤,当即停了下来,抱着琵琶欠身道:“奴有错,望各位大人饶恕。” 她说着,含情脉脉地看向席间说话的那人。 黄冀笑道:“怜星姑娘,你的琵琶技艺,可是京中一绝,今日这是怎么了?” 月怜星低着头,面有羞意。 “黄兄,要我说这就是不懂风情了,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你懂不懂?” 闻言,黄冀恍然一笑道:“怪不得,只是不知道我们四人,谁才是这个周郎啊?” “那就得问怜星姑娘了。” “各位大人,莫要取笑奴家。”月怜星眉眼微动,顾盼神飞。 “黄兄,要不怎么说你没眼色,咱们三个又不是第一次来了,怜星姑娘对谁有意,这还用猜吗?” 黄冀不是傻子,嘲弄一笑,朝月怜星扬了扬下巴,“怜星姑娘,还不过来给崔少卿敬酒,以赔曲误之过。” “怜星明白。” 月怜星眼睫低垂下来,掩住喜色,糯声答是。 她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地走到崔简身边,递上一杯酒,“少卿大人,怜星给您赔不是了。” 那声音软得似棉花,甜的似蜂蜜,听得另外几人心里直痒痒。 崔简睨了她一眼,狭长凤目中无半丝情绪,澹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方才听桌上几人推杯换盏时的谈话,月怜星才知,眼前这位崔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安国公府的世子爷。 月怜星也曾听过这位世子的大名,他不仅是三年前的状元郎,还是已故文慧皇后的亲侄儿,因为长相酷似先太子,深得陛下爱重,年逾弱冠便当上了大理寺少卿。 最重要的是,这位京中名声极盛的青年才俊,到如今还未娶妻。 如此权势,实在不能不令她心神摇飏,春心骀荡。 只要能得到他的青眼,以后便再也不用伺候别人了。 思及此,月怜星的胆子便渐渐地大了起来,再饮过两杯酒以后,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诶呀”一声歪倒在男人的怀中。 席上三人急速交换了眼色,他们与崔简同朝共事,也一同去教坊司应酬过几次,对他这个人有些了解。 他应该不太喜欢风尘女子,对美人投怀送抱一向没什么反应,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黑脸。 月怜星的举动,已经是很大胆了,他们都悬着心,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可没想到的是,崔简今日非但没有拒绝,也没有一点不悦的神情。想来应是应承下了他们的好意,太子所求之事,有眉目了。 是以三人很快便识相地离开了厢房,将这间屋子留给了崔简,他们则各自去寻了相好的姑娘,也要春风一度。 室内只剩下一男一女,气氛瞬间暧昧起来。 月怜星有些动情,娇哼两声,靠在崔简胸膛上,纤细的指尖不老实地顺着他的脖颈下滑,带起一阵酥痒。 “世子……” 崔简眸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敛眉对她低低一笑,道:“你身上有股味道……” 月怜星蓦地一怔,以为他要跟自己调情,媚眼如丝道:“世子是想说奴家身上有股骚味吗?奴家只对世子骚……” 崔简弯了弯唇角,“你还伺候过别人吧?” 月怜星头皮一麻,心想这人不会只喜欢雏吧,她这种开了苞的,莫非不对他的胃口? 她不由地有些慌了神,声音轻颤,尴尬道:“怜星也只伺候过蔡世子而已。” 她说着,刻意露出肩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红痕,企图博得眼前这人的怜惜。 崔简眯了眯眼,笑道:“怪不得……有股臭味。” 说着,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 “世子,怜星身上哪有臭味了?” 月怜星只觉得委屈,她来之前才沐浴焚香,还涂了玫瑰香膏,哪来的臭味? 崔简却头也不抬地道:“滚。” “让你们杜十娘换个没伺候过人的进来斟酒。” 果然,还是嫌弃她破了身子,月怜星一阵懊丧,边赔罪边退了出去。 第6章 初见海棠香 月怜星前脚刚被赶出来,后脚消息便传到了杜十娘的耳中。 她早就听说过这位崔大人是个难伺候的主,教坊司的赵奉銮想着法的物色美人讨好他,却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的。 那教坊司的魁首玉颜姑娘杜十娘是见过的,生得那叫一个清丽可人,她在谁面前都矜持得体,偏偏对崔简芳心暗许,一步三回头。 按说月怜星容貌不比玉颜差,风情还胜过她,怎么也笼络不住崔大世子的心? 难不成这崔简喜欢天仙不成? 杜十娘把月怜星叫来,伸出食指点着她的额头道:“你说说,你到底是哪里不顺他的意了?竟直接把你赶出来了?” 月怜星难堪地捂住脸,咬着牙道:“他说让十娘你去找几个没开苞的妹妹去给他斟酒。” 只恨她开苞早了,不然这机会哪里轮得着别人? 杜十娘一愣,须臾便恍然大悟,拍了拍大腿道:“我说呢,我说他怎么这不要那不要的,原来是喜欢清倌啊,这还不简单。” 说着,便起身摇着团扇出去摇人了。 不一会的功夫,便带着一批婀娜娉婷,欺霜赛雪的新人去了天香阁。 杜十娘弓着身子堆笑道:“崔世子,这批姑娘可都还没出阁,一个个嫩得能掐出水来。您看看,可有中意的要留下?” 崔简粗略地扫了一眼,摇了摇头,就差把“庸脂俗粉”、“没兴趣”这种话说出口来。 夏侯忠站在旁边给自家主子斟酒,说实话有点懵。 本来那花魁被赶走,世子爷就该摆驾回府了,可这会子又叫来这么多,该不会是真要在这过夜吧? 杜十娘面露难色,挥手让人退下,然后又换了一批新的进来,结果还是一样。 她使劲摇着团扇,急得满头大汗,本来这天也不热,但她心急火燎地寻摸了好几趟,不热也热了。 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喜欢雏妓娇花,都是放屁,这崔简怕不是来春江花月夜砸场子来的? 杜十娘在天香阁外急得团团转,正思量要不要把温婉叫过来的时候,就见曹都知朝自己走了过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卷轴。 “曹都知,你怎么来这了?” 曹都知一笑,将手中画轴展开,让杜十娘看,“我自然是给十娘送对策来的,你看。” 杜十娘朝她送来的画卷看过去,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曹都知道:“曹丽娘啊曹丽娘,你真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了。我杜十娘只有栽在你的手里,才算服气。” 曹都知曾经师从大画家莫仁立,善工人物,她拿来的正是一幅出自她手的海棠美人图,图上的美人不是别人,乃是温婉。 要是这会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那杜十娘真是白在三曲巷活了这么多年了。 里头那位,很明显是她给自己的爱徒物色的,那崔简定是看了曹丽娘手里这幅画像,才被诓到她春江花月夜来的。 也就只有她曹丽娘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工笔,换了别人,未必能成此事。 曹都知低眉浅笑,“十娘,你敢说我给婉儿选的这个人不好?银子你不少赚,婉儿也不至于被糟践,岂不是两全其美?” 杜十娘不禁叹了口气,虽说这事曹丽娘没跟她商量,她有点生气,但若是温婉真能入得了崔简的眼,她也是乐见其成的。 嗔了曹丽娘一眼,杜十娘叫来个丫鬟,吩咐道:“快,去出云阁把婉儿叫过来。” 曹丽娘满意地颔了颔首,抱着画轴进了天香阁。 ------- 夜风携雨,穿过连廊下成排的卷帘,沁着丝丝凉意,一抹纤丽倩影在夜色下缓步而过。 温婉跟着来报信的小丫鬟去了前坊三楼。 到了天香阁外,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人都散的七七八八,只余下杜十娘和门口一个糙脸的壮汉。 看到温婉,杜十娘忙不迭地一把拉住她,叮咛道:“小心伺候崔世子,不可怠慢,要是他高兴了,那就是你的造化,明不明白?” 温婉看了杜妈妈一瞬,便垂下眸子,讷讷地点了点头。 看见她这副木头样子,杜十娘又不由忧心。 “你曹都知真是个顶顶疼你的,给你找了这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真是不容易。多少人眼红呢,去吧去吧,平日里教你的那些伺候人的本事,这会可别忘了。” “嗯。” 温婉声如细蚊地应了声,便抬脚进了天香阁。 杜十娘本还想在外头听一会墙角,她不放心。但那个叫夏侯忠的侍卫就守在门口,一脸的凶相,看得她胆战心惊,便只好悻悻地走了。 温婉站在屏风后长呼了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极大的决定,才慢慢走进内室。 屋内男子正坐在矮榻上,曲着一条腿,神色慵然地欣赏一张展开的画轴,察觉到有人进来,狭长的双目抬起,引得一曲弧度极美的弯睫微微一颤。 温婉一怔,步子停下,神色明显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眼前这人竟长了如此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五官比女子精致,却无半分弱态,反倒英姿勃发,处处透着成年男子的锐利锋芒。 崔简的目光从画中人移到眼前人身上。 少女上身穿着银红绸缎镶金边小袄,下身鹅黄绉纱裙,腰缠蜀锦莲纹蔽膝,显得纤腰一把,不盈一握。 他目光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少女蒙着面纱的脸上,鲛绡轻薄,大概有七分朦胧,只能遮住三分容貌,隔着老远,便能瞧见一影秀丽鼻梁和樱红唇色。 温婉走近了,才看清男人手里拿着的画,上面正是自己。 她不由地缬晕横生,微微抿了抿唇,乖乖巧巧地肃立在一旁,表面沉着镇定,实际上脑中空空,心里慌得不行。 崔简坐直了,将手中的画举起,正面对着温婉,问道:“这画里的人是你?” 温婉抬眸去看,神情小心翼翼的,再三确认过后,认定这画是曹都知的手笔没错,那画上的人,也是她无疑。 也不知曹都知这会去了哪里,她的画怎么会到这人的手里? “回世子,是我。”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似溪流上的落花一般,轻飘飘的。 崔简唇角勾了勾,带了一丝玩味,“是么?那你把面纱摘了,我看看。” 温婉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心中极为忐忑,面纱下的脸还不知道红成什么样子了,这要是摘了被他瞧见,岂不窘迫? 见她迟迟不动,崔简挑眉:“我的话不好使?” 声音不容置否,却也听不出喜怒,温婉无法,只能讪讪抬手摘掉了卡在鬓边的珠扣,放下面纱,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芙蓉面、琼瑶鼻、樱桃口,此刻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明亮灯火下,腮凝新荔,水肉骨白,有种精心动魄的美艳。 倒是比画上之人更有神韵。 屋内瞬间无声,静得呼吸可闻,良久,那人才将视线从少女面庞收回,抬手在案上空了的酒杯旁敲了两下。 温婉只垂首盯着脚尖,听到声音,抬头看向崔简,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没想到是个不太机灵的,崔简提醒道:“过来斟酒。” 温婉这才思回神转,走到崔简身侧,端起银质錾花酒壶正想给他满上,却发现酒壶轻轻的,里面已经空了。 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崔简低笑一声,朝不远处的圆桌扬了下眼。 温婉失张失致地看过去,才发现那桌上放着一壶新送上来的葡萄酒,她提裙端来,将崔简的银杯换成喝葡萄酒的琉璃杯,然后倒了半满,双手奉上。 她这番略显生疏的动作,满目慌张的神情,一丝不落全都落入了男人犀利的凤目之中。 崔简挑了下眼角,讥诮道:“没人教过你怎么伺候人吗?” 温婉一愣,束手束脚地点了点头,旋即觉得不对,又摇了摇头。 这模样倒是十足的娇憨,崔简忍不住低“嗬”了一声,竟觉得有趣。 温婉只在一旁续酒,身子却像是庙里的泥胎雕塑,岿然不动。 须臾,崔简促狭开口:“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 “难说。” 温婉脑袋昏昏,没喝酒却跟喝了酒似的,脸红心跳,说话也没了把门。 崔简一哂,差点被杯中酒给呛到了。 什么?难说?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看起来难道很像色中饿鬼? 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温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连连摇头道:“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 她声音渐渐没了底气,“婉儿粗笨,恐怕冲撞了贵人。” “哦?是吗?” 第7章 斜月升朱户 “听说世子不太喜欢被人靠近,所以不敢冒犯。” 崔简抬眸看她,笑了笑,“看来你还打听过我的喜好?” “不是。”温婉脸一红,慌张解释道:“是来这之前,曹都知告诉我的,并非有意打探。” “曹都知?”崔简似回想了一瞬,“教坊司的曹丽娘和你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教习。” 曹丽娘是有名的“三曲校书郎”,曾也是“五陵年少争缠头”,诗人雅集,总是座上宾,看来在三曲巷,也是桃李满天下啊。 崔简唇角勾起,揶揄她,“曹都知的学生……那你可真是有辱师门,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说她别的倒也罢了,说她有辱师门,温婉不服。 曹都知的红袖善舞、才气灵性,温婉自知弗如,但曹都知教她弹琴、茶道,她都学得很好,有辱师门这样的评价实在太过分了…… “那世子觉得什么有用?” 她这句与顶嘴无异的话到底没勇气说得大声,所以声音极细,像蚊子哼哼。 “你说什么?” 崔简站起身来,附耳过去,欲听仔细。 但是他的表情狎昵,又似刻意地逗弄她。 温婉如同一只落入虎口的小兽,眼神怯生生的,透着可怜。 “原来竟是个木头美人吗?” 但就是这种疏离生涩和不太成熟的风情,竟让崔简产生了一丝兴趣。 教坊司的赵奉銮估计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崔简喜欢的不是玉馔珍馐,不是酥山蜜果,而是一锅半生不熟的夹生饭。 温婉试探着抬起一双波光潋滟的狐狸眼,眸中神色清纯无二,眼尾却微微泛红,透着妩媚。 这还是崔简头一次在一双眼睛里看见青涩与魅惑两种情态,他口中发干,喉结微微滚动,不由自主地从她黑鬒鬒的秀发中取下一朵碧玺的蔷薇小花,放在手中把玩。 人比花娇,不过如是。 温婉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样近的距离,实在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世子,这是我的东西……” 瞧见崔简手上的蔷薇花,温婉愣了愣,有些吓到了。 这原该是个极轻佻的动作,可就因眼前这人天潢贵胄般的气质,反倒显得他在用高贵姿态诱惑别人一般。 崔简坐了回去,摘下腰间一块翠玉,扔给温婉道:“赏你了。” 温婉接住,慌了会神,盯着手心里那枚翠玉透雕玉佩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垂眸道:“多谢世子。” 也不知道这个赏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用意,温婉微微头疼,眼前这人看似好相处,但心思却深得很,凭她的心智,压根捉摸不透。 之前酒桌上明明喝的是烈性烧白,温婉来后却换了陈年的葡萄酒,两种截然不同的酒混在一起喝,崔简不知不觉就有些醉了。 这醉意比单喝一种酒还要厉害,崔简捏了捏眉心,推开身后轩窗,让冷风灌进来屋来,吹一吹酒气。 良久,他才将视线从窗外的星桥火树收回,目光流转回屋中佳人,朝她招了招手。 温婉犹豫了一会,走过去,站在崔简身旁。她将满得几乎漫出来的琥珀杯递到崔简跟前,眼中蛰藏着一丝淡淡的狡黠。 温婉心里想的是,只要将他灌倒了,装作留他一夜,以后杜十娘那里,她也好有个计较。 崔简慵懒地靠着窗,目光徐徐落在她那双端着酒杯的嫩手上,丰润白皙,葱削指尖,指甲上未涂蔻丹,泛着自然的肉粉色,与新开的蔷薇花色,倒是有几分贴合。 “你自己喝吧。” 崔简实在不想喝了,再喝下去,今天就要倒在这里了。 温婉秀眉微蹙,嗫喏道:“世子,我,我不会……” “那就放着。” 崔简心里有些烦躁,也不知是酒太烈,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今天竟然有点不太想走了。 ------ 计划落空,温婉失落地将酒杯放下。 恰在这时,外头更声骤起,锣鼓声穿透街头巷尾,划破宁静的夜空。 夜半三更,子时将至。 就在这短短的几下梆子声里,温婉的心内天人交战,已流过无数百转纠结的心思。 曹都知说,崔简这人有个习惯,他从不在三曲巷待过子时,子时一到,歌舞罢,酒杯停。 如果今夜她留不住他,他就这么走了,温婉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身在青楼,她其实也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全身而退其实是异想天开,不是崔简也会是别人,想守得一身清白,实在是太难太难。 她笃信曹都知的每一句话,至少眼前这人,没有平襄伯世子那么龌龊,看起来也比胡人富商顺眼…… 最重要的是,曹都知说如果真的能跟了他,以后便再也不用伺候别人了。这对温婉来说,才是最大的诱惑。 她不想今后日日夜夜,枕边之人常换新;不想在无数男人身下辗转承欢;不想像余馨儿那般,被杜十娘塞了春药送上床;更不想像青鸾一样,与相爱之人咫尺天涯。 与其被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买下出阁夜,余生烂死在这三曲巷,不如赌一把。 -------- 窗外凉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将崔简的酒吹醒了三分,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延误到了这个时辰。 微阖的双目倏地睁开,正巧对上了一对潋滟秋眸。 眼前这小姑娘很明显是带着目的来的,但直到此刻,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看来真真是个愚钝的,不似那些掩袖工馋,偷媚取容之辈。 想到这,崔简弯了弯唇,心随意动道:“时辰到了,我得走了。” 说着,他便起了身,作势往门口走。 刹那间,温婉脑海中不断萦回着临来这里时曹都知在她耳边的低语—— 机会如手中流沙,稍纵即逝。 若真想跳出火坑,存了决心,舍弃些尊严倒也无妨。 那一刻,她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和勇气,竟一把拽住了崔简的衣服。 “世子你不能走。” 崔简愣住,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又低头瞧了眼她抓住自己袍角用力泛白的指节,好笑道:“我走也不能走?” “你们这是黑店,要强买强卖吗?” 一句强买强卖,让温婉涨红了脸,但手上力气一点没松,绣有花纹的精致衣角被她攥得微微发皱。 “世子要是就这么走了,十娘她是不会放过我的。” 把自己说的可怜一点,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说真的,这样没脸面的事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崔简觉得好笑,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笨拙。 夏侯忠在外头守着,听见崔简忽然说了黑店什么的,登时警觉起来,敲了敲门道:“爷,子时已到,咱们该回去了。” “知道,你先候着。” “您没事吧?”夏侯忠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崔简不耐道:“没事,你先下去套车,我等会就来。” “是。”夏侯忠得了令,这才宽心走了。 听到他真要走,温婉不由地泄了气,看来曹都知费心替她谋划的事,要被她这无用之人辜负了。 崔简哂道:“我没留下,你还挺失望?” 温婉抬眸,又难堪又难过,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心里的别扭表现在脸上,便是一阵气血翻涌,仿佛云霞在脸上烧了起来。 崔简快要被她这副样子笑死了,见她泫然欲泣,眼泪已经挂在睫毛上,知道玩笑不宜开的太过分,开口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块玉佩吗?” 玉佩…… 温婉愣了愣,忽然明白了过来。 从前听曹都知说过,若是想留住客人,就留住他身上的一样东西,见了这个,老鸨便知贵客看上了你,短期内也不会把你许给别的客人。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吗? 温婉的手慢慢松开,崔简得以脱身,理了理衣襟,道:“这下我能走了吧?” 温婉有点羞愤欲死,思虑半晌,顶着一张通红的脸赧然点了点头。 崔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道:“那幅画你先收好,改日我再来取。” 那幅画此时正静静躺在内室的美人榻上,待崔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温婉才踅身回到屋内,她拿起画端详了片刻,画中繁盛海棠下,少女低垂眉眼,黯然神伤,一副多愁善感,心事重重的模样。 曹都知真是丹青妙手,就是七分的姿色也能被她渲染出十二分…… -------- 月怜星回房后,满肚子火气没处发泄,遣了丫鬟去上房天香阁探听消息。 她脱了衣服,将整个身子全都浸入红木浴桶中,水面上浮了一层玫瑰花瓣,香气氤氲,水雾溟蒙。 她恨不得把每根头发丝都沾带上香气,可再怎么洗,也总觉得那股味道还在。 泡了一会,瞧见一旁木楎椸上挂着的衣裙,咬了咬牙对身边伺候的丫鬟道:“你们几个,去把我衣柜里的百花丸全都换一遍。” 丫鬟们都不敢在她发火的时候触他的眉头,忙照着她的吩咐去办了。 过了一会,月怜星出浴,打探消息的丫鬟也回来了,只是站在雕花玄关外,一直不敢进来。 月怜星转身瞧见人,气得将巾帨掷进水里,冷哼了一声道:“出去一趟被人毒哑了?还是谁往你嘴里塞了茄子?天香阁叫了谁你倒是说呀。” 小丫鬟这才蹑手蹑脚走了出来,支支吾吾道:“杜妈妈派人去出云阁,叫了婉儿姑娘。” 月怜星眼中露出狠意,她就知道,什么好事最后都给了温婉。 “崔世子留下他了?”她问。 小丫鬟瑟瑟发抖地瞧了她一眼,“留……留了,不过只留了半个时辰,不多久崔世子便走了。” “走了?” 闻言,月怜星忽然笑得花枝乱颤,等笑了个痛快方道:“看来她也不怎么样嘛。” 既然她把握不住这个机会,那就别怪她了。 第8章 暗是一把刀 夜深人静,马车驶入桐花巷,停在一扇朱红大门前。 夏侯忠执起兽首铜环,敲了两下门,对着里头喊道:“世子爷回来了。” 墙内露出迎风招展的翠竹,夜风一吹,枝叶婆娑,哗啦啦响个不停。 此处是崔简的私宅,他一般下职后都住在这里,只偶尔回安国公府给安国公夫妇请安。 行至内院,到了岁寒堂外,一个瓜子脸,丰胸细腰的女子掌着灯走了出来,美目流转,笑盈盈道:“世子爷回来了。” 崔简未搭话,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地走进内室,将身上大氅脱下,扔到一旁的花梨木架上。 蓝沁去整理大氅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甜腻脂粉味。 她眸中隐隐含恨,但随即便换了温柔小意的神情,端来清水盥帨与他净手。 她向来眼尖,又对崔简身上的东西格外在意,少一样都不会眼错不见,是以没一会,她便发现崔简腰间的青玉龙鱼玉佩不见了。 “世子爷,您的玉佩呢?” “送人了。”崔简丢了巾帨,坐在一旁清漆翘头书案前,招手让绿韵倒茶上来。 “送谁了?”蓝沁几乎是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崔简眉目微蹙,乜斜着眼睛睨了蓝沁一眼,眸中隐隐生出些冷意。 蓝沁知道自己心急失言,也明显瞧出他眼中不悦,从绿韵手里端了茶来,小心递给崔简,为自己找补道:“青玉龙鱼玉佩毕竟是御赐之物,岂能轻易送人呢?” “你今日话有点多了。”崔简冷冷说着,端起茶轻啜了两口,“先下去吧,不用在跟前伺候了。” 说完,便挥手让她出去,一不小心,一朵碧玺小花从袖口掉了下来,落在桌上。 看见这个,蓝沁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她就知道,定是三曲巷的狐媚子,用这娼妇用的东西勾了世子爷的青玉龙鱼玉佩去。 不想被她看见,世子爷不仅不觉得难堪,甚至将东西收进了匣子里,全然看不见她这个大活人还在边上。 蓝沁咬了咬唇,把心一横,便跪了下来,“世子爷莫怪奴婢多嘴,您也太心大了。爷还没娶妻,倘或传出不好的名声,或是被御史给弹劾了,可怎么好呢?” 她说着,缓缓抬起头来,不料崔简正阴沉沉地盯着自己,不免一阵心惊,“世子爷莫恼,蓝沁也是关心则乱啊。” 崔简轻嗤一声,“关心则乱?我何须你来关心?” 崔简仍旧没什么好气,等着绿韵那边把洗澡水准备好了,便起身往隔壁浴房去。 蓝沁忙准备了一身干净的寝衣跟上,素知他一向冷心冷情,却仍免不了心头酸楚,“奴婢感念世子爷当初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在这些生活琐事上事事关心罢了。” “能留在竹邬伺候,更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崔简转过身凝了她半晌,脸色不太好看,“让你留在竹坞,是方叔的意思,你应该感谢的人是他。” “义父对奴婢,自然也是有大恩的。” 崔简一哂,“我怎么听说方叔病了?” “哦,是病了,不过只是风寒而已,已经请过大夫了,并无大碍。” 崔简点了点头,“方叔毕竟年纪大了,虽是小病,亦不可马虎,我看你还是回去好好侍疾尽孝吧,岁寒堂就让蓝烟回来伺候。”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可从那人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快刀斩乱麻,又快又狠。 “世子……” 蓝沁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前头崔简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湢房,他洗澡时不喜别人近身伺候,因此蓝沁还没开口,面前那扇木门便“啪”地一声合上了。 默默从岁寒堂退出来,蓝沁的手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一道道弯月痕迹。 她在竹坞苦心经营人缘,处处都是高人一等的做派,几乎这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觉得她将来会是世子爷房里的人,曾经她也以为,只要进了这里,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 五年前,她那没良心的哥嫂也不知得了人牙子多少银子,半夜把她捆了卖了。 好不容易逃出来,又遇上了土匪,如果落入贼窝,她会是什么下场不言自明。 当时她真的害怕极了。 可能是老天爷不亡她,逃命的时候遇上了一队车马。 车队秩序井然,前后共十几个佩刀跨马之人,拱卫着一辆马车,壁垒森严,连护卫都是锦衣皂靴,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车队。 她当时便觉得自己得救了,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只是还没靠近他们,便被拦了下来:“拿来的乞丐?也敢冲撞世子的车驾?” 世子? 她当时脑中如烟花炸开,一阵狂喜,觉得一定是爹娘保佑,才让她走了大运,遇上了世子。 对于她这样出身于偏远县城的毛丫头,所见最大的不过县官,哪知道侯门王府的世子是何等模样。 她反应地也很快,跪下不停地磕头道:“请贵人救民女一命,请贵人救民女一命……” 话音未落,身后的土匪已经追了过来。 这一带地处深山老林,本就匪患不绝,天高皇帝远,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眼下看到这一华贵车队,只当是镖队,更生了歹心,要杀人截货。 “马车里的,把这个女人和你们的财物都乖乖交出来,大爷还能留你们一条全尸,全然就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那人说完便吹了个口哨,一瞬间的功夫,从树林的隐蔽处,包抄过来许多提着明晃晃大刀的山匪。 蓝沁心里很慌,她不知道车里那位世子能不能对付这么多人。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多余的。世子身边的护卫都是大内的高手,解决这样一群绿林贼寇实在是小菜一碟,那些前一刻还在炎炎狂吠的强盗,下一刻就已变成了刀下亡魂。 她看傻了眼,第一次发现人命竟如此轻贱,这血腥杀戮与杀猪杀狗也没什么不同。 全程,车里的那位世子未出一眼。 等外头打斗结束,尸体被清理干净,侍卫才挑起车帘小声跟他说了两句话。 蓝沁顺势抬头望去,只见车内坐着一个俊美的男子,楚楚谡谡,浑身上下都透着久居上位的压迫与锋利。 那是她平生见过最令人心动的一幕。 男子坐在车内未动,淡淡吩咐道:“夏侯,给她点钱。” 大胡子护卫应了一声“是”,便从腰间茄袋里取出一块金饼,走到蓝沁身边,递给她道:“拿着吧,世子赏你的。” 这便是让她拿了钱赶紧离开的意思。 蓝沁长这么大,金子都没见过,遑论金饼,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但那一刻,有比这金子更让她心动的东西。 如果能跟着这样一个人,下半辈子,一块小小的金饼又算得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跪伏在地上,“世子救了民女,民女不能要您的钱财,愿为奴为婢,当牛做马。” 四周静得出奇,只听见车内之人冷冷哼了一声,“不要拉倒。” 旋即,匍匐在地上的她就听见车门关上,车辙转动的声音。 车队继续行进,无一人理她。蓝沁心中一阵失望,身子微微一晃,被那个叫夏侯的人扶住。 夏侯忠强将那枚金饼塞进她手里,“拿上金饼赶紧家去,我们世子不缺奴婢。” 他说完便也翻身上马,继续伴马车而行。 蓝沁低头看着手中金饼,嘴唇发冷,她哪里还有家,就算回去了,也难保不会被兄嫂再卖第二次。下一次,就未必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想到这,蓝沁定了定神,起身跟在了车队后头,一直跟到了上京。 …… 蓝沁失魂落魄的时候,不料正好撞上了夏侯忠。 夏侯忠朝她微微一笑,“蓝沁姑娘还没休息呢?” 蓝沁白了他一眼,吃味地问:“世子爷今夜去哪了?怎么连青玉龙鱼玉佩都给人了?” 夏侯忠憨厚地笑了一声,“还能去哪?” 瞅他这副又蠢又木的模样,蓝沁皱了皱眉,“世子爷说他把玉佩送人了,可是赏给哪个妓子了?” 夏侯忠面露难色,跟她打着哈哈,“爷的事,我一个奴才,不好打听吧?” 这话像是指桑骂槐,蓝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拿话回呛,“你整天跟在爷身边,他赏了谁东西你也不知?可见你这个差当得也不怎么样嘛。” 夏侯忠看起来老实,但他不是傻子,主人的私房事,他就是知道,也不可能告诉别人。 所以面对蓝沁的刁难,也只是笑一笑应付过去而已。 眼见他这里是铁桶一般,什么也打探不出来了,蓝沁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只是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那不过只是三曲巷一个上不得高台盘的妓子,左右不可能登堂入室的。 第9章 春闺梦里人 眨眼便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学子们十年寒窗,终见分晓。 无论是高中摆宴,抑或是落榜浇愁,总之绕不过三曲巷的风流羁旅地,所以这几日,春江花月夜的热闹更甚从前。 杜十娘忙的脚不沾地,数钱数到手抽筋。 那日崔简走后,次日杜十娘来问她情况,温婉便把那人留下的玉佩给杜十娘瞧了,果然杜十娘眉开眼笑,直夸她有出息。 温婉无奈。 这些日子,杜十娘忙着数钱,曹都知也没闲着。借着新科进士们的春风,京中文人聚会频繁,曹都知收到的拜帖无数,应酬颇多,所以来过几次,也只是略坐坐,便匆匆走了。 旷下来的温婉,日日蝶懒莺慵春过半,云鬓鬅松眉黛浅。 这日天气正好,三曲巷兰膏明烛,华灯初上,朱楼玉阙中一片欢声笑语、丝竹莺曲,间或夹杂着文人墨客吟咏风月、射覆行令的唱和声,一派歌舞升平,丰亨豫大之盛景。 杜世廉被几个同年簇拥着走进春江花月夜,如今他已高中进士,春风得意,前呼后拥。 “六郎蟾宫折桂,真是可喜可贺,这般良辰美景,人生百年有几,今日我做东,咱们一醉方休才行。” “高兄盛情相邀,杜六自然奉陪。” “请!” “请。” 杜世廉的同年兼同乡高鹏已经在春江花月夜订下了酒席,一行人上了二楼,便进了影香阁。 这一桌皆是新科进士,高鹏特地找了最擅诗文的郑都知作陪。又点了些色艺双绝的女子,红花绿柳左右拥簇,无不是赏心悦目娇颜色,新装艳质本倾城。 杜世廉在这一桌人里,最年轻长相也最好,所以姑娘们大都对他有意,前赴后继地往他身上贴,玉臂斟酒,一杯杯地往他嘴里灌,求着他给自己作诗。 琴师指下,“铮铮”“珰珰”的几声,月皎波澄,仿佛泠泠流水,珠落玉盘,将这高昂情致推波助澜到最高处,使得满室酒香更浓。 几杯酒下肚以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杜世廉兴致似乎不高,对美人送到嘴边的酒也是爱答不理的。 “杜兄,难道对这些不太满意?” 同桌之人一眼望过去,这一个个妖姬脸似花含露,难道还入不得大才子的眼? 杜世廉摇了摇头,招手示意身边的女子退下。 他心里想的那个人,颜色更好,远非眼前这些庸脂俗粉可比。 郑都知是极有眼色的人,一见这状况,便知杜世廉心里的人只怕不在此处,便笑了笑道:“杜公子喜欢谁,不如叫进来,大家一起喝酒行令,岂不美哉?” 杜世廉一愣,想到自己今日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杜十娘怎么也得卖他这个面子,便点了点头,问郑都知:“你可认识这里一个叫婉儿的姑娘?” 郑都知猛一抬眸,眼中的伶俐一闪而逝,旋即笑道:“这名字有点耳生,杜公子确定是春江花月夜的姑娘?” “郑都知不如去问问杜十娘,就说杜六郎求见婉儿姑娘一面,望她给我个面子,日后必重金拜谢。” 郑都知眸子微转,倒不至于当下拂了他的面子,应承道:“那杜公子稍候,我这就遣个人去问问十娘。” 说着,翩然离席,走到外间,叫来一个丫鬟,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小丫鬟点点头,便直奔暗香阁去了。 席上,众人皆是震惊不解。 高鹏好奇道:“六郎,这婉儿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让你视这满屋的环肥燕瘦如无物?” 杜世廉嘴角溢出一星浅笑,卖了个关子道:“等你见了她,就知道诗里说的‘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是何等美貌了。” “哦?果有西施之美?” 杜世廉微微抬首,回忆那人容貌道:“西施我没见过,不过若西施长她这样,夫差为美色失国才能让人信服。” 他一番描述,说的众人眼中灼灼,“托六郎的福,今日若能见得佳人一面,死也无憾了啊。” 杜世廉干笑了两声,才觉得今日似乎有些莽撞了,若是婉儿姑娘怕生,不愿意出来见人,那可怎么办? ----- 杜十娘这厢算盘珠子打得正响,从廊外急急忙忙走进来一个丫鬟,朝她微微福了福身子。 “十娘,方才郑都知让我上来传话,说影香阁的杜公子想见婉儿姑娘。” “杜公子?杜世廉?”杜十娘秀眼斜睨,冷哼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读了两本臭书就在我这充夫子公子、进士老爷,你问问他,我去他见不见?” 说着,又觉不尽意,“莫说他杜公子考上了进士,就是中了状元,也不能坏了我春江夜的规矩。你就去跟杜公子说,婉儿姑娘已经许了贵人了,不见闲客。” 腊梅垂首称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早就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十娘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除非是金沙子。 杜公子虽有好相貌好才华,如今又中了进士,已是无数女子春闺梦里人了,可偏偏少了王侯公府的身份,不是高门贵族,不然十娘也不会如此啊。 婉儿姑娘那样的,十娘当然是要留给那些挥金如土的世家子的。 待腊梅出了门,杜十娘也难掩眼中轻蔑,那杜世廉的家私底细,她早就打探的一清二楚了。 杜世廉祖籍扬州,家中经营丝绸布庄,倒是略有几分祖产,在当地也算富户,但仅此而已。 出身商贾之家,才华横溢,进士及第又怎么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其实也就得意那一日罢了。 日后是人前显贵还是泯然众人,看的可不是肚子里的几斗文墨。 ----- 出云阁内的烛火还明晃晃的,温婉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淡妆散发的自己,心绪反倒有些不宁。 打开桌上的锦盒,里面除了一串佛珠,还多了那块青玉龙鱼玉佩。 温婉拿出玉佩,放在手心摩挲了一会,玉质细腻,触手生温,连雕工亦是活灵活现…… 窗外的风簌簌而进,轩窗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发出的响声十分扰人,温婉起身走到窗边,刚把窗户关上,外头倏地响起一阵敲门声。 这么晚了…… 温婉犹疑了一瞬,拨开珠帘走到门口,隔着门问:“谁啊?有什么事吗?” 门外是一个小丫鬟的声音,“婉儿姑娘,崔大世子来了,人现在在盈香阁,等着姑娘过去伺候。” 温婉的脸色一诧,忙打开了门,只瞧见一个眼生的小丫鬟,并不常见到,便问:“是安国公府的崔世子吗?” 小丫鬟垂着眸子,态度恭谨,声音透着急切,“是的,是崔大世子。” 温婉盯着她看了看,语气迟疑,“怎么不是腊梅来传话?” 小丫鬟回道:“腊梅姐姐拉肚子,又正巧碰上奴婢,便让奴婢帮她传话给姑娘。” 原来如此。 温婉点点头,不疑有他,对那小丫鬟道:“那你等我一会,我换身衣服就来。” 第10章 芙蓉美人脍 繁华街巷红灯高挂,宝马香车碾在青石板铺就的大路上,发出一阵阵的璘璘声。 今日崔简有应酬,太常少卿顾佩瑾在教坊司摆了一桌酒,说是他弟弟从池州派人运了几尾秋浦花鳜入京,还是活蹦乱跳的,请他们过来尝个鲜。 他庶弟如今外放做了池州牧,此番千里迢迢派人送活鱼进京,想来也是想讨好嫡出兄长,好关照他的仕途。 崔简如约而至,挽裾上楼,行至摆宴的望月台。 教坊司正对着映雪湖,那湖上用汉白玉搭了一座莲花台,供人欣赏歌舞,一排十几座飞檐屋宇,望月台是视野最佳之处。 听见脚步声,侍奉在门口的丫鬟挑开珠帘,崔简拾步入内,一露面,顾佩瑾便笑道:“易之,你好大的面子,一桌子的人就等你一个。” 一侧的工部郎中陆勉道:“我们倒没什么,香玉在怀,也不算枯等,只是苦了玉颜姑娘,望穿秋水啊。” 说着,几人打趣地望向单独坐在一旁,正为众人烹茶的玉颜。 玉颜低垂的眸子微微一抬,又羞怯放下,朝崔简福了福身子,嗓音温柔如水,似远似近,一开口,直听得在场诸人心里一阵酥麻。 “玉颜见过崔少卿。” 崔简颔首“嗯”了一声,便径直落座,先敬了一杯赔罪酒。 “下职后圣上宣我去了长春宫下棋,这才误了时辰,怀珏兄莫怪。” 怀珏是顾佩瑾的表字。听崔简这般说,他“啧啧”道:“谁不知道你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我们哪敢跟圣上抢人啊。” 崔简低首一笑,并不答话。 玉颜莲步轻移,走到崔简身边落了座,主动替他斟酒、剥虾。 纤纤玉指熟稔地将虾壳剔下,拈着鲜嫩的虾仁递到男人嘴边。崔简只低眸瞥了一眼,并没用嘴去接,而是指了指面前的汝窑小碟,示意她放下便可。 玉颜难掩失落,放下虾仁后又替他斟满酒,含羞带怯地抬起轻颤的上眼睑,满眼爱慕地盯住他俊朗的侧脸,双颊渐渐染上酡色。 两杯酒下肚,顾佩瑾才举着杯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鳜鱼虽好,可时下松鼠鳜鱼、莲房鱼包的菜式实在没什么新意,咱们都吃腻了,眼前有一样新鲜吃法,想请诸位品鉴。” “哦?什么吃法?”众人都好奇。 只听顾佩瑾道:“我家的庖厨最擅长烹制此菜,名曰芙蓉美人脍。” 说着,他便拍了拍手,随即两个奴仆抬着一个方桌上来,摆在离宴桌不远处,紧跟着几个丫鬟将杀好放血的一尾鲜鱼和冰块若干置于桌上。 待一切准备就绪,顾佩瑾带来的庖厨才入内给众人表演了一个现片鱼生的技艺。 这庖厨刀工出神入化,片出的鱼脍薄如蝉翼,可透人影,放在冰块上镇着,用桃花酒微渍,入口清脆鲜甜,原汁原味。 玉颜夹了一片鱼生到崔简碗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若说鱼肉最好的吃法,莫过这鱼生了,世子尝一尝。” 崔简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抛下了。 他不爱吃鱼,更不能接受生吃鱼,光是闻到那股腥味,他就有点想吐。 玉颜见自己夹到崔简盘中的菜他一口没动,心里有点发堵,但面上还是如常平淡。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了,懒洋洋地靠着身后栏杆,欣赏映雪湖上的玉人歌舞。 远处舞榭歌台,一簇簇细腰如水蛇般交织扭动,水袖涛飞浪涌,裙裾蹁跹。 见这几人目光都流连在远处,玉颜大着胆子往崔简身边贴近了些,顺便捋了捋一侧肩上垂下的如绸缎般柔软光滑的长发。 见男子没动,目光仍盯着远处轻歌曼舞,她咬了咬樱唇,又递了一杯酒到他唇畔,轻唤:“少卿大人。” 崔简似在出神,并无反应,玉颜有些急,推了推他,拉长音调道:“崔大世子……” 崔简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推开那杯酒,有些躁意道:“别烦。” 玉颜悬在半空中的手僵住,尴尬的眼神无处躲闪,但还是保持着极好的修养,面带微笑,不骄不躁。只是目光划过他腰际的时候,停滞了片刻。 她不由仔细看了又看,确实未见那枚他常佩戴在身上的那枚青玉龙鱼玉佩,而是换成了白玉牡丹佩。 她心里生疑,但思虑再三还是未将到嘴边的话说出来。 又坐了一会,那几个酒意大发拉着身边的姑娘就要亲香亲香,画面太美,崔简又没那个兴致,便摇席破座先行离开了。 玉颜念念不舍地将他送至门口,再一次失手将他放走。 崔简带着一身的酒气上了马车,夏侯忠刚准备驾车回去,忽然听车里的人沉声道:“掉头,去春江花月夜。” 夏侯不解道:“世子爷,快到子时了,咱们不回竹坞吗?” 车内默了一会,夏侯莫名觉得后背凉凉的。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语气多有酒后的不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夏侯忠赶紧勒马回头。 ----- 星子点点,月华霜重。 到了春江花月夜,崔简叫了杯解酒茶,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小西施,结果小西施没等来,却等来了杜十娘。 崔简睨她一眼,等人开口。 杜十娘福了福礼,便捏着嗓子小心问:“崔大世子是来找婉儿的?” 崔简盖上茶杯杯盖,轻嗤,“不然呢?” 多此一问,这个老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杜十娘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面上焦急之色不似假的,发讪道:“世子,我刚刚派人去请她了,可,可屋里没人……” 崔简目光一冷,扫向杜十娘时,带着微微的疑惑。 “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找了,肯定是她出去瞎逛去了,您稍等片刻,等她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杜十娘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把温婉暗骂了一遍,这小妮子,不好好待在屋里,还叫人家崔世子等她,真是谱比人大。 但是想着念着,又觉得事情不大对劲。温婉这孩子,胆子小的很,曹都知今日又没来,她一个人哪敢出来瞎逛? 于是,她出门找来几个丫鬟,交待道:“到园子里各下都去问问,有没有看见婉儿的,速来报我。要是有看见今天晚上往出云阁那边去的,眼生的鬼祟的,也来报我。” 几个丫鬟得了指令迅速散去,很快便有人回来,在杜十娘耳边耳语了两句。 第11章 身陷盈香阁 腊梅在杜十娘耳边耳语了两句,只听得杜十娘脸色煞白,身子险些没站住。 崔简靠在花梨木太师椅上,目光一斜,刚好瞧见她这副惊得半死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凝神去听二人的对话。 杜十娘追问道:“可知道人被带去哪了?” 腊梅语速极快道:“丽春阁的兰芳说,她当时在拐角的弄堂里找掉落的簪子,婉儿姑娘和那个报信的丫鬟都没注意到她,远远的听不真切,也不知道是盈香阁还是影香阁?” 杜十娘急得直跳,“这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还不赶紧派人分开了去找。” 等等,影香阁……那不是杜世廉那帮人今晚定的雅间? 难道这小妮子猪油蒙了心,不听她的劝,非要去寻这棵歪脖子树吊死? 杜十娘心里正打鼓的时候,崔简却突然出现在她身后,阴恻恻地问:“这两个地方,都是谁在?” 杜十娘心里慌啊,不敢隐瞒,“影香阁是几位新科的进士在,人多眼杂的,按理说不会……” 郑都知那么个大活人,要是婉儿真的去了,她不会不来告诉她。 至于盈香阁,空了许久了,又是独门独院,死过人的地方,谁去那里? 正百思不得其解,杜十娘的贴身丫鬟银梅急急忙忙地回来了,气也没喘上一口便道:“妈妈不必去影香阁找了,奴婢刚从那里回来,郑都知说没见到婉儿姑娘。只是那杜六郎杜公子,借口离席以后,到此时也没回去。” 杜十娘闻言,几乎晕厥,这还了得,当着正客的面,自家丫头和野客跑了? 她这生意没法做了。 崔简喉间“嗬”地一声讥诮冷笑,乜眼觑着杜十娘,“杜六郎?杜妈妈可真是智赛隋何机强陆贾,生意两头做,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杜十娘连连摆手,她比窦娥还冤呢。 “崔世子,我哪敢啊!” 她杜十娘虽然有几分胆魄,但也只是对下面那些平头白衣,往上这些王公贵胄,就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阳奉阴违啊。 崔简顿时失了兴致,原以为遇上了一个小西施,结果人家自有有情郎,他反倒成了个王八。 真是可惜。 刚抬脚迈出门槛,右手边的走廊上连滚带爬地跑来一个老妈子,那脸色白的,活似被开水泡过的死猪皮,没有一丝血色。 崔简一看,这老妈子并不在杜十娘方才派去寻人的队伍里,这会子来,怕是出了别的事。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一见到杜十娘,脚一软就趴在门槛上哭道:“不好了十娘,闹鬼了,园子里闹鬼了。” 一事未了,一事又来,杜十娘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忙上前给了那老婆一个嘴巴子,“快说,什么事?哪里闹鬼?” 这老妈子被杜十娘一个耳光扇回点神智,捂着脸呜呜喳喳道:“盈香阁,盈香阁闹鬼了……” 这老妈子原是杜十娘找来看园子的,只因晚饭吃咸了,就多喝了两口茶,当差的时候总是尿急,溷轩又路远,便想着随便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解决了,就大着胆子走到盈香阁外的小花圃里,谁知一泡尿还没撒完,就瞧见……就瞧见盈香阁的正房里头亮着灯! 她来这看门也有些日子了,早就听说过,这盈香阁从前住着一个姑娘,因为宁死不愿屈从一根白绫挂房梁上吊死了。 自那以后盈香阁便再没住过人,如今事隔多年,封了许久的屋子突然亮了灯,不是闹鬼又是什么? 她吓得屁滚尿流,腰带都来不及勒紧就往这前楼热闹的地方跑。 杜十娘是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干她们这一行的,死手里的女儿家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要是怕鬼,早就吓死了。 所以乍一听这事,就联想到前因,气得撸起袖子道:“我倒要看看,是哪对野鸳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见此情形,丫鬟腊梅却拉住杜十娘道:“妈妈,这件事有蹊跷。您想想,婉儿姑娘不像是那么有主意的人,而且,兰芳的话我刚刚还没说完……” 杜十娘缓了口气,瞪她一眼,“什么话,快快说完,妈妈我好去捉奸!” 腊梅也想一气说完,只是她跑的太急,总得喘喘,而且刚刚那闹闹哄哄的场面她实在插不进嘴。 这会终于有机会了,她往崔简身上瞟了一眼道:“那个报信的丫鬟跟婉儿姑娘说,是崔世子传她……” 杜十娘闻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就差把眼珠子眦出来,打了腊梅两下道:“你个天杀的小驴蹄子,这话你怎么才说啊!传她?倒是把人传哪去了?” 这话才是关键话呢。 她原当那报信的丫鬟是温婉和杜世廉之间的传递人,可这话一出,岂不是有人故意诓了婉儿出去,这还得了?! 崔简眉头一皱,办案多年养成的直觉告诉他,此事的确没那么单纯。 他当即沉声道:“带路,去盈香阁。” ----- 这盈香阁本是独门独院,临水建在园子里的,左右有假山、花圃、凉亭,与前花坊、后朱楼都不挨着,当初杜十娘买了一个绝色女子,就让她住在那里,谁晓得她为了一个负心汉,就寻了死了。 杜十娘嫌这里晦气,挡了她的财神,这才把门封了。 可是这事杜十娘一向讳莫如深,所以楼里的姑娘知道此事的不多,只当那是一座废弃的屋子,不晓得死过人的。 尤其是温婉这种从不问楼中事的,甚至不晓得还有盈香阁这么个地方。 杜世廉想见温婉的想法被拒绝后,心里非常郁闷,便一个人下楼去后花园里逛逛。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处僻静少人的地方,月华泻在石子路上,树影憧憧,花光月影宜相照,倒别有一番野趣。 只不过再往前走的话,黑灯瞎火就有点吓人了。 杜世廉心里生了怯意,正准备掉头回去,忽然听见莲塘对面的房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这声音…… 虽然只和她说过一次话,但那种婉约声线,早已如墨斗般在他心头画了一条不褪色的线。 杜世廉想都没想,一听到呼救声,便就地捡了块碎砖头,抄近路杀了过去。 第12章 险入财狼口 盈香阁内,烛火幽暗,家具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梁沿屋角落满絮状的蜘蛛网,屈指可数的几尊花瓶摆在脱了漆的木架上,屋内空荡荡的,透着股阴暗腐朽的气息。 温婉被逼退到墙角,身前横着一把被放倒的太师椅,不远处的男子正一脸猥琐地盯着她看,生怕她跑了,又暂时不敢动作,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在方寸之处。 她现在已经逃无可逃,如果那人强行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那人抹了把嘴,也不着急扑她,嗤嗤笑了两声道:“小美人,既然来了,就好好伺候爷,爷又不会亏待你。” 今日蔡刈到此,本来是月怜星约了他过来打野食,结果他左等不来人,右等不来人,正发火准备离开的时候,这小娘子一下子推门进来了。 借着昏黄的烛火,蔡刈一瞧,顿时心花怒放,真是芝麻掉进针鼻儿里——赶巧了。 这美色,强过月怜星千倍百倍,真真是看得他心痒痒,当即便将门堵的死死的。 温婉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抵着墙根,与那人面面相望。这人的一颗右眼,像是生了锈的锁芯,死气沉沉地嵌在眼眶里一转不转,诡异异常,剩下那只左眼,也凶狠如鹰隼。 她瞬间便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联想到今夜的事,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人给暗算了。 “怎么?跟我快活一夜还委屈你了不成?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那就怨不得我了,爷最喜欢霸王硬上弓了。” 温婉这副娇花欲泣的模样,激地蔡刈邪火上涌,也懒得再多废话,抬脚就要硬来。 情急之下,温婉拔了头上的簪子,抵在白皙的脖颈上,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血溅当场。” 蔡刈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愉快的记忆瞬间浮上心头,使得右眼眶虚幻地抽痛了一下。 他嘴角勾出狠厉的笑,道:“你们这些小贱人,都很喜欢拔簪子是吧?待会看爷给你拔个够。” 说着,他一个箭步就踢开了横在二人之间的太师椅,欺身过来,抢夺温婉手上的簪子。 温婉柔柔弱弱的,哪有什么力气,被他强握住手腕,一点微末力气瞬间就被卸了一干二净,簪子应声落在了地上。 簪子落地,温婉的心魂也跟着坠落到了谷底,仿佛脚下生出了几双魑魅魍魉的怪手,要把她往深渊里拽。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扇紧闭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个人影直愣愣地冲了进来。 温婉定睛一看,那人披着水银一般的月光,居然是那夜冒雨来见她的杜世廉。 “救我,杜公子。”温婉心中燃起了希望。 “婉儿莫慌,我这就来救你。”杜世廉虽是书生,但也有颗英雄救美的心,眼下美人求救,焉能不动容。 “大胆蟊贼,还不放了她?” 他冲着那背影大喝一声,既是壮自己的胆,也希望能吓到对方。 蔡刈有恃无恐地转过身去,细细打量起这个坏他好事的人,冷哼了一声,“你是哪来的?也敢来坏我的好事?” 这句话满满皆是威胁。 看清了蔡刈的脸,杜世廉也是一惊,无力地往后栽了栽,讷讷道:“平、平襄伯世子?” “算你有点眼力,看你的样子,是个读书人?” 蔡刈扫了杜世廉一眼,便瞧出他身上一股读书人的酸腐气,不屑道:“识相的话,就把门给我带上,滚出去,不识相,我让你这辈子,都不能出现在皇城脚下。” 公侯世家子,对付一个没有背景的读书人,简直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听了他的话,杜世廉面如菜色,蔡家的势力他是听说过的,赫赫扬扬,门庭锦翠,又是当今太子的舅舅家,陛下年老,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是新朝臣……好不容易才考上进士,若是得罪了贵人,毁了仕途,他如何回家面对父母祖宗? 想到这,他抬眸看了一眼温婉,不敢直视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很快便低下头去。 反正她本来就是青楼女子,早晚都要伺候人,没有失身于谁这一说。也许杜十娘把她许给的那位贵人,就是平襄伯世子,他又何必多管闲事,惹得一身腥。 看见杜世廉犹豫的这一瞬,温婉的心口已经冷了半截,她看明白了,也懂了杜妈妈和曹都知跟他说过的话。 那厢,杜世廉默默无言地转过身去,走出了盈香阁,面如死灰地带上了门。然后,加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杜世廉一走,蔡刈得意地笑了笑,笑得双肩颤抖。 “小美人,看这下还有谁来救你?” 他的目光越来越直白裸露,像一只饿狼,垂涎欲滴地扑向自己的猎物。 温婉弯了下腰,从他的臂弯下抽身躲开,可蔡刈习过武,温婉还没跑出两步,便被他一把抓住了头发。 蔡刈将温婉翻身撂倒在一旁的八仙桌上,不由分说地便去扒她的上衣,温婉乱叫着推开他,却被他粗粝的手掌捂住了嘴。 “你说你叫什么?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说着,急吼吼地解了腰封。 温婉绝望地闭上了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倏然流入鬓中…… “刺啦”一声,蔡刈撕裂了她的裙子,刚要把手探进裹胸里作恶,房门却被一阵外力猛地踹开。 他本能地偏头去看,还没来得及在黑夜里看清来人是谁,就被一计重脚踹在了脸上。 崔简是有名的文武双全,君子六艺无一不精,不是一般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这一脚又用足了力气,直踢得蔡刈目眩神移。 他揉了揉左眼,顺便站起身来,嘴里骂骂咧咧道:“谁他妈敢打老子?” 可等他眼神恢复过来,定睛一瞧,这……这他么不是崔简又是谁? 要说京中有他们蔡家不敢得罪的,那就属安国公府崔家了。 崔家是先皇后的母家,虽说先皇后和先太子人都没了,但余威未散,皇上又格外喜欢这个崔简,他入仕不过两三年,就已经是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了。 放眼满朝文武,比他年轻的官没他大,官比他大的,又都大他几轮,真真是叫人眼红。 贵妃姐姐几次骂他没出息,都是拿崔简跟他比,说他处处不如人家,既无人家的功名,又没人家的名声。总之,一无是处。 因着这个,蔡刈格外嫉恨崔简。 “崔易之,怎么是你?” 崔简负手立在一束月光下,冷冷开口道:“我看上的人,还轮不到你拿脏手去碰。” 蔡刈吐了口血沫子,眯起眼道:“你看上的?一个妓子,还分谁看上的,难道不是人人可欺,人人可骑?” “你要是不想自己的陈年旧案再被翻出来,最好夹起尾巴做人。” 他这话,轻飘飘地说出口,却似有千钧重,震得蔡刈猛一哆嗦。 他头上,的确还悬着几桩人命官司…… 早几年崔简还未入职大理寺的时候,前任大理寺卿因是贵妃的人,将有关蔡刈的案子全都压了下去,如今这人已致仕,大理寺卿之位空悬已久,职权都在崔简这个少卿手里,他要想旧事重提,简直易如反掌。 眼瞅着自己的命脉被人捏在手里,蔡刈心里别提多憋屈。 虽然都是世子,但是人家有官职,有圣恩,而他只是白身一个,这事要是捅到圣人跟前,就算圣人不怪罪,姐姐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想到这些,蔡刈纵有一肚子的气,也不敢再放肆,趁机从崔简身后溜了出去。 崔简懒得理他,目光落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弱小身躯上。 她似乎已经吓傻了,抱着自己蹲在桌脚下,一言不发,睫上挂满了泪水,眨一下,便掉一颗晶莹的泪珠下来。 这副不胜弱态的可怜样……崔简无奈叹了一口气,蹲身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 温婉回过神来,慢慢抬眸看向他,一下子心里的委屈全都爆发出来,伏在膝上低低地啜泣。 崔简本来最烦女人哭了,但是看着她,心却忽然软了一大半。 摩挲了一下手上扳指,崔简想了一瞬,终是放下身段,将人捞进怀里安慰道:“没事了。” 第13章 弘文馆大火 出云阁。 崔简坐在外间桌角,把玩着拇指上墨玉扳指,眉头都没抬一下。 “就是她?” 他的口吻扬了扬,却是冷腔冷调。 月怜星跪在他脚下,抖如筛糠,仿佛置身于官衙大堂,面前这位,一身的官威,令人不寒而栗。 想他平时审问犯人,只怕也是这样的气势。 方才,崔简去救人的档口,杜十娘也没有歇着,三两下便把今日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给揪了出来。 “回世子的话,都已经查清楚了,那个报信的小丫鬟就是她叫过去的,现在我把她扭了来给世子发落,您看,怎么惩治她?” 杜十娘一边说着,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月怜星一眼。 顺便跟崔简赔罪:“不过这事也怪我,大意了,早知道世子中意我们婉儿,却忘了多派两个人手护着她,才叫她遭此一难,不过幸好世子爷你天神降临,英雄救美。” 崔简对她的奉承毫无反应,只是瞟了月怜星一眼,“杜十娘说的,你承认吗?” 月怜星吓得大哭道:“世子爷,奴错了,奴也是一时糊涂啊!求世子爷饶命,求世子爷饶命……” 她想不明白,明明那天晚上温婉没留住崔简,为什么杜妈妈还一直留着不让她出阁,为什么崔简今夜又会突然出现。 为什么,为什么温婉的命就那么好?可以得这样一个天神般的人庇护,而她就得上蔡刈的床? 崔简厌烦地抬眸,看向杜十娘,“既然她都承认了,你自己处理就好了,何必带到我跟前,脏了我的眼?” 月怜星心里一喜,崔简把她交给杜十娘处置,那就好办了,只要她说两句好听了,十娘看在她能挣钱的份上,也会放她一马的吧。 于是把眼泪一收,跟着杜十娘出去了。 到了暗香阁,她便一把抱住杜十娘的大腿,金豆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妈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求你看在咱们这么多年母女之情的份上,留我有用之身,替妈妈再赚些养老钱。” 杜十娘冷哼,白了她一眼,“你差点毁了我的生意,还好意思说给我挣养老钱?” “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这么一尊大佛,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真以为你那些手段很高明?今夜婉儿要是真出事了,我一定活剥你的皮。” “眼下,你不仅得罪了崔大世子,还害得蔡世子挨了一顿打,我要是不把你交给他,让他泄泄火,以后他还得找妈妈的麻烦不是?” 这风月场所,女人一多,就容易滋事,平日里勾心斗角,耍点小手段抢客人便也罢了,这些杜十娘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温婉是她的摇钱树,花尽了功夫心力培养的,哪能轻易叫人毁了去? 自己养大的姑娘坏她的生意,这是杜十娘最不能容忍的一点。 若是不严惩她,杀鸡儆猴,以后人人效仿,天长日久,怎生了得? 听了杜十娘的话,月怜星只觉得晴天一道响雷,劈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杜十娘,“妈妈要把我交给蔡世子?” 一时间,月怜星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瘫坐在地上,眼里顿时失了光彩。落进蔡刈手里,她便真的命不久矣了。 杜十娘饮了一口茶,又施施然放下,眸中毫无怜悯。 把月怜星送给蔡刈,既处理了她,又是一个两边都不得罪的法子,何乐而不为呢。 ------ 崔简步入内室,闻到一阵安神香的味道,恬淡如兰,煞是轻柔安抚人心。 小西施受了很大的惊吓,回来后人就呆呆的,吃了一碗安神汤便倒下睡着了。 至于这安神香的味道,出自她床头悬挂的银镂花香薰球。 这香想必也熏了不止一日两日了,连帐子都沾带上了一袅缥缥缈缈的涎香。 绣帐中,她一只丰盈修长的藕臂露在被子外面,隔着薄薄一层丝绸寝衣,依稀能瞧见白腻肌肤上斑驳的红痕。 崔简皱了皱眉,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底下。 “阿娘……”睡梦中,少女呢喃了一声。 崔简唇角弯了弯,这是把他当成娘了? 之后又听到她低低地呓语—— “阿爹、阿娘,求你们不要卖婉儿,不要卖我……” “婉儿会听话,婉儿把饭都给弟弟吃。” …… 一句夹着一句,喃喃说着,眼泪也跟着从眼角滑落下来,流进枕边堆委的乌云中。 在梦里也能哭起来,这得是有多伤心的事? 崔简靠在床头,凝眸注视着她,少女睡梦中的容貌更是赏心悦目,有点像蜷缩在窝里的小奶猫,憨态十足,那么大一张床,她居然就占了那么小的一块位置。 子夜更声早已敲过,崔简也不打算回去了,索性躺在温婉身边那块还算宽敞的位置,凑合一宿。 渐渐地,睡意袭来,崔简缓缓阖上双眼,却仿佛不知不觉间回到了雍和九年…… 耳边似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宫人们慌乱的嘶吼—— “走水了!弘文馆走水了!” “太子殿下还在里面呢,怎么办?” 弘文馆外,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远远的,便能瞧见熊熊烈火正肆无忌惮地滋生出无数火舌,在夕阳黄昏中舔舐着弘文馆的庞大身躯,那座伫立在文华殿后,全木质结构的藏书楼,已经被滚滚浓烟包裹吞噬。 火势蔓延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太子时常在此处读书,有时候一呆就是一整天。 高衍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人用重物敲过一样,疼得快要裂成两半,他立即想到了下午吃过的那块桂花糕…… 他人一向没有午睡的习惯,午后宫人像往常一样送来糕点果品,他只吃了一口桂花糕,然后便人事不知,倒头睡了过去。 有人给他下了药,却不是毒药,只是让他昏睡? 高衍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被大火给包围了,四面火光曜曜,赤红的火焰仿佛发了疯一样,从门窗的罅隙里钻进来,借着一点护城河上吹来的凉风,迅速壮大了声势,轰然一下将整面墙的藏书全部卷入火舌之中。 来不及心疼这些孤本绝版的古籍,他赶紧冲到门口,想要叫人,却发现不知怎么的,门竟被人从外面落了栓。 这下他算是明白了,有人要把他烧死在弘文馆,那块加了迷药的桂花糕,只是不想让他那么快发现火势,及时逃出去罢了。 他狠狠在门上踹了两脚,然而当初建造弘文馆时,用的都是上好的乌沉木,榫卯紧密,坚实牢固,就是遭了地动,估计也倒不了。 唯一怕的,就是走水。 高衍才九岁,虽然心智比同龄之人早慧许多,可面对这般绝境,也是无计可施。 周围浓烟弥漫,越来越难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高衍呛了两口黑烟,咳出眼泪来。 大火很快便烧毁了房梁,“哔剥”声里,不断有烧熔的琉璃碎瓦从头顶掉下,高衍躲闪不及,几次被砸到,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太子殿下,你在里面吗?我来救你了。” 是崔简! 他眼前一亮,面前那扇紧闭的乌漆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捂着口鼻冲了进来,身上披着一件湿漉漉的大氅。 崔简是舅舅的儿子,也是他的伴读和好兄弟。 没想到这么大的火势,他居然只身闯进火场来救他。 “阿简你不要命了?” “太子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 崔简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短短一句话说完,便把大氅给了他,拉着他往外跑。 “你也给本宫进来,快!”高衍把大氅支开,示意两个人同披一件衣服冲出去。 崔简没有拖拖拉拉的习惯,高衍命令,他就照做。 兄弟二人便这样相携从狭窄的楼梯一路奔逃,才到了一楼,忽然听到“轰”的一声,房梁终于架不住大火的灼烧,噼里啪啦全都倒了下来。 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扑到对方身上…… 第14章 恨情丝待剪 第二日一早,温婉醒来的时候,崔简已经走了。 昨夜之事,恍如一场噩梦,直到此刻,她还有点惊魂未定。 直到小丫鬟进来,她才回神,起床撩起帐幔问:“昨晚崔世子何时走的?” 小丫鬟闻言却笑了,“姑娘你睡糊涂了?崔世子昨夜就没走啊。” 温婉一怔,“没走?”是什么意思? “崔世子昨夜就睡在姑娘床上,到了五更天才走,姑娘竟一点不知道?” 温婉回头看了看绣床,怪不得醒来的时候,觉得外面的枕头凹下去一块,原来是他睡过。 她因常年睡眠不佳,面上时有恹恹之态,杜十娘为了不让她眼下生出乌青,影响容貌,特意找人调配了这种安神汤,睡前喝上一碗,可以说雷打不动。 别说旁边睡了一个人,就是半夜被人扛走,也未必能觉察出来。 是药三分毒,喝了这药,晚上是睡得沉,但第二日精神只会更差,记性也总是时好时坏的。 所以这安神汤,温婉平时不大喝,昨天也是吓坏了,没法子。 这会和小丫鬟说了两句,记忆被撕开一个口子,许多失神后模糊的东西又清晰了起来。 …… 蔡刈那双修罗恶鬼一般的眼睛近在咫尺的时候,温婉想死的都有了,那一刻,她竟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纵身跳进后院那口古井。 死了的人最干净,来世投胎再不做人,便是一定要做人,她也宁愿去做个男人。 屋子里最暗的时候,却忽然投来一束光。 温婉感觉到一阵罡风逼近,压在身上的大山瞬间便土崩瓦解。可怜她身上的绫罗已经被撕裂到不能蔽体。 她无力地滑落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在发软,只能紧紧抱住自己,像个没有刺的刺猬。 听到他的声音,温婉才敢确定,自己是真的得救了。 那人抱着她一路从盈香阁走到出云阁,温婉始终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只有听到他极有韵律的心跳声,方才觉得安心。 回去以后,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出湢室时便见到他正端着一碗药,用手背试了试碗底的温度。 见她出来,崔简淡淡道:“刚刚送来的安神汤,好像已经凉了。” 意思是让她赶紧喝了。 温婉果断地接了过来,一口喝完,她现在的确很需要这样一碗安神的汤药助眠。 药效来得很快,喝完安神汤之后,她躺在床上没多久,意识就逐渐模糊,什么也不知道了。 ----- 京城是一张四通八达的消息网,而三曲巷更是没有秘密。 安国公世子崔简夜宿花楼的消息仅仅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便传开了。 散朝的时候,出了东华门,顾佩瑾特地叫住崔简,调笑道:“易之,昨天咱们不是在教坊司吗?你什么时候又溜到春江花月夜去了?” 崔简没搭理他。 偏偏顾佩瑾还特别来劲,追着问:“说说,漂亮吗?” 话说完,挨了一计眼刀。 顾佩瑾嘿嘿一笑,没眼力见地继续道:“能入你的眼,一定是绝色女子,跟玉颜姑娘比如何?” 崔简不答,他又道:“肯定比玉颜姑娘还要美,不然你也不可能抛下她去钻别人的帐子。”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不说话,那我问你个事,那玉颜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把她收了,你不介意吧?” 顾佩瑾看上玉颜很久了,只不过一直碍着崔简的面子,怕他喜欢,这才一直按着这心思。 崔简道:“你爱收谁收谁,我又不是你夫人,你问我干什么?” 顾佩瑾心里一阵暗喜,但嘴还不饶他,调侃道:“那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去春江花月夜把你看上的那个小美人收了,难道你也不管?” 崔简乜他一眼,加快了步子甩开他。 顾佩瑾追上去,“你看你,装啥,都过夜了,还怕人说?” “你可是从不在三曲巷过夜的,怎么样?这回也栽了吧?” “我早就跟你说过,温柔乡英雄冢,没哪个男人扛得住……” …… 崔简一路疾走,终于上了马车,把顾佩瑾这个烦人的家伙给甩开了。 他要是真干了什么倒也罢了,偏偏什么也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还梦到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崔简总觉得这次,他有点亏。 马车出了城门,没一会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崔简挑开一侧窗帘问。 夏侯忠面露难色,朝车前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道:“世子爷,是谢家的马车……” 闻言,崔简捏了捏眉心,一股烦躁感油然而生,撩开车帘查看,便瞧见一辆红顶马车横在御街上,将他的路堵得死死的。 马车华贵非凡,四面皆是流光溢彩的丝绸所装裹,顶棚下垂坠着七彩流苏,风一吹,锦光骀荡,富贵不及。 没过一会,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珠光宝气的少女,披着一件银红撒花斗篷,里面是团花小袄和织金石榴裙,圆脸杏眼,走起路来满身的傲气。 她缓步走到崔简的马车前,见那人也掀了帘子正看向自己,不由地脸一热,微微垂下了眸子。 碍着身份,谢萱在他马车前五步之外站定,仰着脸道:“易之哥哥,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崔简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内,漠然开口,“什么事?就这么说吧,我还有事,你说完我好走。” 见他是这个态度,谢萱的眼一热,想到今日听到的一则有关他的传闻,便开口质问道:“你昨天是不是在三曲巷过夜了?” 又是为了这事,崔简不耐道:“是又如何?” 闻言,谢萱的眼眶瞬间便蓄满的热泪,只等一个契机落下来。 “易之哥哥,你别忘了,咱们两个人可是有婚约的。” “谁规定有婚约不能宿妓了?我是个男人,又不是和尚。你要是对我不满,可以去安国公府退婚,而不是在御街上拦我的车。我不怕丢人,就是不知道你谢二小姐的脸面是不是也这么厚。” “易之哥哥……”谢萱倏地落下泪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狠心绝情的话来。 她的未婚夫是崔易之,京城贵女圈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她怎么可能舍得去退婚呢? 崔简道:“你的话问完了?问完就赶紧把路让开,别挡道,我等得,后面的大人们等不得。” 谢萱咬了咬唇,终是说出最伤体面的话道:“易之哥哥,你这般对我,就不怕我姐姐回来……” “回来如何?”崔简轻嗤一声道:“她在漠北屠城,我还要联合御史参她呢。” 冷风中,看着他就这么放下车帘,一点温情也不留给她,少女的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跺了跺脚便哭着跑回了自己的马车。 等回归了正路,夏侯忠才道:“爷,您真要参郡主啊?” 崔简叹了口气,道:“谢家阿姐不是个莽撞的人,这次屠城,一定另有隐情,我说那话,不过是为了吓唬她。” 夏侯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可谢二小姐毕竟跟您有婚约,您这样做是不是太……” “绝情”二字夏侯忠终是没敢说出口。 崔简没说话,也无话可说。这世上没人能够理解他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他可以以崔简的身份一直活下去,但是唯独不能娶本应属于他的妻子。 第15章 红烛昏罗帐 忠勇侯谢家,如意堂。 闺门重重,绕过照壁,才现出内院粉墙黛瓦,一棵挺拔梧桐屹立园中,初春桐花未开,新绿未抽,树顶的鹊巢没了遮蔽,暴露于天光之下。 朱门绣房内,袖罗金缕帐,水晶珠帘摇,沉水香袅袅从香炉升起,无声散去。 谢萱一回来,便开始摔摔打打,又哭又闹。 兰氏进门的时候,满地都是碎瓷片,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萱儿,你这又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轻轻柔柔的声音,带着关心的急切。 谢萱原本正伏在床上大哭,听见声音,立即起身扑进兰氏怀里,撒娇撒痴。 “姨母……” 兰氏温柔抚着谢萱的背,眼中满是不忍,“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哭成这样?” 见谢萱只是抽噎,兰氏又将目光转向跟着她的丫鬟香文,“你们今天出门干什么去了?” 香文不敢隐瞒,道:“小姐去找安国公府的崔大世子去了。只因小姐听说,崔世子昨夜……昨夜歇在了那种地方,气不过,便去找崔世子理论,结果崔世子不仅说了什么退婚的话,还说要参咱们家大小姐呢。” 听完香文的话,兰氏大致也明白了怎么回事,边替谢萱擦眼泪,边柔声劝慰道:“你说你也是,何必跟一个妓子拈酸吃醋?” “我没有……”谢萱矢口否认自己是吃醋,又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只是气他没把我放在眼里,当着大街上那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 “平时我找他说话,他理都不理我,说什么男女有别,结果转头就去了三曲巷寻欢作乐。” “我空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号,在他眼里却还不如一个妓子,京城那些贵女们表面上说羡慕我,其实背地里都在笑话我,等着我和他的婚事黄了,好让她们有机可乘。” 兰氏听完,只是笑笑,谢萱说了这么多,其实最在乎的还是那个妓子的事。 “哭,就知道哭,光哭有什么用,要不怎么说你是个没药性的炮仗,平时威风八面的,遇到事就只知道抹眼泪,耍小性,以后怎么做当家的主母,国公府的少夫人?对付个妓子,还不是洒洒水的小事,也值得哭?” 听到兰氏这么说,谢萱当即止住眼泪,眨了眨眼问:“姨妈的意思是?” 兰氏朝她招了招手,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谢萱登时捂住了嘴,瞪大眼睛道:“不行不行,这要是被娘知道了……” 兰氏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放心,你娘都病了一冬了,哪有精力管你的事,这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知道。” “再说了,世家大族的妇人,谁手里没几条人命,便是三曲巷那些个贱命,更不值一提。” “别担心,一切有姨妈呢……” ----- 惊蛰初到,春雷乍动。 桃花开蜀锦,鹰老化春鸠。 是夜,崔简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春江花月夜。 杜十娘早就打过招呼,所以他一路疾走如风,直奔出云阁的路上,并无人拦路。 走到门外,便听见一阵“铮铮”流水般的琴音,只是弹琴之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明显乱弹一气。 崔简唇角勾了勾,抬手叩了下门。 屋内琴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门打开,开门的却不是温婉。 小丫鬟身量未足,仰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还有点受了惊吓,赶忙回头对里屋的人道:“姑娘,是崔世子来了。” 说着,侧身请崔简入内后,便识相地出来关上了门。 进屋后,崔简敛裾坐下,抬眼朝琴房看去,便见小西施撩开珠帘,慢吞吞走了出来。 只是羽睫始终朝下垂着,不敢抬眼瞧他。 不多时,小丫鬟端了个茶盘进来,温婉似乎终于找到事情,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道:“世子,请喝茶。” 崔简这才仔细打量了她今日的装束,白线挑衫,银红比甲,下身藕荷色重绢绉纱裙,鸦鸰用白玉簪随意挽了一个发髻,似是匆匆忙忙拢起,并未精心装扮过。 她没带妆,面上一副西子捧心的病态,只是五官秾艳秀丽,远胜胭红黛紫。 这两天心情大起大落,那夜又吹了风,今晨起来的时候,便有点头昏脑涨。 这会子,精神更是萎靡。 崔简挑了挑眉,道:“怎么?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我来这你不欢迎?” 温婉咬了咬唇,道:“不是,婉儿不敢,只是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适。” 嗓音不会骗人,清澈绵软中掺杂了一丝浑浊音色,她忍着没咳,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天生的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便是不去雕饰,亦有过人之姿,哪怕病了,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 崔简低头喝茶,以掩饰眉宇间惊艳,末了,方问:“吃过药了吗?” 温婉摇了摇头,“还不曾。” 崔简蹙眉,抬脚出门,对回廊角落抱剑而立的夏侯忠道:“让杜十娘找个郎中过来。” 温婉赶忙拦下他,“不用了世子,我现在还好,而且天已经很晚了,等到明日再说吧。” 要是崔简大半夜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明日的京城,还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小道消息来,她又会被传成什么千年狐狸万年妖,都不得而知。 温婉实在不想立于风口浪尖之上。 崔简回眸睨她一眼,似也想了一瞬,觉得有理,便招手又让夏侯忠回来了。 回到内室,温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那人腿上的,魂魄短暂地离了一下身。 崔简将她的一双手握在掌中,像盘核桃似的反复摩挲。 这双手纤弱无骨,洁白无瑕,似水和的面,越揉越软,未凃蔻丹的指甲晶莹如琥珀,连着一段藕白玉臂,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这般旖旎的气氛,确实有些让人心猿意马。 温婉却只是紧张,杜十娘白天还跟她说,让她多吊着这位世子的胃口,不能叫他轻易得手。 男人呐,一个字形容就是“贱”,没吃过的屎他都觉得香,可再是山珍海味,吃过了也就不觉得新鲜了——此为杜十娘原话。 崔简瞧向温婉,见她踧踖不安,启唇道:“你在害怕?” 温婉摇头。 “撒谎。” 温婉低着头,只小心试探道:“世子昨日为婉儿,只怕会和平襄伯世子结仇……” 听她这话,好像是在担心他会因她惹上麻烦,所以于心不安? 崔简听罢心情还算不错,“我还不至于会怕一个纨绔废物,你不必为此忧心。” 他成竹在胸,并不将蔡刈放在眼里,温婉松了一口气。蔡刈奈何不了崔简,对温婉来说是好事。 就像曹都知说的那样,只有权势煊赫之人,才能护住她们这些身如浮萍、怀璧其罪的女子。 不过如果可以,她倒宁愿做个无盐丑女。 不觉之间,更声杳杳,窗外夜雨悄无声息的下起来,前楼依旧是衣香鬓影,管弦繁急。 烛火摇曳,两个并肩叠股的身影映在屏风上,二人目光交汇时,少女面带桃色,双瞳翦水,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又立即移开视线。 崔简喉头发干,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这种暧昧几乎让人窒息…… 过了一会,少女感觉到颈窝扑来一阵湿热的吐息,她不禁身子微颤,下意识地推开了靠近的胸膛。 “世子,还是别挨着我了,免得将病气过给您。” 崔简动作一顿,看着小西施这副弱不禁风、一推就倒的样子,确实动了点恻隐之心,放她下来。 他可不是蔡刈,若她不愿,他也不会强求。 从他怀里脱身,温婉乖乖巧巧地站在一旁,脸上酡晕久久不散。 犹豫半晌,温婉道:“天色不早了,世子明日还要上早朝,不如早点睡吧。” 子时的更声已经敲过,他很明显要留在这里。梁国的朝会设在卯末时分,从三曲巷去皇宫虽然不远,但也得卯初动身,满打满算,崔少卿只有两个多时辰的觉可睡了。 他日日如此,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充足的精力? 小西施的声音如春风之过耳,听得崔简心头萦绕起一层缱绻倦意。 他还真是有点困了…… “也好。” 说着,便叫了热水进来,起身进了湢室。 几个小丫鬟速速提了几桶热水进来,又珊珊离去。 温婉似想到什么,转身走到内室花梨木雕葡萄纹的衣柜前,拉开柜门。左侧的隔板上被腾空出来,放上了几套男子衣物,这些都是杜十娘派人送来的。 她脸微微一热,随意拿了一套寝衣,便走到湢室前,敲了敲门。 “进来。” 里头的声音清冷低沉,温婉心跳漏了一拍,推门入内。 一进门,便见男人已脱了外面的官袍,正欲脱去中衣。她别开眼,脸红的像熟透的樱桃,放下寝衣便要出去。 “等等。”崔简忽然叫住她。 “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温婉身子一僵,背对着崔简,两只手紧紧攥住裙摆。 “把我的官服拿出去挂好。” 闻言,温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了声是便取下木楎椸上搭着的官袍和鞶带,逃一般地出了湢室。 梁国官制,五品以上服绯,三品以上服紫,崔简是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所以他的官服是绯色,鞶带上坠有一布帛制成的荷袋,谓之银鱼袋,内盛有随身鱼符,皆是身份的象征。 温婉不敢怠慢,将其整理好挂在内室的酸枝木衣架上,力求不留一丝褶皱,并在衣架下放上熏笼。 她闻崔简官服上残留的余香,熏的应该是颤风香,这香她这也有,便取了出来点好,为其熏衣。 崔简沐浴出来,一进内室,便瞧见她在熏笼前忙活,几缕不太听话的青丝从发髻里溜出来,被她拢在耳后,露出摇摇晃晃的一颗饱满圆润的珍珠耳坠。 他微微挑了挑眉,只作不见,拨开纱幔上床躺下。 第16章 病来如山倒 昨夜睡得凑合,没仔细注意她的绣床,看到床头挂着的香囊,他挑过来闻了闻,里头是一股淡淡幽幽的兰芷香气,枕芯似乎也塞满了晒干的花瓣。 潞绸被,月影纱帐,还有大红酸枝木的拔步床,样样都价值不菲,便是放在销金如土的三曲巷,也不由令人咋舌。 京中名妓,有些过得比官眷还要富贵,但这份富贵背后,所付出的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 学艺的时候,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嗓,歌舞、诗赋、乐器……总之一切能取悦男人的技艺,她们都要学,稍有怠懒就是一顿鞭笞。 若能学成,纵使姿色平平也能在南曲混得风生水起,若是不能学成,容貌又算不得上乘,最后只能被送去北曲,做最下等得窠娼。 不过像温婉这样的,纵使什么也学不会,留在南曲也会让人趋之若鹜,杜十娘把她藏得极好,若非那天曹丽娘请他赏画,他还不知这三曲巷内,竟藏着这么一个小西施。 温婉熏好香,见崔简已经洗好上床,压下心中的一点不自在,面色微红,兀自抱着换洗衣物进了湢室。 听着湢室传来的涓涓流水声,崔简阖上眼,却睡不着了,竟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克制…… 就这样阖目等了一会,耳边忽然传来珠帘落下时的沙沙声, 崔简眉头一动,便睁开了眼。 小西施走到床边见他还没睡着,似乎有些意外,一时就那么站定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般别扭的模样让崔简不禁有点纳闷,若是换作别人,这个时候恐怕早就扑过来了,她却束手束脚的,像看一尊佛一样看着他,看来小西施是还没有开窍。 真有意思。 他促狭道:“你要在这站到天亮吗?” 温婉闻言一怔,抿着唇摇了摇头,抬手将帐子从银钩上放了下来,爬到了床里侧躺好。 两人各盖一床被子,温婉不敢背对着崔简,更不敢面对着他,只能直挺挺地躺着,却睡不着。 过了很久,温婉不仅没睡着,还觉得喉咙有点发干,特别口渴,扭头看了看身侧的人,他呼吸已匀长,应该是睡着了,便大着胆子翻了个身,准备起床去倒水。 结果刚一动,面前那双眼睛骤然睁开,温婉唬了一跳,险些从床上翻下去,崔简一手捞住她的腰,又将她拉了回来。 “干嘛去?” 温婉伏在他的身上,话都有点说不连贯了,“喝……喝水……” 男人凤目微阖,已带着一丝倦色,他伸手在温婉脸上摸了摸,问:“你脸怎么这么烫?” 温婉急忙解释道:“我有点热,世子你先睡吧,我喝了水就回来。” “嗯。”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似梦呓一般。 温婉抽身下床,只觉得胸口极难受,咳嗽又不敢咳出声来,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吵醒了床上那位身份贵重的世子。 她猛灌了两口水,又坐了一会,回去时崔简果然已经睡着了。温婉头也晕晕的,躺下后不久,神思便渐渐沉了下去。 ----- 雍和九年九月初六,深秋霜降,木叶萧萧。 弘文馆的大火似乎一直烧到了天空,云层被烤得红彤彤的,与香山上的枫叶相映,染得天地如同泣血。 太阳落山后,东宫一片哀嚎。 …… 高衍醒来时,不知为何眼前是陌生的床帐,一个锦衣妇人捻着帕子坐在床边,默默垂泪。 他眨了眨眼,这个妇人他认得,是舅母。 可是舅母怎么会在这?他又在哪? 他慢慢坐起身,身旁妇人被惊住,抬眼看见他时,虽然泪水还挂在脸上,眸中却已然露出了喜色。 “简儿,你可算是醒了,你吓死娘了!” 妇人猛地一声爆哭,将他搂在怀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母亲的怀抱,对高衍来说,只停留在遥远的记忆之中,让他有一瞬的失神。 但很快,高衍便从中抽离出来,他脑中飞速转动,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那就说明不是梦。 可为什么舅母会称呼他为简儿,又自称是他的娘? 见儿子眼神呆滞,崔夫人以为他是被惊丢了魂,心不免又提起来,忙拍抚着他的背道:“简儿,你怎么了?” 高衍回过神,木然地看着舅母的脸,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开口道:“镜子,给本……给我镜子。” 崔夫人愣了愣,不知道这孩子意欲何为,但又怕惊着他,回不了魂,便招呼身旁的下人道:“快,快拿一面镜子来。” 下人急急忙忙找来一面镜子,还没递到崔夫人手中,便被高衍一把抢了过去。 他在镜中看到的,果然是他表弟崔简的脸。 如果这时候,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那他真的枉有一个神童的名号。 看来,他和崔简互换了灵魂……那么崔简此刻应该是在东宫? 思及此,他忙问崔夫人:“太子呢?太子怎么样了?” 看到儿子都这副模样了还在关心太子,崔夫人不由又是一阵心酸。 “儿啊,你放心吧,宫里的太医都去东宫了,太子不会有事的……” 可是,崔夫人话音刚落,从皇城的方向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重而悲怆的钟声。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屏气凝神,竖起耳朵侧首望向窗外。 紧接着,第二声钟磬穿透夜空,盖过虫鸣,波及皇城内外,被秋风送至京中百姓的耳中。 第三声、第四声…… 等到六声丧钟结束后,屋内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管家哭着从门房处爬到崔简的景平院,这经久的岑寂才被打破。 管家伏在门槛上一声爆哭:“夫人,世子,太子殿下他……薨了!” …… 卯正时分,天还没亮。 屋内手臂粗的红烛燃了一夜,此时只剩下短短一截。 崔简到了时辰便醒了。 说来也是奇怪,在这里睡了两夜,两夜都梦到了以前的事,真是见鬼。 崔简睁开眼看着帐顶发了会呆,忽然听见身旁小姑娘喃喃呐呐个不停。 崔简心下腹诽,这小西施平时闷声不吭,睡着了倒是个话痨。于是侧过身去看她,却见她眉尖若蹙,额前汗津津的,濡湿了头发,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这很明显是生病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身上,果然烫得出奇,当即神色一凛,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走到屋外,叫来在下房打盹的夏侯忠。 “快去找个大夫来,要快!” 夏侯忠睡眼惺忪,抹了把嘴角淌下来的哈喇子,愣神片刻,一时没有反应,纳闷的是:世子爷看起来好好的,找大夫干什么? “还不快去!” 崔简又催促了一声,这才把他从迷离的状态里拉了出来,他“哦”一声,转身疾步下楼。 夏侯忠的动作很快,一刻钟后,便把一个年过半百的郎中扛到了春江花月夜。 这郎中被夏侯架在马上带过来,一路颠得七荤八素,这会擦了擦满头冷汗,才缓下一口气入内。 替温婉把过脉后,他对崔简道:“望闻问切,神圣工巧,还请公子把帐子掀起一缝,容老朽观观姑娘的气色,也好对症下药啊。” 崔简没有意见,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急病当下,医患之间哪有礼法之嫌,当即便抬手撩开帐幔,让温婉露出脸来。 老郎中望过温婉的病容气色,心有成算,便立即移开了眼,起身出来。 “寒热微汗,口渴呛嗽,脉浮洪,乃是春温犯肺。当用辛凉轻剂,为手太阴治法。此病看着严重,其实只是来得急,急而重者有时本轻,一剂可已,切不可再着凉吹风,公子亦不必过于忧心。” 崔简挑了挑眉,他忧心?这郎中哪里看出他忧心了? 郎中交待完病情,便蘸墨开了方子。 崔简接过药方大致扫了一眼,又听郎中接着道:“若服过一剂后咳嗽缓解,可去栀、豉、桔、粉,加栝蒌、橘红、前胡煎服,直到痊愈为止。” 崔简颔首,让夏侯将人送了回去,又给了一锭金作为诊金。 老郎中给人接诊了半辈子,拿黄金付诊金的还没见过几个,当即捧着金子千恩万谢。 出了春江花月夜,才问夏侯:“刚刚那位公子是哪位贵人?” 这位公子龙血凤髓,贵不可言,那位帐中姑娘,亦是花容月貌,病如西子…… 夏侯挺起胸膛,看了老郎中一眼,“别问那么多,不该你知道的事,少问。” 老郎中连声称是,又谢了一回才走。 崔简拿到药方后,立即吩咐人去抓了药回来,等药煎上,才匆匆换了一匹快马去上朝。 第17章 家有胭脂虎 正如那郎中所说,温婉这病,来得急,去的也快,一剂药下去,便退了烧。 但是不知怎么的,春江花月夜有位小西施的事竟不胫而走,很快便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开了。 加之一连两日,崔简都在三曲巷的春江花月夜过了夜,好事者自然而然便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谁能勾住崔大世子的魂呢?除了小西施还能是谁? 当夜,顾佩瑜在春江花月夜摆了一桌酒,请崔简赴宴。 崔简翻开请帖,当时就有点牙酸。 “适此仲春之际,春意盎然之机,愚兄闻易之贤弟近日得一西施,天人之姿,深为仰慕。兹定于雍和二十三年二月十八日夜于三曲巷春江花月夜设宴。良辰美景不可辜负,诚邀贤弟莅临,若蒙贤弟之光,得见西子,实乃三生有幸。” 这个顾佩瑜,这些小道消息,他知道的比谁都快。 反正他本来就要去看看小西施,倒也顺路,不然他指定把这请帖扔到路边御沟里去。 ----- 到了地方,早就有人在候着他。 杜十娘没想到今夜来了这么多高官,其中一半还都是高门大姓的世家子弟,更不敢怠慢,挑了最好的姑娘进去伺候。 结果那位顾大人开口就要见小西施,可把杜十娘吓得够呛。 这事她可不敢做主,便推说温婉病了,谁知他们还就是要见病西施,铁定是脑子有点问题。 干她们这一行的,都是有眼力见的,单说今日婉儿病了,那位崔大世子的表现,很明显是把婉儿放心上了,要是这个时候让她出来见了别的客人,只怕会惹恼这位大世子。 所以杜十娘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这一桌客人涵养都极好,并没有为难她,只笑说等崔易之过来。于是杜十娘便亲自等在门口,迎候崔大世子。 眼下看到崔大世子下马,杜十娘忙把天香阁的事情说了,崔简一言不发,一路冷着脸去了席上。 杜十娘心想,她原以为婉儿在手里是棵摇钱树,如今看来,应该是个烫手山芋才是。 可知这女人的美貌,是过犹不及。 天香阁是春江花月夜最好的包厢,一入内,琴音绕耳,满目膏粱。 “来了!” 众人的目光因为顾佩瑾一言纷纷向屏风后投去,果见一石青暗纹圆领袍的男子倜傥而来。 “易之,你可算是来了,我们等你等得好苦。” 顾佩瑜惺惺作态地一哭,直哭得众人皆是一阵恶寒。 崔简嫌弃地打开他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撩了袍子落座。 众人见他脸色不大好看,都不敢开口,只等着顾佩瑜这个冤大头开口提小西施的事。 结果他压根没提这事,一坐下就开始哭诉家有胭脂虎。 “我家那个夫人,太霸道了。我不过是想纳个妾,结果她就哭着要回娘家,还把我那些大舅子小舅子叫过来打我,我们顾家两世公侯,我叔伯兄弟谁不是妻妾成群,偏我,只能守着她这个母老虎过日子,你说我憋不憋屈?” 陆勉笑道:“顾兄,那就消停点吧,谁不知道你那夫人刚烈,她姑姑当年因为丈夫纳妾,就险些饮鸩自杀,家风如此,你既娶了她,还纳什么妾?难道这三曲巷还不够你找乐子吗?” “你夫人出身书香世家,温柔贤惠,你当然不能感同身受了。我家那位,往上数三代都是武将,她一拔剑,一瞪眼,我腿都吓软了,你有这种烦恼吗?你有吗?” 陆勉起先还能忍住,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崔简轻嗤一声,端起酒杯,才算没有失仪。 顾佩瑾方才一个人便自灌了许多,这会已有醉态,见众人嘲笑自己,冷哼一声,便端着酒杯到了崔简跟前。 “易之贤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不是和忠勇侯府的谢二有婚约啊?好像还是指腹为婚的吧?那谢二还在娘胎里就被指给你做媳妇了。” 崔简漠声道:“父母之命罢了,你想说什么?” 顾佩瑜道:“谢家也是武侯世家,武德充沛。虽然谢家男儿能打的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个谢蕴还没有成人,可是大谢是个狠人呐,我听说她在漠北为了追击阿达凛残部,竟发狠屠了整个澜州城,御史参她的折子都堆成山了,圣上态度暧昧,也只是下了道圣旨送去漠北略为申斥……” “澜州离京城有千余里,此事存疑,况且轻易惩处军前大将本就是忌讳,圣上的处理合情合理,此事还是等昌国郡主回来再说吧。” 提起这事,崔简眉心微蹙,显然不大赞同顾佩瑜话里对大谢的贬斥之意。 其他人忌惮谢家军声势,加之对圣上暧昧态度的顾虑,也不敢发表意见。 独顾佩瑜东拉西扯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别看你崔易之现在美人在怀好不快活,等你一娶妻,只怕也跟我差不了多少,天天是河东狮子吼,相公双肱抖。” 喝醉的顾佩瑜,活像个丑角,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崔简扶了扶额,有点后悔来赴宴,“你以为我是你?夫纲不振,畏妻如虎?” 剩下那些人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出言调侃。 “不能吧,我看谢二小姐待人接物还是挺温柔娇俏的,不像是那种善妒之人啊。” 听顾佩瑾道:“千万别被这些武将世家的女子给骗了,我夫人出阁之前,还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呢,成亲之后,脱胎换骨,那剑舞的杀气腾腾,洞房之夜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正所谓,痛不在己身不知其苦,乐不在己身却知其乐,听了顾佩瑾满腔苦楚,众人只当个乐子,反正他们的夫人都是秀外慧中之人。 只有没娶妻的,听进了一些前辈的经验之谈。 那厢,顾佩瑜顶着张红成猪肝色的脸,对崔简道:“愚兄我给你出个好主意,你把那小西施赎了,金屋藏娇,谢家闻讯必然退亲,等你再找到大家闺秀,便把小西施转送给为兄……” 图穷匕首现? 崔简挑了挑眉,“顾怀珏,我看你是真的有点疯了。” 顾佩瑾大醉酩酊,不疯也有三分疯了,众人见此,再也不提小西施的事,恰在这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打砸声,还夹着几声争执。 众人凝神一听,只听见“科考”、“买试题”什么的,闹哄哄的,还有人掀桌砸碗。 这一桌皆是当朝官员,听见这事无不凛然警觉起来,崔简第一个起身,出门查看。 除了醉得半死的顾佩瑜,其余人等也跟着走了出去。 这一干青衫绯袍站在三楼走廊上,皆是目光如炬,四下里一寻,便发现吵闹声正是来自一楼大堂。 几双眼睛从高处俯瞰下去,只见几个书生气的人打成一团。 其中一个身穿月白衣服的揪着另一个青衣人的衣领道:“你敢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吗?” 那人估计也是喝醉了,一脸猪肝色,摇摇摆摆道:“敢啊,怎么不敢,我说你贿赂考官,买卖试题,你这个进士,是花钱买来的,怎么了?” “你血口喷人!” “你敢说你没给卢大人送礼?” “送礼的人那么多,又不止我一个,再说了,这都是去岁的老黄历了,你现在翻出来?当时我怎么会知道卢大人是主考官?” “可是你元宵节那天的游戏之作,却和试题有八分相似,你敢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考完当天你是不是还自信满满说你今科必中,这事你敢否认?” “是有这事不假,但元宵节那天的事纯属巧合,我说今科必中也是因为我确有那个自信!” “你当然自信了,因为你早就知道了试题!” “陈十六你别太咄咄逼人!” “沈随云我看你是心虚了!” …… 二人各有帮手,一群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一起,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这一幕被三楼看台上的诸位在职官员尽收眼底。先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闹大了于朝廷威信始终无益,而且一帮读书人聚众斗殴,实在不成个体统。 当下,崔简便道:“快去把人拉开,别打死了。然后去金吾卫调人,告诉他们这里有人聚众闹事,先把人都关起来,等明日早朝奏呈圣上,再行定夺。” 言毕,便已经有人动作极快地去办了。 第18章 夤夜逢杀机 前楼的热闹,温婉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夜她吃了药,早早便睡下了,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醒。 听人说起,才知道昨夜楼中出了这样一档子事,但是这种闹剧原与她无甚干系,温婉便没有在意。只是之后连着两天,崔简都没有再出现。 后来听曹都知说起,才知那夜前坊的事竟闹到了圣听之前。 舞弊之事事关重大,圣上让崔简主理此案,所以这段时间他怕是都没有什么功夫到三曲巷来了。 支摘窗开了一半,糊窗的霞影纱上沾了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桃花花瓣。 淡荡春光透过窗格照进屋内翘头书案上,白玉香炉中的沉水香即将燃尽,屋内余散的缕缕轻烟仍是清香醉人。 曹都知来时,温婉正对着一碗苦药汁子犯难。 她人还没进门,打趣的声音便已经绕过屏风到了屋内。 “听说这里出了个小西施,我来瞧瞧是不是真的。” 话音落下,人已露面,温婉一抬眸,话还没来得及说,曹都知便佯装一脸惊讶地捧住她的脸,啧啧叹道:“还真是个病美人,小西施啊。” 温婉这几天缠绵病榻,并没精力说笑,闻言只是羞赧地一笑。 外头那些传言她都已经听说了,心虚得很,她怎么配与西子比肩? 曹都知又捧着她的脸爱不释手地端详了一会,方才道:“婉儿,那夜的事情,十娘都跟我说了,当真是惊险。” 她说得正是那夜盈香阁的事。 “虽说当下蔡刈碍于崔世子不敢再对你怎么样,但时移世易,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会如何?虽说咱们南曲不像北曲那般混乱,但是只怕个万一?” “按照蔡刈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只恨没机会,若有机会,定然会十倍百倍地报复你。如今小西施的名号已经传开,好事狂徒岂能没有猎艳之心,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 对蔡刈,温婉本就心有余悸,更是此生都不想再看见那个人,曹都知说的万一,不能不令她害怕。 “都知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身契还在十娘手里,没有路引也跑不了多远吧?” “谁要你跑了?”闻言曹都知只当是对牛弹琴,笑这丫头心实,竟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只能直言道:“你多哄着崔大世子一些,让她为你赎身啊。” 温婉咬了咬唇,低着头没说话。 见她这样闷声不吭,曹都知也不急,徐徐道:“一枝无主的香花,束于闹市,只恐命不久哉……就是在他身边做个外室,也算有个荫蔽不是?” 温婉这孩子的性格没人比她清楚,脸皮薄,嘴又闷,这样的女子在三曲巷是吃不开的,年轻时还能凭美貌支撑一阵子,可新鲜的花层出不穷,争奇斗艳,饶是牡丹也没有常开不败的。 温婉脸上一辣,有些赧然地低头把药喝了,苦也顾不上了。 见她如此,必是不好意思,曹都知叹了口气道:“罢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还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才行,我料你这锯了嘴的葫芦也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话来。” ----- 可巧的是,曹都知所说的这个契机,当夜便悄然而至。 晚饭时,曹都知派人送来了礼泉坊的毕罗和廖记羊汤。 温婉病了这几日,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这会看到这些市井小食,顿时食欲大增。蟹黄毕罗汤浓味厚,樱桃毕罗香甜可口,加了胡椒的羊汤又驱寒暖身。 好好吃过这一顿饭,发了发汗,温婉剩下这点病气,也都随着汗水流走了。 日影西斜,夜幕低垂,映雪湖穿三曲巷而过,静水流深,湖面上桥影流虹,两侧绛楼朱阙,翠帘难卷春深。 洗了一个热水澡,温婉刚拢好被子准备睡觉,却忽然传来敲门之声。 屋内再无别人,前次之事令温婉心有余悸,于是她隔着门问:“是谁?” “是我。” 崔简的声音清冷,很好辨别,听出是他,温婉才敢将门打开。 进门后的崔简直奔床榻而去,只脱了靴子,便直挺挺地躺下了。 温婉有点懵,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走到床边试探着攘了他一下,“世子?” 他伸手拉过一角被子,语带倦意道:“别吵,让我睡一会。” 这几天,连夜提审了涉案的书生好几百多人,崔少卿就没怎么合眼过。公廨里是一堆大老爷们,又几日没有洗澡,汗臭加脚臭味让人难以入眠。 崔简实在有点扛不住,回竹坞的路又太远,索性连个随从也没带,只身来了三曲巷将就一宿。 他都发话了,温婉自然不敢惊扰他,轻手轻脚地拿出安神香放进香炉里点上。 睡到下半夜,温婉还盯着床帐上振翅欲飞的仙鹤发呆,心里琢磨着曹都知白天跟她说的话。 屋内极静,静到只能听见身旁之人的呼吸声……温婉耳力还不错,正欲闭上眼尝试着入睡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门栓脱落的声音。 “啪嗒”一下,她猛地睁开眼,朝帐外投去目光,紧跟着,又传来一阵极浅极浅的开门声。 她刚准备直起身叫人,身旁一只大手猛地将她搂住,另有一只手则捂住了她的嘴。 不知何时,崔简竟已经醒了,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温婉一寸横波里惊恐沉下,懵懂浮出,讷讷地点了一下头,便缩到了床角。 崔简悄声下床,无声地躲在月洞隔断的一侧,用纱幔遮挡身形。 没过多久,一个提刀的人影蹑手蹑脚地逼近床边,刀光闪过之时,暗处露出一双锋锐冷峻的眼睛。 杀手意识到身后有人,大惊转身,下意识地轮刀去砍,却不料崔简身手矫健,闪身躲过这一劈后,顺势截住了杀手腕骨,轻松便下了他的刀。 崔简一脚将刀踢开,扼住此人咽喉将其抵在墙上,厉声问:“雇你的人是谁?” 却不料一句话才问出口,那人便口吐黑血,一命呜呼了。 这是杀手惯用的套路,刺杀失败就立即自杀。 崔简皱了皱眉,将死鱼放下。 他今日来三曲巷,原是一时兴起,但此人有备而来,很明显不是来杀他的。 思及此,崔简迅速转身回到床边,轻纱薄帐后,少女背靠着床板,怀里紧紧攥着一床被子,正惊慌失色地看着他。 “死,死了吗?”她问。 “嗯,服毒自尽了。” 温婉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幸亏她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否则真的要当场吓晕过去。 夔州大水那年,遍地饿殍,她被卖到京城来的路上,十几个女孩子也死了一半……遥远的记忆被拉回到脑海里,温婉忍不住发抖,这几天,真是过得比过去几年还要精彩。 见她还算淡定,崔简略放心了些,看来她也不是那般弱不禁风,一点人间烟火气不沾的娇花,见了死人也没有神情失态,这样一看,倒是有点西子风采。 “他是来杀你的?” 想到崔简这样的高官,有仇家寻仇只怕也是常事,所以下意识的,温婉便觉得此人是来行刺他的。 “嗯。”崔简点了点头,认下了这桩刺杀案的苦主,省得她害怕,终日提心吊胆。 沉默了一会,崔简又道:“这里不能待了,你愿不愿意跟我?” 温婉一时竟没能回过味来,什么叫这里不能待了? 崔简凝眸看着她,“你若愿意跟我,我便赎你出去。” …… 他怎么突然? 就在不久之前,温婉还在考虑这事该如何开口,没想到不等她琢磨出门道来,崔简便自己提出来了。 这实在是令她有点意外。 只是屋内还躺着一个死人,这个时候提此事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为什么啊?” 好死不死的,温婉多嘴问了一句。 崔简不由挑了挑眉,“不愿意?那就算了。” “不是……”温婉拉住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住这一线忽然照进来的生机,“我愿意……我愿意的……” 第19章 贮之黄金屋 出云阁的尸体被官衙抬走,崔简遇刺的消息也传进了杜十娘的耳中,她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滑进了桌子底下。 要死要死! 这才几天,又是学子斗殴,又是刺客行刺,她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为此,她特地从桂艺坊请了位高人过来算卦,看看她春江花月夜到底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这该送走送走,该上供上供,总之不要耽误她财源滚滚。 那牛鼻子老道掐指一算,故作玄虚地说她最近要发一笔横财,只要发了这笔意外之财,便可百灾尽退。 杜十娘不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都说破财消灾,哪有挣钱消灾的? ----- 这日崔简回了安国公府。 起因是国公夫人王氏已有时日未见儿子,心中惦念,所以特地差人将其叫了回来。 日暮时分,下人们提上羊角灯,崔简一路阔步,直入荣华堂。 王氏已吩咐下人备好了菜,冷盘六道,热菜十二道,另有雕花蜜煎十二种,装在五彩花蝶纹攒盘中,与凉菜放在一处,精致而用心。 待菜都摆上了桌,崔简刚好到了门口。 崔笑才十岁,总角之年,等了不一会,早就耐心耗尽,坐在凳子上安静不下来,两条腿直晃荡。 远远看见一影绯色的衣袍,她头上两个小揪揪猛地一定,旋即便像只小狸猫似的跳下地,嗖的一下窜到崔简身边,跳起来抱住了哥哥的大腿。 “阿兄。” 崔简揉了一下她的丸子头,低头冲她一笑,“你最近有没有听娘的话?” 小姑娘嘟了嘟嘴,牵着崔简的手一同入正厅,抱怨道:“娘总是让我学那些女工针织,琴棋书画,我一点都不想学,阿兄,改天你有空教我拉弓吧。” “好。” “我还要去打马球。” “可以。” 见儿子一回来,女儿就告她的状,王氏无奈嗔道:“谁家的大家闺秀不学这些,你不学日后如何嫁人?” 崔笑吐了吐舌头,“我才不嫁人呢,我要当女将军,我要跟谢家阿姐一样。” “这丫头,真是愈发难以管教了。” 王氏脾气慈软,所以向来只是嘴上斥责,行动上都是顺着女儿的,她不学便不学,还特地托人找了武师傅教她些拳脚功夫。总归,女孩子学点防身术也不坏。 尤其是当年那一场大火,让她险些失去儿子以后,王氏对儿女也是纵容多过管教,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活着,其他的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想当年,夫君两位结义兄弟,镇国公薛谨,忠勇侯谢杉,一个病故,一个战死,还有那些孩子,狗大的年纪,只落得马革裹尸还,也就他们家还人口齐全,这已是上天无双的恩赐了,她日日佛前祷告,便是希望这份福祉能延续下去。 安国公如今带兵在外,这顿饭自是母子三人一起用,一家子骨肉,没那么多俗礼,王氏一脸慈爱地夹了一筷子烤鱼到崔简碗中。 “简儿,娘记得你最爱吃鱼,多吃点,一个人住着,下人们必是不尽心伺候,看你人都瘦了一圈。” 崔简的目光在鱼肉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利落地夹起鱼肉,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就吞了下去。 提到下人伺候的不好,王氏想了想,开口道:“儿啊,昨日谢家姨母来找我,说是萱儿已及笄,想把你们的婚事提上日程,我想着,你也老大不小了,早日成家也好……” “母亲。”崔简打断王氏道:“谢二还小,等等再说吧。” 闻言,王氏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人家都羡慕她有福气,殊不知儿子太有主见,做娘的就插不上话了。 “娘知道你貌似不太喜欢谢二,但是这门亲事是你谢伯伯还在的时候,和你父亲约定好的,咱们要是毁约,岂非失信于亡故之人?再说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你却总是不理人家,她一个女孩子,脸上怎么挂得住?” 崔简放下筷子,千言万语,只能堵在舌根底下。 崔笑转头看了眼崔简脸色,满不在乎地拦下话头道:“阿娘,我不喜欢谢二姐姐,她对我可凶了,你让阿兄娶她,我第一个不依。” “你这孩子,有你什么事?” “略略略……” 崔笑吐了吐舌。 不过崔笑一打岔,王氏刚刚燃起的一点严母之心又灭了下去,“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强扭的瓜不甜,娘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桩婚事可不好退啊,等你父亲回来,再商议吧。” 王氏说完,崔笑朝崔简眨了下眼,偷偷抿嘴一笑。 崔简轻嗤,鬼灵精,跟他哥真是一点也不像。 用完饭,崔简从荣华堂退了出来,夏侯忠正在廊下等他。 瞧见崔简走来,夏侯绕到他面前,恭敬抱拳,跟在了他身后。 崔简边走边问:“查的如何?” 夏侯忠舔了舔后槽牙,有点难开口,“查到些眉目,那人是曲池坊的杀手,叫刘八,平时在码头卸货,不过只要有人雇他,也干夜行杀人的勾当,只是雇他的人貌似……貌似……” “说!” 崔简眉目一冷。 “曲池坊的刺客头子跟我有点交情,他说那天刘八给他上供的时候说,是侯府贵人找他办事……” 崔简驻足,负手在廊下沉默了一瞬…… 谢侯起于微末,出身草莽,弱冠之年从军,而立之年封侯,不惑之年战死。 可惜谢家门庭,如今却只有大谢以女流之肩扛起,剩下的,要么不听不问,要么仗势欺人,要么不学无术,更有甚者乘虚而入,越俎代庖…… ----- 又过了两日。这日天刚拂晓,一辆青布马车慢悠悠地驶入三曲巷,停在了春江花月夜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蓝衫少年,指挥着几个大汉将车上的两个乌木箱子搬进了杜十娘的暗香阁。 少年命人将箱子当着杜十娘的面打开,开门见山道:“这是五千两黄金,我家世子要替婉儿姑娘赎身。” 杜十娘差点被金子闪花了眼。 两箱黄金足足五千两,杜十娘不是没见过钱,可是一次性这么黄金摆在眼前,也忍不住腿软。 她抓了一块金饼放在嘴里一咬,金子表面留下浅浅的牙印,这更令她爱不释手了。 联想到前一天老道士的卦语,杜十娘直呼活神仙在世,且是世子开口赎人,她就是再舍不得,焉有不应之理? 可惜了,婉儿这丫头,放在手里还没焐热呢,就要送出去了,看来她命里真就注定不属于三曲巷。 看到杜十娘两眼放光的样子,蓝烟露出一丝鄙夷,接着道:“还有婉儿姑娘的身契,也一并交于我吧。” “在的,在的,我这就去拿。” 杜十娘念念不舍地将金子放下,盖好箱笼,转身走到屋内一个三层全敞带抽屉的大架格前,打开中间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从一摞盖了压印的纸张里取出一张来,转身交给蓝衣少年。 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权贵开口,哪怕没有这么多的赎身钱,杜十娘也不敢拿乔,而平头白身,纵使拿了千金来赎人,杜十娘的腔调也够排揎他一会的。 少年将身契叠好,小心收在袖笼里,满意一笑,便招了招手带着人离开了。 第20章 翠琅双碧玉 春江夜西角门外,蓝烟等了不多时,便听见那扇半新不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是个蒙着面纱的二八少女,她虽然妆容素净,头上只一根素银流苏簪,但身形眉眼,皆能看出来,绝对是个大美人。 “你是来接我的人吗?”那女子小心谨慎地探问道。 出来时,杜妈妈已经告诉她,西角门接她的马车已经候着了,来接她的是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小厮。 想来眼前这个便是了。 门后女子的声音柔软动听,蓝烟眉眼一扬,上前两步,笑着道:“可是婉儿姑娘?” 温婉腼腆地点点头,从门后走了出来,一身豆绿比甲,站在那里纤柔如新柳。 蓝烟见她浑身上下素净非常,除了怀里抱着一个云雕木盒,一个圆筒锦盒,之外再无行李。 “姑娘没别的东西要带吗?若是有,可以遣小的去帮您搬来。”蓝烟道。 温婉摇了摇头,她在这里的衣食住行,无一样属于自己,出来时,又把首饰钗环全都摘了,能这样干干净净地出来,已是求之不得。 “那就请姑娘上马车吧。”蓝烟搬下一个杌子,给温婉垫脚,又替她撩开马车门帘。 见温婉望向自己,眼中似有感激,蓝烟微微红了脸,恭敬道:“小的叫蓝烟,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使唤我就是。” 温婉颔首,谢过了他,便欠身钻进了马车之中。 马车稳稳地走上了崇仁大道,并未直接去桐花巷,而是在附近的坊市绕了两圈,略作停顿,这才往竹坞所在的安乐坊去。 温婉并不知晓路程远近,她自来京都,便没出过春江夜的大门,所以此时此刻,她心里是揣着些欣喜和激动的。 她小心揭开车帷一角,外头马咽车阗,热闹非凡,集市上人潮如织,往来商贩叫卖之声不绝。 今日的天气难得好了一些,棉絮状云层剥裂,露出一角碧蓝天空。 马车最终到了竹坞,温婉从车窗帷幕下的罅隙看到一抹鲜亮的修竹翠影。 听说,崔简的私宅名为竹坞,为陛下所赐,里面种了千杆绿竹,颇为风雅。 “婉儿姑娘,咱们到了。”蓝烟站在车外温声说道。 随后,温婉被请下车,一抬头,便看见一扇庄严肃穆的黑漆大门,门头高悬黄花梨木匾,镌刻了小篆“胸有成竹”四字,刀锋犀利,笔势流畅,如行纸上,落款是一个“沾”字。 虽然此处只是私宅,但也难掩高门显赫的风范,温婉不由生出一点畏葸不前的心绪来。 蓝烟停好马车后,便去敲门,二人在门外等了一会,竹坞内出来一个老嬷嬷。 蓝烟喊她刘嬷嬷。 刘嬷嬷面黑体胖,不苟言笑,她将温婉带到一侧小门,才开口道:“姑娘身份低微,又是那种地方出来的,按例是不能走正门的。这耳门是我们下人平时出入的通道,只能委屈您从这进竹坞了。” 说着,瞅见温婉低眉顺眼的样子,面色才缓和了一些。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些腌臜地方出来的女子,勾得爷们魂消神迷的,都能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知道她给世子爷吃了什么迷魂药,竟能让世子抬了那么多黄金去给她赎身,爷何时做过这么荒唐的事?就是要纳外室,清白女子也有的是,为什么偏要找这花楼里出来的姑娘? “都听嬷嬷的。” 她喜怒都表现在脸上,温婉怎么能看不出她对自己的鄙视,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也难免生出些落寞无助之感,只能垂首听她训示,不敢则声。 刘嬷嬷点了点头,重新打量温婉,看起来倒也懂规矩,身量纤细并不似狐媚子模样。 随后,刘嬷嬷带着她进入府内,起先经过百步宽的幽静竹林,而后跨过一座凌驾于水上的石拱桥,最终到了一间顶铺绿色琉璃鱼鳞瓦的独立小院前,院外粉墙环护,茂林修竹。 刘嬷嬷停下步子开口道:“这是翠琅轩,姑娘以后就住这里,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老奴。竹坞虽是世子私宅,规矩礼仪亦不可废。” 见她眼神还算安分,刘嬷嬷便又补充了一句道:“世子爷住在荇藻湖旁的岁寒堂,那里未经许可不得擅入,还有书房,是世子爷办公议事之处,除了每日打扫的下人,闲杂人等也是不得靠近的。” 温婉点点头,表示明白。 进入垂花门,绕过抄手游廊,有两个穿着银红比甲的丫鬟已经在屋里候着了。 刘嬷嬷道:“这是贴身伺候姑娘的两个丫鬟,碧箬和碧筠。” 温婉望向两人,微微颔首示意。 两个小丫鬟眼中满是惊艳之色,愣了一会才福身施礼。 “奴婢碧箬。” “奴婢碧筠。” 将温婉送到翠琅轩后,刘嬷嬷又嘱咐了几句话,这才离开。 等刘嬷嬷走了以后,温婉才敢正式参观自己的这个新住处。 翠琅轩十分整洁宽敞,主卧内只靠墙放了一张拔步床,床的斜对面是个样式普通的梳妆台,比不得她在出云阁的那座玳瑁彩贝镶嵌的,但已很好。 温婉走到妆台前,放下自己的面纱,琉璃镜上跃然呈现出一个素净的清丽佳人。 碧箬和碧筠一直跟在她身后,亦看到了镜中无俦素颜,二人对视一眼,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外设桌案、矮榻和一整面空空如也的博古架,至于香炉、屏风、琴桌、美人榻这些,便没有了。 想来这间屋子收拾的匆忙,只添置了一些急用的东西,又或者,她的身份,只配得上这样的规制。 不过这些温婉已经很满足,只要不用留在青楼接客,那些可有可无的摆设她根本不在乎。 一转头,温婉便看见碧箬碧筠两个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她垂眸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安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早上出门仓促,梳头丫鬟都还没起来,脸上素得半点脂粉都无,连头上发髻也是自己匆匆挽就的。 可能看起来有点潦草。 两人出奇一致地摇了摇头。 碧箬先开口道:“姑娘,您长得真美!我从没见过一张素脸都能这么好看的。” 碧筠亦道:“以前总在戏文子里听到什么倾国倾城色,但一直没见过,今个总算见识到了。” 温婉缬晕顿起,虽然杜十娘、曹都知也总这么夸她,但骤然有生人如此直白地说她长得美,还是有点不太自在。 “姑娘来得早,还没用过早饭吧,厨房里煮了粥,您现在要不要吃一点?” 虽说腹内并无饥饿感,但温婉还是点点头,让她们从厨房端了点清粥小菜过来。 这两个丫鬟办事麻利妥帖,性子也活泼,喝粥的间隙,温婉和她们说了两句话,才知道她们也是刚刚被买进来伺候的,对竹坞里的事情也不太了解,只知道这里有个大丫鬟,叫蓝沁,是管家的义女,有些小权利,内院的丫鬟婆子都归她管。 这翠琅轩,就是她带人收拾整理出来的。 “姑娘,我们其实也就比您早来两天,这园子里的事,我们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您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和碧箬可以出去帮您打听。” 碧箬点点头,“我们来这两天,已经和门房的周妈妈混熟了,她是园子里的老人,肯定比咱们知道的多。” 温婉其实也没什么想知道的,该她知道的事,方才刘嬷嬷已经说过了,其余的事,她也不想多打听。 可是饭后,趁着温婉睡回笼觉的功夫,碧箬还是积极跑到门房那,跟周妈妈唠了好一会子的嗑,也确实套出不少话来。 第21章 虚情假应承 一觉醒来,已近正午时分。 温婉起床后,坐在支摘窗下,以手支颐,看着外头竹林翠影,有些恍惚。 她居然真的就这样被赎了出来。 这一切太快太顺利,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梦感,如果这是一个梦的话,她也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醒来。 只是,不知道崔简究竟花了多少钱赎她,竟能让杜妈妈如此爽快的答应,又那么喜不自胜。温婉猜想应该很多,多到她根本还不起。 正出神,碧箬已经打探消息回来了,一进屋,便急不可耐地倾吐道:“姑娘,奴婢刚刚去门房那里,果然从周妈妈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有关世子爷的事情。” 温婉回头看她,见她跑得两颊通红,忙让碧筠给她倒了一杯水。 碧筠将水端来道:“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急赤白脸的?” 碧箬喝了口水道:“我听周妈说,世子爷五年前南下游学回来的时候,救了一个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姑娘,那姑娘一直跟着世子爷回到了京城。不过当时世子并不想收留她,她就在竹坞门外一直跪,一直跪……最后,您猜怎么着?” 温婉摇了摇头。 碧筠迫不及待地问:“你快说啊,别卖关子了。” 碧箬笑:“她跪了好几天,最后晕倒在了竹坞大门外,管事的方叔看不下去,收她做了义女,把她带进了园子。” 听完,温婉和碧筠各自表情都不同。 碧筠直接点出道:“你说的这个人不就是世子爷房里的蓝沁姑娘吗?” “就是她。”碧箬接着道:“方管家对世子有救命之恩,蓝沁认了方管家做干爹,一年前才被分到了岁寒堂做大丫鬟。” “本来世子爷身边只有一个小厮贴身伺候,就是蓝烟。后来她来了,处处找蓝烟的茬,就在上个月,蓝烟失手打碎了一个琉璃花瓶,便被蓝沁从岁寒堂打发出去了。” “不过,前段时间,也不知道蓝沁触了世子爷什么霉头,世子爷不仅把蓝烟叫了回去,还不让蓝沁管岁寒堂的事了。” 碧筠垂眸一想,“听你这么说,她不会是想做世子房里人吧?” 碧箬左右看了看,确认周遭环境后,神秘兮兮道:“咱们姑娘来之前,园子里的下人都觉得蓝沁肯定能当上姨娘,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谁也没想到……” 没想到世子突然带了一个回来。 碧箬盯着温婉的脸看了一会,心下了然,被买进园子那天,她见过蓝沁,虽然长得很美,但是跟她们伺候的这位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世子爷又不是没吃过好的,肯定不会被一般的美色所迷。 听了碧箬的话,碧筠有点忧心道:“那可糟了。她巴巴地等着做世子爷房里人,结果被咱们姑娘捷足先登了,岂不是恨死姑娘了?” 碧箬恍然大悟道:“我就说昨天收拾屋子的时候,她为啥摆着一张臭脸,跟谁欠了她钱似的,原来是把咱们姑娘当情敌了?” 碧筠给碧箬使了一个眼色,让她打住,然后安抚温婉道:“姑娘不必担忧,等世子来了,自会为你做主的。” 她口中需要崔简做主的事,是指这翠琅轩的简陋都是蓝沁的授意。 温婉本还没有留心,但听了碧箬打听来的话,当即也明白了过来。看来连碧筠碧箬都看出了这翠琅轩里刻意怠慢的安排。 她本以为崔简娶妻之前,自己不会树敌,却没想到,她人没来,就已经有人先恨上她了。 果真这一切就如杜十娘说的那样,在深宅之中,女人的嫉妒心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 “那世子人呢?他何时回来?” 碧箬摇了摇头,“世子爷昨天就没回来,好像是回国公府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好。” 温婉若有所思,倒也不是失望,她对崔简其实谈不上喜欢,自然也就没有期待。 只是当下,她身家性命全维系在这个人身上,能得宠还好,要是不得宠,她所求的安安稳稳,恐怕只能是奢望了。 晚上沐浴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温婉穿着一件中衣,便躺下休息了。这天还冷着,但翠琅轩炭火不够,屋子里本就空荡荡,入了夜,更冷了一些,温婉本就体寒,裹着被子还有点手脚冰冷。 碧箬不知从哪寻了一个汤婆子过来,塞进温婉怀里,道:“奴婢白天去领咱们得月例炭火,那儿的管事狗眼看人低,净拿些炭渣子来糊弄人。” 说着,她转身打开炭篓,将里面剩下的一点碎炭一股脑都倒进了火炉之中。 短时间内,炭火确实旺了很多,温婉也暖和多了。 这里不比春江夜,整夜整夜的烧着地龙,屋内一直温暖如春。 除了刚开始被杜十娘调教的那几个月,温婉后面过的日子一直很殷实,不愁吃喝,也不必担忧冷暖。 今日才从春江夜出来,生活起居便一下子有了如此之大的落差,怪不得杜十娘跟她说,那些被从春江夜赎出去的姑娘,后来大多过得不如意,有些甚至被后宅里的手段折磨而死。 眼下她经历的这些,恐怕还只是开胃小菜。 “算了,要是事事都这么生气,是气不过来的。他们不过是见风使舵,想来那个叫蓝沁的女使,在园子里颇有些威信,世子没来之前,他们有所顾忌也可以理解。” 归根到底,后宅的女人,无宠就是罪过。 高门大户,有的是摆在那里好看的花瓶,主人一次都没去她们房里过,有些,去过两回转头就抛在脑后了,也不稀奇。 温婉心中有数,为了活下去,后宅邀宠总比青楼接客要体面得多。 “姑娘真是好性,等世子来了咱们院,看他们还敢不敢怠慢?”碧箬忿忿不平道。 温婉一笑置之,便继续躺下睡了,碧箬碧筠在外头则在外间守夜。 --------- 下房掌灯后,蓝沁从药房拿了熬好的药,便直往方管家处去了。 方管家管着竹坞许多年,早年他的独子是世子的伴读,二人游湖的时候不慎落入水中。 方管家先救的世子,结果自己的儿子却淹死了。为此,老国公夫妇对他很是歉疚,从不将他当下人看待,世子也呼之为叔。所以方管家救比其他的下人要体面得多,单住一间一进的小院。 老人家年纪大了,本就沉疴积弊,如今又染了风寒,愈发不能起身。 蓝沁端了药进屋,看见床上躺着一把老骨头,眼中掠过一丝厌恶。 但很快便将这种情绪抹去,换了一副关切担忧之色。 “义父,起来吃药了。” 闻言,床上的老热睁开了眼,起身接过药碗。 蓝沁道:“义父好些了吗?您可得快点好,咱们园子里就要乱套了。” 方管家抬起头,不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园子里怎么了?” 蓝沁咬了咬唇道:“世子爷给一个妓子赎了身,让她住进了翠琅轩,世家大族,最忌讳这种没娶亲就养外室的事情,更何况这个外室还是一个风尘女子。” “要是有心之人借此事在朝中弹劾世子作风不正,那可就不是小事了。我们下人,不敢妄议主子的事情,但世子于我有恩,我实在不忍心见世子被狐媚所迷,耽误了仕途名声。” “想来想去,只有义父有这个脸面,能在世子跟前劝上一劝。” 听完蓝沁的话,方管家微微睁大了眍瞜的双目,“你说的都是真的?” 蓝沁点了点头,眼中泪光闪烁,“此事世子瞒得紧,竹坞除了蓝烟,便只有刘嬷嬷知道,是刘嬷嬷私下里告诉女儿的。” 前日世子让她把翠琅轩收拾出来,她便觉得不对劲,今日又见蓝烟拿了库房钥匙,搬了两箱金子出去,早早出了门,更加怀疑,于是便去了刘嬷嬷处打听。 刘嬷嬷是世子的奶娘,世子如有私事,大都通过她去办,若真要纳外室,刘嬷嬷必定知道底细。 这些年蓝沁在竹坞收买人心,尤其讨好刘嬷嬷,刘嬷嬷对她印象极佳,所以她旁敲侧击地一问,便通过只言片语猜出了这个外室的来历。 加上最近京中的那些传闻…… 当蓝沁知道世子竟然为一个妓子赎身,还把她放进竹坞的时候,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恨! 方管家看着这个义女,神色忽然多了一分无奈,她说的固然有一分道理,但其心思绝不仅仅只是她口头上说的那样。 是以,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儿,世子爷做事一向心有成算,我们做下人的,谨守本分就好。更何况还是世子爷的房中事,那就更不该咱们置喙了。” “再说了,世子二十有三,还未成亲,身边有个贴心的人伺候,不是什么坏事。” 蓝沁垂下眸来,紧紧攥住膝上的衣摆,“我原以为,世子爷成亲之前,不会有通房外室,可既然有了,连个烟花女子都可以,那我为何不可?” 见她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方管家眉头皱得更深,“世子爷喜欢谁,那是世子爷的事,哪有可与不可、配与不配之说。从前你让我把你调进岁寒堂伺候,为父满足了你的心愿,可你在岁寒堂待了一年多,早晚献媚,为父都看在眼里,可世子他不为所动,你也该想通了。” 蓝沁不甘道:“义父,我不求别的,只求留在世子身边,只要您去跟世子开口,让世子收我入房,世子肯定不会拒绝的。” “收你入房又如何?”方管家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一个无宠的女子在后宅,能有什么好?” “义父怎知我不会得宠?” 方管家一时语噎,他怎知……他了解世子爷,别看他平时温润如君子,可他知道,经过当年那场大火,世子爷的心里便多了一个阴暗处,旁人轻易窥察不到。 他觉得,世子不再是当年那个世子了。 要是他挟恩图报给蓝沁要来一个名分,世子爷可能不会拒绝,但也绝不会让蓝沁好过。 “孩子,这些年世子爷对为父已是仁至义尽,那点子微末恩情,世子爷早就还清了。不过是念我年迈,对我有几分尊敬,我若开口求这僭越之事,只会触怒他。你确实年纪不小了,蹉跎至今是为父的疏忽,改日为父托人做媒,把你嫁出去做正头娘子如何?” 蓝沁闻言眸子猛地暗了下去,他竟还知道她年岁不小了? 她已经十九岁了,是别人口中的老姑娘,她没多少时间了,可义父就是不肯帮她……不肯帮她说一句话。 至于往外配,蓝沁更是想都没想过,宁为公侯妾,不做庶人妻,见识过国公府的泼天富贵,她又怎么甘心嫁入普通人家,过那种平庸的日子? 蓝沁站了起来,“义父若是不愿帮我就罢了,女儿先回房了。” 她说着,便大步离开了主屋。 方管家看着她决绝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第22章 众口朔黄金 又过了两日,崔简仍然未归。 碧箬去打听了两回,直到蓝烟私下里递口信来,崔简去了京郊查案,今日便能回城。 这都无所谓,只是这两日,是翠琅轩的吃用炭火更难拿了。 看见碧箬黑着脸从厨房回来,碧筠便知道她又碰钉子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不就是一碗莲子羹,厨房也不给做?”碧筠问。 碧箬点了点头,“我去厨房的时候,他们说莲子没有了,可是我明明看见那盅银耳羹里有莲子,还有红枣。我问起他们,他们就说是剩下的最后一点,都在那里了,还没来得及采买新的,那盅银耳羹是炖给蓝沁姑娘吃的,我和厨娘理论,反正她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不如分一碗出来给咱们翠琅轩,结果那厨娘说了好些挤兑人的话。我气不过……” 碧筠微微张大了嘴,“你打架了?” 碧箬心虚地垂下头,“就推了她们一下……” 碧筠和碧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被卖到一起,碧箬的脾气秉性,碧筠最清楚不过,她是一个决计不肯吃亏的人,而且看着虽娇小,力气却大得很,打架斗殴这种事向来都是占上风的。 不需细想,都能猜到今日的厨房是何等的乱象。 “碧箬,你就不能收一收自己的脾气吗?你这样冲动,会给姑娘带来麻烦的。” “我知道,我也后悔了,可是人都打了,东西也摔了……”她越说声音越小,想来也知道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 就在这时,一帮婆子丫鬟已经气势汹汹地进了翠琅轩,反手摁住了碧箬,碧箬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便有婆子将一块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脏抹布塞进了她嘴里。 碧筠见状惊慌道:“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乱用私刑吗?” “干什么?碧箬这小蹄子,入园子才几天,就敢出手伤人,未免太嚣张了些。我们已经禀过蓝沁姑娘,将她打一顿,再发卖出去。” 说着,便要扭了碧箬出去。 碧筠追了上去道:“我们是世子买了来伺候姑娘的,就算要责罚碧箬,是不是也该问问姑娘的意思?就这样把人带走,也不怕世子爷回来怪罪?” 几人步调明显慢了下来,互相对视过几眼后,有了顾忌,这才停下。 领头的那个瘦条婆子眼珠子一转,睃了一眼碧筠碧筠,“也罢,先告知一下那位姑娘也无妨,可我们也是听蓝沁姑娘的吩咐办事,那位新姑娘若是有什么不满之处,大可去找蓝沁姑娘理论,别为难我们这些粗使妈子。” 碧筠暗恨,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妈子,估计早就想给姑娘这个难堪了。 姑娘自入园子以来,世子爷几日都未曾回来,竹坞人心浮动,要不猜姑娘是被人硬塞给世子的,要不就猜些有的没的,左右没有一句好话。 这些人,平时只怕没少得蓝沁的好处,正替蓝沁抱不平呢,碧箬就一头撞上去了,碧筠虽也恨碧箬不争气,但两人毕竟感情深厚,为保住她也能去转头去求温婉。 温婉这两天夜里受了冻,又没有及时看大夫,竟又重新咳嗽了起来。 她正咳得满脸通红,碧筠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抱住她的腿跪下就哭道:“姑娘,姑娘你救救碧箬。” “碧箬?” 温婉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就瞧见碧箬被几个婆子押着进了屋,鬓发在挣扎时堕乱,看向温婉的双眸湿漉漉的,要不是嘴被堵住,估计这会已经哇哇大哭起来。 这几日相处下来,温婉大致也了解了这两个丫鬟的性情,碧筠沉稳内敛,碧箬心直口快,眼下这情状,想必是碧箬的爆炭脾气没收住,在外头得罪了人。 碧筠很快便平复了下来,在温婉耳边小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的确如温婉猜测的那样。 那几个婆子自入园来,并未见过温婉真人,只知道世子爷往翠琅轩塞了个外头来的姑娘,都没放在眼里的,如今乍然瞧见她,都惊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夸她是天仙下凡也不为过,岂是蓝沁姑娘可比的,若是说她不得宠,把她们脑门子夹一下她们估计也不信呐。 当下,便有个婆子转了脸,和和气气道:“姑娘,碧箬在厨房里大闹了一场,我们大家伙可都是亲眼所见,秋娘被她打得那是头破血流,现在还在屋子里疼得哭爹叫娘呢。您是没看见她那个泼辣刁钻样,这样的下人在身边伺候,保不齐哪天就敢往主子头上骑了。等世子爷回来,肯定还会再给您寻好的使唤,何必为了一个不懂事的丫鬟,平白动怒伤了身子?” 这样的场面,温婉也是头回见。 她自己本就是个娇弱难支之人,这会迫于形势,也不得不支棱起来,一日不支,日后这些下人会更过分。 她捻着帕子,咳了两声,声音虽弱,倒也字字清晰:“好麻利的一张嘴。可我只听见你在这滔滔不绝,我的丫鬟却被堵了嘴,怎么,是怕她说出什么好听的来,下了你们的面子?” 那婆子讪笑,“当然不是,这丫鬟牙尖嘴利的,要是攀咬起来,岂不是扰您清听?” 温婉轻笑,“你怎么知道她就是随意攀咬?我的丫鬟,谁给你们的权利随意处置?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谁家府里能叫下人唯命是从的是一个大丫鬟。她既然要处置碧箬,你让她自己来找我,她又不是嫡母主子,难道我还要去给她磕头请安不成?” 当初春江夜调教人的手段温婉都咬着牙扛过来了,自然也不怕这些人的嘴脸。 她虽性情温和,向来说话也温声细语,叫人觉得她没有威严,但兔子急了还有咬人的时候不是。 温婉一口气将话说完,又连着咳了好久,脸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更显她病弱西子,美得晃眼。 几个婆子被她一番话唬住,又觉得这般美人,世子回来定要宠幸,到时候她随便吹几句枕边风,她们这些人饭碗不保。 为首的婆子干笑了两声,给押着碧箬的几个人使了使眼色,几人一合计,便将碧箬给松了。 碧箬扯了堵嘴的抹布,朝地上连呸了几口,踉踉跄跄跑回了温婉身边。 “姑娘,我……”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抬眼看温婉。 “不必说了,就在外头跪着吧,既然犯了错,就得受罚,不是落人口舌。” 温婉累得很,整个人晕晕沉沉,感觉并不好,需要碧筠在身边扶着才能稳住身形,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 碧箬猛地点头,当即转过身走到廊下,跪在园中石板上,也不给自己辩白。她见温婉面容憔悴,只当是因为自己的事给气着了,更为内疚。 至于那几个婆子,温婉一说完让碧箬跪着的话,便一个个踩着碎步静悄悄离开了翠琅轩。只是待众人鸟兽散后,赖富媳妇又悄悄绕道去了青芳斋。 赖富一直管着厨房采买的差事,原本就小偷小摸,贪些小利出去赌钱,结果去年正月被人下了套,输了四五百银子,走投无路私下昧了厨房采买的钱,以次充好偷换了许多珍贵食材,却不料被蓝沁发现,拉他们过去质问。 原以为这么体面的差事就要丢了,人也被赶出府去,幸而蓝沁姑娘是个心善又好说话的,不仅帮他们销了这笔账,还让他们夫妻俩接着留在竹坞做事。 就因为此事,赖富夫妻俩对蓝沁死心塌地。一则是为了此事感恩于她,二则也是指望着蓝沁将来做了姨娘,能想着提携他们一二。 青芳斋是离岁寒堂最近的一间院子,坐北朝南,宽敞明亮,离前宅近,去后园也方便,蓝沁平日里便是在此处管理竹坞大小事宜,因为她不是正经主子,不能住在这里,只能暂借这间院子做个临时办事的处所,好让下人们有个领对牌的定处。 赖富媳妇刚到青芳斋,便有几个婆子刚好出来。 蓝沁瞧见她,知她有事回禀,将屋子里的几个小丫鬟打发了出去。 赖富媳妇惯会来事,先把蓝沁夸了一通,说她精明干练,能者多劳,因是办事妥帖,事事周到,方管家才能放心放权,又奉承她颇有外头管家娘子的风范,暗示外头来的始终越不过她去,早晚有一天能被世子抬了做正经主子。 蓝沁十分受用,听了一会才打断她的话道:“你先说事吧,可是翠琅轩那边不服我的发落?” “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岂止是不服,还讥讽你不是正经主子,让你去给她磕头请安呢。” 蓝沁眼中闪过冷毒,冷哼一声,“就算我不是正经主子,也比她清白,勾栏妓院里的玩意,她也配?” 闻言,赖富媳妇睁大了眼,“您说她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不能够吧……” 蓝沁一时之气,说出了温婉身份,这本不是理智之言,世子既有心隐瞒,必不想闹大。可蓝沁又巴不得整个竹坞的下人都知道温婉的不洁来历,好让温婉无地自容。 但若是事情闹大,世子爷追究下来,查到她这里又不好开脱……蓝沁心中暗恨,只能提醒赖富媳妇道:“这事不可与外人言,世子爷有心替她隐瞒身份,你若是敢告诉别人,世子必将你灭口。” 一听到要被灭口,赖富媳妇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眨了几下眼表示明白。 又接着拱火道:“怪不得我看她一身狐媚子样,世子不在都装得弱不禁风的,要是当着世子的面,指不定怎么逞娇斗媚,狗颠屁股。” 说着又道:“您可不能让她太得意了,得给她一个下马威,杀杀她的威风,不然等世子回来,岂有姑娘你的立足之地?” 赖富家的一番话捧得蓝沁有些飘飘然,便发了兴头,道:“去二门把夏竹叫上,咱们去翠琅轩,教教这个妓子该怎么管教下人。” 第23章 红裙妒杀意 碧箬才跪了没一会,院子里又冲进来几个婆子并一个小厮。 她惊得大喊,就要起身逃跑,却不料来的这个廖嫂子是在后山管竹林的,她腿脚极其利索,本来在山路上就如履平地,更遑论此处平坦的石板路,两步上前就摁住了碧箬,又随手从花坛里抓了一把带草的泥粪,塞进了碧箬口中。 “摁住这个小蹄子!” 廖嫂子咬着牙与几人合力将碧箬按在长凳上。 这几人动作极快,三下五除二便卸去了碧箬浑身的力气。 温婉早知道今日之事没那么容易结束,便一直坐在屋里等候,果然,不出半个时辰,麻烦就找过来了。 她扶了扶有些发晕的太阳穴,起身出去。 蓝沁施施然从众人之后走了出来,对身边拿着板子的小厮道:“夏竹,打吧。” 不由分说,几下板子便已经落在了碧箬的臀上,隔着老远,温婉都能看见葱绿色绸缎上沁出的殷红血色,她连忙出声喝止。 “住手。” 蓝沁等的便是她这句话,当即唇齿噙笑,这才抬手示意夏竹停下,端庄地转过身去,朝向温婉。 这几日,她一直端着身份,虽好奇这翠琅轩里住着的妓子究竟长什么样,但终是未踏足此地,她嫌污了自己的脚。 今日被赖富家的一激,她心里得意得紧,便摆足了款大喇喇地来了,可乍一看见温婉的脸蛋,还是被晃得愣了半晌。 她一向自负美貌,觉得这园子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都艳不过她,可立时面对这样一张皎月似的面孔,竟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蓝沁隐隐觉得不妙,但还是将虚态掩住,表情仍是泰然。 “温姑娘,我知道你要给碧箬求情,其实她今日在厨房大闹这一场,打伤人,糟蹋了饭菜其实倒也罢了,只是刚刚听人来报,她摔坏了一套汝窑的碗碟,那套碗碟是去岁年节东宫的赏赐,冒犯皇家,别说打她几下,就是打死了也是她该受的。” “姑娘,我没有……”碧箬心惊不已,打人摔东西不假,可什么汝窑碗碟……她压根就没在厨房看见过汝窑的器皿。 温婉此时却已遐思飞去,整个人僵在原地,木然地盯着蓝沁的脸,良久说不出话来。 蓝沁却以为自己的话震慑住了温婉,心下免不了得意,接着道:“蓝沁蒙世子爷厚爱,忝承管家之职,说句不当说的,这内宅之中,奴婢若是枉顾尊卑,没了规矩,是要出乱子的。温姑娘心善,这才怜悯她,可你们相处的时日毕竟还短,她们表面上老实听话,谁又知道背地里如何?驾驭下人,可不能念什么平日里的情分,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温婉回过神来,垂眸片刻,心中有了计较,这才平静地望着她,“原来你就是蓝沁……那依你之见,碧箬该如何处置?” 蓝沁唇畔凝笑,端起架子道:“照旧例,打二十板子,扔出府去。” 温婉点了点头,不以为然,“那她还剩多少板子没打?” 蓝沁自己不说,推了夏竹出来。 “打了七个,还剩十三。” “温姑娘问这个作甚?” 温婉慢慢走下台阶,语气淡然,“一则,是我御下不严,剩下的板子,理应由我来替她受,二则,至于打完板子要不要把碧箬扔出府去,等世子爷回来,再讨他的示下。” “温姑娘。”蓝沁嗤了一声道:“打发一个丫鬟,还需要闹到世子跟前,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温婉不急不躁道:“那我问你,这竹坞到底有几个主子?” 蓝沁面皮一臊,“自然只有世子一个。” “那我讨世子一个示下,有何不妥?倒是蓝沁姑娘今日一番作态,颇有些越权之嫌?” 蓝沁被她说得恼羞成怒,却一时语塞。 温婉说着,已经走到蓝沁跟前,见她并没有认出自己,只漠然地望着她,倒也不急着与她旧事重提。 “碧筠,把碧箬扶起来。” “明白。” 碧筠将碧箬扶起后,不等众人回神,温婉便轻盈地趴在了碧箬刚刚趴过的长凳上,看也不看拿板子的夏竹,便道:“你打吧。” 她楚腰纤细,趴下时腰肢竟还没有板凳宽,围观的众人皆心想,这般柳弱花娇,只怕受不住夏竹的板子。 碧箬碧筠当即都跪了下来。 碧筠道:“姑娘不可,若是伤了筋骨,等世子回来,该如何服侍?” 温婉知她这话是为了让夏竹有所顾忌,当下顺着她的话对夏竹道:“你只管打,等世子爷回来,我绝不多说你一句。” 她料定夏竹不敢动手,说这话只是为了激蓝沁,瞧着她这人轻狂,有小聪明但明显只顾一时之气,所虑却不长远。 可她这样的在春江夜,却是杜妈妈最喜欢的,只要加之以威慑,施之以恩惠,就能乖乖地听话。 当下她已经在众人面前摆了谱,若此时退了,只怕日后长长久久都不能甘心。甚至觉得自己失了威信,会丢脸于人前。 碧箬是个直肠子,哪肯让主子替自己受过,说着便要推了温婉自己再爬上去,“姑娘,求您别这样,奴婢有罪,奴婢该打,可奴婢绝对没有打碎什么汝窑碗碟啊……” 刚刚夏竹那几下,抡圆了力气,每一下都足以皮开肉绽,碧箬此时面如金纸,疼得大汗淋漓,已经站不住了,说话也是喘吁吁的。 碧筠心疼,又怕她坏了温婉的事,便将她拉至一边。 那厢,夏竹的确一直不敢落板子,蓝沁气不过,夺过夏竹手里的板子,直直地落在温婉身上。 她存了狠毒心思,板子刻意往上移了三寸,欲打在温婉腰上,却不料温婉腰太细太薄,她这第一下竟落了空,磕到了长凳的凳沿上。 众人皆惊恐地望向她,一时也不知道她是无心还是有意。 这板子从来没有往腰上打的道理,要是这样,人还不残废了? 蓝沁姑娘不会如此恶毒吧? 瞧见众人意味不明的神色,蓝沁才有些心虚后怕,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要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打残了,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蓝沁微微后退了两步,只当刚刚那一下不过失手,这会才是真正瞅准了位置。 众人这才放下一颗心,也是了,蓝沁姑娘从未拿过这板子,手生打错了也是正常,头一次劈柴还有劈不准木头的呢。 碧筠没想到蓝沁果真如此大胆,忙扑到温婉身上,想替她拦下,却又生生被几个婆子掰扯拉开。 她涕泗横流,愈发哭得大声,只因刚刚在屋里,姑娘交代过她,要把院子里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果然,这会子,翠琅轩外洒扫庭除的丫鬟婆子都丢了手里头的伙计,躲在垂花拱门外头看热闹。 打人的板子乃是黑檀木所制,材质硬重,原是为了落在受罚处自添三分力,可蓝沁毕竟是女子,举起来就已经很吃力,不说又狠命盖了两下,全部力气霎时耗尽。 可就这两下,也足够蓝沁胸中痛快了,喘了两口气,面露狰狞之色,正欲再打,垂花拱门后传来一个低沉清贵的男音:“你们在干什么?” 看热闹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水纹镶滚雪锻圆领袍的男子正负手站在台阶上,一个个吓得全都跪了下去。 崔简踏进翠琅轩,瞧见这里头乱哄哄的,哭得哭,闹得闹,个个表情不一,不禁眉头深皱。 尤其是看到那长凳上的美人,面容怏怏,气咽声丝的模样,眉头蹙得更深了。 怎么他才走了几天,她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崔简目光如刀一般割在蓝沁持板的手上,褐色瞳孔里的冷意仿佛在睫下凝聚了一层寒霜,令人有些窒息压抑。 蓝沁吓得赶紧将板子扔了,跪了下来,眼眶里顿时盈满泪水。 她今日原穿戴得十分齐整,荔枝妆花罗裙,对襟双蝶串枝菊花纹绫衫,丁香抹胸,身段灵巧风流。 温婉来的这几日,她因存了比较之心,只往浓丽处装扮自己,刚刚与温婉站在一处,见她简素的厉害,远不如自己体面华贵,心中还有些得意。 可此时面对崔简,又自知穿着逾矩,羞愧之余甚为懊恼。 “世子……我……” 崔简的视线从蓝沁身上慢慢移开,落在温婉苍白的小脸上,神色才有些松动。 “怎么回事?”他冷着声问。 温婉艰难张口,才弱弱说了两个难以听清的字眼,蓝沁便赶忙上来抢白,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解释了一番,尤其强调自己打温婉板子也是她自己要求的。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上睫,却看见崔简眼中只有森冷,身子不禁僵了一半。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世子爷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的眼里,了无动容。 碧筠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当即跪在崔简面前,“世子爷明鉴,蓝沁姑娘实在是避重就轻,只说其一,不说其二。” “世子爷不在的这几日,厨房格外怠慢姑娘,一应吃穿用度,恨不得克扣到底,问就说没有。今日之事,原是厨房见人下菜碟。” “姑娘连日身上不大爽快,库房给的又是不经用的碎炭,夜里着凉受冻,风寒复起本就头晕难受,只想吃碗莲子羹,碧箬去要了几回硬是没人搭理,她见灶上炖着银耳莲子,知道是他们故意为之,气不过这才闹了起来。”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至于什么汝窑碗碟,我和碧箬入竹坞之前,也是在大户人家伺候主子的,又怎么会不认得?不知道是谁自己打碎了赖在我们头上,这欲加之罪,我们要是骨头软认了,岂不是连累了姑娘受这无妄之灾?” 温婉意识还在,只是身上发烫,嗓子仿佛架在炭火上灼烧,实在说不出话来。 碧筠一番连珠炮似的辩白,倒是让她有点佩服,其实今日这出苦肉计,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碧筠的话,算是锦上添花。 要是换了她,可说不出这么多话来。 崔简扫了碧筠一眼,让她起来,然后一句话不言,便朝温婉走了过去,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她实在是轻得离谱,方一颠入怀中,竟让崔简觉得她似乎比前段日子清减了不少,此时,少女柳眉深深蹙着,眉间沁出细细密密的清汗,明明很难受,她却咬牙忍着,一声也不吭。 “叫个郎中进来。”他吩咐完,人已经阔步进了屋。 院中剩下的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道这回他们是压错宝了,惴惴不安下唯有溜之大吉。 蓝沁被赖富媳妇扶着,走在最后头,还不死心地往翠琅轩看了两眼。 她知道,世子什么都没说,这才是最可怕的。 第24章 燕子衔春去 崔简轻轻地将温婉放在榻上,温婉臀下生疼,闷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趴了下来。 崔简拉过叠好的天水碧潞绸棉被,替她盖上,不悦道:“下人受罚,你逞什么能?” 温婉缓缓睁眼,没有说话。 她倒也不是逞能。以夏竹的手劲,二十板子实在地打下去,碧箬还有没有命都很难说。可若是自己去替碧箬受罚,她赌夏竹不敢擅自用刑。 至于激蓝沁动手,也算是苦肉计吧。身上没点实际的伤,他又怎么能直观感受她受的苦? 他不知道的是,离开春江花月夜那天,杜十娘又拉着她给她讲了好久的内宅生存之道。她人虽木,但又不蠢。 她早听蓝烟说了崔简今日回来,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崔简来得这么及时,并没有让她多受皮肉之苦,倒让方才那一幕,成了这出苦肉计的戏肉。 见温婉睁着眼却不愿多说,崔简以为她惊住了心神,心下难免有些内疚。 当年那场大火后,他死里逃生,本不欲在这世上再多一个牵挂,可既然一时冲动替她赎了身,总也不能只是让她出来受苦。 思及此,崔简伸出手去,替她理了理颊侧浸了冷汗的鬓发,将一堆乌云理顺在枕边。 她的头发用桂花油擦过,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馨香。崔简常年在教坊司应酬,闻过不少女子的发间香,桂花头油也闻过不少,却都不及她的好闻,似桂花味里还掺了点别的味道。 崔简俯身凑近了闻,才恍然惊觉,这股味道是婴儿身上才有的奶香味。 他不禁觉得好笑,多大人了,身上奶香味都还没退,不过转念一想,她才十五岁的年纪,的确还小。 碧筠将碧箬安置在耳房,便赶紧进来伺候,一进门,就看见崔简低首偷香的一幕,微微一笑,又默默退到了门外。 不多时,一个女医师被请进了翠琅轩。 因为女眷受了外伤,不便请一般的郎中,崔简便遣人去大内请了为宫中贵人看病的女医。 碧筠见来人穿着女医官服,微微惊讶后,便立即挑帘请人进去了。 她强压心头激动,双手合十谢天谢地,她就知道,温姑娘在世子那里,肯定是有份量的,这下,看园子里还有谁敢轻视翠琅轩,怠慢姑娘。 女医师一进屋,先向坐在一旁的崔简行了礼,这才看向床榻上的女子。 许是在宫中见过的美人多了,已经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子,女医师目光在温婉脸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容色不改,走到床边替她把脉。 半晌,搭脉的手放下,招来一旁的碧筠,让她解了温婉的衣裙,方便查看伤势。 碧筠照做。 温婉还清醒着,知道崔简就在床边,登时红了脸,脖子一偏,把头埋进了软枕之中。 裙衫褪去,露出白花花一片,微微翘起的臀部,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青红斑块。 崔简只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 须臾,检查完伤势,女医对碧筠道:“只把裙子放下来就好了,里头亵裤不必穿了,静静地在床上躺两天,也方便上药,省得来回折腾,拉扯伤处。” “多谢医女。” 碧筠依言放下了温婉的襦裙,然后小心替她将被子盖上。 崔简这才转身问:“她怎么样了?” 女医道:“外伤无事,没伤到筋骨,倒不用忧心,只是她邪寒入体,伤到了肺腑,已经有点低烧了,待予开一副发散的汤药,三碗水煎成一碗给她喂下。府中可有化痰止嗽丸?” “有的。” “那就行,每日早晚各噙化一丸,固痰自化。” “有劳医女。” “这有什么的,分内之事罢了。” 温婉这会才好些,见医女已给自己诊完,便支起身子问道:“我的婢女伤得比较重,医女能去给她看看吗?” 闻言,医女澹然笑道:“当然可以,予既来了,又岂会挑剔病人。劳烦这位姑娘带予去看看吧。” 医女说着,烦请碧筠带路,碧筠心中惊骇,她们丫鬟奴婢,岂敢劳烦宫医望闻问切,但见世子并没有反对,这才诚惶诚恐地引着医女去了耳房。 待人走后,屋内又只余下两人,温婉裙下清凉,虽盖着被子,却还是有些赧然,只伏在枕头上不敢言语。 崔简挑眉看她,“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善人。” 崔简阴阳起人来并不好听,温婉心里本来没什么波动,被他这句讥诮话一揶揄,连日的委屈爆发出来,脑子一热便道:“比不得世子心善。” “我心善?还是头回有人说我心善,倒是新鲜,你倒说说,我哪里心善了?” 温婉昏昏沉沉道:“世子与我不过半面之交,却替我赎身,救我出囹圄,替我隐瞒出身,此乃阴善;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竹坞之中无人不知,乃阳善;纵容通房,使其体面强似主母,恃宠生娇,乃偏善。” “…………” 他还以为她是真心在夸他,没想到是编排话来讥刺他,不愧是南曲之地悉心调教出来的,骂人浑不带一字之脏。 只是病了,嘴却比平时活泼伶俐了不少。 崔简不禁轻笑,“你说的前两个我认,最后一善实属子虚乌有,蓝沁怎么就成了我的通房了?我看这恃宠生娇的明明是你才对。” 温婉烧得晕晕乎乎,说的话恐不能自抑,“能侍宠生骄,还是好事,若是无宠,便是我这般境遇。” …… 崔简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禁笑,“我发现你今日这嘴,格外伶俐,不似往日……” “往日?我和世子不过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世子却说得好像多了解我一样。” 她含含混混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大约是烧糊涂了,想到什么也不过脑子,就一个字一个字得往嘴外蹦。 说完又后悔自己口不择言,索性埋起头,闭口不言,再不说了。 崔简觉得她这模样,倒有种另类的可爱,知她还烧着,也不再烦扰她,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先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说着,便踏出了卧室里的月洞雕花隔断。等温婉将脸从枕上抬起,崔简已经出了门,往外去了。 碧筠送走医女回来时,难掩眉中喜色,见温婉还没睡,便上前服侍。 “姑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这帮眼皮子浅的下人仆妇,只想着那个叫蓝沁的有些体面,便越发狂的连名姓都忘了,也不仔细想想,世子爷既让您住进翠琅轩,自是与旁的人不同的。” 说着,她又有些担忧道:“不过世子爷今天也没罚她,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温婉恹恹的,对这事倒没什么兴趣,只是问:“碧箬怎么样了?” 说起碧箬,碧筠真是牙根痒心又疼,“好得很,已经上了药,我们皮糙肉厚的,过几天就能下地。她也是该,吃点苦头长个教训也是好事,省得以后再给姑娘惹麻烦。” 温婉苦笑,“说到底她们针对的是我,你们是因为我才受的委屈。” 碧筠连忙道:“姑娘说得哪里话?我和碧箬先前其实是工部侍郎家的婢子,主子家被抄没了,原不知要卖到何处去受苦,能被买来跟着姑娘,已经是菩萨赐福了,那还敢肖想什么甜头体面?” 听她说起先前的主家,温婉讶然,“那么大的官,说抄家就抄家了?” 碧筠点头,“可不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咱们有跟着享福的时候,自然也有跟着落难遭罪的时候……”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温婉想着,那崔简有没有可能触怒圣恩,获罪抄家? 他要是被抄家灭族了,那她岂不是又要被卖一次? 想到这,温婉脸色又白了一分。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话让温婉多心了,碧筠忙找补道:“姑娘可别担心,世子极得圣心,国公府又是皇后母家,便是看在先皇后和先太子的面子上,要不是天大的罪过,也不会降罪国公府的。” “是吗?” “当然了,姑娘不必忧思过度,好好养病才是要紧。” 温婉点了点头,想想也是,那些事情与她八竿子也打不着,杞人忧天作甚? 等煎得药好了,喝完药,便伏着枕头沉沉睡了一觉。 今日不等碧筠去要,上好的红罗炭已经送了过来,笼了火盆,门帘放下,屋内再不似前几日那般阴冷,故而温婉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第25章 人心隔肚皮 稍晚一些的时候,岁寒堂前的鹅卵石空地上,蓝沁挺直脊背,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身上的首饰全都摘了下来,衣裙也换成了朴素的颜色,看着却比平日里更俊俏一些。 天空簌簌地下起了小雨,没一会的功夫,蓝沁的发丝上便积满了成串的雨珠。 鹅卵石硌得膝盖生疼,蓝沁却咬着牙坚持,她在想,里面那个人,他心里总该有那么一点怜惜的吧。 崔简在门口一晃而过,目光扫过她时带着冷意。 “让她进来。”随后,这声音自屋内传了出来。 蓝沁缓缓抬起头,心里有那么一丝欢喜,他许是不忍见她淋雨,这才让她进去。她就知道,她和世子朝夕相处了一年多,到底还是有点情分在的。 她起身,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进屋前,蓝沁顿了顿足,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疼得她流出泪来,这才缓步迈进门槛。 “世子……” 蓝沁泪眼汪汪地看着屋内的人,他正坐在书案后,捧着一本书细读,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着桌角。 矜贵清癯,兰庭玉树,蓝沁爱慕了他多年,无论何时见到,心中都难以压抑狂热的悸动,身上甚至会有湿漉漉的悸动。 她都已经十九了,别的女子这个年纪早已嫁人,偏她还未和他有过半分亲近,没在他身边谋到一个位子,如果可以,哪怕做个通房丫头,和他有半刻欢愉,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的身子,只留给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 她不得不忧心,翠琅轩的那个,是不是已经和他有过床笫之欢了? 那种地方的女人,在房事上格外放荡,蓝沁眼前浮现过长凳上那把纤细的腰肢,甚至能想象到夜里她在他身上妖娆晃荡的场景。 该死,如果早知道世子喜欢这样的,她未必不能学那些妩媚放荡的招数。 蓝烟给崔简上了盏茶,转身白了一眼蓝沁,立在门边。 府里其他人会被蓝沁平日里的温柔和善给骗了,蓝烟却不会。 五年前,在世子爷身边伺候的还是他和蓝灿。 那时,蓝沁刚入园子,没事的时候就常来找蓝灿说话,一来二去,两人熟络了,关系好得无话不谈,甚至爷的喜好习惯,她也都告诉蓝沁。 蓝烟多次提醒她提防蓝沁,别总是直肠子轻信别人,蓝灿不信他的话,还说他把人想得太坏了。 结果没过多久,有天夜里,蓝灿也不知怎的被一个乞丐给玷污了,她是那样一个贞烈女子,就是伺候爷也是谨守规矩,从不动歪心眼,就怕有人背后嚼她的舌根,又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事? 没多久也就在沁心亭旁的桂花树上上吊了…… 爷身边空了一个缺,她又是方管家的义女,磨了方管家两年,去年终于如愿顶了上来。 只可惜蓝烟没有证据,但他怀疑了蓝沁很多年,蓝灿的死跟她一定脱不了关系。 那年夏天,正巧是雷雨天,他们拿着世子爷要送人的《梅竹双鹊图》往岁寒堂去,途径沁心亭时,不巧下起了豆大的雨珠。 急雨跳珠,满地白烟,那气氛确实有几分诡异阴森。 不过当时蓝烟想的是,书画要是浸水,世子只怕会怪罪,便提议在沁心亭暂避,等雨停了再走。 蓝沁却死活不愿意停留,只说落了东西急着去取,将图轴交于他保管,便匆匆离开。 刚出沁心亭没多远,天空一声闷雷,蓝沁竟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爬起来后,她片刻也不停留,似乎极其害怕,头也不回地冒雨狂奔。 后来,蓝沁还试探了他几次,说自己那日太害怕打雷,才闹了笑话。见蓝烟不疑,此事才算揭了过去。 这会子想起旧事,蓝烟但笑不语。 见崔简久久不言语,蓝沁深吸了一口气,楚楚可怜道:“世子,婢子自知有错,是婢子存了妄念,嫉妒翠琅轩的那位姑娘得了世子的宠爱。” 先乖乖认错,再剖白心迹,“可是这一年多来,奴婢日夜守在世子身边,端茶递水,自认毫无错处。奴婢是因为爱慕世子之心太重,才失手打了人,如果世子要罚,婢子愿一力承担,只请您看在义父年事已高的份上,许奴婢回去服侍义父,待义父病愈,奴婢会自请离开。” 崔简冷哼了一声,啜了口茶,继续看书。 蓝沁的心凉了大半截,她已丢开脸面表白心意,可世子却回以一个冷笑,那她这几年的服侍算什么? 还不如一个见过几天的妓子? “世子,奴婢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奴婢对您一见倾心,满心爱慕,但也知道,在世子眼中,奴婢实在算不得什么?当初执意要来世子身边侍奉,义父便不同意,奴婢原以为,只要能在世子身边,天长日久,世子的心定会被奴婢打动,可奴婢错了,这一切不过是奴婢的痴心妄想罢了。” 这其中,有七分是她的真心话,再加上把义父推出来,她就不信,不能触动他。 更何况只是多一个女人而已,这对世子来说,并不算什么。 蓝烟感觉到一阵恶寒,这个女人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但见上位的崔简,却是一副面无表情,满不在乎的样子。 良久,他才开口道:“我把你叫来,不是让你说这些话来恶心我的。” 恶心……蓝沁听到这两个字眼,身子一晃,双眸羞得几欲泣血。 崔简看了蓝沁一眼,冷冷开口,“前些日子方叔来找过我,说你年岁大了,要把你嫁出去,我已经同意了。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嫁吧,竹坞的事,我自会找人接替。” “我不嫁!”蓝沁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如何不知道,义父给她找的那个不过是个出身寒门的读书人,又怎么和天潢贵胄的国公府世子相比?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因为心急犯下这样的错?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难道最后只是去嫁一个书生? 但很快,她看见崔简眼中浮现的冷意,心狠狠一抖,嗓子眼似被什么堵住,竟发不出一个字来。 崔简轻嗤一声,“你若是不愿嫁人,本世子倒是可以再给你安排另一个去处。” 蓝沁竟存了一丝希冀,讷讷问:“什么去处?” “京兆府的大牢。” 闻言,蓝沁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简危险的凤目,一颗心几乎从胸膛里蹦出来。 “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更别用方叔来威胁我,如果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你这条命,已经吊死在沁心亭后的桂花树上了。” 蓝沁猛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脑中嗡然响成一片,似有千万只蚊虫钻入了耳中。令她心惊,令她五脏六腑都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这件事,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多年来的筹谋,一夕之间岂不变成了笑话。 蓝沁失了力地瘫坐在地上,任由身后进来的侍卫将她拖了出去。 看着蓝沁被带走,蓝烟心口狂跳,激动地看着崔简,“爷,原来您都知道啊?” 崔简淡淡地敲了一下凉了的茶盏,道:“只是怀疑,并无实证。” 对崔简而言,也只需怀疑便够了,至于证据,只要他想查,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为了一个婢子,实在没有必要。 蓝烟给崔简添了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他知道,爷日理万机,断不会为了一桩陈年旧事浪费时间。 更何况,蓝灿说到底是自己吊死的,蓝沁虽心虚,但并没有直接杀了蓝灿,最多只是个推手,想要法办她,并无法理可依。 加上方叔的关系,世子爷应该也不会真的把蓝沁怎么样吧。 蓝烟搞不明白,方叔为什么对一个半路收养的义女这么好,一次又一次给她求情。好几次爷是真的生气了,最后还是黑着脸给了方叔这个面子。 第26章 美人未长成 又过了半月有余,云销雨霁,槐阴添绿。 静养了这些时日,温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搬了张春凳在院子里晒太阳。 自从上次闹过那么一场,再无人敢怠慢翠琅轩,家具陈设置换一新不说,又添了几个伺候的丫鬟和一个从岁寒堂调来的苏嬷嬷。 只是这半个月,崔简好像很忙,来过一次还只是匆匆坐了一会便走了。 上次三曲巷书生闹事一事,事关今年的科考,圣上知道后龙颜震怒,命令大理寺全权审理此案,限期半个月内查明真相。 而如今期限已到,不知道崔简有没有完成皇命。若是没有完成,会不会因此获罪抄家? 自上次听碧筠说了一次抄家被卖的事,温婉时不时地便会想起此事,总担心哪天崔简被抄家了,自己又要变成一件货物,被辗转卖掉。 那种噩梦,她真的一次都不想做了。 此时院子里的海棠花刚开,绿云影里,明霞织就,温婉躺了没一会,便被花褪残红落了个满身。 白昼初长,杏梢红湿,斜阳东风里,美人春睡迟。 崔简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海棠春睡图。 与海棠美人图里的温婉不同,此刻的她,眉头舒展,神态怡然,愁绪一扫而空,真是人如其名,雍容温婉。 碧筠本想叫醒温婉,被崔简抬手阻止了,示意他们不必在跟前打扰,其余的下人便也都跟着离开了内院。 崔简坐在温婉身边,见她身侧丢着一本书,便拿起来细瞧了,不过是当下刊行最兴的风月话本,想来也甚是无趣,不然怎么才看了两页,人就睡着了? 在崔简看来,人间风月,书上写的远不如眼前看到的。 温婉睡得不沉,朦胧间,便觉得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一睁眼,果然对上了一双打量的凤目。 竟是崔简?他怎么这会来了? 她忙起身,只是懒起无力,鬓乱钗横,眸子里还泛着迷蒙睡意,半天也不聚焦,香腮凝雪,显出几分呆萌的憨态。 尤其是这几日养得好了,脸上蕴了肉,肌腻脂滑,犹如剥了壳的鸡蛋,染上几点落雪红梅,让人忍不住想捏一下。 崔简喉咙发紧,目光呆滞地凝在她脸上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移开,道:“天气虽转了暖,但外头还是有风,你病刚好,怎么就在这睡?” 温婉擦了擦嘴角香涎,低眉顺目道:“中午暖和,就让碧筠给我拿了床薄被,在外头小憩一会。” “日暖风轻春睡足,你倒是会享受。”崔简感慨,曲肱而卧,也躺了下来。 眼前乱红如雨,美人香榻,最是消乏。 “世子的公务已经忙完了吗?”想到崔简近日在忙的科举舞弊案,温婉不由担忧道。 崔简睨了她一眼,“怎么?你这就要赶我走了?” “不是,我只是听说,世子最近在忙科举舞弊的案子,如今限期已到……”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崔简轻笑了一声,“你是怕我有负皇恩,触怒圣颜,抄家灭族连累你再被发卖?” 被戳破了心事,温婉面上有些讪讪,倒也没有否认,只是别过头翻书。 反正此人如此聪慧,说谎也会被她拆穿。 “放心好了,此案已告破,纯属子虚乌有之事,不过是书生之间相互嫉妒,生出些闲言碎语。我刚从宫里出来,陛下还夸了我,要升我的官呢。” 他不乏戏谑的口气,将此事轻飘飘地说了个大概,但个中曲折,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就恭贺世子升迁之喜了。”他抄家她落难,但是他升官跟温婉就没什么关系了。 崔简此刻难得放松,惬意舒缓,见温婉正走神,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笑道:“少看这些个闲书,圣人之言还不够你看的?” “我又不当女进士,看圣人之言做什么?” 温婉觉得纳罕,这人怎么年纪轻轻的,沾了一股子腐儒之气。 要是女子也能科举入仕,她一定挑灯苦读,又何须他在这里好为人师? 说着,一把将书夺了回来,背过身自看。 但很快,身后便贴了个人过来,崔简已是个成年男子,身躯凛凛,脊背结实。如今三月回暖,春衫已薄,他的胸膛贴着她后背,热得像一团火。 温婉不由缬晕上脸,眼睛虽然盯着书页,却紧张地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崔简眨了眨眼,与她对视片刻,二人鼻尖亦挨得很近,温婉耳根更烫,不自在地往后避了避。偏生崔简没事人一样,唇角勾起一抹和煦如风的微笑,半点狎昵也无。 似乎这暧昧气氛里只有温婉一人而已。 “这就生气了?” “没有。”温婉赶忙摇了摇头,这般危险的气氛,她哪里敢生气。 “哦。”崔简缓慢应了一声,略有几分怅然若失,须臾又问:“你会不会念书?” 温婉扭头再次看向他,被这无首无尾的问题问怔了,“世子此话何意?” 崔简握住她的手,道:“外面风大,咱们进屋说话。” 说着,也不等温婉思忖,便拉着她进了屋。一进屋,崔简左右看了眼,便直奔放书的黄花梨书架去了,略翻了一会,拿出一本递给温婉,“念给我听。” 他说完,人已经迈进月洞隔断,进了内室,径直倒在了床上。 温婉略迟疑了一会,看了看手上的书封页,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她这里的书都是碧筠不知从哪里打包收罗来的,绝大多数都是风月话本,诗词歌赋,总共也没有几本正经的儒书,竟也能被他找出来。 还要她念给他听,也不知道这又是什么独特的癖好。 温婉无法,只得缓步走进内室,坐到床边。 谁知还没开始念,崔简又道:“坐过来些。” 他拍了拍稍靠里的位置,神色惬意地望着温婉。 温婉依言照做,屁股往里挪了两寸,肃目,垂首。崔简微微翘起嘴角,竟掉了个头枕在了她大腿上。 温婉微微吃惊,由上自下看着崔简的脸,只见他阔面棱棱,神清骨秀,一双内勾外翘的丹凤眼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催促道:“快念。” 温婉忙醒过神,将书展开,挡在二人之间,强压心头悸动,郎朗读了起来。 初时字字咬得圆润,不敢怠慢,当读到“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是故虽有巧手,弗修规矩,不能正方圆”时,温婉便听见了一阵极有韵律的呼吸声。 …… “世子?” 半晌,没有回话。 当他已经睡着了,温婉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书,便听见那人闭着眼闷声道:“虽有察耳,不吹六律,不能定五音;虽有知心,不览先王,不能平天下……接着念啊,怎么停了?” “……” 无奈,没想到他竟是假寐,温婉只能接着他方才背诵的往下念:“故圣者法天,贤者法圣……” …… 碧箬伤刚好些,却也闲不住,端着茶水一瘸一拐走到窗下,便听见屋内传出一阵悦耳的读书声。 听了一会,碧箬觉得新奇,没想到世子竟然还是个先生,逼着姑娘读书呢。 不过,姑娘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洋洋盈耳,确是好听。 她捂着嘴浅浅笑了一下,又皱着眉头,一步一龇牙地走远了。 ------- 温婉也不知道念了多久的书,声音渐渐中气不足,有时眼一花,连句也断错了,她立即噤声,将书往左移了移,那人呼吸渐渐均匀,间或有微弱的鼾声,应该是睡着无疑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将书丢开,只是腿被他压住,一时根本脱不了身,只能挨着身侧软枕。 许是这长篇大论的文章将瞌睡虫勾了上来,温婉躺下没多久,竟也去见了周公。 崔简只睡了一个时辰便悠悠醒了过来。 忙了半月,崔简没怎么挨过枕头,今日这一觉,确实是好睡无梦。 刚起身,忽然发现身侧还躺着一个人,崔简扭头瞧了瞧,只见美人沉酣,帐中萦香,于是表情一松,干脆又躺了回去。 温婉的对襟外衫下,是一件红绫抹胸,胸颈之间,肌肤滑腻如鹅脂,只是她侧身斜倚时,既无峰峦,亦无沟壑。 崔简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美人未长成,除了脸,身上也无甚可观,看来还要养养。 第27章 碧玉瓜未破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温婉一觉睡醒,天光竟已大暗。 她刚坐起身,外间服侍的苏嬷嬷便走了进来,拢起床帐,用银勾挂起,笑道:“姑娘今日好睡。” 苏嬷嬷以前服侍过崔简,如今被他调来伺候温婉,一如照顾崔简一般尽心,倒是个温和慈祥的老妪。 “嬷嬷怎么也不叫我?”温婉揉了揉太阳穴,餍足地伸了个懒腰。 苏嬷嬷笑道:“姑娘这些日子总也休息不好,梦里还总是魇着,这会子好不容易补个好觉,奴婢怎么忍心打扰。要说也是稀奇,世子一来,姑娘就没做噩梦了,可见这闺房之中,还得有男子的阳刚之气镇着。” 自从那日见过蓝沁之后,夜深人静时,温婉的确会被一些往事魇醒,醒来浑身冷汗,连碧筠都心惊不已,总怀疑这翠琅轩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这会子说该有阳刚之气镇着,温婉便懂了,当即面色一赧,撇开话头道:“世子何时走的?” 苏嬷嬷窃笑,“世子回书房去了,不过他说晚上会过来陪姑娘吃饭。” “陪我吃饭?” 温婉心下顿时有些忐忑起来,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晚上也会在翠琅轩留宿? 说来,自打从春江夜脱了身,不用再想出阁宴的事,又碍着这些日子他忙她病着,温婉都快忘了,她现在是崔简的外室。 既是外室,那么该做的事自然一样都不能少。 见温婉似乎面有羞意,苏嬷嬷边端来茶水给她,边压着声音道:“姑娘,世子爷到现在身边也没个女人,您可是第一个,今夜,可得好好笼络世子的心啊。虽说不能立马有子嗣,但只有保证荣宠不衰,将来世子娶了正妻,才能抬您做妾不是?” 服侍了温婉一段时日,苏嬷嬷看出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只是模样长得美些,初见容易让人产生些疑虑。 大家公子,成亲之前养个外室,说出去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若是像世子身边这个,倒还很好,左右当个通房,也算是有人体贴爷们了。 温婉毕竟是没开过脸就被赎出来的,乍然想起这事,难免有些拧巴。 她不是不愿意跟崔简,相反,她打心底里是愿意的。 从前,她连做梦也不敢想今天这样的日子,崔简救了她,她感激不尽,自然不会不识好歹,只是除了感激以外,又实在不敢肖想其他。 杜十娘说,在男人身边逢迎曲和,最忌讳的就是动了真情。这对她们这种久经欢场的女人来说,自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但是对温婉这种年纪小没什么经历的女子来说,又谈何容易? “我知道的嬷嬷。”温婉勉强应着。 苏嬷嬷并不知道温婉的身世,只当她是小门小户的良家女,因生得实在貌美,被世子看中,这才带进竹坞养着。 四下看着无人,苏嬷嬷从怀里掏出一卷画集,塞给温婉道:“姑娘不必害羞,只要照着这书上说的做就行了。” “嬷嬷,这是何物?”温婉没有防备,接来看了,才翻开,脸便歘地一下红了个底朝天。 温婉忙合上,塞回到苏嬷嬷怀里,“嬷嬷,你从哪弄来的?” “姑娘不必害羞,这是宫中贵人侍寝之前看的,可不是禁书。” “不必了嬷嬷,我不看……” 温婉实在没脸接下,捂着脸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见苏嬷嬷跟了出来,没再提春宫集子的事,以为她又收起来了,这才放心。 随着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温婉问:“世子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过来,我有点饿了。” 自己一个人吃饭的好处就是,她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如果要等崔简,那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温婉没有吃午饭的习惯,只随便咬了两口玫瑰酥饼,所以今天唯一的一顿饭,还是早起用的七宝素粥。 苏嬷嬷笑道:“世子说您什么时候醒,便遣人去书房告诉他一声,他就过来。” 说着,去门口招了一个小丫鬟过来,交代了两句,那小丫鬟便风风火火地出了翠琅轩。 过了没一会,崔简果然来了。 他来时,碧箬已经带着几个小丫鬟取来饭菜利落地摆上桌。 主食是赤黍米蒸制的红莲饭,四道正菜分别是鳆鱼豆腐、傍林鲜、银丝鱼脍和碧涧羹,另有一盅百合莲子芡实排骨汤。 鳆鱼片得薄如蝉翼,入鸡汤豆腐中烹制,风味极佳,傍林鲜取的是寸长鲜笋,清脆爽口,银丝鱼脍晶莹剔透,碧涧羹清淡明翠,淡雅如玉。 这一顿,山珍海味俱全,又都是时令菜色,庖厨摆盘精致,用的全是汝窑瓷器,器型优美,其釉如“雨过天晴云破处”,似玉非玉而胜玉,看着养眼,不禁令人食指大动。 温婉一人吃可以凑合,崔简来了便凑合不得,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如此一顿饭,对他来说其实是稀松平常的一餐。 温婉是过过苦日子的,也在春江夜见过荣华富贵,才知这世上之人,生来差距竟如此之大。贫贱者果腹尚且艰难,富贵则玉馔珍馐,享之不尽。 当年夔州一场大水,若是家中尚有余粮,爹娘还会把她给卖了吗? 温婉食量很小,所以吃了一小碗红莲饭便饱了,只是崔简没吃完,她也不好停箸。 崔简瞧着温婉拨弄碗里一块笋片拨弄了许久,沉默了一会,问:“怎么?这些菜不和你的胃口?” 温婉诚惶诚恐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不合胃口,“不是,我吃饱了……” 崔简微微诧异,“你就吃这么一点?” 盛饭的时候他就看见了,温婉碗里的米饭还不够他两口的量,简直比鸟食还少。 她这胃,也是鸟胃不成? 温婉轻轻一点头。 其实她一开始又何尝不是个贪吃的,只是杜十娘为了磋磨她的性子,从不让她吃饱饭。后来又一直郁郁寡欢,吃得更少,久而久之,腹胃缩得大概只有一拳之大,略吃两口也就饱了。 崔简见她如此,摇了摇头道:“怪不得你身上还没二两肉,瘦得跟竹竿一样。” 说着,盛了两块排骨半碗汤给她,用不容置否的口吻道:“连汤带肉都给我吃了。” 温婉有些吃惊,这也太多了,“不吃成吗?” “不成。” 崔简说着,自顾自扒饭去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温婉面露难色,但东西都盛进碗里了,只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吃完饭,温婉就觉得有点撑到了。 二人漱口后,崔简道:“要不要去后花园散散步,免得积食,伤了肠胃。” 温婉点了点头,她正有此意,但是和崔简一起散步,还真是有点不太适应。 竹坞的后花园如今正开的有迎春、山茶、海棠,假山下遍生蔷薇,粉白色的花朵密密匝匝,晚风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氛。 崔简走在前头,温婉跟在他身后两步之外。 走了一会,见身侧无人跟上,崔简才回过头。 一回头,只见身后不远,一丽人正站在蔷薇花架下,低头小心翼翼地嗅着花香,花色靡靡,但明显人比花娇。 崔简脑海里忽然蹦出“玲珑云髻生花样,飘摇风袖蔷薇香”的诗句来。 又想起那日,自己在她头上摘走的蔷薇花簪,此刻,还静静躺在自己书房的搁架上。 她的样子,实在是乖得可爱。 崔简一直觉得,身边有个女人是件麻烦事,尤其是三曲巷的女子,个个精明狡猾。可偏偏眼前这姑娘是块璞玉,又呆又纯,如果不被他赎出来的话,在那种地方又岂能比得上他身边安稳舒心? 他本不该有怜香惜玉之心的,这一次却做了一件有违初心的事。 不够现在想想,身边有个娇憨的女子,倒也赏心悦目。 温婉见崔简正在前面驻足等着自己,忙踅身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这会子走近了,崔简才瞧见她往发间簪了几朵新鲜蔷薇,娇俏可爱得紧。 她这是女为悦己者容吗? 崔简刚这样想,忽然发现,她这几日的装扮一直很素净,头上并没有几件像样的首饰,比不得当日在春江夜,随便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都是名贵的珠钗。 难道堂堂国公府,已经穷到打不起首饰了?还是她太傻,缺什么也不说? “我记得我让人给你送了几套红宝石的头面,怎么不戴?” 崔简忽然提起这个,温婉便想起来了,她的确见过那两套头面,富贵华丽,累金错银,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里头有一支累丝金凤,规制不低,她的身份,哪有资格佩戴? “那些首饰都太贵重了,我不敢戴……”温婉小声回道。 “……” 崔简低眸想了想,库房里那些首饰,多是宫里赏下来的,她的身份的确有些配不上。 是他疏忽了。 不过温婉能如此懂事,还是让崔简意外。 “你倒是乖觉,明天我正好休沐,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温婉一愣,她来京城五年,还从未出去逛过。 心里倒是十分向往…… “多谢世子。” 她乖乖点了下头,这么看来,崔简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子惹人怜爱。 第28章 初战兵不利 回到翠琅轩后,先服侍了崔简沐浴更衣,温婉才进湢室给自己梳洗。 事到临头,她才有一种心怦怦直跳的感觉。 等她梳洗完毕,从湢室出来,崔简还没有睡,正躺在床上看书。 内室燃着两根手臂粗的红烛,素影纱做的纱罩外扣在烛火上用来避风,火烛烧得极和稳,照得一室明亮,这样看书其实也不伤眼睛。 温婉走进来,崔简翻了一页,顺便抬眸睨她一眼,静而未语。 他这个人,若不说话,则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矜贵自持,很是傲然。 气势压将下来,温婉自是大气也不敢出,无声地躺在他身侧的位置,拉好被子盖上。 白天睡得太好,导致入了夜反倒精神抖擞,温婉闭着眼乱想,怎么也睡不着。 才翻了个身,便听崔简问:“睡不着?” 温婉睁开眼,看向他,摇了摇头,不敢说睡不着,另寻借口道:“不是……是屋里太亮了。” 崔简正看书的眸子暗里忽然闪过一丝狡猾,他将书合上,面无表情道:“那我去熄灯。” 他说完,正欲将书直接压在枕下,却不料从里面滚出一卷画集。 崔简眉毛一挑,将东西拿了起来,只看到第一页,便把东西塞给温婉:“你的东西?” 看到这个,温婉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整个躯干无不血气翻涌,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只恨当下没有个地洞给她钻。 “这不是我的,是苏嬷嬷给我的……” 怎么解释都错了味,怎么解释都像是在掩饰。 温婉有种六月飞雪、无处申冤的屈辱感,烛光下,这张脸,又羞又囧,竟反出血色调匀的美来。 崔简知道她想解释清楚又口舌笨拙,忍住笑问:“你看过吗?” 温婉一脸郑重,“没有,我没看。” 然而现在看与没看又有什么区别? “哦……” 崔简唇角勾了勾,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便翻身下床,径直走到一侧灯台前。 他穿着寝衣的身体高挑颀长,抬手揭开灯罩的动作亦无形显露出一丝优雅儒和。 令温婉介怀的“冤情”就这样被他轻飘飘地揭过,反倒有点让她捉摸不透了。 烛光倏地熄灭,帐内霎时昏暗。 听见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怎的,竟然让人觉得有种静谧而危险的气息在逼近。 “唔——” 蓦地,不待觉察,不待出声,不待反抗,她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一个滚烫而暧昧的桎梏。 寝衣只有薄薄一层,体温却可以通过丝绸传递…… 温婉以为还是那册画集惹的祸,忙着证明自己,“世子,我真没看……” 谁管她看没看? 这种情况,如果他崔易之还能忍住的话,那就不是男人了。 他覆下唇,带着一点邪气的叹息擦过耳际,“没办法,祸是你惹的,也该你来填。” 不用说,温婉也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后面不过是临门一脚的事,过分矫情只会显得她不识抬举,温婉把眼一闭,死了心地交由崔少卿法办了。 更深月半,嫩叶新蕊倾吐于苍幕之下,春虫从香软的花瓣上慢悠悠地爬过,晚风一拂,惊扰了声声簌簌。 温婉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却忽然听见那人纳闷地说了一句:“你可……真够瘦的。” “……”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 衣物无声地簌簌而落,虽然是在黑夜里,但眼睛适应了黑暗,仍可借熹微光亮,辨别出一个绰约人影。 温婉战栗不休,直到这羽毛拂过的触感忽然停下,她才好奇地睁开眼。 一睁眼,便瞧见一双无比明亮的双眼,正凝视着她。 “别害怕。” 温婉点了一下头,嘴上答应的很好,实际上更紧张了。 一汪水凝结成了冰。 “我忍不住了……” 崔简直直地盯着她又道,嗓音已沉到了低。 黑暗里,与一双欲色正浓的眸子对上,温婉脑中紧绷的一根弦猛地断裂,之后便再也没了自己的意识。 “疼的话……就咬我……” “别哭!你别哭啊!” 崔简一把捂住她的嘴,唯恐她这个哭法,把外面的下人都给惊动了! 那他的一世英名,真的要毁于一旦了。 难道因为两人都是初次,才会这么不和谐? 眼角的泪花还挂着,温婉十分听话地噤了声。 崔简慢慢把手移开,压低声音,“那我轻点?” 玉人没回应,崔简就当她答应了。 又是一番努力…… 或许是她年纪太小,又或者是他太过怜香惜玉。 总之崔简尝试了几次,终是未能成功。 没等他重整旗鼓再战,温婉却像个受了惊的小鹿,一脚将他蹬开,兀自拉过被子缩到墙角,再不让他碰了。 温婉内心:太可怕了…… 崔少卿在官场上势如破竹,断案也从未出过差错,却不料此番却在这种事上吃了一个败仗。 好在,这种事不会为外人知。 “不是让你咬我吗?你怎么不咬?”崔简捏了捏眉心问。 温婉抱着膝盖摇了摇头,世子千金贵体,她怎么敢咬? 再说了,兴头上说的话她也不敢当真,要是事后找她算账怎么办? 崔简初战不利,脸上还有些不可置信。 他无声叹了口气,起身去了湢室。 淋了几瓢冷水以后,之前那点狡黠的兴致,也仿佛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连火星子都没留半点。 半晌,二人依旧同床而眠,躺下后崔简便一言不发。 温婉知道似乎这种事对男人来说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更不敢说话,生怕一言不慎触到了他的逆鳞,给自己招来无端的怒火。 好在,今夜这一场云雨成与不成也结束了,温婉如释重负,闻着帐内的一浅浅衙香,慢慢的意识便飘走了。 她身边那人就没这么好梦了。 崔简一直到下半夜也没睡着。 床头挂着镂花银质香球,一呼一吸之间,帐内空气里皆是香甜之息。 他睡不着就算了,没想到小西施却睡得很宽心,呼吸恬长,偶尔还翻个身。 真是没心没肺。 崔简心里郁闷,干脆一把把人拉了过来,拥香抱玉,渐渐地也被她影响,有了一点睡意。 第29章 我真没写啥 第二日一早,温婉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脚都挂在崔简身上。 她那床被子,不知何时已经被踢到一边,半拉身子都钻进了身边那人的被窝里,崔简的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腰上。 温婉刚想动一下,将他的手移开,崔简便睁开了眼。 “醒了?” “嗯。”温婉迅速地躲开身子,去寻自己的被褥。 崔简看着她起身去拉拢被子露出来的光洁后背,口中隐隐发干,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夜的情景。这会子天一亮,她白到发光的肌肤更勾人欲火。 “你睡觉不太老实。”他轻咳了一声道。 温婉抓被子的手一怔,难道昨天晚上是她自己钻进他怀里去的? 想到这,她不由地脸一红,糯糯道:“那……有没有惊扰到世子安眠?” 崔简唇角翘起,“你说呢?” 他说着,人已经起身下了床。 温婉赶忙披了件衣服,跟着下去,本想伺候他穿衣,但崔简的动作很快,温婉想上手,他自己都已经穿好了。 还剩下一条鞶带没系。 崔简见她站在旁边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实在可怜见,可惜他习惯了自己做这些事,一时还没改过来,于是将手中的鞶带递给她,示意她来给他系上。 温婉嗫喏地应了声,接过鞶带,圈住他圆领袍的腰身,只是动作还略显生疏,不太利索。 等他穿好衣服,温婉才去穿自己的,等碧筠碧箬她们端着洗脸水进来伺候时,她已经穿戴整齐。 见碧箬径直去收拾床铺,温婉心里忐忑,她刚刚把那本集子塞进了最里面,应该不会被看见…… 洗漱过后,碧筠给温婉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苏嬷嬷走过来,悄声问她,“姑娘昨夜和世子如何了?” 闻言温婉脸色刷地一下紫涨起来,娇嗔道:“嬷嬷以后莫要做这样的事了。” “省得省得,嬷嬷省得了。”苏嬷嬷捂着嘴笑了笑,见她如此羞涩,知也差不离,便不再多问。 外头,早饭已经摆好,崔简正坐在榻上,等着温婉出来用饭。 早饭是一碗豆浆并春卷、笋肉三鲜的包子,还有四色馒头,二人简单地吃了一些后,外头马车已经套好。 碧箬碧筠知道崔简要带温婉出去,都暗自开心的不行,给温婉准备好帷帽,便送她出了前门。 由于早饭被崔简逼着多吃了两个春卷,刚坐上车没多久,温婉便觉得有点恶心。 车厢内空间有限,二人并肩而坐,稍微动一下便有些捉襟见肘。见她捂着嘴似有些不太舒服,崔简问:“怎么了?不舒服?” 温婉点了点头,但又不敢说是他逼自己吃得太多,只能拐弯道:“刚吃完饭,心里有点腻。” 崔简想起,早上那道茴香羊肉春卷,是有点油大,但也不至于腻到吧,她这身子,莫非一点油荤不能沾? 想是如此想,崔简还是打帘对外头的蓝烟道:“等会去贺家凉水铺停一下。” 蓝烟心想这季节哪来的凉水,但也不好下自家主子的面子,还是应了下来。 结果到了贺家凉水铺一看,外头排队都排成了一条长龙,走近了一打听才知,贺家凉水铺子新推了许多时春热饮,颇受欢迎。只是这会要买,怕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蓝烟回来禀告后,崔简道:“既然如此,让他们把各类饮子装上一份,待会送到竹坞。” 温婉挑开车窗帘子,看见那贺家凉水铺前,招呼生意的是一个年轻妇人,攀膊束袖,迎来送往,端的是一副玲珑八面的市井模样,可行为举止又利落干净,不拖泥带水,风风火火很是勤快。 “那个女子是这家铺子的老板?”温婉问。 崔简未答,蓝烟听到后笑呵呵地说道:“那是贺二嫂,她丈夫早亡,留下一个遗腹子,为了生计,这才出来做凉水生意。” 原来女子也可开门做生意? 还能将铺子经营得如此红火。 不过从蓝烟的话里,也知这寡妇独自带着幼子讨生活的艰辛。 这让温婉不由钦佩起她这样的女子,如果有一天她也落到贺二嫂那般处境,该如何谋生? “放心好了,有我在,你断不会落到抛头露面出来谋生的地步。” 崔简端坐在一旁,一副将她看得透透的模样。 温婉猛地怔楞,虽然知道他这个人擅于洞察人心,但心事每每被猜出,还是有些窘迫。 怪不得他能做大理寺少卿,如他这样,那个犯人在他面前能藏得住话? “不用惊讶,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傻子才看不出来。” 这话,是说她心里藏不住事吗? 车厢内静了一会,温婉从帷幕缝隙中瞧见街头盛景,心中微动,她张了张唇瓣,“世子,我们这是要去哪?” 崔简刚刚阖上眸子,正靠着身后厢壁养神,听她开口说话,又睁了眼。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如墨的鸦鸰乌鬓上,淡淡开口,“替你置办些妆奁,总不能让人觉得你跟着我反而过得寒酸了吧?” 温婉抬手摸了摸鬓发,那简单挽就的单螺髻其实甚合她的心意。有时候并不需要多么富贵华丽的珠翠螺钿,只要两支小小的绒花,便是称意即相宜。 但是在这个时候要是拂却男人的好意,只会让他觉得被下了面子,反倒不美,所以温婉乖乖闭上了嘴。 如今她是他手上的金丝雀,至于他想怎么装点她,给她做什么样的笼子,都是他的自由和权利。 又过了一会,马车停在了熙华阁前。 熙华阁是京城最大的商铺,此处集中出售女子的衣物首饰、胭脂水粉,且品质不输宫中的织造司,花样翻新,有些东西更是新颖别致,很受京中官眷们的喜爱。 崔简先下了车,伸手去接温婉,她的手柔软温弱,不论何时握在手里,触感都极妙。崔简挑了挑眉,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双手上没有挪开。 温婉下车之前便戴上了帷帽,但一出现在熙华阁前,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为别的,只因为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崔简。 这熙华阁进进出出的以女子居多,崔简一露面,眼尖之人便立刻认出了他。 他容貌英伟,弱冠之年进士及第,可以说既有潘安之貌,又有子建之才,京中贵女仰慕者众多。 又都知道他至今仍未娶妻,家中正妻之位空悬,难免有心思活络的女子,早把目光盯在了他的身上。 见他这会出现在熙华阁,还与一个身份未明的女子从同一辆马车中出来,好事者也都开始揣度起他二人的关系,以及他身边女子的来历了。 崔简并不在意周围的目光,拉着温婉便迈进了熙华阁的大门。 崔简可以不在意,温婉却做不到。虽然戴着帷帽,但周围那些打量她的目光实在太过灼热。 温婉把手从崔简手中抽了回来,立在台阶下,“世子,这不合规矩。” 崔简虚握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手心,微微侧过半个身子,定定打量着薄纱后朦胧的脸。 温婉感觉到什么,一抬眸,便对上他有些傲慢的眸子,听见他固执不屑道:“我说合规矩,就是合规矩。” “不跟上来今天就把你扔大街上。” 温婉吓得一激灵,赶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第30章 一枝凝露香 大厅之内,客人众多,崔简皱了皱眉,招来伙计,要了一间单独待客的雅间,便挽裾上了二楼。 崔简领她进门,一进屋,便迎来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原来屋内黄花梨香几上,处处摆放着新采摘来的十里香,味道不输任何名贵的熏香,也是巧思。 进屋后拨开珠帘,两侧摆紫檀木扶手椅,崔简大大方方坐了下来,指着温婉对跟过来的伙计道:“给她做几身能穿的衣服,还有……你看着拿来吧。” 他也不太知道女子需要什么,索性便让伙计自己看着办了。 伙计在熙华阁忙事多年,对女子的喜好需求烂熟于心,当即翘起兰花指,“公子放心,小的知道怎么办,小的这就去叫几个婆子来给姑娘量尺寸。” 瞧着他步态扭捏,不似男子,温婉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噤声退到崔简身侧。 崔简好整以暇地抬起双眸,看向温婉,道:“这里已经没外人了,把帷帽摘了吧。” “是。” 温婉听话地摘下帷帽,放在一边,微微蹙起细眉,垂首以候,不敢多打量四周。 她乖巧得过分,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很难不心软,崔简将扣在茶盘里的花卉纹杯翻了过来,给温婉倒了一杯茶。 他手指骨节分明,袖口绣了金线牡丹,十分低奢豪贵。 温婉道了声谢,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杯中是陈年的普洱,香气醇厚,倒是解了她方才心中的不适之感。 很快为她量尺寸的绣娘便被请来了,一见温婉,目光便被她牢牢钉在身上,眼前这姑娘,水蛇腰、削肩膀,身纤体长,又貌美如花,不正是她们这些裁缝绣娘最喜欢的衣架子吗? 越是好裁缝,越希望是这般美人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如此才不枉他们宵衣旰食,点灯熬油的工时。 不过碍于崔简在场,绣娘不敢多言,只默默给温婉量了尺寸,然后端上花样给温婉挑选。 温婉大致扫过一眼,这些花样的确都是当下最时兴的纹样,亦是已经挑选过一次,取的最适合她这个年纪穿戴的花样。 温婉没有细看,便随意挑了些缠枝花卉蝴蝶、团窠人物彩绣和各式云水纹,用在衣裙上,已是绰绰有余。 “哟,姑娘不再挑些?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式都要做个四五套才够穿呐。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姑娘这般好相貌,怎么能不精心打扮自己?” 绣娘知道今日是桩大生意,故而说些漂亮话出来,但是这话是说给坐在那喝茶的那位爷听的。 温婉一愣,有些诚惶诚恐,按照绣娘的说法,岂不是要做一二十套衣裙,这未免也太多了些。 刚想开口拒绝,便听崔简道:“你们看着每种花样给她做一件吧,本世子不缺这点银子。” 绣娘立刻心花怒放,连声应着便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等她走后,温婉道:“世子,其实用不着那么多的?” “那怎么办?”崔简笑了笑,“我为搏美人一笑而已,你不能拂了我的一片真心吧?” 一片真心……温婉听到这话,明知这是他的戏言,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心尖一颤。 “多谢世子。” 她捏着衣角道谢,面上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眼底却似蒙着一层脆弱易碎的琉璃,也不知后头藏着什么心绪。 见她耳垂微微泛着霞绯,崔简端起茶盏,掩饰自己唇角不经意勾起的一丝狎昵。 挑完衣服,接下来就该挑首饰了。 鉴于前头温婉太过收着,崔简也知她不会认真去选,索性让人将首饰拿到他面前,由他来挑。 看着面前摆的满满当当的珍珠翠玉明月珰,崔简忽然就没有了头绪,只道奇怪,也不知那些京都的夫人小姐们,为何对此兴趣盎然? 不过话已经说出了口,崔简撇了眼身旁乖巧小狸,终是耐下性子,将目光投向面前五花八门的琳琅珪壁。 她皮肤白,羊脂玉、春彩翡皆宜,鸦鸰如墨,若是用上坠珍珠流苏金玉步摇簪,每走一步,流苏轻摆,定然好看,玲珑小耳可以坠上红宝石,鲜艳可爱,至于她细长白皙的脖颈上,最配八宝连珠项链…… 崔简每挑完一样,掌柜就在旁边提笔记下,待这一轮选完,朱砂笺纸上已经填满了。 温婉接来大致扫了一眼,光是手镯便有八副,然后是簪、钗、步摇珠花之类不下几十样,实在是太多,比置办嫁妆还要夸张。 见崔简还欲再选,温婉连忙拉住他道:“世子,够了。” 崔简垂眸看了看她,眉头一蹙,她眼神中的惶恐不安不像是装的,活脱脱就是一直受了惊吓的小猫。怎么?他乐意的事,她这么害怕干什么? “世子已为婉儿破费太多,婉儿命浅福薄,恐怕难以消受。” “你这是心疼我的钱?”崔简低头凑到她耳边,用只有温婉能听到的声音道:“五千两黄金都花出去了,不在乎这一点。” 不用说温婉也知道,那五千两黄金花在哪里了。 她一时微愣,瞳孔放出清凌凌的呆滞之色。难怪杜十娘愿意让他赎她,果然是价钱到位了,什么话都好说。 千金之情,她该拿什么还呢? 那掌柜在一旁听着,弓着腰笑道:“小夫人,这都是世子爷的拳拳爱重之心,您又何必推辞呢?” 再者说,这熙华阁本来就有一半是崔大世子名下的产业,花自己的钱,赚自己的钱,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姑娘真是太过识趣,识趣到有点罔顾世子的一腔柔情了。 温婉无从推拒,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散在满室清香之中,几不可闻。 等该挑的东西全都挑选完毕,又有几个丫鬟送来一套成衣和头面,让温婉换上。 温婉不解,看向崔简。 他解释道:“待会去尚食楼,你穿的这身不太得体。” 听他的意思,是要带她去尚食楼吃饭,可是吃个饭,要穿的那么好干什么?要是弄脏了衣服,岂不可惜? 温婉心下腹诽,却还是任由来的几个丫鬟将自己带到屏风后,换上了衣裙。 崔简则坐在外头品茶静候。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温婉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莲步轻移走到崔简面前,然后肃穆而立。虽只是轻巧的一站,但裙袂间暗香浮溢,翩若惊鸿,令他满眼便都只余下她的轻姿曼影。 女孩穿着一件浅珊瑚红窄袖绢衫,里面是一身云烟粉织金上袄,下边是同色的缕金挑线纱裙,发间仅戴几星点翠嵌珠钿花,斜依一支金镶珠石秋叶蜘蛛簪。 望之玉质柔肌,态媚容冶,远胜牡丹国色,芙蓉清姿。 崔简看得愈发喉间发紧,他握拳挡了挡薄唇,喉结滑动一下,才倏然起身。 “走吧。”他道。 待他从身前经过,温婉才默默跟上。 第31章 相逢应相识 从客间出来,正下楼时,偏巧遇见一对男女正上楼来。 温婉瞧见那男子,登时愣住,脚下也不由地慢了半拍,目光直直地落在那男子的脸上。 迎面而来的男子身着圆领广袖水墨长袍,腰缠金镶玉带銙,素雅干净,修长挺拔,是个剑眉星目的如玉公子。 温婉一下便认出了他,不是杜世廉又是谁? 他身边那女子,锦衣玉貌,明眸善睐,举止又落落大方,瞧杜世廉对她敬如上宾,谦恭有礼,想她必是出身朱门的千金之女。 果然应了曹都知当日的话,像他们这样的清贵读书人,与妓女之间更多的都是逢场作戏,真正到了干系仕途前程的时候,男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因怕被他认出来,温婉瞬间便垂下眸子,迅速躲到崔简身后。 杜世廉第一眼倒不在温婉的身上,而是先看到崔简,立时眼中惊诧,上前拜礼:“崔大人,真是好巧,没想到竟能在此处遇见。” 崔简面无表情,目光对上杜世廉,微微颔首,但显然,冷淡两个字就摆在脸上,装都没打算装一下。 杜世廉有些许尴尬,但为了在林小姐面前不至于失了面子,还是硬着头皮干笑道:“崔大人半月便告破大案,还朝野以清风朗月,为我等凭实力高中的学子正名,实乃是当世皋陶,令人钦佩。” “听说圣上已经下了明旨,擢升崔大人为大理寺卿,下官在此先拜贺崔大人莺迁之喜。” “多谢。”崔简神色仍是淡淡,“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哪里的话,是下官叨扰了,改日寒舍摆下酒宴,伏望上官早降。”杜世廉态度十分恭谨。 崔简叉手回礼,并未明言应下,便晾下杜世廉,快步下了楼梯。 温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被他甩开在了十步之遥外,只能提起裙子,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杜世廉侧头望向那个戴着帷帽,追随崔简而去的纤瘦女子,剑眉微蹙,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猜疑,待身旁女子出声提醒,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六郎认识那个女子?”林秋雨见杜世廉盯着那女子背影看了许久,心中下意识便觉得有些异样。 “哦……不认识,只是没想到崔简如此恃才傲物,目下无尘。” 杜世廉说完,似是无奈,轻叹一声。 林秋雨笑了笑,“这不稀奇,他家世好,又得圣恩宠眷,是京中青年才俊里的翘楚,既有八斗之才,效阮籍狷狂,祢衡孤傲,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六郎也不必妄自菲薄,父亲大人不是说,以你之才,只要脚踏实地,假以时日,必能木秀于林吗?又何必因一时位卑而长吁短叹?岂不闻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变节?” 林秋雨的父亲,是吏部侍郎林丰泰,当初杜世廉便是向他行卷,获得赏识,才在京中崭露头角。 当下有句俗语,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杜世廉这个年纪考中进士的实属凤毛麟角,加上他相貌堂堂,又会圆滑处世,林侍郎十分欣赏他,甚至有意招他为婿。 也正是借由这番机缘,得林侍郎从中运作,甫一入朝,杜世廉便得了个尚书省校书郎的差事。 虽说这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官职,品级不高,但绝对是个相当不错的起点。 新科进士,无非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外任县尉,要么从校书郎做起,可是比起前者,校书郎处于权力中心,在三省任职,负责掌管图书典籍,抄录校正,能接触的都是宰相这样的高官,自非县尉可比。 只要有人替他铺路,熬个八九年,能到五品或者更高,若是得到天子赏识,越级加封也不是没有可能。 崔简便是个例子,他当年便是直接从从七品的朝散郎做起,一年还没到右迁至大理寺任大理寺丞,屁股没坐热又升了大理寺少卿,如今,又补上了大理寺卿的缺。 纵观梁国朝堂,除了那批马背上下来的公侯,就没仕途比他还顺利的,可是让不少人眼红心热呢。 林秋雨一番话,确实慰藉了杜世廉不少,只是心中郁结不是那般容易便能解开的,当即只强作欢颜,携她上楼。 温婉疾步跟着崔简,生怕落下太远,又不敢失礼奔跑,让人笑话,只脚下碎步如飞,却不料他突然驻足,令她险些撞上他后背。 崔简转过身,探寻的目光落满温婉全身。 断案多年,犯人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女子。 “你认识他?” 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漏了馅,竟被他一眼识破!? 反正撒谎也是会被识破的,温婉索性承认。 “见过。” “见过?” 温婉跟随崔简上了马车,这才将那一夜的事和盘托出,“那天世子来之前,是他先来救我,只是……迫于平襄伯世子的淫威,又离开了。” 闻言,崔简轻嗤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还有呢?”崔简盯着温婉,真像是在审问犯人,“你还有隐瞒。” 温婉心提了起来,“其实,之前也见过一次,他说要给我赎身,被十娘打回去了。” “说说。” 崔简看着她,一副要听故事的神态。 温婉无奈只能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 听完故事,崔简了然地笑了笑,“原来他就是杜、六、郎。” 温婉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故意等着她招供而已。 这种玩弄犯人的手段,崔少卿玩起来游刃有余,对被玩弄的那个人来说,简直就是心理上的一种折磨。 “此外,婉儿再无隐瞒了。” 说完,她低下头,不管他信不信,她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着,过桥时,湖面上的横风将车帘掀开,三月的春光斜落在她皎洁的侧脸上,一截莹白的脖颈泛着薄晕。 崔简靠着车厢,饶有兴味地捏了捏少女微赤的耳垂,翠绿的雨滴状耳坠,反衬得耳垂上一点红似红透的樱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男人垂首,拨开她落在肩前的乌发。 一息温热拂过扑到耳后,仿佛催熟了还有些青涩的果子。 酥麻的感觉包裹着玲珑小耳最下端的位置,温婉震惊地挺直了背脊,身子为之发颤。 第32章 深藏不露富 “哼——” 温婉死死咬着唇,可等到那酥麻气息下移,落到脖颈上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 恰好此时马车颠簸了一下,将她这旖旎的低吟给盖了过去。 温婉顺势往外歪了歪,自然而然地躲过了他的侵略,只是这点小心思,就躲不过那双精明的眸子了。 碧玉瓜未破,豆蔻梢头二月初。 她咬了许久才放开的一瓣小唇,像真的红豆蔻,却更鲜艳欲滴。 这要是尝上一口,就不是浅尝辄止这么简单了。 大概是想到昨首战不利的经历,一股莫名的烦躁便涌了上来。 崔简眉头紧锁,也与她拉远了距离,“你用的什么香粉?味道太冲了,下次换个味道淡一点的。” 一定是这香粉味道太浓,才叫人喘不过气来,他不耐地抬手撩开帘子一角,透了透气。 “哦……” 温婉错愕地抬起眼,瞧见他眉间愠色,赶忙乖顺地应了一声。 茉莉香粉,味道也冲吗? 之后的一路,二人再无话,远远有嘈杂鼎沸的人声从闹市传来,辘辘车轮碾过巷陌青石板,车身微晃,使得两侧窗帷或开或合,时大时小地露出一线罅隙。 京中之景便也时有时无地落入一双有些好奇的鹿眸之中。 沿途柳色青青,百尺千条拂过银塘,娇软瘦怯,迎着淡淡春旭和风,轻摆轻摇……窗外柳,窗内人,隔着一片绉纱帘,相映成一幅绿娇红姹。 …… 尚食楼在京中闹市区地价千金之处,四周都是鳞次栉比的的商铺,车水马龙,从早到晚,都没有片刻的冷清寂寞。 一下车,温婉便被正门前那面巨大的酒幌给夺去了注意力。“尚食”二字被绣在巨幅的赭色绸子上,斜插在二楼栏杆下的竹楔里,迎风招展。 入楼后,崔简依旧是单辟了一个包厢,尚食楼的掌柜似乎认识崔简,竟亲自出面迎接,亲自领着他们进去。 尚食楼三楼的天字一号房间,常年空着,只为崔简一人而留,他每次来,都只带个护卫和一个小厮,今日身边却忽然多出了一个姑娘,让掌柜不禁有点纳闷,但是隔着帷帽,瞧不出形貌,他也不敢多瞧。 走廊铺着红毯,一眼望去,三楼临街的这一面,竟只有一个包厢。 步入厢房内,里头空间极大,靠窗用屏风隔了一个餐桌,绕过屏风则是品茶下棋的茶室,再往里有书房,甚至还专开了一个房间放上拔步床、美人榻,供客人休息。 屋内还有古琴、象牙塔、各朝古玩字画若干,名贵奢华处,叫人叹为观止。 温婉下意识的想法是,在这吃一顿饭,得花多少钱? 看来京城的销金窟,也不仅仅只是南曲的青楼,外头这些酒楼茶肆、脂粉铺子、成衣铺子……但凡是和达官贵人扯上一两分关系的,都是挥金如土的地方。 可崔简哪来这么多钱? 他该不会…… 一个念头陡然从温婉的脑海中生出,令她惊骇。 然而,一进屋,那掌柜却弓着身子跟在崔简身后道:“东家,这个月的账簿小的已经命人去取了,立马就送上来。” “嗯。” 崔简点了点头, 便坐在了屋内一张紫檀摇椅上,随手拿起桌上的洒金折扇,打开观赏。 过了一会,那掌柜去而复返,果然带着一摞厚厚的账簿回来。 蓝烟和夏侯忠都识相地退到了厢房之外。 “这是尚食楼本月的账簿,这些是底下各家分店的总账,林林总总一共十六本,都在这里了。”掌柜命人将账簿放下后,又道:“还有上次您让小的查探的事情……” 他说着,目光瞅了瞅一旁的温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崔简面色松弛,一边翻着账簿一边道:“她是我的人,不必顾忌,你说就是了。” 听到这话,掌柜的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刚刚的话道:“当年放火的那人,已经有下落了。” 闻言,崔简的手猛地一顿,眸光忽然阴冷起来,“派人去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只是……除了咱们,好像还有两拨人在找他。” “还有两拨?”崔简眉峰攒起,眼底划过一丝诡谲,“知道是谁吗?” 掌柜嘶了口气,拧眉道:“这个……实在查不出来,又不敢抓舌头回来,只恐打草惊蛇。” 崔简点了点头,赞同掌柜之言,冷声启唇道:“务必先那两拨人把他给我带回来,要活的!” “是,那小的告退了。”掌柜说话间便退出了厢房,带上了门。 屋内,一时又安静下来。 温婉此时已经明白,原来这偌大的尚食楼,竟然是崔简的私产!那他能一口气抬五千两黄金赎她倒也不奇怪了。 只怕这京中属于他私产的还不止这一处…… 至于他们说的放火之人,另外两拨人,温婉就听得云里雾里了,莫非这掌柜还替崔简干些衙署里面的事? 想不通温婉便也不多想了,知道太多对她不是好事。 崔简虽然不防着她,但她自己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才好。 见崔简正专心翻看账簿,无心管她,温婉便兀自走到窗前赏景,此地繁华,飞檐翘角,雕甍秀闼尽收眼底,楼下的行人往来如潮,甚至还可以看见奇装异服的西域之人。 不过,令温婉觉得有些疑惑的是,这会功夫从她面前经过的女子,戴帷帽的竟只有少数,绝大多数不仅不遮面,甚至还以男装示人。 想到今日在熙华阁看到的那些贵女,戴帷帽的也寥寥无几…… 早些年在夔州时,温婉曾跟着阿爹去夔州城赶过一次集,当时街上女子,凡未出嫁者,皆戴帷帽。 入京那年,在人牙子的马车上,温婉透过车窗缝隙偷窥过街景,当年京中年轻女子,也是帷帽遮面。 这才过了几年,京中风气便已经如此外放了吗? 她这样的,反倒成了异类。 她杵在窗边心中正暗暗地好奇,转身时,却发现崔简已经看完了一本账簿,随手丢在身侧的小几上,然后又换了一本。 哪有人能一目十行到此等地步? 温婉有些不信,端了一杯茶走到他身边侍奉,顺便瞧瞧他是怎么看账本的。 摇椅微晃,崔简的姿态慵然,却并不懒散,相反,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浑身上下散发着胜券在握的优雅。 叫人忍不住地盯着他俊美的侧脸走了一会神。 崔简接过茶盏,无声一抿,抬头问温婉:“会看账本吗?” 温婉摇了摇头,她可从来没学过这个。 崔简嘴角扬起一个百无聊赖的弧度,目光复又落下。 “那你等等吧,我看完这些,应该很快,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蓝烟,他就在门外。” 温婉糯糯应了一声“是”,便回到了茶几前,安安静静地抿茶品茶,吃两口茶果。 恰在此时,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盖过原本喧闹的人声,甚至惊飞了屋檐上休息的几只麻雀。 闹市跑马,是很大的忌讳,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温婉不禁扭头朝窗外看了过去。 连崔简,也猛地一怔,放下手中账簿,走到窗前。 第33章 永远成为他 “六百里加急,边关大捷!” “六百里加急,边关大捷!” “六百里加急,边关大捷!” …… 不远处,一个身穿甲胄的军士身系军报,将身后一队骑兵远远甩在身后,从城门方向而来,纵马疾驰,直奔皇城而去。 …… 尘埃一定,众人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打胜仗了!” “太好了,咱们打胜仗了!” “终于赢了,真不容易啊。” …… 沿途百姓闻声,无不欢欣鼓舞,大呼过瘾,一时之间,集市上的热闹,更胜之前,喧腾之处如汤滚沸。 原来是打胜仗了……怪不得…… 温婉早听说,北方蛮族一直有进犯中原之心,陛下初登九五时,便一改历来和亲求存之策,大举发兵讨伐。 这场仗原本在乾元七年的时候,就已尘埃落定,当时蛮族投降,他们的大汗向当今圣上俯首称臣,还愿意每年缴纳岁贡。 不想中间才安宁了十几年,到了雍和十六年,蛮族新王杀了老王夺得大权,漠北又再燃起了战火。 这场仗一打便打到了今日。 如今总算是结束了。 崔简负手立在窗边,却是安静的出奇,他凝眸望着天外,似乎在想什么,想得十分入神。 ----- 刚成崔简的那段日子,高衍还很不适应,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太愿意见人。 旁人只当他与太子感情深厚,太过悲痛,这才闭门不出,却唯有一人,察觉到了他的不同。 那个人,便是薛沾。 他是长公主与镇国公的独子,他的姑表兄弟。 那时候的京都,三姓的门庭显赫,无人不知。镇国公薛瑾,安国公崔颢,忠勇侯谢杉,三人皆是乾元年间战功赫赫的功臣,征伐漠北、扫荡边庭,替大梁稳住了社稷,彼此又互为刎颈之交。 三家往来甚密,甚至早早便结为儿女亲家。 谢侯长女自幼指给了薛沾,次女又被指腹为婚许给了崔简。 高衍记得那年的薛沾,十七岁,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 那日上午,太阳刚刚攀上树梢,阳光透过灰败的梧桐叶,照进窗棂里,在静谧的室内投下棋盘一般的光格。 高衍和衣躺在榻上,他一整宿都没有合眼,却并无困意,只是反复思索着往事,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着,循环往复,不曾终结。 就在不久前,太子的灵柩被送往皇陵安葬,自此储君高衍便已成了亡故之人…… 他再无换回自己身体的可能。 景平院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足音跫跫而至。 “阿简——” 高衍闻身而起,薛沾也恰好推门而入,二人一个在屋内阴影中,一个站在门外阳光里,遥遥相望,竟都沉默了片刻。 那一刻,薛沾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太子。 崔简和太子本就长得相似,但他们两个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眼神。 太子受帝王之术教化,永远是内敛儒雅,而且目下无尘;崔简……这孩子有点孤僻,他话少,眼神也时常流露出倨傲疏离,对谁都是一副淡淡的神情。 这俩人薛沾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连他们的弓马,也都手把手教过。 所以看到屋内之人,他下意识喊的是:“太子殿下?” 高衍缓缓站起身,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像沉默寡言的崔简,更像那个已经死去的、温文儒雅的太子。 “表哥……”他缓缓开口,“你……认出本宫了吗?” 高衍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只是薛沾的神情,给了他绝处逢生的希望,所以他才敢以崔简的身体,对外人自称“本宫”。 这一次,薛沾更加肯定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太子,而非崔简。 可两个人就算再像,他还分得清谁是谁。 与其说这人是太子或是崔简,倒不如说是用着崔简面孔的……太子? 这个念头陡然升起,便吓了他一跳。 从不信鬼神之说的薛沾,也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了。 弘文馆的大火烧得实在是蹊跷,三家都在暗中调查,只是还没有眉目。 难道说太子是借着崔简的身体,回来告诉他们幕后元凶的? 须臾之间,少年薛沾的心头已经浮现出了诸多猜测…… 高衍知道这件事说起来太过耸人听闻,但薛沾是唯一一个能透过崔简这副皮囊将他认出来的人,他必须倾诉。 …… 密室之内,高衍将这段时日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了薛沾。 全程,薛沾的眉头都没有放下来。 “表哥,你会不会觉得本宫疯了?” 九岁大的孩子,眼神中却充满了与年纪不相符合的坚定。 二人对视了片刻,薛沾道:“太子殿下,这件事你还告诉了别人不曾?” 他依旧称呼他为“太子殿下”,便表明他信了。 高衍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有。” 告诉别人,会被当成疯子不说,甚至还背上亵渎皇族的罪名,他不敢冒这个险。 薛沾走到紧闭的窗牗前,橘橙色的光打在他脸色,将那张少年脸映出几分老成深重。 良久,他回身道:“太子殿下,从今往后,你便只能是崔简了。” ……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雍和十五年。 边关告急,战事一触即发。 彼时的薛沾已加冠,随谢侯出征,义不容辞。 也是这样一个晴好的天气,他一身银白的鱼鳞甲,到国子监和他道别。 “大军即刻就要出发了,我的时间不多,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二十三岁的薛沾,多了些成年男子的刚毅和俊朗,他的眉峰时刻凝聚着一股坚定锐利,就如同他腰挎的那柄宝剑,亟待出鞘。 “过往之事,已成云烟,如果你已放下,就代阿简好好活着。天下之大,无处不是男子汉容身之所,保家卫国,身死社稷,才是你我所该的事,不必执泥于身份的枷锁。” 二人走在廊下,四周并无人靠近,他接着道:“你我……该为活着的人筹谋了。” 崔简知道,他说的活着的人指的是谁。 他的同胞弟弟,五皇子高昶。 母后因生他难产而亡,父皇痛失爱妻,厌恶其至极,将他交由太妃抚养,别居行宫已十一年。 太子亡故,他便是唯一的嫡子,也是贵妃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尽管他身体羸弱,又不得圣心,但只要有一点继位之可能,他们都不会放过他。 此番战乱,三家只怕分身乏术,暗处的黑手,就等着这样的一个机会。 崔简已经十五岁,个子拔高了一截,却还是矮薛沾一头,不得不扬起脑袋道:“这个你放心,我会防贼,也会保护好他。” 薛沾笑了笑,还想再说些什么,便瞧见远处一个带甲的红衣少女,正靠着屋檐下的柱子,有计算般地等着他走到这里。 “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有这么多体己话要说吗?” 第34章 生当复来归 “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有这么多体己话要说吗?” 此时,廊下荼蘼开得茂盛蓬勃,花繁香浓,篱笆架上蜂忙蝶舞,烂漫花事衬出少女在阳光下如雪一般的肤色。 谢蘅一改往日的装束,换了身利落的束袖劲装,外面罩了一件轻便锁子甲,英姿飒飒。 崔简隐隐猜到些什么,扭头看向薛沾。 薛沾握拳挡住没忍住上翘的嘴角,视线却挡也挡不住地望向那个红衣灼灼的身影,眸中温柔情愫满的几乎快要溢出来。 “你谢蘅阿姐非要跟去,大帅都同意了,我也没办法。” 他语气无奈,实则每个字都透着迁就与宠溺,让人听得不免牙酸。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薛沾和谢蘅会在月底完婚。 这下,两家准备了多年的婚事,又不知要往后拖到何时了。 “我得走了,你在京中善自保重。” 薛沾拍了拍面前少年还有些单薄的肩头,皱了皱眉头道:“你这身板还得多练练。” 崔简粲然一笑,捂住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郑重道:“待兄凯旋。” “一定。” 绿树葱郁,夏日漫长。 一对璧人相携走进了国子监外的桂花林,渐渐消失于浓荫郁径。 …… 数月时间一晃而过,炎夏的火苗眼看着就要熄败下去,京中暑气未褪,树梢一片叶子也不动,四处的空气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闷,仿佛所有人都置身于一口巨大的蒸锅里。 此时,北边的天空忽然乌泱泱压过一片浓重的墨色,天地之间很快便昏暗下来…… 豆大的雨珠说来就来。 清凉殿外,暴雨如注。 崔简手执黑棋,却迟迟没有落子,目光望穿雨幕,走了一会神。 坐他对面的,是一身明黄龙袍的中年男人。 “下个棋也心不在焉的,你要是输了,那朕岂不是胜之不武?” 话音刚落,崔简指尖的棋子便“啪嗒”一声落在了棋盘上,堪堪将他的神智惊回。 殿前失仪…… “请陛下恕罪。”他跪了下来,心头却莫名其妙萦绕着一股烦闷。 “起来吧,炎夏暑热,让人难以静心,也是情理之中,朕又没有怪你。” “谢陛下。”少年人起身敛裾,侍立一旁,神色恭谨。 在崔简面前,武成帝的威严总是暗含着几分慈祥。 连他身旁的太监殷善都暗暗纳罕,这要是换作别人,敢在和陛下对弈的时候走神,那简直是把脑袋放在手上玩儿呢。 陛下十六岁登基,少年天子就敢力排众议对北方用兵,不仅打出了国威,也立下了不朽功业,威严深重,满朝文武在陛下面前,谁不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偏偏这位世子无惧龙威,言谈自如。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过……若不是崔世子和先太子长得有几分相似,也不敢如此放肆不是。 “罢了,这棋不下也罢,”武成帝叹了一口气道:“朕也没这个心思下棋,不如考考你的功课吧。” 此时此刻,二人都牵挂着战事,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得圣躬垂问,臣不胜荣幸。”崔简道。 武成帝和煦一笑,垂眸思索片刻,问了他几个问题,崔简皆对答如流。 “嗯!”武成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才思敏捷,比你老爹强,三年后的春闱,朕可等着你。” 窗外的景致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临窗的君臣,恍惚是一对父子。 殿外,水柱顺着屋檐瓦沟激流直下,连成一排水幕,远处的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久后,檐廊下出现一个行色匆匆的小黄门,步履如飞地直奔清凉殿而来。 “陛下!” “陛下!” …… 一声喊的比一声急切,一声盖过一声的悲恸。 武成帝闻声望去,眉心一锁,朝殷善使了一个眼色,“去看看,发生何事了。” 殷善应了一声“是”,便亟亟退出了殿外,将那名小黄门拦下盘问。 雨声繁急,盖过了殿外的交谈声。 崔简忽然觉得手心浮起了一层黏腻的薄汗,一种不祥的预感刚刚升起,殷善便去而复返,“扑通”一声跪在了殿门口,涕泗横流地爬到了武成帝面前。 “陛下……” 殷善舌尖打颤,一边哭一边道:“陛下……边关急报……谢侯、谢小将军、薛将军,他们在……在回生峡谷遭遇了埋伏,全……全都殉国了……” “什么?!” 闻讯,武成帝双目圆睁,双手不住地颤抖,还没来得及扶稳身后的龙椅,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天地倒悬,山河失色。 崔简甚至有一瞬的失聪。 短暂地安静过后,耳边仿佛有千万只蚊子围绕,“嗡嗡”声不绝于耳。 只依稀能够听见殷善传唤太医时焦急而尖利的呐喊…… 薛沾战死了。 谢侯父子俱陨。 数月前国子监一别,竟成了永别……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是谁了。 ----- 将崔简从回忆里拉回来的,是一声娇娇软软的“世子”。 小西施不解地望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懵懵懂懂地问:“世子你怎么了?” 他走神了许久,温婉都喝完一杯茶了,他还站在轩窗下,跟丢了魂似的。 没办法,温婉才大着胆子走过去,给他喊喊魂。 崔简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转身坐回原处,拿起没看完的账簿继续看,仿佛刚刚的一切跟没发生一样。 这人……竟一会一副面孔。 温婉不敢则声,缓了口气,又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便移了两步走到棋桌前,对照着一本棋谱,自顾自地布局解局。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苦恼地思索手中的棋子该落在何处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棋奁中撷了一粒白子,信手放下。 温婉眼前倏地一亮。 破局了…… 她侧过脸,瞧见不远处的账簿已经重新摞好,便知他都看完了。 怪不得是上一榜的状元,看来这其中,不仅仅是当今陛下的偏爱,还有他这恐怖如斯、一目十行的能力。 崔简坐到对面,轻轻勾唇。 “下棋吗?”他问。 温婉愣了愣,抿唇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片刻的迟疑,崔简便默认她已经同意了,先手一步。 这下,不下也得下了。 结局自然没有意外,温婉被杀得丢盔卸甲,节节败退。 末了,崔简眉头的愁绪一扫而空,还不忘点评她两句。 她的棋路一眼到底,崔简都不用细想,便知道她要落子在哪,却故意遛着她,让她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的时候,再将她困死。 就像猫玩老鼠,非得玩得兴味索然的时候,再拆吞入腹。 偏偏她的反应还很迟钝,完全不知自己落入了陷阱之中。 傻傻的,倒有几分娇俏可爱。 “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第35章 笨死你算了 “见过笨的,还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温婉看他,似乎正为自己的胜利沾沾自喜,嘴角微抬,眉眼都舒展开了,哪里还有刚刚临窗远眺的那副愁容? 真是……赢她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可高兴的? “还下吗?”他一边收子一边问。 温婉当即咬唇摇了摇头,自取其辱一次就够了,她可不想再被她戏弄一次。 “世子全局在胸,举棋若定,婉儿自愧不如。” 她一手支颐,微微歪着脑袋,一副受了挫的表情,不经意一抬眸,眼中又流动着一股不乏灵巧的憨态。 崔简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这种能一眼看到底的眼神,他实在厌倦了去猜、去揣度。 被他盯得有点不太自在,温婉随手拿过一旁的苹果削了起来。 刀子锋利,苹果又有点大,一只手抓下已是费力,偏巧她还有点心不在焉,只削了两圈,居然一不小心削破了细嫩的食指指尖。 “嘶——” 一点红很快自皮肤下洇了出来,慢慢溢成一滴血珠,温婉下意识含住了指尖。 方一尝到铁锈的味道,隐隐的痛楚便使得她秀眉朝眉心紧紧拧住,白皙额角透出的紫色脉络似乎也跟着轻颤。 “拿来我看看。” 男人在对面瞧见这一幕,眸色沉下去,两道剑眉微抬,三指在桌上敲了敲,示意她过去。 温婉不敢磨蹭,慢慢挪到他面前,却没有立即伸出手来。 “世子,我没事。” 崔简不耐地将她的手从袖笼中夺了过来,翻过来一眼便看见了那道惊心的红线。 “还好,伤口不深。”男人皱起的眉头复又放下,嘴角再次勾起薄笑,“笨死你算了。” 说着,他起身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找了一会,找到一个白瓷小罐,转身回来。 那罐子里也不知装的是什么膏药,盖子打开,一股异香便钻入鼻息。 崔简用小匙挖了一点,替她敷在伤口上。 “这药膏初涂上会很疼,忍着点。” 他垂着眸,天鹅绒般的睫毛似乎染着细碎的光,那点金色薄晕一直蔓延到他高挺的鼻梁上,画面美到让人呼吸骤停。 温婉不敢动,老老实实地由他抹药,直到崔简口中说的疼痛袭来,她眼中的泪水才猛地涌出,簌簌地穿过下睫,滴滴掉落。 “有这么疼吗?” 崔简听到抽噎声,抬眸一瞧,没想到小西施正“吧嗒吧嗒”掉着金豆子,忍不住一嗤,“你是水做的不成?” 温婉见药已抹好,想将手抽回来,偏崔简不松手,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崔简盯着她看了一会,才低下头,薄唇轻启,对着伤口处吹了吹。 一股凉意浮上指尖,痛感倒是减轻了不少。只是崔简这般小意温柔,倒有点让温婉不太适应了,她脸上热了热,不易察觉的酡色染上面颊,心虚地低下了头。 崔简的鼻息间尽是她腕后袖笼里沁出的香气,馥郁香甜,倒不似之前闻起来那般令人烦闷了。 “还疼吗?”他松了手,抬眸问。 温婉紧咬的唇放开,摇了摇头,糯声道:“不疼了。” 她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下唇被用力咬得光亮莹莹,真是我见犹怜。 狐狸眸子泛着勾人的微红,看得崔简嗓子眼发干,他扯了扯衣领,道:“去给我倒杯茶来。” 能从这暧昧至极的氛围里脱身,温婉求之不得,立即转身到了茶室,倒了一杯茶来。 崔简喝了茶,却不觉得解渴,目光又落回小西施两瓣娇艳欲滴的樱桃唇上。 温婉谨慎地抬起眼,觑见他灼灼目光,还没来得及闪避,便瞬间被他带入了怀中。 “世子……”她惊呼。 “别出声。” 温婉蓦地睁大了眸子,眼底的人影却越来越近。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厮磨了好一会,崔简才将怀中小人放过,那张嫩生生的小嘴,被他折磨的红肿了一圈,却变得更娇嫩勾人。 她抬手捂住唇,眼里还水蒙蒙的,对他敢怒不敢言,一张脸涨得通红。 “饿了没?” 温婉心里还砰砰跳个不停,便听见崔简突然开口问。 她呆滞了一瞬,傻傻的样子引得他嗤笑一声,“你还要在我腿上坐到何时?” 他这话说得好像她主动坐在他腿上一样,温婉猛地反应过来,抽身下地,又不敢躲得太远,还是在他身边立好。 瞧她委屈巴巴的样子,崔简眉目轻挑,起身走到门外,吩咐了蓝烟几句,这才回来。 “吃过饭,让蓝烟先送你回去。” 回来后,崔简又坐了一会,忽然对一本正经道。 “嗯。” 温婉也不问缘由,乖觉点头。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回?”崔简挑眉。 “世子的事,我为何要问?” 她抬眼世瞳孔中的真诚,一点做不得假。 崔简吸了口凉气,忍不住坏笑道:“那我要是去三曲巷呢?” 听到“三曲巷”这三个字,温婉心口不由她控地浮上一层酸涩,但还是被她用理智搅散,声音微颤道:“世子的事,婉儿无权干涉。” 她又不是他的夫人,哪里能管他去哪? “唔。” 这般懂事,崔简却觉得乏味,不再说话。 没过一会,屋内便摆好了一桌精致的酒菜。 温婉依旧是吃了两口便饱了,主要是与他一桌用饭,不香…… 第36章 不似一家人 “外头的热闹,姑娘可赶上了?” “嗯,看到了传回捷报的军士,百姓们都很欢欣。” 回到竹坞,日头已偏西。一回来,苏嬷嬷就把上午贺家凉水铺送来的饮子热了端给温婉。 温婉浅浅尝了一口,觉得这贺二嫂的手艺真是不错,饮子里似乎加了芋泥、牛奶,在表面撒了一层坚果碎,甜糯又香脆。 苏嬷嬷和煦地笑了笑,“自然是欢欣的,这场仗可打了太久了,谁不指望着战事早休,家里的儿郎能平安归来啊。” “这样大的喜事,京中可要庆贺一阵子咯。” 今日打了胜仗的消息转瞬就传开了,梁国已许久未逢此等盛事,圣上只怕要大赦天下了。 苏嬷嬷肉眼可见的高兴,温婉问过才知,他有个侄儿,就在军中效力,如今战事告捷,家里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他会战死沙场了。 可惜,她在这世上,就没什么可惦念的人。 发了一会呆,温婉想起今天所见,又问:“苏嬷嬷,我想问您一件事。” 苏嬷嬷热心一笑,“姑娘问就是了,老奴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温婉莞尔,缓缓道:“我今日出去,瞧见京中女子很少有戴帷帽的,这是为何?” 苏嬷嬷闻言捂着嘴笑了笑,“如今不讲究那些个腐俗的规矩了。” “为何?” “因为昌平郡主。” 苏嬷嬷干脆坐下和温婉慢慢道来,“昌平郡主是谢侯长女。七年前,漠北来犯,圣上命谢侯带兵去御敌,不料战才打了几个月,谢侯、谢侯长子,还有镇国公家的独子,全都中了敌人的埋伏,战死在了回生峡谷……” “一夜之间,父兄和未婚夫全都没了,这要是换作别人,哪还有活头,可昌平郡主是咱们脂粉堆里的英雄,一个人挑起了主梁,接手了谢家军,这才挽回战局,没让蛮族人攻陷咱们的城池。” “连圣上都夸她是虎父无犬女,封了她为昌平郡主,手握十万雄兵的郡主。自从出了这么一个红粉英雄,京中女子想法都慢慢地变了,那些世家女子出门,从不戴帷帽,打马球、扮男装也都是见怪不怪了。” “原来是这样……” “当然了,也有那家教森严的,还是照旧,总之各人看各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做昌平郡主那样的女子,更没几个女子真想有她那样的经历……外头看着热烈光鲜,内里的苦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咯。” 苏嬷嬷说着,也兀自哀叹了一会。 二人久久无话。 温婉却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女子生在这世上,实在是艰难,如昌平郡主那般出身高贵,无奈之下,也要用纤弱的肩膀扛起家国的重担。 失去父兄和未婚夫,该是何等悲痛的事,光是想想,温婉的心都有种莫名的揪痛,更何况切身经历这一切的人。 能站起来没有就此倒下,便是个令人钦佩的女子…… 好一会儿苏嬷嬷才接着道:“对了,她家妹子,也就是谢二小姐,跟咱们世子爷,还是指腹为婚呢。只是,这位谢二小姐的性子有些张扬跋扈,以后姑娘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就得当心了。” 温婉愣了愣,堪堪回神,她竟从未听说崔简还有个指腹为婚的亲事。 一时间,心里头也不知泛起什么滋味。 他总是要娶妻,而她这样的女子,不过是他随手一抓的浮萍,看得顺眼了便留下,看不顺眼了便丢掉,她难道还指望他对她用点真心不成? 她真是傻了,被他今日一时的温柔扰乱了心智,此刻,只有百般懊悔。 是以,她干干地笑了下,做出最稀松平常的神色,“昌平郡主神仙一样的人物,她的妹妹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又怎么会为难我?” 苏嬷嬷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那可未必,一个娘肚子里真真是生出两样的人来,如今这位袭爵的谢小侯爷与谢二小姐,是谢夫人南下省亲时早产生下来的一对龙凤胎,当初谁不说羡慕,谁不说好。” “可这对儿女长大了,一个成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一个骄横无理,仗势凌人。” “与当初的谢小将军,还有如今的昌平郡主比起来,真不像一家子骨肉。” 听完苏嬷嬷的话,温婉惊讶道:“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许是谢侯去得早,谢夫人染病多年也不大管事,这才令幼子幼女失了教化也说不定。” 二人说完,苏嬷嬷见温婉满面忧容,知道是自己多话让她忧心了,忙劝了两句宽心的话。 直到碧箬来问,那一大桌的茶饮该如何处理的时候,二人才转开话头。 贺家凉水铺送来的饮子太多,温婉一个人又喝不完,便让碧箬她们都分了下去,一时间廊下喜气洋洋,说说笑笑。 这日晚饭后,温婉早早地便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好,恍恍惚惚间,梦到了雍和十九年的旧事—— 废弃的码头货仓里,关着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女孩子,大一点的,十四五岁,小一点的只有五六岁。 每个人的脸上都脏兮兮的,衣衫褴褛,有些连双鞋子都没有,赤着脚瑟缩在湿漉漉的稻草堆里。 昏暗的光从高处的小天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一个有点稚嫩的小脸上,蓬乱的头发,沾满污渍的脸蛋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那双狐狸眼,却似黑夜里的宝石,闪闪动人。 过了一会,外头依稀有人说话。 “那个最漂亮的,留给卖给杜十娘,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这倒手不得赚个百八十的?” “呵——百八十?最起码这个数!” “这么多?” “你也不看看什么姿色?我干了这么多年买人卖人的生意,也就遇上这么一个。你猜,她娘把她多少钱卖给我了?” “多少?” “一袋小米就卖给我了。” “这不白送么?” “嗐!夔州发大水了,灾年,女儿不值钱。” …… 声音渐渐远去,货仓里安静地像是没有活人。 最漂亮的那个小姑娘抱着膝,昏昏沉沉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她一抬头,瞧见面前是个身量初显的少女,一双杏眸大而有神,眼珠子黑溜溜的,似灌了墨汁点上去的。 “你想不想逃?”她忽然问。 小姑娘懵懂地点了点头,“想。” “姐姐有办法带你逃走,你走不走?” 眼前的少女十四五岁,高她一截,看起来温柔可亲。 “走。” 第37章 有什么好哭 这个货仓其实就是一间破板房,靠近墙角的地方常年浸水,木板早已朽烂。 几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合力掏出了一个洞来,用稻草掩着,才没被人贩子发现端倪。 用来逃跑的洞也无需太大,她们一个个都很纤细,二尺宽便都能钻出去。 货仓后面,是一片野林。 提议逃跑的少女道:“这一带我熟,咱们分开跑,不容易被发现。” 随后,她又拉着那个最漂亮的小女孩,“待会你跟在我后面,我带着你跑。” 小姑娘感激地点了点头。 …… “姐姐,你等等我,他们追来了。” “姐姐!” 众人逃走还没有多久,便被人发现,看守的人很快就赶了过来。 小姑娘跑得不快,急得满头是汗。 终于,跑在前面的少女驻足停了下来,转过身望向身后跑来的小姑娘。 她的脚边,是一汪碧潭。 潭水深不可测,平静的湖面泛着阴幽的深蓝色,加以绿荫覆盖,远远瞧着,极似鬼魅之瞳。 小姑娘终于赶了上来。 “姐姐,他们追来了,咱们快跑吧。”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小姑娘拉着少女就要继续往前逃,却不料少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姐姐?” 不远处的林子里,依稀已有人影将至,少女盯着小姑娘的脸道:“他们刚刚说,你可以卖个好价钱,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小姑娘没懂她的意思。 抬眸却发现她温柔如水的眼神变得狠厉阴森,在昏暗的林间,一如她身侧的深潭。 “别怪我……”她道。 说完,奋力一推,将小姑娘推入了潭水之中。 “啊——” “救命!” “救命!” 冰冷的潭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口鼻,令人窒息,呛了几口水后,温婉拼命的挣扎,却像是一条鱼,上不去也下不来。 …… “救命!”她猛地睁开眼,看到头顶熟悉的帐幔,才知道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可这梦中惊魂的一幕还没在心里定下来,身侧又幽幽有人声道:“做噩梦了?” 温婉吓得一个激灵,半支起身子,便瞧见崔简正坐在床边,一脸促狭地打量她。 她忙起身跪坐在床上,“世子……” 柔软的长发倾泻于肩下,白嫩嫩的小脸上冷汗涔涔,玉容寂寞,眼中的惶惶不安未褪去,实在堪怜。 崔简已沐浴完,光滑的寝衣领口大开,露出一大片结实的胸膛,温婉脸一红,低下头去。 那人却并不觉得不妥,示意温婉往里头挪一挪,然后便掀了被子躺在外侧。 小西施睡过的地方,还余留着一点点淡淡的发香,似谷中兰,林间桂,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比任何醒酒药还有用。 他今日入宫,喝了点酒,本来是带着醉意回来的,只想倒头就睡,可一撩开帐幔,看见床上侧躺的玉人模样,登时觉得自己的定力也不是那么好。 他也是鬼使神差,好好的岁寒堂不睡,走到翠琅轩来了。 莫不是这里真的住着一个狐狸精,可以勾人魂魄? 但怎么看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也不像是一个狐媚子。 崔简舒坦地往后靠着,斜眼睨着温婉,见她还坐在那里发愣,没好气道:“你要坐在那里到何时?” 温婉将将回过神来,四目相望中,默不作声地躺下。 帐内一时静谧无声,原本这样的气氛该让温婉紧张才是,可当下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更顾不得卧榻之侧,还有一人了。 甚至,心中纷乱如麻时,不知不觉地翻了个身。 见她背了过去,崔简心里莫名堵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风情还是装作不懂风情。 把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当成木头? 郁闷了一会,崔简咳了两声道:“上次给你的玉佩呢?” 他的声音瞬间打破二人之间僵持的宁静。 温婉回过神来,却不知他怎么忽然提起了那枚玉佩,没细想忙起身道:“在妆奁里,世子要吗?我这就去拿?” 说着,便要下床去。 “不用。” 他抬起手臂将她拦住,喉间却是不由发出了一声不耐的低“嗬”。 干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她倒是格外的勤快。 “我说你……你在三曲巷的时候没人教过你怎么勾引男人吗?” 温婉浑身僵硬,低着头不说话。 肯定是教过的,只是她太笨了,学起来也是鸭子走路。 只是崔简这话,让温婉有种比溺水更窒息的感觉,他这话……他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妓子取乐吗? 果然,还是应了杜十娘说过的话,从三曲巷出去,并不代表脱离了过去,在男人眼里,你只是从外面的妓变成了家里的妓而已,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 想着想着,想到以后他若是娶了谢二小姐,她将面对的光景,温婉又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真不是她想哭,是真的忍不住。 虽然娘把她给卖了,但是这个时候,她多想让娘抱一抱自己。 也许,不是迫于生计的话,娘也舍不得卖了她吧…… 偏偏想到这些,又勾起了伤心事,当下心头刺拉拉得疼,哭到抽抽噎噎难以自抑。 “你……” 崔简眉头跳了一下,支起身子坐了起来,看她哭得那般伤心,让他也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她还是头一次见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 有什么好哭的? “别哭了。”他极力压低音量,还试图安抚她。 可是这女人的眼泪简直跟开闸放水一样,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 她边哭边抹眼泪,哭得双肩轻颤,那般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怎么了呢? “温婉!” 他突然厉声喝了一句。 温婉身子抖了抖,似也知道他真的恼了,当即死死咬住唇止哭。 却因为咬得太过用力,雪白的齿尖洇出点朱樱色的血迹。 顾不得疼,她愈发动也不敢动,止住了嘴,鼻息还是不断地抽泣,眼泪无声地簌簌而下,不是委屈也不是害怕,是真的伤心。 “别咬了。”崔简投降般的语气又跟着命令道:“我让你别咬了……” 温婉只哽咽了一声,便松了下颌。 崔简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一只腿曲起,手肘微弯支在膝上,侧着脸瞧她,便能瞧见她脸上的泪水形成一条蜿蜒水路,下颌角处,还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他用食指指尖微勾了一下,抹去那颗泪珠,这才开口道:“说说,有什么好哭的?” 第38章 本章 删过 “说说看,有什么好哭的?” 崔简的声线透着成年男子独有的清冷,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语气,总能叫人咂摸出一星半点的戏谑来。 温婉这会情绪稍缓,嫣红的樱唇为难地抿到一处,她该怎么说呢? 她在哭他对她的狎戏? 哭她被养父母出卖的命运? 可这些,他一个世家出身的公子怎么会明白呢? 是以,她抹去泪,摇了摇头,仍然是缄口不言。 “……” 对面那人沉默了一瞬,倏地,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声嗤笑落在她头顶。 好吧,这小木头美人到底是他自己弄回来的,也合该他来承受。 反正他当初不就是被她这副不知情不知趣的模样给勾住了? 既然她不主动,那他主动一点也是一样。 室内的烛火燃得静谧无声,玉炉里的一点残香袅袅散去,锦帐之内,两个人一时相对无言。 崔简眸底浮现出一丝欲色,借着一点酒意,如火如荼地烧着。 他凤目微抬,眼角似有火苗蹿出,伸手挑开她垂落在胸前的三千青丝,便顷身覆了过去…… 温婉一时没有防备,刹那抓住了身旁锦被,待回过味来他要干什么,终是捂着嘴不吭声了。 星河滚滚,嘤咛喃喃。 有了上次的教训,崔大世子这次格外的顺利,甚至还颇有点食髓知味的感觉。 末了,这场云雨收势,帐内旖旎的气息渐渐褪去,崔简才餍足的揉了揉太阳穴,赤着脚踏进了隔壁浴房。 待他收整好自己,又拿着一张盥帨走到床边,挂起一边的帐子,看了看里侧躺下的小西施。 后面她已累极,呜呜咽咽的便睡着了,此刻睡容恬然,一如她白日里那般乖巧。 即使是他拿起帕子替她擦拭身体,她也只是皱起眉头轻哼两声,便再无反应了,看来是真得累坏了。 视线下移,凌乱绣被被推堕至一处,天水碧的床褥上洒落着点点红梅,颜色极鲜,颇有点触目惊心。 他眸子暗了暗,抬手掩住眉心,按下心头掠过的一丝异样。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崔简才上床躺下。 阖上眼睛,方才意乱情迷之时,少女绵绵哭泣犹在耳畔,似春雨丝丝缕缕,乍然回味,仍叫人心酥意软。 身侧的小西施,早就已经睡得恬熟,翻身面向里侧,暗暗夜色在帐内描摹出一把瘦削的肩颈轮廓。 他动了动,贴近那把散发着暗香的柔软青丝,心方渐渐宁静下来。 诶……他真是…… ----- 翌日一早,温婉醒来时,已经是辰初时刻。 外头天光大亮,照进内室,床榻上只剩她一人。 她只翻了个身,便觉得浑身酸痛,腰肢处软成一滩,根本使不上力气。 躺了一会,身上的乏力解了,温婉才撩开罗帐,外间的碧筠瞧见她醒了,端着银盆进来服侍道:“姑娘醒了?” 温婉嗫喏了一声,脸上晕着些不自在,视线垂落在脚边。 碧筠走近时,一眼便瞧见了她白皙脖颈上刺目的红痕,伸手去扶她的指尖不由地一颤,凉气倒吸地“嘶”了一声。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碧筠也是大姑娘一个,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脸上顿时也赧然起来。 她收拢视线,扶温婉起身,头一偏恰好看见床单上的殷红血迹。 她微微张大了嘴,抬眸看向温婉,“姑娘?” 温婉连忙别过脸,哪敢和碧筠对视,只当做不知,悄无声息地踱步走到了妆台前坐下,一片云霞早已染红了双颊。 此时,碧箬刚好进来给温婉梳头,瞧见碧筠换下的床单,眼中也闪现了一丝讶然,但旋即低下眸子,安安静静给温婉梳头。 温婉的思绪早就四散成无数缕青烟,飞出了窗棂,飘进了窗外百杆绿竹之中。 …… 穿戴梳洗完毕,苏嬷嬷端着一个方形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褐沉沉的汤药。 早上世子临上朝前,让她准备一碗避子汤,她还没觉得什么,直到看到那张带了血的床单,她才吃了一惊。 原来这闺女,是昨夜才破瓜呀。 “姑娘,把这个喝了吧,世子娶正妻之前,是不能有庶出子嗣的。”苏嬷嬷道。 温婉闻到药味,两弯新月眉忍不住微蹙,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端起喝了。 半温不烫的药汁子,最苦最难喝。 待她喝完药,苏嬷嬷见她面上笼罩着淡淡愁绪,以为她是为子嗣发愁,又安抚她两句道:“日后待世子娶了妻,姑娘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温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嘴里苦味萦绕不散,她当然明白这些,就算苏嬷嬷不主动端来,她也会主动要的。 在他娶妻之前怀上外室子,简直就是找死。 “我知道的,嬷嬷。” …… 当夜,温婉的肚子便疼了起来。 是葵水来了。 本来每月行经那几日,她就腹痛难忍,偏偏今天又喝了寒凉的避子汤,痛楚比往日强了许多,一张小脸疼到煞白。 苏嬷嬷端来一碗红糖水,道:“姑娘也不早说,若今日是来葵水的日子,就不用喝那避子汤了。” 反正葵水来之前去之后的几日,受孕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不过想到她毕竟还是初经人事,苏嬷嬷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等她喝了红糖水,便装了一个汤婆子,让她放在小腹那里暖着,兴许能好受一点。 “姑娘早点歇着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下次万不可如此马虎了,要是留下病根,以后绝了子嗣,可怎么好。” 后宅的女子,要是生不了孩子,那跟死也没什么两样了。 “嗯。” 温婉抿着没了血色的唇,弱弱点了点头。 苏嬷嬷的殷殷关切,倒似母亲一般,让她热了眼眶。 “姑娘的小日子可准?是不是按月来?”苏嬷嬷想了片刻,又问。 温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 自初潮之后,她的葵水就没有准时来过,或长或短,她也推不出个准确的日子。 “怪不得……”苏嬷嬷点了点头,这才压下声音道:“姑娘身子这么弱,以后估摸着快到那几天的时候,就不要和世子同房了,世子来时能推就推。” “女人的身子,得自个儿爱惜才是。” 温婉抬起湿漉漉的眸子,与苏嬷嬷慈祥的目光相撞,一滴晶莹的泪珠倏然落下,“嬷嬷……” 一声嬷嬷叫得软糯糯的,苏嬷嬷“哎”了一声,便将温婉抱进怀里轻声安抚。 这怀抱温热热的,散发着女性长辈独特的馨香,温婉有些贪念地靠在苏嬷嬷怀里,心底有了片刻的安宁。 暮色四合,啼鸟在东风里嗟叹,绿竹融进黑夜,在墙角投下斑驳树影。 翠琅轩廊下掠过一角绯色的袍影。 黑色皂靴刚踏进门,便察觉到今日这屋内格外的安静,连烛火都早早掐了两盏。 “她人呢?” 崔简进门便问。 碧筠小声道:“姑娘小日子来了,已经躺下歇息了。” “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笃”地一声门关上,跫然足音渐远,屋内复又悄然。 第39章 人死言也善 少顷,内室去了极轻的脚步声。 小西施果然已经睡着了,身子蜷缩成一团,两只手紧紧捂住小腹,冷白的鼻尖沁出微微的汗光。 他伸手在她白皙的耳廓处抚摸了一下,少女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放松,然后便听见她喃喃说了一句:“世子……” 男人微凉的指尖一顿,半晌未动,确定她没有醒后,嘴角才挑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还算识趣,能梦见他。 只是…… 从前不觉得,今夜烛火摇曳下细看她,崔简总觉得这张侧颜有点眼熟,像是很久以前就在哪里见过一样…… 但又实在想不起来。 恰在此时,夏侯忠的粗厚嗓音从外面了进来—— “世子?” 闻声,床上的人皱了皱眉,将醒未醒之时,睫毛颤抖了两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崔简眉头都不抬,阔步走到屋外,见夏侯正站在廊下等他,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声音那么大做什么?” “怎么了?说。” 夏侯忠一下子噎住,呼之欲出的话竟然哽在了喉咙里。 他的声音不是一直这样吗? 不过很快,他就匆忙开口道:“下房传话上来,说方管事不行了……” 崔简沉下脸,“去看看。” ----- 夜色下,主仆二人戴月而行。 很快就到了东院。 听见廊下窸窣的脚步声,蓝沁忙抬起帕子哭哭啼啼地抽噎。 须臾,待人步入,她乜眼拿余光去瞟那人渐渐清晰的下颌线,又迅速将头耷拉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这老家伙大限之日来得太是时候,方才她一番哭诉,果然说动了这将死之人,他终于松口,愿意在世子面前帮她要一个名分了。 这会子满怀希冀,她更忍不住去瞧崔简。 男人高挺的鼻梁在昏暗的烛火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缓带轻裘,一股子清风朗月的贵气,直照得人心里发紧。 “方叔。” 崔家走到床边站定,冷眸一定,瞧向青灰色床帐内枯槁的老者,轻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方叔竟已灰败成了此般。 最初,他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份,起了轻生的念头,想着再死一次兴许能换回来,结果那次……反倒害死了方叔的儿子,这件事,他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 方管事缓缓睁开眼,从帐帘微昏的烛光下看到崔简,浑浊的双目中露出一星光亮,他极力呵出一口气,发出不太清晰的声音。 “世子。” 说着,强要抓着帐子起身。 “不必起来了,方叔。” 方管事剧烈的咳嗽了两声,“主仆之礼不可废。老奴就是死,爷不敢忘国公府对老奴的恩德……当初若不是国公和夫人大发善心,给了老奴一口饭吃,老奴就饿死街头了……” 十数年前,他典卖了妻子才得到上京的盘缠,带着儿子来京中治病,结果才到京城,盘缠就被人骗了个金光。 眼见襁褓中的幼子病情加重,自己却落得个露宿街头的下场,他才感觉到什么是穷途末路。 麻绳偏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那年还是个腊月,京中漫天大雪,他抱着孩子,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又饿又冻,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下的。 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躺在暖炕上,屋内烧着炭火,暖洋洋的,桌上还有专门做给他的热汤热饭。 给他吃食的人告诉他,这里是安国公府。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行车途中,遇见他躺在大雪之中,怀里还抱个孩子,这才把他救了回来。 不仅如此,国公爷还请了郎中给虎子看病,各种不吝给他用了各种名贵的药材,虎子的病情这才好转。 他知道,国公夫妇的恩情他还不完,一辈子也还不完。 至于虎子那孩子,他的命本来就是崔家给的,能一命换一命,救回世子,是他的功德,是他该报的恩。 日子渐渐宽裕后,他就托人去打探自己妻子的下落,得知她辗转被卖给了一个屠夫做续弦,还生了一个女儿。 只可惜,那个男人对她不怎么好,朝打夕骂,没两年就把她折磨死了。 留了个女儿,还被兄嫂给卖了。 那年,世子从南方回来,车队后跟了一个小丫头,跪在竹坞门口,非要卖身为奴。 她也不知道光着脚走了多远,脚底板磨得满是血泡,一跪又是一整天,没入夜就晕了过去。 世子是从来不管这些闲事的,他却动了恻隐之心。 兴许也是想到了月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便差人把她给抬了进来。 待人醒后,他仔细问了她的家世籍贯,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月娘后来生的那个孩子。 被兄嫂卖后,又从人贩子手中逃了出来,遇上了世子。 这可不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吗? 上天有意把月娘的孩子带到他身边,就是想让他好好照顾她。 她虽是月娘再嫁所生,但月娘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对不起月娘,不能再对不起她的骨肉。 只是这些年,他多多少少也看出来了,这孩子,并没有真心把他当成义父。 她所求无非“富贵”二字,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不要廉耻…… 这一点,一点也不像月娘。 做公府家奴也有些年头了,他最清楚,富贵浮华背后,有多少阴谋诡计。 这波诡云谲的京城,连太子都能叫人害死,更何况他们这些小人。 她不明白,她所求之事,实在是妄想,放着好好的阳光大道不走,却非要走那独木难支的小桥。 他要是真的为了她开口求世子,才是害她。 是以,方管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崔简道:“世子,老奴身死之前,别无所求,唯一牵挂的,便是这个义女……” 他伸出皮包骨头的食指,虚虚指向床侧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 和年轻时候的月娘真的很像啊…… 崔简垂眸,纤长的眼睫在橘黄灯火下更显浓密,一片阴影投在眼底,将他的情绪尽数吸笼,如此一副神态,宛如金身所塑的神像,令人窒息。 蓝沁涨红了脸,急不可耐地等着方管事继续往下说。 仿佛她离那个人身边的位置只有半步之遥了。 她知道,世子垂眸不语的样子,便是心软了,这个时候只要义父开口,他顾念将死之人,一定会应下的,一定会的…… 枯竭的声音滞涩浑浊,但勉强还能听清,“希望世子允许她热孝出嫁,那户人家便是老奴之前与您说好的、韩家。” 说完,方管事似泄了最后一口气,面前终于袒露出轻松的神色。 “义父?” 荒神之际,蓝沁脸上才浮现起的一丝笑容顿时垮塌下来。 她没听错吧? 他明明答应好的,为什么又变卦了? 崔简紧绷的眉眼却骤然一松,答应得极快道:“好。” 却不料一个“好”字才脱口,就被蓝沁一句“我不嫁”给盖了过去。 她像是受了惊的野猫一般,猛地扑到了方管家的床前,摇晃着那把几乎已经散架的肩颈,“你答应过我的事呢?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你对不起我娘就算了,你还骗我,你就是个无能的废物,废物!” 几声急促的“嗬”声自久病之人的喉间发出,他蓦地瞪圆了双眼,再无反应。 崔简快速朝夏侯忠使了一个眼色。 紧接着蓝沁身后高大的身影一闪,迅疾地摁住了她,将其拖拽到一边。 崔简眉头紧蹙,连个厌恶的眼神都懒得扫过去,只是俯身去探床上老者的鼻息。 半晌,他收回手,帮死者覆上了双目。 “走好。” 第40章 金丝楠木串 方管事下葬之后,韩家接亲的人就来了,蓝沁被几个黑着脸的婆子强塞进一顶红布小轿内,送出了竹坞。 私下里,下人们议论起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大抵便是,蓝沁姑娘得罪了翠琅轩的小娘子,所以方管家一走,她失了势了,这才被世子撵出去嫁人。 温婉得知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反应。 五年前在那个码头仓库,她可以不等她,也可以不管她,却偏偏要将她推入深潭,推进深渊…… 她的动机也很简单,不过是听到了人贩子的谈话,知道她能卖个好价钱,不会被轻易舍弃,所以推她入水,才能拖住追兵,为她自己争取更多逃跑的时间。 除了这段往事以外,她和此人更无别的瓜葛了。幼年时轻信她人所尝过的一个小小恶果而已。 碧箬嘴上不依不饶道:“真是便宜她了,谁家娶了她也算是倒了大霉。依奴婢看,她就不该嫁人,应该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多念一念经,静静她的心。” 谁家正经做奴婢的天天想着爬主子的床,她倒好,恨不得把心思挂在脸上。 碧箬顶顶瞧不上这样的。 这也就是在世子的私宅,要是在国公府,家里但凡有个女主子,早就把她乱棍打出去了。 想了想她又双手合十虔诚道:“这样也不对,还是别污了菩萨的清听。” 记着上次那几板子的仇,碧箬看蓝沁十分不顺眼,现下只觉得快意,一个人在廊下碎碎念个不停。 碧筠只看着她笑。 一群人正说说笑笑,只见苏嬷嬷带着几个三十来岁的粗使婆子,抬着两个箱子立在门口,“姑娘,熙华阁把衣裳首饰给你送过来了。” 温婉一怔,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苏嬷嬷看过送货单子明细,道:“姑娘挑的那些花样还没做出来,送来的都是当季的成衣,首饰倒都齐备了,您瞧瞧可有什么缺漏?” 温婉接过单子来略扫了眼,便叫人将箱笼抬进屋。 箱子放下,送东西的粗使婆子匆匆退去,碧筠打开箱笼,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比对。 稍大些的红木箱子里装的是衣裳,豆绿、桃红、鸭青色比甲、藕荷色杭缎对襟、缕金挑线纱裙、镶金青莲纹衫、撒花洋绉裙……零零总总不下十几身,皆是上好的衣料。 另外一口箱里面还有大小不一的十几个描金嵌螺贝漆木盒,一一打开,钗环首饰被绒缎包裹得完好无缺。 “姑娘,这也太多了吧?”碧箬看着这些锦缎华服、珠钗首饰,惊叹了一声,“世子对姑娘可真大方。” 温婉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份大方,是建立在她这张皮相上的,若是没有这副皮囊,就不会有这一切。 此时此刻,她倒有些庆幸自己的容貌符合崔简的喜好了。 其实想一想,跟那些手段肮脏,甚至只会虚情假意的男人比起来,崔简对她的确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至于他是不是见色起意,倒也不是那么重要,毕竟,这世上无论男女,又有几个不喜欢美色的? 倘若崔简也生得如胡人富商一样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恐怕她当初未必愿意跟着他…… 想到这些,温婉当下便认真地看了看送来的这两箱东西,挑了几样出来日常取用,其余的就让碧筠收了起来。 晚饭仍是温婉一个人用的。升了大理寺卿后,崔简要忙的事情就更多了,有时候过来,见她已经睡着,便转身又回了岁寒堂,偶尔留宿,也是天不亮就去上朝了。 所以算起来,他们也有小半个月没有相处过了。 …… 暮春时分的夜晚,已渐渐没了寒意。 温婉穿着一件单薄外衫,坐在妆台前,梳了两下头发,目光径直落在隔层的云漆木盒上。 漂亮的眸子眨了两下,似在心里祷告过一番,才伸手将盒子拿下放到面前。 “啪嗒”一声,搭扣被她拨下,温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里面仅有的两样东西。 佛珠手串、青玉龙鱼玉佩。 她顿了顿,将那枚玉佩拿了出来。 京中显贵之人多佩戴玉饰彰显身份,但崔简这块玉佩的雕工,很明显出自皇室。 听说他的样貌与已故的懿德太子很相似,所以,圣上很喜欢他,那这枚玉佩很有可能就是宫里赏下来的。 正盯着青玉中一抹水色出神,晃一抬头,便瞧见镜子里,自己身后正站着一个人。 崔简也不知何时进来的。 院子里竟无人通报。 偏偏他又是个习武之人,只要隐藏脚步声,走到她身后都不曾被察觉到。 温婉猛地捂住胸口,侧身后退了两步,掌心抵住了妆台的一角。 崔简一眼便瞄到了她手中握着的玉佩,眼角生出点笑意。 “睹物思人呐?” 他的语气讥诮中勾兑着丝丝温柔蜜意。 温婉脸皮薄,实在受不了这种带着几分肉麻的揶揄,两颊瞬间烧了起来。 “不是……只是拿出来看一看。” 她的确不是存着他说的那种心思,可是眼下不管说什么,都觉得自己是在口是心非。 “这么贵重的玉佩,放在我这里实在不好,还是还给世子吧。” 她如今已经不需要拿着这个玉佩告诉杜十娘自己归属于谁,那这块玉佩,自然也要物归原主。 崔简眯了眯眼,盯着她递过来的玉佩看了一会,却没有接。 “给你了就是你的,一块玉佩而已,我还没那么吝啬吧?”崔简面无神色地反问。 温婉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慢吞吞地收回手。 桌上的云漆木盒还开着,崔简负手立在温婉身前,居高临下的角度很快便扫到了盒子里存放的那串佛珠。 他眉梢一提,伸手把佛珠拿了出来,放在手心掂了掂,“这又是谁送你的?” 他将那个“谁”字咬得极重,很明显是误会了什么,把这当做是寻欢恩客送她的赏物。 当然不是了。 谁会把一串不值钱的佛珠当成赏物送给别人? 她当即摇着头解释道:“这是我阿爹捡到我时,襁褓里带的东西,可能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 “你的亲生父母?” 崔简还从未听温婉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温婉点了点头,嘴角紧抿了一会道:“我的家乡在夔州,五年前夔州水患,家里面没了活路,阿爹阿娘为了换口粮食,这才把我给卖了。” “走的那天,阿娘把这串佛珠交给我,我才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是捡来的。” 提起这段往事,温婉的鼻子还是泛了酸。 五年前,夔州。 崔简回忆了一瞬,那年江南发大水,江水决堤,淹没了万顷良田,确实饿死了不少人。 不过…… 崔简凝了她一眼,语气深沉道:“你知道这佛珠是金丝楠木做的吗?” 第41章 这个也删了 温婉倏地睁大了双眸。 金丝楠?她当然不知。 历来金丝楠木都为皇家所用,民间若非御赐,便是逾制。 她一介平民女子,怎么可能认识金丝楠木这么名贵的东西? 蓓蕾一般的脸上绽出毫不伪饰的惊讶,看来她的确不认得金丝楠木。 崔简微蹙着眉,将那串佛珠放到鼻尖处嗅了嗅,幽淡的香味从肌理纹路中散发出来,这是金丝楠木独有的特质。 怕她不信,崔简一指勾着手串递还给她,同时道:“金丝楠木材质细密松软,色黄褐微绿,向明视之,有波浪形木纹,而且你仔细闻,可以闻到一股香味。” 温婉讷讷将佛珠手串接了回来,按照他说的辨别方法端详了片刻,果然一毫不错。 这竟真是金丝楠木…… 那她的亲生父母岂非做了逾制之事? 也许是逃命的途中才将她遗弃至荒郊野外。 想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恐怕犯了大罪,温婉平白感觉到一股寒意,尤其是此刻,她还站在大理寺卿的面前,更不敢再强调这串佛珠和她的关系了。 小姑娘一点心思全都浮现在眼中,崔简忍不住轻嗤,她这小脑袋瓜子也想不清楚来由,只会想些杞人忧天的事。 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一会,崔简挑眉道:“要找你的亲生父母吗?如果你要找,我倒是可以帮你。” 温婉抬眸与他相望了一瞬,短暂相持后便摇了摇头,在找与不找之间,她更倾向于后者。 茫茫人海,仅凭一串佛珠能否找到尚且不提,就是真的找到了,他们肯认她这个沦落过风尘的女儿吗? 是以,这个摇头,是她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 崔简点了点,这件事,确实不太好办。 乾元年间,圣上赏赐功臣,得过楠木、犀角、象牙这种名贵之物的武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民间也未必没有胆大冒用皇家之物的富绅,只要不被发现,禁品总有流通的渠道。 这种不知明暗来路的东西,想查……难于登天。 但如果她想找的话,他未必不能派人去查,查不查得到另说。 只是没想到,她竟回绝了。 想来她幼年的经历太过坎坷,才会对亲情不敢抱有幻想,倒是个……受过苦的…… 不找也罢,留在他身边不比找那劳什子父母更好? 难道他还会亏待她不成? 他伸手捏了捏小西施的下颌,将她垂下的小脸轻抬,“确定不找?” “嗯。” 她糯糯应了一声,柔软含糊的声音似素手般轻轻勾动了崔简心里某根弦,在四周漾起圈圈涟漪。 “那就早点睡。” 崔简打横将人抱了起来,阔步走进月洞隔断之后。 一寸藕荷色的帐幔缓缓委地…… 有些事情,一旦尝到滋味,想再抛却到脑后,便是不能了。 而初次那种意外过后,崔简又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没有问题,不由更不知餍足。 折腾到后半夜,小西施已经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趴在软枕上。 浸了汗水半湿的乌发铺开在洁白的玉背上,黑白泾渭分明,如一片墨流,直淌到纤细腰肢处,才在微翘的臀下泻至两边。 美人玉体横绣榻,半慵半懒的样子无疑又是一次不小的视觉冲击。 ------ 翌日,天蒙蒙亮。 崔简如常醒来,正欲起身,一只纤细藕白玉臂忽然搂住了他的脖子。 少女沉睡的小脸往他颈窝处靠了靠,猫儿般轻柔的呼吸浮在耳后,像拉风箱一样,很让人火大。 崔简抬手捏了捏山根至眉心处,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倒没什么,只怕把她折腾坏了。 是以,崔大世子竟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的玉臂从自己身上拿开,照旧放在被子下掖好。 侧身将自己胳膊从她脖颈下抽离时,蓦然便瞧见晓光中小西施憨甜的睡颜。 白的似一轮沉到怀中的月亮,五官皆被笼罩在一股熹微的朦胧中。 这种惊为天人的姿色,纵使不是第一次瞧,也还是令人心里发紧。 看一眼不够,看两眼不足。 恨不得时时刻刻盯着,即使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她似乎很不好意思,初时还会用手挡着脸,被他强行掰开几次后,便死活不与他对视,侧着头瞥向别处,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给他。 熟不知这样,无异于将咽喉暴露于虎口。 如果不是他要赶着去上朝的话,高低得拉着小西施再温存一番…… 崔简唇角勾了一下,在她细腻到能看见绒毛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这才撩了帐子下床。 再回头看一眼帐中憨甜的睡颜,崔简觉得,身边有个小女子似乎……确实还不错。 天空瓦蓝,杲杲出日。 明媚阳光穿过窗格,被分割成一道道平行的光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从床帐移至榻下。 温婉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半梦半醒地爬起来,起身问碧箬要水喝,恍然一副已经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姑娘显然是睡懵了。 可碧箬却清晰记得,世子爷昨夜叫过几次水。 姑娘的身体这么娇弱,哪里经得起世子爷那般摧折? 尤其是昨夜在廊下等着伺候上水的时候,依稀听见屋内的动静,她真恨不得钻进青石砖缝隙里才好。 即使此刻世子爷已经走了,但替姑娘换衣裳时,瞧见那无暇美背上的点点海棠红,还是怪难为情的。 …… 第42章 承正殿受命 不知不觉,三月已近尾声。 这日,天碧澄,风和煦。 明媚阳光下,宫城的明黄琉璃瓦反射着熠熠华彩,仿若镀上了一层薄金。 太液池的新荷露出了尖,夹岸繁花似锦。 未时二刻,承正殿。 一排红木轩窗朝外洞开,微风拂动纱幔,将远处的湖光山色携入窗景。 铜鎏金香炉顶,青烟袅袅。武成帝歪靠着一个缂丝双龙戏珠的软枕,目光沉沉落在案头那封密信上。 殷善进来通报:“陛下,崔寺卿来了。” 武成帝“嗯”了一声,龙睛微凛,坐直了身子,“让他进来。” 不多时,崔简入内,拱手朝武成帝行了一礼。 崔简微微垂着眸,目视斜下方,神色收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下,皇帝这个时候宣召,必不是为了下棋。 果然,他听见武成帝长吁了一口气,“这是今日从景州送来的密信。” 武成帝伸手将密信拿了起来,示意殷善递给崔简。 崔简面上并无异样,但听见“景州”二字,眼中还是掠过了一丝诧异。 他接过信,展开迅速地览过,那一丝惊讶也迅速地蔓延开来,像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染透了整个眼眶。 密信中说,谢蘅在回京前夜遇刺,身中毒箭,命在旦夕。刺客得手后跳下山崖自尽,尸骨无存。 …… 下意识地,崔简便觉得,这件事极有可能与澜城的那件事有关,但当下,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并未开口提及。 而且,这封信用笔十分微妙,不像是谢蘅的亲信所写,倒更像是她身边的眼线,在向皇帝报告她的一举一动。 谢蘅不会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留着他只是为了让皇帝放心,但很多事也不会让他知晓,所以这封信的内容自然也就存疑了。 “陛下,臣认为此事有蹊跷。” 崔简的口吻平淡,觉得这个蹊跷之处,武成帝应该能想明白。 谢蘅的武功不弱,身边又都是军中的高手,什么样的刺客能杀得了她? 武成帝垂着眸思考了片刻,兀自起身,慢慢走到大殿中央那个巨大的沙盘前。 他十六岁登基,以武功立威,对开疆拓土有着一种狂热的痴迷,所以这殿内,常年摆放沙盘,只是这些年,闲置了而已。 年轻时的那份激情,也随着岁月流逝慢慢消弭。 此刻,负手凝着地图中景州的地界,他缓缓一叹道:“这件事朕何尝不觉得奇怪。所以朕打算派一个人去景州接应谢蘅,并督查景州一切军政要务,但她遇刺的消息又绝不能外泄,派别人去朕不放心……” 言下之意,便是要把这个差事派给崔简。 崔简拱手一拜,这也正中了他的下怀,“臣明白了,臣必不辱使命。” 看他应下的这么爽快,武成帝睨了他一眼,“景州那个地方,不是那么太平,你此去一定要万分小心。” 崔简诧然抬眸,“陛下何出此言?” 武成帝踱了两步才道:“澜城的那件事情,你怎么看?” 闻言,崔简不由地神色微凛。 此前,谢蘅屠城的消息传回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却不顾御史的弹劾,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朝中以户部尚书蔡赟为首的一批清流文臣十分不满,觉得谢蘅接管谢家军本就有牝鸡司晨之嫌,今又添暴虐弑杀,屠戮无辜的罪名,合该褫夺封号,召回京中治罪。 但陛下压下此事,绝非因为信任谢蘅,也绝不是要包庇她。 而是忌惮。 十万谢家军,即使在一个女人手里,也不可能让皇帝放心。 更何况谢侯死后,他的从将全都唯谢蘅马首是瞻,私下里更是直呼其为少主,这些话……传到皇帝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别人或许不知,但他做过太子,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他的父皇是个明君,但也有帝王生性多疑的一面。 战时换下挂帅之人,不仅是忌讳,谢家军也没人会服,甚至还会逼反谢蘅。 这场战打赢了,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可偏偏这个时候,谢蘅遇刺,滞留在了景州。 很难不让人怀疑,她遇刺是假,不愿回京才是真。 但这一切,只是武成帝的怀疑,却不是崔简的想法。 谢蘅屠城,再到遇刺,这中间一定另有隐情,毕竟谢家家小都在京城,她不会不管自己的母亲和弟妹,做出谋反逆天之举。 半晌,崔简朝武成帝拱手行了一礼,道:“臣对此事并不了解。” 武成帝转过头,看着他一哂:“滑头。” 须臾,武成帝接着道:“三年前,朕派去工部郎中李成为钦差,去督查景州地陷一事,谁知,人才刚到地方,就酗酒狎妓,溺水而亡了。” 说到这件事,武成帝就来气,好好的钦差大臣,酒后溺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简默默听着,已经把皇帝的想法摸得七七八八了。 景州有猫腻,他早就怀疑,所以派了钦差大臣去查访,只可惜人去了,却“意外”死了,而这次,谢蘅也是在景州遇刺,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一个想法便在帝王心头形成了。 谢蘅要据景州之地,与天子抗衡。 思此,崔简心下一叹,他的父皇终究是老了,想来想去,还是怀疑谢蘅拥兵自重。 那厢,武成帝沉默了一会,又道:“澜城……朕没记错的话,澜城就挨着景州吧?” 崔简眉头一皱,打断帝王的胡思乱想,“臣此去景州,一定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请陛下放心。” 闻言,武成帝微微怔忡,抿着唇点了点头。 …… 从承正殿出来,崔简心事重重。 方才君臣交锋,他很明显能感觉到武成帝话里话外的疑虑,以及平和语气里暗藏的杀机。 这次谢蘅若真的回来了,谢家军也得改旗换帜。 不知不觉走到了太液池旁的匝道上,崔简远远便瞧见了一个锦衣华服的貌美妇人,携着浩荡的仪仗,与自己相向而来。 他掩下眼底的厌恶,站到路边宫墙之下。 “崔寺卿,这是刚从承正殿出来?” 着靛蓝宫装的女子在他身前驻足,柔声一问。 崔简凝眸望着脚下,垂首应是。 “唉……” 身前的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打量了崔简片刻道:“若是本宫的弟弟也能如崔寺卿这般少年有成就好了,不然,也不会挨别人一计窝心脚,躺在床上半个月都爬不起来了。” 她这话指的是什么事,崔简心里当然知道。 一计窝心脚,都算是便宜他的。 但还是佯装不知不解,“贵妃娘娘说笑了,蔡世子是您的亲弟弟,谁敢踹他的窝心脚?” 蔡贵妃扬起嘴角,鼻腔发出细微的轻“嗬”,“我的亲弟弟怎么能和皇后的内侄相比?” 说完这话,她似有深意地在崔简身边绕了半圈,冷媚的眸光凝结着一丝杀意,却并没继续多言,便领着宫女太监径直离去了。 待那一行人走远,崔简才缓缓抬起头,弹了弹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冷哼一声,转身出宫。 第43章 标题正在想 下职后出了公廨,落日余晖斜斜洒在一身紫袍上,衬得崔简如蒙金光,天人一般,与周围忙忙碌碌的大理寺属官区别甚显,倒仿佛与门口那只獬豸一样的从容。 大理寺的官吏们看惯了这副神颜,早已见怪不怪。 刚准备挽裾上车,一抬头,崔简便瞧见夏侯忠的目光不大对劲,一张呆板粗糙的大脸,眼睛却活灵活现,时不时地往车里瞥两下。 见他一记冰冷的眼刀扫过来,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道:“顾大人在里面……” “……” 崔简厌烦地掀开锦帘,果见里头一人正歪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转着一柄象牙扇骨的折扇。 这副样子,全然没个太常少卿的德行,倒像极了路边遛鸟的纨绔。 他差点忘了,顾佩瑾娶妻之前,可不就是个纨绔。 要不是她夫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念书,他也没今天入仕的潇洒。 “哟,这不是崔大世子,不对,应该叫崔寺卿。”一见着崔简,顾佩瑾就收起了自己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直道,“我说你,升官了也不请哥哥喝一杯?” “不想死就滚下去。” “崔寺卿,不能这么无情吧,有了新欢你就忘了我这个旧爱啊。” 顾佩瑾特意拉长了音调,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崔简无奈地扶了扶额,对顾佩瑾这种不太要脸的行径很不耻。 顾佩瑾似乎也真怕他生气,解释道:“我家车夫闹肚子了,你载我一程。” 这语气倒是正常了一点,但崔简还是堵了一句,“你脚断了?不会自己走回去吗?” 顾府在崇仁坊,离皇宫不过一盏茶的路程,他顾佩瑾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男人,走路都不会了? 听他这么说,顾佩瑾面露悲戚,“唉……男人啊,真是薄情。” “顾、怀、珏。” “行了行了。”顾佩瑾不再打趣,一本正经道:“有事跟你说。” 崔简凝了他一瞬,半信半疑,这才欠身钻入车内。 夏侯忠见崔简进了车,这才驾车启程,不过走得很慢,因为他还不知道去哪?得等着里面两位大人商量个定处。 不过他猜,估计是教坊司。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处,崔简眉头就没放下来过,尤其是顾佩瑾这个人,根本就不能安静下来,一会摸摸他这身紫袍,一会又搭着他的肩称兄道弟。 要不是明确知道他是个男人,爱好女人,崔简真想一脚把他从车里踹下去。 倒是顾佩瑾,扇子转得很自在。 “什么事?”待马车走出一段,崔简黑着脸问。 顾佩瑾手上的动作停下,干笑了两声,“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你了。” 话一说完,似有防备,迅速地按住了崔简两只脚。 同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崔简要吃人的眼神,“我又没说假话,见你一面确实不容易啊,换了身紫袍是不一样了,这段时间教坊司都没见你人……” 说着,他凑到崔简身边,小声问:“那个小西施,是不是被你弄回去了?” 他话音未落,崔简冰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要是别人,看到崔寺卿这样的眼神,半边身子都要吓僵一半,偏偏顾佩瑾这人,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他拿收了折扇敲两下崔简肩头,“你就承认吧,那天在熙华阁,你带过去的那个小娘子是谁?真以为京城是你家的,别人都不知道是吧?” “你行啊崔易之,哥哥敢说,你是真敢做啊。” 说到这顾佩瑾就不得不感慨一下,他要是也有这份魄力……他不敢。 崔简冷冷开口:“这就是你要说的事?” “不是。” “那你说不说?” “说。”顾佩瑾颔了颔首,瞧见崔简确实没啥耐性了,这才话回正题,“玉颜受伤了。” 闻言,崔简眯了眯眼,瞧那表情,似是听了件破事,低出了他的期待。 这可给顾佩瑾整不会了,“你就不问问她是怎么受伤的?” “你还是真是多情公子空牵念。” 崔简口吻扬了扬,只嘲弄地呛了顾佩瑾一句,却问也不问。 顾佩瑾自顾自地说道:“那天蔡刈去教坊司大闹了一场,逼着玉颜伺候他,玉颜不从,被他拿花瓶砸破了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把他给拦下来了,还不知道玉颜会被那个畜生摧折成什么样?” 说完,他凝神看着崔简,崔简亦平静地看着他,脸上瞧不出什么波澜。 “怎么样,要不要去教坊司看看她?”顾佩瑾问。 “我没空。” “是没空还是另有佳人要会?”顾佩瑾道:“玉颜可是哭着说想见你一面,你不会这么绝情吧?” 崔简夺过顾佩瑾手中的扇子把玩了一会,又丢还给他,“你深情,还不如把这份情用在你夫人身上。” 顾佩瑾一时无语凝噎,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破防道:“崔易之,你好意思说我,你……” 明明他更过分,他都把人塞进自己的私邸了。 但见崔简嘴角胜利地一扬,朝车外道:“夏侯,送顾大人回家。” 顾佩瑾一口老血含在喉间,吐也吐不出,吞又吞不下。 …… 第44章 书房袖添香 薄暮降下,疏星两点。 回到竹坞,崔简便径直去了书房。 说来对景州之事,崔简的确是一知半解,所以离开承正殿回到大理寺后,他便调阅了当年景州地陷案的卷宗。 他这个人,过目不忘,一下午看过的东西,这会子已经在脑中圆融。 景州地陷,乃是雍和二十年的旧事。 那年夏至,景州一个叫石林镇的小镇爆发了山洪,洪水过后,整个镇子陷进了地下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近千余户人口,一夜人间蒸发。 这么大的事,景州刺史却生生按下不报,除了石林镇,周围受灾的还有数十个村镇,难民逃到了临州,事情方才传开。 圣上派工部郎中李成去调查地陷的原因,谁知他刚到景州的第二天,就因为醉酒从船上一头栽进了湖里,尸体第二天才打捞上岸。 当时的百姓都说,景州地下是有地蠹,蛀空了地壳,后来派去查察此事的官员也将景州的地陷定性为天灾。 崔简这会子回忆完,便想将自己在卷宗上看到的要点写下来,乜眸一瞧,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 “蓝烟。”他朝外唤了一声。 蓝烟就在门外候着,一般世子爷在书房里,不叫他他是不敢进去的。 是以他推门站在门外,“爷?” 崔简头也不抬,“进来磨墨。” “诶。”蓝烟熟练地拿出墨锭,在砚台里加了些水,顶着一个方向慢慢研磨。 正磨着,外头忽然传进来细碎的说话声。 崔简凝神一听,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听见了小西施那糯糯怯怯的声音。 “我……我来给世子送些糕点。” 拦下她的人很明显是刘嬷嬷,“东西给我就行了,不是跟姑娘说过了吗?爷的书房不要来。” 崔简挑了挑眉,对蓝烟道:“出去告诉刘嬷嬷,让她进来。” 蓝烟愣神片刻,微微纳罕,但还是二话不说跑出了书房。 没过一会,一个娇小身影出现在了门槛外。 崔简不经意地一抬眸,便瞧见她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楹外一脸的纠结,樱唇抿了抿又松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声打断他的思考。 见她抬眸,她紧张地双肩都提了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崔简不由地纳闷,他难道那么可怕,为什么小西施每次看见他,羞意没多少,惧意倒是十足。 “你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崔简淡淡一句话,在她眼底,倒似千斤重的一个秤砣,压得她不敢喘息,只嗫喏地往屋子里迈了几步,走到桌前。 崔简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小美人,她眼底永远怯生生的,像一朵雨打过的海棠,有种零落娇弱的美。 “世子。” 这声音糯糯含在嘴里,平添了一丝生涩之感。 崔简朝食盒扬了扬下巴,“什么东西?” 小西施这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食盒,取出一小碟松黄饼和一盅火腿鲜笋汤。 “听说世子还没用晚饭,所以送来……” 天地可鉴,她自己是不太想来的,苏嬷嬷非说这是个献殷勤的好机会,生生将她推出了翠琅轩。 她想着,日后总归是要仰仗崔简的鼻息生活,不讨好他,等他娶了正妻,恐怕是连她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这才硬着头皮过来。 方才刘嬷嬷看她时,眼中那种轻蔑审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窒息。 崔简本来是不饿的,但是等她把食盒打开,食物的香味飘了出来,还是立马开口道:“那就吃点吧。” 温婉动作利落地盛了一碗汤出来,双手递给了他。 崔简只喝了一口,便觉得这碗汤的味道与平时喝得不太一样,很清淡,但又清淡的恰到好处。 汤浓白而表面没有漂起一层油花,应该是悉心撇过浮油。 崔简眉头微微提起,“这是你做的?” 温婉一愣,攥紧衣角小声说了个“是”。 来此之前,苏嬷嬷还告诉他,一定要找机会告诉崔简,这是她亲手做的,凸显心意,没想到她正纠结怎么开口,他却先猜出来。 这一刻,温婉倒是松了一口气。 庆幸崔简是个绝顶聪明人,倒是省了她不少的事。 待他用完饭,温婉如完成了任务一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却不料崔简却忽然问:“会不会磨墨?” 她讷然抬头,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会……” 崔简的眼风扫向砚台和斜靠在一旁的墨锭,“留下来磨墨。” “是。” 磨墨倒是不难,就是不知道崔简习惯用浓墨,淡墨,还是胶墨。 温婉顺从地放下食盒,走到桌案一侧,瞧见他面前几幅字,隐隐猜测他喜欢浓墨,便开始垂首默不作声地认真研磨,却不敢细看他写得什么。 过了一会,崔简忽然开口道:“过几天我要离京。” 书房里再无别人,崔简这话,应该是在同她说。 于是温婉抬眸问:“世子要去哪?” 但又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该问的,问完这句,便立马垂下眸子,不敢与他对视。 “景州。”他毫不犹豫地答。 温婉并不知道景州在哪,只是听闻他要离开,心中不由有些怅然。 “那世子要走多久?” 说话时,小西施的眸子始终盯着脚尖,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她垂眸的时候,卷翘的弯睫随着眼睛的眨动一扇一扇,似蝴蝶羽翼一般,在她这呆板的身上显得格外灵动。 “不知道。” 他说着,搁笔又道:“可能一两月,也可能回不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温婉才抬起头,狐狸眼里满是惊讶的神色。 想开口问询两句,但似乎有所顾虑,终是咬了咬唇没说话。 崔简朝她勾了勾手。 温婉不解地往前挪了两步,却被他揽腰放到了腿上。 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当下,温婉比之从前也从容了不少。 崔简捏了捏她的脸,唇际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道:“所以我要把你一起带上。” “世子?” 出去公干,哪有带上外室的道理?他是真的不怕被言官弹劾的吗? 不过下一瞬,温婉便觉得,崔简这么做,绝对另有目的,他这么聪明绝顶的一个人,总不会色令智昏到此等地步吧? 她明明也没有存心勾引他。 “怎么?你不愿意随侍?” 他似故意调试她,问得十分有深意。 温婉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这样不合适。” “哦?说说看?”他问,“哪不合适?” 温婉抿着唇想了一会道:“要是被谢二小姐知道了……” 后面的话她突然收住,总觉得这样说是她在故意挑拨是非。 崔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促狭地看着她,“谁告诉你说我要娶她了?” “世子不要开玩笑了。” 他明明和谢二有婚约,却又在外面沾花惹草。 虽说男人大抵如此,但别人不会觉得他有错,只会觉得是他身边的女子狐媚勾人。 “谁跟你说我在开玩笑了?” 崔简一如往常那般,把玩着温婉的小手,瞧见她指腹无意染上的墨迹,蹙了蹙眉道:“谢蘅兵权在握,陛下深为忌惮,我要是娶了她的妹子,圣上还会重用我吗?” 说着,他深深看了小西施一眼,露出一眸阴鸷,确实很难叫人怀疑他刚刚的话。 温婉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是这样吗? 果然男人为了仕途,连婚约都可以轻易背弃,每一步都是利益取舍。 凉薄,也实在真实。 这样的一个人,要是忤逆他的意思,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室,会是什么下场,就不用细想了吧。 当下,温婉噤声不再说话。 她着实是被他这些时日的温柔给冲昏了头脑。 年纪轻轻爬上高位,崔简又岂会是良善之辈。 只是她不知,自己的表情落在崔简眼中,实在是精彩。 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子整天都在想什么?他明明是想让她宽心,不必担心他会娶谢二进门,她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面上竟隐隐有些畏惧。 他真有这么可怕? 当下温婉的想法倒也十分简单。 如崔简这样的人,她只能费力讨好,才能得一息尚存。 毕竟,他可是连未来正妻都不放在眼里,如此在意自己威严的男人,他对她有兴趣,她才能过得好,他对她若没了兴趣,岂不是同样会被无情抛弃? 思及此,温婉这才慢慢地抬起了眸子,一双狐狸眼竟鲜有的露出了本该流露的魅惑。 只是明显不太熟练,那一丝单纯生涩还没完全丢开。 崔简喉间忍不住地发干,这一刻,他才知道小西施这双眼睛的妙处,真真是媚眼如丝。 温婉极力稳住气息,缓缓靠在男人肩头,那衣袍间的颤风香,一点点一缕缕盖过了她的羞耻心。 “你倒是难得这么主动……”崔简若有所思,他倒是有点犹豫,要不要带着她去景州冒险了。 可是把她留在京中,也不见得就是那么安全,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一旦他在景州出了什么意外…… 当下崔简心里浮上一个念头,若是他死了,该拿她怎么办? 第45章 宫墙锁春深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是西楚霸王被困垓下时的感慨,崔简此时算是能体会到一点。 项羽是何等的英雄,他并不怕死,只怕自己死后虞姬无依无靠…… 景州之行,他要保证万无一失。 …… 弦月凌空。 皇宫内,四处殿宇附近也都点上了一盏盏石灯。 几个小太监沿着永巷巡夜,晦暗的夜色下,远处的路口似乎窜过去一个黑影。 “诶呦喂——” 领头的掌事太监吓了一跳,当即回头问身后的几个小黄门,“你们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黑影跑过去了?” 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没有。” “没有?”那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别人都没看见,就他看见了…… 那不是撞鬼了? 这宫里死的人多了,到了晚上自然阴气沉沉,掌事的小太监背上直冒冷汗,不敢再往前去,连忙掉头道:“回去回去,撞鬼了!” 于是,一群人迅速地沿着原路疾步离开。 没过多久,这个黑影便出现在了太液池畔的假山丛里。 刚解下斗篷,便有一个女子直接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脖子。 两个人唇齿厮磨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须臾,女子软软地靠在黑袍男子怀中,泫然欲泣道:“表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快了,只等昱儿即位,咱们就可以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了。” 男人的声线低沉,轻抚着女子的后背,又问:“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 女子轻嗤了一声:“一日不如一日了,又总是不服老,非要去临幸那些年轻的嫔妃,用多了虎狼之药,身子早已掏空。” “那就好……越是这样,咱们的昱儿就能越早登基,时间拖得太久,我怕夜长梦多。” “你放心好了,我给那老东西选了几个小浪蹄子服侍,他受用的很。” “兰儿……” “表哥……” 二人含情脉脉地对望了一眼,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完事后,女子脸上意犹未尽,搂着男人的腰肢道:“你说,谢蘅真的死了吗?” 男人唇畔勾勒出得意的弧度,“百日僵会让她昏睡百日,百日后才会慢慢全身溃烂而亡。” 夜光下,女子白皙的皮肤泛着莹莹的冷光,眸中深浅不一,“为什么不立马杀了她,直接用见血封喉多好,用什么百日僵?” “百日僵的解药里有一味莺萝草,只有景州的深山里才能采到,就是要让谢家军的人以为她还有救,淹留景州,让陛下以为她有异心,这样,咱们就可以借刀杀人了。” “他们不会真的找到解药吧?” “你放心好了,我早就派人把那附近的莺萝草全都毁了,药商手里的存货,我也都高价买了回来,她谢蘅这次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天该收了。” 听此,女子娇软一笑,想了想又道:“对了,皇上要派崔简去景州,咱们要不要在路上除掉他?” 男人沉思了片刻,“崔简这个人,心思深沉,机敏过人,要是让他到了景州,恐怕会很麻烦,最好是能在路上解决掉他。” “那就让阿刈去吧,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留在京里只会惹是生非,前几天又跟顾公长子起了冲突,真是要把我气死了。” 提起蔡刈,蔡贵妃心里只有恨铁不成钢,他是父亲的老来子,本指望着他入仕能在朝中为蔡家独当一面,却不料母亲祖母过于宠溺他,活活将他养成了一个废物。 “好,都听你的,反正他正好和崔简有仇,给他机会就看他中不中用了。” 说完,男人亟亟地系上腰带,穿好衣服道:“兰儿,我得赶紧走了,再晚就要被巡夜的人发现了。” 女子扯住他的袖子,娇嗔道:“表哥,你……你何时还会再来?” 男子捧起那张在黑夜里亦灼灼动人的脸道:“如果我来,会让人递信给你。” “咱们来日方长。” …… 从书房出来,天幕已如一块黑布。 夜阑更深,树影婆娑,才走了两步,温婉便不敢一个人往前走了。 荇藻湖旁,草木葱茏,偶尔跳出一只野猫,都能将她吓得不轻。 是以,斟酌再三,她决定还是原路返回。 崔简的书房名为“毓节斋”。 离开的时候,毓节斋便已经点上了纱灯。崔简似乎有要事正忙,开口让她先回,温婉不敢违逆,这才带上门出来。 只是,天黑夜路,她不敢独自一人行走。 从这里回去,又恐怕会引起他的不悦,看着窗内烛火透照出的专注人影,温婉略想了想,便坐在廊下,静静等候。 四面来风,廊下的竹节风铃“哐当当”作响,温婉心中稍静,听着鸟语虫鸣不觉倦意深深,便靠着廊柱小憩。 大约到了二更,崔简才吹熄了灯笼掩门而出。 听见动静,温婉猛地惊醒,倏然站起身来,两只手垂在身侧,微微蜷着,看起来十分局促。 “你怎么还在这?”崔简微微蹙眉,有点愕然。 但下一瞬,看到外面的天色,又看到温婉那副可怜巴巴地神情,他便猜到了原因。 “为什么不进去?”他问。 对了,小西施好像很怕他。 崔简自嘲地笑了笑,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总而言之,也不知是她的心事太好猜,还是他这个人眼睛太毒。 温婉眨了两下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在等你。” “哦?难得……”崔简眼下掠过蜻蜓点水般的笑意,负手从她身前走过,“那就走吧。” 温婉轻移莲步跟上。 穿越小轩,绕过石桥,曲径通幽,顷刻便到了花园长廊,崔简腿长,步子迈得大,温婉非得走得很急,才能不至于落的太远。 往前走了片刻,便听见身后之人的轻喘,崔简回身望去,驻足停下。 幽暗夜光下,那双眸子却亮的惊人,像小溪一般清浅,她放缓步子,在他身后停下,似乎在揣摩他准备干什么。 崔简朝她伸出手。 温婉犹疑了一瞬,像只受了惊的小鹿,眸光顿了顿,这才怯怯含羞地将手放进在了他的掌中。 她的手心泛着一层潮湿的冰凉,像是深秋的薄霜,轻轻笼罩在崔简微烫的指尖。 “手怎么这么凉?” 温婉回道:“我有点体寒……” 她声音软得和她的手一样,又柔得像竹林里吹来的阵阵晚风,让他心里忍不住地暗叹,这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软乎乎的女子。 不像是爹生娘养,更像是天生地养,水里的芙蓉成了精,活色生香一般。 崔简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扯着嘴角问:“你该不是哪里来的妖精,故意勾引我的吧?” 这一下,温婉结结实实是懵住了? 她哪里是什么妖精? “我不是。”她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 天地可鉴,日头月亮照着嗓子,她发誓,自己绝对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开个玩笑你也当真?真是好骗。” 崔简睫下恶劣的笑意渐浓,似笑话小西施的单纯,又似乎在嘲弄自己这志怪诡异的想法。 廊下每间隔一段便挂有一盏灯笼,光线虽弱,崔简五官的轮廓却如寒光熠熠的刀刃,闪着刻骨铭心般的锋芒。 温婉傻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等与他目光相交,才急速闪开,耳后泛起了一阵热辣辣的潮红。 她抿唇极轻地扬起一弧浅笑,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跳出来。 仿佛快要忘记,她在他面前那种如履薄冰的谨慎小心了。 她甚至心中也会隐隐期待,如果他对她的温柔小意都是出自真心,那该多好。 第46章 此章省略号 牵着一个人,崔简走得慢了很多。 温婉的个头只到他胸口,看起来格外娇小。 他到现在也想不通,当初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把她给弄回来了。 时不时回头觑睨她一眼,那双纯纯滟滟的狐狸眼里,有羞涩,有慌乱,有卑怯,还有一些她想遮掩也遮掩不住的稚嫩情意。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色令智昏罢。 清风廊下,璧人成双,当初薛沾和谢蘅,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 碧筠在侧门下嗑瓜子,远远的便瞧见二人携手而来,一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一个小鸟依人,衣袂翩跹,仿佛从哪幅画上走出来的金童玉女。 甚为养眼。 她忙拍了拍手,拉着碧筠一起来看,被苏嬷嬷一手一个给揪了回去。 进了翠琅轩,温婉生怕被人瞧见似的,慌忙将手抽了回来,仍是紧紧跟着他。 手中一空,虚不成握。 崔简眯了眯眼,侧首打量身边娇云怯雨的小西施,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乌珠流转,满面桃霞。 原来怕被人看见? 需要他的时候能在廊下等一个时辰,不需要时又抽离地如此干脆。过河拆桥,哪那么容易? 崔简眼尾藏不住的戏谑,趁着她没有防备,将人扛在了肩上,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小院内。 有一瞬温婉的三魂七魄是完全脱离身体的,仿佛崔简扛起来的只有一具躯壳,待她的魂魄追上身体,这才想起来挣扎。 “别动。” 崔简一侧嘴角微挑,旋即笑得粲然。 温婉索性拿手蒙住脸,这下子,她是真的后悔自己刚刚虎口拔牙的举动了。 屋内一老两少瞧见崔简是扛着人进来的,全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崔简将人放在了桌上,两只手左右一挡,便截住了她的退路,身子倾覆过去,将人逼得只能撑住上身微微后仰。 “还躲不躲?” “不躲了。”温婉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最好能有多乖有多乖。 “是吗?” 崔简抬手捏了一下她的下颌,那张皎月般的面孔上,眸若星辰,亮晶晶,甚至比天上的星子更璀璨几分。 这双眼睛真是勾人欲念……崔简的目光下移,直至她的樱桃小口才将将停顿了一瞬。 不等小西施说话,指腹微一用力,便挑起了她的下巴,低头咬住了那张熟透的果唇。 牙关轻易便被攻破,酥麻感遍及全身,最后仿佛溺水,整个人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呜呜呜——” 温婉一口气被堵了太久,实在喘不上来,只能拼命拍打着他的肩,推他胸膛,这才将那人神智拉回,及时将她从窒息感里放了出来。 微微喘了两口气,眼中已是水光潋滟,狐狸眸子顿时媚色十足,崔简心里一热,偏了偏头正欲再吻下去。 温婉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诧然,想也不想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这下,两双惊诧的眸子交汇在一起,缠绕出更浓的墨色。 那人低低嗤笑了一身,霎时温婉便能感觉到掌心喷薄的热流,晃神之际,那人握住了她的手,放在唇齿之间细细地啄吻。 十指连心,一时之间,温婉的心也跟着酥麻轻颤,整个人仿若没了知觉。 直到这湿热的酥痒从指尖移开,顺着手臂下移,最后落在脸侧、耳后、颈窝,她才打了个激灵,汗毛也一根根地立了起来。 “世子。” “嗯?”他喑哑地应了一声,继续索取她身上的淡淡体香。 她牙齿打着战道:“去卧室……行吗?”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她实在不想在轩窗大开、竹帘半卷的外厅做出这样香艳的行径。 崔简却置若罔闻,选择性地没有听见,一只手已经熟稔地抚上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势如破竹地向上。 “唔——”温婉蓦地瞪圆了双眼,抬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这里……好像长大了一些……” 男人意乱情迷时说的话,又浑又荤。 温婉重重阖上双眼,仿佛这样也能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不知不觉,裙衫落地,却被她猛一下握紧了系带—— “世子,求你了……” 她的眼里盈着点泪光,用几乎渴求的语气道:“去里面吧。” 男人欲色渐浓的眸子瞧见这副娇花模样,低低笑了一声,手臂一横,揽住了她的细腰。 温婉从善如流地攀上他的肩膀,身子一轻,便被他托入怀中,轻飘飘地抱了起来。 ………………(自己想象吧,给我自己写害羞了?(? ???w??? ?)?) 第47章 无事献殷勤 翌日早朝,武成帝以云州官吏贪腐案为由,派遣崔简为钦差大臣,奔赴云州肃清吏治,平反冤狱。 当然,这些只是骗骗那些不知情的人罢了,对外,大理寺卿崔简代天子巡视云州,实际上,他此行的目的地却在景州。 当夜,顾佩瑜为崔简办了个饯行宴,好死不死便设在教坊司。 同僚践行,该去还是得去。 四月的映雪湖又是一番景致,岸边垂柳荡开了千万丝柔绿,拂在临水处,揉碎了浩渺烟波。近岸,离人依依,折柳送别。 斜阳残照时,花灯似漫天星斗一盏盏的亮了起来,霓虹十里迢迢。 饯别宴仍是设在望月台,春风袅晴丝,花楼管弦繁。 说起来,教坊司的姑娘们也有一段日子没瞧见崔世子了,是以那一袭紫袍刚进门,便有眼尖的将他认了出来,四下里一招呼,都不约而同地去了玉颜处。 …… 凝金阁里,玉颜正对着菱花镜挑开刘海,查看额上新添的那处粉色疤痕。 平襄伯世子真无愧他独眼兕的外号,为人甚是歹毒凶恶,若不是那日她拼死抵抗,又得顾佩瑾出手相助,此刻还不知如何。 幸亏得了一盒白獭髓制的玉髓膏,最能祛疤美肤,不然若留了疤,破了相,下半辈子才算是真的毁了。 也不知那人是否知道她受了欺辱…… 正对镜理红妆,愁绪却纷繁难理时,一簇姐妹涌了进来,她微微蹙眉,还没开口问她们的来意,便听最小的芳枝妹妹道:“玉颜姐姐,崔世子来了。” 崔简来了? 玉颜心里顿时涌现出似期待、似苦楚的滋味,却又隐隐感到欣喜。 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不说特地,只是顺路来探望探望她呢? 她极力装作不在意,施施然梳着头发,“来就来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玉颜姐姐你就别矜持了,你就是太矜持才会次次都把崔世子给放走。” “芳枝说得对,玉颜你对崔世子的情意,咱们姐妹可都看得真真的。错过了这个,下回哪还有这么好的?” “对啊,难道你还想被蔡刈那样的人盯上不成?我就不信,你这么个大美人生扑上去,是个男人他会不动心?” 这群姐妹中,年岁最大的是丹霞姐姐,她拉着玉颜走到一边,偷偷给她塞了一个白瓷瓶,朝她点了点头道:“豁出去试试?” 玉颜讶然看向她,半晌,终是垂下眸子没再说话。 …… 望月台。 因为今天是饯别酒,顾佩瑾只请了崔简一人,便没有叫姑娘进来。 “陛下怎么好端端地派你去云州?” 歌舞声远,雅阁之内,倒也称得上安静,顾佩瑾喝着喝着,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他觉得这件事哪哪都透着蹊跷。 三品大员,天子近臣,派去管云州那档子破事,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但要说陛下重视吏治,想整顿地方,却也说得通。 不过这个中关窍,怕只有崔简这个当事人才知道了。 崔简盯着杯中酒,嘴角溢出一声哼笑,顾佩瑾人虽然浑了点,但对大事,嗅觉还是在的。 顾佩瑾一见他这副表情,便知道这件事只怕是真的另有隐情。 天子若有密令,声东击西也未可知啊? 但崔简不说,他绝不能多问,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有件事,还需要你帮忙。” 沉默了片刻,崔简斜眸睨他,不尽之意,皆藏在墨沉沉的神色中。 顾佩瑾不由凛然,眯了眯眼道:“说说。” 崔简的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便拿定主意,食指蘸了蘸杯中的浊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景州”。 顾佩瑾瞬间便懂了他的意思,景州……陛下要他去的其实是景州而不是云州。 看来景州一定是出事了。 还是不小的事。 饶是顾佩瑾心里再好奇,此刻也得强压下这颗好奇心,低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崔简朝他曲了两下手指,二人头靠在一处,秘密交谈了半晌。 过了没一会,外头珠帘忽然被人拨动,“沙沙”一阵轻响。 崔简迅速地转眸瞧了过去,便见着一个姿容淡雅的丽人端着红木托盘走了进来。 “二位大人来了,怎么也不唤玉颜伺候?” 她步子迈得轻缓,端得托盘上的酒壶稳稳当当,不曾挪移半寸。 顾佩瑾“诶哟”一声,笑着起身,“你不是受伤了吗?我们怎么好劳烦你。” 玉颜浅浅笑道:“蒲柳之姿,哪敢说劳烦,顾大人真是折煞玉颜了。” 话是对顾佩瑾说的,只是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另一人身上。 她放下托盘,抬手抚了抚额上的伤疤,刻意放缓嗓子,柔柔一叹道:“这伤……其实也好得差不多了。” 顾佩瑾笑道:“我给你的玉髓膏可用了?” “多亏了大人的玉髓膏,不然玉颜这张脸可要留疤了。” 刘海下淡淡桃花般的印记,并没有折损这张脸的颜色,反倒另有一丝破碎柔弱的美。 顾佩瑾知道她来的目的不是自己,很识相地推了推崔简,“易之,你和玉颜也好久没见面了吧,要不你们两个单独聊聊,我刚好出去醒醒酒。” 崔简用眼尾挑了他一眼,顾佩瑾却是个皮厚的,跌跌撞撞好一副醉玉颓山的模样,扶着墙就出去了。 装得倒是挺像…… 却不想想自己真正喝醉了抱着桌腿大哭是什么样子。 崔简眉头一挑,面上仍是不咸不淡。 正欲提壶倒酒,玉颜便抢步上前,腻到他身侧,盈盈一笑道:“世子,这点小事吩咐玉颜来就好了。” 说着,含羞垂眸,扣住壶盖斟酒,指尖却不经意地掠过壶嘴一下。 崔简别过了脸,并未看到这一小动作,只是剑眉微蹙,星眸之中隐隐有丝不悦。 “世子……” 玉颜柔声细语,端起酒杯递到崔简唇边,水眸中凝着星子般的期待。 一浅浅,又柔又媚。 崔简恍若无视,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饮下道:“我让你倒酒了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48章 这是过渡章 玉颜纤手一怔,只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早知如此,倒也没那么失望。 若他与寻常来此地的男人一样,她也不至于会如此恋着他。 他越是疏离淡漠,越是在她心头萦绕不离。 幸而,丹霞姐姐给她的,是挥发性极强的春药,随着酒气一散,他此刻早已吸入。 无需饮下就会见效。 只是,她还是希望他能接下她递的那杯酒,倒也显得她不是那么自作多情。 思此,玉颜这才慢慢转过头去,抬眸窥视他的神情。 果然……他像是觉得浑身燥热,开始坐立难安,甚至于去拉扯自己圆领袍服的领口。 崔简忽然觉得喉咙干得厉害,身体如置熏笼,被一股异样的潮热包围着。 他眼前恍恍惚惚,桌上的酒杯由一变二,由二成三,分分合合无有定型。 “世子……” 一声绵长的清音拂过耳畔,崔简扭头看去,只见小西施正一脸妩媚地看着他,满眼都是勾搭。 这不像是她会有的眼神。 但当下他的理智不知道抛去了哪里,手臂一横便扣住了身前之人的腰肢,低头正欲吻上去,却忽然闻到了一股陌生的熏香。 味道……味道不对…… 崔简甩了甩头,意识到自己是被下药了。 此间除了玉颜再无别人,是谁的招数显而易见,但是他明明没喝她递来的那杯酒,怎么会中招?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下药…… 火海中的记忆将他的理智拉回了现实,崔简眼中蕴着如狂的怒意,这才看清了面前这张脸——一张与小西施截然不同的脸。 是了,她并不会如此对他献媚,只会如临大敌般敬而远之。 “世子。”玉颜见他神思似有转圜,连忙抱住他,用最柔软的部位紧贴着他的胸膛。 那样烈性的春药,没哪个男人能够扛住吧。她都如此豁出去了,她就不信,他能忍住。 玉颜刚有此想法,已经伸手去解他的蹀躞带,却不料指尖还没碰到玉带扣,就被他猛地推了出去。 毫不怜香惜玉的。 一点没有余地。 桌椅瞬间倒成一片,崔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着雕花门槛的方向前行。 玉颜刚想起身伸手扶他,却被他眼尾扫过来的戒备狠意给挡了回去。 就这一眼,她的心便碎成了无数冰碴,再也合不到一处了。 崔简才到门口,脚下便空了一步,似被门槛绊倒,直挺挺地栽了出去,被闻声赶来的顾佩瑾一把捞住,扶住他靠倒在门框上。 “崔易之,你脸咋了?你涂女人胭脂啦?” “滚开。” 崔简脖子上青筋暴起,骤然将顾佩瑾推开,然后便径直地冲下了楼。 侍女手中的果品佳酿全被他撞得滚落倾洒在了台阶上。 顾佩瑾没想到他好意的关心,他居然不领情,无奈摇头敛了敛衣摆,这才起身走到雅阁内。 一室狼藉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垂泪美人,不用想他也能猜到,八成是这个不解风情的崔大世子,又一次拒绝了美人的投怀送抱。 不过刚刚崔简的样子确实不太对劲呐…… 顾佩瑾敛眸沉思了一瞬,眼中顿时遐生出冷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委坐于地的玉人,幽幽开口道:“你给他下药?” 玉颜颤颤然抬头,眼中满是乞怜之意。 心中,却悲戚难抑……崔简就这么走了,他中了春药,竟都不愿意碰她…… 联想到最近京中的流言,她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个遐想:他这么急不可耐地离开,是去找那个被他养在竹坞里的女子吗? 为什么同样都是女人,他非要舍近求远呢? 不过,自此她也明白,她再无可能出现在他面前了。 如今,只剩下顾佩瑾…… 她唯有退而求其次,所幸之处,是这位顾大人对她尚有几分情意。 她泪眼蒙蒙地望着顾佩瑾,极力表现出自己凄楚落寞,只等着他像往常一样扶她起身。 等了片刻,顾佩瑾却负手站在门口未动。 桃花眼微眯,露出他脸上极少出现的危险和轻蔑。 这样的神情,让玉颜忍不住地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半晌,她娇怯怯地开口试探道:“顾大人……” “嗯?”顾佩瑾偏着头挑了下眉,倏地嗤笑了一声,折扇在手中悠然打转,一寸暗金色的袍角已翩然行至玉颜跟前。 顾佩瑾撩了下摆蹲下身来,指尖折扇停住,于手中摆正,然后,轻轻在玉人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拍了两下。 很轻,但每一下都凝着警告的刺骨寒意。 玉颜没等到他伸手扶她,却听顾佩瑾冷冷开口道:“贱人,我给你机会让你投怀送抱,不代表允许你给我兄弟下药。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冷哼一声,便起身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走到门外,问了看门的小吏,才知崔简已经乘马车离开了。 顾佩瑾心里怪不是滋味,这叫怎么回事? …… 回竹坞的马车被夏侯忠赶得一路疾驰。 他都有点心疼皮鞭之下的马屁股了。 但车内,崔简一声更甚一声烦躁的催促,又令他不得不再度挥起马鞭。 世子爷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吗? 无边夜幕如一条暗河,倾泻在桐花巷的尽头,夏侯驾着马车冲在急流的浪头,还没停稳,一个戾气满身的人便掀了车帘跳下车来,“哐哐”敲着竹坞的大门。 夏侯借着门口高悬的灯火,都能看见世子爷手背上暴起扭曲的青筋。 那一拳下去,他真怕把门给锤坏了。 这可是乌沉木做的大门! 开门的小厮刚把门打开一个缝,崔简便急不可耐地侧身越了过去,等夏侯慢慢悠悠踏入门槛,早就摸不到世子爷的影子了。 他挠了挠头,问看门的小厮道:“世子爷朝哪去了?” 这小厮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来值夜就是个伤神伤肝的活,自然是肝火旺盛,燥郁缠身,忍不住反问道:“你是爷的侍卫你问我?” 夏侯忠被怼的一噎,心下郁闷,今天晚上天上下炮仗了?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火大? 爷他大概,是回岁寒堂了吧…… * 下一章你们要真车还是假车?是要鸳鸯绣被翻红浪还是冰桶挑战? 第49章 极致的拉扯 通往翠琅轩的竹林十分幽静,尽头处的点点灯火似浮在黯淡的绿雾里。 崔简远远望了一眼掩在夜幕下的飞檐翘角,扶了扶额,跌跌撞撞地扶着翠竹往前。 四肢百骸似乎都凝聚了千钧重的蛮力,竹梢簌簌响动,仿佛有庞然大物在林间行走。 崔简口干舌燥,浑身烫得快要起火,尤其是腰腹处,又酥又麻又痒,百感交集,如刚刚淬火的坚铁,炙涨得厉害。 这春药究竟是怎么下到他身上的?崔简一向谨慎,不成想还是中了玉颜的花招。被人下药本就是他的逆鳞,更何况还是那种药,当下,满腔恼怒混着药性,更急不可耐地想要发泄。 他极力地压制着心头喷薄而出的邪火,不愿就此沦为虎狼之药的傀儡。 就在他尚能控制住几分神智时,人已走出竹林,远远看到那间小院里透出的暖黄烛火,继而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西施无辜娇媚的小脸……目光清浅,柔和如水…… 一瞬间,崔简脑中翻江倒浪,彻底失去了理智,径直奔她住的那间屋子去了。 他步履如飞地走到门前,一把推开门。 屋里,温婉正和碧筠碧箬围坐在一起染指甲。 方才晚饭后,碧箬见园子里的花开的正好,便折了许多回来,几个人一起将花瓣摘下,加明矾捣碎涂在指甲上,颜色淡而不妖。 难得这样闲适,温婉正欣赏着指甲上一层薄红,忽听得“砰”一声,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撞到墙上又“砰”地弹了两下。 崔简进屋后,瞟见一抹娇柔倩影,心里燥意更甚,碍于还有下人,头也不回地绕到屏风后,直直步入湢室,“笃”地一响摔上了门。 温婉毫无防备,讷讷地站起身来,三双眼睛皆是茫然,都猜不出他今天回来为何这么火大。 崔简在人前,一向萧萧肃肃,如柏如松,断不会如此失态的……温婉心下定了定,示意碧箬、碧筠先出去,自己则走到湢室门外,敲了两下门。 湢室的门虚虚掩着,里头没有动静。 “世子,你怎么了?” 温婉小声问询了一句,见无人应答,有些担心,这才小心翼翼地踏足进去。 却不料刚刚越过那扇门,一只大手便从暗处伸了出来,将她下半张脸牢牢捂住,拖入湢室轩窗下的绣榻上。 “呜呜呜……” 温婉顿感惊慌,失张失致中开始拼命挣扎,推开那个大山一般压过来的灼热胸膛。 那里像是着了火一样,滚烫滚烫的,温婉刚一碰上,便吓得缩回了手。 片刻的失神,她就彻底占了下风,成了他的掌中娇,炙灼的大手五指山一般倾覆下来,贪婪地嗜夺她胸口的柔软,恨不得将身前的娇脯揉碎进自己的身体里。这里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 得到喘息的小西施早已羞涨了脸。 临窗下,湢室里。 怎么可以? 难道男人做这种事情都是不分场合的吗? “世子……”她近乎哀求地低声唤他,想和上次一样,求他给她留一丝体面。 男人置若罔闻,动情湿热的啄吻已如狂风骤雨一般落在了颈窝和清瘦的锁骨处,更欲褪去衣衫往下…… 他一时忘我,齿颊顿时失了轻重,只听得小西施“啊”一声惊叫,然后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这声惊呼倒猛地将崔简的魂拉了回来,他抬起雾沉沉乌眸,哑着嗓子道:“怎么了?” “你咬疼我了。” 似嗔似怨似委屈,小西施浑圆的肩膀轻颤,一行清泪已经从一侧眼中倏然滚落,另一只眼也蕴满了泪,几欲决堤。 没来由的怜惜油然而生,崔简心里一揪,拧住眉,抛开这具娇媚香艳的身躯,步至墙角,一圈砸在了坚硬的石墙上。 关节处的刺骨疼痛让他稍稍缓解了一些身体上的郁滞,神智回转,他顿时也有些后悔。 清醒时她尚且哭哭啼啼,娇花难捱,那药虎狼性大,他又失了理智,她怎么受得了? 思及此,崔简又重重锤了下墙。他向来认为,男人若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那与禽兽牲畜无异,今日,他要是强行要了她,就算她不介意,他也瞧不起自己…… “世子,你没事吧?”温婉拢好衣服,从榻上起身,想走过去看看。 崔简刚刚在墙上落下的那一计重拳,似乎直接使他挂了彩,暗室中,血色泛着腻匀匀的光,“滴答”一声落在了地板上。 “别过来。”崔简调匀气息,扶着墙道:“让她们打几桶凉水过来,快!” 他催促着,温婉被他的样子吓到,忙转身出门让碧箬、碧筠拎了两桶凉水进来。 两个丫头把水打来,见崔简脸黑的像炭,互相看了一眼,就吓得耗子似的溜了。 温婉硬着头皮留在湢室里,她有点担心崔简手上的伤,不知道他一个人行不行。 崔简看也不看她,三下五除二便脱了身上的衣服,精赤着上身,提起一桶凉水兜头浇了下来。 他两腿微微分开立在浴桶一侧,绸裤被水打湿,紧紧贴在肌肉贲结的大腿上,小腹下几乎一览无余。 温婉瞬间便睁大了双眼…… 她迅速地别过脸去,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竟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能从门缝里悄无声息地溜走。 崔简似还不尽意,又当头淋了两瓢凉水。 温婉揪住胸口衣襟,静了静心,勉强有了些思考的能力。虽然现在已经是四月,但天还不热,断不是洗凉水澡的时候,他这是怎么了? 刚刚惊慌太过,未及细想,此时不过略微思索,温婉便有了猜测。 心下暗暗回想他的神态举止:双目燃火,身上燥热难安,还……还急色不已,这分明是,中了媚药。 谁会给他下这种药? 温婉对谁给崔简下药根本没有细想,她想到的是另一桩事。 杜十娘曾说,男人中了媚药,要是不及时纾解,或者强行压制药性,忍着不泄,是会伤到根本的…… 温婉缓缓抬起眸子,看向与她站在对角的男人,此时他已侧过身去,扶着浴桶的侧沿,弓着身子,紧蹙眉头,背上也不知是汗是水,光粼粼的,衬得背上流畅的肌肉线条更惊动人心。 她明明就在这里,他却那般难受也不来强迫她。 温婉咬了咬唇,心里某个地方忽然一软,低下头便开始宽衣解带。 腰带和裙杉一起落地,她赤着身体,月光透过轩窗刚好打在侧面柔美的线条上,皎洁玉好。 她头脑一热,抛却了羞耻心,光脚走到了男人身后,似鼓起极大勇气,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后背。 “世子。” 崔简满心的燥火根本就不是几桶凉水能压下去的,正捱得难受,背上酥酥一指,继而一个软绵绵的声音火舌般燎进耳中。 他身上猛地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登时怔住,目光直直落在小西施寸缕不挂的玉体上。 水银一般的月华倾泻在这副圣洁而美好的身体上,白的发光,他口中愈发的干,喉结蠕动,刚压下去的一点邪火又猛地窜了起来。 “你……” 未等他开口,小西施就先行环住了他的腰。 这样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温婉实在是难以维持面上的沉着,只能抱住他,用他的身体为她遮羞。 身上的反应更强烈了,崔简真的再难克制……他失了原有音色,用最后的理智喑哑问:“你可以吗?” “嗯。”温婉靠在他胸膛点了点头。 都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再穿上衣服出去。 反正已做了秀才,就再中个举人罢。 从湢室到卧室,数不清几回。 直到天拂晓,远处传来几声鸡鸣,这场急雨才缓缓停下。 反复蹂\/躏后,小西施累极,抱着他的胳膊便睡了过去,垂垂欲凋,俨然一朵雨打的蔷薇,不胜娇弱。 身心舒畅后,崔简疲惫地拿手背压住前额,缓缓舒了一口气,幸而今天不用早朝,否则他就算称病也得休息一日。 他可不想让同僚看见自己红着眼一副一夜没睡的样子,尤其是那几个嘴碎的…… *** 咱就是说,咱们开一点文艺的车,肥而不腻,对吧(*^▽^*) 第50章 加一个小章 温婉是在崔简怀里醒过来的。 她算是知道中了媚药的男人有多饥渴了。最后的最后,她嘤嘤哼着求他轻一点。 “嗯?” 他当时倒是听进去了,动作没那么粗鲁,缓了一会,但也只缓了一会,片刻之后,似压抑的兴头又起,再不能满足和风细雨的索取,无端掀起狂浪,惊涛拍岸起来。 温婉只能把头一歪,放任自流。 也许这样……能让他稍微舒服一点。 然而,纵着他发狠的结果,就是这副单薄的骨架险些各自分家了,温婉尝试着起来几次,腰盘都软软的,最后又委倒回去。 “唉。”她叹了一口气,睁着眼躺了会,待腰身的酥软稍缓,才缓缓偏过头,看了一眼睡在身侧的男人。 他的眉目如画,似工笔细细勾勒而出,睫毛纤密,长而卷翘,样子却一点不女气,剑眉下,鼻梁上,甚至是轮廓明了的下颌,无处不凝结着英凛的男子气概。 她心里似被什么东西填满,满的快要盈出来,脑中满是昨夜他二人缠绵在一起的景象。 越往当时想,脸越红,心跳得也越快。 偏偏崔简这时还翻了个身,伸手一把搂住她,温热的吐息游移在耳畔,四下里似乎在寻摸什么东西。 温婉不太敢动,昨夜她挣扎地越厉害,越会是如何下场,她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实在是挥之不去。 须臾,他终于找到那片柔软的耳垂,轻轻含在唇齿间啮咬,舌尖轻扫,温柔舔舐了一瞬。 湿腻腻的触感将不久前的记忆勾扯得更清晰,温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以为他又醒了,想做那事。却不料耳垂只被他含在嘴里磨咬了片刻,他便松了口,然后紧贴着她的肩颈,呼吸渐渐匀长。 男人下巴上冒了一片青色胡茬,贴在温婉那滴粉揉酥的颈窝上,刺弄的皮肤又痒又痛。 犹豫了小半晌,温婉拿开他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恰好瞧见他手背上红黑色的血痂。 正是他昨夜砸墙时留下的伤,后来只顾着纾解,也忘了处理伤口。一夜无状,连衾被上都沾上了血迹。 他就不疼的吗? 细细弯弯的柳眉蹙了起来,温婉爬到床尾处,下榻趿上绣鞋,腿脚别扭地走到外间花梨木架前,取出一个药盒,拿了些药膏和纱布回来。 这药膏和上次在尚食楼崔简给她用的一样,涂上是真疼,效果也是真好。 那日晚间回来,一觉睡醒,她手指上的刀伤便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这会趁着他睡着了,正好给他上药。 温婉用指尖轻挑了一些膏体出来,不敢用力,慢柔柔地在他手背抹开,她低眸替他抹药的时候神情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一束目光正从床榻上热辣辣地投来。 她早起并没有穿好衣服,身上不过一件略微蔽体的白绫绣花小衣,这段时间她丰腴了不少,小衣明显窄了一圈,紧绷绷地缚在身上,只一眼就足够让人血脉贲张。 理智告诉崔简,是该别过脸去不看,但男人嘛,不好色是不大可能的。 尤其是小西施还这么温柔款款的给他上药,就更值得一看了。 崔简挑了挑眉,心闲意适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原本是只欣赏那张认真替他上药的小脸,可难保初心不改,一时心猿意马就免不得将视线往下放个两寸。 果然,花还是要娇养,至少看起来,膏腴总归养眼一些。 正遐思不止,崔大世子的鼻腔忽然一热,似有热流从中汩汩而出,他抬手抹了一把,震惊得无以复加。 此时,温婉也刚好给崔简上完药,正欲再缠上纱布,谁知床上那人却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了起来,抽回手扯乱了纱布不说,还干脆将拖去的一截纱布揉搓揉搓堵在了鼻腔下。 洁白纱布上迅速沁出的鲜血不假,温婉一惊,倏地起身迎过去,“世子,你怎么流鼻血了?” 她一靠过来,崔简的眸子蓦地便睁大了,如临大敌一般,捂住口鼻,起身下榻直入湢室。 只丢下一句:“不用跟过来,我自己洗洗就好。” 他最近的火气实在太大了,合该找一副降火的方子吃一吃。 温婉方欲跟上的步子一顿,这才懵懵懂懂坐回榻上,不知道他又是怎么了…… * 这是接上一章补充的一点点,没想到卡审核卡了这么久呜呜呜呜 第51章 生不出孩子 崔简到午后才从翠琅轩离开,临走时还嘱咐碧箬不要打搅温婉休息。 碧箬碧筠互视一眼,点了点头,都没说话。 昨天夜里正屋发生了什么,她们没敢细听,但是一早这两人都没起来,大致也能猜到了。 苏嬷嬷将崔简送至院门处。 崔简一面往前走,一面吩咐她道:“你去给她准备几套换洗衣物,明日我要带她出趟远门。” 苏嬷嬷讶然抬眸,世子出远门也要把婉儿姑娘带上,这是有多难舍难分? 昨晚估计又闹腾了一夜,否则何以睡到这个时辰……苏嬷嬷小心觑着,但见崔简凤眸明亮,眼底一片清炯,丝毫瞧不出纵欲后精神萎靡的神色,不由暗暗担忧,那朵娇花碰上这年轻正当力的男人,够不够他摧折的。 是以送走了崔简,苏嬷嬷快快回身,悄声走入内室,撩开帐子察看温婉的状况。 床帐掀开,扑面而来是一股特殊的湿暖,苏嬷嬷掩了掩鼻,待味道散了,才打眼去瞧。 小姑娘正趴在软枕上熟睡,露出薄被的上半身只剩一件月白的湘绣肚兜,雪背莹莹如玉,连颗痣也不见,晃得苏嬷嬷都不由心惊。 这样的身段,世子又是刚开了荤的男人,若不把她带在身边,只怕夜夜都要熬得山难平、海难填了。 苏嬷嬷是过来人,自然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闺房秘辛。暗暗压下一笑,便放下帐子退了出去。 ------ 午后,花花日头渐懒,照得毓节斋前的棠梨树光影熹微。 崔简站在书房廊下,听着身后夏侯忠汇报。 “咱们的人瞧得真切,亲眼看见他去了御史中丞的府上,待了两个时辰才出来。” “元安?” 元安是蔡赟的外甥,贵妃的表哥,早些年曾在景州做过长史,这两年调回京中,倒也渐渐崭露头角,是贵妃一党的得力干将。 崔简眼尾划过一抹耐人寻味的思虑,缓缓道:“我就知道谢蘅的事跟他脱不了干系,之前带头弹劾谢蘅,他的动作太快了。” 好像消息还没传回来,他的折子就已经写好了,世上哪有这么兵贵神速的一个人。 夏侯接着道:“蔡刈从元府出来,就回家闭门不出了,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确定?”崔简睨了他一眼。 夏侯忠郑重点头,“我派去的人一直盯着平襄伯府,他确实没出门过。” 崔简略摇头,淡淡一笑道:“我说的是,你确定他回去了吗?” 这个……夏侯忠答不上来,他还真不确定回平襄伯府的是不是蔡刈。 “那人确实穿着与蔡刈相同……”说到这,夏侯忠已经觉察到不妙了,衣服是一样,身形也差不多,但他们没人看到回去那个人的正脸。 他心中暗道不好,弓身请罪道:“是属下失察了。” 崔简摇了摇头,似乎并不在意,悠然道:“我们不疏忽大意,他们怎么敢有所动作呢?不管他现在在哪,明天都一定会出现的。” 蔡刈身边没有高手,元安身边也会有,又如何不知暗处有人在盯着他们,不过是做场戏瞒天过海罢了。 说着,他转身看向夏侯忠,“让你安排的人,你都安排好了?” “都准备好了,只是……如果婉儿姑娘也去,是不是不太方便?万一有个闪失?” 天知道,当他得知世子要把婉儿姑娘给带上的时候,他有多震惊。 世子他也不像是一个沉迷于温柔乡的人啊……夏侯只是略想想,便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世子迷惑景州官员的方法,借此降低那些人对世子的戒备,让他们觉得世子好色渎职,不过尔尔。 对的,一定是这样。 崔简平静地目视前方,眼中一派幽深,冷着腔调道:“做你自己的事去。” 夏侯凛然应了一声是,讪讪然地转身离开了。 …… 待温婉的觉睡足了,天也黑得差不多了。 那会子崔简止住鼻血回来,又拉着她在床上折腾了好一会,她是不要也不行。 这会起身,浑身软绵绵的,腰膝两处,是真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她起床披了件寝衣,走到外间,才发现苏嬷嬷收拾了大包小包,全都堆放在桌上。 “嬷嬷,这些是?”她惊讶问。 苏嬷嬷闻身回头,瞧见是她醒了,一副迎风便倒的样子,连忙扶她坐下,只道原委:“世子去云州公干,非要把姑娘捎上,让老奴收拾些路上要用的。” 这件事温婉早已知晓,且她知道,要去的是景州,而非云州。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吧?” 苏嬷嬷道:“姑娘家出趟远门不容易,路上或有个缺处,又急着用的,身边就有岂不方便一些,也省得费心再去寻买。” 温婉唯一出过的一趟远门就是从夔州到京城,不过那次她是被卖,一路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不会有人想着她路上缺什么少什么,准备得如此妥当。 苏嬷嬷真是事无巨细,光是月事带,就给她准备了一大包,还有治跌打损伤的药膏、胭脂水粉、钗环衣裙…… 温婉一样样看过,最后目光落在一个小匣子上。不知是什么用途,打开里面有几颗红色的药丸,这外面也没贴名目,写明是什么药。 她拿起匣子问:“嬷嬷,这个是什么药啊?” 苏嬷嬷将她手里的盒子扣上,仍旧放回包袱里,垂着眸子道:“这是避子丹,出门在外,爷们倘有个不知轻重的时候,事后就吃一粒。” 昨夜今日都和崔简行过房,反正也得喝避子汤的。而一想到那碗苦得要命的汤药,温婉的眉头便颦得极紧。 她心想,既有丸药,还喝汤药干什么,说着便要去取那药匣,“那我不如现在就吃一粒吧。” 谁知苏嬷嬷却拿开她的手道:“这药可不能随便吃,吃多了生不出孩子来。” 苏嬷嬷将“生不出孩子”这几个字咬得极重,“要不是迫不得已,姑娘自个儿也得掂量着些,包袱里还有几副避子汤的药包,能煎药就煎药,可记住了?” 听苏嬷嬷这话,避子丹伤身更甚汤药,虽说她现在还没想过生孩子,也不能生,但要是真的吃坏了身子,将来岂不是连母凭子贵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才真是风中柳絮,水中浮萍。 容颜一旦老去,崔简不再喜欢她,而她又没有孩子,孤苦伶仃,岂不可怜…… 想到这,温婉这才瑟瑟地收回手,乖乖等着碧箬熬好避子汤来。 第52章 何时会娶妻 当夜,帘卷西风,香丝缭袅。 大概是明日要出远门,温婉这一晚睡得极不安稳,梦里翻来覆去了好几次,她每翻一次身,崔简身上的衾被就被扯过去一寸,一次两次倒也罢了,直到第三次,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烦躁地压了上去。 她睡得浅,这样的动作足以将她惊醒,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扯过被子没过胸口,紧张地盯着他:“世,世子?” 乌沉沉的眸子在黑夜里压迫性极强,看得温婉心里发怵,这个人他不会又想? 那处实在涩痛,要是再迎上他这头不知餍足的狼,明天想动身也难了。 崔简虽然馋她的身子,但也知道这两天实在是过了,所以只盯着她看了一会,仍旧翻身躺了回去。 温婉缓缓舒了一口气,笔直地躺好,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崔简就只盖一床被子了。 这样,夜里但凡有个动作,都极有可能会惊动身边那人。 她从前并不知道自己夜里睡觉不老实,但几次醒来,都发现她乎趴在崔简身上…… 有时候,还会不小心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这些,时常会令她觉得自己是睡在虎口之中,随时有被吃掉的风险。 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每次事后,都要喝那碗苦的反酸水的避子汤。 她不爱喝药,最怕喝药。想到这,她仿佛又闻到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黑汤。 就这样杂七杂八想了半天,一点零星的睡意也淡了。 温婉犹豫了一会,嗫喏着出声道:“世子……” “嗯?” 暖闷的帐内,崔简的声音似混着郁郁睡意,岚雾般缥缈,却又实实在在地拂过耳畔。 他竟还醒着…… 一双水眸在黑夜里清亮炯然地眨了两下,对那碗汤药的厌恶终是给她加了点勇气,半晌,温婉试探地开口:“世子何时娶妻?” 昏暗中,那人一动未动。 温婉心里开始忐忑起来,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他不快。 但半晌后,那人却似无奈轻叹道:“不娶妻。” 不娶妻……温婉怔了怔,他该不会是以为她拈酸吃味使的小性,所以故意拿这话来哄她吧? 再多问就是不识相了,温婉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翻身睡了过去。 看来那苦药汤还要喝一段时间。 第二天一早,翠琅轩上下忙忙碌碌。 崔简在外间喝茶,温婉在内室梳头。 碧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巧思,给温婉梳了两条麻花辫,辫子扯得松松的,用一根鹅黄色花绳编到发尾,绳上的拇指小花星星点点地露出,似被风拂落粘在了发上,精致可爱,玲珑自然。 几个人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感情甚好,此时分别,虽是暂时的,但还是有些依依不舍。 碧箬嘟囔道:“姑娘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我和碧筠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温婉浅浅一笑,冲她点了点头。 二人又说了一会体己话,这才从内室出来。 崔简刚叩上杯盖,便瞧见一个明晃晃的影子从帷幔后走了出来,小西施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襦裙,对襟上衫白底绣迎春花,露出肩颈下微凸的锁骨,两根麻绳一样粗的辫子垂在胸前,长到及腰。 黑鬒鬒的发间鹅黄绒花点缀,简素到像个山野小丫头,但旷野山林里,哪来这么国色天香的女子…… 在崔简面前,温婉始终有点局促,尤其是他审视的目光直白地扫过来,更令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攥紧裙摆,慢吞吞走到崔简身边。 崔简倒是神色悠遐,捞起她的一根辫子,似笑非笑道:“怎么打扮得像个村姑?” 此时,碧箬正背对着他们掸木架上的灰尘,听到这话默默翻了个白眼。世子爷真是不懂欣赏,她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村姑呢。 ------ 早饭过后,温婉跟着崔简出了竹坞。 桐花巷南口处,正停了一辆蓝色帷顶的马车。 整个桐花巷只有竹坞这一个园子,无论白天黑夜,几乎不会有闲杂人等出现,只有出了巷口东拐,上了繁华街市,才能一窥这京城的热闹。 二人走到马车前,温婉以为要上车,结果车里却忽然窜出一个男人来。 此人锦衣玉带,金冠垂缨,光看打扮,身份必是不凡,温婉踧踖地往崔简身后站了站,果断地垂下了头。 顾佩瑾跳下车,折扇在手心敲了两下,懒散散道:“易之,你让我好等,说好了辰初一刻的,这都几时了?” 说话间,飘忽的眼神忽然定格在某一处。 崔简身后,有个娇小婀娜的身影,虽然被他给挡住了,但方才惊鸿一眼,以他阅女无数的经验,绝对是个美人。 这不会就是那个小西施吧? 顾佩瑾立时就好奇起来,歪着头往前瞟了一眼,刚想绕过去看个仔细,就撞上了崔简突然靠过来的一侧臂膀。 他被挡了一下,往后退了小半步,“易之,这不会就是你从……” 顾佩瑾话还没说完,就见崔简转身对身后女子道:“你先上车。” 他这一侧身,身后女子的样貌便曝了光,顾佩瑾登时傻愣在原地,一口气憋在胸膛,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雪一般的骨肉,玉质天成,秀眉一笔,浓淡恰到好处,朱唇皴染,艳若三春之桃李……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尤其是她这身打扮,还真有古书中浣纱女西施的味道。 凭什么?凭什么他崔简有这艳福?! 温婉糯糯应了一声是,便提着裙摆上了车,虽说全程低着头,但依然能够感觉到一个牛皮糖般的眼神一路尾随过来。 所幸崔简始终将她护在身后,没让她太过窘迫。 待车帘放下,顾佩瑾失落地收回视线,这才看到崔简两道冰刃般的眼神。 他不由凛然正色,“易之,你……我就说你……我……” 崔简冷冷看了他一眼,交代道:“你自己小心,多余的话不用我提醒了吧?” 顾佩瑾苦笑着点了点头,反正他“你”“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圆整的话来,最后拧着眉,长吁短叹地上了崔简为他准备好的那辆马车。 人比人气死人,他替他去挡刀,结果他倒享福,出门办差,还把这么个美人带在身边,也不怕人惦记? 第53章 心中的秘密 季春刚过,大雁北归,三三两两掠过碧蓝如洗的天空,东风渐紧,摇动围墙内如云翠竹。 待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开桐花巷,没过多久,一辆红顶镶玉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谢萱跳下车后,提着艳红石榴裙,疾步走到竹坞大门前,侧身命小丫鬟香文过去敲门。 开门小厮瞧见是谢家二小姐,不用想也知道她的来意,忙不迭弓着身子赔笑:“谢二小姐,您是来找世子的吧,那您来得可不巧了,我们世子已经出发了。” “已经走了?” 闻言,谢萱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 她咬着唇垂眸片刻,复又抬起头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道:“那我问你,你们世子是不是在竹坞里藏人了?” 听到这话,小厮顿感自己这颗脑袋悬了起来,为了生计只能装傻充愣道:“谢二小姐,我就是一个看门的,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谢萱气急败坏,心中实恨这些刁仆恶奴,一个个惯会见人下菜碟,若她到时候嫁给易之哥哥,一定好好收拾他们,叫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竹坞的女主人。 思此,她目光朝门后得意一睨,傲气地扬着下巴道:“有没有,我们进去看看便知。” 说着,给贴身侍女香文使了一个眼色。 香文心领神会,上前替谢萱开路,挤开小厮就要伸手将门推开。 看大门的,门槛就是他的命,他清楚世子爷不喜欢这个谢二小姐,今天要是把她放进竹坞里大闹一通,饭碗恐怕要丢。 是以他死死把住门框,不敢松手,只恐稍不留神,将这对气势汹汹的主仆放了进去。 “你这是要和我作对到底吗?” 谢萱说话时杏眼怒气满溢,只恨手上没有一把剑,不然她一定把这个拦路狗给砍了。 看谢萱那个架势,今天是不死不休了,小厮一面推香文出去,一面情急脱口而出道:“您要找的那个人和世子爷一起去云州了。” “什么?” 谢萱只当自己是听错了,“你给我再说一遍!” “世子爷带着婉儿姑娘一起去云州了。” …… 谢萱哭着跑回了谢家,正好撞上准备出门遛狗的谢蕴。 谢蕴手里牵着三条狗,黑、花、黄三色,都是窄腰长腿,细瘦挺拔,三根擎狗的绳子缠成一绺,在他手上紧紧攥着。 细犬跃跃欲试,吐着粉软的舌头,就要往谢萱身上扑,但都被谢蕴一把给拉了回来。 “乌云、黄玉、二花,别闹!” 谢蕴用力将牵狗绳往回拉,轻轻松松便将三条狗制服住,稳稳控制住了局面。 瞧见自家妹子一脸泪痕地跑回来,谢蕴不仅没有出言安慰,反而“哟嚯”了一声,揶揄道:“这是去哪了?起的比狗还早,脸也跟狗舔的一样。” 谢萱向来和他这个哥哥不对付。 人家都说双胎的子女心有灵犀,可她和谢蕴不仅没有心灵相通,更像是天生的对头,见面了总要吵一架才算完。 反正互相看不顺眼就对了。 这会,谢蕴又对她冷嘲热讽。 谢萱脚下一顿,抹去眼泪,只作倔强地看向他,狠狠回了一句:“要你管。” 谢蕴牵着狗从她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谁要管你了?自作多情。我要是崔家阿兄,我也不娶你,没教养。” 谢萱的逆鳞彻底被揭开,她转身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你说谁没教养?” 尖利的声腔刺激到了本就蠢蠢欲动的猎犬,一个两个三个全都冲谢萱叫了起来。 从声势上就盖过了谢萱。 谢萱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说实话,她还是有些害怕这些尖嘴獠牙的畜生。 谢蕴毫不费力地控住三只大狗,眉毛一挑便是挑衅,“狗对谁叫说的就是谁。” “你不学无术,承袭了爵位却整日只知道招猫逗狗,等阿姐回来,看我怎么告你的状。” “你去你去,我还怕你不去呢,咱们两个彼此彼此。” 单说去岁末,田家小姐不过是在宫宴上和崔简多说了两句话,她就把人家推进河里,冬天冰冷的河水一冻,又在众人面前丢了丑,人回去以后就病了,直到如今,还不愿出来见人。 诸如此类的缺德事,她干了没一千也有八百,要不是别人看在大姐的份上,早就拿刀过来砍她了。 她还整天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是京城贵女里的翘楚。 也不拿个镜子照照她那副尊容。 谢蕴自问,他不过就是养养狗,斗斗鸡,跟谢萱干的那些事比起来,简直皮毛都算不上。 大姐回来,第一个收拾的也该是她。 前厅的动静闹大了,兰姨妈闻声而来,一抹祖母绿从抄手游廊出现,绕过檐廊,直至到了谢萱身边。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又哭起来了?” 兰姨妈抱着谢萱软语安慰。 来了一个给自己撑腰的,谢萱自然有底气多了,娇滴滴地抱着兰姨妈哭告:“哥哥他欺负我。” “蕴哥,她好歹是你妹妹,你让让她,啊?” 兰姨妈说话向来面和语软,事事周到,但不知为何,谢蕴就是不太亲近她。他可不像谢萱,有奶就是娘。 “行,她是千金小姐她有理,我也犯不着跟一个丫头片子计较。” 谢蕴急等着脱身,不欲与谢萱纠缠,真要吵起来,忠勇侯府的屋顶他都能给掀了。 可是有必要吗? 谢蕴眼底掠过流星般一闪而逝的厌恶,便兀自牵着三条大狗出门玩去了。 谢萱一大早吃了亏,堵着气,见谢蕴优哉游哉地出门,更是不忿,跺了跺脚道:“姨母,你看他!” 兰姨妈宠溺地嗔了她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的德行,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说着,只柔柔问:“今日出门,可见着崔世子了?” 不提这件事倒还好,一提这件事,谢萱便如鲠在喉,只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起来,气呼呼地推倒了身边一盆文竹。 两个正在打扫的下人互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默默拿着笤帚清扫廊前廊后,不敢多言,尽力让自己变得没有存在感一些,生怕自己撞大运和那盆文竹一个下场。 瞧见谢萱这般,兰姨妈也不恼,只跟在她身后轻声问:“怎么了?” “还怎么了?”谢萱心烦地压低了声音,抱怨道:“都怪姨母,你找的那个人一点用也没有,易之哥哥不仅把那个妓子赎了养在竹坞,就连这次去云州,也把她给带上了。” “有这种事?” 谢萱走到一株茶花树前,将花骨朵全都摘下揉碎,咬牙道:“他压根没把我当成他们崔家的人,姨母,你说我该怎么办?” 兰姨妈妙目轻眨,摇了摇头道:“你现在什么都别做,耐心等你姐姐回来就是,她是个帮理不帮亲的人,要是你闹得太凶,她反而不喜。” “不如安静守礼,她还会帮着你一些……” 谢萱美目一横,脸色瞬变,有些不悦道:“姨母也觉得我不安静,不守礼?” 兰姨妈连忙摆了摆手,“姨母不是这个意思,萱儿,你误会姨母了。” 谢萱冷冷瞟了眼兰姨妈,只“嘁”了一声,便转身入了内堂。 “萱儿。” 兰姨妈想追上去,却不料被地上的花盆绊了一下,只扶住廊前栏杆坐下,心中一派凄楚。 但很快,迷蒙的眸子便又清明起来,她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人不为己,当天诛地灭。 更何况,眼下的这一切,本该就是属于她的。 至于那个孩子,她只能暗自祈祷,她已投生了一个好人家。 第54章 等我接着补 在去往景州的官道上,一辆青盖马车疾驰而行,辘辘车轮碾过,惊起道路两旁采食草籽的野鸽。 待天色昏昏,金乌越过崇山峻岭,将要休憩之时,马车的速度渐缓。 驿站就在不远之外,所以车夫似乎没那么着急。 两岸山林,植被蓁蓁,葳蕤茂盛。 向北的山坡上,一帮人借灌木遮掩,如群狼环伺,正紧盯着山谷下鹅行鸭步般缓缓行进的车马。 其中一人,琉璃般的右眼透着淡淡的暗蓝色,在薄暮中犹如坠下银河的星子,闪烁着诡异的微光。 “世子,咱们派去盯梢的人说了,从桐花巷出来两辆马车,分别去了云州和景州两个方向,真的只用堵这一辆就够了?假如崔简在另一辆马车上怎么办?” 蔡刈身后,随从有些担忧,却不想蔡刈敲了他一记头粟,啐道:“你懂个屁,崔简要去的是景州,云州那队车马肯定是迷惑咱们的。” “可是假如崔简反其道而行之……” “你是觉得世子我没你聪明?”蔡刈冰冷的眼神乜过去,无神的右眼在晦暗的山色下一看,更让人发毛。 随从赶忙摇了摇头,“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待山谷中的车马走到事先预计好的埋伏地,蔡刈道:“他们现在人困马乏,时机正好,都给我杀,杀得一个不留。” “是!” 随即,两侧的山坳上响起了一阵不绝于耳的鸟哨声,忽然间,似乎有一群蝙蝠将夜幕撕开了一条缝,杀手们齐齐从这条缝里钻了进来。 马车不疾不徐地停下,车夫似乎也一点不惊慌,只勒马停下,朝墨蓝的天空放了一束绽开四散的烟火。 这是……难道任务暴露了? 蔡刈大拇指摁住刀柄,忽然有种一脚踩进泥水坑里的感觉,心里虽突突跳个不停,但对自己的信心不减。 这些都是平襄伯府真金白银养出来的死士,他就不信连一个崔简也杀不掉。 “都给我上,谁取了崔简项上人头,赏金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之间,山谷间杀声震天,落石从崖壁稀疏的植被中滚滚而下,刀光剑影只在旦夕之间。 然而不过片刻的功夫,这帮人才踏上宽阔板实的官道,耳边都猛然一凛,被道路尽头传来的一阵马蹄声吸引去了注意力。 远远瞧去,只见数排乌泱泱的人马,高举着燃烧的火把,朝此处快速迫近。 “什么情况?”蔡刈这下是彻头彻尾地懵了。 “崔简不是轻车简装去的景州?怎么会有官兵护送?” “小的不知……” 慌乱中话音落地,蔡刈还没来得及准备逃跑,马车中便传来了一个熟悉,但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 “这当然是……我祖父的私兵。” 顾佩瑾从车内出来,伸了个懒腰,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 蔡刈一脸震惊,“顾佩瑾?怎么是你?崔简呢?” 顾佩瑾一脸无辜:“你这话问的,当然是去云州了。我回我家祖宅吃顿饭,碍着你什么事了?为了教坊司那点事,不至于安排杀手来杀我吧?” “你……” “你什么你?人赃并获啊,没的说,只能请你去我家坐坐了,明天咱们去圣前评评理。” 顾佩瑾说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取下腰后斜插的折扇,背身靠在车辕上,笑嘻嘻的,很无赖。 要问梁国谁家可以豢养私兵,当然是他祖父老顾公,那可是陪着先帝爷一起穿开裆裤的交情,圣上都是他一手带大的。 崔简可真会找人,就是他恐怕又得回家听祖父念叨他那些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了。 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顾佩瑾掏了掏耳朵,话刚说完,兵甲已至,一个中年披甲的男子下马,一脚踹在了蔡刈的屁股上。 将人踹出老远,只在黄土滚滚的地上翻了两个跟头,才又被人摁住。 锋利的窄刀架在脖子上,冰凉的铁腥味直顶脑门,刀刃上的寒芒如磷火一般,泛在他琉璃色的眸子里,危险的气味更浓。 动一下,就有被抹脖子的风险。 蔡刈不知道的是,平襄伯府豢养的死士,对上顾公府训练有素的是军士,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顾佩瑾见蔡刈彻底被制服,这才上前行礼道:“二叔。” 男子一身重甲,走起路来“哐呲”作响,头盔下方额广颐,蓄着美鬤,只轻轻拍了一下顾佩瑾的肩,便将那副常年养尊处优的身子骨拍得微微一颤。 他面上露出微不可察的一丝嫌弃,“走吧,回家吃饭去,你二婶烤了鹿肉,就等你了。” “那他们?”顾佩瑾目光睨向被顾家军反手摁在地上的蔡刈,“他可是贵妃的弟弟。” “我管他是谁的弟弟,欺负咱们顾家人就是不行,一起带上,让他给我养一个月马再说。你不用管,让你祖父去跟陛下说。” 顾佩瑾挺直了腰杆,笑呵呵地搭上男子的肩,“多谢二叔给侄子撑腰。” …… 顾佩瑾知道,京中需要平衡,皇帝抬举蔡家,不过是想制衡其他世家,崔简刻意将蔡刈刺杀他的事安排成蔡刈对那日教坊司之事怀恨在心,泄恨报复,就是不想打破这种平衡。 昔日郑伯克段于鄢,无非就是纵容其野心无限滋长。 他这想法,完全就是站在圣上的角度想的,还真是一点也不徇私。 陛下真没白疼他这一条好那啥…… ------ 晚风簌簌,林间飒飒。 马车走了一天,到午后最困的时候,温婉再打不起精神头来,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魂似的,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崔简正闭目,忽然觉得腿上一沉,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他微微蹙眉,睁开眼,一抹鹅黄已伏在腿上。 温婉把自己地身子弓成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虽然身下这个簟子没那么平整柔软,但也还凑合。 她实在是太困……早知道出远门这么累的话…… 崔简挑了挑眉,没有说话,重新阖目。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山道上,静谧林间除松风外,只闻车辙转动时“咯吱咯吱”的声响。 终于,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们到了馆驿。 “世子,咱们到驿站了。”夏侯忠的声音在车窗外想起。 “知道了。” 略微疲倦的一声后,崔简睁眼看了看腿上香梦沉酣的小西施,拾起她的辫子,在玲珑精致的琼瑶鼻上扫了两下。 小西施眉头轻颦,呖呖嘟囔了两声,这才缓缓睁开眼。 但似乎还没睡好,纤密睫下倦意浓重,透着茫然无措的憨态。 “睡够了吗?”崔简的唇际勾起一抹惫然笑意,促狭地盯着她。 半晌,温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趴在崔简的腿上睡着了,还睡得这样香…… 她猛地直起身来,压根不敢看他,只默默垂眸,嘿然不语。 “下车吧。” 听崔简的腔调,似乎刻意压着嗓子,温润平和,倒难得让温婉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讪讪然抬眸,却发现不对劲……崔简的表情不太对劲。 他紧蹙的眉头洇出一丝汗,神色凝重,扶着窗框却半天未动。 “世子不下车吗?”她咬着唇开口问。 崔简沉眸定了定,这才缓缓开口道:“我腿麻了……” -------- 温婉一怔,很明显,这个腿麻的原因是什么,天知地知,他知她也知。 许是歉疚,温婉道:“世子我扶你吧。” 崔简狭长的凤目眼尾向上一挑,将她的曲意示好、温良恭谨收入眼中,满意过后,这才缓缓抬起手。 温婉扶着他的手臂,撑他起身,只是她太低估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也太高估自己的力气了。 崔简不过才直起背,微微离座半寸,她便有点扛不住了。而另一边,崔简亦觉得两条腿像撒了热盐一样,麻到几乎失了知觉,又被无形中的绳索捆住了脚,直愣愣打不起弯来。 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脱力倒了下去,身侧那人受了他的牵连,也脚下一崴,跟着扑到。 真不看看是谁搀扶谁……委地的一瞬间,崔简还将她的脑袋捞进了自己胸口,不然以她那笨笨的手脚,又不知道会磕碰到何处? 最后,两个人以一上一下的姿势,双双倒在了马车中。 门外的夏侯明显感觉到车身一震。(简称车震哈#^.^#) “世子?您没事吧?” 怎么下个马车也需要这么久?夏侯仿徨了半天,才下定决心开口。 “你先走。” 夏侯愣了愣,什么叫他先走?不过这事不能细想,好大一个汉子,也不由脸红了。 脚步声渐远,才凝眸看向趴在自己胸口的小人,皱了皱眉:“可以起来了吧?” “是。”温婉连忙起身,理了理鬓发。 她现在才庆幸,碧箬给她弄的这两根麻花辫有多方便了,要是梳个齐齐整整的发髻,刚刚摔那一下,足以钗落鬓斜,到时候出去被人瞧见了,还不知会往哪方面想。 折腾这一下,崔简的腿也不麻了,脸上换了惬意的浅笑,只是凝在嘴角,不甚明显罢了。 下了车,二人这才往馆驿走去。 清风驿建在半山腰上,此处人迹罕至,旷野岑寂,所以整个驿馆只有一个老驿丞当值。 听说来了一个大官,老驿丞不大灵光的耳朵还是动了动,他老眼昏花,只能看到一群模糊人影,但仍能凭借一个人的气质精准定位他的身份。 是以,他一眼便注意到了崔简。 当下不由腹诽,这位大人怎么还随身带着丫鬟。 他慢吞吞挪步过去,冲崔简悠然施了一个官礼,“大人,右上房久无人居住,恐怕有些积尘,下官年迈,眼睛不好使了,馆驿中也没有驿卒,既然您带着丫鬟,不如让她先去把上房打扫出来,你且在大堂用茶如何?” 闻言,崔简神色微滞。丫鬟?他的目光很快便偏移到温婉身上,这老驿丞觉得她是丫鬟? 他哪只眼睛觉得她只是个丫鬟? 正当崔简准备开口否认的时候,却听温婉忙不迭道:“我这就去。” 听那口气,生怕慢了半拍会被斥责一样。崔简刚想叫住她,谁知她平时慢的像只蜗牛,今天动作倒快的像只兔子,不等他开口,人已经提着裙子上了二楼。 没拉住人,崔简心里很不痛快,看老驿丞的眼神都带了点嫌弃,念他年迈,挥了挥手,让他一边呆着去了。 至于茶么,雾里青再好喝,也比不过脑海里一朵鬓间黄。 崔简喝了两口,放下茶盏,三步并作两步,一步两个台阶直上二楼上房。 推开门,只听见哗啦啦一阵水声,却并不见小西施的身影。 崔简怔了片刻,悄声步入屋内。 直走到上房露台的进门处,才发现她。此刻,她正盯着身前一条涓涓瀑布发呆。 这清风驿选址刁钻,建在山里不说,还是紧挨着一条小瀑布所建。 为便宜上房客人赏景,二层还特地加出了一个露台,直接延伸到崖壁边,只要站在栏杆后,伸手便可触碰到从崖顶倾泻而下的甘冽泉水。(就在这!) 崖上生出几株兰花,此刻淋泉绽放,生机盎然,暗香盈盈。 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山中景致,她大约没见过这样的景色,十分好奇,伸手去接湍白的泉水。细嫩莹白的手指被水打湿,更丰润如玉,胜过了崖上的花中君子。 她脸上的纯真和美好,贪玩的神态,还有发自真心的欣喜,这些都是崔简未曾见过的。 所以一时间,他竟不忍打破这种宁静的山水美人画卷。 直到,她似乎终于想起了正事,拿起搭在栏杆上的抹布,就地取水,拧干后转身回来,一下子就撞进了一双满是深色的双目中。 深如星辰后的天幕,古井中的幽波…… 温婉顿住,心里揣度他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的,已经发现她在偷懒了吗? 短暂的慌张走神过后,她抿了抿唇道:“世子,我不是有意要偷懒的。” 主动承认错误,在他这里应该更奏效。 崔简只“嗯”了一声,缓步走到她跟前,上睫微微一沉,目光便顺势落在了她手中巾帕上。 只见他眉心一拧,伸手便将那只兰爪撷了过来,扯过巾帕,嫌弃地扔到一边。 然后,勾头提起她的手到唇边轻轻一吻,软香微凉,哪里是用来做这些粗活的? 第55章 后面的后补 “世子。” “嗯?” 温婉眨了两下眼望着他,有点意外,不知道他又抽的哪门子风。 “不打扫了吗?”她的声音怯怯的,像山涧晚岚,永远隔着点距离,永远带着点试探。 “让夏侯来打扫就行了。” 温婉在想,他大概是嫌弃自己这双手粗粗笨笨,不能成事吧。 没过多久,夏侯就被叫了上来,他虽看起来粗糙,实际上粗中有细,动作麻利,很快就将上房收拾地妥妥当当,纤尘不染。 温婉在一旁看着,想插手帮个忙,可惜都找不到空档。 末了,夏侯将桌上最后一点灰尘扫拨干净,提着桶对坐在露台上喝茶的崔简道:“世子,都打扫干净了。” “嗯,下去吧。”崔简头也没抬,只淡淡捧着一卷书慢读,偶尔呷两口清茶。 温婉将夏侯送至门口,甜甜一笑道:“夏侯大哥,谁要是嫁给你,可真是有福了。” 露台上,某人挑了下眉。 “是……是吗?”夏侯木然地摸了摸头,他还是头回被人这么夸呢。 怪不好意思的。 “婉儿姑娘真会说笑,”夏侯憨厚地笑过,“那我先下去了。对了,您要不要热水,您要是要热水的话,我现在去给您提两桶上来。” 温婉乐意地点了点头,嘴也不自觉甜了三分,“多谢夏侯大哥。” 她正好想洗一个热水澡,洗完好睡上一觉。 “那您稍等。” 语毕,夏侯已经提着桶步履轻快地下了楼。 温婉关上门,回到房内,将将转身,便瞧见崔简已放下书卷,好整以暇正端详着她。 “世,世子……” 崔简此时的表情,微愠又似有玩味,让温婉又有点忐忑了。 她刚刚应该没做错什么事情吧? “过来。” 崔简暇然靠在椅背上,远远的目光却紧凝着她。 温婉虽迈着碎步,但终究不敢太慢,几个吐息之间,便到了崔简身前。 木桌上的油灯火苗开始微晃,温婉瞥见一眼,忙拿起剪子将蜷曲发黑的那截灯芯剪去。 露台上,微蒙的天光笼罩着火光,有种极为宁静的温馨。 崔简凤目清明,缭绕着些许不动声色的情澜,细细品味少女日渐丰熟的背影。 温婉刚刚转过身,就被崔简拉着坐在了他腿上。 一次两次这样,她也习惯了,乖乖的也不动弹,见崔简睫下浮动着晦暗不清的情绪,只眨动两下墨珠般的眸子,轻声问:“世子你怎么了?” 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崔简摁住眉心,对她的关心很是受用,宽慰她道:“没什么,有点累了。” 温婉心中稍许放心了一些,累了好,累了她也可以好好休息一晚了。 “那等热水送来,世子洗个澡就去歇息吧。”温婉怕被他看穿了心事,靠在他怀里,眼眸低垂地说道。 这种投怀送抱,款语温存,让崔简有些欣慰,小西施这算是开窍了吗? “好。”崔简答着,手却不老实地攫取起软玉温香来。 温婉由不得被他弄得莺喘连连,心里正郁闷的时候,夏侯忽然来叩门道:“婉儿姑娘,热水来了。” ----对不起啊宝子们,心情很差,书被坏人举报停止推荐了,我可能要慢慢改,不通过的话唉……后面的我晚点改完前面的补上,对不起了 (宝子们我出来了嘿嘿,vb指路→隋唐糖糖啦) 第56章 世子吃醋了 第56章 这简直就是救星神,温婉连忙应了一声,趁机从崔简腿上溜了下去,打开门就要接过夏侯打来的热水。 夏侯见温婉身娇体小,肯定提不动这满满两桶热水,摔倒烫到哪里,世子保不准会心疼,于是自告奋勇道:“婉儿姑娘,我给您提进去吧。” “多谢夏侯大哥。” 温婉嘴角含笑,花容月貌更皓如明月,夏侯脸一红,刚提着桶进屋,还没放下,便听见崔简不冷不热的腔调发话道:“就放那吧,你可以出去了。” “是。”夏侯背脊都僵直了,忙放下桶,勾着背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温婉倒不觉得有什么,尝试着将热水拎起来。不过她这细胳膊细腿,力气实在有限,没走两步,热水桶就“笃”的一声墩了地。 蒸腾着白雾的热水溅出花来,洒在她如凝霜雪的皓腕上,顿时烫出一朵朵红色的斑点。 她“嘶”地往后退了半步,抬起手摸了摸,所幸烫得并不严重,遂放下撸起来的袖子,正欲重新提桶,却不料被人一把抢了先。 崔简不知何时已从露台行至她身前,替她将热水拎到湢室去,动作极快,快到背影似乎都带起一阵松风,叫温婉连他的袖口都摸不着。 这人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 瞧见崔简站在湢室门口没动,温婉有些奇怪,她蹑手蹑脚地跟上,才到他身后,也愣住了。 此地实在是简陋,湢室之中竟连个浴桶也无,狭窄的板格间内,只有一个木盆和如厕用的马桶。 比起竹坞自然是差的太远了。 不过也不是不能用。温婉是不挑的,就是不知道崔大世子习不习惯。 果然,崔简的眉头上挑,但不是嫌弃地上挑,而是另有主意一般,转身将两桶热水提到了露台上。 温婉纳罕地看了过去,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便听他道:“就在这洗吧,我和你一起洗。” 露天洗澡……她这十几年都未曾做过这么离谱的事。 温婉果断地摇了摇头,“我觉得这里面挺好的。” 可是她的反驳声太弱,崔简只作不闻,转身又将湢室里的木盆拿了出来。 露台上有就近的冷泉,取来调温水不是更方便? 崔简觉得自己的想法甚好,只是小西施太害羞了,一直踌躇不前,扭扭捏捏。 “后山都是悬崖峭壁,又没有人,你怕什么?” 崔简说着,将一桶热水倒进了盆中,又加了半桶冷泉。他伸手顺了下水温,正合适,扭头对温婉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嗯?” 温婉怔了良久,知道躲不过去,也忤逆不了他,这才提着裙子一步比一步更难地走了过去。 走到崔简身边,还没准备好,他便已手熟地替她宽衣解带。 温婉惊慌地捂住胸口,“我,我自己来。” 她怎么到今天还这么羞羞答答的?崔简勾了下唇,也不为难她,自己脱自己的衣裳去了。 温婉正犹犹豫豫解开外裳的时候,那人将衣服往栏杆上一丢,瞬间,一个精壮的后背倏然出现在她眼前。 还没来得及脸红心跳,崔简便递给她一条盥帨,将自己的后背露给她,“给我擦背。” 温婉还讷然,手却已经不听使唤地将盥帨接了过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热水中打湿盥帨,开始替他擦洗。 崔简的后背紧实虬劲,上肩宽阔,蜂腰细窄,手臂凹凸匀称,全身上下竟不见一丝赘肉,这样一副躯壳,穿上衣服和脱了衣服,完全就是两种模样。 前者如清风明月,后者……如猛虎豺狼…… 崔简面对着瀑布,眉头渐渐皱起,他让小西施给自己擦背,但没想到她竟然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她那双手,柔如面团,抚在背上有股温软又酥麻的感觉,实在令人难以消受。 他回身将盥帨拿了回来,见她衣服还没脱,挑了下眉道:“你要等水凉了再洗?” 温婉摇头,赤着脸低头开始解开上裳的系带,然后是襦裙,最后只剩下一件素白的里衣。 她侥幸想,崔简大概别无他念,她也不能把人家想的过于禽兽了一些。 那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坦诚相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应该也见怪不怪了,就和她现在看见他的身体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她才将唯一所剩的遮挡除去,认真擦拭起身体。 洗完这个澡,应该就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崔简原本的确没有什么遐思邪念。 但一抬头,他满腔的君子雅正就抛到脑后了。 小西施从头到脚都白如秋霜冬雪,站在晚间的天幕之下,实在让人难以忽略。 她将两根垂至腰际的麻花辫用簪子盘好,抬手时丰匀雪脯便毫无遮拦地闯入了崔简的双目中。 这种冲击,不啻于钱塘江的浪潮拍岸,他的理智也在那一瞬间支离破碎了,变成无数激荡在心头的碎白水浪。 偏生在这个时候,温婉出了点小意外。 露台是建在背阴处的,阳光常年被山崖挡住,所以地板上生出了一些青色苔藓,这会子地面又沾了水,湿滑无比,温婉事先没有防备,刚准备转身去拿衣裳,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 说栽倒倒也没栽倒,因为身后还站着一个崔简,他不过一伸手,便稳健地将她又捞了起来。 肌肤相贴,灼热倒也寻常。 温婉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崔简便抱着她坐在了一旁的藤椅上。 他把她摆正过来,以一个跪坐的姿势在他双腿上,面对面互视。 此时此刻,这人眼中的墨色温婉再熟悉不过了,她刚想别过脸,却被他抬手捏了捏鼻尖。 “你刚刚是想勾引谁?” 崔简说着,迷乱的腔调里似有一丝醋意。 温婉抿唇摇头,秋眸水光滟滟,“我不懂。” 不懂? 崔简唇际眼角皆是促狭凝欲的笑,“我说你刚刚对夏侯笑得那么甜,是想勾引谁?” 对他尚且没笑得那样真情流露过,却对着夏侯一口一个大哥,他算她哪门子的大哥? 说到这,崔简颈间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放在她腰上的手不由收紧,迫使她的身体越来越靠近自己。 不成想小西施凄楚地发出一声哭“嗬”,他顿住,鼻尖几乎已贴近她。 只听她带着哭腔道:“世子,我脚扭了。” (宝子们谁懂啊,写到这里我已经快晕过去了,被自己甜晕了_(|3」∠)_) 第57章 她如兰花般 崔简蹙了下眉,将她抱起放到桌上问:“哪只脚?” “……左边这只。” 温婉鼻尖沁出一层薄汗,面色羞赧,两只手护住胸口,腿也紧紧并在一起。 闻言,崔简握住她左边这只脚,揉了揉,同时问:“好些了吗?” 温婉面红耳赤地点了下头。 其实,她这个脚,扭得也并不严重,不过是一个脱身的借口而已,至少温婉刚刚是这样打算的。 却不曾想,适得其反,她的处境变得更加窘迫甚至危险。 天高月白,夜静水潺,她就这样赤条条坐在桌上,被他握住脚,无端地审视了一个遍。 且他还没有放手的意思…… 温婉试探性地将小脚往后缩了一下,崔简却握得更紧,然后蹲下身来,将她的脚尖放在唇边啄了一口。 “世子……那是脚……” 他居然亲她的脚?! “我知道,不脏。” 崔简喃喃不清地说了一句。不仅不脏,还有股空谷幽兰般的香味。 他的小西施,果真是花仙变的吗? 这双白嫩小足和她的细腰一样,一只手可以轻轻握下,和素手一般,软到几乎感觉不到骨头。 崔简的唇瓣擦过温婉的脚底心,带起一阵钻心的酥痒,她一面“咯咯”笑了两声,一面想把脚抽回来,可玉足被他束缚得紧了,岂是轻易能挣脱掉的。 笑着笑着,就笑出眼泪来了。 “世子,你快松手吧,求你了。” 她明明是在哭求,却还是禁不住地发出一阵阵不受自己控制的笑声。 只有天地和崔简知道,她这副样子有多撩人。 忽的,崔简欲沉沉的眸子凝固在她的足心,他看到小西施左足涌泉穴的位置,竟然有一颗红痣。 小小一粒,似朱砂般红。 这大概是她身上唯一的一颗痣了,没成想却长在足底……非但没有美中不足的缺憾,反倒像一个钩子,更能将人的心头肉勾住着,死死地拉扯住。 崔简自问,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要在她这里溃散成一团散沙了。 身上炙坚的厉害,克制已成了笑话。 如果真要将她吃干抹净,那崔简觉得,从这双小脚开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那婴儿般稚嫩的脚背,是最可口的开始,然后是细长匀称的小腿,光滑柔软如一碗最鲜爽的莼菜,再往上,是他一直最想要做的事…… 温婉仰起她细长白皙的脖颈,身体不由地发抖,夜凉如水,她只敢望着疏星几点的黑天,却压根不敢看那个人正在做的事。 屋内一点黄烛压根不够照亮这块架设于林壁间的露台,甚至还不如天光照得亮堂,某一时某一刻,高悬头顶的缺月被乌云完全遮挡住,温婉都隐隐觉得,那是月亮不好意思看她了。 不知不觉间,男人的鼻息再次靠近,温婉回过神来,与他灼热的双目相对而望,被烫得躲闪不及。 “你好香啊。” 他的话已似醉后的胡言乱语,带着汹涌而来的欲念,潮水一般将她裹住。 温婉攀上他的臂膀,娇弱的身躯微微打颤:“世子,冷,我有点冷。” “待会就不冷了。” 崔简的声音沉到谷底,听得温婉汗毛直立,很快,她就像只搁浅的河蚌,轻易被人划开贝壳取走了珍宝。 后来,她回头瞧了一眼崖壁上的兰花,细长柔条在飞溅的瀑布下被激淋的花叶轻颤,与此时的她相映昭昭。 天明地暗,听着淅沥沥的水声,温婉朝天眨了两下眼,心里长叹了一声。想了想,或许体面二字,压根不存在于这种男欢女爱的事上。 也非她能左右。 这种想法陡然升起的一瞬,温婉就有些后悔了,心防一破,身体不自觉也跟着诚实起来,一声破碎的莺啼嘹嘹自喉间溢出,自此再不能停。 …… 结束后,温婉的尾椎骨疼得不能触碰,不用想也知道,那里只怕不太好看。 用剩余的一桶热水净了身,崔简才牵着她回榻上休息。 这回,不止是温婉一个人累了,两个人都困得不行,甫一挨上枕头,都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山涧中开始回荡起鸟鸣,一缕天光透过素纱帐子,照在小西施酣沉的睡颜上,羽睫轻颤,似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了起来。 温婉一醒,崔简清俊的面孔便近在眼前,似瞧着什么好物,满脸的心旷神怡。 她骤然想到了昨夜的事,难为情到了极致,将被蒙过头,盖过自己满面的彤云。 “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躲什么?” 崔简此时又换了一尊面孔,正派的离谱,面无表情地掀了被子下床,兀自穿上衣袍。 仿佛昨晚那个离经叛道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 温婉实在佩服他掌控表情的能力,不得不说,男人有时候在这种事情上,是天生的不知羞耻。 崔简穿好衣服,乜眼瞧向床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觉得小西施今日格外的容光焕发。 她两颊若有桃色,眉眼含春,嘴唇也愈发水嫩,神似淡染烟霞的夹竹桃,带点微毒,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只见她嘟着嘴,眉头蹙一下展一下,扶着后腰缓缓地坐在床边,伸手去够挂在木架上的衣裙。 崔简眉头舒展,他今天心情好,倒也不是不能帮她。 想到这,他转身走过去,将那一把质地轻薄的纱裙取下,亲手递到小西施的面前。 她大概是有点受宠若惊,咬了咬樱红的下唇,迅速地将衣裙抱过去,背对他换上。 崔简勾唇一笑,走到外间坐下来等她。 在桌案上轻叩了百十来下,却没听见动静,崔简不由挑了下眉,他再无耐心,起身到帘后,想看看她在干什么。 穿个衣服哪需要这么久? 挑帘而入,崔简还未出声,便已撞上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小西施捧着个盒子,正准备打开,大概未料想他会突然出现,吓得双手一抖,将那个盒子摔落在了地上。 几粒药丸四散滚落,一半都滚进床底下。 她“诶呀”一声,蹲身去捡。盒子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药丸尽数都沾上了灰尘,看样子是不能再吃了。 但她的眉头只轻蹙了一下,便似下定了决心,挑出一粒还算干净的,就要张嘴服下。 崔简目光一滞,来不及震惊,便眼疾手快地掣住她的腕骨,将那丸药抢过来扔了,严肃道:“你傻不傻?脏了还吃?” (写得我鼻血乱喷) 第58章 明天恢复更 “你傻不傻?脏了还吃?” 温婉愣了愣,讷然道:“这是嬷嬷给我准备的避子药,时辰过了再吃就没用了。” 面对崔简的诘问,她心中有些委屈,要不是他昨晚孟浪无状,她也不必一大早慌里慌张地找避子丹吃。 崔简见她眼中明显有些怪他的意思,好笑道:“那就别吃了。” 她既然体弱宫寒,要真是因为吃这些药害得她以后做不了母亲,他于心也难安。 温婉惊诧地抬眸看向他,心中惶恐,“那,那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怀了就算我的。” 崔简扬了扬眸,“怎么,你还怕我赖账?” “不,不是……”小西施这才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露出轻颤羞怯的睫毛,和泛着冷白珠光的鼻尖。 见此,崔简的凤目也冷不丁一紧。他刚刚的话虽是脱口而出,但也确实经过深思熟虑。 他本该是已死之人,压根没想祸祸别人家姑娘,这辈子会不会娶妻尚无定数,若是一直不娶妻,难道也一直让她吃避子药不成? 离经叛道的事他做便做了,他的孩子他自己会养,反正他暂时还不想娶妻,回头把谢家的亲事退了,乐得个轻松自在。 谅京中无人敢说什么。 这是做崔家子比做太子更能令他宽慰之处,安国公夫妇对他的私事几乎从不辖制,若他还是太子,恐怕就不能如此随心恣意了。 也许,若他还是太子,小西施此刻……会在何人的怀抱? 崔简脑海中第一瞬浮现的是那只独眼兕的脸…… 他敛了敛眼中的不悦嫌恶,突然有点后悔那天没杀了他。 “以后避子汤也不用喝了,就说是我说的。”崔简盯着小西施低垂的眉眼,忽然正色道。 温婉虽有一瞬的惊愕狐疑,但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 未等她想明白他态度的转变,崔简已经拉着她的手,出了右上房。 温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人,怎么想一茬是一茬?他以后,会不会为这一时的冲动想法而后悔? 下楼时,清风驿的驿丞刚好端着早饭出来,瞧见那位大官居然牵着个小丫鬟的手下楼,狐疑地问夏侯忠道:“夏侯兄弟,那不是你家主人的暖床丫鬟吧?” 夏侯忠板正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阴晴不定的情绪,睨了一眼老驿丞道:“您老什么眼神啊,看不出来这是……” 是什么? 夏侯忠实在说不好,但说婉儿姑娘是通房丫鬟,纯粹就是这老驿丞眼瞎。 “是夫人?”老驿丞试探地问道。 他觉得自己仿佛知道了些什么,“不会是夫人怕你家主人出门在外沾花惹草,这才乔装跟着的吧?” “……” 夏侯忠很想解释,但是又不知从何解释起,只能凝滞地看着老驿丞自我发挥,端着餐盘去了世子爷那桌。 他低下头,两口一个馍。 崔简落座后,悠闲地等着小西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洁白的玉指捏住青瓷的茶盏,晃眼时如葱尖之白,毫不夸张。 他接过茶水,也顺势抓住她的手,放在掌中细细盘玩。 如今崔大世子多了一个爱好,就是玩手。 小西施这双手真是生的无一处不美,十指长度合匀,纤细有质,就连指甲盖,都浑圆饱满,涂上蔻丹有锦上添花之美。 崔简的大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她的指背,凤目时不时觑向她茫然干净的眸子,她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但又不敢轻易离开他身边,是以视线便随心而动,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 瞧见老驿丞走近,她的眼珠子一定,旋即将手从崔简手里抽离出来,垂首恭肃地在他身后站好。 第二次了……崔简抬眼瞅了瞅她,也不知道她是心虚还是怎么的,竟一眼不敢瞧他? 等老驿丞走来,放下早饭,崔简刚想低头啜饮一口茶,却忽然听见老驿丞对温婉道:“夫人莫怪,昨天是下官有眼无珠了,不认得夫人。” 夫人? 闻言,崔简的眉头一挑,一时竟也不想出言解释,他倒是很想看看小西施的反应。 温婉乍然听见这样的称呼,也是吓了一跳,这老官昨天还说她是丫鬟,今天就换了说法,改称她夫人了。 该不是年纪大了,有点老糊涂了吧? 第59章 对我殷勤点 “老伯,你听我说,我不是……” 她还没说清楚自己不是夫人,老驿丞已经耳背转身离开了。 一句话说不完堵在喉咙里的感觉,上不去,下不来,真是令人难受又尴尬。 偏生这时候,崔简叩了叩桌面,示意她坐过去,“人家都叫你夫人了,你还不坐下来?” 闻言,温婉的脸刷一下红了,他明明知道她不是,却还拿话讥刺她,就好像是故意想看她的笑话一样。 这种恶劣的行径,与他平日里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清风朗月、漠然森冷截然不同,是偏对她这样……她看起来,真是这样好欺负吗? 想来想去,想了一肚子委屈,温婉没别的办法,只能依顺他的意思坐好。 这样听话的结果,便是崔简心情大好,亲自给她盛了一碗胡辣汤。 这真是受宠若惊了…… 她赧然地接过,一口一口喝着,像是在喝白水,心里的五味甚至将胡椒的味道一并盖过去了。 老驿丞远远看着,愈发觉得自己猜的不错。他这双眼睛,真是愈发不好使了。 年底大约可以致仕了。 ----- 从清风驿出发,又走了几天。 为了从云州绕道景州,崔简选了一条山路,既是山路,免不了颠簸。 他倒是不怕旅途辛劳,早年去岭南游学,深山老林什么蛇虫鼠蚁没有见过,他早就麻木了。 只可怜了小西施,一路上颠得七荤八素,中途停下来呕了几回,最后干脆什么也不吃了,吐得只剩下胆汁。 看她这样,崔简都有些怀疑自己最初的决定,何必将她带出来受这份罪呢? 是日,太阳即将落山,车队淹蹇于深山小径,他们离最近的馆驿还有十几里山路,天黑之前是肯定到不了。 崔简盯着地图思索了一会,乍然抬眸,瞧见小西施捂着胸口,苍白发紧的小脸,目光凛然一变,掀帘对车外的夏侯忠道:“停车休整。” 一声令下,车队暂时停了下来。 马车将将停稳,温婉就扶着窗框,动作轻缓地下了马车,生怕起身幅度过大,将满腹恶心当场吐了出来。 脚一落地,她径直冲到山路旁的杂草丛,扶着树干吐了起来。 这两日她几乎什么也没吃,连水都不敢喝,所以也只是干呕,可越是什么都吐不出来,越是难受得胃里翻江倒海。 崔简从夏侯手里拿过水壶,缓缓朝树下娇小的背影走了过去。 温婉正吐得难受,忽然背上被人轻抚了两下,她诧然起身,崔简已至身侧,面前瞬间多了一个拧开塞子的羊皮水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温婉竟从此刻崔简的眼中,看到了依稀的一点怜惜和关切。 她红着脸接过水袋,低下头声如细蚊地道:“多谢世子。” 看来他这个人,也不是一点温情也无,温婉如是想着,心里还安慰一些,就着水袋饮了两口水。 脸上血色终于回返了些许。 崔简盯着她复杂的表情轻笑了一声,带着点打趣的口吻道:“谢就不必了,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夫人?” 前几日的笑话,他拿到今天再提一次,多少有点不太合时宜。 温婉对那日的事情本就耿耿于怀,可他却生怕她忘了一样,一遍不够,还要说第二遍来提醒她。 是怕她产生什么非分之想? 她怎么敢? 温婉将水袋塞上,转身递还给崔简,平静的表情里涌动着滚滚逆流,良久,她鼓起勇气开口,“世子……” “怎么了?” 崔简眉头一拧,觉得她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 “将来你娶妻以后,可不可以放我离开?” 山林寂静,偶有虫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一下子沉寂到了冰点。 崔简“哦”了一声,垂下复杂深晦的眸子,若有所思道:“离开……你想去哪?” 跟在崔简身边久了,他眼神中凝结的危险,温婉不会察觉不到,她强压下心头的畏惧,低下密密纤纤的浓睫,语气温软而讨好,“只要世子不把我转送给他人,去哪都好。” 闻言,崔简眉心一跳。 转送他人?亏她想得出来,他是这种人? 郁气半晌难消……好在他的涵养,不允许他将这满腔恼怒表现在脸上,更不容许他对女人发脾气。 “好,不过……” 崔简看似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却不等温婉抬眸,又特意强调道:“不过在此之前,你是不是得让我感觉到你的诚意。” “什么诚意?”温婉狐疑地问。 崔简抬起手,捏了捏温婉泛红的耳垂,之后,似无意的,指尖扫过微晃的翡翠耳坠,那轻轻摇动的满绿激起他心里一圈荡漾的涟漪。 须臾,他俯下身,贴在她耳边用捉弄的语气道:“比如说……对我殷勤点。” 温婉已不是人事不通的那时候,自然清楚他的这个“殷勤”是什么意思。 她咬了咬没什么颜色的下唇,讪讪然点了下头。 殷勤……应该也不是很难做到的吧。 “这就答应了?”崔简轻嗤,“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言下之意,一般的殷勤小意入不了他的眼,还得使尽浑身解数讨他欢心才行。 要说之前是要求,那这会就是故意了。 温婉深吸了一口气,仍是乖顺万分地点头,倒显得崔简的要求,似乎有点过分…… 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崔简烦躁地靠在了树上,扶了扶额。 不过很快,崔大世子无奈的神情里便带出了一丝释然,他竟险些被这小丫头给误导了,明明主动权在他手里才对。 做与不做在她,满意不满意么……在他! 想通了这些,一切不悦的情绪一扫而空,崔简甚至还有些期待,小西施会怎么殷勤以待? “走吧,从现在开始,别让我不开心。嗯?” 他抬手在温婉脸颊上轻弹了一下,丰盈的肌肤似剥了壳的鸡蛋,即使指尖力道不重,绒滑的皮肤还是肉眼可见的起伏了一下。 崔简眼中掠过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情愫,心里有些怅然的失落,小西施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将她转送他人? 这样一幕,落在远处的夏侯忠眼里,却不乏宠溺的意味。 单身汉看不惯这种你侬我侬的场面,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转身收集柴火去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似有回暖,温婉也缓得差不多了,崔简拉着她往露营地走,但牵着的那人却有龃龉,走了两步,便扯住了他的袖笼。 “又有何事?” “世子,我,我想去方便一下……” 第60章 她被蛇咬了 (看到有读者说不喜欢男女主腻歪的,但咱们这是甜宠文,所以我想多写一些甜甜的东西,如果腻到你们了,打声招呼,我也不是不可以写点虐的(*^▽^*)) “世子,我想去方便一下。” 温婉羞窘地嘟囔了一句,她已经憋了好久,只是刚刚一直不好意思开口。 崔简本想说她真是麻烦,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温声道:“好吧,我陪你去。” 温婉闻言,震惊了一瞬,身上每根汗毛都写着拒绝,忙不迭摇头道:“不必了,我一个人就好,不必麻烦世子。” 如果去解手也让他跟着,实在是过于羞耻了一些,但温婉还是害怕崔简非要跟着她一起去。 毕竟这个人,一向独断专行惯了的,哪里容许她说个“不”字? 不料今日风向实在是怪,崔简竟难得顺着她道:“别走太远,有事叫我。” “嗯。” 温婉脸一红,点了个头后,便转身跑开,找了一个远离众人的地方小解。 深山老林罕无人迹,她也不敢走得太远,匆匆解完手后,便重新整理仪容,准备原路返回。 谁知,才踏草走了两步,脚后跟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感。似被针扎了一般,又更肿胀隐痛得厉害。 温婉“嘶”了一声,眉头紧蹙,迅速低下头查看,只隐约见到一条蛇尾消失在灌木下的落叶堆里。 蛇?! 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她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凄厉到她自己都觉得吵闹,一时间惊起树梢停留的几只山雀,扑棱棱飞向远处。 温婉顾不得许多,更不敢轻易走动,生怕自己遇到是一条剧毒的蛇,那样越慌张,毒素往心脉走得越快。 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竭力保持着冷静,一面脱了鞋袜,查看伤势,一面等着崔简过来找她。 恰在这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个清润的男子声音。 “姑娘是被蛇咬了吗?能否让我看看?” 温婉抬眸,不想崔简还没来,却来了一个白衣男子。 他长得温润如玉,面目清瘦,眼中干净,如山间之明月,松林之幽风,处处寡淡,又处处高雅清正。 像个隐居深山的高士……只一眼,温婉便觉得,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他背着一个装满草药的背篓,也不知何时,就从山下乱石堆里冒了出来。 温婉瞧着他一竹筐的草药,欣喜自己是遇上了郎中,当下便点了点头,“有劳先生帮我看看了。”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挽裾走了过来,正蹲身查看伤势,却被闻声而来的崔简一把给拎了起来。 温婉低垂着眸子,余光只觉察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阔步而来,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吭声,来人已经单手将白衣男子提至与他平视的位置。 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愣了片刻。 “沈随云?” “崔寺卿?”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沈随云的身材稍显单薄,是以在崔简面前,显然是不够看的。 但他这个人情绪十分稳定,并不慑于某人的权势威吓,只是风轻云淡地开口道:“看来我是遇到崔寺卿的内眷了,若是您不想她蛇毒发作,死在这里,最好还是把在下的衣领松开,免得贻误了最佳的医治时机。” 崔简的凤眸眯了眯,转头去瞧了一眼温婉。 只见她双手正握着一只肿胀青紫的小脚,泪眼盈盈地望着他,“世子,你误会这位先生了。” 崔简目光下移,落在那只小脚上,脚踝处,有两个明显的黑森森的牙洞。 她居然被蛇咬了! 崔简立时便放开了沈随云,转身过去扶住那个如水中云霞,一触即碎的小人,很生气,却又不得不压制怒意道:“我让你别跑得太远,你为什么不听话?” 但见她潸然泪下的可怜样,还是咽下这一口气,柔声又问:“疼吗?” 岂止是疼,但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反倒给崔简平添了许多麻烦……她不敢叫疼,心中更是过意不去,所以只是默默点了下头,泪水无声落在脚背上。 崔简心头一滞,其实她这个时候扑过来撒个娇正好,她却偏偏要故作坚强。 真是让他气也不是,心软也不是。 是以他只好转而对沈随云道:“刚刚,得罪了。” “嗬。”沈随云一边看着温婉的伤口,一边自嘲调侃道:“好说。您在大理寺狱审我的时候,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没想到这人到现在还是这般傲气,崔简也不恼,只是一笑了之,问:“她的伤……如何?” “幸好,尊夫人遇上的是微毒的蛇,不致命,只是皮肤娇嫩,反应比常人更大一些,等我给她敷上一点解毒的草药,很快就会好的。” 崔简甚至没在意他这个“尊夫人”的称呼有何不妥,松了一口气道:“多谢。” “客气。”沈随云的语气极冷淡,将几株草药揉拦后,漠然抬眸看向崔简:“不介意沈某给尊夫人上药吧?” 崔简刚想说“不介意”,小西施竟率先开口道:“沈先生,我不是世子的夫人,您误会了。” 听到这话,他的双眸如倾斜的天平般,侧向小西施沁满薄汗的额头……她倒是乖觉…… 沈随云“哦”了一声,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一阵,不冷不热地讥讽道:“崔寺卿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一天?” …… 林中的风都静止了一瞬。 温婉只觉得奇怪,这个人说话夹枪带棒,似乎句句都在针对崔简,可崔简这人,岂是轻易被一句话激怒的人,反倒句句刺得她脸上有些过不去了。 “沈先生认识我家世子吗?” 第61章 “先生认识我家世子吗?” 要说这人跟崔简没仇,温婉难以相信。 沈随云却回也没回温婉,兀自将捶烂的草药敷在她被蛇咬过的伤口上,然后用纱布缠上。 听到“我家世子”这四个字的时候,崔简不由得眉峰上挑。能说这话,说明她也不是全然没有良心。 末了,等温婉的伤口包扎好,崔简才问沈随云:“你怎么会在这?” 沈随云轻描淡写道:“仕途无望,准备回家侍奉老母,途中顺便行医济世。怎么?难道这也碍着别人的眼了?” 崔简一时语噎,对沈随云的态度,他并没有一丝怒气,反倒有些同情这个命途多舛的士子。 此前的科举舞弊案,原是子虚乌有之事,不过是有人嫉妒他的才华,恶意杜撰他买卖考题。 然则,他这里也并非毫无罅隙可钻,给主考官送礼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哪怕送礼者非他一人,但作为这个案子最受争议的那个人,圣上必须处置他,以安朝局,以定人心,赢得士子们的拥趸。 也可杀鸡儆猴,明面上杜绝这给主考官献礼的陋习。 他沈随云,不过是个筏子而已,倒霉,有时候也是一种磨砺,更何况,在他的计划里,确实不打算让他过早的入朝为官。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祖籍是在景州?” 崔简没有正面回答沈随云的问题,反而突兀地问起了他的祖籍。 沈随云这才抬眸正视崔简,“是景州,崔寺卿有何贵干?” 崔简笑了笑,“刚好,崔某也正要去景州,既然同路,不如结伴而行。万一她的伤势有反复,岂不有违你行医济世的初心?” 沈随云思虑了一会,微微叹息道:“也好。虽然沈某心中不乐意,但为了伤者,也只能受点委屈了。” 沈随云很聪明,他并没有问崔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有问他去景州有何公干,他之所以答应跟崔简同路,其实是另有原因。 在入境景州的那座巽风岭上,常年有山匪盘踞,他正纠结怎么过去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就遇上了崔简。 他是安国公世子,又是朝廷官员,随行必有护卫,暗处也有不少保护他的人,跟着他的车队,刚好可以寻求一个庇护。 而且沈随云猜测,他去景州,极有可能是为了当年地陷之事。 景州上下官员沆瀣一气,早就蛇鼠成窝,他要是没一点保命的手段,也不敢轻易踏足景州地界,况且还带着一个女子。 是以,崔简提出同道而行,正中了沈随云的下怀。 这二人你来我往,唯有温婉是一头雾水,但此刻伤痛强于好奇心,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自己受伤的脚上。 这位沈先生说咬她的蛇只是微毒,可她瞧着,那脚踝上的黑紫色实在骇人……敷上草药后,疼痛虽有所缓解,但脚背肿的厉害,恐怕是不良于行了。 “还能走吗?”崔简问她。 温婉也想逞强,但这次是真的走不了了,她抿着唇摇了摇头,心里卸下一口气。 紧接着,崔简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横抱起来,那只脱了的绣鞋,也顺便被他提在手上。 倘若此时四下无人倒也罢了,偏偏还有一个沈随云在,温婉一贯脸皮薄的毛病又犯了,只红着脸不吭声。 不过这位沈先生真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对此目不斜视,只顾着将装满草药的竹篓背上,跟了上来。 然而,等崔简抱着她一转身,温婉才瞧见,夏侯忠领着十几个护卫,就候在路边。 刚刚的一点小庆幸,这会子又荡然无存了。 ----- 天色骤暗,露营地燃起了一丛丛篝火。 夜深后,除了一张帘子,周围皆是黑魆魆的山林,那些在天光中横斜展开的枝干,愈发像鬼魅的利爪,不远不近,叫人不能细看。 温婉休息的地方,与其他人隔着一段距离,崔简命夏侯给她搭了一个简易的木头支架,挂了一张素布作为遮挡。 不得不说,崔简这人,有时候还挺细心,知道她光着一只脚多有窘迫,特地给了她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当然,这只是温婉一厢情愿的想法,崔简只是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温婉那只光着的小脚罢了。 尽管这只玉足此时已经肿成了一只猪蹄, 那也不能落入他人眼中。 但这只猪蹄,情况着实不太妙。 入夜后,温婉的脚便越来越肿,以至于本来缠得不紧的纱布,慢慢都变得紧绷起来。 温婉一直忍着没有吭声,她实在不太想麻烦别人。 帘子另外一边,崔简正在和夏侯忠他们商量明日的路线,以及进入景州境内需要注意的事项。 时不时的,他的目光会瞥向那边,心里想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心无旁骛地坐在树下等他…… “世子?世子!”夏侯忠喊了两遍,崔简才回过神来。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明日都警醒一点,景州境内并不太平。” 不待众人应是,崔简已起身离开。 他不乏期待地掀开帘子,见到的却是小西施侧躺在一张软垫上,微微蜷缩着身子,浑身颤抖得厉害。 崔简心头骤紧,当下便转身回去,将那边已经睡下的沈随云又拎了起来。 第62章 七叶一枝花 刚刚睡着的人忽然觉得身体离开了地面,然后猛地从梦里惊醒。 可想此时的沈随云有多崩溃。 “你想干嘛?”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崔简,不知不觉已经跟着崔简走出了数米,脑子却明显跟不上步子。 “你快看看她怎么了?” 说话之人语气焦急,连语速都快了不少。 远离了篝火,夜晚的凉风一吹,沈随云已醒了大半,听崔简这话,应该是跟着他的那个姑娘又出了什么岔子。 果不其然,没多远路,崔简大手一掀,沈随云跟着就瞧见帘后已人事不省的温婉。 小姑娘五官玲珑,眉眼如画,此时应该正烧着,两道柳眉下罥结着极大的痛苦,娇小的身体像受了惊的刺猬般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得很。 “她这样多久了?”沈随云吃惊道。 崔简捏了捏眉心,心中略估算了一下,道:“大概一个时辰……” “危险了。”沈随云几乎是脱口而出,三步便走到小姑娘身边,拆开纱布检查。 “你不是说咬她的蛇毒性不大吗?怎么会这样?” 沈随云抬眸看了一眼崔简,发现他竟是真的着急了,不免有些讶异。 没想到以凉薄无情着称的大理寺卿崔易之,竟然也有如此关心一个姑娘安危的一天。 沈随云垂眸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蛇毒倒是其次,只是这姑娘体质太差,所以被毒蛇咬伤后,火毒乘隙入体,炽盛而伤阴,阴伤而热毒炽盛,热极生风,这才导致烦躁和抽搐。” 崔简忙问:“会危及性命?” “嗯。”沈随云点了点头,“邪陷厥阴,毒入心包,对体质强健之人或许还好,对她……或许不妙。” “办法呢?”崔简言简意赅。 沈随云也不拖沓,直截了当道:“我最初给她敷的草药解毒效果还是太慢了,为今之计,只有速解蛇毒。” “崔寺卿可认识七叶一枝花?” 崔简凝眸沉思一瞬,颔首道:“在书中见过。‘蛇虫之毒,得此治即休,故又名蚤休。’” 沈随云点头,看崔简的眼神陡然带了些欣赏,没想到他这人涉猎也如此广泛,还读过医书。 “要熬速效解毒汤,我手头上的草药不够,就缺一味七叶一枝花。不过我知道哪里有,只是那里地势险要,我孤身一人,不敢去冒险。” “我派人陪你一起去,能治好她,必有重谢。” 沈随云淡淡一笑道:“医者本分罢了,我要五百两——黄金!” “……”他这个医者本分,着实现实。 崔简无奈,但还是很爽快地同意道:“好。” 沈随云嘴角上扬,当初被崔简关在大理寺狱审讯的郁气顿时消解了一大半。 这么看来,拿捏崔简也不是一件难事。 不过片刻,崔简已经点好了几个人,由夏侯忠带着,领到沈随云面前。 没有多余的话交代,只两个字:“速归”! ----- 篝火里的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小西施的脸朝着火焰炽热的方向,眉头深蹙,似还觉得不够暖,往更近处又挪了挪。 崔简看见那迸射四散的火星,终是担心伤着了她,将人抱在怀里帮她取暖。 “世子,我好冷啊。” 一句低吟呓语之后,温婉顺势抱住身边这个大火炉,只想暖一点,更暖一点。 崔简算是被她这弱不禁风的体质给折服了,长叹一口气后,他盯着面前的窜起有半人高的火焰,陷入了深思。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开始失控了。 就连思绪也时常受到扰乱。 而这一切的根源,竟然是因为一个女人…… 这与他对他自己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驰,难道他忘了?他誓要做一个无情无心之人? 找回一点初心后,崔简的眸光渐渐变冷。 然而就在此刻,怀里的小西施突然贴到他的颈窝下,揽着他的脖子喃喃呐呐道:“世子,你对我真好,你,你先不要娶妻好不好?我想,我想在你身边待得久一点,求求你了。” “铛”的一声,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断了,崔简眼底那点冷意又被瞳孔中骤然燃起的一簇火焰驱散殆尽。 他像是屈服于心里另一个声音般,对怀中的小人屈膝投降道:“好,我不娶妻。” 静夜热火前的承诺,究竟是哄她还是真心,恐怕连他本人也分不清。 …… 没过多久,沈随云终于气喘吁吁地被人驮了回来。 他跑到半路实在体力不支时,也不知是谁,竟直接将他扛在了肩上。 此事之耻辱,沈随云虽不愿去提,但也忽然意识到,光读书不行,体力什么的,该练还是得练。 不然连保护自己的一点本事都无,逃跑也跑不过别人。 这边,他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崔简已上前问:“药采到没有?” 沈随云点了点头,将背篓里的七叶一枝花露给崔简看。 看到草药,崔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沈随云摇了摇头,也顾不得感叹自己这劳碌命,只当为了那五百两的酬金,加急给小姑娘熬药去了。 沈随云动作麻利地将一碗药端了过来,棘手的是,小姑娘闻到药味愣是不张嘴。 “我不喝,我不喝避子药……” 恍惚间闻到一股浓烈呛鼻的药味,意识模糊的温婉几乎想也不想就说道。 闻言,两个大男人都尴尬了一下。 崔简握拳掩唇,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沈随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最后,还是沈随云打破沉默,就事论事道:“她这不喝药我可就没办法了。” 话音未落,对面崔简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方法。 下一刻,沈随云便瞧见这人竟低头含了一口药汤,以口灌药亲自给人家送服了下去。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非礼勿视,沈随云觉得这种场面他还是回避比较好。 第63章 世子是温柔 服药后不到一个时辰,温婉就逐渐清醒过来了。 沈随云给她搭过脉,确定她没有大碍后,才敢拿来纸笔给崔简:“还请崔寺卿给沈某写一份凭证,再盖个私印,不然以后您要是赖账,我可没地方说理去。” 说完这话,沈随云都觉得,有那么一时半会,崔简想站起来把他扔出去。 不过他就是把他那份读书人的狡黠发挥到了极致,反正名声已毁,仕途已绝,那就玩玩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他不得开心颜。 崔简长睫下的冷冽呼之欲出,但终究还是压了回去,儒和地接过沈随云递来的信笺,给他写了一封凭证,然后打开私印,在末尾处戳了一个红印。 沈随云将凭证叠好收进袖袋,慨然道:“这下好了,就是回家养老也足够了。沈某在此谢过崔寺卿。” 崔简无声冷笑,似乎对他这个回乡养老的规划很不屑。 ----- 温婉退烧后,一直一言不发,她隐约记得自己意识模糊时说的话,不由觉得背上一阵恶寒。 那……那真是她说的话吗?她竟然让他先不要娶妻! 崔简明明已经答应她了,只要娶妻就可以放她离开,这不是她所期待和想要的吗? 之前说的那些话,也许是受到了蛇毒的蛊惑。 这样想着,身后忽然躺下来一个人,温婉知道是崔简,赶紧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了。 没过多久,那人将她掉落至腰间的毯子往上拉了拉,温婉咬了咬唇,闷声未动,心里却没来由地一紧。 这明明只是他随手而为,却也足够让她动心。 …… 曹都知和杜十娘都说,不能轻易将心许人,这对她们这样久经风月场的前辈来说,或许不难,可对她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而言,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她已经很克制自己了。 或许,此次景州之行只是一个梦。既然她已经答应他,在他娶妻之前对他殷勤点,那不如等回到京城,再从这场梦里醒来? 应该可以的吧…… 日升月落,不过是眨眼之间。 篝火已燃烬,只留下一堆冒着青烟的白灰。 众人将火彻底扑灭后,这才打点行装重新上路。 温婉的脚一夜之间就好了不少,虽说还是有点肿,但一点也不疼了。 沈随云倒还记得过来给她换药。 “怎么样?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已经好多了,多谢沈先生。” 沈随云拆开纱布,将昨天的草药换下,发现毒牙留下的痕迹已经淡了不少,“你还算运气好,遇上的应该是一条野鸡脖子,此处山林里这种蛇最多,不算太毒,不然就你这弱不禁风的体质,但凡遇到一条毒点的,就说五步蛇吧,肯定速死,根本不会耽搁太久,崔简就要为你收尸了。” “……” 这话,温婉不知道该怎么接。 崔简离得不远,又刻意听着两个人说的话。 当听到沈随云说,如何如何自己就要为小西施收尸的话时,眉心一跳,乜斜着目光剔了不远处的沈随云一眼。 此刻的沈随云或许不知,自己又被崔大世子暗暗记了黑账。 重新包扎好后,沈随云又道:“这里条件有限,只能如此了,到了景州城,我带你去见我娘,她老人家是家传的蛇医,特制的百草霜治疗蛇毒有奇效,回头我去帮你讨一盒来,比每天这样换草药要干净得多,还方便。” 确实,这捣烂的新鲜草药绑在脚上,湿乎乎的就算了,连鞋袜也穿不得,确实不太方便。 “谢谢沈先生。” 沈随云一抬头,恰好瞧见温婉冲他赧然一笑,两眉俨然淡淡春山,双瞳恍若盈盈秋水,望之可爱可亲,确实是一个乖巧又美貌绝伦的女子。 昨天,他居然都没仔细看,以至于今日乍然发现她貌比西施,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姑娘你真应了那句诗!” 温婉并没有从沈随云的眼中看到轻薄亵渎,而是这一种纯真的震惊,也不由跟着讶异道:“什么诗啊?” 沈随云摇头慢吟:“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温婉会心一笑,难得没有觉得害羞。 大约是因为眼前这人,确实眼睛明亮干净,没让她觉得有一点不舒服。 就在这时,崔简走了过来。 这人居高临下,目光睥睨,有种虎狼之威,只森凛凛地问沈随云:“包扎好了吗?” 沈随云刚刚还舒展的眉眼忽然紧绷了一下,“好,好了?” “那你可以走了。” 沈随云觉得自己好像懂了,赶紧收拾收拾,离人家的女人远一点。 见沈随云溜了,崔简才蹲下身来问温婉:“他说话就那么好笑?” 温婉不解其意,老实道:“沈先生为人很风趣。” “哦。”崔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反问:“比我还风趣?” 想了想,温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世子并不风趣。世子是……” “是什么?”崔简追问。 这,让她怎么说呢? 温婉四下里望了望,确认没人会听见,才小声说道:“世子是温柔的。” 说完,她人似羞涩到了极致,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一蹦一蹦地往马车方向去。 简简单单一句话,竟比酒的后劲还大。 崔简忽觉心头酥了一半,忍不住地笑了笑,刚才那点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温婉走到马车旁,正准备上车,身后忽然有人握着她的腰托了她一把。 瞧见小西施愕然的表情,崔简挑了下眉,“又瘦了,太轻,你是要成仙吗?” 温婉脸一热,转身进了轿厢。 第64章 单纯担心他 三天后,他们终于进了景州境内。 要去景州城,必经之路在巽风岭下,而那里,常年盘踞着一伙山匪。 不出意外,马车在快要穿过山麓的时候,正好遇上一帮被打劫的商队。 商队的领头人似乎对此早已习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孝敬,给前来拦路的劫匪。 只是,看到来人时,他微微惊讶了一下,问道:“怎么不是二当家的亲自来?” “二当家病了,就差遣我过来,怎么?换个人你就不上供了?” 说话之人眼神似刚饮血的猛兽,光是看一眼,都叫人胆寒。 比先前那位拦路收取过路费的二当家,更多些说不上来的狠戾,商队领头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这些山匪杀人无数,哪一个不可怕? “不敢不敢。”他瑟瑟发抖地说着,心里还有点庆幸,能花点钱就轻易过去。 “那你还不快滚,等着我们抓你上山做人肉包子是不是?” “这就滚,我们这就滚。” 害怕这帮强人翻脸,商队的领头人赶紧吩咐手下,赶着几大车的货物加紧速度离开了。 崔简在远处撩帘看了看,正若有所思,便听车窗下的沈随云道:“这帮山匪在这盘踞好多年了,给钱就放人,没钱就抢人,男的杀了吃肉,女的掳去奸淫,当地百姓深受其害。” 夏侯忠抱着剑道:“如此匪患,景州官府竟放任自流……” 崔简倚着窗,神色淡慢慵然,慢悠悠道:“恐怕是官匪勾结,若无官府的支持,岂能架设关卡,强行收取过路费?” 沈随云一脸兴奋,指着崔简道:“这可是你崔寺卿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他现在是小心小心再小心,涉及国政庙堂之事,绝对不说一个字。 崔简轻嗤一声,放下车帘。 倏地,手臂被人一把抓住。 崔简顺着抓住他的那只纤纤玉笋,慢慢抬眸,很快,一张苍白畏怯的小脸便映入眼帘。 “别怕。”崔简拍了拍她的手。 “嗯。” 温婉轻点了一下头,乌黑的眸中惧意淡了不少,崔简的话似万钧之重的定心丸,把她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害怕瞬间驱散了。 车队就跟在商队后面,很快便到了山匪设卡的路口,方才拦住商队的那人同样也拦住了他们。 “等等。”此人阔面棱棱,青黑色的胡茬满脸,一副油里打滚的模样,眼下一条疤痕纵深到了耳后,看起来十分骇人。 他拿眼神瞟了瞟一旁标牌上的告示,那意思很明显。过路费按人头计算,每人十两,他们这一行十几个人,拢共得给个一百多两银子。 “车里的人也下来。”这人说着就要靠近马车,被夏侯忠一个虎视给挡住了。 当然这人也毫不示弱,腰上横着一把长刀,下盘稳如泰山,直接跟夏侯忠对顶了一下肩膀。 夏侯忠虎躯一震,而那人却纹丝未动。 当下,夏侯忠便有了一丝危机感,他意识到,这个人是个练家子,而且身手绝佳。 沈随云见状不妙,忙上前笑嘻嘻地和此人套起了近乎,“大哥大哥,大哥是好汉,别跟我这兄弟一般见识,只是车里有女眷,确实不方便出来见人,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钱我们照给就是了。” “通融?你当我们这里开善堂呢?女眷,抢的就是女眷。” …… 崔简透过车窗罅隙,瞥到几双靴子,眸中凛然掠过不易察觉的明亮。 他正欲下车,小西施却猛地拽住了他的袖口,眼中的关切满的快要溢出来:“世子,当心点……” 崔简眸光略微促狭,温煦一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温婉犹豫了一瞬,咬着唇道:“那我和你一起下去。” 崔简这才一字一字咬出点严厉,“你给我在车上老实待着。” 说着,也不容她反驳,便掀开车帘跳下了车。 温婉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不知为何,她还是有些担心崔简的安危,隔着车帘与门框边上一指宽的缝隙,小心翼翼觑着外头的动静。 崔简下车后,径直走到那人面前,步履从容如若闲庭信步,夏侯忠和沈随云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人瞧见崔简,眼中闪过一瞬的打量,扛起大刀问:“你是他们的主子?” 沈随云连忙指着夏侯忠声明道:“他的主子,不是我的。” 崔简只瞥了一眼沈随云,声音如金玉相撞,口吻却是不冷不热:“车里的是我内人,她染上了恶疾,我们此行景州,是来寻医的。” “她病容憔悴,难见天光,过路费我们可以给,病人……就没必要折腾了吧?” 说着,崔简给夏侯忠使了一个眼色,夏侯虽然不悦,但拿出一袋钱来,递给那人。 那人颠了颠接到手的钱袋,斜了下嘴,这才招手示意身后,“开关放人。” 沈随云长松了一口气,赶紧牵着马第一个出了关卡。 崔简上车时,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人,黑色皂靴,暗金云杉纹,与身上那件不知从何处扒拉下来的粗麻衣裳,明显不太相合。 他兀自一笑,挽裾上车。 …… 温婉的心原是一直提着的,这会顺利过去,才放了下来。 看到崔简回来,她心弦一松,便抱住了他劲瘦的蜂腰,仿佛这样,受了惊吓的心才入湾得一刻喘息。 只是她这么突然的举动,倒是让崔简懵得不浅,从前,让她亲近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才几天的功夫,她就从一只胆小的老鼠变成了温顺的小羊。 还真是有点意思。 “傻丫头,我都跟你说了,不会有事的,你怎么还这么害怕?” 崔简揉了揉她的脑袋。小西施的发丝浓密细软,摸起来像一匹软缎,又有点像幼犬未褪的胎毛,总之,手感不错。 “我是怕世子有什么不测,我以后没有依靠了。”温婉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也会说这种七分真三分假的话了。 明明心底里,就是单纯的担心他而已,但这样的话,以她的身份根本不配去说。 只有他的夫人,才有资格做那个真正关心他的人。 第65章 明显的破绽 听到小西施这样深情缱绻的话,崔简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他希望她依赖他,如此,他心里才会生出一种满足感。 但同时,他也有点担心,她是不是为了那个让她离开的承诺,刻意在他面前卖力地表演。 “你这话是真心的吗?” 崔简忽然把人从怀里掰直了,双手捏着她羸弱的削肩,迫使她直视他。 他要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真情实意,而不是刻意地讨好。 温婉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凤眼是那么深邃,仿佛装下了整个仲夏夜的天空,能把人隐藏在心底的情绪全部摄去。 她那点清浅如小溪的心思,想偷偷藏住也不能够了。 “嗯。” 她点了点头,实际上根本无需点头,崔简也眼明心亮看了个明白彻底。 小西施是心悦他的。 崔简心中满足,捧着温婉的小脸,在她额头上小啄了一口。 温婉红着脸道:“世子,我两天没洗脸了。” 这一带山路太多,连着几天也没好好休整,温婉觉得自己身上都馊了,他居然也能下得了口…… “是吗?”崔简沿着她的脸颊闻到嘴角,又猝不及防地吻了一下,“还是很香。” 脸上的一点酡色蔓延开来,如胭脂敷面,使得温婉本就娇俏的小脸更多了些令人垂涎的颜色,她微微含笑,极力压抑的一点女儿家心思顺着长睫流露出来。 半晌,她似乎对这种情愫不再遮掩,抬起头在崔简下颌上亲了一口。 原本,她是想亲崔简的脸,可这人身高九尺,即使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还是足足高了她一个头。 温婉努力地抬头,也只能够着他棱角鲜明的下颌骨。 不过,这轻轻浅浅的一小口,却像狗尾巴草拂过,足够让崔大世子心口没来由的一痒。 他双臂随心而动,将人搂紧,还没贴近小西施的脸,就被一只馨香素手捂住了嘴。 小西施难得调皮了一回,弯月般的狐狸眼里透出几许俏皮的躲闪。 没了那层卑怯,仿佛此时此刻才是真实的她。 说到底,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眼中本不该有愁绪和久积不散的忧郁。 崔简拿开那只手,照着那瓣粉莹莹的樱唇,深深地尝了个饱。 马车下了山路,在官道上疾驰无阻,车帷偶尔掀开一角,似是车内春意太满,已关不住…… ---- 待崔简这队人马离去,关卡处的横刀男子便循机上了山。 岭上绝云寨,巡防的人早已换了一批。 他一路畅通无阻,去了寨中勠牙堂。 堂内,一个戎装女子侧躺在虎皮榻上,长眉入鬓,眼下却凝聚着一云青黑,然其容色可见倾城,非寻常殊色可比。 非要拿什么东西作比的话,那就是悬崖上的牡丹花,久经风霜依旧艳压群芳。 此时,她正咬着牙,将手递给榻下跪伏的异族女子。 说是异族女子,是从长相体型上而言,而非从衣着上判断。 中原女子,大多体态轻盈娇小,这是肉眼很容易分辨的,但眼前这个女人高大魁梧,四肢健壮,瞳色也与寻常人迥异,左眼金黄,右眼碧绿,简直跟鬼魅一般…… 也就少主敢收她为仆,这谁见了也得将她当成妖异之人。 不过也幸亏她在,不然这次少主就危险了。 谢蘅皱着眉,将手递出去的一刻,就仿佛准备好了上刑一样,表情蕴含着十二分的决绝。 她眼看着蜱奴将一根寸长的银针没入指尖,不由地咬着牙倒吸了一口凉气,终是为了面子没叫出声来。 就是一个字:死扛。 然而这还不算完,蜱奴又拽着她的手,不容她瑟缩的,拔河一样将她刚刚放过血的食指塞进了一个窄口小瓶中。 谢蘅炸毛了……那种感觉,仿佛千万只小虫子顺着指尖针眼大的小孔钻进肉里, 她想把手抽回来,偏偏蜱奴摁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蜱奴恭敬道:“主人请忍一忍吧,让蛊虫去把你体内的毒排干净。” 谢蘅微微颔首,转移注意力时恰好瞧见刚进来的男人,眨了眨眼示意他说。 谢威看到这异域蛮奴的解毒办法,嘴角也不由抽搐了一下,见谢蘅朝他扬了扬下巴,才凛然开口道:“少主,来了。” 谢蘅已经疼麻了,恹恹道:“谁来了?” 谢威道:“崔简啊,我看见他了,人刚过关卡,您猜的一点不错,陛下真让他来了。” 谢蘅挑眉看了他一眼,“没让他瞧出什么来吧?” 谢威拍了拍胸脯,“不会。属下可入戏了,扮得比真土匪还吓人,我给您演一段啊。” 他说着,拉着旁边的一员从将就演了起来,“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一个人头十两,一文都不能少,什么,没钱?我看你这身肉挺值钱的,割下来给大爷下酒正好。嚯哈哈哈哈哈……” 他一笑,满堂从将都跟着笑了起来。 谢蘅笑不出来,抄起枕边一卷书就朝他砸了过去。 笑声顿时戛然而止,谢威一愣,躲开道:“咋了少主?我演得不像?” 谢蘅扶额,“蠢死你算了,你还活着回来干什么?” 说着,她用闲下来的一只手指了指他的脚,“你自己看看你穿得什么?” 谢威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我怕演得不像,还从那土匪头子的尸体上扒了一身衣服下来,咋的了?” 堂内有其他人明白了过来,提醒谢威道:“谢将军,靴子,靴子忘换了……” 暗金云杉纹,谢家军的标志,由谢侯名字里的“杉”字得来,是圣上钦赐的军徽。 穿着这双靴子去劫道……谢蘅忽然很头疼。 这帮大老粗,打仗的时候都是心细如发,从不让她操心,怎么干点别的就粗枝大叶起来了。 “喔,完蛋。”谢威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问题大了,不过他还是安慰自己连带安慰谢蘅道:“他应该没发现吧?” 谢蘅凝视着他,“你问我?” 谢威又看向在场其他人,一个个都把脸别了过去。 谁不知道崔简这人,听说他刚入职大理寺时候,每天能处理积压的旧案数百件……这样一个人,目光毒辣岂是常人可堪比肩,谢威不露破绽便罢了,他还露了这么明显的一个破绽。 笑死了,不怨少主骂他蠢。 兄弟们大都当个乐子看,谢威面子上过不去,当即跪了下来,“少主,请军法处置我。” 谢蘅淡淡一笑,随着蜱奴将吸满毒素的蛊虫再度引出,她人也立时露出一点疲惫的神色,只单手压着阖下的眼皮,缓缓道:“算了吧,我压根也没指望瞒住他。” 第66章 初到景州城 到了景州城后,崔简并没有直接去景州官衙,而是带着小西施在城内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温婉落脚后地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但店小二送水来时,却为难道:“我们景州这两年用水实在困难,井水都快见底了,所以这水,我们都是按桶收钱的,一桶水两吊钱。您看?” 没想到水也这么贵,温婉正犹豫着,崔简忽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小二道:“据我所知,景州这些年并无旱灾,而且雨水充沛,井水怎么会干呢?” 温婉一 听这话,以为是小二欺负她是一个女孩子,又是外地而来,所以坐地起价,不由地抿唇生起了闷气。 店小二却叹了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可我们这景州地底下,有山那么大的蠹虫,把山吃空了,把地下河里的水也喝光了。” 崔简听罢,清俊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笑意,漫不经心地问:“这谣言从何而起?” “怎么是谣言呢?”店小二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你们外地人刚来都不信,可只要在这住上一段日子,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仔细听,地底下还有地蠹跺足的声音呢!” 说着,似乎还怕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小二又道:“我们刺史老爷,还时常准备三牲祭品供奉各路地仙,就盼着他们当中有一位能把这地蠹给降服咯。” “那有用吗?”温婉这回听明白了,神神鬼鬼她虽然没见过,但心中还是有些敬畏。 店小二“嗐”了一声,失望道:“有个屁用。” “周边的几个村子倒是集结了一批青壮年男子进山。传说猫儿山的神眼洞直通地下,是那玩意的老窝,所以他们打算从那下去,找到地蠹然后把它给宰了,结果,几十个人,一个都没回来,都说是被地蠹给吃了。” “还吃人?”故事讲到这就有些吓人了,温婉连忙往后退了半步,瞬间觉得脚下这方寸之地都不安全了,仿佛随时会钻出一个移山填海的大怪物。 “可不是。”店小二说完还不忘问:“那这水小夫人您还要吗?” 不等温婉决定,崔简已经开口道:“要,把浴桶打满为止,钱让我家仆人去结。” “好嘞,稍等,小的这就去叫热水。”店小二带上门离开。 温婉讪讪转身,正思索着这件事的可靠性,转身便撞进了一双清辉般的凤目之中。 崔简坐在藤椅上,一边洗茶盏,一边直直地看着她道:“你觉得地蠹之说可靠吗?” 温婉一愣,他这是问她? “不太像真的……”温婉摇了摇头,“要是地底下真有那么大的虫子,为什么偏偏只待在景州,不去别的地方?” 但她也只是觉得这个传闻不真,至于背后真相究竟是什么,以她的阅历压根猜不出。 听完她的话,崔简低头饮了一口茶,温婉瞧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是以,她还是去收拾行李,把换洗的衣裳拿出来准备好。 ----- 这家店的伙计办事倒是神速,不一会功夫,便提着热水将屏风后的浴桶灌满了。 温婉见行李里放着一瓶茉莉花露,知道是苏嬷嬷给她准备的,便取出往水里倒了一点。 只需一点,整盆洗澡水都蒸腾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这样泡出来,身体如沐芬芳。 她急需洗个热水澡,便脱了衣服泡进浴桶里。 才擦了两下身,余光便瞥见一个高大黑影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温婉忙往下沉了沉,只将一个脑袋露出浴桶边缘。而崔简一进来,就开始宽衣解带。 “世子,你这是?” 崔简头也不抬,将袍子搭在木架上,脸不红不臊道:“这里用水不易,我们一起洗,省点水。” 温婉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脱得精赤,朝她走了过来。 人进来,浴桶里的水便往上漫了几寸,差一点就要溢出去了,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水里,实在是太令人羞耻难言。 温婉捧着胸,美妙的弧度刚好淹没在水平面下,然而,护得住上面护不住下面,顾此失彼罢了。 “世子,我,我给你搓背吧。” 找个理由让他背过去,她也自在一些。 “好。”崔简沉着声音,转身背了过去,留下一个宽阔坚实的臂膀给她。 温婉缓缓起身,半跪在水中,替崔简擦洗。这具锦缎华服下的身体,充斥着成年男子的刚猛遒劲,龙筋凤骨似名家书法狂草,风骨神秀。 温婉的动作极轻,像是挠痒痒一样,挠得崔简心猿意马。 没一会,崔简便反握住了她的手。 “世子!” 她太容易受到惊吓了,水下鲛人一样的身躯轻颤,热气熏腾过的小脸泛着异样的潮红,如桃花欲燃。 崔简道:“差不多了,转过去。” 温婉两眼湛湛,还不知道他说的转过去为何意,那人补了一句:“礼尚往来,是不是我也该给你洗一洗?” 温婉摇了摇头,“不用了,服侍世子是我的本分。” 本分啊…… “那听话也是你的本分。”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温婉听话,转过身去,伏在浴桶另一边。 不知为何,就这么把后背交给他,她有点不太心安。 起初,崔简的确是认真在给她擦背的,但是擦着擦着,那双手便不老实地从后摸到前面来了…… 温婉一惊,刚要起身后背却抵到了一个发烫的胸膛。 崔简的双手牢牢箍住了她的腰肢,水中两具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仿佛只要一动,就会像打火石一样擦出火花。 “世子。”温婉隐隐觉得股缝里多了个异物。 “我好想要你……”他的的嗓音似糊了浆糊一样,黏糊糊的。 温婉怔愣了一瞬,怎么这会突然想……但想了想也是,他以前恨不得夜夜摆弄她,可自从上次清风驿以后,两个人就好久没亲近过了。 他一定是憋得狠了。 想到这些,温婉垂着脑袋,嗫喏了一声:“那世子你轻点,我腿还使不上劲。” 灼热的吻已至耳后,“好。我发誓不弄疼你。” “嗯。” …… 温婉只记得自己最后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接着便是一番尤云殢雨。 外头天光仍是大亮,使得这场情事生辣辣暴露在眼前,浴桶中水花四溅,人也如那洗澡水一般,接近支离破碎了。 天爷啊,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和一个男人如此这般白日宣淫…… 第67章 来点小清趣 两个人折腾完,好好的一盆热水也折腾凉了。 温婉硬着头皮把澡洗完,然后换了一身白底蓝花的素色裙子,裙子剪裁的十分合身,是上次去熙华阁量体裁衣挑选的花样,这件还是第一次穿。 纯白绸布,靛蓝小花,将她的身段包裹得愈发婀娜,娴静时恰如一尊静立的青花梅瓶,光是摆在那里压根看不够。 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头发还湿漉漉的,未干的青丝犹如浸了墨汁,更乌黑油亮。 崔简热辣辣的目光臊得温婉脸红,她兀自拿了一条干巾帕,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绞干头发。 崔简一时手痒,起身走到温婉身侧,将她手上的巾帕夺了过来,展开直接蒙在她的小脑袋上,狠狠挼了两下。 柔顺的湿发被揉得蓬了起来,凌乱而不失美感,尤其是在那张月盘小脸的衬托下,如山雨欲来时压在头顶的一丛乌云。 世子一看就是没给女孩子擦过头发,手法略显生疏,毫无章法。 温婉早无力吐槽,省了自己动手,其实她还是有点享受的。 过了会崔简道:“待会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出去走走,但是得让侍卫跟着。” 出门在外,自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要讲,而且她在京中,一直不怎么能出来走动,此次来景州,可以让她不受拘束,出来玩一玩。 温婉眼中似有珠光,熠熠闪烁道:“沈先生说要带我去见他母亲,我可以去吗?” 闻言,崔简的手一顿,半晌后淡淡道:“干什么?” “沈先生说他母亲是蛇医,要给我看看伤。”温婉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伤口处隐隐有些溃烂,痒得厉害。 崔简当然也看见了,他微微颔首道:“可以,不过不要耽搁太久,天黑之前赶紧回来。” “我知道的。” 没过多久,沈随云果然来敲门了。 “婉儿姑娘在吗?婉儿姑娘……”沈随云敲了两下门,没想到开门的却是崔简。 沈随云愣了一下,“你还没走啊?” 崔简含眸凝视他,有些怀疑,“你等我走了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我是来找婉儿姑娘的。”说着,沈随云瞧见崔简身后走来的温婉,眼前一亮,道:“婉儿姑娘!” “沈先生。”温婉朝他行了行礼,然后对崔简道:“世子,那我去了。” 崔简垂眸颔首,送温婉出了门。之后,又叫来两个侍卫,让他们远远跟着保护她。 ----- 景州的街市虽不如京都繁华,商铺也不像御街旁那样鳞次栉比,但亦有一番人间烟火气,摆摊的小贩操着北地特有的浑厚腔调,一路走一路半吆半唱。 与她幼年记忆里的巴蜀风貌又不一样。 沈随云幽默风趣,能言善道,对景州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熟稔于心,又时常能引经据典,将史书中的故事结合眼前风物讲得娓娓动听,竟无片刻的冷场。 此前,温婉听崔简说过沈随云的事情,知道他是被革除功名赶出京城的,还有些替他感到惋惜。 但他这个人,示于人前的一面永远是嘻嘻哈哈的,还真不像是刚刚被革除功名的进士。 真是叫人看不透…… 看不透崔简是因为他深沉,看不透沈随云是因为他太旷达了。 只有她,心思浅显到一眼能被人看穿。 温婉本想问问沈随云为啥能每天这么开心,难道他真的不在意自己被革除功名的事? 但想了想,又怕人家是故作坚强,揭了人家的伤疤,故只好作罢。 出门的时候,温婉并没有戴帷帽,是以这么个大美人出现在大街上,极其抢眼,路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瞧见了心里都要暗叹一声。 还有些人只顾着回头看她,连迎面而来的泔水车都没注意到,闹得个人仰马翻。 温婉还是头回遇上这种情况,难免有些慌张。 记忆里第一次有人夸她漂亮,还是夔州的邻家叔翁。 叔翁对阿爹道:“你家这个小丫头长大了可是美人啊,一点也不像你跟你媳妇生的。” 一点不像。 阿爹只是干干地一笑,然后在她的头上摸了一把。 …… 后来,她被困在三曲巷的朱楼里,又被崔简养在翠园之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走入市井。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杜十娘说的都是真的,她的容貌足以引起轰动。 路边,两个乞丐正伸着破碗,问过路行人乞讨。 “行行好,给点吧,给点。” 得到的回复大多是“去去去,别挡着路。” 只有一个书生和一个姑娘,一人往他们碗里丢了一个银锞子。 二人相视一眼,反应了半晌,这才向沈随云和温婉道谢道:“谢谢公子,谢谢小姐。” 沈随云叹了一口气,先行离开了。 温婉连忙追上去问:“先生何故唉声叹气?” 沈随云道:“哀民生之多艰。” 这七尺书生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温婉跟在他身后赞誉道:“先生悬壶济世,还有慷慨解囊的气度,真是令人钦佩。” 沈随云摆了摆手,“哪里,反正花的是崔简的钱。” “……” 待这二人走远,两乞丐才回到墙角并排蹲下,其中一人搔了搔脖子后面的虱子道:“恁有没有觉着刚刚那个妮儿,长得特像一个人 那人瞪大了眼睛,“恁也发现了?” 紧接着,二人异口同声,“像少主。” 准确的说,是像少主十几岁那会。 “怪事,就咱们少主那长相,这世上还有人能跟她长得像嘞?” “大概美女都长这样吧。” “噫!恁说得对。”(豫州小兵\/作者皮一下哈,口音欢迎河南的宝子纠正。) …… 沈随云的家住在城西,一间并不算大的小院,院子里种了一棵银杏,有两人合抱粗,此时绿叶华发,倾盖如云,投下半院阴影。 沈母正在竹子所搭的药架上翻晒草药,远远瞧见一个欠欠儿的身影,就知道是她儿子回来了。 只是这身后,怎么还跟着一个姑娘呢? 她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没怎么让她操过心,读书更是不用催,聪明劲是有了,就是吧,对这男女之事很不开窍,以前十里八乡的姑娘,仰慕他才华的,时不常来丢个手帕汗巾什么的,这小子全挂墙头,贴了张招领启示…… 他也不想想,人家的东西怎么全丢他家院墙里了。 当时,她只当这孩子沉迷学业,后来发现,他不是沉迷学业,他得了空宁愿跟村头的狸花猫玩,也不搭理人家姑娘。 眼下,还是他头一回带姑娘回家……沈母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 沈随云见母亲朝自己快步走来,给温婉介绍道:“这就是我娘。” “沈伯母好。” “好,好,真好!” 沈母走近了一瞧,才发现沈随云带回来的姑娘竟然这么漂亮,方才看不清脸,还只觉得身段好,这下是哪里都好。 她忙拉着沈随云到一边,小声道:“你这小子,带姑娘回来你也不早说,娘都没买菜。” 说着,又瞅了温婉两眼,和蔼地对她笑了笑,转头又问沈随云:“这方圆十里没有我不认识的人家,这姑娘看着眼生啊,不会是你从京城带回来的吧?” 可别把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拐回来了。 沈随云一听,就知道他娘想歪了,忙解释道:“娘,她是有主的。” “啊?”沈母惊了一下,捂着心口道:“你抢人家有夫之妇了?” 沈随云拍了拍脑门,“娘,你听我说完,他是我朋友的夫人,带她来,是想让您给她看看她脚上被蛇咬过的伤口。您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闻言,沈母失望了一瞬,对沈随云的态度冷淡了下来,“不是就不是呗,人家都能找到这么好看的夫人,就你天天打个光棍,没劲。” 嫌弃沈随云归嫌弃沈随云,沈母对温婉的态度仍旧热情。 “姑娘哪里人氏?夫家姓什么?多大年纪?父母还在吗?”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温婉都不知道先回哪一个比较好。 最后还是沈随云道:“我的亲娘啊,你还是赶紧给人家看看伤吧。” 沈母连着朝儿子翻了两个白眼,这才带着温婉进屋。 等温婉褪去鞋袜,沈母看到她脚上的伤,几乎想也没想道:“哟,这是泡水了吧?” 温婉脸一热,似乎想到了什么,垂首轻声道:“今天洗了个澡。” 沈母点了点头,“姑娘家爱干净,确实不能不洗澡,你这伤是皮子嫩,年轻女孩都这样,别说蛇咬了,就是蚊子叮上一口,毒包都得半个月才能消呢。” 沈母说着,从架子上取了一盒药,“这是我自制的解毒膏药,治疗蛇毒效果很好,保证你好了以后,脚上一点痕迹不会留下。” 沈母在温婉脚上扎了几针,放出了一点毒血,又替她清理了一下伤口,这才将药涂抹上,并缠上纱布。 手法比沈随云确实精巧许多。 “伯母真是仁心妙手,也只有您这样的母亲,养出沈先生那样大智若愚的君子才不奇怪。” 沈母敛了敛脸上的笑,露出一丝苦闷愁容:“他爹死的早,我也是又当爹又当妈,当着他的面我肯定整天乐呵呵的,可心里的苦,没处说。” “他像我,别看他面上没心没肺,实际上有什么苦啊难啊,他都藏在心里,京里的事温姑娘知道?” 温婉点了点头,“沈先生是冤枉的。” “我当然知道他冤枉,可有时候就是冤枉了又能如何,法理是掌握在别人手上的,当官的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这世上,最坏的就是这些当官的。” 温婉尴尬地笑了笑,“可是沈先生若是不出这件事,将来肯定也是要入仕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沈母道:“我倒希望他别去当官,他要当也得当个好官,可当个好官不容易啊,为民请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所以我宁愿他不当官,一辈子做个大夫,就很好了。” 天下父母,希望子女光宗耀祖者众多,像沈母这样的却是少数,尤其是清楚儿子的才华和能力的前提下,还是希望他做一个普通人。 有这样的娘可真好,温婉忽然觉得有些羡慕。 沈母说完,又问温婉,“温姑娘夫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夫家,她哪有什么夫家?那个人也不算是她的夫君…… 但沈母问了,她也只好红着脸道:“他是个生意人。” 沈母赞许地点了点头,“好,做生意好,看你这一身穿戴,夫家肯定不亏待你。” 温婉回想了一下,是,从未亏待。 带她离开三曲巷,又从不亏待她,的确是很好。 这样好的世子,至少此时还是她一个人的,不用和任何人分享。 想到这里,温婉的脸上又露出些别样的情态来,沈母是过来人,自然能看出这表情背后的小女孩心思。 年轻的时候,小女孩对感情总是内敛的。 等到了岁数,男人却一般不大行了。 沈母平时惯会和人侃大山,这会子聊起这个来,更是起劲,拉着温婉传授了好多闺房经验。 还偏偏都是正经夫妻间的闺房之乐,与三曲巷教的那些又是不同…… 沈家伯母还真是格外健谈。 温婉全程红着脸听完,回到客栈后,脑海里也全是沈母那挥之不去的声音。 “男人年轻的时候你得多榨一榨他,不能给他留一点精力肖想外面的野花野草。” “还得时不时给他补一补,男人七分靠养三分靠补……” 最后,给温婉推销了一堆补药带回来。 当然……花了不少钱…… 崔简回来的时候,内室还亮着灯。 可屋子里静悄悄的,素纱帐子也放了下来,想来是她怕黑,留了一盏灯便先睡了。 崔简解开圆领袍衫,洗了一把脸,便准备上床搂着温香软玉入睡。 阔步走到床边,撩开帐子,却直接对上了一双忽闪忽闪的明亮秋眸。 “怎么还没睡?” 小西施脖子以下都埋在衾被里,两颊红红的,正盯着他,却不说话。 看起来不太正常。 “生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崔简坐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并不烫…… 正犹疑时,便见小西施忽然坐了起来,锦衾滑落,露出她身上一块鸳鸯戏水的红缎肚兜。 红缎下的形状,呼之欲出。 崔简上身猛地一僵,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紧接着,耳边糯糯传来一声羞问:“世子……好看吗?” 第68章 你们爱看的 “世子,好看吗?” 少女白皙的脸颊上染上酡红,微微垂着睫,将一腔羞涩尽数拦在眼岸之中,却不想还是决堤了。 她真的已经豁出了十二分的勇气。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如此,希望他不会觉得反感。 “你怎么……”崔简盯着她看了一会,竟忍不住轻笑,“你怎么突然这样?” 他还怪不适应的。 崔大世子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温婉抬起头,才发现崔简的耳根红了,握拳掩住唇齿没来由地笑个不停。 她一时更臊了,轻轻捶了两下他的胸口,“世子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他说着,还是难掩笑意,本就狭长细窄的凤眸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温婉咬紧唇畔,一张脸已经臊成了红紫色,她捂着脸,一头扎进了被窝里,将脑袋蒙住。 早知道……早知道她就不这样了。 好丢人。 没想到自己这一笑,把大好春光给笑没了,崔简忙扯过被子哄她:“好看,真的好看。让我再看一眼,嗯?” 这样的事,有一就没有二了,温婉哪里拉的下来第二次脸。 最后,还是崔大世子软磨硬泡,一半用强,一半用哄,才让方才那香艳一幕重现眼前的。 素纱帐里,小美人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浑圆的臂膀如琢玉,将将挂住一根红色的肩带,绸布紧紧贴着身体,将一对娇美妥帖藏住,然而丝绸清透,这料子明显未加内衬,使得里面若隐若现,轮廓尽显。 说不出的美和媚…… 温婉被他盯得发毛,实在羞涩难当,忙道:“我还是去把它换了吧,不好看。” 没想到却被崔简一把捞了回来,那人眸光灼灼,似火上浇油般烧得旺盛。 “甚美。”他道。 这样一来,温婉的脸更红了,帐子里瞬间变得又闷又热,叫人喘不过来气。 崔简覆身压了过去,两双眼睛彼此凝视,近在咫尺。 “帮我把衣服脱了。”他用温柔的语气命令着。 “嗯。” 温婉用喉咙里的声音应着,伸手去解他的中衣。 脱了中衣他却仍狎昵道:“还有呢。” 他指的是里裤…… 崔简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故意让她瞧见那里似的,催促她快点。 温婉只得硬着头皮用脚帮他蹬了下来,自不可避免地踢到了他胯下不同寻常的东西。 崔简脸一白,吃痛地捂住那里翻过身去。 “世子?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温婉的声音渐弱,愧疚地看着他,泫然欲泣。 她的神态,崔简都看在眼里。疼肯定是有点疼的,但也没有那么疼,他不过是装出来逗逗她,没想她却当真了。 唉……他还是不舍得让她哭。 心念到此,崔简轻笑了一声,将人一把摁在胸口,他自己则躺了下去。 “世子,你还疼吗?” “疼,你得补偿我。” “怎么补偿?”莹莹含泪的眸子眨了两下。 崔简曲肱躺好,那久压之簧,松之则弹。 “我累了,你自己来。” 他嘴角的坏笑似藏也藏不住,故意露出一丝半缕,合着那双向来冷清的凤眸,此刻都变得格外春意骀荡。(格外sq……不是!) 温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才发现自己似乎闯了大祸了。 这是引火烧身,自作孽不可活。 “世子,我不会,我不行。” 说着,她就要逃跑,崔简抱住她埋怨道:“哪有你这样的,点了一把火就跑了?嗯?” 温婉有点心虚,确实是她理亏了,只是她尚且主动不到那样的程度啊…… “世子,我真的做不到。” 她尝试着搂住男人精瘦的腰,浅浅地朝他撒个娇,希望这样他能稍微动容一下,放过她。 不过男人一旦起了坏心,想抚平这心思就难于上青天了。 尤其像崔简这样的男人,他可不会轻易让主动权从手里溜走,不管是什么事都一样。 热灼灼的吐息钻入耳廓,弄得温婉痒痒的,还不待她躲开,便听崔简沉着嗓音道:“慢慢来,我教你。” 温婉诧然抬起眸子,知道自己的小算盘打不成了,凝视着那双吃人的眼睛,更清楚今夜这一回,是逃也逃不脱了…… …… …… 次日清晨,崔简起床的时候,温婉还裹着被子睡在最里侧,只露出一个被青丝覆面的小脑袋。 想起昨夜她又主动又畏缩的样子,崔简眼尾一挑,捋开挡住她小脸的前额发,低头亲了她一下。 温婉皱了皱眉,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然后翻了个身过去继续睡。 这么累吗? 崔简笑了笑,轻手轻脚地放下帐子,穿好衣服出门去了。 ----- 这几日,他一直在景州城附近的几个县城转悠,名为收购药材,实际上是暗中查访。 确实,被他觉察出一些异常之处。 这两年,景州的刑罚似乎格外严峻,治下百姓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被下狱治罪,而人在牢中,家中亲人竟连探视的机会也不给,有些事情,听人描述完全就是无妄之灾,且这些案件只针对青壮年男子…… 这也导致,附近的好几个村庄,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连温饱都成了问题。 另外,人口失踪的案子也不少,都是上山打猎和砍柴的时候出了事,去官府报案,往往是不了了之。 整个景州城周边,年龄在十五到四十以下的男子,这两天崔简遇到的不超过十个。 真是奇哉怪也。 出了门,夏侯忠已经牵好马在楼下等他,崔简二话不说接过马鞭,连马镫也没踩便翻身上马。 策马快速离开了景州城。 夏侯忠跟在后面道:“爷今天去哪?” “石林镇。” 来之前他已经将景州地图牢记于心,所以无需向导,也知道石林镇怎么走。 夏侯忠知道他家主子这认路的本事,只管跟上。 景州城到石林镇,骑马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到。 而昔日人口百余户的小镇,此刻竟然只剩下一个凹进地底的深坑。 到了地方二人才发现,石林镇周围一圈有官府加筑的围栏。 围栏是用红砖砌起来的,高可数米,站在墙下根本看不见墙后之景。 而附近亦无地势高的地方可供俯瞰。 崔简朝夏侯忠示意了一下,准备蹬他的肩翻过去,脚下还没发力,忽然被两个府兵穿着的人给叫住了。 “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不是询问,而是厉声喝止。 崔简的眸中寒光一闪,放下袍子,转身打量起这斜刺里杀出来的两个人。 剑眉下目光犀利,连一向作威作福惯了的府兵也不由胆怯了几分,二人一合计,觉得此人气度不凡,只怕有些来历。 于是统一放缓了态度,其中一人道:“此地危险,官府已严禁无关人等涉足,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崔简道:“不知此地有何危险之处?” “地陷啊,整个镇子都陷进去了,还用我跟你说有多危险?你该不是外地来的吧?” 说着,这人的眼神又立马警觉了起来。 夏侯忠见状站出来道:“我家公子有亲戚住在石林镇,这次来是奉了双亲之命前来拜祭的。” 闻言二人将信将疑。 “我不管你家亲戚在不在这,我只知道官府成宪在此,谁来了都一样,赶紧走吧,小心老爷我把你抓进牢里。” 夏侯忠正欲出手教训教训他们,却被崔简拦住。 “没事,我们走吧。” 崔简眸光澹澹,倒是转身走得很干脆。 待夏侯忠跟上,崔简已重新上马。 “世子,这里面肯定有鬼,而且就这两个看守,咱们为什么不把人打翻了进去瞧瞧?” 崔简睨了他一眼,“你怎么确定就他们两个人?” 夏侯忠愣住。 二人骑马到了远处,崔简才慢悠悠开口道:“此地到处都是黄土,这两个人却踩了一脚煤渣,你不觉得奇怪?” “煤渣?您是说他们脚上的那些黑泥是煤渣?” 他虽然看到了,但是并没有多想,更没认出那是煤渣。 “世子,难道这石林镇下面有煤矿?他们私开煤矿?” 崔简直视远处,不置可否,“恐怕没那么简单。” “景州的水很深,小心为上。” 第69章 给他熬补药 一去一回,又是半天的时间,崔简回到客栈,温婉才刚刚起床。 她似乎没完全醒过来,坐在床边发呆,头发散着,却很美。 瞧见崔简,也愣愣的半天没有反应。 崔简坐到她身边,十指插进她发间捋了捋,一瞬的刺激使睡懵的人顿时回过神来。 “世子,你去哪了?” 温婉醒来时,发现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甚至不知崔简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明明他们两个天快亮了才睡。 这人的精力真是充沛的可怕。 “我出去办了点事。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温婉点了点头。 崔简想了想道:“我今日看见一家面馆生意很好,似乎在此地很有名,你是想去店里吃,还是让他们给你买回来?” 面条这种东西,买回来恐怕已经坨了。 温婉道:“去店里吃吧。” 她其实更想出去玩玩,吃饭倒在其次。 “那好。你先去梳洗,我想躺一会,等你收拾好了再来叫我。” 说着,他和衣躺回床上,把温婉睡过地枕头拿来枕着,闭目小睡。 温婉以为他不累,原来也是累的,不过是比别人会扛而已。 …… 午后的日头慵懒,透过方格窗棂投入一片静谧。 温婉悄悄放下支摘窗,不让临街那一面的车马喧嚣钻进来,香案上,安神香袅袅而升,云蒸雾绕。 崔简是自己醒的,温婉并没有叫他。 他口干舌燥地坐起来,屋子里却静悄悄的,看不见小西施的身影。 他先是走到桌前倒了口水喝,然后才走到屋外,问廊下的护卫:“她人呢?” 侍卫知道崔简说的是谁,立刻回道:“婉儿姑娘去厨房了。” “去厨房?她去厨房干什么?” “不知道。” 崔简回到房内,心中很快便有了猜想,小西施估计是去给他做饭了。 他还真有点怀念之前在毓节斋温婉给他送来的那碗汤了。 反正闲着也是无事,他难得有点期待,依旧躺回床上,等着小西施来喊他吃饭。 没过一会,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崔简赶紧闭上眼睛假寐,等着她人过来。 那人似乎在桌前停留了一会,放下了什么,紧接着,崔简耳边便渐近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温婉走到床边,估摸着他睡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出声叫他起来,不料还未张口,床上那人竟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吓得心口微颤,双肩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人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崔简一把带到了床上。 等她想明白过来崔简是装睡,已经被揩过一遍油了。 “我不是让你叫我吗?你怎么不叫?”崔简几乎是边亲着她的耳垂边问。 热度从耳后根一直蔓延到脸颊,温婉眼波潺潺道:“我看世子太累了,所以不想扰了世子好睡。” 崔简眸中的意味难明,眼尾夹藏着一丝促狭,“你刚刚去厨房了?” 这么一说,温婉似想起了什么,从他怀里溜了出来,认真道:“我去给世子熬了点补身的东西。” 崔简的眸子瞬间便睁得比平时大了一些,有些疑惑:“什么东西?” 温婉扯了扯他的袖口,让他起来。崔简便跟着温婉来到桌边坐下。 桌上此时放着一个陶罐,用托盘垫着,无需揭盖,崔简都闻到了一股药味。 他顿时眯了眯眼,转头看向温婉,“这是给我喝的?” 温婉一本正经地颔首,“昨天去沈先生家买的,沈伯母说这个药能益精明目,补身养肝,是……” 她说着,渐渐有些赧然,不好意思说这药是同房以后喝的。 崔简忽然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一点打击,向她确认道:“你确定我需要补?” 温婉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在她看来,补一补总没坏处。 所以她非常乖觉地滗了一碗汤出来,捧至崔简面前,“世子,趁热喝了吧。” 崔简紧紧凝着她,面无表情的接过白瓷莲碗,心里则玩味着她的动机。 一定是昨天夜里让她自己来,被她误会成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但看着她一脸真诚的模样,崔简又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仰头将碗里的药喝了个干净。 他正想倒杯水漱漱口,纤柔的指尖捏了一颗梅子糖给他,“世子吃这个吧。” 崔简一看,顿时想起有次她喝完避子汤,就是吃的梅子糖。 “你把我当成孩子哄?”崔简看着她,并没接那颗糖。 温婉讪讪收回手,自己将糖含进了嘴里。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直到窗外渐次响起锣鼓声。 这个时候……天都快黑了。 二人走到窗前,支起窗户,只见楼下的街道上此时挤满了人,两旁的商铺也高高挂起了灯笼。 温婉掰着指头想了想,最近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节日需要庆贺啊? “想下去看看吗?”崔简忽然问。 温婉眼中一亮,她看见街边有卖孔明灯的,她想放。 于是她立即点了点头,眼中的喜悦似粼粼波光。 “想。” …… 第70章 庆贺花神节 二人相携下楼,出了客栈大门,刚走到大街上,就被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给惊呆了。 景州的街道并没有京城大街那么宽阔,这种热闹难免出现人挤人的现象,温婉紧紧抓着崔简的手,生怕被密集的人流冲散。 一路上都是摆摊卖花灯的,还有卖花篮的,卖鲜花的,卖花绳的……烟火下,长街似乎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五彩缤纷。 温婉觉得好奇,下意识问崔简,“世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她实在不知什么节日是这样庆贺的。 “应该是景州的花神节吧。”崔简想了想道,“景州人崇信花神,认为花神能庇佑他们多子多福,五谷丰登。”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热闹。” 崔简边往前走,边观察身边这人。 她四肢都规规矩矩,眼神却飘忽到了路边卖花灯的摊子上。 竟喜欢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 崔简直接带她走到一个小摊前,问她:“想要哪个?” 温婉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开怀地指了指最上头那个绘有芙蓉花的天灯道:“那个。” 这盏灯的精巧之处在于,它上面的花样,不仅有手绘的,还有用薄如蝉翼的灯笼纸剪裁成花瓣的样子,一层层贴上去的纸花。 仿佛画里的花活了,从纸的那一面绽放了出来。 真是匠人的巧思。 老板一看有人看上了这盏,十分高兴道:“这盏灯确实最衬姑娘的容貌,不仅灯美人更美。” 她看见花灯的样子,比看见珠宝绸缎还要欣喜,崔简挑了挑眉,给了老板一粒银锞子,并说道:“不用找了。” 老板一愣,旋即双手接过,“老板大气,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这盏灯确实花了他不少精力,他心里的定价至少二十文,没想到遇上有钱人了,直接给了一颗银锞子,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自然也就说了两句讨巧的话。 闻言二人皆是一愣,这摊贩老板八成是把他们当成小夫妻了。 温婉低下头不语,拿着灯默默走开,崔简赶紧跟了上去。 见她一直在玩手上的灯也不说话,崔简咳了两声道:“刚刚那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嗯。”温婉声如细蚊地点了点头,仍旧玩着灯,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崔简这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姐姐,买一个花环吧。” 温婉走着走着,面前忽然多了一个提着花篮卖花环的小女孩,她定了一瞬,才笑着回道:“好呀。” 小女孩花篮里的花环种类繁多,将时下的各种鲜花编了进去,温婉挑了一会,选了一个紫藤花花环,花环上间错编入了几朵虞美人,典雅而不失俏皮。 崔简照旧给了小女孩一粒银锞子。 小女孩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大哥哥,这太多了,我找不开。” 一个花环才几文钱…… “那你就把这一篮子的花环都卖给我吧。” 温婉知道小孩子心实,这才道。 “可以!”小女孩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收工了,心里自然是开心的,忙把花篮递给了温婉。还亲自给温婉戴上了那顶紫藤萝的花环。 看到戴上花环以后的温婉,小女孩呆住了一瞬,眼中是清澈见底的惊艳,她忍不住道:“姐姐,你可真美。” “姐姐,你等我一下。” 她说着,转身跑到不远处的花神祭台上,问那里的人要了一朵花神脚下的鲜花,然后快速转身回来,将鲜花交给温婉。 温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崔简在一旁道:“拿着吧,本地风俗。” 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花接了过来。 待她一眨眼,小女孩便不知道钻到人群中何处去了。 看着手中的鲜花,温婉觉得好奇,原来本地风俗就是给人送鲜花吗? 也是,毕竟是花神节。 于是温婉也从花篮里拿了一个花环出来,转身面向崔简:“世子你把头低下来。” 崔简诧然一愣,他何时低下过自己高贵的头颅? 可不知为什么,短暂的犹豫后,他想也没想就把头勾了下来。 温婉顺势将一顶含笑花花环戴在了他头上。 含笑的花很小,大多点缀在绿叶之中,不会太过秾妍。 崔简似乎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是戴个花环好像也没什么。 行至高坡,这里聚集了很多放天灯的人。 绘有各种图样的天灯被点燃后,随风飘向墨沉沉的万里高空,没一盏灯,都带着一个人或者一个家的愿望。 靠温婉一个人,当然是放不起手上这么大的天灯的,还得有崔简的帮忙才行。 “提着这里。”崔简让温婉托着天灯下方的木架,自己则找了一根引火的蜡烛,将最下方的棉芯点燃。 因为这盏花灯太大,底下的棉芯也捻得很粗,下面的油膏在灯芯的热度中慢慢融化,又向上渗入棉芯,先是如豆的微弱火点,很快燃成更大的势头,像凌霄花一样热烈。 丝绢的风罩被热流鼓涨起来,灯上的花一瞬间变得更加立体。 慢慢的,天灯从温婉眼前缓缓升了起来。 她赶紧闭上眼,对着天灯许了一个愿望。 没多久,她睁开眼,发现崔简正看着她。 “许了什么?”他问。 “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她说完,很快便低下了头。 她其实许的愿望是,崔简可以一生平安,万事顺遂。 但这个愿望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就不灵了。 放完天灯,刚准备回去,温婉竟又被一个小孩拦住了去路。 是个五六岁的萝卜丁,他的母亲就在不远处一脸慈爱地看着他。 小男孩高举着一朵百合,递给温婉道:“花仙姐姐,收下我的花吧。” “谢谢你小弟弟。”温婉虽还是一头雾水,但孩童的善意带着童真,由不得她拒绝。 温婉接过花,小男孩便转身跑回自己母亲怀里去了。 如果一次两次能说只是巧合,那后面的事就有点超乎温婉的理解了。 小男孩走后,又涌来一波年纪不大的孩子,每个人都给温婉送了一朵花。 而近乎相同的口径就是,都称呼她为“花仙”。 第71章 景州之风俗 温婉接下的鲜花越来越多,最后多到快要捧不下了。 崔简帮她尽数拿了过来。 “世子,这究竟是什么风俗?”温婉困惑道。 “景州人认为,孩子的眼睛干净,能够看到花神在人间的化身,这样的人被称作花仙,小孩子会给他们心目中的花仙送一朵花,就是你收到的这些。” 闻言,温婉一愣,所以她这是被孩子们当成花神了? 她既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有些惭愧。 容貌本是父母给的,这一点……她还是很感谢自己的生身父母,然而,若是因容貌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引人瞩目,就有点令人汗颜了。 不过这还不算完,眨眼的功夫,温婉刚空下来地手又堆满了一捧鲜花。 她又不好意思拒绝。 “你们送给别的姐姐去吧。”温婉尝试着劝说。 “不,我就要送给你。” 小孩子高高举着花,嘴巴撅起来,大有一副如果温婉不接就不走的架势。 “那好吧,我接了。”温婉无奈接过。 但听那小不点红着脸,别别扭扭又道:“姐姐,那个……我……我可不可以亲你一口。” “……” 还没等温婉回答,崔简在一旁已经义正严辞地拒绝道:“不可以!” 小孩看见他那么高又那么凶,吓得赶紧跑掉了。 这简直没办法形容,聚在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温婉一遇上这种情况,就有点心慌,忙拉着崔简的袖子道:“世子,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看来小西施不喜欢被人围观的感觉,他也不希望再被人提出什么无礼的要求,崔简点了点头道:“好。” 然则二人还没走出众人围观的圈,却又被人群中一个青衣男子给叫住了。 “二位请留步!” 崔简驻足,朝身后看了过去。 青衣幞头,腰缠玉带,足蹬多宝翘头靴,配着短刀,一副贵公子打扮。 他身后跟着一个少女,梳着高髻,簪着錾金的花钿,身穿绛红色对襟束胸襦裙,飘逸高昂,容貌秀丽。 温婉不太善于和别人打交道,所以遇上这种情况,便自动往崔简身后退了半步。 崔简负手而立,与来人对视半晌,眼波未动,似在先等对方开口,以探来意。 男子走至崔简跟前,先叉手行了一礼,这才道:“二位先别急着离开。” 说着,他看了一眼崔简身后的温婉,“这位姑娘收了这么多的花,无疑就是今年的花神了,还请移步祭神台,清点花束数目,若是最后结果无误,后日的游花田,还请姑娘扮花神,为景州百亩花田赐福。” 温婉一懵,原来这花还不是白收的? 扮花神……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习俗? 崔简的个头格外出挑,即使来的这个男子已经算是长腿美男子了,可在崔简面前,却显得逊色了很多。 是以青衣男子身后的女子目光一直在崔简身上打转,丝毫不加掩饰。 见崔简目光冷峻,青衣男子又道:“差点忘了自报家门,实在失礼。在下冷白阳,这是我妹妹冷秋月,我们的父亲是景州刺史,今年的花神祭,便是我负责主持的。” “原来是刺史的公子。”崔简并没表现出多少惊讶。 “祭神台就在不远处,二位要不要坐我们的马车过去?” 崔简不置可否,“景州虽有此风俗,但我们并非本地人,恐怕贱内不能扮花神吧。” 那人听罢轻轻一笑,“历来风俗,是由十岁以下的孩童挑选花神,并没有明文规定说外地来的女子当不得花神,兄台不必有此担忧。” 见崔简仍不为所动,冷白阳道:“入乡随俗,还请二位不要让白某为难才是,今夜这么多景州百姓都看着,若是最后选出的花神有变,或者大失他们所望,只恐大家不服,还以为是我冷某人买卖了名额,岂不是损了家父的官声。” 这人说的有理有据,好像还真就非去不可了。 “也好。” 崔简想了一想,答应的不轻不重。 温婉仍是茫然,只觉得这个青衣男子的目光定在她身上时,让她很不舒服。 城中设置了好几个祭神台,最近的一个离他们不远,所以他们步行而至。 高大的神台上,堆满了各种鲜花,花神的塑像也是由鲜花所扎,没有面孔,蒙着面纱,只有一个堆香砌粉的身体,美丽神秘之至,颇有神性。 “景州盛产鲜花,每年要向宫中进贡花茶近千斤,全赖花神护佑。”冷白阳一边走一边给温婉解释,“自然这祭花神就成了我们这里最重要的事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选出一位花神,在花神正祭当日,坐花神辇,游历百亩花田,赐福消灾。” 一听要搞这么隆重而盛大的场面,温婉登时生出怯意,心里暗暗祈祷这个人不是她,希望还有人收到比她更多的花。 跟着这两人来到祭神台,还没清点完收到的花束,又不知从何处涌来一群小孩子。 温婉在这群孩子里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花仙姐姐在这,你们快来。” …… 总之孩子之间的消息网也很奇妙,温婉就这么莫名奇妙又收了一堆花。 冷白阳一旁看着,眸光总是不经意从温婉脸上掠过,“看来今年的花神候选人已经没有悬念了。往年的花神,都没有一次收到过这么多的鲜花。” 温婉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道:“冷公子,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个花神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实在扮不了花神。” “姑娘这是谦虚之词,白某看过的花神祭少说也有十余次,姑娘你的确是最美的一个花神了,一定可以给我们景州带来更多福祉。” 这人说着,又问崔简:“不知这位仁兄意下如何?” “既然人在景州,自然要按照景州的规矩办了。” 温婉没想到崔简竟然答应了,但他一向思虑周全,既然同意肯定也有他的理由,所以她就没说话了。 见此,冷白阳从神台主理人手里拿过一张洒金的红色花签递给温婉,“后日,花神庙,还望姑娘能够如期而至。” 温婉看了崔简一眼,见他点头,这才将花签接过。 第72章 想吃馄饨了 回刺史府的马车上,冷秋月很不高兴。 “怎么了?” 同车而乘,冷白阳坐在对面,只扫了一眼妹妹,面色有些阴冷。 冷秋月道:“哥你答应过我,今年的花神让我来当,怎么转头就忘了?” 冷白阳森然笑了笑,“如果那个女子不出现的话,我倒是可以让你去出个风头,但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谁才是今年真正的花神,我也不好太过偏颇吧?” 冷秋月哼了哼,不屑道:“我看你八成是看上人家了吧?她可是有夫之妇,你就别做痴心妄想了。” “有夫之妇?”冷白阳眸光淡淡,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你看见她梳妇人的发髻了吗?就算是有夫之妇又怎么样呢?” 冷秋月闻言一怔,好像还真是。 “你是说她……” 冷白阳身子微微后靠,闲然道:“她应该只是崔简身边的一个侍妾罢了。” 只要崔简一死,她自然落入他的手掌心中,到那时……冷白阳的神色陡然变得阴狠,仿佛揭下了一张面具,露出了本来最自然的面目。 闻言,冷秋月蓦地惊住,瞪大杏眸道:“你说刚刚那个男人是崔简?” “小点声!”冷白阳压着声音厉喝:“他来景州的事秘而不宣,咱们也只能装作不知。” “你怎么知道他是崔简?”冷秋月显然有些兴奋。 “他一出发,京城就已经传信过来,景州城到处都是咱们的眼线,他的行踪很容易暴露。不过我看他也没打算掩藏,这两日他四处奔走,并没有避开我们的耳目,肯定是故意想打草惊蛇,让我们自乱阵脚,露出点蛛丝马迹给他。还真是会玩命,有了前车之鉴还敢这么有恃无恐……” “他知道我认出了他,大家各有心眼,各玩各的套路,就看最后谁先踩进陷阱里。” “他来景州,是来查那里的事?还是为了谢蘅的事来的?”冷秋月有些担忧道。 “或许只是为了谢蘅的事,也或许二者都有,但我觉得以崔简的机敏,一定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不然他不会去石林镇。” “他去石林镇了?!”冷秋月立刻捂住嘴,生怕自己太大声又被哥哥给瞪了。 冷白阳嗤了一声,“慌什么?大不了像三年前一样,让他死在景州……” “前面已经死了一个李成,如果崔简又死在景州,你当陛下是傻子吗?” “前头他应该死在路上的,可惜蔡刈办事不利,如今他已到了景州,你说除了杀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冷秋月眸光微动,笑道:“有没有可能拉拢他?毕竟我听说他这个人很有能力,也许能成为咱们的好帮手。” 冷白阳嘲弄了一声,语调微扬:“拉拢?我的好妹妹,你倒说说怎么拉拢?” “他不是和谢蘅的妹妹有婚约么?可如果他娶了我,那是不是既得罪了谢家,又成了咱们家的女婿?” 冷秋月说着,缬晕薄染,嘴角噙着几许笑意。 “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响,可你未免也太自信了,崔简会不会娶你还是个问题呢。” “这个你就别管了,我自然有办法。”冷秋月扬了扬下巴,眸子一动,似滚入玉盘里的墨珠。 冷白阳摇了摇头:“能拉拢他自然是好,可你怕是忘了,他是皇后的侄子,太子虽死了,睿王还在行宫好好的活着,他就是真要立从龙之功,辅佐睿王不是对崔家更有利吗?娶了谢家女,就能得到谢家十万大军的支持,如果我是他,才不会娶你。我看你还是回府洗洗睡得了。” 冷秋月颇为不服气,咬了咬唇反驳道:“谢蘅一死,哪里还有什么十万大军,哥哥你怕不是糊涂了,咱们手上可是有……” “慎言!”冷白阳冷冷看着她,“谢蘅、崔简,他们这次都得死在景州,你少想点不切实际的东西。” “就不能留崔简一命吗?”冷秋月道:“反正以后爹都是要当……” 还没说完,冷白阳已经用一个眼刀将她的话弹回了肚子里。 “哥……”她那向来清风明月般的兄长,忽然露出了修罗厉鬼一样的眼神,吓得冷秋月双肩一颤。 “以后你要是再口不择言,别怪哥哥心狠。” “知,知道了,不说就是了……” 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冷白阳的心情莫名有些烦躁。 往北三十里,谢家军就驻扎在那,他几次企图去拜访谢蘅,都被拒之门外。 那次刺杀……真的成功了吗? 最终,还是侥幸与自信战胜了他的担忧,冷白阳忍不住便想到了那个姣好面容,一股无名火从小腹燃了起来。 回到府中,冷白阳直入东堂步正厅,拉了廊下一个容貌还算不错的丫鬟,就在后园栏杆下泄了火。 ----- 另一厢,温婉正慢吞吞跟在崔简身后,往客栈方向走。 直到崔简转身停住脚步,她也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 小西施的眼眸,泫然蒙着水波,一脸内疚的样子。 “对不起世子,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如果她不出来看热闹,就不会摊上这件麻烦事,崔简他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被她拖累。 崔简愣了愣,他原以为小西施是不想做这个花神,可没想到开口却是跟他道歉。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考虑到她心中会有不安,崔简道:“放心,一切都在可预料的范围之内,那天,你就安心当你的花神就好了,其余的事,都不用管。” 他的话缓慢和煦,却无比让人心安。 温婉点了点头,肚子却忽然“咕噜噜”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他们两个人听见。 崔简挑了挑眉,想到午后那一觉睡到天黑,不由问她:“你不会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吧?” 温婉躲开他质问的眼神,咬着唇畔道:“我只是想和世子你一起吃。” “……” 崔简准备了满腹责备的话,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怪他! 不远处的馄饨摊好巧不巧飘来一阵热腾腾的香味,从鼻尖掠过,直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打滚一般。 “咕……咕咕……” 温婉忙捂住肚子,脸顿时也热了,她还是头一回在崔简面前丢这样的脸。 但她的视线还是十分诚实地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落在前面的馄饨摊上了。 崔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皱了皱眉道:“你想吃那个?” 第73章 他虚不受补 崔简并没有觉得这种路边摆的小摊能有多好吃。 但此时天色已晚,能吃饭的地方确实也只有这种支在路边的小吃摊了。 更何况,温婉已经先一步走过去了。 他只能跟上。 “姑娘来碗馄饨?” 老板包馄饨的手法又快又好,他熟练地将馅料裹进薄薄一张馄饨皮里,单手一捏再收个口,一个外形似元宝的馄饨就被他做了出来。 他手上一边忙活着,一边询问客人都想吃什么馅的馄饨。 温婉扫了一眼招牌,从左到右依次是荠菜猪肉、香菇牛肉、茴香羊肉,素三鲜,都被写在竹片上,用绳子挂了起来。 温婉有点纠结,她选不好,又都想尝一尝。 “我可以每样都点一小碗吗?” “您是想每种口味都尝尝吧?那我一样给您做几个,盛在一个碗里。” “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了,不止一个人这么点过。对了,姑娘你吃不吃芫荽,吃的话我就给您多加点。” 温婉点了点头:“吃。” “辣子呢?” “多加!” “好嘞,您先坐,待会就好。” 老板说着,第一锅荠菜猪肉的馄饨已经丢进滚沸的开水里了。 温婉刚坐下,见崔简不动如山,于是问道:“世子不吃点吗?” 崔简蹙了蹙眉,他不太想吃。 看他的表情,温婉就猜到,他应该不太适应这种闹市的路边小吃。 毕竟,他出身世家贵族,从小到大吃得都是雕蚶镂蛤,估计是不会陪她吃这种平民美食的。 温婉也不失望,崔大世子不吃才是他的损失呢。 安静地等了一会,温婉的馄饨就好了。 老板在骨汤里加了很多芫荽和辣子,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这一碗馄饨,虽混杂了四种口味在一起,但馄饨皮极其的薄,一眼就能辨认出哪个是荠菜的,哪个是牛肉的…… 温婉尝了一个,又香又辣,好吃! 看着紧盯自己的崔简,温婉想了想,用勺子取了一个递到他面前,“世子尝一尝?” 崔简看了温婉一眼,考虑到她这么殷勤,决定卖她一个面子。 只是,他刚把温婉送到嘴边的馄饨吃下,就感觉到一股辣味直扑味蕾,然后刺向咽喉。 崔简先是不可思议,脸也迅速红了,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灌下去。 “你加了多少辣椒?” 崔简有些后悔,他不是没看到温婉碗里浮起的那一层红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辣。 “很辣吗?”温婉尝了一口汤,好像是有点,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你说呢。”崔简扯了扯喉咙,才缓过来一点。 “那我去给世子你叫一碗不辣的馄饨吧?” 崔简颔首同意,辣是辣了一点,但馄饨的味道确实还不错,他也没想到小西施的口味这味重…… 不过想想也是,她是夔州人,巴蜀之地向来是能吃辣的。 温婉赶紧去老板那又加了一份不辣的馄饨。 “世子,这份不辣了。”馄饨上桌,温婉递了一个汤匙给他。 崔简不再犹豫,接过汤匙,先喝了一口汤,挑了挑眉,又吃了一个馄饨,确实汤鲜味美,别有一番滋味。 温婉看着这碗馄饨,其实是想起了很多年前,阿爹带她去镇上赶集那次。他瞒着阿娘,给她买了一碗馄饨,也放了很多芫荽和红油,她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味道。 对于后来被卖的那段经历,温婉也想不通自己怨不怨恨他们…… ----- 巽风岭上。 谢蘅登上山巅,眺望景州城的夜景。 烽火狼烟的日子过了七八年,这才是她久违的一次离人间烟火这么近。 和平,安宁。 苍茫的天幕下,肃杀的黑夜都变得慈祥了几分。 就是风有点凉,让她忍不住咳了两声。 蜱奴跟在她身后道:“主人,你体内的毒还没清理干净,最好不要吹风。” “啊……知道,我就待一会。”谢蘅敷衍地回了一句,又不说话了。 没过多久,从景州城上空飞出一片璀璨天灯。 初时灯光如豆,等天灯飞得高了,离谢蘅近了,才能看清那上头的图案和文字。 有人在灯上写着:“愿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 亦有人写:“愿爱妻病愈。” “父母安好。”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愿与夫君年年岁岁,无病无灾。” …… 还有些天灯,没将心愿写下来,然而放灯人的心愿,已被东风送上极乐,天神会懂。 她的心愿,他也会懂。 ----- 吃完饭回到馆驿,已是深夜。 温婉玩累了正想睡下,却不料盖上被子没多久,身后慢慢贴过来一个滚烫的身体。 她赶紧装作已经睡着了。 耳边擦过一股热流,那人没动,似乎正在看着她。 温婉紧张得心都快提起来了…… “睡了吗?”崔简小声问。 温婉憋住没有说话。 “你白天给我吃的药是不是有点问题?”沉默了一会,崔简突然说道。 温婉一怔,想也没想下意识翻个身问:“什么问题。” 话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诈了。 一双在黑夜里仍能看清轮廓的狭长凤目正紧紧凝视着她,离她近在咫尺。 “没睡啊?”他故意装作很意外的样子。 这种审视又戏谑的目光,仿佛一只抓到野兔的灰狼,亟等着将她拆吞入腹了。 温婉求饶道:“世子,要不你还是歇一歇吧?” 他是真的不怕灯油被熬干吗? “你这是在质疑我?” “不是……” 她明明是关心。 黑夜里,一个蛊惑人心的声音慢慢贴上头皮,“谁让你给熬补药的,太补了,如果不及时疏通的话,对身体不好。” “真的?”温婉眨了眨眼,沈伯母怎么没说过? “当然,你不信我?” 温婉咬唇犹豫,半晌才嗫喏道:“信。” “乖……”他说着,一只手已经解开了她睡衣的系带。 温婉总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套路了。 不过这场云雨,结束的很快,快到崔简都有些难以相信。 温婉原本以为,今天又要折腾到后半夜才能睡, 心里还小小的无奈了一下。 却不想这么快就可以休息了。 她丝毫没有考虑到崔大世子此刻的郁闷。 为什么呢?崔简躺在床上彻夜难眠,难道真是他虚不受补? 反正这药万万不能再吃了。 第74章 花神赐福日 一天后,花神赐福日。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温婉一早便跟着崔简到了花神庙。 庙宇坐落于城东,四周皆是大片园囿,鲜花遍植,姹紫嫣红,连空气里都弥散着馥郁花香,叫人忍不住地想多吸两口,荡涤心脾。 今日神庙外的热闹甚于往日,天还没亮就有百姓拎着祭品前来上香拜祭。 庙监接过温婉递来的花签后,便领着他二人去了后院厢房。 在这里,温婉要换上十二月令花神祭服。 此礼服繁复,从里到外要穿十二层,以彰示十二月月令,每层袖口处都绣有月令花。 正月为梅,二月为杏,三月桃花,四月牡丹……十月芙蓉,十一月山茶,腊月水仙。 十二名花侍依次排开,每个人手捧一层,等着帮温婉穿上。 初见这样的架势,温婉是愣了好半晌的。 花神的礼服绝非粗制滥造,温婉摸了摸,十二层礼服中,最里面几层是苏杭丝绸,外面两层是香云纱和蝉翼纱,月令花刺绣用的是苏绣,简直不啻千金。 十二层穿上以后,一层一层铺叠起来,由花侍整理对称,因剪裁工巧,每一层的月令花都能恰到好处地露出来。 然后便是花冠。 花神的冠子做工精致,亦是由十二月月令花堆叠而成,只不过用得不是真花,而是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绢花。 此外,花冠上还镶嵌了东珠,后有垂缨,前有珊瑚珠步摇。甫一从箱子里拿出来,温婉便感觉到了它的神圣端庄,的确是神仙才会穿戴的装束。 穿戴整齐,还需系上雕花玉腰带,拿上象牙笏板,俨然,一个神女形象便从天界被拉至众人眼前了。 十二花侍们面面相觑,都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眼前这个,绝对是历来花神祭里,最像神女的一个了。 崔简一直在门外等候。 来回踱了快一个时辰,就在他耐心快要耗尽之时,身后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他转过身,脚步却骤然顿住,目光也牢牢定格在刚步出门的那人身上。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隆重的礼服并没有喧宾夺主盖过姣面,甚至只能算得上衬托,大约这世上,本就没什么锦衣华服能美过她的脸。 崔简甚至起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倘若她穿上嫁衣,会不会比现在还要美? 这个想法就像夏夜的流星一样,在崔简心头一瞬即逝。 他朝温婉走了过去,伸出一只手搀扶她。 这一身礼服加上花冠,少说都有十几斤,温婉这细胳膊细腿,能走得稳都怪了。 崔简考虑的周到,温婉此刻的确被这一套沉重的装束压得喘不过来气。 到底她不是真正的神女,承受不住这份庄严的重量。 神庙后门空旷处,停放着花神轿辇。 崔简将温婉送上轿辇时,在她耳边轻声道:“午时,赐福队伍会在百花宫歇脚,到时候如果有人要跟你换衣服,别害怕,按她说的做就是了。” 温婉抬眸看了看崔简,从他的眼神中得到肯定,心头讶异便迅速被压了下去,淡然若定地点了点头。 看来,世子需要她的协助,那她就更不能拖他的后腿了。 “神驾起——” 随着庙监一声高亢嘹亮的传唱,花神轿辇被八个健壮轿夫缓缓抬起,然后走上神道,预备从正门离开。 温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后方的崔简,等他颔首,便端然坐好,放下了轿辇上的彩绸。 ----- 崔简刚跟上送神的队伍,便遇上了冷白阳。 “兄台这是打算一路跟着吗?” 冷白阳从回廊后走了出来,一身月白织金的襕衫,手持黑金牡丹折扇,矜贵自持。 崔简微微侧过身子,含眸朝他看了一眼,淡淡道:“有何不可吗?” 冷白阳展开折扇笑了笑,“兄台有所不知,这赐福要绕百亩花田一周,途径十几个村落,恐怕到傍晚才能回来,你又何必跟着奔波呢?” “要是担心尊夫人的安全,也大可不必,这一路都有官兵护送,不会出事的,只管放心好了。我对兄台一见如故,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喝一杯,顺便等神驾回来,如何?” 崔简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初来景州,我也想见识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花神赐福这样的盛况,错过岂不可惜?再说了,我和夫人鹣鲽情深,她要是看不见我,恐怕会不安心。” “鹣鲽情深”四个字,被崔简咬得字字有声,若是搁在以前,他断然不敢想象自己能说出如此酸掉牙的话来。 当然,为了摆脱一张狗皮膏药,必要的话术也是情有可原。 冷白阳的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但很快便笑了出来,“兄台和尊夫人伉俪情深,实在令人羡慕。也罢,那在下就不强留了。” 崔简借坡下驴,拱手施礼道:“告辞。” 说完,他快步离开神庙。 冷白阳的眼神在崔简背影消失的一瞬陡然变冷,旋即,又阴冷地笑了笑。 此时的神庙外,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毫不为过。 每年,景州的百姓都会来看个热闹,最主要的,当然是一睹民选花神的花容月貌。 温婉乘着轿辇刚出神庙大门,便听到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她心跳一滞,如坐针毡,强行让自己淡定下来。 有些人为了赶上花神出庙门,早饭都没在家吃,路上买了两个饼子就过来了。 刚刚花神出来那一下,竟忘了嘴里还叼着半块饼子,也跟着惊呼一声。 饼子掉在地上,很快被错乱的蹄子的踩了个稀巴烂。 沈随云揉了两下眼睛,确认自己没看花眼后,微微后仰,转头问他娘:“那不是温姑娘吗?” 沈母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是她没错。有我当年的风范。” 前半句沈随云听着还没什么反应,直到后半句,他不由皱起了眉,“娘,你……你怎么比我还不要脸?” 沈母啐了他一口,“有你这么说你娘的吗?想当年,我只是没跟你说过而已,二十几年前的花神祭,娘也做过花神,场面就跟今天差不多吧。” 沈母说着,捋了捋耳后的头发,很是得意。 沈随云满脸震惊:“不会吧。还有这事?” “当然了,就是那次被你那个死鬼爹给看上了,死缠烂打的,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他?” “……” 第75章 姐妹初相遇 提起父亲,沈随云一时无话。 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沉默但智慧的人。 他醉心于自己的奇思妙想,时常一个人闷在书房里,精心描绘那些外人压根看不懂的图纸。 有时候想到新的点子,他整宿整宿地不会也要将之付诸实际,最后拿着成品问沈随云:“风儿,这是爹的新发明,怎么样?” 然后这些新的发明,往往都成了他的玩具。其中有一只会飞的木鸟,后来坏了,但除了他爹,还没人会修。 高兴了,他会喝上两杯,然后接着在一堆凌乱稿纸里埋头苦思。 有一年梅雨季节,父亲在家待了三个月未曾出门,整日整夜地泡在图纸中,几乎废寝忘食。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父亲忽然抱着图纸离家,此后便再没回来。 母亲起初还会难过到食不下咽,四处去打听父亲的下落,后来也慢慢放下了。 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所以在娘的心里,他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死在何处,还未可知。 只是每年的清明冬至,他偶尔会发现娘在东边的厢房里,摆一桌祭奠他的贡品。 沈随云无声叹了一口气,从热闹的人群里退出身来。 “你干什么去?”沈母叫了他一声。 “上山采药去了,您自己一个人玩吧,记得早点回家。” 沈随云丢下一句话,便淹没在了涌动的人群中。 …… 随着花神轿辇离去,大家也随波逐流跟在神驾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这个花神,其实也很好当。只需要她端坐不动就好。 沿途路过花田,洒下花瓣赐福,自有十二花侍代劳。 如崔简所言,到百花宫已是正午时分,队伍会在此处歇息一个时辰,午后再出发走完下半段路程。 此时,百花宫中已经摆上了酒席,送神队伍将花神送到正殿以后,便统统去了前殿吃席。 当然,花神正殿单独留了一桌好酒好菜,是给花神享用的贡品,这就要温婉代为效力解决了。 温婉却无心吃饭,她一直记着崔简的话。 到了百花宫,会有人和她交换身份,这个人是谁?此刻又在哪里呢? 等了一时半会,等不到人,温婉正准备倒点水喝,正殿侧面的窗户忽然“哐”的一声响了一下,被人从外面给推开了。 她像只兔子一样,倏地瞪大眼睛,朝那里警觉地看过去。 须臾,两个女子从窗外跳了进来。 一个细长高挑,一个魁梧壮硕。 二人看见她,具是一怔。 谢蘅是听手底下人说过,说崔简此来景州,身边还带了一个美貌的女子,竟然是真的。 蜱奴短暂的震惊了一瞬,目光在温婉脸上停留了片刻,之后便垂眸凝神,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暗暗走神。 眼见闯进来的是两个女子,温婉的警惕心顿时消减了大半,也揣测她们就是要来和她接头的人,只是还不敢确定。 “崔简跟你说了吧?我们时间有限,赶紧把衣服换过来。” 谢蘅开门见山道。 温婉这下是确定了,不敢多问,便将外衣一件件脱下来。 谢蘅一边换上,一边问蜱奴,“把我易容成她的样子,没什么问题吧?” 蜱奴点点头道:“可以。” 这两个人身高体型都差不了多少,只能说主人会稍微结实一些,但穿着这么厚重的衣裳,也看不出来。 唯一令蜱奴有点惊疑的是,此女的骨相和主人的骨相简直太像了。 按照她们巫族的相骨术来说,应该是…… 难道这世上真有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骨相像到这种程度的? 她一时不敢肯定自己的疑惑,所以也没敢说出来,只是拿出工具,开始给谢蘅易容。 两个人骨相如此近似的好处就是,无需在主人脸上费多大的功夫,就能将她易容得和这位姑娘一模一样了。 温婉脱了花冠礼服,浑身都轻松了不少,然后便默默换上了谢蘅脱下来的衣服。 她这身衣服是胡服的制式,有护腕,下裙较短,可露出皮质的翘头靴,很像骑装。 温婉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好奇地穿上以后,才注意到谢蘅正打量她。 只是她的脸还向着蜱奴,故而斜着眼睛,用余光看向温婉,被发现后,也没移开眼,坦然地问道:“你和崔简,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温婉微微低下头,“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关系?” “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呗?” 直白、生辣辣的话刺的温婉小脸一红。 “嗯。”温婉点了点头,这女子没说她是通房、小妾或者外室,已经很给她留脸面了。 谢蘅又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温婉摇了摇头,迄今为止,她还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属于蒙昧的状态。 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子要易容成她的样子?她一点也不知道,完全是按照崔简说的话去做。 谢蘅看温婉一副懵懂清纯的模样,也明白崔简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真是我见犹怜,比起他们家那个被宠坏的妹妹,确实招人喜欢。 “我叫谢蘅。” 温婉闻言猛然与谢蘅对视,遽然又心虚地垂下头。 谢蘅……那不就是昌平郡主?是崔简未过门妻子的姐姐。 她方才那么问,是有问罪于她为自己妹妹打抱不平的意思吗? 温婉心里顿时惴惴不安起来。 “你不必紧张,我们两家的确是有婚约,但我绝不会因为你们的事情,刻意为难你一个小姑娘,就算要找麻烦,也是找崔简的麻烦。” 这种事情,要是男人不想几乎很难成事,而且很明显,她觉得崔简是故意的。 不想娶谢萱,所以这般行事,想让谢家主动退婚? 谢蘅不禁想笑,崔简行事老练稳重,但在有些方面,未免幼稚肤浅了一点。 谢萱那个性子她还不知道,得不到的东西她就是毁了都不会让给别人,更别说主动退婚了。 此事,还有的头疼。 崔简不喜欢谢萱,这一点谢蘅很早就知道。 从谢萱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就爱缠着崔简,成天跟在他屁股头后,“哥哥”、“哥哥”的喊,比对自家兄长还要亲热。 一张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贴了无数次,还不明白人家压根不喜欢她。 为此,谢蘅还特地让薛沾去问过十四五岁的崔简,为啥总是对她家谢萱摆着一张冷脸? 薛沾就给她带回来一句话。 “他说你妹妹很烦。”说着,薛沾又自己补了一句,“谢萱确实有点骄纵了,需让你母亲好好管教才是。” 那个时候或许可以理解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很烦七八岁吵吵闹闹的小姑娘。 但如今看来,崔简就是不喜欢谢萱那一挂的。 感情这种事,的的确确强求不得。 两个人两情相悦,那父母订下的婚约或许是锦上添花,可若是相看两厌,一厢情愿,那这一纸魂契就是牢笼枷锁,把两个注定劳燕分飞的人绑在一起受苦。 谢蘅看得很通透,她并不觉得谢萱和崔简合适,回京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将这桩婚事销去,顺便告祭父兄,相信他们也能理解。 眼下,还是得先解决景州的事。 第76章 平景州其一 谢蘅的话令温婉感到意外,但这并没有缓解她内心的踧踖。 她素来内向少语,与熟悉的人在一起还好,可与素未谋面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就局促而安静了。 谢蘅有一双识人的慧眼。 和崔简那种一眼望透别人心底阴私的睿目不同,她擅于观察别人的气质秉性。 一个人是忠是奸,是正直还是狡诈,是谄媚还是贞傲,都是由里及表的,任何微小的动作和眼神,都是内心想法的反映。 她身边的人,谁是忠,谁是奸,也很清楚,否则这些年,她早就在明枪暗箭里,死过无数回了。 眼前这个小姑娘,谢蘅只看到了干净。 清澈的干净,还有雪花一样的白,和崔简那种切开来一团墨汁的人在一起,很难不被吃干抹尽吧? 想到这,谢蘅无声笑了笑,小崔简原来喜欢这样的。 没一会,蜱奴为谢蘅易容完毕,拿了个镜子递给谢蘅道:“主人,你看看可有需要改进之处?” 谢蘅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温婉。 温婉正侧对着她,谢蘅想叫她转个身,张了张嘴才发现还没问过她的名字。 “那个……姑娘,你叫什么?” 意识到谢蘅是在和她说话,温婉顿了顿回答道:“温婉。” 温婉……果然是人如其名,谢蘅心道。 “那麻烦温姑娘让我看看你的脸。”谢蘅一面举着镜子一面道。 “是。” 温婉照着她的话做了,侧过身面向谢蘅。 …… 谢蘅一时被镜子里的自己和站在面前的温婉给整恍惚了。 蜱奴的易容术未免也太好了一点,她们两个,除了眼神不一样,一张脸几乎哪里都像。 “不错,有点意思。” 谢蘅满意地点了点头。 恰在这时,窗户外面又翻进来一个人。 崔简看到屋内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只定了一瞬,便朝温婉走了过去。 “世子。” 看到崔简,温婉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都弄好了吗?”崔简问。 “嗯。”温婉点了一下头,看向谢蘅,“郡主已经换好衣服了,而且还扮成了我的样子。” 崔简转身,与谢蘅遥遥对视了一眼。 二人多年未见,一个已非少年,锋芒内敛,一个易了容,眼神也不再是少女时候的明净。 虽然顶着温婉的脸,但崔简一眼就能看出她是谢蘅。 而且……崔简心里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总觉得谢蘅样子没变,熟悉又陌生。 好像她曾经的确就是长成这样。 只是谢蘅以前是什么样子?崔简还真没注意过。 谁又会无端在意自己好兄弟的妻子长什么样? “阿简,好久不见。” 谢蘅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的气氛。 崔简朝谢蘅行礼,“阿姐说话中气还算足,看来没什么大事,那我就放心了。” 谢蘅莞尔,“这个你进景州城的时候,不就已经猜到了么?” “那个时候还不敢确定而已。” 毕竟谢家军内能人异士不少,倘或有人临危受命,布局遣将,也未可知。 直到那日在景州城遇上两个乞丐,给他递了一封谢蘅的亲笔书信,崔简才确信,谢蘅无事。 “刺杀是怎么回事?” 谢蘅摇了摇头:“不知道,杀手已经死了,但肯定和冷均意父子脱不了干系,那个人使得都是军中的招式,绝不是江湖杀手。你来景州这几天,应该也察觉到一些。” “嗯。”崔简颔首,“景州人口失踪了很多,地下水骤降,而且石林镇外高筑围墙,我看到石林镇外两个看守的鞋底,都沾了煤灰……” 谢蘅肯定地点头,“炼铁需要大量的水和煤炭,而景州又没有水量充足的湖泊,所以只能抽取井水。只是何等浩大的工程,能使一州之地的地下水位骤降至此?你不好奇吗?” “他们在囤积兵械?” “不止如此。” “哦?”崔简不由拧了拧眉,“可是与澜州城的事有关?” 谢蘅赞许地看向崔简,起身道:“京中是不是都传言,是我屠了澜州城?” “是。” “这招嫁祸于人,使得倒是挺好。” 崔简道:“我道其中必有隐情,只是当时不便通信,而且你身边有陛下和蔡妃的人。” 谢蘅点点头:“我知道,他们都被我控制起来了。” 说回澜州的事,谢蘅道:“澜州之事,还得从年前说起,那时,陆续几场大战之后,我发现蛮族人使用的箭簇忽然改良了很多,这不由地引起了我的警觉。” “如果他们改进了冶铁术,不会单单只有箭簇变精良了,其他的兵器也会一同改进。而且,那些箭簇的样式,很明显是我大梁的做法。我断定是因为其他的兵器目标太大,不好运送至关外,所以他们选择较为轻便的蹄铁和箭簇成批运往漠北,与蛮人交易。” “做出这个猜测以后,我派人秘密调查,果然探出了一条隐蔽的商路。漠北的商队会和他们在澜城碰头,交易之后再用他们一早收购的丝绸布匹瓷器进行伪装,然后绕道从北燕走,守关的将领收了他们的好处,只要不太显眼,都会放他们过去。” “我一开始的计划是想抓个现行,等漠北的商队进了澜城再一网打尽,可没想到,当我率众赶到的时候,整个澜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满城竟无一人幸存。” 崔简听完道:“应该不是计划泄露,否则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澜州,唯一的可能是起了某种内讧,其中一方毁尸灭迹,掩盖罪行,同时也是为了嫁祸给你。” 而且这一方,只能是关内之人。 漠北人,一个商队而已,没这么大的能力屠城,更没必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谢蘅是赞同的,“我觉得应该是漠北的商队察觉到了这幕后之人的身份,想以此作为要挟,获取更多的利益。只是,这或许一开始就是他们蓄谋已久,专门针对我的阴谋。” 向关外出卖军械,还都是小批量多次运输,其风险与获利很难持平。 从她发现箭簇到开始追查,就已经一头扎进了他们设计好的陷进里,为的就是引她带兵围困澜州,为的就是把屠城的血债抛到她的头上,以此,瓦解她的威信,煽动朝臣,用那些读书人的笔头,用礼法来鞭笞她。 第77章 平景州其二 岁暮天寒,边城还浸在凛冽刺骨的北风中,乌云回旋,鹅毛大雪很快便盖住了枯黄的塞草。 黑蒙蒙的夜色下,大队人马开拔,朝着一个边塞小城出发。 澜城四周,可以说是荒无人烟,孤独地立在一个狭窄的山坳里,颇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 子时,大军离澜城还有十几里。 年关,雪夜,塞外荒凉到了极致,谢蘅身后,只有井然橐橐的甲兵脚步声。 忽然,远处的夜幕下划过一道火光,确切的说,是一个大火球。 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那是什么?”谢蘅勒马凭眺。 “放烟花吧?”副将道。 “你家烟花落到地面上炸?” “……” 话说完,又跟着听到天尽头“砰砰砰”几声。 众人远望过去,只见数十颗火球在天上画了一道弯,最后落在同一范围内,落地的一瞬,轰然爆裂,火光直冲天际,黑烟滚滚。 大家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都呆住了。 “这是天火吧?” “可这不是从天上掉下的,我看倒像是从对面山上飞过来的。” “那个方向,是澜城!” 谢蘅眼皮猛地一跳,急令大军加快步伐。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外。 满城的火光把黑夜映照的如同白昼,大雪在城池上空还未落地就蒸发了,城墙缺失了一角,城门亦倒下半扇,透过那半扇城门的空隙朝里看,只有熊熊大火燎灼断壁残垣。 这样的场景,比任何一场大战以后还要惨烈,整座城几乎被夷为平地。 “快进城救人!” 如此大的火势,却没有半点求救或救火的人声,谢蘅隐隐知道,这满城百姓,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果然,进城以后,士兵们搜罗了一圈,都未找到活口。 “少主,城中到处都是火球砸出来的大坑,我们在坑底找到了一些残铁。” 谢蘅接过从将递来的残碎铁块,端详了片刻。 铁块还很烫手,需得拿棉衣裹着,形状很不规则,似乎是从一个铁球上炸下来的,仍有部分光滑弧面。 而且谢蘅还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火油味。 “再找找,还有没有活口。” “是……” 过了没多久,有人找到一个孩子,还剩下一口气。 谢蘅急急忙忙忙赶了过去,才发现这孩子的下半身已经被炸没了。 “疼,娘,好疼……” 谢蘅朝不远处看了一眼,一个妇人半截身子埋在残砖里,脑袋被掉下来的梁柱压在下面,红红白白一片,不可能有救了。 “孩子,你告诉姐姐,你都看到什么了?” “火球,大火球,大火球掉到院子里了。”他又喃喃叫了两声,便彻底断了气息。 谢蘅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有些发晕,目光所及处皆是残碎的肢体。 平静地站了一会,谢蘅终于回过神来,咬牙道:“回去,我中计了。” …… 听完谢蘅对澜城之事的描述,崔简皱了皱眉:“你说的从天而降的火球,有这么大的威力?” 谢蘅点了点头,面色凝重道:“据我所知,他们开采铁矿,不只是为了打造兵甲,最主要的,就是为了铸造这种会喷出火球的火器,工匠们称之为火炮。澜城,既是针对我设的陷阱,同时,也是幕后之人想试一试这火炮的威力。” “数十颗火球就能将一座小城夷为平地,要是用它来攻城,那从景州到京城可就如履平地了。” 崔简点了点头,谢蘅说的没错,这种神兵利器,若是落在有不臣之心的人手里,必将引起大乱。 想到这,崔简又道:“我看过卷宗,也亲自去过一趟石林镇,那里的确是有过地陷的迹象,所以是不是地陷之后,他们在底下发现了什么,才将整个镇子控制了起来?” 谢蘅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还未能查清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所以我想亲自下一趟神眼洞,看看那下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人声。 温婉立马反应过来道:“是十二花侍来了。” 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谢蘅不慌不忙道:“你们先藏到后面去,等我走后再出来。蜱奴,你不用跟着我了,带这位温姑娘去巽风岭,好好保护她。” 蜱奴犹豫了一瞬,这才听命道:“奴婢明白。” 很快谢蘅就跟着十二花侍离开了,她们并没有发现异样。 躲在神龛后的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短暂的相处以后,两个人又要分开,温婉还没还没发现,自己正紧紧拽着崔简的袖子不放手。 崔简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口,冲温婉笑了笑,“怎么了?” 温婉摇了摇头,松手道:“没什么?” 其实她是紧张又害怕。 从刚刚崔简和谢蘅的对话中便可知道,他们接下来一定会去做非常危险的事。 崔简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温婉觉得很担心。 “乖乖待在巽风岭,等我回来。” 崔简说着,在温婉额上亲了亲。 蜱奴有点震惊,转身背了过去。 …… 从百花宫分别以后,温婉就跟着蜱奴去了巽风岭。 她们是从百花宫后门走的,后院直通山路幽径,没什么人,所以蜱奴的奇异长相不会被注意到。 温婉在京城也见过异域女子,可蜱奴的长相和她们又不太一样。 同样是深邃的眉眼,但胡姬们往往媚态含情,蜱奴是刚毅冷漠,她的骨架很大,个子比一般男子还高,穿上男装几乎不辨雌雄。 上巽风岭的山路比较陡峭,温婉爬了一般,就累得走不动了。 蜱奴自然要照顾这个看起来有点娇弱的小妹妹,朝她伸出了手。 “谢谢。”温婉擦了擦汗。 蜱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没有说话。 巽风岭据险而守,进可攻退可守,最重要的是,一旦景州真的沦陷,还可以急速回京传信。 这也是谢蘅为什么要绕过好几座山,秘密占据此处的原因。 上了山,刚进寨门,温婉就看见两个大汉架着个白衣书生往里走。 白衣书生边走边道:“二位好汉,二位好汉,误会,误会!” 温婉一听着声音,便赶紧朝那人看了过去,正是沈随云。 第78章 平景州其三 “沈先生,怎么是你?” 在这里见到沈随云,温婉还是十分意外的。 沈随云同样意外,他的第一反应是花神队伍被土匪给劫了,温婉被抢上山了。 这还了得? 崔简知道了,还不把巽风岭给掀了? “婉儿姑娘,你怎么也被这帮土匪给抓了,他们没欺负你吧?” 四下看了看,温婉才道:“沈先生,你恐怕误会了,他们不是土匪,是谢家军。” 沈随云觉得不是温婉脑袋被驴踢了,就是他脑袋被门夹了。 “婉儿姑娘, 这里可是巽风岭!” 谢家军还能落草为寇? 知道沈随云八成是误会了,温婉特意强调道:“是郡主命人带我上山的。” 蜱奴在一旁看了一会,问温婉:“你认识此人?” 温婉点了点头道:“认识,他和世子是朋友。” 沈随云连忙道:“谁跟他是朋友,认识而已,算不得朋友,说话要严谨。” 这会,沈随云果真冷静了下来。 他放眼四周,守着寨门的确实都是土匪打扮,可往里看,则是军容整肃,列阵巡逻的军士,尤其是牙旗上的一个“谢”字,迎风招展,显眼得很。 他刚刚太紧张,只顾着扯皮,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紧接着,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到了温婉身边那个高个女人身上,蓦地瞳孔震颤道:“蛮、蛮人?” 蜱奴也看着他,两只颜色迥异的瞳孔充斥着睥睨的怒意。 温婉解释道:“沈先生,这位女将军是郡主身边的人,不是坏人的。” 沈随云选择了相信,他倒是听说过,昌平郡主用人不问出身,没想到连蛮人也敢用啊? 蜱奴明显很不屑,目光从沈随云身上移开,问抓住他的两个人道:“这个人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把一个外人带上来?” 化妆成山匪的军士道:“他一直鬼鬼祟祟跟着我们,我们以为他是奸细,就打算把他带上来先盘问盘问,总不能就地灭口吧。” 听到“灭口”二字,沈随云吞了口唾沫。 蜱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两个小兵的做法,再度恶狠狠地盯着沈随云:“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你有什么目的?” 沈随云被问懵了,他能有什么目的,他就是纯纯倒霉罢了。 起初,他心情不佳,回家拿了药篓上山采药,谁知道药还没采,偏遇上了这帮谢家军的人。 他亲眼看着那些人从乱石堆里抓住了一个浑身伤痕,气息奄奄的男人。 当时他脑子一乱,觉得那个受了伤的男人很眼熟,于是就跟了上去,谁知脚下的岩石松动,他一脚踩空,弄出了一点动静,被人给发现了。 这帮肉硬的家伙,不光脚力比他快,还一身蛮力,可怜他一介弱质书生,被抓住不算,还被他们当众嘲笑是个小鸡仔。 士可杀不可辱啊! 于是不管这帮人问什么,他只绝口不言,誓不妥协。 他们这群武夫,只字不提自己跟谢家军的关系,又是一副土匪的做派,他以为自己定是被带到匪窝里来了,谁能想到,匪不是匪?!匪竟然是军! 他今年可真是流年不利,霉运缠身…… 提起自己被抓上山的事,沈随云一拍脑门,忽然想起什么,忙问蜱奴:“那个被你们带回来的人呢?就是受了重伤的那个,我是大夫,我可以给他看看。” 蜱奴顿了顿,看向沈随云旁边的谢家军兵士,那人走到蜱奴身边,小声将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 听罢,蜱奴朝沈随云投去一个漠然的眼神,“我们有军医。” 沈随云尴尬地挠了挠头,“我就是觉得那个人特别眼熟,所以才跟着你们的,我认识他。” 那个人很像他儿时的玩伴秦勇。 他去京城备考之前,秦勇还亲自送过他。 只是这次回来以后,听秦勇家里人说,他犯了事,被抓进了大牢,好几年都没有放出来。 他还打算托人去牢里问问,没想到今日入山,竟在后山乱石堆里看见了他。 开始他远远瞧着,还只觉得像,也正因如此,他才敢大着胆子跟踪这帮人,想看个清楚。 被抓以后沈随云看清了他的脸,果然他没有认错,濒死的那个伤者,就是秦勇没错。 短短几年时间,也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变得瘦骨嶙峋不说,还一身的鞭痕,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他差点都没认出来。 这是在牢里受了虐待,所以越狱了? 这会做再多的揣测也没有用,沈随云还是准备等秦勇醒了亲自问他。 他总感觉,景州似乎要有大事发生,一场风雨正在暗中酝酿。 听了沈随云的话,蜱奴略微思考了一瞬,便吩咐人先带温婉去休息,然后看向沈随云:“你跟我来。” ----- 沈随云跟上蜱奴,进了一间石屋。 屋外守卫见是蜱奴,没有阻拦,打开门便让他们进去了。 门内只放了一张床,一张方桌,十分简陋,山上的环境如此,屋子里收拾地已经十分干净整洁。 秦勇此刻躺在床上,军医正在给他接骨。只听得“咯”的酥响,骨头被接上的同时,秦勇也从昏迷中惊醒,疼得大叫出来。 喝了口水,他的神智渐渐恢复,沈随云先按捺不住,唤他小名道:“楞子?” 秦勇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了沈随云的脸后,又震惊又激动道:“小风?怎么是你?!” 说着,便要起身,奈何身上伤重,刚支起上躯,又吃痛躺下了。 沈随云忙上前扶住他,“别动别动。” 秦勇躺在床上,看了眼沈随云,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人,不解道:“他们是?” “他们是谢家军,就是他们把你从乱石堆那里救了回来。” “哦……”秦勇听后,稍稍心安,知道自己已经安全放空了一会。 沈随云见秦勇身上没一块好肉,有些惊心道:“你……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乍见故人,又问起这两年他经历的事,秦勇一个七尺男儿,也忍不住落泪,摇了摇头道:“别提了……我这是死里逃生啊……” 闻言,沈随云煞是不解,“究竟怎么一回事?” 秦勇的瞳孔骤然剧变,看着沈随云,眼中似把这些事一一过了一遍,然后才抓住沈随云的手道:“小风,我告诉你,你爹没死!” 第79章 平景州其四 沈随云皱了皱眉,一时半刻,还真没听懂秦勇这话。 只听秦勇接着道:“我看见他了,我亲眼看见,你爹还活着!”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意思却很清楚明白,沈随云也终于缓了过来,强抑心头巨大的波动道:“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嗯。”秦勇重重点头,快三年了,他这一股脑的委屈、绝望,一直无处倾诉,这会终于有机会诉说了。 …… 三年前,他和妹妹秦秀上街赶集,有两个混混不怀好意地调戏秀儿,他忍不了,人又年轻血气方刚,便和他们打了起来。 他下手也不重,原意不过是想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长个记性。谁知其中一人竟当场口吐白沫,昏死过去,剩下那个则抓着他要去见官。 当时他还没觉察到自己中了圈套,只当是这人犯了什么急病,心不慌气不馁便去了府衙,结果县尉大人问都不问,就直接给他定了罪,任他如何解释也无用。 进了大牢没几天,他就认命了,心想不过是几年,出来了还是一条好汉,结果没等到出狱,却等来了一个更大的厄运。 某天夜里,他正熟睡,忽然被人叫了起来,还没等他看清来人的脸,就被一块黑布蒙上脑袋,强行给带了出去。 跟他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几个年轻人,因为害怕他当时不敢说话,也不敢问去哪,只有几个脾气臭的挣扎喊叫,结果被狠狠揍了一顿,之后大家就都老实了。 他们似乎是上了一辆拉货的驴车,然后就一路往山上走,等到了地方,那些人才将蒙在他们脑袋上的黑布摘了,想来是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何处。 可是秦勇打小就在山上疯玩,这附近哪里没去过,他不用看,光是记路,都能知道自己被带到哪儿了。 神眼洞,猫儿山的神眼洞。 摘下黑布的那一瞬,他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小的时候还在这里寻过宝,结果遇上大雨滞留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家,害他娘担心了一宿没睡,回家就被老爹揍了。 这些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神眼洞最里面有个巨大的空腔,尽头处还有个龙潭,深得要命,也是他那时候年纪小胆子大,才敢一个人举着火把进去,不然也不会发现。 谁能想到他又被带到了此处? 只是,此地已与他幼时所见截然不同,他们利用洞中天然的通风口,砌了好几口巨大的锅炉,那些被抓来的人,就在这里没日没夜的打铁炼铁。不出意外,他也成了其中一个。 进了这里,秦勇就知道自己八成是被当成黑劳力了,不断有累死饿死的人当着他的面被拉了出去,亦有企图逃跑,被丢进锅炉里当祭品烧掉的。 总而言之,看不到一点活着离开的希望。 他还没娶媳妇,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最为明智的做法,就是先乖乖听话,慢慢等待时机,然后再逃出去。 这个机会,他一等,就是三年! 一开始,他只干一些运煤和打杂的活,到后面打铁的人手紧张,才顶上去现学现用。 可他却惊讶的发现,这里打制的铁器,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农具,而是军械,实打实的军械。 秦勇没读过几天书,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但是他兄弟沈风读书多啊,以前就老听他讲那些王侯将相屯兵造反的故事,所以一看这些军械,秦勇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要造反。 他脑袋轰的一炸,这还了得? 其实谁得天下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无非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最后要是当今朝廷平叛成功,那他们这些人肯定会因为附逆之罪遭到连坐,要是造反的人当了皇帝,也会杀了他们灭口,掩盖自己造反的丑事。 反正,他们这些蝼蚁小民,终不免一死。 他必须逃!也必须跑! 于是他一边干活,一边想尽各种办法离开,机会还没等到,铁匠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 那些人给他安排了一个新的任务。让他照着一张图纸,铸造一个长相十分奇怪的铁疙瘩。 图纸上,这个铁疙瘩被分成了许许多多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小铁疙瘩,每一块小铁疙瘩的精度都要求极高,差一毫一厘都不成,工匠们为此铸废了许多,不得不回炉融掉重铸。 铁疙瘩的铸造一度陷入了瓶颈,工匠们做出来的东西往往百不存一,成功率极低。 那些人急了,杀了一批又一批人。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一个什么“失蜡法”,做出的零件总算有模有样了,只不过还要手工打磨,力求做到小疙瘩组成大疙瘩时可以严丝合缝。 秦勇干的就是这个打磨的活,他手准,活干得细致,基本上上手就知道要磨掉多少。 也正是因为这份活,让他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事。 有一次,图纸上有个小零件的螺纹画的不是很清楚,他不敢轻易动手,纠结再三,找监工去问。 监工拿着图纸离开了一会,回来便带着他去了另外一个山洞。 这个山洞有重兵看守,里面住的应该就是设计这个图纸的人。 当时,那人背对着他,蓬头垢面地埋首在一堆废稿之中,旁边还摆着一碗没吃完的肉酱拌面。 秦勇咽了咽口水,便听那人道:“人带来了你就先出去吧。” 这话是对监工说的。 监工很明显不太放心留他们两个人在一处,犹豫着没走。 那人冷哼一声道:“这里看守这么严密,你还怕我跑了吗?火炮的技艺,除了匠人以外,谁都没资格知道。”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监工也无话反驳,后退两步转身走了出去。 等人走后,秦勇还是愣愣的。 他总觉得这个邋遢老头说话的声音腔调有点熟悉,但他根本不想费力去想,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碗没吃完的肉酱面上,自从来了这,他就再也没沾过半点荤腥了。 那边,一直背对着秦勇的老者终于转了过来,他瘸了一条腿,所以转身的动作有点滑稽,很像只走不稳路的鸭子。 秦勇的目光先停留在他的脚上,随后才慢慢上移,待看清他的面目,秦勇才皱起了眉头,微微眯起了眼。 有些人即使过了许多年不见,可你再见他的时候,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沈风他爹离家的时候正值壮年,如今头发也花白了,背也驼了,沧桑甚至苍老了许多。 秦勇第一眼只是觉得眼熟,但想到沈风他爹当年也是突然失踪,就更怀疑了。 于是他尝试着确认此人身份,小声唤他:“沈叔?” 第80章 平景州其五 秦勇一开口,那老头也是一怔,抬眸慢慢看向他,目光凝了半晌,迟疑道:“勇儿?” 这下算是确定了,这个人就是沈风他爹。 秦勇连连点头,激动又不敢大声说话,“是我,沈叔!你怎么也在这?沈大娘和小风找你都找疯了!” 听到妻子和儿子的时候,沈砚的眸光倏地亮过又迅速黯淡下来。 他朝石门看了一眼,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呢,他们随时都在监视我,你也不可久留,咱们长话短说吧。” “我原本还担心来得人不肯帮我把东西传递出去,既然是你,那就好办了。” 说着,沈砚拿出一张纸条,塞给秦勇,“这是我一生的心血,你一定要把它带出去,带到京城交给皇上,绝不能让它落在反贼的手里,否则天下就要生灵涂炭了。” 秦勇一知半解,好奇地将纸条张开,也不知道沈家叔叔是怎么做到的,竟将一整幅火炮的设计图纸微缩在了一张巴掌大小的草纸上。 他眼睛都快看瞎了。 “沈叔,原来这玩意是你发明的?”秦勇又惊又叹,就为了这个,死了多少人啊。 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造这玩意,不知道融了多少铁水,往锅炉里献祭了多少人牲。 沈砚含着泪点了点头,“惭愧啊,我一生钻研奇淫技巧,最后却怀璧其罪,被迫与妻子分隔了十几年。” 若是人生可以重来……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沈砚长叹了一声后,接着道:“我给他们的图纸是经过改动的,你手上这份才是我最后敲定的火炮设计图,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然后去揭发刺史冷均意,他私开铁矿,屯积军械,有不臣之心。” “不过,虽然我给他们的那份图纸还不完善,但火炮的杀伤力不可小觑,一旦被用到战场上,死伤将不计其数。我一身罪孽已无法洗赎,只望有人能阻止更大的灾祸蔓延,拯救无辜黎民于旦夕之间。” 秦勇沉默一会,拍了拍胸脯道:“沈叔,你放心,我秦勇虽然没小风那么聪明,但也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然你说这玩意不能落在狗官手里,那我就一定到死护着它,不让咱们老百姓受苦。” 听到秦勇提起儿子的名字,沈砚心中酸涩,此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父子相聚了。 交代完一切,秦勇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尴尬地朝沈砚憨笑了一下。 “您别见笑啊沈叔,我实在是太饿了,自从来了这,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沈砚的确发现了,秦勇小时候那么敦实的一个小伙子,这会竟已骨瘦如柴。他猜想被抓到此处的壮丁只怕都和他一样,过得猪狗不如。 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他赶紧转身将那碗自己没动筷子的面条端给秦勇,“快吃吧。” 秦勇饿得眼冒金星,却还是忍住了,摆了摆手道:“这是您的饭食,我吃了您吃什么?” 沈砚摇摇头,“他们从不短我的吃喝,这碗吃完了,他们还会接着给我送饭。而且我年纪大了,也吃不下多少东西了,少吃一顿两顿,饿不死,你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听到这话,秦勇才“诶”了一声,接过放凉的面条三口嗦了个干干净净,连碗底的酱汁都舔光了。 吃完,还有点意犹未尽。当时他想,等出去了,他要吃三大碗这样的肉酱面。 ----- 离开时,秦勇将图纸折好夹在了屁沟里,顺利躲过了门口守卫的搜身。 回去以后没过多久,第一批火炮就造好了。 那些人将火炮从另一个洞口秘密转移离开,几天以后,神眼洞里的他们,就听见了一阵地动山摇的火炮声。 秦勇知道,八成是这帮家伙拿火炮祸害人,试它的威力呢。 他必须提前逃跑的计划,不然等这些人发现了火炮存在的问题,沈叔一定会死,他们也一定会死。 此前的三年,秦勇已经摸索出了一条逃生的线路,只是一直不敢轻易行动。 这次之后,他动员了十几个人,准备趁着守卫轮值的间隙,从这条路线突围出去。 说干就干,他们策划了几日,终于在某天夜里摸黑从一条地下暗河往外游。 可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肝的告了密,他们的行踪被人发现,还没逃出去又被逮了回来。 按照惯例,逃跑被抓回来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秦勇也觉得自己死期已到。可叹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就要结果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绝望无助之际,洞里却忽然烧起了一场大火。 浓烟迅速地蔓延至整个地下工事,很快就湮没了整个牢房。秦勇还在发懵,牢房又不知道被谁给打开了。 大家忙着四散逃命,守卫忙着救火,管理不及,混乱中,一个人猛地抓住他,告诉他跟着他走。 秦勇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那人却道,自己是什么什么军的,总之是来剿灭反贼的就对了,让他趁乱赶紧逃出去,去巽风岭找一个什么郡主。 秦勇的记性一般,情急之下只能记住这几个关键的东西。 没想到,那个带他离开的人竟然比他还熟悉神眼洞里的地形,还知道如何躲开巡逻的看守。 就这样,在他的帮助下,秦勇这才从神眼洞逃了出来。 逃出来以后,他就拼了命往巽风岭跑。 那个人曾告诉他,巽风岭的山匪已经被剿灭,让他放心过去。秦勇哪想得了太多,觉得这个人可靠便信了他,一路翻山越岭,终于到了离巽风岭不远的乱石坡。 不过到此他的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 不幸的是,他刚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又遇上了野猪,急于逃命时不小心踩空了石头,眼一黑从乱石坡上滚了下去。 醒来以后,见到的就是沈风了。 听完秦勇的讲述,沈随云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也不知是喜是怒,双眼几乎瞪直。 他心中反复道:爹没死,爹居然没死?! “我要去找我爹,我现在就得去找他。” 说着,不等众人从震惊中稍怠,他转身就要离开。 蜱奴迅速给卫兵使了一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上来就将他给按住了。 “你们干什么?我去找我爹,碍着你们什么事了?”沈随云双脚悬空,胡乱扑腾了几下。 “冷静点。”蜱奴缓缓走到沈随云跟前,沉声道:“你的冲动行为,很有可能会害死我们安插进神眼洞的弟兄。他们的性命同样悬在刀刃上,不止是你父亲。” 第81章 平景州其六 蜱奴的话一出,沈随云登时冷静下来,为自己刚刚的不理智感到一丝羞愧。 他像根霜打的茄子,整个人蔫蔫的,满眼的颓废和震诧在交替中闪烁变化。 蜱奴没再管他,回到床边问秦勇:“你带出来的图纸呢?” 这很重要。 秦勇盯着蜱奴,愣神片刻,有些为难道:“我怕最后又被抓回去,所以路过山腰那座土地庙的时候,将图纸放在了神龛后面。” “那座土地庙在哪?” 秦勇转头看向沈随云,“小风你知道的,就是咱们小时候经常玩的那里。” 沈随云背对着所有人,默默抹了一把泪,才转过身道:“我知道在哪,我带你们过去。” 他的神情终于恢复如常,更比以往多了一丝坚定,“还有你们正在做的事,我也要参与!” 救父救国,他都要做。 蜱奴异色冰冷的双瞳终于松动了些许,颔首道:“可以,但你要遵守我们的规矩。” 沈随云毫不犹豫地转身,“那就走吧。” ……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花神赐福亦在景州百姓的簇拥中谢幕。 花神轿辇被送回了花神庙,谢蘅换上温婉留在这里的衣服,出来和崔简会合。 一见着崔简,谢蘅便道:“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潜入冷府,开采矿山,制造火炮,中间需要的花费一定有账册记录,还有他们和京城往来的信件,这些我都必须拿到,不然没有实证,陛下是不会相信我的。” 崔简道:“这个你放心,机会很快就会来的。” 谢蘅不由看向崔简,不大明白他这笃定的言论是何道理。 只见崔简朝连廊一侧示意,谢蘅会意地看过去,只见石拱门外,一个身穿蓝色下人服的仆从走了过来,远远朝他二人行礼道:“我家主人在府中摆了酒宴,请二位入府一叙。” 崔简挑眉,小声道:“鸿门宴,去不去?” 谢蘅眉目冷傲,轻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崔简撇眉看向她,容貌易改,眼神却不易变。谢蘅的眸子像一把冰刃,凝着致命的锋利和无尽的寒意,但是这种肃杀之气又被女子柔美的外表掩饰,因此忽隐忽现,难以捕捉。 几年未见,谢蘅真的变了很多。 她从前有多跳脱,如今就有多孤冷,仿似还有了一点表兄薛沾的影子。 两个人的性格慢慢糅合到了一处,她也越来越像他了。 崔简冷不丁想到了另一个人,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烦躁,心底那一潭死水,忽然被丢进了一颗石头子,激起了一圈圈波澜。 跟着那名下人来到大门外,早有车马等候,而马车周围,亦有十几个身高体壮的家丁负手以待。 他们个个目光凶恶,一看便是蓄养多年的打手。 若是他们敢逃,这些人就要发挥作用了。 还真是鸿门宴…… 二人上车后,谢蘅撩起窗帷朝外看了一眼又迅速放下,小声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和你的小情人调换过来了。” 崔简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谢蘅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他就是要保温婉的周全。 谢蘅却故意没有接着往下说,反而用一种问罪的口吻道:“你是真的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啊。该说不说,你也是我未来的妹夫,你现在当着我的面为别的女人筹谋,还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把我妹妹放在什么位置?” 崔简听出了她玩笑的口吻,也知道谢蘅不是真的要问责他,却仍旧一脸肃然道:“你回家以后,最好整饬一下家风。” 谢蘅眉头一皱,疑惑道:“我家怎么了?” 母亲向来慈爱,不是那等刁钻妇人,家中人口简单,家风能坏到哪里去? 但见崔简一脸认真的表情,谢蘅还是信了八分。 “你回家以后,自然会懂。”崔简靠着厢壁,高深道。 谢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移开目光,默默点了点头。看来,离家这几年,家里发生了不少事。 马车渐渐驶离花神庙,在星河倒垂时分停在了刺史府的大门前。 崔简像模像样地扶着谢蘅下了马车,还不忘提醒她道:“阿姐步子迈小一点,别露馅了。” 谢蘅瞪了他一眼,很不情愿地改变了自己一贯行走的步态,模仿起今日见过的那个姑娘。 冷白阳从门后迎了出来,先看了看崔简身边的谢蘅,而后才对崔简客套地招呼了两句。 谢蘅低着头,视线自然而然垂到脚尖,这样的一个姿态恰如其分,与温婉已有九成九的相似,所以冷白阳这掠过的一眼,并未看出一点不同。 刺史府的宴席设在水榭之上,三面环水,由拱桥连接到岸边,湖中新荷已长出不少,圆叶稀稀拉拉地铺在水面上,间或露出一点脆嫩的尖角。 二人跟着走过拱桥,缓步走向水榭。 今日到场的除了冷家兄妹,其余几人,冷白阳都一一向崔简介绍,除了景州长史,司马,还有几个参军,都是景州官员,可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一个:景州刺史,冷白阳之父冷均意。 崔简微微笑过,与谢蘅交换了眼神,盯着面前的酒杯没动。 例行谈笑过后,冷白阳给崔简敬酒道:“崔兄,一直也没问过崔兄,是来景州做什么生意的?” 崔简默了半晌,这才举起酒杯道:“我的这点生意不足为道,不比冷家所图之大。” 座中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大家的表情都很耐人寻味,各自低着头干自己的事去了。 这几乎已是明示,冷白阳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低低地笑了笑,抬眸森然道:“崔大人!你还真是快人快语,看来景州发生的事,你都已经摸得很清楚了。” 崔简放下酒杯,与冷白阳相视一笑,“一知半解吧,但绝对比三年前的李成大人,知道的多。” “……” 冷白阳的目光渐冷,静夜中的水榭埋伏着汹涌的杀机。 崔简接着道:“你摆下这桌酒宴,不就是为了找我来摊牌的吗?只是我好奇的是,这冷府如今究竟是谁做主,你这白身之人,似乎没资格跟本钦差说话吧?令尊大人,何时现身呢?” 第82章 平景州其七 此时,坐在一旁的长史邱倍道:“刺史大人有疾,故而景州的事务暂时由公子代劳。” 谢蘅不由瞟了说话的这位长史一眼。 景州刺史有疾,州中事务原当由长史暂领,更何况景州的其他官员又没死,怎么着也轮不着刺史的公子吧,他又不是土皇帝……这说话的技巧,有点话里有话的意思。 看来,这位长史是在给他们暗示什么。 一身鹅黄襦裙的丫鬟上来斟酒,谢蘅似不经意间将酒杯碰倒,紫红色的葡萄酒洒到裙子上,使得她惊慌失措地起身后退了两步。 小丫鬟还未开口道歉,崔简也没发话,冷白阳已经怒不可遏道:“斟酒也斟不好,养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带温姑娘下去换一身衣裳!” 丫鬟愣了愣。 此前公子是交代过,让她将酒水洒在这位姑娘身上,然后带她去西边厢房……可她都还没动手,酒杯怎么自己先倒了? 算了,也省了她一桩事。她连声应是,起身恭敬对谢蘅道:“姑娘请随我来。” 谢蘅怕露出马脚,只装作安稳沉静,并未出声,跟着丫鬟离开了水榭。 冷秋月给冷白阳使了一个眼色,随后端着酒杯走到了崔简跟前,两弯月眸笑得格外灿然,语腻声甜道:“秋月一直十分仰慕崔大人的赫赫威名,只恨不能一见。现如今您既来了景州,便是你我的缘分,还请饮下此杯,与兄长化干戈为玉帛才好。” 崔简玩味道:“意思是我若喝了这杯酒,便是答应与你们同流合污了?” 冷秋月道:“崔大人哪里的话,怎么叫同流合污呢?应该是共襄大举才对。” 说着,她朝崔简眨了眨眼,又往冷白阳的方向瞥了一眼。想让崔简掂量着说话,毕竟,他若是不答应,哥哥可就要杀了他了。 冷秋月心里还怪舍不得的。 崔简压根不想搭理她,只是问冷白阳:“刺杀谢蘅的事,也是你们安排的?” “当然,谢家军的确所向披靡,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蘅就是有三头六臂,到了景州的地盘,也休想活着出去。” 冷白阳志得意满地笑了笑,对眼前这个瓮中之鳖也没有什么想要隐瞒的了。 杀谢蘅是元安的意思,为的是引崔简到此,使老皇帝身边少一得得力干将。而他也正有将谢家军扼杀在此地的想法。这样等到他们举事之时,朝廷将失去一支最大的平叛之军。 崔简算是明白了,“你们看似相互勾结,实际上各怀鬼胎,元安自以为景州在他的掌控之中,实际上你们不过是在阳奉阴违。刺史大人所图之大,已非从龙之功这么简单了吧。” 冷白阳将盛满酒的酒杯扣下,笑道:“翻-天-覆-地!” 酒液从桌面蜿蜒流下,渗入水榭地板的缝隙之中,留下一滩水渍。 四周假山上潜伏的弓箭手,尽数探出头来…… 另一厢,谢蘅跟着小丫鬟到了西厢房。丫鬟给她送来一身干净衣裳后,便离开并带上了房门。 门上传来了落锁的声音,谢蘅耳力敏锐,赶紧走到门边查看。 她拉了一下门,没有拉开。 有人从外面,把这间屋子给锁了起来。 “切——”谢蘅不屑地轻嗤了一声。冷白阳的目的,看来已经十分明显,怪不得崔简这么急着要她和小姑娘调换身份,是怕他无暇顾及她,叫她被人欺负了? 正思考着如何脱身,一股甜腻的异香缥缈如烟地钻入了鼻腔。 谢蘅闻着味道不对,转过头看向屋内小叶紫檀的翘头书案,那上头,粉水晶香炉里正袅袅升起一阵青烟。 香味与青烟冥冥中汇合一处。 她眸光一顿,连忙捂住口鼻,从腰封里摸出一粒药丸服下。 蜱奴的牛黄解毒丹,可解白毒,也可消解媚香。 这个冷白阳,还真是急不可耐啊……谢蘅眼底闪现过一丝厌恶,又接着往窗外看去。 霞影纱外,隐约可见方才那个丫鬟还在廊下守着,她心念一动,大力一脚踹翻了一个凳子。 “啊——”谢蘅对着门缝大叫了一声,随后又噤声保持安静,悄悄躲到了门后。 此时的廊下,小丫鬟正在守门,等公子来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乍然听见谢蘅的尖叫,她的脑子也嗡地一下,起身走到门边敲了两下门问:“姑娘怎么了?莫不是摔了?” 等了片刻,屋子里安静无声,她登时露出些焦急的神色来。 要是人出了事,公子肯定会要了她的小命,当下,她想也不想,取下腰间的钥匙,将门打开。 “姑娘?” 丫鬟往屋子里走了两步,却只看见一张倒在地上的太师椅,却没有看见人。 她依稀觉得背后凉飕飕的,眼眸先动,但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被谢蘅一记手刀给敲晕了。 谢蘅拍了拍手,轻轻松松将人扛到床上,面朝墙,拉过被子将其盖得严严实实。离开后重新又将门锁了起来。 …… 她在黑夜中摸索到了书房的位置,东翻翻西找找,把能藏东西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却并没有找到账本和可疑的信件。 崔简能拖延的时间不多,她如果不能尽快找到罪证,事情会很麻烦。日后面圣,光靠她和崔简两张嘴是说不清的。 正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谢蘅不慌不忙,飞身上了房梁,将身形隐藏好。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推开,只是进来的既不是冷白阳,也不是冷均意,而是一个小丫鬟。 谢蘅有些纳闷,趴在房梁上向下看去。 来人蹑手蹑脚地将门关上,然后走到东边靠墙的书架前,翻找了一通,似乎也在寻找什么东西。 屋内太黑,谢蘅只能凭借微弱的天光,才能看清她手上的动作。 不需片刻,小丫鬟移开了一个花瓶,精准地摸到了墙上微凸的砖块,两只手一起用力,朝里摁了下去。 “咔哒”一声,墙体在她面前一分为二,分别向两边移开,很快露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 谢蘅险些惊呼出来,原来这书房里,还大有文章! 小丫鬟左右观望了一下,确认安全后,这才点燃一根火折子,提裙走了进去。 谢蘅从房梁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旋即跟上,甫一入内,身后的墙体又迅速地合上了。 第83章 平景州其八 通道内是一条向下修建的楼梯,谢蘅追着前方一星微弱的火光,小心翼翼地跟了下去。 楼梯很快就到了尽头,火光在拐角处消失,没多久,最下面的密室便亮起了灯。 谢蘅站在倒数第二个台阶上,背靠着石壁,悄悄地探出头窥视。 密室中又是一个书房,不大,但藏匿账本和往来书信已是绰绰有余。 小丫鬟显然也是奔着这些东西来的,她点燃壁灯后,径直打开抽屉,取出里面的书信和账本,全都放在一个木匣内,准备带走。 难道是崔简的人? 不应该啊?若是他另有安排不会不事先知会她的。 谢蘅刚打算现身夺下她怀中的木匣,密闭的空间内忽然传出几声苍老嘶哑的呻吟。 她心头一惊,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小丫鬟也吓得惊呼出声,手里的木匣应声落地,数十张信件哗哗掉落一地。 声音是从密室的角落里发出来的,那里刚好在阴暗处,被一个双层的柜子挡住了。 小丫鬟打着大着胆子,拿起掉落在地上的匣盖,一步步挪了过去。 她贴着墙,特地绕远了一些,待走到那角落所对的另一侧,她终于瞧见了木柜后的场景。 谢蘅探出头,只看见小丫鬟震惊地瞪大双眼,旋即捂住嘴,跑到一边干呕了起来。 什么东西反应这么大? 不待她思考完来龙去脉,小丫鬟已经收拾好惊恐的情绪,急切地将散落的信纸又收入匣内,朝着来路逃窜,刚好撞上了谢蘅。 “唔——” 谢蘅反手掣住她,一只手绕过她脖颈,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出声音。 “别叫,我是谢家军。谢家军知道吧,听得明白就点下头。” 身前小丫鬟猛地点了两下脑袋。 谢蘅这才慢慢松手,但还抓着她的小臂,防止她逃跑。 小丫鬟缓缓转身,惊魂未定地看着谢蘅,“你真是谢家军?” “如假包换。” “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种情况下要想证明自己的身份其实很困难,所以谢蘅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道:“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来收罗冷家父子的罪证,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谢蘅,已故的谢侯是我的父亲,这么说你相信我吗?” 谢蘅的妆容是温婉如水的,但双眼却散发着常人所没有的坚毅和正气,这绝不是奸邪小人能够拥有的气质,小丫鬟看着她,方才还狂跳的心脏,在听到“谢侯”两个字的那一刻平缓了许多。 谢侯,那可是个大英雄,梁国子民谁不认识? “我信你。” 谢蘅松了一口气,她最怕跟人多费唇舌,能一句话说清楚的事,她可不想再多啰嗦几句。 “方便告诉我你的身份吗?或者,是谁派你来的?” 小丫鬟却摇了摇头,“我不是谁派来的,我是自己来的,我要找我哥哥。” “你哥?” “嗯。”她垂下眸子,有些黯然神伤道:“三年前,我哥哥被人陷害入狱,家里人去大牢探亲,牢头却说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谢蘅皱了皱眉,“怕是被押送到猫儿山做苦力去了。” “是的!”秦秀没想到谢蘅一语中的,接着道:“狱卒里有一个是我的同乡,他偷偷告诉我,我哥哥是被刺史府的人带走了。所以我才四处托人找关系,不惜卖身为奴,进了刺史府做婢女,就是为了打听我哥哥的下落。”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谢蘅问。 按理来说,一个婢女,不太可能知道如此机密之事,除非,她是主人身边非常亲近的人。 听谢蘅这么问,秦秀的眸光一跳,很明显有一丝慌乱,她低着头道:“进府以后没多久,我就被冷白阳看上了,他觉得我很听话,所以把我留在身边伺候。两年……我也是一点点摸清他的喜好,让他对我放松警惕,这才有机会探查到密室的位置。” 秦秀说的很简略,可实际上,她所经历的远远比这更多,更耻辱。 那个一开始玷污她身体的人,不是冷白阳,而是冷均意。 为了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她不得已抛却羞耻之心,勾引冷家父子两代人,利用自己的身体去挑拨他们的关系。 她知道冷白阳在床上喜欢听什么样的淫词浪语,就强忍着恶心去学,却迎合他,被迫讨他的欢心。 白天,她是背负大仇,隐忍调查兄长下落的妹妹,夜晚,就成了父子聚麀的玩物…… 那些耻辱的晚上,无一不成为缠绕她的梦魇,苦苦折磨着她。 谢蘅这才定睛去瞧面前这个小姑娘,她大概只有十几岁的年纪,肌肤洁白,容貌姣好,或许没有蜱奴那样魁梧健壮的身躯,但也凭借一腔孤勇,只身闯进龙潭虎穴,寻找兄长失踪的真相,是个可敬可爱的女子。 这不由让她生出一些身世自怜之叹。她的兄长,她的父亲,还有……这个小丫头本质上做着和她相同的事情,只不过她继承了父亲留给她的兵权威势,至少在人前还是体面的。 可眼前这个小姑娘,她就未必了。 无需秦秀说得那么清楚,谢蘅也能想到她会经历什么,她后悔自己多余那一问,这背后无非就是一个伤心的故事罢了。 “你干的很好。”谢蘅拍了拍她的肩,“很快景州的天就会重回清明的。” 秦秀抱着匣子落泪,“我只想我哥哥还活着。” 谢蘅心中一塞,她也希望她的哥哥还活着,如果他们都在的话,她就不会过得这么累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过很快,她便把将要涌出的悲伤情绪一收,看向方才她一直好奇的阴影角落。 “对了,你刚刚在那里看见什么了?” 秦秀的瞳孔蓦地放大,张了两下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这是人恐惧到极点才会有的反应。 谢蘅更加好奇了。 “你站着别动,我过去看看。”谢蘅叮嘱完秦秀,兀自走到阴影处。 她没有秦秀那么胆小,径直走到木柜边上,探头朝柜子后面看了一眼。 所见之景,令其一向稳定的心绪也不由起伏了片刻,眉头更是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第84章 平景州其九 谢蘅曾经听说过一种酷刑,名曰“醉骨”。 便是将人的手足剁去,双目刺瞎,口耳灌入铜水,最后塞进一只酒瓮中,只露出一个头,光秃秃的躯干泡在烈酒里,可保人数日不死,但痛不欲生。现如今她算是见到真的了。 木柜后,俨然就是一个泡在酒缸里的人彘,真是惨不忍睹。 “他是谁?”谢蘅回头问秦秀。 秦秀双目惊恐,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惨白的唇轻颤了两下道:“是,是冷均意。” “什么?” 谢蘅再度转头,仔细打量起被塞在酒缸里的人。 冷均意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他的头发被拔光,整张头皮血淋淋的,就像是被嗜血的虫子啃咬过一样。 这般光景,若是心理不够强大,看到是会吓晕过去的。 可即使如此,秦秀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这张令她作呕的脸,就是化成了灰,她也照样认得。 “难道是冷白阳干的?”看样子,只有这种可能了。 秦秀岔了魂似地点头,“应该是他,不久前他们父子刚吵了一架,之后冷均意便称病不出,除了冷白阳,无人能见他。” “因为什么起了争执?” 秦秀摇头,“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并不好,吵架是常有的事。” “还真是个疯子!” 谢蘅有些齿冷,父子相争,竟然可以做到此等地步,人性之险恶如厉鬼毒蝎也不为过。 谢蘅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快走吧,不能耽搁了。” 秦秀跟上,将匣子递给谢蘅,“这个……还是给将军你吧。” 谢蘅转头看了一眼,望定秦秀,“你出去以后,有没有脱身的办法?” 秦秀亮眸点点头,“我有办法离开。” “出去以后,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外面都是我的人,等他们攻入刺史府,你再把东西交给他们。” 谢蘅摘下脖子上的一枚狼牙,交给秦秀,“拿着这个,他们会相信你的。” 这枚狼牙是她在漠北射杀狼王以后,从狼王嘴里拔下来的,谢家军的人都知道。 “我明白的。” 秦秀在冷府潜藏了两年多,自然有她自己的保命方法,这一点无需谢蘅操心,而且,谢蘅也的确需要她把账本和书信传递出去。 彼时的水榭,剑拔弩张。 崔简不慌不忙地起身,环视四周对准自己的弓箭,笑着道:“冷公子,就算要杀我,是不是也得让我见识一下你们在猫儿山藏匿的火炮,不然,崔某死得不甘心啊。” 冷白阳闻言,得意猖狂地笑,“崔简不愧是崔简,死到临头了,还能如此淡然。本来,我是挺想杀了你的,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让昔日高高在上的安国公世子,天子的近臣,也沦为我脚下的泥土,看着我君临天下。” 听到这话, 崔简忍不住笑了出来。 轻嗤、讥诮的意味明晃晃地挂在眉眼中,丝毫不加掩饰。 “就凭你?” 冷白阳收敛笑意,鹰眼凝着阴冷的怒气,用恶狠狠的语气道:“等你见识过火炮的威力,就不会这么说了。上天把如此神兵利器交给我,就是助我成就大业的。” 冷秋月此时茫然道:“那爹呢?” 冷白阳的面色一冷,没有回答。 崔简负手,抬眼笑了起来,“这还不清楚吗?父与子相争,只可存一。” 冷秋月忽地明白了过来,有点不可置信地望向兄长,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陷入了惊恐和神游中。 冷白阳的目光再一次看向崔简,眼前这个人聪明的可怕,也镇定地可怕,如若不是一切尽在掌握,他恐怕真的会被唬住。 “拿下!” 他一声令下,围过来的侍卫已经拔刀相向,淡蓝色寒光闪烁的刀刃,交叠着架在崔简的脖子上。 远远望去,崔简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像一棵经风不倒的松树。 与他相比,其他人的气质顿时就矮了一截。 越是如此,冷白阳的越是想将其踩进泥里,然后碾碎他的尊严。 此时,他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缕恶念,命人带着他一起,去了西厢房的方向。 …… 整个刺史府,今日都安静得骇人。 一轮净月高悬,夹道树影婆娑。 谢蘅躲在暗处,看见冷白阳带着一行人往西厢房去。崔简也在其中。 这家伙要搞什么鬼?谢蘅垂眸思索了片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她的身手,还不至于会被刺史府豢养的鹰犬发现。 冷白阳直入西厢房外,并没瞧见丫鬟晚玉候着,心中存了一丝疑虑。 他猛地抬脚,踹开了上锁的房门。 内室床上,正静静躺着个人,冷白阳放心一笑,慢慢走了过去。 他抖了抖双手,俯身将人翻过来,却刹那愣住。 “人呢?她人哪去了?” 冷白阳掐着床上女子的脖子,凶光毕露道。 丫鬟闻了许久的媚香,早已神志不清,不管不顾地去揽冷白阳的脖子,“公子,公子我好难受……” 屋内充斥着余留的媚香,冷白阳吸入之后,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但此时他的愤怒很明显盖过了心底的欲望,极度的恼火下,冷白阳掰断了那一把纤细的脖颈。 床上的人应声断气,一滩烂泥似地从冷白阳手中滑落。 他眸中阴狠未散,走到屋外,与崔简相视片刻,咬着牙笑道:“她人呢?” 崔简淡定的兴致难得降了些,不太愉快地回道:“你也配知道?” 冷白阳低着头嗤嗤笑了两声,旋即抬眸,“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这会,他是真的有些怒了,想杀崔简的心不可遏制,恰在这时,对面的墙头上传来了谢蘅的声音。 “我想,你要找的人应该是我。”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月华之下,笔直一条直线的屋檐暗影上,谢蘅拿着弓箭,站在高处,俯瞰着所有人。 她明明穿着温婉的衣服,远望却一点也不像那个娇软的姑娘,气势如海啸,身后仿佛有千军万马。 冷白阳诧然道:“你是谁?” 谢蘅不急着回答,朝天放了一发烟花,这才反问:“你说呢?” 第85章 平景州其十 “谢蘅?” 此刻,冷白阳根本不想承认自己内心的猜想,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将那两个字脱口而出。 除了她,再没别人。 谢蘅道:“正是本帅!” “你居然没死?” 冷白阳觉得难以置信,他安排的不可谓不周密,百日僵之毒,没有莺萝草,她如何解毒的? 难道还真被她找到解药了?这不可能。 景州所有的莺萝草,早就被他提前收购地一干二净,就连深山老林里,也派人扫荡过一遍。 他不信,谢蘅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谢蘅微微仰头,看向夜空下渐隐的烟花,“我有薛、谢两家的英灵护体,你们这些手段,岂能伤我?” 说着,谢蘅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拉紧弓弦,箭头正对着冷白阳的眉心,字字如刀道:“我的箭术可是很准的。” 百米之外,射中飞叶也不是难事,亦可以在荒原大漠猎杀狼王,现在杀了冷白阳,如同探囊取物,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冷白阳只慌乱了片刻,便重新冷静下来,对占据高处的谢蘅道:“你以为杀了我,你和崔简就可以全身而退吗?这周围,全都是我的人。” 这个人真是自信过了头,谢蘅轻松地笑了一下,回他:“你不觉得,今天晚上安静的有点可怕吗?” 冷白阳想到了谢蘅刚刚放出去的那一响烟花,紧张地四下张望起来。 “不可能!谢家军离此地有三十里山路,我派人斩断了崖上的吊桥,那座天堑你是怎么过来的?” 军队无旨是不能入城的,所以谢家军的营地,建在了三十里外的山坳中。 要想从那里入景州,必须飞越穿过一道万丈悬崖,而架在悬崖上的吊桥,是唯一的途径。 他派人行刺的时候就把那条吊桥给砍断了。 谢蘅满脸的不屑,“所以我最烦你们这些纸上谈兵的人,地图上有的路,我从来不走。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本来就是喋血沙场之人最习以为常的事情了。绕个路很奇怪吗?” 景州多山,地势险峻,可谢家军从不畏惧险阻。 说着,她目光忽的转定,一箭离弦,射中了对面屋檐上的刚刚探出头来的冷府暗卫。 尸首滚过琉璃瓦,掉在冷白阳面前。 随之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骤然而起的杀喊声。 冷白阳的平静终于到了难以维系的程度。 “谢蘅,如果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他!”他指着崔简。 那些架在崔简脖子上的长刀,正等着冷白阳下达杀戮的指令,有这样一个筹码在手,他并不担心谢蘅会冒险。 崔简若是死了,她死了妹夫事小,可这也意味着,她谢家将永远失去老皇帝的信任。 冷白阳阴险地笑起来。 谢蘅默默放下了弓箭,无声做出了妥协。 …… 冷白阳以崔简作为人质,退出了包围圈。谢威带兵杀了进来,却听说要放人离开,赶过来问谢蘅:“这不是放虎归山?” “就是要放他进山,猫儿山的情况很复杂,冷白阳一定还有后招,必须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她不能不管那些困在神眼洞里的无辜百姓。 这是个疯子,一旦激得他鱼死网破,说不定会伤到黎庶的性命。 重要的是,他手里掌握着火炮。 谢蘅摇了摇头,旋即登高一呼,“撤出景州城。” 大军私自入城,已经犯了大忌,搅扰百姓的安宁,这又是别人弹劾她的一个理由。 她们必须速战速决。 ------ 天黑的很快,月光很快便照满了山寨,夜深时,山上露冷风寒,窗户没有关严实,“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温婉睡不着,终是穿上衣服又爬了起来。 她克制不住地担心一个人。 思念像潮水一样,不断拍击着心口那块本就已经不太坚定的屏障。 世子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抬头望月。 低头思人。 纷乱烦躁的心绪压根就理不清,温婉远眺浓重地山影,却瞧见高处岗亭上,有个人正躺在栏杆上,独自饮酒,孤寂得很。 沈随云一般不会这样。 温婉想了想,带上门出去。 “沈先生,你怎么还不睡啊?” 沈随云一壶酒下肚,正倒悬着酒壶接最后几滴。 闻声,他扭过头,眼神是迟滞和呆板的,“婉儿姑娘,你不也没睡吗?” 温婉垂眸咬唇,几乎不设防地实话实说道:“我有点担心我家世子,先生是因何不睡?” 沈随云一噎,他既没有红颜知己,也没有蓝颜知己。 “我担心我爹。” “先生的父亲?” 温婉记得,上次去沈随云家,沈母明明说过,沈父已经作古了的…… “我爹还活着。”沈随云像是在和温婉解释,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温婉愣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刚知道。” 面对温婉的震惊,沈随云三言两语便将秦勇带回来的消息与她讲述了一遍。 听罢,温婉很快就消化了这有些有点庞大的故事。 自从来了景州以后,再惊人的事,也显得不那么令人惊讶了。 “原来,那威力惊人的火炮,是沈先生的父亲发明的?” 沈随云点了点头。 “我爹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公输班,也一直立志要做这世上最出色的匠人。他是做到了,可这世上同样不缺野心勃勃的司马昭,才华、美貌,既是鲜花,也是毒药。” 沈随云说完这句话,和温婉各自沉默了一会。 温婉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沈随云因为才华遭人嫉妒,沈父发明的火炮遭人觊觎。 她又何尝不是因为一张皮囊几次陷入险境,如果没有崔简,她现在应该还在三曲巷,亦或是成了蔡刈皮鞭下的一缕亡魂。 …… 静夜下,寨子里忽然骚动起来,蜱奴领着几个人从勠牙堂的方向走来。 沈随云招呼温婉蹲下,自己则趴在栏杆下,偷听斥候与蜱奴的对话。 “怎么了?” “来信说,神眼洞里埋好了大量的炸药,应该是察觉到我们的行动,准备鱼死网破了。” “为什么不直接去禀告少主?” “少主已经往猫儿山去了,我们与她擦肩而过。” “立即清点人马,跟我去猫儿山。” …… 听到这,沈随云眼前一亮,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对蜱奴道:“蜱奴将军,我也去。” 蜱奴抬眼望到沈随云,一脸“他怎么在这”的疑惑表情。 但思索片刻后,还是给手下人抛了个眼色,“带上他。” 这人在关键时刻,说不定会有点用。 他们的谈话,温婉同样听见了,光是炸药两个字,已经足以让她心惊胆战了。 崔简也和郡主在一起,他会不会有危险?不假思索地,温婉快步跟上了沈随云。 “沈先生……” 温婉弱弱问了一句:“我能去吗?” “啊?你?!” 沈随云有些诧异,她一个弱女子,跟去凑什么热闹?但看到她殷切期待的表情,又不好拒绝。 想了想,他还是转过头笑嘻嘻地对着蜱奴,“蜱奴将军,反正已经带上我一个柔弱书生了,不如再带一个柔弱女子吧?” 蜱奴:“麻烦!” …… 第86章 平景州十一 猫儿山在疏星点缀的夜幕下,显得更加雄伟。 一左一右两座山峰,遥遥对立,高耸入云,看起来就像是两只猫耳。 怪不得此处要叫猫儿山。 四月初夏夜,山上并不算安静,此起彼伏的虫声嘒嘒。疲倦的月亮暂时躲进了云层里,山麓上,陆陆续续现出一排明亮的火把。 冷白阳在死士们的护送下进了山。 他唯一可以与谢蘅抗衡的,便是一发能敌千人的火炮,有了它,冷白阳心里的底气就还在。 亲眼见识过火炮的威力,冷白阳对之非常有信心。 据高而守,火炮可以指哪打哪,任谢家军在战场上如何所向披靡,在千斤重的火炮面前,也是蚍蜉撼树。 更何况,他还有其他的准备…… 如此,成就霸业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偏偏冷均意那个老东西,畏首畏尾,竟想将火炮拱手相让,换取爵位太平。 他岂能眼睁睁看着唾手可得的江山,就这么与自己失之交臂。 弑父,不过只是一时无奈之举。只要赢了,他日史书之上,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冷白阳兀自做着千秋帝业的美梦,冷秋月却浑身汗毛倒竖,一股阴森森的寒意直抵胸口。 她只有一个念头:哥哥疯了。 弑父,这无论是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容原宥的重罪,哥哥连爹都能杀,那她这个妹妹又能算得了什么? 是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筹谋。 她默默看了一眼身前的冷白阳,然后退至崔简身后…… 这动作无声无息地落入崔简眼中,又无声无息间化作一哂。 ------ 越靠近神眼洞的地方,越是加筑了工防,也渐渐拉开了他们和谢蘅追兵的距离。 接应冷白阳的人一到,谢家军便并不能再往前了。 直到崔简被押上了升降索梯,谢家军才将整个猫儿山控制住。 根据当地老农所说,猫儿山的洞穴四通八达,说不定从一个洞进去,又会从哪个洞出来。 “把住你们能找到的所有洞口。” “挖地三尺也要把火炮的位置给我找到。” 谢蘅很清楚,冷白阳手里的人质,不仅是崔简和洞里受苦役的劳工,还有整个景州城的百姓。 生灵涂炭绝不是她所乐见的。 倘若,这个疯子要炸山的话…… 她心中正推测着一切可能,蜱奴已经带着人赶了过来。 “主人。” 谢蘅看到蜱奴的一瞬间倒不算意外,但看到她身后跟来的沈随云和温婉,顿时严肃道:“这个人是谁?” 她指的是沈随云。 “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一个疑问,一个质问,语气都非常严厉。 谢蘅已经换上了盔甲,俨然是待战时的模样,威压深重,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蜱奴附在谢蘅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不消片刻,谢蘅的怒色稍霁。 她目光先动,看了看沈随云后,才朝他走了过去:“你父亲沈砚,就是建造火炮的工匠?” 沈随云呆呆看着面前这张英气凌人的脸,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讷讷回答:“是。” “你既然是在景州长大的,那此处的地形,应该很熟悉咯?” “是……熟悉……” “你的同乡从哪里逃出来的,你应该也知道咯?” “知道。” “那我要下神眼洞,你带路!” “好!” 沈随云答应得干脆,蜱奴却立即阻止道:“主人,还是我去吧,神眼洞里太过危险。” 谢蘅抬手拒绝:“不,我要去。” 谢蘅固执的时候,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谢家军的老人都知道,这种倔强,随了谢侯。 蜱奴叹了口气,慢慢退到一边。 …… 温婉此时终于鼓足勇气,跟上谢蘅,小声地请求道:“郡主,我也想去。” “你去干什么?你留下!” 谢蘅的语气不容置否,甚至是命令式的口吻。可转头走开一段距离,却发现温婉仍旧跟在后面。 “你……”谢蘅歪了歪头,瞧着她这股闷声不吭的倔强,忍俊不禁。 这股倔劲,有点像她十几岁的时候。 罢了,要是崔简真的一命归西了,好歹让他们两个见上最后一面不是。 温婉垂首站着,身上穿得还是谢蘅的衣服。她窘迫地咬了咬唇,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有种无处容身的感觉。 这里除了沈随云,其他人她都不熟识。唯一想要依靠的人,还身处险境。 上一次这么无助的时候,还是误入盈香阁,遇见蔡刈的那个晚上。 就像此刻,她不知道该去找谁去倾诉内心的恐惧和委屈。 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再一次变成无根的浮萍。 哪怕她知道此去会很危险,也想义无反顾一次,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黄粱之梦。 许是回忆起什么,谢蘅眸中乍然闪过一层黯淡的灰,很快做出决定道:“别拖后腿就行。” 说着,已遽然走出数米。 沈随云落了两步赶紧朝温婉招手,“还不快跟上,快点!” 这就是同意了? 温婉眼中顿时有了光亮,朝沈随云点了个头,快步跟了上去。 …… 沈随云所知的隐蔽入口,也就是秦勇脱身之地,是在一个土地庙附近。 他幼年时曾和秦勇在这里玩过捉迷藏。 只是这个洞狭窄,倘若身形稍微健壮一些,便很难钻进去。 秦勇要不是被折磨成皮包骨头,恐怕还真不能从此地逃出来。 谢蘅挑选了几个体格瘦小精干的将士,领着沈随云和温婉一同下了洞。 地洞蜿蜒向下,起初确实是逼仄,谢蘅不得不脱了盔甲,才能勉强过得去。 之后,地道连通其他洞穴,才终于伸展得开四肢了。 温婉在三曲巷练过几年的舞,一把骨头早就被压得极软,过这样的窄道,反而比其他人都轻松。 沈随云完全是凭借秦勇的口头描述,寻找神眼洞锅炉的位置。 他没别的本事,就是记忆力比一般人强些,推演的能力也比一般人强些。 是以听完秦勇对神眼洞的描述,他在心里已经画好了一张差不多的地图。 “这边。” “走这!” “右转。” …… 他思考的时间极短,几乎是瞬间便能做出反应。 谢蘅不由地对他刮目相看。 小小书生,小时候喝的奶都长脑子里去了吧?上一个能做到此等地步的人,她所知的,只有崔简。 第87章 平景州十二 有沈随云这个向导,他们少走了许多弯路。 谢蘅很快就在四通八达的洞穴里发现了谢家军留下的记号。跟着这个记号,他们与内部的人接应上了。 第一步,就是切灭所有埋藏火药的地方。 洞穴里一旦发生爆炸,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活埋。 接下来,就是去牢房释放所有被关押奴役的百姓。 谢家军无法全数抵达神眼洞,这些苦役就是反制冷白阳的有生力量,他们为了活命,一定会配合。 当然,免不了要激励他们一番。 谢蘅深谙此道,上下嘴皮一动,一段慷慨陈情的战前动员就脱口而出了。 为帅之人,这都是基本功。黎庶百姓,比沙场上杀人到几乎麻木的将士更好刺激,几句话,就足以让他们群情激昂。 “活着离开这里,回家和你们的父母妻儿团聚。我谢蘅以家族荣辱起誓,你们绝不会受到反贼的牵连,相反,今日诛逆有功之人,我会禀明圣上,论功行赏。” 想活着离开的,自然可以立即离开;想加官进爵的,也可以留下与她并肩作战。 最后,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留下。 不为别的,只为了解去心头之恨 他们像猪狗牛马一样,被生生折磨了这么多年,早就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亲手报仇的机会,谁不想要?谢家军都杀过来了,他们就更无所畏惧了。 能斩下反贼的头颅,受封领赏,那是赚了,死了,家里人会得到丰厚的补偿,那也不亏。 大梁武德充沛,男人们这点血性还是有的。 谢家军安插进来的卧底早已摸清了所有安置炸药的地点,有了人手,拔除这里埋藏的火药就容易多了。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沈随云单独带领一队人,去了关押沈砚的监牢。 这是一个单独为其开辟的山洞。 相比于其他人,火炮的设计者明显待遇要好很多。 光是门口的守卫,都有十七八个之多,他们都被谢家的先遣队,以迅雷之势解决掉了。 这些守卫顶多也就是景州府兵,与刚刚从战场下来的谢家军相比,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而且谢蘅派给沈随云的,是一支专门执行刺探突击任务的小队,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超。 有他们在前面开路,沈随云觉得太爽了。 他迫不及待地踹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领先众人几步闯了进去。 石洞内的场景,令沈随云觉得莫名的熟悉。 明明他从来没有来过。 乱糟糟凌乱的稿纸,丢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工具,折断的炭笔……这些和他儿时的记忆莫名其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父亲的书房,常常如是,母亲总是一边收拾一边数落他。 沈随云的眼一热,迅速地环视了屋内,期待着能看到那个印象深处的背影。 角落里,一张木板搭的小床上,背对着他躺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头。 照秦勇的描述,这个人应该就是…… 沈随云强抑心头喷涌而出的不知名情感,慢慢走了过去。 “爹!” 沈随云声音颤抖,眼中含泪。 床上的人没动。 沈随云意识到不对经,又喊了一声:“爹?” 人还是一动未动。 他赶忙上前一步,伸手欲将人翻过来。 那人身躯已凉,逝容安详,胸口的衣襟里塞着一封信,只露出一个边角。 沈随云唇色发白,先将那封信抽了出来,拆开细读。 “人生如寄,短暂将行。我自知大限已到,故立此临别叹言。私心里,希望第一个打开这封信的,是吾儿沈风。” “我自知为夫为父都不太合格,家中之事,向来由吾妻操持,深感愧疚,然困于囚牢,身残命逝,此生已无法弥补……” “……风儿,爹答应过要带你去岭南吃荔枝,去东海看鲛人,可惜,这些都不能实现了。爹把自己的匠人技艺看得太重,把自己的奇思妙想看得太重,反倒忽视了你和你母亲,有时候我再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不离开家,不把这火炮的图纸泄露给白均意,我们一家人现在应该还在一起吧。” “换句话说,这火炮其实也无甚可取之处,开疆拓土,伤害的还是黎民百姓,征伐内斗,受苦的仍旧是芸芸众生。我已经后悔了,但又实在舍不得毁了它。” “风儿聪慧,他日若有凌云之志,还望你能安邦定国,造福百姓,也算是替父洗刷掉一些罪孽。我欠你们母子的,只能来生做牛做马还报了……” 其他的,沈随云已不忍卒读。 “爹,你说话不算话……你好歹等我跟你说两句话啊……” 二十几岁的大男人,伏在父亲的遗体旁,哭得像个孩子。 其余的人默默退了出去,生离死别,他们见得多了,但能不看这种悲情的场面,还是尽量躲开。 …… 冷白阳领着崔简走得另一个方向。 这条路鲜少有人知道,是当年石林镇地陷以后,意外塌方出来的。 几乎不用怎么开凿,就可以连通猫儿山和石林镇下方的空洞。 所有的军械,还有火炮,都被从神眼洞运了过去。 冷均意在石林镇,藏了一支黑甲军,除了他以外,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 一个天然的藏兵洞,一支配备了火炮的黑甲军团! …… 他严刑逼供冷均意,不惜用醉骨的酷刑,才得到了调遣他们的令牌。如今,只要他高呼一声,这些铁浮屠都会听从他的号令。 从今往后,天下将匍匐在他的脚下。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拒绝如此巨大的诱惑。 只有冷均意那个老怂货,越老越怕死,只想沉浸在温柔乡里,对他这个儿子也不放心。 既要起事,就绝不能怕死,更不能退缩。 若是亲眼目睹,崔简也不敢相信,冷家父子居然在石林镇下方的天然空洞中,修建了如此壮阔的练兵场。 还有一只庞大的铁甲军队。 火炮被安放在炮车里,两人一组,共同掌管操演。 四周有石桥连通地面,随时调用火炮,随时可以将这些大家伙拉出去。 每个人都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合作演练着。 崔简被押上高台,静静看着九层台阶下的这一切。 确实很震撼……他一开始只是以为,冷白阳成功得到了火炮,没想到已经准备充分到了此等地步。 为了火炮,特地组建了一支专门的军队。 真是……煞费苦心! 第88章 平景州十三 “怎么样啊崔大世子,看到这些你有什么感想?他们比谢家军如何?” 冷白阳有些得意地炫耀道。 崔简不动声色,冷冷扫视着高台下乌泱泱的铁甲和列阵成形的火炮。 眸中沉静的像一潭无波的死水。 感想:乱臣贼子,其心可诛!别的,没了。 “谢家军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王者之师,你们……阴沟里的老鼠,也配相提并论?” “崔简,死到临头你还能这么嘴硬,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冷白阳志得意满到了极致,对一切都很有耐心,崔简的反应在他看来,不过是将死之人的挣扎罢了。 “你觉得自己一定稳操胜券吗?”崔简反问。 “你什么意思?”冷白阳凛冽的目光蒙上一层晦暗。 崔简摇了摇头,笑道:“你确定你身边所有的人都真的忠心不二吗?谢蘅能无声无息跑到你眼皮子底下,真的只是谢家军能征善战?你有没有考虑过别的原因?” 崔简的话,不无道理。 他们未必真心顺服,所以有些差事,办得很不得他的心。 对于这样一些人…… 冷白阳阴冷地笑了笑,“我会找他们秋后算账的,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崔简要的就是冷白阳这句话。 他来景州以后,或多或少,都和景州的官员接触过,要说干系么,没几个人能撇的清。 冷白阳的话一出口,就免不了会人人自危,况且,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到时候,面对这个疯子疯狂的猜忌,与崔简接触过的官员,都会成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一个。 跟过来的人都知道,自己将会是什么下场。 当下的人心浮动,冷白阳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险些上了崔简的当,便安抚众人道:“只要真心归顺,我亦可以既往不咎。” 这话,谁信?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便是不可逆转之事,一句轻飘飘的安抚,似乎并不会有什么作用。 冷白阳有些恼火了,当下,他就想下令把这些人统统杀掉。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甲卫急急忙忙上来禀告,装填火炮的火药,全都受潮了。 这是一个意外,出乎冷白阳的预想。 他当即觉得不妙,脖颈上开始暴出虬结的青筋。 “怎么回事?” “不,不知道。” 冷白阳按捺住杀人的冲动,跟着甲卫下去查看火药。 崔简则被押到一旁的石牢里,双手被绑在身后。 冷秋月就站在旁边,瞧见冷白阳已经离开,她低声问崔简:“如果我帮你杀了我哥,你会怎么怎么报答我?” 崔简:“冷小姐想让崔某如何报答?” “我要你娶我,退了谢家的婚事,你能做到吗?” “崔某凭什么相信你?冷白阳可是你的兄长。” 冷秋月觉得身上寒津津的,眼中渐渐蒙上冷酷:“他连亲生父亲都能害死,我一个妹妹,说不定将来会被他送给谁,笼络谁,与其身不由己,不如现在当机立断,选一个我喜欢的。你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聪明,英武。” 她毫不含蓄,直白地跟崔简表露爱意,“你也会喜欢我的,我会让你在床笫之事上,无比快活。” 崔简戏谑地笑了一下,有点无语。 “想做我的正妻,你恐怕不行。”崔简道:“做妾倒是可以。” “你让我给你做妾?”冷秋月有些不悦。 “我总不能娶反贼的妹妹做正室吧,再说了,谢家的婚事,不太好退。” 崔简一副爱要不要的态度,倒令冷秋月迟疑了。 “行,做妾就做妾。”她就不信,那个谢家姑娘有她懂男女之间的情事,到时候他要让崔简下不来她的床榻。 京城的姑娘太端着了,男人都喜欢在床上热情奔放的女人。而她可以做到,在那种事情上,毫无下限。 彼时,石牢后方,谢蘅和温婉恰好听到了这段对话。 温婉抿唇不语,总觉得句句不是说她,句句又都有她的影子。 谢蘅简单地翻了个白眼,便猫着腰继续往前走。 她把温婉留在了一个相对隐蔽安全的地方,叮嘱道:“待会打起来,我可就顾不上你了,你自己随机应变吧。” 温婉看似柔柔弱弱,但面对这种一触即发的局面,倒也还算镇定,至少没有哭哭啼啼的失态,让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她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 乖巧地让人心疼。 谢蘅给温婉捋了捋鬓边散落的碎发,“那个混蛋说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男人都这样,嘴贱得很。” 温婉只是点头,看向谢蘅的一双狐狸眸子,清澈明亮,一点杂质也无,就像晴好乌云的天空。 大哥,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谢蘅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朝着温婉莞尔一笑,便快速折回了。 ----- 沈随云收拾完心情,便仔细研读了父亲留在石洞里的那些火炮图纸。 与他最后让秦勇偷偷带走的那一份对比起来,简直是大相径庭。 可以说,父亲最终为冷均意敲定的火炮设计图,不过是在他最原始的草稿上稍加改动罢了。 根本不是父亲的最终设想。 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改进火炮的设计图,并且进行得十分隐蔽,根本没有人察觉到,他同时在设计两款火炮。 一种是应付冷家父子,现如今他们里面那种笨重的大家伙,需要人力不间断地装填火药,而火药一旦受潮,火炮虽仍旧可以用,却有炸膛的危险。 另一种,则更为轻巧,也更为精妙,沈随云甚至不确定,这世上有没有与父亲匹配的工匠,能将他图纸上的蓝图变成现实。 或许皇家铸造司的工匠才有这样技艺…… 父亲这一生的心血,称得上举世无双。 如果朝廷真的拥有了火炮,梁国的天下将固若金汤,蛮人的铁骑不敢再踏入中原半步。 同样的,一旦到了土崩瓦解的时候,战火必将胜过以往千倍百倍。 怪不得父亲会如此痛苦,既陶醉于自己的创意,又无时无刻不在良心的谴责里挣扎。 第89章 平景州十四 谢蘅走到沈随云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我已经让他们按照你说的,将库存的火药全都打湿了。” 沈随云有些惊讶:“这么快?” 此处位于石林镇下方,为了保养军械,防止火药受潮,离取水地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一切在暗中有序进行,他们是如何绕过重重看守取水过来的? 不料谢蘅却道:“一人一泡尿的事,不是很难?” “这……” 谢蘅见他一脸佩服,忙摆了摆手道:“都是底下人想出来的荤招,我可想不出来。” 沈随云算是服了,这帮大老粗有点急智。 那头,冷白阳跟着随从打开火药库的时候,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尿骚味。 他彻底怒了,拔刀砍死了一个近卫,“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点东西都看不住?” 盛怒之下,有几人默默退开了几步。 谁也不想被迁怒。 “公子,谢家军的人无孔不入,他们早就潜伏进来了,实在是防不胜防。” “听说老谢侯生前,特训了一支百人骑兵,叫泥鳅军,个个滑不溜手,会不会是他们?” 谢家军在梁国名声极盛,谢家军中又细分了许多精锐,面对强大的对手,景州这些太平将领难免生出怯意。 这也是蔡家要把谢蘅杀死在景州的原因,一旦这支精锐回京,对太子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谢蘅一定会站在崔氏之后,而崔家表面中立,实际上一定会扶持先皇后的血脉,这是毋庸置疑的。 睿王身体里,可还流着一半崔家的血。 这时,又有人道:“公子先别急,这批火药都是特制的,就算是受潮了,也不影响使用,他们肯定不知道,才会多此一举。” 冷白阳闻言冷静了些许,咬牙道:“我不允许再出现任何意外!明白吗?” “明白。” “外面那帮人肯定拦不住谢家军,不过没关系,请君入瓮,我要让这里变成他们的坟墓。” 此时已是后半夜,朦胧天幕下的猫儿山,正在酝酿一场大战。 冷白阳带着一千黑甲卫,推着火炮上了他们事先修建好的炮台。 谢家军也都抄近路围拢过来。 合围之势原本是必赢之局,但棘手就棘手在,冷白阳手里的火炮。 那是他们压倒性的优势。 谢蘅再次穿上甲衣,向沈随云确认道:“你确定那些火炮点不成?” 沈随云道:“八成把握,” “不是十成?”谢蘅有些忧虑,“但凡有一发炮弹成功打出来了,谢家军都会损失惨重……我答应过他们,让他们都活着回去,这已经是在凯旋的路上了。无旨平叛,赢未必有功,输了是要承担责任的。” 沈随云抬眸,橘黄色光影下,谢蘅的五官深邃精致,却没有什么攻击性,她是个儒将,而不是单纯的女武夫。 见他发呆,谢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随云脸一红,低下头道:“这已经是我父亲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我已经听说了。”谢蘅微叹,“节哀顺变。” “嗯。” “你父亲的才华,可惜了。但他为大梁留下了一块铜墙铁壁。” 沈随云没说话。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 炮台下的机关,可以控制升降,主控舵就在正中央,同样是沈砚一手设计的。 当初沈砚拿着火炮的图纸来找冷均意,希望通过这位封疆大吏,拿到去京城铸造司的资格。 但是他低估了冷均意的野心和贪婪。 他被囚禁了起来,逃跑几次以后,又被打断了一条腿。 冷均意拿他的妻子和儿子作为要挟,沈砚不得不屈从,答应帮他们设计一套完整的火炮流水线。 十几年的时间,他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借着景州得天独厚的地势,瞒天过海。 蔡家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在景州养得那条狗,已经长成了一恶狼。 不过如果不是他们对谢蘅动手,设下这个自以为是“一箭双雕”的圈套,景州深水里的这条大鱼,还不会这么快现身。 万事,有因必有果。 …… 冷秋月把守卫都给支走了。 可就在决定给崔简松绑的那一刻,她又有点后悔了。 因为她看见冷白阳将黑甲卫和上百箱火药都运上了炮台。 这意味着,受潮的火药对哥哥的行动并没有影响。 她是见过火炮的威力的……谢蘅虽然人多势众,但未必会赢。 所以她想再观望一会。如果哥哥赢了,她将来就是公主,只要她求求情,留下崔简一条命,给她做男宠也不是不可以。 哥哥最爱看他讨厌的人被踩进尘埃里。 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比做男宠更耻辱的事了。 可若是哥哥有了败势,她就立即杀了他邀功,大义灭亲。总之,两边都不会太亏。 “大小姐,公子让你把人带上去。” “知道了,马上来。”冷秋月居高临下对赶来的人道。 来人没有怀疑,又亟亟离开了。 冷秋月坐在崔简身上,几乎将一对呼之欲出的丰满贴到男人身上,带着些戏谑和讨价还价的口吻道:“要不你亲我一下,我现在就放你走。” 崔简微微别过脸。 冷秋月顿时不悦,“怎么?你不愿意?所以你刚刚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她说着,身子往崔简身上贴得更近了。 崔简的眸光忽地一定,穿过冷秋月的肩颈,望向她身后。 一个娇小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高高举起了一块圆润的石头。 “咚”地一下,温婉用尽了自己吃奶的力气,狠狠朝冷秋月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准头是有了,就是力道差了一点。 一股鲜红的血从黑发里汩汩流出,冷秋月并没有如她料想中的那样晕过去。 她伸手抹了一把脑后湿热的血液,同时转过了身。 入眼便是一张娇美但惊慌失措的小脸。 “是你?!” 冷秋月眼底先是震惊,继而嫉妒到怒不可遏。 这张如蜜桃一般成熟鲜美的脸蛋,似乎是在提醒她,她们很难相提并论。 连哥哥也为她所迷。 真是狐媚子。 “你竟然敢打我?” 温婉又照着她的前额猛地砸了下去。 …… 两下,足以把人砸晕了,冷秋月翻了个白眼,应声倒地,温婉也愣了半天。 她刚刚是哪里来的勇气? 崔简被绑在一个石柱上,看到这一幕,也有些诧然。 “你怎么来了?” “我,我……”温婉将石头丢了,语无伦次地道:“我也不知道。” 崔简哭笑不得,不多耽搁,侧过身子,露出自己被捆绑的双手。 “帮我解开。”他道。 “好。” 温婉乖声应着,提起裙子从冷秋月身上跃了过去,绕到崔简身后,替其将绳子解开。 崔简活动了一下手腕,又问:“不是让你在巽风岭好好呆着吗?你怎么不听话?” 温婉咬了咬唇,她担心他,但是这话不是她能说的。 “我想来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崔简:“……” 也算是帮到他了吧。 “幸好你来了,不然我就要被别的女人非礼了。” 第90章 平景州十五 说是非礼,但温婉觉得,他也挺享受的。 “世子你别开玩笑了。” “我可没开玩笑。你不来的话,我多少是要出卖一点色相的。” “嗯。”温婉点了点头。 …… 只是点头? 不是这个“嗯”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介意?” 崔简正等着吃她的飞醋,却不料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不由使崔大世子受了一点小小的打击。 难道她一点不在乎? 温婉先是摇了摇头,而后顾左右而言他,“世子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介意也不该是她介意,在乎也不该是她在乎。 这种时候,崔简还有闲心情来打趣她。温婉无奈。 “快走吧。”她催促着。 接应冷秋月的人随时回来,她可不敢保证每次运气都那么好,每次都能不被发现。 崔简笑了一笑,看她兴致缺缺,知道她是紧张,便也不再和她理论其他。 二人在漆黑的走道里往前摸索,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原来这么大?” 崔简一直以为,小西施是一朵娇弱的鲜花,经不起风雨的蹉跎。可刚刚她的表现,实在令人意外。 温婉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忘记了害怕。” 那是一种骨子里生出来的勇气,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告诉她,这也没什么可怕的。 然后她就真的不那么害怕了。 “哦?”崔简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就开玩笑道:“说不定你的亲生父亲还真是个武将。” 有些人的勇气,的确是与生俱来的。 就比如谢蘅,她很小的时候就敢驯服烈马,比如蛮族人,生来嗜血善战。 那串金丝楠木的手串,很有可能真是当年哪个立过战功的武将所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一道破空之声自头顶传来。 外面已经打了起来,原本寂静的夜晚忽然嘈乱得厉害。 “咻咻——” 流矢划破空洞的走道,碰到石壁时会“噔”得响一下,若是刺破皮肉,那便是低闷痛苦的人声。 第一发火炮,如谢蘅所愿,炸膛了! 飞溅四射的铁片,直接炸死炸伤了近百人,甚至有人直接从高台上掉了下来。 “太好了!” 谢蘅登上高处,高兴地握了一下拳,命令弓弩手对准炮台,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直取他们的性命。 “少主,他们的铁甲太厚了,我们的弓弩恐怕刺不穿。” “那就对准他们的手和眼睛,你们都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这点小事难不倒你们吧?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我不希望再听见火炮的声音。” 谢蘅指挥若定,迅速地又安排另一拨人抓住机会攻上炮台。 远处半隐在黑暗里的高台,不时有穿着甲衣的人影掉落下来,就像一只只黑色的甲壳虫,在失去力量后快速消弭在秋风里。 谢家军已经攻了上去,两拨人在杀声震天的激烈交战中。 冷白阳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目光有些呆滞。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见识过火炮屠城于一瞬的巨大威力,为何偏偏是在今日出现这样大的意外? 又或者这根本不是意外,他被沈砚那个老家伙给骗了。 震惊、愤怒、狠绝……无数种情绪从他幽暗的眼眸里一一掠过,直到变成玉碎的释然。 “公子,快走吧。我们护送你离开。” 呆滞了片刻,便有人上前架住有些摇摇欲坠的冷白阳。 仅剩的几个亲信,想要掩护他撤退,而这一幕被长史邱倍看在眼里。 谢家军都是一群刚从战场下来的罗刹,一个个杀红了眼连命都不要,别人不怕,他可害怕了。 本来,冷家父子的造反,他们都是被迫参与的。 如今黑甲卫已望风披靡,可见这精心训练的叛军,在谢家军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可是,他们的家人还不知被冷白阳关押在何处。崔简答应过,会救他们出来,这个承诺也不知道是否可信…… 邱倍心中担忧,但还是快速地做出了决定,提剑朝冷白阳走了过去。 对面的悬崖上,谢蘅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几十名弓弩手,包括谢蘅自己,已经搭好弓,等待着计划中的信号出现。 几息过后,炮台上燃起了明亮的光,有人举着镜子,示意自己的方位。 那一束光里,冷白阳短暂地露出了一张脸。 时间不多不少,几十名弓弩手同时反应过来,所有离弦的箭,都只朝着那一个方向而去。 破空声极其刺耳。 冷白阳的耳力极好,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身拉过两个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这两个人很快就被射成了刺猬,冷白阳的胳膊上也中了一箭。 他丢下两具尸体,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邱倍没敢追上去,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崔简答应过,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冷白阳的身手很好,他不是对手。 黑夜之中,视线不佳,谢蘅只能隐约看见,有个穿白衣服的人逃了。 “该死!” 崔简也看到了。 温婉适才被流矢伤到了手臂,崔简给她包扎好以后,便带着她躲在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同时观察战况。 他们所处的位置,并不在两方交战的范围内,地势较高,刚好可以仰观到斜对面的炮台。 “你先呆在这,我很快就回来。” 崔简丢下一句话,拿起剑追了过去。 第91章 平景州十六 昏暗难行的洞穴深处,道路四通八达,一不小心就会迷路。 冷白阳情急之下四处乱窜,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 他走到了一个岔路口,犹豫着该走哪条路。 没等他做好抉择,身后刹然传来一阵利剑出鞘的长吟。冷白阳猛地转过身去,崔简就站在他身后,从容不迫地看向他。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至于其他劝降的话,对冷白阳而言毫无作用,崔简也懒得说。 冷白阳厌倦而自嘲地笑了笑,忽然很感慨道:“输给谢蘅,也许就是报应吧。” 崔简皱眉,聆听着冷白阳半疯半癫的话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造反吗?不单单是因为沈砚送上了火炮,那只是最后让我们下定决心的一颗小石子,没有火炮,我们一样会起兵的。” 崔简没说话,执剑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冷家给别人当狗,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早晚会被杀了吃肉的。” 反咬一口,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你们为蔡家办了什么非死不可的大事?” 崔简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在猜测。 “是弘文馆的大火吗?” 冷白阳勾了勾唇,“一件……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事。” 虽然他没有回答,但听到崔简提起弘文馆,他的眼神并无波动,所以可以肯定,与弘文馆大火无关。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事? “现在你还有必要隐瞒吗?” 崔简试图套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冷白阳不作回答,眼中凶光乍现,他手腕一翻,一剑斜劈过来。 崔简抡剑向上,恰好挡住。 一旦有一个人打破僵局,攻势也一发不可挡,二人在幽昏的逼仄空间内交手数十个回合,冷白阳渐渐落了下风。 他一向自负身手不凡,却仍旧不敌崔简人高马大,这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真的动起手来,手劲大的惊人,两人剑锋横对时,那股蛮力震得他虎口发麻。 体力上,冷白阳也逊色很多。 崔简向来以矜贵世家子,文质读书人的面貌示人,却让很多人忘记了,他也是三姓的后人。 薛、谢、崔,这三家没一个好惹的。 有谢蘅这个显眼包在前,崔简更容易被忽略了,他走的是科举的路子,可不代表他是个纯粹的文人。 冷白阳手臂上的一箭伤到了大动脉,流了很多血,这令他有些头晕目眩。 然而就在他以为事情会这么结束的时候,冷秋月的声音凭空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崔简,你看看这是谁?” 一道细微的光,反射过来,晃了一下崔简的眼。 冷秋月慢慢从石壁后现身,抓了一个人挡在自己身前,手拿匕首,锋利的刀刃紧贴着人质细皮嫩肉的脖颈。 这个人质是温婉。 一瞬间,局势便发生了惊天的逆转。 温婉也很无奈,她无心惹事,只是好端端地待在那里,也能碰上醒来后昏昏沉沉四处游荡的冷秋月。 她脖子上是一把很锋利的匕首,冰凉的刀刃甫一接触细嫩的皮肉,还没怎么用力,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令人胆寒的刺痛,如果冷秋月再用点力,就能直接结果了她的性命。 本能驱使下,温婉一动也不敢动。 “放了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崔简高声道。 温婉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瞬间脖子上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白色的衣领被鲜血濡湿,她能闻到那股腥甜的味道。 “我要你自断一臂。”冷秋月道。 温婉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她没想到冷秋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世子怎么可能会为了她自断手臂? 她没有那么重要! 冷白阳此刻已箕坐在地上,看到这一幕,神色惨白地冲崔简冷笑道:“崔简,一个女人罢了,值得你犹豫吗?” 他反正跑不掉了,看看戏也是一种临终的乐趣。 崔简握紧了拳头,脸色阴沉,动了十足的杀心。 他不喜欢被人威胁。 尤其是拿着他珍视的东西威胁他。 更不能容忍。 但如果不答应,婉儿会有危险。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先把刀放开,我看见她受伤了。” “别跟我讨价还价!” 冷秋月声音尖利,表现得非常狂躁,二话不说,先朝温婉的肩上扎了一刀。 他们冷家真是如出一辙的疯癫。 温婉不想拖累任何人,无论崔简愿不愿意为了她自断一臂,结果都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必须自救。 匕首整个没入肩膀,深深陷进去很难拔出来,温婉忍着剧痛,趁着冷秋月情绪失控的当头,迅速地转过身,别了一下背。 冷秋月的手脱离了刀柄,温婉伸手猛地推了她一把,然后,拼命朝崔简的方向跑。 “别跑。” 见温婉挣脱,冷秋月踉跄着追了上来。 “婉儿!”崔简径直冲了过去。 冷白阳几乎和崔简一齐反应过来,起身去截人。 得不到就毁了她。 冷白阳觉得,杀了她自己会很痛快。 崔简很在意这个小女子,毁了一个人在意的东西,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们几乎同时靠近了温婉。 冷白阳的剑已经递了过来,迅疾地像一道白色闪电,直刺温婉的胸膛。 就在剑尖离她不过半尺时,崔简猛地伸出手,用力握住了锋利的剑身。 剑和人都停住了。 鲜血从指间缝隙里流出来。 崔简受伤的手将剑弹开,另一只手拉着温婉闪到一边。 与此同时,谢蘅也率众赶到,她接过士卒递来的连发弩,朝着冷秋月和冷白阳一人射了一箭。 射中冷秋月的一箭正中眉心,很准。 冷白阳被崔简推开,箭从脖子上擦过,但割破了大动脉,鲜血四溅,也不算太偏。 整个过程从发生到结束,只经历了极短的时间。 温婉眼前一阵阵发晕,无力地委顿在地上。 匕首还插在背上,剧痛袭来,冷汗不间断地往外冒,背后衣裳也不知道是被血还是被汗浸湿了。 “婉儿,别睡。” 崔简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不敢动她,防止伤势再一次加重。 “我没事,只是很疼。” 她知道自己没伤到要害,不会有性命之虞。 “忍一忍,我这就带你出去找大夫。” 温婉点点头,伸手摸到崔简受伤的那只手。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翻开的皮肉被鲜血浸染,触目惊心。 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更没喊疼,甚至还冲她笑了笑。 温婉顿时内疚到了极致,世子尊贵之躯,却为了救她而受伤,她实在很难匹配这份恩情。 “对不起。”她道。 第92章 平景州十七 “没事。” 崔简安抚她。 “不疼吗?” 温婉真的很疑惑,这么深的伤口,他是怎么做到眉头也不眨一下的 崔简摇了摇头,“不疼。” “那我也不疼。” “……” 崔简闻言神情一顿,旋即收住嘴角的弧度,没让自己笑出来。 她果然还是个孩子,说的什么傻话? 温婉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帕子,先给崔简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崔简看她自己疼得直冒汗,还讲究地给他打了个蝴蝶结,心里无奈地软了下来。 “我们先出去吧。” “嗯。” 温婉点头,忍住起身时的一阵剧痛,任由崔简将她轻轻抱了起来。 “疼吗?” 看她眉头一皱,崔简忙问。 说不疼是不太可能,温婉小声回道:“一点点疼。” 崔简:“……” 从前那个削苹果削破了手都会哭的姑娘,如今被匕首扎进肩膀,竟然都没有落泪。 她倒是学会了坚强。 谢蘅也匆匆忙忙赶了过来,问了问温婉的伤势,得知她没什么大事,这才放下心来。 “你要是出事了,崔简恐怕就要记我的仇了。”谢蘅调侃道。 温婉羞涩地转过头,目光不经意定格在血泊里的冷白阳身上。 他还没有死,一边吐血,一边神色惨然地冲着她笑。 她顿时头皮发麻,身子也跟着一僵。 崔简嫌恶地看了地上那人一眼,脚下转了个方向,不让温婉看到他。 …… “谢蘅……”冷白阳忽然开口。 他呛了两口血,但咬字还算清晰,谢蘅闻声,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 “有什么遗言?”谢蘅冷漠地问。 “没什么遗言,就是有句话想对你说。” “对我说?”谢蘅四下望了望,狐疑不定的问:“什么话,你说吧?” “咳咳咳——”冷白阳积蓄了几息的力气,这才缓缓发问:“回生峡谷,你以为谢侯是怎么死的?” 谢蘅的瞳孔骤然收紧,猛地盯紧血泊里的人。 他的嘴角噙着带血的笑,继续道:“你以为谢蓁是怎么死的?薛沾又是怎么死的?” …… 一连三问,谢蘅彻底愣在了当场。 “什么意思?” “你自己猜。”冷白阳说着,笑出了一排染血的牙,神色凄迷而木然。 谢蘅的眼陡然一红,冲上去揪住冷白阳的衣领,将其软绵绵的上半身提了起来。 她目眦欲裂,厉声喝问:“我问你什么意思?” 可惜冷白阳只剩下半口气了,禁不起谢蘅这一下,就歪着脖子彻底没了气息。 谢蘅一松手,他就像一滩烂泥般,直挺挺地重新倒进了血泊里。 父亲、兄长、阿沾……谢蘅不断念叨着这三个人,似乎陷入一段无比痛苦的回忆,被鲜血狼烟模糊成只剩下影子的回忆。 “阿姐。” 崔简唤了谢蘅一声,将她从失神的状态下拉了回来。 “别被他影响了。”崔简提醒道,“这话未必可信,等我们回京详查。” 冷白阳的用意不明,究竟是真有隐情还是为了故意刺激谢蘅,尚未可知。 谢蘅回神,很快收拾好了遗落的理智。 “我知道,让我缓一缓。” 她怅然地默了默,兀自安静了一会。 天快亮了。 铅灰色的天空被晨光洗礼,渐渐露出宝蓝色的底子,天际线上,一抹朝霞如血。 猫儿山终于复归宁静…… …… 几日后,所有被抓到猫儿山服苦役的壮丁,能活下来的都回到了家中。 景州沉浸在欢喜和悲伤两种情绪之中。 沈随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母亲,将父亲这十几年在猫儿山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娘是爹的妻子,她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这是爹写给您的信。” 沈随云捧出一叠厚厚的书信,这是他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找到的。 十几年,几乎每个月爹都会给娘写一封信,他知道信寄不出去,便一张张全都压在了箱子底下。 母亲出奇的平静,看着桌上的信,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先放着吧。” “您不看吗?”沈随云诧异母亲的态度。 沈母干笑了两声,“人都死了,还看这些做什么,徒增伤感。” 她说着,眼神躲闪,双手不自在地倒了一杯茶,端到嘴边慢饮,只是腕关节处却止不住颤抖,直晃得杯盏“哐当”作响。 “娘,你?” “年纪大了,这手老是控制不住地发抖,真是……以后还怎么给人施针?” 沈随云垂下眸子,他看出娘是在故作坚强,也不点破,接着道:“爹的遗体还停在府衙的殓房里,咱们明天去把爹接回家吧。” 沈母诧然望了儿子一眼,手忽然抖得更厉害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回了一个“好。” 母子俩又各自心不在焉地说了两句,实在难像往常那样说说笑笑。 沈随云从母亲的屋里出来,轻轻带上门后,才走到廊下,便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蹲到墙角也跟着哭了起来。 翌日拂晓。 沈随云早早起床,在屋门外给沈母请安,等她一起出发。 约莫等了半刻钟,老旧的门轴“吱呀”一声,沈母着一身年轻时未穿过的新衣,精神矍铄地走了出来。 沈随云定定出了会神。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这身水蓝色的衣裳,是爹走的那一年,送给娘的生辰贺礼。 他们夫妻俩一起欢欢喜喜去布庄挑的花布,又去裁缝店量体裁衣。 当时,他还骑在爹的肩上,吃着芝麻馅的胡饼。 可是等这身衣裳做好的时候,一家三口只剩下他和娘…… 娘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小心压在柜子底下,这些年只偶尔拿出来看看,晒晒太阳,却一次也没有穿过。 她的眼睛红红的,眼圈下泛着一层淡淡的乌黑,定然是哭了一宿。 只是娘生性要强,站在阳光下,就一定要挺胸抬头,绝不示弱于人。 这一点,一直深深影响着沈随云。 成年时,他给自己取了个表字叫“随云”。便是希望过往和将来,种种不美好的事物都会随云散去…… 第93章 本章有大虐 “娘,我们走吧。”沈随云看着母亲。 “好。” 沈母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安适如常,昂首走出屋子。 他们雇好了一辆牛车,拉着为沈砚置办好的棺材,去接他的遗体回家。 一路上,沈母盯着路边的开得灿烂的野花,并不发一言。 …… 沈砚的遗体从猫儿山运出来后,被安置在了府衙的殓房里。 谢蘅下令,在城中请了一位入殓师,给他修饰遗容,算是对这位不幸夭折的工匠,最大的敬意了。 沈随云到时,刚好是辰正时分。 太阳的光线透过格子窗棂,筛成一束束碎金,洒在殓房的角落里。 明亮,死寂。 沈随云将盖在父亲身上的白布揭开,神情微微凝滞。 入殓师的技艺高超,把父亲的容颜恢复得年轻了许多,连同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想办法染黑了,使他看起来,还和当年离家时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沈随云感激地看了谢蘅一眼。 她想得很周到。 毕竟……若是娘看到爹最后的样子,一定会非常伤心的。 这样,她心里或许还会好受一点。 沈母看到丈夫的第一眼,冲着他这张精心雕饰过的脸笑了笑,可躺在那里的人阖目睡着,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他已经长眠,不会再睁眼了。 沈母的笑容倏地收住,悲恸如盛夏铺天盖地的乌云,在她的眼中蒙上厚厚一层阴霾。 终于,泪水潸然落下。 再也止不住。 压抑了十几年的情绪一朝迸发,像开闸泻出的洪水,遽然淹没了身心。 谢蘅默默走了出去,站在廊下。 身后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 大军在乱石嶙峋的北地很难找到正确的行军路线,天气恶劣,指北车失灵,他们误入了回生峡谷,遇上了早早埋伏在此处的蛮族主力精锐。 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对方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场仗打了一天一夜,打到天边的云都快被血染红。 谢家军将士个个英勇无畏,即使遭遇伏击,依然不惧生死,誓死抵抗。这对蛮族来说绝对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于是他们最后选择了火攻。 两侧山崖上,不断滚落装满了火油的燃烧罐,烈火烹油,借着北地肆虐的狂风,一时间黑烟弥漫,火舌直冲天际。 那帮蛮族的战争疯子,根本已经不分敌我,势要将他们全部烧死在这里。 战场变成了火海,谢蘅第一次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前一刻还鲜活的人,下一刻便在她面前身首分离。 “大小姐,我们带你突围,侯爷把蛮军都引到了北边,南边那块可以打出一个缺口了。” “我不走,阿沾呢?我哥呢?” 热风炙烤下,几乎闻不到血腥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香。 “薛将军带人去救侯爷了,少将军正在攻高地。” 谢侯轻伤不下阵,突围时又被对面的弓弩射中了大腿,火势汹涌,如果不去救他,今日他注定葬身火海。 “跟我去救我爹。” “侯爷让我们带您离开……” “再说一句带我离开,我现在就杀了你!” 谢蘅拔剑指着对自己说话的裨将。 她不能当逃兵,她要和父兄并肩作战,哪怕是死也要马革裹尸。 她姓谢!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郎。 也许是天不亡他们,不知哪来的一股妖风,带来了一朵雨云。几声雷鸣以后,几乎没让他们多等,大颗的雨珠便“哗——”地倾泻而下。 就像是谁推倒了天河的河堤,将天上水引到了地面来。 雨势又急又猛,一场大火很快就被浇灭了。 幸存的人拿起刀枪,开始与蛮族人肉搏。 虽然谢蘅很不想被保护,但是那些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们,无一不将她护在身后。 大火熄灭后,峡谷内的光线再度暗了下来,拂晓的天光只容她看清那些人错乱的身影,却晦暗得看不清脸。 一身银色的战甲很快落入她的眼中,可来不及兴奋,视野内,一根长矛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 从胸膛贯穿而过—— “阿沾!” 她的眼眶中一瞬间蓄满了泪水,薛沾回头看向她,背着光,一张脸模糊不清。 失神片刻,一支飞来的羽箭扎进了她的肩胛骨,她几乎感受不到疼,眼中只有薛沾被更多长矛刺穿的景象。 那一幕,成了她一辈子的噩梦。 更多的箭矢朝她射了过来,薛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开,冲到她面前。 用千疮百孔的身体最后为她做了一次肉盾。 “小心……” 薛沾抱住她,滚到了一边的尸山下。 他的整个后背,被扎得像刺猬一样。 “阿沾……” 谢蘅想抬头看看他,却被薛沾一把摁入怀里。 “别看我的脸。”他道。 谢蘅的半边脸紧贴着他染血的胸膛,热流汩汩而出,谢蘅想堵住那些冒血的窟窿眼,可是怎么堵也堵不住…… 血流渐渐变缓,薛沾的血就快流干了。 “别看我的脸……”他继续喃喃道:“很丑,我想让阿衡记住我最好的样子。” 谢蘅再次想抬头,就听薛沾接着道:“阿衡,我后悔了,也许那夜我把你留下,心中不会有遗憾。” “但是我又很庆幸,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以后还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人,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 “不,别说了,我求求你,求你别死,不要抛下我。” “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薛沾最后抬手想摸一下谢蘅的脸,终是未曾触及,便倏然落下。 谢蘅知道他走了,却没有吭声,只当他还活着,只当他睡着了…… 她抱着薛沾的尸体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援兵赶到,谢家军也突围成功了。 这还要感谢他们敌我不分的大火,将卷入战场的蛮族将士也烧死了大半。 这场战争,蛮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蘅醒来的时候,谢家军的将士已经在薛沾脸上蒙了一块白布。 也许那张脸被烧得太过狰狞,他们也不忍她看见。 “阿、沾……” 她的声音打颤,想伸手去揭那块白布,将士们纷纷上前将她拉开。 “大小姐,别看了。” “啊啊啊啊啊——别拉着我!” 她死死抓住薛沾冰凉的手,只可惜那只手再无力回握住她,他们就这样被强行分开了。 “我们还要装殓将军的遗体,大小姐,你节哀!” “我爹呢?我哥呢?” 谢蘅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第94章 化之为灰烬 过往的碎片被谢蘅一块块捡起,在心底里缝缝补补。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捧着一颗斑驳陆离的心,重新站到谢家军将士们面前的。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只有在看到别人的生离死别时,才会恍惚回忆起来……原来自己也曾经如此痛苦过。 …… 檐廊下无端刮起了一阵风,四角天空湛蓝如洗,谢蘅站在阳光下,五官精致的像壁画里走出来的神女,满目庄严,含眸默默。 沈随云从殓房里走出来时,看见的便是日晕下凝神静思的神女侧颜。 他缓步走了过去,朝她行礼,“多谢郡主,为我父亲装殓,能让他在我娘面前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谢蘅转过脸,神情淡漠如烟云,看的出来,她兴致不高,似乎被某种情绪所困扰。 “举手之劳而已,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人,他死的时候,也不想让我看见他毁损的容貌。” 沈随云好像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老镇国公和长公主的嫡子,她早亡的未婚夫。 梁国人都知道,她差一点就成了长公主的儿媳妇,只可惜造化弄人。 沈随云沉默了,她在回忆心中的明月,而眼前这个人对他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明月。 唉……他在妄想什么? 良久,谢蘅忽然开口,试探着问:“我听说令尊托人从猫儿山带出了一份真正的火炮图纸,如今在你手上?” “在。”沈随云一凛,旋即回道。 “我能看看吗?” 沈随云冷不丁抬眸与谢蘅对视,思索片刻后道:“图纸太小,观看起来恐怕有些困难,如果郡主不介意等一等的话,过段时间,在下应该会复原出一份放大的图纸。” “我不急。”谢蘅笑了笑,“只是你可得好好保管,如此重要的东西,不能再落入居心不良的人手中。” “那是自然,这是我父亲毕生心血,郡主不说,我也会好好保管的。” “如果有人问起,”谢蘅正色肃然道:“不要透露这份图纸的存在。” “郡主的意思是?” “你的事情,崔简已经跟我说了。如果你拿着这份图纸献给圣上,很快就可以恢复仕途,还可以谋得一个很不错的差事。但我现在,有另一条路要指给你……” “我选第二条。”不等谢蘅讲完,沈随云便道。 “你不问问是什么路?” 沈随云摇了摇头,“不用问,我已经猜到了。” 就算没有猜到,他也不会选第一条路,他不会拿着父亲的心血去邀功请赏。 他本来就落人口实,这样做只会让他的名声更臭,他要堂堂正正地重返朝堂。 谢蘅轻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赞许,“是个聪明人。” 沈随云耳根泛红,微微垂下了眸子。 “我会给骊山大营的徐都统去信一封,介绍你过去做他的参军,读书人,先从军你扛得住吧?” 沈随云不假思索道:“行。男子汉大丈夫,吃点苦算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那就这么说定了?” 沈随云深深一拜,“多谢郡主提携。” …… 午后,崔简在景州最大的酒楼摆了一桌酒宴,宴请景州各级的官员。 说实话大家都很紧张,毕竟冷家父子造反,他们大多受胁迫参与了,抑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简设宴的用意,很难说。 没人真的有心思喝酒,都在想尽办法溜须拍马,讨好这位京城来的钦差。 “崔大人年轻有为,短短半月就诛灭了逆党,实在是令我等自愧不如啊。” “怪不得圣上如此器重崔大人,来来来,我们敬崔大人一杯。” 崔简遛了他们一圈,终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暂且放下酒杯。 “诸位先别忙着喝。”他望向廊外,“夏侯,把东西搬上来吧。” 夏侯忠早已等候多时,崔简发话,立即端着一摞文书进屋,径直走到崔简身边,面无表情地站定。 “这些是昌平郡主派人送来的,从冷府搜出的文书,这些年,谁与他们有银钱来往,谁给他们做过事,从巽风岭搜刮的钱财,最后都进了哪些人的口袋,事无巨细记得一清二楚。” 谢蘅交给他的匣子里,有关景州官员的部分,冷白阳特地造册登记了一份名单,可以说,正是这个东西,拿捏住了他们的命脉,使他们不得不俯首帖耳地为冷家办事。 现在,崔简将之全都拿了出来。 众人的表情一下子精彩万分,有的面如金纸,有的惨白惊恐,有的几欲昏厥…… 热闹的场面顿时安静如鸡。 崔简将他们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唇际掠过轻蔑的笑,半晌,起身道:“我想,诸位常年仰人鼻息,担惊受怕,许多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乱党已尽数伏诛,大势已定,景州百废待兴,在新刺史到任之前,州中的大小事务,还需要诸位尽心尽力。” 这话一出,众人眼中如死水般的情绪终于动了动。 崔简一番话说完,夏侯忠立即对门外的两个侍卫道:“抬进来。” 所有人都低着头将余光瞥向门外。 只见那两个侍卫合力抬了一个大火盆进屋,就放在酒桌正前方。 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坐在外侧的几人已经能感受到热流,不由地抬起手擦了擦汗。 崔简叩了叩装满文书的托盘,对在场的所有人道:“诸位还等什么?难道让崔某亲自来烧?” 这是……十几张面孔在短短一句话的功夫里,神情瞬息万变。 没有人敢第一个上去动手,谁也不知道崔简是真的放过他们,还是故意试探。 崔简了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在这,他们施展不开。 于是他淡然拂了拂衣摆,挽裾出门。 等他一走,众官员瞬间解禁,一窝蜂地涌向了那一垛码放整齐的文书。 他们纷纷打开文书查看真伪,一个个看得大惊失色,几乎想也不想就丢进了火盆之中,直到亲眼目睹着纸张化为灰烬,瞪大数倍的瞳孔才稍缓和。 一群人,七手八脚,很快就把几百份文书烧了个一干二净。 夏侯忠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这些人丑态毕露的模样,轻嗤一声,转身离去。 第95章 各自奔东西 停灵七日后,沈随云为父亲办了葬礼。 之后,他拿着谢蘅给自己的手信,准备启程去骊山。 离家时,沈母给他做了两身夏衣,让他带上。 “怎么好端端的,郡主要介绍你去骊山?难道不去不行吗?” 沈母哭过几日,心情已经好多了,知道儿子要去骊山大营,很想挽留。 沈随云叹了口气道:“娘,这件事您就别管了。我去骊山不单单是为了投军,个中缘由不便与您细说。您放心好了,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回来的。” 沈母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她确实害怕儿子和丈夫一样一去不归,但也知道,孩子大了,外面自有天地,他想闯一番事业,既有机会,又怎么能轻易放手? “好。”沈母点头道:“不过你要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趁早回家,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才是正经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立业,成家的事先缓缓吧。” “臭小子,又跟我打马虎眼?” 沈母抄起手边的扫帚,追着沈随云打了出去。 沈随云边跑边道:“娘,等我回来接您去京城啊。” 沈母叉着腰倚在院门外,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欣慰地笑了笑。 路过秦勇家门外,沈随云原想进去给他道个别,不料正瞧见他在收拾行李,一箱一箱往驴车上搬。 “愣子,你要出远门吗?” 沈随云走过去,一脸好奇问。 秦勇抬头看见是他,展颜一笑,一边搬东西一边道:“准备带上秀儿一起去京城。” 沈随云疑惑,笑道:“怎么突然想起去京城了?” 正说着,两个妇人?着菜篮子,从秦家门口经过,指着院内嘀嘀咕咕。 秦勇看到她们,脸色霎时一变,梗着脖子道:“看什么看,没看过别人搬家啊?” 两个妇人互视一眼,撇了撇嘴,这才迈着碎步亟亟离去。 这不太对劲。 见状,沈随云皱了皱眉,忙问:“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秦勇低下头,支吾了半天,“是秀儿……” “秀儿怎么了?” 秦勇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秀儿回来以后,街坊四邻就开始议论她在刺史府的事,说什么难听的都有。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意出门,还总有小流氓半夜敲她的窗户。” “太过分了!”沈随云瞪直了眼。 秦勇无奈道:“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里再待下去,我怕秀儿会想不开,所以才想着带她去外面转转。反正我现在的铁匠手艺,养活我们两个应该没有大问题。”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沈随云深知这个道理。 “想好了吗?背井离乡毕竟不是易事。京城山高路远,一路多加保重。” 秦勇嘿然一笑,“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啥都看开了,只是秀儿……她是为了我才……我实在不想让她在流言蜚语里过日子,不如带她去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把景州的这一切,统统都给忘了。” 沈随云很赞同他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能这么想是对的。” 说完这些,秦勇才瞧见沈随云背上地的行囊,他目光一定,忙问道:“你这也是要出远门了?” “去投军。” 沈随云言简意赅道。 “投军?”听到沈随云说要去投军,秦勇满目惊诧,似乎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投军了?” “不便多说。” 沈随云随和地笑了一下,将事情风轻云淡地揭了过去。 秦勇不疑有他,只是有些感慨道:“小风,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以后肯定能当宰相。” 沈随云愣了愣,似乎没想到秦勇会这么说,忍俊不禁道:“那我可就借你吉言了!” “一路保重。” “你也是。” 沈随云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向秦勇郑重道了个别。 …… 送别后,秦勇转过身回屋,却见妹妹秦秀正巴巴地望着沈随云消失的方向,目光横生出呆与痴。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朝她走了过去。 “小风要去投军了。” 看到哥哥走来,秦秀收回视线,转身欲回屋。忽听此言,她神色怔怔,眼露悲戚,黯然点了点头。 他会有很好的未来,娶一个家世清白的妻子,儿孙满堂,一生顺遂。 而她,就像那些人说的,是一块破烂的抹布。 她只能将少女时的心事和着眼泪吞进腹中,永远永远埋藏在心底了。 半晌无话,她“嗯”了一声,回到屋子里收拾行囊。 秦勇站在一旁,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安慰人的话:“大不了,哥养你一辈子就是了。” 闻言秦秀手上动作一停,缓了一口气道:“哥,其实我没什么的,等去了京城,我也打算重新开始过活,人要往前看。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其实我都看开了。” 离开景州,不是因为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只是想忘记这里的一切。她不会那么的想不开。 秦勇松了一口气。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妹子。 怕她想不开。 她之前就喜欢沈随云,这个秦勇是知道的,当初还想着,要是能把妹子托付自己沈随云,那也算是知根知底,叫他放心。 可如今,他想去开这个口都不好意思了。也怕伤了妹子的心。 既然她能看开,那最好不过。 妹子不嫁人,那他也不娶妻,兄妹俩相依为命,一辈子也能和和气气的。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 数日后,京郊官道。 温婉掀开窗帷,看到来时的绿树已成浓荫,心中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眨眼间离京城这么近,她才猛然惊醒,发觉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 这段时间的颠簸游历,虽然辛苦,但确实快意。 快意到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郡主回来了,他应该就快娶妻了吧。 正发着呆,一双缠着纱布的手伸了过来,将帷幕放下。 “伤还没好,不要吹风。” 崔简正在看从景州带回来的涉案卷宗,一回京,他就要去述职了。 温婉回过神来,朝他望了一眼,又很快垂下眸子。 她现在总觉得自己自作多情。每每与崔简对视,总能从那双眸子里看出深情款款,温柔和煦,明明,他看别人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如冰。 所以,她尽量减少自己与崔简的眼神交流,不让自己的癔症朝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 她在景州做的梦,也该醒了。 第96章 内庭生变故 走时还是暮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仲夏了。 翠琅轩的海棠早已落尽,小院里的花又换了一茬。尤数门边两块花圃里的蜀葵,开得最为旺盛。 回来以后,碧箬和碧筠便准备了洗澡水让她沐浴。 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她二人看到温婉肩上的伤口,都震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 碧箬细看那处已经结痂的伤口,微微张大了嘴,诧然又关切地问。 不想叫他们太过担心,温婉只淡淡一笑,“受了点伤,不过没什么大碍,按时上药就好了。” 碧箬碧筠面面相觑。 “这要是留疤了可怎么好?”碧筠惋叹道。 姑娘这一身细嫩的皮肉,要是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疤,岂不是美中不足了? 世子也真是的,把姑娘带出去一趟,就这样带回来了? 温婉拢了拢头发,遮住脖子上那道伤疤,要是叫她们看见,恐怕会更惊惧。 因为肩上有伤,胳膊使不上劲,所以擦身只能让碧筠和碧箬帮忙。 水温不算太热,加了玫瑰花汁格外的香,温婉趴在浴桶上,跟二人讲述景州之行发生的事。 碧箬和碧筠都听得怔怔。 “原当姑娘是去游山玩水的,原来竟是去受罪了,又是蛇咬,又被匕首扎,这未免也太惊险了。” 碧箬说着,缩了缩脖子。 “姑娘,你也够勇敢了。” 要是她们,那一刀扎进身体,恐怕早已吓得昏死过去,哪还有脑子挣脱跑开。 温婉摇摇头,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当时,害怕过头,也就忘了危险了。” 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拖累了崔简,并没有考虑到自身的安危。 但是这个原因,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洗完澡,苏嬷嬷找来了祛疤的膏药,让碧筠替她抹上。 听说了景州的事,苏嬷嬷惊诧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比碧箬和碧筠想得更深一些。 思索过后,苏嬷嬷问:“姑娘在景州见着昌平郡主了?” 温婉点了点头。景州之事,她了解的不多,只是将自己所见所闻说与她们听。 “那昌平郡主知道姑娘你和世子的事吗?” 温婉正上药,闻言目光转向肩上的伤口,微微颔首。 “郡主没说什么?” 温婉摇头:“郡主是个很好的人。” 大气,侠义,而且很有风度,是她见过的女子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甚至让她有种没来由的亲近感。 明明她拿起弓弩杀人的样子,是那么冰冷决绝。 听了这话,苏嬷嬷不由松了一口气,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昌平郡主每日有那么多事,估计也不会在乎未来妹夫屋里多个人。 温婉却不是这么想的。 正因为昌平郡主为人极好,她心里才更加难受,总觉得自己像是石磨里的豆子,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煎熬。 如果谢二小姐能容得下她,她以后便尽心服侍主母,如果谢二小姐容不下她,她也会知情识趣地离开。 …… 刚入夏没多久,暑气还淡,到了夜里,四周窗户开着,屋子里还算凉快。 廊前窗下,种着驱赶蚊虫的西域香草,再在屋里点燃一炉香,即使不撑蚊帐,也剩不下多少蚊蝇。 两个丫鬟替她压好纱帐,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这段时间颠簸游历,温婉够累了。 回到翠琅轩,躺在这张又香又软的大床上,刚闭上眼没多久,人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觉得有人坐在自己身边,正看着她。 原本以为是个梦,可一睁眼,发现那个看着自己的人,正是崔简。 “世子,几时了?”她起身,看到外面天光澹澹,疑惑自己才睡了多久。 “子时刚过。”崔简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疲惫,抬手轻揉眉心。 见他情绪不佳,温婉起身坐了起来,柔声问:“世子你怎么了?” 崔简往后靠了靠,眼中难得有些憔悴,甚至……添了些许伤感。 温婉困惑,便听他缓声道:“陛下病了。” 短短四字,听得温婉也微微诧异,不经抬眸望向崔简,见他眉头深锁,说不出的怅惘,便能猜到,陛下这病或许不轻……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遑论陛下这样的年岁。此时朝中怕是有些人心浮动,局势难安了。 一旦圣驾西去,太子毋庸置疑会登上大位,储君名正言顺,蔡家得势,是否会清算三姓呢? 温婉忽然想到,如果昌平郡主折在了景州,三姓失去了兵权支撑,岂不是更容易对付? 看来,这其中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想明白这些,温婉顿时觉得心惊肉跳,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朝中的夺权之争,已经如此激烈了。 甚至不惜将一个刚刚凯旋的统帅,扼杀在回京的途中。 他们这些人眼里,难道只有自己的权势,全然不顾国家的安危了? 温婉想不通,也不敢开口在崔简面前议论朝堂之事,她的身份,提一个字都是僭越。 崔简今日去宫中,确实见到了武成帝,只是他已人事不省,蔡贵妃时时侍候在侧,把控着内廷,所有朝政大事,全由东宫处理。 太子毕竟才十几岁,羽翼未丰,东宫之后的操盘手,则是蔡赟和元安等人。 他走不过月余,蔡家就动作迅疾地把握住了整个朝堂。 景州之事,根本瞒不住,早在他回京之前,蔡氏一族应该就得到了消息。谢蘅没死,冷家阳奉阴违意图谋逆,这两件事都出乎他们的意料,但他们也有第二手准备。 那就是控制皇帝。 控制了皇帝,无论他带回多么不利于蔡家的证据,也可以有恃无恐。 陛下这场病病得太是时候了,他身边除了殷善,其他的宫女太监都是生面孔。 殷善也时时受人监视,不能与之单独见面。 据太医所说,陛下是……中风…… 而中风的原因,他们却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崔简也大致猜到了。 这几年,陛下他有些不加节制,服用虎狼之药不说,有时甚至一夜连幸数位嫔妃,他总是还把自己当成年轻时开疆拓土的君王。 却忘了岁月匆匆,不饶人。 第97章 简单开下荤 崔简的忧虑温婉看在眼中,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她甚至连自己也宽慰不了。 如果她和谢蘅一样,手握重兵,战功彪炳,或许还能站在他身后,给予他实际的支持和利益。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他们的身份之差注定是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同时,崔简个人的才能已达极致,她一个从小被训练作为取悦男人的工具,也想不出什么锦囊妙计,帮他排忧解难。 温婉一时有点泄气,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 “郡主她……回来了吗?” 想了半天,这是她唯一可以问的。 “嗯。”崔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大军已在城外安营扎寨,三日后谢蘅就会领卫队进城。” 她此番回京,太子将率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届时,谢蘅会交出兵符,除谢家亲兵之外,其他的……蔡家会安排他们的人接手。 这是崔简可以预见的结果。 “我可以去城楼观礼吗?” 温婉很好奇,谢家军的军威,以及谢蘅当时的模样。 错过了,只怕会有些遗憾。 崔简侧过脸,看着她,“你对犒军也有兴趣?还是去了一趟景州,给你的心跑野了,什么热闹都想去凑?” 温婉想了想,灵机一动道:“我想看看世子站在百官之列的样子。” 崔简一愣,意味深长地笑了,小西施总是能给她整出一点出人意外的话来。 这他能不答应吗? 崔简忍不住抬手,沿着她的下颌线一直滑到脖颈,雪白肌肤上,有一条新愈合的伤口,泛红的伤疤犹如欢好后留下的痕迹。 崔简心头微漾,俯身凑了过去,去啄吻那一块浅淡的伤痕。 温婉为之一僵,整个人呆愣住,气息一下子变得灼热。 崔简在她脖子上闻到了一股药膏的苦香,起身看向她,“还疼吗?” 温婉摇了摇头,低头去抚崔简受伤的那只手,“世子的手换药了没有?” 崔简躺下,孩子般道:“没有,你给我换。” 温婉干脆地点了点头,利落下床,找到药匣子,拿出瓶瓶罐罐和纱布。 走到崔简身边,忽见他还穿着朝服,便道:“世子洗了澡再来上药吧。” 崔简轻笑,果真听话地从床上起来,站到她面前,双臂一展。 温婉登时明白,放下药箱,回身替他解开衣带扣。 脱了一身厚重的紫袍,崔简着一身中衣,便进了浴房。 他洗得很快,大约只冲了个凉,便又出来了,大喇喇躺在床上,将自己受伤的那只手递给温婉。 神情幼稚又促狭。 二人相处久了,对对方都很熟悉,已不像刚开始那样生涩,嬉笑打闹都渐渐变得寻常。做起亲密的事情,也是同样。 温婉刚给崔简把药换好,他眸中狡黠一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奈何小西施眉头频蹙,疼得“嘶”了一声。 他登时反应过来,她肩上还有伤。 “弄疼你了?” 崔简忙松开手,温婉抽身坐起,反手捂着受伤的肩,咬了咬唇。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褪去衣衫,扭头看了眼肩后,幸而,伤口并未裂开。 只是,衣服还没重新拉上来,一双手已经从后腰环抱而过,熟稔地伸进了里衣作祟。 崔简把脑袋搭在她肩上,一双眼灼灼地看着她。 温婉一瞧这眼神,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这段时间,一来忙着景州的事,二来顾及她身上的伤,二人之间的房事难得旷了下来,温婉自是放了假般自在,崔大世子可就不一定了。 此刻,好久没吃荤的男人乍然看见一抹小香肩,身上的火气更难压的下来了。 眼里看着,手上摸着,就更想吃进嘴里,尝尝咸淡了。 “世子!”温婉别扭地摁住他往裙底游移的手,气息逐渐紊乱。 崔简动作极快地将小西施剥虾似得剥了个干净,抵唇道:“你不是想去城楼看我?我现在想先看你……” 他低沉的嗓音夹杂着浓烈的情愫,比烈酒还要醇厚,听得人心神骀荡,一时欲醉。 温婉心里的小鹿乱撞,只觉得心动不能自抑,开始回应崔简送来的炙热情浓的深吻。 两个人渐渐纠缠在了一起。 …… 三日后,凯旋之师正式入城,犒军大典在东华门举行。 这日,看热闹的人早早便将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丝毫不亚于当日花神节的场景。 所有能看见城门的楼阁高处,几日前就已经被全部订满了。 所幸,尚食楼是崔简的产业,三楼的厢房还空着,推开窗,便可远远瞧见东华门,毫无障碍遮挡。 崔简一早便派了蓝烟送她过去,碧箬和碧筠同行。 听说可以去看犒军,这两个丫鬟前一日就兴高采烈的,同乘马车时,先是被街上喧阗的景象震惊,后进了尚食楼,又被崔简那间天字号厢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金玉锦绣,格局低调而雅致。 与上次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 “大军进城,恐怕要到午时,姑娘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可以吩咐小的去买。”掌柜客气恭谨道。 温婉笑笑,“不必麻烦了,您先去忙吧。” 掌柜应是,从屋中退了下去,过不多时,还是叫人送来了许多时兴瓜果和精致茶点。 碧箬爱吃,这一桌的饭食由她一人包圆,倒好像她不是来观看犒军的,而是特地来吃饭的。 温婉喝了两口新沏的花茶,便转头打量着沿街的盛况。 此时不远处的东华门,已经开始有官吏在清场,准备犒军的三牲和祭酒。 时候一到,太子将从东宫出发,率领百官到此,迎候谢蘅。 此时,斜对面的茶楼上,一双伶俐阴沉的眸子正狠狠瞪着温婉露脸的窗牗。 “那是易之哥哥的别馆,我没看错吧?” 谢萱猛地站起身来,恨不得把一双眼睛递到近前去瞧。 尚食楼三楼有一间是崔简的私人别馆,谢萱一直知道,他经常一个人去那里待着,从不带外人,即使是她想去也不成…… 那个女子莫非就是易之哥哥养在竹坞里的外室? 她凭什么可以去那里? 第98章 她在想家人 “小姐没看错。”丫鬟香文道。 “她那种身份,也配来观礼?” 谢萱忿忿,眼睛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那张探出窗外的姣好面容。 她真恨不得冲过去将那张脸撕烂! 之前怎么就没杀得了她? 一时间,她的好心情全都没了,没忍住摔了个杯子。 隔壁的谢蕴和几个世家子弟都听见了动静。 “小谢侯,令妹这又是怎么了?” 谢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眼露不屑:“别理她,发癫呢。” 香文忙将满地的碎瓷片清理出来,起身安抚谢萱道:“小姐别生气了,郡主回来肯定会为您做主的。等您嫁入国公府,想拿捏她这么个小小贱妾,还不是轻而易举?” 谢萱满腔怒气,心绪不宁,“阿姐?我都七八年没见过她人了,小的时候她就不怎么亲近我,她只跟大哥哥还有薛家大哥亲,真的会帮我吗?” 香文道:“您说的哪里话?郡主可是您的亲姐姐。” 谢萱堵在胸中的郁气散了一半,慢慢地昂起了头,她可是忠勇侯府的二小姐,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压倒那些意图接近崔简的莺莺燕燕了。 时至正午,日头照得很紧,但百姓们的热情高涨,一点也没有因为炎热的天气蔫下来。 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临危受命,戎马喋血的女将军,究竟是何等的风姿。 历来,也不会有人将金戈铁马、洒血疆场这样的字眼和闺阁里的红粉钗裙等同起来,所以,一旦有人打破常规,不可避免会受到千万双目光的审视。 有欣赏,有敬仰,自然也有轻蔑和不屑。 …… 一声低沉肃穆的号角自远处吹响,盖过了街上喧腾的吵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声音,朝着一个方向注目。 谢家军的仪仗,自南城门徐徐而至,一面巨大的黑色牙旗跃然高擎,在行进途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铁钩银划的“谢”字于正午骄阳之下,愈发金光耀目。 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铁甲银光,脚步声整齐划一,响彻皇城内外。 当先一人红衣银甲,绛色披风,腰上配着象征帅位的重剑,端坐于一匹通身油亮的枣红色战马之上,飒飒英凛。她两侧随行的将领,也个个英武不凡,眉宇间仿似还有杀气未散,如刀似剑,叫人不敢正视。 战马高大雄壮,似乎也知道自己正在受众检阅,骄傲地昂首阔步,其后步兵重甲着身,秩序井然,手中的长戈齐指苍穹,每一步都走得气势雄宏,如雷声阵阵,风云过耳。 众人仿佛都还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味…… 好半晌,才有第一个人反应过来,欢呼道:“谢家军万岁,梁国万岁。” 声浪迭起,山呼万岁。 百姓们都热血沸腾起来,欢呼鼓舞的气氛热烈到了顶峰。 另一头,太子已率百官在东华门外静候。 太子今年才过了十五岁生辰,一身隆重的朝服与他稚嫩的脸庞有些不太相称,眼中干净清浅,俨然一副懵懂少年的样子。 看见大军行至视野之内,他眼中的兴奋已浮于面上,想亲自上前。 “太子,注意仪态。”身后的太傅提醒。 太子垂首,生了会闷气。 终于,大军在百步之外驻马,谢蘅只身上前,走到太子仪仗外,解下配剑交于礼官。 然后,一步步走向太子。 隔得很远很远,温婉都能感受到那种庄严凝肃的氛围。 她的目光全然被谢蘅吸引,沉稳凝练,毫不张扬,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凛冽的气质,甚至盖过了许多男子。 崔简站在百官前列,垂手抬目,没看到谢蘅脸之前,他甚至隐隐希望朝太子走来的人是薛沾…… 谢蘅一跪,身后的大军也跟着跪下,太子当众宣读诏书,再赐谢蘅御酒。 最后,由礼官端着托盘走到谢蘅面前,请她交上虎符。 战争已结束,将军卸甲,理所应当。 谢蘅没有犹豫,目光只越过太子身后诸人,便轻轻将虎符放在了托盘上。 她看到了那些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狡黠,唇畔笑容飘忽若定地收住,不卑不亢地朝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的眸子亮晶晶的,刚想同谢蘅说话,身后太傅便上前打断他道:“太子殿下,可以摆驾回宫了。” “……好吧……” 太子悻悻转身,在羽扇华盖的掩映下,气冲冲地走了。 …… 这场热闹看得碧筠和碧箬两个丫头目瞪口呆,回去以后,便和苏嬷嬷讲谢家军如何如何威武,昌平郡主风采多么多么夺目,总之,这一夜是说不完的话。 崔简步入翠琅轩时,发现温婉正临窗盯着手上那串佛珠。 金丝楠木在月光下,仍旧有熠熠华彩。 “想找回自己的家人了?” 崔简行至她身边,揉了揉她头顶半干未干的乌发。刚刚洗完澡的小人,浑身散发着怡人的馨香。 温婉摇了摇头,敛眸将佛珠收入匣中,有些赧然。 “只是随便拿出来看看。” 她极力掩饰着,但明亮的眸子压根掩藏不住什么心思,崔简一眼便看透了她。 “你手上的这串佛珠极有可能是武将所有。”崔简道。 温婉诧然抬眸,定定地看着崔简,“世子为何这么说?” 崔简淡然端起一盏茶,吹了吹浮叶,“乾元年间北方初定之时,陛下赏赐了以三姓为首的一批武将,御赐之物中,就有金丝楠木手串,想要追根溯源,其实不难。” 温婉仍旧怔怔,良久才眨了下眼。 “这不太可能吧,我的家人怎么可能会是乾元年间的功臣?” 崔简盯着她,“如果是,你打算如何?” 温婉凝神想了片刻,摇摇头,她不知,更不敢想,或许她本来就是要被抛弃的,找回去只会平添亲人的嫌弃。 所以就算她最后知道家人是谁,在哪,她也拿不出勇气与她们相认。 她本来就是一个多余存在的人,不该奢望会有亲情。 见她处在痛苦中,崔简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下,沉声道:“不想这些了,我们想点别的……” …… 第99章 骨肉亲其一 犒军大典结束,谢蘅又去宫中走了一趟流程,处理完一些琐碎的事,回到家中,太阳都已经落山了。 蜱奴跟着她一起回了忠勇侯府。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回来吃饭。 就连久病卧床的谢夫人,也起床理妆,拉着一双儿女在侯府门前亲自迎接。 她支撑了谢家满门的荣耀,没人敢质疑大小姐的地位。她如今才是谢家实质上的一家之主。 谢蘅勒缰驻马,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往台阶上走了两步。 “蘅儿。” 谢夫人扑上来,一把抱住女儿,却只能摸到她身上冰凉坚硬的铠甲。 谢蘅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母亲。 八年戎马生涯,常年和男人打交道,她都快忘了作为女儿,该如何安慰母亲了。 谢夫人抬眸,细弱的手摸到谢蘅的脸,便猛地想起了战死的丈夫和儿子,转身拭泪。 兰姨妈赶紧上前,搀扶住妹妹,安慰道:“妹妹别哭了,蘅儿这不是回来了?大好的日子,该高兴才是。” 谢夫人点点头,“姐姐说的是,是我煞风景了。” 谢蘅这才注意到兰姨妈。 印象里,这是个温柔如水,八面玲珑的人,幼时他们一家人曾住在益州,与兰氏的夫家就隔着一条街,她也经常来串门子,陪母亲说话,一起打发时间。 但谢蘅不喜欢她。 这是藏在谢蘅心里多年的秘密,因为与父亲有关,所以她从未告诉过别人。 “姨妈怎么也在?” 谢夫人道:“你姨父几年前故去了,你姨母孤身一人,我怕她不为兰氏一族所容,所以让她来京中陪我。” 姨母无子,唯一的一个女儿出世后不久就夭折了,姨父后来娶了很多房妾室,庶子庶女一堆。母亲很怜惜这个姐姐,谢家搬到京城以后,还时常把姨母接来住上十天半个月。 兰氏是蜀中贵族,诗书传家,即使这些年家道中落,家风怎么也不会不堪到容不下一个当家主母,这一听便知道是母亲的托辞。 她必是听了兰氏的哭诉,面和心软,就把人留在了侯府。 想起景州时崔简跟她说过的话,谢蘅不动声色,朝兰氏微微一笑。 兰氏心中原本忐忑,看谢蘅并未表露出异样的情绪,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是她暂时没摸清谢蘅的路数,不敢完全放下警惕,按照规矩实实在在地给她行了个大礼。 谢蘅没说话,算是领受,谢夫人却扶起兰氏道:“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她一个小辈,怎好受你这样的大礼?” 兰氏温和地笑了笑,“应该的,郡主是一军统帅,又得胜还朝,我这样无封无诰的官眷,如不行礼,岂不是无视法度?” 谢夫人笑道:“一家子骨肉,说这种话,蘅儿不会介意的。” 兰氏再度望向谢蘅,眼露谦和,得体地笑了一笑。谢蘅既不说介意,也不说不介意,总之,冷冷地将自己的态度揭了过去。 她没回应兰氏示好的眼神,转头看向谢蕴。 他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着头在门口逗狗,反倒与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格外显眼。 “谢蕴。” 谢蘅叫他。 谢蕴抬起头,“叫我?” “不然呢?”谢蘅看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地蹙了蹙眉。 崔简说她们家需要整顿家风,谢蘅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谢蕴。 他是谢家仅存的男丁,承袭了爵位,要是他不学好,在外面干了坏事,确实很败坏门风。 谢蕴有点害怕姐姐,从小就怕,多年不见,她回来了还是怕。 他往谢蘅面前一站,虽垂首耷耳,个子还是冒出了半个头,谢蘅吸了口气,有点感慨道:“我离家的时候,你才七岁,没想到如今都长这么高了?你在家……没干什么坏事吧?” 谢蕴一开始还边听边点头,表现得很乖巧,听到这,登时睁大了眼睛:“大姐,你何出此言?” “没什么,随便问问,关心你。” 谢蘅本也是试试他,见他反应这么大,便收住话头没说了。 谢蕴委屈,他才不信这是关心,明明就是不放心他,怕他在外面干了坏事。 可为啥偏偏只问他呢?难道他长得这么像坏人不成? 兰氏轻轻推了推谢萱,“快,还不去跟你姐姐打声招呼。” 谢萱怔怔的,站在一侧半天没敢说话。白天观看犒军大典,姐姐在万军之中的气势,犹如踏着尸山血海,气势如凝万均,像是修罗地狱走出来的女罗刹,着实给了她不小的震撼。 以至于此时谢蘅站在她面前,她心中不自觉会产生一种畏怯感。 尤其看到她银甲的甲片缝隙里,还残留着不知已过了多久的血迹。 她冷不丁就往后退了半步。 “姐姐。”她敛眸朝谢蘅行了一礼,微微欠身。 谢蘅打眼瞧去,只见一个身穿水碧襦裙的少女,打扮得精致娇俏,葡萄似的眼珠子掩在纤密的睫毛后,滴溜溜打转。 明明很机灵,却局促不定。 其他的人看她,也是用或深或浅的敬畏目光,少了一家人之间的那种亲密无间。 这让她感觉到一点不太自在。 即使在军中积累了深厚的威望,大家该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还是无拘无束的,可家中的这种氛围,实在是让她有点陌生。 好像和所有人都和她不熟。 也是……在这个家里,和她亲近的人,都战死了。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一大帮人堵在门口,却没什么话讲。 倒是兰氏先笑眯眯开口:“赶紧让郡主进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再不吃都快凉了。” 谢夫人忙道是了,命丫鬟婆子引谢蘅进去沐浴熏香,其余人则入正厅等她。 蜱奴紧随谢蘅身后,只是进门时,视线在兰姨妈和谢萱的脸上定了片刻,眉宇间似有疑惑,但很快便扭头走了。 谢萱还是头回见到异瞳之人,尤其是在夜里,那双眼睛像狸猫一样,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她赶紧躲在兰氏身后,紧张道:“姐姐身边那是什么人?干嘛那么看着咱们?” 第100章 骨肉亲其二 单就这顿晚饭而言,确实吃得没滋没味。 谢夫人病了一个冬天,入夏才渐渐好转,精神头却没好足,吃多了也克化不了,所以只喝了两口人参乳鸽汤,略吃点清淡的小菜。 谢蘅看了看满桌的山珍海味,皱了下眉,启唇对母亲道:“下次不要做这么多菜了,太浪费了。” 一家四口,带上兰氏才五个人,却做了十二道热菜,十二道凉菜,四个汤,另有瓜果蜜饯并六道点心。 就是以前父亲和大哥还在的时候,家里两个饭量巨大的男人,也没一顿吃这么多。 更何况此时此刻,除了谢蕴一个半大小子,其余四个都是女眷。 她胃口还行,却也属于正常饭量,再看另外三个……也许加在一起还没谢蕴一个人吃得多。 父亲出身微末,知晓百姓疾苦,一向不喜欢奢侈靡费,更不喜欢世家豪门那些浮华享乐的风气。教育她和大哥,也是修身养德为重,从不让他们以侯府子女自居。 她自幼跟随父亲长在军营,士兵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这些年身处边关,见到北地田园荒芜,百姓衣不蔽体,用泥土草根果腹,心中感触更多。 乍一见到这满桌精致的食物,她还真有点难以下咽,却也深深理解了父亲体恤黎民生计之心。 谢萱此时已放开了手脚,对脱下铠甲,换上常服的姐姐没那么畏惧了。听到她说浪费,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咱们是豪门望族,这是该有的场面和规制。” 谢蘅凝目望向她:“你可知边地的百姓,还在忍饥挨饿?” 谢萱道:“一群贱民,他们饿不饿,与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他们挨饿的……姨母你踩我干什么?” 她说着,见兰氏疯狂朝她使眼色,又见谢蘅怒意满眼地瞧着她,不由噤声。 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兰氏面露慌张,对谢蘅道:“郡主,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萱儿还小,这些道理得慢慢教她。” 谢夫人嗔了谢萱一眼,“萱儿,不可胡说。” 说着,懒懒地收回目光,对谢蘅道:“你妹妹这几年被我宠坏了,有点口无遮拦,很不像话。你回来了正好,多替我教训教训她,别让她太骄纵了些。” 谢蘅的表情很疑惑,她侧首看了看一旁的谢蕴和母亲,一个只知道闷着头吃饭,一个病歪歪的,打不起精神。 像是把几个陌生人凑在一起,临时充作一家。 她快窒息了,只想立即卷铺盖连夜回西北。 …… “你们吃吧,我吃饱了。” 谢蘅快速把一碗米饭吃完,起身离开,顺便开口:“我的房间应该都收拾好了吧?” 谢夫人道:“都收拾好了,还和你走的时候一样,我让乌苏过去,还是像以前一样,由她服侍你的饮食起居。” 谢蘅点点头,一刻也待不下去,转身离开了正堂。 月下的回廊里,谢蘅走得很慢,一般她只有被什么棘手的问题难住,才会拧着眉施施而行。 离家太久,竟然找不回少女时期待在家里的那种感觉了。 蜱奴远远地跟着,她也陷入了深深的不解,不解这一家复杂的人物关系。 …… 翌日,天朗气清。 翠琅轩,红销账里,一缕阳光透着轻纱雾一般滤进来,照在两具紧紧拥合的身体上。 夏日的夜,纵然只盖着一层薄薄的蚕丝被,也抵不过身边躺着个火炉。 偏偏这个火炉还总黏着她,缠着她,推不开,也挣不掉。热得不行,过了后半夜最凉的时候,温婉就把被子给推下去了。 上半身的一件素纱寝衣被他扯得凌乱不堪,也不知道还能遮住多少肉,醒来的时候,就见一双凤目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身体。 温婉有些恼,嘟了嘟嘴,将领口拢上,翻身背对着他。 这人旷了有些时日,胃口大得很,夜里闹起来没完没了,但凡对他予取予求一次,第二天准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床。 如今昼长夜短,天亮的早,她还没有睡足,被他吵醒了难免有点闲气,娇哼了一声,又兀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 对崔简来说,这个姿势也更方便了。 他的手绕着后腰向前,更加随心所欲,得心应手,温婉嘟嘟囔囔说着“不要”,朦胧中却听他说“抬腿”……竟是想也没想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做了。 沉沉睡意渐渐成了绵绵嘤咛,一声声叩响晨钟。 等崔简起床,温婉又睡着了。 …… 苏嬷嬷知晓他俩昨夜又同房了,早就煎好了避子汤,待崔简洗漱完毕,刚好端进屋,在外间桌上放凉。 崔简出来时看到桌上的避子汤,叫住转身离开的碧筠,“等等。” 碧筠回身福礼,“世子有事吩咐奴婢?” 崔简道:“把这药端出去倒了吧,以后也不必送了。” 碧箬蓦地怔在了原地,幸而她反应够快,应了声是,连忙又将汤药端了出去。 一路慌里慌张回到小厨房,苏嬷嬷见她去而复返,不由问:“不是让你把药端进去吗?怎么又段回来了?” 碧筠忙附在苏嬷嬷耳边,将刚刚的事说与她听。 苏嬷嬷“啊”了一声,与碧筠大眼瞪小眼相觑许久。 ----- 崔简刚出翠琅轩,那头夏侯忠接到飞鸽传书,已在毓节斋等他。 “什么事?” 崔简见他表情急切,推门进屋,径直走到案前坐下。 夏侯忠道:“世子,那个人抓住了?” 崔简抚摸扳指的指腹猛地一顿,眸光锐利道:“人在哪?” 他很少会有大的情绪波动,但此刻,却有些难以压制心口的狂跳。 夏侯忠禀告道:“人已经在押送回来的路上,应该过几日就会到了。” 崔简握了握拳,平复心绪道:“还有一件事,你也派人查一下。”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串佛珠,“查一查乾元年间受封的武将,谁家得过这种金丝楠木的手串,另外,弄清楚他们当中,有没有人丢失过孩子,女孩。” 夏侯忠愣了会神,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恭敬接过佛珠,看了看以后开口问:“世子怎么想起查这个?” 难道世子是得到了什么新的线索,这串佛珠也和当年的纵火案有关? 崔简瞥了他一眼,接着道:“孩子大约是雍和九年到雍和十年这两年之间所丢,丢失的地点在夔州,今年十五或十六岁。” 他给的信息很有限,夏侯忠觉得查到的可能性很低,但还是吩咐手底下人去调查此事。 第101章 骨肉亲其三 谢蘅在家待了两天,她的老部下们也都回家和亲人团聚去了。 是以这两天,除了约见旧友,几乎无事,谢蘅很悠闲自在。 原本大军凯旋,宫中要设宴为谢蘅接风,但如今陛下病着,贵妃等人为了刻意恶心谢蘅,将此事一笔揭过,都装作不知道。 谢蘅也无所谓,她本来就很讨厌那种虚假客套的场面,不办最好,省得应酬。 她比较关心的,是家里的这些事。 一大早,她就看见谢蕴牵着三条狗出去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告诉管家,等谢蕴回来,让他去书房见她。 管家很为难道:“小侯爷一般亥时才归家。” 玩到那么晚? 谢蘅很恼火,开口问:“他一般都去哪?” 管家摇了摇头,“没个准,哪好玩往哪钻,除了不逛青楼,哪都玩过。” “……” 谢蘅有点心梗,说的好像不逛青楼很光荣一样,他才十五岁,要是敢去逛窑子,看她不打断他的狗腿。 “把人给我找回来,现在,立刻,马上。” 没多久,十几个家丁浩浩荡荡地出了忠勇侯府,午饭之前,把谢蕴给带了回来。 一人三狗,好像都跑得有点累了,静静地喘着大气,跪在谢蘅面前不敢造次。 谢蘅随手从书案上抽了一本《论语》,翻开一页道:“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你接着背。” 谢蕴抬头看了姐姐一眼,见她神情庄凝,轻吐一口气,接着后面背道:“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他顺畅地往后面背了几篇下来,没有卡顿。 谢蘅不由地正视起谢蕴,目光陡然一变。 “打住,换一本,论语太简单了。”谢蘅看没难住他,接着道:“把《孙子兵法》背给我听听。” 谢蕴“哦”了一声,又滔滔不绝背了一大段。 谢蘅的目光渐渐疑惑起来,换了本书让他再背,一连抽背了好几本书,都没有难住谢蕴。 “那个……姐姐,我能不能站起来背,跪着膝盖怪疼的。”谢蕴露出恳切的眼神。 谢蘅盯着弟弟看了半晌,点了点头。 “你平时出去真的是玩?”谢蘅忍不住问。 谢蕴刚站起来,又跪了下去:“姐姐,我发誓,我真没干坏事。” “谁要你发誓了,起来说话。”谢蘅道。 谢蕴这才放心,觑着谢蘅的眼色,紧张地站在她跟前。 “你平时在外面玩到那么晚才回家,这些书你都是什么时候看的?” 谢蘅有点不解,难道他过的日子独比别人多几个时辰不成? 谢蕴解释:“我都是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翻翻。” “胡说。” “我发誓我没胡说。” 谢蘅愣了愣。 她的语气软了一下:“没事别乱发誓。” “好。” 看他态度还算乖觉,谢蘅顿时没了脾气,又问:“那你是怎么记住这些的?” 谢蕴一脸的习以为常,“也没什么,看一遍就记住了。” 谢蘅差点忘了眨眼,惊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不太相信。 印象里,有这种过目不忘能力的人,一个是已故的懿德太子,一个是崔简,还有一个,是最近才认识的,沈随云。 他们谢家一向被人诟病农夫变武夫,就是大哥那样聪颖明慧的人,好像也是领兵打仗的本领更强一些,在读书上,远不如薛沾和崔简。 谢蘅在一堆偏门游记里挑挑拣拣,寻了一本出来问谢蕴:“这个看过没?” 谢蕴摇头:“没看过。” 那正好。 谢蘅扔给他,“看一遍,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吹牛。” 为了打消姐姐的疑虑,谢蕴只得当场给她演示了一遍。 须臾,他阖上书,交还给谢蘅,在谢蘅的监督下倒背如流起来。 亲眼所见,那就绝不是谢蕴说谎了。谢蘅对此很意外。 她缓了口气,从旁边的案几上抽出一个鸡毛掸子,朝着谢蕴走来。 当谢蕴意识到不妙时,谢蘅已经狠狠在他屁股上抽了两下。 “你既然有这种聪明,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好好读书,天天跑出去招猫逗狗?啊?” 谢蕴想跑又不敢跑,奈何姐姐气场太强,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乖乖的挨打,缩着脑袋不敢动。 谢蘅接着训他:“你是家中仅存的男丁了,又袭了爵,该有个小侯爷的样子,撑起谢家的门楣吧。而不是靠着父辈的封荫,做着你的花花公子,你要知道,大厦难建,倾倒却很容易。” 谢蕴嘟囔了两句,“不是还有姐姐你吗?” 谢蘅一时无奈,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谢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谢蕴睁大眼看着谢蘅,有些不解,两人都顿了顿,一时无话。 气氛戛然而止了片刻,谢蘅决断道:“就这样吧,从今天开始,单日子读书,双日子习武,你要是敢偷懒……” 谢蘅打眼瞧了瞧门口栓着的三条狗,微微一笑道:“三条狗,我杀了吃肉。” 谢蕴震惊。 乌云、黄玉、二花,那么可爱,姐姐居然想吃它们的肉? “我读,我读还不行吗?”他背上是冷汗,眼里是泪水。 谢蘅笑了笑,她逗逗这个弟弟而已,她从不吃狗肉。 …… 夜里,乌苏见谢蘅屋里的灯还亮着,从厨房端了一碗绿豆汤过去。 进门时,发现谢蘅在擦鼻血。 一张洁白的绢帕,红了一半。 她陡然心惊,上前道:“郡主这是怎么了?” 谢蘅见有人来,连忙别过脸,摆了摆手,大半张脸隐藏在放下的乌发之中,屋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但乌苏还是模模糊糊看见了她眼中隐忍的痛苦神色。 “我没事。”谢蘅道。 乌苏关切道:“要不还是去找个郎中来看看?” 谢蘅摇头:“不用了乌苏姑姑,我就是这两天吃得太辣了,有一点上火。” 闻言乌苏的担忧消减了一些,“那正好,奴婢给您熬了一点绿豆汤,降火消暑的。” “放下就好,我会喝的。” 谢蘅捂着脸,背对着乌苏,敷衍地点了点头。 乌苏是谢夫人的陪嫁丫鬟,同时也是看着谢蘅长大的见她如此,如何能不担心,正欲上前帮她清理血迹,谢蘅身边那个蛮人奴婢也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拦在了她面前。 “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第102章 骨肉亲其四 乌苏吓了一跳,她还真挺怕这人。 虎背熊腰,却是个女子。 也不知道郡主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人带在身边。 蜱奴一出现,谢蘅立马道:“乌苏姑姑先下去吧,这里有蜱奴就好了。” 她发了话,乌苏只能应是,退了下去。 等瞧着乌苏走远了,蜱奴才拿出一个小罐子,将谢蘅的手指放了进去。 “百日僵这么毒吗?” 谢蘅蹙着眉,咬牙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蜱奴。 蜱奴摇摇头,“主人你知道的,百日僵之毒只是其次,你的身体早就油尽灯枯了。”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谢蘅的反应很平静,她已经将生死看淡,边地苦寒,这几年她透支了太多生命。 她并不怕死,但不能现在死,她还要活到朝局稳定,朝野肃清的那一天。 这是阿沾的愿望,她要帮他实现。 蜱奴没有说话,她能做的不多,唯有帮她续命,尽可能多的让她再活几年。 她是第一个把她当人看的人。 蜱奴的家族曾经非常显赫,他们掌握着巫蛊之术,深受先汗信任。 她的出生,被视作耻辱,因为异瞳在巫族属于不祥的存在,母亲为了让她得到族人的宽恕,献祭了自己的身体。这使他免于一死,但依然活得连奴隶也不如。 她的名字叫蜱奴,是虫子的意思。 在族人眼中,她就是地上的虫子,谁都可以踩一脚,低贱到只配待在泥土里。 可她从不服输,偷偷学习,她比族中所有的孩子学的都快,都好,可惜没有人知道,也无处施展。 她只是一只虫子,没人在意虫子是否优秀。 王帐的权力更迭,他们的部落遭到清算,在看到铁骑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的那个夜里,她选择了默默地逃离。 后来她被梁人的军队抓住,是谢蘅下令放了她。平生第一次,有人蹲下身来跟她说话,并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尊重,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但谢蘅给了她被人尊重的感觉,让她的生命获得了意义,所以,她也会永远对她忠诚。 如今,她的主人就快死了。 蜱奴心里莫名有点悲伤。 “主人,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她说。 …… 谢蘅定了定神,不明所以,“什么事?” “您相信我吗?” 这话问的,谢蘅好笑:“那你确定吗?你要是确定的话我为什么不信?” 蜱奴点了点头,“我确定。” “那我就信。”很简单的道理,谢蘅不喜欢拐弯抹角。 “说吧。”她在等蜱奴开口。 蜱奴想了想,纠结从何处开口,最后,她抿了抿唇道:“您的妹妹,更像是您姨母的女儿,那位崔世子身边的婉儿姑娘,和您才是亲姐妹。” 谢蘅愣了愣。 半晌,她道:“有何依据?” “我应该跟您说过,我们巫族有种相骨术,是否亲生,我可以看出来。” 这是一个很主观的依据,但蜱奴既然敢说出来,说明她很确定。 谢蘅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无数种可能,但她没怀疑蜱奴。 只是这其中的关系,她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捋清。 萱儿怎么会是姨妈的孩子?婉儿如果才是她的妹妹,又怎么会流落民间呢? 谢蘅回忆起这些年姨妈对谢萱的态度……她总是对谢萱无限制的宠溺,比谢夫人这个亲娘还要好。 导致谢萱很依赖她,也很亲近她。 从未有人怀疑过。 大家都觉得,是因为兰氏的女儿过早夭折,才会对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谢萱如此爱护。她对谢萱好,无非是一种丧女之情的寄托。 但如今看来不是。 可如果谢萱是姨妈的女儿,那…… 谢蘅猛地想起了一件旧事,心中有些不安地问蜱奴:“你说你能通过面相,看出两个人是否亲生?” 蜱奴点了点头,“准确的说,是皮下之骨。” 她不管皮相骨相,她只想知道,“我和谢萱是不是亲姐妹,我的意思是说,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蜱奴怔住,她不明白谢蘅为什么这么问。 她当即摇头,“不是。” “你确定?” “绝对不是。” 听到答案的这一刻,谢蘅猛地松了一口气,一个埋藏在心里十多年的结,终于得到了释然。 看来当年,兰氏是在骗爹。 十五年前,娘刚怀上弟妹没多久,夔州便传来喜讯,说是姨妈也怀孕了。 她与姨父成婚十余年,一直未有身孕,此番突然有喜,母亲也很为她高兴。 恰逢姨父入京任职,兰氏也跟着一同前来。 那时,他们还和当年在益州时一样,母亲经常把姨妈叫到家中小坐。 兰氏是头胎,而母亲已经生育了她和大哥,她便借着讨教孕期之事的理由,在侯府住了下来。 当年的谢蘅十三岁,还是个顽劣的小丫头。 那天下午,就在侯府的假山后,她听见了父亲和兰氏的对话。 …… “侯爷,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肚子里怀的都是你的骨肉。” “胡说八道,我根本没碰你。” 谢杉的语气听得出来是带着怒气的,谢蘅吓得不敢露面,竖着耳朵去听。 只听兰氏抽泣道:“那天夜里,我们两个人都喝多了,侯爷忘了,我却没忘,我们……” 谢杉打断她:“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侯爷现在和我讲廉耻?当初你压在我身上,脱我衣服的时候,为什么不和我说廉耻?”兰氏情绪激动起来。 “周云柔,你闭嘴!” …… “侯爷。”假山后静默了一瞬,兰氏的语气忽然软了不少,甚至带着些凄楚,“当初嫁给你的本来应该是我,我妹妹她只是一个庶女,压根配不上你。” 谢蘅在假山后握紧了拳头,正欲冲出去打她,又听父亲道:“看你是个女人,还怀着孩子的份上,我不打你,可你要是再敢诋毁我夫人,我也决不轻饶。” “侯爷,你就这么绝情吗,那夜的温柔缱绻难道都是假的?” 对面传来一阵织物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谢杉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别拉拉扯扯的,我的孩子只有蓁儿、蘅儿,还有夫人肚子里尚未出世的一对儿女。” “还有,”谢杉一字一句警告,“如果你敢在夫人面前乱说,伤了她和腹中的孩子,我保证,一定让你死。” 第103章 骨肉亲其五 谢杉是沙场征伐的武将,他的警告很有用,没过多久,兰氏便回了夔州娘家。 可几个月后,母亲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外祖母却以自己身体不适,恐时日无多为由,让母亲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母亲纯孝,生母早亡,自幼养在嫡母膝下,对嫡母言听计从,甚至想也没想便启程回了夔州。 结果可想而知,外祖母不过是吃坏了肚子,虚惊一场。 母亲连日奔波劳累,回到夔州娘家第二天,就生下了谢萱和谢蕴。 当时……姨妈好像也才生下孩子没多久,正在夔州老家坐月子。 如果是当时两个孩子被调换……那就有可能了。 细细想来,这其中确实有很多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谢萱和谢蕴都是早产儿,可打小,谢萱的身体就比谢蕴康健。谢蕴总是大病小情,而谢萱却几乎没怎么生过病。 连府里的老人都说,二小姐强壮的像个足月的孩子。 姨妈比娘早怀孕一个月,她的孩子的确是足月生的。 可当时怎么就没人怀疑过呢?她为什么也没有怀疑过呢? 谢蘅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蜱奴看谢蘅眼中阴晴不定,知她正在串联线索,没有打扰她。 过了会,谢蘅眸中光影一动,问蜱奴:“你说婉儿才是娘真正的女儿?” 蜱奴再次颔首:“是的,我在景州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只是当时没敢告诉您。” 她当时以为,温婉是老谢侯在外面的私生女,所以就没有吭声,可直到来了侯府,见到了谢夫人,她才确定,谢蘅与温婉,确实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而阖府上下,却喊着另一个和谢蘅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孩为二小姐,这让蜱奴深感困惑。 谢蘅觉得很不可思议。 当年姨妈的孩子未满百日就夭折了,那既然如此,娘的孩子应该已经死了,怎么会在多年后突然出现,成了崔简的外室妾? 谢蘅的手渐渐开始发抖,她愤然起身,抽出了横放在剑架上的宝剑。 寒光凛然闪过眼眸的瞬间,她又冷静了下来。 “贱人!” 她咬了咬牙,凝视着剑锋狠狠咬出两个字。 谢蘅的涵养其实很好,在军中和一帮大老粗相处,蜱奴也很少听到她骂人。 “主人,我去帮您杀了她。” 蜱奴知道谢蘅说的贱人是谁。 谢蘅将剑收回剑鞘,目光沉下来,“不可。她是官眷,不能轻易杀她。要想揭露她的丑事,还需要找到充足的证据。” 兰氏在侯府经营了不少年,侯府的下人都快把她当成了半个主子,她必须先斩其威势,否则就这么杀了她,将刚刚蜱奴的那番话告诉别人,谁会相信呢? 其他人先不说,娘恐怕也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她。 娘的懦弱无刚,令谢蘅头疼。 蜱奴表示理解,毕竟除了谢蘅以外,没人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她那番说辞。 第二天,谢蘅便派人悄悄回了夔州外祖家。 之后,她出门去了竹坞。 等到了桐花巷巷口,谢蘅又有点犹豫不前了。 原本,她准备旁敲侧击问一问崔简温婉的身世,但想了想,觉得以崔简的聪明,肯定瞒不住他。 一方面,站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家丑不可外扬,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还不想把这件事过早地透露给别人。 另一方面,是站在姐姐的角度,谢蘅想确定崔简对婉儿的心意。 他是像喜欢一件美丽花瓶般喜欢婉儿,还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上? 女人嘛,难免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即使谢蘅这样征伐沙场的女将,总也还有点女人心性。 就试一次,谢蘅想。 纠结了片刻,她转身准备离开,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 鹅蛋脸,肌肤白腻,在日头下两颊泛着薄晕,容貌还算昳丽。她身上穿着件暗花缠枝纹薄裙,上身青莲叠瓣抹胸,雪藕一般的脖颈上掐着一串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 看起来家境不错。 “民妇见过昌平郡主。”那小妇人屈膝欠身行礼。 “你认得我?” 谢蘅微微拧着眉问。 那妇人浅笑,柔声开口道:“犒军大典那日,郡主的风姿京中何人不知?” 她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那日谢蘅穿着戎装,她今日可是换了女装出来的,要不是一直盯着她,如何就一眼认出了她的身份? 谢蘅立刻警惕起来,“你有什么事吗?” 那妇人道:“民妇蓝沁,原本是竹坞的奴婢。” 谢蘅盯着她看了一会。 蓝沁迅速地垂下羽睫,表现的十分恭顺。 “既然是竹坞的奴婢,你怎么梳着妇人发髻,莫非是在竹坞干了什么错事,被赶出来了?”谢蘅说。 “不是的。”蓝沁猛地抬起眼帘,眼中委屈纯净:“民妇的父亲原是竹坞的管家,他死前求了世子,放民妇出来嫁人的。” 谢蘅略有所思。 不熟悉的人,她一般不会轻信。 蓝沁接着又悄悄说:“民妇确实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郡主。” 谢蘅:“说说看。” 蓝沁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凑近到谢蘅身侧,压低声音细说:“世子在竹坞养了一个外室,您可知道这个外室是什么来历?” 谢蘅今日就是来问这个的,没想到竟有人主动找她告诉她。 这个女子是什么目的? 见谢蘅目光凛然地望着自己,蓝沁不敢多卖关子,立马说:“她是世子从三曲巷赎回来的,是个青楼女子。” 晴空一道霹雳,直直地劈在谢蘅的头顶,她神色震惊,似乎还蕴着一点怒意,死死盯住蓝沁:“把你说的话再说一遍。” 蓝沁眸子一颤,有些露怯,却仍旧忍不住得意道:“世子身边的外室,是从烟花柳巷出来的。 我知道郡主的妹妹谢二小姐是世子未过门的妻子,二人早有婚约,世子本不该婚前就养着个外室,何况此女的身份太不像话,所以劝过世子几次,不成想反倒惹恼了世子。民妇实在替谢二小姐委屈。” 谢蘅的脸色变了几分,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然后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第104章 骨肉亲其六 蓝沁大惊,试探着问了谢蘅一句:“郡主没事吧?您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谢蘅狠狠瞪了蓝沁一眼,知晓此女心术不正,警告她道:“你要是敢将这件事乱传扬出去,我要你好看。” “民妇不敢。” 蓝沁迅速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双杀意喧腾的眼睛。 谢蘅捂着胸口,疾步离开了桐花巷。 片刻后,蓝沁抬起头,瞧见谢蘅渐渐远去的背影,这才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 昌平郡主都被气成这样了,她就不信那个贱人还有好日子过。 …… 很快便是端午,这日,翠琅轩早早热闹起来。 碧箬和碧筠忙着在门楣上插菖蒲和艾叶,苏嬷嬷则教温婉包起了粽子。 “姑娘心灵手巧,已经包的很好了。”苏嬷嬷笑着说。 “没有嬷嬷包的好看。” 温婉力气小,裹粽子的线拉不紧,包的总是不成个形。 苏嬷嬷笑:“多包两个,手熟了,也就好看了。” 忙了一下午,天快黑时,粽子也煮好了。 主仆四人围坐在一起,打算先尝个鲜。 她们包了好几种口味的,鲜肉、咸蛋黄、火腿、红枣……都用不同颜色的棉线包出来,便于区分。 碧箬坐下来便道:“我想吃鲜肉的。” 她说着,便从苏嬷嬷手中接过一只鲜肉粽子,拆开粽叶,糯米裹着酱色的油光,扑鼻而来浓郁的肉香味,令人口齿生津。 温婉闻了,却忽然觉得恶心。 她捂着嘴,出门去吐。 碧箬和碧筠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解,唯苏嬷嬷一脸凝重地跟了出去。 “姑娘,你这个月的月事推迟几天了?” 温婉摇了摇头,还没反应过来苏嬷嬷为什么这么问。 “嬷嬷,我月事向来不准的。” 延后、提前都有可能。 “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吧。”苏嬷嬷说。 温婉推拒道:“不必了,我想我应该是吃坏了肚子。” 她昨夜贪凉,瞒着崔简吃了两碗冰镇杨梅汤。 若请大夫,崔简肯定会知道,到时候一定会怪她乱吃东西,少不得一顿训斥。 苏嬷嬷却正色:“不,这事姑娘你得听我的。” …… 崔简听说温婉病了,要请大夫,下职后赶紧去了翠琅轩。 一进门,便瞧见大夫正好隔着帘子在替温婉把脉。 温婉心里无比紧张,她躺在床上,盯着头顶垂下的纱幔,深深吸了一口气。 门口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 温婉听出是崔简来了,一转脸,隔着纱帐,一个高大身影已站在大夫身后。 “大夫,她怎么样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略带磁性的嗓音,她竟然觉得心安了不少。 老大夫沉吟了一会,起身道:“世子,我观这位小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是已经身怀有孕了啊。” 温婉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猛然断裂,之后像是五感尽失一般,帐外的一切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她居然怀孕了。 她其实还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怎么这么突然就要当母亲了吗? 温婉心里完全没有这个准备。 她抬手摸了摸肚皮,什么也感觉不到,更没有对这个未知小生命的母爱。 她心底,只有慌张。 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掀开了帐子。 崔简坐在床边,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怎么不说话?” 温婉摇了摇头,视线转向别处。 她这才发现屋子里很安静,于是问:“她们呢?” 一眨眼的功夫,就剩下她和崔简两个人了。 崔简替她理了理鬓发,“我让她们先出去了,你怀孕了,先好好休息。” 一听到“怀孕”这个词,温婉顿时不说话了。 这个孩子能不能生下来还不一定呢,就算生下来了,以后能不能长大? 一种无形的重压落在了温婉胸口,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良久,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崔简道:“世子,我可不可以不生这个孩子?” 崔简愣了愣,“说什么傻话?” 温婉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垂下眸子不敢则声。 崔简俯身在她眉毛上亲了一下,“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别担心,我短期内不会娶妻的,至少在你生下孩子之前,不会娶妻的。” “那之后呢?你会娶谢二小姐吗?” 温婉说完,眸光往回一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明知故问。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 崔简却道:“我不会娶她的,我只要你。” 他说得深情款款,还特意凑到她面前来说,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温柔又蛊惑。 温婉感觉自己差点就陷进那种柔情里了,险而又险地挣扎出来,才清醒地明白他这话应该就是哄哄她,不可能是真的。 见她不说话,明显没什么精神似的,崔简又说:“明天映雪湖上有龙舟赛,我陪你去看?” 龙舟赛? 温婉的眸子瞬间恢复了一些神采,抬头看向崔简,之前那种慌乱无措消解了大半。 崔简不经意笑了笑,笑她还是一个孩子心性,丝毫不像快要做娘的样子。 “想去吗?”崔简问。 温婉有点点疲乏,犹豫了半天,说不上来。 “嗯。”半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点了点头。 “那就早点睡,”崔简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养足精神,明天咱们出去好好逛逛。心情好了,孩子才会好。”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促狭,甚至还顺便捏了一下她的脸。 “世子你喜欢孩子吗?”温婉问。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平静了,几乎看不出一点初为人父的喜悦。 这和温婉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 崔简很直白的回道:“不喜欢。但如果是你生的,我可以爱屋及乌一下。” 听到他说不喜欢,温婉心口还揪了一下,但听到后半段,又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明知道是哄人的话,但任是哪个女子听了,总归还是会有一点心动的。 她抿了抿唇,压制住略微上扬的嘴角,躺下背对着他。 …… 把温婉哄睡着了,崔简又出了翠琅轩。 夏侯忠早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到他跟前小声道:“郡主今天来了,不过没进来就又走了。” 崔简望向他:“为何?” “不知道,不过郡主在巷子口撞见蓝沁了,二人说了几句话,郡主忽然吐了血。” 崔简眉峰一凛,目光沉下来:“蓝沁跟她说什么了?” 夏侯忠摇头,“隔着太远,我不敢靠近,郡主功夫不差,我们凑近了肯定会被发现。” “……” 略微思索片刻,崔简道:“去侯府。” 第105章 骨肉亲其七 崔简造访,谢蘅有点意外。 她正靠着软塌,喝蜱奴给她熬的药。 一碗药一口气下肚,谢蘅皱了皱眉,对来通传的下人道:“让崔寺卿去水榭等我。” 下人应是退下。 谢府家宅后,有一口天然的泉眼,当初建园子的时候,谢侯跟着一帮兄弟,自己在这里挖了个水池,临池又搭了一座水榭,池中养金鱼锦鲤,岸边植老槐柳树,很适合夏天纳凉。 谢蘅到时,崔简正在煎茶。 看她健步如飞,面色如常,崔简眼中困惑的光划过,家常口气道:“阿姐身体还好?” “怎么突然这么问?” 谢蘅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茶盏后先低头闻了闻,其后才抬眸。 她眼中明亮、清澈,却不见底。 “没什么。”崔简道。 谢蘅看起来确实不像刚吐过血的样子,但她有意隐瞒,崔简也不想多问。 “你来我府上找我,应该不是为了喝茶这么简单吧?” 谢蘅起身,随意抓了一把鱼食,凭栏丢进水中。 成群的金色潮水一拥而上。 一面是鱼跃水欢,一面是人静风闲。 崔简坐姿笔挺,语气郑重:“我来退婚。” “……” 这么直接? 谢蘅喂鱼的动作顿了顿,撇头看着崔简:“认真的?” 崔简没说话,直视谢蘅的目光,仿佛无声在说:“你看我认不认真?” 这会该轮到谢蘅不说话了。 他要是早两天来退婚,也许谢蘅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现在…… “你最好考虑清楚。” “不用考虑。” 崔简的语气斩钉截铁,这要是一般女子,肯定会被他这副拽上天的样子唬住。 可她是谢蘅。 “我不同意!”语气同样坚决,不容置否。 两双眸子顷刻间便交锋上,风刀霜剑一时弥漫在两道视线周围。 气氛乍然冷了下来。 崔简怔忪了一阵,并不太理解谢蘅如此坚决的用意,且她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 这么做必有缘由。 “为什么?”崔简耐下性子问。 谢蘅缓缓转身,一反常态变得不可理喻起来—— “什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把我们谢家当成菜市场了,想退就退?” “你退婚了,我妹妹怎么办?” 崔简:“……” 他觉得大概是他的态度还不够明显,抑或是谢蘅觉得两家的婚事还有戏。 “婉儿怀孕了。” 他故意放出这句话。 还未娶妻,先有了孩子,任何一家,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的。 果然,谢蘅满眼震惊。 “她怎么能怀孕?” “为什么不能?” 有那么一瞬,崔简甚至觉得对面的人要冲过来打他,他也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但隔了一会,谢蘅竟收敛了某种的震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打算拿她怎么办?一辈子这么吊着她? 还是让她做妾?那你也可以先娶谢萱,这样不就可以给她名分了。” 谢蘅说的的确不失为一个方法,大多数男人都会这么做,崔简也曾这样想过。 但现在,至少除了温婉,他不想要别的女人。 就算不能娶她,也不会娶别人。就一直像现在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我不会娶谢萱的。”他还是那句话。 谢蘅又说:“你打算娶她做正妻?这恐怕并不容易。” “这个就不用阿姐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你的安排能说给我听听吗?也许我听过以后,会同意你退婚的请求。” 谢蘅面露一丝狡黠,眸中蛰伏着意味不明的情绪,长睫随着眨眼的幅度轻颤了两下,在下眼睑投下婆娑的碎影。 “无可奉告。”崔简道。 “你……” 退婚还这么理直气壮,谢蘅还真是头回遇见。 他向来我行我素惯了,看来得让他吃点亏才行。 想定主意,谢蘅眸中淡淡:“你可别后悔。” 崔简并不介意她话中的威胁,身肩一松,决然回道:“绝不后悔。” 谢蘅盯着崔简望了半晌,琉璃色的眸子忽的精光一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搞得崔简很莫名其妙。 崔简蹙了蹙眉,以为她还有后招。 却只见谢蘅唇角轻微地上扬,深深望过来,“你滚吧,过几天我会亲自去一趟国公府,把这桩婚事给退了的。” 不知为何,谢蘅的态度让崔简觉得古怪。 她看起来既不生气,也无喜悦,眉眼间平静到诡异,似乎藏匿着他日再找他算账的狡诈,但又掩饰得极好,让人并不确定。 崔简第一次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他不喜欢。 偏偏谢蘅,有与他势均力敌的心机,而且她的锋芒收敛得更好。 “告辞。” 崔简起身施礼离开。 谢蘅又在水榭里坐了一会,蜱奴走进来道:“主人没告诉他婉儿姑娘的身份吗?” “还没有。” “为什么?” 谢蘅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的一点小心眼吧。” “我怕她最后是因为婉儿的身份娶她,而不是因为婉儿这个人娶她。” 蜱奴疑惑:“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 “总之他这个妹夫在我这还没完全过关呢,可婉儿又怀孕了……” 真麻烦,这孩子可真会挑日子。 “那您想好给婉儿姑娘换个什么样的身份了吗?” 蜱奴也是才知道,原来要侯府要认回婉儿姑娘并不容易,首先,便是要给她安排一个不会被人诟病的身份。 同时,还要抹除她的过去。 很麻烦。 谢蘅按了按眉心,思索片刻道:“这件事情恐怕要去求一求长公主殿下。” …… 得知崔简来了侯府,谢萱急忙向下人打听他的去向。 “莫非易之哥哥是来商议我们的婚事的?” 她两眼亮晶晶地望向一旁的兰氏,说不出地希冀欢欣。 兰氏却显得淡定了许多,不疾不徐地开口:“世子既然去见了郡主,待他走后,你亲自去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谢萱雀跃得闲不住,说着迈出房门,“不行,我现在就去找易之哥哥。” 兰氏拉住她:“我的小祖宗,男婚女嫁之前,哪有你上赶着贴上去的,显得太不尊重了些。” 谢萱嘟了嘟嘴,不太开心,“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易之哥哥了,说两句话而已。” 她兴冲冲地挣开兰氏,正欲出门,不料却迎面撞上了乌苏。 乌苏之前在母亲身边伺候,姐姐回来后又去了宁安堂。 她几乎不怎么来如意堂的,既然来了,必然是姐姐找她有事…… 谢萱压制住内心狂喜,一双杏眸滴溜溜地望着乌苏:“乌苏姑姑,你怎么来了?” 兰氏追着谢萱到了门外,恰好听见乌苏说道:“郡主说有事找二小姐,让您去宁安堂一趟。” 第106章 骨肉亲其八 月亮刚浮上来的时候,天上只有几点疏星。 宁安堂外的水池里,蛙鸣虫唱。 兰氏坐在水边石凳上,紧盯着小塘里清圆并举,菡萏欲开,可她并无欣赏的心情。 反倒是莲塘深处“咕咕呱呱”的声音,惹得她意乱神烦。 半晌,她揪着手中丝帕,开口问身后的老婢,“魏嫂,你说,萱儿的亲事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魏嫂是跟着兰氏从夔州过来的,兰氏出阁前就在她身边服侍,算是亲信。 谢萱的真实身份,她亦清楚。 所以很明白兰氏对谢萱的关心。 魏嫂低声宽慰她道:“大姐儿,小姐的婚事板上钉钉呢,还能有什么变故,不要多想。” 闻言,兰氏叹了一口气,“只有这孩子一切都好,我才能不多想。” 说着,她又转身拉住魏嫂的手:“魏嫂,可是每次看见她喊别人娘,却喊我姨母,我这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 “大姐儿,你为小姐谋到了好前程,这点委屈,就忍忍吧。”魏嫂说。 她仍不觉得心安,抬首问:“当初那孩子,你扔掉的时候,确定是死了吧?” 魏嫂道:“你放心,死的透透的,而且就算没死,扔在那荒郊野外,早被狼叼走了,哪还能活?” 听到老婢这样说,兰氏总算是放心了。 可才安定下来没多久,兰氏又瞧见不远处宁安堂,谢萱哭着跑了出来。 她忙拉着魏嫂赶了过去。 “萱儿,萱儿……” 兰氏追了好远,谢萱才停下步子,狠狠踢了面前的假山一脚,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郡主跟你说什么了?不是谈婚事吗?”兰氏心中忐忑起来。 “还提婚事?”谢萱又气又恼,哭着道:“易之哥哥……易之哥哥是来退婚的。” “什么?他怎么敢?”兰氏没想到崔简我行我素到此等地步,不忿道:“他未免也太不把忠勇侯府看在眼里了。你姐姐怎么说?” 她就不信,谢蘅能同意。 “姐姐?”谢萱冷哼了一声,怨气从眸中溢了出来,“她算我哪门子的姐姐?不帮我就算了,还劝我退婚。” “这怎么可能呢?”兰氏不信。 谢萱哽咽道:“怎么不可能,她说易之哥哥不喜欢我,我嫁过去也过不好,不如早点把婚事退了,重新议亲。” “她真是这么说的?” “嗯。”谢萱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抓起一块石头,扔进了池塘里。 石块在黑夜里没入摇摇滟滟的荷叶中,“咚”地一声闷起一圈水花,蛙鸣声短暂地停了一会,复又“呱呱”。 谢蘅竟然同意了,这有点出乎兰氏的意料。 这桩婚事,原是谢杉还在的时候,和安国公一同定下的,她凭什么说退就退? 更何况,放眼京城,比崔简优秀的青年才俊根本没有,退了这桩婚事,去哪谋更好的? 萱儿又死心眼钻牛角尖,她这个做娘的,怎么忍心叫她伤心难过呢。 把谢萱哄回房里休息,兰氏和魏嫂又聊起了此事。 “我总觉得,谢蘅让萱儿退婚,内中另有蹊跷。”兰 氏疑心重,她不相信谢蘅跟谢萱说的这个理由。 这其中,只怕是另有蹊跷。 魏嫂想了会,恍然道:“您说是不是因为朝中的事?” 兰氏看她,“朝中的事?” 魏嫂点头,“如今陛下病了,朝政大事都在贵妃娘家人手里攥着,郡主是不是考虑到陛下百年以后,蔡家得势,崔家会受到排挤,所以起了别的心思?您忘了?昨天,平襄伯夫人还给郡主递了拜帖……” 兰氏猛然警醒:“我就说嘛,好端端的她为什么撺掇着萱儿退婚,原来是有这个打算…… 可见她也是个蠢的。崔家高门大户,累世门阀,自前朝始,出了七位皇后,十几个宰相,势力盘根错节,官商互通,就算登上帝位的不是崔家的血脉,他们也不会轻易失势。更别说安国公夫人出身太原王氏……有崔王两家这样的靠山,萱儿就算不得夫君的心,也能风光体面一生。 她却只顾着眼前一点小利,真是目光短浅!我决不允许她拿我萱儿的终身幸福去做交易的筹码。” 兰氏越说越气,第二天便亲自去了一趟安国公府。 今日是端午节,安国公夫人王氏忙得不亦乐乎,从太原和清河送来的节礼全部堆在院子里,等着她一样样清点。 “这四扇琉璃华彩折屏,送去给顾公夫人。” “这对翠玉如意送去给侍郎府林夫人。” “这尊送子观音不错,留下吧。” …… 王氏出身高贵,在京中贵妇圈里也是一等一的存在了,加上儿子争气,她更有脸面。 逢年过节,送到安国公府的礼物堆得和山一样高,礼尚往来,王氏也得安排回礼。 她从早上起床开始,一直忙到晌午边上,几乎脚不沾地。 刚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就听下人来报,说是忠勇侯府的兰姨妈来了。 王氏还愣了一会,问:“哪个兰姨妈?” 身旁老嬷嬷提醒道:“就是谢二小姐的姨母,谢夫人那个嫡亲的姐姐。孀居多年,一直住在侯府。” “哦。”王氏这才回忆起来一些,又茫然问:“她来干什么?” 下人这才回道:“奴才刚说了,说夫人正忙,问她可有什么要紧事,她说是为了世子和谢二小姐的婚事来的。” 王氏喝茶的动作顿了顿,面色一滞,提起这桩婚事,她突然有点心虚。 要说她儿子在竹坞金屋藏娇的事她一点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但能怎么办呢?这个儿子太有主意了,她就算觉得不成个体统,也插不上手。夫君去了南疆,管不上家里的事,她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这是未来亲家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来了? 王氏自知理亏,但又觉得谢家好笑。 纵使真要来谈婚事,也该是谢夫人来说,要不也是谢蘅,怎么派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姨妈,真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想到这,她端坐起身子,对下人道:“去回了那位姨妈,就说我身子不爽,不想见客,若要谈婚事,让谢夫人来说。” “谢夫人病着,不方便来的话,让蘅儿过来也是可以的。我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见。” 下人将王氏这番话一字不落地转达了。 第107章 骨肉亲其九 兰氏在国公府吃了闭门羹,更打定主意不能叫这桩婚事黄了。 回府以后,她便将这件事告诉了谢夫人。 “妹妹,这桩婚不能退。” 兰氏给谢夫人讲明缘由,又说:“萱儿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她认准了崔简,换了谁都是不行的。如今得知她姐姐要去崔家退婚,哭得跟什么似的,好好的一个节也不过了,只闷在屋里不肯见人呢。” 谢夫人日日养病,对家中的事一概不问,就连管家的对牌,库房的钥匙,也一并交给了兰氏。 对兰氏的话,她信之不疑。 “蘅儿怎么突然想起了退婚?”谢夫人靠在床边,面露诧然。 兰氏佯装叹了口气,眼中忿忿,“还不是因为崔世子,在他的那个私宅竹坞,养了个外室。” “还有这等事?”谢夫人猛地直起身子,顺了两口气后才道:“这也太不像话了,萱儿都还没过门,他就敢养外室了?” 兰氏接着拱火:“而且这外室的来历……据说……” 她说着,瞥了瞥谢夫人的神情。 谢夫人忙问:“外室的来历怎么了?快说啊。” 兰氏装作不好启齿,支支吾吾半天:“据说那外室以前还是个妓子。” “啊?!” 闻言,谢夫人倏地瞪大了眸子。 那双眼常年病气缠绕,恹恹无神,此刻震惊之下,竟显现出异乎寻常的矍铄。 片刻之后,谢夫人终于冷静下来,兰氏替她抚了抚胸口,宽慰她消消气。 “若真是如此,蘅儿这么做也有些道理。”谢夫人缓缓开口。 “郡主若真是为了萱儿好倒也罢了,只怕是另有打算……” 兰氏眉眼低垂,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斑斓的眼波,似心中意绪流动,映照入眼眶。 连说话的语气,也随着眸中光影变化,刻意拉长减缓。 她的话再次引起谢夫人注意。 “什么打算?”谢夫人不解。 兰氏干笑了两声,“这我就不知了。听说如今朝堂上蔡氏掌权,郡主会不会是想……跟蔡氏结亲呢?” “蔡氏……谁?” 谢夫人脑中一转,想了想蔡家能跟谢家身份对等的适龄男子,顿时捂住胸口,惊诧道:“蔡刈?天爷,这不是疯了?” 她虽病着,不怎么问事,但也知道这个蔡刈的名声,蘅儿真打算把妹妹嫁给这种人? 朝堂上的事她不懂,也不敢问,可女儿的终身大事,她不能不问。 兰氏见状,接着说:“妹妹,要我说,男人三妻四妾倒也不算什么,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呢?一个妓子,打发了就是了,不如让他们早点完婚,再拖下去,只怕那边庶子庶女都有了。” 谢夫人犹豫不决:“可这样岂不是让萱儿受了委屈?” “萱儿都说了,非崔家大郎不嫁。而且退了这桩婚,哪还能找到比崔家更好的?侯爷和国公爷订下的亲,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轻易破坏崔谢两家的婚约,也伤了两家的和睦。蘅儿年轻,不懂这其中的厉害,妹妹却是见过大风浪的,难道也不懂?” 谢夫人深慕老谢侯,提起这是亡夫定下的婚事,这才下定决心,点了点头道:“姐姐说的对,我这就下拜帖给国公夫人,把两个孩子的事给定下来。” 兰氏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谢夫人的院子。 …… 待兰氏走后,谢夫人始终觉得不妥,便差人去请了谢蘅过来。 她自己没个主见,有些事情还是想问问长女的意见。 谢蘅一进母亲的屋子,便闻到了经年浸染的药味。 母亲的身体,是当年早产落下了病根,父亲和兄长战死以后,她受了很大的打击,身体每况愈下,精神头一直不太好。 这些谢蘅都知道。 但她并不能像其他女儿一样,和母亲亲密无间,做她的贴心小棉袄。 她的个性……不支持她这么做。 大约从记事开始,谢蘅就跟在父亲身边,跟军营中母马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比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多。 父亲待她和大哥,向来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她是女孩,就放低对她的要求,骑马、射箭、行军、布阵……一切都要向大哥看齐。 叔叔们都说爹在把她当男孩子养,确实,在心性上,谢蘅变得很矛盾。 她有时候像男人一样冷血、理性,毫不犹豫地舍弃或做出决定,却又摆脱不了女子的温婉,柔情甚至是矫情。这种矛盾,在她和薛沾相处的时候,最突出,也最割裂。 ……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和母亲的关系。 疏离、客气。 这四字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 母亲大概也很失落,两个女儿,没一个亲近自己的。 谢蘅是改变不了了,也没有时间了,但她想,如果婉儿回来,情况应该会不一样。 婉儿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孩子,像朵栀子花,洁白、纯净、馥郁、绵软,母亲应该会很喜欢她。 短短片刻,谢蘅脑海中已掠过回忆和希冀,她定了定神,在母亲身边坐下。 “您找我。” 心中柔和,开口却又坚硬。 谢夫人倚着软枕,柔柔地问:“听说你要退了萱儿的婚约,可有此事?” 谢蘅抬眸,与母亲对视了一眼,不答反问:“谁跟您说的?萱儿,还是姨妈?” “你姨母也是关心萱儿,我只问你,退了崔家的婚事,你打算让萱儿怎么办?”谢夫人开口就暴露了兰氏。 谢蘅笑笑:“姨妈对谢萱可真是比亲娘还亲啊。” 谢夫人不疑有他,说:“你姨母有丧女之痛,对萱儿视如己出,她是真为萱儿好,娘都看在心里,你不要冷嘲热讽的。” “母亲,这些年你不管事,自然是身在局中,难明真伪,可您觉得,您真的了解你这个姐姐吗?” “为什么这么说?”谢夫人奇怪。 谢蘅笑着摇头,有些意味深长:“母亲,你和姨妈虽是姐妹,却非一母同胞,她是嫡出,而你是庶出,原本她处处压您一头,可最后她的丈夫只是个七品小官,父亲却封侯拜将,您诰命加身。这样的落差,你觉得她会不恨吗?她会甘心吗?” 谢夫人愣住,谢蘅说的这些,她从未想过的。 姐姐也从未表露过一丝一毫对她的嫉妒和怨恨,她们姐妹,向来和睦呀。 第108章 骨肉亲其十 “我从未想过。” “你姨母也不是这种人。” 谢夫人一时之间,还难以改变对姐姐兰氏的看法。 谢蘅知道母亲会这么说,她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做大家族的主母,父亲在时,还能护着她,没了丈夫,她就是失去了依仗的菟丝花。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谢蘅眼里却揉不得沙子。 “如果我说,我曾经撞破她勾引父亲呢?” 谢蘅边说,边凝望着母亲,语气渺淡如烟,却字字如剑,猝不及防地扎在谢夫人胸口。 “你说什么?”谢夫人满脸不可置信。 谢蘅叹息,接着道:“我曾经因此误会了父亲很长一段时间,还以为他们真有什么苟且,直到最近,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兰氏的一厢情愿。” 谢夫人愣了半晌没有说话,目光凝滞了一般,泥塑的身体摇摇欲坠。 谢蘅在打母亲的七寸。 她刻意这么说。 对于母亲这样的女人来说,丈夫就是她的全部了,要是知道自己的亲姐姐,勾引妹夫,足以震撼她很久了。 果然,谢夫人摇了摇头,“不可能,你姨母她……” 谢蘅打断她:“母亲仔细想想,当初她为什么总是往我们家跑,见到父亲的时候她都是如何表现的?想清楚了,再否定我说的话不迟。” 见母亲沉默下去,谢蘅才淡然一笑说:“溃痈虽痛,胜于养毒,这样的人,母亲想留在身边到何时?” “你竟将你姨母比作痈毒?” 谢蘅不答,冷冷地回:“家中养虎为患多年,我既然回来了,必要把这些毒瘤一概清理出去,母亲就还和从前一样,富贵安养,闲事莫管。” “儿先去了。” 谢蘅拂袖而去,屋内独留谢夫人和一个老妈妈还在。 长女如此疾言厉色与她说话,还是头一次,谢夫人心里委屈,这会后知后觉,才戚戚然落泪。 “祝妈妈,你说,蘅儿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姐姐她真的……”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甚至莫名觉得反胃。 祝妈妈是侯府的老仆人,不过是从谢夫人生下龙凤双子以后,才到她身边服侍的。 从前夫人身边有个信任的大丫鬟蒹葭,听说趁着夫人生产,与老家一个相好的男人私奔了。 夫人为此,在月子期间生了好大的一通闲气。 当下,祝妈妈只道:“郡主这么说,自有郡主一番道理,她毕竟不是普通的内宅女子,有的是眼界和手段,夫人且听郡主一回,咱们只作壁上观,她是您亲生的,总不会害自己的母亲。” 还有后半句,祝妈妈没说。亲女儿和同父异母的姐姐,怎么着也该是相信前者而不是后者。 谢夫人是个耳根子软的,听了祝妈妈一番话,也觉得有道理,便暂时打消了给安国公夫人下拜帖的意思。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空气里处处弥漫着艾草和菖蒲的香气。 映雪湖今日碧波滔滔,两岸花红柳绿,游人如织,蝴蝶飞逐。 彩楫画舫三五成群,飘荡在宽阔的湖面上,其上佳丽云集,笙箫阵阵。 崔简领着温婉在湖边散步。 外面人多,他其实很怕温婉有个磕碰,但她想出来走走,崔简只能顺着她。 谁让她现在是两个人呢。 出门的时候,崔简硬给她扣了一顶帷帽。 “今天这么多人,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她说。 崔简不容她讨价还价:“那也不行,只有我能看。” 说完,还朝她笑了笑。 霸道十足但很坏的口吻,温婉听了脸微微一红,转过身不再说话了。 一场龙舟赛在呐喊助威声中结束,倒也与往年没什么不同,温婉的心思不在此,一半的时间都在发呆。 自从知道肚子里多了一样东西,她就一直心不在焉。 崔简也看出来了。 “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吧,是不是累了?”他问。 温婉讷然望向他,茫然地点了点头,“也好。” 她无所谓的,不过走了许久,脚确实有点疼。 二人相携离开映雪湖畔,却正好撞上了同样来看龙舟赛的谢萱。 温婉并不认识谢萱,所以面对面碰上,还以为自己挡了这位小姐的路,自动站到一边。 谢萱没动,她自看到崔简开始,两双眼睛便开始直勾勾盯着他身边这人。 带着帷帽,看不清脸,但身段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以断定这就是崔简养在竹坞里的狐狸精了。 冤家路窄,谢萱一直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货色,竟然能勾搭上易之哥哥。 心中忌恨涌上来,她径直就朝温婉走了过去,刚想抬手打掉她头上那遮遮掩掩的东西,崔简已经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掣制住了她的手。 “易之哥哥……” 崔简的眸光凝着很重的寒意,看得谢萱心里一阵阵发毛。 这下要是再猜不出来谢萱的身份,那温婉便是真傻了。 她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避开谢萱的锋芒。要是真的把事情闹大了,最后伤的是崔谢两家的体面,罪人,自然是她。 崔简的眼神的的确确吓到了谢萱,她愣了会神的功夫,崔简已经拉着温婉走远了。 看着两个没入人群中的身影,谢萱恨极。 从开始懂事的时候,姨母就跟她说,她未来的夫家是大梁最尊贵的家族,她的夫君是先皇后的内侄,她将来会成为崔氏一族的宗妇…… 多少名门闺秀都羡慕她,这桩婚约早早便将她和崔简绑在了一起,纵使那些贵女们如何嫉妒她,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谢萱一直以此为傲,拿着崔家宗妇的款,从不讲那些人放在眼里。 加上……他是那样一个天神般的人,无论是容貌、家世、才学,他样样都是翘楚,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动心吧。 情窦初开的时候,谢萱每每想到自己会成为崔家的媳妇,就会高兴地整宿整宿睡不着。 可她每次试图接近他,他总是以冷漠待之。 甚至,毫不避讳地表示对她的厌恶,他宁愿喜欢一个妓子,也吝啬给她一点温情。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很满意这桩婚事,姐姐却劝她退婚。 谢萱的眼神渐渐变得冷毒,脑中满是刚刚那个妓子的身影。 这些人都被她下了降头,谢萱想,只要她死了,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第109章 骨肉亲十一 崔简带温婉上了映雪湖畔的茶楼。 门外很热闹,但雅间之内,只有他们二人。 喧嚣入耳,却隔着一层薄膜,坐下来以后,温婉便陷入了一个人的安静里。 她不说话,崔简也看着她不说话。 方才的情形历历在目,崔简带着她躲开了谢二小姐,她就像一个卑劣的小偷,明目张胆地偷走了别人的东西。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不洁的,连同肚子里这个孩子,都成了十分罪恶的存在。 别人会怎么看待崔简,又会怎么看待她? “世子。” 半晌,温婉终于开口。 崔简抬眸,想听听她都说些什么。 “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谢二小姐吧。” 崔简沉默了一瞬,缓缓问:“你确定要把我推给别人?” 这温沉的腔调,甚至能叫人听出一些委屈。 但偏偏他崔简是最不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自己的确不适合做一国的储君,因为他太强横,太过独断专行了,不可能委屈自己在后宫假颜辞笑,更不可能为了笼络哪个大臣,就去娶他的女儿。 “谢二小姐不是别人。”温婉说。 她是崔简指腹为婚的妻子。 “我已经找谢蘅退婚了。”崔简不咸不淡地说。 温婉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退婚……为什么?” 崔简点点头,“因为你啊,婉儿。我自己可以受委屈,但不能让你受委屈。” 他指的委屈,是被谢蘅拿捏的委屈,温婉却以为,他为她退了这桩婚事,感到委屈。 温婉慢慢地低下了头,他不是感受不到崔简的偏爱,但这种偏爱不该给她的,她的身份太低贱,配不上。 如果世子把她当成一般的小妾,或许她内心还不会这么沉重。 “为什么是我呢?” 她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她已久的问题。 她总不相信自己有这样好的运气—— 从三曲巷全身而退,又得到一个男人极致的偏爱。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的吧。 崔简却笑了,像在看一个傻子,“要是每件事都要弄清楚一个为什么,岂不是累死了?” 他这样说,意思是喜欢她并不需要理由。 可是,温婉不敢轻易承接啊,得来的太容易,就会害怕失去。 如果有一天,这份偏爱转移,她害怕自己不能承受这种落差。 就像一开始,爹娘待她是极好的,可自从有了弟弟…… 她已经经历过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实在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 崔简见她一直闷闷不乐,起身坐到她身边,拉人入怀,低下头想要亲她。 结果被温婉给推开了。 她现在很不喜欢和崔简亲近。 也不知道是因为怀孕的问题,还是心理上刻意排斥他。 “为什么推开我?”他似乎刻意这样问,再学她刚刚的问题。 口吻促狭。 “世子不是说,不能什么事都问为什么吗?” 他低低笑了一声,嘴角漾出无端的狎昵。 “那你看着我。”崔简忽然很严肃地说。 温婉有些不明所以,但因他语气实在正经,便以为他有什么正经事,抬起头望向他。 然后猝不及防地就被一个吻填满…… “唔——” 他用手托住她的后劲,一只手环过腰,力气大的惊人,根本不容她再反抗。 半晌过去,温婉顶着被亲得红肿的嘴唇,幽怨地望向崔简。 仅仅只隔着一扇门,便是往来不绝的人。 若是随便有一个人走错了路,推开了这扇门,今日他崔大世子还用不用做人她不知道, 她肯定不用做人了。 崔简得意地笑了笑,抵在她耳边用极蛊惑的口吻道:“看你还敢不敢推开我。” 温婉脸刷的热了一下,一瞬间,胸中浓烈的情愫死灰复燃,她摇了摇头,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去迎合他的喜好。 今日的他很克制,该占的便宜都占过以后,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将她拆吞入腹,而是很小心地摸了摸她白嫩的肚皮,意犹未尽地将一场展开到一半的情事收尾。 小小一间茶水堂,轩窗半掩,情意稠浓。 二人一直在这里待到天黑。 端午佳节,京中没有宵禁。 映雪湖两岸,聚满了放花灯的男男女女,集市上也十分热闹。 一下午耳鬓厮磨以后,温婉被哄好了,两个人又变得和之前一样浓情蜜意。 她太好哄了,就像个孩子一样,无论哭得多凶,给一颗糖,立刻就会恢复笑脸。 单纯的秉性,清澈的心思,光凭这两点就足够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闹过一场,两个人都躺在榻上,温婉衣带半解,被牢牢缚在他胸口。 那人的手还不老实,先是摸两下裸露在外的香肩,之后便往衣裳更深处去。 “世子。” 娇嗔的语气,藏不住的羞恼。 温婉忽地又想起不知道谁跟她说过,“男人就是,哪怕只能吃素的,也得沾点荤油。” 真是一点不错。 她红着脸去把衣衫系好。 崔简见惹恼了她,再没有便宜可占,最后楼了搂人,问:“我刚才看见街口有卖樱桃的,咱们去买一点?” “嗯。”温婉点了点头,再呆在这里,她怕野狼按耐不住兽性了。 就这样,他们去了楼下,再街角老槐树下,果然有一个卖樱桃的老头。 他面前担着两筐鲜艳欲滴的红色果实,颗颗硕大饱满,圆润如珠,看起来就让人垂涎。 其中一筐已然卖出了一半,剩下的,十有八九都还是好果。 “今年年成好,樱桃又大又甜,您先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商贩提来一桶水,崔简洗干净了一颗,递到温婉嘴边,“尝尝。” 花市灯如昼,热闹的氛围下,温婉也忘了羞涩,张嘴含了过来。 樱桃汁水饱满,甜是甜,但接近核的部分还是有点微酸。 这恰好合了她最近的口味。 “好吃。” 温婉甜甜地笑了一下,明媚的狐狸眼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 崔简替她擦了擦唇角爆出来的樱桃汁水,然后才转身去付钱。 “这些樱桃我都要了,送去桐花巷……” 那边,崔简正跟老果农说着竹坞的位置,顺便付钱,温婉一回头,却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第110章 骨肉亲十二 今夜举家拖口出来游玩的人不在少数。 温婉却一眼就瞧定了一对夫妇和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 妇人穿着青布碎花的襦裙,头上两根素银簪子,打扮得简单朴素,男人粗衣短褐,只能算得上干净。 二人身边,那个七八岁胖嘟嘟的小男孩,穿得比父母略好一些,靛蓝印花棉布,不算名贵,但于普通百姓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这一家三口,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扔到人堆里,谁会在意? 温婉浑身一怔,眼睛却盯得发直。 她的阿爹阿娘,竟然来京城了吗? 顾不得许多,她拨开人群,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害怕自己认错了人,温婉一直不敢贸然上去打搅他们,只远远地跟着,想瞧个究竟。 夫妇二人领着小男孩走到一个糖人铺子前,驻足停下。 小男孩抬起头,下巴高高扬起,指着货架上的彩色糖人道:“阿娘,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温婉看过去,小男孩想要的是一尊踩鬼天王的糖人。这糖人做的精致,糖浆里混了些能吃的颜料,做出来的糖人五颜六色,夺目绚丽,任是大人看了,也有走不动道的。 糖人铺子下面还躺着五六个哭鼻子的小孩,缠着爹娘给买,不买不走。 记忆里,她小的时候也干过这样的事,娘不会买,但爹会偷偷给她买一个,让她在回家之前赶紧吃掉。 温婉躲在一盏花灯后,瞧见阿娘笑着对阿爹道:“给孩子买一串吧。” 阿爹应了声“好”,从腰间钱袋子里取出几枚铜板,递给糖人铺子的伙计,然后将那串扎在稻草模子上的糖人拔下来,递到小男孩的手上。 小男孩高兴地跳了起来,欢呼了两声,又调皮地扎进了人堆里,妇人面目焦急,赶忙追了上去。 男人正欲动身,温婉匆匆至他身后,喊了一句:“阿爹。” 这一声打着颤,艰难地从小姑娘喉中溢出,她眼里热热的,却感受不到有泪水涌出。 男人冷不丁一怔,对这声音似熟非熟的感觉,他慢慢转过身,便看到一个豆绿色比甲,藕粉色绉纱长裙的小姑娘,正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他眉头一皱,开始并未认出小姑娘。 她身上的首饰、衣料,男人虽叫不上来名字,但也知道都是顶顶名贵的,一般的富裕人家,恐怕也置办不了小姑娘这一身。 直到小姑娘又嗫喏着开口道:“阿爹,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丫头……” “嘚唥”一下,男人心中的弦猛地绷紧。 长街一路都挂着通明的灯火,男人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惊为天人的小姑娘。 方才他不敢直视人家女眷,这会正眼一看,那熟悉的眉眼,一瞬间便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虽不是亲生的,但他很喜欢。 小姑娘九岁的时候,他和妻子添了一个儿子,一家人都很高兴,他觉得是这个女儿给他带来的福气。 可妻子的心却在慢慢发生变化。 “把她送走吧,咱们都有自己的儿子了,干嘛总养一个外人?” “送到大户人家去做丫头,每个月还有月钱,让她给家里寄一点,补贴家用。” “再不成送到李铁匠家去做童养媳,他家家底殷实,咱们能拿好大一笔彩礼钱,正好存着给二蛋将来娶媳妇用。” …… 妻子给他提议了几次,都被他拒绝了。那时他想着,只要家里还有一口吃的,也得养着她。 可没想到,儿子出生第二年,夔州就遭了天灾了。 妻子再次对他道:“当家的,家里没有余粮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外面每天都有人饿死,再不把她卖了,儿子也得饿死,你是要我们母子,还是要她?” 这一次,他沉默了…… 那天,他带着儿子躲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妻子一个人了。 锅里熬着香喷喷的小米粥,饿了两天的儿子终于能够饱餐一顿。 后来他一打听,才知道妻子找的那个人贩子,是专门给人物色瘦马雏妓的。 他回来和妻子大吵了一架。 妻子道:“这年头,当婊子有什么不好的?我看那些窑姐,个个吃香的喝辣的,她是去享福的。” …… 一晃眼五年过去了,这两年家里境况稍好,为了二蛋有个读书的好环境,夫妻俩一合计,带着儿子来了京城。 这不,他们也是刚在京城落脚。 “丫头,真的是你?”温禾有点不敢相信,她的丫头那时候又瘦又小,如今长得这般漂亮了? 温婉点了点头,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阿爹我……”想说什么,却又哽咽到说不出来。 温禾瞧她梳着妇人的发式,眼睛一定,温声开口,“你现在嫁人了?” 温婉垂下眸子,灯市错乱的灯光在她长睫下投来细碎跳动的光影。 她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嫁人了吧…… 知道她是嫁人,而非陷入了花街柳巷,温禾松了一口气,但也能猜到,她许是给有钱人家做了妾室,毕竟能支撑起她这一身衣服首饰的人家,非富即贵,她又如何当得了正头娘子? 不过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波折,他不敢问,他实在心虚。 “爹和娘,对不起你。” 半晌,见温婉不说话,温禾才支支吾吾挤出这句致歉的话来。 多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找不到人说的话。 温婉流了一行泪,摇了摇头,心里并没有觉得松快一些,她渴望的无非是父母手足之爱,而不是一句迟来的“对不起”。 远处,女人没见到丈夫跟上来,返回来站在街巷处大喊:“当家的,你在那干啥呢?” 远远的,她也看不清晰,只能依稀瞧见丈夫的背影,以及一个穿红着绿,富贵衣裳的小姑娘。 温禾惊慌了一阵,忙推温婉离开,道:“孩子,好好过你的日子,别来找我们了,你娘她……有点贪财,我怕她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了会去找你。你快走吧,别让她看见你。” 说着,他匆匆忙忙转身,很快便没入了人群之中。 第111章 骨肉亲十三 花灯盏盏,漂浮在清波荡漾的湖面上,被南风拂远,渐至湖心。 蓝沁刚放一盏河灯至水面上,起身便瞧见了湖对面扎眼的一抹红裙。 那女子容貌昳丽,身量柔美,却似一根刺扎进了蓝沁眼中,令她眼痛。 若非这个妓子,自己又怎么会从竹坞被赶出来? 见她与陌生男子攀谈,蓝沁心中惊疑,当即支开丈夫,一个人悄悄绕至她身后,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不料……与温婉交谈的男人竟然是她的阿爹,而温禾说的“你阿娘贪财”也被蓝沁听进了心里。 一个贪财的阿娘,家里还有个七八岁的弟弟,这要是知道温婉正在竹坞给世子当外室,还不上赶着去索要钱财? 只等着他们将竹坞搅得不得安宁,世子自然会厌弃她的。 想到这,蓝沁唇边泛起一阵冷笑。趁男人转身的功夫,跟了上去。 …… 眼见着阿爹就那么撇下自己走了,温婉心里突然空了一块。 或许,她本来就是那多余的一块,将她拿走,阿爹、阿娘还有弟弟生活的才会开心。 回过神来,温婉才发现自己跑远了,而刚刚和崔简一起买樱桃的地方,竟不知道怎么走回去了。 她凭着一点零星的记忆,在人山人海的街上寻找来时的路。 直至上了一座石桥,被人拦住去路。 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将温婉给围了起来,为首的那一个拉着温婉便说:“娘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快跟我回家。” 温婉大惊道:“谁是你娘子?我不是。” “不就跟你拌了两句嘴,你怎么气性这么大,还没消气呢?” 围观的人见是夫妻吵架,甚至还好言相劝:“小娘子赶紧跟你夫君回家去吧,夫妻没有隔夜仇。” “他不是我夫君,他不是!” ……可无论温婉如何解释,路过的人都不相信。 几人顺势交换了眼神,上来便要拉扯她。 温婉早就在三曲巷听说过,人贩子有这样拐卖人口的方法,只要让路人认定了这个女子是他们的家眷,便是叫破了喉咙也只会被人当成是两口子吵架。 这会子,她要是脱不了身,很有可能会再次被人卖掉。 回想起曾经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温婉顿时脊背发凉,脑中轰然炸开。 与此同时,几双邪恶的手正伸向她。 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扶着桥上冷津津的石栏,低下头,便看见黑沉沉涌动的湖水,她把心一横,俯身栽了进去。 “扑通”一声,在热闹的端午夜里,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 几人见状不对,趴在桥上看了一眼,没见到水面上有什么动静,灰溜溜地跑开。 直到有人凭空喊了一句:“有人落水了。” 这才引起无数人在岸边围观。 谢萱满意地躲在巷尾,待那几人回来,一人给了一块银锭。 “你们干的很好,这件事谁也不许说出去,不然的话,有你们好看。” “您放心,我们明天一早就出京去避避风头。” 谢萱拍了拍手,示意他们赶紧滚,几人捧着热乎银子,刚准备离开,却全都愣住了。 只见巷头巷尾,各堵了一黑一黄两只大狗,体格雄健,龇牙咧嘴,伸长的舌头下淅淅沥沥流着哈喇子。 这么大的狗,几人还是头一次见,且养得如此溜光水滑,肌肉发达,一看就是从小吃肉喂出来的,这样的狗,凶起来能把人活活咬死。 早就听说,京中谢小侯爷爱狗如命,且他养着的,便是一黄一黑一花三条狗,莫非是…… 几人心里正怀疑,巷口又喘着粗气走进来一条花狗,栓狗的绳子被拉长,一角绯色如意云纹的袍子紧跟着露了出来。 谢蕴一身富贵锦缎,出现在了众人跟前。 大家都愣住,包括谢萱。 “……哥?” 谢蕴不答,转头望向身边,一个身着荔色簇新箭袖的女子这才缓缓走到他身边。 她目色如霜,长眉入鬓,利落简洁的长发束在脑后,衬得人英姿如剑。 谢萱登时心惊肉跳起来。 单是谢蕴她没什么所谓,但大姐也跟着一起来了,就有点麻烦了。 且,谢蕴什么时候和大姐关系这么好了?她每次去找大姐,大姐明明都爱答不理的。 难道就因为他是男丁?姐姐才高看他几分? 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蘅带着一身杀伐之气现身,比那三条恶犬更有震慑力。 谢萱心中虽惧,但还是勉力维持笑颜。 “姐姐,你们也出来逛灯会吗?” 谢蘅一脸严肃地问:“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谢萱紧张地抓了抓衣摆。 见她不说,谢蘅将目光转向其余几人,“你们说。” 谢蕴跟着帮腔道:“快说,不说放狗咬你们的鸟。” 几人吓得六神无主,接连跪了下来,磕头求饶道:“不关我们的事,都是谢二小姐让我们干得……” …… 崔简没想到自己转个身的功夫,温婉人就不见了,他找了一圈,却不见人,急召了几个侍卫,让他们全城去搜。自己则沿着映雪湖畔继续寻人。 想起之前去景州路上,温婉跟自己说过要离开的话,崔简忽然有些害怕……她一个人,还怀着孩子,能跑到哪去? 一路寻到碧溪桥下,崔简发现这里围了不少人,且都朝着湖面的方向观望。 他心下讪讪,走了过去。 “有人落水了,听说是个姑娘。” “这湖底下暗流旋涡多着呢,谁敢下去救人啊。” …… “什么样的姑娘?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崔简急切地拉住那说话的路人问。 “是是是,长得是很漂亮,好像是被几个流氓缠上了,一着急就跳河了。” 另有一个妇人道:“她手上的镯子可名贵了,我前段时间还在熙华阁看见过,没舍得买。” …… 温婉手上的镯子,是早上出门的时候,他挑出来给她戴上的,为了讨个吉利,还特地缠上了五彩丝线,辟邪驱鬼。 可是此刻,温婉落水的地方只剩下一圈圈涟漪,湖面渐渐平静下去,压根看不到人影……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愤怒,几乎是想也没想,便纵身跳进了湖水之中。 闻讯赶来的夏侯忠见自家世子跳进了湖里,拉也没拉住,吓得登时愣在当场。 映雪湖水况极为复杂,若不是水性极好的人,很有可能就上不来了。 若是自家主子出了点什么事,他怎么跟国公和夫人交代? 恰在此时,谢蘅领着谢蕴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站在湖边观望。 “怎么样了?”谢蘅问。 夏侯忠见是谢蘅,先是一惊,忙躬身抱拳道:“我家世子跳下去救人了……”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身影一闪,便见谢蘅二话没说也跳进了水中。 夏侯忠:“……” 他立马看向谢蕴,谢蕴看也没看他,兀自指挥着三条狗,给它们下达指令:“你们也下去,帮着找人,快。” “扑通、扑通、扑通”三声,三只猎犬狂吠了一阵,相继入了水,并迅速潜入了湖底。 夏侯忠:“……” 第112章 骨肉亲十四 夏侯忠慌了,他是真的慌了,郡主和世子全都跳下水救人,这放到整个京城,也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 他连忙吩咐一个侍卫,道:“赶紧去府里禀报夫人。” 说着,又召集了一批府兵,下水捞人。 五月的夜晚吹着和暖的风,湖水还是冰凉刺骨,温婉跳进水中的那一刻,寒意便似蚕茧一般将她牢牢包裹起来。 她拼命地扑腾,湖底的漩涡却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裹挟她的双脚。 挣扎到最后,冰冷的湖水倒灌进肺腑,一股难言的窒息感遍布全身,渐渐浇灭了她残存的一点意识。 …… 她回想起五年前,被蓝沁推入深潭的那一天,与现在几乎是相同的感受。 一样的寒意冲击着四肢百骸,一样的绝望无助。 可不同的是,她现在,还带着一个未成形的生命。 也许是刚开始怀上这个孩子,温婉对他并没有多么浓烈的情愫,直到濒死之际,却真真实实生出了些许惭愧的爱意。 就在意识濒临消散的时候,一股力量将她扯了过去,揽着她的腰,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她的意识很模糊,鼻腔到胸腔都呛得难受,她猛地吐了两口水出来,迷蒙中睁开眼,看见的自然是崔简。 “世子……” 她虚弱地唤了一声,便已经耗尽了仅存的全部力气。 崔简浑身湿透,头发上还沾着两根水草,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崔简紧紧抱着她,生怕她重新滑落水中,故而手上不敢脱力。 “我在。” 他一边奋力往岸边游,一边回应她。 映雪湖只是看似平静而已,实际上此湖连通地下水,最深处深不见底,每年都有淹死在湖底的无名水鬼。 湖面下,暗流奔腾涌动,更时不时有漩涡形成,搅动着水流流向,人的身体在水下,似被外力牵引住,很难灵活自如,这使得并不算远的一段距离,游起来格外艰难。 崔简体力不差,面对这样的水况,却还是有些吃力,更何况身边还带着一个溺水的人。 温婉也察觉到,崔简带她游了很久,位置却没怎么变化,她的身体软到使不上一丁点力气,平白给他添了个极大的累赘。 “世子,你别管我了。” 她说着这话,其实已没了什么意识,脑中昏昏沉沉,身体也开始莫名发热。 崔简本来已经被浇灭的怒火又重新烧了起来,他红着眼,咬牙对怀里的人说道:“温婉,你给我清醒一点,你觉得我能不管你和孩子吗?” 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抛下妻子和孩子独自求生? 她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温婉朦朦胧胧听到他说孩子,心里短暂明晰了一下,也是,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崔简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会救她的吧。 想到此,她终于不再说什么,彻底晕了过去。 崔简游向岸边的途中,谢蘅和三条猎犬朝他游了过来。 “乌云、黄玉,游到前面去,拉我们上岸。” 谢蘅一面说着,一面递了一根牵狗绳给崔简。 “快拿上。”她不多说,眉头紧蹙,游得分明也很吃力。 崔简接过生字,为了保存体力,暂时没与谢蘅交谈,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朝岸上游。 他也没想到,谢蘅会下水来帮他,大概……是看在薛沾的面子上,才会卖他这个人情。不然以他昨天亲自去谢府退婚的行为,足够得罪她了。 谢蕴养的这三条狗,极通人性,谢蘅回家后不过和它们相处了几天,偶尔给它们喂两根大棒骨,它们便已经很听她的话了。 乌云和黄玉在前面游,二花便在后面咬着温婉的衣服,轻轻将她托出水面。 不一会儿,在三条猎犬的牵引下,三人顺利上岸。 而岸边早已被赶来的巡防营管控起来,看热闹的百姓被驱散到湖对岸,层层叠叠的士兵背对着他们,围出一个半圆的保护圈。 谢蘅一出水,谢蕴立马从下人手中拿过一件大氅,给她披上。 谢蘅却径直走到温婉身边,将那件大氅盖在了她的身上。 崔简有些意外,抬眸看向谢蘅。 “谢了。” 说着,他也顾不得客套,抱着人上了夏侯忠准备好的马车,回了竹坞。 谢蘅看着他们远去,夜晚的风从身边一吹,这才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一股寒意从脚底心袭来,寒津津地吞噬着每一个毛孔。 谢蘅捂住胸口,忍住咳嗽,扶着岸边的石柱休息。 三条狗上岸后,甩干身上的水,一个个跑到谢蕴面前邀功。 谢蕴挨个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少年音干净清澈,“干得漂亮,回去以后给你们加餐。” 说着,一抬首,瞧见谢蘅转身走来。 他站起身,“阿姐,你干嘛要把大氅让给那个女子?” 谢蘅道:“她身子弱,而我是习武之人,照顾一下她也是应该的。怎么了?” 谢蕴摇摇头,“说不上来,总感觉哪里怪怪的……阿姐,你刚刚得知那姑娘落水,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方才在暗巷审那几个混混,得知崔简身边的小娘子被谢萱害得跳了湖,姐姐当时是真的动怒了,狠狠扇了谢萱一耳光,响亮又干脆,他都吓傻了。之后阿姐便一刻不停地赶来湖边救人。 谢蘅看了弟弟一眼,目光暗自一沉,想将事情的真相告知他,但又怕他年轻气盛,沉不住气。 “没什么,毕竟是一条人命,要是她因为谢家人而死,岂不是给了言官弹劾咱们的理由?” 谢蕴恍然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崔简回到竹坞的时候,衣袍还在不断往下滴水。 怀中的温婉,身体开始滚烫起来,湿透的乌发贴在烧红的小脸上,样子可怜至极,活像一只箭被射伤的小兽,已经失去了挣扎求生的能力。 她浑身都在烧,水汽氤氲散到身体表面,缓缓弥漫到周遭的空气里,连同生气,也一并开始消逝。 到了翠琅轩,碧箬、碧筠看到崔简这般样子,都吓得不轻,再一看温婉,几乎人事不清,急得都快要哭了。 还是苏嬷嬷沉着,让她二人立刻去准备热水,再煮两碗姜汤端进来。 两个丫鬟慌慌张张地去了,走时眼底还带着泪。 热水随时备着,很快就由两个粗使丫鬟提了进来,崔简命人将浴桶灌满,自己亲自帮温婉脱了湿漉漉的衣裳,与她一同泡了进去。 热气将两个人团团裹住,昏迷中,温婉只觉得一股暖意袭来,很快便驱散了寒冷,她缓缓睁开眼,只够看清一个坚实起伏的胸膛,又重重地阖上。 小腹那里,好像隐隐有一丝绞痛。 但她太累太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过了会,二人出浴,崔简将她身上的水擦干,替她换上身干净的寝衣,抱着人去了床上。 “被子太薄了,换床厚的来。”他捏了捏被角,将温婉裹上,几乎头也不抬地道。 碧箬连忙照办,抱了一床冬被回来,回来便看见世子正坐在床头,替姑娘绞干头发上的水。 她默默不作声,替温婉盖上被子便走了。 前头,苏嬷嬷已经请了太医过来。 第113章 骨肉亲十五 “来了来了!” 碧箬原已出去,可过了会又急急忙忙进了屋,满眼的惊惶。 碧筠侍立在床边,见状给她使了个眼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定声问:“是太医来了吗?” 碧箬拼命摇头,说话都有点结巴,“不是,是夫人,夫人来了!” “哪个夫人?”碧筠一时怔怔,世子并未娶妻,那这个夫人就是……国公夫人?! 碧筠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二人正惊神,王氏已经在崔简乳母刘嬷嬷的带领下,进了翠琅轩大门。 她原在家中摆了一桌酒菜,差人去竹坞请儿子回来吃饭,谁知派去的人回来却说崔简不在府中。 她这才遣人告诉夏侯忠,让他去找找崔简,有消息随时回来禀告。 没想到却等来崔简跳水救人的噩耗。 王氏险些吓得晕了过去。 映雪湖什么水况,王氏清清楚楚,落水者多数被卷入湖底暗流之中,尸骨无存,崔简虽然从小习武,身体强健且深谙水性,但也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她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儿子。 是以,王氏匆忙出门,去了竹坞。 刚出门时,崔笑就跟了上来,嚷着要同去。 王氏正心烦意乱,懒得和崔笑掰扯,顺手就把女儿给带上了。 到了竹坞,国公府的两个嬷嬷敲开了门,竹坞的下人见是国公夫人的车驾,一个都不敢阻拦,刘嬷嬷更是一马当先,领着王氏径直去了翠琅轩。 苏嬷嬷也认得王氏,垂首立在门边,恭敬肃穆,眼底,却有一丝担忧。 王氏睨了她一眼,大步迈进门槛,进了翠琅轩正屋。 崔简刚刚擦干头发重新束好,身上还穿着宽松的睡袍,便瞧见母亲大喇喇而来。 他堵在月洞隔断前,两侧帷幕放下,刚好将王氏看向内室的视线挡住。 “母亲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你做的好事。” 王氏见儿子仍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火气顿时败了下去,换了温和口吻道:“怎么,不让我看看,究竟什么绝色的女子,把你勾得魂都没了,竟亲自跳进映雪湖里救人,崔简啊崔简,你能耐了。” “之前,你把人养在竹坞,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你也大了,身边有个女人无可厚非,可如今,你闹得满城风雨的,把崔家的脸往哪搁?要谢家怎么看咱们?” 王氏劈头盖脸给崔简说了一通,正抚着胸口,崔笑捧了一盏茶来,笑嘻嘻道:“母亲,嘴干不干?喝点茶。” “去去去,一边玩去。” 王氏被女儿一打岔,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偏偏儿子面无表情,也不顶嘴,王氏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气也撒不出了。 恰在此时,太医到了,王氏便也不好再说什么,顺便……她也想进去瞧一瞧这姑娘的模样。 藕荷色帐纱落下,帐顶悬挂着流苏,小姑娘露出那葱白蒜色胶白手臂,似出泥脱皮的嫩藕一般光洁。 王氏心里纳罕,这小姑娘可真会长,怨不得她儿子喜欢……就是不知道品性如何。 丫鬟给温婉腕上盖了一方丝帕,太医坐下搭脉,众人皆默不作声。 崔简长睫垂下,立在一旁,只静静等着。 片刻后,太医起身说了温婉的症候,她落水着凉,风寒入体,又怀着孩子,胎气大动,甚至有流产的迹象,所以只能开些怀妊女子可服用的风寒退热之药。另加一副保胎补气,滋养气血的方子。 一听到这姑娘怀了身孕,王氏登时瞪向儿子,仿佛在说:“看看你干的好事!” 崔简只沉着脸让人去抓药,顺便送走了太医。 回来时,便见王氏打起纱帐,端详床上正处在昏迷之中的女子。 崔笑也挤了过去,看过一眼旋即转身跑来对他道:“哥哥,这个姐姐好漂亮啊。” 崔简唇际微微勾起,在妹妹的小脑袋上挼了挼,正逢王氏回过头来,母子二人相视一眼,王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坐在床边的圆木凳上。 “这姑娘长得可真标志。” 王氏坐下后,又道:“就是长得好生面熟,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 崔简曾经也觉得温婉有些面熟,但没有往深处想,此刻听母亲也这样说,长睫扇动了一下。 “母亲为何这么说?” 王氏想了又想,摇头道:“不知道,就是觉得眼熟,但在哪见过,实在想不起来了。况且娘也不可能见过她,否则以她的年纪,娘真见过她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怎么会不记得?” 此话有理,但崔简还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联想到那串佛珠,他走到温婉妆台前,将那串佛珠拿了过来,问王氏:“母亲可认得这串珠子?” 王氏接过来仔细瞧了瞧,道:“这个也眼熟。” “可知道是何人之物?” 王氏:“那怎么能知道,咱们家里也有好些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崔简将温婉的事情告诉了王氏。 王氏听后,抹了一把眼泪,“原来也是个苦命的姑娘,照你这么说,她亲生父母的确有可能是乾元年间受封的武将……可也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啊?” 眼见王氏也并不清楚此事,崔简再未多言。 王氏却道:“若这孩子的父母找到,真是乾元年间的武将,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还让她当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吧? 还有,谢家那边咱们又怎么交代?婚都还没成,你倒先弄了个孩子出来,我真是想打死你的心都有了。” 崔简道:“我已经找谢蘅退婚了。” 王氏蓦地瞪大双目,身子微微后仰,捂着胸口险些栽倒,被赶来的崔笑一把扶住。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提前跟我商量商量!”王氏缓过一口气,又问:“蘅儿怎么说啊?” “她同意了。” 王氏又差点晕了过去。 怪不得,怪不得谢家那个什么姨妈今早要来见她,幸好没见。 崔简道:“谢家那边,如今她说了算,等父亲回来,她会亲自上门退婚。” 王氏愣住,没想到这个儿子这么有主意,退婚这么大的事,自己找谢蘅就提了。 “他们谢家已经够惨了,咱们还悔婚……”王氏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第114章 骨肉亲十六 “母亲,咱们与谢家的关系未必要用姻亲来维系,难道您真想让我把谢萱娶回来给您当儿媳妇?” 崔简的反问一下子戳中了王氏的肺腑。 要认真说起来,她确实不怎么喜欢谢萱。 真要把那丫头娶回家,就相当于娶了个祖宗回来,还不得天天供着? 做崔氏一族的宗妇,必须娴雅贞静,识大体,知进退,谢萱那孩子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若是王氏自己挑,断不会选谢萱做儿媳妇,偏偏丈夫当年一时头热,指着人家谢夫人的肚子就说要一个儿媳妇,人家老谢侯还真就答应了。 可他们谢家,成才的就谢蓁和谢蘅,自老谢侯战死后,剩下那两个孩子着实有点不像话。 王氏深居内宅,但这些年谢萱干得那些蛮横不讲理的事,京中贵妇圈中早已暗暗传开,单说那田家小姐,至今还不敢出来见人……真是无辜。 她的那些老姐妹,没一个不劝她退婚的,这些年她也是左右为难。 …… 当下儿子提起这茬,王氏终于松动了些,反正退婚是儿子提的,跟她没有关系。 再加上谢蘅也同意了,她巴不得的事啊! 王氏不再说什么,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你是个有主意的,用不着我操心。不过这孩子肚子里的,我要操心,你不许拦着。” “好。”崔简低头笑了笑。 晚些时候,王氏带着崔笑回了国公府,第二日,流水一样的补品就送了过来。 苏嬷嬷看着堆得小山般的燕窝、山参、鱼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夫人看在孩子的份上,还是很宽容的。 她从前还担心姑娘不得夫人的欢心,如今看来,实在是她多虑了。 温婉受了一点惊吓,第二天下午人才醒来。 她醒的时候,崔简还未下职,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碧筠在一旁的小榻上做着针线活。 她余光瞥见床帐一动,赶紧放下手中的绣棚,走了过去。 “姑娘终于醒了。” 她眼露喜色,忙扶着温婉起身,在她腰后垫了一个软枕。 听温婉哑着嗓子说要喝水,又赶忙去桌上倒了一杯温水过来。 喝了水,润过嗓子,温婉说话的声音总算清澈了些许。 昨夜她烧着,虽然意识混淆不清,但也依稀听到了屋内一个陌生妇人的声音,不由问碧筠:“昨夜谁来过了?” 碧筠笑了笑:“是国公夫人来了。” 闻言,温婉顿时有些惶遽,瞳孔骤然缩了缩。 碧筠安慰她:“姑娘不必担心,夫人人很好,还叮嘱我们好好照顾你,今日一早,派人送了好多补品过来。” 听到碧筠这么说,温婉觉得不可思议似的,世子为了救她跳水涉险,夫人竟也不迁怒于她吗? 碧筠则在一旁碎碎念道:“夫人知道您怀了身孕,很欢喜呢,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的,走得时候喜笑颜开……” 温婉听着,恍然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世子二十有三却还未娶妻,更没有子嗣,这个孩子也是世子的第一个孩子。 可惜,要从她这个卑贱之人的肚子里出来。 见温婉还是闷闷不乐,碧筠忙把自己正在做的小衣裳拿了过来,“姑娘你看,这是奴婢给咱们小公子做的。” 她递来一件葱绿软缎的小衣,还绣了两只小老虎在上面。 温婉看着这件小孩穿的衣裳,唇角顿时忍不住地上扬。 “为什么要绣两只小老虎?”她问。 碧筠笑:“姑娘这孩子今年怀上,得明年才能生呢,明年是虎年,可不就是个虎宝宝。” 温婉笑了笑,的确如此,她都快忘了。 说笑了一会,温婉心情好了很多,此刻看到这件小衣裳,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正在孕育一个生命。 好像,也没有那么排斥了。 碧箬进来,见温婉醒了,忙把灶上热着的保胎药端了进来。 温婉最怕喝药,但听说自己有小产的预兆,还是乖乖把药喝了。 崔简下职的时候,刚回到翠琅轩,便看见她家小西施正捏着鼻子,将一碗苦药汁子给自己灌了进去。 而后,她蹙着眉,将一颗饴糖含入口中。 望之可爱又好欺。 温婉喝完药,一抬眸,便瞧他倚在月洞门边,双手抱于胸前,一副欣赏的表情。 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就这么喜欢看她蹙眉的样子? 崔简的喉结滚了滚,挥手让碧箬碧筠下去。 两个丫鬟很识相,低着头匆匆退了出去,将内室留给二人。 刚刚醒来,温婉的头发还散着,披陈在瘦削一把的肩上,越发显得人怜花娇。 崔简在榻上坐下,几乎没给温婉反应的机会,就挑起她的下巴,亲了上去。 二人唇齿相依,裹挟纠缠了一段,温婉口中苦味甜味交织着便都被他尝了去。 崔简皱了皱眉,将人松开。 一回来就做这样的事,温婉脸上顿时漾起异样的潮红,含嗔带怒地瞪了他一眼。 眸中水光滟滟,病歪歪的小脸上瞬间多了些生气。 还敢瞪他。 崔简佯装冷下脸,“昨天谁让你不打声招呼就跑的?嗯?” 见他严肃起来,温婉心中一涩:“对不起世子,都是我的错。” 她一服软,崔简的心也跟着硬不起来了。 只想好好吻住她,不让她再从掌心跑掉。 昨夜,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有多大的火气和恐惧。 …… “为什么要跑,你还没回答我呢?”崔简定定地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温婉垂下头,下唇被咬得泛红,才抬眸对他道:“我看见我阿爹阿娘了……” 说着,羽扇般的长睫也挡不住那颗晶莹的泪珠,倏地一瞬落在了潞绸的被子上,洇出一块深色的泪迹。 崔简知道,她说的应该是她的养父母。 而且,相见的场面也许并不那么愉快……既然能卖了她,养育之恩其实已经可以一笔勾销了。 “不要想他们了,想想我,嗯?”崔简将话头挑开,拥人入怀。 “你有什么好想的?”近在眼前的人。 “你不想?”崔简的声音忽然哑了下去,握着她的手放到那里,“它想。” 第115章 骨肉亲十七 …… 忠勇侯府,谢萱在自己房里禁足。 关了几天,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能拆的东西也都拆了。 下人们给她送饭,多半前头刚送进去,后头就从窗户扔了出来。 谢蘅安静地听着下人的回禀,不冷不淡道:“让她砸吧,砸光了就该去柴房里关禁闭了,既然她不爱吃,饭也别送了,省得糟蹋粮食。” 兰氏想进如意堂见见谢萱,也被谢蘅派去守着的家丁给拦住了。 眼瞅着已经三天没往如意堂送进一粒米,兰氏心如刀绞,终于坐不住了,闯进宁安堂要见谢蘅。 “让她进来。” 谢蘅听到外面吵嚷声,示意蜱奴去把人放进来。 兰氏推开守卫,如愿进了内堂,一进屋,便开门见山道:“郡主,萱儿好歹是你妹妹,你怎么能这般狠心?” 谢蘅手中毛笔舔满了墨汁,在宣纸上写下一个“芙”字。 她语气淡然:“买凶杀人,我却只是禁她的足,也叫狠心?我若是真的狠心,就不止是关禁闭这么简单了,五十杀威棒,我怕她受不了。” 兰氏皱着眉,胸口团着一簇火:“若非郡主私自退了萱儿的婚事,她怎么会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事来?再说,那女子不过是个勾栏妓子,萱儿是勋贵……” “够了!” 谢蘅拍案而起,打断了兰氏的话,眼中怒火熊熊,原本温和的面庞陡然变得阴冷起来。 那眼神比寒风还刺骨,兰氏只是望了一眼,身子便僵了半边。 她吓得后退了两步。 谢蘅控制住胸中怒意,搁笔道:“姨妈向来小心谨慎,处处周到,怎么今天突然方寸大乱了?就因为我禁了谢萱的足,断了她两天水米?您对谢萱,还真是视如己出啊!” 兰氏眼皮猛地一跳,抬眼震惊地望向谢蘅,见她似乎并无他意,又心虚地低下了头,想办法为自己找补。 “萱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疼她谁……”兰氏话说到一半,眸光又乍然凝固住。 只见谢蘅拿出一本账簿,刻意叫她看见似的,露出一角字迹来。 她的字迹。 那是她的私账! 明明放在她床底下,怎么会? 刹那间,兰氏脑中缠进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姨妈怎么不说了?说不出来,还是害怕了?”谢蘅冷哼一声,举着账簿问她:“您应该很清楚这是什么吧?” 兰氏摇头,“我不知道。” 只要死不承认,谢蘅应该拿她没有办法,再不济还有……还有妹妹那个蠢货护着她。 谢蘅见她如此,也懒得再和她多费唇舌,见乌苏进来,正好问她:“府里的下人,全都召齐了吗?” 乌苏如实回禀:“按您的吩咐,除了夫人房里的祝嬷嬷,各屋的丫鬟婆子,前院的小厮,还有马棚的下人,统统都已叫去前厅,正等您训话。” 兰氏发涩的眸子艰难地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揣度着谢蘅准备做什么。 账面上的东西,看不出什么,只要她没发现那件事,其实都还好说…… 第116章 骨肉亲十八 侯府的下人全都聚集在了正厅外,谢蘅没来的时候,尚窃窃私语。 直到有人咳嗽了一声,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才戛然而止。 谢蘅在众人瞩目中走到廊上,下人们则站在廊下。 大家都猜测着谢蘅想干什么。 自从这位远征的大小姐回家,待下人一直十分和善,从不言语苛责,更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脸的不高兴。 谢蘅来后,只站在廊上,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下人给她搬来一张凳子,她也没坐。 这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 没有哪军主帅,是坐着训话的。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谢蘅站定后,看着众人道:“今日把你们叫来,目的很简单,我要把侯府的蛀虫,全部清出去。” 大家都支棱起耳朵,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低头不语。 “前段时间我在煎茶的时候,发现送到宁安堂的茶叶居然新陈相杂,起初我并没有声张此事,以为是下人的一时疏忽,没想到我的退让让某些人胆子更大,居然把上等的普洱换成了普通的散茶。” 这话说完,已经有人开始双腿发颤了。 谢蘅又道:“我知道你们私底下怎么说的,‘郡主行军在外,打仗的时候哪里喝得上好茶,不比京中长大的贵女,嘴巴刁能识货,她喝不出好赖来’,是不是?” 堂下鸦雀无声。 没想到大家私底下说的话,郡主知道的一字不差。一时间,该心虚的人都开始冒冷汗了,后悔自己轻视了这位久不在家的大小姐。 谢蘅说:“我在军中确实过得很随意, 十年都生活在西北荒野戈壁,可你们要是把我当成乡野村姑,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更过分的是,还有人把我书房里的那一套汇珍轩的兔毫宣笔,换成了市面上最普通的羊毫……” 谢蘅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 “兔毫笔尖如锥锋利如刀,价值昂贵,青羊毫质软无锋,柔弱无骨,比之兔毫笔,低廉易得的多。你们在账上支的是买兔毫的钱,买回来糊弄我的,却是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上买来的羊毫笔,真是岂有此理,该死!” 但谢蘅习惯了写苍劲有力的字,她喜欢用兔毫或是狼毫,用不惯羊毫,下人们不懂笔尖之毫的区别,自以为伪装得很漂亮,其实是自作聪明。 压根没人敢出声,甚至已经有人跪了下去,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谢蘅不予理会,接着说:“我还听说,你们当中有些人,来侯府不过三五年,已经在京城买上了两进的宅子,甚至还在老家买田买地。这钱是哪来的呢?” 谢蘅这话说完,当即有个婆子出来说嘴道:“老身的大孙子做了点皮草生意,这些钱都是他卖皮草赚的。” 婆子说完,再偷偷打量谢蘅,见她轻蔑一笑,当即撇了撇嘴。 “你先别忙着解释,等我除了首恶,再来教训你们这些臭鱼烂虾。” 谢蘅明显有些怒了,示意后廊的蜱奴把兰氏押过来。 兰氏刚刚被堵住了嘴,一直在耳房里听着谢蘅说的话。 心里像坠入了一块大石头。 谢蘅刚回来那几天,下人们都很紧张,拿不定她的脾气,问她的意见。 兰氏让他们等等,这一等,便发现谢蘅格外好说话,对家务事一概不闻不问,每天除了去军营晃晃,回来就是读读书写写字,对下也十分宽和。 茶叶新陈相杂也是她的主意……为的就是试探谢蘅,她若是喝出来了,就说是下人疏忽,若是没喝出来,便一直这么送。 可没想到,这些下人胆子这么大,直接把名贵的普洱换成了散茶。谢蘅就算不懂,也不至于连这么明显的区别都看不出来。 真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而谢蘅刚刚的表现,也像是一瓢冷水兜头浇在她脸上,兰氏顿时清醒了。 谢蘅的宽容、和气全都是装出来的,她的爪子利着呢。 而且她的手段,与内宅妇人的路数完全不同,威严权势并重,纵使这些油嘴滑舌的老妇,也不敢在她面前大喘气。 她注意到弄堂里那一排佩刀穿甲的士兵,眼神都跟才杀过人一般,兰氏不过内宅妇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惊吓,双腿顿时软了大半,被人拖到了前厅。 谢蘅才不跟她多说废话,只让蜱奴将她扔到廊下。 这些年,兰氏在侯府很有脸面,几乎是说一不二,可谢蘅就这么当众扫了她的脸,众人都有些暗暗心惊。 好歹是夫人的亲姊妹,郡主这么对待自己的姨母,未免也太…… “看到她,你们应该也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谢蘅拿出兰氏房里那本私账,这是她买通兰氏身边的丫鬟偷来的。 “我的姨妈,这几年趁着管家之权的便利,贪墨了侯府上万两银子,这还不包括你们孝敬她的…… 为什么孝敬她?无非就是得到她的默许,把新茶换陈茶,把紫毫换羊毫,然后填满你们的腰包,去置办田产房产,更有甚者,偷拿我母亲的首饰,换了银子去赌钱,我问你们,有没有这种事!” 谢蘅的声音洪亮,震慑力十足,仿佛随时会拔剑而出,砍了他们的脑袋。 胆子小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要是只从咱们侯府里头捞钱倒也罢了,自家的事,我们关起门来都好说。” 谢蘅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可是她居然去放印子钱,买通曲池坊的打手去催债,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敢打着我的名义去威胁人家,让他们不敢报官,投诉无门。” “这些事情,你以为我查不出来吗?”谢蘅皱了皱眉,“兰氏,你或许不知,虽然我离京七八年了,但我在京城认识的人比你多,人脉比你想象的广,曲池坊的戚大当家,与我颇有交情,我刚回京,他就把你的事告诉我了。” “你这种蠢货,可能还觉得自己很高明,学着人家买通杀手,去三曲巷刺杀朝廷命官。” 兰氏瞳孔骤然一缩,早已吓得身魂分离,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是他去杀那个妓子,不知道怎么……” 第117章 骨肉亲十九 她一时情急,竟不打自招。 但承认了谋杀妓子,也比蓄意刺杀朝廷命官要好。 兰氏没有想到谢蘅会这么神通广大,连曲池坊大当家这种江湖人物也认识。 也是,谢蘅毕竟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身上到处都是她父亲的影子。 兰氏感觉到了一丝彻骨寒意。尤其是谢蘅看她的眼神,那种恨不得杀之后快的狠绝,叫她五脏六腑都剧烈地抖动起来。 “姨妈,你犯得这些罪,在大梁,可是要判流放的。” “蘅儿,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就饶了姨母这一回吧,况且我好歹还是个官眷,是兰氏长房嫡次子的正妻,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给兰氏一族留点脸面。” 兰氏搬出了自己的夫家,清贵门阀蜀中兰氏。 “你真是给你的夫家蒙羞。”谢蘅道。 兰氏怔了怔。 “富贵之于我,如秋风之过耳——这句话就挂在兰氏的祠堂中,虽说兰氏已然式微,但家族子弟好像还真没有因贪污受贿被罢官的,你虽然不是长房长媳,但姨父好歹是长房嫡出,你如此揽财,岂不是在打你夫家的脸面?是你不要脸,不是我不给你脸。” 这番话说得兰氏哑口无言,她开始回忆自己嫁进兰家以后的生活。 只能用寒酸来形容。 少年时不懂事,只听人说了几句兰氏清贵,累世门阀,就觉得嫁进兰氏这样的贵族人家,很能自抬身份,可进了兰家大门才发现,这样大的一个家族,竟然从不聚财,以粗茶淡饭,耕读清谈为乐。 外出交游,那些官眷哪一个不是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偏偏她作为兰氏长房的子媳,要守什么家训家规,穿素衣粗布。 有一次她穿上娘家送来的一套艳丽裙装,就挨了婆婆的冷眼,说她无视家规,花枝招展。 那时候她还不满二十,却不能随心所欲打扮自己。 就在那个时候,从京城传来妹夫封侯的消息,妹妹回家时,那身翟衣华彩耀眼,令她眼红。 她原本也指望着丈夫能够高官厚禄,可那个废物,读书不过中人之姿,习武更是连刀都拿不动。 她后悔了,倘若当初…… 想到这,兰氏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她不过做错了一次选择,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后面,又给自己补回来了,不是吗? 她抬眸看着谢蘅,眼中似乎还有一点得意。 谢蘅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知道她在得意什么,但这会并不打算说。 等过几日派去夔州的人回来,才是找她算总账的时候。 “先把她带下去,关起来。”谢蘅吩咐手下。 先关着她,磋磨磋磨她的锐气和精神。 眼见着谢蘅连兰氏也这么说收拾就收拾了,方才跟谢蘅顶嘴的婆子这才知道害怕,忙跪下求饶道:“郡主开恩,老奴也是被猪油蒙了心,都是……都是兰氏逼老奴这么干的。” 其他的人也开始跟着附和,无非就是受兰氏胁迫那一套说辞。 谢蘅把那些为非作歹的,贪墨数额巨大的,全都打了二十板子,然后一窝送到了府衙。 至于那些剩下的,杀鸡儆猴,效果已经都达到了。 …… 谢蕴这几天去国子监上学了,谢蘅给他安排的,他不敢不从。 一回到家,就听身边的小厮说了家里的事。 他二话不说,直奔宁安堂。 “姐姐,我听说你把姨妈关起来了。” 谢蕴一进屋,就带来了一股聒噪的气息。 “怎么?你要给她求情?”谢蘅挑眉。 谢蕴瞪眼:“才不是呢,她该!” 听他这语气,谢蘅笑了笑,“你好像对她很不满。” “我对她早就不满了,她在侯府作威作福的,谢萱干得那些坏事,一半是她怂恿的,还有一半,是她教出来的。” 谢蕴心中愤懑,他对兰氏早就有意见,但家里所有人都向着她,尤其是母亲,所以他也没办法。 看着弟弟的心性没有被兰氏带歪,谢蘅还是很欣慰的。 不过兰氏这些年一心扑在谢萱身上,也确实没有什么精力去管谢蕴,只要纵容他玩乐,看着他一步步成为一个纨绔就行了。 幸亏,她回来的还算及时,幸好,她还有一点时间。 “所以阿姐打算怎么处置她?” 谢蕴迫不及待想知道兰氏的下场。 谢蘅垂眸,神色悠缓:“先等等,不是明天也是后天,你去跟夫子请一天假。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谢蕴:“?” ------- 崔简派去夔州的人回来了。 傍晚,天还没完全黑,夏侯忠匆匆忙忙到毓节斋找到崔简。 崔简正在整理案牍,见他站在门口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面色沉着地点了点头。 夏侯忠得到许可,刚迈进书房就声震如雷:“世子,我们派去夔州的人有重大发现!” 崔简看着手中竹简的目光幽幽转向夏侯忠—— 夏侯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夔州的武将我们都排查过,没有雍和九年到十年丢过孩子的,但是您猜怎么着?” 崔简挑了挑眉,竟然跟他卖起了关子。 “说。”他不耐烦道。 “郡主的外祖家就在夔州。” 这是什么消息?难道他不知道谢蘅的外祖家在夔州? 等等…… 崔简深邃如潭的眸子微动,转身面向夏侯忠,“这事与谢蘅有什么关系?” 夏侯忠道:“我们在夔州的人发现,郡主竟然也派了人过去,找了当年给谢侯夫人接生的稳婆,还在四处打听一个叫蒹葭的女子,这个女子以前是谢夫人身边的婢女,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跟人跑了,我们的人觉得很奇怪,就一直跟着他们,发现他们在一个庄子上找到蒹葭以后,竟连同稳婆一起绑了,押到京城来了。” “对了,郡主的外祖母周老夫人也一同被带进了京。” 崔简怔忪了片刻,“谢蘅这是什么意思?” 谢侯夫人的龙凤胎是在娘家产下的,这不是秘密,但她为什么要查稳婆,查婢女? “谢夫人生产是在哪一年?”崔简忽然问。 夏侯忠很快回答出来:“雍和九年冬。” 雍和九年冬……崔简陷入沉思,婉儿是雍和十年开春的时候,在山上被她养父捡到的。 难道说,崔简心中陡然生出一个惊人的猜想…… 第118章 骨肉亲二十 崔简曾经觉得温婉眼熟,但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 甚至连王氏乍一眼见到她的容貌,也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一切并非偶然。 而是早有征兆。 因为温婉长得很像谢家人…… 没往这上面想的时候,任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可一旦往这方面想了,思绪便如洪水一般摧枯拉朽。 在景州的时候,他就应该怀疑了。 谢蘅扮上花神为什么会和温婉那么像?这其中固然有易容的功劳,但实际上,姐妹之间,五官本就大同小异。 现在回想起来,温婉和谢蘅年少时的模样的确有六七分相似。 崔简回忆得仔细时,又觉得温婉与谢蓁更像,他们兄妹五官偏柔和,而谢蘅偏硬朗…… 当年的谢蓁,就是因为男生女相,过于柔美,才被京中之人戏称是玉面小将军。 这些,他居然一次都没联想到一起。 端午节那夜,谢蘅下水救人,还把身上的大氅给了温婉,也许根本就不是出自道义,而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温婉就是她妹妹。 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景州?不太可能,她那时对温婉并没有很特殊。 一定是回京之后,她在谢府发现了什么?否则也不会派人回夔州去调查当年的稳婆。 谢蘅在怀疑谁?如果婉儿才是她妹妹,谢萱又是谁的孩子?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兰氏好像曾经是有个女儿,可惜刚满百日就“夭折”了…… 几乎就是一瞬间,崔简便理清了这其中的头绪。 谢萱是兰氏的女儿。 好一出换……崔简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 他把婚给退了!!! “回国公府。”崔简放下东西朝外走。 夏侯忠赶紧跟上,不知道世子又抽什么风。 但他隐隐也能感觉到,婉儿姑娘的身世不一般,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那世子岂不是还未成婚,就先把未婚妻弄回家了? 他貌似知道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夏侯忠脖子一凉。 崔简骑马回的国公府。 下马后一步不停,直入母亲王氏所居住的荣华堂。 王氏正在礼佛,外面的嬷嬷还没来得及通传,崔简已经大步走进了佛堂。 听到脚步声,王氏捻着佛珠从内室出来,便瞧见儿子一副焦急神色。 他向来稳如泰山,八方不动,怎么今日这么失态? 还没等王氏开口,崔简已行过礼。 “母亲。” “怎么了,突然这么毛毛躁躁的,像个毛头小子我还有点不适应了?”王氏纳罕。 “婚退了吗?”崔简眼露焦躁。 “原来是来问退婚的事,我就知道,你没事也不会来找娘,放心吧,已经退了。” 崔简诧异道:“不是说等爹回来吗?” 王氏瞥了儿子一眼,好笑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在乎你父亲的意见?反正你爹回不回来,你不都是得退婚的吗?人家谢蘅亲自登门,索要她妹妹的庚帖,我总不能不给吧,她诚意都到了,算是给咱们家留了大脸了,能这么和和气气退了婚,你……” 王氏还未说完,崔简便又亟亟施礼离开,独留下王氏和身边的嬷嬷大眼瞪小眼。 ---- 出了国公府,崔简本想去忠勇侯府找谢蘅求证。 但他没去。 事实显而易见,那日他去侯府退亲,谢蘅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婉儿是她妹妹了。 所以知道婉儿怀孕,才会那么震怒。 所以才会问他打算拿婉儿怎么办。 谢蘅在试他! 他当时说了什么? 崔简想了又想,他当时好像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也绝对不是谢蘅想要的答案。 否则她不会这么快把婚给退了…… 现在去侯府找她,谢蘅未必会答应见他。 就在崔简懊恼不已,决定回竹坞时,刚好遇上了从竹坞跑出来找他的蓝烟。 蓝烟急得满头大汗,见到崔简眼睛一亮,忙迎到他马侧,对崔简道:“世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崔简冷着脸。 今天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婉儿姑娘……” 蓝烟跑得太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崔简已经厉声问:“她怎么了?” 蓝烟吞了吞口水,不敢延误,语速极快道:“有对夫妻带着个八岁大的孩子,跑到咱们竹坞门口连哭带嚎,说是婉儿姑娘的爹和娘,正嚷嚷着要见婉儿姑娘呢。” 温婉的养父母。 崔简眼底顿时浮现起阴郁的怒火,扬鞭一挥,快马回了竹坞。 还未进桐花巷,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干嚎,崔简坐在马上,眉头紧蹙了蹙。 所幸桐花巷深,附近没什么住户,且天色已晚,不然这哭声肯定会引来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崔简压着心头积蓄的怒火,下马径直走了过去。 只见一个着深青色花布衣裳的妇人,正死死抓住竹坞的雕花门槛,雷声大雨点小地神号鬼泣。 她丈夫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手脚皆无处安放,好几次想去拉那妇人,又转过头抓耳挠腮,最后是一句话不说。 剩下那个小男孩,则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看着她娘的窘态哈哈大笑。 直到崔简站在台阶下,抬眸森然凝视他,他才吓得从狮子背上下来,快步跑到妇人身边,胆怯地打量崔简几眼。 “我家世子回来了,别哭了大婶。” 门口的小厮捶胸顿足,满脸无奈,看到崔简回来,真真是如逢大赦。 妇人止住哭,回首看见崔简,忙擦了擦眼角几乎不可见的泪花,起身退到门侧。 温禾先跪了下来,温氏紧随其后。 崔简语气冰冷,像是例行公务般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婉儿的爹娘,知道她如今在这,所以特地来找她的。” 温氏抢着说,又假惺惺地抹泪。 崔简“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道:“婉儿这个名字,好像是她后来才改的,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温氏答不上来,赶紧扯了扯丈夫的衣袖。 温禾眉心一拧,替妻子道:“端午节那天晚上,我见到婉儿了,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一旁温氏忙声附和:“是呀是呀,我们也是才听说婉儿落水的事,心里实在放不下这孩子,这才……这才冒犯了您的府邸,还请您恕罪。” 见他三人不住磕头,崔简眼中闪过不耐,但是克制住了心头的焦躁。 他冷笑一声,命人将这一家三口带进了竹坞。 第119章 骨肉亲二十一 岁寒堂,崔简端坐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东张西望的三人。 温氏拉着儿子,不让他乱跑。室内雕梁画栋,一时间看花了他们的眼。 温氏觉得自己离泼天富贵近在咫尺了,忍不住心里激动。 二蛋却只顾着盯旁边案几上的茶果,伸手就要去拿,被温禾喝止。 “我听婉儿说,你们二位,是她的养父母。” 室内安静了半晌,崔简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乜眼打量他们。 温禾刚想说是,就被妻子打断,张口便道:“不,我们是她的亲生父母,婉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温氏是这样想的,如果说是养父母,那未必能讨要到多少好处,可说成亲生的就不一样了,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就能傍着国公府这棵大树,衣食无忧了,二蛋,也能谋个好前程。 崔简的脸色沉了沉,口吻却还如常,“那婉儿为何说你们是养父母呢?” 对此,温氏早就想好了话术,她眸光一转道:“老百姓灾荒年卖儿卖女,也是没法子的事,民妇是怕婉儿恨我们,这才撒谎跟她说她不是我们亲生的。 没想到她竟真的听进心里去了,我可怜的孩子,娘对不起啊——” 说着说着,又噫噫哭着,着实是个刁钻的妇人。 崔简掩去眉心不适,沉声道:“那串佛珠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那是捡到她时,藏在襁褓之中的?” 没想到连这事崔简都知道。一定是那个赔钱货说的。 温氏赶忙狡辩:“不是捡的,是我去寺庙烧香给她求的,保佑她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崔简轻嗤,“夫人拜得是皇家寺庙?” 温氏一愣,没明白崔简的意思。 “金丝楠木的佛珠,向来只有皇家寺庙才有供奉,夫人若非去的皇家寺庙,哪来这串金丝楠木佛珠手串呢?” 字里行间,满满的讽刺。轻而易举便揭穿了她的谎言。 温氏这回总算听明白了,她没想到那串破珠子竟然是金丝楠木的。 她这种平头百姓如何认得皇家之物? 这话可怎么圆回去呢? 崔简看她的神情,眼底压抑着庆幸,得亏他们不认识那串佛珠的名贵,否则,以这妇人的贪婪本性,又怎么会把东西交还给婉儿? 婉儿岂不是失去了验明身份的证据。 “不,不是的,那串佛珠是我捡的,捡来的。”温氏打定了主意死咬着不放,继续编她的瞎话。 崔简冷下声音:“你知不知道本官身居何职?” 温氏摇了摇头,只听说崔简是国公府的世子,当的大官,却不知道什么官? 一旁的蓝烟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替他家主子道:“我们家世子是正三品大理寺卿,掌管诉讼刑狱,你们打秋风居然打到朝廷命官的头上来了,真是不知死活!” 崔简睨了蓝烟一眼。 蓝烟打了打自己的嘴。呸呸呸,就他话多。 温氏也一下子住嘴了,温禾把她往后拉了拉,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了。 温氏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发现事情的发展并不像那位韩家娘子说的,没见到那死丫头就算了,他们三人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 不是说她很得这位世子的欢心吗? 就算不是亲生的,养了她那几年,怎么着也算是娘家人。 哪有娘家人来做客,劈头盖脸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倒是温禾问:“世子,我们能见见婉儿吗?” 他知道妻子想要钱财,但只有见了丫头,才有可能。 丫头心软,由她开口,或许这位爷会松口。 崔简很果断地拒绝了他们。 “婉儿不方便见你们。”语气斩钉截铁,瞬间便断了温禾最后一点念头。 说着,崔简的耐心也耗尽了,吩咐夏侯忠道:“派人送他们回去,改日谢蘅的人进京,带他们去忠勇侯府。” 这话的意思,就是派人看着他们,不让他们离开京城,到了日子有用。 夏侯忠领命带人去办了。 就这样,一家三口空着手来的,带了一帮黑着脸的侍卫回去。 等到他们都回了家,侍卫们统统散开,隐入暗处,并未叫温家的街坊邻居察觉出异样。 温氏出门前,还跟左右四邻炫耀,说自己女儿给大官做妾,要去享福去了,可回来却两手空空,闹了个笑话。 大家也都没有当真,觉得她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而回来路上,温氏也被夏侯忠派来的几人狠狠警告了一番,纵然心中有万般不忿,也根本不敢发作。 …… 处理完这些事,再去翠琅轩,天已经完全黑了。 外头发生的事,下人们都守口如瓶,并没有传到内院来。 平时随意踏入的一扇门,现下,崔简却在外面徘徊了好久。 还是碧箬出来倒水看见了他。 “世子来了?世子怎么不进去?” 崔简握拳抵住唇,装作没事般进了屋。 温婉刚喝了药,正在屋子里和碧筠说话,她这段时间一直有好好养胎,只是吐得厉害,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见到崔简,她盈盈地冲他笑了笑,目光跟随着他到自己近前。 “世子。” 温婉还未起身,崔简便突然蹲下身来,握住了她的手。 “孩子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呀,不过现在月份还小,我还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呢。” 崔简将脸贴在温婉小腹处,想听一听。 温婉被他这个动作惊到了,世子忽然变得……很柔情。 “婉儿……”他抬头,“别离开我好不好?” …… 他第一次处在一个比温婉低的角度与她讲话,连带着语气都显得有点卑微。 温婉微微红了脸,娇羞地垂下眸子,“世子,我都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了,还能跑哪去呢?” 崔简怔了怔,心道也是,婉儿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们是一家三口,谢蘅怎么可能把人从他身边带走呢? 想到这,崔简安心了不少,起身在温婉额上印下一吻,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顺便把面前的人挪到自己腿上。 “婉儿。”他再度唤她。 “嗯?” 温婉有点纳闷,崔简今日唤她名字的次数有点多。 “世子怎么了?” 崔简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又向上攀着吻了吻她的脸,最后才无比认真地注视着温婉。 她的眼睛好美,如画笔勾勒,写意又明艳。 “婉儿,我好像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 第120章 骨肉亲二十二 崔简已经可以确定,婉儿就是谢家的孩子。 温婉闻言愣住,眼神中满是无措慌乱。 她没想到世子居然真的去帮她寻亲,而且还真的找到了。 察觉到了温婉的不安,崔简安慰她:“别怕,你的亲人都很希望你回家。” 她眸子一亮,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吃惊地望着崔简,怯怯开口:“真的吗?” 崔简点了点:“过两天,我带你去见他们,好吗?” 不管谢蘅最后同不同意婉儿嫁给他,他都要带婉儿回家。 那是她的家,她被人偷走的人生,他要帮她拿回来。 温婉看着崔简笃定的目光,鼓足了勇气般,轻轻点了个头。 …… 第二天,崔简果然收到了谢蘅的请帖,邀他两天后去侯府小坐,但是还特意强调,让他把婉儿带上。 目的不言自明。 崔简笑了笑,收下了请帖。 时间一晃而过,两日后,风和日丽。 崔简扶着温婉上了马车。 眼见着马车驶出桐花巷,温婉攥紧手中帕子,不安的目光始终紧盯着露出裙摆的脚尖。 崔简握住她的手,帮她稳住心绪,“很快就到了,别害怕。” “世子,他们住在哪?远不远?” “不远,很近。”崔简说。 只隔了一条街而已。 温婉有些诧异,原来她的亲人离她这么近,也住在京城? 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种滋味。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崔简打帘一看,回头对她笑:“到了。” 速度快得超乎温婉的想象。 她失了会神,人已从车中出来。 蓝烟放下杌子,温婉一手搭在崔简臂膀上,缓缓下车,待站稳后抬起眸子,却瞧见面前挺阔的朱门大户,两座石狮子威武地立在石阶下。 “世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她目露惊惶,怯生生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让人心疼。 “没走错,就是这里。” 崔简牵过她的手,带她上阶,温婉抬头看向门上匾额,只见四个描金大字“忠勇侯府”,她顿时慌了神—— 忠勇侯府,那不是……郡主家? 她脚下似灌了铅一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里是她的家。 或许他们是侯府的佣人…… 这样想过,温婉心情倒是轻松了不少,跟在崔简身后,进了侯府大门。 ------ 今日的天气极好,宝蓝色的天空下,絮状云朵一层层散开,像平静的波浪,推至远处朦胧的山影后。 院子里的石榴刚结果,一颗颗还青澄澄地垂挂在枝条上。 谢夫人刚起,祝嬷嬷给她梳了个一丝不苟的发髻,插上两排金钗,富贵华丽,连同气色也好了不少。 “今天这院子里怎么这么安静?” 谢夫人想出门晒晒太阳,却发现自己的永祥堂里,除了身边的祝嬷嬷,女使婆子一个不见。 祝嬷嬷道:“一大早,郡主打发她们到前院去了。” 谢夫人疑惑:“蘅儿这是什么意思?” 祝嬷嬷垂首不语,那日兰氏的事,谢夫人还蒙在鼓里,谢蘅让她暂时不要声张,她也都听郡主的。 这不,过了没一会,谢蘅带着乌苏来了永祥堂。 同来的还有谢蕴。 他今日特地请了一天假,待在家里没走。自那日谢蘅告诉他,会有重要的事情宣布时,谢蕴就日日抓心挠肝。 没办法,他好奇心太盛,偏偏谢蘅嘴巴又严,他是半点口风套不出来。 总算是等到今天了。 谢夫人见儿女同来,笑道:“蕴儿今天怎么没去学里?” 儿子这段时日的改变,谢夫人非常满意,他能成才,谢府门第才不会凋零。 有谢蘅在家,她也觉得安心。 谢蕴道:“姐姐让我请假,说是今日有非常重要的事宣布。阿姐,你快说吧,我都好奇死了。” 谢蘅坐在谢夫人身侧,刚喝上茶,谢蕴就刨根问底起来。 她颔了颔首,转头对乌苏道:“去看看崔寺卿来了没有,若是来了,带他来永祥堂。” 乌苏领命下去。 谢夫人觉得奇怪:“崔寺卿?” 她先望了望儿子,谢蕴也是一头雾水,再看向女儿,谢蘅只低头洗盏,眸光若冰。 这是什么情况? “等人都来齐了,母亲自然也就知道了。”谢蘅见母亲颇有些坐立不安,这才开口暖个场。 谢夫人无法,只好接过谢蘅递来的一杯红茶,静坐等候。 过了一会,乌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回禀郡主,夫人,崔寺卿来了。” 谢蘅抬眼望去,崔简正好步入堂内,温婉碎步零星地跟在他身后。 “见过谢夫人。”崔简朝谢夫人行了个晚辈礼,又朝谢蘅点了点头。谢蘅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却没说话。 温婉也跟着朝二人福了福身子。 谢夫人养病久不出门,没怎么见过崔简,但他往那一站,气质出众,姿容不凡,很有老安国公年轻时的风范,五官么……更像她姑姑一些。 至于他身后那个姑娘,谢夫人一眼看去,便恍似失了神般,定定看了她许久。 祝嬷嬷提醒了她一下,她才回魂似的,只是目光仍逡巡在温婉身上。 “蘅儿,这姑娘长得好像你哥哥。”谢夫人突然转头对谢蘅说。 要不怎么说谢夫人是亲娘呢,谢蓁已死了七八年了,可一见到长得与他相似的人,哪怕是个姑娘,还是能一眼瞧出来。 谢蘅微微一笑,并没接母亲的话,而是让乌苏搬了张软凳加到谢夫人旁边。 “婉儿,你坐这。” 谢蘅从崔简身后把温婉拉了过来,对她道:“婉儿,你坐这。” 温婉可不敢坐,她总觉得这架势……这架势不太对劲。 难道崔简说要带她认亲,认的是……她立刻拂去心中这念头,只暗自嘲讽自己痴心妄想。 “坐吧。”崔简走过来,扶着她坐下。 温婉这才敢坐。 谢夫人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温婉的脸,见他二人举止亲昵,不由想起那日兰氏跟自己说的话。 她说崔简从三曲巷赎了个姑娘回去,莫不就是这个? 谢夫人隐隐觉得不妥,转头看谢蘅,“你姨母呢?她怎么没来,我好些天没见她了。” 谢蘅淡淡回道:“等会。” 第121章 骨肉亲二十三 谢夫人这才不说话了,但仍忍不住去看温婉。 这孩子长得实在太讨人喜欢了,而且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闹腾。 谢蕴也是,虽然明知一直盯着一个女孩子看不合礼数,但还是时不时瞧她一眼。 他知道这是端午夜崔简从映雪湖救上来的那个姑娘。 只是那天天黑,谢蕴并没看清她的脸,如今看仔细了,哪怕只是一个侧脸,谢蕴也觉得亲切。 像是在哪见过似的。 看戏的人都到场了,唱戏的人也该登台了。 谢蘅给乌苏使了个眼色,她便去通知蜱奴提人过来。 兰氏被谢蘅关在了一间封死门窗的黑屋中,整整三天。 这三天,除了下人来送饭,她一直处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 也没人跟她说一句话。 她不敢睡,因为一睡着,就会梦到那个孩子回来找她,满身是血的质问她,为什么要害死她。 她真的很害怕。 几天下来,精神也被摧折得差不多了。 这会子,紧闭的大门“笃”的一声被人推开,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照到兰氏脸上。 她有一瞬什么也看不见,眼睛里像下起了雪,白花花的雪子落在黑色的背幕中。 缓了好一会,才看到面前站着两个士兵。 “你们想干什么?”兰氏瑟缩在角落,抱膝往后退了退。 两个人士兵根本不搭理她,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膊,将人拖行至永祥堂。 与此同时,蜱奴带人去了如意堂。 谢萱被禁足了十来天,初时还又摔又砸,可后面她发现,以前最管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现在不管用了。 姐姐压根不吃这一套,还饿了她好几天。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哭着保证自己再也不浪费粮食,这才有人送来饭菜。 蜱奴的出现,她是害怕的,但得知要去永祥堂,她心里又忍不住雀跃。 只要跟母亲撒个娇,很快就可以恢复自由了,姐姐对她的惩罚,也够严厉了。 她几时受过这等委屈? 可等她到了永祥堂,看到的场景又属实令她费解。 今日母亲屋子里格外热闹,除了谢蘅谢蕴,崔简竟也来了,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容色不俗的女子。 谢萱瞬间便认出她来了。 崔简的那个外室! 若不是她,自己又怎么会被禁足这么多天? 若不是她,易之哥哥又怎么会退了他们的婚事? 谢萱气不打一处来,但这几天的教训又实在太大,看到谢蘅在这,她终是不敢太过放肆,咬着牙收敛了脾气。 “母亲……”谢萱扑进谢夫人怀中。 一声母亲,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 谢夫人搂着她,“乖乖、乖乖”地安慰她。 “看你还敢不敢惹你姐姐生气。” 谢夫人还不了解情况,对谢萱的撒娇很是受用。 谢萱很怕谢蘅,她偷偷瞟了一眼姐姐,见她正冷冷看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觳觫,忙埋头在谢夫人膝上,这才躲了过去。 谢蘅冷声道:“你先站好。” 谢萱只得不情不愿地在谢夫人身边站好,甚至不忘瞪一眼坐在一旁的温婉。 凭什么姐姐让她站着,让一个妓子坐在那里,脏死了。 回头,她一定要让母亲把这个凳子扔了。 不过她为什么会来? 看到这一屋子古古怪怪的气氛,谢萱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正此时,兰氏被两个兵士带了进来。 她形容憔悴,几缕头发蓬乱地散下来,早不复几天前神采飞扬的模样了。 谢萱一愣,“姨母,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萱儿,萱儿你救救姨妈,你救救姨妈……” 看到谢萱,兰氏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朝她扑腾过去。 谢萱看到兰氏这幅鬼样子,却吓得躲到了一旁。 她是亲近姨母不假,但她现在这副鬼样子,谢萱只觉得恶心。 兰氏眼中的光暗了暗,旋即又求谢夫人,不住磕头道:“妹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看在咱们亲姐妹的份上,让郡主放我一马吧。” 她已经快被谢蘅折磨疯了,根本顾不得体面了。 谢夫人不想几天没见兰氏,她竟变成了这副模样,惊讶中扭头看向谢蘅,小声问她:“蘅儿,你这是做什么?她怎么说也是你姨母……” 乌苏这才将兰氏这些年在府里拼命揽财,以次充好的事告诉了谢夫人。 谢夫人听后无比震惊地看着兰氏:“果真有这种事?” 兰氏知道铁证如山,她扯谎根本没用,只能乖乖承认,然后拽着谢夫人的裙摆给自己哭诉。 “妹妹你是知道的,我自打嫁进兰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姐姐是穷怕了,一时糊涂才干了这种事,求你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别让蘅儿把我送回兰氏。” 她知道,要是回了兰氏,此生再想进京恐怕就不可能了。 她原本的打算是熬死了妹妹再和萱儿相认,拿着那些收刮来的钱财逍遥后半生。 她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不能功亏一篑。 谢夫人快要被说动的时候,谢蘅出言打断了她。 “我今天把你找过来,是想问问你一桩十五年前的旧事,与你在侯府敛财无关。” 十五年前的旧事。 兰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形一晃,瞳孔也骤然放大。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吗?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兰氏望向谢蘅:“郡主说的是什么事?” 谢蘅起身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十五年前,在夔州外祖家,你用自己的女儿偷换我妹妹的事。还记得吗?” 一听这话,兰氏的脊骨像是被人猛地抽去一般,整个身子软软歪倒下去,仅靠手肘支撑。 谢蘅知道了? 她知道了! 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兰氏不敢相信,她明明做的天衣无缝。 而且已经瞒了这么多年,她以为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了。 可为何此事突然这样毫无征兆地就被揭穿了? 兰氏还在慌神。 谢萱已经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带着哭腔道:“姐姐,你在胡说什么啊?” 谢夫人也惊得险些背过气去,但是此时此刻,她竟有点偏向于相信谢蘅了。 特别是知道了兰氏这些年在府里的作为以后。 她讷讷地坐着,握紧了祝嬷嬷的手,看着这个姐姐不说话了。 她确如蘅儿说的那般,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其余的人,除了崔简,也都是满脸怔然。 第122章 骨肉亲二十四 一室之内,气氛陡然冰封。 谢蕴是谢家第一个缓过劲来的人。 他心中的震撼,不亚于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瞬间吞没了眼中平静的波澜。 原来姐姐前几日说的,要宣布的大事,竟这般惊骇?! 如果说谢萱不是他妹妹,那他的亲妹在哪? 谢蕴倏地站起来:“姐姐可是已经有实证了?” 他相信大姐,没有实证,断不会把他们全都聚在这里。 猛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乍现,看向崔简带来的那个水灵灵的姑娘。 姐姐把他们聚在这里…… 天哪,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就在他心里翻天覆地的时候,谢蘅命人带上了三个人。 一个是谢夫人的嫡母周老夫人,另外两个,分别是当年给谢夫人接生的稳婆,还有……与人淫奔多年下落不明的蒹葭。 这三个人的出现,无疑又给兰氏心口敲下了沉重一击,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周老夫人头发花白,拄着拐杖在乌苏的搀扶下走进了永祥堂。 谢夫人见是嫡母,原想起身,但奈何心力交瘁,只得呐呐问:“母亲怎么过来了?” “是、蘅儿接我过来的。” 周老夫人干干笑了两下,声音浮着,心虚地瞅了一眼上位的谢蘅,颤颤巍巍地坐下。 看到亲生女儿兰氏此刻正瘫软地跪在地上,她心里也明白了过来,当年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周老夫人拄着拐杖的手开始打颤。 而此时谢夫人也将将回过味来——姐姐干的事,蘅儿为什么把她外祖母接来? 她的目光一滞,握着祝嬷嬷的手更用了一分力。 另外两人就伫立在门口,谢夫人看到蒹葭时同样也是一惊,但已无力作出什么反应,只想听谢蘅将此事的原委道明。 她要知道真相。 谢蘅在环视众人一圈后,终于开口。 她问谢夫人:“母亲可还记得,十五年您回外祖家那天夜里,下人给您端来了一碗参鸡汤。” 对此事,谢夫人有点印象。 当时她一路舟车劳顿,刚回到娘家,腹中饥饿,母亲便吩咐下人给她送了一碗鸡汤,还做了一碗鸡丝面一同端进她房里。 那碗鸡汤撇去了浮油,味道清爽甘甜,她胃口大好喝得一滴不剩…… “那碗鸡汤有什么问题吗?” “这您得问外祖母啊。” 谢蘅眼眸微眯,目光扫到周老夫人身上。 周老夫人身子一僵,手哆嗦的更厉害了。 “母亲?” “蘅儿什么意思?这都多久的事了,老身年纪大了,早就不记得了。” 周老夫人故意装糊涂道。 谢蘅笑了一下,继而道:“我派人严刑拷打了姨妈身边的魏嫂,她受不住皮肉之苦,已经都招认了。当年就是外祖母指使她去亨通药房买了一副催产药,为的就是让我母亲提前生产,好实施你们的换子计划。此事我也证实过了,药房的确还有当年你们买药的出纳账目。” 她顿了顿,“你们怕我母亲尝出药味,用药水熬煮过的瓦罐炖汤,又加了甘草和老山参在鸡汤中,我母亲毫无城府,果然步入了你们这些财狼心性的奸邪小人的圈套之中。” 闻言,谢夫人猛地倒吸了一口气,祝嬷嬷忙给她顺气。 “你,你们……”她指了指兰氏,又指了指周老夫人,最后别过脸,拭了一下眼泪。 兰氏和周老夫人都默默不语。 因为谢蘅说的,都是真的。 谢夫人稳定下心绪,声音颤若蚊蝇:“然后呢?他们究竟是如何换了我的孩子的?” 谢蘅道:“您生完孩子以后就昏厥了,外祖母亲手将襁褓中的婴儿调换,您醒来时看到的孩子,就已经是姨妈的女儿了。” “这两个孩子出生相隔不过两天,差别倒也不是很大,您当时很虚弱,并没注意到两个孩子的差别,但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蒹葭,你说。” 蒹葭朝谢蘅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长吸了一口气道:“夫人,您产后虚弱,一直都是奴婢和乳母在照顾小姐和小公子。那天老夫人把奴婢支了出去,让奴婢去厨房看看您的补药熬好了没,可等奴婢回来,老夫人却已经走了。” 她瞳孔慢慢放大,似在回忆,“当时奴婢就觉得孩子不对了,可又没往那方面想。直到晚上给两个孩子换尿布的时候,我才发现,二小姐脚底心的红痣没了!” “夫人,我记得很清楚,二小姐脚底心是有一颗红痣的,”她冲到稳婆面前,摇晃着她求证,“方大妈,是有红痣的对不对?当时还是你跟我说的,你说二小姐的美人痣怎么长到脚底心去了,是你说的这话对不对?” 稳婆方妈连忙点头,“是有这么回事,二小姐脚底心,有一颗红痣。” 此言一出,谢萱傻了,她没有。 温婉也愣住了,脚底心的红痣,她好像有一颗。 谢夫人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无了,谢萱三岁前她天天抱在怀里,又有哪个娘没亲过孩子那对胖嘟嘟莲藕般的小脚呢? 她的脚底板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红痣,这更加佐证了谢蘅的说法。 崔简垂了垂眸子,温婉脚心那颗痣,在去景州的路上,他就看过了。 谢萱情绪开始激动起来,指着蒹葭和稳婆道:“你们胡说,分明是你们联合起来编这些谎话,来蒙骗我母亲。” 蒹葭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憋了太多年,急需将心头郁忿倾诉出来。 她嘲弄地与谢萱对视,不慌不忙道:“二小姐先别忙着说我们,就算我们说谎,瞒得了夫人,瞒得了郡主吗?” 这话掷地有声。 这个家里,谁敢质疑谢蘅呢? 谢萱拼命摇头,她不相信,她绝不相信。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谢二小姐,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谢侯,兄长弱冠之年为国捐躯,被追封为靖远郡公,她姐姐是郡主,是大将军,执掌十万大军,战功彪炳。 没人敢瞧不起她。 没人敢给她脸色瞧。 她可以在遍地贵族的京城横着走。 她可以为所欲为,一无所惧,都是因为她是谢家的二小姐啊。 现在忽然冒出一波人,说她是假的。 怎么可能? 第123章 骨肉亲二十五 谢萱失神这会,蒹葭接着道:“奴婢当时没有证据,不敢声张,就偷偷去了兰氏房里,趁人不备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的脚底心,果然是有红痣的。” “这个时候,奴婢还不敢完全确定,直到那天夜里,我听到兰氏和老夫人的谈话,他们怕夜长梦多,等两个孩子长大还是会被认出来,就想杀了真正的小姐,以绝后患。” 话音刚落,谢夫人就因为情绪过激晕了过去。 幸亏祝嬷嬷掐她人中掐得及时,谢夫人这才缓过劲来。 “继续说……”她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牙关都在打颤。 蒹葭跪下猛地给谢夫人磕了几个响头。 “夫人,奴婢有罪,奴婢对不起您。当时奴婢偷听,实在太害怕,不小心打翻了身旁的盆栽,闹出了动静,被兰氏和老夫人当场扣了下来。” “奴婢的表哥,在庄子上失手打伤了人,他们就用我表哥的事来威胁我,如果我敢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话,他们就把我表哥扭送到县衙去,我姑姑年老体衰,还瞎了双目,要是我表哥进了大狱,她肯定也活不成了。” “老夫人还给了奴婢一大笔钱,让奴婢带着钱和表哥私奔。起初奴婢还犹豫,可兰氏……” 蒹葭愤怒地指着此刻已恍恍惚惚的兰氏,恨及道:“她竟然让我亲手捂死二小姐……” “这样奴婢便算是上了她们的贼船,如果奴婢敢说,杀死二小姐的罪责奴婢也洗脱不了。” 谢夫人浑身都在颤抖,早已是泪如雨下。 “这么多年……”谢夫人哽咽地指向兰氏:“我竟然在身边养了一条毒蛇。” 蒹葭垂下的头复又抬起,眼中迸发出一星微弱的光,“她们亲眼盯着奴婢捂死二小姐,然后由魏嫂跟着,让我把二小姐抛尸荒野。 可走到半路的时候,奴婢才发现孩子还有气,当时身边有人看着,奴婢不敢声张,把您曾经赏赐给奴婢的那串佛珠塞进了襁褓里,原想等第二天再回去找,可等奴婢一个人再回去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 那座荒山没什么人,蒹葭觉得一定是被野兽给叼走了……她又惊又惧,又觉得对不起谢夫人,便连夜收拾包袱逃走了。 兰氏笃定蒹葭不敢报官,这才没有去追她,又和周老夫人编了个私奔夜逃的故事,骗过了谢夫人。 之后,兰氏对外宣称自己的孩子染上时疫夭折了,买了口小棺材匆匆忙忙将孩子下了葬。 实际上,埋进土里的不过是一具空的棺材罢了。 这件事情到此,已经十分明晰了。 而且只要下决心调查,什么牛鬼蛇神都浮出了水面。 周老夫人此时却用拐杖使劲敲着地板,“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你一个与人淫奔的丫鬟,不抓你浸猪笼已经是格外开恩,竟然还敢编出这些污蔑主子的话,企图混淆侯府的血脉,我今天就要打死你。” 周老夫人突然间腿也好了,腰也不疼了,一个箭步上去,举起拐杖就要去打蒹葭的头,被蜱奴横空截下。 “你你你,我可是侯府夫人的嫡母!” 周老夫人一个踉跄坐回椅子上,看着这个双瞳异色的外族人,吓得不敢动弹。 “外祖母。”谢蘅紧盯她道:“你敢不敢开棺验尸?看看当年那口棺材里,究竟有没有幼儿的尸骨。” “硌噔”一下,周老夫人泄了力,垂首不语。 当年她就劝兰氏,直接把那个孩子掐死了封在棺材里,她不信,非要曝尸荒野,这下好了,棺材里空空如也,一旦开棺,铁证如山她如何辩解? 周老夫人沉默的瞬间,兰氏嗤嗤笑了起来,笑到癫狂处,她才凝眸看向谢夫人,又看了看谢蘅,眼中再无畏惧,“是我干得又怎么样呢?真正的谢二已经死了,你们谢家养了我的孩子十几年,恨吗,恨就对了。” 说完,她又笑了起来。 “你胡说!” 谢萱都快疯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猛地冲到兰氏面前,扇了她一耳光。 这一巴掌是用了狠劲的,兰氏的半边脸很快便肿了起来,嘴角沁出了血。 她愣了半晌,才敢相信这一巴掌是亲生女儿赏给自己的,讷讷地抬头望向谢萱。 “萱儿,我的确是你的亲娘,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这些年,听你喊别的女人母亲,却叫我姨母,我已经受够了。” “萱儿,叫我一声娘,叫我一声娘好不好?” 她张开双臂要去抱住谢萱,却被谢萱嫌弃地一脚踹开。 “你才不是我亲娘,我母亲是谢侯夫人,我是谢家的二小姐,你不过就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官眷,没有我们你什么都不是!” 兰氏彻底呆住。 说着,谢萱回头扑到谢夫人面前,拽着谢夫人绯色织金的裙摆,“母亲,我是您的女儿,是您的女儿啊。” 谢夫人毕竟养了谢萱这些年,又怎么会一点感情也没有,见她哭成个泪人,也心软地跟着一起抹起了眼泪。 谢蘅在一旁道:“母亲别忘了,兰氏不仅换子,还意图杀害妹妹,您想想,如果当初兰氏生的是个儿子,那么今日被换掉的,就是谢蕴了。” 一句话瞬间惊醒了谢夫人。 就因为她当年怀的是龙凤胎,所以兰氏不管生男生女,都能换掉其中一个。 她真是好打算啊,而母亲也是她的帮凶。 女儿被换已经足够令她痛苦了,若是谢家最后的男丁毁在兰氏手里,她还有何颜面去见侯爷。 谢蕴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兰氏面前,拽起她的衣领,“你这个毒妇,你真该千刀万剐。” “谢蕴!”谢蘅喝止了他。 谢蕴这才悻悻收手。 兰氏只看着谢蕴冷森森地笑:“只怪我肚子不争气,若是争气些,如今袭爵的便是我的儿子了。” “你就是个疯子……”谢蕴摇头。 兰氏和周老夫人的最开始的打算,的确是换掉双生胎里的男孩。 当时都说她的怀相好,肯定能生个男孩,却不想最后落地的是个女娃。兰氏还失望了好一阵。 但机会失之不再得,加之在母亲的怂恿下,她最终还是迈出了那一步。 第124章 骨肉亲二十六 周老夫人见情况不对,翻了个白眼,假装晕了过去。 谢蘅让人不必管她,下令道:“把这对母女,连同人证物证一并移送到府衙去。” “崔寺卿。”谢蘅望向崔简:“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好说。” 崔简一只手拉着温婉,冲谢蘅微微颔首。 谢蘅的目光从他们二人交握的手上一扫而过。 直到此时,谢夫人和谢蕴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发现屋子里还有两个一直没说话的人。 崔简的表情十分平静,今日发生的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并不感到惊讶。 倒是温婉,三魂丢了七魄,尤其是听到蒹葭说,把一串佛珠放进了襁褓中,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竟然真的是谢家的女儿吗? 谢蕴看向此时呆若木鸡的温婉,不确定地问谢蘅:“阿姐,妹妹真的死了吗?” 谢蘅还未回答,兰氏却在被带走的最后一瞬挣扎道:“妹妹,萱儿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她也是侯爷的血脉。” 话音堪堪落下,谢夫人紧紧抓住了花梨木椅的扶手,怔怔地看向兰氏:“你说什么!” 谢萱本还哭得梨花带雨,此刻也倏地止住了泪,粼粼泪光中,漆黑的瞳仁动了动。 周老夫人一口气喘了上来,奇迹般地活了。 一场闹剧似乎又要开场,就被谢蘅沉声打断了。 “谢萱不是谢家血脉,这点我已经很确定了。兰氏,若是你再信口胡唚,污蔑我父亲的声誉,我会将你千刀万剐。” 兰氏咬牙道:“我没胡说,萱儿就是侯爷的孩子。是有一次侯爷喝醉了,我和他……” “闭嘴!”谢蘅恼火道:“要鉴别谢萱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也很简单,只需要把兰氏的人叫来,看看谢萱究竟是像兰家人,还是像谢家人。对了,姨父不是还有几个庶子庶女吗?我不介意麻烦一点,把他们也接到京城来。” 兰氏终于无话可说。 谢蘅说的不错,若是兰家的人来了,谢萱究竟是谁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长得确实像她那个无能的爹。 他的那些庶子庶女,也都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般。 可像兰氏这样的毒蛇,岂会轻易松开毒牙,见状只是阴毒一笑,只看着谢夫人道:“就算萱儿不是侯爷的孩子,可我和侯爷之间的那一夜,却是真真切切的。” 谢夫人摇了摇头,目光难得的坚定,“我与侯爷夫妻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习惯吗? 他喝多了倒头就睡,哪有你说的什么温情?真真假假,已故之人,你觉得我在乎吗?” 她太清楚谢杉的为人,兰氏的话戳不到她的痛处。 看母亲难得清醒一回,谢蘅放心了。 兰氏听到谢夫人这么说,双目猩红,近乎嘶吼道:“别假惺惺地端着了,乌鸦穿上了羽衣,真把自己当凤凰了吗?你一个庶女,怎么配做忠勇侯的夫人?当初嫁给侯爷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听到她的控诉,谢夫人忽然觉得她不可理喻,说的好像是她抢走了兰氏的东西一样。 “当年侯爷还未发迹,不过是镇国公麾下一员裨将,父亲却很欣赏他,觉得他将来必成大器,想招他为婿,在我们姐妹中中选一个人嫁给他。 是你自己嫌弃他出身卑微,位卑职小,是你看不上他,父亲才将我嫁给侯爷的。若他终身都只是一个末流武将,你扪心自问,今天你还会后悔吗?” 谢夫人说完,兰氏怔住。 她的遮羞布被扯开了。 …… 兰氏所有不甘都源自于她的贪婪,所以才会自己欺骗自己。 当年兰氏和谢夫人有平等选择的机会,是她自己错过了,却把后来生活的不幸归咎于那次的选择。 出嫁前她的日子过得太顺,才会觉得一切好的东西,都应该属于她。 谢夫人无力地摆了摆手,她不想再看到这对母女,她觉得恶心。 兰氏癫狂的笑声渐渐远去,永祥堂短暂地寂静了一会。 谢萱讪讪地扯了扯谢夫人的袖子,试探着开口:“母亲……你会不要我吗?” 谢夫人没说话。 谢蕴则呆呆地走到了温婉面前,仔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看得温婉都有些害怕,直往崔简身后躲。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搬问谢蘅,“阿姐,她是我妹妹对不对?” “所以端午节那天夜里,你才会不顾一切跳水去救她,是不是?” “谢蕴你在胡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妓子。”谢萱歇斯底里地说。 可谢夫人已经在祝嬷嬷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朝温婉走了过去,她拉起温婉的手,左看右看,愈发有种心痛如绞的感觉。 谢蘅也走了过来,对母亲和弟弟道:“蜱奴精通相骨术,她一见到婉儿,便知道我们是亲姐妹。” 谢夫人点点头,她信,她相信这是她的孩子。 崔简则拿出了那串佛珠,递给谢夫人,“这是当年她养父母捡到她时,襁褓里发现的。” 谢夫人颤抖着双手接过佛珠,再压抑不住哭声,紧紧抱住了温婉。 温婉一整个处在神离的状态中,双目无神地眨了两下,像个没魂魄的瓷娃娃。 “你怎么过的?你这些年怎么过的?”谢夫人哭过一场擦擦眼泪关切地问。 “幼时,在夔州,后来,后来……” 温婉嗫喏着,难以开口。 谢蘅叹了口气,将她这些年的经历小声告诉了谢夫人。 谢夫人听到她被养母卖给人贩子,又辗转进了三曲巷,昏死过去了两回。 …… 醒来时,谢夫人已经躺在床上。 见谢夫人终于睁眼,谢萱想上前,可刚迈出一步,便瞧见母亲朝温婉招了招手。 “孩子,快过来。” 谢蘅轻轻推了推她。 温婉犹豫了一会,走到谢夫人床边。 她水汪汪的眸子鹿一般轻盈,看得谢夫人又欢喜又心酸。 “孩子,叫我一声娘吧。快叫啊。”谢夫人殷切地看着她。 温婉眼眶热热的,被谢夫人慈爱的目光盯得久了,这才慢吞吞开口唤了声:“阿娘。” 闻言,谢夫人声音缠着应了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 母女相认,母慈子爱,祝嬷嬷也忍不住抹了一把老泪。 第125章 骨肉亲二十七 母女二人正温情脉脉的时候。 崔简凑到了谢夫人跟前,丝毫不顾谢蘅的侧目而视。 “叔母。”崔简恭谨有礼道。 谢夫人看着崔简,柔和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她其实很满意崔简,这孩子相当优秀,年轻有为又担得起事。 当初不知道婉儿才是自己孩子的时候,蘅儿去崔家退婚,她还觉得怪可惜的。 如今,还是怎么看他都觉得满意。 谢夫人心里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她的女儿此刻还不知在哪受苦。 这份情,谢夫人是承的。 崔简道:“当年见到婉儿的温氏夫妇,侄儿已经带过来了,现在就在外堂。” 闻言,谢夫人眸光淡了淡,这对夫妻,救了婉儿不假,可也亲手将婉儿送进了那种腌臜地方, “蘅儿去处理吧,我不想见他们。” “好的母亲,我这就去。” 崔简将谢蘅送至屋外。 谢蘅瞥了崔简一眼,不太高兴地笑:“你好一招投桃报李,围点打援?把我支走,好去讨好我母亲?” “阿姐想多了。” 谢蘅顿了顿:“我妹妹的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会娶她。” 谢蘅轻嗤一声:“谁问你这个了?” “婉儿今天就留下来吧,母女团聚,总得好好培养一下感情,你没意见吧?” 崔简道:“那我明天来接她。” “明天我要带她去见长公主,以后她也就住在侯府吧,毕竟她是我们谢家的女儿。” 崔简直了直身子,“可是,婉儿怀了我的孩子。” “哦。”谢蘅似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那也是我们谢家的孩子,一并留下吧。” 说着,谢蘅笑了一笑,没给崔简再说话的机会,转身去了外堂。 崔简伫立远处,目送谢蘅离开,这才转身回了屋内。 …… 外堂,温氏一进门就开始嚷嚷:“你们是谁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大白天的就把人抓来你们想干嘛?侯府?侯府了不起?我女婿还是大理寺卿呢。” 直到谢蘅走出来,她才嘟囔两声住了嘴。 谢蘅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先落在男人身上:“你就是温禾?” “是。小人是温禾。” 他不敢抬头看谢蘅,局局促促地站在那里,直到一旁的下人提醒这是昌平郡主,他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不知道郡主把小人找来,是为着什么事?” 温禾额上冒出了冷汗,谢蘅的沉默让他心内颤颤,却又想不明白缘由。 “十五年前你在山上捡的那个女婴,后来被你们卖掉的那个,还记得吗?” 闻言,温禾和妻子面面相觑,怎么这事还闹到郡主这了? 温氏忙声道:“记得记得,不知道您的意思是?” 谢蘅缓缓道来:“那个孩子,其实是我的妹妹,你们救她一命,养她十年,我很感激。” 温氏先是一怔,但旋即欣喜起来,她不知自己竟有这样好的造化。 救了侯府的孩子。 那酬谢自然也少不了。 思及此,温氏笑眯了眼道:“应该的应该的,那孩子从小就乖,我们夫妻把她当亲生的疼呢,他爹,你说是不是?” 她鼓捣了一下温禾。 温禾拼命给她这没眼力见的婆娘使眼色,谢蘅的刚刚的语气,很明显是有后话的。 而且,他们救了丫头不假,可也……可以亲手把她给卖了。 人侯府在这件事上,也断然不会放过他们的。 谢蘅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道:“但你们把她卖了,致使她境遇不好,这一点我也很难原谅你们。” 果不其然,温禾闭上了眼,豆大的汗珠落在地上。 温氏却道:“郡主,您这话说得就不对,当时家里确实活不下去了,我们卖她也是想让她活下去,谁知道那个人贩子最后把她卖到妓院去了……” 她话一出,抬眸看到谢蘅的眼神,汗毛一立,瑟瑟住了嘴。 谢蘅道:“我是应该感谢你们,毕竟,若不是你们救了她,此刻她已经没命了。” 温氏连连应是,说话却没之前那么有底气了。 谢蘅眼中精光闪过,温和开口:“我会给你们一笔钱,你们拿着钱财立刻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回来,否则,让几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我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一听会得到一笔钱财,温氏笑得合不拢嘴,哪还管后面谢蘅威胁的话。 她笑容满面道:“您放心,我们拿了钱有多远滚多远,绝对不回来。” 谢蘅指了指她身边的男孩,字字尖利:“用他发誓。” 温氏一愣,猛地才敛住笑,明白谢蘅一点也没开玩笑,这才吞了口唾沫,竖起四指对天起誓:“我发誓,我们一家三口再不回来,如若违背誓言,就要我儿……” 见谢蘅冷冰冰的眸子直视她。 为了那笔钱财,温氏一狠心:“就要我儿断子绝孙。” 谢蘅满意地点了点头,让人带他们下去。之后走到廊下,招招手叫来一个副将,小声对他道:“安排几个人,扮成劫匪,半路把他们的钱全都抢了。” 副将抱拳应声。 谢蘅又补了一句,“抢到的钱你们分。” “是。” 副将领命乐呵呵地去了。 ----- 端午节之后,日子一天比一天热,聊了一会,谢夫人见温婉鼻翼上有微薄的汗珠,忙对祝嬷嬷道:“去取一碗冰镇杨梅汁来,给我儿解解暑。” 祝嬷嬷刚要动身,崔简便道:“不必麻烦了,叔母,婉儿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如今胎气还不稳固,不宜饮冰。” 谢夫人“啊”一声,讶异地看向温婉,虽然早知道这孩子跟了崔简,但听到她已怀孕,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婉儿肯定是要认祖归宗的,可如若大着肚子回家,难免会惹来风言风语。 她以前当过崔简外室的事,一定要摁得死死的才行,就算日后还要跟着他,也得从谢家风光嫁出去。 此时有了孩子,事情可就得抓紧办了。 于是,谢夫人道:“那得趁着孩子月份小,还没显怀的时候,赶紧把你们俩的婚事给办了,免得夜长梦多,不好收拾。” 温婉一怔,转眼便瞧见崔简已跪了下来,从善如流道:“岳母大人放心,小婿这就回去和母亲商议此事,争取尽快和婉儿完婚。” 谢蘅一回来,便瞧见崔简跪在谢夫人床前,叩见岳母大人的场景…… 第126章 骨肉亲二十八 “你和我们谢家的婚约不是已经退了吗?你这拜的哪门子岳母?” 谢蘅一进门,说话便开始夹枪带棒。 崔简忙起身站在一旁,装出一副不敢与谢蘅顶嘴的样子。 谢夫人忙开口帮他:“蘅儿,易之是个好孩子,你别为难他。” 谢蘅无奈,崔简还真是会抓住她母亲耳根子软的特点。 这么一会的功夫,便叫母亲倒戈向他。 “阿姐,那日你问我要拿婉儿怎么办,我没告诉你,其实我原本的打算,便是要帮婉儿找到亲生父母,若她父母安在,带她认祖归宗,若找不到,也会给她安排一个清流人家的身份,好娶她为妻。” “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婉儿是谢家的孩子,怕阿姐会为了谢萱,阻止我的计划。” 他将前因后果解释完,谢蘅眼尾才微微挑了一下。 温婉却是眸中一滞,呆愣愣抬头看向崔简。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并非哄她骗她的话。 谢夫人却生怕谢蘅会欺负人一样,对崔简道:“易之,赶紧回去和你母亲商议吧。” “是。”崔简看了温婉一眼,只用口型无声说了“等我”,便转身匆匆出去。 等崔简走后,谢夫人才嗔怪谢蘅道:“蘅儿,何苦为难易之?” 谢蕴也说:“我也觉得妹夫人还不错。” 崔简在京中名声极盛,这种人最后要管他叫大舅哥,谢蕴心里不知道多快活。 谢蘅瞧着一个两个都这么快被俘获了,摇摇头道:“这个家里,总要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啊,不然他想娶婉儿,太便宜了吧。” 怎么就不懂她的心呢? 谢夫人和祝嬷嬷只是笑。 “那婉儿今晚住哪呢?”谢夫人问。 家里人口少,那些院子都无人居住,婉儿回来的这么突然,都没来得及打扫。 谢蘅道:“和我一起先住在宁安堂吧,等吉顺堂打扫出来,再让婉儿搬过去。” “如此甚好。”谢夫人颔首。 一家人在一起说了一会话,谢夫人怜惜温婉怀着身子,让她跟着谢蘅去宁安堂休息。 祝嬷嬷送人出去,回来时却见谢夫人在偷偷抹眼泪。 “夫人这是怎么了?真正的二小姐回来了,您该高兴才是。” 谢夫人摇头:“我是高兴,这是高兴地流泪了。只是可怜婉儿那孩子,从前也不知道过得什么日子,这一想,就忍不住哭了。” 祝嬷嬷跟着叹气:“都怪兰氏和您那个嫡母,为人太狠毒了。连换子杀人这种损阴德的事都干得出来,幸好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佛爷保佑啊!” “以后,我得好好地补偿这个孩子。”谢夫人说起来就心疼,“你刚刚也看见了,她知道自己是侯府的二小姐,还跟只受了惊的猫儿似的,真是可怜见,这得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才被磨成这样!” 说着说着,帕子都沾湿了,“都说我命好,可我这几个孩子,除了蕴儿,又是什么命?我宁愿他们受的苦加在我自己身上……我的蓁儿,死的时候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还有我的蘅儿,她只是不说,可心里比谁都苦,再有婉儿这孩子,竟然流落在外十几年,我是造了什么孽让老天这么对我?” 祝嬷嬷平时铁石心肠的一个人,眼眶也热了一瞬,“夫人,不是我说,这人呐,有时候亲生的都有偏心,更何况您不是周老夫人亲生的女儿,你为何这般信任她,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我幼年丧母,她把我一手拉扯长大,吃穿用度都和姐姐一样,我是真没想到……” 祝嬷嬷道:“那是因为您当时只是庶女,她对您一视同仁您也不会越过她的女儿去,可后来不一样了,侯爷发迹,您摇身一变成了侯府的主母,她的亲生女儿反而不如您,她心里怎么平衡呢?” “人心是会变的。” 谢夫人点头,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都不明白。 “可惜我竟养了仇人的孩子十几年。” 祝嬷嬷又问:“萱儿小姐,您打算怎么办?” 她已经不叫谢萱二小姐,而是改了称呼。 谢夫人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还能怎么办,她是兰氏的孩子,自然要将她送回益州去,我都养了她十五年了,还不够吗?” 祝嬷嬷点点头,“大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就怕您对谢萱有感情舍不得,这才叫老奴来探探您的口风。” 谢夫人苦笑,“蘅儿这孩子,心眼子都使在暗处,就是我不同意把萱儿送回益州,她也会想法子把人弄走的。” 祝嬷嬷笑。 ------ 转瞬太阳又落山了。 一日的光景过去,如意堂安静得像没有生机的荒园。 谢萱从永祥堂走了回去,一路上,她都觉得下人在拿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嘀嘀咕咕似乎在议论她。 她捂着耳朵,快步跑回了房,把自己关了起来。 香文也不知道去了哪,府里的下人也换了一批。 这些天她一直被禁足,家里发生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此刻,她宁愿一直被禁足下去。 谢萱背对着窗牗,斜阳余晖透过茜纱纸,刚好照在一块落地的雕花琉璃镜前。 那是大圭国的贡品,圣上赏赐给他们家的东西,整个大梁只有两件,一件在贵妃娘娘的宫里,一件属于她。 还有这屋子里的一切一切,珠帘、纱幔、花屏、玉器……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抵得上寻常百姓家几辈子的吃穿用度。 不,应该说他们几辈子也用不起。 可如果她不再是众星捧月的谢二小姐,这些东西,还会属于她吗? 谢萱头一次觉得慌张、害怕……她害怕自己被送走。 自从他们知道温婉才是真正的谢二以后,母亲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给过她。 姐姐,谢蕴,他们眼里只有那个妓子。 她变成了一个外人,再也插不进一句话,更别提易之哥哥了,从前便不看她,以后恐怕更不会了。 她慢慢挪到镜子前,仔细看自己的脸,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像谢家人吗? 第127章 骨肉亲二十九 晚间,斜月初升。 谢蘅让乌苏带几个人把宁安堂东屋收拾了出来,给温婉居住。 温婉则暂时去了谢蘅房里小坐。 谢蘅的屋子简洁得不像女子的闺房,最多的就是地图、书卷,还有一些行军打仗会用到的东西。 两棵矮子松摆在落地花罩的两边,平素最不起眼的绿植,反倒成了她屋子里的亮色。 温婉坐在外间,透过珠帘朝里瞧,便瞧见屏风边上有两副盔甲。 一副是她回京那天穿的,还有一副明显要大很多,且胸口的甲片有修补过的痕迹。 她心里恻了恻,想到曾经听过的关于谢蘅的故事。 下人们给她端上了热牛奶,还有一些清爽可口的饭菜。 谢蘅从隔壁书房走来,见温婉一直打量着自己的房间,笑了笑说。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让厨房随便做了一点家常菜,我记得你是在夔州长大的,应该喜欢吃辣多点吧?” 温婉笑着点头,这段时间,她确实比以前更馋这些辛辣开胃的东西了。 见她看起来还有些拘束,谢蘅便道:“刚刚回家,是不是还有些不太习惯?” 温婉摇了摇头,是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像一场美梦,给了她很不真切的幸福感。 好像一睁眼,就会再度失去一样。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被你们接纳。” 温婉不是没想过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只是她更害怕他们知道自己曾经在三曲巷待过而嫌弃她。 没有希望,才不会有失望。 “你是我们谢家的孩子,你曾经经受过的苦难那都不是你的错,一切都过去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后生,来日必将阳和启蛰,光明灿烂。” 谢蘅语重心长地说。 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一声声如洪钟一般,叩动着温婉的心门。 那些当初没有的勇气,也一点点被她找了回来。 她有家人了。 真正疼爱她的家人。 “我知道的郡主。”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谢蘅眼尾一挑,“你应该喊我阿姐才对。” 温婉顿时明白过来,粉白的脸上浮现起一层羞赧的笑。 “阿……阿姐。” 谢蘅笑了笑,给温婉夹了一块鸡肉。 吃过饭,谢蘅又拉着温婉来了书房。 “既然要认祖归宗,那以前的名字肯定是不能用了,这些字你看看,喜欢哪个?给你上到族谱上。” 书案上整齐罗列了几张洒金纸,纸上是谢蘅这几天给温婉想地名字。 “蔷”、“芷”、“芙”、“芊”…… 温婉扫了一眼,拿起了那个“芙”字……他们两个行房事的时候,往往最后他会抵在她耳边轻声道:“婉儿,你比芙蓉还美……” 谢蘅点了点头:“婉儿真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也觉得谢芙比较好听。” 就这样,敲定了温婉的名字…… 第二日一早,谢蘅让人备上马车,要带温婉出门。 “这是要去哪?”温婉跟着出门时问。 谢蘅道:“带你去见长公主,她在朝云观清修。” 长公主……温婉想了想,那不就是老镇国公的夫人,薛将军的母亲? 她心里一时有些紧张。 皇家身份的贵人,她未曾见过。 “不必害怕,长公主是个很平和的人,她修道多年,仙风道骨,并非普通世俗妇人。”谢蘅宽慰道。 温婉若有所思,“我们去见长公主做什么?” 谢蘅笑了笑:“恐怕要委屈你做几天女道士了。” ------ 朝云观是皇家道观,圣上下旨为自己的姐姐景阳长公主所建。 长公主自夫死子亡以后,便一直在此清修,不问世事。 出城门往北走十余里,茂林修竹,飞瀑流湍,崇山峻岭之间,就是朝云观的所在。 这个天原是很热,朝云观山门前,却有阵阵凉风。 在两个坤道的带领下,谢蘅和温婉进了一间大殿。 殿内青烟袅袅,檀香弥弥,供奉着三清祖师与九曜真君,从两边角门出去,又是一间素雅低调的馆阁。 还未进门,温婉便听见一个嘹亮清越的嗓音:“是蘅儿来看我了吗?” 说话间,走出一个身穿道袍,头戴莲花冠的女真人。 谢蘅忙迎了上去,互相寒暄过一场,这才切入正题:“殿下,上次在信中,我已经将家中之事都告诉殿下了,此次来找您,是有事相求。” 说着,转身看问温婉:“芙儿,快来见过长公主殿下。” 温婉愣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声芙儿是叫她。 刚改的名字,谢蘅便已经开始改口了,她还没有适应。 温婉朝着景阳长公主行了一礼。 景阳长公主将温婉端详过后,唇际扬起微弯的笑,“这就是你们家被换掉的那个孩子?” 谢蘅点头应是。 “你那个姨妈真是太恶毒了,怎么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真是该千刀万剐。” 景阳长公主忿忿道。 谢蘅道:“兰氏已经被关进大牢了,按照大梁律例,会被判处凌迟,至于我外祖母,虽年事已高可免于一死,但余生,只能在监牢中度过了。” 景阳长公主点头:“那才是大快人心呢。” “如今,麻烦的就是芙儿的身份,我怕她回家以后,过往的经历会被人指摘。” 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这个你放心,将来认回芙儿,对外只说,她幼时被观中云游的道长捡回来,在我朝云观待了十几年罢。” “我正有此意。” 长公主和谢蘅不谋而合,于是当夜,温婉便被留在了朝云观。 几天以后,谢家大张旗鼓地派遣车驾赶往朝云观,接二小姐谢芙回家。 过路百姓议论纷纷。 “这么大的架势,是干什么的?” “你不知道了吧,忠勇侯府谢家,原来那个二小姐是假的,是谢夫人姐姐的女儿,十五年前被谢夫人的姐姐和嫡母联合起来掉包了。” “真正的谢二小姐被她们扔到荒山野岭,被一个云游的道人捡到了,带回了朝云观,谢家这是去接人呢。” “哦?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怎么找到的这是?” “嗐,吉人自有天相呗。老谢侯和谢小将军以身殉国,要是老天还不保佑谢家幼女,那也太不公平了。” “就是就是。” …… 此事人群的最后面,站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听到众人的所说,暗暗捏紧了拳头,转身朝深巷走去。 第128章 恶终有恶报 折腾了一圈,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桩轶事。 养在谢家十五年的谢二是个假的,真正的谢二则在朝云观长大,养在长公主身边。 谁不叹一句造化弄人,却也感慨这位真正的二小姐好运气。 几日后,忠勇侯府。 一个谢家军小将纵马而至,将马拴在门口,便匆匆进了府。 不多时,宁安堂外的金鱼池旁,谢蘅负手听下属汇报消息。 “人是当场扣下的,据他们所说,是谢萱小姐找到他们,给了他们一袋金子,让他们去坊间散播谣言。” 谢蘅凝声:“散播什么谣言?” 小将哽了一下,抬眸看了眼谢蘅的脸色,犹豫又小声道:“谢萱小姐让他们去坊间放出话,说……说府里认回来的二小姐其实是从青楼出来的,而且已经不是……不是完璧之身了。” 谢蘅背过身去,握紧石栏,没有当场发作。 她不是没给过谢萱机会,这几天派人跟着她就是怕她乱来,果然,她还是坐不住,这性子随了她娘,已无可救药了。 昨日谢蘅才收到兰氏的回信,表示愿意接谢萱回去…… 她想了想把人又叫了回来,吩咐道:“找人给田家传个信,就说谢萱明日启程回益州。” …… 翌日一早,温婉刚起来,伺候他的嬷嬷便请她去前厅用早饭。 谢夫人一早就张罗好了膳食,豆浆、蟹黄汤包、水晶虾饺、先后上桌。 谢蕴趁人还没来,就先偷吃了两个包子,被谢夫人打了两下手。 “你妹妹还没到呢,怎么一点小侯爷的样子都没有。” 谢蕴做了个鬼脸,走到廊下去喂狗。 须臾,温婉到了前厅。 今日她穿着一件杏红襦裙,腰上系着五彩宫绦,发髻上是整套的红宝石头面,端庄秀丽,粉嫩的小脸灿若桃花。 这一身行头是谢夫人前日亲自选出来送到吉顺堂的,见女儿穿着如此仙姿飘逸,笑得眼波荡漾。 “芙儿,快进来坐。” 谢夫人走到她面前,捋了捋她额前碎发,挽着温婉落座,她的凳子上,还特意垫了一块天鹅绒毛毡。 温婉心里暖融融的。 谢夫人先盛了碗豆浆给温婉,“芙儿,你现在是双身子,多吃点,好好补补,看看你瘦的。你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顿能吃两大碗饭呢。” 此言一出,正在喝豆浆的谢蘅呛得咳嗽了两声。 谢蕴抬头,竖起大拇指道:“大姐,真是女中豪杰啊!” 谢蘅狠瞪了他一眼。 谢蕴忙勾着头,夹了一个蟹黄汤包给温婉:“妹妹,快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温婉颔首,刚咬了一口,门外便传来谢萱尖锐刺耳的嘶吼声。 “啊——你们放开我!” “凭什么让我走?我不走,我是谢家的二小姐,里面那个妓子,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骑的婊子,她不配,她不配……” “我要见阿姐,我要见阿娘,我没错……又不是我要换的,是兰氏那个贱人要换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我赶走?” 谢夫人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拍了拍桌子道:“反了,真是反了,她,她怎么能说这种话……” 谢蕴则走到温婉身后,捂住她的耳朵,拧着眉道:“妹妹别听。” 谢蘅搁下筷子,黑着脸走到门外。 不久屋内几人便听见她怒声斥道:“你们几个是死人吗?不知道堵住她的嘴?” 等谢蘅不言不语回来,外面的嗓音已经闷闷地远去了。 见状,谢夫人赶紧又夹了一块蒜蓉排骨给温婉:“咱们吃饭,吃饭……” 温婉笑着点点头,假装没刚刚那一回事,冲谢蕴也笑了笑,低头去咬谢夫人放进她碗里的排骨。 …… 没多久,送谢萱去益州的马车已经上了官道。 她吵过、哭过、也闹过,可最后并没有换来阿姐和阿娘的心软。 她真的不再是谢家二小姐了。 可就算再不济,去了益州,她也依然是兰氏的嫡出小姐。谢萱暗暗攥紧了衣袖,恨意顺着泪水滚落到衣襟。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 她烦躁地打起车帘骂道:“怎么不继续走了?你们这帮狗……” 话未说完,一把冰凉的刀横在了她脖子上。 谢萱顿时汗毛倒竖,身子一僵,“你谁啊?你想干嘛?” “我告诉你,我姐姐可是昌平郡主,我是忠勇侯府的二小姐,你要是敢伤我一根毫毛,一定会死无全尸的。” 拿刀那个人冷冷笑了一声。 “那是以前,可惜你现在已经不是了。” 闻声,谢萱大着胆子扭头看向身旁之人,待看清他样貌,眸子陡然睁大,声音颤抖得厉害。 “田家二郎?怎么是你?我们无冤无仇的,你为何要来杀我?” “无冤无仇?”那人轻嗤,“谢二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害得我妹妹至今不敢见人,好好一桩婚事也被退了,这叫无冤无仇?” 没想到那件事情田家还在记恨她,谢萱带着哭腔求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真的不是故意的。” “现在知道说对不起了。你当时是怎么站在桥上看她笑话,出言侮辱她的,你忘了?” 田家二郎一声怒吼,谢萱吓得浑身战栗。 她当然记得,正是因为记得,才会愈发害怕。 如今她已经不是谢家二小姐了,再也不能骄横跋扈,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欺负别人。 从前欺负过的那些人,自然也可以回来报复她。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时只是开个玩笑,我没有想到她会变成那个样子。” “开玩笑是吗?那我今天也和你开一个玩笑。” 田二郎发了狠,猛地抓住谢萱的手臂,手起刀落砍掉了她一只手。 疼痛来得有些迟钝,谢萱看到自己沾染了鲜血的断手滚落进灰尘里,才惊得声嘶力竭地尖叫出来。 “我的手!我的手……” 田二郎和车夫使了个眼色,将刀收回刀鞘,不慌不忙地重新上马,疾驰离开。 谢萱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 马车夫叹了一口气,简单给她包扎了一下伤口,撒了点止血的白药,边摇头道:“说让你自己作孽呢?” “这年头,作孽早晚要还的。” 第129章 两姓订婚期 另一头,安国公府,王氏听儿子说了谢家的事,震惊得整日都恍神。 谢萱那孩子不是谢家骨肉就算了,真正的谢二怎么又成了儿子后院里那个? 她花了几日的功夫去消化这件事,直到谢家鸣锣打鼓从朝云观将人接回谢家,她去竹坞也确实没再见到那姑娘的影子,这才敢信。 思此,王氏赶紧写了一封家书寄给远在南疆的安国公,不到半个月,安国公就披星戴月赶了回来。 听说自己老兄弟的孩子十几年流落在外,受尽苦楚,安国公老泪纵横 。 又听说真正的谢二被儿子养在了竹坞,且已经怀有身孕,他气也不是,乐也不是,第二天就携夫人带着厚礼去了谢府拜访。 谢夫人接待了他们。 看着崔家送来的礼单,谢夫人一时还有些诧异,他们这更像是提亲来了。 果然,安国公说了不到两句,就提起了两家之前的婚事。 “弟妹,之前退婚,一来是我儿不懂事,在这我先给你赔礼了;二来,你们家那个假冒的女儿确实品行不端,我儿也是考虑到芙儿,怕她以后受欺负,这才执意退婚。” “况且咱们两家的婚事,本来就是简儿和芙儿的婚事,退婚退得其实也没错,如今真燕归巢,这桩婚事也该重新提上议程了吧?” “芙儿在外受苦,碰巧又是我儿所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老天都看好这桩姻缘啊,暗中撮合这对真鸳鸯,又说不准是我那兄弟在天有灵,保佑着芙儿这孩子呢。”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半句不提孩子的事,生怕谢家觉得他们在拿孩子威胁他们。 谢夫人见安国公态度如此诚恳,也没有难为他们的想法,她本来就很喜欢崔简这孩子嘛。 在谢夫人看来,女儿都已经怀了人家的孩子了,难道还真能嫁给别人家? 是以谢蘅闻讯赶回家的时候,谢夫人已经拿了黄历在选日子了。 …… 谢蘅去到吉顺堂,找到温婉。 吉顺堂靠墙有一棵老槐,树影投至廊下,下人们搬了张贵妃榻在树荫下,温婉正坐着乘凉发呆。 谢蘅走近时,她还盯着树杈上的鸟巢,并没有察觉到脚步声。 谢蘅轻咳了两声。 温婉这才回过神来。 “阿姐?” 谢蘅坐下,见温婉一脸纯真地看着自己,启唇道:“安国公来了。” 安国公是谁,不用谢蘅说,温婉也知道。 “哦。” 她略低下头,羽睫忽闪忽闪的。 “是来商议你和崔简的婚事。”谢蘅不咸不淡地说,目光却始终紧凝着温婉的脸。 她脸一羞,顿时漾起明晃晃的桃色,直端起一旁的茶盏掩饰自己的眼波。 谢蘅看明白了,仍是问:“你愿意嫁给崔简吗?你要是不愿意,把孩子生下来,我们谢家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蘅说着,就见温婉低下头,绞着手帕羞答答道:“阿姐,我愿意的。” 得,白说。 谢蘅忍俊不禁,也一点不意外。 这两天夜里,总有个黑影从树上落下,偷偷摸进吉顺堂,以为她不知道吗? 谢蘅道:“我看他们的意思,要把婚期定在下个月十六。” 温婉听了,心里默算了一会,诧异抬眸,“这么快?” 一个月不到了。 谢蘅点点头:“若真要成婚,月份大了肚子会被人发现。下个月十六,刚好满三个月了,胎气稳固,成婚我们也放心。”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谢蘅话锋一转。 温婉目光亮晶晶的问:“何事?” 谢蘅道:“成婚之前,你和崔简最好别见面了。” 温婉愣了愣神,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只能从鼻腔里闷闷“嗯”了一声。 ------ 入夜,吉顺堂只有主屋亮着灯。 丫鬟们收拾了床铺退下,卧室便只剩下温婉一个人。 午后天气就沉闷的厉害,像一口要沸腾的锅,天一黑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燥热的暑气一扫而空,从弄堂那边吹来阵阵混着青草味的凉风。 温婉推开窗,朝夜色下墙角的那棵老槐树瞧了一眼,心想着那个人今夜应该不会来了。 索性就将窗户合严实了。 刚一转身,耳边就传来了声响,她听见窗外有人翻栏而入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敲了两下。 她下意识走到门边,此时门牗外站着一个人影。 “婉儿,是我。” 这声音异常熟悉,她听过便安心了,只是咬了咬唇道:“谁是你的婉儿,这里没有婉儿。” 外面静了一会,那人又道:“我错了,是芙儿,芙儿快给我开门。” 温婉抵着门不应:“不行,姐姐说让我大婚之前不要跟你见面了。” “你就这么听你阿姐的?” 温婉不作声。 “可是我身上都被雨淋湿了。” 温婉准备开门的手顿了顿。 “我还给你带了樱桃煎,一直揣在怀里,你不出来的话那我就放门口了。” 温婉迟疑着“嗯”了一声。 直到外头没有了声音,温婉确信他人已离开,这才打开门。 黑魆魆的天际下,树影摇晃,温婉心里空了一块,低头去捡放在脚边的油纸包。 关上门回到内室,却发现屋子里竟多了一个人。 崔简倒了一杯茶,坐在桌前慢慢地喝。 他确实是冒雨前来,头发上还沁着水珠。 温婉微微讶异,“你是从哪进来的?” 她朝屋内四处看了一眼,发现了右边洞开的窗户,窗下芭蕉已被雨打的翠绿欲滴……崔简明显是翻窗进来的。 温婉刚反应过来,崔简已经起身至前,一把将人搂住,衔住她的唇狠狠肆虐了一番。 分离的时候,两瓣花瓣唇淡染烟霞,红中透着几分肿。 她嗔怒地看着他。 “让你不给我开门。”崔简捏了捏她的鼻子。 意思是这算是给她的惩罚? 温婉道:“是姐姐说……” 崔简则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那你姐姐让你不嫁给我你也听吗?” “自是不会。” 崔简对她这下意识回答的速度很是满意,又奖励了她一次。 末了,温婉擦了擦嘴,将他推开,“你小坐一会赶紧走吧,你不知道,我哥哥那三条狗就拴在院外。” “那又怎样?”崔简耍无赖般抱住她,“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也不成吗?孩子怎么样?嗯?” 温婉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好,都好。” 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赶紧走。 应付得很敷衍。 时不时还要观察一下外头,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崔简拉着她上榻,亲过摸过以后,又不得不压住邪火,两个人躺在一起聊天。 第130章 贵重的聘礼 “回家以后过得好吗?” 崔简搂着温婉温声细语地问。 她在家的这张绣榻很明显没有竹坞那张大,两个挤在一处,夏衣轻薄,崔简不自觉地手就开始不老实起来。 帐中弥漫着甜腻腻的香气。 温婉先打开他乱钻的手,又投怀送抱缩进他臂弯下,认真地说:“很好,阿娘很疼我,阿姐还带我去拜祭了父亲和兄长,可惜我都没见过他们,他们就都战死了。” 曾经,她是作为旁人知晓谢家的故事,而如今,死去的是她的父亲和兄长。 温婉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隐痛。 “芙儿,你现在有家了,再也不用担心无处可去。” 崔简吻了吻她的眉心,顿了顿又道:“我真的很后悔,当初看到那串佛珠我就应该想到你的身世的,你和谢蘅还有谢蓁长得那么像,我却从来没有去想过,我现在真的恨不得回到当初……” “我知道,”温婉打断他,“我现在已经很开心了。” 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却如梦似幻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咱们的婚期有点赶,可能会委屈你。” 温婉摇摇头,“不委屈的。” 如今所得的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了,她根本不觉得委屈。 崔简心疼地看了眼面前的人,他的小西施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你放心,崔家一定会为你准备一份全京城最贵重的聘礼。” 温婉看着他认真的眸子,唇际微弯,点了点头。 二人正缱绻绵绵的时候,外头有人敲了两下门。 谢蘅站在门外问:“芙儿你睡了吗?” 两个人都不敢说话。 温婉急急忙忙起身,将崔简推到里面,蒙上被子。 “我睡了阿姐,有什么事吗?” 谢蘅默了默,“没什么事,看你屋里还亮着灯,以为你还没睡呢。” 温婉连忙解释:“我有点怕黑,所以就不吹灯了。” 听罢,谢蘅又道:“那你们先睡,我就不打扰了。” 一个“你们”瞬间戳破了屋里还有一个人的事实,温婉脸红得发烫,她走到窗户边上,打开一条缝隙,瞧见谢蘅走远,这才拍了拍胸脯。 一转身,才发现崔简也站在她身后,见她光着脚出来,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谁让你不穿鞋的?” 温婉两颊像醉了酒一般,又羞又窘地打他:“都怪你,我阿姐已经知道了。” 崔简抓住她乱舞的小拳,安慰道:“知道就知道呗,也许是口误呢?难道她还能进来看?你装作不知,她也不会点破的。” “都说‘你们’了,还不叫点破吗?” “好了好了,别生气,把孩子气坏了。” 崔简要是真的无赖起来,一点也不输地痞流氓,温婉被他磨得实在没了法子,只能又留了他一夜。 翌日,几声鸡叫之后,崔大世子穿好衣服,趁着黎明还没破晓,跳上后院那棵老槐,翻墙离开了谢府。 当夜崔简再来的时候,吉顺堂已经多出了三条猎犬。 他刚从墙头露面,便瞧见温婉站在窗户边上,使劲朝他摆手。 起初崔简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可刚一上树,脚下便传来几声狗吠。 谢蕴的那几条猎狗,竟拴到了温婉的院子里来,这一个个龇牙咧嘴的,要是吓到她可怎么好? 几条狗越叫越凶,在无声的夜晚格外刺耳。 远远的,他看见谢蘅端着一盆棒骨走到廊下。 三条猎犬闻到肉味,纷纷摇着尾巴到谢蘅面前,吐着长舌,垂涎三尺,巴巴等着她投喂。 谢蘅有意无意朝老槐的位置看了一眼,这才将盆中棒骨分了下去。 之后,这三条狗看家护院的热情更高涨了。 崔简只得翻墙回去。 …… 由于婚期太紧,温婉的婚服来不及做,谢蘅便将当初她的那套婚服拿了出来。 崭新地放在红木箱笼里,还没动过。 “这套婚服当时准备了很长时间,请苏州的绣娘绣了整整一年,上面的东珠都是薛家从东海带回来的,我用不上了,改一改给你穿,最好不过,也不会浪费了这件衣服。” 谢蘅将衣服拿出来的时候,对温婉说。 温婉有点受宠若惊地看着这件婚服。 这应该是当年姐姐和薛将军大婚要穿的,只可惜战争来的突然,他二人还没来得及成婚就双双奔赴战场。 之后…… 于是这身嫁衣在温婉眼中变得更加贵重。 谢蘅面色如常,看不见眼底的喜怒哀乐。 “试一试,哪里不合适拿下去让裁缝去改。” “嗯。” 最终在众人的协助下,温婉将谢蘅给的这套嫁衣换上。 十几层,繁复程度丝毫不亚于当日花神节穿得那一套花神祭衣。 她和谢蘅的身量本就相似,只是个头矮些。 谢蘅量尺寸的时候才十六岁,等嫁衣做完她又拔高了不少,所以这身婚服穿在如今的温婉身上,腰身肩颈无一处不服帖。 祝嬷嬷都夸:“二小姐真的是天生丽质,这么华丽的一件嫁衣,都没把她的样貌比下去,老奴怎么看,这眼睛还是移不开二小姐的脸。” 谢夫人在一旁欣慰地笑,“看来刚好合适呢,那就不用改了。这套婚服虽是你姐姐的,可放眼如今,再难找到比这更好的了,上面的东珠,都是稀世奇珍啊。” 温婉点点头,“我晓得,芙儿很喜欢,谢谢阿姐。” 谢蘅喝了喝茶 :“喜欢就好。” 谢夫人又道:“可惜你姐姐那套冠子不是时下最新的款式了,我看崔家送来的聘礼里,有一顶五凤衔珠的金冠,是先皇后戴过的。” 说着,她叫祝嬷嬷去拿来。 崔家送的这顶婚冠确实端庄又贵重,金凤栩栩如生,由鸾鸟花钿簇拥,中间镶嵌了红宝石、珊瑚、碧玺,还有五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 与她身上这件坠满东珠的嫁衣,意外地相称。 “这么精细的心思,谁的意思?” 谢蘅只看了一眼,便挑眉问。 温婉默默垂下眸子,想起那天崔简跟自己说的话,偷偷笑了一下。 这顶凤冠先皇后戴过,的确是无价之宝了。 第131章 永结秦晋好 崔谢两家紧锣密鼓张罗婚期的时候,崔简来找过谢蘅一次。 他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陛下快不行了,我记得你身边那位蛮族女将,好像会巫族蛊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人回光返照一段时间?” 谢蘅刚端起茶杯的手滞了片刻,目光瞥向他又轻轻放下,甚至不等将蜱奴找来,便立刻回他:“有是有,不过你确定要给圣上用?” 崔简颔首,缓了一瞬道:“圣上暂时还不能死,我还要借他的手,将蔡家连根拔除。” “这要是被发现了,你想过后果没有?”谢蘅正视他。 无论什么理由,私自给圣上用药,这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崔简自己冒险便罢了,婉儿怎么办呢? 崔简明白谢蘅的担忧,他果决道:“想过,但是我有十足的把握。” 谢蘅闻言,还是把蜱奴叫了过来。 听完崔简的对武成帝病情的描述,蜱奴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日子,“我的药只能保证老皇帝活到秋后,这段时间他的身体会很虚弱,但神智清楚,也能下地。” 这就够了。 于是,当夜蜱奴便在崔简的安排下偷偷潜进了皇宫。 没过几日,宫中便传来了圣上病情突然好转的消息,圣上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拟旨召远居骊山的睿王回京。 京中局势一时又发生了剧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陛下召先皇后所生的嫡子回京,还是在这个时候,其用意很难不令人怀疑。 这也使得朝中刚烈守正的老臣激动地涕泗横流,在他们这帮人看来,这储贰之位,当属嫡次子,根本就轮不着贵妃所生之子。 且太子资质平庸,蔡家这些年日渐坐大,掌控朝局,他日登基恐有外戚乱政之危,陛下防微杜渐,立嫡立长,这才是圣人明君之举。 同时也有另一派持截然相反的意见,他们认为储君之位已定,不能轻易更改,不然就是动摇国本,睿王偏居别宫多年,品性大家都还不清楚,议储欠缺资格。 朝堂之上,日日打口水仗,严重的时候还会撸起袖子互殴,文臣武将扭打一处,承正殿打得混乱不堪。 崔简每每只在一旁看戏,顾佩瑾偶尔趁乱给政敌来上一脚。 高坐明堂的武成帝,短短数月却好像苍老了几十岁,仅存的一点乌发都花白了,他本来就是吊着一口气,能醒过来已经不易,只病歪歪地倚着龙椅,闭目不言,哪有功夫管臣子们打架。 …… 就这样,到了六月十六,迎亲正日。 京中三姓中的崔谢两家喜结良缘,隐隐弥补了当年薛谢两家的遗憾。 炮竹声连响了一上午,附近看热闹的人堵满了整个街头巷尾。 因着之前谢家换子的逸闻传遍了京都,连带着百姓们对两家的婚事也格外关注。 温婉不到四更便起床梳妆了,前一夜更是紧张得快到子时才睡着。 她一脸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闭着眼睛任由丫鬟们帮她套上那身繁华锦绣的东珠嫁衣。 嫁衣有好几层,这天又热,怕她闷得难受,谢蘅命人放了几块冰在屋子里,这才稍微好些。 之后,她又迷迷糊糊被按在妆台前,梳妆,盘发,最后戴上那顶崔家送来的凤冠。 嫁衣如火,凤冠璀璨,明珠熠熠,美人灼灼。 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准时赶到,鞭炮声由远及近,越来越热烈。 温婉拿上喜扇,在侍女们的搀扶下转身走出闺房。 谢夫人初时还笑得极为开心,后面却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才回家几日,就要出嫁了,娘真舍不得你。” 她拉着温婉的手,久久不松。 谢蘅则在一旁道:“芙儿又不是远嫁,都在京城里,走几步路就到,您要是真的想她,就让她回来看您。” “你这孩子,哭嫁哭嫁,女孩子出嫁哪有不哭的?”谢夫人嗔了谢蘅一眼。 谢蘅摇头一笑,任她们母女俩说体己话去。 看着母亲哭,温婉也免不了落泪,“阿娘快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我一大早就起来上妆,哭花了可怎么好?” 谢夫人抹泪点头,“是是是,娘也是头回送女儿出嫁,这不是没经验嘛。” 她生了二子二女,大儿战死,长女估计也不会嫁人了,没想到最先成亲的是这个小女儿,谢夫人一时感慨万分。 母女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直到那头国公府的人来催妆,才依依不舍地止了话头。 外头热闹了好久,家中没有撑场面的男人,还得谢蘅出去迎宾接客。 按照大梁的习俗,新娘子上花轿是要家中兄弟背过去的,所以,担当这个任务的,非谢蕴莫属。 温婉原本不重,但穿上凤冠霞帔就比平时沉重了许多,等把人背上花轿以后,谢蕴累得叉着腰在门口大喘气。 谢蘅在他身后冷眼瞧着,嫌弃地直摇头,没多久就让谢家军的几位老将把人从府里领走了。 离家那天谢蕴抱着门柱子,死活也不愿意跟人走,大喊着黑云、黄玉、二花快来救他。 直到谢蘅牵着三条狗,悠闲自在地从他身边经过,他才知道自己读书这段日子,三条狗东西早就叛变了。 …… 花轿抬得稳稳当当,一点也不颠簸,角落处放着一盆冰。 所以纵是盛夏的节气里成亲,温婉也一点暑气没沾。 不用想,便知道这都是谁的心思。 她心里一时甜滋滋的,近一个月没见,心中的那种思念是无法言说的。 一路上礼乐齐鸣,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温婉心里咚咚跳个不停,用手中喜扇将轿帘掀开一条缝,便看到前头骑马那人,同样身着大红喜服。 她忙放下轿帘,脸色微酡。 从认亲到成婚,她都像活在一场梦里,此时此刻,却又觉得很真切。 和他成婚,与他执手。 …… 他二人的婚房还是设在竹坞,等花轿到了桐花巷,喜娘打起轿帘,扶她出来。 再然后便是繁琐的各种礼节,二人拜过父母、天地以后,温婉就被喜娘搀扶着进了洞房。 碧箬碧筠两个早已在婚房里等候着新娘子到来。 自从知道温婉才是谢家真正的女儿,而谢萱是假的以后,她们两个都暗暗为温婉鸣不平。 凭什么假的谢二享福享了十几年,她们姑娘却受尽了苦。 幸好苍天有眼,没让坏人笑到最后,世子和姑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喜床上铺满了红枣、桂圆、花生、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碧筠早准备了吃的,给温婉垫垫肚子。 碧箬道:“姑娘,赶紧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可别把肚子里的小世子饿坏了。” “你还叫姑娘呢?应该改口叫夫人。”碧筠纠正她,又接着道:“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小世子,不是小小姐?” 碧箬叉着腰道:“就是小世子。” 两个人为此打了一个赌。 温婉一边吃着燕窝粥,一边看她们拌嘴,身上的疲惫感顿时消失了大半。 正吃着,碧箬突然凑过来道:“姑娘知道吗?蓝沁死了。” 温婉手中的勺子一顿,抬眸望向碧箬,眸中满是诧异,“何时的事?” 碧箬刚想说,就被碧筠赶上来打了一下,“大喜的日子提她做什么,也不嫌晦气。” 碧箬撇了撇嘴,“她恶有恶报,怎么还不能说么?” 碧筠无奈摇头。 温婉的好奇心也确实上来了,她追问:“究竟怎么回事?” 碧箬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清。 “我这也是听前头婆子们嚼舌根说的……” 原来这韩家与已故的方管事是旧相识。 去岁末韩秀才到竹邬拜访方管事,恰好撞见了蓝沁,当时便对她一见钟情。 方管事早就瞧着韩秀才是个踏实能过日子的人,有意要把蓝沁许配给他,也不管蓝沁是否愿意,请世子做主,把人嫁了过去。 蓝沁嫁到韩家以后,把韩家搅得是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天天吵着闹着要韩秀才给他写休书。 韩秀才自然是不愿意,蓝沁为了报复他,就到处招惹野男人,有次韩母外出提前回家,恰好撞见蓝沁在家与野男人偷欢,活活气死了过去。 韩秀才是悲痛欲绝,自那以后夜夜买醉不回家,蓝沁更是变本加厉。 可有天夜里,也不知怎么的,韩家一连来了十几个男人,蓝沁的尸体被发现时,全身赤裸躺在床榻上,下体鲜血淋漓。 听人说是被活活嚯嚯死的…… 碧箬说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头皮都跟着发麻,但心里也觉得痛快。 “活该这个不要脸的淫妇,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专去祸害人,这都是报应。” 碧箬啐了一口唾沫。 温婉冷不丁倒吸一口凉气,直觉告诉她,此事倒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 没过多久,崔简从前院那边过来了。 侍女一路小跑赶来报信,温婉放下筷子,手忙脚乱坐回到喜床上,拿喜扇挡住自己的脸。 今日整个竹坞都挂满了红绸,窗户上贴着喜字,一片连绵不绝的赤红色,连院子里的盆栽,都换上了鲜艳惹眼的花卉,到处洋溢着喜气。 他入内时,便瞧见两排手臂粗的红烛尽头,雕花红木喜床上,那人一身凤冠霞帔,喜扇遮面,安安静静坐着。 他按住雀跃之心,缓步走了过去。 喜娘在一旁念着却扇诗: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新妇却扇—— 她的脸甫一露出,崔简心中便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温婉缓缓抬眸,与他对视,然后浅浅一笑。 崔简穿过绯袍,温婉第一次见他,他穿的就是那身绯色的官服,可绯色终究不是大红。 这个男人穿上正红色,更加俊美无俦。 喜娘看着一对新人,连声叹二人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与此同时,碧筠端了合卺酒上来。 喜娘笑逐颜开,朗声道:“请新君新妇共饮合卺酒。” 酒具下系着红绳,二人饮酒需得靠得很近,崔简低眸,瞧见温婉浓密轻颤的羽睫,珠光熠熠的双颊,不由目光一滞。 他喉头动了动,仰首将杯中的酒饮尽。 温婉的酒杯中则是只有一点酒味的清水,但此刻她的脸却浮上了一层似醉的酡色,与满室旖旎甚为融洽。 “这顶冠子你戴着真好看。” 崔简搁下酒杯,抚了抚她头上的花钿和流苏,忽然道。 温婉看着他笑了笑,“就是有点重。” 冠子上的金凤鸾鸟,花卉昆虫全都是纯金打造,自然是重,温婉纤细的脖颈僵直了一天,已经不堪重负了。 “待会让她们帮你摘了吧,大礼已成,不用再戴了。” 崔简抬手,在她颈后按了两下,帮她放松,丝毫不避讳满屋的丫鬟和喜娘。 温婉轻轻颔首,推他胸膛,“你快去前面敬酒吧,客人们都等着你呢。” 崔简唇角勾了勾,只轻声跟她说了句“等我回来”,便转身又去了前院。 等崔简一走,温婉就张罗着碧箬和碧筠赶紧将她头上的凤冠拆了下来,她整个人都因此松快了不少,只躺在喜床上,喝了点碧箬端来的酸梅汤解渴。 另一边,宴席上。 今日来了诸多达官贵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崔简一桌一桌敬酒过去,一个时辰几乎转瞬即逝。 他也有了些许醉意,但这些许醉意,硬是要装出八九分来,前院的那些客人才会放他离开。 前一刻崔简还跌跌撞撞,步伐不稳,可出了门立即健步如飞,若不是顾佩瑾端着酒杯一路追了上来,崔简早恨不得飞到婚房去了。 顾佩瑾是真的喝多了,语无伦次地唤他:“易之,易之……” 崔简无奈驻足,转身拦住他,被他呼出的酒气熏得难受。 “姓顾的你要作甚?” 崔简今天心情好,也就不跟他发火了。 顾佩瑾酒品一向很烂,此刻他满脸通红,原地转了个圈,岔开腿坐到地上,只把柱子当成崔简一把抱住:“贤弟啊,从今往后你就和愚兄一样了,为兄为你悲挽,娶妻以后可就没那么自由了……” “那你多虑了,我夫人温柔体贴。” 说着他笑了笑,转身欲走,顾佩瑾却猛地窜上去,一把抓住了崔简大腿,大喊着要去闹洞房。 崔简几次没挣脱掉,不胜烦扰,给一旁的夏侯忠使了使眼色,将顾佩瑾人拉回了前厅。 他这才得以脱身,奔向他的新妇。 第132章 大结局1 崔简踏进新房时,温婉已经沐浴换了寝衣,先睡一步了。 反正这个洞房花烛夜他们也不会真的做什么,双身子本就比旁人累得快,她一早躺下,没多久就已睡得香甜。 崔简招手让侍女们退下,自己也去洗了个澡。 等他回来,只见温婉翻了个身朝里,崔简轻轻躺下,生怕将人吵醒似的,却又忍不住把人捞进怀里。 直到,他听见怀里“噗嗤”一声轻笑。 “你没睡着?” 他惊讶地垂下眸子,与红烛罗帐里亮晶晶的一双水眸相视,温婉微微一笑,搂住他的脖子,“睡着了,不过你回来的时候我就醒了。” “累不累?”他问。 温婉点点头:“累,也很困。” 说着,她眉头一皱,作势要推开崔简,伸出手在面前扇了扇风。 “我身上的酒气熏到你了?”崔简挑眉。 “嗯。”温婉捏着鼻子,怀孕以后她鼻子格外灵验,一点味道在她这都能被无限放大。 崔简无法,只得别过脸躺好。 室内静谧,崔简笔直地躺着,温婉则依偎着他,半晌,她轻声道:“夫君。” 轻柔的一声“夫君”钻入耳中,崔简身子一僵,直让他连呼吸都猛地滞住。 要不是考虑到她怀着孩子,母亲王氏又一再嘱咐不可行房,他现在真恨不得将她揉捏在掌心里。 心里的火烧得比帐外的红烛还要热烈,面上却只能佯装如常,然后疏懒的“恩”一声以作回应。 “我听碧箬说,蓝沁死了?” 默了半晌,温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问起这个?” 温婉顿了顿,搂在他脖子上的手更紧了一些,“那天我跳进水里,其实特别害怕。” 崔简一愣,目光微眯,“害怕你还跳?” 温婉:“不是的,是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被卖到京城来的路上,其实就已经见过蓝沁了,当时她说要带着我一起逃,可最后却把我推进了水潭里……” 她缓缓讲完这些年来的遭遇,语气却已习以为常般,像在口述另一个人的故事。 崔简听完,胸中发堵地皱了皱眉头,只将人搂得紧一点,更紧一点。 其实这件事,他和谢蘅都派人动了手,一前一后刚好赶上,算是合作。 他用下巴去蹭温婉的发顶,慢慢摩挲,低声款款道:“以后有我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苦。嗯?” 温婉带着甜蜜困倦的声腔应了声“嗯”,之后便沉沉睡去。 两个人过了一个最素不过的洞房花烛夜。 之后几个月,温婉都在家安心养胎,只等着瓜熟蒂落。 …… 盛夏时节,太液池中莲叶无穷,微凉的晚风一吹,拂来阵阵微苦的香味。 假山后,传来女子压抑的哭声。 “表哥,怎么办?陛下醒来后明显对我有了戒备心,他好像,好像有点怀疑昱儿的身世了。” 男人的身影还是隐藏在暗处,他语气微滞,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他怎么会突然怀疑到昱儿身上去?”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天他突然就醒了,醒来以后对我便不冷不热,还派人去查了当年的彤史。表哥,我们该怎么办?” “别急,大不了提前起事,弑君自立,他现在顶多就是回光返照,你怕什么?” 蔡贵妃神色张惶,死死抱住身前的男人,“我拿什么去弑君?陛下醒后,承正殿的侍卫全都换成了他的亲信,我根本没机会下手,早知道他会醒,就应该早点杀了他。” 元安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然后紧紧拥住华丽宫装的女子,轻轻安抚她:“兰儿,咱们不能输,输了就是夷灭九族,你明白吗?” 怀中女人颔首:“我知,我一直都知。” …… 是夜,承正殿内,武成帝盯着殷善送来的彤史发呆。 “陛下……” 殷善见武成帝久久不说话,试探着出了一声。 “嗯?”武成帝这才慢慢回过神来,他将彤史放下,声音虚浮不定: “你说,谢蘅身边那个女奴说的是真是假?” 那天夜里,蜱奴受命来承正殿给武成帝治病,太子刚好离开,二人打了个照面,她便告诉武成帝,太子不是他的血脉。 皇室血脉岂容造假,武成帝强忍怒气,听完了蜱奴的分析,不信也有半分信了。 今日查了彤史,虽然说并未发现什么端倪,但怀疑的种子种下,便很难连根拔起了。 殷善眸子转了转道:“奴婢听说,侯府那个假冒的二小姐,就是这个女奴用相骨术认出来的。” “那会不会是她看错了?” 武成帝反问。 “怎么会呢?兰氏在大牢里可都认了罪了,确确实实没弄错。” 武成帝捂住胸口,艰难地呼了口气。 “贱人,真是个贱人!” 殷善给武成帝顺了顺气道:“陛下喜怒,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武成帝喘了半晌,握住殷善的手道:“朕是糊涂了,朕英明了半辈子,却在子嗣的事情上糊涂了,真仔细想来,昱儿确实不太像朕……” 殷善闻言也忍不住流泪,“陛下,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但都到这个份上了,老奴一定要说,当初,您是伤了皇后娘娘的心了。” 武成帝抹了把老泪,他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作为帝王,认错太难,更何况还是和自己的女人低头。 可如今,他真的后悔了。 十多年前,武成帝在坤宁宫宠幸了一名女官,恰巧被怀有身孕的皇后撞见。 帝后为此大吵了一架。 武成帝少年登基,一直励精图治,确实创下了非凡的政绩,他前半辈子太顺,原本是不世出的英明圣主。 只可惜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渐渐地,他越来越独断专行,也越来越听不进逆耳忠言了。 即使帝后成婚后感情一直很好,但在皇帝看来,宠幸一个宫女无可厚非,皇后太过小心眼。 他不再见皇后,直到得知她难产雪崩,才匆匆忙忙从其他嫔妃的床榻上赶过去。 可惜,并没有见到皇后最后一面。 他不想见睿王,何尝不是在躲避自己的错误? 想到这,武成帝的形容更加枯槁,他花白的头发已欠打理,只兀自躺在龙榻上,陷入漫长悔恨的的回忆里。 …… 没过多久,睿王顺利回京。 这位嫡子甫一站在朝堂上,无论是谈吐还是举止,无一不在太子之上,废庶立嫡的声音一时间更加高涨,甚至连民间都在议论。 盛夏刚过,暑热的风被习习秋雨激退,院子里竹色不改,只有远处的梧桐,换上了一身黄澄澄的叶子。 温婉的肚子慢慢显怀,但她已经坐不住了,闲暇时会跟碧箬在园子里逛一会。 这段时间,她也察觉到了时局的波诡云谲,崔简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有时候夜里她等他,等着等着还是熬不住睡了,第二天一觉醒来,身旁空空如也,他早不知何时便走了。 想来他这段日子定没有好好吃饭,温婉临时起意,叫厨房做了两个小菜,准备去毓节斋看看他。 如今再毓节斋看门的还是刘嬷嬷,只是如今再见到温婉,她的态度早不似当初那般倨傲。 “少夫人来了,您怀着孩子怎么还亲自跑一趟?这些事叫下人们做就好了。” 刘嬷嬷笑着迎了上来,殷勤备至。 温婉笑:“吃过饭怕积食了,所以出来走走。” “世子正在里头,我这就去给您通报?” 温婉点头,“好。” 刘嬷嬷刚进去,毓节斋的门一开,从崔简书房内走出来一个人。 温婉站在门外愣了片刻,竟是险些没认出他来,半晌才惊喜道:“沈先生?” 自从景州一别,便再没听过沈随云的消息。 沈随云恭恭敬敬给温婉行了一礼,他一早便听说了谢家换女的事情,当时就怀疑这个真的谢二是不是温婉。 刚听那个老嬷嬷说夫人来了,他便从崔简书房出来,没想到见到的人果真是温婉,更印证了他的想法。 见周围没有旁人,沈随云压低了声音道:“我当时就觉得你跟郡主长得像,只是压根没往那处想,后来我听说了谢家的事,当时心里就猜,这谢家的丢的孩子,不会就是婉儿姑娘你吧?年纪也对得上的。” 沈随云说了两句,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温婉轻笑,“先生聪慧,这件事自然瞒不过您。” 数月未见,沈随云黑了,也瘦了,先前那种羸弱的书生气质一扫而空,更多的是儒雅从容,甚至还有几分矍铄与刚毅之气。 唯一不变的,就是贫嘴。 温婉问:“沈先生这段时间都去哪了?” 沈随云腼腆一笑,“我如今再睿王府中,舔颜教睿王殿下读书呢。” “睿王?” 温婉一诧,她还不太明白沈随云如何与睿王到了一处。 沈随云急着离开,“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这段时间夫人在家好好呆着,可千万别出去闲逛。” 温婉倒是想出去闲逛,只是如今她对外说的是怀孕三个月,实际上已经六个月了。 崔简恨不得将她藏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她和孩子出了岔子,就是把这孩子生下来,也还得在家待上一阵子,才真正能出门。 思此,沈随云又接着刚刚的话神神秘秘道:“京中要变天了。” “……” 变天。 温婉半晌还愣着神,直到目送着沈随云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碧箬才从远处走来。 “夫人,咱们还进去吗?” 温婉颔首,领着碧箬进了毓节斋的大门。 崔简听说她来,先一步出门迎了过来,他一手接过碧箬手里的食盒,一手扶着她进屋。 “你身子重,怎的还亲自来了?” “想同夫君说说话……”好些日子没见他,其实心里是有些想念的。 这会看到男人瘦削精致的侧脸,她心里涌起一股酸甜的味道,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们一起去小榻上坐一会儿。 崔简忙放下食盒,携着她小心走过去,先扶她坐稳,他才挨着她坐下。 “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便可以好好陪你了。” 温婉“嗯”了一声点点头,二人肩并肩坐着。 夕阳橘色的光折过荇藻湖皱起的一池秋水,在屋顶投下粼粼而动的光影。 半晌,温婉说起话来:“刚刚我看见沈先生了,他跟我说,最近京中的局势要变,可是真的?” 崔简沉默了一会。 见温婉一双水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崔简终于开口:“陛下只有一个月不到的光景了。” 这么快?! 温婉不由怔怔。 怪不得沈随云会说京中要变天了。 “那夫君你和阿姐……你们是要扶睿王殿下登基吗?” “嗯。”崔简承认得很干脆。 温婉目色惊慌:“那会不会有危险。” 崔简:“夺嫡本就是一条血路,但是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活着回来,这场战只会赢,不会输。” 温婉转身看着他,伸手抚着他脸,眼中一酸,不争气地就要掉眼泪,“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好不好。” “好。” 温婉环着他的脖子,男人粗粝的胡茬轻轻柔柔地摩挲着耳后和脖颈的肌肤。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温婉怀孕后,崔简觉得她身上的奶香味愈发浓郁起来,格外好闻。 他贪婪地嗅了一会,香味如丝线,缠缠绵绵得难免心猿意马起来。 温婉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赶紧与他分开。 崔简却很不要脸地贴了过来,从她身后环着她,“六个月……是不是可以了?” 温婉如临大敌,声音都显得有些生硬:“不,不行。” “难道你还想用手帮我?” 说着最无赖的话,却用最委屈的调调。 提起这事,温婉的脸又红了个透,像吃了朝天椒一般,只推开他起身走到一边。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回过头想想,他确实憋了快半年了,一开始怕她没坐稳胎,崔简都不敢碰她,常常半夜一个人偷偷出去洗冷水澡,温婉都知道的。 此时此刻,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可遏制的胶着起来,崔简走到她身边搂住她,温婉便只好半推半就靠着他胸口。 “别在这里好不好?” “那夫人想在哪?想在哪为夫都奉陪到底。” 第133章 大结局2 九月二十,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宫墙后那一片梧桐,一夜秋黄。 四更天,崔简起床。 此时天还蒙蒙亮。 为了不打扰沉睡中的温婉,他也没点灯,兀自下到帐外穿上朝服。 不多时,一双素手撩开帐幔,温婉探出头来,睁着一双睡意蒙蒙的眼睛,轻声喊了句:“夫君。” 崔简系腰带的动作一顿,掀开帐子坐在床边。 “吵醒你了?” “不是。”温婉摇了摇头,侧身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怀里,“不知道怎么就醒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睡不安稳,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心慌。 夜里,总会做梦。 忽地,她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崔简的朝服之下,似穿着坚硬冰凉的东西,她用手摸了摸他胸口,目光一滞。 “怎么了?” 不等崔简问,温婉已将他的朝服扒开,果然,里面还穿着铠甲。 她震惊地抬眸,“夫君,你为什么要穿铠甲出门,是要出什么事了吗?”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要策划宫变,可真到了眼前,她还是慌了。 她怕他回不来。 崔简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为了你和孩子,以防万一。” 如果没有温婉,没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早就是了无牵挂的一个人,又何须多此一举穿上盔甲防身? “你们准备动手了吗?”温婉定定地望着他,眸中凝聚着不安。 崔简点点头,抬手捧住她的脸,两人交换了一个深吻:“你在家乖乖等我,放心好了,不会有事。” 他说得无比肯定,温婉相信他是胜券在握的,可是又忍不住担心。 “不要冒险……” “嗯。” “早点回来。” “嗯。” …… 两个人相拥了一会,崔简才又吻了吻她的额头,“再睡一会吧,我该走了。” 温婉含泪点点头,就是再不舍,她也知道,他要做的是非做不可的事。 如果即位的不是睿王,她们才是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崔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温婉坐在床边,正要下地,他无奈蹙了蹙眉道:“不许光脚下地。” 温婉这才讪讪地将两腿收回床上,目送着他走出卧室。 之后,她一点瞌睡也无,翻来覆去躺到了天光大亮。 起床后,她也懒得梳妆,一直让碧箬去前头看看崔简可曾回来。 临近正午,崔简未归,但谢蕴来了。 没想到谢蕴今日也穿上了一身铠甲。 十六七的年纪,身姿已经挺拔如苍松,皮肤白皙,双目含笑,热烈地像一抹骄阳,五官稍显稚嫩,但清秀的面庞并不失男子气概。 他一路亟亟如风,挎着刀就进了院子。 远远的温婉便听见了橐橐的脚步声。 一出门,瞧见他这样一身装扮,心里更是紧张地突突跳个不停。 “可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谢蕴只作轻松地笑了笑,“妹妹,没什么大事,你安心在家就是了,还有我呢。” 温婉再次问:“究竟发生何事了,不要瞒我。” 谢蕴顿了顿,恢复了严肃:“我若是说了,你可别着急。” 温婉连连颔首。 她着急也要知道。 谢蕴这才说道:“今日朝上,睿王殿下将当年在弘文馆纵火的凶犯带到了圣前,指认蔡贵妃为元凶首恶,逼迫圣上杀奸妃,废太子……” “……蔡家的人狗急跳墙,当即调动御林军将睿王殿下、圣上、还有支持睿王殿下的朝臣全都困在承正殿内,他们准备逼宫。” 闻言,温婉微怔:“那世子岂不是也在里面?” 当下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谢蕴赶紧扶她坐在廊下,安抚她道:“妹妹莫慌,我看此事更像妹夫和睿王殿下定好的计策,应该是为了逼反蔡家,这样夺位才会师出有名。” “承正殿还有陛下的十二亲卫,蔡家一时半会攻不破,姐姐也带人进宫了。” “可,可这也太危险了,倘若……” 温婉不敢往下说。 谢蕴道:“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但也不能太过悲观。阿姐说了,让我来保护你,你看,阿姐派我这么不靠谱的来保护你,可见这件事他们是有十足的把握的。” 这个时候,谢蕴竟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过经他这么一说,温婉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提起来一些。 但愿,一切都好…… ------- 承正殿,厚重的红木殿门紧闭,君臣被困在逼仄的侧殿之中,门外,武成帝的十二亲卫正和蔡家控制的禁卫军对峙。 此时不过未时,天色便已黑得不同寻常,看不到边际的乌云将太阳遮挡的严严实实,一点天光也不曾泻下来。 就像此刻的承正殿外,所有通道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能让蔡家将皇城的禁军全都掌握在麾下,武成帝可谓是“功不可没”。 这些年,他越发喜欢那些谄媚的臣子,渐渐疏远了直言犯谏的忠贞之士。 蔡家一味逢迎,可谓是投其所好。 黑色潮水般的铁甲从所有可见的出口鱼贯而入,元安骑着一匹枣红马,脱掉朝服露出了里面的铠甲,缓缓停滞在宫殿台阶下。 亲卫们死伤无数,已经退守到宫门前。 只要元安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两千精兵就会冲入承正殿,将里面的人全部斩杀。 胜利就在眼前。 他一时有些自得。 就在他抬手准备下最后的命令时,丹墀上老旧的宫殿门轴“吱呀”一声,两个宫人从里将殿门给打开了。 武成帝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从殿内走出来。 “元爱卿,你们这样做,是要造反吗?” 元安笑了两下,也不下马,就端坐在马上道:“陛下,拥立太子,铲出奸佞,怎么能叫造反呢?太子是储君,并无过错,他们却要您废了太子,这才是造反,不是吗?” 他说得言之凿凿。 武成帝的脸色极差,满面都是黑沉沉的瘀滞之色,像百十年的枯槁树皮,甚至更欠缺一些生气。 闻言,他眸色幽冷,厉声问:“元安,太子他究竟……” 话未说完,忽地远处传来嘈乱的脚步声,元安身后的士兵像是忌惮着什么,纷纷退至两侧,给某人让路。 待领头之人押着一个宫装妇人走近,元安的神色这才猛地怔住。 “谢蘅,你竟然敢挟持贵妃?” 蔡贵妃满头钗环掉了大半,青丝蓬乱,多数垂落下来,宫装也被扯得狼狈不堪。 她泪眼盈盈地望着元安,大声喊:“表哥,不要管我,杀反贼,扶持太子即位。” 谢蘅不悦地拽了一把她的头发,“贱妇,我让你说话了吗?” 蔡贵妃还是很聪明的。 皇城禁卫军对今日发生的事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自己是来勤王护驾的。 贵妃指斥他们是反贼,想坐实他们造反的罪名。 元安不由握紧拳头,他谨慎地瞥了一眼谢蘅带过来的人马,目测不会超过千人,心里顿时又有了底气,冷哼一声道:“谢蘅,你不会以为,就凭你带的这几个人,真能与我抗衡?” “所以才用你心爱的女人威胁你啊。”谢蘅说着,拿刀架在蔡贵妃保养得极好的脖颈上,嘲讽道:“元大人,是要我说,还是你自己承认呢?” 四目相望,乌云下的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不远处,一抹明黄站在宫墙一角,静静凝望着这里的一切。 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下,元安双目猩红,他终于恼羞成怒地开口:“承认什么?承认那个狗皇帝抢走了我心爱的女人吗?” “那太子的血脉,可真让人怀疑呢。” 元安神色惊变,当即开口道:“太子乃是皇室血脉,国家正统,岂容你信口开河?” 他心里顿时不安起来,禁军愿意跟随他们护佑太子,就是因为太子身体里的皇族血脉,如果他承认了太子其实是他的儿子,那岂不是…… 他不能承认。 谢蘅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只要储君的血统存疑,便不再是合适的即位人选,她们今日兴兵,才是真正的师出有名。 当然,为了让睿王干干净净地登上大位,谢蘅确实用了一些肮脏的手段。 那日蜱奴进宫,无意之间撞见贵妃与元安的私情,回来后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当时谢蘅便想,如果太子真的不是陛下亲子,这件事便好办了很多。 可结果有些出乎意料。 太子的确是陛下亲生。 但她让蜱奴跟皇帝撒了一个谎。 只要让陛下心生怀疑,又有贵妃和元安的私情佐证,太子的身世便成了永远的污点。 无论他是否是为皇族血脉,都已了无意义,宗室也不会同意一个血脉存疑的太子即位的。 诚然,这对太子来说有些残忍,但要怪,就怪他生在皇家,怪他身体里流着蔡家的血。 那头,承正殿内惊呼了一声“陛下”,武成帝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宫墙一角的明黄身影转身离开。 ……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元安此时已顾不得许多,他对谢蘅道:“放了贵妃,我还能保证你谢家无事,否则,你就是自寻死路。” 谢蘅置若罔闻:“不放她,我也能安然无恙地走出皇城。” 元安冷笑,指了指她身后,“就凭你这几个人?” “就算你走出了皇城又如何,谢蘅,你的兵权早已被瓦解,十万大军被拆分到了各州留守,京中仅余的两万,可都换了我们的将领。” 他言辞间的得意不可遏制。 谢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看着元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同一时间,远处沉到底的天际绽了几朵绚丽的烟花—— 元安望着那个方向目露疑惑。 不多时,一人单骑冲入双方阵前,那人满身是血,几乎是爬到了元安脚边,声音颤抖道:“大人,军中哗变了。” “他们杀了太师和樊将军,已经奔着皇城的方向来了。” 就在不久之前,蔡赟带着人去京郊大营调兵,准备彻底清洗京城的睿王党,却不料京郊大营那帮兵痞压根不买账,就算他有兵符在手,也只认谢蘅派去的谢家军将领。 蔡赟被当场斩首祭旗,京郊大营哗变,兵权再次回到了谢蘅的掌控之中。 谢蘅刚刚的笑,便是笑他们不自量力。 她之所以那么干脆地交出兵符,就是因为她知道,手下的将领和他们的兵士出生入死多年,早已不是一块兵符可以掣制得了的。 只要这些将领还认她,那十万大军同样不会旁落。 头顶的墨色终于浓烈到了顶峰,谢蘅鼻尖忽地一凉,天开始下雨了。 承正殿外也开始响起了厮杀声。 随着厮杀声愈演愈烈,雨势也滂沱起来,血水混着雨水,四处流淌,最终汇聚到下水口,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填进来。 元安在作最后的赌注,在大军赶到之前,杀了睿王,这样,太子便是唯一的皇嗣。 …… 武成帝被再度抬回殿中,他本来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刚刚那口气泻了,他的时候也到了。 睿王与他并无太多父子情,只是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他交代后事。 “昶儿。” 武成帝连唤了睿王几次,他都只站在远处,一动未动。 他一出生,母后就死了,父皇把这一切归咎于他,导致他作为嫡子,却从小和太妃一起生活在骊山行宫,童年伴随他的,是暗杀,孤寂,还有恐惧。 他很难不恨。 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身为太子的皇兄来骊山看望过他,告诉他,终有一日会接他回去。 那段时光,他的生活充满了希望,每天希冀着有一日与兄长团聚。 可结果,他等来的只有皇兄的死讯。 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要韬光养晦,他一定要登上那个位置,他要报仇。 如今,看着苍老垂暮的父皇,他心里果然没有半分动容,只有冷漠。 与那双浑浊到几乎快要熄灭的目光对视了许久,高昶终于朝着龙榻走了过去。 武成帝的目光陡然亮了一些,艰难地开口道:“你……原谅父皇了吗?” 睿王苦笑,摇了摇头,冷冰冰地说:“父皇,你安心去吧,儿臣会治理好这天下的。” 他说完,毫无留念转身走向殿外,负手望着接近尾声的厮杀。 武成帝的目光追随着睿王遥遥而去,眼中模糊了一会,口中喃喃念叨着两个字。 只有离他最近的崔简听清了。 “衍儿。” 他说的是“衍儿”。 此时,殿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外面的局势,谢蘅的几百重甲似乎落了下风,元安的人已经杀到了阶陛上。 崔简垂眸,走到武成帝身边,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听罢,武成帝灰败的瞳孔慢慢拧起,他费力地抬手,抓住崔简的衣角。 “你……” 那句话卡在喉头,挣扎了半天,直至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终未说出口。 第134章 大结局3 浩浩苍穹,暴雨如注。 丹墀之下,连溅起的水花都是混着深浅不一的血色。 还在厮杀的人明显少了一半,混乱中,有一抹明黄身影忽然冲了出来,站在双方对垒的中央。 没有人敢动他,因为他身上穿着太子的袍服。 “住手,都给我住手!” 少年的声音穿透力很强,雨声、金石碰撞声都无法盖过他的呐喊。 大家短暂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视线穿过溟蒙的雨幕,怔愣地看着他。 雨水打湿了他一身蟒袍,衣料紧贴着少年人清瘦颀长的身躯,显出几分寥落与无助。 他看了看满地的尸体,看了看谢蘅,又看了看蔡贵妃和元安,五官紧紧拧住,痛苦不言而喻。 看不出他有没有哭,雨下的实在太大,大到他几乎睁不开眼。 就算有泪水,也被暴雨冲淡了。 “别打了……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难道你们还没打够吗?” 良久,他的声音略显疲惫,却把每一个字咬得极重。 蔡贵妃往前走了两步,眸中闪烁着哀戚,“昱儿,我们这么做完全都是为了你。” “闭嘴!说什么为了我,你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权欲,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就算我当了皇帝又怎么样,还不是你们的傀儡,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吧?从小到大,我不能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不能玩喜欢玩的,甚至连和谁说话你们都要管……这个太子我早就不想当了,你们谁爱当谁当。” 他的情绪几近崩溃,手里提着一把窄剑,虚无地指着前方。 蔡贵妃频频摇头,眉头紧锁。 元安本想趁他不注意上前,那把窄剑的剑锋却忽然指向他。 “昱儿……”他脚步一顿,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太子通过口型辨别出了他说的话,咬着牙狂吼:“你别喊本宫的名字,本宫觉得恶心。” 元安目光呆滞,身子略微失望地晃了晃。 “我现在告诉你们,”他缓缓转了一圈,对所有人大喊:“我是这两个人私通生下的孽种,我玷污了父皇的血脉,你们为我卖命根本就不值得,我不配做太子,我不配……” 他说着,目光渐渐汇聚在剑刃之上,绝望的神情恍惚间变得坚定,是一种赴死的坚定—— “不要啊昱儿!” 离他最近的蔡贵妃一眼便洞悉了儿子的想法,她拼命地冲了过去,却被繁复委地的宫装绊倒。 就在众人的目视下,年轻的太子将那柄窄剑提上肩……那是一把开刃但还未曾见过血的剑,剑柄上挂着明黄的穗子,被雨水打湿,皱巴巴的。 蔡贵妃在满是血水的地上爬了两步,刚一抬头,冰凉的雨水倏地炽热起来。 她眼底一片模糊,只有那条明黄色穗子被染红的景象,石刻一样凝固在那里。 整个广场上,霎时回荡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 谢蘅的手颤了颤,口中干得厉害,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鲜血从少年脖颈间喷涌而出,亲眼看着他直挺挺地倒下。 那血被雨水裹挟着,很快流淌到她脚下,未曾稀释,尚有余温。 她微微仰起头,举起手中的剑,闭了闭眼:“太子已死,拥立睿王者不杀,附逆犯上者,杀。” 随着谢蘅一声令下,茫茫雨幕中,无数看不清脸的士兵陆续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与此同时,援兵已至。 顾佩瑾回家搬来了祖父的亲兵,京郊大营的两万兵马将京城团团围住,已经开始清扫蔡氏的余孽,一只苍蝇也飞不出这罗网。 今夜的京城,注定不那么平静。 蔡贵妃和元安一前一后扑到了太子的尸身前。 “昱儿——” 热血流干,摆在蔡妃面前的,只剩下一具冰凉苍白的尸体,她的神情麻木,眼底再无昔日的光彩,甚至连精致熨帖的眼角,都在顷刻间生出苍老的细纹。 她不该把这个孩子养得太过良善,不该让他活得太过天真,帝王之路是累累白骨铺出来的,他为什么不懂? 去怜惜那些微末小人的性命,为什么不知道怜惜自己的命? 好不容易,她才让他当上太子。 如今,一切都没了…… 她缓缓转过脸,看着身边失声痛哭的男人,脸上浮出一抹懊悔的笑。 “表哥。” 蔡妃抱住他,目光凝视着远方——丹陛之上,有个人手拿弓箭,正对准这个方向。 她只做不见,垂眸抱紧他,一边流泪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咻——” 羽箭离弦,划破雨幕。 射箭之人臂力十足,箭自射出的那一刻开始,便笔直地朝着元安的后背而来。 “噗”的一声,轻而易举贯穿了两具身体。 …… 崔简张弓搭弦的手悠悠放下,杀意收敛,目光也随之松了松。 眼见着尘埃落定,留在承正殿的众臣全都跪在了睿王身后,山呼万岁。 崔简眉眼间绽出几缕释然的笑,紧随众人之后,跪在了台阶之下。 他是崔简,不是高衍。 ----- 与此同时,宫外的清洗也差不多结束了。 也许百姓们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京中有那么几户高门,自此便冷寂了下来。 无人进,也无人出。 或许再过个几年,朱门上的封条被揭,匾额被换,又会有一批新的贵人重新住进去。 门庭改换,无人知道这里曾经住着什么人。 时间会淡化一切。 蔡刈与马夫换了衣裳,从后院的狗洞钻出去,一路狂奔,逃进了三曲巷。 这里鱼龙混杂,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 过去他在这里有很多相好的,最近一个,是月娘。 “蔡世子,你怎么来了?”月娘打开门,乍一眼竟还没认出蔡刈来。 他一向锦帽貂裘,金玉富贵,何时打扮得如此落魄。 宫中的事,暂时还未传到三曲巷,所以女子当下以为,这是蔡刈又想了什么新鲜花样。 蔡刈根本不及回答,便钻入她房中,径直溜入床底。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女子掀开帐子,弯着腰问床下之人。 “谁来了都说我不在,明白吗?” 蔡刈一边说话,一边直打哆嗦。 三曲巷的女子,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见他如此,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当即,只笑着答应。 她拿着扇子出门,悄悄将门上了锁,然后便绕过连廊,去了对面教坊司。 亥时一刻,三曲巷歌舞升平。 只是今夜的教坊司,比之往日冷清了不少。 她们与普通的妓馆不同,向来只接待官员,故而离官中的消息最近,却也无一人知道,今日宫中发生了何事。 自那日勾引崔简落败后,玉颜便一直恹恹的,教坊司新进了几个娇俏可人的年轻姑娘,她已经不再是最炙手可热的那一个。 三曲巷就是这样,新人换旧人,不闻旧人哭。 早几日,听说崔简娶亲了,娶的是忠勇侯府认回来的真千金,大理寺卿与新夫人感情甚笃,反倒是关于那个女子的消息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 想起这,玉颜冷笑,被人赎回去又如何,高门贵女进门,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被处理掉了。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叩响,玉颜起身开门,瞧见的却是对面楼里的月娘。 二人关系素来不错,玉颜忙让她进来。 月娘进屋后,只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玉颜的眸色便沉了下去。 能让蔡刈如此狼狈的事,还能是什么? 联系到今夜教坊司的官客无故少了大半,玉颜很快便猜到,蔡家恐怕是倒台了。 果然,不多时,窗外就传来了乱糟糟的脚步声。 她支起窗户,只见红灯高挂的巷子里,涌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官兵。 看起来还不是巡防营的装束。 为首那人,容貌柔俊,虽穿着铠甲,却与寻常的武将不同,少了些威武杀伐的气势。 玉颜一眼便认出了他,不是顾佩瑾又是何人? 听说他夫人最近管他管得紧,也好久没来教坊司了,连他这样纯粹的世家读书人都带甲出行,看来宫中是真的出事了? 玉颜定了定神,安抚住月娘,兀自走出房间,嫋嫋娜娜地下了楼。 顾佩瑾刚好进来,与玉颜撞了个正对脸。 “这不是玉颜姑娘?” 顾佩瑾目光微收。 玉颜轻笑,走到顾佩瑾身边,规规矩矩地行礼。 顾佩瑾睨了她一眼,倒也无心说些有的没的,耽误功夫,直接问:“看见蔡刈了吗?” 玉颜眸中神色一转,“不知是为了何事?” 顾佩瑾轻嗤一声,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清剿余孽,明白吗?” 听他如此说,玉颜心中的猜测印证了十分,只笑着靠近顾佩瑾,欠身靠近他耳边,“那若是玉颜帮大人抓住了蔡家余孽,大人该怎么嘉奖玉颜呢?” “你想要什么?” 玉颜含羞一笑:“听说大人身边,正缺一个温柔可心的人?” “你什么时候听说……” 顾佩瑾说到一半,将玉颜上下打量了一下,转了话风轻笑道:“行吧,答应你了。” “多谢大人。” 玉颜掩住眸底兴奋的异色,自觉此次立了功,能得他另眼相待。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蔡刈被带走。 顾佩瑾紧跟着大部队离开,不料玉颜紧跟了上来,欲言又止道:“大人,您答应奴的事……” “我答应你什么事了?”顾佩瑾一副茫然的样子。 玉颜一怔,“方才……” “我记性不太好。”顾佩瑾指了指脑袋,甩开玉颜抓住自己手,又道:“而且,老子最烦女人威胁我。” 说完,他理了理袍甲,阔步离去。 相信他的鬼话? 他说话从来不算话。 ------ 崔简是深夜才回竹坞的,只是提前让人回去给温婉报了平安。 怕自己一身血腥味惊扰了怀孕的女子,他特意在岁寒堂沐浴焚香,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这才快步去了青芳斋。 成亲后,崔简就让温婉搬了过去,那里离岁寒堂近,方便照顾她。 入内室时,她还没睡,靠着床微微出神,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听到他的脚步声,这才堪堪回首。 两个人相望着,昏暗的室内,女子眼眶中有闪烁的泪花,只是唇角扬起的弧度却是喜悦的。 “夫君。”她的声音像棉花一样落在崔简心口,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刚硬的心绪无端化为绕指柔。 崔简喉间凸起滚动了一下,走过去蹲在床边,微微抬眸望着她。 “我们赢了。” “我知道。” “以后我们一家人,可以好好地在一起了。” “嗯。” 温婉满头乌发披散着,柔软的从崔简指尖滑过,他歪了歪头,侧耳贴在妻子隆起的肚子上,唇角勾了勾:“他动了!” 温婉摸了自己的下肚子,叹气:“可活泼了,也不知道像谁。” 明明她和崔简,都不是爱动爱闹的人。 “人家都说,外甥似舅,也许是像谢蕴。” 温婉略微思考了一瞬,眸子亮亮的,赞同地点点头道:“有道理。” 崔简不过开了个玩笑,他的孩子只能像他,要么像他娘,那也不错。 不多时,两个人就已拥卧在一起,抵足而眠。 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皇城易主的消息从街头巷尾传开。 武成帝丧仪过后,睿王登基,改年号为仁狩,大赦天下。 …… 次年二月,温婉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孩。 她只看了孩子一眼,就被奶妈给抱走了,王氏和谢夫人轮番抱了半天,安国公都插不进手,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孙辈,三人都高兴地合不拢嘴。 只是眼下温婉生女的消息还不能声张,她是怀胎三个月才嫁进崔家的,对外要再瞒三个月。 连百日宴也是,只能两家关起门来热闹了。 当然,国孝在身,大办百日宴也属实不太合适,倒给了他们对外的理由。 崔简只在王氏怀里看了一眼孩子,就匆匆进了产房。 “辛苦你了。”崔简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温婉摇了摇头,只问他:“孩子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自打她怀胎满三个月以来,崔简就开始想孩子的名字了,男孩也想了,女孩也想了,但都不满意。 如今孩子落地,是个女孩,名字也该定下了。 “叫崔宁,好不好?” 温婉细细想来,确实称她的意,她也只想孩子一生安宁和乐而已。 “崔宁,阿宁,我觉得很好。”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笑了笑,额心相抵,低声诉说着绵绵情话。 直到屋外传来谢蕴一声大喊:“我外甥女呢?”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跳进了屋,看到妹妹妹夫这么温情脉脉,脸上不由地一热,连忙背过身去。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着,他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第135章 终章 四月初六,又是一年暮春初夏。 新帝登基半年有余,中宫之位却一直空悬。 京中世家但凡有适龄女子的,都想把女儿送进宫中,搏一搏那个位置。 所以这段日子,京中热闹得很。 温婉刚出了月子,拿着一个拨浪鼓逗小崔宁玩。 这孩子月子里吃得极好,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已经从皱巴巴一小团长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小脸圆嘟嘟的,白里透红,四肢也胖成剥了皮的嫩藕,让人忍不住在她脸上身上蹭一蹭。 “妹妹。” 谢蕴才走到垂花拱门,就已经隔着老远给坐在窗户里的温婉招手了。 最近他老爱往竹坞跑,给崔宁带各种小玩意。 今天又不知道带了什么? 眨眼的功夫,谢蕴就进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如意纹样的金锁,小崔宁面前晃了晃,“来,宁儿,叫舅舅,这个小金锁就送给你了。” 温婉:“……” “阿兄,她才两个月。” 谢蕴愣了一下,“两个月还不能说话吗?” “两个月……” 谢蕴:“没事,那就先把金锁送给我们宁儿,你会说话的时候一定要第一个叫舅舅,知道了吗?” 一个幼稚鬼。 温婉笑着摇头,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正要问他。 “对了阿兄,阿姐还在军中吗?”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温婉生产,到如今做完了月子,一次也没见过谢蘅。 谢蕴神色微变,方才还挂在脸上的喜色这会子竟颓败下去。 温婉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连忙问:“怎的了?” 谢蕴沉默片刻才抬起眸子,见瞒不住事,叹了口气道:“阿姐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 闻言,温婉目光诧异,“怎么会病了?可请太医看过了?” “请…请过了?”谢蕴说着,背过身去,眉心微蹙。 温婉追到他跟前问:“太医怎么说?” 谢蕴躲开温婉焦急的目光,支支吾吾呜呜吱吱,“你还是回家看看吧。” 温婉盯着他,谢蕴这样说,她已预感到不妙。 …… 是夜,太阳落山后很久,崔简才大步流星地回到内院。 朝中气象更新,他也日渐忙了起来。 “夫人。” 他阖上门,脱掉外袍,朝内室走去,却发现温婉正一个人在默默拭泪。 “怎么了?” 他忙上前将人抱住,见她眼睛红红的,就知道哭过多少回了。 “我姐姐她病了,这事你可知道?” 她睁着红肿的双眸望向她,声音略涩。 崔简目光一顿,温婉当即明白,哭着捶他胸口:“你们就瞒着我吧。” 任她在自己身上捶打发泄完,崔简才道:“阿姐的病是常年积劳成疾,不单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只是她用别的方法吊着命,无人发现罢了。” “如今,蔡党肃清,她心愿已了,便是已经打算好去了。” 温婉怔住,她没想到是这样,谢蕴只是说,阿姐最多不过半年光景了。 “我们在景州见到她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崔简接着道:“她不让我们告诉你,无非是怕你怀着孩子有个万一。” 温婉鼻子一酸,眼泪又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她刚找到家人,阿姐对她那么好,可现在老天却跟她开了一个玩笑,要把阿姐从人世间带走了。 她怎么能接受? “明日,明日我带你回谢府,我们一起去看看阿姐,好吗?” 崔简只能这样说。 实际上,谢蘅如今谁也不见,宁安堂只有蜱奴和乌苏可以进出,没人知道她现在病成什么样了。 但愿,谢蘅愿意见一见温婉。 翌日,也不知怎么的,临出门时,却忽然下起了雨。 ---- 宁安堂。谢蘅披散着头发,靠在昏暗的室内,目光却直直盯着屋檐下成珠帘般的雨水。 乌苏端着托盘进来,将蜱奴熬的药端给她,“郡主,喝药吧。” 谢蘅摇摇头,把药推开了。 将死之人,喝这些是无济于事。 乌苏也不说话,转身把药碗放回到桌上。 半晌,谢蘅忽然盯着窗外的雨幕开口,“今年的雨水太充沛了,过犹不及,黄河下游只怕又要发大水了。” 武成帝在位时,国家连年征战,黄河两岸的堤坝根本无力维修,早已冲毁了大半。赋税繁重,百姓的生活实在令人堪忧…… 临近晌午,雨小了一些,乌苏又进来禀报,说温婉来看她了。 谢蘅缓了口气,终是买瞒得住她。 “您见不见二小姐?”乌苏站在门边问。 谢蘅颔首,“让她进来吧。” 不几时,温婉匆匆进来,崔简在后面抱着孩子。 一进屋,温婉脚步便顿住了,内室床榻上,谢蘅身形枯瘦,精气神泻了七七八八,像寿命耗尽的竹子,脊背依然笔挺,面色却已蜡黄。 她缓缓拨开珠帘走了进去,伏在她床前开始啜泣。 “阿姐……” 谢蘅目光坚毅,漠着脸朝崔简摆了摆手,“孩子别抱进来了,我远远看一眼便好。” 崔简点点头,他明白谢蘅的意思,是怕把病气过给崔宁。 他把孩子交给乌苏,让她抱去谢夫人那里,自己才走到温婉身边,轻声安慰她。 “阿姐,我不想你死。” 温婉抬起头,眼睫已经被泪水沾湿。 谢蘅淡淡地笑,目光中并无哀伤和留恋,“人都有一死,或早或晚,只怕有遗憾,我无遗憾,所以死得其所。” 温婉摇摇头,抓着谢蘅的手,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知道阿姐累了,她想休息了,可她舍不得啊。 正在这时,蜱奴走到门口,对谢蘅道:“主人,那个人又来了。” 谢蘅淡漠地抬起眼皮,疲惫开口:“不见。” 蜱奴犹豫了片刻道:“他说,圣上派了他去黄河治水,这一去怕是要很多年……” 温婉有些茫然,不知道蜱奴说的是谁,她看了眼崔简,见他小声对了个口型。 是沈随云。 沈先生? 谢蘅的神色依然不为所动,蜱奴会意,转头出去了。 崔简这时才道:“他向圣上献出了火炮的设计图,铸造司已经在着手打造火炮了。” “原本陛下想让他全权负责此事,有意提拔他做宰相,但他选择下放,去黄河治水。” 谢蘅目光中若有所思,她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眸,看了眼挂在角落的那件铠甲,唇色苍白道:“我在南山为自己选了一块墓地,就在阿沾的坟墓旁边,等我死后,让我带着那副铠甲下葬,其余的,一切从简。” 众人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副银甲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却擦拭得异常光洁。 谢蘅看见的却是一个人,他正站在阳光下,笑如清风般地看着她。 来接我走了吗? 阿沾。 仁狩二年七月初七,盛夏,昌平郡主于家中病逝,年二十九。 全文完…… 第136章 现代校园番1 九月开学,秋高气爽。 京都一中。 高二一班。 早读课一下课,班上忽然爆出一声惊呼。 “卧槽!” “咋了?” “快看热搜。” #温婉# #谢芙# #新晋小花成豪门真千金# #十五年前谢家换子案已移交警方# #谢氏集团最年轻的女总裁谢蘅# …… 热搜榜前十,全都是关于谢氏集团的词条,且都是爆火的程度。 这位新晋00后小花温婉,也就是话题榜上的豪门真千金,是最近上映的某知名导演的大制作电影《西施》的女主角。 16岁,大荧幕处女作,饰演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斩获30亿票房。 人与人的差别有时候就是这么大。 据说导演某某谋在海选女主角的时候,一眼相中了万人之中的温婉。 “清纯,绝美。” “我从业这么多年遇到最漂亮的女孩子。” “最起码五十年之内无代餐。” 某某谋导演如是说。 又据说,谢氏集团现任总裁谢蘅,就是在电影院发现女主角和自己长得太像,才找了私家侦探调查她的身世。 这不调查不要紧,一调查直接捅出了十五年前豪门惊天换子案。 …… 大家议论纷纷。 “温婉我女神啊,居然是谢家真千金,……”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不愧是最年轻的影后,人生如戏啊。” “好羡慕。” …… 坐在最后排角落里,听着同学们议论家事的谢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没想到会这么狗血的。 本来暑假的时候还打算去追一下这个新晋小花,好家伙居然是他亲妹妹。 他差点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幸好他平时比较低调,家里也不允许他高调,班上没人知道他是谢家小少爷,不然他这么个瓜田杵在这里,这一个班的猹还不把他活吞了。 同样没参与到吃瓜里的,还有一班班长——崔简。 他全程翻着一本高数书,好像对这种八卦一丝一毫都不感兴趣。(高中课程已自学完毕,现在在自学大学数学) 偏又在听到“温婉”两个字时,眼底闪过一丝淡如薄雾的笑意,转瞬消逝。 不多时,上课铃声响了,大家慢慢悠悠回了座位上,瓜吃得还有点意犹未尽。 走廊上渐渐安静下来,班主任的高跟鞋声从窗外远远传进来。 教室的门被推开,班主任轻车熟路走上讲台。 门口,站着一个小白鞋,百褶裙,高马尾的女孩子。 一刹那,大家的目光镁光灯似的齐刷刷投向她。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 “卧槽。” “卧槽?” “卧槽!” “温婉?!” …… 没错,站在门口的,正是最近的话题女王,占据各家媒体头版头条的新晋小花,温婉。 大家都懵圈了。 什么情况? 对了,虽然温婉现在已经是女明星了,但她同时也还是一个高中生,也要上学的。 加上刚刚被谢家认回去,户口自然也迁回了京都市,谢家给她安排转学,不是合情合理? 一班都是学霸,这点逻辑还是能理清的。 只是,为什么是转到一班来? 一班的进度可是很魔鬼的,漂亮妹妹能跟得上吗? 温婉有些害羞,白皙的皮肤泛上酡色,冲着正在看她的同学们笑了一下。 迷倒一片。 “卧槽,扶我一下。” “她击中了我的心巴。” …… 眼见着班上的学生没一个看自己的,班主任叹了口气,抬手在讲台上拍了拍。 大家这才将目光收回,重新投向他们敬爱的班主任。 班主任满意地清了清嗓子,“同学们,这个学期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这位同学的身份比较特殊,在这里我就不多介绍了,相信大家应该已经都知道了,暑假的时候应该也都看过她主演的电影……” “那就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新同学,温婉同学。” 班上掌声如雷。 班主任也跟着鼓掌,温婉走进教室,站到讲台旁,目光快速扫过班上的同学们。 最后一排,有一个人没跟着鼓掌,他慵懒随意地靠着椅背,正盯着她看。 不知怎的,她心头似被毛刺扎了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不痛不痒的闷感。 班主任叫停了掌声,笑着对温婉道:“温婉同学,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虽然他们可能都认识你。” 温婉腼腆地点了下头,抿了抿唇道:“大家好,我叫谢芙,温婉现在是我的艺名。我比较内向,所以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她说完,长舒了口气,给大家鞠了一躬。 掌声再度响了起来。 “欢迎谢芙同学来到咱们班,但我要跟大家约法三章,同学们遇到喜欢的明星,可以兴奋,但是不要影响课堂秩序。” “谢芙同学,你先坐那。”班主任指了指崔简旁边的空位,“你同桌是班长,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 班长一向不爱和女生说话,所以给他安排一个女同桌,班主任并不担心会有早恋的事情发生。 温婉乖乖应了一声,背着书包走了过去。 “你好,班长。” 她客气地跟崔简打了一声招呼,拉开椅子坐下。 崔简歪了歪头,侧头看着她,眸中冷邃精透,“不认识了?” 这一问属实让温婉有点蒙圈,咬唇片刻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我们见过吗?” 莫非是影迷?男粉? 说实话她不太会社交,私底下遇到粉丝这种事,基本上话都不会说,经纪人也怕她初生牛犊说错话,干脆给她立了一个笨蛋社恐美人的人设。 看她一副懵懂状况外的模样,是真的一点不记得他了。 崔简垂了垂眸,神情有点委屈似的,转头将笔推至书页装订缝隙里。 温婉懵了一瞬,心里想的是,班长长得挺好看的,是她喜欢的类型。 可惜,经纪人不让她早恋。 第137章 现代校园番2 一下课,温婉就被同学们包围起来,甚至连隔壁班的也跑来凑热闹。 “给我签个名吧。” “我也要我也要。” “写我校服上。” “我先来的!” ……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直到崔简放下书冷着脸道:“你们都很闲吗?下个星期月考。” 在大家热情最高涨的时候, 兜头浇下一桶凉水。 “班长,你……好狠!”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温婉扭头看了一眼崔简,极简的面部线条,刀削斧凿的下颌线,处处显露着冷漠的从容。 她心里不由有点忐忑,班长不喜欢她? ---- 上学期为了拍戏,温婉耽误了很多课程,虽然总是熬夜补课,但未必能赶得上同学们的进度。 更何况这里还是京都一中。 她以前在一个三线小城市,读的也是省重点,不过和京都的重点中学比起来,档次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温婉对转学一事其实很胆怯,没人喜欢转学,新的环境新的人际关系,处理起来很麻烦的好吧,而且她还是一个社恐。 偏偏因为长得好看,总有人前赴后继地接近她,这使得社恐的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和人交流。 包括参加电影女主角的海选,也是她那想钱想疯了的养母生拉硬拽逼她去的。 养母的逻辑很简单,就是觉得以温婉的姿色,一定能进入娱乐圈,成为她的摇钱树。 结果可想而知,她还真被选上了。 实现财富自由进而摆脱那个家庭,对温婉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机缘接踵而至,一夜之间她找到了亲生父母,成了谢氏集团的千金。 幸好之前已经有一夜爆红这种经历,不然这么大的瓜,还是关于自己的,她真咽不下。 说回到月考,温婉不属于聪明那一挂的,她能考上省重点,完全是勤能补拙。 但经纪公司要给她安学霸人设,即使转到一中还不行,非塞她进重点班。 她心里虚,怕跟不上进度。 尤其是月考的成绩,肯定会被人曝到网上去的。 考得好人设就立住了,考不好…… ----- “有信心跟上重点班的进度吗?” 前一天,谢蘅带她出海玩,还问起了这一茬。 “没信心。” 不到那一天,她真的不敢说大话。 谢蘅一笑,指了指躺在甲板上晒日光浴的谢蕴,“你二哥也在一班,回家让他给你补课,我话可说在前头,人设崩了我可不花钱给你压热搜。” “谢家没有笨孩子,姐姐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谢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谢蕴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别找我,咱家这么有钱给她找个一对一辅导行不行?我还要打游戏呢。” 谢蕴的富二代生活非常单调,除了上学就是打游戏,但就是这样,也依然混不吝地考上了一中,还是重点班。 妥妥的天才,就是有点不太靠谱。 温婉望着坐在对面角落里补觉的二哥,悠悠叹了口气,她需要找个牢靠一点的大腿抱一下。 班长是个合适的人选…… ----- “班长,这题怎么写?” 温婉拿着一道数学题问自己的班长同桌。 崔简扫了一眼,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乐意,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乐意,非常自然地接过温婉递来地草稿纸,拿起笔给她讲解。 “这样,然后……” 他讲得很细致,而且声音低沉好听,很有辨识度。 经过他一分析,手里这道数学题的难度顿时降了好几个层次,似乎怕她不懂装懂,崔简还临时改了题目,让她拿回去再做一遍。 结果就是,同类型的题目,温婉都能顺利解决了。 班长是个好人呐。 “班长,你可真厉害。” “班长,你太牛了。” “班长,这题也教教我吧。” …… 总之在温婉的彩虹屁攻势下,崔简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内向?真是信了她的鬼。 “班长。” 放学后,温婉见崔简拎着书包离开,她赶紧追了上去。 “有事?”崔简冷冷淡淡的。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说说。” “那个不是要月考了吗?你能不能帮我补补课?” 崔简顿了一下,书包里拿出一张没来得及扔的传单。 【金榜题名辅导班,一对一辅导】 “拿着。” 温婉接过,难为情地笑了笑,“我比较内向,一对一辅导我会比较紧张,班长平易近人,学习又好……班长我请你喝奶茶。” 崔简唇际微弯,一杯奶茶就想打发他? “好吧。”崔简装作像是努力被她说服的样子。 “班长,加个微信吧。”温婉掏出手机,“我扫你?” 崔简双手插兜往前走,“没带手机。” “哦。”温婉并没有很失望,“那改天?” “微信号cj。” 他冷不丁报了一串字母加数字,非常好记。 温婉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低下头开始输入,跳出来的微信名就是崔简的大名。 班长还真不是一般的老成,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的真名做微信名。温婉想。 “是这个对吗?” 以防加错,温婉还是把手机拿到崔简面前,让他确认了一下。 崔简瞥了一眼,“嗯。” 回到家以后,崔简先同意了温婉的好友申请。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他心里有点期待似的打开了微信,温婉给他发了一个自己的表情包。 崔简笑了笑,把表情存了。 之后,只要不在学校,温婉就会把自己不懂的题目拍照发给崔简,崔简再把解题过程写好了发给她。 发展到最后,变成两人直接视频通话。 有时候片场或者是在活动后台,工作人员总能看见温婉拿着一本《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和一个年轻男生打视频。 “男朋友?”有人问。 “不是不是,班长,教我写作业呢。” “噢~” 噢的很有深意。 温婉脸一红,恰好被屏幕对面的人瞧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捂着唇笑了笑。 “班长,我们继续吧,这道选择题为什么选c?我算了好几遍了,明明是a啊。” “哪题?” “最后一题。” …… 第138章 现代校园番3 高三一年,温婉推掉了所有地活动和综艺,专心学习,备战高考。 这一年在崔简的辅导下,她的成绩突飞猛进,从三百名一直冲到一百名以内。 她的学霸人设,狠狠立住了。 “班长,你去年为什么不走少年班?明明你竞赛都是第一名。” 这天,崔简在给温婉讲题的时候,她突然这么一问。 “我走了,谁给你讲题?” 他眉梢轻提。 “不会吧?为了我吗?” 这个答案显然是在温婉的意料之中,她狡黠地笑了笑。 她是一个情感很丰富的人,对感情也很敏感,所以在演戏上很有天分。 她不可能感受不到两人之间那种冒着粉红泡泡的气氛,双方之间的暧昧,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看了看黑板上的倒计时,温婉叹了口气,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专心一点。” 发现她在走神,崔简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班长你知不知道我给自己的头买了保险的。” 她气鼓鼓地摸了摸被他敲过的地方。 “打疼了?” “没有。” “那你哭什么?” 就在崔简紧张的时候,温婉噗嗤一下笑了。 “班长你还不知道吧,我的眼泪可是说来就来的。” 崔简愣住,不甘心地勾了勾唇,他这是被她给耍了…… 什么时候,他的夫人变得这么调皮了?明明以前那么乖。 “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快点做题!” “我错了班长,我错了还不行吗?别生气了。” …… 时间一晃而过。 温婉顺利以文化课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知名戏剧学院。 崔简在则去了国内某top1的大学,两个人还在京都,隔得不远。 刚出考场,还没来得及享受美妙的暑假,温婉就火速进组了。 因为拍的是武侠电影,要提前两个月进组培训,温婉每天忙得跟狗一样,一投入工作,好不容易萌芽的一点暧昧因子,又被她抛诸脑后了。 直到有一天,道具组的人搬东西,温婉经过时,瞧见箱子底下掉了一串佛珠。 那佛珠熠熠生辉,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吸引着她走了过去。 ------ 崔简盯着手机发呆。 点开他和温婉的聊天界面,最近的一次通话,还是一个月前。 真是无情啊。 这么快就把他忘了? 想她的时候,只能打开微博,看一看她最近的路透。 热搜全是关于她的。 #温婉吻戏# …… 看到这一个,崔简就把手机扔了。 洗完澡,崔简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这张皮囊。 说实话他以前觉得皮相这东西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是肤浅,至于现在…… 那个和温婉一起拍吻戏的男演员,好像也没他帅嘛。 心事重重地从浴室出来,刚打开手机,就发现温婉给他打了三个微信电话。 【???】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回了三个问号。 很快,那边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崔简手一抖,点了接通。 “班长,你有空吗?” 崔简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干嘛?” 温婉:“你站到窗户这来。” 崔简心念一动,起床站在窗户边,果然看到楼下有个人开了手机照明,不停朝他挥手。 “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剧组?” “我请了个假。” “请假?有事?” “班长你快下来啊,把我一个女孩子晾在楼下,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 “……” 崔简唇际划过浅笑,“等着。别挂电话。” 说着,迅速换上一身衣裳,摔门出去了。 刚出楼道,就瞧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正站在台阶下等他。 他放缓步子,朝她走了过去,语气还是淡淡的,“怎么这么晚来找我?” “请你去看电影啊班长。” “你请假就是为了请我看电影?” 崔简望住她。 “不然呢?你不会以为我是来表白的吧?” 温婉甜甜一笑,明明那么清纯美好,却总让崔简觉得,那天真的笑容下,有一百个心眼子。 “我对看电影没兴趣,你还是去找和你拍吻戏那个谁吧。” 崔简说着,转身又要上楼。 温婉连忙追了上去,“班长,班长别生气。” “我真的是来表白的。” 崔简脚步不争气地顿住,回头与女孩对视。 “班长,我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吧。”她眼睛亮晶晶,一闪闪的,在昏暗的楼道里都有夺目的光。 崔简心中一软,“你别是玩弄我的感情。” “怎么会呢?不过班长,做我的男朋友可能要委屈你一下。” 崔简刚浮现出来的笑容又收住了,“什么意思?” 温婉接着道:“就是咱们恋爱的事不能公开,我炒cp你不能吃醋,出门不能牵手,要保持距离,打电话你得打给我经纪人,不能直接打给我,还有……” “这是谈恋爱吗?”崔简打断她。 “是啊……”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电话等很久了?” “不知道。”温婉很直接,“想我你可以给我发信息,有空我会回你的。” “有空……”崔简苦涩地笑了笑。 瞧见崔简这副有缘的样子,温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从手上取下一串佛珠,放到崔简面前晃了晃,“崔大人,你看看这是什么?” 崔简的眸子顿时凝固,目光定定地穿过佛珠,落在眼前人身上。 “你都记起来了?” “当然了,我上辈子的夫君。”温婉吐了吐舌头。 崔简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语气透着可怜:“我还以为你再也记不起我了。” “怎么会?”温婉也抱住她,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闪过。 这期间两个人谁也没打扰谁,各自感受着相隔时空的拥抱。 “也不知道这串佛珠怎么跑到道具组的箱子里去了,我一捡到它,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你还来调戏我。” 温婉忍不住笑,“拜托,新时代了好嘛?我前世给你做了那么久的外室,这辈子你为爱委屈一下,做我的小男友怎么了?” “好。”崔简俯下身想亲她。 被温婉捂住嘴。 “怎么了?” “班长,我还没成年啊。” 崔简怔了片刻,两个人终于相视一笑。 第139章 平行时空 番外(谢蘅死后+重生) 谢蘅死后那一年,葬礼刚刚结束,蛮族便派人来梁国朝贡。 礼单中有十二只海东青,是蛮族大汗阿达凛特地交代给谢蘅的陪葬。 崔简收到这个消息有点意外。 “你说蛮族大汗送了十二只海东青给我姐姐陪葬?” 崔简一回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温婉,温婉自然也有点好奇。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毕竟战争刚刚结束,敌国王汗给本朝已逝的将军送来贡品陪葬,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挑衅。 崔简摇摇头,“应该不是,阿达凛派来的使者表示,愿意和大梁永世修好,岁岁朝贡,开放通商,不再侵略我大梁边境。” 或许是棋逢对手之后的惺惺相惜。 温婉问:“十二只海东青,是他们那边的习俗吗?” 崔简点点头,眸色漆黑如墨,淡淡沉思后,他说:“蛮族人认为,海东青可以驮着亡者的魂灵飞到天国,只是……十二只海东青……这是国后的规格。” 温婉不由地张了张嘴,诧异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关阿姐的事,他们也无从得知了不是吗? ---- 岁聿云暮,冬雪至,大地白。 谢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刚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父亲,阿兄还有阿沾全都战死了,谢萱不是她亲生的妹妹,真正的妹妹流落在外…… 这一切太真实了,仿佛亲历了一整个人生,然后又回到原点。 谢蘅搓了搓脸,穿上衣服推门走出去。 外面下了一整夜的雪,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枝头银装素裹。 还没到前院,就听见一阵虎虎生威的枪凤,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阿兄在练枪。 经过走廊拐角,几个侍女正猫在那里偷看谢蓁。 “咳。” 谢蘅咳了一声,从她们身后走了出来,侍女们慌忙做鸟兽散。 谢蓁被打断,收起枪朝廊檐下看了一眼,谢蘅正站在那里,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紧凝着淡淡的忧伤。 “妹妹,你怎么了?” 谢蓁走了过去,关切问。 谢蘅收住眼角泪花,心中莫名异样,阿兄明明还好好地活着,她为何会被梦里的情绪带动? “没什么,爹呢?” “爹刚刚出门,去军营了,欸你干嘛去……” 谢蓁还没说完,谢蘅已经转身从另一边走了。 “我去找阿沾。” 谢蓁无奈摇了摇头,真是女孩大了留不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 谢蘅去薛家压根用不着通传,她甚至可以畅通无阻地直入薛沾的卧室。 薛家人口简单,早年镇国公病逝后,长公主去了朝云观修道,偌大的薛府便只剩下薛沾一个人。 他刚从侍女手上接过一杯茶,谢蘅就从外面进来了。 “阿沾!” 声音很急切。 \\\"阿蘅?\\\" 还没等薛沾回过神来,谢蘅已经朝他扑了过来,猛地搂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抱住。 这让薛沾有点猝不及防。 虽说谢蘅不是一般女子那种扭捏、含羞带怯的性子,但这种当着下人的面,直接冲进屋抱住他的事,还是头一次。 薛沾手上还端着热茶,刚刚谢蘅扑过来那一下,茶水洒出来大半。 他被烫到手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茶盏又放回侍女的托盘上,挥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你怎么突然这样?阿蘅你没事吧?” 谢蘅被那个梦牵扯得太深,以至于刚醒来那会,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根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直到此时此刻,薛沾完完整整地站在她面前,胸口还有心跳,身上还有温度,她才像是从湍急地河流里,抓到了一根浮木,彻底踏实了下来。 “没事,就是看到你还活着,真好。” 谢蘅松开他,抬眼看着薛沾,心里总算落到实处。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说?”薛沾用手背试了一下她的额头,也不烧啊。 “阿沾,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和我父兄全都死了……” 她将梦里梦到的一切都告诉了薛沾。 谢蘅的语气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且她描述的梦境的确过于真实,甚至连细节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若是别人,也许就这么一笑了之了。 但是薛沾知道太子与崔简换身的事,此事,就也显得不那么离奇了。 “阿蘅。” 听谢蘅讲完自己的梦,二人皆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薛沾先开了口。 “要想知道你梦中的一切是真是假,就先印证一件事。” 谢蘅望向他,“哪件事?” “去调查一下,当年你姨母是不是真的换了两家的孩子。” …… ----- 二人自那天见面以后,薛沾便派人去了夔州,很快事情就有了结果。 薛沾看着夔州的回信,神色变得凝重。 他暂时不想打草惊蛇,单独约了谢蘅去马场跑马。 “怎么样阿沾?查到什么没有?” 二人骑着马,并肩而行。 “查到了。” “怎么样?” 薛沾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确有此事,和你梦中所知丝毫不差。” 的确是周老夫人和兰氏合谋,将谢夫人那对龙凤胎中的女孩调换了。 闻言,谢蘅的眸光一怔,仿佛瞬间沉浸在了震惊中,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之后的事情也会成真?父兄会殉国,阿沾也会为了救她而死。 不能这样,这一切都不能发生! 谢蘅失了神,眼前一片晕眩,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于是二人皆下马缓缓走在草场上。 “阿蘅,既然你能做这个梦,就说明一切的事情都还有转机。” 她眼底由惊到恐,薛沾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她害怕的是什么。 “那个梦太真实了,阿沾,我害怕后面的事情也会成真……” “我知道。” 薛沾的目光坚定,似乎想用这种方法去安抚她。 “我不想失去你们。” 谢蘅停下脚步,目光垂视着脚尖,满地积雪,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坑。 在二人身后,几排脚印,有人的,也有马的,一直延伸到远处,已经看到尽头的马场。 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阿蘅,你看着我。”薛沾握紧谢蘅的手,郑重地说。 谢蘅抬眸,薛沾意气风发的眉眼中氤氲着一层温柔的水汽。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你难道不应该珍惜眼前人?” 此时,谢蘅就像真的在梦里活了一场,真的与薛沾生离死别一场,入骨的想念和爱意潮水般袭来,她眼中一热,竟难言的落下一颗泪来。 说实话,她谢蘅,从小到大,就没怎么掉过眼泪。 就连学骑马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那么多回,她也没哭过,偏偏这次,当着薛沾的面,落下了这颗珍贵的眼泪。 总好过像梦里那样,抱着他的尸体痛哭。 “阿沾,我不想让你死。” “那我一定好好活着。” “你可不能死在我前面。” “我尽力。” …… ----- 没过多久,谢蘅和薛沾去夔州找到了那户人家。 来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三岁大的女童。 她穿着一身粗布小袄,打着补丁,看起来就是拿大人的衣服改的,显得有些宽大,不是那么合身。 圆溜溜的脑袋上扎着两个小揪揪,皮肤白嫩,只是脸颊生了冻疮,两只手似刚刚从水里拿出来,也冻得红通通的。 她的眼睛很明亮,狐狸眼,瞳仁乌黑,像两颗水盈盈的葡萄嵌在眼眶里,细密的睫毛一颤一颤,正仰头看着他们两个。 薛沾只看了一眼,就和谢蘅道:“像,很像你们谢家的孩子。” 谢蘅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小脸,和梦里那个怯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一样,乖巧地让人心疼。 “哥哥姐姐,你们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的声音糯糯的,能融化人心底的冰,就是眼神太胆怯,像一只刚刚断奶的猫儿。 谢蘅正欲开口,门后响起刻薄尖利的妇人声音。 “招娣,我让你洗个衣服,你人又跑哪去了?” “阿娘,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你就开?赔钱货,活该人贩子给你拐了。” 小姑娘回过头,后背紧贴着门框,忽闪忽闪的眸中泛着泪花。 女人一露面,说话间就要抬手打她。 小姑娘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只是阿娘那一巴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在她脸上。 薛沾截住了妇人的手,面色不悦,“她犯了什么错,你就打她?” “我家丫头,我想打就打,碍着你什么事了?” 妇人说着,又看眼前一男一女衣着富贵,撇了撇嘴道:“你们谁啊,来我家干嘛?” 谢蘅将小女孩拉至身后。 “我来带我妹妹回家。” ----- 谢家大宅,谢侯和谢夫人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愣了许久。 他们是亲生父母,这小姑娘又和前几个孩子长得那么像,若说她和谢家没有半点关系,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谢蘅将自己那个奇怪的梦告诉了父亲,而她和薛沾收集的证据都表明,她的梦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预言。 如今和梦里不同,换子的事才过去三年,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他们收集来的证据,都比十五年后再找到的那些更有说服力。 谢侯相信女儿和薛沾的能力,他们不是乱开玩笑的人。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躲在谢蘅身后的小女孩。 “像,太像了。”谢侯有些激动道:“夫人,你说她是不是很像蓁儿小时候。” 被点到名字的谢蓁也懵了一瞬,他随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 这个只有他膝盖高的小姑娘,是他的亲妹妹,被奶娘带下去的那个,竟然是姨母掉包过来的表妹。 而且阿爹和阿娘都一致认为,幺妹和他小时候长得很像…… 他以前总被人揶揄男生女相,长得太过秀气,其实如果妹妹长成他这样,应该会很好看吧? 全家人都朝小姑娘围拢过去。 谢蘅挨个给她介绍,“芙儿,这是阿爹和阿娘,这是大兄,这是二兄。” 谢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生过冻疮刚结痂的小脸,心疼地问:“你叫芙儿?” 小姑娘眨巴着两下眼睛,摇摇头,又看看谢蘅。 谢蘅咳了咳,解释道:“阿爹,我自作主张,给她取名叫谢芙,芙儿以前并没有名字。” 那个名字,有还不如没有。 谢侯点点头,“叫芙儿好,芙儿好听。” “芙儿,叫我一声阿爹。” “阿爹。” 小姑娘抬眼看了看眼前和善的男人,眼神怯怯的,声音也软软糯糯,似乎并不太敢大声说话。 “爹的宝贝女儿,你受苦了。” 谢侯顶天立地的男人,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可是看到小女儿手上、脸上的冻疮,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谢夫人方才还不大敢相信,可是见丈夫儿女都认了这个孩子,她心里也有九分信了。 心里恨也好,气也罢,此时此刻只有对这个孩子的怜爱。 “芙儿,我是阿娘啊。” “阿娘。” “欸——”谢夫人一把将孩子搂紧,又生怕吓到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 小姑娘探寻的目光转到谢蓁脸上,见他只是看着自己笑,并不说话,她咬了咬唇,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大兄。” “芙儿乖。” 谢蓁灿然一笑,伸手在她柔软的脑袋上揉了揉。 一旁同样只有三岁的谢蕴,也学着大哥的样子,伸手在谢芙头上挼了两下,奶声奶气道:“芙儿乖。” 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谢蕴,谢芙终于点点头,眸光中多了一丝亲近,“芙儿乖,二兄也乖。” 谢蕴点头:“我们都乖。” 两个一样大的孩子,很快就聊到一处去了,谢蕴把自己藏起来的糖果和舍不得吃的金桔,一股脑统统塞给了妹妹。 “芙儿吃。” “二兄也吃。” “二兄什么都吃过了,留给芙儿吃。” 谢蕴说着,小大人似的,将橘子剥出来,递给谢芙:“这个你吃过吗?” 谢芙新奇地摇摇头。 谢蕴拿出一瓣,喂到谢芙嘴里,“是不是甜的?” “嗯,好甜啊二兄,好好吃。” “二兄,我们分着吃吧。” “好” …… 第140章 平行时空2 谢侯以雷霆手段将换子案的元凶首恶一并送进了大牢之中。 假的谢二,自然也返还了兰氏。 合该他们一家放在心尖上的宠的孩子,已经回来了。 然而,萦绕在谢蘅心头的疑云 却并没有消散,两年后的那个夏天,蛮族汗帐易主,新任的大汗阿达凛会集结军队,侵犯北疆。 到那时,一切还能改变吗? …… 一场瑞雪过后,新年将至。 对于谢家来说,这个新年与众不同。 早早的,府里已经贴满了“福”字和对联,廊前屋后都挂上了红色的灯笼。 推窗而望,入眼满是喜庆的颜色。 院子里,已经混熟的谢蕴和谢芙正在堆雪人,谢夫人站在走廊上,让下人赶紧把两个孩子叫回来。 “这大冷天的,芙儿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呢。蕴儿你再带着你妹妹疯玩,看你爹不打你屁股。” 谢夫人说着,走到谢芙跟前蹲下身,把她的手揣进胸口里暖着,“儿啊,别跟你哥哥疯,娘带你进屋烤火,给你煮牛乳茶喝。” 谢芙点点头:“阿娘你别怪二兄,是我要二兄给我堆雪人的。” 谢夫人忙把谢芙搂紧,心呀肝得疼她。 刚把谢萱送走那几天,谢夫人偶尔还会伤怀,毕竟谢家养了谢萱三年,从满地爬到会走路,谢夫人都付出了一个母亲全部的感情。 每每这个时候,谢蘅就把谢芙拉到她跟前,让母亲看看谢芙身上的冻疮。 才三岁大的孩子,却不知在家干了多少粗重活计,稚嫩的小手上冻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皲裂。 谢夫人一见,自然心疼地把什么都忘了。 “阿娘不哭,芙儿不疼。” 乖巧的糯米团子伸出奶乎乎的小手,擦去谢夫人眼角的泪花,又可怜又体贴。 谢夫人怎么能不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爱。 渐渐地,也就把谢萱忘了。 谢蕴鬼灵精地想从走廊下逃跑,被谢蘅拎着后领,提溜了起来。 “往哪跑你?” 谢蘅说着,朝谢蕴屁股上揍了一下。 谢蕴直蹬腿,满脸写着不服,“阿姐你放手,你放手。” “你要是不想大年三十挨揍,就跟我去前院一起练功。” “我不去,我要去放炮仗。” “炮仗有什么好玩的,先扎一个时辰马步。” …… 谢蘅无视了谢蕴的反抗,一直把他带到前院才放下来。 谢蓁此时正在庭院里。 一看到谢蓁,谢蕴两条腿蹬得更厉害了,他哭唧唧地朝着谢蓁大喊:“大兄,救我,阿姐大年三十让我扎马步。” 谢蓁正吩咐下人将两盆宫里赏下来的金桔抬进屋,就听见了幼弟鬼哭狼嚎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谢蘅和被她拿捏得死死的谢蕴,无奈笑了笑:“阿蘅,你都多大人了,还欺负弟弟。” “这小子欠收拾。” “算了,大过年的让他玩就是了。” 谢蓁笑得如沐春风,朝谢蕴招了招手,“谢蕴,过来。” 谢蕴朝谢蘅做了一个鬼脸,屁颠屁颠就去了谢蓁身边。 谢蓁从桌上拿起一个布袋,递给谢蕴,“看看。” “什么东西?” 谢蕴好奇地将布袋打开,掏出里面的东西一看,眸中立刻变得惊喜。 “炮仗!” 各式各样的炮仗,五花八门。 “够你玩一天了吧?”谢蓁挑了挑下巴。 谢蕴兴奋地要命,又蹦又跳,“谢谢大兄,大兄最好了。” 看着谢蕴翘起尾巴出了院门,谢蘅也走到谢蓁跟前,伸出手。 “干嘛?”谢蓁挑眉看了她一眼。 “炮仗,我也要。” 谢蘅一本正经的,像讨红封似的。 谢蓁好笑道:“你还说他,你都多大了?” “一碗水端平,给不给吧?” 谢蓁斜睨了她一眼,唇际扬起一抹弧度,从桌屉下抓了一把炮仗,放到她手心。 “这下行了吧?” 谢蘅揣进腰包,正欲往门外走,谢蓁在她身后道:“去把阿沾叫来吧,让他来咱们家过年。” “知道了。” …… 相较于谢家,薛府就冷清多了。 单调的庭院内,两个侍女正拿着扫帚扫雪,竹枝划过地面上的青石,“刺啦”的扫雪声慢悠悠传入轩窗内。 博山炉上香烟袅袅散去,薛沾临窗捧着一卷兵书,神情专注。 侍女们朝窗内眺了一眼,继续着手上的活计。 “爷怎么年三十还在家看书?” “咱们国公府冷清呗,不看书能干啥?” “等郡主嫁过来,咱们府里是不是就热闹了?” “等郡主嫁过来,生……” 小丫鬟话还没说完,眸光瞥到梅树后疾步而来的红衣女子,忙噤了声,低下头接着扫雪。 “嘘。郡主来了。” 踏雪声渐近,小丫鬟与谢蘅对视了一眼,刚想转身去屋内传话,谢蘅便摆了摆手,自己轻手轻脚进了薛沾的院子。 …… 薛沾看到一半,放下书卷,正欲端起茶盏,余光瞥见窗外飞来一个“暗器”。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还没等他看清,“砰”的一声,那暗器便在他手中炸响。 没什么威力,就是震得他指尖酥麻。 炮仗? 薛沾刚意识到这个所谓“暗器”不过只是一个炮仗时,谢蘅已经站在窗外,得逞地笑了起来。 “阿——蘅——” 薛沾多少有些无奈,纵宠地笑了笑,“你多大了?幼不幼稚?” “哪里幼稚了?我不仅要玩,我还要你陪我一起玩。” 谢蘅转了个方向从正门进屋,拉着薛沾道:“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嫌闷得慌,去我家,走。”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哥让你去我家过年。” 薛沾摆摆手,“我可喝不过你阿爹。” “你走不走?” 谢蘅目光如剑,悬在薛沾头顶。 “走走走。” 他终是拗不过谢蘅,被她拉到了谢家。 ---- “你说你,来就来,干嘛带这么多礼物?” 薛沾来一趟,还叫管家备了整整一车的节礼。 谢蘅靠在车边,摇了摇头,被他这种事事周到的作风折服。 “阿蘅,这是礼数。别说我们还没成婚,就是成婚了,女婿来岳丈家,难道要空着手来吗?” “就你规矩多。” 二人一起进了谢府大门,薛沾要先去见谢侯,没办法,谢蘅只能陪同。 谢杉最近闲了下来,整天在家中练字,见薛沾来了,握笔的手朝他招了招。 “诶呀沾儿来的正好,你字写的好,过来看看我这几个小篆写的如何?” 薛沾的小篆写得连当世书法大家都拍手称赞,他本人也的确对此深有研究。 于是乎薛沾就被谢侯拉着,在书房讨论了一个时辰的书法。 谢蘅冷哼一声,转身出去跟谢蕴玩炮仗去了。 说好了来陪她,结果跑去陪她爹了,真行。 谢蘅怀着满腔怨气,自然多抢了谢蕴几个炮仗。 谢蕴被气得哇哇大哭。 几乎整个谢家都能听到他忿忿不平的怨怼。 “阿姐你欺负人,说好了一人玩一次的,你耍赖。” “我要去告诉薛家大哥,让她看看你的真面目。” …… 谢蘅倚着墙根,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谢蕴的炮竹袋子,“说说看,我什么真面目。” “不知羞,男子汉大丈夫,就知道哭鼻子?” “给谢家男人丢人。” “有本事就从我手里把东西抢回去。” “告状算什么本事?” 她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谢蕴的泪点。 “哇”的一声,他迈着小短腿边哭边跑,正好撞上闻声赶来的薛沾。 薛沾蹲下身来,安慰了他几句,这才朝谢蘅走来。 “你跟你弟弟置什么气?他才三岁,跳起来都够不着你的腰,怎么跟你抢?” “胜者为王咯。” “等他长大了……” “长大怎样?长大了我还是姐姐,他还是弟弟。” 薛沾忍俊不禁,却也长叹一声道:“阿蘅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你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姐妹,不像我……” “别以为你说的这么可怜,我就会原谅你,把我晾着,和我阿爹倒是聊的很开心。” 她嘁了一声,跟着挖苦道:“怎么样啊,我爹的书法有没有精进?一字千金应该不成问题吧?” 薛沾忍住笑,“你想听真话假话?” “你就照实说呗。” “侯爷在行军打仗这件事上,天赋异禀,但是文人骚客那一套,实在是不适合他。” 谢蘅“噗嗤”笑了一声,小声道:“英雄所见略同。” ----- 年夜饭吃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漆黑的天幕下,倒映着京城万家灯火,明亮如昼。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头巷尾的鞭炮声也从未断绝,除夕之夜,人间却热闹得不似凡尘。 未到亥时,天空便飘起了细碎零星的雪花。 谢蘅一身绛红色袄裙,外面披着织锦滚兔绒的大氅,与薛沾一起走在御街上。 除夕夜没有宵禁,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揣着手踩着雪串门,还有不少出来放烟花,打雪仗的。 走着走着,雪渐渐大了。 薛沾伸手接了一片鹅毛般的雪花,眨眼间,它便融化成了手心一滩冰凉的水珠。 “回去吧阿蘅,雪下大了。” 今日又是谢蘅一时兴起,非要去城楼上看夜景。 “没事,塞外的风雪难道不比这的大?” 谢蘅说着,将两个人头上的帽子都摘了。 薛沾疑惑她的举动,“你这是做什么?” 谢蘅眉眼都沾上笑意,侧过脸看着他,“你猜。” 薛沾怔了一瞬,只凝神想了片刻,便猜到了她的用意。 他眼角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只是笑得腼腆、收敛,一点不张扬外放。 他走了两步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谢蘅扬起一抹笑,轻咳着掩饰自己快要绷不住的表情,“谁要跟你共白头?” 说着,快步往前,把薛沾甩在了后头。 没走多远,就被后赶来的那人抓住了手。 谢蘅没挣开他,反而与之十指交握在一起。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穿过因烟火明灭忽明忽暗的长街,路上的积雪不厚,但每踩上一步,还是会发出簌簌之声。 薛沾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女子,她美得那么明艳张扬,就像冬日里的红梅,寒夜里的焰火,给他时常孤寂的内心一点暗香和温暖。 她或许不像别的大家闺秀那样含蓄内敛,时常粗枝大叶的像个男人,但她的女儿情态,她害羞时脸上的薄红,只有他看过。 也只有和她一起的时候,才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不太符合他一贯作风的事情。 就比方今夜,趁着守备不注意,偷偷爬到城楼顶上,差点踩滑了琉璃瓦。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瑞雪除夕夜,京城的灯火真的很美,从皇城到坊市,一片灯海辉煌。 有些景,一个人看和两个人一起看,感触也是截然不同的。 子时正刻,东华门外的烟火表演正式地拉开了序幕。 随着礼炮声响,夜空短暂地岑寂了一瞬,一大颗烟花在夜空炸开,流光溢彩,绚烂万分。 继而,火星稀稀疏疏窜向四周,消失湮灭。 但旋即,更多的炮响同时炸开,缤纷夺目的火树银花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斑斓的焰火好似琉璃,映照出天上人间两幅盛景。 谢蘅忽然靠在了薛沾的肩上,瞳孔中是满城焰火,也是梦中十年的战火。 “阿沾,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打仗。” “我很害怕一个人,孤独真的比死还可怕。” “如果这一切只是……是另一个我临死前的一场梦,那我希望这场梦永远不会醒来。” 谢蘅说着,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那种真实的痛楚反倒令人心安。 薛沾怔怔听完谢蘅的话,知道她还在为那个梦困扰。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薛沾郑重地说:“阿蘅,我们成婚吧。” “什……什么?” 谢蘅的眸子倏地瞪大了两分。 “我说,我们成婚吧。”薛沾又重复了一遍。 最近,宫中已有消息,年迈的太后,他的外祖母,日子恐怕不长了,如果不赶在国丧之前成婚,只怕就会像她梦里那样,一直推迟到三年之后。 谢蘅痴痴望着面前这人。 在那个梦境中,三年后她彻底失去了他。 白天,她是挥斥方遒的一军统帅,不能露出半分脆弱,只有在夜深人静,替他擦拭铠甲的时候,会偷偷靠在冰凉的甲片上落泪哭泣。 “阿沾,你知道吗?我心里好苦。” 这是她替梦里的自己倾诉。 至少此刻,薛沾能听见,也能回应…… 看着谢蘅的泪水大颗滚落,薛沾心头像扎进毛刺一般难受,他伸手抚去她冰凉脸颊上的热泪,一字一句道: “阿蘅,相信我,这辈子,我一定陪你到老。” ------ 第141章 平行时空3 春风一吹,屋头积雪消融,溟蒙细雨滋润过经冬的桃枝,萌发出鲜嫩的蓓蕾。 新年过后,北疆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蛮族的汗帐易主,新任的王汗阿达凛派遣使者来京,表示愿意与梁国交好,化干戈为玉帛。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蘅怔了一瞬。 在她梦里,阿达凛篡夺王位是在三年后,因为他得位不正,篡位后为了巩固王权,第一件事就是发动对梁国的战争,转嫁矛盾。 怎么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二月十七,蛮族的使者进京,武成帝在承正殿接见了他们。 “怎么样了?” 谢侯上早朝回来,谢蘅就忙不迭问今日使者来访的情况。 “看起来,蛮族是真的打算与我朝交好,他们送了上万只牛羊,一千匹骏马,还有许多西域奇珍,诚意十足。” 谢侯说着,面露轻松,能够讲和避免战争,他也是求之不得。 不打仗,梁国才有机会休养生息,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安生日子。 听父亲这么说,谢蘅更摸不着头脑。 “那个蛮族来的使者谈吐不凡,在我朝天威之下不卑不亢,实在是个人才,蛮族有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打起来,对敌对我都不是好事。”谢侯叹道。 谢蘅闻言眸光乍沉,“这人长什么样?” 见她这般好奇,谢侯说,“陛下今夜在宫中宴请蛮族使者,你也去看看吧。” “好。” ----- 宫宴戌时开始,申时初刻,一辆一辆的马车已经经过皇宫外的甬道,停在高大恢弘的宫门前。 这种宫宴,官员们往往会带上自己的家眷,那些世家小姐们会趁此时机,物色朝中的青年才俊。 宫门处,新装艳质的少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待宦官引他们入宫。 女孩子聚在一起,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 谢蘅十几岁才回到京城,跟这些累世官宦家的小姐都不熟,自然被孤立了出来。 而且因为她是薛沾的未婚妻,薛沾的那些仰慕者们或因嫉妒,也都拉帮结派地疏远她。 谢蘅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一点也不关心,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蛮族求和的事。 太过反常事必有妖。 阿达凛绝不是甘心求和的人,至少从和他打了八年交道的经验来看,此时的阿达凛绝少年意气,野心勃勃。 他到底想干嘛? 谢蘅想得入神时,那边的贵女们一阵骚动,全都朝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刚刚弱冠之年的薛沾,已骑马赶到。 他一身牙白色水云纹圆领襕衫,腰上系镶青玉鞶带,尊贵温雅,仪态翩翩。 明显有人情绪激动了起来,深深提了一口气,“是薛将军。” 有人惋叹一声:“这样的风度也只有他了,只可惜配了个不懂礼数的乡野丫头。” “这是珍珠掉进了米糠里。” 几人窃窃私语,却又巴不得被她们言语中的“米糠”听去。 若非有薛谢两家的婚事在前,薛沾实在是贵女们心中的绝好的夫婿人选。 老镇国公病故,薛沾未及弱冠便承袭了爵位,年少有为不说,生得又英凛不凡,容貌俊美,自然讨女孩子喜欢。 最最重要的是,长公主修道,不理俗世,这要是嫁进国公府,直接就是女主人,不用侍奉公婆,这一点就超过旁人许多了。 偏偏这么一块炙手可热的美玉,最后落在了谢蘅手里,贵女圈中没一个服气的。 谢家是新贵,谢侯以前就是织席贩履之徒,谢蘅从小在乡野之地长大,不过凭着父亲的军功获封郡主,一家子暴发户,自然入不得这些积世门阀的眼。 谢蘅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野鸡披上了凤凰毛,实在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这样的人配薛沾,说她是“米糠”都算客气。 可惜谢蘅压根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她还在想阿达凛,一个人对着一堵墙深思。 薛沾下马,一眼便瞧见了鹤立鸡群的谢蘅。 他眉眼沾上笑意,径直越过那些想上来和自己打招呼的贵女,兀自走到谢蘅身后,轻“咳”一声。 谢蘅转过身,瞧见他也不惊喜,眉心笼罩着浓重的心事。 “还在为蛮族求和的事烦心?” 谢蘅点点头:“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船到桥头自然直,正好今晚探探这个蛮族使者的虚实,你说呢?” 谢蘅赞同,她也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 宫宴上,众人落座。 蛮族的使者却姗姗来迟。 在座的官眷都颇有怨言,觉得蛮夷之人不懂得礼节。 而那一行数人,缓缓走入殿内的时候,谢蘅已经遏制不住满目震惊,险些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她想了半晌,终是保持沉默,只是目光一直紧盯着那几个蛮族人。 领头的男子,也在人群之中,与谢蘅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像是认识谢蘅一般,男子唇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只是无人注意到罢了。 使臣们拜见过武成帝后,被安排于右席上座。 宫女们端上酒,一番推杯换盏,殿内的气氛十分融洽。 看得出来武成帝很高兴,举杯对蛮族使臣道:“贵使来我朝,一路舟车劳顿,朕略备薄酒,为你们接风洗尘。” “多谢皇帝陛下,我们深感荣幸。” “贵国大汗实乃目光长远,气度不凡之人,能体恤两国臣民,使他们免遭战火之苦,上天会保佑他的。”武成帝道。 那男子微微一笑,举杯道:“大梁皇帝陛下的祝愿我会转告大汗,这杯酒敬您。” 武成帝哈哈大笑,与之对酌。 “对了陛下,我此番来大梁,其实还肩负一个重任。” “哦?”武成帝挑了挑眉,“什么重任?” “我们这次来贵国,一方面是要传达大汗互通友好的意愿,另一方面,是想向大梁求娶一位贵女。” 他话音落地,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和亲? 两国交好,和亲的确是上上之选,只是陛下没有女儿,宗室……陛下上位之初,为了巩固皇位,叔叔都被他杀光了,哪还有宗室? 既然如此,便只能在世家之中挑选了。 在场的贵女们个个低下了头,生怕被选中。 只有谢蘅直直盯着那个蛮族使臣。 武成帝只凝神想了一瞬,便爽快地答应了。 年少时,他或许还觉得和亲有伤国家体面,但如今,能用一桩婚事换取和平,确实是划算的。 更何况,此时梁国是占据主动位置的。 但紧接着发生的事,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只见那人缓缓开口道:“我们大汗想娶的,是谢侯的掌上明珠。” 众人齐齐看向谢蘅。 谢侯的掌上明珠有两位,谢芙才四岁,他说的自然是谢蘅了。 不等谢蘅说话,那头薛沾已经站了起来,厉声开口道:“贵使慎言,她已经有婚约了。” “有婚约,但还没嫁人不是吗?” “我朝从无此先例。” “规矩都是人定的,相信皇帝陛下会有决断。” 眼见着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武成帝开口打断二人的对话,“此事还需要商议,今日宫宴之上,暂且不议论此事,三日之后,朕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 宫宴之后,谢蘅径直出宫,一直追到了鸿胪寺。 却被阿达凛的两个侍卫拦住。 “我们大人已经休息了。” “让他出来。”谢蘅的态度很强硬。 “我们大人已经休息了。” 谢蘅大有“再不通传我就闯进去”的架势,不过好在最后时刻,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 “请她进来。” 谢蘅走了进去,再次见到了梦中那张熟悉的脸。 如果说刚刚在宫宴上他还有伪装,那此刻他揭掉了身上的羊皮,终于露出了狼的面孔。 阿达凛此时的模样还稍显俊朗,轮廓棱角鲜明,目光锐利,有种随时准备着去捕猎的野兽气质。 只是在看向谢蘅的时候,眸光中的凛冽淡了一瞬,有种触及泡影的恍惚。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阿达凛。” 谢蘅直呼他的名字。 被戳破身份,阿达凛先是一惊,旋即平复如常,“郡主真是说笑了,阿达凛是我家大汗的名号。” “郡主?”谢蘅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此前我们好像并没见过吧?” “你……” 二人相视片刻,瞳孔中却好似有另外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 这种感觉,和梦里的感觉如出一辙。 “你也做了那个梦?” 两个人异口同声。 ------ 北疆的荒芜大漠上,谢蘅终于甩开了追兵。 但是她的意识也接近模糊了。 头顶的太阳炙烤着脚下的黄沙,水壶倒悬,却一滴未落,她头晕的厉害,最终滚落下了沙丘。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一轮明月高悬在大漠上空,冷风打着旋儿飞沙走石。 大漠的夜晚是很冷的,但她面前却涌来一股暖流,明亮的篝火燃烧着,高挺的鼻梁在她脸颊一侧打上阴影。 男人就坐在篝火对面,正烤着一只羊腿。 “你是谁?” 本能的警觉让谢蘅拔出了匕首。 男人却不慌不忙地将羊皮水袋丢给了她,“喝点吧。” 谢蘅正口渴,顾不得许多,将信将疑的接过,喝了一口,才发现水袋里装的是羊奶酒。 她喝不惯,但解渴。 再隔着篝火看这人,很明显的异域装扮。 “你是蛮族人?” 男人回答地果断,“是,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谢蘅看到不远处还有几处篝火,应该都是他的人。 “看样子,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男人笑了笑,割了盘羊肉端给谢蘅,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这么多次,我在你手里吃了不少亏。” “南边的姑娘,你应该生在我们草原。” 谢蘅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就是阿达凛了?” “咱们打交道很多次了,这是第一次见面……我就是阿达凛。” 他站在篝火的光芒内,裹着一件羊皮半臂,腰上挎了把半弧的弯刀,充满桀骜的野性。 那是一种与中原男子全然不同的气质。 谢蘅意识到自己是被俘虏了,但还是竭力保持镇定。 “你杀了我或者不杀我,都无法改变战局,你们败势已定,再打下去,根本就什么也得不到。” “据我所知,现在反对你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了,很有可能,你篡夺而来的王位,有一天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落入他人之手。” 阿达凛笑了笑,“你说得对,这场战争的确拖累了我,但也不是一点收获也无,我这不是把你俘虏了吗?带你回去,让你成为我的女人,他们一样还会臣服于我的。” 他说的言之凿凿又那么笃定,谢蘅却不屑地笑了一声,“你要是觉得你能驯服我,那你就打错算盘了。” 阿达凛闻言,怔了怔,紧凝着她道:“我需要一个能帮我治理部落的女人,有能力有魄力,你很合适,那个国家限制了你,嫁给我,我可以给你和大汗同等的权利。” “你开得条件很诱人。但我是梁国人,死也是梁国鬼,和你不是一路人。”谢蘅说着,又道:“而且我父兄,未婚夫,都死在你的手里,我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你就不怕夜里睡觉的时候,被枕边人捅上一刀?” 听了谢蘅的话,阿达凛朗声大笑,“你真的很适合我,太可惜了,用你们南人的话说,相见恨晚。” “撤军吧,”谢蘅忽然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这一路走来,见到太多女人和孩子,却没见到几个男人了。” 阿达凛沉默的瞬间,远处是响彻云霄的马蹄声。 “大汗,梁人的骑兵来了。” …… 回忆褪去,两个人重归现实。 “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阿达凛重复他曾经的话,“王权我可以分你一半,漠北你我共治。” 谢蘅毫不犹豫的摇摇头:“你还是回去好好治理你的草原吧。” …… 从鸿胪寺出来,谢蘅发现薛沾正站在门外,瞧见她出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阿沾,你怎么……” 谢蘅走过去。 “我在等你。”说完,他目光朝楼上瞟了瞟,“你和他认识?” “他……其实就是阿达凛,我们都做过那个梦,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你放心。”谢蘅跟他解释。 “嗯。” 薛沾点了点头,好像什么答案好像都不重要了。 也不在乎谢蘅的梦里和阿达凛有过什么样的过往。 只要她坚定的选择自己,他就永远站在她身后。 他拉着谢蘅的手,笑了笑,“我送你回家吧。” “好。” 第142章 平行时空4 蛮族使臣很快离开了京城,让谢蘅嫁给阿达凛的提议也未在提及。 两国交好,自此而始。 四月,桃花落尽,薛沾和谢蘅的婚礼如期举行。满京城都知道,皇帝的亲外甥和谢侯长女喜结连理,璧人一双。 武成帝亲临薛府,和长公主一起主持他二人的婚礼。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早响到晚。 宁安堂,谢蘅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了很久。 恍惚她还在梦里,恍惚她还是那个孤寂的、渴望过平静生活的人。 所幸,这一世,一切都很美好,在最安逸的时候,和最好的人走到了一起。 …… 谢芙今天特别高兴。 整个府里都热热闹闹的,上下洋溢着喜气,她懵懵懂懂地知道,是大姐姐要出嫁了。 “阿姐,你为什么要嫁人啊?” 谢芙小不点一个,提着裙摆跑进谢蘅的房里,抓着谢蘅的嫁衣问。 谢蘅蹲下身,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笑着道:“因为和喜欢的在一起,会很开心啊。” “喜欢的人……那我也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二小姐,那崔家大郎,不就是你将来的夫婿吗?” 提起这茬,下人们都跟着笑了。 谢芙眨着溜圆的眼睛问:“夫婿是什么?” “夫婿就是你要嫁的人。” 闻言,谢芙小小脸上五官纠结到一处,嘟着嘴道:“我不要,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嫁给他。” 她“哼”了一声,又提起裙摆,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才出内院,她只看着地,一个劲的在走廊里猛冲,不料脚下趔趄,向前栽了出去。 扑出去的一瞬,小家伙闭上了眼,等着重重摔上一跤。 预想中的重重一跤并没有来,反倒是轻飘飘被人捞了起来。 谢芙揉了揉惊魂未定的双眸,眼前是一袭湖蓝色锦袍,腰上坠挂着一枚青玉龙鱼玉佩。 谢芙缓缓抬眼,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视。 少年目光炯炯,但神色平和如水,眸中似乎掩伏着鲸吞般的浩浩之气,叫人一时呆滞,移不开眼。 “你就是谢芙吧?”少年先开口道。 眼前这个小丫头,梳着双鬟,系着红色头绳,糯叽叽像个小团子一样,很是可爱,让崔简一时忘了,这还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你认识我?”谢芙呆呆的神情还未下去,两颗眼珠子似熟透的葡萄,水盈盈的。 “嗯。”崔简颔首,“我叫崔简。” 谢芙沉吟了一遍这个名字,抬首问:“你是崔家大郎吗?” 崔简点点头:“我是,怎么了?” 谢芙小声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崔家大郎看起来还挺讨人喜欢的。 “她们说,你是我将来的夫婿。” 谢芙完全不懂什么是夫婿,无非是别人怎么说,她就跟着怎么说。 崔简已经十二岁了,早已懂事,更何况像他这样早慧,本来就比寻常孩子心思更深。听谢芙这么说,他眸色一沉,只伸手在谢芙头上摸了摸。 小团子倒是乖巧可爱,只是,他是不可能娶她的。 ----- 时光一晃而过,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 又是一岁之暮,谢芙快要过生辰了,只是今年有所不同,今天是她十五岁及笄的日子。 接连三四日,大雪洋洋洒洒未曾停过,却在腊月初八,谢芙及笄这天,放了晴。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庭院,谢家便开始迎宾,早在几天前,谢芙及笄礼的请帖就发了出去。 谢芙这日更是早早起床沐浴,穿上及笄的礼服采履,安坐于侧室,等待正堂客人就座。 “姑娘,我看见了。”下丫鬟从外头急急忙忙回来。 “看见什么了?”谢芙不解地问。 “崔世子也来了。” 小丫鬟的语气有些激动。 谢芙脸一红,“他来就来,你跟我说做什么?” 小丫鬟不解,二小姐之前每天都跟在崔世子身后,明明是喜欢崔世子的,而且崔世子以后可是小姐的夫婿,当然要把他的行踪汇报给小姐。 谢芙之前也是这么想的,直到那日她去大理寺外给他送果饮…… 从幼时起,谢芙便知道,崔简将来是自己的夫婿,她也想与其好好相处,无关恋慕,只是往后几十年朝夕相处的人,总不能真的盲婚哑嫁吧? 她对崔简的第一印象并不坏,只是他这人呐,总是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实在让人苦恼。 这不,前段日子,尚书府的王小姐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去大理寺等着崔简。 她还真就照做了,结果崔简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径直上了马车,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凛冽寒风中。 当时,谢芙的心就凉了。 她大概知道,崔简不喜欢她。 也不再抱有幻想。 …… 主宾皆落座后,及笄礼开礼,谢侯与众宾客简单说了两句,礼乐便正式奏响,谢芙缓步走到台阶下,越过一众宾客,向谢侯夫妇走了过去,行跪礼。 谢蘅作为赞者,已于西阶等候,待谢芙走出来,向观礼宾客行揖礼后,便上前解开她的双鬟,用玉梳为其梳头。 梳罢,谢蘅朝谢芙微微一笑,退至一侧,作为正宾的安国公夫人王氏起身,谢夫人起身相陪,与之一并走到东阶。 王氏净手后,面目和善地拿起祝词,柔声吟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念完祝颂词,王氏与谢夫坐在同一张席上,将谢芙的长发挽起,梳成高髻,加上芙蓉白玉长笄。 抬首受笄时,谢芙的视线正好对上不远处崔简投来的目光。 他像是在想什么,走了神,深邃的眉眼烫得谢芙脸一热,迅速低下了眸子。 三加三拜后,及笄礼正式完成。 她成年了,可以嫁人了。 ----- 及笄礼之后,崔家两家开始着手准备她和崔简的婚礼。 这场婚事,似乎是水到渠成,但在谢芙心里,却像是一块大石头压着。 她见过父母相濡以沫,见过大姐和大姐夫恩爱情深,所以对自己的婚事,多多少少会有些期待。 少女怀春,莫不如是。 可谢芙已经能够预想到婚后,她和崔简之间“相敬如冰”的场景了。 往后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是几十年,可能都是如此。 但这桩婚事是阿爹和崔伯伯定下的,她就算有再多的委屈,也不能说出退婚这种话来,否则岂不是伤了两个老人家的心? 且不说崔伯伯和崔伯母都是极好的人,嫁进崔家,除了没有丈夫的疼爱,其他的应该都会很顺心,想想这些,谢芙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嫁给谁不是过日子?有个好公婆,胜过有个好丈夫。 大婚这天一切顺利,谢芙的心绪没有半点波澜,就像是行及笄礼时一样,把一切繁琐的规矩当成任务去完成。 迈出谢府踏入花轿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凄楚。 她要嫁的人,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十九岁高中状元,如今是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种种头衔加诸其身,崔简的光芒有多耀眼,自不必说。 说她一点不爱慕他,那是假的,可若说有多喜欢,倒也谈不上。 尤其是多次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谢芙便也死心了。 可一想到以后日日要与他同塌而眠,谢芙的心还是怦怦乱跳,仿佛有一只小鹿不停地撞击着她的胸口。 她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日子还是要过的,以后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便是了。 至于其他的,不敢肖想。 与崔简一同走进洞房之前,谢芙还算淡然,可到了饮合卺酒时,二人面对面贴得那般近,几乎鼻尖贴着鼻尖,谢芙还是忍不住烧红了脸。 幸而婚房内皆是红绸红缎,喜烛的光晕投照在面颊上,再浓的羞晕也融进了这一室喜色之中,不那么明显了。 饮完合卺酒,崔简便去了前厅待客,谢芙一丝不苟地坐在喜床上,香文替她拆去了繁重的凤冠。 她一时困顿,便倚着大红的喜被睡着了。 月上中天,后院至静至谧,前院那些嘈杂欢声笑语,并没有穿透重重院墙,打扰谢芙的好梦。 直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新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谢芙才抹了嘴角香涎,茫然无措地坐起身来。 丫鬟们都已经退了出去,屋内只有她和崔简两个人。 谢芙很局促,因为迄今为止,她和崔简只是互相认识的陌生人罢了,十年来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她早就预料到新婚夜会有多尴尬。 …… 崔简没进内室,而是先坐在外间榻上,似乎喝多了酒,正扶着额不语。 谢芙咬了咬唇,犹豫了半晌,还是端了一盏茶朝他走去。 “夫君,喝点茶醒醒酒吧。” 她的声音似裹了蜜糖的藕,初时是甜的,过耳后又有种清脆之感,令人想听她开口再说一句。 崔简偏过头,视野中伸来一只冷白的手。 那一截白到发光的手腕与她身上大红的嫁衣颜色对比鲜明,鲜明到只看一眼,便足以抓住男人疲惫的视线。 鬼使神差般,崔简抬眼看了看身旁女子的脸。 那张脸至纯至净,如羊脂般细腻如玉,黛眉如勾,狐狸眼也自带几分妩媚,只是在这张脸上,并不让人觉得妖娆。 她摘了凤冠,只留了一支金钗挽发,三千青丝垂落在肩头,衬得脸颊白皙动人,眉眼盈若秋波。 大红嫁衣,乌发美人,崔简看着这一幕,酒意顿时涌了上来,喉结滑动,连带着呼吸声也变得沉重起来。 也不知道她身上熏了什么香,叫人忍不住贴上去细细地闻…… 崔简靠过来的一瞬,谢芙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虽然知道新婚夜要行洞房之礼,也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这箭在弦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口狂跳。 “你好香。” 他沿着她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轻嗅。 谢芙根本不敢看他,只低下头,嗫喏道:“夫君,你喝多了。” 他身上有股浓浓的酒味,也不知喝了多少。 两人一开口,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旖旎了不少,谢芙紧张地将一直端在手中的杯盏递到他唇边,“夫君,喝茶。” 崔简晕晕沉沉地低头去够杯盏,却一不小心啄吻到了她的指尖。 谢芙强忍着胆怯,盈盈抬起眸子,捻着帕子替他擦拭嘴角的水珠。 崔简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直接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往身前一带。 谢芙垫着脚,吓得双手扶在他肩上,羞怯地眨着乌黑的瞳仁,定定地与崔简目光交汇。 “你好美。” “你真的好美。” 他带着八分醉意说出来的话,竟听得谢芙耳根灼热,微微心动。 这样的崔简,和平日里那副冰块般的模样,实在是大相径庭。 “夫君,你……唔!” 她话还没说完,两瓣唇已经被崔简咬住,未出口的话也只化成了绵绵嘤咛。 口脂上淡淡的花果香味融进唇齿之间,叫人一时忘情,一时神魂跌宕。 直到她喘不过气来,用力扑打着他的胸膛,才被崔简不算温柔地放过。 看到男人烈火灼灼的双眸,谢芙的身子却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不敢再去看他,缓缓垂下的羽睫像蝴蝶羽翼般轻颤,眼底的羞涩却如洪水决堤,怎么也关不住。 “夫君,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声音柔弱到轻若微风,拂过人心便是难以言喻的痒。 崔简还有一丝理智,也完全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明知道,眼前的女子本不是自己的妻子,可还是无耻地沉沦进去,陷进了她眼底一泓温柔地波光里。 谢芙来不及惊呼,便被男人打横抱进了幔帐之中。 …… 他的动作明明急切地可怕,像野兽扑食,却又偶尔克制地觉醒一点怜香惜玉的良心。但最终,帐幔中一副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肉体,还是击溃了他最后的理智。 小衣之下,纤腰一握,酥胸丰腴。 谢芙紧张地闭上了眼,这一切来得出乎她的意料。 “夫君……你……你轻一点好不好,我怕疼。” “嗯。” 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应,反正这一夜,谢芙在他掌中翻来覆去,覆去又翻来了无数次。 …… 第143章 平行时空5 翌日,天刚亮,崔简昏昏沉沉中睁开双眸,只觉脑袋极沉重。 他一睁开眼,帐幔内红色的薄晕便直直晃入眸中。 晃得他一时怔怔。 崔简半支起身子,回忆起昨夜的一幕幕,他的双眸蓦然睁大,迅速看向身侧。 内侧空空如也……崔简将衾被掀开,百子被上缝着的喜帕已沾上了点点红梅。 那红梅绽在眼底,他脑中“嗡”得一声,揉了揉眉心准备下床,却有人已先他一步挑开帐幔。 “夫君你醒了?” 崔简身形一顿,眼眸乍然抬起,面前女子穿一身藕粉色长裙,眉眼含羞,露出的一截皓腕白皙如玉。 见他目光投来,她羞赧地垂眸,转身接过侍女递来的漱口茶,递到他面前,又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 崔简心尖微动,接过茶盏凝了她一眼。 许是因为新婚,她今日的妆容称得上鲜艳,山茶花色的口脂薄薄一层抹在娇嫩欲滴的唇瓣上,藕白双颊染上胭脂,柳叶眉画的浓淡合宜,愈发衬出一双魅人的狐狸眼。 漱完口,崔简起身,她又道:‘妾身服侍夫君更衣?’ 崔简挡住她伸来的手,冷声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说着,他瞧见女子眼中微微流露出失落。 刚拿起袍衫的手迟疑了一瞬,又放下了,“还是你来吧。” 谢芙有些讶异,但还是重整笑容应了一声,替他穿好锦袍,系上腰封。 “夫君,你看看可有不妥?芙儿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如果没做好,夫君一定要跟我说。” 她说话时眨了两下眸子,纤长浓密的眼睫轻颤,像翠鸟尾羽拂过心头。 崔简喉结滚动了一下,转过脸道:“没什么不妥。” 谢芙像松了口气一般。 这厢二人准备妥帖,便去了荣华堂给安国公夫妇请安。 荣华堂内,安国公夫妇瞧着崔简和谢芙一同走了进来。 崔简还和平素一样,板正着一张脸,丝毫不像刚刚新婚的人,走得还特别快,难为谢芙必须快步跟着他,才能不落在后头,急得小脸都泛起了潮红,提裙跪在他们跟前时,那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可一点不会骗人。 安国公夫妇对视了一眼,对儿子又气又无奈。 娶了这么个大美人,还一脸不高兴,他究竟想怎么样? 是以喝过新媳妇的敬茶后,王氏寻了个由头单独将崔简留了下来,准备好好训训他。 “芙儿可有什么不好?” 崔简沉默了一会,“她并无不好?” “既无不好,就该对她体贴一些,不要总是对她不冷不淡的,时间久了,会伤人心的。” 崔简不言。 王氏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儿子究竟别扭什么?但小辈的事,长辈若是插手多了,反而适得其反,不如放手,相信芙儿那样的姑娘,早晚能把他那颗心捂热咯。 ----- 之后一连几天,崔简都是在书房睡的。 谢芙虽然有些失落,但她嫁过来之前就早有准备,所以失落有,难过却不多,照旧每天吃吃喝喝,去王氏院子里陪婆母诵经礼佛,日子也过得自在。 但很快,院子里就传出了闲言碎语,说少夫人不得世子爷宠爱,每天独守空房。 说的人多了,心思活络的人自然生了非分的想法。 这日,谢芙陪着婆婆王氏去院子里赏花,恰好碰见一个侍女从书房的方向出来。 王氏眼尖,一眼便瞧定了她,幽幽出声将人叫住。 “你给我过来。” 那小丫鬟慌了神,心虚似的,见到王氏便伏跪在地上,浑身止不住的战栗。 “你说你这丫头,我又不吃了你,你抖什么?”王氏说话柔柔的,目光瞥向书房方向,又回过头来瞧了丫鬟的一身衣裳。 海棠石榴裙,单螺髻,鬓边簪着绒花蝴蝶,蝶翼轻颤,振翅欲飞,一绺乌发编成小辫从耳后垂至胸前,俏皮又不失妩媚。 王氏顿时拉下脸来,“谁让你在府里这么穿的?还有没有规矩了?你娘呢?把你娘给我叫过来。” 这丫鬟名唤素月,是国公府的家生奴才,平日里仗着比别人生得好些,一贯轻挑。这几日见崔简都宿在书房,便动了些歪心思,谁知她人还没进书房,就被世子爷身边的蓝烟给轰了出来。 一路失张失致,不巧又碰上了夫人和少夫人,她顿时觉得羞愤难当,心里慌得厉害,腿也不由自主软成一滩烂泥。 此刻她只知磕头求饶:“夫人,我错了夫人,求您千万别赶我走。” “真是反了天了,大白天的丫鬟没个丫鬟样,穿成这样是想去勾引谁?” 谢芙原想说两句,但想想还是算了。 不一会,素月她娘来了,王氏指着她的鼻子道:“把你这好女儿带走,给她配个女婿去,省得天天轻狂浪荡,我看她是想男人想疯了。” 素月她娘来时,直揪着素月耳朵便打,丢人是一方面,只是没成事还被夫人发现了,真真是废物一个。 倘使成了事,她在夫人那里也有个说头,如今是脸也丢了,好处也没捞着,怎么不叫人怒上心头? 待下人们都散了,王氏才拉着谢芙的手,语重心长道:“儿啊,娘知道你也有委屈,但是你年纪轻轻的,总跟着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有什么意思?” “你老实跟娘说,他是不是那方面有什么问题?” 实在不能怪王氏有这个想法,单说芙儿的长相,万里挑一毫不为过,偏偏他除了新婚夜,再没回正房睡过。 回想儿子这些年来,也是不近女色,王氏很难不往他不举的方面想。 谢芙听到王氏这么说,怔了一瞬。 新婚夜红帐之内发生的种种,她如何被他颠来倒去地折腾,这些画面又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叫她脸上泛起了薄晕。 “不是的,母亲您说到哪里去了,没有这样的事。” “那就好。” 王氏愁容稍展,新婚夜的喜帕她是瞧过的……那既然不是身上有问题,就是心上有问题。 王氏拉起谢芙的手,柔声道:“儿啊,你也多去他面前晃晃,这人嘛,就怕习惯,习惯了他就离不开你了。” “以后的日子还长,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守活寡?夫妻离心,日子可不好过。” “娘,我知道了。” …… 九月的夜里,风似裹着霜一般,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谢芙走到书房门口,迟疑了半天也没决定好要不要进去。 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来。” 崔简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从屋内传来,却震得谢芙眼皮一跳,她接过丫鬟递来的食盒,轻轻推门入内。 “夫君,娘说你晚饭没怎么吃,我来给你送点夜宵。” 她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食盒,未得他许可,甚至不敢轻易上前。 崔简正看着公牍,有只当是蓝烟进来添茶,不以为意,等谢芙的声音软绵绵地挠过来,才偏过头看去。 她今日穿得素净,月白皱纱裙,蓝花小袄,鬓边只有一只铃兰玉簪,夜色下面若皎月,白得晃人眼。 崔简轻咳了一声,放下公牍道:“你拿过来吧。” 谢芙款款走来,打开食盒,取出两碟点心,和一盅排骨莲藕汤。 她细心体贴地盛上一碗,垫着帕子端到崔简面前,“夫君先喝汤。” “嗯。” 崔简面上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接了过来。 排骨莲藕汤清淡不油腻,排骨酥烂,莲藕软糯,入口甘甜鲜美,很是暖胃。 “这汤……” 谢芙忙接过话,“夫君尝着可还喜欢?我第一次煲汤,手艺恐怕不太好。” 崔简尝着也不像府里厨房做的,却没想到是她亲手煲的汤。 谢芙只给他盛了一点尝个咸淡,见他喜欢,忙接过碗道:“夫君我再给你盛一点吧。” 崔简点点头,眸光一瞥,恰好瞧见她手指上缠的纱布,不由自主便抓起她的手问:“你手怎么了?” 谢芙抽回手,咬着粉嫩的下唇,“切藕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了。” “我看看。” 见他神色认真,谢芙羞着眸,将手递给他。 崔简从桌屉下拿出一盒药膏,用玉板挑出一点,替她擦在伤口上。 “这是什么?”谢芙疑问。 “一种治疗外伤效果很好的药。” “这样……” 二人说着,距离不由地就拉近了许多,谢芙几乎已经靠上崔简的臂膀。 待崔简反应过来时,谢芙正眨巴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抬头朝他望着。 某人的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胸中有股窒息感。 他连忙转过身不看她,“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谢芙没搭腔。 崔简心里也知道她的来意,叹了口气道:“今夜我会回房睡。” 谢芙终于松了松紧绷的肩,甜甜开口道:“那我就在这给夫君磨墨吧。” 说这话,就是赖着不走了。 她驾轻就熟地拿起墨条,舀了滴清水进砚台中,顺着一个方向开始研磨。 她都已经上手了,崔简自然不好赶她离开,没再说话,也算默许她留下。 快到三更时,谢芙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尽管她掩饰的极好,但还是被崔简察觉了。 他侧眼望去,谢芙垂首敛眸,倦意似星河般顺着长睫流淌而出,崔简一时心软,开口道:“要不回去休息吧。” 谢芙惊喜地抬起头,眨眨眼:“好。” 回答得很是干脆,生怕崔简反悔似的。 回去路上,夜色已深,路上只有几盏石灯,四周阒寂。 谢芙死死抓着崔简的胳膊,害怕地贴着他走,又生怕他走得太快,恳切道:“夫君可不可以不要走得太快,我跟不上你。” 不知为何,被她抓住的一侧身子微微有些僵硬,他也是想也不想便答道:“好,我走慢些便是了。” 回屋后,谢芙先沐浴过,回来整理床铺。 这段时间崔简不在,她床头堆了许多小玩意,有她爱看的小人书,还有木雕玩偶,现下崔简回来,她得统统清理出来,还要加一床被子。 崔简从湢室出来,便瞧见谢芙穿着件水粉色的寝衣,跪在床边,撅着臀铺床。 寝衣的面料轻薄,虽然宽松,但里面婀娜身段却似只隔着蝉翼,无遮无拦突入崔简眼眸。 他心中霎时燃起了一团火,那夜对她的孟浪之举生辣辣浮现在眼前。 崔简走到床边,谢芙已将床铺好,起身站至他跟前,面带缬晕,羞答答道:“夫君,床铺好了,我们……可以休息了。” “嗯。” 崔简漠着脸应了一声,躺在了外侧。 谢芙抿唇,紧跟着爬到里侧,二人各盖一床被子躺下,好半晌都没有再言语。 最后,还是谢芙轻声唤了句:“夫君?” 崔简不答,只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可渐渐地,耳边窸窸窣窣,谢芙竟从自己的被褥中,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你——” 崔简刚想发作,就被谢芙一把搂住了脖颈,她亟亟道:“夫君,是不是芙儿做错了什么?若是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既娶了我,为何又躲着我不理我?你若是真的厌弃我,一纸休书让我回家也好,这样什么都不说我真的很害怕。” 说到最后,已带着哭腔。 崔简心头迅速地软了下来,“我没有不喜欢你。” 相反,他觉得自己已经难以自抑地喜欢她了。 只是,一直碍着那个身份,他还是介意自己不是真正的崔简,始终想着她本该是他的妻子。 “芙儿,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这具身体装着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你会介意吗?” 谢芙愣了一瞬,只当他是玩笑,但也很认真的回道:“不论你身体里住着谁的灵魂,可你现在就是崔简,我的夫君也是崔简,我为何会介意?” 崔简默了半晌。 是啊,他如今就是崔简,以后也一直是崔简,他不是替他活,而是已经成为了他。 “夫君?”谢芙突然抬头。 “嗯?”崔简回过神。 “你那天……”谢芙咬着唇,喃喃呐呐地垂下眸子。 “哪天?” “就是洞房那天……”她羞红了脸,眨着波光粼粼的眸子望向他,将唇畔送到他跟前,“就是那天。” 崔简忽然明白了过来,被她的主动求欢惹得心神摇晃,盯着那张鲜嫩可口的樱唇,忍不住就咬了上去。 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 好啦到此应该就完结了,下本会开糙汉和娇娘(抓心挠肝想写),不过会换一个号开,这号不是我的不太方便。新号叫【雨落十二载】,搜用户名,头像是叶问舟师兄,那就是下本书的开文账号啦。 拜拜,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