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机关师》 第一章 水湖初识 承治元年,秋。 凉意的风没能抵消百姓出行的热情,热闹的市集上,到处都是卖重阳糕、茱萸和香囊的摊子。 抬眼看去,万里无云的半空之中,是一只只色彩艳丽又形状不一的纸鹞。 宋衍瞬间心情舒畅,只觉这些天赶路的疲惫都消散了。 金陵,这座曾经令他熬夜点灯,苦查三年,却不得半分结果的迷城,如今重归,心情仍旧如四年前初到那般——恨到牙咬切齿,掘地三尺也想揪出幕后黑手。 “快看,那是什么?!” 见有人朝这边看来,宋衍忙将头上的黑袍往下拉一分,谨慎地走到更为僻静之处。 “娘亲!天上有大铁鸟!” “呦,还真是大铁鸟,呀呀呀,这大铁鸟快撞上旁边的纸鹞了。” 宋衍闻言仰头,只见一只玄铁造就的大鸟,身后并无纸鹞一般的细线牵引,却能独自在半空之中飞翔,它的翅膀看起来坚硬又笨拙,却飞得十分稳当。 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铁鸟所吸引,纷纷发出疑惑又赞叹的声音。 微风拂过水面,只掀起一层浅浅的波澜,半空中的铁鸟却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摇摇晃晃往草地坠去。 周围人顿时发出惋惜的叹息。 在如此静谧的时刻,一道愤怒的尖叫声从不远处传出—— “可恶小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我的千机鸟!” 宋衍眺目看去,一个身形矫健的男子正抱着那铁鸟疾步往月桥跑,月桥之上满是来往行人,被他撞得四零八散。 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一名模样清丽的少女,她一边追一边还骂骂咧咧。 “给我站住,再不站住,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宋衍身旁几名看客见状,忍不住啧啧出声。 “这贼是外地来的吧,不知道我们金陵城这小辣椒的厉害吗?” “就是说,谁敢惹这姑娘啊,这贼要是落在她手里,怕是没有好日子过咯。” 金陵城小辣椒,这名号,倒是有些耳熟。 宋衍努力回想一番,却还是没能想起来,再抬眼时,那小贼已经从月桥跃下,落在船篷之上,回望桥上之人,满脸带着得意神情。 少女气坏了,紧紧咬着牙,藏在袖口中的暗器顿时朝着船篷上的人射去。 小贼身形灵巧,脚步如影,轻轻松松避开她的暗器。 眼看小贼就要逃离,燕荣荣不再犹豫,也从桥上一跃而下,落在另一只船篷之上。 “船家,借杆一用!” 船家半是忌惮半是看戏地将杆递过去,燕荣荣手中长杆如长枪般冲小贼胸口而去,小贼身形虽灵巧,武功却不济,很快落了下风。 他眼见围观之人愈发多,心中恐慌,扬了扬手中的千机鸟,当着少女的面丢向湖中。 千机鸟乃玄铁所造,落水便如石块,再难打捞。 “可恶!” 少女惊呼一声,手中长杆及时打在千机鸟翅膀上,将千机鸟高高抛起,随即脚步飞扬,借力冲向半空,一把抓住千机鸟。 落地之时,却是脚下一滑,整个人朝湖面跌去,咚的一声,没了动静。 “我隐约记得这小辣椒不会凫水啊……” 宋衍听到身旁的看客开口,便不再犹豫,如飞鸟般一头栽入水中,须臾间,将那抱着千机鸟的少女从湖水之中捞出。 他将少女放在船上,转身而去。 急中不乱的步伐在众多船篷之上轻踩而过,快速抵达对岸,湿发下的一双眼睛,落在那小贼脸上,露出九分不怒自威来。 剩下那一分杀气,吓得小贼脚底打滑,一个转身踉跄摔在茱萸摊里。 “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当街抢劫实非君子所为。” 宋衍说话间,余光瞥见少女已上岸,正朝这边奔来,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没曾想,那少女上岸后却不是冲着小贼去的,而是一把抓住宋衍的胳膊,任由小贼慌乱逃窜,也不追究。 宋衍眼眸惊诧:“姑娘可是认错人了?我并非是抢你千机鸟的贼。” 少女一双大眼扑闪扑闪的,透着天真乖巧,偏偏嘴角笑意,总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精怪,仿佛时刻都会算计别人。 “我知道。” 少女回答的理直气壮,脸上笑容更为明媚:“我叫燕荣荣,敢问阁下名号?” 宋衍此次回金陵,本就该藏身暗处,不可招摇,当即丢下一句话,转身往前走。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在意,区区贱名,不足挂念。” 燕荣荣闻言眼眸微闪,方才在船上,被他搂抱之时,她分明看到了他腰间的玉牌。 玉牌之上,刻着一个“官”字。 可见他一身打扮,却是古怪,大白天的穿着黑袍,分明是要隐藏自己身份。 这让燕荣荣很难不往近年来金陵城发生过的多起人口失踪案上想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金陵官府却还是没能破解一桩失踪案,找回一个失踪人口。 莫非如今,朝廷派了什么厉害的人物,来悄悄查案? 是了,若非正义之士,怎会不顾想要隐藏身份的初衷,当着众人的面现身去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 想到这里,燕荣荣忙抬脚追上去,一路跟到巷子拐角处,见没了人影才停下。 “姑娘跟着我作甚?” 宋衍从拐角处走出,双手环胸抱剑,一脸警惕地盯着她。 燕荣荣也盯着他,沉默片刻,才忽地扯起嘴角,一笑:“大侠,你身手真好!我方才见你飞来飞去实在是好自在,你一定就是话本上那种帅气多金、潇洒仁义、样貌惊人,独自闯荡江湖的少年侠客吧!” 宋衍听她这稚嫩言语,似是画本子之上英雄救美后的通病,嘴角微扬,无奈摇头,转身欲走。 “等等!” 燕荣荣见他并无停下脚步之意,不依不饶追上去。 “大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她说到这里,见身侧之人仍旧没有搭理之意,便自顾自往下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就努努力,让你愿意。” 宋衍终于停下脚步:“燕姑娘,快些回家吧,往后也不要一个人带着这样精美绝伦的机关鸟出来,免得被不怀好意之人盯上。” 燕荣荣见他终于理睬自己,欢喜地几乎就要跳起来:“大侠,不知我可有荣幸知晓大侠名字?” “萍水相逢,不必知晓,我还有事,这便告辞。” “大侠可是初来金陵城?若是没有落脚之处,大可住在我家。”燕荣荣见他越是隐藏越是躲,心里便越发地笃定他来路不凡。 “荣荣,这位是?” 猝不及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燕荣荣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义兄燕江灯来逮自己回家了。 这些年金陵城总有人口失踪,燕江灯便看她看得紧,从不允许日暮时分,她还不归家。 燕荣荣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忙拽住宋衍的胳膊,冲着燕江灯喊:“江灯哥哥,就是他,就是他刚刚救了我,我们不能放过他,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燕江灯闻言当即抬脚上前,拦住宋衍,抱拳道谢:“舍妹顽劣,多谢兄台出手相救!不知兄台可否赏脸喝一杯?” 宋衍只觉一个燕荣荣已经很难对付,现下又来一个兄长,正愁如何甩掉这兄妹二人,余光一闪,落在面前之人的佩刀上。 那刀鞘看上去像是厚铁所造,裹在佩刀之上,像是一坨发烂的树根,丑陋至极,实则大有来头。 宋衍曾在介子兵器图上看过,这是一种名为百铁盾的机关刀鞘,可在触动机关后变幻成厚盾,用以抵挡敌人刀剑的同时,还能发出暗箭,伤人于不防。 只是这种刀鞘十分沉重,若非内力深厚之人,难以轻松运用。 然而宋衍的吃惊之处,却不止于此。 介子兵器图乃当世神人所做,一直以来如神话般的存在,并无人亲眼看到过和介子兵器图一样的兵器,更别提有什么机关大师能造出这样的兵器了。 而这十分不起眼的年轻男子,竟拥有绝世罕见的机关刀鞘。 宋衍视线一转,落在燕荣荣怀中的机关鸟之上,思绪不由得飞转。 或许,这兄妹二人,家中是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师,顺着这机关师,兴许就能找到传闻中的天兵机关阵。 想到这里,宋衍不再推脱,点头答应:“我看二位也是性情中人,那便劳烦了。” 燕荣荣见他终于答应下来,不由得长舒一口气,随即笑着开口:“听说今夜月桥那,还有戏法,到时候,还请大侠一道观赏啊。” “好。” 第二章 神秘刀鞘 今日重阳,本该是个严肃的日子,金陵素来重商,百姓生活也相对富足,抓着一个节日便用来玩闹放松,连夜幕时分,都有不少人出行游玩。 宋衍坐在花窗边,看着眼下这明亮的花灯街,和头戴菊花出行的男男女女,不禁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冬至—— 大雪压城,一路积雪相随,寂静的唯有马蹄声。 那时的他上任锦衣卫指挥使没多久,便被先帝派去金陵调查多起人口失踪案,他在金陵并无交好,一生唯一的几个朋友都在都城洛阳了。 本以为寥寥数月便能顺利归朝,没成想,这人口失踪案一查便是整整三年。 这三年间,宋衍不知道多少次,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可偏偏就是那一步之遥,令他怎么也迈不过去,幕后黑手仿佛神仙,永远居高临下站在他的头顶,将他当成提线木偶一般逗弄。 先帝驾崩后,宋衍准备回洛阳复命,却意外得知一个秘闻——在他们的脚下,大楚金陵,有一道天兵机关阵,得此机关阵便能在战场上轻松破万军。 各国暗探早已潜伏在金陵,只为得到这天兵机关阵。 这样的东西,全九州的人都觊觎,大楚的新帝也不例外,他令密探传信,让宋衍继续在金陵调查人口失踪案,并追查那天兵机关阵的去处。 宋衍在金陵城中可谓孤立无援,看似简单的金陵城,犹如一张张细密的蜘蛛网,各个节点都有四通八达之处,实在令人无法从明面上抓到有用的东西。 去年冬至,宋衍实在是没了办法,将难处如实禀告了新帝,新帝当即将他召回洛阳述职。 “行之,既然在明面上无法着手,那我们便从暗处下手。” 这是当时新帝给出的决策,随后,便以言语不敬为由将宋衍贬至豫州,做太湖九品县令。 人人可惜宋衍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却一言不慎满盘皆输,哪里能想到,他原是带着秘密任务来到太湖的。 太湖与金陵路途不过三百多里地,快马加鞭也不过半日,对宋衍来是个极好的隐匿之地。 只是,阔别大半年,宋衍即便身在暗处,对这金陵,仍旧如雾中看花,难以捉摸。 “大侠,可是这菜不合口味?” 黄莺一般清脆又好听的声音猝不及防打断宋衍的念头,他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微微颔首:“正合我口味。” “那大侠怎么不吃啊,难道是有什么心事?”燕荣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不等宋衍找到借口,她又迫不及待端起酒杯:“大侠,这杯酒我敬你,感谢今日救命之恩!” 宋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还没咽下肚,面前的人笑着抢口:“大侠,喝了这杯酒你就得说出你的名字。” 即便藏身暗处,总归要有名字。 宋衍想了想,开口道出自己的字:“行之。” “缓行疾行都得行,好名字。”燕荣荣轻笑一声,故作不经意地追问,“行之大哥,可是从都城而来?” 听到都城二字,宋衍下意识提防,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 燕荣荣见他如此警惕,忙笑着给他倒酒:“这是金陵城最出名的酒,将军泪,在别处可喝不到,行之大哥,你可得好好尝尝。” 宋衍见她有心给自己灌酒,便将计就计,毫不犹豫端起酒杯往嘴里灌:“好酒。” 燕江灯见燕荣荣一杯又一杯地灌救命恩人喝酒,忍不住开口:“荣荣,行之兄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可……” 不等他将话说完,宋衍咚的一声倒在桌上,俨然一副喝醉的模样。 燕江灯见状忙苛责:“你看,直接把人灌倒了。” 燕荣荣对于他的倒下,有些怀疑,伸手反复戳了戳宋衍的脸,见他当真没有知觉,才对身旁之人开口。 “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他喝醉了,我哪有看着不管的道理呢,就劳烦兄长将他背回家中。” 听到燕荣荣这样说,燕江灯瞬间绷直脊背:“你是说,带他回我们的家?” “是啊,有何不可?” 燕江灯加重语气强调:“他是外人。” 燕荣荣理直气壮回怼:“他是救命恩人!” 燕江灯从小就拗不过义妹,只得叹气答应,当即起身扶起昏昏欲睡的宋衍,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燕荣荣时不时拍拍宋衍的胳膊,反复地开口提问。 “行之大哥,你是哪的人呀?” “行之大哥,你不爱笑,是不是有心事啊?” “行之大哥,你是不是也觉得金陵城不太平,大白天的都有贼出没。” 宋衍始终没有应答,只是时不时地叫嚷两句:“我没醉,我还能喝!” 这样的反应,彻底让燕荣荣失去了兴致,不再怀疑他是假装喝醉。 直到三人行至偏僻处,燕江灯停下脚步,燕荣荣才再度开口。 “江灯哥哥,稍等,我先进去开锁。” 宋衍打了个哈欠,趁机瞄了一眼眼前的景象,这是一个极其破旧又荒凉的宅子。 那落满灰的门,和摇摇欲坠的牌匾,让宋衍很难不怀疑,这两兄妹是闲着没事消遣自己,故意带自己到这种地方来开玩笑。 就在他犹疑之间,燕江灯已经动作娴熟地踢开半扇木门,扶着他缓缓往里走去。 宋衍抬眼看去,发现这院子比外头的模样还要破败,荒凉,满地的破凳碎瓷,简直不是人住的。 不远处,传来有人敲墙的声音,是非常响亮的十下敲击声。 轰隆—— 敲击声后,随即而来的是什么转动的声音,远比敲击声要洪亮。 “可以了,江灯哥哥!” 黄莺般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燕江灯当即扶着宋衍往宅子里头走去,直走到一条漆黑密道前才停下脚步。 燕江灯拿出随身携带的铁球,用嘴轻轻一吹,巴掌大的铁球便生出明亮的火光来,虽不至于将这密道照得通亮,却也足以令三人看清脚下的路。 宋衍见他们果然精通机关术,不免坚定心中的念头—— 若是能找到他们背后那个精通机关术之人,或许就能找到天兵机关阵。 密道狭窄,燕江灯扶着他有些吃力,走在前头的燕荣荣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副担架,燕江灯立刻将宋衍扶到担架上,两人抬着他往密道尽头走去。 “若是义父知晓我们带了外人来家里,怕是要生气。” 燕江灯忽然的开口,让燕荣荣很是不悦,她几乎是带着愤怒骂出来:“生个哪门子的气啊,我看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回来的!” “荣荣,义父不回来,一定是有义父的原因,我们做子女的,必然是要尽力体谅……” 不等他说完,燕荣荣已急躁打断:“江灯哥哥,别提他,我不想听。”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很快,便到了密道尽头。 宋衍小心翼翼睁开眼,见眼前不过就是一处清幽简陋的竹屋,并无特别之处,不免有些困惑。 这样费尽心思的密道,尽头就仅仅是这么一个二层小竹屋? 两人将担架放下后,燕荣荣赌气顾自往前走,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 燕江灯默默叹了口气,扶起宋衍,朝竹屋走去。 简陋的竹屋之中,倒是别有洞天。 所见之处,是精妙绝伦的机关,有拿着扇子不断扇风的稻草人,有拿着鸡毛掸子在地上扫地的机关马,还有一踏进屋子,就会怪叫的木鸟。 宋衍目光炯炯,只觉自己此行不虚。 夜深人静之时,他躺在客房难以入眠,趁着两兄妹都睡着了,悄悄翻窗溜出竹屋。 屋外,是和屋内一样的静谧。 这样的静谧,在竹林深处,显得有些不对劲,宋衍打探了一番四周,发现这竹屋外竟然是八卦迷魂阵。 寻常人进了八卦迷魂阵通常会找不准方向,时常在某些地方打圈,怎么也出不去。 没想到这小小竹屋外,还有那样大的心思。 宋衍可以想象到设下这层保护之人的心思,无非是想守着里头的人,好让他们永远平安,不必被人打扰。 走入八卦迷魂阵,宋衍才发觉自己远远低估了阵法! 这迷魂阵中不仅运用了五行八卦,还用了奇门遁甲,甚至暗中还有隐藏机关阵,并非迷路那般简单,极有可能当场丧命。 明月高悬,将这竹林照得通透,宋衍才行百步,那高耸入云的竹子便大幅度摇晃起来,大有遮天蔽日之势,瞬间让他看不清周遭。 咣咣—— 有暗器从四面八方而来,宋衍急忙挥舞手中长剑,去挡这密集的银针,那大肆舞动的竹子在这时忽然停住。 咔咔声随之传来,宋衍惊呼不妙,正要寻个口子逃出去,却是避不开那源源不断的银针,被牵制在原地,几乎移不得步子。 咔擦—— 他周遭一片竹子在瞬间被什么利器齐腰斩断,露出明晃晃的尖刀来,冲着宋衍的方向飞来。 宋衍后背顿时惊出一片汗,堪堪一避。 不曾想身后还有更多机关滚动的声音传来,他不免后悔,实在是高看了自己,别说自己一个人,就算是召集几百几千锦衣卫在此,也未必能闯过去。 轰隆一声巨响,竹林的机关声响随之消失,宋衍身形灵巧避开飞刀和银针,急急朝来时的路跑回去。 只见燕江灯双手环胸正坐在门口,脚下一块地砖被他踩了个粉碎。 宋衍明白方才必然是他破坏机关,才让自己逃过一劫,忙抱拳:“多谢燕少侠大恩。” 燕江灯一双眼中透出几分犀利来,仔细打量着宋衍的神色,生怕错漏半点情绪:“行之兄大晚上不睡觉,跑去竹林做什么?” 第三章 请神容易 燕江灯一双眼睛却带着浓重的杀气,俨然不是可以随意唬弄之人。 可到底是年纪小,涉世不深。 宋衍在锦衣卫审讯犯人的那些年里,早已摸透人心,当下淡然收剑如剑鞘,摇头苦笑。 “方才酒醒难以入眠,见这竹林雅致,便起了练剑的兴致,哪知这雅致背后还藏着如此厉害的机关阵,实在是抱歉。” 燕江灯也跟着淡淡一笑,摆手:“不碍事,行之兄没受伤就好,屋里备了醒酒药,行之兄快随我来。” “多谢!” 两人说着便往竹屋走去,风轻轻吹过竹林,发出瑟瑟竹叶拍打声。 二楼东厢房的竹窗在这时轻轻被推开,燕荣荣双手托着下巴,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 宋衍酒醒后走出房间的那一瞬间,她便已察觉。 竹窗轻开,透着缝隙亲眼看着宋衍如何走进竹林,又如何被燕江灯救下。 那满身的提防和打量,细致到连地上的泥土都摸了一把闻闻,不是刑衙里沾染的作风,又能是哪里? 燕荣荣抬眼看向明月,心情复杂至极。 父亲离家未归至今已经十年。 虽然父亲一声不吭离家不归是常事,可十年不归,难免让燕荣荣心生担忧。 这些年金陵频繁发生的人口失踪案,更是扑朔迷离,令她揪心不已,偏偏调任的官员一个赛一个无能,竟是什么也查不到。 如今又来了这么一位。 虽不知他能力如何,可燕荣荣能肯定,定是一位明官,只要是好官,终有一日,定能将这金陵查个水落石出。 也许那时,父亲的下落也会浮现。 想到这里,燕荣荣缓缓放下竹窗,转身回到竹床,头一次这样快地进入梦乡。 翌日—— 燕荣荣掀开被子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竹窗,观察外头的动静。 竹窗急急打开的瞬间,正正好和院子里抱着剑的宋衍四目相对,两人各怀心思地一笑,客气点头打招呼。 燕荣荣努力笑着支开竹窗,心跳略略加快。 她也不怎的,被宋衍对上的瞬间,总是下意识心虚,她觉得,或许这人从前不仅仅是查案的,还是审讯的一把手。 那不怒自威的眼神,带着十万分的犀利,仿佛能看透一切。 燕荣荣推门而出,顺手拿过燕江灯准备好的馒头,蹦跳着来到竹屋外,她环顾一圈四周,故作不经意地看向宋衍。 “行之大哥,就你一人吗,我江灯哥哥呢?” 宋衍抬眼看向竹林,颇为抱歉地开口:“实在不好意思,昨夜我无意破坏竹林机关,江灯少侠此刻正在竹林修葺。” “哦~” 燕荣荣眼眸微跳,在石阶上坐下,一脸不关心的神情。 宋衍忍不住将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圆眼圆鼻圆脸,怎么看都是纯良无害的天真小女孩。 “嘿嘿,好吃,行之大哥,你吃了吗?” 燕荣荣忽然侧过头来,对上宋衍打量的目光也没多疑,只是举着手里的白面馒头,傻笑着。 “吃过了。”宋衍点点头,嘴角也微微上扬。 兄妹二人,脾气秉性倒是天差地别。 宋衍手指轻敲胳膊,犹豫之下,还是开口试探:“江灯少侠好生厉害,年纪轻轻便能做出这样厉害的机关阵,昨夜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正吃着馒头的燕荣荣嘴角微扬,心中窃喜—— 果然啊,看我长相纯良,耐不住性子来我这打探了,正好,我也等着你来问呢。 她笑着仰起头,一脸骄傲地回答:“这机关阵可不是江灯哥哥做出来的。” 燕荣荣说到这里故意一顿,等着宋衍来追问。 果不其然,宋衍追问:“那么是何人所做呢?” 燕荣荣仰起脖子,脸色更为骄傲得意:“是我父亲,燕无籍。” 燕无籍这个名字,宋衍未曾听说,眼中却闪过一丝欣喜。 别说圣人要追寻的天兵机关阵了,就是那将士口中奉为神臬的介子兵器图这些年也是从未有人查到幕后神手是谁。 于现下的状况而言,越是没有听过的名字,越是神秘,越是值得一查。 “在下见识不广,竟从未听过令尊名号,真是惭愧。” 燕荣荣见他似是真的没听过,不免有些失落,当下吃馒头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顿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 “我父亲可是很厉害的机关师,你当真没有听过?” 宋衍摇摇头。 燕荣荣有些不死心地跳起来:“那你以后可要好好打听打听我父亲的名号,在金陵,我父亲的名号都不认识,可有些说不过去啊。” 多年前,宋衍在金陵查案之时,也未曾听过燕无籍这号人物,不免诧异:“金陵人人知晓令尊的名号?看来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有眼光、厉害的人,才会知晓我父亲的名号。”燕荣荣说着用手转着自己的头发,眼珠转了转,冲他乐呵呵一笑。 “不如下回,你去那些权贵亦或是商贾之中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是否知晓我父亲名号。” 宋衍听到这话,一怔,忙解释:“燕姑娘太高看我了,行之不过是一普通人,哪里遇得上权贵。” “哦……” 燕荣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句,背过身之时则没忍住撇撇嘴。 那么大一把行广剑,价值不菲,她可不眼瞎。 想了想,燕荣荣还是有些不死心,回头追问:“行之大哥,你是哪里人呀。” “洛阳。” 宋衍的回答让燕荣荣下意识眯了眯眼睛,都城直接派来的官,约莫是个厉害的大官吧。 父亲的下落或许能有眉目。 燕荣荣当即从旁倒了茶水递到他跟前,满心欢喜地看着他:“行之大哥快喝水。” 宋衍抬手去接茶碗,燕荣荣却宛若发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般指着宋衍的袖子:“行之大哥,你衣袖破了这么大一个口子,快脱下来我帮你补补。” “不用……” 宋衍拒绝的话未说完,燕荣荣已经上手:“行之大哥不必客气,江灯哥哥的衣服就全是我补的。” 竹林之中传出一阵响亮的脚步声,随即是燕江灯笑着抛过来的苛责声。 “荣荣,别一口一个哥哥,不合礼数,行之兄大你十几岁,应当喊一声大叔。” 宋衍拿着茶碗的手不由得一抖,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他倒是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经这般显老了? 燕荣荣当即撇了燕江灯一眼,没好气地反驳:“胡说什么呢,行之大哥至多二十五,哪有你说得这么老。” 二十五,仿佛在燕荣荣眼中已是老少的分割线。 而宋衍如今已二十九,再有一年便是而立,比燕荣荣大上整整十岁。 他干干一笑,默默低头喝茶,余光见燕荣荣还盯着自己,尴尬回应:“差不多差不多。” 燕江灯抖抖手里砍过竹子的斧头,仔细放下后,才抬眼看向宋衍:“行之兄此行想必还有要事,我送你出去吧。” “急什么。”燕荣荣横在两人中间,侧头看向燕江灯,“行之大哥又没落脚之处,在我们这住几日也无妨,反正来都来了,住一日是住,住十日也是住。” “再说了,行之大哥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诶,等同再生父母,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你……” 燕江灯嘴拙,根本说不过燕荣荣,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便将视线落在宋衍脸上,期望他这位大哥哥能懂点礼数,主动提出离开。 宋衍哪里舍得放弃这神秘的机关线索,当下侧头看向竹林,佯装没有注意到燕江灯的目光。 燕荣荣见燕江灯脸上有几分愠怒,忙又贴过去,拉着他的手撒娇:“江灯哥哥,再有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了,我们在金陵城又没什么好朋友,就让行之大哥陪我过生辰,好吗?” 燕江灯实在不知怎么反驳,此刻的他异常后悔,当初就不该请宋衍喝酒表达感谢之情,更不该答应燕荣荣将人背到家里来。 燕荣荣见燕江灯不说话,笑着轻拍他的肩膀:“江灯哥哥最好了。” 一旁的宋衍闻言,忙也抱拳行礼:“那就叨扰了。” 燕江灯无语凝噎,只得接受眼下这一事实。 第四章 明月楼 咚咚咚—— 夜半三更,宋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掀开被子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身男装的燕荣荣。 “燕姑娘,你这是?” 燕荣荣拖着一个不小的布袋,乐呵呵一笑:“行之哥哥,想不想出去玩?” “此刻已是夜深人静,你兄长是不会同意……” 宋衍的话还未说完,燕荣荣便得意地扬起下巴:“你说江灯哥哥啊,已经被我迷晕了,明日日晒杆头才能醒呢,够我们出去玩一宿了。” “那燕姑娘这是想去哪里玩?” 宋衍双手环胸,正想着该怎么婉拒她,没想到眼前人忽然笑着蹦出三个字来:“明月楼。” 明月楼—— 金陵城最大的青楼,日夜笙歌,从不停歇,也是达官显贵最喜欢的谈事之地。 可谓在廊道随便撞个人,都是轻易得罪不起的人。 宋衍往前在金陵那三年,没少被人邀请去明月楼,不少小厮还记得他模样,现下自然是不适合去这样的地方。 “那都是权贵之处,你我得罪不起,还是不要去了。” 宋衍斩钉截铁拒绝,没想到燕荣荣嘴角一咧,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面具:“我说的不是明面上的明月楼,而是丑时三刻的明月楼。” “丑时三刻的明月楼?” 宋衍接过面具,目光诧异,他在金陵那三年竟是半点不知明月楼还有两幅面孔。 “不错,每隔十日,明月楼都会在丑时三刻开启地下赌场,所有人都可以戴着面具进出,自由售卖收买,交易时间很短,只有半个时辰。” 燕荣荣说着走向密道方向,余光一瞥,果然见宋衍跟过来。 他看着燕荣荣打开密道之门,十分讲究地解开剑鞘上缠着的布,准备去蒙眼睛,没成想燕荣荣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不要紧,行之哥哥你这么聪明,就算不蒙眼睛,也能记住路线的,是不是?” 燕荣荣这话一出口,带着几分不善,宋衍抬眼看去,见她笑的没心没肺,便放下警惕,只当她是童言无忌。 她若真有所提防,又怎会带自己来如此隐蔽的家中? 想到此节,宋衍也不再推拒,右手一扬,飞快缠好剑布,跟在燕荣荣身后走进密道之中。 半个时辰后—— 两人戴上面具站在明月楼外,果不其然,有眼尖的小厮立刻上前,指引两人朝后院走去。 后院一口极大的水缸旁有一条仅能一人行走的石阶,石阶直通地下。 燕荣荣和宋衍一前一后往下走去,很快,两人便走到尽头。 地下赌场并非宋衍想象那般恢弘壮观,而是犹如多个地窖组建而成的小型迷宫。 每个地窖房间都不留门,空荡荡的只剩下几根柱子支撑,房间之中则一地摆开各种奇珍异宝、书籍字画。 燕荣荣目光一扫,疾步往里头冲去,等占稳坑位后,忙冲着宋衍招手。 宋衍缓步而行,余光始终注意着周遭的环境,地下赌场十分安静,甚少有人开口发出声音,买家与卖家交易也是在布袋之中隐晦进行,旁人无从得知。 哗啦—— 燕荣荣将布袋中的东西倒出,都是一些出自燕无籍之手的小机关玩意儿。 她见宋衍拿起东西左右打量,便凑过去极小声介绍:“这是万花筒,这是机关马,这是回声镖,还有这菱形盒子,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礼物,打开能听到鸟儿的叫声。” 宋衍闻言颇为诧异:“这些东西你都舍得卖?” “小玩意儿罢了。” 燕荣荣满脸不在意地晃晃脑袋,余光却谨慎地注意着周遭的一切,这些东西,她自然是舍不得卖的。 可若不抛出诱饵,又如何引蛇出洞? 上回她来明月楼的时候,便看到有卖家出售一只铁蚂蚱,那铁蚂蚱并非大有来头,而是她小时候亲手打造的第一件机关—— 在燕无籍生辰那日,亲手送给他的。 可那卖家来无影去无踪,凭她孤身之力根本无法追查。 燕荣荣坚信,蛛丝马迹这种东西,一旦在明面上出现,暗地里必已盘根错节。 所以今夜,或许身侧之人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她透过面具仔细打量宋衍双眼,只见他双眼如恶鹰,却平缓地扫视周遭一切。 一个身形宽大之人忽然出现挡住两人视线,随即掏出一只布袋子蹲下。 燕荣荣明白他这是要说价,便将手一道放入布袋子,轻摸对方的手做出出价手势。 无论对方出什么价格,她都摇摇头,表示不够。 对方竟也难缠,始终不急不缓地往上加价,仿佛铁了心要将这些东西都买下。 这让燕荣荣生出几分提防来,一旁的宋衍也投来视线打量。 黑蚕丝造就的一身玄衣,脖颈处挡不住的三寸刀疤,还有金丝缠线的鞋靴,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 宋衍见燕荣荣还在摇头拒绝,当即轻碰燕荣荣胳膊,示意她差不多得了。 燕荣荣本无意卖出这些儿时玩具,才故意坐地起价,忽然被身旁之人提醒,她不免多想,猜测宋衍是不是有什么鬼主意。 犹豫之下,燕荣荣到底是点了点头。 两人在布袋之中交易钱财和小机关后,身形宽大的男子当即起身,拿着东西转身离开。 身侧的宋衍则始终没有动静。 这让燕荣荣有些傻眼,转瞬之间,她又想到或许是宋衍找不到借口独自离开,便为他主动找机会。 “行之大哥,我有些肚子疼,你先去外头等我吧,我得找个地方出恭。” “好。” 宋衍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在两人交易之时,宋衍看出燕荣荣其实舍不得那些小玩意儿,那手是相当的恋恋不舍。 再加上竹林之中摆放着不少珍贵之物,这燕氏兄妹怎么看都不像是差钱的主。 宋衍不免怀疑燕荣荣今夜带自己来地下赌场的用意,方才故意不为所动,便是要试探燕荣荣的用意。 果不其然,她按捺不住,主动提供机会,方便宋衍单独行动。 宋衍余光在身后躲躲藏藏的人影上略略一顿,随即抬步走出地下赌场,追寻的视线牢牢落在走远的黑衣男子身上,脚下步伐暗自加快。 黑衣男子耳尖,听到有人追来,脚步瞬间犹如飞行。 宋衍不舍不弃,紧跟而上,眼见黑衣男子朝湖边跑去,再耐不住性子,直接拔剑而起。 黑衣男子堪堪一避,锋芒毕露的剑落在他身侧的大布袋上,万花筒机关马等物登时散落一地。 饶是如此,黑衣男子也未曾低头看一眼,转身直往湖边奔去,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彭—— 彭—— 宋衍紧跟其后,一道坠湖。 等到燕荣荣追过来,湖边已无人影,只剩下一地散乱的机关玩具。 她将自己那些小玩意儿仔细收拾放入布袋之中,余光扫过一块刻有“契”字的令牌,愣了一愣,也不客气地收入囊中。 哗啦—— 水面之中浮现一个人影,夜色昏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孔。 燕荣荣警惕心大起,抓起布袋转身就跑,直听到身后之人喊“燕姑娘”,她才停下脚步。 燕荣荣回头看去,见宋衍正吃力地拖着黑衣男子往岸边游,忙吃力伸出手去。 “行之大哥?” 宋衍余光一闪,正要牵住她这好心的手,没成想,燕荣荣的手却是落在黑衣人的面具之上,飞速一掀。 是一张平平无奇,素未谋面的脸。 燕荣荣略有失落,正要收回手,手已被宋衍拽住,顺势看去,宋衍正咬牙盯着她:“搭把手。” 燕荣荣这才出力将宋衍和黑衣人拉到岸上。 方才还没了动静的黑衣人,一上岸,顷刻间平地而起,准备跑路。 他的小动作却是没逃过燕荣荣的眼睛,一个脚步磕绊便被燕荣荣用匕首按倒在地,语气严肃:“说,是谁让你收集这些小玩意儿的?!” 第五章 互相试探 “人活在世,还不能有点喜好了?” 黑衣人低着头,一双眼睛藏在黑袍之下,让人看不清情绪。 宋衍伸手掀开他的黑袍。 黑衣人脸色略有恼羞,眼神更是躲闪,仿佛他这张脸实在见不得人,但很快镇定下来。 “既然你们不愿意将这东西卖给我,为何要去明月楼?你们这是破坏规矩。” 燕荣荣不理会他的控诉,手中匕首在他脸上轻轻划过,乖柔的声音此刻生出几分泼辣来。 “可惜这里不是明月楼,这里只有我的规矩,我不想听你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我只问你最后一遍,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如果你不肯说,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黑衣人闭上眼,一副任君宰杀的模样。 燕荣荣目光闪过一道戾气,毫不犹豫紧握匕首朝黑衣人手腕处刺去,这一刀下去,右手必废。 一旁的宋衍则双手抱臂,打量着“审讯”的燕荣荣,心中暗暗地想——果然昨日的乖巧本分都是装的。 不过须臾间,燕荣荣仿佛想起什么,匕首在黑衣人手腕上方生生停住,随即侧头冲着宋衍投去一个无辜的笑容。 “行之哥哥,我害怕,我下不了手,我就是想吓吓他,他不吃这套怎么办啊?” 宋衍紧紧盯着燕荣荣清澈双目和纯真笑容,一时之间很是犹豫,该不该收回刚刚对她的暗自评断。 他弯腰从燕荣荣手里接过匕首,收回鞋靴,一双手在黑衣人身上仔细摸索,黑衣人当即大力反抗,却是反抗无果。 摸索了一阵,宋衍眉头紧皱,眼神颇为费解。 燕荣荣缓缓从布袋中取出契字令牌,递到宋衍跟前:“行之大哥,你是在找这个吗?” 黑衣人投来视线,眼眸登时无光,咯噔咬牙间,竟然硬生生咬断自己的舌头。 血从他口中狂涌而出,燕荣荣心中一惊,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他、他这是干什么……” 宋衍见黑衣人咬舌,便松了手,黑衣人当即捂着嘴狂奔逃窜,很快消失在两人视线之中。 宋衍低头看了眼燕荣荣手里的令牌,这才开口回答:“他是契门的门徒。” “契门?”燕荣荣从未听过这样的门派,心中好奇万千。 “契门,一个不问权势不问生死,只靠钱财买卖的门派。” “雇主和门徒之间达成契约关系后,门徒哪怕付诸性命也要完成任务,一旦暴露身份,便要断舌,以此确保天地间再无第三人能知晓契约。” 宋衍想起往昔调查契门门主却无果的事,不免有些唏嘘。 燕荣荣掂了掂手里的令牌,困惑追问:“雇主和门徒之间的契约,连契门门主也不知道吗?” “雇主和门徒之间的契约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即便是门主也不能参与查阅他人契约。” 燕荣荣依旧困惑:“如果门徒本事有限,一直没能完成任务,雇主再找几个门徒达成契约不行吗?反正也没有人知道雇主和别的门徒之间到底是什么契约。” 宋衍闻言轻笑一声,侧头看她:“一次契约便足以让人倾家荡产,他们达成契约的条件并非以黄金数量为考量,而是以你愿意付诸全部家底为考量。” “这岂非坐地起价?”燕荣荣啧啧摇头,“不过也是,若非当真走投无路,谁又会去找契门。” “不错,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寻到契门……” 燕荣荣脑中白光一闪,心中不安起来,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寻找契门,那究竟是谁费这么大的劲通过契门来买自己的小玩意儿。 那个人的用意又是什么? “燕姑娘?我们该回去了。”宋衍伸手在她跟前轻晃,见燕荣荣眼眸回光,这才抬手示意往前走。 两人沿着湖边缓缓前行,心中却是各怀鬼胎,正各自酝酿如何妥当开口。 吧嗒—— 布袋之中掉出万花筒,宋衍眼疾手快,捡起万花筒,递到燕荣荣跟前,燕荣荣伸手去接,却不想宋衍没有松手的意思。 燕荣荣看向他的目光之中登时多了几分打量:“行之大哥?” 宋衍嘴角微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自然:“这万花筒制作精巧,别说寻常之处见不到,就是那些见惯了珍宝的人也未必见过,可否让我一观?” “行之大哥尽管观。” 燕荣荣爽快松手,趁机说出腹中准备好的话:“行之大哥,就算无法得知雇主和门徒之间的契约,应该也有办法查到和门徒达成契约关系的雇主身份吧?” “自然。” 宋衍毫不犹豫的回答,简直掷地有声,一扫燕荣荣心中的沉闷和不安。 宋衍停步看向万花筒内壁,手缓缓转动着万花筒,天色昏暗,并看不清内壁,他也并非存心要长长见识,只是想找个由头引出心中疑惑。 “哎,真是可惜,此刻没有阳光,看不清……” 燕荣荣闻言忙殷勤地拿出菱形方盒,当着宋衍的面打开,方盒中的木鸟登时缓缓转动起来,还伴随着清脆悦耳的鸟叫声。 宋衍连连点头夸赞:“这东西做的好啊,你父亲能做出这样的机关,实非俗人,没听过他的名字,实在是我孤陋寡闻。” 听到父亲二字,燕荣荣不安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她小声试探着:“或许是行之大哥从前对机关没有兴趣,才所知甚少,若是有心打探,想来必定能有一番收获。” “你说的是,往后我该好好打听打听,今日真是叫我开了眼!” 宋衍有些夸张的惊叹,让燕荣荣不知如何接话。 气氛顿时局促起来,两人讪讪转身,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宋衍到底还是忍不住,再度开口。 “听闻,在机关方面,墨子、公输般和偃师,可谓是三大奇人,虽说年代更迭,时光流转,他们早已不在,但我相信他们的后人一定将机关术保留遗传至今……” “恩!如果没有一代代的后人传下去,机关术早消亡了。”燕荣荣说话间略略仰头,看向乌云遮蔽的月亮。 “那照你说,这三派之中,哪一派最厉害?”宋衍继续试探。 燕荣荣想也没想便回答:“那自然是偃师一派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偃师厉害,行之哥哥若觉得墨家机关术更厉害,那便不要把玩我的小机关了。” 燕荣荣话说的重,脸上却全是打趣的笑容,说话间,还乐呵呵地伸手夺过宋衍手中的万花筒,仔细放入布袋。 宋衍见她这是有心捉弄自己,也不反感,反倒颇有耐心地陪她玩起来。 “好,那就偃师最厉害,从此以后,我再不提墨家、公输家半个好字。” “那行之哥哥可要说到做到。” 走在前头的燕荣荣笑着回过头来,随即张开双臂,转着圈往前走。 遮住大半个月亮的乌云在这时被风吹开,皎洁月光仿佛将天刺破一个洞,笔直的一束月光打下来,正好落在燕荣荣身上。 周围死气沉沉的昏暗,和皎洁月光下的灿烂笑脸形成巨大对比。 宋衍心口不由得一震,猛然间想起多年前,同样的月夜之下,有个姑娘在月光下翩跹起伏,宛若下凡的仙子。 那个姑娘,不怎么爱笑,总是淡淡的,冷冷的。 偏偏看向他的目光之中,是无尽的炙热。 他从来不敢正视那位姑娘的眼神,也不敢正视那位姑娘的情感。 一晃多年过去,那位姑娘早已嫁了人,他也早已将她忘却,连带着月光下起舞的画面,这些年也是从未想起。 “行之哥哥,还不走吗?” 不远处,月光下的人又在呼唤宋衍,宋衍深吸一口气,压住悸动的情绪,随即抬步去追燕荣荣的脚步。 第六章 分道扬镳 两人回家之时,燕江灯还在熟睡,简直毫无知觉。 直到翌日午时,阳光将他晒醒,他才猛地掀开被子,冲出房门。 从二楼往下看,燕荣荣正向宋衍介绍一楼的机关小玩意儿,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仿佛无事发生。 燕江灯不免揉揉脖子,怀疑是自己难得睡过了头。 于他而言,家里住着这么一位身份不明的男客,终归是压在心上的巨石,当即开口:“荣荣,今日天气不错,我和行之兄便为你庆贺生辰吧。” 燕荣荣闻言诧异地抬起脸:“江灯哥哥你记错了,今日并非我生辰……” “左右都是要过生辰的,哪一日过有什么关系。”燕江灯说着看向宋衍,“行之兄来金陵必然是有要紧事做,我们不可耽误人家正事。” 他说到这里,见燕荣荣还要说什么,忙又补了一句:“大家同在金陵,往后见面也是方便的。” 宋衍见他防备心如此重,当即起身,解下腰间玉佩,递到燕荣荣手边:“此行仓促,准备不周,区区白玉权当贺礼,还望燕姑娘不要嫌弃。” 燕荣荣听出他的告别之意,心中想要挽留一二,无奈燕江灯那张脸仿佛要吃人,只得欢喜收下:“我很喜欢,多谢行之大哥。” 话音刚落,她便热情上前,攀住宋衍的臂膀:“行之大哥,我送你吧。” 燕江灯见状,当即拧眉,疾步奔下楼,一把拉开燕荣荣,很是不客气地撇了她一眼,随即侧头笑着看向宋衍:“行之兄,请。” 燕荣荣目送二人离开,嘴角渐生笑意。 她从怀里掏出巴掌大小的琉璃瓶,琉璃瓶中躺着一只手指大小的青虫,随即又从口袋中取出一片黑色叶子,轻开木塞,青虫立刻蠕动起来。 片刻之间,青虫因为蠕动从青色变成了红色。 这种青虫来自荼州,喜食曼陀,三百丈间闻到曼陀香味便会兴奋蠕动,距离越近红的越快。 方才,趁着攀附宋衍臂膀之时,燕荣荣在他胳膊上涂上秘制曼陀香,三日内,水洗不消。 她将黑叶塞入瓶中,又放回怀里,拿出宋衍方才所送的白玉玉佩把玩。 雕刻了花纹的玉佩,却遮蔽不了燕荣荣这双灵敏的手,她很快摸出这凌乱花纹之中,还刻着半个字——宋。 “原来行之大哥,姓宋。” 燕荣荣记得几年前,都城曾派来一位巡使查案,那巡使便是姓宋,名衍。 衍字拆开,不就是行之? 想到此节,燕荣荣颇为失望,那宋衍在金陵查人口失踪案,一查便是数年,却是一无所获。 她在背后没少骂上几句草包,如今这草包竟然又回来查案了。 一想到自己竟然将满腔希望寄托在宋衍身上,燕荣荣只觉荒唐,可转念一想,自己在金陵盘踞多年,也未曾有所发现,更何况人生地不熟的宋衍呢? 不管怎么样,事在人为,还是要试一试。 燕荣荣暗暗咬紧牙关,见密道口有动静,忙不动声色收起玉佩,侧头看向燕江灯:“江灯哥哥,你回来了。” “拿出来。” 燕江灯朝她伸手,面色严肃,燕荣荣却是眨巴眨巴眼,一脸困惑:“什么啊?” “燕荣荣,你现在行事是越来越荒唐了,拿出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长兄如父,燕荣荣心中对他到底还是有几分敬怕,虽不舍,但还是老老实实将白玉玉佩递了过去。 燕江灯左手轻抬,打落燕荣荣递过去的玉佩,右手在她腰间轻拽,拽下一块令牌,正是契门令牌。 燕荣荣这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一边弯腰捡拾玉佩,一边嘀咕:“我还以为江灯哥哥是看上了行之大哥的玉佩,没想到竟是冲着那烂铁去的。” “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 燕江灯紧握契门令牌,目光如刃。 燕荣荣不惧他的审视目光,仰起头,理所应当地回答:“不就一块烂铁,有什么稀罕的,哪里比得上行之大哥的玉佩。” “你最好不知道。” 燕江灯说着转身,燕荣荣忙追上去,不依不饶地打听:“江灯哥哥知道这烂铁是干什么用的?既如此,那快说出来让我长长见识。” “不知道,你近日很是顽劣,好好在家反思。” 燕江灯一句话堵死燕荣荣,抬步进入密道后,动作利索地将密道口封死,不给燕荣荣出门的机会。 燕荣荣看着紧闭的密道口,不免气急败坏痛骂:“好你个燕江灯,你果然知道的比我多,这些年什么都不告诉我,是想把我养成个傻子吗?” “呸,偏不如你的愿!” 燕荣荣转身奔到竹林前,这竹林机关重重,是为了阻挡外人误入,也是为了阻挡燕荣荣出逃偷溜。 这些年里,燕荣荣虽没找出冲破竹林机关的办法,却已找到燕无籍设置机关的秘密之处。 只要捣破启动机关之处,竹林机关不闯自破,只不过,一旦启动机关被销毁,竹林机关便彻底毁了。 燕荣荣并不认为这二层竹屋有什么值得隐藏的,燕无籍若是死在外头了,这竹屋于她而言,更是碍眼。 她拿起火把点燃竹屋前的一颗樟树,樟树燃尽后,地底出现一个一人多高的坑,坑内果然藏着启动竹林的机关。 大大小小的齿轮正缓缓转动着,往地底深处延伸而去。 燕荣荣拔下发簪,卡住其中一个最大的齿轮。 啪—— 碧绿发簪瞬间粉碎,齿轮未有片刻停下,继续缓缓转动。 燕荣荣一怔,随即脱下刀枪不入的马甲,往旋转的齿轮上丢去,马甲被齿轮卷进机关,裹挟多个齿轮。 嘎吱——嘎吱—— 齿轮来回晃动,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铁屑和火花随之出现,燕荣荣急忙从坑里爬出去,不待她回头,坑中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破之声。 黑烟滚滚,随即传来的,是不远处竹林中各种机关坍塌倒下的声音。 燕荣荣拍拍身上的尘土,坦然走进竹林。 宋衍的出现,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相比只会什么事都瞒着他的燕江灯,燕荣荣相信,能从宋衍身上弥补到这些年被刻意闭塞的消息。 这些消息,犹如机关,一个接一个拼凑,便能组成可以一窥真相的秘钥。 第七章 慧眼能识 陶水亭,高三层,四阿顶,八面临风,将亭中之人的衣袂吹得萧瑟。 宋衍双眼微眯,望向陶水亭西北方向,将白日里的明月楼尽收眼底。 袖口处被风一灌,传来清雅花香。 宋衍垂眼,掀起衣袖一打量,见胳膊上有一圈黄色印记,用力揩拭却不消变色。 他嘴角微扬,心中暗猜—— 荼州青虫,偃师擅养,这燕氏兄妹与偃师一派果然有渊源,搞不好,还真是偃师的后人。 不过…… 传闻这东西只会用在偃师派系之人身上,以防族人走失,为何无端端用在我身上? 莫非,我对这燕姑娘来说,亦是大有用处? 宋衍转身看向身后,一览无遗金陵城内楼阁屋瓦,大街小巷。 可惜站得越高,越是看不清藏在腌臜之处的东西。 竹屋之中任何一样机关拿到市面上去变卖,定能引得商贾竞价,由此可见,燕氏兄妹至少在金钱上是没有忧虑的。 更无需凭借谁去攀权附势。 宋衍双眼微眯,想起燕荣荣频频提起的父亲之名燕无籍,虽然她每一次都是无意提起,可现在想来,其中或许大有文章。 他抱剑飞下陶水亭,拦住一个披着长发的男子,男子被从天而降的人吓到,下意识抱紧怀里的酒坛子。 封了口的酒坛子,被剑鞘轻敲,酒水顶破封口冲出,趁乱四溅,迷花披发男子的眼。 男子虽未看清眼前人,嘴上却已骂骂咧咧:“好你个宋衍,一回来就糟蹋我的酒,这可是我用最后一张琴换来的好酒。” “文少宫,你替我打听一个人。” 宋衍言语生硬,颇有命令之意,这让文少宫有些不悦:“你让我打听,我就得打听,你如今算……” 咚—— 一袋银子冲进文少宫怀中,他抬起一双毫无精气神的眼睛,笑了笑:“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尽管吩咐。” “燕无籍。” 宋衍将这三字道出,文少宫慌忙将银袋子放入怀中,然后死死捂着,一副生怕宋衍后悔的模样。 “这个疯子我知道。” 宋衍听他称呼燕无籍为疯子,不免摇头哂笑:“怎么,他还能比你疯?” “你是没见过那燕无籍疯起来的样子……” 文少宫说着找了根柱子,往后一靠,拎起酒坛子往嘴里灌,喝了足足三大口,才继续道:“十多年前,我还在陶水亭上弹琴的时候,他就在陶水亭下摆摊。” “摆摊?卖什么?”宋衍明知故问。 文少宫不疑有他,笑着摇摇头:“卖他的机关小玩意儿,但凡从他跟前经过的,都会被他死死拽住,好生解说一番,就连我也没能逃过。” 宋衍有些疑惑:“他做的机关很是不错,商贾为之竞价都不为过,为何要拦路吆喝?” 文少宫被他问倒,一时答不出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后,才侧头看向宋衍:“你是如何知晓他机关做的很不错?” “听说。”宋衍随口敷衍。 文少宫却不买账,伸手虚指宋衍鼻尖,宛若醉了摇头:“不,你撒谎,燕无籍从这金陵城消失已有十年,那些被他拦下的人更不知他姓甚名谁。” 他说着,仿佛能猜到宋衍的下一句疑问,便抢先答了出来:“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不厌其烦,愿意与他聊几句的人。” 文少宫双眼朦胧,却在此刻透出一分死水中的波澜:“我曾经在他眼里,见过如他一般的我自己。” 宋衍明白他言之所至。 文少宫,天生六指,自五岁起便习琴,十五岁已斗遍金陵城无敌手,十七岁远赴九州盛誉琴国之城的吴国盛京。 一战成名! 偏生有人不服气,辱他比常人多一指才能无敌手,酒气熏天之下,文少宫怒气断指,以五指斗琴,输。 天才陨落,从此金陵再无琴神,只有烂醉如泥的拦路人。 宋衍伸手,欲拍他肩膀安慰,文少宫却举起酒坛子,避开宋衍的宽慰。 宋衍不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身后却又传来懒散的声音:“对了,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陶水亭下之时,同我说过,要去慧眼能识处。” “多谢。”宋衍冲他道谢,按在胸口的手顿了一顿。 他这次回来,还带了一本难得的古琴曲谱,本想让文少宫找找契机重归肆意少年,可眼下这样的文少宫,这样的曲谱,颇有侮辱人之意。 宋衍到底是收回手,抬步继续往前走,往人群深处走。 直被人群裹挟到月桥之上,他才停下脚步,抱剑而立,从日落等到月明。 琉璃瓶内青虫涌动,从青变红,燕荣荣目光欣喜,顾盼寻人,终于看到月桥之上有人孤身而立。 他站在桥头双目紧闭,似在沉思,又似在小憩,风吹起他的剑穗,朝桥下吹去。 燕荣荣探身去抓,大半个身子都露出桥沿,可谓凶险。 她的脸上却找不到半点恐惧不安。 果然,那双孔武有力的手几乎是同一时间抓紧她的臂膀,不让她坠下桥头。 “给你。” 燕荣荣将剑穗递到宋衍跟前,不等他开口,又道:“你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宋衍接过剑穗,反问她:“你该不会是在寻我吧?” “你等我有何事?” “你寻我有何事?” 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服软,生怕被对方占了便宜去。 宋衍眺目看向远处水波澜澜之处,直言开口:“你是要寻你失踪十年的父亲吗?” 这话一出口,燕荣荣沉默了。 她并不关心宋衍是如何猜到的,让她难以启齿的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是这样迫切地想要寻找父亲,寻找那个日日夜夜无比思念的薄凉父亲。 可从宋衍的反应来看,他愿意帮忙寻人。 这样的机会,岂有错过的道理? 燕荣荣咬了咬牙,很是不情愿地点了头:“算是吧。” 宋衍也并不细究她言语中的勉强,依旧直言:“令尊去了慧眼相识处。” “什么?” 燕荣荣没听清楚宋衍的话,宋衍当即重复了一句:“令尊去了慧眼相识处,伯乐识马地,知音可觅中。” 燕荣荣这回听明白了,眉头不由得微拧:“难道是……墨渊阁?” 第八章 托付未来 墨渊阁,近些年来在江湖和朝堂之中名气大涨。 人人都说,若能觅得墨渊阁,便能觅得价值连城的机关,和一人挡万军的机关师。 只不过历来,只有墨渊阁主动寻人,没有人找墨渊阁的先例。 于是,无人知晓这墨渊阁在何处,更不知这墨渊阁背后的势力究竟是什么。 宋衍从燕荣荣口中听到墨渊阁三字,心动不已,忍住一腔悸动,淡淡开口:“若真是墨渊阁,这事可麻烦了。” “此话怎讲?”燕荣荣下意识追问,却对上宋衍不解的目光,“你既知晓墨渊阁,难道不知这事的麻烦之处?” 燕荣荣一噎,顿了顿,开口:“我也是听父亲提过一两次,只知道这墨渊阁是金陵城最大的地下机关交易之处,旁的,便不知了。” 话音未落,她又耐不住性子,着急补了一句:“行之大哥,你又何以说麻烦?难不成这墨渊阁堪比深潭虎穴,只有横着出来的,没有竖着出来的?” “那倒不是,墨渊阁搜罗天下机关匠术,网罗能人巧匠,为的无非是一个财字,无论令尊是自愿还是被迫留在那里的,性命必然是无忧的。” “只是……这墨渊阁并无固定的明面交易地,纵使你知晓令尊去处,也无法寻到墨渊阁。” 宋衍真情实感的担忧,在燕荣荣听来却是小事一桩,当即暗暗松了口气。 宋衍见她神色平常,出乎意料之外,忍不住再度开口试探:“看来,你知道这墨渊阁所在之处。” 燕荣荣推测他此番隐瞒身份,低调行事,是要重查这些年的人口失踪案,且不说能力如何,这颗心终归是君子之心。 更何况,就凭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怕是难以从牢笼般的墨渊阁救出父亲。 怎么想,都没有隐瞒的必要。 于是,她点头开口:“墨渊阁并非难以寻觅,只是喜欢放烟雾弹迷惑买家,每每都用数艘一模一样的船舫去接买家,在夜深人静的月湖中绕上几十圈,把买家转个不识东南西北,也让追踪的人难以分辨,买家到底在哪条画舫之上。” “紧接着,这些船舫会朝十二个方向奔去,每到叉口,早有多艘船舫等着,如法炮制,绕上几十圈,再朝多个方向各自奔去。” “船舫靠岸后,岸上早有数个黑衣蒙面人等着,下船的人亦一身黑衣蒙面,一群人摸黑前行一阵,便会四散开去,朝各个方向疾奔绕圈。一到岔路口,便有早早等着的黑衣人再次鱼目混珠,纵是你派出去的人再多,也跟不住目标。” 宋衍闻言,简直喜出望外。 这墨渊阁如此谨慎小心,那便说明天兵机关阵出现在墨渊阁中的可能性极大。 燕荣荣正等着宋衍追问,见他面露喜色,心口不由得一跳,挑眉追问:“行之哥哥莫非是想到寻踪墨渊阁的好办法了?” “算不得什么好办法,只是个笨法子。” 宋衍笑着垂眸,说起自己的计划来:“纵使这墨渊阁有三千个迷惑人的地点,可那真的也必然在这三千之中,我们只需花费些许时间,一一排除,定能找到真阁所在。” 燕荣荣没想到她和燕江灯思索了几个月的好主意,宋衍片刻之间就能想到,不免面露惊诧和佩服之情。 “行之大哥,你当真是聪慧,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想要一一排查,并非些许时间就能做到,我和哥哥花费五年才排除了大部分的迷惑地点,将真阁之处所在五点之内。” 燕荣荣佩服宋衍的聪慧,宋衍此刻也极其佩服这兄妹二人的毅力,竟当真用五年时间去寻觅真的墨渊阁。 “莫非,你早已知晓你父亲去了墨渊阁?” 燕荣荣闻言摇摇头,叹了口气才开口:“父亲刚离开头两年,我和哥哥是有这样的猜测,但五年七年过去,我们没再这样想过。” 她说到这里,狠狠咬牙,抬眼之间满是怨怼之气:“若真是在墨渊阁,为何十年间都不曾现身!我重疾缠身,被哥哥抱着在路边求医之时,他也不知在何处!” 宋衍没曾想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心中竟还藏着这样的伤痛往事,抬手轻抚她头顶,如安抚小猫般缓缓抚摸着。 燕荣荣双手环胸,没好气地继续往下说:“那天雨下得很大,来来往往的人撑着伞从我头顶走过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路人在旁边啧啧感叹——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当真是命浅。” 宋衍语气轻柔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遇到一个游方大夫,药馆不敢治的病,他敢,药馆不敢开的药方,他敢,幸得他救治,我才好转。” 燕荣荣越说越气,狠狠转身,避开宋衍安抚的手:“也许是猪油蒙了心,也许是前几日的大雨冲了我脑子,我竟还想着去寻他,呸!不寻了!” 宋衍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之中愣了一愣,才缓缓收回。 他疾步追上燕荣荣的脚步,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父亲既然有这万千不是,你就更应该去寻他。” “为何?” 燕荣荣停下脚步,歪着脑袋看他。 宋衍对上她这疑惑不解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大可当面质问他,问问他这些年去做了什么,为何不背负起做父亲的担当,你就该让他难堪,让他语塞,让他心中羞愧难当,如此,你心中才能真的畅快,真的放下。” “哈哈哈,说的有道理!” 燕荣荣实在没想到,面前这看似古板的人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让人始料未及的话,当下心中爽快,一扫郁闷,大笑出声。 宋衍看着笑出声的燕荣荣,也下意识嘴角微扬。 两人就这样在月光下对望着,任由微风轻吹,直到怒喝声从远处传来,打破这静谧的夜色。 “燕荣荣!!!” 燕荣荣不回头也知道,这是燕江灯的声音,她冲着宋衍尴尬一笑,转身就往前疾奔,狼狈逃去。 燕江灯一路追来,路过宋衍身旁时,忍不住停下脚步:“行之兄,你擅自破坏密道机关,将吾妹带出,实在不讲道义……” 不等他说完,宋衍摇头反驳:“此事与我无关,我与燕姑娘实乃偶遇。” 燕江灯闻言,瞳孔不由得一震,既然燕荣荣不是从密道里出来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竹林的机关阵被燕荣荣毁了。 也难怪她方才逃窜的那样匆忙,那么慌张,如见鬼一般,不要命地逃了。 燕江灯抽了抽嘴角,连道别的话都没有,咬牙朝燕荣荣的方向追过去。 一炷香后,燕江灯拎着燕荣荣的胳膊往回拖。 “江灯哥哥,你……” “闭嘴!我现在没空听你说话,也没空把你送回竹屋,既然这机关已经毁了,竹屋也关不住你了……” 说话间,燕江灯已经将人提到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宋衍跟前:“还请劳烦行之兄,替我看住她,只需三日,我一定回。” 燕荣荣歪着个脑袋凑到燕江灯跟前:“三日?江灯哥哥要去哪,不能带上我吗?” “不能。” 燕江灯伸手拍掉燕荣荣歪过来的脑袋,煞有其事地冲着宋衍抱拳行礼:“拜托了,行之兄。” 宋衍不知他的用意,侧头看向燕荣荣,两人很是默契地交换眼神——先答应下来再说。 “小事一桩,你放心去做事吧,燕姑娘我一定会看住她,不让她闯祸的。” 宋衍信誓旦旦的保证,让燕江灯吃了一颗定心丸。 方才在追捕燕荣荣的短暂时光里,他已想明白,他的路,必然是凶险交加的,若是有一日不幸殒命,燕荣荣该如何? 虽然只是短短接触,可燕江灯确信这位行之兄是可靠人士,前几日百般抗拒他们二人接触,不过是不舍妹妹。 可女子总归要出嫁,若是交代在面前这男子手里,也未尝不可。 宋衍能答应帮忙照顾三日,凭着燕荣荣的厚脸皮,便能被照顾三十日,三百日,三千日,三万日…… 燕江灯狠狠松了口气,再无挂念,径直转身离去。 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间,宋衍和燕荣荣看向彼此,眼中都带着几分打量。 长久的沉默对视下,却无人主动开口,生怕被对方知道自己的意图。 第九章 身后的尾巴 六个时辰前—— 永寿塔下,燕江灯正准备回竹屋。 一黑衣人迎面而来,熟稔靠近,在他耳边道:“前几日街头失踪的女娃,曾出现在墨渊阁,其后无所踪。” 说完这话,他径直转身而去。 这些年,金陵城总有人口失踪案,燕江灯费心费力调查这些失踪人口的去向,却是一无所获。 眼下这消息,无疑是打破黑暗的一道曙光,足以令燕江灯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紧握手中佩刀,牙齿咬得嘎吱响。 燕江灯本不姓燕,姓宋,来自柳州,是柳州鼎鼎有名的武学之家。 五岁那年,全家被神秘人抓走。 唯独他成了漏网之鱼,被当时路过柳州的燕无籍收养为义子,随后带到金陵扎根。 这些年里,燕江灯日日夜夜都想着寻找家人,甚至找到契门,与门徒达成生死契约。 他条命,生来就是用来寻找家人的。 燕江灯早有这个觉悟,也早已摸清真正的墨渊阁藏身之地。 这些年里含糊其辞,各种烟雾弹,不过是为了将燕荣荣从这个迷局推里出去。 凉风带着些寒凉打在他的脖颈上,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 燕江灯目光如炬,在黑夜之中大步前行,满身的杀气无从遮掩。 今夜,哪怕失踪的家人不在这墨渊阁内,他也要为了金陵城所有家人失踪的百姓,大煞墨渊阁。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在他的影子不远处,一个鬼祟的身影正极具小心地跟着他,因本就熟悉道路,于是一步也没跟丢。 直跟到柳岸边一带,燕荣荣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回过神来。 这条路的尽头,曾是墨渊阁藏身地的怀疑之一,只不过被燕江灯一口否决了,不疑有他的燕荣荣当时根本没多想,立刻将注意力转到他处。 现在想来,她心中不免怨怼,怨怼之余更多的则是困惑不解—— 江灯哥哥费尽心思瞒着我来墨渊阁,究竟是要做什么,难不成,父亲真的在墨渊阁里?不过他又是怎么知道的,看来这些年,他真的瞒了我很多消息。 燕荣荣越想越生气,下意识拔出藏在鞋靴中的匕首。 她紧紧握着匕首往前行,想在燕江灯遇到危险的时候,及时伸以援手。 月光打在燕荣荣倔强的脸上,同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而在她身影不远处,亦有一个身影跟着,没让她察觉到半点端倪。 宋衍气定神闲地抱剑前行,轻功过人的他,每每都会在燕荣荣转头打量附近情况前,及时隐匿。 或是石后,或是树梢,总之,毫无破绽。 方才在月桥之下,燕荣荣谎称要进一旁的客栈休息,宋衍并未揭穿,只是默默立在屋檐之上,等着燕荣荣现身。 果不其然,半刻钟后,燕荣荣鬼祟出门,并朝着燕江灯的方向追去。 宋衍悄然跟上,偏要瞧瞧这兄妹二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直追到小溪尽头,他才看到远处有一座民宅,院墙高落,比普通民宅院墙高出一半,生怕被人趴在墙头看尽秘密。 门口两个大灯笼,却也不亮,门匾斜斜地靠着,仿佛已经荒废了有些年月。 远远看去,这民宅毫无光亮,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宋衍双眼却紧紧盯着院中那三层高的阁楼,月光照耀下,阁楼之中似有黑影闪过。 多半是有人值守,巡逻。 燕江灯武艺高强,躲避巡逻不是什么难事,倒是燕荣荣,就算知晓阁楼有人巡逻,凭她的能力,也很难避过阁楼上的眼睛。 月光打在一滩水上,将大大小小的水坑周遭照的通亮,恰巧,燕荣荣正朝水坑走去…… 宋衍不再犹豫,疾步冲去,一把揽过人的腰,躲到树后。 燕荣荣没想到有人会自身后出现,迅捷动作间,还死死捂着她的嘴…… 她左手熟练地摸进布袋中,正准备下毒,余光一闪,瞥见琉璃瓶中的青虫正兴奋扭动着,通体红色。 原来是宋衍。 燕荣荣登时松了口气,浑身松懈下来,伸手轻拍宋衍手背,示意他可以松手。 宋衍松开手的瞬间,燕荣荣猛地转身。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拳,又猝不及防对上彼此的目光,一时之间,气氛有些灼热。 宋衍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正要打量周遭的情况,一块小石子从旁而降,砸在他的鞋靴上。 他顺着小石子来的方向看去—— 燕江灯半蹲在东侧的高墙之下,正绷紧了身躯往这边看来。 宋衍伸手轻戳燕荣荣,眼神示意她朝南边看去,燕荣荣侧头一瞧,果然看到了燕江灯的身影。 虽然,天色昏暗,隔得又远。 但燕荣荣相信,此刻她的江灯哥哥脸色一定很不好,保不齐正怒目圆睁,龇牙咧嘴,憋着一腔的怒骂。 不过嘛,来都来了,哪有就这么打道回府的道理。 她收回目光,冲宋衍干干一笑,吃力垫脚,在他耳边呢喃:“不用管他,我们走。” “去哪?” 宋衍故作不解地望着她,目光深处倒也是真的不解。 燕荣荣明知他是有意跟来,明知他此番有意试探,想着仰仗一番,便也奈何不得,只得如实告知:“这里,就是墨渊阁。” 宋衍闻言心口狂跳,看向那阁楼的目光之中不禁多了几分雀跃。 若此处便是墨渊阁,那么,离找到天兵机关只有咫尺之遥了。 他伸手点向西北方向,示意绕到阁楼边上去,再由他溜进阁楼,放倒看守的人。 燕荣荣却摆摆手,从怀里掏出千机鸟,转动几圈机关绳后,便往半空一丢,千机鸟摇摇晃晃当即朝阁楼方向飞去。 也是夜色够暗,这千机鸟又是玄铁所造,能被夜色遮蔽,不引人注目。 微风刮过,这朝着阁楼飞去的千机鸟,竟然转了个方向,朝东飞去,燕荣荣目光一颤,不免有些焦急。 叮—— 一枚小石子自燕江灯手中飞出,稳稳砸在千机鸟翅膀上,千机鸟登时又调转了方向,再次朝着阁楼飞去。 石子与玄铁碰撞发出的细微声音,仿佛是吸引了阁楼上值守之人的注意,那紧闭的窗户,便在此刻被打开。 燕荣荣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人从房内探出脑袋,正用眼四处巡视。 她紧紧靠着树干,等待着涂满药粉的千机鸟飞到窗边。 一、二、三、四…… 燕荣荣心中默数着,目光忽然瞥见宋衍紧紧握着佩剑的手,不免诧异,看起来,他似乎更焦灼不安。 难道宋衍此行,并非是查人口失踪案,而是与墨渊阁有关? 又或者说,这人口失踪案,便与墨渊阁有关。 燕荣荣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她的父亲,也极有可能来了此处,如若不然,燕江灯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 咚—— 千机鸟从天而降,掉在她的脚边,燕荣荣忙不迭回头看去,那阁楼的窗户依旧开着,只是值守之人已晕倒在窗台上,没了意识。 而房内并无第二人过来查看,由此可见,这阁楼房间内值守的便只有这一人。 她率先移步小跑至墙根,宋衍疾步跟上。 一直在南墙边等待机会的燕江灯也在这时奔过来,他一把拽过燕荣荣到身后,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威胁她。 “燕荣荣,这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吗,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去!” 燕荣荣充耳不闻,料定他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当下将手一甩,便往前奔去,直奔到了阁楼处的西边。 宋衍轻拍怒气滔天的燕江灯胳膊:“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话音未落,他也疾步往前奔去,燕江灯无奈咬牙,只得跟上这两人的脚步。 燕荣荣站在墙根有些发愁地抬起头,须臾之间,便被赶过来的宋衍扼住臂膀,跃上高墙,来不及多看一眼离地多远,又被宋衍裹挟着跳下墙头。 好一番心惊胆战,却比不过这死寂沉沉的宅子让人更紧张。 安静的,仿佛是一座空宅子。 安静的,好像只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声。 “那有光。” 燕荣荣目光一闪,伸手指向东南方向的一处角楼,角楼之中的确闪着幽暗亮光,却又不似烛火之光。 三人当即朝东南方向疾步奔去。 第十章 来都来了 角楼外,三人弓着腰,紧紧贴着窗户往里瞅,却是什么也没看清。 燕江灯见里外都这般静谧,难有耐心,当即推开角楼上的窗,一个飞身扑了进去。 宋衍想要开口阻止却已是来不及,好在里头并无异常,他才赶紧拉过燕荣荣,一道进了角楼。 狭小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架筑在墙上、铜造的龙头烛台。 烛台上摆着几颗夜明珠,艰难地照着大半个房间。 燕荣荣伸手在墙壁上一寸寸地摸索,试图找到隐藏的机关。 吧嗒—— 机关跳动声忽然响起,在静谧的当下,显得格外清晰,众人心跳也随之重重一跳。 燕荣荣侧头看向身后两人:“你们碰什么了?” 不待人开口回答,燕荣荣的视线已然落在燕江灯手上的夜明珠上,而他身后的龙头烛台正缓缓转动着。 咔擦—— 脚下的木板缓缓朝两边移去,众人心中一惊,忙朝旁边跳去,却不想,旁边的木板也开始朝两边移去,直到毫无站脚之处。 好在燕荣荣动作轻盈,转身跳到来时的窗边,一屁股坐在窗台之上。 不似燕江灯那般狼狈,单手攀附着龙头烛台,随时都有跌落的可能。 “行之大哥呢?” 燕荣荣视线一扫周遭,并未看到半片宋衍的衣角,又见四面窗户紧闭,只有自己这扇开着,心中不免担忧,焦急低头望去。 视线之下,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若是摔下去,怕是…… “我在这。”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燕荣荣抬眼看去,见宋衍整个人横着,双手双脚抵着脊枋,模样滑稽,像极摔了个狗吃屎。 燕荣荣嘴角飞扬,努力克制自己的笑声,气定神闲地从怀里掏出一颗铁石,手指灵巧地系上绳结,往黑暗深处一丢。 哒—— 底下很快传来铁石落地的声音。 三人几乎是同时有了答案—— 这下面最多三层楼高,摔不死人。 铁石落地后也未传来触动机关的声音,燕江灯登时松了口气,准备松手跳下去。 “江灯哥哥,且慢!” 燕荣荣试图开口阻止他,却见他已松了手,只得急忙将火石往绳索上点,一瞬间,那火沿着绳索的头烧到了尾。 这火燃起盈盈蓝光,将黑暗之下照了个清楚可见。 就是这么一瞧,燕荣荣心口大骇,忙出声提醒:“江灯哥哥当心,底下有可割脖颈的铁丝!” 铿锵—— 话音未落,燕荣荣便听到刀鞘与铁丝撞击的声音,忙探头看去,只见燕江灯用刀鞘做板,架在条条铁丝之上,当即松了口气。 “荣荣,此处凶险,你就不要下来了,乖乖待在上面,行之兄,荣荣就拜托你……” 燕江灯的话还未说完,脊枋上的人已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燕江灯看着借力自己肩膀,身轻如燕的宋衍,三两下便跳到底,顿时有些无语凝噎。 燕荣荣见他们没有带上自己的打算,不免气结,知道这时候不管自己怎么说,底下那两个男人都不会同意,于是索性也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江灯哥哥,接住我!” 燕江灯目光大骇,急忙展开双臂抱住燕荣荣,虽有百般骂人的话想说,但还是忍住了,搂着她的腰便往下跳。 人到地面,仰头看去,才将这些细铁丝看了个清楚。 若非这萤火绳,怕是三人都要被这铁丝割喉分尸。 燕荣荣看着光亮不似头初的萤火绳,忙开口提醒:“萤火绳只能坚持一炷香,我们快点。” 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黑布袋,解开的瞬间,夜明珠发出的光亮足以照亮整个空间。 三人这才注意到,转身即是一扇铁门,铁门之上挂了三把厚重的铁锁,看上去复杂至极,实乃劈开。 燕江灯往后退了一步,给燕荣荣腾空间:“交给你了。” “小意思。” 燕荣荣从怀里摸出一包裹起来的布,往地上一摊,是百来根大小长短粗细不一的铁针。 宋衍见状,简直哭笑不得:“没想到你小小一个身躯,竟然能带这么多东西。” 话音未落,第一把锁落下。 这样快的速度,实在令宋衍瞠目结舌,他甚至来不及夸赞两句,第二把锁也被解开了。 燕荣荣的神情则淡然的仿佛正在开自家大门的锁。 啪嗒—— 第三把锁也毫无意外地被解开。 铁门在这时缓缓往旁边缩去,一道寒风猝不及防从传来,宋衍目光一震,急忙上前将站在门口的人拽到一旁。 咻—— 银针从里飞射而出,牢牢钉在铁门对面的墙壁上。 燕荣荣急忙提着夜明珠过去查看,见墙壁上大大小小银针有数千枚,不由得惊喜交加。 “看来这地方果真是墨渊阁的老巢没错了,咱们来对地方了!” 三人不再赘言,疾步往入口走去,没走几步,便听到了不小的动静。 “是打铁声,还有……做机关的声音。” 燕荣荣和燕江灯看向彼此,眼眸中都有激动的泪花,此刻,他们一致认为,就要找到心心念念的家人了。 却不想,只拐了一个弯,便被眼前一条十丈长的小河拦截。 小河对岸是密不透风的铁栏栅,铁栏栅旁还有几个人坐靠着石墙昏昏大睡。 三人急忙退到拐角处后,心中犯难。 燕江灯的主意最为简单粗暴:“我从水里游过去,用毒针将人暗杀,若是此行太过凶险,容易招惹援兵,那便用毒烟。” 燕荣荣的主意又落在千机鸟身上:“我将使人昏睡的药粉洒在千机鸟上,让千机鸟迷晕他们,如此低调不容易引起注意。” 宋衍摇头:“你们看这对岸,高出河流半丈有余,河水几深更是不知,就算你能攀着石壁爬上去,这门也是从里开的,若非里头的人主动开门,外头的人是不可能将门打开的。” “况且,这只是入口处的把守,再往里的情况我们不清楚,今夜若是突袭墨渊阁被发现,难保他们有所行动,到那时再想端了墨渊阁便如上天了。” 宋衍的话有理有据,如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两人的希望。 燕江灯挠挠头,不甘心地开口:“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离开了?” 说完这话,不等宋衍回答,他忽然瞥了一眼旁边的燕荣荣,又改口道:“我细细一想,你说的不无道理,既如此,我们快快回去,准备齐全再来吧。” 燕江灯答应的过于爽快,宋衍和燕荣荣都觉得他有些古怪,偏偏眼下又挑不出什么刺来。 于是,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时时刻刻盯着彼此,一块往回退,是一步也不肯远离。 铁门入口处,燕江灯一掌拍在宋衍背后,将他拍出铁门之外,燕荣荣惊诧回头,同样被燕江灯丢了出去,正正好砸在宋衍身上。 “江灯哥哥,你!……” 燕荣荣来不及骂上几句,便见铁门缓缓落下,她匆忙爬起来,试图溜进铁门半开的缝隙之下。 宋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回,声色厉下:“不要命了?!” 彭—— 铁门重新落下,燕荣荣使劲去推,却是怎么也推不开,急得快要哭了。 宋衍一边帮她一块推门,一边开口安抚:“燕少侠聪明过人,武艺过人,想来不会有事的,你莫要担心。” “谁担心他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墨渊阁,谁要他自作主张丢下我的?我虽武力不行,脑子可比他好,他不过就是个莽夫!” 燕荣荣嘴上骂骂咧咧的,见厚重铁门实在推不开,不免气地一脚踢在铁门上。 宋衍回头看了一眼荧光微弱的萤火绳,忙伸手在铁门之上摸索:“你说的不错,燕少侠此次的确过于莽撞了,他一人之躯如何能敌墨渊阁?我们快些找找这铁门之上的玄机。” 哒哒哒—— 他轻敲一处,只觉有空响,忙回头看向燕荣荣,却不想,燕荣荣耳朵子尖,早已听到他敲击的声音,钻到他胳膊下。 哒哒哒—— 燕荣荣轻轻敲击着,当即面色欣喜:“原来这门中另有的机关与时辰有关,每次落下后,自动上锁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才能打开。” 六个时辰实在太长,两人自然不可能在门外这样傻等着。 宋衍见燕荣荣面色欣喜,毫无焦急不安,不免也微微扬起嘴角:“看来,燕姑娘又找到了解开机关的办法。” “解开机关我不在行,但是破除机关我能行。” 燕荣荣说着拿出一枚手指粗细的铁针,朝着其中一个空响扎去,奈何人力不够,只得用另一只手敲击手背。 宋衍从她手里接过铁针,手中剑鞘狠狠一敲打,那铁针便稳稳扎进门上。 哒—— 是铁门内机关卡断的声音,燕荣荣欣喜地钻出宋衍怀里,示意他再推门。 宋衍伸手一推,果然见门松动,心中却有些担忧:“如此一来,墨渊阁的人岂非知晓有人来过这里,下次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再来了。” 燕荣荣闻言却是扬起脖颈,得意一笑:“我摧毁的是每六个时辰自动上锁的机关,并非铁门移动机关,进出这里的人,因为知道六个时辰上锁的秘密,自然也不会闲的无事来试试,不到六个时辰能否开门,等他们反应过来,或许我们早就端了这墨渊阁!” “燕姑娘说的是,受教了。” 宋衍咬牙狠狠推开铁门,两人疾步往前奔去,只见燕江灯已经游到对岸,不手中匕首牢牢扎在石壁之上,令他整个人都悬空不落。 铁门处值守的人在这时站了起来,一个个伸着懒腰,扭动脖子,一副睡梦初醒的样子。 第十一章 打退堂鼓 “累死老子了,天天坐着睡,老子这脖子都要断了。” “你这是好日子过惯了,忘了打铁的日子有多累吗?你看看我这三根手指,不就是打铁硬生生累弯的吗?” “嘿,这苦日子,老子是受够了。” “那你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还想逃出去?” “老子就随口说说,你别胡说八道,污蔑老子,阁主这么好,老子怎么敢逃?” 值守之人穿的都是黑衣,蒙着面,身形相似,远远看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也难以得知更多的线索。 倒是他们这闲聊几句,抛出不少秘密。 这墨渊阁宛若铁牢,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 而且这些黑衣人并非真心实意留在此处,多半是受了什么胁迫,不得已留在此处干活。 闲聊声消失,躲在拐角处的燕荣荣忍不住探出脑袋看去—— 燕江灯正缓缓向上爬,那手似乎就要攀到铁栏栅,她这一颗心登时如擂鼓大作,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些坐着的黑衣人登时起身,燕江灯也急忙缩回手。 燕荣荣见五六个黑衣人从铁栏栅尽头走出,忙收回视线,躲到拐角处,她猜测应当是值守换防了。 如此一来,燕江灯应当放弃了。 她这么想着,再次探出脑袋去查看,却愕然发现燕江灯并无放弃之意,袖口中的暗器甚至已经对着其中一名黑衣人发去。 在换防过程中,也要下手,由此可见,燕江灯今夜杀进墨渊阁的决心有多大。 燕荣荣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担心燕江灯行动成功,更担心他行动失败。 眼看燕江灯要扳动机关,一条蛇从天而降,穿过铁栏栅落在其中一名黑衣人头上,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蛇!蛇!” 燕荣荣回头看向正在抓另一条蛇的宋衍,不免投去赞赏的目光,正要夸他是神助攻,没想到,宋衍再次抛出去的方向,并非是铁栏栅,而是燕江灯。 燕江灯被天降大蛇吓了一跳,果然松手,回到水中。 宋衍将剩下一条蛇再次丢向铁栏栅,黑衣人不知缘故忽然出现这样多的蛇,连连后退。 其中几个黑衣人狼狈抱成一团,嘴上叫喊着:“好多蛇!好多蛇!快去拿驱蛇药!” 宋衍趁着众人慌乱,潜入水中,不由分说将燕江灯拽到拐角处的岸边,试图将人拖上岸。 燕江灯却不肯承情,与宋衍在水下打了起来。 二人这般打斗,水声哗哗,引起铁栏栅后的黑衣人注意,他们看不清拐角后的暗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个水花比一个大。 “蟒蛇,一定是大蟒蛇!快去找人!” 燕荣荣见事态不妙,忙跳下水,去拽住燕江灯的衣袖:“江灯哥哥!” 燕江灯见她也折返归来,担心三人一道殒命在此,只得无奈爬上岸。 三人才爬上岸,数艘小舟便从河流两边驶出,小舟之上满是穿着铠甲的黑衣人,手中兵器铿锵作响。 与此同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铁栏栅后传来,数十个黑衣人手持花枪而来,誓要与蟒蛇决一死战。 不过是一条蟒蛇,便引得他们这般重视。 若是外来之敌,实在不知墨渊阁会出动多少力量。 三人当即识趣离开,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入口,离开角楼,给阁楼上昏迷的人用了清醒药,快速躲到附近高地观察。 半柱香后,百来个黑衣人从宅子各个房间奔出,迅速在四周查探有无异常,阁楼之上的黑衣人也没逃过追问。 或许是担心自己小憩的事被惩罚,阁楼之上的黑衣人什么也未说,那些搜查的黑衣人在宅子里查探了一圈,便原路返回。 三人默默看着这宅子的动向,相顾无言。 原来角楼并非唯一通向地底的通道,这宅子的每一个房间都是去往地底的通道,所有入口处都会有黑衣人把守。 可谓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宋衍生怕他二人贼心不死,重闯墨渊阁,于是幽幽开口:“想要孤身闯龙潭,我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燕氏兄妹无比泄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到四周静谧,再无声音,三人才打道回府。 来的路上,燕荣荣有着满腹疑问,想要问一问燕江灯。 譬如,他这些年为何要事事瞒着自己?这次又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能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冲进墨渊阁? 可是现在,燕荣荣不想问了,她觉得这些问题无关紧要了。 就算知道又如何,这牢笼版的墨渊阁,他们还是没有办法。 更紧要的是,就算真冲进去了,可人都在墨渊阁手里,那无疑成为墨渊阁用来要挟他们的最好把柄。 除了束手就擒,燕荣荣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好办法。 除非…… 留在墨渊阁。 但那样的话,无异于失去一生的自由。 想到这里,燕荣荣忽然又释怀了,若是父亲真在墨渊阁,也许便是他这些年不归家,不管自己死活的原因,并非真的不爱自己。 可转念一想,她又叹起气来。 若真是如此,岂非此生再无任何可能见到父亲,生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这岂非比死别还惨? 一旁的燕江灯明明听见了燕荣荣的长吁短叹,却也不敢做声。 他又如何指责她今夜过于冲动呢,明明最冲动最鲁莽的那个人,是他自己才对。 如此力量微薄的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跟心心念念想要找到父亲的人说些什么警示的话呢? 宋衍见他二人沮丧万分,始终沉默,无法从他们口中得知更多线索,焦急不已,忙劝慰。 “二位不必过于沮丧,来日方长,我们总会有办法破了这牢笼的。” 这话一出口,燕氏兄妹,重重叹了口气,更不想说话了。 宋衍默默陪着他们走了一段路,还是没忍住试探的心,故作不经意地看向燕江灯:“对了,燕少侠,你此行出现在墨渊阁,可是得到了什么重要消息?” 燕江灯勉强一笑,试图给宋衍一个友好的笑容,以此表达他的相救之情。 这一个笑容,却是皮笑肉不笑,比哭还难看。 他道:“行之兄,我有些累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大恩不言谢,今日之事,江灯记下了。” 说完这话,他冲宋衍抱拳行礼,随即牵过燕荣荣的手,疾步往前走。 徒留下宋衍一人站在原地,被月光照耀一身。 宋衍站在湖边,看着湖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清风吹来阵阵花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闷。 光是为了将买家送到墨渊阁,便能用上那么多的画舫,那么多的黑衣人,这样的墨渊阁,当真是千百捕头能镇压的吗? 就算用上整个锦衣卫司的人也不夸张。 更何况,他们还有高超的机关,过人的机关师…… 想到这里,宋衍不免摇头,苦笑:“就算用上整个锦衣卫,怕是也不够,除非出兵……可出兵这样大的动静,潜伏在大楚的他国暗探又如何会不察觉?” “倘若那天兵机关阵在墨渊阁还有的说道,若是天兵机关阵不在墨渊阁,我岂非要背上大罪过?” 他侧头看向燕氏兄妹消失的方向,决定明日还得厚着脸皮去问问燕江灯,究竟得到了什么消息,才会孤身闯墨渊阁。 第十二章 戏法之美 翌日一大早,宋衍前来拜访燕氏兄妹,却是苦等大半日都没看到半个人影。 他不知,燕氏兄妹根本没有回家。 两人只要一看向彼此的眼睛,便忍不住感伤流泪,牢笼般的墨渊阁,无望的亲人团聚,令他们心中沮丧。 于是,他们很有默契地在月桥前分开了。 一个住在月桥西边的客栈,一个住在月桥东边的客栈。 燕荣荣直到天黑才出门,她在长街毫无目的地游荡着,竟被人群裹挟送到千彩戏法园门口。 她听着里头的满堂喝彩,看着周遭的人伸长了脖颈试图窥见一二,忽然有些心动。 这千彩戏法园是前几个月才从外地搬过来的,听说这样的戏法园都很难在一个地方扎根,保不齐要搬走。 “既然上天把我送到戏法园门口,便是我与这戏法园的缘分,若是不进去瞧瞧,岂不辜负上苍?” 燕荣荣大步跨进,却被一人伸手拦下。 “这位姑娘,得买票。” 燕荣荣抬眼看去,是一位长相清秀的姑娘,不,应该说是少年,他这般打扮,想来是不想被人认出自己女扮男装。 燕荣荣便也不揭穿,默默掏出一锭银子,抬脚往里走。 不成想,这少年又用扇子将她拦下,扇子展开之时,花瓣落满半空,少年笑着将她往外轻轻推,那锭银子安然无恙地被塞到她手心。 少年直将她推到门口,才指着门上张贴的红纸黑字,一字一顿道:“每日戏票,卯时可抢,过时不候,售罄不补。” 念完上面的字,少年又笑着摸索大拇指,在燕荣荣跟前打了个响指,凭空变出一团鲜艳的牡丹来,殷勤地递到她跟前。 “娇花配美人,姑娘慢走,明日再来。” 燕荣荣闻言默默叹了口气,垂着脑袋,站在人群之中,一动也不动,一脸的失神。 她倒不是为这无缘看戏法感到伤心,而是又想起了昨夜的事,想到漫漫无期的未来。 她当真觉得,自己此刻没有半点希望了。 旁人见她站在门口不走,一双眼还几欲垂泪,以为她这是要闹事,忍不住为戏班子说话。 “我说小辣椒,人戏班子刚从外地来,你就别欺负人家了,明日再来啊。” “重阳节,人戏班子在街上表演也没收票钱,你要想看,赶着节日去看也成啊。” “就是,别闹事,快走吧快走吧。” 在如此多的指责声中,一道清亮又坚定的声音,如雨后的初阳,破开云雾而来。 “小姑娘,拿我的戏票进去看吧。” 燕荣荣侧头看向来人,见他一身富贵打扮,双眼间更是透露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好人。 偏偏此刻笑得无比和煦,无比温暖。 燕荣荣没有伸手去接戏票的意思,他却已经将戏票塞到她手里,随后又对面前的人少年笑着打趣:“怀明班主,你可不能欺负人小姑娘啊。” 燕荣荣抬眼看向面前人,原来她就是这个戏班的班主,公输怀明。 公输怀明笑了一笑,伸手牵过燕荣荣往里走,燕荣荣这才想起来道谢,忙回头看去,人群中却已不见那位好心人。 公输怀明瞧见她的动作,笑着同她道:“怎么,想认识那位好心人?小姑娘,我可劝你离他远点,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 公输怀明说的畅快,笑的也畅快,仿佛是在开玩笑打趣,又好像是在说一件很真的事。 燕荣荣一时听不懂她话中之意。 公输怀明见她这般,却是摇摇头:“哎呀,我们这金陵城的小辣椒也不过如此嘛,前几日,追小偷的劲去哪里了?” 燕荣荣目光一闪,没想到公输怀明来了金陵城不过数日,竟连这事都知道。 公输怀明猜出她的心思,纸扇轻摇,在漫天花瓣之中,将她送到二楼一处最好的观赏点。 “小姑娘,来了千彩戏法园,就要守千彩戏法园的规矩,只能笑,不能哭,鼓掌一定要用劲,记着了吗?” 公输怀明笑呵呵的,纸扇轻摇间,竟掏出一包绿豆糕,仔细摆在桌前,随即笑着潇洒转身离去。 燕荣荣拿起一块绿豆糕尝了一口,只觉味道极妙,昨夜未曾吃饭的她,一口气便将所有绿豆糕吃下。 她抬眼看向台子中唱木偶戏的一对老人,眼睛终于重新有了聚焦。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只要活着,总有一日,能踏平了那墨渊阁。 燕荣荣端起茶壶喝了一大口茶水,在老人唱戏等喝彩的间隙,嗖的起身,用力鼓掌,连连大喝:“好!好!好!” 如此中起十足的喝彩,引来底下不少人的视线,众人都吱吱笑起来,就连唱戏的老人也忍不住嘴角微扬,勉强稳住笑意继续唱。 木偶戏退下,再上场的是彩巾变鱼。 有女子双手背负,缓缓走上台,在众人左右打量的目光之中,忽然伸出空荡荡的右手,袖子挽的极高,显然是怕被人说袖子里藏了东西。 众人的目光登时落在她的左手之上,暗自猜测她左手必然藏了什么东西。 哗—— 女子伸出左手,果然有东西,只不过并非是藏起来的东西,而是大大方方被捏在手心的一团彩巾。 她将彩巾揉来揉去,又展开,铺展给所有人看,要大家确认这不过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彩巾。 众人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于是都点起头来。 有小厮在这时抬着一只琉璃水缸走上台,琉璃水缸中空空荡荡,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你这水缸里肯定藏了东西!除非让我上来看看!” 有看客不信邪,非要上来瞧瞧,女子不言语,点头轻笑,默许看客上前来。 看客也不客气,果真上前,伸手就在水里搅和起来,除了一脸的沮丧和失望,什么也没捞到。 他满腹疑惑地坐回椅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女子将手中的彩巾捏成半桶状,再往琉璃水缸里这么一倒。 哗啦—— 十几条小鱼竟然真从彩巾中掉落,活生生地在琉璃鱼缸里游动。 众人疑惑之余,不忘鼓掌,喝彩声更是不断。 燕荣荣本是坐着,此刻也站了起来,趴在二楼的凭栏下,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戏法。 这戏法必然是有机关的,甚至是极其简单的机关,却无人能看出其中破绽,无非就是表演戏法的人下了苦功。 台上一个时辰,台下不知多少时辰,才能表演的这般天衣无缝。 燕荣荣想起这些年自己修习机关术总是三天打渔七天晒网,仗着有所天赋,不愿努力,登时自惭形秽起来。 若是自己能有父亲对机关术的一半热爱,只怕成就不在父亲之下,若真如此,那墨渊阁也会主动寻上门,岂非能与父亲相聚? 她从前不知热爱为何物,可今日见了台下那些探着脑袋等着上台表演戏法的人们,明白了什么是热爱。 接下来被推上台的是一个巨大的箱子,箱子上写着极大的四个字——大变活人。 这戏法无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这样简陋的箱子若真能将人变走,岂非仙法? 众人正屏气凝神准备观看,不想几个壮汉骂骂咧咧从门口冲进来,他们手里的棍子毫无章法地落下,将园子里的花瓶茶碗敲个粉碎。 一些小孩登时被吓哭,场面有些混乱。 燕荣荣认识这些壮汉,无非就是金陵城的地痞流氓,平日里靠收所谓的保护费度日,分明是见这戏班子赚钱,上门来敲诈了。 公输怀明很快得到消息从后台走出,令燕荣荣意外的是,她此刻不似方才那般和颜悦色,而是手握菜刀,指向恶徒。 “要钱是吗,铜板一个没有,命有一条!” 壮汉们见她身形单薄,貌似是个很容易欺负的人,根本没有把她这番威胁放在眼里。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就你这小豆芽,想吓唬爷爷?出去打听打听,爷爷在金陵城叫什么,可别吓得尿裤子了!” 公输怀明嘴角微扬,手中菜刀往前作势砍去,壮汉下意识往后面一躲,面露惊恐,没想到菜刀并未落在脑门上,落在脑门上的是一个烂桃。 烂桃汁水铺满他整张脸,粘手又滑稽,壮汉脸色一红,怒喝道:“给我打!” 两派人马顿时打作一团,看客们被吓到四处逃窜,场面一度混乱,唯独燕荣荣气定神闲站在二楼看戏。 她认为,这戏法班主很是凶煞,不输男人,就这几个地痞,绝对有能力整治。 若是,连这样的地痞都没有办法整治,这金陵城确实不适合他们扎根。 燕荣荣正看着戏,忽然瞧见后台方向有几个鬼祟之人,看着就不像是好人。 她愣了愣,便听身后几人焦急讨论着:“你看见大师姐了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什么,大师姐也不见了?我方才去找七师弟,也是怎么都找不到。” “你们最后一次见大师姐和七师弟是什么时候?” “大师姐刚刚去当铺当了现银,我亲眼看见她回来的,便想着和她商量商量明日表演的事,谁曾想,下个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七师弟是受了班主的吩咐,把钱放到班主房间去,我就等着他回来给我化脸,没想到一直没回来。” “难不成,他二人卷款逃跑了?” “不可能,我去班主房间看过了,钱袋子就好好放在柜子里,这人不知怎的忽然不见了。” 燕荣荣听到这里,忍不住起身下楼,朝方才那可疑之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下楼的时候,还听到班子里的人说,有个小师妹也不见了。 燕荣荣忙不迭加快脚步,往后院冲去。 第十三章 密不透风 后院尽头,停着一辆运菜车,菜车上装着五六个大菜筐,车夫不知所踪。 燕荣荣急忙冲到菜车前,打开菜筐一看,果然看到菜筐里藏着人。 一、二、三、四…… 她默默地在心里点了点人数,随即垂眸看向那些满眼期盼望着她,等待她出手相助的人。 燕荣荣一把将其中一个最瘦弱的女孩子提出来,却并未给她解绑,而是藏在旁边的草丛里,自己则钻到了菜筐里。 旁边那几个菜筐里藏着的人都被燕荣荣这行为震惊的说不出话。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被人贩子拐走。 燕荣荣在菜筐里将自己绑上,又堵上一块布,半张脸冲着菜筐,这样一来,必然不会被发现偷梁换柱。 很快,车夫鬼鬼祟祟的声音传来。 “你们跑哪去了,我找你们半天了,这么多人还不够吗?怎么又拖来一个!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怕什么,前面正打的不可开交,哪有心思去管少了几个人这种事情。” 说话间,燕荣荣躲着的菜筐被打开,很快又被盖上。 “这菜筐有人了,那菜筐没人,放那。” 人放好好,车便摇摇晃晃动起来,因为是菜车,无人阻拦,十分轻松地离开了千彩戏法园,接着一路朝南驶去。 直到周遭静谧,毫无动静之时,他们才停下车。 借着菜筐间的缝隙,燕荣荣看到菜车前方站着几个蒙面的黑衣人,穿衣打扮很像那日在墨渊阁看到的值守之人。 其中一名黑衣人丢出一包金子,那几人登时欢天喜地转身离开,不想,才走了两步,便被黑衣人们用刀贯穿身体,当场殒命。 他们将这些人拖到旁边的树丛中,点火烧尸,又挖坑填埋,这才抱起菜筐,将一个个菜筐移到一辆漆黑无窗的马车上。 燕荣荣悄悄推开菜筐,伸手摸了摸马车,又很快缩回。 她本想留下些微线索,可眼下看来,却是无望,这马车造的是毫无缝隙,别说抛出去什么线索了,就连一滴水也不会从这漏下。 马车驶了许久,最后停下的时候,燕荣荣已经昏睡过去。 菜筐被掀开的时候,她看到外头的天都黑了,自己也不是从马车上下来的,而是船舫。 面前拿着刀的黑衣人们,一人负责一个,给拐来的人披上黑袍,用刀抵着他们的腰窝,黑布蒙上眼,迫使他们往前走。 燕荣荣趁机洒下混有千菜种的药粉,药粉一旦洒下,三个时辰内,千菜种便会发芽生根,在十二个时辰内长出一株小草,散有异香,能吸引蛊虫。 路好像很远,走了很久很久,也没走到。 燕荣荣推测他们这又是在绕路,去的地方必然是墨渊阁无疑了。 那个并未追问燕江灯的问题,此刻,她心里也有了答案。 燕江灯必然是得到金陵城有失踪人士出现在墨渊阁的消息,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来闯这墨渊阁的。 “进去。” 身旁的黑衣人狠狠将她一推,直将她推倒在地,燕荣荣顺势揭开蒙在眼上的黑布,发现自己这回所在之处才是真的牢笼。 铜墙铁壁般,不见天日,除了高处的一扇铁窗,便是再无其他缝隙。 身旁不光有今天菜车上同行的几个人,还有早就从旁处拐来,躺在地上,脸色麻木的人。 “你什么意思啊?” 身后有人轻拍她肩膀,燕荣荣回过头去,是千彩戏法园的那几个人正双手枕胸凝视她。 燕荣荣嘿嘿讨好一笑:“我可是一命换一命,救了你们自己人啊,那个人是谁,是你们小师妹吗?” “是我们小师妹没错,但是哪有你这样救人的,为何不将我们一块救了?” 开口的看起来最为年长,也最有气势,燕荣荣猜测她是戏班子里的大师姐,旁边那个小白脸定然是七师弟,剩下两个哭哭啼啼的,多半是去戏园看戏的看客。 “我为了什么……” 燕荣荣说着展开双臂,指向身后那些缩在角落的女人们:“我自然是为了金陵城所有不幸被拐走的人!” “我为了她们,甘愿冒着天大的风险,我为了她们,甘愿牺牲我这条性命,虽然说,我的确没有对你们伸以援手,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对你们伸以援手,便无人对金陵城这些年被拐走的所有人伸以援手。” “被拐走的人,不仅是这一个房间,还有无数个房间,这里有无数个失去家人的孩子被围困,她们终其一生都要在这房间里等死,只要能有半点希望能把她们救出去,我就是付诸性命又如何!” 燕荣荣好一番大道理,听得在场众人都一愣一愣的。 大师姐伸手重重拍在燕荣荣后背上,拍的她差点散架,来不及喘口气,又被大师姐紧紧握住手,满脸动容地夸赞。 “没想到你这小姑娘,竟有这样大的理想,简直比戏文里唱的大英雄还要真英雄,我服了,你说吧,要怎么救人,我一定配合!” 整个房间里所有人都直起脖子来,一时之间,燕荣荣被殷切的目光注视,心有愧羞。 “呃,这……这是一个很长的计划,我们要慢慢商量,一步也不能错,毕竟这是在刀尖上舔血,从阎王手里抢人的事,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 众人也很是捧场地开口,唯独角落有个长发披肩,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女人,苦笑着开口:“别想了,你们逃不出去的,我们都是要死的,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 “看你这样子来了不少日子了……”大师姐侧头看向她,还未追问,疯女人便笑了起来,“我在这里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什么,十五年!” “我看你活的挺好,有胳膊有腿的,为何说我们都是要死的?” 疯女人被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却也不言语,只是卷起自己宽松的袖子,胳膊竟然千疮百孔,全是血口子。 她的视线绕过众人,落在燕荣荣脸上:“他们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这一个血口子便是一条命,挨不过去的就扔了,挨得过去的就要留下来,日复一日地试炼。” 燕荣荣看着她这手臂,只觉触目惊心,抬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想要触碰却又缩回手,声音打颤:“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疯女人摇摇头,一双眼睛毫无光亮,半是回答半是喃喃自语。 “他们不是人,他们也没把我们当人,我们不过就是他们的药罐子,他们不是人,他们是贪念的化身,是邪恶的化身,他们不是人……” 燕荣荣终于忍不住,伸手握着她的手:“会有机会的,只要我们心存希望,就一定会有机会和家人重逢的。” 燕荣荣口中的机会没有打动疯女人,唯独后半句和家人重逢,宛若一把软刀插在了疯女人的心口。 她毫无希望的两眼流下眼泪来:“你说的这个念头,我记挂了十五年,每一次生死关头,我都靠着这个念头活下来了,可是……” 疯女人说到这里想要紧紧握住燕荣荣的胳膊,手腕却如棉花造就,什么力气也使不出。 她双眼登时发出浓烈的哀伤,声音也更为尖锐:“十五年了,十五年了,我没等到,什么机会也没有。” “因为那时,你只有一个人,可现在不一样了,大家这么多人一块想办法,一定可以出去的。” 燕荣荣说着将疯女人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颈,小声说:“外面的人也在找我们,也许很快就会找过来。” 疯女人似乎很久没有被人拥抱过,燕荣荣的拥抱很是亲昵,就像母女之间的拥抱,她一颗早就死透的心,须臾间忽然有了希望。 她没再开口反驳,仿佛默认了燕荣荣口中的希望。 铁门外忽然传来动静,新来的几个人都有些紧张,倒是早就在这的那些面不改色。 燕荣荣推测,这是放饭了。 果不其然,有黑衣人开门道:“都出来吃饭。” 燕荣荣随着众人起身往外走,心里很是吃惊,这饭怎么还去外面的吃的。 走出牢房是一条又黑又窄的小道,小道两边都是如出一辙的牢房,没有缝隙,看不到每个房间关着什么人。 小道走到底,竟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里摆着长桌数张,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应有尽有,堪比富贾之家。 一些穷人家出身的几个孩子,早已两眼放光,试探着不敢上前。 倒是那些“老人们”,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一个个上前,自如地拿起碗筷吃饭。 “新人们”见这不是断头饭,便也上前狼吞虎咽起来。 燕荣荣扫了一眼四周,不见板凳,只得和众人一样站着吃饭。 如此,便无人能将手藏在桌子做些小动作,所行皆落在看守的黑衣人眼中。 燕荣荣一边吃饭,一边悄悄打量那些黑衣人,一字排开,站在最宽敞之处,虽然身后只是一堵墙,但她猜测,那定然便是出入的机关口。 硬闯肯定是不行。 这十来个黑衣人孔武有力,手拿尖刀,而吃饭的不过是一个房间的人,只有二十来个,大部分还是女人。 迷药肯定也不行。 迷晕了这些人,外头必然还有人,逃不出去也就罢了,死在刀下那未免太过憋屈。 不等众人吃完,黑衣人忽然敲了敲锣,大喊:“放下,回去。” 燕荣荣跟着众人转身之际,从口袋里放出一条假蛇。 机关蛇本是玄铁造就,通体黑色,涌动迅猛,刀砍剑劈不断,若在牙齿之上涂上毒药,便如毒蛇一般,可四散咬人。 果不其然,身后的黑衣人们发出龇牙咧嘴之声。 “快,在这,砍死它!” 他们提刀砍向黑蛇,却发现黑蛇坚硬无比,根本砍不死,于是又四处找火把,去烧蛇。 燕荣荣忙将千机鸟打开,朝房间里唯一的高窗放去。 千机鸟摇摇晃晃,拼命撞着铁栏栅,砰砰声却没有引起黑衣人的注意,他们只觉自己被咬的厉害,偏偏这蛇打不死。 终于有黑衣人取来火钳,钳住黑蛇,将它装进麻袋之中,动作麻利地捆住。 黑衣人们松了口气,燕荣荣却是紧张到不行,那千机笨鸟还在撞铁栏栅…… 眼看那些黑衣人转过头来,一旁目睹全过程的大师姐,取下耳环朝千机鸟一掷,千机鸟摇摇晃晃,几乎坠下,又忽然振动翅膀高飞,成功飞出窗外。 第十四章 遍寻不得 燕江灯前往客栈寻人,却不见燕荣荣,得知她出门已有两日未归,不免焦急。 他寻遍燕荣荣常去之处,却也没找到人影,简直焦头烂额。 月桥之上,燕江灯遇上同样目光在人群之中乱转的宋衍,疾步上前拦住他,两人视线相对的瞬间,却是问出同一句话。 “你可见过燕姑娘?” “你可见过我妹妹?” 宋衍这些时日试图通过燕荣荣打探更多消息,没曾想这人是怎么也碰不到,哪里想到,好不容易遇到燕江灯,他竟反过来问自己燕荣荣去哪了。 宋衍摇摇头,问他:“城中都找遍了吗?” “找遍了,都说没见着。”燕江灯已急得满头大汗,这种事情,并非第一回发生,可每回发生,都足够令他心神不宁。 宋衍本就是想通过燕荣荣打探燕江灯的消息,此刻见他人就在跟前,岂有不利用的道理,于是诚恳点头。 “我陪着你一块找吧,燕姑娘是有分寸的人,想来不会乱来。” “我妹妹自然是有分寸的人,可这金陵城中的坏人实在太多了,我怕她丢了。” 燕江灯说话间,眼睛仍旧不忘在人群之中打量,试图找到燕荣荣的身影。 “燕姑娘这样聪明,想来没有人能欺负到她头上,金陵城小辣椒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宋衍努力宽慰燕江灯。 燕江灯却摇摇头,想到那日都和宋衍一块闯了墨渊阁,便再无什么隐瞒的必要,直言道。 “寻常坏人自然进不得荣荣的身,甚至还要绕着她走,可对手若是墨渊阁的人,荣荣没有什么胜算。” “什么意思?”宋衍停下脚步,侧头看他。 “那日,我就是得到金陵城中失踪人口曾出现在墨渊阁的消息,才不顾一切去墨渊阁的。” 宋衍得到回答,如被雷劈,站在原地:“也就是说,金陵城这些年所有的人口失踪案,都和墨渊阁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没错,所以我一定要找到荣荣!” 燕江灯说着疾步往前,将宋衍落在原地,宋衍也不急追,转身冲到方才路过的画摊,丢下一些碎银便将摊主从位置上挤走。 他拿起毛笔,按照记忆中燕荣荣的模样,飞快画出一张图来。 “像吗?”宋衍问摊主。 摊主一看这图上的人,立马笑了:“这不是咱们金陵城地痞流氓都要绕着走的小辣椒吗?” 宋衍一听这答案十分满意,当即举着画纸在人群中追问,最后所有的回答都指向一个地方——千彩戏法园。 千彩戏法园大门紧闭,门上张贴着一张谢客的字条。 宋衍伸手将字条撕掉,推门而入,一入门便听到里头人焦急的议论声。 “这可怎么办啊,大师姐和七师弟已经失踪两日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呸,乌鸦嘴,不许这么说,他们一定好好的!” “呀,门口有人。” 有人发现宋衍的身影,正要上前请他出去,不想人群中的小师妹冲出来,指着他手里的画像道:“就是她,就是这个姑娘,把我从菜筐里救了出来,自己又跳了进去。” 宋衍拧眉上前,想要再问一些细节,一个猛烈的冲击从身侧传来,将他撞得转了个圈。 而罪魁祸首——燕江灯,此刻正紧紧按着小师妹的肩膀,大声追问:“你快告诉我,我妹妹去哪了!” 小师妹被他吓到,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的。” “你知道,你刚刚明明说你看到我妹妹了,她还救了你……”燕江灯的话没说完,便被忽然出现在跟前的人隔开。 和一张无比清秀的少年脸,如此没有距离地贴着,燕江灯到底有些膈应,忙松手往后退了一步。 公输怀明笑着轻摇纸扇,继续将他逼退三大步:“莽夫,急有什么用,再等上三个时辰吧。” “为何要再等三个时辰?” 燕江灯不解地看着她,公输怀明却没有给出解释:“你若想找到你妹妹,便只有这一个法子。” 话音未落,他拔出佩刀,佩刀削断公输怀明的碎发,落在她脖颈上:“有话快说,别磨磨唧唧的,我可没有这个耐心陪你们等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你妹妹又不是我们班主拐走的,我们自己的人也失踪了两个,快点把刀放下,不要伤了我们班主。” 旁人都紧张地围过来,生怕这不知从何处来的莽夫下手没轻没重,伤了公输怀明。 燕江灯面色不改,手中刀更是半寸不移:“说!” 公输怀明被他这般威胁,脸上却是毫无怒气,依旧淡定地望着他:“我是有消息,不过的确要等三个时辰。” “你啰嗦什么,到底说不说!”燕江灯只觉面前这人是在故意溜着自己玩,不免火冒三丈。 宋衍轻拍燕江灯的手背,示意他将刀放下,恭恭敬敬询问公输怀明:“敢问阁下,为何要等上三个时辰?” 公输怀明虽是回答宋衍的,可视线却始终落在燕江灯脸上:“因为,契门的门主答应我,三个时辰后一定给我答案。” 这话一出口,戏班的人震惊不已。 “什么?!班主,你竟然去找了契门,那……那可是契门啊,能让人倾家荡产的契门啊。” “班主,你竟为了师姐师弟做到这地步,我好感动啊,班主,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班主。” 公输怀明轻摇纸扇,淡淡一笑:“无妨,钱可以再赚,人活着最要紧,更何况,我自有办法不倾家荡产。” 话音刚落,她不等众人追问细究,手中纸扇轻摇冲向燕江灯:“我说,莽夫,你可愿等三个时辰?” 淡雅的兰花香气扑鼻而来,明明对方是一个大男人,燕江灯却觉得很是不自在。 他动作利落地收起刀,冷冷丢下一句话:“莫说三个时辰,就是一炷香的时间,我也等不了,那是我妹妹,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妹妹,我绝等不了!” 燕江灯转身奔出,公输怀明才将视线落在宋衍脸上。 宋衍冲她点头一笑,以示礼全,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是的,他也不愿意等。 两人十分默契地去了墨渊阁,只不过这去往墨渊阁的路上,却是毫无车轱辘印记,这让宋衍有些诧异。 “没有车轱辘,难不成是让人用脚走过去的?这未免太过招摇,暴露的风险也很大。” 燕江灯一听有道理,挠挠头苦思冥想起来:“难道不是墨渊阁的人抓的她们?” “也或许……” 宋衍直起身,抬眼看向那处静谧的宅子,继续往下道:“这里并非墨渊阁真阁所在之处。” “又或者说,墨渊阁并非只有一处,千处万处都是墨渊阁。” 燕江灯一听这话,懵了,来回踱步数次后,心中焦急还是难以平息,他扶着树干,狠狠挥拳:“这该死的墨渊阁,我一定要烧了它!” 宋衍抬眼看向即将落下山头的太阳,轻拍燕江灯的肩膀:“别忘了,是燕姑娘主动跳进菜筐里救人的,她既然如此行事,必然留了后手,保不齐在路上留了什么线索。” “你好好想想,你们之间可有什么联系的东西?” 燕江灯脑中白光一闪,想起自己幼时曾与燕荣荣比赛培育千菜种子,看谁培育的千菜种子能在最短时间发芽,又比谁的千菜种子更能吸引蛊虫。 他当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将一条黑色蛊虫放在手心,沿路寻找是否有千菜种子。 本如死物的黑色蛊虫,忽然有了动静,燕江灯忙抬眼扫向四处,果然看到了刚刚发芽的千菜种子,藏在石子之下,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他一路追,一路寻,竟绕了几个大圆圈和小圆圈,其后,再无千菜种子的迹象了。 “如此作风,必然是墨渊阁。” 燕江灯神色担忧,一想到这些年里只有进墨渊阁的,从未有过出来的,呼吸不免急促起来。 宋衍闭上眼,在脑中回忆方才的地图,总共绕了三个大圆圈,十九个小圆圈。 大圆圈绕的多,那便说明范围广,小圆圈绕的多,那便说明就在附近了。 他睁开眼,观察周遭的地形。 脚下是地势最高处,南面是环山,墨渊阁若设在那里,东西进出不便,人上下更是不便。 东面则是溪流,顺着溪流下去,河道越来越宽,一望无际的河道,自然也不会是他们的目标,总不可能将真阁藏在水下。 那便只有西北两面了,往北是回城,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宋衍侧头看向燕江灯:“你再好好想想,西北方向,可有曾经被你们怀疑过的墨渊阁藏身之处?” “这……” 燕江灯略略皱眉,一副已经记不清的模样。 数只雀鹰从高空飞过,太阳余晖打在它们爪子上,反射出一道猛烈的阳光,险些照瞎宋衍和燕江灯的眼睛。 他们吃力眯眼看去,竟发现其中一只雀鹰爪子里夹着千机鸟! “雀鹰喜食鸟,怕是将千机鸟当成了小鸟,行之兄,你我快快将这些雀鹰打下来。” 听到燕江灯的提议,宋衍有些无奈:“燕少侠,纵使这千机鸟价值不菲,你我当下的重点应当是寻人,而不是追回机关鸟。” “不,行之兄,这千机鸟可拆卸组装,若非荣荣亲手放出,无人能将它拼凑,更紧要的是,这翅膀上或许藏有关键线索。” 第十五章 牢笼难入 想将雀鹰打落并非容易的事,宋衍现捕了一条鱼,引诱雀鹰飞来,随即石子乱掷,逼迫它放弃千机鸟。 燕江灯追过去拾起千机鸟,将它翻了个面,果然看到翅膀底下画了数个箭头,当即欣喜若狂。 宋衍看不懂他们兄妹之间的暗号,忙请教:“燕少侠,这些箭头所为何意?” “这是我和荣荣之间的方向谜语,她这是在为我指路。” 燕江灯说着起身,伸手指向西南方:“往那走。” “那?” 宋衍回身看向西南方,那里地势平坦,并没有太多可藏身之处,就连关押重刑的牢房,也因为地势不好,容易被水淹,转移到了城东。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都是最危险的地方,官府废弃的牢房,并非当真废弃,总有二三人在那值守,寻常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过去查验。 即便查验,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必然不会深入查探。 如此一来,倒成了墨渊阁藏身的好地方。 “往左,行之兄……” 走着走着,燕江灯发现自己根本不用给宋衍指路,甚至宋衍转弯转的比他还快,这让燕江灯忍不住停下脚步。 宋衍回头看向他:“燕少侠莫要疑心我,我只是猜测,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废弃的重刑牢房。” “重刑牢房?” 燕江灯还是头一次听说这附近有重刑牢房,他五岁起便来到这金陵城来扎根,和燕荣荣是跑遍了大街小巷,荒山野坡,是从未听过这里有一处重刑牢房。 一个刚来金陵城没几日的外地人,却知道这里有重刑牢房。 燕江灯此刻疑心大起,甚至怀疑燕荣荣的失踪是面前这看不清来历之人的阴谋。 宋衍看出他的心思,不愿与他废口舌,脚步不停,往前走去:“燕少侠若是怀疑我,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燕江灯跟在他身后,紧握佩刀:“行之兄若是想让我放心,不如直言道出身份,你我虽相处短短数日,彼此难道还信不过吗?” “燕少侠说的不错,你我虽相处短短数日,却早已生死相托,无间信任,所以,又何须说什么身份之类的话呢?” 一句话,便堵得燕江灯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走到密林前,密林中树影摇晃间有人的影子。 两人忙用眼神交流。 燕江灯:上!杀光他们! 宋衍:不妥。 燕江灯:妥!杀! 宋衍:不妥。 燕江灯:爱去不去,我上了。 燕江灯一个脚步攀上树干,在树梢几个来回跳跃,将其中一名黑衣人刺杀,身躯挂在树梢。 血从黑衣人身躯落下,滴在地上,引来其他树上黑衣人的警觉。 宋衍摇摇头,看来此行救人,势必要闹个不可收场,既如此,便不管那天兵机关阵了,先把人救出去再说。 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树梢,动作敏捷地溜到其中一个黑衣人身后,一刀解决。 不消半柱香,所有在树上把风的黑衣人都被解决。 血如细雨般滴淌在地上,两人却也没有法子,只是换了黑衣人的衣服,疾步往林间的重刑牢房奔去。 未到牢房百丈之处,便有几名巡逻的黑衣人,他们看到宋衍和燕江灯穿着黑衣人走来,忙上前喝声:“谁让你们过来的,滚回去!” 宋衍忙捂着肚腹,用力揩拭衣服上的血迹,伸手给他们看:“有……有人闯进来了,我是来报消息的。” 黑衣人见状,一惊,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哨子:“要报消息为何不吹哨,你难道忘了各司职守,直至战死,不得擅离的规矩吗?” 宋衍见他要吹哨,急忙一个手刀将他劈晕。 其他四名黑衣人见状忙也拿哨子想要报信,却被燕江灯一刀三个解决,剩下那个,被宋衍用剑拦下。 宋衍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哨子,扯下他的面罩追问:“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去?” 黑衣人害怕的直打颤,连连摇头,表示不知道。 燕江灯一刀将他手指砍下,死死捂着他的嘴:“说。” 黑衣人连连点头,却在燕江灯松手的瞬间大叫起来,燕江灯当即手提刀落,将他斩杀。 “你……” 宋衍被他这莽夫行径震惊,只得无奈起身,继续和燕江灯往前走。 两人每隔一段路便会遇到值守巡逻之人,燕江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每每手起刀落,爽快杀之。 就这么一路来到了重刑牢房附近。 燕江灯抬眼看去,不免怒骂:“岂有此理,这鸟不拉屎屁大点地方,居然里三层外三层的黑衣人,团团包围着。” 宋衍拨开杂草看去,果然是重刑牢房和里三层外三层的黑衣人,忙向他解释:“明面上只有小小三间房,实则那是值守之人休息睡觉的地方,真正的牢房在地底下。” “这么说来,你一定知道牢房的结构。” 燕江灯朝他投去希冀的目光,宋衍却摇摇头:“重刑牢房,关押的自然是罪大恶极之人,我怎么会知道,别说我了,就是金陵太守也未必知晓。” “这里,曾经关押过什么样穷凶恶极之人?” 燕江灯有些好奇,宋衍则轻笑一声,打趣道:“无非,就是些贪官污吏,譬如金陵太守。” 即便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燕江灯也不免被他逗乐,笑着摇了摇头。 “再过一炷香,去换防。” 黑衣人之中有人下令,声音清晰传到两人耳中,两人心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都焦急地拿起刀剑。 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无非是硬闯。 宋衍余光一闪,发觉燕江灯袖子上有白色水滴状的印记,忙追问:“这是什么?” 燕江灯低头看去,没有在意:“是我身上带着的石漆,刚才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了。” “擦的掉吗?”宋衍说着伸手轻拍,见擦拭不掉,不免喜上眉梢,“还有吗?” 燕江灯不明所以地从怀里掏出石漆递过去,宋衍接过石漆,打量了一眼所有蒙着面的黑衣人,这么看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他凑到燕江灯耳边,小声说出自己的计划。 燕江灯目光一亮,当即爬起来,不由分说冲进人群开始厮杀。 人群顿时混乱起来…… 宋衍趁机溜到其中几人身后,用左手将石漆涂抹在他们身上,随即捂着肚腹,抬起满是血的右手大喊一声:“啊!救命!” 众人回过头来,见这几名黑衣人身上也有同样的白色印记,当即提刀冲来。 宋衍则赶忙溜到旁处,在另外几名黑衣人身上泼上石漆,又躲得远远的,用飞针刺向其中一人的膝盖,等到他吃痛下跪,便大声招呼起来。 “那里也有!” 众人被他指挥着冲向那些黑衣人,那些黑衣人看着无数的砍刀朝自己脑门上冲过来,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只顾着还手,然后被砍死。 而燕江灯早已在他的掩护下冲进正房,宋衍忙也趁着众人无暇顾及,冲杀进正房。 房间里果然有通往牢狱的石阶地道,只不过,他们只走了两步,便看到无数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衣人冲了上来。 “出什么事了?”他们问道。 燕江灯和宋衍一边退出石阶,一边捂着肚腹禀报:“贼人来犯,兄弟们死伤无数。” 趁着黑衣人们冲出去,他们再度冲下石阶,站在石阶尽头却愣住了,这地方宛若迷宫,若是没有人带路,根本找不到关押人的房间。 甚至还有可能被人围剿而死。 宋衍急忙拉上燕江灯往外走,燕江灯这回倒是识趣,毫无倔犟之意,说走便真走了。 两人退出石阶之时,只见外头是一地的黑衣人尸体,原先所有黑衣人竟被杀了个精光,一个不留。 饶是宋衍,也从未见过这样肃杀血腥的场面,不免惊呆。 “那两个呢?” 外头有人追问,人群中有人应答:“应当在这尸堆之中了。” “即刻清理尸体。” 宋衍和燕江灯无处藏身,索性躲在屋内床下。 很快,更多的脚步声从石阶尽头传来,一群黑衣人冲出地道,与外头的人交涉,随即只回去一小部分人。 另留下两个看守入口的黑衣人。 “老子好端端的在吃饭,硬是被叫上来看门,这多累啊,没有人换防,站到死。” “个把月还是换防一次的,你别啰嗦了,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被人听见,保不齐拿你开刀。” 躲在床下的宋衍和燕江灯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从床底爬出,动作利索地捂嘴将人咔嚓,随即代替二人站到入口处。 夜色藉藉,屋外静静,直到放饭时间,有人从入口处拎着馒头过来,才算是唯一的动静。 “二位兄弟,今夜馒头多,你们可以多吃两个。” 宋衍和燕江灯接过馒头,又默契地看向彼此,用眼神交流。 燕江灯:杀! 宋衍:不妥! 燕江灯:杀!我替他! 宋衍:不妥!你走了,这里便缺一人。 燕江灯:哦…… 燕江灯很是失望地垂下眼眸,看向石阶尽头的目光无比焦急,这么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难不成真在这里傻站个把月? 夜风啸啸,两人坐在地上,忍不住昏昏欲睡,一股奇香扑鼻而来,却让宋衍猛然睁开眼,一把捂住口鼻。 他不忘踢了燕江灯一脚,燕江灯睁眼见他这般,忙有样学样,紧紧捂住口鼻。 第十六章 大闹一场 屋外一片死寂,所有站着的黑衣人缓缓倒下。 宋衍瞥见两人从密林之中走出,黑夜之中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直到他们走到近处,他才认出其中一人便是千彩戏法园的班主公输怀明。 他忙揭开面罩,主动开门走向公输怀明,公输怀明自然是识得他,一旁同行的人虽未曾谋面,却同样未设防备。 这让宋衍有些惊诧,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双眼锐利,精明感无所掩藏,山根极高,配上精明双眼,透出高高在上的帝王气势,简直比当今皇位上的那一位还要有气势。 “在下代尽欢,敢问阁下大名……” 代尽欢虽被宋衍这样盯着打量,却无表露任何不快,反倒客气询问他的姓名。 “在下行之。” 宋衍点头行礼,回答他。 代尽欢闭上眼晃了晃脑袋,笑着睁眼看他:“你这名字不错,若是配上宋姓,当是最佳。” 宋衍心口一震,狠狠盯着他,他却一副不知死活的嘚瑟模样,根本没往心里去。 宋衍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人看破,又或者说,这个人,早就认识自己了,只是为何要以如此嘚瑟张扬的方式说出来。 宋衍想不明白。 一旁的公输怀明视线却始终落在燕江灯脸上,等到他走进,才将一卷地图递到他手上。 “这是……此处的地图!” 燕江灯不禁喜出望外,公输怀明见他笑的这样欢快,摇摇扇子,打趣道:“这个恩情,你可记下?” “若是能救出妹妹,从今往后,我与你结拜为兄弟。” 燕江灯说话间,一边看地图,一边挤走公输怀明,走到宋衍身旁:“行之兄,你看。” 公输怀明笑着摇头,简直拿这莽夫没有办法。 宋衍接过地图一看,见这地图竟是玄龟十八阵,不免惊诧:“我竟不知,这重刑牢房还需要这样复杂的阵法相配。” 代尽欢闻言,哂笑一声,朝他伸出手去:“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就拿银锭子来。” “呸,你真是到哪都不忘做生意,走吧,各位。”公输怀明笑着用扇子轻击代尽欢的手,带着众人往地下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介绍:“此处乃前朝旧都,此地便是前朝用来囚禁八王、九王和太上皇的刑牢,皇家刑牢,自然是要讲究一些。” 燕江灯并不好奇此处的来源,心急火热地打断她:“你们来时用的那些迷香可还有,往这里一撒,岂非所有人都死的干净透彻?” “迷香有毒,对身体伤害不小,那些牢房之中的人可如何是好?” 公输怀明定定地看着燕江灯,燕江灯再次无言,只得握紧手中佩刀,准备大杀一场。 走到四岔路口时,宋衍停下脚步,指着地图上的河流给众人看,唯独代尽欢连半片余光都未投过去。 “此处有水路,我们从这过,便可避开他们最大的值守人力。” 燕江灯第一个表示赞同:“好,那就从这过。” 公输怀明身着单薄,担心过水后,女扮男装的身份掩饰不住,当即反驳:“可是我不会水。” 宋衍顿了一顿,从怀里取出一柄匕首,递到她手里:“那就劳烦二位在此等候,我等去去就来,当然,若是我等去之不回,怀明兄走的越快越好。” “好。” 公输怀明开口应声,一旁的代尽欢却开口反驳:“我几时说过要留下,我说你们一道去,怀明兄,你且回去吧。” 话音未落,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瞬间没了人影。 宋衍和燕江灯也不落后,急忙跳进水中,然而水中的景象却是令三人大吃一惊。 水中废弃的机关林立,各种小玩意不小心碰上,便会触发机关,不少尸体便被机关死死咬着不肯松口,永坠水底。 代尽欢游过一处半人高的木猴子时,水流涌动,激发木猴子的机关,臂膀粗细的木刺从木猴子口中发出,直冲代尽欢背部而去。 宋衍一手攀住石壁,一手拽住代尽欢的脚腕,将他拖向自己。 那木刺便从代尽欢跟前闪过,代尽欢却无感激面色,甚至顺势一脚踹开宋衍,宋衍被他踹到石壁上,一口气回不过来,忙浮出水面深呼吸。 却不想,正好遇到取水的黑衣人,两人四目相对,静谧无言。 哗啦—— 见宋衍久久浮出水面未归来的燕江灯,心有担忧,也在这时浮出水面。 一时之间,三人六眼相对,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人回过神来,黑衣人拿起口哨,宋衍拿起匕首,狠狠掷入黑衣人脖颈,他还来不及吹哨,便两眼一瞪,栽入水中。 哗啦—— 一声落水声,不远处的石墙后,当即探出两个黑衣人的脑袋。 他们看着自己人消失的地方满是血水,忙拿起箭弩,冲着水里射去,两人急忙潜回水底,奋力朝前游去。 早早等在前头的代尽欢见他二人姗姗来迟,忙好心地伸手将他们拉出水面。 他笑着看向宋衍:“方才对不住啊,一时没收住力,踢了你一脚,没事吧?” 宋衍总觉得他这笑容有些不怀好意,想不明白自己从前和他有过什么样的交集,竟惹得他频频针对。 不过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黑衣人的哨声响亮又清脆,周围顿时动静一片,宋衍忙拿出地图,扫了一眼,便示意往西走。 走到岔路口之时,宋衍回头一看,代尽欢不见了。 “燕少侠,你可见到代公子?” 燕江灯往后瞅了两眼,没有看到人,便摆摆手,示意继续往前走。 宋衍有些犹豫,这颗作为父母官的良心终究难安。 他一把将地图塞到燕江灯怀里,用手指给燕江灯画出一条月牙路线:“从这走,再往这,往这,便在此处等我。” 燕江灯还没回过神来,宋衍已转身离开。 他疾走两步,果然追上走捷径的代尽欢,眼见对面走来两个黑衣人,他一把按住代尽欢的肩膀往旁边拖去。 代尽欢试图反抗,却比不过宋衍的力量,只得接受他的安排。 “快来人,在这里!” 两人迎面遇上一个黑衣人,在他喊出话的同时,宋衍手中飞刀将他刺杀,却为时已晚,无数的脚步声朝这边涌来。 他当即抽出背在身上的配剑:“看来,今日必将血战一场,代公子,一会趁乱,你赶紧逃吧。” 代尽欢轻笑一声,没将他的提醒放在心上,转身悠哉朝更深处走去:“怕什么,大不了我迷药一洒,要这里所有人都去见阎王。” 宋衍追上他的脚步,严厉苛责:“这里还有许多被抓的无辜之人,你这样做,会害死无辜者。” “他们要死便死,与我何干,能被捉到这里来,便说明尽是一些蠢人,蠢人活着也是浪费空气,不如早早归西,图个美满。” 代尽欢嘴上笑着,这话却不像是在开玩笑,宋衍一脸严肃地拦下他,苛问他:“那么请问代公子此行意欲何为?” 代尽欢闻言大笑起来,眼神宛若打量一只蚂蚁:“自然是来救我想救之人,总之,与你,宋衍,无关,莫要拦我。” 代尽欢说着抽出匕首,宋衍不愿与他在这大打出手,当即侧身放他前行。 自寻死路之人,他想管也管不了。 宋衍不再与他费口舌,侧身朝与燕江灯商约之处奔去。 第十七章 好心好意 咣—— 铁门忽然被打开,牢房中的一些“老人”都瑟瑟发抖起来,朝角落躲去。 燕荣荣等“新人”则不明所以地看着冲进来的黑衣人,只见黑衣人提起女疯子就走。 女疯子仿佛感知到什么,路过燕荣荣身旁之时,已是泪流满面,竭力冲她喊出一句话来。 “若你能得见吾儿,请转告吾儿,娘真的很爱他。” 燕荣荣忙站起来,追上去,却被黑衣人一把推回,她倒在原地,冲着那几乎快要关上的门大喊:“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礼儿,懂礼的礼,知礼的礼,堂堂正正君子之范的礼,我的礼儿啊,娘愧对你啊……” 彭—— 铁门被彻底关上,燕荣荣看着冰冷的门,神伤不已。 她已经等了宋衍和燕江灯两日了,他们迟迟不来,又或者无法进来,这让燕荣荣心头焦急不已。 她转头看向身后最瘦弱的姑娘芙花,芙花是这里的半“新人”半“老人”,尚且对出去还抱有希望。 芙花也是这些人里少数聪明之一,是她告诉燕荣荣,每到大雨时节,这里所有人都要被蒙眼送出去。 那地方或许是在山脚下,不高,但环境很好,一路上鸟叫声不绝于耳,进的是一个大宅子,宅子房间里有通往地下的石阶,她们所有人都会乘船进入一个牢笼,在里面待上两个月再出来。 当然,也有的人就永远留在那里,不回来了。 芙花想,那些人多半是死了。 燕荣荣当时一听,便听出来这是个什么地方,不就是尾随燕江灯找到的墨渊阁真阁。 她本以为自己应当在这附近关押,没想到隔得那么远。 也是这个消息让燕荣荣心中担忧异常,一个新的地方,一个燕江灯从未接触过的地方,他和宋衍能找到吗? 她不想在等下去了。 “芙花,你单独去过外面吗?” 芙花摇摇头:“我没有,但在你来之前,这里有个会织锦的姐姐被叫出去过,她告诉我,她去了这里最大的地下库房,替一个木偶修补破裂的衣服。” 燕荣荣一听这话,目光陡然一亮:“若是我说我也会织锦,岂不是也能出去?” 芙花瞳孔一震,连连摆手:“不不不,你不能去,那个姐姐被叫出去几次后,再也没回来了,那天去吃饭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的尸体倒在地上,她们都说,那个姐姐是被活活吓死的。” “活活吓死?” 燕荣荣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如擂鼓,什么东西那么恐怖,能将一个活人生生吓死? 这墨渊阁究竟是做什么勾当的? 不管怎么样,那人头几次总是没有被吓死,如果出去,便能看看附近的地形,找到逃出去的契机,也能顺道明白这墨渊阁究竟在做什么勾当。 想到这里,燕荣荣起身,猛拍铁门。 铁门很快被打开,黑衣人拿刀站在门口,冷冷问她:“干什么?” “我会织锦。” “出来。” 这四个字果然有用,燕荣荣一说出口,黑衣人便让她出去,燕荣荣毫不犹豫地跨步走出,回头不忘冲担忧不安的芙花一个眨眼安抚。 黑衣人拿出黑布要给她蒙眼,燕荣荣却打了个喷嚏。 “不行不行,你这黑布给多少人用过啊,太脏了,我这眼睛很宝贵的,如果坏了是不能织锦的。” 燕荣荣这样一说,黑衣人顿时有些犹豫。 “这样吧,我闭眼好不好,你们这么多人,总不会害怕我这样柔弱的小姑娘从这里跑出去吧?” 黑衣人听她这样说,蒙面之下的嘴角微扬。 是啊,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从他们眼前逃出去,又怎么可能从这固若金汤的墨渊阁逃出去? 他们点头默认。 燕荣荣却用力闭紧双眼,抓着他们的手往前走,她虽极其用力闭眼,连眼角皱纹都眯出来,却根本不影响她从眼缝中看路。 一路往前,走过那些牢房之时,却传来别样的声音。 竟有打铁、木削之声,这和平时放饭时路过所感受到的静谧极为不同。 因从小修习机关术,燕荣荣对声音极其敏感,甚至可以从打铁声、木削声从听出机关师是否用心,是否倦怠,是否热情飞扬。 显然,这些牢房里的人,都无比的消极、倦怠。 俨然被强迫的样子。 燕荣荣想到失踪十年的父亲若是被这样强迫干活,实在太过可怜,鼻子不由得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路往前,走过吃饭的房间,经过那扇一排黑衣人值守的密门,又绕了个圈,终于到了库房。 各大精美机关数不胜数,燕荣荣简直要看花眼。 黑衣人却揪住她胳膊,往旁边拽:“看看,你能织哪一种?” 燕荣荣看着眼前这数百匹精美的布帛和织布机,愣了愣,她哪里会织锦啊。 伸手轻抚这些布帛之时,她故意在织布机弦丝上狠狠一划拉,右手登时鲜血一片。 “哎呦……这……” 燕荣荣举起手,那些黑衣人当即凑过来查看,忍不住苛责她:“真是笨手笨脚,现在如何是好?” 燕荣荣无奈地垂眼:“要养养才能好,等我手好了再出力。” “也只能如此了。” 黑衣人们颇为愤怒地撇了她一眼,示意她往外走。 燕荣荣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手中药粉冲着他们双眼狠狠扬去。 那些人来不及反抗,登时栽倒在地。 正好这些人倒在布帛之上,未曾发出声音,外头值守的人亦没有察觉。 燕荣荣忙扒拉下黑衣人的衣服,又在鞋靴中垫上布帛棉花,这才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矮。 走出库房之时,外头已传来响亮的哨声,所有黑衣人都握紧手中佩刀。 燕荣荣心口陡然一惊,以为自己败露了,一面默念自己这也罪不至死,犯不着搞这样的阵仗吧,一面紧握手心,准备放出迷烟,同归于尽。 没想到,这些黑衣人尽数从她身边跑过,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燕荣荣侧着脑袋看向身影消失的黑衣人,不免惊诧,难道到了芙花提过的水淹牢房的日子? 大家顾不上其他,只顾着逃命了? 她歪歪斜斜走了几步,迎面便遇上代尽欢,代尽欢面露凶色,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飞刀朝燕荣荣脖颈投来。 燕荣荣险险一避,代尽欢人已到跟前,有力的手紧紧扼住她的脖颈,要将她扭断脖颈而死。 燕荣荣吃力拉下黑袍,露出一双眼睛和姑娘家的发髻。 代尽欢这才认出她来,急忙松手,将她脸上的面巾摘除:“你怎么这幅打扮,好了,不说你了,快跟我走。” 代尽欢笑着牵起她的手就往外走,燕荣荣却是连连回头看向牢房方向:“那些人呢,她们走了吗?” “走了,都走了,就剩你了,快跑吧。” 代尽欢冲她一笑,燕荣荣却不大买账,目光仍在牢房方向流连。 代尽欢伸手轻戳她脑门,大笑起来:“小姑娘,我还能骗你不成?我可是和你的江灯哥哥,行之哥哥一块来的。” 一听这俩名字,燕荣荣立刻放下心来,马上跟着代尽欢往前走。 “谢谢你啊,又帮了我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啊?” 燕荣荣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跑,笑着追问他的名字,代尽欢笑了一笑,回头冲她道:“代尽欢,小姑娘,你可要好好记着我的名字啊。” “恩,我会好好记着的!” 哨声大作,脚步声大乱,燕荣荣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向牢房方向,再次追问:“是所有人都被救出去了吗?” “是的,所有人都出去了,我们快走吧,再耽误就走不了了。” 代尽欢拉着她走到岔路口,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意图往后扔去。 “慢着!” 一声怒吼从前传来,燕荣荣抬眼看去,是浴血而来的宋衍,他目光如剑,紧紧盯着代尽欢手里的瓷瓶。 “代公子,那些无辜之人还在牢狱之中,你放出毒烟,他们都会死的。” 燕荣荣听到这话,当即撒开被代尽欢抓着的手,对上代尽欢有些无措的目光,她跳起来抢过代尽欢手中的瓷瓶。 “代公子,你怎么骗人啊?” 燕荣荣满脸鄙夷地撞开代尽欢,径直往牢狱的方向跑,见胳膊被代尽欢死死抓住,她索性一口咬在代尽欢手腕上。 代尽欢吃痛也不放手,反倒要提起燕荣荣的后颈,要强行带她走。 燕江灯在这时劈刀冲来,嘴里叫嚣着:“放开我妹妹!” 在代尽欢眼里,宋衍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只有燕江灯这个莽夫,他劈刀而来,是真有可能将自己劈成两半。 代尽欢一松手,燕荣荣便跑没了人影。 第十八章 这下解脱了 牢房值守之人已不知去向,独独剩下重锁把把,在燕荣荣看来却不是大问题。 “只消半柱香,便能解开所有锁。” 燕荣荣这话一出口,代尽欢却险些踩空摔倒:“小姑娘啊,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时间,须臾之间,那些黑衣人就会厮杀到这,那么多的人,我们可挡不住啊。” 燕荣荣闻言有些为难地看向燕江灯和宋衍。 两人却冲她投来肯定的目光:“你尽快开,我们替你拦住一切。”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震耳欲聋的脚步声。 燕荣荣开锁的手都有些打颤,她打开一把锁后,转身冲到宋衍跟前,指着前方道:“那里,是墨渊阁最大的库房,你们将库房炸了,或许就能阻拦他们过来的脚步。” 宋衍和燕江灯对视一眼,抬脚往前走的同时,不忘一人一个胳膊,将代尽欢也带走。 若是留他在此,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燕荣荣很是满意他们的细心,忙加快动作开锁。 好在前面几个牢房之中有人是匠师,同样擅长开锁,于是纷纷加入开锁阵营,很快将所有牢房的锁打开。 然而众人在查看附近所有地形后,很是绝望,这里是牢房尽头,要出去,只能往前走,再没有往后走的路了。 彭—— 库房那边传来炸毁的声音,众人更是心口一滞。 “这下好了,往前断路,往后无路,只能被困死在这小小之地了。” “这可怎么办啊?” “大家莫急,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我们挖出一条路去,如今,大家离自由身只剩下一条路了,诸位莫要泄气啊!” “说的不错,我们不能泄气,生机就在眼前,这里一定会有路,没有路就挖出一条路!” 众人的打气声,没能飘进燕荣荣的耳中。 她牢记芙花说过的雨季涨水,正仰头打量着四周的地形,走到各处石墙前用手敲击听声音。 敲到沉闷处,燕荣荣心头一喜,指着跟前石墙道:“石墙之外有水,我们只要砸开这石墙,让水流冲进来,便能出去了。” 芙花听到这话,有些担忧:“可是,我们会不会被淹死啊。” “不会,如今并非雨季,这点水流淹不死人,大家若是实在害怕,找好木板漂浮,便可顺着水流漂浮而去。” “不错。”宋衍坚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视线顺势落在他浴血的脸上。 不知怎的,即便满身是血,手握长剑,众人也无法将宋衍与无情屠杀者联系在一块,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正气凌然,君子之风,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 宋衍继续道:“这点水流淹不死人,砸墙这事由我来,诸位抱着木板躲远点。” 众人闻言果然开始寻找木板,宋衍则拿出方才在库房里找到的炸药,毫无技巧地堆在墙角,迅速点燃。 燕荣荣正想看看他挖墙挖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探身,便被迎面跑来的宋衍抱着朝旁边跳去。 彭—— 哗啦—— 小溪水流从缺口冲进来,一下将本就四碎的缺口冲出两人多高的口子,冲进来的水流却也不过到众人胸口。 燕荣荣抱着木板看向库房方向:“行之大哥,我江灯哥哥为何还不回来?” 宋衍也有些诧异,见燕荣荣吃力划向库房,心中不忍,一脚将她连人带木板踹向缺口方向,看着她被人群裹挟游出去才放心朝库房游去。 “燕江灯!代尽欢!” 宋衍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却不见库房中有他们的身影,只见库房旁有个大缺口,大缺口里依稀传来争吵声,他忙游过去。 “别拉我,我一定要把这石偶带走!” “燕江灯,你疯了,快走,这里很快就要塌了!要不是看在你是燕荣荣哥哥的份上,我才懒得救你这种蠢人!” “对,我是蠢人,我不要你救,你赶紧滚!” 宋衍游进房间后,才看清眼前的一幕——燕江灯正抱着一个同人高的石偶死活不放手。 石偶沉沉浮浮,连带着燕江灯都沉沉浮浮,几度呛到水。 这回,实在是连宋衍也没有办法站到燕江灯那边,他忙不迭拖拽燕江灯的手:“燕少侠,这石偶没什么传奇的,性命要紧,你妹妹还在外面等着你,快走!” “我是要走,可我要带着这石偶一起走!” 燕江灯执拗的像一头牛,偏偏天生力气巨大,纵使两个人拖拉他,也拉不动,拽不走。 石块逐渐下落,激起浑浊的水花,这房间眼看着就要坍塌。 代尽欢不再纠结,银针往燕江灯后颈狠狠一刺,便将人往外拖拽去。 宋衍急忙搭手,就在两人逃出缺口的须臾之间,那装着石偶的房间登时坍塌,激起泥尘万千,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夜明珠在水中照亮一切,两人抬眼看去,竟是燕荣荣折返归来。 她的视线落在昏迷的燕江灯脸上,尽是担忧,偏生在水下,谁也说不了话,三人很是默契地往出口游去。 一浮出水面,燕荣荣便迫不及待查看燕江灯脉搏,见他脉搏强劲有力,这才长舒一口气。 代尽欢和燕江灯争执好一会,早累得不行,这会直瘫坐在地,连连摆手。 “你这个哥哥就是头牛,非要把石偶带出来,说什么也不听,若非我将他迷晕,只怕他就要折在里头了。” 代尽欢的话,燕荣荣已有七分不信,当即抬头看向宋衍,询问他的意思。 她见宋衍微微颔首,这才转而向代尽欢道谢:“多谢代公子救命之恩。” 虽然燕荣荣的感谢无比真挚,可代尽欢心中却是极其不爽,只觉这小姑娘真是会欺负人。 明明都是男人,怎么只信宋衍不信他呢? 那些从牢狱里放出来的人,并没有就这样离开,而是在溪边等着燕荣荣等人出来。 此刻,见燕荣荣等人已经全部出来。 他们早就约定好的一般,齐刷刷给燕荣荣等人跪下:“感谢诸位救命之恩。” 这其中不乏年过六旬的老人,十一二岁的孩童。 燕荣荣和宋衍只觉折寿,忙上前扶起众人,唯独代尽欢一副享受跪拜的模样,毫无反应。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你们快些回家吧,莫要让家里人惦记。” “是啊,你们快些回去吧,家里人看到你们一定会很开心。” 燕荣荣和宋衍一唱一和的,像极了新婚夫妇送别十里八乡的亲戚,看得一旁的代尽欢心烦意乱。 “差不多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都别在这站着了。” 代尽欢这话一出,众人才结束千恩万谢,纷纷转身往家的方向狂奔。 燕荣荣看着众人满载激动往家奔的样子,不免眼眶发红,方才在里面,她并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 她也不知道,没在牢笼里找到父亲这件事,该喜还是该忧。 喜他从未受过这样非人的待遇?忧他究竟身在何处,难道早已去阎罗殿报道? “咳咳咳……” 燕江灯在这时扶着胸口坐起来,猛烈的几声咳嗽后,他又重新躺了回去,看向天空的那双眼中满是泪水。 方才库房炸出一个隐蔽房间,房间里放满了石偶。 其中一个石偶的双眼,竟是父亲的贴身玉佩所做,追踪家人踪迹这么多年,燕江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石偶上找到踪迹。 牢房之中,没有他的家人,对燕江灯来说,的确算不上好消息,或者坏消息。 毕竟,他可以骗自己,家人的失踪与墨渊阁无关,家人如今尚在别处。 可隐蔽房间里的玉佩,让燕江灯不得不认清真相—— 家人的失踪的的确确和墨渊阁有关,甚至家人还在此被关押,可如今不见他们身影,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燕江灯紧握血肉模糊的右手,那是他从石偶眼睛上扣下来的一块玉石。 他忍不住心中痛苦,放声恸哭起来。 哭声传入燕荣荣耳中,她本就发红的眼眶登时落下眼泪,当即转身扑到燕江灯身上大哭起来。 燕氏兄妹的哭声,猝不及防,令人毫无防备。 代尽欢愣了愣,迎接燕荣荣的怀抱就这样尴尬地张开着,他见宋衍回过头来,忙不迭放下手,转身一个手刀砸在燕荣荣脖颈上。 “你……” 不等宋衍惊叹一句,代尽欢手中的银针又干脆利落地扎在燕江灯脖颈上。 他笑了笑:“这下都解脱了,小姑娘我背走,这倔牛就交给你了。” 说完也不等宋衍出声应答,背起燕荣荣就走。 宋衍只得背起燕江灯,吃力地跟在代尽欢身后。 第十九章 那个女人是谁 三岔路口的大石块上,坐着一位风姿飒爽的少年,他紧闭双眼,手中纸扇轻摇,一副等人已久的模样。 直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他才睁开眼,从石块上跳下来。 “这两兄妹受伤了?” 抱着燕荣荣的代尽欢语气惋惜悲鸣,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小姑娘和她哥哥一时情绪激动恸哭不止,我便将他们弄晕了。” 公输怀明一贯知晓代尽欢生来凉薄,又仗着聪颖过人,有爱好捉弄蠢人的爱好,当下忍不住撇了他一眼,疾步走到宋衍跟前。 “此人交给我,你去把燕姑娘抱来,他抱着我不放心。” 宋衍对公输怀明的话表示深刻的赞同,忙将肩头上的燕江灯往他怀里一摔,大步冲向代尽欢,不由分说将燕荣荣夺过。 代尽欢愤愤瞪了一眼扶着燕江灯——满脸笑容的公输怀明,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怀明兄,你我原是一样的人啊……” “是啊。”公输怀明笑着承认,就差将厚脸皮三字写在脸上。 代尽欢一时语塞,偏生又打不过宋衍,只得郁闷吃下这亏。 暗沉的夜色褪去一半,眼看着就要天亮了,燕氏兄妹却始终没有醒转的迹象。 公输怀明抬眼看向千彩戏法园的方向:“今夜便去我园子里歇脚吧。” 宋衍点点头,还未开口,一旁的代尽欢已应下:“好。” 公输怀明闻言心中欢喜,不错,两男争一女,这燕江灯便无人看顾,正好落在他手里。 然而事情并没有公输怀明想象的这般顺利,走到月桥下之时,燕江灯忽然直起身子,怒目圆睁,手中佩刀顺手抽出,在半空之中发出铿锵之声。 “父亲!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众人一惊,四散开去,生怕被这莽夫手里的刀误伤,正当他们不知所措之时…… 燕江灯忽然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来,借着佩刀的力量,支撑着上半身,呜呜嘁嘁的哭了起来。 许是亲密之人的哭声唤醒了燕荣荣,她睁开眼,踉踉跄跄蹲在燕江灯身旁,紧紧将他抱着。 代尽欢拧起眉头,动作流利地拿出银针,冲着二人后颈而去。 纸扇轻摇,拦住他的银针。 公输怀明脸色凝重,冲他摇头:“痛侑之事,自有发泄的道理,怎能这般行事,若是回回这般,这兄妹二人迟早要成为无可挽回的决堤之坝。” 代尽欢闻言摇摇头,无奈收起银针:“世人之心,自是你比我懂。” 许是觉得这哭声烦人,代尽欢说完这话,朝旁边走了两步。 宋衍和公输怀明则顺势蹲在二人身侧,一人一掌轻轻拍着他们的后背。 燕氏兄妹也不言语,只这样缓缓地落着泪,这些年遍寻亲人不得的委屈、不安、锥心之痛,在此刻缓缓释放。 直到两人将眼泪流尽,燕江灯才缓缓举起满是鲜血的左手,在燕荣荣跟前展开手掌,将那枚玉石给她看。 “他们失踪了这么多年,也许早就死了。” 燕荣荣想起牢里见过的那个疯女人,忙按住燕江灯的手腕:“我在牢里见过一个被囚禁十五年的女人,她都好好地活着,你的家人一定也都好好活着。” “十五年……” 燕江灯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其后哭红的双眼迸发浓烈的希冀,紧紧盯着燕荣荣:“那个女人有没有告诉你她是哪里人士,她姓甚名谁,我的家人失踪也有十五年,或许她们是被抓来的同一批。” 不等燕荣荣回答,燕江灯又自顾自说起来:“牢里所有人都逃出了,只要我们找到那个女人,一定就能问到当年的线索。” 燕荣荣摇摇头,叹了口气:“她很不走运,在你们打破牢笼前,就已经被黑衣人带走了,大家逃出来后,我也没在人群里看到她的身影,或许已经……” 燕江灯没想到这从天而降的消息,忽然间消失,眼眸中的光瞬间消散,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两眼一黑便倒在公输怀明怀里。 “江灯哥哥!” 燕荣荣担忧地凑过去,公输怀明却早已伸手搭上他脉搏:“不必忧心,睡一觉便好了。” “哎……” “要是那个女人也逃出来就好了,就差那么一小会。” 燕荣荣叹了口气,瘫坐在地。 宋衍见她这般疲惫感伤,忙拍拍她的肩膀宽慰:“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好好睡一觉,你今日真的做的很好了。” 燕荣荣摇摇头,执意要说。 “那个女人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手上全是一洞一洞的伤口,她被黑衣人带走的时候告诉我,她有孩子,她说她很爱她的孩子。” 燕荣荣说到这里,抬眼看向宋衍,眼中泛着泪光:“她年岁不大,在牢里却已十五年,岂非孩子尚在哭啼时,便被该死的黑衣人抓走?” “也不知道她如今是否还活着,若是……” 燕荣荣低下头,说不下去了,感受着后背大手缓缓的安抚,她才缓过一口气来,再次抬眼看向宋衍。 “她说她的孩子叫礼儿,懂礼的礼,知礼的礼,堂堂正正君子之范的礼,她求我若是见到她的孩子,替她转告她的礼儿,他的娘亲真的很爱他。” “行之大哥,你可否帮我一块寻寻这礼儿,好圆了那位母亲十五年未遂的愿望。” 不待宋衍开口,一旁的公输怀明拧眉应声了:“我这千彩戏法园每日进出的人不少,这事尽管包在我身上。” 燕荣荣闻言目光一亮,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好!多谢怀明兄了!” 公输怀明点点头,目光有些闪躲,小声提醒:“这事我来办就行,你们无需去别处打听,如今墨渊阁出了这事,你们若再招摇,势必要招惹杀身之祸。” “好!”燕荣荣一口应下。 公输怀明抬起眼,又道:“寻人这事也不必跟燕江灯细说了,往后那个女人的事也不必再提。” “为什么?”燕荣荣有些困惑。 “因为你的江灯哥哥是个莽夫,他若是知晓,必然要满大街到处去打听,岂非危险?很多时候,知道的少,也是一种幸福。” 公输怀明笑着摇摇扇子,从怀里取出一包糕食递到燕荣荣跟前:“吃了合香糕就睡吧,明日事明日再忧,我先将你哥哥带去戏园了。” “好。” 燕荣荣笑着接过合香糕,目送公输怀明扶着大块头燕江灯艰难前行,却是默默摇头。 宋衍诧异追问:“怎么了?” “现在还不能睡,行之大哥,我们再回墨渊阁看看吧,趁着他们没回过神来,我们去找找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燕荣荣的提议让宋衍很是头疼,他摆摆手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立刻去休息。” 燕荣荣见他拒绝自己,忙往旁边挪了一步,探头看向不远处的人:“代尽欢,你能陪我去吗?” 代尽欢回过头来,乐呵呵一笑:“走着。” 第二十章 夷为平地 代尽欢为人没有底线,下手毒辣,宋衍全然不放心燕荣荣与他同行,当即默默抬脚跟上。 代尽欢对于他一路同行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个劲同燕荣荣搭话,努力构造欢声笑语。 “小姑娘,你怎么不笑啊,这笑话多有意思啊哈哈哈……” 燕荣荣心情不佳,听他这笑声只觉刺耳,只因知晓他这是故意逗自己开心才隐忍不发,此刻当真是忍不住。 “笑什么,笑我那爹离家出走十年不归,笑我被爹抛弃还执拗去寻他踪影?笑我大半夜不睡觉闲情雅致来赏月?” 这话一出,代尽欢脸上的笑容果然停滞,小声地嘟囔着:“不愧是金陵小辣椒,当真是呛口。” 之后的路便是静默无言,直走到那死牢附近,看到一地的废墟和焦灰,代尽欢才啧啧摇头:“不妙不妙,来晚了来晚了。” 宋衍疾步往前,见废墟之下的石阶处已是黄水漫到阶口,就算冒险下去,只怕什么也看不清。 他有些担心地侧头看向燕荣荣,怕她不顾危险执意下水。 燕荣荣对上他紧张的目光,却是一笑:“谨慎如墨渊阁,水下的东西想来也都毁的一干二净了,但不管怎么样,这一仗到底是我们赢了。” 她说话时略略仰头,带着几分骄傲肆意,宋衍却透过她这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看到她掩藏不住的失落。 “你说的不错,经此一役,墨渊阁也并非如传闻中那般牢不可破,往后他藏在何处,我们便将他揪出来捣毁,总有一日,那些被抓可怜人都会和家人团聚。” 宋衍说着轻拍她右肩,目光笃定,毫无安慰之意,仿佛是在说一件一定会做到的寻常事。 燕荣荣重重点头,冲他一笑。 一旁的代尽欢瞥见他们这目光交接,忍不住出口打断:“小姑娘,你尽欢哥哥腰缠万贯,世间消息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你若是求求我,我便帮你。” “谢谢尽欢哥哥。” 燕荣荣客气点头,未曾抛出后话,便抬眼示意宋衍往北走。 宋衍心领神会,明白她这是不死心,还要去看看当初和燕江灯一道去的那处高宅。 他只字不语,便同燕荣荣默契往北走去,代尽欢见他们如此默契,心中不免吃味,转念又用世人愚钝,聪颖者到底曲高和寡来安慰自己。 他正这么想着,走在前头的宋衍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来。 “燕姑娘,你先走,我和代公子还有几句话要说。” 代尽欢闻言目光中露出几分肆意来,双手枕胸,懒懒地往一旁的树干上倚去:“怎么,不高兴了,想让我离小姑娘远点?你们什么关系啊,竟管到我头上来了。” 宋衍定定地盯着他狡黠双眼:“阁下心知肚明,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代尽欢笑了一声,忽然凑近宋衍打量他的目光:“难不成,你是想……请教我追姑娘的把戏?” 宋衍往后退了一步,一本正经地开口:“阁下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 代尽欢轻笑一声,未曾回应。 宋衍又道:“阁下的用意和目的……可否告知?” 代尽欢闻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眼中满是嘲讽:“我说宋指挥使,你这人真有意思,直咧咧地问人目的是什么,你觉得这样问,谁会告诉你?” 宋衍也嘴角微扬,淡定回答:“别人或许不会,但阁下一定会。” 代尽欢右眉微挑,不待追问,宋衍已补上后话:“因为阁下是绝顶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耐心,容易无趣,眼看着蠢物们在跟前转圈却死活找不到半点线索,阁下心中岂非难受,就不想抛点诱饵出来玩玩?” 这话着实说到了代尽欢的心里,他收起脸上笑容,只觉自己小瞧了宋衍,顿了一顿,才抬眼道:“若是我说我没有目的,你可信?” “信。”宋衍淡然一笑,继续道,“有时候,没有目的也是一种目的。” 他定定地看着代尽欢,补上一句:“对了,代公子,如今我可不是什么宋指挥使,不过是区区太湖九品县令。” 代尽欢自然知晓此事,可被他这样一提醒,反倒像是自己消息摸的不够透彻,代尽欢瞬间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 他试图说些什么戳一戳宋衍的心,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宋衍悄悄离开太湖来到金陵的目的。 “有点意思,不过,还是差点意思。” 代尽欢狡黠一笑,丢下这话,转身便走。 不远处,躲在树后偷听的燕荣荣心中暗喜,宋衍此刻尚不知自己也知晓了他的身份,只觉看透别人身份的感觉当真是舒畅。 她嘴角微扬,蹑手蹑脚往前走去。 却不知,在她身型微移的瞬间,宋衍已投来视线,他目光清明,盯着那一闪而过的影子,并未有半点意外和提防。 那块玉佩,当初赠予她之时,便是一种考验。 身份并非密不可说,倘若遇到信任之人,反倒更易行事,只是在代尽欢也知晓身份之时,宋衍才心生几分犹疑。 好在此番打探之下,他心中已笃定,这两人知晓之事并不互通。 宋衍放慢脚步,走了好一会,才遇到坐在石头上等他的燕荣荣。 “燕姑娘,久等了。” 燕荣荣踢踢脚,从石头上跳下:“还行,我们走吧。” 走了两步,宋衍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猜疑之心,追问燕荣荣:“燕姑娘,不好奇代公子吗?” “没什么好奇的,他本来就是奇怪的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只要是对我没有威胁的人,就没有什么探究追问的道理,更何况他帮过我,这便够了。” 燕荣荣说到这里,只听身旁幽幽传来一句:“就像我一样?” 燕荣荣噎住,脚步也不由自主放缓,干干一笑:“那当然是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宋衍直言追问。 燕荣荣摸了摸鼻子,思索该如何回答,目光一闪,瞥见远处的高宅已夷为平地,忙吃惊指着远方喊起来:“他们果然狡猾!动作竟如此之快!” 宋衍抬眼看去,果然看到一片废墟。 “看来,往后他们一定会更加谨慎,这些日子必不会有什么大动静了。”燕荣荣有些失落地说。 宋衍拍拍她的肩膀宽慰:“欲速则不达,此行已经得到了很多线索,回去好好休息,待醒来你同我说说发生的所有细节,我们一起排查线索。” “好。” 第二十一章 引出人贩 千彩戏法园马不停蹄挂牌卖票,燕氏兄妹和宋衍则十分不客气地住下,公输怀明为了让燕江灯有一个舒心适合练武的地方,还特意给他劈了个小院子。 知情的,都知道她这是看上燕江灯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燕江灯流离失所的亲兄弟。 燕江灯倒是什么也没想。 人端来吃的,他便吃,人走了,他便继续练刀,日出晨练,日落睡觉,仿佛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他住下后,再未开口吐出半个字这件事。 燕荣荣怕她这位兄长瞧见自己想起伤心事,不敢过去叨扰,见公输怀明这般殷勤热切,更是有撮合之意,只管放任不管。 铿锵!铿锵! 咚咚咚!!! 敲锣打鼓声从前院浩浩荡荡转到后院,正在练刀的燕江灯听到动静不由得停下动作。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从天而降,落地之时却化为一滩衣袍,燕江灯正要低头细看,漫天花瓣扑面而来,将他逼退两步。 敲锣声不绝于耳,吸引着他的耳朵,他再向衣袍投去视线时,地上已是空空如也。 他知晓这是千彩戏法园的拿手好戏,花中仙。 人就藏在头顶的大圆球上,到时候彩带一拉,漫天花瓣落下的同时,圆球瞬间四散,化为彩片,美若天仙之人便缓缓落下,犹如花仙子。 果不其然,嘭一声,头顶彩片花瓣悉数落下…… 燕江灯向右平举佩刀,头顶之人便稳稳落下,站在佩刀之上,他连半片余光都未投去,便知道刀上站着的人是公输怀明。 整个千彩戏法园,便只有公输怀明整日闲着没事干,时不时来叨扰他练刀。 花样是一日比一日多。 燕江灯轻抬佩刀,公输怀明便识趣地从佩刀之上跳下,等到燕江灯转身准备进屋之时,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枝花拦住燕江灯的去路。 “燕兄,此花赠你,望你……” 燕江灯无视她手中的花,径直往前走,公输怀明一边后退,一边将花放回怀里,手再拿出来之时,那花已成了一本剑谱。 “燕兄,此剑谱赠你,望你……” 燕江灯闻言终于停下脚步,他的视线在剑谱上一顿,顺势落在自己手中的佩刀之上,用眼神回答公输怀明——用不上。 公输怀明见他终于搭理自己,灿然一笑,又从怀里摸出一本刀谱,上头写着大大的四个字——有情刀决。 燕江灯看到这本刀谱目光一紧,他盯了许久,却还是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公输怀明终于有些泄气,她没想到燕江灯竟连绝世刀谱都不动心,不由得长叹一声,声音中满是哀愁。 那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的人,便在这时停下脚步,沉闷开口道:“劳烦怀明兄费心了,只是这有情刀决不适合我,我要练也只会练绝世刀谱的下半决。” 说完这话,燕江灯另一只脚迈入屋中,门随之关上。 公输怀明看向手中的有情刀决,呢喃开口:“下半决,不就是……无情刀决吗?” 有情刀决借的是七情六欲,人在极致的悲痛、喜乐之下,所释放的力量绝不是平时力量能相比的,而如何顺利掌控七情六欲来练刀便是天下最大的难题。 无情刀决则正好相反,人若无情,与刀一体,便能发挥至纯至粹,所向披靡的力量,只不过人之所以是人,那是生下来便注定的,怎么可能真的人刀一体? 于是历来便只有争抢有情刀决的,无情刀决却是无人问津。 因为所有刀客都知道,即便拿到了无情刀决,也学不了几成,不过一场荒唐罢了。 公输怀明仔细一想,有些生气,愤愤转身往回走,嘴上嘀嘀咕咕的:“无情刀决……无情刀决!燕江灯这是在借刀决的口拒绝我吗?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我是女子身份的?” 她疾步冲出院子,正巧与回来的代尽欢撞个满怀。 不等代尽欢站稳,也不等代尽欢开口,公输怀明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将他撞开径直往前走。 “今儿没有你的小姑娘,只有一个受气包,少在这嬉皮笑脸的,当心我迁怒于你。” 代尽欢不用猜也知道,公输怀明必然是在燕江灯处受了气,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到她手上。 “多大点事,怀明,你将这东西一用,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公输怀明不用看也知道,代尽欢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当即一掌冲着他脑袋劈去,代尽欢笑着一躲,丢下合春丸赶紧跑了。 “陶水亭。” 公输怀明冲着他的背影喊出这三字,代尽欢立刻心领神会,她这是在告知燕荣荣的去向。 一向多疑的代尽欢此刻却毫无怀疑,直直往陶水亭奔去,他猜公输怀明知晓自己多疑,必然不会轻信她的话,必然要朝相反方向去。 故而,抛出真话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代尽欢嘴角微扬,轻掂手中金袋子:“怀明啊怀明,可我又不是何尝如此地了解你,我岂会上你的当?” 他气定神闲来到陶水亭,却不见燕荣荣半个身影,不免气结,伸手拍在凭栏上:“好啊怀明,我又输给你了,猜人心你果然比我强。” 说到这里,代尽欢又扬眉得意一笑:“只不过情爱之事,你可得输给我,那燕江灯的心思你猜不透,小姑娘的心思我可猜的透透的。” 他回头看向南边,视线越过月湖落在更远的地方——南城的集市远比其他几处热闹,小姑娘还没放弃寻查墨渊阁的事,此刻说不定正在集市引诱人贩子上钩。 南城集市—— 燕荣荣拽着芙花到角落里,十分紧张地提醒:“芙花啊,你可一定要演好点,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破绽,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动静,一定会再次下手的。” 芙花煞有介事地点头:“放心吧燕姑娘,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救出更多的人,我被你救过,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 “这事就拜托你了,小心点。”燕荣荣拍拍芙花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芙花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疑惑开口:“燕姑娘,我有一个问题,我是被抓过一次的人,他们还会再抓我吗?” “我相信之前那一批抓人的人贩子一定被墨渊阁的人解决了,所以我们这阵子怎么查都查不到半点线索,哪有比死人更干净的清理手段呢?他们不认识你,自然还要抓你,退一万步说,若是他们认识你,那便更要抓你了,这个世上哪有比死人的嘴更保守秘密呢?” 燕荣荣这样一说,芙花不免紧张起来,手不安地抓着竹篮。 燕荣荣忙将哨子挂在她脖颈上:“别怕,我和行之大哥就在你身后,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不让你被抓走。” “恩!我不怕!就算我被抓走我也不怕,我知道燕姑娘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芙花努力给自己打气,然后转身往人群里走去。 燕荣荣看着她不安的背影也紧张起来,对身旁的宋衍抱怨道:“倘若我生的傻呆一点,那便自己上了,何苦让芙花去趟这浑水,偏偏我这一双狡黠的眼睛啊……” “总透着几分要干坏事的模样,任哪个人贩子见了都会觉得——这丫头太精,是个麻烦主,看着就不好惹。” 抱剑而立的宋衍听到她这话,笑着摇摇头:“我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倒觉得你长得乖巧可人,这双眼睛也很是清澈无辜。” 燕荣荣闻言一愣,她倒是从未听人这样夸赞自己,一时之间有些……愤怒。 “你的意思是,我也像芙花一样,看起来傻傻呆呆的,软弱可欺?于是,你就动了想要欺负我的念头?” 宋衍没想到一番言语竟惹得眼前人动怒,颇为无奈开口:“燕姑娘,我、我几时欺负过你啊?” “心里想想也不行。”燕荣荣双手环胸,扬起下巴看着他,一副不讲道理的模样。 “我心里也未曾有过欺负你的念头,一来,我年长你许多,说是长辈也不过分,二来,我……” 燕荣荣不过随口一句,宋衍竟认认真真解释起来,她只觉又好笑又无聊,当即回头看向芙花的方向:“不跟你说了,我要盯着芙花。” 话音未落,一个鬼祟身影便闯入二人视线之中。 那人一脸横肉,一双眼睛如鸽子蛋般镶嵌在脸上,仿佛随时都要蹦出来,而这样一双眼睛,正鬼祟打量着芙花。 眼见芙花越走越远,那人却越跟越近,燕荣荣忍不住抬脚想要跟过去。 一旁的宋衍却伸手拦住她往外走的动作,示意她再等一等,勿打草惊蛇。 “行之大哥,我们的目的是挖出墨渊阁没错,可芙花的安危更重要,那些为了救更多的大道理和眼前人的性命相比,什么也不是。” 燕荣荣匆匆丢下这话,便朝人群中走去。 第二十二章 打草惊蛇 “让开!让开!!!” 有人策马疾驰而来,人群立刻如退潮般朝两边躲去。 燕荣荣和宋衍也被人群裹挟朝两边涌去,连往前走上两步都十分吃力。 燕荣荣看着芙花被挤出人群之外,那人贩子紧紧追随,趁着人群混乱,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就往拐角处拖去…… 芙花自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只顾着去摸脖颈上挂着的响哨,试图发出危险的提示,却是怎么也摸不到。 燕荣荣一颗心不免提到嗓子眼,忙吃力扭头看向身后之人:“行之大哥,芙花有危险!” 宋衍抬眼看去,见芙花已经被人贩子拖到一辆马车旁,当即抄起一旁摊子上摆卖的擀面杖,冲着人贩子的后颈用力甩去。 彭—— 擀面杖精准无误落在人贩子后颈上,顿时将人砸晕。 芙花当即脱离虎口,宋衍却没松一口气,他料定这马车内必有同伙,当下奋力一跃,踩着人群中几位健硕男子肩头而去。 骂骂咧咧的声音当即不绝于耳。 燕荣荣抬眼看去,见那马车之中冲出两名魁梧男子,一把将晕倒的男子拖进马车,随即不要命似的疯狂挥打马鞭,往僻静处逃离去。 宋衍疾奔而追,燕荣荣目光一扫四周,方才那策马狂奔的男子已将烈马制伏,正长舒一口气牵着马往这边走来。 燕荣荣果断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不由分说丢到男子怀里,随即动作利索翻身上马:“这马,我租了,十二个时辰后到千彩戏法园门口来领。” 不待男子回应,燕荣荣已狠狠挥打下马鞭往前冲去。 “姑娘,这马烈的很,你降不住的……”男子攥着钱袋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烈马嘶啸一声而去。 不消半刻钟,燕荣荣已追上宋衍,她冲宋衍伸出手,宋衍心领神会,借力跃上马背,一把将人揽入怀中。 燕荣荣正要得意说上两句,不想腰间被人狠狠一托,整个人便被送下马背,回应她的是一记猛烈的马鞭落下声。 “宋衍!” 燕荣荣看着瞬间跑没马影的人,不由得咬牙切齿喊出他的名字。 眼下的林子无比安静,静的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燕荣荣百无聊赖地踱着步,索性席地而坐,盼着宋衍归来。 她从怀中取出机关鸟,拍了拍铁翅,随即细心拆开,又重新组装,听着这吱吱嘎嘎的声音,心头不免有些烦躁,当即再度拆开。 一声鸦叫从半空闪过,在这个静谧的林子显得格外突兀。 燕荣荣下意识警惕起来,抬眼看向天空之时,等待她的却是一张结实的大网,瞬间将她平地吊起,动弹不得。 她虽被吊着,神色却依旧淡然,四处一打量,果然瞧见几个穿着屠夫衣服的男人朝这边走来。 “没想到这种地方都能逮到落单的活人,妙啊。” “我说小姑娘,好端端的乱跑什么,今天遇到我们,算你倒霉。”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燕荣荣跟前,燕荣荣始终捏着口袋中暗器的手还未有动静,远处忽然传来飞刀啸啸声。 白光一闪而过,眼前几个男人应声倒下,脖颈处的伤口又准又深,根本就是出手的时候没有想过留半点余地。 燕荣荣抬眼看去,只看到树后的一片黑影,她定定地盯着那片黑影,眼神未有片刻的移动。 终于,半柱香后,那黑影忽然动了起来,瞬间发出一枚飞刀,朝着燕荣荣头顶而来,她抱头的同时,绳网断裂,整个人重重落地。 来不及体会疼痛,燕荣荣忙不迭爬起来张望,树后的黑影却已不见。 尽管那黑影转过头来,不过短短一瞬,可燕荣荣还是看清了。 那张脸,像极了那日在河边自断舌头的契门门徒。 燕荣荣不明白,这门徒究竟有什么任务,怎么至今都未死心?今日甚至还大发慈悲,救起人来。 燕荣荣想了一想,觉得不对,或许这门徒的任务便是保护她。 马蹄声从远处而来,燕荣荣猜测多半是宋衍回来了,回来的这么快,不可能是追不上,匆匆识趣归来。 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人都死了。 她有些失落地撤掉身上的渔网,开始检查眼前的这些死者,试图通过他们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除了腰间沉甸甸的一袋金子,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可寻。 “燕姑娘,没事吧?” 宋衍焦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燕荣荣才回过头去,宋衍已带着一阵风冲到跟前。 他一脸严肃地拧着眉,上下打量燕荣荣身上的血迹,试图判断她可有受伤。 燕荣荣记恨方才他将自己从马背上丢下去,便故意捂着血迹的方向吃痛道:“疼。” “他们伤到你哪里了?快让我瞧瞧,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罢了,这会也管不得那么多……救命要紧……” 宋衍说着上前就要拉开燕荣荣的手,一张脸上写满了懊悔。 燕荣荣却绷不住了,噗嗤一声迎面笑出来,对上宋衍愤然的表情,她丝毫不往心里去:“行之大哥,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咯。” 宋衍也没心思与她计较,此刻想来依然后怕,一边检查尸体,一边道:“是我考虑欠周,险些将燕姑娘置入险境。” 燕荣荣本准备了一腹的话回怼,万万没想到面前的人就这样认错了,她怔了一怔,索性说起正事。 “那些人贩子没追到吗?”她试探着问道。 宋衍摇摇头:“追到了,只不过追到的时候都死了,死的很干净,一如眼前这般,一刀封喉。” 燕荣荣目光一闪,抬眼看他:“该不会,这两处下手都是同一人?” “不会,刀器不一样,伤口大小也不一样,燕姑娘,你是路过此处,还是被什么人救了?” 宋衍说话间打量了一圈四周,见地上还有破烂的渔网,瞬间明了,但还是看向燕荣荣,等待她的回答。 燕荣荣略略拧眉,满腹疑惑:“救我的人,是上回在湖边咬舌的契门门徒。” 宋衍闻言也颇为意外,对上她这无比期许的目光,便知晓她心中那个隐隐的猜测——或许这是她父亲与契门做的交易,用来暗中保护她。 人有期许是好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承担落空后的难过。 更何况,这样的期许必然是长久弥漫的,落空那一刻的失落难过必然是成千万倍的打击。 宋衍伸手掸走她肩上的落叶,没有顺着她的心意开口,直接扯开话题:“今日动静过大,已然打草惊蛇,想必墨渊阁这阵子不会再有行动了,不过也不必担心,这出洞觅食的毒蛇终归是要出来的,我们且回去观望,终有一日能抓到这毒蛇的尾巴。” “哦。” 燕荣荣悻悻起身,由着宋衍将她拽到烈马前,两人一马在集市前停下,由宋衍下马牵着马缓缓前行。 燕荣荣知晓他这是担心毁了自己女儿家的名声,当即嘴角不由得一抽,她倒是真不明白这宋衍,为何有时心细如尘,谨小慎微,有时却心如硬铁,水火不入。 接下来的几日,金陵城果然再无任何人口失踪的传闻。 燕荣荣整日托腮看着戏法,嗑着瓜子,只觉自己七魂去了六魂,只留下这麻木的一魂,行将就木。 七师弟见她始终闷闷不乐的,伸手一拍桌子,拿出七只各有残缺的碗来,依次在她面前摆开。 燕荣荣恹恹地盯着他:“七师弟,你这是要传授我如何一人讨七碗饭的乞丐术吗?” 七师弟尴尬大笑两声,随即道:“碗是我保管不当磕着碰着的,但是不影响我接下来的表演,荣姐姐,你可瞧好吧。” 他将七只碗掀开给燕荣荣看,表示里面空无一物,等到燕荣荣点头,又撸起袖子给燕荣荣看自己白净的胳膊,没有藏半点东西。 燕荣荣再度点头,七师弟冲她一笑,随即掀开其中一只碗,空空如也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朵艳丽的花。 燕荣荣眯了眯眼睛,正打算看清这花,七师弟又将花丢了回去,再打开边上的一只空碗,那空碗里竟躺着两朵花。 燕荣荣试图看清他的手法,七师弟却同时掀开两只碗,写满了骄傲得意的脸却在瞬间陡然一变,满是局促和不安。 他试图揭开碗却没有揭开,紧张之下,竟甩着手将碗打碎。 燕荣荣仔细一瞧,见七师弟手掌中已有烫伤的大包,他却浑然不觉,忙着去收拾地面,忙上前拉开他:“你没有感觉吗,你的手受伤了。” 七师弟却连连嘘声,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荣姐姐小点声,别被我师父听见啦……” 话音未落,柳木条唰唰声落下,狠狠打在七师弟的脊背上,七师弟却是咬着牙一言不发,默默起身垂眼,聆听受训的乖巧模样。 燕荣荣回头看去,是千彩戏法园里最年长的一位,也是戏园里大部分人的老师傅。 头发须白,双目失明,双手统共只剩五个手指,却能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柳木条到处打人,例无虚发。 “小七,你可知错?!”老师傅满脸愤怒,毫不掩饰。 “小七知错,小七学艺不精,不该在人前卖乖。” 七师弟认错倒是快,不等老师傅说什么,立刻将手伸了过去,老师傅耳力极好,倒也不客气,真拿起柳木条唰唰唰打起来。 没一会,那手便被打得通红。 老师傅一边打一边骂着:“学艺不精是愚钝,愚钝却不勤奋苦学是懒惰,明知自己学艺不精还要在人前卖乖,这是你品性不佳,表演失败那是给师门丢脸抹黑,这是你大逆不道。” 七师弟一声不吭,任由老师傅打着,紧咬着的牙到底还是没憋住泪水,哗啦啦流了一脸。 燕荣荣见老师傅如此不见外,便也十分不见外地帮衬了两句:“老师傅,不过是一次表演失败,怎么还冠上这么多罪名呢?” 老师傅停下打人的手,一双阴翳无光的盲眼缓缓转过来,嘲讽开口:“呵,若是每一次失败都有理由可寻,都有机会可谅,我们这戏法园早该闭园了!” “今日他敢在你面前卖乖,明日就敢去三五人面前卖乖,后日便敢去街头人群里卖乖,人没了脸皮不打紧,给戏法抹黑那便是实实在在的可恶。” “我听闻姑娘做机关很厉害,也帮着园里修理过一些小机关,那么我想问问姑娘,姑娘平日制造机关,可也这般随意,东少一个钉,西少一个齿轮,也都觉得无所谓?如此这般,那水车可还转的起来?那马车可还跑得起来?” 老师傅骂起人来,简直一针见血,燕荣荣甘拜下风,当下冲着七师弟抱拳晃了晃,准备逃离。 “慢着。” 老师傅开口喊住准备离开的燕荣荣,燕荣荣忍不住干干一笑:“老师傅莫非也要打我的手?” “哼。” 老师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伸手一摸桌,在凳子上坐下,用只有两个手指的左手敲了敲桌:“再去拿一个碗来!” “诶!这就去。”七师弟不敢耽误,赶紧去取碗。 燕荣荣还不明白他的用意,便见老师傅伸手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姑娘,入座。” 燕荣荣盯着他这盲眼,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老师傅你要给我表演七师弟失败的戏法?” “这戏法名为七仙洞,是我师祖独创,亲手传授于我,今日你见了失败的七仙洞,必然要在心里嘀咕,哦不过如此区区玩意儿,我怎能让你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 燕荣荣闻言忙张嘴,准备解释自己并未这样想,面前的人已经继续往下说了:“所以今日,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我总归得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七仙洞!” 第二十三章 按捺不住 老师傅将七只空碗依次朝下扣上,照旧是撸起袖子给燕荣荣看他没有夹带私货的胳膊。 然后他伸手轻戳其中几只碗,示意燕荣荣打开检查,燕荣荣照做无误,果然什么都没用。 老师傅点点头,淡然打开其中一只燕荣荣检查过的碗,一朵艳丽红花就静静躺在那。 他又打开旁边另一只碗,又是一朵艳丽红花,转瞬之间,他将两碗彭的一声合上,再飞快打开,碗底空空如也,什么也没了。 老师傅又快速将碗扣上,不待燕荣荣眨个眼的功夫,他便又将碗打开了,是一只鲜活的麻雀,他将那麻雀往半空中一抛,麻雀立刻朝外飞去,消失在燕荣荣视线之中。 老师傅抬起盲眼,伸手冲着天空抓了一抓,一副费神费力的模样,然而却仅仅是在抓空气。 燕荣荣正要被他这动作逗乐,转眼间,老师傅又打开了一只碗,一只麻雀出现在碗底,被老师傅抓起来往半空中一丢,又飞了。 老师傅用手指敲了敲最边上的那只碗,那只碗忽然扑灵扑灵晃动起来,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被压着了,正拼命往外逃窜。 老师傅咬牙摁住碗,看起来十分吃力,燕荣荣不仅暗暗猜想——这老师傅莫非是要给我变一只活鸡出来? 哗—— 碗打开的瞬间,老师傅从碗底一抓,一把泛着绿光的火顿时躺在老师傅手心上,火苗蹿蹿的,转眼间,老师傅便将那火苗塞回碗底,碗一扣再一开,什么也没。 老师傅伸出食指悄悄旁边的碗,笑道:“是不是跑这来了?” 他将碗一打开,果然在此。 “进去。” “过来。” 那火焰宛若听话的小鬼,老师傅让它去哪个碗底,它便去哪个碗底。 燕荣荣的视线下意识移到七师弟烫伤的手上,若非七师弟被烫伤,只怕她都要以为这戏法是什么幻术了。 一旁的七师弟也早低垂个头,脸上写满了羞愧。 七仙洞表演完毕后,燕荣荣起身给老师傅鼓掌,老师傅却什么都没回应,只是用拐杖笃地三下,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燕荣荣见七师弟真的很伤心很羞愧,忙拍拍他的肩膀宽慰:“没事,天底下像老师傅这样天赋异禀的毕竟是少数,咱们不跟老师傅比,你已经比很多人厉害了。” 七师弟闻言却更羞愧了:“师傅他并非天赋异禀之人,他只是刻苦勤学,比旁人更努力更用功,他的眼睛他的手指都是在学习中失去的,他起早摸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苦练的五十载,我却是一日也未做到过。” “我从前也老拿自己和普通看客比,和苦练两个时辰却不如我随便练一炷香的师兄师姐比,看着那些大声喝彩两眼放光的看官,我心中难免沾沾自喜……此刻想来,真是羞愧。” 七师弟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去收碗:“仗着自己有点天赋便不努力,想来最后只会落得一个伤仲永的结局,荣姐姐,我回练去了。” 燕荣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仿佛被扎了一刀,仗着有点天赋便不努力,自己不就是如此吗? “父亲从前在家时经常念叨,若是我肯好好学,将来的成就必不在父亲之下,可如今,却是远远不及父亲。” 燕荣荣深吸一口气,侧头看向窗外,窗外人群涌动,一派平安喜乐的模样,那墨渊阁也不知何时才有动静。 “罢了,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我趁此机会精进机关术,也好过平白消磨时光。” 她这番嘟囔却是没有落地,有人高高接起。 “小姑娘,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机关术我府中可是收集不少,要不要一道去观摩观摩?” 燕荣荣回头看去,见是代尽欢笑着走来,当即嘴角一抽,没搭理他。 代尽欢见她不搭理自己,丝毫没有愠怒,而是在她跟前坐下,顾自倒水:“瞧我这记性,你可是偃师后人,哪轮得着我来教你机关术。” 他说完这话,便悠哉端起茶水,缓缓喝着。 燕荣荣的目光锐利的像一把刀,恨不得破开代尽欢的脑子,看看他的真实面目。 代尽欢无视燕荣荣的目光,笑着拂袖:“小姑娘,难道我说错了吗?” “代公子怎么会错呢,代公子不过就是有些喜爱当面戳穿别人秘密为乐的癖好罢了,就是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荣荣这话明显带着几分不怀好意,代尽欢却也顺着她往下说:“你说。” “代公子喜欢戳穿别人的秘密,却将自己的秘密藏得死死的,唯恐被人瞧见半点真面孔,不知道是见不得人,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是,在害怕什么?” “不怕狗的人嘲笑怕狗的人,虽令人愤恨却也有理有据,怕狗却还要嘲笑其他怕狗的人,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哈哈哈哈!” 燕荣荣三言两语,险些叫代尽欢喝不下手中这杯茶,若非眼前人有些对他胃口,换作旁人,早想了阴毒的法子报复。 代尽欢眉毛微扬,放下手中茶杯,勉力一笑:“小姑娘这三寸不烂之舌,当真令我佩服,日后若是相伴终老,我这耳朵怕是要起茧子。” 燕荣荣淡然一笑,拿起茶杯递到嘴边:“相伴终老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为你送终养老,我可以考虑一下。” 她瞥见代尽欢脸色不妙,心头顿觉畅快,仰头将茶水一口饮尽:“畅快。” “我不生气,不生气。”代尽欢咬牙切齿地拿起茶杯,实在是拿面前这人没办半点法子。 燕荣荣得意一笑,将头伸出窗外,却一眼瞥见人群中神情严肃的宋衍。 他的视线时而落在树后,时而落在摊贩上,时而闪过所有人的脑袋,燕荣荣不由得嘴角一扬。 来活了。 看来这墨渊阁的耐性并没有想象中的好,这便憋不住又出来“觅食”了。 燕荣荣放下茶杯就要走,不想代尽欢故意阻拦:“小姑娘,去哪玩啊,不如带上我。” “茅厕。” 燕荣荣一把甩开代尽欢的手,急匆匆跑下楼。 身后之人只得无奈摇头,随即走到窗口,往下一看,再次摇头喟叹。 “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们怎么就是玩不腻?” “当心玩到最后,连谁是老鼠谁是猫,都分不清了。” 第二十四章 老熟人重逢 今日立冬,万物休养,有些大户人家甚至早早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 有人买便有人上赶着来卖。 于是这集市上人比寻常多了不少,柳宁拎着大包袱站在月桥之上,看着人潮涌去,一双眼睛简直恨不得望穿秋水。 她从豫州而来,初来金陵可谓人生地不熟。 作为太守之女,宠爱非凡,身边人都围着她转悠,这还是她头一回离家出走,独自来到这陌生的地方。 这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金陵的好奇、渴望和困惑。 一青衫长袍男子主动上前搭话:“姑娘不是本地人士吧?” 柳宁瞧他长相文气,肌肤细嫩,人似竹竿瘦,仿佛一拳就能打死,便放下警惕心:“不是,我从豫州来。” “哦,豫州啊,豫州是个好地方,我母亲老家就是那的,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半个老乡呢。” 长袍男子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旁边卖梅花糕的摊子:“姑娘吃过这梅花糕不,只有金陵有,别处可没有,看在我们是老乡的份上,我请姑娘尝一个。” 柳宁笑着道谢,跟他走到摊贩前,接过阿婆递过来的热腾腾梅花糕,一口下去,香甜松软,简直入口即化。 “果然好吃,多谢你了!” 长袍男子见她欢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冒昧一问,姑娘此行是来游玩,还是来投奔亲人的?” “都不是,我是来寻人的。”柳宁一边吃一边打量四周,“你知道县衙怎么走吗?” 长袍男子目光一震,吃惊追问:“姑娘去县衙做什么?” “寻人啊。”柳宁回答的理直气壮。 长袍男子哭笑不得的追问:“寻的可是通缉令上的罪犯?” “那自然不是!” “那县衙便不管这种事,你得去驿站、客栈寻人,只不过嘛,要稍微用银子打点下,若是姑娘手头紧,那便只要先找地方住下,自己在城中转悠着寻人了。” 长袍男子很是好心地同她解释,柳宁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连连冲他道谢:“多谢提醒,我先走就去客栈打点。” “姑娘,我给你带路吧,我们金陵城有一座最大的客栈,平日里进出的客人至少五百人。” 柳宁闻言不免震惊:“这么多人?!” “害,谁叫那厨子烧菜烧的好,菜比客栈还出名,大家都闻名去吃他做的菜,吃过一次还想吃第二次,如此岂不是人来人往?” 柳宁一想到这么多人来人往,必然可以很快找到那人,不免欢喜,忙催促面前的长袍男子带路。 却不想,这路是越走越偏,越走越见不到半个人影。 柳宁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转身就跑,那长袍男子见她察觉,索性也不装了,抄起路边的长棍便追来。 看着竹竿一样瘦的他,力气却不小,长棍落在水缸上,竟将水缸打了个粉碎。 柳宁心中暗暗嘀咕——完蛋,要命,竟遇上个练家子。 她视线一扫石桥,踉踉跄跄往石桥上跑去,随即停下脚步,在石桥上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光天化日,有人强抢良家妇女了!” 长袍男子却毫无胆怯之意,脚步未曾停留,径直追来,手中的长棍更是冲她后脑勺而去。 他这是料定了此处偏僻,无人能救,这才肆无忌惮。 柳宁看见这长棍要落在自己脑袋上,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心跳如擂鼓般大作,只觉自己今日要交代在这里了。 却不想,那长棍非但没有落在头上,面前的长袍男子还滚落下石桥。 “滚。” 简短的一个字,透着无尽的霸道和气势,那长袍男子果然爬起来,狼狈逃去。 柳宁回头看去,只见来人一身青衣,竹纹屡屡,正如他的玉冠君子之气。 唯独这张脸透着几分冷冽,仿佛冰块上雕刻出来的人脸,不会哭笑,与他这气质有些相悖。 “你可无恙?”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柳宁回过神来,急急冲着眼前人行礼道谢,眼前人嗯了一声,自报家门:“我姓诸葛,名重光,你唤我重光便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柳宁。” “好名字。” 诸葛重光客气地夸赞了一句,柳宁却笑出声来:“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夸我的名字是个好名字,人人都道我脾气暴躁,做事任性,与这名字简直背道而驰。” 诸葛重光闻言也跟着一笑,脸上的表情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嘴角甚至没有扬起,只是眼神中透了几分笑意。 “在下与姑娘初遇,不知姑娘性情,但看模样长相,与这名字着实相配,宛若静垂湖畔旁的柳枝,不绚烂夺目,却让人一眼难忘。” “你还挺会说话的。” 柳宁很是满意地勾起笑容,随即又补了一句,再次肯定他:“比我府上那些人都夸的好听。” 诸葛重光被她这天真烂漫逗乐,眼中欢喜更为浓烈。 “柳宁姑娘要去何处,我带你去吧,近来金陵城不比从前,暗涌凶险啊。” 柳宁一听这话耐不住好奇之心,连连追问:“就像刚才那个人?” “不错,这几年像姑娘这样的花季少女可是失踪了不少。”诸葛重光一本正经地看向她,本就冷冽的脸,在此刻显得越发寒透骨髓。 柳宁懵懂追问:“他们一般都是图色还是图钱啊?” 诸葛重光又被柳宁逗乐,摇摇头:“穷途末路之人当然是不做选择,什么都要。” 柳宁紧紧抱着包袱,紧张地吞咽口水,此刻终于有些后怕的情绪,离诸葛重光不免更近,简直亦步亦趋。 诸葛重光侧头看她,好笑道:“柳宁姑娘,难道你不怕我也是坏人吗?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我?” 柳宁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你不会,你武艺高强,若是坏人何必跟我费这么多话,一拳打晕拖走就是,更犯不着救我。” “有道理,有道理。” 诸葛重光努力笑了笑,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他到底是没忍住性子探究:“柳宁姑娘来金陵是……” 本以为柳宁不会告知,便也做好了被拒绝嗔怪后的话术,没成想,柳宁毫不掩饰地开口:“我告诉你,我可厉害了,我是为爱离家出走的!” “为爱……离家出走?”诸葛重光停下脚步,双眼微眯。 柳宁肯定地点点头:“对啊,我爹可烦人了,整日给我张罗成亲的事,送上门的画像那是一摞又一摞,可是我都不喜欢,他们都以为是我挑剔,其实才不是呢。” “那你为何不将这事告诉令尊?莫非令尊不同意?”诸葛重光心头隐隐有些郁结,眼中的欢喜早已褪下。 柳宁闻言,撇撇嘴,低下头:“我喜欢的那个人一声不吭跑到金陵来了,我还没找到他呢,强扭的瓜不甜,我也得问问他的意思,他要是不喜欢我,那我也没有办法,但要是被我爹知道了,保准要让他娶我,这可不好。” “这么说来,你很看重两情相悦。” “那是自然!” 柳宁说着抬脚继续往前走:“我要做风筝,不做被绑住线的风筝。” 诸葛重光心头略喜,忙跟上她的脚步,语重心长道:“可我觉得柳宁姑娘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柳宁当即停下脚步,满脸认真地看着他。 “柳宁姑娘不懂男人心思,男人啊,偏不喜欢死缠烂打的,偏就喜欢欲情故纵的,柳宁姑娘此番离家出走特意来寻他,他若是知晓必然轻视柳宁姑娘你……” 诸葛重光的话还未说完,柳宁便急急打断他了:“他不会的,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好,绝不会仗着我喜欢他就轻视我的。” “要不怎么说柳宁姑娘你不懂男人心呢,那春楼里多少男人违背誓言,春楼外多少女人伤心啼泣,这都是因为方法不对,御夫有术才能长长久久。” 诸葛重光无比坚定的目光,终于让柳宁有所动摇。 她在原地踱步一阵,有些迷茫地抬眼看着诸葛重光:“那我应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打道回府,回豫州了?” “那自然不是,柳宁姑娘不必上赶着去见他,将来有机会制造些什么偶遇岂不是更妙?” “你这主意不错!”柳宁很是满意地应下,抱紧包袱,只觉寻人有了盼头,忙催促诸葛重光带路客栈。 两人不过相识短短一炷香,却已是无话不谈,欢声笑语一路。 月桥上,柳宁从包袱里摸索出一个琥珀色花扳指,递到诸葛重光跟前。 “重光,你是我在金陵遇到的第一个朋友,我真的很开心,这个送给你。” 诸葛重光心中欢喜,正要伸手去接,几个健步急飞的人往这边冲来,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姑娘家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个狗东西,给我站住,再不站住就别怪我手里的板砖不长眼了。” 一青衫男子从两人跟前跑过的同时,一块板砖跟随而来,诸葛重光忙拉过柳宁的胳膊往后一退,那扳指便生生落入湖中,悄然不见。 诸葛重光还来不及惋惜,身旁的人已挣脱他的手,声音欢喜地朝桥下跑去:“衍哥哥!” 诸葛重光余光一闪,瞥见柳宁抱着的那人正是宋衍,心口当即狠狠一震,恨不得直接从桥上跳上去。 很多年前—— 当宋衍还在洛阳的时候,他也在洛阳,两人甚至还有过不小的交集,涉及生死的交集。 只不过,那会宋衍是官,他是囚…… 为了稳妥的生活,诸葛重光改名换姓,甚至不惜做了变脸术,只为重新活在光亮之下。 几年前,诸葛重光便看中金陵这块宝地,想在此处扎根,只是苦于宋衍作为巡使在金陵查人口失踪案,不敢踏入金陵半步。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宋衍被贬太湖,这才得意洋洋搬来金陵生活,哪曾想今日竟然又遇到了宋衍。 “衍哥哥,我今日遇到人贩子了,差点就被拐走了,是这位重光公子救了我。” 诸葛重光听着柳宁冲宋衍介绍自己,只觉眼前一片昏黑,想死的心都有了。 身后脚步渐至,传来宋衍恭敬礼貌的声音:“多谢阁下救我妹妹一命。” 事到如今,便再无不转身的理由,诸葛重光紧紧眯着眼睛,缓缓转过头来,心快的简直要从喉咙里出来了。 第二十五章 他很古怪 “阁下,你的眼睛……” 宋衍说着凑近一步,吓得诸葛重光大气不敢喘一下。 “可是方才被燕姑娘的板砖伤到了?” 听到宋衍这话,诸葛重光才松了口气,连连摇头,避开宋衍的打量:“无妨,只是恰巧进了沙子,一会便好。” “方才真是凶险,我替燕姑娘向你道歉。” 一旁的柳宁见宋衍句句不离燕姑娘,不免吃味,一扫远处那张恹恹而归的脸,追问道:“衍哥哥,这燕姑娘是谁啊?” “燕姑娘姓燕,名荣荣,是我在金陵城遇到的一个朋友。”宋衍虽回答着柳宁的问题,目光却落在无功而返的燕荣荣身上。 “哦,那我知道了,就像我和这位重光公子之间的关系,对吗?” 柳宁笑着追问,宋衍却没有听见,视线依旧落在燕荣荣身上。 方才被柳宁那么一拦,宋衍便知道这人贩子是追不上了,果不其然燕荣荣也空手而归。 她十分不悦地从宋衍身旁走过,未曾停留脚步。 柳宁见状,忍不住喊她:“喂,燕姑娘,我叫柳宁。” 燕荣荣有些匪夷所思地回头看向柳宁,不明白她为什么跟自己打招呼,看了她两眼便回身继续往前走。 柳宁见她不理自己,索性追上去将人拦下,不由分说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燕姑娘你好,我叫柳宁。” 燕荣荣被她抱着,才消下去的愤怒不由得勃然而生,方才若不是柳宁抱住了宋衍,拦住了他们追踪人贩子的路,这人贩子便不可能溜走。 墨渊阁使了新手段,不再用魁梧大汉强行拖拽,而是选用花言巧语,看上去文弱的书生来悄悄拐卖。 这样的行为很难被发现,一旦发现,岂有错过之理? 可是他们刚刚错过了。 “好的,知道了,你叫柳宁。”燕荣荣越过她继续往前走,柳宁完全没有多想,笑着蹦跶到宋衍跟前,抛出一大堆问题。 “衍哥哥现在落脚何处?” “我可以和衍哥哥住在一个地方吗?” “金陵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一会衍哥哥带我去看看好吗?” 宋衍无奈叹了口气,接过她沉重的包袱,伸手一摸全是金玉,不由得狠狠剜了她一眼:“此行,你父亲可知晓?” “衍哥哥,父亲当然不知情了,他若是知晓,怕是要打断我的腿呢,衍哥哥,刚刚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金陵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呀?” 柳宁说着抱住宋衍的胳膊,将头枕在他手臂上,却被宋衍无情推开。 一旁的诸葛重光在这时试探着开口:“金陵城我还算熟悉,不如就由我做东,在观鹤楼摆上一桌,请柳宁姑娘赏脸,如何?” 柳宁毫不犹豫,一口应下:“好啊。” “那便恭迎大驾了。” 诸葛重光满意地转身离开,脚步飞快,很快消失在两人视线中。 酉正三刻—— 观鹤楼三楼,诸葛重光看着满满一桌人,有些无语凝噎。 倒是柳宁毫无尴尬之意,笑着向他介绍宾客:“这位是燕江灯燕少侠,是燕姑娘的大哥,这位是千彩戏法园的园主公输怀明,这位是戏法迷代尽欢公子,燕姑娘和衍哥哥我就不介绍啦。” “大家快吃,都没局促,像到自己家一样。” 柳宁招呼大家吃喝,宛若今日是她宴请,事实上说是她宴请也无错,来的这些人都是她亲自请过来的。 清淡雅致的菜,配上窗外明月和诸葛重光亲自弹的柳絮曲,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大家很快抛去不熟的尴尬,沉醉席间。 唯独燕荣荣注意的点与他人不同,她总觉得这诸葛重光的脸皮不是原装的,神情僵硬,嘴角笑意和眼底笑意从未契合。 这让她想起幼时做的猪皮木偶,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诸葛重光本就在意自己这张脸,对于他人打量的目光格外敏锐,见燕荣荣时不时投来凝视的目光,一颗心仿佛被人反复油煎。 一把纸扇横空出现,挡住燕荣荣的视线,燕荣荣侧头看向代尽欢,伸手欲推开他这碍事的纸扇。 “小心点,这不是我的纸扇,是从怀明兄那里拿来的,这是他最珍惜的东西,要是弄坏了,他一定很生气。” 代尽欢这么一说,燕荣荣当即停下动作,将凳子往旁边挪了一挪。 代尽欢的手则恰到好处地跟过去,将他自己和燕荣荣的脸都挡在纸扇之下,其他人见了,都只以为这两人躲在纸扇后头说悄悄话,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燕姑娘,是我长得不好看吗,你为何不多看看我呢?” “代尽欢,你好烦。” 燕荣荣猛地将人推开,却不想代尽欢的手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他往地下摔去的同时,也将燕荣荣拽入倒在地上的他怀中。 “成何体统!” 燕江灯第一个跳起来将燕荣荣提溜起来,趁着代尽欢没坐下,将他凳子踢出去三尺,又将燕荣荣与自己换了个座。 燕荣荣登时与诸葛重光成了左右之邻,眼前这张脸也更为清晰,她余光微闪,还没有多看两眼,便见诸葛重光笑着低头开口。 “燕姑娘,不知重光脸上长了什么,竟让燕姑娘这么盯着看,重光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诸葛重光这样一说,众人之中也一个无帮着燕荣荣解释的。 因为,他们也的的确确看到了许多次,燕荣荣盯着诸葛重光的脸看,那眼神算不上友好,也算不上不友好,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所有人都看向燕荣荣,等待她给出一个解释。 燕荣荣干笑了一声,也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气质如此卓然之人,比江灯哥哥好看千百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哈哈,勿怪勿怪。” 燕江灯闻言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众人便跟着笑了起来。 只有公输怀明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觉得江灯更好看,这脸就像刀劈斧凿的完美,光是看着就忍不住……” 燕江灯拿着茶杯的手一顿,不敢抬眼去看对面,生怕他说出什么瘆人的话来。 话语一转,公输怀明补充道:“就忍不住心生嫉妒,要是我也长得这样英气就好了。” 燕江灯顿时松了口气。 酒足饭饱后,柳宁缠着宋衍去外头看月亮,宋衍正巧也想好好说教她一番,便应了。 燕荣荣的目光则在诸葛重光脸上流连忘返,直到被燕江灯提着后颈离开,两人才疾步甩掉身后的代尽欢和公输怀明,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停下脚步。 “你是不是觉得那个诸葛重光有问题?” 燕江灯开门见山,当头一问,却让燕荣荣目光一喜:“江灯哥哥,你也看出来了?” “我倒是没有你那么好的眼力劲,我只觉得今日你不大正常。”燕江灯说到这里,没有耐心地催促,“说说吧,你的怀疑。” “这个诸葛重光或许是做过变脸术的,而且是脸上所有地方都做了变脸术,他现在的这张脸应当和他从前那张脸毫无关系。” 燕荣荣说到这里双手枕胸,语气凝重:“什么样的人啊,需要做脸做到这种程度,这是多怕别人认出他来?” 燕江灯本以为燕荣荣有什么发现,没想到竟是如此,伸手揉揉她脑袋道:“或许他有什么仇家,为了逃命不得不如此,总归与我们无关,不必探究,回去吧。” 燕荣荣伸手拉住转身的燕江灯,目光清明,一字一顿道:“可他脸上的变脸术,可能出自机关大师之手。” “什么?” 燕江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一个机关大师,为一个人做了变脸术?” “对,我曾经在父亲房中发现一本人皮禁术,里面便讲了变脸之术,我方才仔仔细细观察,他的脸必然是出自一位厉害的机关大师之手,而这样的机关大师,我相信全九州找不出第二个。” 燕荣荣振振有词,燕江灯却有些怀疑地摸着后脑勺来回踱步,嘴里嘀嘀咕咕的:“人皮禁术,变脸之术,机关大师……” 他停下脚步,愕然地看着燕荣荣:“你该不会怀疑操控这张脸的人是父亲吧?” “既然有这样的可能,自然是要怀疑的。” 燕荣荣说着上前一步,抓住燕江灯的佩刀:“哥哥,我们试试他,把他的真面目扒下来,看看背后到底藏了个什么。” 燕江灯看着眼前无比坚定又跃跃欲试的人,后槽牙不禁咬的嘎吱响,终究是以沉默回以默许。 第二十六章 大吵一架 千彩戏法园,柳宁看着台上的戏法很是欢喜,时不时晃晃宋衍的胳膊。 “衍哥哥,好厉害啊,这样精彩的戏法我在豫州从未见过!” 宋衍见她欢喜,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将面前装了糕点的盏推过去:“看完这一场就回去吧。” “啊?” 柳宁回过神来,将视线移到身旁之人脸上,见他一副铁了心要赶自己离开的模样,不免生气:“衍哥哥,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你知道我这这一路有多辛苦,多不容易吗!” “是很辛苦,所以柳宁,这个门你便不该出,收拾一下吧,我找人送你回去。” 宋衍说着起身,柳宁却往梨花椅上一靠,噘着嘴道:“我才不走呢,你还能把我绑了送回去?” “不走?你还打算在这住下?” 宋衍看着油盐不进的柳宁,只觉头大,柳宁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坐直道:“重光说了,他的小院尽管让我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爱怎么住就怎么住。” 一旁嗑瓜子的燕荣荣听到诸葛重光的名字当即目光一亮,试探着开口:“柳姑娘,你从前和他认识吗?” “不认识。” “那他怎么这么好心啊,初次见面救下你,非但没要你的半点回报,还请你吃饭,送你宅子?” 燕荣荣的话倒是提醒了宋衍,宋衍也沉思起来:“无事献殷勤,背后必有其目的。” 柳宁见两人一唱一和的,无端猜疑好人,心中很是不悦:“人家是堂堂正正端方君子,那小院子可大,不光住了我,还住了好几位年迈无处去的老人,他可是大善人,你们不要这么说他。” “那像你这样美貌年轻的姑娘家,院子里有几位?”燕荣荣一边啃着桃子,一边盯着她看。 柳宁顿时说不出话了。 沉默半晌,宋衍开口道:“这么说来,这位重光公子极有可能是看上你了,柳宁,你父亲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不已,我看你对这位重光公子也颇有好感,待我细细调查一番,若是这位重光公子当真是一个可以托付的好人……” 柳宁万万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来到这金陵,最后竟是让宋衍给自己做媒,不免气结,跳起来打断他的话:“衍哥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我柳宁,喜欢的人是你!” 正在吃桃的燕荣荣被她这霸气的表白惊到,差点被桃噎到,当下很是识趣地起身往楼下走,给这两人腾地方。 她还未走下楼梯,便听身后传来宋衍语重心长的说教。 “柳宁,你年纪尚小,我们之间不合适,再者言之,你心里很清楚,我对你而言,只是亲切如兄长,毫无男女之情……” 柳宁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侧过头去:“才不是兄长,我就是喜欢你,况且我与你之间也不过差了区区七载,莫说是七载了,只要我柳宁喜欢,就是七十载也未尝不可。” “柳宁,听话,回豫州去,这里太危险,不适合你。”宋衍说完这话,见柳宁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当即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信封上写着柳大人亲启五个字。 柳宁眉头一拧,伸手欲夺书信,却被宋衍高高举起。 “柳宁,你若是乖乖回去,我便不向柳大人告密,你若是不乖乖回去,我只好书信一封,请柳大人派兵带你回去。” 宋衍态度强硬,毫无转变之意。 柳宁眼眶一热,哇哇大哭起来,本以为这样能博取宋衍的心软,没想到宋衍只是轻拍她后背,继续说教:“你若是肯回去,我必另修书一封,在你父亲面前为你美言,可好?” “不好!” 柳宁翛然直起身子,甩开宋衍的手就往楼下跑:“我偏要留下,直到你也喜欢我,愿意和我百年好合。” 柳宁素来没皮没脸,不顾及周围人的眼光和议论,生为太守之女的她,也的确感受不到周围人的恶意,当下见旁人都投来视线,毫无芥蒂神色。 大师姐见状,忍不住啧啧摇头,用胳膊肘轻撞还在吃桃的燕荣荣:“看见没,这才是女人的楷模,喜欢什么就去争取,你可得向她好好学学。” 燕荣荣却不关心柳宁的追爱之路,只关心那诸葛重光到底是哪路人马。 她见柳宁气急败坏往外走,便悄悄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柳宁这一路去的正是诸葛重光的小院子,那院子坐落在竹林附近,清幽雅致,站在外头还能听到里头传来悠扬的琴音。 至于柳宁口中几位无处可去的老人,燕荣荣也瞧见了。 那可不是什么孱弱无力的老人,一个个目光精锐,透着点点杀气,光是看着就武力不俗。 “燕姑娘。” 猝不及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燕荣荣心口一震,回头看去,见是诸葛重光站在身后,当即冲他一笑。 “燕姑娘,有事?”诸葛重光对于昨夜席间燕荣荣的打量,始终有些不舒服,当下见她出现在小院外,眼中难免露出几分提防。 燕荣荣侧头看向小院,随即叹了口气:“是柳宁,她刚刚和行之大哥吵架,赌气跑出来了,我不放心她,就跟过来看看,想着劝劝她,别跟行之大哥怄气了。” 一听柳宁和宋衍大吵一架,诸葛重光眼露喜光,忙道:“柳宁姑娘脾气不小,想来是劝不好的,你且让她缓一缓,届时我再找机会劝劝她。” “好。” 燕荣荣一口应下,见诸葛重光疾步往院子里走去,脑中白光一闪,忙喊住他:“重光公子可是看上柳宁了,不瞒你说,行之大哥和柳宁倾心彼此已久,终归是要成亲的,还望重光公子行事有所分寸,切莫逾越。” 诸葛重光闻言脚步一顿,等回过头来,燕荣荣却已转身离去。 他再次想起席间燕荣荣奇怪的目光,此刻却释怀了,原来燕荣荣的敌意来自他对柳宁的殷勤,并非其他。 这让诸葛重光长舒一口气,整个人舒坦起来。 他走进院子,轻敲柳宁房门:“柳宁,是我,重光。” 吱呀—— 柳宁没好气地将门打开,随即拖着脚步重新坐下,满脸都写着不悦二字。 诸葛重光在她对面坐下,不着急宽慰,而是将酥饼递到她跟前:“尝尝,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没心情吃。” 诸葛重光闻言放下酥饼,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柳宁姑娘,可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男人就喜欢欲擒故纵,你上赶着贴过去,反倒招人嫌弃。” 柳宁抬眼一怔,又垂下眼:“我一着急,我就忘了。” “无妨,往后我慢慢教你。”诸葛重光说着又将酥饼推过去,柳宁这才接过酥饼,大口咬了起来。 “好吃!” 柳宁咧嘴一笑,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整个人灵动极了,诸葛重光看向她的目光不免沉醉。 院子外,燕荣荣并未离开,而是在附近徘徊。 她方才故意那样说,便是存心要为诸葛重光埋下一颗试探的种子,若他当真是用心险恶之人,必定要对宋衍出手。 若是没有机会出手,那她便主动为诸葛重光创造机会。 第二十七章 鬼点子真多 永寿塔上,燕荣荣负手而立,居高看着底下的金陵城风光,寒风灌进她的脖颈,忍不住一个哆嗦。 “莫非这便是……高处不胜寒。”燕荣荣笑着打趣了一句。 身后立刻传来回应:“小姑娘,什么高处不胜寒啊,明明是你穿的太过单薄。” 燕荣荣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代尽欢,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锭大金子,仔细摸了摸,低头道:“你终于来了。” 代尽欢欢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哈哈,是我的不是,让小姑娘等久了。” 话音未落,燕荣荣捧着大金子转过身来,直愣愣递到他跟前:“给你。” 代尽欢看着这闪瞎眼的金子一愣:“小姑娘,你这是几个意思?” “想要请你查一个人。” 知晓燕荣荣的用意后,代尽欢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伸手拍拍朱红凭栏:“哎,我说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原来小姑娘将我约出来,只是为了让我办事。” “代公子,你腰缠万贯,自然是看不上这点钱,但谁会嫌弃钱多呢?今日一锭金子,明日一锭金子,总归是能发财的。” 燕荣荣误以为他这是嫌弃钱太少,开始动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代尽欢侧头定定地看着燕荣荣,随即又摇摇头,嘴上嘀嘀咕咕:“都是我自找的,我自找的。” “什么?”燕荣荣不解地看着他。 代尽欢摇摇头,眺目望向落日之处,眼神中透出几分失落:“小姑娘要查谁?” “诸葛重光。” 听到这个名字,代尽欢双眼微眯,露出几分惊诧:“查他什么?” “查他从前的身份。” “查不了。”代尽欢难得有些发愁,见燕荣荣不肯罢休,退一步道,“只能查他现在的身份。” 燕荣荣心里有些奇怪,紧紧盯着他追问:“代公子从前不是说,这天底下就没有你查不到的事情,那为何不能查诸葛重光从前的身份?莫非,是因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代尽欢伸手轻抚眉头,试图让自己眉头舒展。 “你知道。”燕荣荣坚持。 “我不知道,总之,我不能查他从前的身份,你也不许,往后也不要再提。”代尽欢见燕荣荣死死盯着自己,又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轻弹她脑门。 等到燕荣荣吃痛出声,他顺势将大金子推回燕荣荣怀中:“别人费尽心思藏起前尘往事,你我又何必去揭开?” 说完这话,他竟转身下塔。 燕荣荣揉揉脑门,看着代尽欢的背影,心中越发困惑,这不像是代尽欢做事的风格,更不像是代尽欢能说出来的话。 这个诸葛重光,果然很奇怪。 她往下追了两步,大声道:“既然从前的事不能查,现在的身份你可要好好查,千万别忘了告诉我。” 代尽欢回头冲她一笑,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现在轮到燕荣荣发愁了,墨渊阁难以琢磨,父亲行踪难以琢磨,诸葛重光更是难以琢磨,她只觉自己身在迷雾,不知还有什么是可以用眼睛看到的。 用眼睛可以看到…… 燕荣荣脑中白光一闪,想起那日在林中救了自己的黑衣人,决心试他一试。 她走近凭栏,向下望去,这是永寿塔最高处,第九层,这要是坠下去,只怕摔成肉泥。 燕荣荣瞬间退缩,直退到永寿塔二楼,重新向外一张望,这才深吸一口气,默默安慰自己。 “这点高度,摔不死的,来吧。” 话音未落,她一个箭步跃出凭栏,如断翼的大鸟直直往地面坠去。 果不其然,没有传来任何痛疼感,而是稳稳落在一人怀中。 燕荣荣抬眼看去,一张冷峻严肃的脸上,那双眼睛如鹰般锐利,透着无尽的愤怒,她登时回过神来的。 来人并非那日的黑衣人,而是宋衍。 燕荣荣忙不迭爬起来,面对宋衍无声的愤怒,一颗心隐隐不安起来,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沉默半晌,燕荣荣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去,见宋衍还狠狠盯着自己,立刻躲闪着目光避开。 她不敢开口打破沉默,宋衍却一副等着她开口解释的模样。 僵持许久,到底还是燕荣荣没憋住,她干笑一声,嘿嘿抬起眼:“行之大哥,好巧啊。” 宋衍一言不发,两眼紧紧盯着她。 燕荣荣尴尬地直摸头,素来能言善巧的她,此刻说话磕磕绊绊起来:“我、我又不是真的想不开,只不过是试一试那日的黑衣人会不会出现,毕竟现在,他是我唯一能查的线索了。” “所以你不惜以身犯险,哪怕摔死也要一查这没用的线索。” 宋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可再怎么克制,落在燕荣荣耳中,还是异常的愤怒。 燕荣荣被他凶,心里也委屈起来,红着眼眶抬起眼:“那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办啊,行之大哥,我不想再等下去了,什么线索也等不到的,线索只有我们自己去找才会有,我等不了了!” 宋衍见她眼眶发红,心头一软,视线闪过她单薄的衣着,忙解开自己的披风,为她系上。 “燕姑娘,你已经等了十年,还差这几日吗,若是令尊知晓你为了找他以身犯险,一定很痛心。” 宋衍说着伸手轻摸她的脑袋,宽厚的大手和恰到好处的温热,让燕荣荣激动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 “燕姑娘,答应我,一切的前提都是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受伤,好吗?” 燕荣荣闻言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乱来了。” 说完这话,她抬眼对上宋衍温柔的目光,又补了一句:“那也要答应我,不要像江灯哥哥那样瞒着我,若是有什么新的线索,一定要告诉我。” 宋衍略有犹疑,便叫燕荣荣看了出来。 她不悦道:“你们千方百计藏起线索,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如何不能铤而走险?” “好,以后若是有了什么新线索,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答应我,不许乱来。” 到底还是宋衍退了一步,燕荣荣很是满意地冲他击掌:“好,一言为定。” “走,送你回去。” 两人一左一右朝千彩戏法园的方向走去,燕荣荣却又打起了鬼主意,她伸手拽拽宋衍的衣袖,迎上他的目光后才开口。 “柳宁并非真的油盐不进之人,哄哄就好了,明日我们一块去重光公子的小院里接她回来吧。” “毕竟那个重光公子身份古怪,不像是什么好人,那小院子里还有不少杀手,柳宁和他在一起,我很不放心,孤男寡女的,万一出事了……” 燕荣荣这些话,倒是说到了宋衍心里,他连连点头:“恩,她父亲这般宠爱,想来也不愿意她嫁到豫州之外,我们明日便去将她接回来,你帮我一起劝劝她,让她尽快回家。” “好啊。” 燕荣荣笑着应下,等回到千彩戏法园后,又从后门溜出,来到诸葛重光的小院子外。 诸葛重光见她身影,欲视而不见,不想燕荣荣径直跑进院子,高呼起来:“柳宁!” 柳宁闻声而出,见燕荣荣孤身一人而来,不免失望。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衍哥哥呢?” 燕荣荣笑着拉起她的手,余光一闪不远处的诸葛重光,大声道:“他说明日亲自来接你,之前是他错了,往后一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难过。” “真的!好!那劳烦你转告衍哥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往后一定不乱发脾气。” “不,无需你转告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去。” 柳宁欢喜极了,转身就进屋。 诸葛重光本想再劝劝她,碍于燕荣荣站在门口,便什么也没法说,只得眼睁睁在一旁看着。 燕荣荣倚着门,无视诸葛重光的凝视,笑道:“对了,你衍哥哥还特意为你学了戏法,明日要在小船上给你表演大变活人。” “真的?!” 柳宁简直喜出望外,燕荣荣则嘘了一声,小声提醒:“他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不让我告诉你呢,你要假装不知道。” “好荣荣,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柳宁笑着冲过来,一把将燕荣荣搂入怀中,欢喜之情无从掩饰。 燕荣荣却勉强一笑,鬼点子不受控制而来,话也不受控制乱说,一会回去事可大了。 第二十八章 环环相扣 “求你了,七师弟,就帮我这个忙吧。” 燕荣荣展开双臂拦住要出门的七师弟,说什么都不让他走。 七师弟无奈伸出红肿双手:“上回师傅已经打我了,不让我在人前嘚瑟,技艺不精,怎敢卖宝?”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不是让你表演戏法,是为了给柳宁一个惊喜,让她和行之大哥快些和好。” “当初行之大哥为了救你们,不惜一切,如今正是你回报的时候啊,你也不想看着行之大哥整日和柳宁吵架,搞得戏法园鸡犬不宁吧?” 燕荣荣搬出当初救人的事,七师弟果然理亏,无言以对。 “那好吧,那我们走远点,别让师傅瞧见了,他知道必然要骂我。” 燕荣荣见他终于答应,简直乐开花,连忙拉着他坐下:“好七师弟,多谢你了。” 她一边殷勤地给七师弟倒茶,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这次戏法的精髓在于失败。” “失败?”七师弟疑惑。 “没错,我们要假装戏法表演失败,行之大哥不幸坠湖而亡……”燕荣荣的话还没说完,全被满肚疑惑的七师弟打断了。 “等会,等会,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戏法表演失败,还死了人,在我们这行可是大忌啊,传出去那倒是要逐出师门的!” 燕荣荣伸手轻拍七师弟不安的肩膀,耐心解释:“七师弟,放心,这次表演在场只有我们四人,传不出去。” “至于为何要这般,你想啊,若是你与老师傅之间大吵一架,谁也不原谅谁,结果老师傅这会忽然重病,不久人世,你可愿意放下芥蒂,原谅他?” 七师弟闻言若有所思,激动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在生死面前那些小打小闹什么也不算,柳宁姑娘以为行之大哥坠湖而亡,心中懊悔不已,得知他没死,登时喜极而泣,彻底放下过往芥蒂,从此无比珍惜。” 他说到这里,又摇摇头:“不过行之大哥怎么可能会为了柳宁姑娘,去做这样的事呢?” “没错!知我者,七师弟也。” 燕荣荣委以重任地拍拍七师弟的肩膀:“所以说服行之大哥这件事,就交给七师弟你啦。” “我?”七师弟诧异地看着她。 燕荣荣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目光:“行之大哥也是一头倔驴,绝不会为了柳宁表演戏法,但他同时又是一个心软善良之人。” “你去求他帮忙,就说老师傅要你出一个新戏法,不够精彩就要逐出师门,你心里忐忑,想在大家面前先演上一次,看有无破绽值得改进之处,他若是不愿帮忙,你便哭着摊开手,说些什么不劳烦行之大哥了,这便是我的命啊,他一听定然答应你。” 燕荣荣一本正经地说着,七师弟却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七师弟,你笑什么?” 七师弟捂嘴笑了好一阵,才忍住笑意追问燕荣荣:“这些手段,莫非是你平日里用来对付行之大哥的?” 燕荣荣干干一笑,不知说什么好。 她也是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这么欺负宋衍的,可转念一想,宋衍又何曾没有用过套路反过来欺负自己,想到这里,燕荣荣顿时又释怀了。 七师弟还在笑,一边笑一边说:“若是有一日,行之大哥折在你手里,我也真是毫不意外。” “哎呀七师弟,我们好好说正事,不说旁的!” 燕荣荣见他扯远了,忙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两人直聊到子时,才罢休。 翌日一大早,燕荣荣看着七师弟敲开宋衍房门,嘴角不由得飞扬。 果不其然,不出她所料,,半柱香后,她看到宋衍一脸为难地走出房间,七师弟则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路过燕荣荣之时,还不忘得意眨眼暗示。 燕荣荣终于松了一口气,转头就去找柳宁。 “七师弟让我帮忙找个合适的表演之处,思来想去,我想起那日我在观鹤楼发现后院有一汪池,池上还停着一艘画舫,在那里表演最合适不过,只是听说那里只有达官显贵可以进出,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订到这个位置。” 柳宁闻言目光一亮,笑道:“这事容易,我去找重光公子帮忙,他心善,定然会帮忙。” 燕荣荣见柳宁当真起身准备去找诸葛重光,忙拉住她:“你刚才看到行之大哥与七师弟一块出去了吗?” “看到了,我懂,必然失去学习戏法了。”柳宁嘴角飞扬,脸上满是期待。 “所以还是等一等再出去,免得撞破他准备的惊喜,让他失望。”燕荣荣顺势拉着柳宁坐下,补充道,“他这次的惊喜在于装死。” “装死?” 柳宁眨眨眼睛,有些困惑。 “没错,你到时候可一定要嚎啕大哭,表示伤心,行之大哥听你哭得这么大声,一定很高兴。” 燕荣荣这般提醒,柳宁终于明白过来,她激动地拍着燕荣荣的大腿,乐道:“好主意啊,好主意啊,衍哥哥竟然这般浪漫,好荣荣,多谢你告诉我,让我有了准备,到时候我一定哭得如丧考妣。” 燕荣荣被她这话逗乐,故作正经地打量了一眼外头,小心给她开门:“此刻他们不在,你快去找重光公子吧,对了,这次表演就不要让重光公子来观赏了,七师弟不喜欢外人看到他戏法表演失败的场面。” “我懂!” 柳宁冲她一笑,鬼鬼祟祟从门口钻了出去。 燕荣荣心中乐极,马不停蹄去找下一个目标。 院中刀声铿锵,在燕荣荣手碰到木门的瞬间,刀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的是燕江灯略带嫌弃的声音。 “好事不登门,坏事缠上身,说吧,你又要我做什么。” 燕荣荣推门而入,将一碟盛着时令瓜果的果盘放下,上前替燕江灯捶背:“江灯哥哥,整日练刀多没趣,我想请你去唱一出好戏。” “唱戏?我?燕荣荣,你又搞什么把戏?” 燕江灯起身避开燕荣荣的手,拿布仔细擦着刀身:“你现在是愈发的让为兄捉摸不透了。” “江灯哥哥,你相信我,这次我一定能揭穿诸葛重光的真面目!” 一听诸葛重光名字,燕江灯到底还是有几分犹豫,对于燕荣荣说他这张脸出自机关大师之手,他也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沉默半晌,他收刀入刀鞘,走向门口。 走了两步,燕江灯侧头看向燕荣荣,催促:“还不走?这戏难不成你要等到天黑再唱?” “来嘞!” 燕荣荣心头一喜,急忙跟上。 陶水亭下,燕荣荣蹲坐在地,她的好兄长此刻正游走在屋檐之上,到处寻找诸葛重光的踪迹。 彭—— 一刻钟后,燕江灯从天而降,凝声开口:“西街的酥饼卖光了,一炷香后,他会去月桥东侧买。” 燕荣荣闻言赶忙起身,两人疾步赶到月桥东侧的陈氏酒楼,特意选了一间开窗的房间,窗外则正好是卖酥饼的摊子。 当燕江灯视线瞅到缓步往这边走来的诸葛重光后,两人开始提前唱戏。 “你说她们是不是早有婚约?” “为何这么说?” “你看柳宁每次都很自然地抱着行之大哥,有时候还把脑袋枕在行之大哥肩膀上,行之大哥也没有生气,可见早已习惯。” “也或许是她性格洒脱如男子,不拘小节。” “那你怎么没见她把脑袋往代尽欢肩头枕啊,她和诸葛重光走得多近,也没见她往他肩头枕啊。” 燕荣荣啧啧两声,故作了然地开口:“照我说啊,一定是早有婚约,只不过是小两口在闹别扭,才搞出这么一出追夫记。” “不会吧,我看行之兄对柳宁的态度,也不像是心悦。” “那是因为你只顾着练刀,你都不知道行之大哥表面上对柳宁各种嫌弃,无人注意时,一双眼睛满是衷情,对了,他还特意为柳宁学戏法,今晚就要表演给柳宁看。” 燕荣荣说着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假装做出吃东西说话含糊不清的样子。 “这么一说,那他倒是真有心了。” “可不,我听七师弟说,行之大哥还买了什么什么花,还买了聘书贴呢,说不定今晚就要和柳宁定情。” 燕荣荣说到这里嘿嘿一笑:“你还别说,行之大哥看起来那么古怪,主意还挺多。” 她这话着实逗乐燕江灯,燕江灯忍不住大笑起来。 两人的笑声从窗口飘下,砸在诸葛重光头上,他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快要炸了。 第二十九章 气急败坏 夜幕落下,微风四起。 燕荣荣坐在席间,一双眼睛来回打量着周遭的动向。 她心中其实有些忐忑不安,若是诸葛重光真的下死手,还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下手,若是真的伤了宋衍,那可不妙了。 好在当时在陈氏酒楼,她不忘跟燕江灯提起宋衍有旧疾,吃不得黄酒,一吃黄酒半个时辰内必旧伤复发。 果不其然,方才柳宁入席之时,带来一盒糕点,糯米皮内的馅团子是用黄酒做的,在场几人都尝了,味道很不错。 燕荣荣猜测,有了这样的准备,诸葛重光再下手应当不会过分狠决,毕竟太过狠决,露出马脚,岂非前功尽弃? 饶是如此,燕荣荣还是有些紧张,担心宋衍受到伤害。 这处池塘上不知用什么办法栽种了十月红莲,东南方向的红莲浮动翩翩,燕荣荣猜测或许下手之人便藏在红莲之下。 他这是打算趁着宋衍戏法失败假装坠水之后,在水里行刺。 燕荣荣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屋檐一角,那里躺着一个黑影,正是居高临下望着这一切的燕江灯。 她忙用眼神提醒,见屋檐下风铃晃动,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哗—— 小船上烟火四起,吸引燕荣荣的注意,七师弟笑着示意宋衍蹲在大木箱里,等到大木箱一关,七师弟拿出锋利的匕首,冲着大木箱狠狠扎去。 一下又一下,足足将大木箱扎出七个大洞。 燕荣荣的柳宁心口同时一滞,即便知道这是戏法,也下意识担忧不已。 七师弟笑着晃晃手里干净的匕首,随即打开大木箱,两人抬眼望去,只见木箱空空如也,没有宋衍的踪影。 七师弟见两人已看到空木箱,便再次合上木箱,绑上绳索,吃力地往旁边推去。 咚—— 木箱沉沉入水,激起水花一滩,打的小船附近红莲瑟瑟发抖。 七师弟又燃起烟火,笑着去拉木箱上的绳索,他使了极大的劲去拉,却是扑了空,脚下一滑跪倒在地,他看着手上的断绳,着急看向看台上的人。 “绳子断了!行之大哥还在箱子里!” 燕荣荣和柳宁虽知这是做戏中的一部分,但还是很配合地起身,焦急开口:什么?!绳子断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也不会凫水啊,这可怎么办啊?” 两人急得在看台上团团转,努力饰演着自己的焦急。 七师弟慌忙脱去衣袍,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水底视线昏暗,仗着有燕荣荣送他的夜明珠,他找了一圈,却是没看到宋衍的人影,当下这颗心是真真切切地慌乱起来。 他明明和宋衍说好了,就在船下等着他来找的。 池塘并不深,七师弟很快游到水底,他见那木箱已经打开,可木箱之上却有刀砍过的痕迹,这让他震撼不已。 身后忽然传来动静,七师弟回头看去,见是一黑衣人举刀冲自己游过来,在黑衣人身后紧紧跟随的是宋衍和燕江灯。 七师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还不明白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在他这短短犹疑间,黑衣人的手已经摸到他脖颈,艰难呼吸间,七师弟这才反应过来,这黑衣人并非自己人,这也不是燕荣荣搞出的什么新把戏,而是真的截杀。 黑衣人用他来威胁燕江灯和宋衍的用意已十分明显,七师弟仗着自己手快,飞快从口袋里掏出两把匕首,一手扎在黑衣人拿刀的手上,一手则牢牢扎进黑衣人的脖颈。 宋衍本想留个活口,没想到人就这样死了,见一脸震撼的七师弟准备浮上水面,忙用手示意七师弟不必声张,继续表演。 七师弟虽疑惑,但还是照着他说的往下做。 他将人拖出水面,动作麻利地盖上白布,然后垂着脑袋静默站在一旁。 故意放慢脚步,才走出看台的柳宁,则扑到白布前嚎啕大哭起来。 她嘶声哭了一会,见白布下的人安静如石,毫无反应,不由得一愣,担心自己这是哭的不够好,哭的不够真,于是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肉,继续嚎啕大哭。 哭声没打动白布下的人,倒是打动了外头的人。 诸葛重光疾步冲到柳宁身侧,见她满脸泪水,眼睛都哭肿了,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咬牙安抚她。 “柳宁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揪出杀害宋衍的凶手。” 柳宁闻言一愣,她与宋衍在金陵初见后,宋衍便嘱咐过她,不可道出他的真实身份,更不可告诉他人自己的姓氏。 没想到诸葛重光这一声宋衍叫的如此自然,如此丝滑。 愣归愣,但柳宁心中第一紧要事,还是打动装死尸的宋衍,于是推开诸葛重光,继续趴在尸体前哀嚎:“衍哥哥!衍哥哥你看看我啊,衍哥哥,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衍哥哥!” “衍哥哥,你那么好,那么善良,怎么有仇家呢?到底是谁杀害了你,我一定要为你报仇,呜呜呜呜呜。” 诸葛重光闻言轻拍柳宁的肩膀,再次开口:“或许是追寻人贩子太过招摇,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柳宁姑娘,相信我,三日之内,我一定帮你揪出杀人凶手。” 燕荣荣见状心中窃喜,凑过去问诸葛重光:“重光公子,你是如何知晓这白布之下的人是宋衍?从你进来到说出宋衍名字的那一刻,好像并无人开口说些什么。” 诸葛重光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能让柳宁姑娘痛哭流涕,如丧考妣的,金陵城中,想来也只有宋衍一人了。” “宋衍是谁啊?” 燕荣荣继续追问:“这里只有行之大哥,可没有什么宋衍。” 诸葛重光闻言再次愣住了,对上柳宁投过来的视线,他头一次有些支支吾吾:“我……” 燕荣荣说着伸手掀开白布,白布下躺着的却不是宋衍,而是一具死尸,吓得柳宁失声尖叫。 “这……这是怎么回事?!” 诸葛重光脸色有些不妙,却还有闲心冲到柳宁面前,伸手捂着她的眼睛,耐心安抚她:“柳宁姑娘,别怕,我在。” 燕荣荣抬眼死死盯着他:“诸葛重光,别装了,说出你接近柳宁的目的,说出你的真实身份,要不然,我可报官了。” 诸葛重光吞咽下口水,冷静开口:“燕姑娘,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以为是我接近柳宁的目的,是打探宋衍的行踪,方便暗杀?不觉得有些可笑吗,我若真要杀宋衍,哪里不能杀,非要接近了柳宁姑娘才能杀?” 说完这话,不带燕荣荣反驳,他又道:“至于我为何知道宋衍大名,那是因为前些年宋衍在金陵为官之时,我有幸见过他一面,故而早就知晓他的身份,见他故意隐忍不说,这才假装不识,方才一时情急,这才……” 燕荣荣没想到这人一张嘴巴比自己还厉害,三言两语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燕荣荣不打算装了,打算搬出和燕江灯在陈氏酒楼设的局,她抓过桌上的黄酒陷糕点,逼问诸葛重光:“那这些呢?难道不是你利用柳宁带过来的?” “荣荣,这个糕点有什么问题吗,是我请伙房的厨子做的,不是重光公子非要我带来的。” 柳宁不解地看着燕荣荣,她不明白燕荣荣为何对诸葛重光有这样大的恶意。 燕荣荣斩钉截铁地反驳:“不可能,明明是……” “荣荣!” 燕江灯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燕荣荣后头要说的话,她回头看去,见燕江灯用眼神示意不可说,这才勉强忍住了。 宋衍也在这时划着船从池塘中央过来,他冷脸跳下船,一开口便是苛责燕荣荣:“燕姑娘,说话做事可要将凭证,不可随意冤枉他人,伤害彼此之间的感情。” 燕荣荣无语凝噎,无奈摊手:“我没有冤枉他,明明……” “那你可有证据?” 宋衍一句话堵死燕荣荣后面的话,燕荣荣着急看向燕江灯,希望他说点什么,偏偏燕江灯一言不发,根本不站在她这边。 “燕姑娘,很多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件事情还要细细探查,不可冤枉重光公子。” 宋衍看着燕荣荣,就像一个睿智的老者,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柳宁也帮着诸葛重光开口:“对啊,荣荣,真的是想多了,重光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他怎么会对衍哥哥下手呢,你快点跟他道歉吧。” 燕荣荣气急了,偏偏不知如何缓解眼前的局势,想要再说些什么,刺一刺诸葛重光的心。 没成想,宋衍喝声开口,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够了,不要再胡闹了!” 燕荣荣目光一震,只觉心口漏跳了几拍,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宋衍这样强势地呵斥自己,一时委屈又悲愤,狠狠剜了燕江灯一眼,愤愤转身离去。 第三十章 我是门主 燕荣荣在千彩戏法园门口来回踱步,踢走一个又一个小石子,越想越气。 公输怀明还是头一次见她气成这样,索性从楼上丢下一个包袱。 彭—— 燕荣荣愕然抬眼看去,只见公输怀明摇着纸扇冲她笑:“天大的事都敌不过你离家出走,你这一走啊,有些人就能认清自己的心意,去吧。” 燕荣荣倒是没想到过离家出走,她还等着那几个人回来好好吵一架。 可双拳难敌四掌,到底是一张嘴说不过那么多人,燕荣荣想起方才被众人围住团团苛责的样子,只觉两眼发黑。 思来想去,的确只有离家出走这一个办法。 她弯下腰,拾起包袱,才转身,便听身后的人紧张嘱咐:“可别让你哥哥知道,离家出走是我给你出的主意,你别走太快了,就往南城门那边走走,他们一回来我就让他们追你去。” “哦。” 燕荣荣应了一声,却没有按照公输怀明的计划走。 她才不玩欲擒故纵,离家出走就是离家出走。 燕荣荣背起包袱朝北城门走去,嫌走得太慢,半道上还买了一匹马,吭哧吭哧,直接出了城。 天大地大,墨渊阁何处不能安身? 既然金陵风声紧,保不齐将念头放到邻近几处去,扬州便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出了城便不似城中处处有火光,林中漆黑难行,燕荣荣便不再赶路,拴了马在树上休息。 冷风吹过,脚步声渐近,燕荣荣猛然睁开眼,只见有人正在解她马儿的缰绳。 她当即抛出缚仙绳,将那人双手紧紧缠住,随即纵身一跃,跳下树头,喝声道:“偷马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蒙着面,看不清脸。 倒是这一双眼睛熟悉极了,燕荣荣一时之间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但见他目光不躲不闪,便索性伸手将他面巾揭开。 竟是那日在湖边咬舌的契门门徒。 燕荣荣双手环胸,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几个意思?” 黑衣人伸出食指,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地上写出两个字:快走。 燕荣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便见不远处火光四起,厮杀声依稀在耳边。 她赶紧爬上树头,远远看去,月色之下,竟是一群黑衣人在厮杀。 他们的衣着和树下的黑衣人如出一辙,还都蒙着脸,看不清脸,只剩下一双眼睛。 燕荣荣低头询问底下的人:“你们契门怎么了?” 黑衣人默然不语,没有要回答燕荣荣的意思。 燕荣荣道:“哦,忘了,你不是不想回答,是不能回答。” 黑衣人恨恨投来一眼,对燕荣荣的三寸不烂之舌充满了愤恨。 眼见那些人越打越靠近,燕荣荣赶忙给他松了绑,解了马绳,一拍马屁股,自己又爬上了树梢。 她看着还站在树下的黑衣人,笑道:“小黑,你自便。” 小黑无语凝噎,只得纵身爬上另一棵树。 没一会,那些人已厮杀到此处,其中一名黑衣人将另一名黑衣人压在树干上,手中的长刀紧紧抵着他的脖颈,眼看着就要将他人首分离…… 他忙咬牙开口:“兄弟,你有没有想过,今日的厮杀也许是一个局,是有人要我们反目成仇,好在背后渔翁得利。” 拿着刀的黑衣人冷笑一声,手里长刀继续使劲:“什么局不局,阴谋不阴谋的,我只知道今天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机会,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就能成为掌握权势的人。” “兄弟,冷静……唔……” 话音未落,长刀嘎擦一声,砍断那黑衣人脖颈,黑衣人呜咽一声,顺着树干滑到在地,瞬间没了气。 燕荣荣看到这一幕,心头一惊,脚下一滑,险些栽下树头。 细微的动静吸引拿刀的黑衣人,他缓缓抬起脸来,如毒蛇般死死盯着燕荣荣,手中长刀才举起来,腹部便被人从后用刀贯穿。 “门主之位,我的了!” 背后暗杀之人乐得笑出声,燕荣荣只觉这些人疯了,此刻无比后悔自己留下来看戏的决策。 这场荒唐的厮杀直到天明才结束。 四个穿红袍的人带着浩浩荡荡的手下奔赴东南方向,誓要通过决战选出新的门主。 趁着他们离去,燕荣荣打算悄悄离开。 没曾想四面八方涌来许多举着火把的黑衣人,他们开始翻查地上的尸体,点燃附近的草树。 燕荣荣看着自己栖身的大树,心有不安,一套带血的黑衣在这时迎面飞来,她抬眼看去,是小黑正蹲在地上烧那具被扒了衣服的尸体。 燕荣荣明白他的意思,当即穿上黑袍,蒙上黑巾,才从树上跳下,便被往这边走来的黑衣人塞了一支火把。 燕荣荣无奈点燃树下的尸体,又被他们指挥着去前面,最后一路竟来到一处山庄。 山庄有处高台,四个穿红袍的人正在高台之上决战,拳拳到肉,刀刀要命,很快,一个,两个,三个,都倒了下去。 剩下的那一个,便在众人的呼喊声中成为了新的门主。 “你们几个最矮的,去打扫门主的房间。” 燕荣荣见那人伸手指着自己,无奈上前,跟着另外几个一样矮个子的黑衣人前往门主房间。 才走了几步,便有人小声嘀咕。 “长得矮怎么了,长得矮就该干侍女干的活?” “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谁才是孬种,竟小瞧我们长得矮的,可笑,门主不也和我们一样高?照样打的他们落花流水!” 燕荣荣跟在他们身后不敢说话,生怕暴露自己是女子的秘密。 经过一条长廊,终于到了门主的房间,几人拿着抹布开始干活,他们见燕荣荣沉默寡言又老实,便指使她干最累最脏的活。 “去擦床底,一粒灰尘都不能有。” 床底并不宽敞,燕荣荣废了好大的劲才钻进去,每擦一处地方,挪动身子极其不便,简直大汗淋漓。 想到其他人又不可能钻进来检查是否擦干净,燕荣荣索性趴在地上偷懒休息。 一夜没睡,心惊胆战的她,此刻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已经多了一双大脚。 大脚的主人正坐在床榻之上,同另一双大脚的主人说话。 “若是没有令牌,终究难以服众,令牌的下落你亲自去寻,放心,寻到令牌我一定会扶持你做四大长老之首的。” “多谢门主,多谢门主!” “对了,门主可知晓这是何物?” 床榻上的人听到这话,当即起身走向另一人:“何物?” 燕荣荣吃力抬起眼,看到穿着黄袍的门主伸手接过黑衣人递上的一柄玉如意。 玉如意通体碧绿,唯独中间镶嵌着红色的玉石,门主伸手轻抚玉石,却发现这玉石竟是松动的。 哒的一声后,紧接着的是飞针飞出的咻咻声。 门主脑门正中飞针,瞬间栽倒在地,张着嘴还没吐出半个字,一口黑血狂涌而出。 黑衣人蹲在地上,缓缓从怀里拿出一块黄色令牌,在门主眼前晃了晃,笑声肆意:“想不到吧,你苦思冥想的令牌在我这里,做门主光靠武力可不行,还得有脑子哈哈哈哈哈哈。” 门主听了这话,异常愤怒,毒发因此也更快了,更多的黑血从口中吐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挥向黑衣人。 黑衣人早发现他的动作,顺势往后一躲,抬脚狠狠踩在他手上,将他紧握的拳头踩开,一只毒虫赫然躺在手上。 黑衣人狠狠一脚踩死毒虫,朝床底一踢。 这毒虫,燕荣荣是认得了,活着的时候咬人一口,能让人半个时辰内毙命,被踩死后渗出的毒液碰到人依旧有巨大的毒性,能让人面目全非,生不如死。 眼见着毒虫尸体朝自己脸颊飞来,吓得燕荣荣转身避开,肩膀打到床板,闹出不小的动静。 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登时出现在燕荣荣面前。 “原来这里,还藏着一个。” 燕荣荣听到他这近乎疯魔的声音,心跳如擂鼓,大气不敢喘,她伸手摸便身上,无奈闭上眼。 毒药暗器什么的,都在包袱里,没带在身上。 啊—— 惨叫声忽然传来,燕荣荣猛然睁开眼,只见另一个黑衣人站在倒地的黑衣人跟前,手中长刀贯穿了他的身体。 燕荣荣正担忧这是喜还是忧,那黑衣人忽然扯下面巾,竟是小黑。 他冲燕荣荣招招手,示意燕荣荣出来,燕荣荣忙吃力从床底爬出,还未站稳,便听外头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的同时,是担忧的声音。 “门主,我等听到惨叫声,不知发生何事?” 燕荣荣侧头看向小黑,又伸手指指门主身上的黄袍,示意他伪装门主,小黑了然地点点头,飞快扒下黄袍,反手丢到燕荣荣身上。 燕荣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拖走门主尸体一块藏到衣柜里,只得硬着头皮套上黄袍。 外头的人见里头始终没有动静,索性推门而入,见到倒在床榻前的黑衣人尸体,他们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跪下,根本不敢抬头。 许久,才有人试探着抬眼:“门、门主……” 只见穿着黄袍的人,背对着他们,右手轻甩,示意不必废话,赶紧滚。 不用问也知道,门主必然是在清理门户,他们唯恐自己被门主质疑忠心,见门主没有牵连,十分识趣地上前拖走黑衣人的尸体,和其他人低着头从房中离开。 等到他们离开,小黑又从衣柜中跳出,在燕荣荣手上写了一个字——走。 第三十一章 身受重伤 燕荣荣本以为离开山庄要费不少劲,没想到根本无人阻拦,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垂头不语,恭敬尊称一声门主。 她腰间悬挂的门主令牌更是吸引不少目光,甚至是全部的目光。 因此,无人细究这黄袍之下的面孔究竟是谁。 离开山庄后,燕荣荣脱去黄袍皮子,回头看向小黑。 “小黑,我现在是契门门主,门主的话,门徒是不是都要听?” 小黑听到这话点点头,燕荣荣见状忙追问:“那你告诉我,是谁和你定下的契约,他是不是让你一直保护我?” 小黑没有回答,也没有给予任何的眼神回答。 燕荣荣见他不愿说,也没了办法,只得翻身上马,嘀咕了两句:“害,我以为这契门门主能多荣耀风光呢,没想到竟是个空衔。” 她策马往前去,身后的小黑隐匿林中,不见踪影。 “救命,救命!” 呼喊声从附近林子传来,燕荣荣连忙勒马停下,她细细一听那声音,只觉熟悉无比,眺目定睛一看,竟是代尽欢。 “代尽欢?” 燕荣荣忙策马奔到代尽欢身前,见他衣服上只有细微血迹,身后却无追兵,不免挖苦:“代公子这又是唱哪出戏?” “快带我走。” 代尽欢朝她伸出手,燕荣荣却没有反应,而是用一双敏锐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试图分辨他究竟有没有撒谎。 驾驾驾—— 策马声从不远处传来,十来个黑衣人策马而来,他们手持长刀,满身杀气,嘴里还叫嚣着:“过路人,莫要多管闲事,否则连你一起杀。” 代尽欢紧紧盯着燕荣荣,眼中并无任何求救,只有无尽的打量。 他在观察,燕荣荣在救他这件事上会有多少犹疑。 哪怕是十有八九的犹疑,但只要最后伸出手救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走,上马。” 令代尽欢震惊的是,燕荣荣丝毫没有犹疑,伸手一把将他拽上马,急急挥下马鞭往前奔。 代尽欢环抱着燕荣荣的腰,不可思议地追问:“小姑娘,你难道不知道救了我会连雷你吗,说不定你会死。” “废话,这不明摆着的事吗?”燕荣荣听他说话还带着打趣,不免嗔怪,“你心可真大,都这样了,还有心思逗我,就不怕他们一箭射杀了我们。” 代尽欢闻言更感动了:“原来你在害怕呀,那你还救我,小姑娘,你莫不是爱上我了?” 燕荣荣简直受够了他的花言巧语,目光一扫四周密林,呵斥道:“你有那个闲工夫,不如看看路,给我指条明路,这地方我也是头一遭来。” 代尽欢闻言,伸手随意一指:“往那,往那,对对,再往那……” 半柱香后,燕荣荣和代尽欢走到了死路。 气氛顿时尴尬至极。 燕荣荣想要骂人,听着身后的马蹄声,却已骂不出来。 “代公子,托你的福,今日我们都要折在这里了。” 燕荣荣说着向身后的人递上一柄匕首,身后的人忙吃惊道:“死斗啊,这我可不行,我刚刚受了内伤,用不上劲。” 燕荣荣被他气笑:“那就用来自尽,让自己死的畅快点。” 两人翻身下马,那些追踪至此处的黑衣人也翻身下马,燕荣荣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并无发现小黑,不免焦急。 她嘴上念念叨叨的:“都这个紧要关头了,小黑啊小黑你为什么还不出现,你再不出现,你和契主的契约可就要完了。” 追踪至此的黑衣人们也不知道在犹豫什么,竟左顾右看,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双方都在等对方动手。 场面一度有些奇怪。 石子吧嗒一声,打断这奇怪的静谧,终于有人举刀上前。 燕荣荣急忙挡在代尽欢跟前,手中匕首顺势一刺,将人逼退三步,长刀也亦落下。 她捡起长刀,又拽过代尽欢的手,装模作样挥了两下,竟也将人逼退数步,成功退出死角,然而没了马,两人便只能磕磕绊绊往前奔去。 又黑衣人追上来,长刀朝代尽欢后背砍来,燕荣荣忙用长刀去挡,不想来人力度非常,手中长刀竟被生生震落,虎口直接渗出血来。 “拿命来!” 身侧黑衣人举刀而来,燕荣荣忙推开代尽欢,长刀直接砍在她的颈背之上,叫她瞬间两眼发黑,跪倒在地。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代尽欢,此刻脸色陡然一变,忙扶住燕荣荣的肩膀,颤抖着嗓子呼喊她:“小姑娘,小姑娘你撑住啊。” 响亮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代尽欢迎头看去,是宋衍和燕江灯。 身后几名黑衣人见状急急往回退,宋衍和燕江灯本想追踪,待见到重伤浴血的燕荣荣,登时心口一滞,忙将人抱上马背,朝城中医馆飞奔而去。 医馆门口,三人满脸懊恼,脸色阴沉说不出半句话来。 宋衍垂眸道:“若是那日我话说的不那么重,不把她气走,如今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燕江灯锤墙道:“怪我,那日我该给她使个眼色,提醒一二的,不该把戏演的这么真。” 代尽欢拂面道:“全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小姑娘救我的,她不救我,现在就不会躺在里面。” 满头白发的老者从里走出,三人登时起身围过去:“大夫,如何了?” 老大夫撇了三人一眼,默默甩开一张药方:“去把上面的东西买齐。” 不待宋衍和燕江灯细看,代尽欢已经伸手接过,利索收好:“简单,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代尽欢门道多,人脉广,这种事交给他,宋衍和燕江灯都很放心。 他们走进医馆,见燕荣荣面色惨白卧在床榻之上,脸上是一层细细的汗,不免心疼。 燕荣荣看见他们,心生烦意,当即狠狠闭上眼。 宋衍和燕江灯小心翼翼走上前,两个人都急着说话,丝毫没有让谁半个字的意思。 “荣荣,疼吗?” “燕姑娘,对不住。” “荣荣,这事都怪哥哥,是哥哥没保护好你。” “燕姑娘,其实我们认可你的怀疑,知道那诸葛重光有问题,之所以那么说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让他在日渐松懈中主动露出马脚。” “哥哥当时应该给你提个醒的,但是又怕被那诸葛重光发现,那小子实在比你想象的聪明,我怕露出破绽,这戏就白演了。” “燕姑娘,实在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得知你离家出走,我第一时间便去南城门找你了,结果沿路问了几个人都说没见过,我寻思你或许赌气走反路,便往北边寻来……” “荣荣啊,你离家出走真的太不理智了,本来我们就打算回家后才和你解释的,你下回可不能这么胡闹了。” 一句又一句的解释和关切传入耳中,燕荣荣头一次感受到两张嘴也能发挥出七嘴八舌的力量,心头的气顿时消了一半。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代尽欢拿着齐全的药材回来了。 老大夫颇为吃惊地打量了他几眼,却是什么也没说,便忙着去煎药了。 代尽欢满脸愧疚地蹲在燕荣荣床前,不知说些什么好。 燕荣荣难得见他吃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了,代公子,你也有说不出话的这一天啊。” 代尽欢轻笑一声,低头看着旁处,只敢用余光盯着燕荣荣,声音也比从前轻柔上万分:“小姑娘啊,你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实在是有些愧不敢当……” “这有什么,换作被追杀的人是宋衍、公输怀明、七师弟,我一样会挺身而出。” 燕荣荣说着晃晃脑袋:“再说了,那么多的人,若是无人相救,我们都要交代在那,那死前还不能让我也逞逞英雄,耍耍威风?” 代尽欢听她将这事说得轻描淡写,抬眼看向她的目光之中不免多了深意。 他正要起身,视线在地上的包袱上一顿,随即落在令牌上:“这东西哪里来的,看着怪值钱。” 燕荣荣顺着他的手一看,不在意道:“没什么,路上捡的。” “送给我怎么样?” “不行。” 代尽欢被她一口拒绝,也不恼,反而笑着起身哄她:“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燕荣荣想起那些奇怪的黑衣人,忙追问他:“对了,那些追杀你的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代尽欢耸耸肩膀,无奈开口:“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博取城中太多小姑娘的芳心,惹来众怒了。” 燕荣荣瞬间翻了个白眼,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代尽欢这样正经的问题,从他嘴里能听到什么正经回答。 第三十二章 消息百通 公输怀明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个主意,竟然会让燕荣荣受这样重的伤,一颗心惴惴不安,唯恐燕江灯知道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整日荣荣妹妹长,荣荣妹妹短的,恨不得给她端茶倒水。 柳宁知晓她受伤的事,也上门来道歉,说那日不该与她起争执,燕荣荣也顺势说自己的不是,不该在没有凭证的情况下随意诬陷人。 这一桩事,便这么含含糊糊揭了过去。 只是从那以后,诸葛重光与千彩戏法园里住的这些人不甚来往,连面都碰不着,只与柳宁来往。 柳宁在宋衍几次三番的催促下,到底从小院子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千彩戏法园。 燕荣荣深知宋衍放长线钓大鱼的说教,便不敢有所行动,以免打草惊蛇,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手上这块令牌里。 契门令牌。 拥有此令牌者,契门门徒马首是瞻。 纵然无法探得门徒与契主之间的契约,但让他们办点事情总归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想到这里,燕荣荣推开窗子,抬眼看向青石板上来往的人群。 现在令牌是有了,但怎么寻找门徒却成了难题。 总不能跑回山庄里去下令吧,那样暴露的风险太大,不值当。 想来想去,燕荣荣将主意打到了小黑身上。 趁着众人不注意,燕荣荣独自溜出门,来到一处僻静的湖水旁,她佯装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湖水里栽去。 身后微风闪过,传来脚步声,果不其然,如她所料。 小黑出现了,并成功阻止了她的跳湖行为。 燕荣荣冲他笑道:“小黑,你来啦,可否将城中其他的契门门徒带来见我?” 小黑摇摇头,拒绝她。 燕荣荣当即啧了一声,捂着胸口坐下:“小黑啊,我觉得你是一个没有契约精神的人,上回我被人差点砍死的时候,你都没出现。” 小黑一听这话,果然不淡定,试图开口说话,转而又发现自己说不了话,只得愤愤作罢。 “这样吧,你把其他黑衣人带来见我,那事啊,我就不怪你了,我也不骂你没契约精神了,成不成?” 小黑闻言没有反应,燕荣荣便拿出门主令牌给他看:“若我用令牌差使你呢,可差使的动?” 小黑依旧没有反应,倒是不远处的树上有人眼尖,瞧见了这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令牌,当即从树上跳下,一路疾行,扑通一声在燕荣荣跟前跪下。 燕荣荣登时得意地笑起来。 “小黑啊,有时候,未必是我选择了令牌,是令牌选择了我也不一定。” 小黑闻言转身离去,也不知道是把燕荣荣的话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倒是跪在地上的这个颇为顺从,声音铮铮:“门主有何吩咐。” “叫城中所有门徒来见我,我要他们来认脸,往后所查之事细琐巨报。” 燕荣荣的要求令黑衣人有些为难:“这,这不合适吧?” “我又没让你们交代和什么人达成了什么契约,我只问你们每日做了什么,何来不合适?” “还有,关于墨渊阁的消息,你整理一下,能有多少消息都整理给我,我要知道所有和墨渊阁有关的一切。” 黑衣人闻言犹疑了一阵,点头称是,默默退下。 静谧竹林里—— 红木软轿上斜坐着一人,那人身形颀长,面貌英气中带点帝王之相,不怒自威的气势让跪在跟前的一众黑衣人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门、门主,她说的就这么多。” 红木软轿上的人闻言笑了一声,点头道:“真是个鬼灵精,就照她说的做。” “可是这不合规矩……” 黑衣人的话还未说完,在对上红木软轿上的目光后,瞬间止住未出口的话。 “规矩?还要我来教你什么是规矩吗?” 黑衣人心口一滞,忙答道:“门主即是规矩,规矩即是门主。” 红木软轿上的人闻言起身,走到黑衣人跟前,伸手轻拍他的右臂:“知道就好。” 众人见他要走,忙向他磕头相送。 “门主慢走。” 等到那个颀长的身影消散眼前,其中一名断臂的黑衣人才敢开口:“你吃错药了,竟敢与门主作对,忘了我这手是怎么断的?” 那黑衣人仗着门主不在,开口胆大无比:“怎么会是我吃错药了,分明是门主吃错药了,为了那个小丫头简直是疯了,要把契门拱手送给一个小丫头吗?” “好了,不要再说了,这话若是被门主听到,你我性命不保。” 断臂黑衣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住嘴,他却还不知休,继续道:“你砍了那小丫头一刀,门主便让你自断胳膊,不是门主疯了,还能是什么?” 咻—— 劲风闪过,一个木盒被一支冷箭贯穿而过,牢牢扎在树干之上。 断臂黑衣人目光一惊,忙跪下。 只听静谧竹林半空传来门主悠扬懒散中带着杀意的声音:“多舌之嘴,用来何用?” 那话多的黑衣人当即脸色一变,哆哆嗦嗦伸手打开木盒,看着木盒中的药丸,他索性闭眼吃了。 本以为这是一颗毒药,吃下之后,他才惊觉,只是哑药,不免窃喜,忙跪下磕头。 于是源源不断的黑衣人找上燕荣荣,密纸一张又一张送过来。 燕荣荣这才知晓,原来墨渊阁阁主名为墨永昼,是墨家后人的赘婿。 新婚后,他顺利得到墨家机关秘术,然而在他得到秘术不久后,墨家的人开始离奇失踪,一个又一个的失踪,谁也不知缘由去向,直到他的妻子也失踪,墨家便再无一人。 墨永昼创办墨渊阁,本是一个普通的权贵机关交易之处,不知怎的,日渐壮大的同时,日渐神秘。 墨渊阁的手伸遍九州,九州千百双手却摸不到墨渊阁。 她也终于拿到诸葛重光的身份线索——荼州富商,经营古董,偶卖机关,经手之物总能卖出天价。 赈灾造路,救治难民,好事做尽,不留名声,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燕荣荣看着这手线索,不由冷笑一声。 还以为契门能有多厉害,原来查到的也都是一些皮毛罢了。 燕荣荣默默叹了口气,将手中密信烧毁,准备一会溜出门,叫他们再仔细查查诸葛重光。 夜幕时分,她走出门,却正好碰见宋衍归来,忙躲至角落。 宋衍未有察觉,径直走过。 燕荣荣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等到了常与门徒交头的地点,门徒却迟迟不出现。 燕荣荣等了一阵也不见有人来,拿起哨子一吹,也不见有什么回应,当即转身往回走。 不想宋衍负手而立,就站在不远处,正死死盯着这边的动向。 燕荣荣尴尬一笑,终于明白为何今日契门门徒不出现了,多半是发现了跟在身后的尾巴。 “燕姑娘这是在等人?” 宋衍的追问让燕荣荣有些不知所措,她晃晃手臂,蹦出一个名字来:“代尽欢啊,我在等他,和他说好了在这见面的。” “为何约在此等僻静之地?” 宋衍打量了一圈四周,眉心满是担忧。 “僻静之地……僻静之地,方便谈心啊。”燕荣荣摸摸鼻子,径直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堵住宋衍即将出口的话,“我知道啦,以后不会约在此等僻静之地了,一定找个人多的地方。” “自当如此。”宋衍严肃点头,一本正经地叮嘱,“如今金陵不太平,人烟稀薄之处少去。” “好好好,知道了。” 燕荣荣一路笑着同他回到千彩戏法园,本想找机会溜出去,却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她一拉开房门,对门的房门也紧跟着打开,宋衍抱剑而立,像一尊佛像,定定看着她。 “如厕,如厕。” 燕荣荣干干一笑,找了个借口,宋衍却没有就此止步的意思,而是始终保持十步的距离跟着。 燕荣荣只觉苦恼,好在三日后,她便找了破解之法。 她让小黑替自己收下密信,每日天黑后,将密信从窗外送来。 宋衍是知晓小黑的存在,也知晓他一直都在保护燕荣荣,所以即便小黑出现在千彩戏法园附近被宋衍发现,宋衍也绝不会多疑。 “辛苦你了,小黑。” 燕荣荣心满意足地接过密信,喜滋滋地在烛火下打开。 她一字一句地念着密信上的话:“天、兵、机、关、阵,吴国欲夺,派出三路人马潜伏在金陵城内,四处搜寻打听中。” 燕荣荣将密信点燃,不解呢喃:“又是天兵机关阵,我怎么不知道这机关阵是谁做的,吴国陈国齐国都想要,我们大楚难道就不想要吗?” 第三十三章 四处搜寻 一摞一摞的古籍被人送进千彩戏法园后院,宋衍心生惊诧,拦下其中一人,拿起其中一本查看,竟是各种五行八卦阵法。 除此以外,还有不少机关大小阵,一看到阵法这样的字眼,宋衍这颗心不免提到嗓子眼。 前几日,他受到洛阳飞信,信中说各国暗探已日渐猖狂,搜寻天兵机关阵一事迫在眉睫,切不可落入他国之手。 这让宋衍很是焦灼不安。 现如今连燕荣荣也找起这样的东西来,未免太过危险。 宋衍放下古籍,亲手画下一张藏宝图,趁着燕荣荣不在房中,将地图塞入其中一本古籍之中。 入夜时分,他抱剑而立桥头,果然看到燕荣荣鬼鬼祟祟离开千彩戏法园,朝藏宝图隐晦标记处所去。 知晓燕荣荣用意后,宋衍本想转身离去,转念一想,地藏菩萨庙偏僻荒凉,燕荣荣孤身而去不安全,于是暗中跟随。 见她大半夜跪在佛像前,在香炉里翻来覆去地找,来来回回地敲着墙壁,宋衍忍不住嘴角微扬。 “傻姑娘。” 几个乞丐仿佛喝多了,摇摇晃晃往地藏菩萨庙的方向走来,宋衍当即跳下树头,拦住他们的去路。 “滚一边去,好狗不挡道。” 其中一个乞丐脾气不好,立刻骂了起来。 宋衍不言语,只是手指微滑,佩剑出鞘,剑光闪过他们双眼的瞬间,空气凝滞。 几个乞丐忙躬身道歉,连连转身,踉跄着要逃跑。 “站住。” 宋衍往前追了两步,几个乞丐见状心口大骇,当即就要跪下,却见面前人丢过来一袋碎银。 几个乞丐当即愣住,不明所以地看向彼此。 “这……” “这是几个意思啊?” 宋衍恭恭敬敬道:“抱歉,今夜占了你们的住处,让你们在寒风中打颤,这些钱是补偿。” 几个乞丐顿时乐坏了,千恩万谢着离开了。 宋衍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重新回到树上,抱剑而立。 他只是不想傻姑娘被他们吓到。 寻了好一会,燕荣荣终于死心了,她耷拉着脑袋从地藏菩萨庙走出,未曾想只走了两步,又折返去寻。 宋衍忍不住啧了一声:“这傻姑娘倒是很执拗,比我找的还起劲,可我是奉命搜寻,她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正在庙里自处寻找暗格的燕荣荣,累的瘫坐在地,她狠狠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愤愤道:“我就不信了,还找不到这天兵机关阵了,我今天还就非要把这东西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阵法,竟然引得那么多人来找。” 她在附近转悠一圈,摸出一把铁锄,对着佛像跪了又跪,拜了又拜,这才举起铁锄开始挖地。 树上的人见此情形,不免惊掉下巴。 若是不出手阻止,只怕这傻姑娘要把这地藏菩萨庙掘地三尺,翻个底朝天。 他忙从树头跳下,径直走向锄地的燕荣荣。 燕荣荣察觉到动静后,猛然抬起眼,这时候再想收起锄头已然来不及,她有些尴尬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宋衍,一时之间想不到合理的解释。 “那张藏宝图是假的……” 宋衍道出这句话后,对上燕荣荣呆若木鸡的神情,又补了一句:“我画的。” 燕荣荣简直哭笑不得,她愤愤放下锄头,歪着头质问宋衍:“行之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闲来没事捉弄我玩吗?” 宋衍捡起锄头,将她挖出来的大坑填满,顾自道:“得把这里恢复原样,明日旁人见了还以为这里有什么宝贝,都来掘地三尺,这地藏菩萨庙便不保了。” 燕荣荣无语凝噎,又好笑又好气,直到宋衍将周遭收拾好,才追着他愤愤追问:“为什么啊,宋大人,你真的无所事事吗?” 宋衍的名字在那日表演戏法之时,已被诸葛重光戳破,自从便不必掩饰。 但也从未有人主动提起,追问过。 今日,还是燕荣荣头一次提起他的真实身份。 宋衍放下锄头,对上燕荣荣不解的目光:“燕姑娘,你要找的东西很危险,你既无权贵野心,也无需揽势,何必自找麻烦?” 燕荣荣眼眸微闪,不答反问:“这么说来,宋大人也知道这东西了?” 宋衍没有回答。 燕荣荣忽然凑近他追问:“莫非,宋大人也在找?要不然,我帮着宋大人一块找找,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不是?” “我找来何用?徒增麻烦罢了。”宋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着她。 燕荣荣顿觉无趣,往石阶上一坐,苦恼开口:“可是墨渊阁在找它。” 这个消息,是宋衍不知道的,他没想到短短几日,燕荣荣非但神神秘秘,还知道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消息,不免担忧。 他走近燕荣荣,在她身侧坐下,试探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我若是告诉你,我和契门的门徒达成了契约,你可信?” 宋衍盯着燕荣荣清明双眼,听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一件真实发生的事。 燕荣荣忽然起身:“算了,不管信不信,都不重要,宋大人只需知道,我拿到消息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的,也不会招惹任何杀身之祸,安全的很。” “谁在为你办事?” 宋衍想起那个僻静之处,不免担忧:“是代尽欢为你寻来的消息吗?” “不,我上次让他帮忙调查诸葛重光,至今还没有给我任何消息,指望他是指望不上的。” 燕荣荣诚实告知,见宋衍还要再问,便侧过身去:“宋大人,我能说的到此为止了,我也有我的难言之隐,抱歉。” 宋衍不再勉强,只是将自己的披风解开给她系上:“走吧,送你回去。” 燕荣荣感受着披风的温度,犹豫自己真的有必要千方百计瞒着宋衍吗? 可一想到如实告知,宋衍必然要收走门主令牌,不许她做这样的事,燕荣荣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些灵通的消息,只得死咬着牙不说。 直走到月桥附近,燕荣荣才开口打破沉默:“行之大哥,往后你若是有什么想探查的消息,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去查。” “不用了,我不想让你置身险地。” 宋衍一口拒绝,仿佛透着几分置气的味道,燕荣荣却听出来,却也装聋作瞎,假装不知道。 明月之下,水面泛起波光,闪过宋衍的眼,他抬眼看向湖边的阴暗一角,眉头微拧。 燕荣荣注意到他的目光,也抬眼看去:“怎么了?” “没什么,看错了,树影罢了,还以为有人躲在暗处。” 宋衍解释了一句,便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将人送进房间里,关门离开前,他目光一扫满地的古籍,开口提醒。 “你能要到的这些东西,别人早已看过,不必熬夜点灯了,早些休息吧。” 门吱呀一声关上,燕荣荣露出无比的失望神色,愤愤吹灭烛灯,躺下就睡。 宋衍抱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离开,等确定房间内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了,才抬脚往外走。 他疾步回到月桥附近,视线望向湖边阴暗一角。 阴暗一角之中,果然缓缓走出一人,与他一样,抱剑而立。 宋衍嘴角微扬,等着那人朝自己走来。 “属下参见指挥使。” 宋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阿伏,许久不见了。” 阿伏看到宋衍很是激动,嘴角都笑的合不拢:“是啊指挥使,上次见你还是陛下将你急召回京,算起来,我们已经至少三年没见过,大家都很想你。” 宋衍也很是想念洛阳的那些朋友,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好友们的面貌,低头笑了一笑后,很快恢复严肃面孔。 “你来金陵总归不是太想我了吧,可是洛阳出什么事了?” 阿伏见他这般紧张,忍不住轻拍宋衍胳膊:“指挥使,你也太风声鹤唳了,放心,洛阳好得很,就是陛下托我给你带个话。” “臣宋衍聆听圣旨……” 阿伏见他无人处还要这样,不免有些无奈,等到宋衍行礼完毕,才说起正事:“一年一度与他国建交的日子到了,陈国今年送来了能歌载舞的木偶人,可谓出尽了风头。” “怎么个能歌载舞的说法?”宋衍没有见过,难免心生好奇。 阿伏有幸在宫中见到,见宋衍问起,不免说的头头是道:“那木偶人可有趣了,一个个赛活人,真能翩翩起舞,还能唱歌,唱的比我好听多了。” 宋衍想不出这画面,略略拧眉:“会不会就是活人伪装的,只是在外面套了个木壳子?” “当时宫里也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结果陈国的人抽出剑就砍断木偶人的胳膊,没有血,木偶人的歌声也没有任何影响。” 阿伏说起这事,眉飞色舞的,甚至手舞足蹈给宋衍比划起来。 宋衍沉吟一阵,缓缓点头:“这么说来,的确是出尽风头。” 顿了一顿,宋衍又问他:“陛下怎么说?” “陛下让你尽快搜寻天兵机关阵。” 阿伏简短的回答让宋衍明白,圣人这是心生艳羡,被陈国在自家地盘大出风头这事刺激到了。 “好,知道了,替我告诉陛下,宋衍一定拼力而为。” 宋衍只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拍拍阿伏的肩膀:“阿伏,这次打算在金陵待几日,若是有机会,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阿伏眼睛亮亮的,却还是遗憾地摇摇头:“今晚就回去了,指挥使不在锦衣卫司的日子,多少人挤破脑袋想上位,我得替你守好那个位置。” 宋衍搭在阿伏肩上的手不由得愈发用力:“辛苦你了。” 沉默片刻后,宋衍又仰起头,无比凝重地望着他:“阿伏,一日寻不到天兵机关阵,我便一日不得回京,这样的日子三年五年也就罢了,若是十年二十年呢,难道你要一直为我守着那个位置?” “锦衣卫司不是我宋衍的,是大楚的,你该为了大楚守好锦衣卫司,而不是为了我死守那个位置。” “所有有必要的时候,你大可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只有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很多事情办起来才更得心应手。” 宋衍的这番话,振聋发聩,阿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躬身行礼:“属下不敢觊觎指挥使的位置……” 宋衍握住他行礼的手,用委以重任的目光盯着他:“阿伏,记住我的话,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坐上去,就当是为了我坐上去。” 阿伏紧握双拳,不再抗拒,咬牙挤出一个字:“是!” 宋衍终于笑了笑,轻拍他臂膀,将一盒酥饼塞到他怀里:“路上吃。” 阿伏见他转身要走,忙追了一步,喊住宋衍,张着嘴支支吾吾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 宋衍见他这模样,忍不住笑着摇头:“你真该改改你这磨磨唧唧的性子。” 阿伏朝前走了两步,吸了口气,才小声吐出那句话:“吴国今年送来的是大把玫瑰种子,还有成片的……忍冬花。” 宋衍闻言心口一滞。 忍冬花,莫非是她回来了? 阿伏见宋衍心领神会,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黑暗里。 第三十四章 她回来了 天下消息传遍的速度,大抵和阿伏从洛阳来到金陵的时间差不多。 翌日,大街小巷便在传陈国能歌载舞的木偶人有多离奇。 “你们是不知道,那木偶人唱起歌来不知疲倦,跳起舞也不知倦怠,没完没了地跳,没完没了地唱,叫人一次看个饱。” “说的你好像亲眼见到了,这世上真有那么离奇的东西吗,肯定是传说吧。” “我可没骗你们,我有个亲戚在洛阳从商,他认识的一些权贵可都亲眼看见了,这还能有假?” “切,又不是你亲眼看见,许是你那亲戚骗着你玩。” 被质疑的男子一听这话,受不了,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快帕子,小心翼翼铺展在众人面前。 “能歌载舞的木偶人咱们是见不到,但吴国送来的玫瑰种子和忍冬花,诸位还是能瞧上一瞧。” 众人伸着脑袋看过来,却默契地发出嗤笑声。 “吴国当真送来这样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了?” “吴国巴掌大的地方,贫瘠的很,能派人来我国建交就不错了,当年他吴国太子迎娶我们公主时,送的不也磕磕绊绊那点东西。” “谁说不是呢,咱们公主也是命苦啊,竟嫁到那种地方去。” “好在那吴国太子顺利登基,公主摇身一变成了一国之后,多荣耀,往后再生个几个儿子继承皇位,那吴国未来皇帝,便有咱们楚人的一半的血。”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哈哈哈,妙哉。” 宋衍从众人议论声中走过,眉头紧锁,心中惴惴不安。 为何送过来的,偏偏是忍冬花? 多年时光篇转而过,许多回忆已记不清楚。 宋衍这颗心沉闷沉闷的,连带着脚步也沉重起来,回到千彩戏法园之时,险些撞倒七师弟。 “行之大哥,你没事吧?” 宋衍摆摆手,行将就木走进房内,正要倒上一杯热茶缓缓,没成想,桌上放着一朵忍冬花。 忍冬花之下,是一封信。 宋衍目光震撼不已,朝信伸出手,却不敢触碰信,更不敢打开信看。 此刻,他确定一件事—— 她回来了。 送去吴国和亲的她回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回来了。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宋衍的思绪,他忙拿过书信放到枕下,这才转身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笑脸盈盈的燕荣荣,她捧着一碗粥走进房间,顺势在一旁坐下,满脸期待地看着宋衍。 “行之大哥,我看你今日气色不好,莫非是昨夜被寒风吹着了,给你做碗七白粥补补气血。” 宋衍心事重重地坐下,拿起勺子便舀起一勺白粥往嘴里递去,却被白粥烫到倒吸一口气。 “行之大哥,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燕荣荣猛然间坐直,不安地看着他,总觉得今日的宋衍,怪怪的。 宋衍冲她笑笑,摇头自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也吃不了热粥,我是觉得这粥闻着太香,才失了神。” 宋衍这话说的好听,燕荣荣难得听他说这样的好听话,非但没有被唬弄过去,反倒觉得宋衍更怪了。 宋衍低头继续喝粥,心中想的全是前尘往事。 那段记忆中已经很模糊的往事,那张月光下起舞已经同样模糊的笑脸…… 他唯独记得很清楚的,无论何时都忘不掉的,是送她出嫁那日,站在高塔之上眺目相送时,迎风吹来的她的帕子—— 被他亲手放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的场景。 儿女情长,怎配与家国安定相比? 注定要承担起两国和平的人,怎能任性不嫁?又怎能任性偷偷回来? “荒唐!” 宋衍想着想着有些生气,手中勺子狠狠丢下,勺子和碗清脆相击的声音吓得燕荣荣一个激灵。 “行之大哥……是这粥太难喝了吗?” 迎上燕荣荣困惑又委屈的目光,宋衍忙柔声道歉:“对不住,燕姑娘,我在旁的事,一时动怒,与你的粥无关。” 说罢,他端起碗,将剩下的粥一饮而尽:“你的粥,很好喝,谢谢。” 燕荣荣被宋衍的反复情绪搞得有些懵,见他这言语似有赶客之意,当下缓缓起身,接过碗。 她才走了两步,一脚还未踏出房门,身后又传来宋衍肯定的声音:“真的很好喝,谢谢你,燕姑娘。” “不、不客气……” 燕荣荣挠挠头,奇怪地看了宋衍两眼,又奇怪地迈出脚离开。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间,宋衍为何变成这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 燕荣荣才走出后院,大师姐便不由分说将果盘塞到她手里:“内急内急,劳烦你将果盘送到二楼凭栏处的贵客席去,多谢多谢。” 燕荣荣端着果盘走向二楼,远远的,便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坐在贵客席位。 她的样貌精致又大气,她的气质清冷又高贵,就像天上的月亮,触不可及,就该被人高高仰望。 燕荣荣走近她,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淡但很好闻的清香,这个味道很熟悉,仿佛在哪里闻过。 放下果盘的瞬间,燕荣荣忽然想起来。 这个味道,方才在宋衍房内,闻到过。 燕荣荣忍不住多看了梨花椅上的女人两眼,忍不住在心中猜测她和宋衍究竟是什么关系。 更忍不住暗暗地想——难怪她看柳宁和宋衍就不般配,原来最般配的人在这。 女人注意到燕荣荣打量的视线,嘴角微扬,冲她淡淡一笑:“我叫忍冬,你叫什么?” “燕荣荣。” 燕荣荣道出自己的名字后,忍不住追了一句:“忍冬姑娘,你真美。” “是吗?” 忍冬见她夸赞自己貌美,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笑容,手更是下意识触碰抚摸眼角:“多谢你的夸赞。” “恩,尤其是气质,你的气质清冷又高贵,让人看一眼便永世难忘,人群里也绝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你。” 燕荣荣由衷的夸赞,说的忍冬心花怒放,她误以为燕荣荣是这里打杂的伙计,忙拿出金子打赏,却被燕荣荣摆手拒绝。 “忍冬姑娘,我不是来求打赏的,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好,多谢你了,你的话让我重新有了自信。”忍冬的回答,让燕荣荣颇为意外。 她没想到,这样的女人居然还没有自信。 看台上正上演着神仙索,台下的观众手都拍红了,唯独忍冬两眼无神,那双眼睛仿佛早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燕荣荣在一旁看着她,觉得今日宋衍的方寸大乱,多半和这位忍冬姑娘有关。 当然了,忍冬姑娘的不自信,多半也和宋衍有关。 燕荣荣很快想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往昔旧情,藕断丝连,最是贴切。 果不其然,当宋衍出现的那一刻,忍冬整个人瞬间绷直,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停滞,目光沉重,整个人几乎就要失去理智。 宋衍也一样,当他抬起眼看到凭栏处坐着的人,也是目光一震,呼吸停滞,整个人如弓上的弦,紧紧绷着。 燕荣荣觉得自己处在两人的目光交接之处,十分尴尬,十分多余,当下忙转身往楼下走。 宋衍瞥见下楼的燕荣荣,思绪瞬间清明,他大步走向二楼凭栏处,迎上忍冬投来笑眼的第一句却是:“你是偷偷回来的?” 忍冬眼眸难掩失落,垂眸看向果盘,很快又抬起笑眼:“倘若是呢?” “你是吴国的皇后,是一国之母,偷偷回来既无礼法,更无章法……” 见宋衍一如从前,还是这般性子,这般将礼法大义放在嘴上,只觉那种熟悉的感觉重新归来,心中很是安心,忍不住轻松笑起来。 “宋衍,八年了,你没变,我也……”她说着抬眼,定定地看着宋衍道,“没变。” 宋衍避开她炙热的目光,声音冷冽:“是啊,我也没变。” 忍冬正要窃喜,宋衍却又道:“一如那夜的寒风,一如塔上的目送。” 忍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她低下头,沉默半晌,才开口:“我送你的信,你看了吗?” 宋衍用沉默回答她,没有看。 忍冬嘴角微扬,抬眼看他:“为什么不看呢,是因为不敢看吗?宋衍,你不敢看自己的心,从前不敢,现在亦不敢,你在怕什么?” 宋衍冷笑一声,看向看台:“我怕什么,我怕两国战事徒增杀戮,我怕黎明百姓流离失所,我怕这金陵遍地浮尸,我更怕洛阳城破国亡!”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忍冬面生羞愧,顿了一顿,她终于道:“宋衍,我不是偷偷回来的,我是和吴国的人一起来建交的,过几日,便要走了。” 听到这个回答,宋衍终于松了口气:“在吴国的时候,一定很想家吧,我送你去洛阳。” “好,现在就走。” 忍冬说着翛然起身,宋衍却有些犹疑:“现在就走?” 忍冬笑着看他:“可是不方便?还是……有什么红颜佳人需要道别?” “是有人需要道别一番,免得不告而别归来时,她生我的气。”宋衍坦然承认,这让忍冬心中很是泛酸。 八年了,那样漫长的八年。 她还记着往昔一切,可他早已移情别人。 忍冬站在凭栏处,看着宋衍走下楼,又看着他走近那个叫做燕荣荣的姑娘,心中不免疑惑。 这个姑娘看着古灵精怪,聪明又天真,任性又吵闹,怎么会是宋衍喜欢的类型? 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切,宋衍已经重新站到她跟前,示意她立刻动身去洛阳。 忍冬边走边回头,看向不远处那个长相可爱的姑娘,见她眼神清澈,好似一汪溪水,不免艳羡。 她曾在铜镜里看到过自己这双眼睛,幽怨至极,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凝视。 而这世上,有人眼神竟然纯粹至此。 忍冬望着宋衍的后背开口:“那个姑娘的眼神很清澈,这样的清澈我还是第二次见到。” 宋衍闻言没有回应,他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忍冬见他不问,索性自问自答:“第一次见到这样清澈的眼神,是在你脸上。” 宋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是一个人来的金陵?外头可有人等着你?” “我是一个人来的,并无人陪同。” 忍冬的回答让宋衍心生疑惑,一国皇后,怎会孤身来此? 忍冬见他心声怀疑,笑着开口:“吴国拢共就那点人,我如何差使他们?故国家土,又何须人陪?” 第三十五章 人偶传闻 从金陵去洛阳的一路上,宋衍总是一言不发。 沉默又凝重的气氛,令人难受,故而忍冬也未曾言语,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是快活,还是欢喜。 这便是她在吴国艰难度日时,最最最期盼发生的事,如今真的发生在眼前,岂有不欢喜的道理? 圣人得知阿姊归来,心中欢喜万千,亲自到宫门口来迎接。 “多年不见,阿姊还是这般容光焕发。” 圣人自小与她关系密切,八年未见,今日重逢,难免喜极而泣,忍冬看着热泪盈眶的圣人,也跟着落泪。 “可是陛下,你老了不少,阿姊险些都认不出你了。” 这一句话,又让圣人多垂泪一阵。 “阿姊,你当初住过的宫殿,朕还给你留着,命人每日打扫着,东西都原样放着,来人啊,速速带阿姊去休息。” 圣人难掩心中重逢喜乐,可见忍冬总是用目光打量宋衍,知晓两人过往故事的他,难以淡定,忙派人将忍冬带去宫殿。 忍冬边走边回头,一番留恋不舍毫无遮掩,圣上见了也只能望天叹气。 等忍冬身影彻底消失,直到再也瞧不见,他才转头看向宋衍,二话不说拉起宋衍的手就走。 宋衍被他一直拉到库房才停下脚步,圣人指着眼前的一个木偶人,半是激动半是痛心道:“行之,你看,这便是陈国送来的木偶人,能歌载舞!” “传闻他们不是送了三个?”宋衍下意识问了一嘴。 圣人闻言面浮尴尬,伸手指向角落,宋衍侧头看去,这才看到那里静静躺着一堆破烂。 “洛阳的机关师无用啊,朕让他们拆了重新装,结果他们只会拆,不会装,勉强装好了,木偶人也不会动了。” 宋衍走到破烂前蹲下,见这木偶人虽小,零件却是一应俱全,五花八门,让人看花眼。 一个黑色石块却在这时吸引宋衍的注意,他伸手拾起,只觉有些份量,放到一旁的玄铁刀上,玄铁刀立刻被石块吸住,费力才能移开。 圣人注意到他的动作,投来诧异目光:“行之,有什么问题吗?” “回陛下,这黑色石块我在金陵的墨渊阁库房中曾见过,当时我的佩剑亦被石块所吸。” 宋衍说着又在地上翻翻找找,一颗心激动不已:“看来金陵城下的确藏着如云高手。” 圣人闻言若有所思,随即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那你速速回金陵,务必找到那些机关大师,请他们为大楚增添风云。” “是!” 宋衍转身欲走,圣人却在这时喊住他,焦灼提醒:“搜寻天兵机关阵的事也不可松懈。” 宋衍回身向他行礼:“臣明白,臣必不辜负陛下期待。” 宋衍几乎是马不停蹄回了金陵,燕荣荣对于他的忽然出现,很是讶然,讶然到手上吃到一半的梨都落地了还不知。 “燕姑娘。” 宋衍笑着开口喊她,燕荣荣这才回过神来,她眺目打量宋衍身后,却不见有什么人跟着,心中不免好奇,但没敢说出口。 宋衍看出她的心思,却也不想提起旧事,而是拍了拍身上的大包袱:“燕姑娘,请随我来。” 燕荣荣跟着他走进房间,眼睁睁看着他卸下大包袱,眼睁睁看着他解开大包袱,露出千万个零件和残肢来。 “这……” 燕荣荣有些提防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想让我帮你拼好吧?” 宋衍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没错,我想请燕姑娘帮我拼好。” 燕荣荣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拼,这得拼到什么时候去,我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这便是陈国今年送过来能歌载舞的木偶人。” 只这一句话,当即勾起燕荣荣无边兴致,能歌载舞的木偶人,她只在秘书中见过,在上一辈人的嘴里听到过,但亲眼所见,却是从未有过。 若是能将木偶人拼成,那更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燕荣荣目光一扫眼前凌乱的整堆零件,当即挽起袖子,意气风发道:“好,那便让我来试试!” 只可惜,想象永远是美好的。 燕荣荣拼凑了一夜,却只拼出一只手。 她揉着乌青的眼睛向宋衍诉苦:“这机关太厉害了,每根手指但不是单独组装的,铁丝百根,穿过手背、小臂、脖颈,繁杂的绕圈方式是经过千百种尝试的,想要短时间内拼成木偶人根本不可能。” “就算是我父亲,也绝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些木偶人拼接,一定是很多很多的机关师共同努力的结果。” 燕荣荣说着长叹一声,直接躺在冰凉的地上。 “的确是很高明的机关术,能做出这种木偶人图纸的机关师简直就是神,是我永生永世无法企及的程度,燕荣荣啊,你真是太失败了。” 宋衍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别在地上躺着,要躺躺床榻上去。” 燕荣荣趿拉着脚,垂头丧气躺倒床榻之上,唉声叹气起来。 “哎,陈国这风头出的应该啊,合情合理啊,哎!” 宋衍双手抱臂,看着没了斗志的燕荣荣:“可这些材料,出自大楚,出自我们脚下的金陵。” 燕荣荣翛然坐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宋衍:“你说什么?” “木偶人的一些材料,我在墨渊阁库房里见过。” 宋衍说着在桌旁坐下,眉心哀愁不散:“你知道我看到那些材料出自金陵之时,有多痛心吗?陈国的机关材料,难不成都是从我们大楚出去的?” 燕荣荣肯定宋衍的猜测:“那肯定是从我们大楚出去的,他们陈国有什么闻名九州的机关师吗?从未听说,若是真有那么厉害的人,也不必派人在金陵搜寻天兵机关阵了。” 宋衍一愣,起身走向床榻,盯着燕荣荣追问:“你的消息竟已到了如此恐怖如斯的程度?” 他将后半句话咽下腹中,他本想说,大楚暗探也不过如此。 燕荣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又言多必失了。 她笑着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扯开话头:“一夜未睡,我都要散架了,行之大哥,我实在是太困了,我去睡一觉啊,有什么话我们醒了再说。” 见她这般辛苦,宋衍自然不忍心诘难,但还是叫住她。 “把披风穿上,外头风大,当心着凉。” 温热的披风被人从身后系上,燕荣荣笑了笑,打趣道:“行之大哥,我就住对面,就几步路,就算是再冷的风,也不能将我怎么样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 宋衍说着给披风打了个好看的结,这才开门将人送出去。 同样一夜未眠,宋衍却是毫无困意,他提剑而出,前往死牢。 那日黄水倒灌,水下情形难以看清,如今过去这么些日子,又下过数场大雨,宋衍猜想死牢下的水应当清澈不少。 果不其然,他透过石阶口往下看,清澈可见底。 他毫不犹豫跳进水中,借着夜明珠的光亮,观察水底的情况,却是有些失望。 墨渊阁的人果然谨慎,黄水倒灌前,周遭都被炸过,留下的线索几乎没有,再往里便太远了,那里无法换气。 宋衍不甘无功而返,坐在石阶口,闭上眼回忆那日发生的一切。 那日,他将库房炸毁,阻拦了黑衣人的行进,其后又炸毁石墙,让河道的水进入。 想来,如果运气足够好,墨渊阁的人销毁证据便只炸到库房前为止。 库房到铁牢那一段,有极大的可能留了下来。 想到这,宋衍立刻折返去当初顺着流水逃脱的河道,待找准目标,他一个猛子跳进河中,摸索一阵,果然找到那个大洞。 顺着大洞往里游,眼前一切是那么的熟悉。 如他所料,墨渊阁的人并未炸毁库房到铁牢这一段。 他游到当初燕江灯死活不肯离开的那个房间,看到那个和人高的石偶,试图带走石偶,却是根本寸步难行。 宋衍有些难以想象,燕江灯当时爆发了多大的力量,竟能抱动这石偶。 他只得作罢,重新搜寻其他东西。 库房中的几本竹刻古籍吸引宋衍的注意,宋衍将它缠在腰间,带出水面。 古籍上不知刻的什么字,他几乎都不认识,唯独上面刻着的一些齿轮图案叫人一看就知道,这古籍必然讲的是机关术。 宋衍虽看不懂,但也不丧气,满心满脑带回去让燕荣荣看。 燕荣荣睡醒一睁眼,便看到桌上摆着几本竹刻古籍,上头的字,她也不识,只不过图案一看,就让她知晓,这是关于什么的机关术。 咚咚咚—— 敲门声在这时传来,燕荣荣不问也知来人一定是宋衍,当即出声:“行之大哥,你进来吧。” 宋衍走进房间,见燕荣荣正在看古籍,忙放下食盒追问:“如何,上面的文字你可看懂?” “看不懂。” 燕荣荣摇摇头,在宋衍来不及失望的瞬间,又丢出去一句话:“但我通过图形已经看懂了这是制作什么的机关术。” “是什么?”宋衍好奇追问。 燕荣荣说话间,正打开食盒,见明晃晃一只大猪蹄子,联想到古籍上的内容,登时没了胃口,立刻将食盒盖上。 “是利用活人制作偶的机关术。” 宋衍闻言颇为震撼:“用活人制作偶,能做什么,就像木偶人那般能歌载舞?” “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用活人作偶的故事我从老一辈口中依稀听说过,总之格外残忍。” 说到这里,燕荣荣目光一震,缓缓抬起头来:“该不会……墨渊阁拐走这么多人,是为了用活人做偶?” 宋衍心口一滞,沉默看向竹刻古籍。 燕荣荣一想到那个被抓走的疯女人,总是痛心不已,啧声道:“应该不至于吧,人偶只是传说,怎么可能真的做出来?” “人只要活着,必然有作为人的意识,怎么可能真的像木偶戏一样被轻易操控,更不可能再被做成人偶之后,还好好地活着啊。” 燕荣荣摇摇头,试图挥散脑中那个荒诞的想法。 一旁的宋衍不敢相信,也不敢想象墨渊阁用活人做偶,当下连连点头:“是啊,这听起来未免太过荒诞,也许是我们误解了古籍上的图案,这样吧,我去找找能看懂这些文字的人。” 燕荣荣一听这话,登时笑了:“何苦劳烦行之大哥你亲自去找啊,我如今可是什么消息都能打探到,这事交给我了。” 第三十六章 交付真心 “谨慎驶得万年船,你莫要只找一位看得懂古文的师傅,多找几位,将上面的字句拆开向他们请教……” 宋衍喋喋不休地提醒着,燕荣荣也不觉得厌烦,一个劲点头道:“我知道,古籍来之不易,上面记载的秘术想必十分骇人,若是传了出去,或许会引发轩然大波,行之大哥,不必送了,我定会仔细行事。” 说到这里,她笑着冲宋衍摆摆手,一转身就跑出了院子。 宋衍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还是有些担忧不安,尤其是燕荣荣如今打探消息做的一把好手,也不知帮她的那人究竟是敌是友。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忍住,纵身跃上屋檐,一番行走追寻,终于发现那个在人群中疾行的熟悉身影。 燕荣荣一路往僻静人少处走去,走到后面,身侧几乎无一行人,直走到废弃的破旧庙市牌坊下,才吹响哨子。 哨声清脆,周围却毫无动静。 半柱香后,周围依然没有动静,燕荣荣有些诧异地打量四遭,在无所获后,大声道:“行之大哥,是不是你跟着我?” 宋衍闻言跳下屋檐,带着几分歉意开口:“抱歉,与你互通消息的人没来,或许源于我的跟踪。” “是也不是。” 燕荣荣冲他一笑,深知他此行跟来并非全是好奇打探,多半是源于对自己的关切。 费心隐瞒,背负秘密的日子也并不轻松,她这么想着,便冲远处招了招手。 一个黑影从宋衍方才栖身的屋檐之后出现,随即落下。 宋衍眺目看去,见那人一身黑衣,黑布蒙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显然是契门门徒。 他知道是有一个契门门徒长期跟踪保护燕荣荣的,可远处这人显然与之前那人的身型不一,不是同一人。 “原来是你和契门做了契约……” 宋衍的话还未说完,燕荣荣便笑着摇头打断他:“不,行之大哥,其实我……是契门门主来着。” “恩……恩?!” 宋衍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向眼前人,试图从她眼中分辨方才那话,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燕荣荣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大咧咧递到宋衍手边:“这便是契门门主的身份象征了。” 趁着宋衍打量令牌,燕荣荣继续道:“从我出千彩戏法园,踏上向南的那条小木桥起,便是我与他们交头的暗号,他们一路跟随我至无人处停下脚步,确保四周安全才会上前与我对话,方才我见他们毫无反应,便猜是行之大哥你跟来了。” 宋衍一怔,没想到自己从出门那刻便被人盯上了,曾经叱咤四方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竟然身后跟了尾巴也未察觉,可谓打脸。 转瞬之间,他反应过来,忙问眼前人:“若你是契门门主,那么,当初那个跟着你保护你的门徒,你也是心知肚明?从前种种,不过是你戏耍着我玩?” 燕荣荣见宋衍思绪飘得如此远,叹了口气,幽幽道:“哎,行之大哥,你不知道,我做这契门门主统共不过三月。” “三月……” 宋衍眯了眯眼睛,想起那次燕荣荣受伤的事:“与你那次受伤有关?” 燕荣荣点点头,不再有所隐瞒,将那日所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都说与面前人听。 宋衍听罢,面有愠怒,开口更是句句苛责:“燕姑娘!你此行实在是胆大妄为,若是被契门之人发现,等着你的可只有死路一条!” 燕荣荣摸摸鼻子,无所谓地耸肩一笑:“我那不是没有办法嘛,纯属巧合,巧合……” “燕姑娘,无论如何,这样大的事你也不该独自藏在心中,告诉你心中信得过的人,也多个能拿主意的人。” 宋衍说到这里,深沉目光落在燕荣荣脸上,看着她此刻还笑眼眯眯的样子,脸色不免更加沉重:“这些日子,可提心吊胆?” 燕荣荣顿了一顿,随即垂下眼眸,难得老实点头:“恩,是有些提心吊胆……” “不过,和所得到的消息相比,这些提心吊胆,什么也算不上了!” 燕荣荣语气轻松,仰着头直直地盯着宋衍的眼睛笑,仿佛这世上的所有难关都无法阻止她的乐观。 宋衍被她这天真勇猛的样子打败,低头轻笑一声:“随你。” 他说着,又抬起眼来,伸手轻拍燕荣荣的右肩:“若是燕姑娘信得过,从今往后,宋衍愿做姑娘心中至信之人。” 燕荣荣虽然早就知晓他是宋衍,可从他口中亲耳听到,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意味着,眼前人也如她此刻这般,深深地相信着她,毫无提防。 “好。” 燕荣荣眼睛亮亮地看着宋衍,宋衍同样笑看着她:“看燕姑娘这毫无意外的神色,我心中猜测果然无错,你早已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燕荣荣闻言露出几分得意神色来,扬起下巴道:“昂,本姑娘多么聪明过人,怎么会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半块玉佩,递到宋衍跟前:“这玉佩,还你。” 宋衍略微有些吃惊地看着玉佩,只听燕荣荣故作洒脱地解释:“这玉佩,又不是行之大哥你真心所赠,我自然没有强留的道理。” 宋衍脸上又多了几分吃惊。 他没想到,燕荣荣竟然猜到了自己当初赠予玉佩之意,是在试探她反应。 试探她是否能推测出自己便是曾在金陵查人口失踪案的宋衍,试探她是否会在得知一切后威胁亦或背叛自己。 很幸运,无论是才智,还是心智,燕荣荣都顺利过关了。 他一直以为燕荣荣没有猜到这一层,眼下,宋衍不经有些愧羞,如此试探这样一个小姑娘。 燕荣荣很是大度地拍拍他的臂膀,乐呵呵地笑:“没关系的,行之大哥,甭往心里去,我又不在意,而且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有时候想明白的晚也是好事,若是我想明白的过早,多半要怨怼你几句。” 宋衍干干一笑,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燕姑娘现在怨怼,宋衍也只管受着。” “哈哈,行之大哥,你把我想的未免也太过小气了,我真不在意。” 燕荣荣说着目光越过宋衍落在远处那个黑影上:“不废话了,我们还是做正事吧。” 不废话了,这四个字,仿佛一根针扎进宋衍心里。 虽然不要命,但怪难受的。 他没想到,方才掏心掏肺所言,在燕荣荣口中不过废话一堆,算不上什么正事。 那般可爱天真的人,扎起心来,倒是毫不手下留情。 宋衍摸了摸心口,看着黑衣人越走越近,到底还是吸了口气,给自己鼓舞。 小孩子不懂事,何必同小孩子计较字字句句呢? 只要她知道我信得过,只要她愿意对我交付信任,便够了。 第三十七章 怎么会是他 虽说燕荣荣并无提防隐瞒之意,可宋衍还是很知趣地往旁边走了疾步,背身而立,尽量不去关注身后两人的动静。 燕荣荣见他这般,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小声嘟囔着:“行之大哥当真是时时刻刻不忘仁义礼节。” 她虽这么想,却也未曾强迫,忙转头走向黑衣人。 “替我寻几个认识这种古文字的师傅来。” 燕荣荣说着折了一根木枝,在泥地上给他画出一个字来。 黑衣人不发一言,记住后重重点了点头,却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燕荣荣猜测他这是有新消息要报,上前一步道:“说吧,那是我信得过的人,你同我说的这些,他不在这里知道,也会从我嘴里知道的,没差。” 黑衣人犹疑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了:“墨渊阁终于有了动静。” 这个消息无疑是这些日子里最令人热血沸腾的消息,燕荣荣目光陡然一震,按捺不住激动,连连追问:“什么动静?可是发现了他们的新巢?” “尚未,但兄弟们正在日夜摸查,至多半月,便能探到新巢。” 黑衣人说话十分有底气,这让燕荣荣大为欢喜,雀跃之情无从掩饰。 等到黑衣人转身离去,一个箭步冲到宋衍跟前,摇着他的手臂道:“宋衍!墨渊阁终于有动静了!” 宋衍目光亦是一颤:“终于有动静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他们再无逃遁的机会。” “恩!” 燕荣荣连连点头,又仰起脑袋,喜滋滋地望着他:“契门的人说正在摸查,要不了半月就能探到新巢,等查到墨渊阁新巢,我们也差不多解开那古籍秘书了。” 她说到这里,余光闪过方才之处,忙疾步过去,用脚将那个泥地上里的古字划烂。 宋衍缓步走至她身边,递上一方帕子,示意她擦擦鞋上的泥,燕荣荣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江湖儿女,难免不沾泥带土,不要紧的。” 眼前这模样乖巧天真,行事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属实让宋衍很不心安。 “燕姑娘,你方才说契门才经历过一场争斗厮杀,想来这样的门派不会宁静太久,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发起门主之争,你又一贯以真面目示人,只怕到时候要惹祸上身。” 宋衍的话虽听着有道理,燕荣荣却还是耸了耸肩:“既来之则安之,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懊悔也没有用。”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宋衍语气温柔地反驳。 “那是……” 燕荣荣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宋衍却在这时避开她凝视的目光,眺目远处荒废的荷塘:“希望燕姑娘这阵子时时刻刻与我在一处,除了睡觉,一刻都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若是发生什么变故,我也好在第一时间护住你。” 燕荣荣没想到原来他不是来说教自己的,而是来郑重许下保护的诺言,心中很是动容,甚至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哎呀,好啦,我知道了,快走吧,我们回去了。” 宋衍闻言点点头,走了两步却还不忘叮嘱:“等我们端了墨渊阁,燕姑娘还是同契门一刀两断的好,毕竟我不可能保护燕姑娘一辈子。” 听到这话,燕荣荣颇为失望地抽了抽嘴角,带着几分酸气开口:“那是,我可不能耽误你找媳妇,男女有别,整日厮混算什么道理啊。” 说着,她大步往前,试图将宋衍远远落在身后。 一路走过庙坊,老街,又走过月桥,燕荣荣才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转头往后看去…… 没成想,宋衍就站在跟前,与她只有三步之距。 燕荣荣忽然不那么生气了,正要回身继续往前走,宋衍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宋衍生来劳碌操心命,这一生时光大抵是要献给大楚的,哪家姑娘遇上我,只怕是倒了大霉。” “燕姑娘风华正茂,机敏可爱,若非墨渊阁之事,宋衍不敢接近,以免旁人见了误会,耽误燕姑娘的终身大事。” 燕荣荣闻言简直哭笑不得,回头歪着脑袋道:“宋衍,你的规矩礼节可真多啊,我燕荣荣才不在乎你说的这些,往后也别说了,我不爱听。” 丢下这话,她大步往前,全然不给宋衍再说些什么的机会。 刚踏进千彩戏法园的大门,燕荣荣迎面便遇上准备出门的燕江灯,两人目光交接的瞬间,燕江灯有些闪躲。 燕荣荣知晓他这是要去找契门门徒追问他家人失踪的新消息。 说什么契门门徒和雇主之间的契约,天底下无人可知,就连契门门主也无从得知。 简直可笑。 契门门主明明什么都知道,那些好听的话不过是用来欺瞒无辜可怜的雇主,以此来令他们心甘情愿散尽家产达成心愿。 燕江灯不愿告知心事,燕荣荣也不追问,当下笑着打了个招呼,便顾自往里走去。 回到房间后,燕荣荣正要打开那几本古籍,叩窗声猝不及防传来,吓得她心口猛然一震。 她推开窗,一张字条便被人才是窗缝中传了进来。 “这么快!” 燕荣荣有些讶异地问窗外的黑衣人,黑衣人恩了一声,便纵上屋檐,很快消失在她视线之中。 她拿着字条在圆桌旁坐下,嘴上依旧忍不住嘟囔:“这也太快了吧!简直快到令人不可置信。” 燕荣荣带着满腹疑惑和期待将字条打开,顿时笑不出来了,这字条上只写了一个名字——代尽欢。 “怎么会是他啊?!” 燕荣荣简直是有些绝望。 她托着下巴苦思冥想,怎么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代尽欢为人古怪,以捉弄他人为乐,若是去拜托他来解开这些古文字,只怕不知道要受到多少的阻碍和玩笑。 虽说她自己便是金陵人人口中的小辣椒,顽劣又不走寻常路,绝对算得上令人心口发麻的人物。 和代尽欢比起来,却也只算得上拇指甲盖上一点点辣。 燕荣荣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冷茶,大口大口饮下,凉透肺腑,整个人瞬间精神百倍。 “怕什么,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找来纸笔,随意翻着古籍,每一页只抄一个字,要的便是让代尽欢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古籍。 抄了百来字后,燕荣荣将纸仔细折好,转身走出房间。 吱呀—— 几乎是瞬间,对面的房门也随之打开。 宋衍一言不发站在门口,目光紧紧跟随她的脚步。 燕荣荣当即冲他勉强一笑,露出几分尴尬神色来:“我、我想出恭……” 一听这事,宋衍当即转身回了房。 燕荣荣知晓宋衍有操心命,若是知晓她为了解密古文字被代尽欢为难,凭着他的性子,只怕很难不叫停。 戏园里此刻正演绎着木偶戏,木偶人在大师姐的手下宛若活人,无论什么样的动作都能完成。 甚至连夹黄豆都能做到。 “好!” 随着台下一片喝彩声,人们纷纷起身鼓掌,还有人站到凳子上大声喝彩,气氛一时之间烘托到了极致。 场面也混乱到了极致。 燕荣荣在人群中努力伸着脑袋,去寻公输怀明的身影,却是遍寻不得。 正当她丧气,准备等闭园了再去寻公输怀明之时,一个转身,公输怀明的纸扇已经轻轻敲在她的鼻梁上。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找我呐?” 燕荣荣鬼鬼祟祟将她拉到无人的拐角处,搓搓手,生怕眼前人误会,颇为谨慎地措词:“你知道代尽欢住在何处吗,我有一些事情要寻他。” 公输怀明轻笑一声,纸扇轻摇:“燕姑娘,我可提醒你啊,被代尽欢找上门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主动去找代尽欢就更是不妙不妙了。” “好怀明,你就告诉我吧。” 燕荣荣拉着她的衣角撒起娇来,公输怀明虽是女子,却也挡不住她这般撒娇,只得瞥她一眼:“好吧好吧,若是受了欺负尽管告诉我……” 听到这,燕荣荣心中暗夸公输怀明当真是仗义,哪曾想人家还有后半句—— “我找你哥哥去,让你哥哥帮你骂回去。” 燕荣荣简直哭笑不得,问到了地址后,不再多言,赶紧往外走,走了两步,她又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叮嘱公输怀明:“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 公输怀明轻摇纸扇,不以为意:“知道,不要告诉你家行之哥哥你去了何处。” 燕荣荣只觉眼前人简直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安心出园了。 半柱香后,公输怀明坐在摇椅上,双眼微闭,一副享受的模样。 轻浅却沉稳的脚步声从远至近,最终在她旁边停下。 公输怀明嘴角微扬,不待他开口,便先答:“城北望风亭附近有一汪十里荷塘,荷塘内的那处山庄便是了。” “多谢。” 第三十八章 反将一军 站在望风亭,远远的便能看到一处处白玉凭栏围起来的池塘,如今还是立春,塘中并无生机,因此凭空多了几分贵气。 燕荣荣眯着眼看去,那些延绵不断的池塘后果真藏着一处山庄,光是看着,便价值不菲。 “当真符合代尽欢所言,腰缠万贯。” 她嘀咕了一句,下意识回头看向来处,空旷的平地上,并无人跟来,燕荣荣这才松了口气,继而大步往山庄走去。 与山庄越近,周遭便越是宁静,宁静的仿佛并无人生活。 燕荣荣心中有些好奇,这么大个山庄,竟连一个仆人都没有吗? 她正想着,山庄之中忽然传来悠扬琴音,自然舒缓,宛若与天地一体。 循着琴声找去,燕荣荣终于看到代尽欢的身影—— 他似才沐浴过,身上还穿着宽大敞开的黑袍,被水打湿的长发略微蜷曲,坐在温泉池子旁闭目弹琴的样子,倒像是一个风雅名士。 “代公子。” 燕荣荣开口打断他的琴音,代尽欢双手停顿的同时,嘴角露出些许苦涩:“小姑娘,你可真是不解风情,不识风雅。” “我本就不是风雅之人啊。”燕荣荣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你总该守些礼节,上门拜访,空手而来也就罢了,总还打断主人家的闲情雅致。” 代尽欢嘴上苛责着,眼中却全是笑意,根本没有生气,反倒像是在用这样的理由逗她。 燕荣荣耸耸肩,毫无顾忌地走上前:“从我踏进这个山庄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叨扰了吧,送佛送到西,叨扰叨到底,劳烦代公子替我看看这几个字。” 代尽欢见她如此直接地将纸递到自己跟前,又是忍不住一笑:“小姑娘,你这样很没道理……” “我知道你的道理。” 燕荣荣的话让代尽欢下意识扬眉追问:“哦?我有什么道理?” “在你这里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 说话间,燕荣荣见他伸手接过纸,便直起身躯继续往下道:“所以我今天是做好了准备来的,只要你愿意帮我解开这些古文字,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代尽欢扫了一眼写满古文字的纸,轻轻抖了抖纸张,在纸张瑟瑟声中开口:“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那并非是我的道理。” 他说到这里故意一顿,随即抬眼,半是不怀好意半是旭日温和地瞧着燕荣荣:“凡是在我这里得到的,我必千倍百倍索取。” 这话一落地,本就宁静的山庄,彻底死寂。 燕荣荣定定地看着他,伸手将纸利索夺回,转身愤愤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我还就不信了,这天底下能看懂这古文字的,就你代尽欢一人?” 代尽欢见她负气离开,忙追上去拽住她的手:“诶,小姑娘脾气当真大,那虽是我的道理,但我可以为你破例,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燕荣荣停下脚步,侧头打量他的神色,摸不准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真的?” “你问的是我愿意为你破例,还是……我们是朋友?” 代尽欢双手枕胸,满眼笑意,他就喜欢看燕荣荣语塞难言的模样。 燕荣荣仔细想了想,才斟酌着回答:“自然是问你当真会为我破例吗?毕竟我将你当成朋友,那可是一颗真心都能掏出来的朋友,要是被朋友拒绝,那我得多难过。” 三言两语间,她把问题抛到了代尽欢身上。 代尽欢略略挑眉,随即视线在她胸口处打量:“口说无凭,要不,你此刻便将真心挖出来给我看看吧。” 燕荣荣见他果然没有那么好应付,句句话里都藏着捉弄人的心思,当下动作利索地解开裘袍,狠狠往地上一丢。 “真心倒是没有,但我身上有一条被刀刺破的伤疤,醒目极了,倒是不介意给你看看。” 代尽欢见她还当真去解衣袍,忙弯腰去捡裘袍,着急为她披上:“我不过同你说笑两句,你何必这般生气呢?” “咳咳咳……”燕荣荣疾步走到一边,装模作样咳嗽起来,果然惹得代尽欢眉头紧皱。 “天寒地冻的,跑山里来做什么,就算再想见我,在千彩戏法园等着就是,我总有一日会过去的,不说了,快进屋避寒。” 代尽欢不再言语捉弄,忙将人请到了暖和的屋子里,又递上一杯暖烘烘的红糖水。 燕荣荣扶着头,紧闭双眼,捂着心口位置连连道:“也许是这伤口尚未痊愈,此刻竟钻心一般难受……” 燕荣荣受伤的位置,代尽欢最是记忆深刻。 她养伤的这些日子,代尽欢更是夜夜梦魇,梦到一柄长刀无情贯穿燕荣荣的身体,令她当场毙命。 眼下见燕荣荣捂着的位置全然不对,代尽欢当即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装病。 “行,我帮你看这些古文字,这样心口可会好受一些?” 代尽欢说着拿起写满古文字的纸,仔细扫了一眼,冷笑出声:“小姑娘防备心还挺重,故意将字拆开了抄在这纸上,这是生怕我知晓什么秘密。” 燕荣荣默然不语,只顾着继续装难受。 “好了,不用再装了,快些将热红糖水喝了。” 代尽欢单手执笔,在另一张纸上按照顺序写上如今大楚所用的字。 燕荣荣见他不再为难自己,心中喜乐,端起红糖水一饮而尽,目光灼灼落在他笔下的纸上。 直到最后一个字写尽,代尽欢将纸递到她跟前。 燕荣荣却有些反应不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就这样给我了?” “不要?” 代尽欢的话还未落地,燕荣荣眼疾手快已将纸夺过,她扫了一眼纸上的字…… 什么轮、什么卯、什么接的,不少字都是与机关术有关,可见并非是代尽欢胡乱瞎写的。 “真是令人吃惊啊。” 燕荣荣仔细将纸叠好放入袖口,一旁的人已厚着脸皮凑过来追问:“现在才知道我的好,太晚了吧,小姑娘。” “从前是我想错你了,我以为你这样的凉薄之人,即便是别人为你挡了一刀,也不过是死了一只鸟,一只猫,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会负疚。” “我来时,本没想着用那事来胁迫你,不过一时冲动才褪了裘袍,没曾想竟破天荒从你代公子脸上看到慌乱这样的神情,看来,是我太过小心眼,将你想的太坏了。” “今日之事多谢了,往后我还会再来的。” 燕荣荣说完将裘袍拢了拢,冲他点头道别,准备推门而出。 “小姑娘,既然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何还要替我挡下那一刀?” 身后那人传来慵懒的追问,仿佛并不是那么关心她的回答,因而燕荣荣也没搭理他,顾自往前走。 山里寒风肆虐,不比城中,燕荣荣将裘袍拢了又拢,还是觉得不够暖和。 不过一想到这机关古籍的事有了着落,心中不免快活。 十里荷塘尽头,燕荣荣正要下石阶,远远瞧见那望风亭上站着一人,比百年古树站得还直,浑身散发着一股正义之气。 想也不用想,是宋衍追来了。 第三十九章 机会来了 燕荣荣本想了一大串解释的话术,没曾想宋衍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藏在怀里的汤婆子取出,塞到她手里。 温热的感觉瞬间融化她冰凉的十指,燕荣荣将汤婆子移到心口的位置,只觉心口顿时也暖烘烘的。 “我瞒着你来这里,你不生气吗?” 抬脚往前走的同时,燕荣荣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反应。 宋衍摇摇头,语气柔和:“你不愿说,我便不问,我只要知道你安全就好。” 燕荣荣揉揉汤婆子,沉默好一会,才将怀中的纸条子递过去:“古文字的事,有着落了。” 宋衍打开扫了一眼,很快将纸条子重新折好,递还给燕荣荣:“山庄里的高人有没有为难你?” 听到高人二字,燕荣荣脑中登时浮现出代尽欢那张不正经的脸,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什么高人啊,山庄里只有代尽欢。” “代尽欢?” 宋衍听到这个名字,果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燕荣荣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 燕荣荣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他没有为难我,就算为难我,我也有办法应付。” “往后你再来找他,不可瞒着我了,我会如今日这般,在望风亭等你,半个时辰不归,我便去找你。” 宋衍说着取出一只铁哨子,在手里捂了捂,才递到燕荣荣跟前:“这是锦衣卫司惯用的冷哨,你若有危险,立马吹响它,即便是十里之外,我亦能听到。” 燕荣荣紧紧攥住铁哨子,仿佛得到了这个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明日便是天官节,怀明他们要去街上表演一天一夜的戏法,还有各种好看的走地灯,炸元宵烙苏梅子饼满街都是……” 她说到这里一顿,冲着宋衍咧嘴一笑,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心中邀请之意非常显然。 宋衍紧紧皱眉,点头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明日男女老少纷纷上街欢游,想必正是墨渊阁下手的好机会,我们放走他们那么多的人,他们势必要抓回去更多的人。” 燕荣荣听闻此言,非但没有觉得宋衍不解风情,反倒也跟着一脸严肃地分析起来:“是了,那么多人正是他们下手的好机会,我们且躲在高处,静静观之。” “恩。” 宋衍郑重地应了一声,冷风忽而加大,拂过脸蛋犹如刀割,他向前疾走半步,拦在燕荣荣身前:“风大伤身,你躲在我身后小心些走。” 燕荣荣躲在他身后,嘴角飞扬。 从小到大,她还没被人这般放在心上仔细照顾,燕江灯那个大木头,一直认为人只要活着,不死就好,受点伤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时候,若不是他拿了腐烂的蘑菇给她炖汤吃,怕是那夜也不会重病垂危。 这么一对比,燕荣荣抬眼看向身前人,只觉他的背影更加伟岸高大,非他人可以相比。 回千彩戏法园的路上,果然看到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红灯笼,一派喜庆的模样。 七师弟正和师兄师姐们搭建戏台子,见燕荣荣和宋衍走来,忙冲她招手:“荣姐姐!” 燕荣荣闻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没找到七师弟的人影,忙侧头看向一旁的宋衍。 宋衍眺目四望,全然没发现七师弟的身影,当即冲她摇头。 “荣姐姐!我在这!!!” 清脆又响亮的声音从半空之中传来,两人抬眼看去,只见七师弟被麻绳吊在屋檐外,正忙着挂彩条。 燕荣荣见他整个人背对着街市,连回头都十分吃力,不免笑着打趣:“七师弟,你这眼睛是长在后脑勺了吧,手上动作不停,头都不回,就知道我们在这。” 七师弟嘿嘿一笑,语气嘚瑟极了:“那可不,我拜师的第一日学的便是这双火眼金睛,这一学啊,可就是整整三年。” “整整三年都在练眼神吗?难不成你们还有专门练眼神的各种秘术?” 燕荣荣好奇极了,她实在想不到天底下还有什么秘术能让人练出这么一双火眼金睛。 七师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手里彩条张贴完毕的同时,动作利索地从外墙跳下,一边拍手去灰尘,一边解释道。 “荣姐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秘术,我那时可郁闷了,觉得师傅一定是看我不顺眼捉弄我,后来才知道师傅的用心良苦。” 七师弟试图卖关子,被燕荣荣一掌拍在胳膊上,蛮狠追问:“快说!” “哎呀好啦好啦,我告诉荣姐姐,师傅说干我们这行的必须耳听八方,眼观十六方,台上台下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我们眼中,如此这般,才能永远快人一步,才能在意外突生之时力挽狂澜。” 七师弟说着扬起下巴:“哼,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台上台下,一眼扫去,将所有人的神情表情瞬间记住的,独独我一人!” 燕荣荣默默点头,冲他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原来七师弟是天赋异禀。” 被燕荣荣一夸,七师弟又不好意思起来,声音低下去几分:“也不是天赋异禀啦,也是刻苦练出来的,师兄师姐都练不出来,独独我练出来了,哈哈哈哈运气好运气好罢了。” 他脸上谦虚着,语气却恨不得扬到天上去。 燕荣荣笑着拍拍他的肩,用力将他脑袋勾向自己:“七师弟这么厉害,帮荣姐姐一个帮好不好?” 七师弟一听这话,转身就要跑,哪知道燕荣荣早有防备,像拎小狗般,死死抓住他脖颈不放。 “荣姐姐!我这两天可忙了,哪里有闲工夫帮你啊!” 燕荣荣不依不休,笑着将试图逃跑的他拖回来,动作野蛮又粗鲁,惹得七师弟连连尖叫。 余光一闪,燕荣荣察觉到宋衍还在旁边,不免露出几分尴尬笑容,宋衍见状心领神会,当即转身进了千彩戏法园,给够燕荣荣撒泼的机会。 七师弟见宋衍进门,忙冲他背影伸出手,大喊着:“行之大哥,救我!” “救你个头!” 燕荣荣将他生拉硬拽到无人的巷子角落,见他还要挣扎逃跑,索性松手:“去吧去吧,我本想着送你一捆南海珍珠丝线,想来你是不稀罕。” 本要逃跑的人,听到南海珍珠丝线这几个字,立马转头笑呵呵贴到燕荣荣身边:“荣姐姐,你可是我的好姐姐,咱们都是一家人,姐姐要弟弟帮什么,说一句便是,弟弟义不容辞!” “你倒是不见外。” 燕荣荣见他变脸这样快,忍不住笑出声来,顿了一顿,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明日晚上,待你表演完戏法,来陶水亭找我吧,我想借一借你的眼睛。” “好说好说!” 七师弟贱兮兮地凑上来,像小猫一样在她胳膊上蹭:“就是荣姐姐要剜了我这双眼睛,我也心甘情愿呢。” 燕荣荣笑着摇摇头,故意不应答。 七师弟见她不出声,有些着急地试探:“那我的南海珍珠丝线……荣姐姐一会就给我吗?” “南海珍珠丝线,自然是从南海来的,南海到金陵且远着呢,你再等等。” 燕荣荣这话一出口,七师弟脸上笑容顿时凝固,明亮的眼中满是担忧:“荣姐姐,你不会糊弄着我玩吧?” 他说着叹了口气:“那可是南海珍珠丝线诶,多少人千金都买不到的南海珍珠丝线,用在我的木偶人上,一定比所有人的木偶都要栩栩如生,荣姐姐要是没有可别诓我,大不了这个忙我白帮你就是,要是骗我,到时候希望落空,我会很失望很难过的。” 燕荣荣见他这如痴如愿的模样,忍不住上手狠狠拍了拍他后脑勺:“你荣姐姐什么时候诓过你,我一月前便托人去南海找这东西了,前几日才有回音,说东西找到了,正在来的路上,本就想着等你生辰日送你的……” 不等燕荣荣说完,七师弟又欢快起来,抓着燕荣荣的胳膊晃起来:“谢谢荣姐姐,荣姐姐真好!今天晚上,弟弟我哪怕两条腿都断了,爬也要爬到陶水亭去!” 第四十章 一出好戏 上元日,天官节,人人彻夜不眠赶往深山敬奉神明,实在排不上,也懒得排的,便在南边的广场上设了个祭祀大台。 附近居民无一不来上香,就连偏远之处的居民也闻讯匆匆赶来。 这样虔诚的人直到入夜,也不少。 燕荣荣裹着宋衍今早送的梅红大袍,站在陶水亭上,只觉眼前都看花了。 密密麻麻的人头如被赶着往前走的鸭子,沿路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都让众人左顾右盼,翘首打量。 浮动的人群,简直让燕荣荣看花了眼。 即便是注意到了其中有人较为可疑,不看灯笼不猜字谜,专盯着落单的姑娘打量,可转眼之间,那人便隐匿人群,即便是眼睛一眨不眨,也根本找不到。 燕荣荣忙再去看那姑娘,可眼下所见的人群根本不是方才那一批,她十分无奈地揉揉眼睛。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 湖对岸忽然传来阵阵喝彩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锣声配合着喝彩声,几乎是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燕荣荣抬眼看去,那是千彩戏法园在对岸搭的戏台子,黑压压的人群正朝那边缓缓涌去。 人头攒动,更难看清隐匿人群之中的贼手。 一旁的宋衍看穿她的心思,开口宽慰,温润的声音与这热闹的金陵城格格不入。 “无妨,人多虽是他们寻找目标的好机会,却不是出手的好机会,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大活人,并非易事。” 燕荣荣闻言侧头看向他,见他衣袍都被寒风吹得萧瑟,这才反应过来,难怪方才一直无风,原是他为自己挡下洌冽寒风。 “你说的也是,我们只需盯紧离开集市的方向,必能寻觅墨渊阁之人的踪迹。” 燕荣荣说着将视线扫向离开这热闹集市的几处出口方向,站得越高,望得越远,却也瞧得不清楚。 她转身往亭下走:“此处看不清楚,我去明月楼看。” “恩,自己当心点。”宋衍冲着她背影提醒,燕荣荣身影却早消失在他眼前。 她一路疾步,十分努力地挤进人群,见实在难行,索性爬到了一旁的树上。 燕荣荣相信,凭着七师弟那双火眼金睛,一定会注意到自己,果不其然,正在一旁候场的七师弟果然笑着抬起头来。 燕荣荣伸手指了指头顶明亮的月亮,用口型示意——明月楼。 七师弟见状却摇摇头,用口型回应——等我。 说罢,他笑着提起手中的木偶,骄傲的脸上还藏着几分紧张,燕荣荣忙冲他竖起大拇指,趴在树上等着他表演拿手好戏。 铿锵!!! 咚咚咚!!! 钹声震耳欲聋,鼓声响亮又沉闷,如此开场无非是为了将观众从上一场大变活人的戏法中喊出魂来。 “诸位瞧好了,接下来上场的是悬丝傀儡戏,唱的是亡魂记。” 众人都垫着脚跟,努力张望着,不舍得错过出现的任何一个细节。 一张蒙了黑布的桌子很快被人抬上来,桌子之上还架着一块蒙了白布的木板,桌子上方缓缓垂下一袭黑布,正好挡住七师弟的脸和手。 那提着木偶的银丝线若隐若现,不注意瞧倒是瞧不出来。 燕荣荣知道七师弟平素没心没肺,可在戏法这事上格外用心,自认将木偶戏练得出神入化,独独败在这线上。 操控木偶的线,足足有八十多根,悉数埋进木偶躯体之中,操纵着木偶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手指头都能动上一动。 “死鬼,你为何回回问我,人家那日早已答应你了。” 七师弟刻意捏出来的尖细女声惹来台下众人的爆笑,在他们的笑声中,七师弟轻咳一声,却是无比浑厚的气概男子音。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十分默契地安静下来。 “阿梅,那你可敢对着这天地立誓,若是此生不嫁我,当是天诛地灭!” 七师弟说话间,手中的木偶人伸手指向天地,一副满怀期盼的样子,仿佛真的活了过来。 众人屏息凝神,仔细观看。 七师弟将木偶男定格,转而操控木偶女,一派捂脸低头娇羞的模样。 “讨厌,非要人家立这种誓言……” 话音未落,木偶女又垂下双手,站得笔直,抬头望着天。 “我白阿梅愿对着天地立誓,此生只嫁你……” 不待她说完,右侧忽然走来一个黑无常,义愤填膺地指着两人:“万万不可!他并非凡人,而是从我手下逃走的亡魂!今日,我必要令他永坠十八殿!” 木偶男身躯瑟瑟发抖,声音却理直气壮:“胡说八道,阿梅你不要听我的,我自然是活人,怎么会是亡魂!” 白阿梅缓缓侧身看向木偶人,脸上虽无任何表情,可台下众人却觉得她无比深情。 因为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 “我白阿梅愿对天地立誓,此生只嫁程功,若违誓言,请天地诛灭。” 黑无常闻言激动地简直要跳起来:“你这女子怎这般执迷不悟,他不是人!他是亡魂,是魑魅魍魉,你为他立下这般誓言,终要万劫不复!” 白阿梅看向黑无常,一字一顿地开口:“我白阿梅,只嫁程功,无论,他是人是鬼。” 程功在这时疾步上前,一把将白阿梅拥入怀中,感动万分:“阿梅,我也只爱你一人,只愿娶你一人。” 黑无常急得在两人旁边打转:“不可不可!速速给我松开!” 七师弟激动的声音陡然一转,忽然变成明亮之音,众人抬眼看去,左侧走出一个白无常,他伸手指向两人。 “白阿梅,你让我一通好找,还不速速跟我回阎罗殿?!” 此言一出,台下观众露出吃惊意外的神色,嘀咕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 黑无常闻言吃惊开口:“什么?!白阿梅也不是人?” 白阿梅同样很是吃惊地来回摇头:“什么?我……我也不是人……我我为何死人……” 她说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声音几近哀嚎:“我想起来了,我死了,我死了。” 程功缓缓在她身边蹲下,伸手轻抚她的后背:“阿梅,你想起了什么?” 白阿梅道:“我想起了,乞巧节,你我分别后,你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恶徒刺杀,我日日以泪洗面,神魂不宁,不慎跌入桥下,溺湖而亡。” 程功一步步后退,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原来,我真的不是人,我真的死了……” 他说着一把抱住白阿梅哭了起来:“我更没想到,我们活着的时候没能在一起,死了竟然还不能在一起,阿梅,我对不住你。” 白阿梅也哭了起来:“夫君……这一声是我欠你的,你可也叫我一声娘子?” 程功仰起头,随后又重重俯下,声音颤抖着:“娘子……” “诶!夫君!” “娘子!” “夫君!” 铿锵—— 正当台下观众无比沉浸在剧情之中时,钹声无情打断众人思绪,只听台上七师弟笑道:“欲知后事如何,还请诸位择日奔赴千彩戏法园。” 这话一出,台下怨声载道,纷纷骂起来。 “怎么这样啊,正看到精彩之处,竟然就这样没了!” “就是就是,你好歹把这出戏唱完啊,太过分了!” “我才不去你们戏园看呢,谁不知道你们的票子贵,诸位可有知道后事的,在下愿千金谢之。” 长衫书生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都笑了起来,那票子不过碎银几两,怎么配用千金谢之? 就在这哄笑声中,一把银票被人狠狠抛向半空,人群顿时哄乱,眼中再无活人,只剩鲜活的银票。 尖叫声,唾骂声,接连不断冲进燕荣荣的耳中,她不免被眼前的场面所惊到。 第四十一章 全城混乱 贪婪的人,为了争夺银票,不顾一切地厮打着,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是不是相识的人,一拳便挥了过去。 还有人不顾危险,趴在地上去捡银票,被厮打中的人狠狠一脚踩在手上,饶是如此,却也死死不肯松开那拽着银票的手。 千彩戏法园的人急忙从台下跳下,试图拉开混乱的人群,让大家冷静下来,然而却是于事无补。 燕荣荣在这时挤进人群,高举一张银票,大声道:“假钱!这是假钱!用假钱可是要坐牢的!果然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这话一出,果然外头那圈的人冷静下来,不再往里努力挤。 唯独圈子最里头那几个还在地上争抢。 七师弟疾步走向燕荣荣,长舒一口气:“荣姐姐,不愧是你。” 话音未落,铜板落地声不绝于耳,竟是有人从高处撒下大把铜板,众人你争我夺简直比方才还要疯狂。 燕荣荣来不及张口说什么,便被你争我夺的人挤出争夺圈外,险些跌倒,好在一同被挤出人群外的七师弟及时搭手。 “七师弟,你可看到方才撒钱的人!” 燕荣荣将满腔希望都落在眼前人身上,七师弟果然不负所望,重重点头,眺目看向东北方向的客栈二楼。 “那个身穿黛青色长袍的人就是撒铜板之人,他此刻正躲在窗后观察,说不定还会再出手。” “走!” 燕荣荣拉过七师弟的手,穿过人少的那条小路,直往客栈奔去。 冷风迎面而来,燕荣荣疾奔中身上披着的梅红大袍不慎散落,她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七师弟知晓这梅红大袍是今日早晨,宋衍所赠,燕荣荣当时喜爱至极,现在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忐忑。 “荣姐姐,是不是墨渊阁的人?” 燕荣荣恩了一声,松开他的手:“你先戏园吧,戏园需要你的帮助,这里我一个人能行。” 七师弟摇摇头,咬牙道:“那日我看到有人鬼祟跟在大师姐身后,这才跟上去瞧瞧,本想救人奈何我没什么本事,反倒一块被抓了……” “荣姐姐,我是害怕,但我绝不会退缩,那日之事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们今夜故技重施,又要抓走无辜百姓,我既然瞧见了,岂有不出力的道理?” 燕荣荣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从怀里取出宋衍赠予的锦衣卫冷哨,递到他手上:“这样吧,我们分头行事,我去客栈里寻人,你在附近盯梢,若是遇到形迹可疑之人,务必吹响哨子,有人会循声找来。” “好!” 七师弟郑重接过冷哨,躲进一旁的小巷子里,一双眼睛片刻不停歇地打量着周遭的风声。 燕荣荣孤身走进空无一人的客栈,就连掌柜的和跑堂的都跑出去看人人抢钱的热闹。 她走上二楼,见其中一个靠楼梯的房间烛火闪耀,依稀还能听到铜板坠地的声音,忙悄然退下楼梯。 叮叮叮—— 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从头顶传来,燕荣荣手举花瓶守在一旁,等到他跑下楼,冲着后脑勺便狠狠砸去。 黛青色长袍男子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便晕死过去。 燕荣荣心中欢喜万分,忙搀起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脚步磕磕绊绊地往外走。 她一走出客栈,便朝七师弟所在的小巷子走去,没想到七师弟不在,联想到身旁这人着急忙慌离开的模样,燕荣荣推测,他替墨渊阁制造混乱的目的已经达到。 七师弟应当是看到了有人如自己这般将人带走,才离开小巷跟上去的。 饶是如此,燕荣荣并未离开巷子之意,反倒朝更里更黑处走去,果不其然,立刻有黑影在她跟前的墙上落下。 墙上的黑影道:“今夜墨渊阁派出千百余人,或者更多,兄弟们来不及各个追击,如今已分散开来,具体情形还不得知。” 燕荣荣眉头一拧,不可思议地追问:“千百余人?” “是。” “墨渊阁是疯了吗?这么大的动静,不知又在鼓捣什么违背天理的计划了。” 燕荣荣说话间,见黑影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眼前,心中明了,是有人来了。 她回头看去,竟是代尽欢。 代尽欢见她扛着一个陌生男子,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啧啧道:“小姑娘,孤男寡女躲在这巷子里,传出去可不好听。” 说话间,他伸手欲将长衫男子拽过,不想燕荣荣紧紧抻着长衫男子的胳膊,半寸不让。 “代公子,这个人我还有大用,不能让给你。” 燕荣荣一本正经的拒绝,让代尽欢没忍住,扶着墙笑起来:“小姑娘说话真是有意思,我同你抢这男人做什么?” “那就好,今夜热闹非凡,代公子慢游,我就不奉陪了。” 燕荣荣并不理睬他的嘲笑,吃力地扛起长衫男便往外走,代尽欢也不帮忙,只是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姑娘,如果想要尽欢哥哥帮忙,记得开口啊……” 代尽欢的话没能说完,清脆的哨声从远处传来,如一捆炸燃的炮竹,经久不息。 是七师弟发出的讯号。 虽说宋衍听到这哨声一定会追过去救人,可燕荣荣心中还是放心不下,转身不由分说地将长衫男塞到代尽欢怀里。 “诶诶诶,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荣荣双手抱拳,冲他致歉:“劳烦代公子将他送去千彩戏法园,仔细捆着,切莫跑了,多谢!” “诶,你……” 不待代尽欢答应与否,燕荣荣已一个箭步冲出去,很快融进人海,消失在代尽欢视线之中。 他万分嫌弃地将怀里的长衫男往地上一丢,轻轻击掌,便有黑衣人从墙头跳下。 代尽欢冲他道:“此人无用,不过是个跑腿的,找个地方埋了吧。” 黑衣人应声后扛起长衫男离去,代尽欢则有些疲乏地转转脖颈,随即嘴角微扬,冲着燕荣荣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四十二章 空城计 南城门口—— 宋衍策马疾奔,见七师弟孤身一人躲在树后,漆黑夜色之中再无二人,当下一颗心陡然一跳,忙上前追问。 “燕姑娘呢?” 七师弟摇摇头:“荣姐姐没和我在一起,我是跟着那些鬼祟之人来的这里,他们带走不少昏迷的女子,此刻已经赶着马车往城门外的西南边去了。” 宋衍垂眸看向他手中紧握的锦衣卫冷哨,没再说什么,拍拍七师弟的肩膀道:“辛苦你了,快回去吧。” “好。”七师弟点点头就往回走,宋衍急促的声音却又从身后传来,“对了,记得转告燕姑娘……” 宋衍说到这里,却又停下话语,没往下说,七师弟一双眼睛懵懂地瞧着他:“转告什么?” “没什么。” 宋衍自嘲般苦笑一声,摇摇头,狠狠挥下马鞭冲出城外。 七师弟往回走了半柱香,迎面便碰上急急策马赶来的燕荣荣,不待他开口,眼前人已连连追问。 “七师弟,你可是追踪鬼祟之人而来?” “那些人去往何处了?” “宋衍听到哨声没来找你吗?” 七师弟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我是追踪那些鬼祟之人而来,宋衍……宋衍是谁?你是说行之大哥吗,他此刻奔出城门,往西南方向追去了。” “驾——” 燕荣荣手下的马鞭声啸啸,冲着城门方向奔去。 七师弟回身看向一人一马,高举手中的锦衣卫冷哨,张着的嘴还来不及合上,马蹄扬起的尘土已呛的他说不出话。 等到反应过来,早已没了燕荣荣的身影。 前几日下过一场小雨,北城门附近的土地松软,便留下了十分显眼的马车轱辘痕,还有骏马狂奔的马蹄印。 燕荣荣跳下马背,看着这深陷泥泞至少一拳的轱辘痕,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马车她也曾坐过,就算坐满了人,也不该是这么深的轱辘痕,除非,那上面还有许多珍贵的重物。 看样子,极有可能是在找寻新巢。 南城门口往西南方向大部分都是农田、荒野、河道,并不适合藏下那么大一个墨渊阁。 “难道……墨渊阁是要转移阵地,将目标落在……豫州?” 燕荣荣翛然抬头,急忙转身上马,调转马头,进入一旁的林中。 她在金陵生活了这么多年,对金陵里外都知之不少,这条杂树横生的密林看似毫无章法,犹如迷宫,却难不倒她。 年幼时,她也曾诓骗燕江灯来这捉迷藏,将燕江灯困在这密林后,方便自己溜出去玩。 每每玩上一两个时辰回来,见燕江灯还没有走出密林,她便拿糖葫芦哄哄:“江灯哥哥不要气馁,你可是习武之人,从小天赋异禀,这区区密林总能难住你,下回咱们再出来玩,你一定能拿下这密林。” 密林尽头,马车轱辘声清晰可闻,燕荣荣翻身下马,借着夜色躲在一旁观察。 果不其然,十来架封窗封门,犹如铜墙铁壁的马车,各自由两匹骏马驮着,急急往豫州方向奔去。 等到马车离开视线,又重新驾马钻进密林,朝下一个马车必经之路奔去。 她掏出怀中绳索,打算横系在道路两头,等到马车驶来,人仰马翻。 可转念一想,马车里的人太过无辜,这样一来岂非伤亡过大? 正当燕荣荣犹豫之际,有人从身后出手,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拖入密林之中。 “是我。” 宋衍刻意压低的声音几乎是贴着燕荣荣耳边传来,燕荣荣狂跳的心这才缓下来,她侧头幽怨地看了宋衍一眼,没好气地开口。 “你是想吓死我吧?” “来了。”宋衍看着她这气嘟嘟的样子,嘴角微扬,抬眼看向密林之外。 夜色宁静,并无其他声音。 燕荣荣正要追问,惊鸟振翅而飞的声音忽然传来,随即是马蹄子狠狠踏在地上的声音,以及噼噼马鞭声。 墨渊阁那十来辆马车果然出现在眼前。 等到马车缓缓驶离视线,身旁的人才开口:“他们这是要去豫州。” 燕荣荣闻言微微扬眉:“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们这是要把老巢搬到豫州去,这样一来,我们的手便伸不了那么远。” 说完这话,她望向马车驶离的方向,苦恼开口:“那现在怎么办,追上去吗,那么多人,我们也未必是对手,可一旦让他们进入豫州,豫州人生地不熟,我们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来时已书信一封,飞鸽至豫州太守,请他派人沿路布防,紧盯这些马车的去向。” 燕荣荣听罢,还是有些担忧:“若是豫州那边跟丢了,如何是好,墨渊阁的人惯会玩反跟踪,任谁跟都会跟丢。” “恩,所以我也要跟上去,若是局势不明朗,便直接上去抓人,将人直接带走,虽说此举并不能根灭墨渊阁,但能救出那些无辜之人也不负此行。” 宋衍说着将马从一旁牵出,利索地翻身上马:“燕姑娘,豫州你不熟,还是不要去了。” 不待燕荣荣争辩,宋衍又道:“毕竟我在豫州做过县令,对那里还是颇为熟悉的,追击紧迫,恐难时刻护你周全,我不想为了时刻保护你而分心。”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燕荣荣开口反驳,宋衍顿了一顿,却道:“无论你需不需要,我都得保护你,只要燕姑娘你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我便无法袖手旁观。”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燕荣荣不愿折道而返,当即也翻身上马,不由分说地往前奔去。 宋衍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只得默认此行同行,两人一路追直到破晓时分,晨曦照亮大地,也未曾停歇。 燕荣荣只觉口干舌燥,却不敢言语,生怕宋衍让自己返道而归。 “吁——” 宋衍忽然勒马停下,燕荣荣忙也跟着停下,侧头追问:“怎么了?” 宋衍未曾回答,只是顾自跳下马背,径直朝旁边小道走去,燕荣荣这才看到一棵槐树后有一口泉井。 她忙也翻身下马,走到宋衍跟前之时,宋衍已经将水囊递了过来。 清泉冷冽,无比解渴,却也凉透肺腑,燕荣荣一大口水喝下去,被这猝不及防的寒意惊到当即吐出大半口水来。 泉水落地,正好喷在墨渊阁车轱辘痕上…… 燕荣荣眉头一拧,忙蹲下来,伸手探查,惊道:“这车轱辘痕不对啊,不该是这么浅的!” 宋衍闻言也急忙蹲下来查看,的确像是空马车。 燕荣荣翛然起身,脸上满是恼怒:“好啊,这墨渊阁竟将我们当猴子耍弄,真是差点上了他们的当!” 宋衍眉目间也满是愤怒,他忧心忡忡地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墨渊阁这是要把我们往豫州引,好让我们困在豫州,让出这自由的金陵,那些人应当就藏在这来时的路上,我们现在去寻,希望还来得及。” 两人当即翻身上马,疯狂挥动马鞭,朝着来时的路追去。 第四十三章 力挽狂澜 天光大亮,将沿路的车轱辘痕都照的清清楚楚。 两人在车轱辘痕最深之处勒马停下,视线一扫四周,并未发现马车折返的痕迹。 “人和东西应该是在这里被赶下马车。” 宋衍说着翻身下马,十分仔细地到道路两旁查看被踩烂的野花野草,令他意外的是,道路两旁都有人走过的痕迹。 而这两条路去向却是不一,一条是去往密林的路,一条则是去往临安的路。 本以为已经找到了线索,理清了头绪,没想到竟会又是一道难题。 燕荣荣打量了一眼道路两旁,径直走到宋衍跟前:“宋衍,你还有冷哨吗?” 宋衍被这问题问的心口一沉,伸手摸索冷哨的同时,故作不经意地开口:“原先那个呢?” “借给七师弟了。” 燕荣荣理不直气也不壮地回答,顿了一顿,又补上下半句:“等回了城,我还是要要回来的,那毕竟是你送我的东西。” 宋衍闻言心里顿时舒坦了,将怀里那个冷哨丢过去:“无妨,既然送你了,那便是你的东西,你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说完这些话,宋衍脸羞愧的有些发烫。 明明看到冷哨在七师弟身上那一刻,他心情是支离破碎的,甚至一时冲动,还想让七师弟带话给燕荣荣—— 他人所赠之物,自当珍惜,岂有转赠之理? 现在却在燕荣荣面前装出这般大度不以为意的模样,实非君子所为,更违背他这些年必须对自己坦诚的原则。 燕荣荣根本没多想,妥善将冷哨收起,转身上马向密林处奔去:“分头行动吧,若是有所发现,我必吹哨提醒,若是你我都没有发现,那么一个时辰后,城门口相见。” “恩。” 宋衍点点头,翻身上马,目送燕荣荣进入密林后,才朝着另一条路奔袭而去。 半炷香后,宋衍追到一处巨石后,青土地里便再无半处脚印,也无花草被踩烂的痕迹。 他牵马在四处快速转了一圈,确定此处是墨渊阁用来暂时藏人之处,等到马车后的追踪离开此处,便将人赶至另一个方向。 也就是燕荣荣所追踪的方向。 他忙调转马头,朝着密林方向追去,幸好之前在金陵查人口失踪案的那几年里,宋衍便和这密林斗争过。 虽不至于十拿九稳,但的的确确困不住他。 宋衍才进入密林,便听到冷哨声阵阵,心口顿时狂跳,手中马鞭狠狠挥下,朝着冷哨方向追去。 若非事出紧急,燕荣荣不可能吹响哨声。 毕竟哨声起,四面八方都会听到,这哨声,不但是求救的信号,也是暴露的信号。 想到这里,宋衍心头更为焦急,恨不得有什么飞行术,瞬间移动术,可以马上出现在燕荣荣身旁,挽救她于狂澜之中。 几道黑影忽然从眼前闪过,宋衍定睛一看,只见几个轻功了得的黑衣人如猿猴在树梢游蹿,往东面而去——正是哨声发出的方位。 原来有人,已经赶在他的前面了。 想到这里,宋衍略略松了口气,心头却紧跟着泛起一阵滔天酸味,怎么能有人赶在他面前。 意识到自己这不对劲的念头,宋衍再次万分羞愧,端方君子,怎能生出这样卑劣的念头? 难道一个大活人的生死,还要与救助者的先来后到相比吗? 他忙定神挥下马鞭,冲着东面追去。 等到宋衍赶到之时,两拨黑衣人已厮杀在一处,燕荣荣身旁还站着一个弱不禁风,时刻需要她保护的代尽欢。 而在他们身后,是瑟瑟发抖——被燕荣荣救下的无辜百姓。 宋衍动作利索地拔剑,轻踩马背,直冲厮杀场奔去,可很快他陷入困顿之中。 厮杀场刀剑无眼,并无仔细打量的空余,墨渊阁和契门的人穿的又都是黑衣,匆匆一瞥,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燕荣荣看出宋衍的犹豫,伸手指了指鞋,宋衍对上她的暗示,立刻反应过来,目光扫向众人鞋靴。 契门之人擅长轻功,又常年有偷听各处秘密来完成契约的手段,因此对鞋靴的要求十分高,非但要耐磨损,还要不容易发出踩地的声音。 至于墨渊阁,他们没有这样的要求,穿的鞋靴都十分破旧,甚至鞋边发黄。 宋衍分清两拨人后,立刻出手,将墨渊阁众人连连逼退。 宋衍正要追上去,一直躲在燕荣荣身旁求保护的代尽欢忽然探出身躯,大声喊住宋衍:“穷寇莫追,当心有诈!” 宋衍侧头看向代尽欢,未曾回答,只是将目光落在燕荣荣脸上。 燕荣荣一把推开扒拉自己胳膊的代尽欢,爽快直言:“追!一定要追!一个都不能跑了!” 话音未落,她已奔袭到骏马跟前,同宋衍朝着墨渊阁众人溃逃之处追去。 两人一左一右,与身后猛追不舍的黑衣人一道,将墨渊阁众人拿下,一个不剩。 “看你们这意思,还想从这些人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代尽欢慢悠悠地走来,一副怡然自得,仿佛今日是来踏青的模样。 话音未落,墨渊阁众人呜咽着倒地,口吐黑血而亡。 燕荣荣蹲下身查看,见他们的确暴毙,却也只是略略挑眉,淡定起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这些人都死了,我的人就能趁着这次机会,顶替他们,找到墨渊阁新巢所在之处。” 代尽欢只觉她疯了,语气不再轻佻,多了几分严肃:“墨渊阁的人本就多疑,契门的人怎么可能不被怀疑?”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契门的人?我可没说过啊。”燕荣荣定定地看着代尽欢,眼中下意识带了几分敌意和防备。 第四十四章 娘子军 代尽欢被燕荣荣眼中的敌意刺伤,默默叹了口气,垂下头:“哎,你怎么拿这种眼神看我,像我这样聪慧的人,猜出他们是契门的,不是什么难事吧。” “小姑娘,我可从没害过你啊……” 代尽欢这委屈巴巴的样子,让燕荣荣有些不好意思,当即改口:“代公子,是我冒昧了,你别往心里去。” “叫我一声尽欢哥哥,我就原谅你。” 代尽欢笑着为难燕荣荣,想看看她恼然的样子。 没成想,燕荣荣什么反应也没有,平常无奇地喊了一声“尽欢哥哥”,顾自往前疾走。 宋衍疾步跟上,连半片余光都没有落下,直冲那些无辜百姓所在的方向奔去。 跑在前头的人忽然停下脚步,宋衍差点撞上她的脊背,急急停下步子:“怎么了?” 燕荣荣转过身来,担忧开口:“我有心让契门的人代替那些死人潜入墨渊阁,可又让谁来代替被拐走的百姓呢?这么多的姑娘家,怕是不好找人代替。” “你说的不错,做戏就该做全套。” 宋衍沉吟片刻后,继而开口:“四年前,我还在金陵任职的时候,妥善安置了一批娘子军……” 不待他说完,燕荣荣极为诧异地开口打断:“娘子军?金陵城的那些姑娘家也能从军吗?” “她们是金陵城的,但从小生活在野林子,性格粗狂,力气霸道,许多男子都打不过他们。” “那年金陵大雨下了七日,她们的住地被淹没,在林子里走了十几日,终于走出林子来到金陵,只是林子外的世界她们不懂,也不愿意理解,只信奉弱肉强食那一套,于是和金陵城的百姓在城内大打出手。” 宋衍说到这里笑着摇摇头:“百姓们一边喊着女土匪来了,一边跑来官府报官,所幸她们虽野蛮,却从未想过要人性命,因此也无死伤者,我派兵将她们收监后,又请人教她们这里的规矩,总算在一年后能说金陵话,理解人的世界了。” 燕荣荣觉得这事颇为有趣,当下连连点头:“所以你就把她们安排到了军营。” 宋衍摇摇头,郑重其事地看向燕荣荣:“不,是她们自己提出要从军。” “她们自己要从军?难道她们不知道从军的辛苦吗?” 燕荣荣颇为吃惊,军营里的苦可是连男子都吃不消,年年都有逃兵被斩杀的,怎么还会有女子主动去参军。 宋衍略略眯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日的景象,一群姑娘家将他团团围住,死活不让走,你一言我一语地令宋衍反驳不出半个字。 “做你们金陵城的女子太可怜了,我们不做,想让我们待在家里伺候老爷们,做梦!” “就是,凭什么女子不能读书,凭什么女子就要守什么什么妇道,你们男的就可以三妻四妾,我呸,我们也要打仗,我们也要当将军,将来也娶个十个八个男人。” “没错,我们的力气可不比你们金陵男子小,要是有不服气我们从军的,就让他来单挑,谁怕谁?” 宋衍将当初听到的这些话转述给燕荣荣,燕荣荣略略挑眉,露出钦佩的目光,心中却还有几分疑惑。 “她们在野林子里的时候,没有男的吗?” “寻常部落是以男子居多,她们所在的部落则是以女子居多,所以从小在部落与部落的对抗中锻炼出一身不畏死的本事,周围几个男性部落见到她们都会绕着走。” 听完宋衍的解释,燕荣荣这才明白,她们勇猛的缘由, “可被拐走的姑娘大多是柔弱无助居多,她们那样精神凶悍,会不会让墨渊阁的人起疑?” 走了两步,燕荣荣再次道出心中担忧,宋衍诚恳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不知道几年过去,她们的脾气可有收敛。” 说话间,两人的身影出现在躲在树后的百姓们眼中。 她们当即冲上前,又是磕头,又是哭着握手:“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燕荣荣将她们扶起来,郑重其事地开口叮嘱:“我想请诸位帮一个忙……” 话未说完,耳边已是阵阵坚定不移的回答。 “恩公但说无妨,你救了我们,什么忙我们都愿意帮!” “哪怕要我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我也是乐意的!” “恩公,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若是要钱,能不能少给一些,他们两张嘴可少不得吃食……” 见众人心头有所担忧,燕荣荣轻笑一声,忙开口:“我想请诸位姐姐回家之后,对于昨夜被拐走到今日被我等解救的事,半个字也不要向外说。” “啊?” “这……这是为何?” “连我相公都不能说?” 燕荣荣摇摇头,坚定回答她们:“不能。” 在她们不解的目光中,燕荣荣一本正经地解释:“不瞒大家,其实我们盯上这些贼子有些日子了,眼下正是追踪的关键时刻,若是大家将被解救的消息泄露出去,怕是追踪失败,若是追踪失败,金陵城必然还会有年幼的孩童和无辜的姑娘不知所踪。” “不说,我不说,我一个字也不说,我到时候就跟相公说,我是被……”最前面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姑娘说着转头,看向身侧松青色衣衫的姑娘,“我就说我是和这位姐姐去林子里采灵芝了。” “我就说我本想回趟娘家,走到半道被一只野狗赶上树上,直到天亮才被路过的人救下。” “哈哈哈哈哈好主意,好姐姐,我也用用你这主意骗骗家里人。” 燕荣荣见大家十分努力地找借口,很是感动,目送众人离开后,她才侧头看向宋衍。 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却很是默契地朝城门走去。 代尽欢在这时很煞风景地从树后走出:“小姑娘,我已经劝过你一次了,不要这样做,你怎么就是不信呢?当心,引火烧身啊。” “墨渊阁违背天理,抓走这么多无辜百姓,让金陵多少家庭离散,今日我们若是不这么做,金陵城还会有更多的家庭离散,更多的无辜者被害。” 燕荣荣振振有词地反驳代尽欢,代尽欢却是摇摇头,满脸的不理解:“你怕什么,就算这金陵城所有人都被墨渊阁抓走了,你尽欢哥哥也一定能保护你。” 燕荣荣嘴角微抽,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全金陵城的人都死光了,独独我活着,很有意思?” “诶,尽欢哥哥怎么能让你独活呢,当然是咱们两人一块活着,活他个百年千年,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代尽欢说着说着嘴上又没个正行,燕荣荣本在古籍上有求于他,不敢扫他面子。 现下听他这样说,肺腑中的话憋了又憋,到底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可能,像你这样从未和家人离散过的人,是无法明白和家人离散的痛到底有多么的痛吧。” 她说着,想起父亲,心中沉痛,当即停下脚步,侧头迎上代尽欢眼中的笑意,愤愤不平道:“是夜里辗转难眠时看到窗外明月的相思之痛,是连梦魇都是生死离别的惶恐之痛,也是吃饭时咬到舌头的那种不经意却又弥漫的……叫苦叫不出的痛,更是十年如一日,怕他死了又怕他没死的催骨之痛。代公子,这样的痛,你能明白吗?” 燕荣荣说完这些,眼中满是热泪,代尽欢看着她,缓缓收起眼底笑意,直到燕荣荣转身消失在眼前,也没回过神来。 微风吹过,吹动他腰间玉佩穗子。 代尽欢缓缓抬起眼,看向光亮的半空,喃喃道:“小姑娘,你说的这些痛,七岁之后我再没有过了,人到底……” “是该为自己活的,不是吗?”代尽欢嘴角微扬,扯起几分奸诈的笑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是死是活,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第四十五章 做戏做全套 军营外,宋衍和燕荣荣翘首以盼等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宋衍口中的旧识破阵将军王镇出来。 燕荣荣来回踱步,心头焦急万分:“你这旧识到底什么时候出来,我们等得起,墨渊阁可等不起。” “你在这里等我,我闯进去。” 宋衍亦是焦急,被燕荣荣催促一番,终于耐不住性子,握紧手中长剑就往里冲。 拦在门口的守卫见状,急忙拔刀迎上来。 铿锵—— 刀剑相击的瞬间,策马狂奔声从不远处传来,宋衍抬眼看去,见是王镇骑着汗血宝马冲过来,登时收剑,松了一口气。 来的路上,燕荣荣听宋衍提起过这位破阵将军,十三岁从军,十六岁打下从军生涯第一座城池,十八岁便当上将军,至今也不过二十二。 而宋衍则与他相识在十岁,远在宋衍来金陵任职前,也远在王镇从军前。 “父亲大人,许久不见啊。” 王镇坐在马背上,龇牙一笑,燕荣荣听到这话险些没站稳,不可思议地看向一旁的宋衍。 不等宋衍开口,王镇又将视线落在燕荣荣脸上,故作恍然大悟:“哦……这是父亲大人新娶的媳妇吧,是儿子冒昧了,理应称一声母亲大人。” 宋衍紧皱眉头,打断他:“王镇,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这样喊我,我与你并无生养之功。” 王镇眉毛微扬,笑着翻身下马,故作无谓地拍拍马:“既无父子情份,你怎么不对我行礼。” 宋衍二话不说,当即冲着王镇躬身行礼:“下官……” 话未出口,王镇已转身扶住宋衍的胳膊,惶恐开口:“我就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宋衍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忙道:“还记得前些年我送了一支娘子军到你营中吗,近日,可否将这支娘子军借给我?” “父……你要人,我岂有不给之理,不过……” 王镇说着打量了燕荣荣一眼,又将视线落在宋衍脸上:“你是什么时候回的金陵,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太见外了吧,今日必须留在我营帐里吃酒。” “今日不方便,来日有空……” 不等宋衍将客套的说辞说完,王镇便冷脸转身,没好气地往回走:“那就请宋大人照章程办事,先去洛阳军机处申请手令,再到我这里来领人吧。” 宋衍见他有意为难自己,眼看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急之下,不免裹挟着蓬勃怒气喊出声:“王镇!” 王镇一听他真生气了,心里不由得发慌,甚至连头都不敢回,只敢招呼身旁的守卫:“带宋大人去领人。” 守卫忙应答:“是。” 宋衍从王镇身旁经过之时,忙道谢,王镇却侧过脸,不理睬,心中似有怨气。 两人很快来到那支娘子军跟前,将事情原委同她们说清楚。 领头的林大雪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这事交到我们姐妹手里,保准给你们办的妥妥的。” 说完这话,她挑眉一笑,顺势重重拍了宋衍胳膊三下。 燕荣荣轻笑出声,轻轻抚摸林大雪的胳膊:“林姐姐,做戏要做全,被拐卖的姑娘家都是柔弱模样,拍人也是这般轻柔,哪有这么爽朗的呀?” 林大雪学着燕荣荣的样子轻抚旁边的姐妹,捏着嗓子说话:“要这样轻轻摸,你们记住了没有呀?” 其余姐妹们纷纷有样学样,一边学一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落在燕荣荣耳中,简直震耳欲聋。 燕荣荣侧头看向宋衍,宋衍当即走上前:“这样吧,诸位,你们进入墨渊阁就少说话,也不要看人,他们看你们的时候,你们立刻装出害怕的样子,将眼睛移开,问你们话,也假装结巴,说不出话,这样能做到吗?” “小事一桩!”林大雪说着转身,伸手在人群中开始点人,“你,你,你你你,还有你,跟我走。” 没被选上的娘子军们无比沮丧,争先恐后上前自荐:“我我我我,选我选我,我也要去。” “行了,一个个跟猛虎捕食似的,就这么定了。” 林大雪作为娘子军的领头人,一锤定音,其他人再无怨言。 燕荣荣忙将准备好的包袱递上:“这里是寻常姑娘家穿的衣服,劳烦姐姐们换上。” “行。” 林大雪接过包袱,招呼着众人进入营帐换衣服,再出来的时候,个个神采奕奕,就差拎把斧头,直接上山打虎去。 “姐姐们,莫要激动,都弯腰驼背些。” 燕荣荣说着上前给她们绑头发,几位娘子军学样倒是快,立刻装起病西施来。 待一切准备妥当,由契门门徒充当的墨渊阁黑衣人,便带着这些娘子军们,在林中等待墨渊阁的人寻来。 直等到夜幕落下,守在各处的探子才传来消息—— 北城门处有一群黑衣人翻墙而出,正往密林方向赶来。 众人忙上前围在早就准备好的尸体前,一炷香后,墨渊阁的人在密林看到众人,疾奔上前。 “出什么事了,为何迟迟不归?” “遇到一些契门的门徒来打探消息,期间又跑了几个妇人,我等废了很大的劲,才将所有门徒和逃跑妇人截杀,尸首处理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这几具了。” 来人松了口气,点点头:“留几个兄弟处理就行,不要耽误了阁主的大事,你们速速随我回墨渊阁。” “是。” 众人跟着墨渊阁前来接应的人,往前走去,很快消失在藏在密林深处的宋衍燕荣荣视线之中。 燕荣荣终于是松了口气:“希望他们一切顺利。” 回千彩戏法园的路上,燕荣荣想起那个奇怪的王镇,忍不住追问宋衍:“那个将军,为什么喊你父亲大人?难道你从前与别的女子有过……” 她说这里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挠挠头侧头看向旁处:“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宋衍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的后脑勺,朝前跨了一步,又转到她跟前,煞有介事地解释。 “王镇是孤儿,无父无母在洛阳城中生活,他生性顽劣,做过不少错事,因此周围人见了都厌他打他,我在棍棒之中救下他,教他读字识礼,又教他了拳脚功夫,让他找寻自己真正想做之事,这才从了军。” 宋衍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甚至于,连王镇这个名字,都是我为他取的,在他心里,我是如父如兄一般的存在,总难免想在我这里找些存在感,以此来证明我是真的爱他,是真的在乎他。” 燕荣荣听清楚来龙去脉,有些诧异地看着宋衍:“那你就是认了他这个儿子又怎么样,大不了叫你一声义父啊,实在不行,义兄也行啊。” 宋衍摇摇头,神色有些为难:“他不愿意喊我一声哥哥,可于我而言,我所做不过区区,如何担得起父亲二字,这不成体统。” 燕荣荣闻言闭上眼,换位思考,若是自己救下的那位芙花姑娘,在感激之下要认自己做母亲,的确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她当即睁开眼,拍拍宋衍的肩膀:“属实为难你了。” 说完这话,燕荣荣抬步往前走,宋衍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燕姑娘,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恩?”燕荣荣回头看他。 宋衍定定地望着她,踌躇之下还是开口了:“你如今,为何不再喊我行之大哥?” 燕荣荣闻言一愣,干笑两声道:“哈哈有吗,我没注意啊。” 丢下这个回答,她转身疾步前行,意图逃离宋衍的追问。 事实上,她也想问问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喊他行之大哥了,而是一口一个宋衍。 也许是想要从称呼上拉近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燕荣荣不敢深想。 第四十六章 为了什么 两日后,宋衍收到豫州的回信,果不其然,墨渊阁是虚招,那马车根本是空的。 不过豫州太守行事很谨慎,并没有直接将人连马车拿下,表面放任不管,实则暗地监视,试图探寻他们在豫州是否有接应。 有没有接应这件事,关乎到墨渊阁对扎根豫州是否有过想法和计划。 如果仅仅是障眼法,那不足为奇,如果真的将豫州当成退后的宝地,那么豫州太守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紧张,守好这块宝地。 宋衍将信鸽放飞,转身走进园子,迎面便遇上鬼鬼祟祟的柳宁。 “柳宁。” 宋衍喊住她,柳宁当即冲他干干一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原地,一副垂首听训的模样。 “这几日不见你人影,去哪里玩了?” 宋衍说着走近她,见柳宁支支吾吾掰着手指,怎么也不肯说,当即了然一笑,轻拍她肩膀:“我知道,你是和诸葛重光出去玩了……” 柳宁闻言翛然抬眼,努力观望着宋衍和善的笑脸,有些意外他没有骂自己。 宋衍满脸慈爱地看着她,语重心长道:“可是无论怎么样,你出去前总该跟我说一声,不该让大家着急,对不对?” 柳宁小声回应:“我怕你不同意,但我有在房里留字条,你没有看到吗?” 宋衍闻言不做声,想起豫州太守在信中还恳求他说服柳宁归家,当下略略沉思:“看到了,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这么淡定地同你说话吗?” 柳宁仰起头,得意道:“因为我留了字条,你看到了,所以你不担心我。” 宋衍盯着她,眼神平淡,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刀子:“因为我不是你的家人,所以不会像你父亲那般焦心急迫,这个世上,不会有任何人比你的父亲更在意你,更担心你,更爱你。” 柳宁低下头,但从紧紧咬着的后槽牙上不难看出,她对于宋衍的话很不服气。 宋衍伸手再去拍她的肩膀,却被柳宁侧身避开。 他缓缓收回手,叹气道:“柳宁,玩够了就回去吧,你应该明白,你父亲他绝无可能再有面对失去至亲的勇气。” 这话狠狠戳到了柳宁肺腑,她极其不悦地背过身,大声反驳:“衍哥哥,我来金陵不是为了玩!” “那你是为了什么?” 柳宁仿佛被问到痛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一双眼睛早已憋得通红,眼看着就要痛哭出来。 哒哒哒—— 欢快的脚步声打断这段无比尴尬的对话,柳宁抬眼看去,见是燕荣荣往这边跑了,如获大赦,忙疾步离开。 宋衍也果然没有追过去。 燕荣荣转瞬之间已冲到他跟前,笑着将拳头伸出来:“宋衍,你可瞧好了,千万不要眨眼!” 宋衍垂眸看向她的小拳头,视线又透过拳头落在燕荣荣明媚如朝阳的笑容上,嘴角也不由自主跟着上扬。 燕荣荣的拳头在此时缓缓松展,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块玄铁,出自机关木偶人。 他在洛阳时便见过了。 这些东西如今又都送到了燕荣荣房里,她找出这玄铁来,便也没什么稀奇的。 “契门门徒拿给我的。” 燕荣荣这八字宛若大杀器,瞬间令宋衍失去镇定。 他下意识捏住燕荣荣的手腕,紧紧盯着这玄铁追问:“这是前两日潜入墨渊阁的契门门徒拿出来给你的?” 燕荣荣朝他投去一个极为肯定的目光:“没错,正是从墨渊阁库房中偷出来的。” 宋衍的目光瞬间变得贪婪,似要将这小小玄铁看出花来。 直到燕荣荣手腕轻轻转动,试图挣扎,才让宋衍回过神,他忙松开手,连连道歉:“对不住了,燕姑娘,我没弄疼你吧?” 燕荣荣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契门门徒和娘子军此行潜伏,颇为顺利,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得到新巢的下落,到那时,必要将墨渊阁一网打尽!” 宋衍紧握玄铁,重重点头:“自然。” 他余光一闪,见不远处的游廊下站着一熟悉的背影,眺目望去,竟是代尽欢,忍不住追问:“古文字的事如何了,他可有所怀疑?” 燕荣荣闻言朝着宋衍眺目的方向看去,忙将玄铁塞到宋衍手中:“还没呢,这两日我可是把他当成公子爷哄着,就是想让他帮我多看几个字,趁着今日太阳未落山,我再去哄哄他。” 话音未落,燕荣荣朝着游廊奔去,很快和代尽欢一左一右消失在宋衍视线之中。 宋衍将玄铁放入怀中,指尖碰到豫州太守的书信,想起他书中恳切的言语,只得往柳宁住处寻去。 房间内,柳宁正在收拾东西,大有离开之意。 宋衍不禁窃喜:“太好了,柳宁,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想通了,放心,我会找人一路护着你回豫州的。” 柳宁低头默默收拾行李,小声说着:“衍哥哥,戏法园人多房间少,我还是出去住,给大家腾腾地。” 宋衍伸手拦住她收拾行李的动作,不解追问:“柳宁,太守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又因为担心你患了病,你为何还是不愿回去?人这一世,最怕的就是来不及,难道真要等天人永隔之日,再回去痛哭流涕吗?” 柳宁甩开宋衍阻拦的手,着急中带着几分失态:“我就是怕来不及,才要留在金陵的!” 她说着狠狠给包袱打了个结,动作利索地背上:“还有,衍哥哥几时也学会了撒谎骗人?我和诸葛重光游玩临安时,特意绕路去了一趟豫州,我几番暗中观察父亲,身体康健,政事忙碌,毫无焦心病态之相,起码可以活到八十岁。” 说完这话,柳宁不再费口舌,径直往外走。 宋衍见她执意要走,也没有办法,毕竟柳宁是个大姑娘了,不是七岁孩童。 他总不能拿根糖葫芦哄哄,亦或是拿根绳子绑起来。 千彩戏法园门口,燕荣荣眼睁睁看着柳宁背着包袱从身边跑过去,喊她也没什么反应,不免诧异。 “奇了怪了。” 一旁的代尽欢忙凑过来追问:“怎么了?” “柳宁总和诸葛重光厮混在一处,我对这诸葛重光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总觉得这人不大对劲,可我怎么查都查不出他的背景,就连契门门徒也是摸不到消息。” 燕荣荣很是不服气地嘀咕着。 这诸葛重光越是古怪,她越是要查,不把身上的皮扒了,她是绝对不会收手的。 第四十七章 新巢所在 “离他远点吧,你既然查不到他就应当知晓他的厉害。” 代尽欢又在旁边说起风凉话。 燕荣荣却没有在意,反倒笑着打趣他:“难不成,不查他也是你帮我看古文字的要求之一吗?” 代尽欢嗤笑一声:“那倒不至于,他这样的人还不值得我用来要挟你……” “况且……”代尽欢说着用胳膊轻撞燕荣荣,“我也舍不得用旁人来威胁你。” 燕荣荣见他这样说,脸皮不由得厚起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塞到代尽欢怀中:“既如此,劳烦代公子替我瞧了这些字。” 代尽欢接过写着古文字的纸,却没有立刻查看的意思,而是慢条斯理收入怀中。 燕荣荣下意识歪着脑袋看他,用目光追问他——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代尽欢转身朝桥边的梅花糕摊贩走去,余光见燕荣荣跟上来,才开口解释:“剩下的古文字不多了吧,我怎么舍得这么快结束呢,自然是要慢慢来。” 他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又好有道理。 燕荣荣无奈至极,只得好声好气地跟着他,抢先一步买下梅花糕递过去,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马上看这些古文字?” 代尽欢接过梅花糕,咬下一口,只觉满足。 他说着又将视线落在一旁卖甘蔗汁的摊贩,燕荣荣有求于他,只得照样去买。 代尽欢一边喝着甘蔗汁,一边吃着梅花糕,嘴角的笑容都快咧到耳边,就连说话也含着笑意:“小姑娘,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丫环?” “不愿意。” 燕荣荣一口拒绝,余光扫过远处的桥头,见那里站着一一身黑衣的老熟人,忙拍拍代尽欢的肩膀,堵截他未出口的话。 “等我一会,我有些急事必须立刻处理。” 她丢下这话,不等代尽欢开口应承,已跑向桥边。 黑衣人见她跟来,当即转身往前走,直走到一处无人的拐角,才停下脚步。 “墨渊阁的位置找到了。” 短短几个字却令燕荣荣大吃一惊,她着实没想到契门门徒和娘子军竟然这样厉害,区区几日便找到了新巢所在之处,简直有如神助。 “在哪?”燕荣荣着急追问。 黑衣人不说话,递过来一张简易地图,指着地图上十来个红色圆圈解释:“这些都是墨渊阁的保护势力,足足有十几个层,就算混进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那他们可有探查到墨渊阁背后之人的消息?” 黑衣人闻言摇摇头,燕荣荣倒也不失望,点点头:“能混进去就很不容易了,哪那么容易查到背后之主,多谢你了,等时机成熟,我们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墨渊阁。” “是。” 黑衣人点点头,目送燕荣荣转身离开,片刻后,正要跳上屋檐离开,视线一闪,见有人朝这边走来,忙躬身行礼。 “门主。” 啪—— 回应黑衣人的却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他被来人扇倒在地,忙不迭爬起来:“门主,不知属下做错了什么?” “不知做错了什么?墨渊阁新巢的消息为何不先向我禀报,谁给你的胆子直接告诉她?” 来人怒气腾腾,说话间甚至还裹挟着几分杀气。 这让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心头一阵不安,磕磕绊绊道:“因……因为门主说式微小事不必瞒着燕姑娘,所以……所以属下……” “墨渊阁新巢所在之地,是小事吗?”来人伸手抬起黑衣人的下巴,对上他漆黑的双眼,嗤笑着,“我看你这脑子也只是个摆设。” 黑衣人心口一震,急忙磕头求饶:“属下知错,请门主饶命,属下以后一定谨慎行事,事事请示。” “你最好记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来人说话间,手中银针轻轻扎入黑衣人的耳穴,黑衣人双目一瞪,紧紧咬牙不敢发出声音。 直到眼前人转身离开,他才敢蜷缩在地,疼到满地打滚。 一双疲惫的眼中,满是恨意,若非被毒药所控,谁能甘愿做契门的狗,朝朝夕夕,难窥天光。 千彩戏法园—— 燕荣荣兴冲冲的将地图献到宋衍跟前,宋衍忙放下茶杯,伸手来接。 他仔细观察着地图,总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燕荣荣看穿他的心思,托着下巴追问:“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宋衍点点头,抬眼看她:“燕姑娘知道这是何处?” 燕荣荣闻言默默叹了口气,带着三分苦恼三分无奈四分哭笑不得开口:“好巧不巧,正是我家那片竹林。” 宋衍低头仔细一瞧,果然如此,心中不免欢快。 那条密道无人知晓,对于他们进入竹林有非常大的帮助,再加上墨渊阁库房就设在竹屋附近,简直更为容易。 燕荣荣继续叹气:“许久没回去了,他们一定以为这屋子的主人早不在了,才会将那设为墨渊阁库房,想必我那小竹屋已经被挪为仓库了,哎……那可是我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啊,被别人占巢居住真是太痛心了。” 宋衍拍拍她的肩膀,宽慰着:“兴许他们将小竹屋铲平了,重新砌了一个仓库。” 燕荣荣侧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颇有嗔怪,仿佛在说——所以我应该更开心吗? 宋衍顿了顿,移开视线,一边收起地图,一边追问:“那条密道,会被墨渊阁的人发现吗,毕竟墨渊阁之中多的是能工巧匠。” 燕荣荣闻言却乐了,得意笑出声:“怎么可能,除了我和兄长,无人能打开密道,即便是你,亲自走过密道的你,也无法打开密道,更无法孤身走出这密道。” “看来这小小密道之中藏着不少机关,幸亏那时候我从未随意触碰。”宋衍回忆起那条漆黑的密道,心头多了几分神算。 “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便去一探究竟,如何?” 宋衍的提议,得到了燕荣荣的肯定:“好啊,趁着墨渊阁没反应过来,咱们且去瞧瞧,瞧瞧这墨渊阁是否真的将库房设在竹林。” 宋衍见她答应,只觉墨渊阁被破在望,心头一阵雀跃。 燕荣荣见他迫不及待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提醒:“对了,咱们这次去,只是看看,不乱动,更没有什么铲除计划。” “我明白。”宋衍说话间又取出地图,牢牢盯着,不肯放过上面有可能出现的半点线索。 第四十八章 夜探墨渊阁 密道之中,燕荣荣高举夜明珠,将处处机关隐蔽之地介绍给宋衍。 “此处藏有毒雾,并无解药,用以同归于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打开,当然了,也没那么容易打开,我同你说你也记不住,那便不告诉你了。” “此处是开启箭阵的机关,七个箭阵贯通密道,出箭方式如七弦琴弹奏规律,是并不出名的高山流水曲。” “此处是断刀流的机关,开启机关后,锋利断刀会从脚底窜出,贯穿整条密道,除了开启机关和关闭机关的方寸之地,无人可免。” 燕荣荣说着又举着夜明珠走到另一边:“这里敲两下按进去,就是关闭箭阵的机关。” “这处壁烛之下藏着拉绳,用力拉下便能收回断刀流。” 宋衍颇为认真地点头,记下她说的这些,赞叹道:“令尊不愧是九州数一数二的机关大师。” 燕荣荣略略仰头:“那是自然。”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密道尽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听不到外头的动静。 宋衍伸手在墙前摸索,很快摸索到一处松动石块,轻轻移动石块,竟露出一个眼大的洞来。 一旁的燕荣荣双手环胸,挑眉道:“未点就通,聪明啊。” 宋衍冲她一笑,来不及回应,便凑到洞眼前,外头漆黑一片,并无任何动静。 尽管如此,宋衍还是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迷烟,从洞眼处点燃,轻轻往外一吹。 等了片刻,见外头当真没有动静,两人才打开密道走出。 眼前的竹屋被收拾的干干净净,院中花草也被养的极好,像是有人在此居住,只是里外都没有什么动静。 燕荣荣和宋衍蹑手蹑脚溜进竹屋,转了一圈,愕然发现竹屋中并无一人。 宋衍伸手在木扶梯上一擦,手上是一层厚厚的灰,他抬眼看向站在二楼的燕荣荣,燕荣荣默契地朝他伸出手掌,展现手掌中的灰。 “屋外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屋内却没有人居住痕迹……” 宋衍眯着双眼,觉得这事十分蹊跷,当即转身走出竹屋,今夜月光皎洁,将眼前大片空地照的透彻。 燕荣荣从身后缓步走来,看着眼前的空地诧异开口:“这里,本该有一个大坑。” “大坑?” 燕荣荣冲宋衍点头:“对,兄长当时锁了密道口,令我无法从密道离开,眼前便只剩下竹林一条路,可竹林中的机关我也闯不过去,于是费了一番心力找到机关所在之处,直接毁了机关。” 她说话间,已经走到记忆中大坑上方,用脚踩了几下,只觉脚下瓷实,不免更加惊诧。 “真被人填了?”燕荣荣一边嘀咕着,一边蹦蹦跶跶。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墨渊阁既然没有将这竹屋当做库房,为何要将院子收拾的这样干净,还将当初的大坑给填满了。 咚—— 厚实的蹦跶声中,忽然夹杂着传来一声尖锐的木板下沉声。 燕荣荣忙用脚在附近试探,一路探寻着,竟走向伙房,伙房是单独辟出来的,就在院子一角。 灶台上堆放着的碗筷,还是几月前燕荣荣离家时留下的。 怎么看,伙房也没有被人使用过的痕迹。 不过毕竟是住了十多年前的房子,每一处都是再熟悉不过,燕荣荣双眼一寸一寸地扫过伙房砖瓦墙地,终于找到破绽。 她疾步走到角落处的一个空菜篮子前,一把将菜篮子拎起来:“这菜篮子不是我家的。” 宋衍将视线落在菜篮子下的砖头上,轻轻敲击,只觉底下是空的。 两人目光皆是一喜,忙伸手去挖砖,却怎么也挖不出来,又不敢一锄头砸下去,怕惊动了墨渊阁的人。 僵持好一会,燕荣荣找来蚕丝线,绷直了钻进地砖的缝隙之中,然后用力拉扯,竟真的将地砖拉动。 由十来块地砖组成的大地砖,便如地窖中的木板一般,被缓缓拉开, 燕荣荣见大地砖朝下的那一面里沾着空心木把手,了然道:“看来人都在下面守着,只有下面的人上来时才会打开地砖,上面的人则不允许下去。” 宋衍点头同意燕荣荣的猜测:“多半如此,或许墨渊阁便将库房设在了这伙房地底。” 他说着朝燕荣荣伸手:“将夜明珠给我,我下去探探,你在上面望风。” 宋衍的提议毫无意外地被燕荣荣拒绝:“上面的人都不允许被下去,自然是不会有人往这来,望风一说又从何而来?” 说话间,她推开宋衍,率先跳进黑暗。 “燕姑娘!” 宋衍惊呼一声,只觉燕荣荣太过莽撞,忙也跟着一块跳下去。 跳下去后,两人才发现,底下是有石阶的,石阶一路往西,正是竹林方向。 直走到石阶尽头,两人才停下脚步,伸手看着眼前这扇铁栅栏门,有些犯难。 铁栅栏门上挂着六把拴着铁链子的重锁,无论站在哪一边,都能转动重锁,将锁打开。 而铁栏山门后则是一扇木门,一扇并未加锁,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打开的木门。 两人无从得知门后是否有人看守,若是冒冒失失将门开了,会不会惊动墨渊阁先不说,纵是今日想要全身以退便是白日做梦。 “要不,回去吧。”燕荣荣开口提议。 宋衍脚步不移,很是不甘心:“来都来了,就差这一扇门了。” 他说着打量了一眼加固的六把锁,努力找进去的理由:“你看这道门上加了六把锁,若是有人看守,想必用不上这么多的锁。” 燕荣荣伸手掂量了掂量锁,技痒难忍,犹豫沉思间,手已诚实利落地解开两把锁。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忍不住摇头一笑,索性将其他锁也解开。 铁栏栅门轻而易举被打开,两人忙走到木门前,贴着木门听了好一阵,也没发觉有什么声音,再无忍下去的耐心,终于将木门打开。 木门打开后,迎接他们的是一条宽敞的密道,密道两旁则是一个一个被挖出来的房间,每一个房间外都挂着锁。 宋衍趁着燕荣荣解锁的功夫,疾步往前,试图往更深处探索,却发现密道尽头是一个圆形的庄台。 像脚下这样的密道,从四面八方涌现,最后全汇聚在庄台。 宋衍数了数,足足有十六条密道。 而庄台之上则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昏头大睡的黑衣人,这样安静无聊的库房,的确也用不着多么用心的值守。 叮—— 锁被解开的细微声传到耳边,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过于清晰,宋衍见庄台上的人有了动静,心口不由得狂跳。 他的手下意识落在匕首上,却见庄台上的人只是翻了个身,并无别的动静。 宋衍大起胆子来,悄步走向他们,捂着口鼻在他们身上下了迷烟,便开始摸索其他的密道。 密道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个方向都有四条密道,每条密道之中都有左右各两排房间,用来存放重要的东西。 除了他们进来时的那条密道尽头有木门,其余大都尽头是石墙,除了东北侧和北侧。 这两处则是更宽大结实的铁门,贴在铁门后,竟听不得那头的动静。 宋衍猜测,铁门之后,便是墨渊阁。 那头接连解锁的燕荣荣见宋衍不知所踪,不免着急寻来,二话不说拉起宋衍的胳膊就往回走。 “燕姑娘,你放心,我不至于冲动到将铁门打开的。” 燕荣荣不出声,直将人拉到自己解锁的房间外,才压低声音道:“你自己看看。” 宋衍抬眼看去,不由得目光一震,眼前所见竟是和洛阳所见如出一辙的木偶人。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房间,亦是同样的木偶人。 大楚只能讨到两个的木偶人,这逼仄房间中竟有六个! 第四十九章 幕后之人 宋衍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些木偶人,许久回不过神。 他之前的确有过这方面的猜测,可亲眼所见和心中猜测终究不一样,那几乎是晴天里劈下来的一道雷。 “我大楚不仅人才济济,窃国贼也是济济!” 燕荣荣见他这幅失意几近癫狂的模样,心头一震,担心他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事,死活拽着他的胳膊往来时的路退去。 离开墨渊阁库房后,两人很快进入密道,身后的机关一落下,燕荣荣提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宋衍满脸的怅然若失,看着就像是魂丢了。 燕荣荣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待他将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才道:“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宋衍闻言却垂眸喃喃自语:“真的……来得及吗?陈国既然送来能歌载舞的木偶人,自然意味着,他们已经拥有了能做出木偶的机关大师、机关秘术,还有那些必不可少的机关材料。” 他说到这里,愤愤一拳砸在石墙上:“我泱泱大楚,何时亏待过济济人才,为何他们做了陈国的走狗,连这样的秘术都能双手供上!” 燕荣荣也觉得此事太过骇人,但远不及宋衍这般激动,尚存几分理智冷静来分析。 “之前契门中人替我查得墨渊阁线索,说是这阁主是墨家赘婿,名为墨永昼,自他接手墨家后,墨家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奇消失,就连他妻子也消失不见,到如今,连他自己也是销声匿迹,无人能寻得他踪影。” 燕荣荣说起正事来,宋衍倒也迅速收起怒勃,凝目道:“也就是说,如今操控墨渊阁的背后之人,我们也无从确定,到底是墨永昼,还是旁的人。” 燕荣荣点点头,随即抬脚往前走,宋衍默契跟上。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如今契门门徒和娘子军都潜伏在墨渊阁,什么消息打听不到啊,兴许,过两日我们就知道这墨渊阁的背后之主了。” 燕荣荣说着从怀里取出地图,指着地图上的圆圈开口:“按照地图上的指示,墨渊阁应当就在库房附近,和库房一样,都是由十二方八卦阵组成。” 宋衍扫了一眼地图,赞同地点头:“或许墨渊阁就在库房旁,东北侧和北侧的密道尽头都是一扇铁门,非常厚实,根本听不到门后的动静……” 他说到这里,加重语气,紧紧盯着燕荣荣的双眼继续道:“但是,门没有上锁。” “那扇门随时可以推开。”宋衍反复强调那扇门,显然是对于今夜没有推开那铁门感到沮丧和不甘心。 燕荣荣一听这话,只得勉强一笑,不敢随意接话,生怕自己说错什么,令宋衍生出什么折返推门的想法。 直到走出密道,回到千彩戏法园,宋衍还没有忘记那两扇铁门。 “我记得你说过,你会做千里传音筒……” 宋衍冷不丁的追问,让燕荣荣有些坐立不安,连忙解释:“只是幼时做着玩罢了,名字起的霸气,实则只能听到近处的声音,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期待许久的“那算了”三字并未传入燕荣荣耳中,取而代之的,是宋衍欢喜的声音。 “足够了。” 燕荣荣定定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开口:“你要做什么?” “再探库房,听取门后的动静,若是门后动静些微,那我便开了那扇门。” 宋衍说着朝燕荣荣伸出手:“地图再让我看看。” 燕荣荣摸索怀里地图的动作极慢,说话的语速却是飞快:“契门门徒搜寻消息还是很厉害的,我们再等等,等到摸清墨渊阁底细再出手也不迟。眼下实在没有必要冒险将门打开,若是被发现,墨渊阁势必要另寻他处,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守到的,这狡猾的蛇要是惊跑了,多可惜啊。” 宋衍不置可否,低头看着手中的行广剑,许久未出声。 从小,他便是个温吞犹豫的性子,凡事总要思虑再三,少年时期亦是一步一个脚印,从未有过急近之举。 野心,这样的字眼,和众人眼中光风霁月的君子宋衍毫无关系。 宋衍自己也是这样认为,即便是坐任锦衣卫指挥使,他也只是想着将每一件事都做好,不辜负百姓信任。 直到圣人赐字行之,赐剑行广…… 宋衍这才明白,犹豫不决这样的字眼从此再与他无关,凡事都得冲在最前面,才能护好大楚。 逐渐,逐渐,当初那个温吞的君子,成了如今这般急功的臣子。 有些慌乱的脚步声打断两人的思绪,两人齐齐侧头看去,不免大吃一惊。 燕江灯一身失意走来,素来孔武有力的他,此刻看起来仿佛虚弱到连手里的刀都拿不稳了。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 燕荣荣心口大骇,慌忙起身:“江……江灯哥哥……你怎么了?” 燕江灯无视身前的板凳,径直走来,长板凳被他撞翻,他也毫无知觉,只是一个劲地朝燕荣荣走来,宛若行尸走肉。 燕荣荣被吓得不轻,无助眼神忙看向一旁的宋衍,宋衍忙上前抓住燕江灯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燕江灯甩开宋衍的手,继续朝燕荣荣走来,直到她跟前,才停下脚步。 “我问你,你在墨渊阁地牢之中见到的那个疯女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燕荣荣被这忽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她啊了一声,不解地看向燕江灯,见他眼中毫无耐心,如即将失控的疯牛,忙回答。 “模样记不清了,她被墨渊阁关了那么多年,也不让洗澡,哪里还有干净的脸面,名字她也没告诉我……” 燕荣荣话未说完,便被燕江灯洪亮的声音打断。 “她是不是告诉过你,她有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燕荣荣一怔,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却也无隐瞒之意,直接告诉他:“是,她说她有个儿子叫礼儿,懂礼的礼,知礼的礼,堂堂正正君子之范的礼,她说她真的很爱她的孩子,如果我能出去,一定要替她转告她的礼儿,她很爱他。” 说完这话,燕荣荣定定地看着燕江灯,大气都不敢出。 她心里有一个极其不妙的猜测,这个猜测实在太过悲惨,令她不敢细想,更不敢面对。 然而,一切还是照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燕江灯双眼瞬间猩红,热泪落下的同时,他紧紧捏着燕荣荣的肩膀,难以理解地追问:“她让你帮忙找她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找,为什么不找?!” 燕荣荣低下头,颤着嗓子开口:“我……” “是我让她不必找的。” 公输怀明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不等燕荣荣抬眼,下楼梯的脚步声紧跟着传来,很快,她已经走到几人跟前。 “千彩戏法园每日进出的人很多,由我来找人,最是方便不过,所以我告诉燕姑娘,不必费心费力找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燕江灯闻言,紧抓着燕荣荣肩膀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了,却又什么都不想知道。 可嘴还是不受控制地追问。 “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燕荣荣从未见过燕江灯这模样,说出口的话语斟酌再斟酌:“在你们赶来救我之前,她已被墨渊阁的人从牢房带走,后来也一直没见到她,或许是被带到别的地方关起来了。” 燕江灯眼中哀伤无数,全然没有被安抚到,他苦笑着摇摇头,眼中热泪随着摇头尽数落下。 “那是我母亲,是我寻了十几年的母亲,我就是她口中的礼儿。” “我万万没想到,我曾经与她只有咫尺之距,可即便是这样的距离,我也没有见到她,更没有救下她……” “就差、就差一点点……” “苍天啊,你为何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 燕江灯仰头怒吼,眼中的哀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滔天恨意,满身杀气似要与天地同归于尽。 燕荣荣鼻子一酸,流下眼泪,她本也有机会救下兄长的母亲。 可是她没有做到。 那个模样可怖又可怜的疯女人,在牢里受尽折磨多年,靠着对孩子的思念撑下来的那十五年,是那样的昏暗无光。 可她却错过将燕江灯的事一一说与她听。 即便话说的再好听,所有人都明白,被墨渊阁的人带走,十有八九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那一次,多半已是永别。 燕荣荣心中难过不已,根本不敢去看燕江灯的目光,只听到他用质问的语气逼问公输怀明。 “你说找人的事包在你身上,那为何这金陵城却是无人听闻有个疯女人在找一个叫礼儿的孩子?” “你分明是忘了!答应别人的事却又不做,实在可恶!” 燕荣荣抬起头,正要替公输怀明辩白两句,燕江灯的骂声已经落在她头上:“荣荣,兄长才是你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可你为何什么话都不与兄长说。” 他说着,伸手指向众人,踉跄脚步如醉酒之人,打着圈:“他,他,他,他们都知道,独独我不知道,荣荣,这是为什么,难道我这个做兄长的,还不如几个外人了吗?” “你若是早些告诉我,我……” 说到这里,燕江灯没能继续说下去,他明白,即便燕荣荣早些说出来,他也不能改变什么。 燕江灯嘴角微抽,带着八九分苦笑,整个人往后倒去。 咚—— 沉闷又干脆利落的一声,狠狠撞进燕荣荣的心口,她下意识退了两步,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宋衍伸手揽住后退的她,却也不知道安慰什么。 第五十章 百事通 虽说没能救出燕江灯母亲这事,怎么也怪不到燕荣荣头上。 可燕荣荣还是很自责,很难过,难以面对比她痛苦百倍的燕江灯,她双眼通红跑出千彩戏法园,与迎面而来的柳宁撞个满怀。 “燕姑娘,你怎么了?” 柳宁忙开口关怀,燕荣荣却没有理睬她,只顾着往外疾奔。 她心中诧异,正犹豫要不要追上去,一个灵巧又焦急的身影已从旁边闪过,正是宋衍。 柳宁本还担心燕荣荣安危,怕她在情绪失控时做出什么糊涂事,看到宋衍追出去,便松了口气,继续往戏法园里走。 彭—— 她才走进园子,就看到公输怀明大吃闭门羹的模样,七师弟缩在树后,假装视线落在湖中,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柳宁觉得,今日的千彩戏法园,火药味很重,仿佛一点就要炸。 她蹑手蹑脚溜到七师弟身后,轻拍他肩膀,吓得七师弟捂嘴大叫,在不依不饶的无理纠缠下,七师弟终是没逃过她的魔爪,一五一十将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柳宁听罢却是魂去一半,半点都笑不出来。 连七师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有察觉。 她缓步走向燕江灯的房间,直接推门而入,一脸失意坐在床边的燕江灯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见来人是柳宁,他心中已有一层吃惊,再见柳宁满脸伤痛,更是吃惊。 这样的吃惊,让燕江灯忍不住暂收悲痛情绪,开口询问:“你有什么事吗?” 柳宁未语泪先流,踉跄两步奔到燕江灯跟前,紧紧拉着他的手:“是谁在帮你打听消息,也可以帮帮我吗?” 燕江灯被她这一哭震住了,愣愣追问:“你也有家人失踪吗?” “我哥哥失踪了,他们都说是哥哥顽劣不思家,他们也不去寻哥哥,但我相信哥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失踪了,无论是死是活,我都要知道他的消息。” 柳宁哭的很伤心,满脸鼻涕泪水,燕江灯实在看不过去,递过去一块擦剑布。 柳宁看也没看,伸手接过,一边擦脸,一边哭诉:“他们说哥哥行路洛阳时,经过金陵的,金陵这么多人口失踪案,保不齐我哥哥也是其中一个,我真的很想念他,求你了,告诉我吧,是谁在帮你打听消息,无论多少钱,我都愿意的。” 她说完这话,轻摇燕江灯膝盖,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燕江灯见她这哀戚模样,心有不忍,开口道:“我和契门达成了契约,由契门门徒替我打听消息,寻找家人失踪的线索。” “契门……” 柳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扶着燕江灯的膝盖起身,她自然是听过契门的名号,可她并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 “看来,我得回家一趟,偷点金银财宝来。” 燕江灯起身,对着她坚定背影道:“一点两点可不够,契门索要的是全部,或者说,是你人生中最看重的身外之物。” 柳宁停下脚步,回头冲他一笑:“我知道。” 她说的这样理所当然,这样平常不过,却仿佛有一枚针扎在了燕江灯的心口上。 他好似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同样固执的自己。 柳宁定下念头,不再耽误,脚步飞快往外,有了希望心头总是有些欢喜的,怎么都好过在迷雾里蒙眼瞎抓,那种望不到尽头的恐惧,她很不喜欢。 陵湖客栈—— 柳宁拿着满满一袋银子,敲开最里面的房间。 八字胡半老男子伸着懒腰走出,他双眼微眯,嘴上骂骂咧咧的:“干什么干什么,深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柳宁举起手里的银袋子,轻轻晃了晃,银子轻击的声音,无比悦耳。 “百事通,我有事找你。” 百事通定睛一瞧,目光登时一亮,什么困意倦意都在瞬间消失,他忙将人往里面请。 “柳小姐里边请。” “你倒是记得我。”柳宁说着走进房间,打量了一眼这无窗还发着霉的墙,便知晓他过的并不容易,应当是极其需要钱的。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柳小姐呢,柳小姐可是我的老主顾啊,柳小姐到了这金陵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我给柳小姐介绍金陵风向呢,柳小姐坐。” 百事通说着指向房内唯一的凳子,柳宁见凳子上还有泥土,下意识露出些微嫌弃。 百事通忙用袖子帮她擦凳,见她坐下,又殷勤地给她倒茶。 柳宁见状却是摆摆手:“茶就不喝了,我就直话直说了,你可知道契门如何寻找?” “契门?” 百事通双眼微眯,似在回忆,又似在沉思。 柳宁撇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金陵城有什么是我百事通不知道的吗?不就是那个价格高昂,足以令人倾家荡产的契门吗?” 百事通见柳宁轻视自己,不免露出几分恼怒,声音也大了几分。 柳宁闻言,只觉有希望,忙追问:“那如何才能找到契门?” “这个嘛……” 百事通说话间,视线在柳宁手中的钱袋子上一转,柳宁一抬手,干脆利索地将钱袋子摔在桌上。 百事通忙捧起钱袋子,笑呵呵的,宛若捡了大宝贝。 “在金陵的西南方向,那里有个密林,契门就藏在密林之中,你进入密林后找到一颗百年老树,在上面挂上一块红布,写上自己愿意付出的代价,契门的人若是满意,就会来寻你了。” 百事通说着,将钱袋子放进怀中,半笑半不笑地望着柳宁:“那要是契门的人觉得你没有诚意,不想和你合作,你可不能怨我,这钱我可不退。” “恩。” 柳宁探得消息,转身就走。 百事通见她这样干脆,忍不住追了一步:“你找契门的人做什么,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你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若我能解决,你又何必去找契门的人呢?老头我不像契门那么贪心,只要这么一丁点就够了。” 柳宁回头看去,见百事通朝自己伸出几个手指,比了一个价钱。 她没有看懂。 她也不想看懂。 “不用了,我的事你没有办法解决,只有契门可以帮我。” 柳宁说着往前走,百事通却又追了过来:“什么事嘛,你稍稍透露一下。” 柳宁被他纠缠,有些不耐烦,翛然转身问道:“我家人失踪了,你能帮我找到吗?” 百事通被她问的一愣,摇摇头。 柳宁见他死心,不再浪费时间,疾步就往外西南方向奔。 夜深人静,房间里,只剩下百事通数银子的声音,他将所有银子来来回回数了八十遍,还是没有办法心安。 金陵那么多人,他却对柳宁这般记忆深刻,是因为,柳宁是他遇到的最天真的一个。 说什么都信。 那些胡诌的话,竟也一股脑信了,现在居然还拿着钱来他这里打听消息。 百事通平日里骗过的人实在是太多,可送上门来主动求骗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他紧紧捏着手里的银子,反复想着柳宁离开前说的话,几乎是坐立难安。 柳宁寻找契门的原因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家人。 而他却和她开了一个捉弄人的玩笑。 百事通良心不安,躺在床榻上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后,终于爬下床,提着灯笼往千彩戏法园走去。 此刻,跑出去向契门门徒打听消息的燕荣荣,正走在回千彩戏法园的路上。 宋衍则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 三人就这么在月桥上相遇了。 “你们,是柳宁小姐的朋友吧?” 百事通虽满口谎言,却也真的对金陵知之不少,连他们几人之间的关系都摸清楚了。 燕荣荣知道这老头平素最爱坑蒙拐骗,方才又未在契门门徒处得到什么新的线索,心情郁结,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去。 百事通提着灯笼转身,缓缓跟在燕荣荣的身后。 燕荣荣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百事通,你想干什么,难道还要把骗人的主意落在我头上吗,以为我这金陵小辣椒的名号是白得的?” 百事通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都像是行骗的说辞,当下不情不愿地将钱袋子取出,递到燕荣荣手里。 “这是柳宁小姐给我的。” 宋衍凑过来瞧了一眼,见钱袋子上纹着双面绣,一面是元宝树,一面则是铜钱花纹,当下略略点头。 “恩,她家里用的都是这种钱袋子,外头买不着,说是柳宁祖母原先是在宫里纹绣的,手艺堪称一绝。” 燕荣荣闻言只觉古怪,忍不住打量起来百事通,见他眼神躲闪,忙追问:“那她人呢?” 百事通心虚道:“去西南方向的一处密林了,我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谁知她转头就走……” 燕荣荣抬头看向逐渐被乌云遮蔽的明月,拧眉追问:“这么晚了,柳宁去那里做什么?” 百事通摸着后脖颈,一言不发。 燕荣荣担心柳宁安危,不愿与他废话纠缠,忙回了千彩戏法园,驰马奔出。 不等她和宋衍进入密林,隔老远便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在树下磕头跪拜的场面,一股恶寒之气顿时由内而发散。 “柳宁!” 燕荣荣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大声呼唤,树下的人闻言果然回过头来。 “你们怎么来了?” 柳宁说话间,手中的红色布条还不忘往树枝上缠绕。 燕荣荣策马离近了才发现,不仅眼前这巨树上缠了红布,近旁几棵大树上也都缠了红布条,风一吹缓缓飘动着,在月夜中显得格外诡异。 “柳宁,你在做什么?” 燕荣荣轻声喊她,柳宁却没什么反应,只顾着往树上绑红布。 荒郊野岭,白衣少女树前挂红条,简直是一桩骇人听闻的鬼故事。 宋衍见燕荣荣这般温柔,怕是吃不住柳宁,忙翻身下马,不由分说拉过柳宁,将她往马匹方向拽。 “走,回家了。” 柳宁此刻根本听不得家字,只觉心口隐隐刺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宋衍,转身跑向另一棵大树,继续缠绕红布条。 她一边绑,一边自言自语:“孤零零一条多不显眼,我全给绑上,就不可能看不见了。” 柳宁嘴角微扬,沉浸在幻想的欢快重逢里,不愿清醒。 “柳宁!”宋衍声音低下去几分,怒气却多了几重,大有一副翻脸的准备。 柳宁不怕他,不以为意地反驳:“你们回吧,我多半是要挂到天亮,不必等我了,我挂完红布条会回去的。” “那怎么行……” 燕荣荣一开口,下意识就想说什么荒郊野岭柔弱女子太过危险的说词,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如果柳宁会害怕这些所谓的说词,那她就不可能孤身来到这里。 真正令她害怕的,是这些紧紧缠绕在树枝上的红布条,背后所藏着的用意。 “咳……”燕荣荣想了一想,试探着激她:“百事通都和我说了,他也是道听途说的,你这样做是没用的。” 柳宁缠绕树枝的动作一顿,愣了一愣,似是不敢相信听到的话,等回过神来,才想起骂人:“什么?!岂有此理,百事通竟然敢骗我!他明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契门,居然还骗我,简直是太卑鄙了!” 契门二字,犹如平地一声雷,惊起燕荣荣的讶异:“你想让契门的人帮你做什么?” 柳宁直来直往惯了,一时没多想,便嘀咕着说了已出来:“帮忙找个人而已。” 说出这话,柳宁后悔不已,想要找补找补,偏生嘴笨,不知如何找补,顿了顿,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来都来了,不管是不是道听途说,试试总比不试好吧。” 她说着攀弯树枝,准备再挂红布条。 燕荣荣伸手拦住她的动作:“夜深露重,跟我们回去吧,明日我亲自带你去找契门门徒。” 柳宁看着眼前小姑娘这张满是稚气的脸,勉强一笑,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转身继续挂红布条。 挂完红布条,她又提着灯笼要往密林深处去。 宋衍见她如此任性,终于是控制不住脾气,怒喝道:“柳宁,你兄长若是知晓你这般胡闹,岂能不生气?” 柳宁本就是大小姐脾气,为了顺理成章留在金陵,这才处处夹着尾巴做人,眼下见话都摊到明面上来说了,也就不遮遮掩掩了。 “那就生气啊,有本事来教训我啊,他在哪啊,眼下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呢,要真是出来教训我,我替我爹烧高香了!” 柳宁越说越生气,冷哼一声,拎着并不明亮的灯笼果断转身,执意要往密林里走。 燕荣荣只觉这气氛不妙,柳宁这脾气是不会轻易认输的,也不可能低头,无奈冲她背影承认:“其实我就是契门门主。” 柳宁缓缓转过身来,不置可否的一笑,随即继续踏步往前。 燕荣荣理解她的不相信,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重复刚才的话,柳宁这才逐渐意识到,燕荣荣没有开玩笑。 她不可思议地走向燕荣荣,反复追问:“你是契门门主?是我知道的那个契门吗,不把你棺材本搜刮出来不罢休的契门?” “对,我是……” 第五十一章 仗义也是规矩 柳宁还是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小姑娘会是鼎鼎大名的契门门主。 怎么看怎么不像。 她脚步微顿,侧头看向一旁的宋衍:“这不会是你们合起伙来编造出来的谎言吧?” 宋衍微微颔首,朝她投去一个极为坚定的目光:“这事说来复杂,但燕姑娘如今的确是契门门主。” 柳宁本就天真,容易轻信他人,眼前二人又是值得信任之人,转眼之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拉起燕荣荣的手,小声开口:“燕姑娘,你能帮帮我吗?” 说完这话,她生怕被拒绝,急忙又补上一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只要你愿意帮我寻我哥哥,无论多少钱我都愿意的,哪怕是倾家荡产!” 燕荣荣轻抚柳宁手背:“都是自己人,说什么钱不钱的,我帮你就是了。” 柳宁闻言简直喜出望外,她狂喜着一把抱住燕荣荣:“燕姑娘,你真是太好了!” “不对……”柳宁脑中白光一闪,又松开燕荣荣,狐疑追问,“你怎么帮我呀,契门的规矩不是都定死的吗,就连门主也无从得知契门门徒和雇主之间的契约。” 燕荣荣见她如此担忧,笑着冲她眨了眨眼:“契门的规矩是规矩,朋友的情义也是规矩,这契门中人除了是门徒,也还是我的手下,我让我的手下替我打探些消息,不为过吧?” “不为过不为过!” 柳宁说着再次将燕荣荣抱住,喋喋不休地夸着:“燕姑娘你真好,你真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姑娘了。” 一旁的宋衍见状,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恩!” 柳宁应了一声,牵起燕荣荣的手疾步走到马前:“燕姑娘,我同你共骑一匹,可好?” 燕荣荣巴不得她听话些,眼下见她这般信任依赖自己,也终于放下心来,利索上马后,又朝她伸出手:“求之不得。” 柳宁灿然一笑,忙拉紧燕荣荣的手,堪堪上马。 一旁的宋衍见柳宁如此亲近燕荣荣,本就看不惯她住在诸葛重光院子里,忙抓住这个契机开口。 “天色已晚,不如今夜就住在千彩戏法园……” 话未说完,柳宁已抱住燕荣荣的腰:“好啊,今晚我就跟燕姑娘一起睡,以后我都住在千彩戏法园。” 宋衍心中大喜,赶紧应下来:“这自然是极好,你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能遇到燕姑娘,也是你的福分。” “恩?”柳宁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明所以地侧头看向宋衍。 燕荣荣闻言轻笑一声,替宋衍找补:“他是说,我们能相遇,是一种缘分,江湖之中,别离就在瞬间,我们要珍惜这样的缘分。” “恩!要珍惜这样的缘分!” 柳宁心满意足地抱紧燕荣荣,脑中满是和哥哥重逢的画面。 颠簸小路屡次打断柳宁的幻想,她靠着燕荣荣的背,开始诉说往事。 “我哥哥叫柳云志,比我大七岁,父亲很忙,心里只装得下政事和百姓,可以说是哥哥照顾着我长大的,在我心里,哥哥远比父亲要重要。” “哥哥很厉害,也很聪明,从小学识就很好,可他不愿意为官从政,他不想像父亲那样有愧家人,所以弃了科考,改学武,打下江南第一擂台后,开始行商走镖。” “父亲很生气,和哥哥吵过很多很多次,他一直觉得哥哥没有志气,藏着一腔学识不造福天下人,太过自私。所以哥哥失踪后,父亲没有去寻他,父亲根本不管哥哥的死活,这个家里,只有我和哥哥才是真正的亲人。” “哥哥是在三年前失踪的,当时他押镖行至洛阳,归来时,不知何故孤身去了一趟金陵,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 柳宁说到这里,带着哭腔,泪水落在燕荣荣的后背上,透过衣衫,沁入肌肤,被风一吹,带着丝丝寒气。 “燕姑娘,哥哥是这个世上我最重要的人,我一定要找到他,你行行好,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燕荣荣对于她寻人的念头,可谓是感同深受,对于失踪十年的父亲,她又何尝不是这般日夜祈盼着。 可此番利用契门门徒,还是没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燕荣荣心中有些绝望,但她不敢说,也不愿说,不想让柳宁同自己一样深陷惶恐不安的泥沼之中。 有一个可以期盼的念头,对于在煎熬中苦苦挣扎的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她轻笑一声,语气欢快:“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哥哥的,只是消息万千,或许没有那么快。” “我可以等的!” 柳云志失踪没几年,柳宁心中尚有期盼雀跃之意。 燕荣荣闻言很是艳羡,这十年间,她的期盼和雀跃,已经被尽数消耗殆尽。 回到千彩戏法园后,二人同卧一塌,柳宁却没有睡意,喋喋不休地说着和柳云志从小的故事。 燕荣荣眼见天光大亮,瞧瞧点起安眠香,二人这才在香气缠绕中,缓缓闭上眼。 翌日,柳宁蹑手蹑脚爬下床,气势汹汹地冲到陵湖客栈。 砰砰砰—— 她用力拍着房门,引来不少人的围观,掌柜的更是一脸郁闷的在旁边阻拦:“这位姑娘,你可不能影响我们生意啊。” “走开!再废话我就拆了这个房间!” 柳宁说着丢给掌柜的一个银袋子,掌柜的捡起银袋子一掂量,乐得往下直喊:“快去后院叫几个人来,帮这位姑娘把房门拆了!” 话音未落,眼前房门翛然打开,百事通理直气壮地站在门口。 “我说柳小姐,钱不是都还给你了吗,难道是小辣椒把钱袋子吞了?” 柳宁双手叉腰,没好气道:“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柳宁说着往前疾行一步,逼得百事通连连后退,言语中是滔天的怒气:“我都跟你说了,我找契门是为了找家人,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知道这样骗我,我会有多伤心吗?” 百事通心虚不已,嘴上却不饶人:“什么骗不骗人的,你可不能冤枉我,我只不过是把我听来的消息卖给你,那听来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怎么知道?” “再说了,不是你自己说,无论寻不寻得到契门,都不怨我,也不退钱,现在钱我都还你了,你还来找我要什么说法?” 百事通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声音也大起来:“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你家人失踪,难道是我造成的?” 柳宁被怼的哑口无言:“你……你……” 百事通得意极了,继续道:“我还没问你要昨晚打扰我休息的钱呢,我这把年纪,可是打扰不起,万一被你吓到直接去了阴曹地府,你给我收尸啊?” “我……”柳宁咬咬牙,满脸羞怒。 百事通晃晃脑袋,不肯罢休:“夜色昏暗,我不顾体弱,提着灯笼好心去找你的朋友,你这是狗咬吕洞宾啊,好没道理啊。” 一旁掌柜的见柳宁落入下风,忍不住帮腔:“好了,我说百事通,你差不多说两句得了,怎么话这么多啊,我让你白白住着客栈,不是让你来给我惹事的。” 百事通嘚瑟地扬扬眉毛,伸手将人往外赶,彭的一声无情关上门。 柳宁气急了,疾步下楼,掌柜的紧跟其后,好声好气哄着:“他就是一孤寡老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柳宁想起他方才所言,忍不住停下脚步追问:“你刚刚说他白住在你客栈,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让他白白住在你的客栈啊!!” 掌柜的仰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间,拉着柳宁往旁边走了两步,压低声音解释。 “他原本家庭美满,有儿有女,还有尚未出生的孙孩,谁曾想一把大火烧死全家,只有在外行商的他活了下来,带着女儿最爱的梅花酥归家时只看到一片废墟,其中伤痛可想而知,人没疯便是一桩幸事了。” 掌柜的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道:“他女儿是个大夫,附近的人有个伤痛,从来不收钱,我娘就是她治好的,大家明知道百事通嘴上不把门,日日行骗,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给些铜板,就当是偿还了他女儿的情,能被骗到大头的,也就你这样的外地人。” 柳宁闻言久久没有言语,她没有想到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百事通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深重的苦痛。 也难怪他在知晓自己寻找契门的用意后,又提着灯笼去找燕荣荣,将钱袋子还上。 柳宁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递到掌柜的手里:“昨夜确是我的不是,打扰老人家休息了,劳烦你将这钱给他。” 说完这话,柳宁转身离开客栈。 她才走出客栈没几步,迎面便遇上诸葛重光。 诸葛重光长舒一口气,目露放松:“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昨晚你没回来,我一直在寻你,担心你在金陵人生地不熟,被人骗了。” 柳宁摇摇头,抬步朝千彩戏法园的方向走。 “以后我都住在千彩戏法园了,之前收留我,多谢你了。” 诸葛重光闻言颇为诧异,眼眸微转,小心翼翼地追问:“为何,是不是他们不让你和我来往?” 柳宁脚步微顿,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当真如此……”诸葛重光垂下眼眸,语气很是伤心,“世人皆爱以貌取人,独独你不一样,我还以为你的朋友会和你一样,没想到仅仅是因为我的长相,就不喜你与我来往。” 柳宁见他难过,出口安慰:“你别难过,你长得是冷了点,也是有点面瘫,不怎么有表情,让人觉得神秘莫测,但这也是天生的,爹娘给的脸,没法子,这也不是你的错。” 诸葛重光嘴角微抽,他实在觉得柳宁太不会安慰人,当下却也点头,一副被安慰到的模样:“我就知道,柳姑娘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话才落地,诸葛重光又补了一句:“那以后,你还会跟我做朋友吗,他们知道了,不会生气吧?” “没事,你们之间只是有些误会,下回我做东,请大家吃饭,把话在饭桌上说清楚就是了。” 柳宁拍拍诸葛重光的肩膀,一副我保护你的仗义模样。 诸葛重光心中欢喜,紧绷的脸上神情还是冷冰冰的。 他点点头,声音高兴:“那就多谢柳姑娘了,我也很想和燕姑娘他们做朋友的,总觉得他们很有意思,比我这样苦闷无聊的人有意思太多了。” 提到燕荣荣,柳宁连连点头:“燕姑娘的确,她不仅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还相当厉害。” “如何个厉害法?” 诸葛重光随意一问,柳宁却支支吾吾不肯说:“恩,就是感觉,一种感觉……” 诸葛重光见她这般提防自己,心中顿时寒了一半。 两人又朝前走了一会,眼看就快到千彩戏法园了,诸葛重光又开口道:“对了,你哥哥的事,我托人去打听了……” “不用啦,我找到契门了,契门的人会帮我打听的。”柳宁说着笑起来,双眼弯弯,如月牙般美好清澈。 诸葛重光实在没想到,柳宁在金陵人生地不熟,竟能接触到契门中人,顿感意外。 虽说那宋衍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契门的人,可从柳宁的言语中分析,燕荣荣似乎才是她心目中最厉害的人。 诸葛重光好奇心大起,斟酌着语气开口:“太好了,既然你能找到契门门徒,想必很快就能打听到你哥哥的下落,不过听说契门索要的钱财高昂,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柳姑娘你……” “我找的不是门徒,没怎么花钱。”柳宁想也不想便答了他,答完又担心自己说太多,下意识加快脚步。 诸葛重光却在这时停下脚步,声音转而凝重:“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柳姑娘,不知……” 他话未说完,便被柳宁信誓旦旦的声音打断:“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啊,来到金陵后,你帮我许多,我却什么也没帮过你,但凡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说,我柳宁绝无二话!” 诸葛重光一个劲地点头:“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有些一些事情想要请契门中人帮忙,不知柳姑娘可否代为引荐?” 柳宁闻言默了一默,露出些许为难神情:“这……这事我也做不得主……” 她知晓燕荣荣不喜诸葛重光,纵然去求燕荣荣帮帮诸葛重光,燕荣荣也不会出手相助。 诸葛重光见她为难,当即一笑,摇头道:“柳姑娘勿当真,我也没有什么着急的大事,不要为了我得罪别人,不值得的。” 都动了心要寻契门了,怎么会是不着急的大事呢? 柳宁听他这样说,心中酸楚,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愧疚开口:“你且缓缓,让我想想办法。” 诸葛重光目送柳宁离开后,心头立刻有了答案。 不是契门门徒,又不收钱,那自然是遇到了契门门主。 只是契门一向规矩死严,不可打破,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如雨后春笋般在江湖中迅速声名远播? 在今天遇到柳宁之前,诸葛重光从未听过一桩契门破例的事。 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才能让契门门主为此破例。 燕荣荣在金陵多年,诸葛重光早就听过她小辣椒的名号,自然不可能是那神秘的契门门主。 只有一种可能——燕荣荣这阵子认识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诸葛重光拍拍手,一旁支着糖葫芦的摊贩当即走上前:“老大,有何吩咐?” “盯紧燕荣荣,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是!” 糖葫芦摊贩应声,顺道摘下一只糖葫芦递到诸葛重光手中,诸葛重光也掏出钱袋子给钱,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让人看不出破绽。 谁能想到,这金陵城中,几乎大半的小贩都是诸葛重光的手下。 表面上赚点小钱营生,实则是武功过人的眼线。 诸葛重光一口咬下糖葫芦,转身往回走,心中冷笑:契门算什么东西,配和我比吗? 第五十二章 父子情谊 墨渊阁库房的那扇铁门,不光宋衍着急打开,燕荣荣如今更是焦急。 只是打开门之后呢,仅凭两人就想拿下墨渊阁吗? 燕荣荣不敢将那扇铁门的事告诉燕江灯,这样冲动的兄长,保不齐在得到消息的瞬间跳起来冲向那扇铁门。 潜伏在墨渊阁的人也再没递新消息出来,里头的情形实在不清楚。 可从迟迟不递新消息这点来看,里头势必不好混,甚至有些棘手。 燕荣荣思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到好帮手,最终将主意落在了王镇身上。 咚咚咚—— 宋衍听到敲门声,忙起身开门,门一开,便听燕荣荣干笑两声,随即露出一副另有深意的神情。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防备道:“燕姑娘,是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鬼主意谈不上,就是有个小想法。” 燕荣荣说着在桌前坐下,拿起小茶杯轻轻地转着,直等到宋衍开口追问什么小想法,才煞有介事地开口。 “你那个义子……” “燕姑娘,他不是我义子,我也不是他义父。” “咳咳……”燕荣荣轻咳一声,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移到宋衍面前,“虽不是这层关系,却是有厚重情谊的,是吧?” 宋衍视线落在茶杯上,微微拧眉:“燕姑娘的意思是……” “你我孤身探虎穴,总不是个事,不如请王镇将军帮帮忙,让他带人一块端了墨渊阁,岂非妙哉?” 燕荣荣的话倒是在理,偏偏宋衍拉不下这个脸面,更不想被王镇借着这个机会纠缠着认为义父。 沉默半晌,燕荣荣拿起空杯子,幽幽开口:“想必墨渊阁吃一垫长一智,是不会给我们第三次机会的,这次机会若是错过,那些人可就和家人天隔两方了。” 说着,燕荣荣放下杯子,叹气道:“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再过十年,这小小金陵人人都有失踪的家人,大家饭后谈论的心情就和丢了一块银子差不多,再没什么伤心不伤心的。” 她说到这里,还活生活色地演了起来。 “怎么了老张,心情不好啊?你儿子失踪了?害,多大点事,我还以为你全家只剩你一人了呢,这年头,谁家还不丢个孩子啊。” “话不能这么多,我儿子是我一手带大的,现在失踪了,也不知道死活,我真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你也不能这么想,他们失踪了,我们又没看到尸体,那谁知道是不是躲在什么地方享福呢,老张,想开点,要是人人都和你这样想,那大家都不用活了,饭还是要吃的,人等等或许就来了。” 宋衍果然被她的话刺激到,翛然起身:“别说了,等我消息。” 燕荣荣也跟着起身,不放心道:“我陪你一块去。” 燕荣荣嘴上从不饶人,当真是个极好的说客,宋衍这张笨嘴最是需要这样的帮手,他当即点头应下。 两人再次来到破阵军营外。 这回王镇倒是没有刻意冷落宋衍,出来的很快,他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冲宋衍道:“你来看我了?” 宋衍点点头,递过去一壶酒,王镇这下更欢喜了,眼睛瞬间都有些湿润,只是还不让他多感动一会,宋衍已经开口了。 “我来求你办点事。” 王镇接过酒壶的手略微停顿,半是怀疑半是试探地询问:“你求我办事?” 一是试探宋衍与他之间的关系,难道已经生分到还要求这样的字眼了? 二是试探宋衍为何用求字,难道是一桩格外危险的大事,大到有可能影响仕途亦或是性命? 宋衍拍拍他的手臂,没有解释,而是顾自往里走:“去营帐里说吧。” 王镇顿在原地,拿着手酒壶,有些捉摸不透宋衍此行用意,他目光一瞥,见燕荣荣还站在旁边,忙露出笑脸:“你和我父亲大人真不是那种关系?” 燕荣荣闻言乐出声,王镇仿佛见到了什么稀罕事,拍手叫好:“你笑了,你笑了,由此可见,你们多少有点关系。” 燕荣荣勉强止住笑容,反驳道:“我是被你这声父亲大人逗乐的,王将军,其实我挺困惑的,为什么一定是要父亲大人,做义兄不行吗?” 王镇笑脸冷下来,本想说些没好气的话,转念一想,这两人关系匪浅,说不定还能帮他吹吹枕边风,于是卖起惨来。 “哎,还不是我从小孤苦伶仃,被人欺侮惯了,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如山的父爱,被父亲大人救下后,我简直过上了极乐生活,他虽不承认,可他做的桩桩件件,简直比天底下所有做父亲的都要好。” 说到这里,王镇多了几分怒气:“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让我认他做义兄,我不缺兄弟,战场上我有的是浴血奋战的兄弟!幼时,他教导我关爱我,等老了,我为他养老送终,这不好吗?” 燕荣荣被他的执拗所折服,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对宋衍来说,这怎么也算不上坏事。” 王镇见她为自己说话,目光登时一亮,激动上前:“你帮帮我,要是真成了,我就欠你一个大人情,将来哪怕你要我王镇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 燕荣荣闻言也是眼前一亮,朝他伸出手,两人愉快击掌:“成交。” 营帐中,宋衍正将茶壶往炭火堆上放,他见两人笑着走来,是一样的年轻风华,一样的朝气蓬勃,下意识拧眉。 他本来就不愿意让王镇认自己当爹,现在遇上燕荣荣了,燕荣荣还比王镇小几岁,若是认王镇当儿子,与燕荣荣岂不是更差了辈分。 “来都来了,怎么不喝酒?”王镇打开宋衍带来的酒壶,用力一嗅,满脸享受,“就是这个味,许久没喝了。” 他说着仰头便喝了几口,喜道:“畅快!” 燕荣荣撇了宋衍一眼,又将视线落在酒壶上,刻意提醒:“这酒还是他特意绕道去买的,说你除了桃花酒,别的都不喝。” 王镇闻言乐开花,忙冲宋衍道:“多谢了,在外面打仗那几年,我犯起酒瘾来,那叫一个抓心挠肝的难受。” 燕荣荣递过去一个茶杯,示意王镇给自己倒上一杯:“这酒真有这么好喝?” 王镇一边为她倒酒,一边笑着解释:“也许是因为那年冬天太冷了,这酒的味道便刻在了我骨子里。” 燕荣荣一点就透,明白王镇这是要自己给他捧哏,不紧不慢地接话:“看来这酒有故事啊,不知可否讲上一讲?” “也不是什么故事,就是那一年冬天我贪玩落水,回家头重脚轻,又不敢说出来,结果一拖就是好几日,到后面浑身哆嗦几乎就没气了,是父……是他拼命给我灌桃花酒,拖到大夫上门来医治。” 燕荣荣闻言,下意识看向宋衍,只见宋衍两眼出神,嘴角微扬,脸上亦有唏嘘之情,俨然一副慈父回忆往昔的模样。 王镇说到这里,声音有几分哽咽,低下头去:“冰天雪地里的一杯酒,灌透了我的五脏六腑,很难叫人不刻骨铭心,只可惜,我王镇天生是无福之人,怎敢祈望拥有比登天还难的家人。” 沉默许久的宋衍,在这时幽幽开口:“等将来,你娶个媳妇,就有家人了。” 王镇苦笑一声,摇摇头:“我不打算成亲生子了。” 说罢,他一脸无谓地拿起酒壶喝酒,满脸畅快,宋衍却忍不住拧眉追问:“这是你的决定,还是一时念起?如今你已长大,万事须得三思计划,不可胡闹。” “是我万思后的决定。” 王镇放下酒杯,眼眸深处尽是死寂:“我要死守边城,护家国安康,绝不让他国踏入大楚境内半步,漂泊孤儿的日子不好过,只希望天下如我这般的孤儿能少一个是一个。” 他的眼神这般绝望,声音却是这般坚定,宋衍闻言动容不已,想到自己也是孤儿,更是万分感伤。 “我收你为徒可好?” 宋衍用商量的语气同王镇开口,王镇知晓宋衍是被他师父带大的,可还是不愿意,于是斩钉截铁地摇头。 “不好。” 王镇仰头将酒壶中的酒喝尽,随即轻轻放下,盯着空酒壶道:“不是说有事让我去做吗,尽管说吧,看在这壶酒的面子上,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宋衍顿了一顿,在继续安慰王镇和说出自己此行用意之间,选择了后者。 “眼下就有这一桩挽救孤儿的大事,需要你来相助。” 王镇讶异抬眼:“怎么说?” “听过墨渊阁吗,金陵城最大的地下机关交易处,从来神秘,让人难寻踪迹,我和燕姑娘曾经深探墨渊阁,无意中发现很多失踪人口都在其牢房中。” 宋衍这话一出口,王镇惊讶之中还加了九分愤怒:“我听过墨渊阁大名,却不知其如此卑劣!这墨渊阁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做事!” “尚不清楚。” 宋衍摇摇头,朝王镇投去一个极为期许的眼神:“但这也不重要,因为眼下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只要我们抓住这个机会就能一举捣破墨渊阁,救出那些可怜的人,放他们和家人去团聚。” “好!既是如此,那我便干!具体怎么干,什么时候干,都你说了算,只会我一声便是!” 王镇说着双拳摩挲,扭动脖颈,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我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受尽折磨!” 宋衍没想到王镇答应的这么爽快,更没有以认父一时作为要挟,一时反应不过来。 燕荣荣见宋衍面露意外,旁敲侧击道:“王将军真是善良的人啊,听说要救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金陵能有王将军,是金陵百姓的幸事。” 这话确实提醒了宋衍。 因为王镇并不是天生这般仁爱善良,幼时,他也是满口谎言,精于算计,擅于手段,是城中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野狗。 是宋衍悉心教导,一点一点将他送上正道的。 曾经宋衍也想过,若是王镇没有遇上自己,如今会在做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王镇后来坦白地告诉了宋衍。 若是没有宋衍,他会找个山头自立为王,打家劫舍,做个一杀百方的劫匪、强盗。 可见,在指引人生道路这点上,宋衍的确做到了父亲般的职责。 王镇亲自送两人离开后,燕荣荣见宋衍沉默良久,忍不住凑过去:“宋衍,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点摇动,愿意收他做义子了?” 宋衍勉强一笑,不言不发,抬步往前走。 燕荣荣跟上去,打趣他:“人啊,总是喜欢嘴硬,纵使叫声父亲儿子又如何,又不会掉肉!你们虽无父子名分,却早有父子之实,又何必在这名分之上度费口舌,争吵不断,消耗彼此的感情呢?” 宋衍觉得燕荣荣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转头过去,对上她这张稚嫩的脸,又忍不住嘀咕:“燕姑娘,我是请你来当说客的,不是反过来做王镇的说客。” 燕荣荣没所谓地摆摆手:“你们这样亲密的关系,还分什么你我,做谁的说客都一样,没差。” “若是我认他为义子,你我之间的辈分应当如何?” 宋衍冷不丁将问题抛到燕荣荣头上,燕荣荣愣了一愣,没想到他会向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可很快又恢复了神智。 “什么辈分不辈分的,我又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更不在意了,我这辈子只会在意亲近之人的想法和情绪,旁的人怎么想怎么说,高不高兴,都不干我事。” 燕荣荣这没心没肺的样子,着实让宋衍心生艳羡,心中担忧也由此散去些许。 第五十三章 再探墨渊阁 隔了两日,墨渊阁里还是没传出来新消息,燕荣荣和宋衍商议后,一致决定再等一日,明日若是还无消息,便在夜里行动。 柳宁在这时兴冲冲跑进房间,打断两人对话。 “燕姑娘,我有哥哥的下落了!” 柳宁一语惊人,燕荣荣和宋衍皆是喜出望外,翛然起身追问:“在何处?” “在墨渊阁!” 这话一出,两人当场被震撼,又默默坐了回去,下意识将目光移到彼此脸上,许久没有出声。 柳宁见二人反应不大对劲,忍不住追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你们可不要骗我啊,我什么都知道的。” 燕荣荣侧头看向一脸天真的柳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实话。 “柳宁,墨渊阁不是什么好地方,说是吃人不吐骨头也不为过,不过巧得很,我们正打算去一趟墨渊阁,将那些被拐卖的人都救出来,你哥哥若是也在其中,那是再好不过。” 柳宁一听他们的计划,登时激动起来,拍手道:“好,那我也一块去,我保证不给你们拖后腿。” 宋衍默默叹了口气,用没有商量余地的目光望着她:“我不会带你去的,那个地方真的很危险,你并非细心之人,也无能力自保,我实在不能遂你心愿,你目的无非就是救出哥哥,这事交给我去办就是了。” “可是……燕姑娘为什么能……” 柳宁不愿就此作罢,还欲辩上一辩。 燕荣荣眼珠微转,当即转移话题:“柳宁,你是如何知晓你哥哥在墨渊阁的,是谁告诉你的?这天下居然还有比契门更快的人?” “可能是运气好吧。”柳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想来想去还是不忍欺瞒,索性将幕后之人报出来,“是诸葛重光,哎呀,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他,但他处处帮我也是真的,他没有害过我的。” 燕荣荣一听是诸葛重光,脸色果然不善,骂人的话几度就在嘴边了。 宋衍苦恼地挠挠头,眼神颇为焦急:“他的消息可靠吗,那可是墨渊阁,如果消息有误,找不到你哥哥不说,还有可能送死。” “是真的,没有骗我,他还找到了墨渊阁的地图。” 柳宁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将它摊在桌上,燕荣荣见状忙也取出契门中人递出来的地图,两幅地图一经对比,很快得出结论。 竟然真是同一处地方。 燕荣荣朝宋衍投去一个不知所措的目光:“你怎么看?” 宋衍心头也仍有狐疑:“这地图诸葛重光为何舍得给你?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莫非他是墨渊阁的人,或者说,他和墨渊阁叫得出名号的人相识。” 柳宁闻言大为不解,连连追问:“为什么他一定是墨渊阁的人,你们以貌取人可不大好,人家也没伤害过我啊。” 燕荣荣不同意柳宁的辩解,直言道:“相由心生,你看不出他那一双眼睛是多么的怨毒吗?” “好啊,你们现在不讲以貌取人了,直接以相取人了,简直荒唐!” 柳宁很不高兴地侧过头去,双手枕胸道:“反正不管你们去不去,我是一定要去墨渊阁的,重光也说了,他会帮我的。” “他想怎么帮?”燕荣荣小心翼翼地试探。 柳宁想也没想,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想必他有什么内应安插在了墨渊阁吧,要不然怎么能那么信誓旦旦呢?” 宋衍知晓柳宁是个认死理的人,平时很少做决定,一做决定就难以改变。 当下只得哄着:“墨渊阁我们自然是要去,只是分身乏术,尽量勉强拖着,拖到援兵到来,如果你也想去墨渊阁的话,不知道看不看得起这望风之举。” 燕荣荣没想到宋衍居然改口答应了,心中无比讶异,只得跟着搭腔说服柳宁。 “他说的没错,望风是极为重要的一关,若是望风疏忽,非但接应援兵失败,我们也会留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柳宁听二人这样一说,只觉压力从天而降,极为重视地点头:“好,我记住了,我会努力做好的!” 眼见柳宁要走,燕荣荣忙喊住她,犹豫着开口:“那个……诸葛重光,不知你可代为邀请?我想在咱们当初第一次吃饭的地方聚上一聚,将误会都说清楚。” 这正是柳宁所求之不得的,只是想到燕荣荣讨厌诸葛重光,不敢开口。 眼下见燕荣荣主动提起,柳宁不由得大喜:“好啊,这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着急吗,若是着急,我现在就回去请他过来一叙。” “着急。”燕荣荣点头,柳宁见状二话不说,立刻转身,屁颠屁颠去找人了。 一个时辰后—— 诸葛重光缓步走进众人视线,还是从前那般不苟言笑,冷面朝天。 燕荣荣请他入席,冲着桌上的十二菜一汤道:“准备不周,见谅。” “不会,已经很好了。”诸葛重光声音淡淡的,让人听不清楚其中藏着的情绪是好是坏。 他说着端起酒杯,缓缓啜着,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宋衍不想在这消耗时辰,索性开门见山:“听说你给了柳宁一张墨渊阁地图,她年纪尚小,没有分辨真假的能力,更没有自保的能力,拥有这样的东西,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好事,作为她的好朋友,我们想在你这问个仔细清楚。” 诸葛重光并无解释之意,而是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册子:“这是墨渊阁内部图册,分为十六册,每一册都是一条通道,通道里的房间、守卫、机关,都标记的很详细,你们若是需要,可以拿去。” 燕荣荣半信半疑地打开地图册,一看竟真是好东西,不免惊喜交加,不敢相信诸葛重光就这样将这么珍贵的地图交了出来。 从前的厌恶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忙起身冲诸葛重光躬身行礼:“过去是我错怪你,冒犯你,实在对不住,今日之事多谢了。” 宋衍从燕荣荣手里接过地图册看了一眼,心头的话憋了一憋,还是忍不住开口:“不知这地图册从何而来?” 诸葛重光闻言低笑一声:“谁都有个难言之隐吧,请恕我不便开口,总之东西千真万确是真的。” 他说到这里,扫了燕荣荣和宋衍一眼,伸手指天,一字一顿道:“我诸葛重光敢用性命担保,若是欺瞒诸位,不得好死。” 一旁的柳宁见他发这样的毒誓,心有不忍,忙帮着说话:“我当然相信你了,他们自然也是相信你的,只是人难免有好奇之心,这才问上一问,你不用起誓的。” 燕荣荣和宋衍也忙附和:“是啊,这样难得一见的东西,就是造假也造不出来的,我们自然是相信的。” 说完这话,两人又侧头看向彼此,目光浅浅交换,分明是仍有疑惑。 柳宁没注意他们的目光,见误会解开,心中欢喜,忙取过一只大碗,倒满整整一碗酒,举碗示意:“好啦,大家都是朋友,以后要和睦相处呀,这杯酒,我敬大家,感谢大家为我哥哥的事费心。” 柳宁说完这话,端起酒碗就要一饮而尽,却被诸葛重光劈手夺过。 “这杯酒,我代柳姑娘喝了。” 话音落地,诸葛重光仰头喝尽,柳宁想要阻拦已然来不及,她嘀咕道:“可这酒是我用来感谢你们的。” 诸葛重光轻擦下巴酒水,目光温柔落在柳宁脸上:“柳姑娘的感激之情,我心领神会。” 柳宁被他盯得脸上发烫,笑着低下头:“来日方长,将来若是有用的上我的,我一定偿还你的人情。” 燕荣荣趁着这两人互诉衷情,再次打开地图册,仔细判断着,这地图册是否有古怪。 从地图册中标记的机关点来看,的确是有心设置的机关阵法,有理可循,有据可判,若是造假,只怕造不出这么精妙绝伦的假。 她见宋衍的视线也落在地图册上,忙冲他投去一个肯定的目光。 宋衍明白她的意思,也冲她微微颔首。 诸葛重光在这时起身,打断两人的目光交接:“在下不胜酒力,今日这菜是吃不上了,改日,我请诸位再聚。” 燕荣荣和宋衍忙起身,他却连连摆手,示意不必相送,只是喊过随从,将他扶出酒楼。 回千彩戏法园后,燕荣荣也没有闲着,点烛熬夜研究地图——到时候打起来,从哪个角度最容易控制敌人,哪个角度最适合安排弓箭手。 直到一阵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燕荣荣想也不想,觉得来人一定是宋衍,于是毫无防备地开口:“你进来吧。” 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吱吱拖着长调的刺耳声。 燕荣荣听惯了宋衍的开门手法,知晓来人必不是宋衍,忙将地图往怀里藏,随即抬眼看去。 是代尽欢。 第五十四章 五个臭皮匠 代尽欢抬脚走进房间的瞬间,燕荣荣正面色淡然地盯着他,桌上的手则不动神色地将墨渊阁图册收入袖中。 代尽欢笑着在她跟前坐下,手指轻敲红木圆桌:“小姑娘,你当真要去?” 燕荣荣装傻道:“去哪里?” “小姑娘,你跟我演戏,可就没有意思了。” 代尽欢故作生气地起身,走了两步见燕荣荣没有喊住他,不免心生尴尬,停在原地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燕荣荣故意晾了他一会,才憋着笑开口追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该不会是在这里安插了什么眼线吧?” 代尽欢顺势回身,重新坐下:“我都说了,我是绝顶聪明的天才,天才想什么是你能猜到的吗?这么说吧,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知道,若是需要帮忙,只管求求我,我会考虑考虑帮你的。” “那可真是多谢代公子善意了。”燕荣荣说着为他倒上一杯热茶,茶水满到溢出茶杯。 代尽欢淡定拿起茶杯,一脸享受地将烫茶饮下,云淡风轻道:“你就这么信任那个宋衍?难道我不比他玉树临风?不比他才智双全?” 燕荣荣闻言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话里有话道:“看来代公子,真的很想一探墨渊阁究竟啊。” 代尽欢拖着长调恩了一声,理直气壮道:“那是自然,既然你们要端了这墨渊阁,那我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去顺点宝贝回来,岂不美哉?” 这样的理直气壮,倒是让燕荣荣语塞。 她顿了一顿,才回过神来,开口打趣:“所以代公子,现在是在求我吗?” 代尽欢嘴角微扬,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刻意做出来的高姿态:“是,我在求你,求你带我一块去,怎么样,小姑娘,对我这恭敬的态度还满意吗?” 燕荣荣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玩笑之意,这才点点头,凑过去:“那也不能就这么带你下去呀。” “那依照你的意思……” 燕荣荣见他上套,顺势说出自己的目的:“墨渊阁人多势众,就凭我们这些人自然是落入下风,但若是有火药那便不一样了,不知代公子能否……” 不等她说完,代尽欢爽朗大笑三声,不以为然地应下:“区区火药,怎么可能难倒我代尽欢?等着吧,明日定然叫你满意。” “代公子破费了,代公子慢走。” 燕荣荣十分恭敬地笑着将人送走,正要回房,不想屋檐之下跳下一个人,脸色阴沉,毫无笑意,竟是燕江灯。 他用一双带着些微苛责的眼睛盯着燕荣荣,盯得燕荣荣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去。 “江灯哥哥,你几时来的?” 燕江灯缓步走到她跟前,语气既失落又恼怒:“荣荣,若非我察觉到有人鬼祟进入园子,一路跟过来,怕是还不知道你们明日的大事,这样的大事,你也没有半点告诉兄长的意思吗?” “我……” 燕荣荣心虚至极,根本不敢抬眼去看燕江灯。 燕江灯不由分说将她拽进房间,逼她一五一十交代近日发生的事,末了,他无情收起墨渊阁图册走到门边。 “明日,你便不用去了。” 说罢,他伸手开门,不给燕荣荣任何反驳的机会,迅速将门关上。 燕荣荣听着门外落锁的声音,嘴角微抽,低声嘟囔:“我就知道你这德性,简直是把我当兔子养,生怕外头一个动静把我活活吓死,可惜我燕荣荣生来就是咬人的蛇,想困住我,做梦!” 翌日,天光大亮。 燕荣荣攀绳从天窗爬出,静静坐在屋檐边,等着宋衍起床。 半柱香后,宋衍开门走出,素来警醒的他立刻察觉到对面的屋檐上有人,抬眼看去,见一个小小身躯坐在檐变,两条腿顺其自然地晃荡着,心口不禁狠狠一震。 “燕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怒喝声中,宋衍已经飞身至屋檐,不由分说揽过燕荣荣的腰,将她稳稳放在地面。 燕荣荣没有理会他的担忧,而是掸掸衣服上的尘土,焦急催促:“快走,晚了又是一番拉扯。” “什么拉扯?”宋衍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燕荣荣并不解释,拉起他的手就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回身看,担心撞上同样要去墨渊阁的燕江灯。 直走进那条熟悉的密道,燕荣荣才松了口气,将原委告知。 听罢,宋衍脚步略有停顿,诧异询问:“那么代尽欢人呢?” “哦……”燕荣荣回过神来,不在意地笑笑,“我忘记告诉他在此处碰面了,想必他这会去千彩戏法园找我了吧,没事,少他一个帮手,也等同是少了一个隐患。” 两人边说边往前走,走过两个拐角时,抬眼望去,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密道尽头,两男一女,或倚着墙,或蹲在地上,正齐刷刷地朝燕荣荣和宋衍投来视线。 “江……江灯哥哥……” 燕荣荣干干一笑,又将视线移到旁边两人身上:“代公子、怀明兄,你们怎么进来的?” 公输怀明轻摇纸扇,声音悠然:“说来话长。” 她试图卖卖关子,余光一闪注意到燕江灯心情不佳,再也没有兴致啰嗦,直言道:“今日鸡鸣时分,我听得后院有动静,出来一看,竟是燕兄,于是我一路尾随,便来到了此处。” 燕江灯冷冷一笑,反驳她:“我轻功素来极佳,怎会被你听出动静?” 公输怀明不急不忙,缓缓解释:“燕兄不知,这些日子我心神不宁,难以入眠,便搬到了更僻静的地方,也就是燕兄你的隔壁,所以我们之间只有一墙之隔,燕兄拔刀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 话说到这里,却是戛然而止。 公输怀明非但没有解释到位,反倒将自己整日关注燕江灯的心思暴露,甚至自己揭露了自己的谎言。 燕江灯不知她是女子身份,只觉被一个男子这般关注,心头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时之间,空气为之凝固。 宋衍轻咳一声,打断这尴尬气氛,随即在众人的注视下,抬眼看向代尽欢:“代公子呢,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代尽欢摸摸眉毛,看向公输怀明,笑了笑:“我是尾随怀明兄而来。” 燕荣荣不大相信他的这番说词:“你尾随怀明兄做什么?” “我和怀明兄是多深厚的情谊啊,没有什么事情是彼此猜不到的,结果大清早见她鬼鬼祟祟往这边来,我难免起了几分好奇,没成想这一跟竟跟进了这密道。” 代尽欢说着向前一步,伸手欲轻敲燕荣荣的额头,却被宋衍以身拦下,只得作罢。 他略略侧头,视线越过宋衍落在燕荣荣脸上:“小姑娘,你们刚刚在密道里的对话,我都听见了,背地里这样说我,我不高兴了,亏我还带着火药来找你。” 燕荣荣闻言忙冲他抱拳行礼:“对不住了,代公子,我向你道歉。” 代尽欢见她态度如此诚恳,心头一喜,正要多说几句,不想燕荣荣越过他径直走向燕江灯。 “江灯哥哥,这条密道是父亲亲自设下,旁人根本进不得半步,就算他们知道密道入口也是绝无可能进入的,为何他们能跟在你身后进入密道?” 面对燕荣荣的质问,燕江灯避开她的目光,没有出声。 燕荣荣见他很是不对劲,便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公输怀明脸上,期待她能给予自己答案,没想到公输怀明也将目光移开。 “小姑娘,我知道啊,你求我啊,我告诉你。” 代尽欢得意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燕荣荣不明白他为何总要在嘴上占上风,当下没有丝毫犹豫地回头看他:“求你。” 代尽欢被她这干脆利落的求情噎住,朝她走了几步,才开口道:“他打开了密道入口的机关,试图对入口做销毁处置,幸好怀明兄眼疾手快,拦住了,然后我们就一块进了这密道。” 燕荣荣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燕江灯:“江灯哥哥!你要做什么?对密道入口做销毁处置,那不就意味着,再无进入密道的可能吗?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墨渊阁,怎能就此作罢?” 燕江灯闻言默然不语,丝毫没有辩白的意思。 一旁的公输怀明轻咳一声,忍不住要开口解释,燕江灯却朝她投去一个狠厉的目光,公输怀明当即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燕荣荣只觉这两人奇奇怪怪的,可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凑到唯一可以望向外面的洞眼前,不解追问。 “所以,我们还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还不出去?” 第五十五章 其利断金 “这不听到你们的动静,特意等你们吗?”代尽欢说着凑到燕荣荣身旁,故作一本正经,“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我保护你。” 燕荣荣嘴角抽了一抽,转头看向身后的宋衍。 两人四目相对,虽一言未发,却是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宋衍默契上前走到燕荣荣身旁,齐齐打开密道口。 燕荣荣轻车熟路来到伙房,拎起通往地下的地砖,在旁人吃惊打量的目光中,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下来吧。” 她话音未落,身旁便有落地声传来,不用问,她也知道,一定是宋衍。 果不其然,夜明珠拿出的瞬间,看到宋衍就站在自己跟前,素来明亮的一双眼睛,在幽暗环境里多了几分野狼的锐利。 咚—— 燕江灯跃下后,夺过燕荣荣手中的夜明珠,走到队伍最前面,一边往前探路,一边唾骂:“这墨渊阁实在无耻,挖密道都挖到我家里来了……” 骂着骂着,燕江灯忽然不说话了,脚步也停下,手中夜明珠更是瞬间放进黑口袋。 他身后众人,并无人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 他们心中都无比默契的知晓,燕江灯看到了什么,必然是值守库房的人。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众人心跳也为之加快,紧握手中武器,准备来个完美的暗杀。 脚步声到燕江灯跟前时,忽然停下。 燕江灯正要出刀,却听面前的人嘟嘟囔囔地掉头往回走:“真困啊,算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来的,用不着上去巡逻。” 众人松了口气,停在原地不敢有动静。 宋衍却仍旧紧握佩剑,竖起耳朵仔细辩证那人的脚步声,那缓步而行的脚步声,逐渐逐渐加快,甚至多了几分慌张。 “杀了他!” 宋衍焦急出声提醒,那脚步声瞬间加快,恨不得立刻飞到门口去。 然而他的动作快不过燕江灯手里的刀,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一刀毙命,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抬步前行,很快走到墨渊阁库房入口。 门是锁着的,钥匙一定在方才那人身上,在场众人却默契地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去捡钥匙的意图,齐刷刷将视线落在燕荣荣脸上。 燕荣荣从布袋中取出铁丝,在重锁中鼓捣了几下,哒的一声,重锁便被解开。 见怪不怪的众人,什么夸赞的反应都没有,只顾着伸手去推门。 进入库房小道后,代尽欢的眼神紧紧盯着两旁的房间,嘴角挂着贪婪的笑容,很快就掉了队,独自在库房四周打转。 燕荣荣故技重施,放出迷香,迷倒库房中值守的人。 一行人无比顺畅地来到大铁门后,燕荣荣从随身囊袋中摸出一个小臂长的家伙什,递向一旁的宋衍。 “你要的东西。”燕荣荣说的很淡然,仿佛这就是个小钉子,毫无价值,但又怕宋衍不识货,补了一句,“传说中的……千里传音筒。” “多谢。” 宋衍接过千里传音筒,小心翼翼贴在铁门上偷听那头的动静。 铁门那头的动静,犹如铁门这头的静谧,毫无动静。 宋衍快速收起千里传音筒,语气坚定:“开门。” 话音未落,又到了燕荣荣施展看家本事的时候,她动作利索地在门锁上鼓捣几个回来,不消小半柱香,她已取下门锁。 轰隆—— 沉重的铁门被众人合力推开,映入眼前的并非想象之中的密道,而是一屋子的金银财宝,烛火靠近时映照的光几乎夺目。 方才掉队的代尽欢不知是什么跟上队伍的,在这时发出惊叹的声音:“啧啧啧,这里头可不少稀世珍宝,这一趟,来得太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摸金银珠宝,丝毫没有往前的意思。 燕荣荣见状也不勉强:“那就劳烦你在此处望风,若是有什么万一……” 代尽欢贪婪地笑着打断她的话:“知道知道,去吧,干你们的事去吧。” 几人继续往前行,足足走了小半柱香,才走出这个巨大的房间,随即又是一条漆黑的密道。 燕荣荣敲敲燕江灯的胳膊肘,示意他停下脚步:“江灯哥哥,那册子拿给我瞧瞧。” 燕江灯忙将册子递过去,见燕荣荣看得仔细,忍不住追问:“这册子从何处来,可不可信?” “可不可信,试试就知道了。”燕荣荣说着抬起头,伸手捡起一块石头,丢向眼前密道的东北方向。 咔嚓—— 咻咻咻—— 如雨般的密箭穿梭密道而过,若他们方才踏上这条密道,只怕会被射成刺猬。 燕江灯见状喜道:“竟是真的。” 燕荣荣低下头,循着册子上的指使继续丢石子,一阵猛烈的火光从密道顶部闪现,落在密道之上,宛若一条火蛇,许久未熄。 若是人站在这上面,只怕跑都来不及,怕是要被烧成炭。 燕荣荣有些羞愧地看向宋衍:“看来,真的是我们太疑神疑鬼了,差点辜负诸葛重光的好心。” 公输怀明闻言,颇为吃惊:“这是诸葛重光给的?” 宋衍冲她点点头,同样露出几分后悔:“诸葛重光这个人的确有些古怪的神秘,我一靠近他,就觉得心口不舒服,总觉得他那张脸后藏着浓烈的杀气,现在想来,实在是我心胸狭窄,敌意又来的莫名其妙,等出去之后,我必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公输怀明见他两面露羞愧,却没有被说服,她还是对这地图册抱有一份疑惑,即便地图册没有问题,她也觉得诸葛重光有些问题。 众人很快继续往前走,一路走过七八条密道,打开三四扇门,终于走到墨渊阁的核心地段,听到门那头杂乱的声音。 燕荣荣喜道:“果然和这地图册上写的一样,若非这地图册,想来我们不会那么顺利到达这里,只要推开这扇门,捣毁他们最紧要的机关房,就能毁了他们多年的心血!” 她侧头看向众人,众人皆冲她点头,燕荣荣当即上前解锁。 不想这锁燕荣荣根本没见过,甚至都没从父亲口中听到过,眼前这筛子一样多面行的重锁,有三十六个孔,需要三十六把钥匙才能打开。 或许将这锁带回去慢慢盘查,燕荣荣是可以打开的。 可眼下这争分夺秒的时间里,燕荣荣毫无办法,她急得满头大汗,最后却也只能冲着身旁的人摇摇头。 “这个锁,我开不了。” 燕江灯很是失望,他满眼焦灼地望着眼前的锁,举起手上的刀就要重重砍下去。 “且慢。” 公输怀明开口阻止他,语气淡然地继续往下说:“我来试试。” 第五十六章 机关重重 “你要试试?” “你会开锁?”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连燕荣荣都开不了的锁,公输怀明竟然说要试试。 燕荣荣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公输怀明上前,心头隐隐有些诧异,同时却也浮现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猜测。 或许,公输怀明是公输般那一支的传人。 先前从未有过怀疑,是因为时光流转几百年,公输姓氏的人实在不算少数,任谁听了也不会往公输般身上想。 她正猜测着,那锁已然被打开。 燕荣荣目光一震,立刻肯定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公输般的传人! 她本就非常喜欢公输怀明的性格,眼下见公输怀明这般优秀,这般传神,看向她的目光之中不免多了几分钦佩。 公输怀明受着众人吃惊又钦佩的目光,却十分淡然,冲燕荣荣笑道:“好了,走着。” 轰隆—— 门被推开的瞬间,透亮的光冲进众人眼中,叫在昏暗中等了好一阵的众人,险些迷晕了眼。 机关吱嘎的声音、打铁的声音、走路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众人下意识拿起刀剑准备一战,定睛一瞧,却被眼前一幕镇住。 这大而亮的房间里,竟是一个活人都没有,全是木偶人,打铁的是木偶人,往烧红的铁上倒水的依旧是木偶人。 满屋子走来走去的木偶人,实在是让人惊讶的说不出话。 咻—— 东南方向的一只木偶人,忽然转了两圈,随即朝燕荣荣所在的方向发出一支箭,燕江灯眼疾手快,推开燕荣荣,一刀劈下长箭。 “荣荣,看看地图册上怎么说?” 燕江灯见那木偶人手举箭弩,牢牢盯着自己这边,忙奋力挥舞着刀抵挡。 燕荣荣则躲到石台后,掏出地图册仔细查看破解机关之法,很快,她起身指向这个房间的最中心部位。 “那里有一块花纹和其他砖头不一样的青砖,踩下去就能停止这房间所有的机关攻击。” 话音未落,宋衍飞身去往房间中心部位,目光一扫,顺利找到那花纹不一的青砖,一脚狠狠踩下去。 吱嘎—— 吱嘎—— 四面八方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这声音拖着长长的音调,仿佛是哪里卡住了,无法运转。 众人不明所以打量四周,还是公输怀明先反应过来,眉头微蹙,小声提醒。 “不妙,这里有古怪,大家别在中间站着,都分散躲到四……” 话未说完,轰隆一声后,那吱嘎吱嘎的机关声忽然顺畅起来,随即整个房间的木偶都停止了手里动作,原地转圈开始寻找目标。 无数的暗器从四面八方传来—— 燕荣荣动作敏捷躲到石台下,成功躲过这吓人的暗器,站在最中央的宋衍却被机关缠身,只得不知疲倦地挥舞手中长剑,阻拦四面八方的暗器。 可人终究不比木偶人,怎会不累? 这样的阻挡又能多久? 燕江灯飞身上前,与宋衍背对着背,阻拦四面八方的暗器。 燕荣荣着急地在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一块不小的铁皮,当即趁着木偶人将暗器都对准燕江灯和宋衍的空隙,快速溜到铁皮附近,使出吃奶的劲,拽起铁皮便朝两人丢去。 咚—— 宋衍心领神会,忙拾起铁皮,和燕江灯举着铁皮退至一旁。 然而木偶人的攻击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们从各个方向涌来,汇聚在宋衍和燕江灯面前,无数暗器冲着铁皮发去。 咻—— 一支铁箭穿透铁皮,离宋衍双眼不到半拳之距,他侧头看向燕江灯,对上燕江灯凝重的目光,同觉不妙,这铁皮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燕荣荣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忙从随身囊袋中摸出代尽欢带来的火药,可仔细一摸索才发现,火药上的引火绳不在,想必是代尽欢忘记给了。 她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将机关鸟放出,到处吸引木偶人的注意。 哒哒哒—— 长箭短箭悉数落在机关鸟翅膀上,很快将机关鸟射落在地,燕荣荣心中无比惋惜,却也不过转瞬之间。 脚下的地开始震动,四面的墙也开始发出机关嘎吱嘎吱快速转动的声音。 这说明,这房间中的机关远不止这些木偶人这么简单,还有更厉害的。 燕荣荣将地图册丢到公输怀明脚边,大声询问:“怀明兄,你可有法子令这些木偶人停下?” 公输怀明手握罗盘,嘴上嘀嘀咕咕,撇了一眼脚边的地图册,却是没有捡拾的意思,显然,她已不信这地图册。 她冲燕荣荣道:“这里是墨渊阁最为重要的核心地点,是不会轻易因为外来人的闯入就同归于尽的,所以这墙上的机关一定有停下的法子,你让他们再撑一撑,待我找找破绽。” 燕荣荣闻言为难极了,那被逼到墙角的两人,只剩一块难以支撑的铁皮,如何还能撑一撑?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火药,咬咬牙,打算冲过去再说。 “小姑娘,把火药丢给我!” 代尽欢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燕荣荣终于松了口气,忙将火药丢向他,只见他躲在门口,手法利索地将火药捆起来,随即狠狠朝木偶人身后一丢。 火药包丢下的瞬间,却是没有炸裂。 燕荣荣带着几分诧异侧头看去,却见代尽欢已经手握弓弩,弓弩发出的瞬间,带火的箭头落在木偶人身后的火药包上。 轰隆—— 一声惊响后,木偶人被炸翻几个,倒在地上打圈,怎么也站不起来。 宋衍和燕江灯忙起身逃出角落,冲向燕荣荣,却不想,不等众人松一口气,那些倒在地上的木偶人竟然再次发出暗器。 暗器从他们的脚底、肚子、脑袋发出,如暴雨般四处落下,叫人无处可避! 第五十七章 人心隔肚皮 “躲到这来!” 躲在石台下的燕荣荣冲众人招手,众人边打边退,躲进这狭小的空间。 嘎吱嘎吱—— 四面墙壁处的机关转动声更为响亮,众人甚至听到了兵器铿锵相击的声音,显然是那些暗器正被装入载器。 嘎—— 众人躲在石台后,将期望的目光都落在公输怀明脸上。 公输怀明转动着手中罗盘,努力保持镇定,她不怕被这些暗器射死,她怕自己没有解开这区区机关。 她素来不显山不显水,心中却是极其傲然,认为这天底下的所有机关都不可能瞒过瞒她的眼睛。 若是窝囊死在这里,简直是一件屈辱的事。 那些倒在地上的木偶人,转着圈不断靠近,冷箭也总是冷不丁穿过巴掌大的缝隙,直往众人胸口而来。 若非宋衍和燕江灯耳聪目明,其余人怕是早被冷箭射中,贯穿而死。 “找到了。” 公输怀明手中罗盘一收,嘴角微扬,从石台后探出脑袋,看向房间北面墙壁:“去坤位扳动那尊青鸟壁灯,左转三,右转一,然后用力戳青鸟的眼睛。” 宋衍闻言毫不犹豫起身,一边挥舞着手中长剑抵达木偶人发出来的冷剑,一边靠近北面墙壁。 燕江灯见状飞身上前,用胳膊肘将宋衍往后撞了一把:“我来拖住他们,你去解机关。” 燕江灯将那些木偶人往反方向引,直到避无可避,抵着墙不断挥舞手中佩刀。 宋衍照着公输怀明的指示转动青鸟壁灯,又将手指戳进青鸟眼睛,果然发现有松动的机关,当即拾起一支断箭,狠狠戳进去。 满墙壁转动的机关声在瞬间停下,正当宋衍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头顶又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 不等他反应过来,哄的一声,房间上方忽然打开一个口子,随即是决堤般的沙迎头泼下来。 “怎么回事?” 宋衍大声询问石台后的公输怀明,公输怀明却扯起得意的笑容,一旁的燕荣荣见状也明白过来。 公输怀明这是有意为之。 她要的就是头顶落沙,淹没这些木偶人,等到木偶人被沙一泡,那些小小的沙粒落入各个机关转动口,便能叫他们动弹不得。 果不其然,再无冷箭发出声,公输怀明见头顶黄沙仍在落下,便冲另一头的燕江灯喊话:“燕兄,你右脚附近的墙壁上,应当有一处踢起来是空心的薄板,速速将它击穿。” 燕江灯照做不误,薄板被踢穿的瞬间,那些脚边的沙子立刻如流水般往外涌去。 燕荣荣见危机解除,忙松了口气,这会才想起那地图册来:“真没想到,前面都是对的,这核心地点的提示竟是错的。” 燕江灯听出燕荣荣言语中带了几分疑神疑鬼,不免替诸葛重光辩解两句:“这地方他也没来过,不知那些机关提示是真是假,再说了,这是墨渊阁的核心地点,知道如何解除机关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能将找到地图册给我们就已经是来之不易了。” 燕荣荣无法反驳,一旁的公输怀明倒是笑了一声,打趣燕江灯:“燕兄,你莫要太天真,人心隔肚皮,怎能轻易相信?” 燕江灯不同意她的说法,却也不反驳,只是转头打量四周,随即快步走到其中一个木偶人前。 “这些木偶人,比起陈国送来的能歌载舞的木偶人如何?” 宋衍闻言苦笑一声道:“自然是这些更厉害,只可惜,这样好的木偶人,虽出自大楚,却不是大楚的。” 他说着跪膝蹲在其中一个木偶人身前,满脸唏嘘:“这样的木偶人若是到了陈国手中,让他们利用这样的木偶人来对付我们,那便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燕荣荣举起木偶人的手臂,掂量掂量后,对宋衍道:“这木偶人的胳膊做的挺真,比能歌载舞的木偶人胳膊要重。” 宋衍朝她手中的木偶人手臂投去视线,余光一闪,仿佛注意到木偶人的眼睛动了动,心口不由得一跳。 “我好想看到他的眼睛动了……” 宋衍说着伸手去探,果然隔着豆子大的木板触碰到了温热的感觉。 他触火般缩回手,不可思议地看向众人:“木偶里面有人?!” 这话一出口,石破天惊,所有人瞬间都围了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宋衍跟前的木偶人:“木偶里面怎么会有人?” “这样一看确实身形和男子差不多。” “难道是用死人做的身躯?” 宋衍摇头反驳他们的猜测,语气坚定:“不,我感觉到木偶里面的是活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傻眼。 公输怀明忙伸手去探索木偶人的每一寸,在众人凝视的目光中,缓缓点头,肯定宋衍的说法。 燕荣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会吧,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把活人装在这木偶里面啊,那人进了木偶还能活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搓自己的胳膊:“怀明兄,你能打开这木偶吗?” “我也是只在秘书上见过,没有真的动过手。” 公输怀明看着这一起的木偶人,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我的拆解,有可能导致他们的死亡。” 宋衍目光凝重,垂下眼眸:“既如此,那便不要动手了。” 燕荣荣见宋衍这么快放弃,忙开口:“可若是怀明兄不拆解,他们也活不了多久的,与其如此,倒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对吧,怀明兄?” “是,被放进木偶听从操控,本就是极度残忍的事,他们饱受折磨,剥夺心智,本就活不了多久。” 公输怀明说着不再犹豫,挽起袖子,开始研究木偶人。 “我去关铁门,想来一时半会,墨渊阁的人不会过来。”燕荣荣起身冲向铁门,燕江灯见状跟过去帮忙。 无奈铁门只能从外面关上,若是从里面关上,必然要留下碗大的缝隙。 “没事,你过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燕江灯双手抱臂,站在铁门旁,远远地看向正在拆解木偶的公输怀明。 一炷香后,公输怀明终于拆解木偶人头部。 “真的是人!” “活着!还活着!” 众人惊呼着,连燕江灯也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探着脑袋努力看清木偶里的那张脸。 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却有着一双麻木不识人的眼睛。 公输怀明摸出银针,在他头颅轻轻扎下,那一双麻木不识人的眼睛,陡然一震,随即露出惶恐不安和痛苦来。 他努力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咿咿呀呀的暗哑声,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众人心明,他这是被毒哑了。 燕荣荣忙问他:“墨渊阁抓走无辜的人,是不是为了把你们做成木偶人?” 他艰难点头,眼眸闪着泪光,转瞬之间,却又双目失去光亮,成了一双麻木的眼睛。 公输怀明轻轻转动脑袋上的银针,他又回过神来,再次露出惊恐又痛苦的神情。 “你是不是……” 咻—— 一支冷箭从远处射来,宋衍举剑劈断,却为时已晚,带毒的箭头扎在木偶人脸上,瞬间一命呜呼。 第五十八章 暗箭伤人 “谁?!” 众人迅速回头看向毒箭射来的方向,正是燕江灯身后不远处的铁门。 那碗大的缝隙,竟然成了别有用心之人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燕江灯速速回身,打开铁门,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漆黑小道,并无半个人影。 燕荣荣见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就这样断掉,心中气愤不已,当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疾步冲到门口,朝着暗处用力一掷。 咚—— 细微的爆裂声在黑暗中发出,转瞬之间,小道右侧显露萤虫般的绿色光亮。 燕荣荣嘴角微扬,抬脚冲去:“捉到你了!” 不想话音未落,一柄冷箭擦着耳畔飞向那莹虫光亮处,光亮点很快消失不见,周遭重回漆黑。 燕荣荣回头看向发出弩箭的代尽欢,不满道:“你这是做什么?人被你吓跑了!” 代尽欢却不以为然地一笑:“箭上淬了剧毒,必死无疑。” “可是,我们本可以活捉他,逼问他,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燕荣荣想起被杀死的木偶人,还是觉得很惋惜。 代尽欢见她这较真模样,只觉可爱,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小姑娘,我们怎么活捉他啊,谁知道他是不是躲在角落,拿着毒药憋着坏呢?我可不想让你去和万一这种事打赌。” 叮叮叮—— 清脆的铃音从上方传来,随即是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众人明白这是墨渊阁的人发现动静了,公输怀明第一个抬脚便要走,却见燕荣荣宋衍燕江灯脸上大有不甘心之意,脚步更是未曾移动,不免开口提醒。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燕荣荣嘟嘟囔囔地转身往来时的路走:“也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只怕他们会更警惕吧。” 她虽然惋惜,却也不得不认清现实,不情不愿地挪着脚步往外走。 众人行至墨渊阁库房时,公输怀明焦急的声音打断众人前行的路:“燕江灯人呢?他怎么没跟上来?” 燕荣荣回头看去,果然不见燕江灯,她知晓自己这兄长最是执拗,还鲁莽,堪比一头牛。 她才转身走了两步,便被宋衍拦下:“我去找。” 宋衍说着将委以重任的目光落在代尽欢脸上:“你们先走。” 代尽欢自是巴不得和燕荣荣有独处时光,当即抓过燕荣荣的手腕,悠哉点头:“小姑娘同我在一起,自是不会受伤,走吧小姑娘,我们打道回府了。” 不待燕荣荣出声,公输怀明也转身朝着宋衍的身影跑去。 公输怀明身手一般,能帮上什么忙? 燕荣荣心头不免一紧,急追两步,喊道:“怀明兄!” 代尽欢紧拽着她的手不放,脚步更是坚定不移站在原地,他对上燕荣荣回头投来的怨怼目光,亦是乐在其中:“她要去,便让她去,你别小瞧了他们,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是快些离开吧。” 燕荣荣试图挣脱,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得,手腕仿佛被两个铁钳子牢牢钳住,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代尽欢道:“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 代尽欢没皮没脸,根本没有什么感受,依旧是得意盈盈的笑着,燕荣荣实在没了办法,低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代尽欢见状却也只是淡定地笑了笑:“小姑娘,我不怕疼,你尽管咬吧,俗话说得好啊,打是亲骂是爱,要不你再骂骂我?” 燕荣荣实在是没了办法,垂眸望着地面,开始大颗大颗地落泪。 无声静谧中,代尽欢终究是松开了抓着她的手,燕荣荣嘴角微扬,撒腿就跑。 她疾步往前奔了一会,便见燕江灯和宋衍扭打在一处,一旁的公输怀明则手举银针,准备随时昏迷燕江灯。 两人扭打的非常激烈,脸上都挂了彩,不知道的,多半要以为这是一场仇杀。 “江灯哥哥,宋衍,你们在干什么?” 燕荣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想要帮忙,却也不知道帮哪一个才好。 燕江灯紧紧咬着牙,冲燕荣荣道:“荣荣,帮帮兄长,兄长找到了母亲玉佩,母亲一定还在这里,我不能放弃,不能就这么离开了,兄长已经错过一次,绝不能再错过第二次了!” 说话间,燕江灯已将宋衍压在地上,用尽全力制止试图翻身的宋衍。 宋衍着急道:“我也很想除了墨渊阁,我也很想帮助那些无辜的人,可现在不是时候!墨渊阁的人已经追过来了,我们必须离开!” 燕江灯坚决反驳,语气更为坚定:“你没有亲人被困在阴暗处,苦苦等着解救,你怎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这十几二十年里,我日思夜想的不过今朝这样一个机会,就算会死,那也拦不住我,我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自行离开就是,不必管我!” 他说着再次催促燕荣荣:“荣荣,快帮兄长打晕宋衍!” 燕荣荣明白燕江灯的心情,可此刻却是无比的为难,纠结再三后,咬牙开口:“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炸了墨渊阁!”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为之一惊,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向她。 第五十九章 密道又密道 众人不过吃惊话语落地的一小会功夫,便回过神来。 燕荣荣的提议虽铤而走险,但未尝不可一试。 无声沉默中,大家仿佛默认了她的提议,燕江灯和宋衍也松开了彼此,拍拍身上的灰起身。 “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我们必要毁了这墨渊阁。” 宋衍说着将视线落在燕荣荣身后:“代公子,可否劳烦你去一趟破阵营?” 燕荣荣闻言回头看去,见代尽欢双手环胸,正靠着石墙静静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破阵营?”代尽欢轻笑一声,追问,“你是想让我把军营里的人搬过来当救兵?” 宋衍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玉扳指,递到他跟前:“这是信物。” 代尽欢接过黑玉扳指,轻轻转动着打量,语气悠哉:“可是……我答应你了吗?” 宋衍被他这么一问,愣了一愣,忙许诺:“代公子尽管说要求,但凡是我宋衍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 代尽欢眼眸一转,含笑的一双眼落在燕荣荣脸上:“这个人情,我用不着你还,我要她还。” 代尽欢说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是玩笑还是真意。 宋衍盯着他手中的墨玉扳指,微怔,随即伸手夺过扳指,一本正经道:“我怕是不能如代公子的意。” 宋衍无法接受用燕荣荣作为交易条件,向别人索取帮助,无论这个交易条件有多宽泛,有多无聊,他也做不到。 可纵观站在这里的人,燕氏兄妹是绝不会轻易离开,公输怀明不知何故时刻黏着燕江灯,怕是也不会出去寻救兵。 这个人选只能是他自己了。 宋衍收起扳指,一脸凝重地看向众人:“燕姑娘,你们一定要小心,能躲便躲,墨渊阁这么大,又不明亮,藏几个人还是能行的,尽量避开正面交锋,他们人多,你们不会是对手。” 宋衍作为这里武力值极高的人之一,他的离去如同断人一臂,燕荣荣走上前,动作利索地从他怀中掏出扳指,递到代尽欢手里。 “代公子,你去搬救兵吧,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代尽欢见宋衍投来视线,忙不迭劈手夺过扳指,神色得意起来:“小姑娘,我就知道,你缺了我,办不成事,等着吧,我一定回来救你。” 燕荣荣难得没有揶揄两句,而是诚恳点头:“多谢了。” 这样的客气反倒让代尽欢有些局促不安,他脸上的笑容略微凝固,反应过来燕荣荣其实是在害怕死在这里。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白瓷瓶,不由分说塞到燕荣荣手中,悄声在她耳边道:“倘若真有什么意外,这东西能让所有人同归于尽。” 燕荣荣很是感激地看向他,如果草率死在这里,那她一定死不瞑目,可若是能让整个墨渊阁为之陪葬,便能遏制所有罪恶的源头。 从此九州不会再有人失去家人,离散家庭。 她仔细收好白瓷瓶,抬脚走向燕江灯:“江灯哥哥,你方才说发现了什么玉佩?在哪?” 燕江灯闻言疾步跳下小道,在泥泞里走了几步,随即将火把靠近石墙,又是一把骰子般的多面玲珑锁。 “这锁上的每一面都镶嵌了玉石,这些玉石正是从我母亲玉佩上截取的,这些花纹我绝不会认错。” 燕江灯振振有词地说着,说到激动处,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不敢想象眼前这密不透风的石墙意味着什么,也不敢想象这石墙背后到底藏了什么,更不敢想象…… 公输怀明和燕荣荣当即跳下小道,疾步冲到他身侧,二话不说开始解锁。 宋衍打量一圈四周,疾步走到铁门附近,打算将这扇通往墨渊阁核心地点的铁门锁上。 没想到这锁难开,更难锁。 宋衍顿时犯了难,忙冲燕荣荣喊话:“燕姑娘,你过来一下。” 燕荣荣回神极快,他一喊她,心里立刻明白过来,能让宋衍犯难的便只有机关一事。 她疾步冲到宋衍跟旁,接过宋衍递过来的锁,仔细研究了一下,尴尬一笑:“其实这种多面玲珑锁,我也是只听说过,没有亲手做过,不知道这其中的古怪……” 宋衍闻言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公输怀明,心里默默推断,铁门那头的脚步声渐近,让公输怀明过来探究上锁,是否还来得及? 哒哒哒哒哒—— 他听到转动声回过头去,见那锁已经挂在门上,不免吃惊:“燕姑娘,你这不是回上锁吗?” “上锁并不难,难的是怎么上一个别人轻易解不开的锁,不过这也不要紧,毕竟我们在门外,他们在门内,纵然他们有解锁的高手,也出来不得,只能绕路从别的地方来。” 燕荣荣口中别的地方,自然是指她家伙房下面的通道。 也就是说,至多半个时辰,墨渊阁的人就能跑到密道另一头,从两面夹击。 宋衍目光凝重落在公输怀明手上,见她还在转动锁面,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贸然催促,怕打扰公输怀明的专注。 燕荣荣见宋衍神情焦灼,便拉着他在一旁的石阶处坐下。 石阶身后是另一扇门,这扇门通往墨渊阁库房,出了墨渊阁库房便是燕荣荣家中的伙房。 她仰躺在石阶上,玩笑道:“要不,我们把身后的门也锁起来,这样岂不是前后无人能进入?如此安全的地方,上哪找去啊,我们真是太幸运了,若是此刻有吃的就更好了,哈哈哈哈。” 笑声如银铃,回荡在逼仄空间,天真中不免多了几分邪魅,与这漆黑小道,倒是绝配。 “给。” 一块烧饼猝不及防递到燕荣荣嘴边,肉香味若有若无钻入鼻间。 燕荣荣忙不迭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看向宋衍:“胡大娘家的胡了肉烧饼?你怎么带在身上?” 宋衍淡淡一笑:“知道你馋,也怕你饿,所以买了带在身上,快吃吧。” 燕荣荣感动极了,也是真不客气,一口咬下去,当即露出一脸享受的表情,嘴里嚼着肉饼,含糊不清地说着:“不愧是胡大娘家的烧饼,凉了也好吃!” 宋衍本不是馋嘴的人,可见她吃的这么香,竟也咽起口水来。 他移开视线,落向远处,试图掩盖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馋。 “宋衍……” 听到燕荣荣喊他,宋衍回过头去:“怎么了……唔……” 燕荣荣眼疾手快,将肉烧饼塞到他嘴里,亲眼看着宋衍咬下一块,才满意:“你也饿了吧。” “这……不合礼法……” 男女共吃一饼,宋衍实在觉得有些不像话,脸颊上都透着几分红。 正当燕荣荣准备说些什么反驳,不远处传来燕江灯不悦的声音:“你们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在这里谈情说爱!” 燕荣荣冲他吐吐舌头,跳起来冲到他身侧,撕下一块没咬过的肉饼递过去:“给你吃。” “我不吃,你给怀明吃。”燕江灯别扭地侧过头。 正在开锁的公输怀明动作一顿,眼眸中露出几分感动来,没想到燕江灯这时候还想着自己。 哪知人家还有下一句:“怀明肯定饿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开锁。” 公输怀明有些无语凝噎,张嘴接过燕荣荣递过来的肉饼,又继续开锁。 哒—— 锁成功脱落。 可眼前的石墙并没有任何变化。 燕江灯有些疑惑地挠挠头:“敢情这把锁就是个摆设?” 燕荣荣和公输怀明几乎同时将耳朵贴在石墙上,又几乎同时伸手去敲石墙,默契开口:“石墙后面是空的。” 燕江灯紧握手中佩刀,喝声道:“起开,既然是空的,让我一刀劈了这墙。” 不等他把话说完,燕荣荣和公输怀明已用力向左移开石墙,露出一条漆黑的小道来。 燕江灯高举的佩刀,顿时有些僵硬。 “里面有路!” 燕荣荣丢出去一个夜明珠,见夜明珠往前滚去,未有停休之意,也无机关发出,当下也大着胆子跳进去。 第六十章 这样的重逢 “荣荣!” “燕姑娘!” 燕江灯和宋衍见她瞬间隐匿黑暗中,心头一震,忙跟着跳下去,公输怀明则不紧不慢跟在众人身后。 密不透风的漆黑小道,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咦……” 燕荣荣诧异地伸手摸摸眼前结实的石墙,回头喊道:“怀明兄,你来瞧瞧,这石墙可有古怪?” 公输怀明走上前,仔细摸索石墙每一寸,觉察无异后,她又将耳朵贴上去,过了好一会,才笃定开口。 “这的确是石墙,傍山而辟,就算把这炸了,也没有往前的路了。” 燕荣荣回头看向这并不算长的一条小道,满腹疑惑,伸手向两旁摸去,却不想摸到冰凉铁物。 她非但没有吓一跳,反倒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借着夜明珠的光,贪婪地打量面前的一切—— 根根玄铁如一扇小门,锁着门里的东西。 而门里是什么东西,燕荣荣没有看清楚,余光一闪,宋衍已燃起火把,朝她走来。 火把靠近的瞬间,两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眼前是一个人力凿挖的洞龛,洞龛和宋衍差不多高,估摸着正好站下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 而洞龛门口是根根玄铁打造的牢笼,牢笼外悬着千百把模样不一的锁,即便是再擅长开锁的人,也要消耗不少时间,绝非片刻之内能做到。 燕荣荣看着这洞龛中的木偶人,十分不解:“这么多的锁,到底是在害怕有人溜进来将他偷走,还是在害怕这洞龛的木偶人一旦出来,局势就不容易把控?” 宋衍赞同她的说法:“这些木偶人一定有古怪。” “你们看,这里也有!” 公输怀明惊讶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众人忙举着火把凑过去,果然又是另一处洞龛。 洞龛里同样有一个木偶人。 众人举着火把,在密道左右各走了一圈,发现此处竟有几十个洞龛,其中左侧的洞龛都已放满木偶人,右侧则还空着。 每一个洞龛里关着的木偶人都和方才在墨渊阁核心地点见到的木偶人天差地别,玄铁造就的盔甲,仿佛不是套上去的,而是和人的血肉嵌生的。 燕荣荣看着这些面无表情的木偶人,一想到他们可能还活着,心头暗暗擂鼓般跳动,到底还是犹豫着开了口:“我们……能救得了他们吗?” 微薄之力,如何谈救? 众人心头都沉下去,唯独宋衍凝神定气道:“等我们收拾了墨渊阁,一定能把他们救出来的,既然此处没有特别的价值,赶紧走吧,我们本就落了下风,不能让墨渊阁拿捏我们的动向。” “好。” 燕荣荣一声应下,抬脚走了两步,却见燕江灯和公输怀明愣在原地,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江灯哥哥,怀明兄,走啊!” 燕江灯视线落在一旁,死死盯着一个又一个的洞龛,没有开口回应燕荣荣。 公输怀明站在他身后,视线始终落在他脸上,带着几分的义无反顾,仿佛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会紧紧跟随。 “江灯哥哥,你怎么了?” 燕荣荣伸手轻拍燕江灯的肩膀,担心地盯着他这张神情不善的脸。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我母亲就是这些木偶人中的之一……” 燕江灯几乎是抖着嗓子说出这话,不难听出来,他并不希望这样的假设成真,众人闻言忙凑过去安抚。 “怎么会呢,想来大多是男子被做成木偶人,女子应该不会。” “是啊,江灯哥哥,不要想太多了,容易神伤。” “我看这里探查的差不多,快些离去吧,或许令堂此刻正在墨渊阁的牢房里等着你去救她。” 他们的话,虽不至于让燕江灯从惶恐不安中走出来,却像摄魂夺魄的人听到清音铃的瞬间,重归几分理智。 他语气坚定道:“你们先走,我要看看这些木偶人有什么问题。” 不远处传来如雷的脚步声,显然是墨渊阁的人已经杀过来了。 燕江灯置若罔闻,眼中只有木偶人,他脚步如飞走到密道口,拿着夜明珠,一个接一个仔细地观察着。 第一个洞龛中如稻草人一般展开双臂的木偶人,便吸引了燕江灯的所有目光。 他抖着脚步缓缓靠近,努力将夜明珠递到木偶人脸旁,试图看清木偶人脸上的每一处五官。 那木偶人显然感知到有人出现,展开的双臂忽然放了下来,随即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用背对着众人。 背后的机关展露无疑,竟有百来根手指粗细的铁丝贯穿他的身体,驱使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正当燕荣荣猜测这个稻草木偶人是被用来做什么的时候,一旁的燕江灯忽然带着哭腔勉强挤出一句话。 “父……父亲……是你吗,父亲?” 燕江灯害怕极了,素来淡定勇猛的他,此刻竟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狂涌而来的惶恐不安,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燕荣荣闻言心头一颤,小心翼翼开口安抚:“江灯哥哥,你很小的时候,家人便失踪了,时光流转多年,或许他们早变了模样,未必一直是你记忆中的长相。” 燕荣荣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他——你可能认错人了。 “是我认错人了吗……”燕江灯喃喃自语着往后退了两步,随即疯了般冲到旁边的洞龛,努力用夜明珠照亮木偶人的脸庞,“真的是我太思念父亲了,所以认错人了吗?为何望着这个木偶人,我的心并没有任何的痛苦。” 话音未落,他又拿着夜明珠冲到再往前的一处洞龛,众人心疼地跟在他身后,担心他一时失控做出什么可怖的事。 唯独燕荣荣,镇定的情绪不自觉被燕江灯感触,也想起自己那失踪十年的父亲,担心这些木偶人之中,也有他的身影。 她默不作声跟在众人身后,掩藏心中悲伤和不安,仔细打量洞龛里的每一个人。 其中一个平卧在地双臂伸展,后背上还长着一对木翅膀的木偶人,让燕荣荣许久没能移开视线。 这个木偶人比其他木偶人矮上许多,也瘦上许多,大约是个女人。 燕荣荣只觉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脑中白光一闪,想起牢狱里见过的那个疯女人,心头不由得狠狠一颤。 第六十一章 柳州宋家 “江……江灯哥哥……” 燕荣荣不敢隐瞒燕江灯,往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地喊着他的名字。 燕江灯见她这般,心顿时凉了半截,他疾步奔到燕荣荣跟前,却是缓缓抬眼看去,生怕目光被洞龛里的东西刺痛。 然而,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光是看起来就非常令人怜惜的木偶人。 一个后背被硬生生装上木翅膀的木偶人,她的胳膊,她的腿,都被塞进木壳子中,和翅膀上的机关紧紧镶嵌。 那纤瘦的胳膊上,足有十几个大洞,被铁丝贯穿。 应该很疼吧? 一想到这,燕江灯眼中热泪当即落下,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想起记忆中其实已经模糊的母亲面孔,连连摇头。 “为什么……” “怎么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却只退了三步,紧咬后槽牙的瞬间,手中佩刀狠狠砍在层层重锁上。 刀光劈在铁锁上,激起转瞬即逝的火花,开在这阴暗的小道里,宛若渺茫星河中划破天际的流星—— 轻轻闪过,重重落下,狠狠撞击众人心口。 铿铿—— 宋衍抬剑劈去,加入破锁阵营,燕荣荣则冲到稻草人的洞龛外,努力去解重锁。 什么安危,什么后果,他们都不在意,他们只想帮帮燕江灯,帮帮这个几乎为了寻找血亲丧失理智的可怜人。 夜明珠在地上滚了一滚,燕荣荣弯腰去捡拾,却无意中发现脚边的铁栏栅上,被人用刀刻了一列字——柳州宋家。 燕荣荣忙起身扑到附近的一处洞龛铁栏栅处,仔细摸索,果然也发现了一列字——江州陈氏。 她急忙冲到每一处洞龛铁栏栅下查看,这样急切又疯狂的动作,连正在砍锁的燕江灯和宋衍二人也被吸引视线。 他们停下动作,有样学样,蹲在地上查看,果然看到眼前这洞龛铁栏栅底下写着一列字——柳州宋家。 这四个字狠狠扎进燕江灯的心口,他忙不迭起身,准备去查看别的洞龛,燕荣荣故作镇定却压抑不住的颤动声音,打断燕江灯的行为。 “江灯哥哥,不用看了,这里有四个木偶人来自柳州宋家。” 燕江灯本就绝望的一张脸上,无法再多几分悲痛,他已然无法再落泪,只是回身继续砍锁。 然后这么会功夫,他和宋衍不过才砍坏两把锁,公输怀明倒是比他们快,可也不过区区六把锁,这么多的木偶人,这么多的锁,要开到什么时候去? 燕荣荣凑到洞龛前,仔细观察铁栏栅的上方。 这里是墨渊阁新巢,短短时日内建造这样的地方,想必会有不少的漏洞,正如这铁栏栅的顶部、左右两侧并没有贯穿石头多深。 与其想办法打开锁,还不如把稳固铁栏栅的石头炸了。 燕荣荣取出怀里一点火药,将它放在铁栏栅左侧,用火折子点燃了,便迅速跑向宋衍燕江灯一侧。 彭—— 炸药声几乎在身后响起,众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炸药声吓得不轻,唯独燕荣荣提前捂住双耳,在淅淅落下的小碎石中,努力透过扬起的泥尘看清远方。 “燕姑娘,是想把铁门炸了?”公输怀明说着狠狠摇头,摇落满头的小碎石,“炸药若是用小了,炸不了门,若是用大了,只怕这里要塌,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巨石压死。” 燕荣荣没有回答,急着走进泥尘中,爆炸后产生的泥尘仍旧让她看不清眼前的路。 她摸索了一阵才摸到那铁栏栅旁,用尽全力一拽,果真感受到铁栏栅已经松动,只是凭着她些微的力气,拽不动这铁栏栅。 “江……咳咳……” 燕江灯正要开口,就吃了一嘴的泥尘,不等她回头,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身后传来,随即更有力的两只手放在她手的上方,用力将门往后拽着。 燕荣荣忙也一块拽门,终于,两人很快将整块连着的铁栏栅拽下,丢到一旁。 她冲进洞龛,抓过木偶人就往外跑,等跑出泥尘中,一回头,身后跟着的果然是宋衍。 燕江灯愣愣地看着站在跟前的稻草木偶人,忙央求一旁的公输怀明:“怀明兄,你可有法子解开……” 话未说完,公输怀明大步往前,蹙眉检查了好一会,才摇头道:“抱歉,我没有办法。” 燕江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追问:“为何没有办法,方才在外面,你不是拆解了那个木偶人吗?” “这里的木偶人和外面不一样,机关太过精巧,我目前没有办法拆解。” 公输怀明说到这里,又怕燕江灯受到打击太大,劝慰道:“天下之大,纵容我拆解不了,总有人可以,倘若真的无人能拆解,我陪你一块找出制造木偶人的罪魁祸首,逼他拆解!” 这话终于给了燕江灯些微的希望。 彭—— 不远处又传来炸裂声,燕江灯抬眼看去,又是一团结实的泥尘,忙冲泥尘里的人喊话:“荣荣,你那还有炸药吗,也给我一些。” 泥尘里的人没有出声,小半柱香后,燕江灯才看到燕荣荣和宋衍一左一右架着一个铁人跑了出来。 浑身是铁,甚至连头罩都是铁的,而头罩和脖颈处的铁罩紧密地连着,找不到一丝缝隙。 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在铁罩里面的人是如何生存呼吸的? “这位也是柳州宋家的木偶人。”燕荣荣冲他解释一句后,从怀里取出最后一把火药,“只剩这么点了,只够炸一个洞龛。” 燕江灯点点头,接过火药放在铁栏栅的左右各处,点燃后迅速跑开,又在爆炸声后迅速跑回去。 终于长着翅膀的木偶人也被救出来。 燕江灯紧紧抱着这个长着翅膀的女人,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父亲,母亲,礼儿不孝,礼儿来迟了,礼儿带你们离开这里。” 燕江灯背起稻草木偶人,宋衍背起翅膀木偶人,燕荣荣和公输怀明则架着铁木偶人,十分艰难地往外走。 不出所料。 他们走出小道尽头之时,外面已满是拿着刀剑,准备厮杀的黑衣人。 而再往前,先与他们厮杀的,是五六架无人操控也能连发长箭的箭弩机关。 如暴雨般朝众人袭来。 众人迅速退回密道,躲在石门左右。 冷箭落地声停下的同时,传来吱吱嘎嘎的移动声。 燕荣荣和公输怀明同时道:“不妙!” 这箭弩机关竟然会自己寻找目标,正缓缓朝洞口移开,若是被这些机关瞄准,只怕所有人都要被射成一只刺猬。 燕荣荣见状,忙大声喊道:“让你们的箭人退回去,要不然我就拿你们的木偶人用来挡箭了,这些木偶人做的很不容易吧,全毁了,看你们怎么交代?” 机关移动声果然停下。 外头的人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回应:“前去无路,你们想要离开,只有这么一条出来的路,我劝你们老实认降……” “老实认降,还是老实认死?”燕荣荣笑着打趣他。 外头的人愣了一愣,很快又继续接话:“我可以答应饶你们不死,但是你们必须留在墨渊阁做工。” “就像你们这样?”燕荣荣笑了笑,光明正大辱骂他,“坑蒙拐卖,丧尽天良,用活人来做木偶人?” 外头的人勃然大怒,语气变得没有耐心:“那你们想怎么样?” “给我们准备马车,放我们出去,每隔十里路,我们会丢下一个木偶人,直到最后抵达闹市,我们弃车而逃,马车里则会留下最后一个木偶人。” 燕荣荣头头是道地说着,若非宋衍掐算着王镇带人赶来的时间,几乎就要信了她的鬼话。 外头的人似乎在纠结什么,沉默好一会也没有出声。 燕荣荣故作失去耐心:“想好了没有,快点!” “好,我答应你。” 外头的人终于没了办法,只得答应燕荣荣。 燕荣荣趁着此刻众人歇战,迅速探头出去看,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个男子身上。 这个男子周围所有的黑衣人朝他点头行礼,而他虽然带着黑色面罩,却挡不住一副好皮囊的气质。 燕荣荣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那人目光一抬,燕荣荣忙缩回脑袋,再探出去看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燕荣荣心口一紧,暗暗猜测—— 认识的? 第六十二章 杀出去 “诸位稍等,我们已经在准备马车了。” 说话的声音和先前那个不一样,燕荣荣不免更觉那人似曾相识,只可惜蒙着面,根本认不出到底是谁。 气氛当下有些僵持不下。 墨渊阁的人说是正在准备马车,黑衣人却是半步没有后退的意思,死死守在门外。 燕荣荣催促道:“既说要放我们走,你们的人为何不离开?” “诸位稍等,已经在准备马车了,在没有准备好马车之前,我们也不敢擅自做什么的。” 燕荣荣抬眼看向一旁的宋衍,宋衍摸了摸鼻子,她登时明白过来宋衍的意思。 外头的人用的也是拖延这一招,八成是正在找什么厉害的迷烟,到时候迷烟一吹,个个往地上一躺,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现在比的便是——到底是墨渊阁准备的迷烟送过来比较快,还是王镇带来的救兵更快? 燕荣荣扯下一片衣袖,用水打湿,牢牢扎在脸上。 其他人见状照做。 眼下这种情形,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纵使墨渊阁再爱惜这些木偶人,但比起放知晓秘密的燕荣荣等人离开,根本算不得什么。 毕竟制作木偶人的机关师是活的,没了木偶人可以再做,秘密这种东西却必须要靠死人的嘴来守。 浅浅的香味穿过湿衣袖钻进鼻间的时候,众人心里一空,到底还是墨渊阁的迷烟来的更快。 燕荣荣轻轻按住胸口的位置,那里是代尽欢离开前给自己的瓷瓶。 打开瓷瓶,点燃毒烟,整个墨渊阁所有人都将永沉地底,这个吃人的阴暗之地,再也不会有得见天光的刹那。 包括他们自己。 燕荣荣侧头看向燕江灯,她有些艳羡燕江灯,竟能在死前和血亲重逢,而她的父亲,尚且不知下落。 脑子昏沉,令她逐渐失去意识。 她忙吞下醒神的药丸,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一旁的宋衍朝她伸手,她默契地将药丸递过去,分给众人。 “杀出去。”宋衍道。 众人闻言翛然起身,与其在迷烟中丧失清醒,最后被人一刀宰了,还不如多杀几个拉去陪葬。 燕荣荣明白他们的用意,没有道出身藏毒烟的秘密,这个秘密,无论什么时候用,都来得及。 而此刻,正适合用来出一口气。 她拔出匕首,与众人一道冲出去,手中的匕首还没刺向面前的黑衣人,黑衣人忽然缓缓往后倒去,很快没了知觉。 咚—— 咚—— 咚—— 面前那么多黑衣人,竟在众人跟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燕荣荣细细一嗅这空气的香气,忙捂住口鼻:“墨渊阁的人太狠了,把洞口附近所有人都迷晕了。” 话音落地,众人下意识齐齐看向铁门背后。 既然墨渊阁打的主意是洞口附近所有人都迷晕,那也就是说,他们真正的人手在铁门背后。 吱呀—— 铁门被人缓缓拉开,众人提刀做好一战的准备,不想冲进燕荣荣眼中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娘子军的领头人物,林大雪。 她身后跟着的则是契门门徒,他们多日潜伏,终于在这样的紧要关口,一举颠覆局面。 众人跑出充满迷烟的小道,与眼前这支潜伏队伍汇合。 林大雪甩甩手里的火折子,将火熄灭,爽朗笑道:“怎么样,幸不辱使命吧?” 她身后几位娘子军闻言登时笑起来:“哈哈哈,辱不辱使命不知道,林姐如今是越发不辱诗命了,这话说的像是一个读过书的人。” “去去去,烦人。” 林大雪嗔怪地撇了她们一眼,笑着轻拍燕荣荣的胳膊:“你们快走吧,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我找个人给你们带路,一定能把你们安全带出去……” 不等林大雪把话说完,燕荣荣已伸手握住她的手:“林姐,这回我们一块走。” “一块走?”林大雪满脸疑惑地看着燕荣荣,顿了一顿,又回过神来,目光为之一亮,“将军也带人来了?你们今日就是来捣毁这破地方的?!” “不错!” 燕荣荣重重点头,林大雪顿时来了力气,一把抽出腰间的软剑,英姿飒爽道:“好!今日,我们便和将军一道将这墨渊阁夷为平地。” “不过……” 燕荣荣有些不好意思地戳戳林大雪的胳膊,小声解释:“他们还在来的路上,此刻尚未进入墨渊阁。” “啊?” 林大雪愣了愣,摸摸后脑勺道:“这……不是我看不起大家,墨渊阁的机关实在是太厉害了,有以一敌百的能力,就咱们这点人,怕是拿不下墨渊阁。” 契门门徒也跟着点头,却又补上一句:“不过逃跑是来得及的。” 林大雪没好气地回头:“跑什么跑,没志气!我们还能怕了这小地方?” “走,我带你们去他们的机关库,拿到那些机关,就能把这里夷为平地。” 林大雪说着指使几个契门门徒去迷烟小道:“先去扒拉几套黑衣来。” 众人换上墨渊阁的黑衣,又将众人的衣服替换给墨渊阁的黑衣人,将他们一一摆放在众人方才所躲藏的位置。 如此这般,墨渊阁的援兵一到,从未见过黑衣人真面目的他们,必然瞧不出这李代桃僵之法。 几人穿着墨渊阁的衣服大摇大摆往前走,一路往前,只觉越发明亮。 林大雪在燕荣荣耳边小声提醒:“今日你们赶巧了,墨渊阁的主子也来了,这次我们一块将他拿下,从此金陵便能太平。” “好。”燕荣荣点头应下,一旁的宋衍闻言忍不住追问,“林姐可亲眼见过墨渊阁的主子?” “这倒是没有。” 林大雪摇摇头,很快又露出几分得意:“怕什么,到时候就看打起来,哪个怂蛋被护得最厉害,多半就是墨渊阁的主子,错不了,到时候我们就追着那个人杀,什么毒药暗器都可以用,今天非搞死他不可!” 燕荣荣正要点头,身后的燕江灯却冷声拒绝:“不行,被护得厉害的,不一定是墨渊阁主子,也可能是机关师。” 不等燕江灯说完,林大雪满不在乎地打断他:“机关师怎么了,做出那么多害人的东西,还为虎作伥,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就杀了!” 燕荣荣轻拽林大雪的胳膊,小声道:“我江灯哥哥的父母家人被做成了木偶人,寻常机关师拆解不开,或许只有亲自创造这些木偶人的机关师才能拆解。” 这话一出,林大雪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将方才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吃进去。 “对不住啊,燕兄弟。” 林大雪冲他道歉,顺带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留他一条性命,无论如何都给你抓个活的回来!” “多谢。” 燕江灯朝她道谢,目光中绝望悲痛不减,手中的刀已紧握到虎口发疼,却也不敢松懈半分。 他不愿错过任何制服机关大师的机会。 他血亲得见天光的唯一一丝机会,此刻就在他的手里,他不能松懈,也松懈不得。 领头的契门门徒忽然停下脚步,林大雪没有意外地跟着一块停下脚步,冲燕荣荣解释:“前面就是墨渊阁的重型机关库房了,由一百个身手敏捷的黑衣人把守,东南西北所有方位,都有人。” “杀伤力这么强的机关,确实需要人严加看管,但我们就一点攻破的机会都没有吗?” 燕荣荣并不相信真的有密不透风的地方,她只相信百密一疏,倘若没有这个疏,那就让她成为这个疏漏。 “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趁机攻进去。” 燕荣荣一开口,便被宋衍燕江灯双双拒绝:“不行。” 燕江灯上前一步,拦住宋衍,难得用几分理智的语气开口:“我来引开他们,你们负责使用机关,倘若我不幸与敌人僵持,你们也不必心软,只管冲着我和敌人开动机关。” 他说着抬起眼,委以重任地凝视着宋衍,毫无道理地将身上重担丢过去:“宋衍,照顾好荣荣,若是我身陨,劳烦替我找到机关大师,给我父母重见天光的机会。” 宋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反驳,只是重重点头,随即伸手拍拍燕江灯的肩膀,仿佛在说——万事小心。 第六十三章 木偶人的秘密 燕江灯毫不犹豫地冲出去,连给燕荣荣说一句叮嘱的时间都没有。 林大雪见他孤身引诱,下意识也要跟着冲出去,却被宋衍一把摁下:“他一人反倒更好调虎离山,去的人若是多了,怕是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哈。”林大雪看向宋衍的目光之中,登时多了几分赞叹。 “什么人!追!” 不远处,墨渊阁值守的黑衣人看到燕江灯误打误撞冲进来,一股脑追上去拦截。 明晃晃的几把锁登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燕荣荣和公输怀明同时冲出去,蹲在地上努力解锁。 值守的黑衣人被燕江灯引入一旁的拐角处,兵器相交声几乎近在耳畔。 两人慌乱中强压镇定解锁,那深深浅浅的脚步声,仿佛瞬间就会从拐角处冲出。 燕荣荣额头落下汗,紧紧咬牙,一心要把所有锁打开。 只要打开面前这重型机关库房,别说一整个墨渊阁的人了,就算是十个墨渊阁,也不在话下。 哒—— 重锁落地的瞬间,燕荣荣长舒一口气,守在附近的宋衍等人急忙冲上来,齐齐将面前的铁门推开。 吱呀呀呀呀—— 铁门推开的动静不小,引得拐角处截杀燕江灯的黑衣人们瞬间警醒,他们速速往回奔,探头来看。 待亲眼看到燕荣荣等人进入重型机关库房后,竟是无一人上前阻拦,反倒往另一条小道疯狂逃跑,生怕晚走一步,就被机关射杀。 林大雪带人去拦截,以阻止他们的报信,燕荣荣倒是不在意,有了这满屋子的重型机关,还需要怕什么? 闹出再大的动静来,都没有关系。 眼前这库房有三四个客栈那么大,一眼望去,排着马车般大小的机关车足足有二十多辆。 所有机关车已经装载好了武器,而每一辆机关车上的武器也都不一样,有胳膊粗的长箭,也有巴掌大的黑色石块,还有能喷火的机关车。 “册,这么好的东西,要是放到战场上,那不回回得打胜仗?” 林大雪惊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衍朝她看去,没等他开口,林大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心,人都拦下了。” 宋衍点头的这会功夫,林大雪已经冲到了机关车跟前,没忍住心中雀跃,伸手拍了拍。 “当心!” 燕荣荣急忙出声提醒,惊慌中一把将林大雪拖向旁边,那胳膊粗的长箭几乎是擦着林大雪耳朵飞出去的。 两人双双摔倒在地,林大雪一个翻身蹦起来,鲁莽地擦了一把脸颊处的血,才朝地上的人伸出手:“多谢你了,小妹妹。” “林姐,我教你怎么用啊。”燕荣荣热心地将林大雪拉到机关车后方,示意她从这里爬进去。 林大雪一脸疑惑不解:“这么小的洞口,我能爬进去吗?” “可以,你试试。” 燕荣荣说着从黑色布袋里掏出一颗夜明珠,在林大雪跳进机关车的同时,丢了下去。 “看到里面的机关了吗?” 燕荣荣在外追问,里头的人欢喜回应:“看到了看到了!” “千万不要……” “我按了我按了……” 两人几乎同时喊出这话,众人心口一惊,齐齐往旁边滚去,机关口子里果然发出不少长箭。 林大雪察觉不妙,连忙喊着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们还好吗?” 燕荣荣方才跑的太过着急,也没注意脚下,被跟前这石阶狠狠绊了一跤,正要嘀咕两句,不想支撑着上半身力量坐起来的那只手,忽然下沉。 手下摁着的地方似乎有机关,在她的强压下,有了反应。 房间尽头的墙壁,在此时缓缓打开,一个壁龛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燕荣荣踉跄起身,扑到壁龛前,壁龛内除了一个没上锁的宝箱,其余什么也没有。 燕荣荣恐防有陷阱,不敢贸然打开宝箱。 倒是燕江灯鲁莽惯了,二话不说,直接上前打开了宝箱,见宝箱内是满满当当一箱子的书,顿觉无趣,将宝箱塞到燕荣荣怀里。 燕荣荣打开宝箱一看,心中狂喜:“这……这是墨渊阁所有机器的使用册啊。” “使用册?” 宋衍带着几分疑惑凑过来,燕荣荣忙冲他解释:“就比如这个红色的小册子,写的是炮车的使用方法,还有破损后的补救办法……” 她说着又拿起绿色的小册子看了看,冲正要从机关车里爬出来的林大雪道:“林姐,这绿色的册子写的便是弩车的使用方法,你看了之后一定知道如何使用。” “丢过来,我瞧瞧。” 林大雪目光一亮,冲燕荣荣招手,燕荣荣笑着将绿册子丢过去,视线收回落在宝箱内的同时,却是一怔。 她缓缓拿起一本黄色册子,看向燕江灯:“这是木偶人的使用方法。” 燕江灯闻言心口一滞,下意识朝她走了两步:“上……上面怎么说……” 那些木偶人,模样奇怪,一看便是有大用场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被派去做什么,现在这秘密就要被揭开,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燕荣荣看着册子上所写的字,怔了许久,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写满为难之情。 宋衍看出她的为难,伸手接过册子:“我来念吧。” “雀食——又名永生稻草人,可在百里之外发出敌袭鸣报,飞鸢——又名永生望风鸟,可在半空瞄杀来往信鸽,铁龙——又名永生魑魅,以一敌万,暴力杀人,没有痛觉,直至战死……” 宋衍说到这里,没再继续说下去,燕江灯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 谁都能听出来,这雀食指的是燕江灯的父亲,那个双臂始终平展的木偶人,这飞鸢指的是燕江灯的母亲,背后被安上一对木翅膀的木偶人,还有那铁龙,浑身是铁,更是燕江灯的亲人。 这黄册子上的话,无疑像一把把锋利的刀,狠狠戳进燕江灯的心口,还使劲地搅动着,直到将他的心都挖空。 燕荣荣握着燕江灯冰凉的手,小心翼翼道:“江灯哥哥,既然有被创造出来的办法,就一定也会拆解的办法。” 她说着,侧头看向公输怀明:“怀明兄,你说是不是?” 公输怀明心里其实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可看燕江灯这模样,哪里舍得泼他冷水,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们陪你找出那个幕后黑手就是,无论他躲到哪里去,我们不死不休,也会帮你找出来。” 公输怀明的话,其实比燕荣荣的安慰更有力量。 燕荣荣和燕江灯从小一块长大,燕江灯心里清楚,他这个妹妹怎么舍得说些难听的真话来伤害自己,必然是千方百计地哄着。 可是公输怀明就没有这样的必要。 更何况她这个人平素同别人说话也有些耿直严厉,这时候说的话,自然比燕荣荣多了几分可信度。 燕江灯心头这才回了一点血,努力撑住自己的情绪:“这里交给你们了,我要带走他们。” 燕荣荣明白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那些木偶人,忙看向林大雪:“林姐,可否劳烦你……” 林大雪似乎钟爱这些机关车,不愿离开,便将视线落在那些契门门徒身上:“你们去吧,抗东西,你们在行。” 燕江灯听到东西二字,只觉心口大为刺痛,眼神瞬间变得凶狠。 公输怀明见状拦在他和林大雪中间,急急开口:“走吧。” 等到燕江灯公输怀明等人离开,坐在机关车上的几人有些百无聊赖,燕荣荣忍不住咂舌嘀咕。 “今日这么大的动静,墨渊阁的人怎么还不找过来,这么重要的地方,那墨永昼也不过来亲自瞧瞧吗?” “哪怕是派几个人过来打探打探呢?” “平时不是很警醒吗,总不至于这点动静都没反应吧?” 燕荣荣嘀咕着嘀咕着,脑中松着的弦一紧,忙跳了起来,她抬眼看向宋衍和林大雪,却见他们也露出和自己一样的神情。 “墨渊阁该不会要跑吧?” 她说出这个猜测后,果然得到了宋衍和林大雪的肯定。 “八成是,我们快追上去,绝不能让他们溜了。” “将军什么时候到啊,怎么还不来啊,我们就这么几个人,守着这些机关车倒是不怕,可主动出击,那还不够格吧?” 林大雪苦恼地看了一眼这机关车的底部,哀怨道:“我看这车也不好走,得在马上套上缰绳,拖着走吧?” 燕荣荣解释道:“是有轮子的,但需要有人在里面不停地转动机关杆,才能让机关车往前,也就是说一辆机关车,至少得有两人在里面,走的路还必须是平路,外面的小道上怕是不好走。” 没有机关车的加持,就凭这点人,的确做不了什么,宋衍从机关车上跳下,对燕荣荣道:“你们在这守着,我出去看看,若是他们并未逃跑,我便将他们引来此处,若是他们已有撤退之行,我便吹响冷哨,听到哨声,速追。” “好!” 林大雪一口应下,燕荣荣却是急急跳下机关车,追上宋衍的脚步:“我同你一道去。” 宋衍略略张嘴,想要反驳,却又明白燕荣荣的任性,是无法说服的,只能点头应下。 第六十四章 绝处逢生 燕荣荣和宋衍一路往前,果然看到空空如也的牢房,和满地狼藉的残局。 牢房尽头是一个铁面打造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不少木械,小齿轮还卡卡地转着,燕荣荣目光不由得一亮。 “一定还没走远,墨渊阁逃跑还想带上这些人,咱们肯定能追上!” 宋衍点头赞同她的猜测,吹响冷哨后,疾步往前冲,两人追了好一阵,果然听见前面有动静传来。 那些被拐来的无辜之人,被同一条长绳捆住双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正缓缓往前走,速度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慢。 燕荣荣忍不住嘀咕:“这是逃命,还是散步啊?” 话音刚落,两人都觉得不对劲。 可即便察觉到不对劲,眼下这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出决策。 墨渊阁摆明了要用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来调虎离山,虽然不知道他们调虎离山的真正目的,可那目的一定是比这整个地下巢穴都更为重要的。 为了这个尚且不知情的目的,放弃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谁也做不到。 燕荣荣抬眼看向宋衍,眼中多有为难,宋衍也回以沉默的目光。 只不过略微一怔,宋衍还是咬了牙,语气坚定道:“这个世上,没有比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恩!” 燕荣荣重重点头,两人便立刻上前动手,将队伍后头为数不多的几名黑衣人暗杀。 两人手起刀落,劈开捆绑众人的绳索,一步步往前,摸索着将沿路看押的黑衣人尽数暗杀。 直杀到队伍前头,才发现,无辜之人有两三百人之多,看押这支队伍的黑衣人却不足三十人。 显然,这都是墨渊阁准备好的死棋。 咚—— 巨大的声音从来时的路传来,宋衍心口一震,疾步追去,身后的燕荣荣却早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追了两步提醒道。 “是断龙石门落下的声音,他们这是要断我们的路。” 燕荣荣说着从怀里掏出公输怀明交给她的罗盘,转了一圈道:“这里是墨渊阁的艮宫,那些古怪的木偶人位处墨渊阁兑宫,库房艮宫方向,至于重型机关库房则在墨渊阁震宫,从这断龙石门落下的位置来看,他们要阻拦我们的去向,应当是……” 燕荣荣转了一圈罗盘,转了个身,看向正前方:“乾宫。” 宋衍抬眼看向眼前这结实的石墙,伸手敲了敲,声音沉闷,不免摇头:“过不去。” 人群中走出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头,燕荣荣方才没注意到他,此刻瞧见,不免有哭笑不得。 “陈师傅,你又被抓进来啦?” 陈师傅苦笑一声,摇摇头:“还不是老头子我干了几十年的地下建造,甚至还给皇室修过陵墓,他们这才对老头子我念念不忘,老头子我前脚逃到黎阳,他们后脚就把我抓走了。” 宋衍听他修过陵墓,目光一亮,恭敬作揖道:“劳烦老师傅替我们看看,可有出路?” 陈师傅忙虚扶他的作揖:“年轻人,使不得,你已经救老头子两次了,老头子该给你们道谢才是。” 他说到这里,伸手指向身侧:“墨渊阁的人心肠歹毒,往后有这断龙门石,往前则是准备好了火油陷阱,准备等着我们过去,一把火烧死我们呢。” “陈师傅你是怎么知道的……”人群中有人发出疑惑。 陈师傅无奈摆手:“那个存放火油的洞,还是我亲自挖的,他们拿刀架在老头子脑袋上,老头子不敢不做啊。” 众人顿觉绝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本以为窥见生机,没想到竟是一条死路啊!”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待在那个牢里,听说活个十年八年还是可以的,反正也没饿着咱。” “你也太没志气了,那些奇怪的药吃的还不够吗?反正我是受够了!” 燕荣荣见大家如此慌乱,陈师傅却是一脸淡定地摸胡子,笑着凑过去,用胳膊轻撞他:“陈师傅怕是心里有条妙计吧,就别吊着大家了,快些说出来听听。” 陈师傅乐呵呵笑了一声,伸手指着燕荣荣道:“哈哈哈小姑娘好眼力,我确实知道有一条奇路,正通你要去的乾宫位置。” “何处?!”宋衍着急追问。 陈师傅嘴角微扬,抬眼看向头顶,指着崎岖不平的上方道:“从这里往前爬一阵,就会遇到一个洞口,那不知是什么鸟,历经几百年挖下的洞,足足有十座桥那么长……” 不等陈师傅说完,众人已迫不及待抬头找他口中的洞口。 众人仰着头找了好一阵,终于在一个偏僻角落找到那黑漆漆,并不宽敞的洞口。 有人起疑道:“陈师傅,这洞口你进去过吗,不会爬到一半是个死洞口吧,我看着里面这么黑,不会有什么毒虫蛇怪吧?” 陈师傅呵呵一笑:“我见有活鸟飞进飞出,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那也太高了。” “是啊,这洞口结不结实啊,我们这么多人会不会塌了,还有那乾宫是干什么的,我们过去不会有危险吧?” 在众人的质疑和犹豫中,宋衍已经纵身一跃,攀爬到高处,动作利索地钻进洞口之中。 燕荣荣心口一惊,忙在洞口下朝他喊话:“宋衍!带我一个!” 漆黑的洞内没传来宋衍的回音,燕荣荣站在洞口下有些气急败坏,正要骂出口,宋衍那张脸又出现在洞口。 “荣荣,你在下面等我好吗?” 他十分恳切地开口,言语中满是商量,燕荣荣却仍不乐意,愤愤道:“宋衍,你小看我,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我并非小看你,只是不愿你涉险……” 宋衍的话未说完,就被燕荣荣打断:“来都来了,这不本就身陷险境,还怕再多一个吗?而且,我们配合的不是很默契吗?” 燕荣荣的振振有词,很难让宋衍反驳,他只得趴在洞口,朝她伸出手去。 燕荣荣见状,嘴角微扬,攀爬一阵,拽过他的手,顺利进洞。 她从黑色布袋中取出夜明珠,试图努力看清洞口的环境,却被宋衍阻拦:“这个洞口没有陈师傅说的那么长那么深,我们且当心些,乾宫位置不知是否有人把守,可别叫他们看出破绽了。” “恩!” 燕荣荣收起夜明珠,于是两人在漆黑中艰难前往。 快爬到洞口之时,底下忽然传来中年男子和青年男子的对话声。 “军营的人怎么来了?” “我在问你话,军营的人怎么来了,你怎么做事的,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算了,现在跟你说这些也于事无补,那些东西怕是带不走了,你立刻派人把机关车、木偶人都炸了,这些东西绝不能落到他人手中。” “是。” 青年男子应了一声,脚步声随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而那中年男子则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半点动静,这让燕荣荣和宋衍心头狂跳,根本不敢有半点动静。 燕荣荣手背传来阵阵挠痒感,她瞬间感受到有许多触角的东西正在手上爬,漆黑的洞中,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在爬。 可难保是什么要命的毒虫。 死在这里,毕竟不值得。 所以燕荣荣动了另一只手,取出吸引蛇冲的小瓶子,将那毒虫引入瓶中,迅速合上。 她自以为动作极轻,不会太引人注意,没想到那中年男子忽然有了动静。 那脚步声竟然越走越近,最后在洞前方的出口下停下脚步。 两人心口一滞,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难道被发现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两人都下意识握紧匕首,默契地认为必须先发制人。 咚—— 不等他们先发制人,一个铁盒子被人狠狠丢进洞口,猝不及防砸在宋衍的额头上。 他当即紧握燕荣荣的手,示意她镇定。 两人便这样一动不动地趴着,中年男子的脚步声忽然朝远处走去,并且异常着急,看样子是要跑。 燕荣荣用另一只手轻摸铁盒子,很快摸到一把复杂的锁,复杂到她甚至觉得公输怀明也打不开。 也就是说,这个铁盒子里装着的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墨渊阁的人以为这次顺利逃出去的几率很小,为了防止这样的东西落入他人手中,便先藏在这无人所知的洞中,等到他日重归,再将这东西带走。 可谁能想到,误打误撞,竟让燕荣荣和宋衍捡了漏。 两人又等了一阵,确定没有任何动静了,这才抱着铁盒子跳下洞口。 “原来这并非什么重要之地,只是居住之所。” 燕荣荣打量着眼前这简陋的卧室,忍不住继续嘀咕:“看来方才说话那人就是居住在此处的人,从年级上来看,极有可能便是墨渊阁的主子,墨永昼。” 她说着将视线落在宋衍手中的铁盒子上:“这里面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宋衍掂量掂量铁盒子,略有诧异:“很轻,像是放了一本书。” “书?” 燕荣荣和宋衍目光相对的瞬间,同时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天兵机关阵?!” 宋衍强忍激动,抱紧铁盒往外走:“希望如此,我才不负圣人信任,对了,方才他们说要烧了机关车和木偶人,我们速去阻拦。” 第六十五章 崩溃 燕江灯等人正背上木偶人准备离开,不想一声崩响,地动山摇,大块碎石从天而降。 本就不好背的木偶人,在崎岖的路上抖了几抖,便从众人背上摔落,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巨石落下,将木偶人砸的稀巴烂。 燕江灯回头看到这一幕,忙将背上的稻草木偶人放在密室最安全的角落,急急回身,疯了一样往公输怀明的方向跑。 大块碎石和小块碎石在他眼前落下,他身姿矫捷避过,脸上胳膊上却还是无法避免被擦出条条血口子。 公输怀明正努力推动巨石,想将那长了翅膀的木偶人从巨石底下拽出,却怎么也推不动巨石。 燕江灯紧咬着牙,使劲全力去推巨石,却还是没能推动,反倒将木偶人背上的一只翅膀生生拽下。 他低头看着这从人背部撕下来的木制翅膀,看着那鲜艳的血从后背喷涌而出,瞬间崩溃。 “母亲!” 燕江灯双膝跪地,泪眼朦胧中看着遍地被巨石压倒的木偶人和契门门徒,他只能不知所措地抱着头。 走到这一步,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带走他们。 许是怕整个地下巢穴塌了,故而这炸药用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地动天摇已经在此刻停下,公输怀明却没有松懈下来,因为她闻到了很刺鼻的火油气味。 “燕兄,快走。” 她伸手去拉燕江灯,却没有拉动,看着燕江灯疯狂推动巨石,嘴上念叨着“母亲我带你走”的模样,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燕江灯,你冷静一点!” 公输怀明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荒唐,易地而处,她甚至比燕江灯还要疯。 可眼下情况如此,必须有人把控全局,便只能做这样冷漠又高高在上的理智客了。 “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从这里带走,你闻到火油的味道了吗,他们很快就会把这里烧了,你听我的,我们快走!再不走,你连你父亲也救不出去!” 燕江灯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火油的味道,浑身傲气的他,此刻如同一个失去双亲的孩童,不知所措地跪在公输怀明跟前。 “怀明兄,我求你,我燕江灯求你,求你将我父亲带出去,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公输怀明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却根本拉不动,无奈又着急道:“那你呢?” “我要救出母亲,我要把这里所有人都带走。”燕江灯说着起身,把她往稻草木偶人所在的角落方向推了一把。 公输怀明退了几步,生生站住脚步,又疾冲到他跟前,紧握他推石的手腕:“不行!我不答应,我绝不会帮你。” “燕江灯,你听好了,这是你的父亲,不是我的,但凡这路上有半点影响我全身而退的可能,我就弃了你父亲!你怎么敢,怎么能说出将自己的亲生父亲最后一点性命,交到一个外人的手里?这便是你做儿子的本分吗?这便是你费尽心血这么多年想得到的结果吗?” 公输怀明这劈头盖脸的几句话,说得燕江灯满脸恼羞,再无推动巨石的力气。 彭—— 一个火球直直从外蹿了进来,仅仅是路过那些倒地之人的衣角,也让他们瞬间被大火吞噬。 这炙热的火焰,终究唤醒燕江灯的一丝理智。 他不敢回头看一眼断了翅膀的母亲,反手一刀刺向母亲后背,与其被烈火折磨而死,不如痛快结束。 一双温热的手拦住了燕江灯的动作,不等他仰头看去,身旁那人已开口:“这样残忍的事,让我来。” 燕江灯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朝稻草木偶人的方向跑去。 公输怀明手起刀落,一刀便令人咽气,这满密室里不幸被密室压到的木偶人和契门门徒,她是一个也没放过,速速手起刀落,替他们解决痛苦。 余下的人,迎着火球的方向往外冲去,却根本冲不出去。 公输怀明掏出怀里的火药,朝壁墙最稀薄处摸索,随即放出火药,炸穿壁墙,瞬间水流冲破壁墙,将众人卷入水流之中。 本就不善水性的公输怀明,很快在水流中失去意识。 等到她睁开眼,已经是在草地上,身上则盖着燕江灯的外衣。 公输怀明此刻昏头转脑,没顾上太多,起身便要坐起来,只听坐在身旁的人淡淡提醒。 “你是女子。” 公输怀明伸手一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外衣早被水流冲的不知去向,竟在无意中暴露了女子身份。 公输怀明抬眼看向燕江灯,见他此刻已恢复大半理智,脸上有的只是漠然,并无那些疯癫之色。 安慰的话就在嘴边,可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哪怕是那样急言善变的她,此刻也只能做一回不懂事的哑巴。 她侧头看向另一边,静静躺在身旁的,是燕江灯的父亲,平直双臂在水流中被撞得歪七扭八,很是残忍。 公输怀明裹紧外衣坐起来,在胳膊上摸索一阵,安慰燕江灯道:“你莫要太担心了,他的胳膊我能接好。” 燕江灯点点头,应了一句:“多谢。” 如此绝望的两字,实在听不出有什么欣喜和感激之情。 公输怀明此刻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努力地找话说,让燕江灯从苦痛的情绪中走出来。 “燕姑娘呢,他们还没出来吗?” 一提到燕荣荣,燕江灯果然有了反应,他紧紧拧眉道:“尚未。” 说到这里,他翛然起身,紧握佩刀,一副要去找人的模样,可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回头看向躺在地上的父亲和公输怀明。 公输怀明明白他这是被自己方才在密室之中那番冷漠的话所惊吓,不敢贸然离开,当即露出一个极为肯定的目光。 “你去吧,方才在密室之中,我是见你丧失理智才那样说,你的父亲,我会替你守好,哪怕交付我这条性命,我也会守好。” 燕江灯往后退了一步,朝她恭敬抱拳:“多谢!” 他转身往前跑了半柱香的功夫,迎面便瞧见浩浩荡荡一支队伍从前走来,有女人有男人,有军人有百姓。 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就很骄傲的年轻将军,这将军身后不远处跟着的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荣荣!” 燕江灯喊她名字,果然见她瞬间抬起头,雀跃如黄莺般的声音立刻传来。 “江灯哥哥,我在这!” 燕荣荣踩着疲惫的脚步跌跌撞撞跑来,左右打量见燕江灯没有受伤,心中大喜,将他狠狠抱住:“太好了,江灯哥哥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我和宋衍在里面寻你许久,都没有找到你的身影,只找到了……” 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没有继续说下去。 燕江灯明白她一定是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心中不忍,难以往下说,可那会已经亲身经历过一场绝望,甚至到了要亲手杀母的程度。 此刻当真是不会再有半分更多的痛苦了。 他轻揉燕荣荣的后脑勺,将人搂得更紧:“没事的荣荣,有兄长在,什么也不必怕,未来的日子只好更好。” 说话间,宋衍走上前,轻拍燕江灯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血亲们的尸首,我和王将军已经替你收好了,就在队伍后面,你去认领。” 如此温柔的声音,毫无防备地刺进燕江灯心中,他欲朝宋衍屈膝下跪,宋衍却拦住他的动作,继续小声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燕江灯满脸感激地点头,哽咽回余一阵,才抬眼对燕荣荣道:“荣荣,你和行之兄先回去,兄长还有些事要处理。” “好。” 燕荣荣也不反驳,只是目送燕江灯离开,看着他这比往前更孤寂的背影,心头有些发酸,可她隐隐又觉得燕江灯的脚步变得轻松了。 压了他这么多年的巨石,终于卸下了。 她真心希望,她的江灯哥哥,未来的日子如他所言那般,越来越好。 她和宋衍、王镇等人将从墨渊阁逃出的无辜之人送往金陵城府衙后,终于得空回到房间,琢磨眼前这铁盒子的锁。 “你说怀明能解开这锁吗?” 宋衍紧紧盯着燕荣荣,心头一阵犯难,毕竟天兵机关阵这样的绝密阵法,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燕荣荣闻言默了一默,随即摇头。 “这锁和铁盒子是一体的,怕是不好打开,只能将这铁盒子融了,只是不知如何下手,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将铁盒中的东西烧坏。” 燕荣荣将铁盒子翻来覆去地看,忍不住苦笑:“若非知晓里头的东西,只怕谁也不会去抢这么一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盒子。” 宋衍顺势接话:“所以你觉得里面会有天兵机关阵吗?” “不好说。” “燕姑娘,冒昧一问,你是如何知晓天兵机关阵的?”宋衍这话一出口,燕荣荣终于回过神来。 她转动铁盒子的动作一僵,露出几分苦笑:“你方才……在试探我?” 她这话问的理直气壮极了,看向宋衍的目光中更是裹挟责怪,言外之意,甚是明了—— 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你还像刚认识我那般,处处试探?难道连直言的信任都没有吗? 素来冷静淡然自持的宋衍,不得不败在燕荣荣的目光下,心虚低头道:“事关国家大事,我……” “恩,我明白,我不怪你的。” 燕荣荣也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铁盒子,满腔的怒气生怕对面的人看不到。 宋衍还真就看不到。 他凝视着铁盒子道:“城中匠师众多,却不可靠,我还是拿去军营,让军营的匠师融了这铁盒子。” “如此甚好。” 燕荣荣将铁盒子往他跟前一推,不再说什么,宋衍点点头,拿起铁盒子便往外走,脚步未有半点停顿。 简直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燕荣荣不免气结,半点都笑不出来。 第六十六章 天兵机关阵 破阵军营—— 王镇正要坐下,就见宋衍掀开营帐帘子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一时之间,王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还有事吗?” 王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宋衍果真不客气,将铁盒子往他跟前一放,直言道:“这铁盒子事关大楚机密,劳烦寻个可靠的匠师来,将这铁盒子融了。” “大楚机密,就装在这么个铁盒子里?” 王镇拿起铁盒子掂量掂量,嘴上嘀咕着,事倒是也没耽误,立刻招呼人去请军营中最好的铁匠张师傅来。 宋衍当将军营帐如自己家,动作娴熟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顺手又被王镇倒了一杯。 王镇双手接过,却是嘿嘿一笑。 起初宋衍还不明白他笑什么,等到这茶水入喉,泼辣至极,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小子竟往茶壶里灌酒水。 “往常行军打仗,也少不得这两口吗?” 宋衍言语中并无责怪,倒有几分好奇之意。 这在王镇听来,已然是关切了,当下忙卖起惨来:“边陲那种地方,自是苦寒之地,全靠这两口才生出胆气,我可没有什么嗜酒的恶习。” 他说着,故作不经意地卷起袖子,露出左胳膊上极长的一道刀疤:“这酒一入肚啊,暖和的很。” 宋衍的视线果然落在他胳膊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问道:“从军这条路,是自己选的。” 王镇理直气壮道:“是啊,是我自己选的。” 宋衍又问:“你可后悔?” “不后悔。” “片刻的后悔都没有?” 阔别多年,宋衍对于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威风将军陌生的很,记忆中还是那个调皮捣蛋,不服管束的臭小子。 王镇沉默片刻,才抬眼盯着宋衍回答:“不后悔,即便你我之间的情分因此淡了许多,我也没后悔。” 宋衍点点头,端起茶杯递到嘴边:“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坚韧。” “不,我天生就是卑劣之人,我从军并非如你所想是为了报国,更不是为了争名夺利,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王镇这话让宋衍有些费解:“难道你不从军,我就会对你失望?” “我学识不够,耐心不够,普天之下能让我在短时间内作出点成绩的,便只有从军这一条路了。我舍得这一身骨,拼死也要拿下战功,为的便是成为你心目中对家国有用的人,而非那些年在城里行窃作恶上不得台面的狗皮膏药。” 王镇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笑了起来:“当初风和那场站,我倒在死人堆里,我以为我要死了,你是不知道,我那会有多气愤,满腔的怒气都往心口冲啊,我可不能就这么死了,我怎么能成为一个一命呜呼的狗皮膏药?我得活着,我得让你好好瞧瞧,你当初捡来的狗皮膏药也能成为大将军,我得给你争脸面!” 宋衍低头看着茶壶,沉默许久。 他没想到自己对王镇有这么重要的作用,竟然重要到了将死之时还能成为他最后一口气的支柱。 宋衍素来坚固的心,此刻终于有些松动:“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答……” “将军,张师傅来了。” 话未说完,营帐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宋衍。 王镇有些懊恼这人来的不是时候,却也没办法,只得起身:“进来吧。” 张师傅闻言立刻走进营帐,没想到营帐里还有陌生面孔,不由得愣了一愣。 不等他多打量两眼,王镇已经将铁盒子递到他手里:“把这东西融了,里面的东西可不能融了,得好好地取出来,但凡有半点损坏,他都得找你拼命,明白吗?” 张师傅接过铁盒子,连连应声,眼睛却没敢往宋衍身上转。 营帐帘子再次被人放下,王镇奇怪地看着没有离开之意的宋衍:“你不走?是为了说刚才没说完的话,还是为了等铁盒子里的东西?” 宋衍轻轻转动杯子,诚恳点头:“都有。” 这一句都有,总算是让王镇抓到了契机,他嘿嘿一笑,给宋衍倒满酒,又给自己倒了酒,举起杯子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父亲大人在上,受儿子一拜。” 宋衍极不适应这称呼,慌忙扶他起来,干干道:“这般称呼,万不可在人前说,只能无人时喊喊。” 王镇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已经占了大便宜,顿时又开心起来:“好!父亲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此时已是深夜,熔铁又要不少时辰,王镇索性将营帐让给宋衍休憩,自己端着酒跑到了小河边。 他与明月对酌,笑得癫狂:“我有父亲了,我有父亲了,我终于有家了,我有家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我无憾了,就算有朝一日战死沙场,我也无憾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终于有父亲了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王镇忽然哭了起来,素来镇定、杀人不眨一下眼的大将军,忽然哭了起来。 像走失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家人,哭得可委屈,可劲地哭,止不住地哭…… 翌日,宋衍起身走出营帐,一抬眼,便看到王镇核桃般肿的双眼,不免一怔。 不等他开口询问,王镇已笑呵呵地打趣自己:“昨晚我睡在外面,没注意看旁边就有一堆花丛,结果被蜂虫蛰了两眼,属实滑稽。” 宋衍知晓他这是哭过了,又知他好强,当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再没说旁的。 王镇欢快地扬起嘴角,哼着战歌将人带到张师傅跟前。 张师傅正搅着白布,让白布的水滴落在烧红的铁上,而那已被融出一个洞眼的铁盒子里,还伸出去一块黑漆漆令牌大小的东西,看起来像是隔热,以防烧到里面的东西。 “还要多久?”王镇开口询问。 张师傅面色惶恐中动作却有条有理,丝毫不乱:“至多一刻钟。” 宋衍听到这话松了口气,他甚至已经透过那个打开的洞眼看到里面的竹简,心中既是紧张又是雀跃。 一来,找到天兵机关阵,意味着他在金陵潜伏的日子终于结束,从此不必偷摸做人。 二来,天兵机关阵,对大楚巩固国土,甚至吞并他国,有着非凡的意义。 三来,这样重要的东西,没落在别人手里,只落在他手里,若是尚未拓本的孤本,那从此便无忧了。 一刻钟转瞬即逝,铁盒子里的东西终于被拿出来。 宋衍接过竹简一看,目光不由得一亮,那竹简上分明写着五个字——天兵机关阵。 他忙将东西收入囊中,拍拍张师傅的肩膀:“辛苦了,今日之事不可对外言说。” “是!”张师傅大声应下,不敢违背。 王镇见宋衍这般高兴,挥手示意张师傅退下,随即上前讨喜:“父亲大人可还满意?” “很满意,墨渊阁的事多谢你了,这竹简的事也多谢你了,我这就回洛阳述职,你的功劳我也会向圣人提起。” 宋衍迫不及待地往外走,他现在连一刻钟也忍不了,恨不得立刻回到洛阳,将天兵机关阵交到圣人手中。 “父亲大人,这样重要的东西,你孤身回洛阳怕是不妥,我派兵给你……” 不等王镇说完,宋衍便撇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你的兵自当在金陵值守,怎能随我一块去洛阳,不知情的只怕你这是要造反!” “那我把娘子军派给父亲大人,她们本就没有被编辑入册的,算不得军营中人。” 王镇不死心地看着宋衍,满眼都是担忧,宋衍想了一想,不再推拒,点点头:“也好。” 半柱香后,娘子军齐齐出现,同宋衍一道奔出军营,直往洛阳而去。 饶是再快的马,也少不得数日才能到洛阳。 宋衍唯恐路上出什么意外,导致怀里的竹简丢失或者被人掉包,如此焦灼难安之下,他打开竹简看了起来。 没曾想,这一看竟是毛骨悚然,更难入眠。 这天兵机关阵,竟然是教人如何以活人做偶的,手段残忍卑劣,用意更是歹毒,竟叫这些活人做成的人偶,上战场去打仗。 比起怕刀怕火的士兵,这些披着木偶石偶皮的人偶,能以一当十,不畏弓箭,可偶中之人却是丧尽意识,犹如丧家之犬,喂养一番,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宋衍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夜未眠,快马加鞭奔赴洛阳。 皇城之中,圣人接过竹简,擦了擦手,认真看起来,许久都未说话。 宋衍站在一旁,不断在心中措词,到底该如何劝说圣人才最有效,又不惹怒圣人。 他正想着,重物落地的咚一声,打断他的思绪。 “岂有此理,天底下竟有如此毁天灭道的恶毒术法,这样的东西怎能存于世间?” 圣人愤怒起身,说话间,浑身都微微颤抖着:“真没想到,朕花费这么大精力寻来的,竟是这么一本鬼书,朕实在是罪大恶极。” 宋衍心中暗喜,为圣人的态度长舒一口气。 圣人说着头疼地扶着太阳穴,缓缓坐下:“行之,你将这东西速速烧了,朕看了便头疼,也向朕讲讲你这一路遇到了什么,又是如何找到这天兵机关阵的。” “是。” 于是宋衍将探袭墨渊阁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番,连带着遇到的那些非凡木偶人,都讲了个仔细。 他说完故事,抬眼看向圣人,圣人早已恢复冷静,正一脸深思地望向远处。 许久都未曾开口说话。 这让宋衍有些后悔,该不会圣人听了他描述的那些木偶人,改变了主意,想要试试这竹简上的秘法吧? 他蹲下身,伸手去捡竹简,正要点火,圣人却开口了。 “行之……” 第六十七章 重归 宋衍保持着捡竹简的姿势,不敢有大动作。 龙椅上的人却也只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没再说什么,继而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宋衍担心他说些什么,又担心他什么也不说,当下捡起竹简,冲圣人行礼:“陛下可是有什么顾虑?” 圣人见他这战战兢兢的模样,瞬间明白他担忧之处,不免苦笑一声:“行之啊,朕还以为你是所有臣子之中最了解朕的,看来你也不懂朕的心呐。” 圣人说着起身,缓步走到宋衍跟前,伸手接过他手中的天兵机关阵,毫不犹豫地丢进一旁的炭火盆中。 炭火烤蚀竹简,逐渐将竹简烧透,一个字也未留下。 宋衍这才知晓方才的担忧是如此的多余,亦是如此的可笑,正当他准备屈膝跪下时,圣人却又提前看穿摆了摆手:“你我之间,就无需如此了吧。” 宋衍顿了一顿,诚恳追问:“是臣愚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知真正令陛下忧虑的是什么事?” “朕在想,这些年为征战他国所做的准备,是否错了……” 圣人说话间,视线死死盯着尚未燃尽的炭火盆:“想出用活人做偶来提高战场胜率的办法自然是恶毒,可将自己的子民一批又一批地送上战场,无端端死在边陲小镇,又算不算得上是恶毒呢?” 宋衍看着年轻的圣人,想起多年前,尚且只是太子的他,是多么的肆意洒脱,不掩锋芒。 如今,却也是年少老成,一派八旬老人的口吻。 对上圣人探究的目光,宋衍回过神来,不答反问:“陛下觉得自己做了攻占的计划,打破天下和平的局势,拉着黎民百姓进战火硝烟,实乃大罪之人?” 圣人闻言点头,宋衍见状却是缓缓摇头:“可是不对,攻占的计划并非是陛下主动做的选择,而是退无可退的办法。眼下多国鼎立,和平的局势不会维系太久,天下的太平势必需要人来打破,至于这个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平被打破后,圣人能不能护住家国子民,总不能等到人家打到门口了,再去想攻占的计划吧?所以,陛下当下看似还有选择,实则根本没得选。” “护住家国护住子民,将皇位千秋万代地传下去,陛下自是史书中最了不起,人人敬仰的圣人,到时,又有何人会觉得陛下是恶毒之人,又有何人凭什么妄断陛下的决议?” 宋衍这一番话,属实说到了圣人心中,他轻笑一声,轻拍宋衍肩头肯定:“行之,朕每每同你谈心,总能舍去心头纠结犹豫,宛若重获新生。” 他说着在龙椅上坐下,提笔不知写着什么。 好一会,圣人才停笔,抬眼笑着看向宋衍:“行之,如今天兵机关阵已经找到,朕也该为你官复原职,许你重回洛阳,替朕来排千忧解万难。” “金陵……”宋衍略略拧眉,想起金陵桩桩件件烂摊子,心中很是惆怅。 然而,不等他开口,圣人已明白他心中之意,将写好的圣旨递过去:“朕给你一月时间,肃查金陵上下,上至太守下至衙门,通通交由你处置,许你有先斩后奏之权。” 宋衍心口一紧,忙郑重其事跪下接旨。 金陵被墨渊阁势力缠身太久,犹如附骨之疽,想要拔除,实乃难事。 一月的时间太短,可宋衍也明白,他的这个位置对于大楚意味着什么,终不能日日沉溺在墨渊阁的事上,而疏忽真正的大事。 他在金陵潜伏的已经够久了,属实没有道理再浪费时间了。 宋衍没敢耽误,几乎是出了宫门,便要往金陵连夜赶路,没曾想,一辆马车拦住他的去路。 马车帘子缓缓掀开后,露出一张他极为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忍冬素净的脸上生出些微笑容,如雨后晴阳,让人不忍打断。 她并未下马车,而是冲着马车外的人道:“听闻你是不眠不休从金陵赶来的,如今又要不眠不休地赶回去吗?” “是啊,片刻都耽误不得,公主保重,宋衍先行一步。” 宋衍说着调转马头,扬起马鞭就要往前冲。 忍冬见状再顾不得什么高贵矜持的态度,忙开口喊住他:“宋衍!你可上我的马上,与我一道去金陵。” 宋衍并未回头看她,只是诧异追问:“公主去金陵做什么,回吴国的路,并不从金陵过。” 忍冬被他这样直白追问,只觉脸颊发烫,自尊受挫,可既然如今回来了,便不再是从前那个将皇室颜面当做一切的公主。 “宋衍,就当是沿路保护我,也做不到吗?” 可即便心里想的再明白,忍冬开口之时,依旧没有藏住自己高昂的情绪,说话更是夹枪带棒,令人难生心悦。 宋衍缓缓回头,注视着马车中人:“公主若是有陛下手谕,宋衍自当遵命,若是没有,那么宋衍先行一步了。” “驾!” 宋衍一声怒喝,策马远去,徒留忍冬望着他速速远去的背影发愣。 忍冬嘴角微扬,苦笑一声,摇摇头:“忍冬啊忍冬,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这么多年,他是半点都未变过,从前,他不愿为你改变性子,如今,依旧不愿。” “就偏要这份执拗的情吗?” 忍冬自怨自艾地说着,虽没有开口回答自己,可她心底却是早就知道了答案。 早在抛出问题之前,她就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万水千山,时光流转,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没由来的大雨,一下便是多日,从洛阳一路下到金陵,几乎没有停过,宋衍在滂沱大雨中赶路了几日,金陵城中便有人望着滂沱大雨唾骂了几日。 公输怀明端着茶点路过阁楼,又见燕荣荣趴在窗前,怨恨地嘀嘀咕咕着,忍不住摇摇头。 “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洛阳的官吗?洛阳的人,自然是要回到洛阳去的。” 燕荣荣恹恹望着窗外雨景,没好气地嘟囔:“可也不该招呼都不打一声,说走就走,兴许那就是人生中最后一面呢,怎能不好好道别?” 公输怀明噗嗤笑出声:“依我看啊,那便不是最后一面,人摆明了是要回来的,或者,你可以去找他。” 燕荣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忙不迭回头,愤愤道:“我干嘛去找他啊,我怎么找他啊,我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找他呢?” 不远处,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等两人看向来人,来人浑厚的声音已经砸了过来。 “从前是我看错眼了,此人在情爱之事上并不可靠,若是做朋友做兄弟,那是极好的,做丈夫却是万万不可,荣荣,你不必想了,及早清醒……” 不等他说完,燕荣荣满脸不耐烦地转过头:“江灯哥哥,你别胡说八道,我可没有喜欢宋衍,再说了,我和宋衍毫无关系,人家也没对我做什么,说什么,你怎么能无端指责他情爱之事不可靠?” 燕江灯抱刀现身,听燕荣荣这样说,只觉火大,正要上前再说两句,却见一旁的公输怀明摇摇头。 燕江灯这才忍住一腔愤怒,将那些争吵的话语都咽回肚子里。 沉默片刻后,燕江灯抬眼看向燕荣荣,带着不易察觉的央求语气开口:“荣荣,工……工匠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这事一直是燕江灯的逆鳞,谁也不敢提起。 只是寻找制造木偶人的机关大师这事还得继续,燕荣荣作为契门的门主,自然要揽下这活计。 然而却是银针入海,毫无消息,燕荣荣心中羞愧,不敢面对燕江灯,更不敢主动开口告知,尚无消息。 此刻,即便是背对着燕江灯,燕荣荣依然感觉到后背如被火烧,那一双炙热又苦楚的眼睛,她是真的不敢回头去看。 燕荣荣没出声,燕江灯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自我安慰着开口。 “没事,这种事也急不得,兄长知道你已然尽力了,若是有什么消息,无论何时何地,都记得来告诉兄长一声。” 燕江灯说着起身准备离开,燕荣荣忙也跟着站起来,回头看向他寂寥的背影:“江灯哥哥,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燕江灯重重点头,冲她洒脱一笑,燕荣荣心口却揪得更紧了。 这些日子,她倒也不是只顾着嘀咕骂人了,宋衍当初从墨渊阁带出来的古籍,已经被译的差不多了。 那些古籍,出自偃师后代,至于是哪一代,燕荣荣不清楚,可既然是出自偃师的东西,她就有办法找到这东西的来源。 她也坚信,那个做出木偶人的机关师,必然和偃师有分割不开的关系。 如此,便更难溯源追踪,找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燕荣荣心中是有希望的,可她不敢将这样的希望告诉燕江灯,她怕万一没找到,反倒让燕江灯失望。 一块桃花糕迎面砸来,正正好砸在燕荣荣嘴边,燕荣荣不急不忙用嘴接了,抬眼却朝跟前那熟悉的身影投去一记厌烦的目光。 代尽欢一边吃着桃花糕,一边啧啧摇头:“小姑娘,前几日你求我解释那些古籍字的时候,可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燕荣荣下意识扬眉,吃着桃花糕,理直气壮道:“求人当然要有求人的态度,我又不是公主皇帝,求人还要给人脸色看。” “哈哈哈好,说得好说得妙。”代尽欢笑着跳到燕荣荣身旁,学着她的样子,坐在窗台边,晃荡着两条腿。 两人挨得很近,从楼下往楼上看,只觉两人肩靠着肩,亲昵无比。 宋衍穿着蓑衣站在雨中,抬眼看着他们美好的背影,默默听着这融洽又欢乐的笑声,心中很不是滋味。 第六十八章 背后的线索 俊男美女,很是般配。 唯独宋衍此刻心中的怒意很煞风景,冷风迎面夹击,回过神来,他收敛眼中锋芒,决定转身离开去办正事。 只是,余光一闪,注意到往这边走来的燕江灯后,宋衍却改了主意。 直到燕江灯的视线往这边投来之时,他才佯装转身离开,果不其然,燕江灯立刻出声喊他:“行之兄!” 燕江灯这粗犷的一嗓子,不光喊住了宋衍,也喊住了窗台边的两人。 燕荣荣和代尽欢双双探出脑袋往楼下看去—— 一身寻常蓑衣竟被宋衍穿出上阵铠甲的气势来,笔挺的脊背和一如既往坚定的目光,令人心生冲动,要将满腔热血和信任都托付。 宋衍抬眼看着燕荣荣,两人四目相对,什么话也没说,宋衍却从燕荣荣的眼中看出几分责怪来。 他明白燕荣荣是在气什么,定然是那日不告而别离开金陵,连封信都没有丢下。 燕江灯走到宋衍跟前,同样没什么好脸色,狠狠锤了宋衍肩膀一拳:“行之兄,你怎么说走就走,一句话也不丢下,还有没有把我们当朋友?” 宋衍垂眸,羞愧一笑:“抱歉,事态紧急,是我的错,还望江灯兄海涵。” 燕江灯见他认错这般快,不由得一怔:“我倒是没什么,你也用不着同我道歉,倒是荣荣这几日……” “咳咳咳咳!” 燕荣荣一听这话,忙大声咳嗽打断燕江灯,没好气道:“江灯哥哥,人家本来就用不着跟我们道歉的啊,腿长在他身上,爱往哪里去就往哪去呗。” 这话摆明了是气话,任谁听了都明白,得赶紧过去哄哄。 宋衍和燕江灯对视一笑,忙朝楼上走去。 人还上楼,只听着脚步声,燕荣荣嘴角已满是笑意,手更是勤快地将茶炉下的炭火点燃。 代尽欢双手枕胸,靠着墙,酸溜溜道:“啧啧啧,小姑娘,这就原谅他了?宋衍这种人,心中天下大义七分,剩下三分也绝不会是自己人的,你要知道,他的好,他的善,全给了外人,对于自己人,有的只会是亏欠。” 燕荣荣轻轻转动着茶杯,默不作声地托着下巴。 楼梯尽头,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宋衍掷地有声的话语:“代公子,你非宋某,如何知道宋某心中所想?” 燕荣荣抬眼宋衍,此时的他已卸下蓑衣,一身官袍赫然入眼,她不由得一惊,起身道:“你官复原职了?” 宋衍冲她点头:“恩,圣人已许我重回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此行是来助金陵知府清理积压多年的人口失踪案。” 燕荣荣一听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缓缓坐下道:“所以,很快你就要回洛阳去述职了。” “是啊。” 宋衍说到这里,话语一顿,定定地看着燕荣荣,却没继续往下说。 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气氛一度尴尬沉默,还是公输怀明将人请入座,开口打破沉默:“宋大人此行可是要将墨渊阁盘踞在金陵城下的势力一扫而空?” “这是自然。”宋衍说着,又补了一句,“大家都是朋友,如从前那般唤我便是,不必这般生分。” “这怎么行……”代尽欢笑了一声,凑过来道,“如今宋大人位居高位,我们这些普通人如何敢和宋大人称兄道弟,宋大人莫要折煞我等。” 他这话无疑令气氛更多了三分尴尬,可即便如此,代尽欢还是不满足。 他往后退了两步,毕恭毕敬地冲宋衍行礼:“草民代尽欢,拜见宋大人,从前多有不敬之意,望大人海涵。” 说着,代尽欢还真有趋势下跪磕头。 本就尴尬的气氛,此刻已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公输怀明见燕荣荣脸色越发难看,忙上前一把捞起代尽欢。 “行了,不就是宋衍招呼没打一声就走了,令大家心生不快吗?你也别给他找不痛快了,照我说,就让宋衍罚茶三杯,这事就过去了,往后大家都不提了,从前大家怎么样,往后也怎么样。” 公输怀明摆明了要搅和代尽欢的计谋,给宋衍和燕荣荣一个台阶下。 宋衍自然不愿错过这个好机会,当即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夺步走到桌前,还未伸手去拎茶壶,燕荣荣已抢先一步拎起茶壶。 在他忐忑不安的眼神中,燕荣荣不紧不慢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宋衍轻笑出声,忙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杯茶,多谢诸位在墨渊阁的鼎力相助,若非诸位,我也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完不成圣人交代的任务。” 说话间,燕荣荣又移过来一杯茶,宋衍端起茶杯再饮:“这杯茶,多谢命运垂怜,让宋某遇见这么好的诸位……” 他说到这里,目光一转,落在燕荣荣脸上,两人四目相对之际,却触火般飞快移开。 宋衍端起第三杯茶,继续道:“这杯茶,宋某要向燕姑娘致歉,宋某不该不告而别,不该……” 话说到这里,代尽欢抽着嘴角打断他:“行了,就这样吧,小姑娘,你不是要查木偶人背后的工匠吗,现在就走吧。” 燕荣荣闻言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反倒下意识抬眼看向宋衍,询问他的意见。 宋衍未有隐瞒,如实道:“我的确也有一查究竟的计划,需得重回一趟墨渊阁,不知燕姑娘可愿同行?” “那就走吧。” 燕荣荣终于开口说话,翛然起身,未有丝毫的犹豫。 燕江灯见状也跟上他们的脚步,唯独代尽欢留在原地,他见公输怀明越过自己去追燕江灯的脚步,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人拽住,怒道。 “怀明,你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了?难道你忘了,天底下只有咱俩才算得上是聪明人,那些人都是愚钝之辈,不堪一提。” 公输怀明笑着推开代尽欢的手,轻拍他肩膀道:“尽欢啊,我从来不介意和蠢人为伍的,或许,我也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倒是你,要是真觉得为难,就离燕荣荣远一点吧,这样或许你能开心些。” 代尽欢气急了,偏又不敢发作。 从来只有他玩弄人心,拿捏蠢人的份,怎么能反过来被愚钝的人牵住情绪? 代尽欢当即嘴角微扬,轻笑一声坐下,故作镇定地拿起茶杯,缓缓喝着:“行吧,你想去就去吧。” “只不过……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 代尽欢说到这里,故意一顿,等公输怀明来追问,没想到身后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他回头一看,早已没了人影,怒气瞬间涌上心头,狠狠放下手中茶杯。 茶水四溅,一如他此刻波动难掩的情绪。 天公作美,在四人出门的瞬间,竟停了这瓢泼大雨。 毫无意外,多日前,众人离开墨渊阁后没多久,墨渊阁便被炸面目全非,几乎是没有什么可值得探究之处了。 可众人还是很仔细,很谨慎地搜查着每一处。 坍塌的巨石拦住前去墨渊阁巢穴的路,公输怀明回身看向来时还算正常的路,拧眉道:“奇怪,墨渊阁能把炸的地方都炸了,连这小道也不放过,为何没有炸了墨渊阁库房?” 她这么一提醒,众人也纷纷回过神,墨渊阁库房虽然也被砸毁的差不多,却没有上炸药,总不可能是墨渊阁为了省点炸药才选择动用更多的人力来毁坏库房。 燕荣荣侧头看向燕江灯,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可能:“难道……是为了保全我们的竹屋?库房若是被炸,洞穴一旦坍塌,竹屋必然不复存在。” 燕江灯也想到了此节,两人都沉默起来,同时想到一个可怖的可能。 该不会那个能工巧匠,就是他们失踪十年的父亲燕无籍吧? 宋衍看出两人的担忧,轻拍燕江灯肩膀道:“别想太多,他们不炸毁库房,一定有他们的原因,我们再过去仔细查查,保不齐能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恩!” 众人折返墨渊阁库房,一寸一寸地开始搜查,甚至连断成两半的砖头都没有放过。 许是雨停后,晴日重现,微光忽然从头顶缝隙落下,像一道狠狠打进黑暗里的光,贯穿整个库房,众人不由得抬眼看向头顶。 公输怀明和燕荣荣几乎是同时看见头顶的东西,并大喊起来:“威名阵。” 宋衍诧异追问:“什么?” 燕荣荣朝他解释:“威名阵,一贯出自精通五行八卦和机关术的大师,此阵无毒无害,仅仅是为了留下自己的大名。” 宋衍有些匪夷所思地看向头顶,不解道:“是真名,还是玩弄他人的把戏?” “是真名,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正是力求出名,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杰作出自他的手笔。” 燕荣荣解释完,宋衍忍不住苦笑着摇头:“还真是嚣张傲慢,既然如此,那我们速速将拆解机关。” “怕是不好拆,少则三日,多则半月。” 公输怀明这一句话又让宋衍糊涂了:“既然他想尽办法想出名,甚至不惜保下这墨渊阁库房,为何要将机关设置的如此困难?难道不怕后来的人打不开这机关吗?” 公输怀明耸耸肩膀,哭笑不得地解释:“因为他们自负又傲慢,觉得连这样区区威名阵都解不开的人,不配知晓他的真名。” 第六十九章 契机 然而公输怀明到底还是谦虚了。 哪要什么三日,短短一日,便解开了威名阵。 燕荣荣不禁朝她投去仰慕的目光:“怀明,你好生厉害。” 公输怀明轻笑一声,伸手轻刮她鼻尖:“小懒虫,你若从小刻骨学习,定然要比我厉害。” 燕荣荣嘿嘿一笑,转眼间,却又更羞愧了,仗着过人的天赋便理所应当地消耗天赋,从不学习,那不就成了伤仲永。 吱呀—— 公输怀明打开木盒子的声音,将燕荣荣的思绪拉回现实,她垂眸看去,见木盒子里躺着一卷竹简。 众人将竹简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天下机关,尽出我手,鸟过寂声,雁过留痕,何人敢与我争先?望后来之人牢记吾名雁痕,千秋万代,流芳万世。 燕荣荣读完忍不住呸了一声:“就你这样的人,还想千秋万代,流芳万世呢?” 始终沉默的燕江灯,如今终于找到罪魁祸首,一双手颤抖不已,恨不得将眼前这竹简撕碎。 他屏气凝神,好不容易才冷静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雁痕,你害我全家,往后余生,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我誓要将你碎尸万段!” 燕荣荣握紧燕江灯的手,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江灯哥哥,你的家仇便是我的家仇,从今往后,我同你一块找寻仇人,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燕江灯反握住燕荣荣的手。 兄妹两紧紧望着彼此的眼睛,此时此刻,他们心中还有一个同样的想法—— 幸好那个人不是燕无籍,若这工匠是燕无籍,他们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彼此。 公输怀明走到兄妹两中间,强行握住她两的手,煞有介事地安慰着:“燕兄,别担心,荣荣是契门门主,一定会帮你找到雁痕的。” 从前被公输怀明一口一个燕兄的喊着,缠着,燕江灯觉得别扭尴尬极了,如今知晓她其实是个姑娘家,也就不抵触了,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当即抽回手。 “我也很感谢你,一次次地帮我。” 公输怀明怀疑自己听错了,忙凑过去追问:“燕兄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我很感激你,谢谢你一次次地帮我,救我。” 燕江灯说到这里,对上公输怀明雀跃的目光,继续道:“从今往后,只要怀明兄你吩咐一声,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燕江灯一定帮你。” 公输怀明轻笑一声,打趣道:“燕兄是在咒我未来的日子水深火热吗?” “不不不,我绝非此意。”燕江灯摆摆手,慌忙解释。 公输怀明闻言又笑开了:“既然我往后的日子一帆风顺,那你这人情岂不是没有机会偿还,不如这样,以身相许得了,我不嫌弃你。” 这些人里,只有宋衍不知晓公输怀明是女儿身,当下一听这话,只觉瞳孔地震,忙用眼神示意燕荣荣。 燕荣荣努力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冲燕江灯道:“江灯哥哥,你们慢慢聊,我们先行一步。” “荣荣……别走啊……”燕江灯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燕荣荣,燕荣荣却没有理睬他,而是和宋衍加快脚步离开了。 两人出了小道,在竹屋门口的石阶上坐下。 宋衍见燕荣荣闷闷不乐地绕着狗尾巴草,明白她这是在担忧失踪多年的父亲,当下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轻轻抚摸她的头。 “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燕荣荣点点头,冲他一笑:“没事,我可是契门门主,天底下有什么消息能是我打探不到的?一日不行,那就十日,十日不行那就百日,百日不行那就千日,终有一日我会打探到!” “不错!” 宋衍难得没有泼她冷水,让她远离契门,而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不远处,黑影闪过,宋衍敏锐地投去视线,见来人一袭黑衣,蒙着面巾,便很是自觉地起身往竹林走。 黑衣人踏着树枝而来,俨然也习惯了远处有人盯着,直接对燕荣荣道:“门主,我们打听到了工匠的行踪。” 燕荣荣翛然起身,激动道:“什么?!在哪?!” “此事需得去一趟云欢山庄。” “云欢山庄?”燕荣荣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了一番,不由得拧眉,“代尽欢的山庄?为何要去那里?” 黑衣人继续道:“我们按照门主给的古秘术方向,追查了最近十年内与偃师后代有关的所有人,其中一个名为风寻的人最为可疑,今年年初还在云欢山庄买了三百担火药,和制造机关所需的上万齿轮,以及一些珍贵材料。” 燕荣荣眉心微拧,一想到又要去求代尽欢,心中苦恼,可若真是从他这里得到重要线索,找到那个叫做风寻的人,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雁痕。 燕江灯的父亲还躺在木偶里,等着这雁痕来解开木偶,重见天光。 燕荣荣当下不再犹豫,冲他点头:“好,我知道了,另外,你们再去寻一个叫做雁痕的人,动静务必要小。” “这人是……” 黑衣人竟多问了一句,这让燕荣荣颇为吃惊,契门门徒从来只有照吩咐办事的,绝不会多嘴问上一句的。 黑衣人也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忙解释:“如今兄弟们忙着寻找木偶背后的工匠,已是精疲力尽,门主让我找人,若是说的仔细些,我们查的也快些。” “是我一个朋友失散多年的父亲,他嘴上说不想找,可我知道,他心里是想的,所以我替他做了这个主,想替他找回父亲,给他一个惊喜。” 燕荣荣并不想将雁痕的真实身份揭露,即便是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大名的人,也会怕死。 一旦躲起来,想再找到可就难了。 黑衣人闻言也很是了然地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竹林宋衍的身上,下意识将燕荣荣口中的这位朋友误会成了宋衍。 燕荣荣撞见他的视线,也不说破。 等到黑衣人离开,燕荣荣才将方才和黑衣人之间的对话,一字不落说与宋衍听。 宋衍听罢却是眉头紧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是因为这事发生在云欢山庄?” 燕荣荣啧了一声,嘀咕起来:“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和代尽欢有点关系。” “不过嘛,他也确实家大业大,什么都能买卖,倒也正常。” 燕荣荣说完,目光落在宋衍脸上,等着他说话。 宋衍摇头道:“我觉得古怪,不是因为这事发生在云欢山庄,也不是因为这事和代尽欢有关。是因为这个叫做风寻的人买火药竟如此不谨慎,这么大的份量,但凡听说的,都会觉得奇怪吧?墨渊阁行事一向仔细,怎会犯这样大的错,就好像,巴不得别人知道这个风寻另有目的。” 宋衍这样一分析,燕荣荣觉得很有道理。 这个消息怎么看都像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放出来的,就为引他们入套。 此人是谁,用意几何,他们皆不知。 燕荣荣几番深思下,下决心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更该去一趟云欢山庄了,我倒要看看这个放出消息的人,要搞什么古怪。” “恩,我同你一道去。” 第七十章 思绪混乱 去云欢山庄的路上,一辆华丽马车吸引了燕荣荣和宋衍的目光。 “许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采风。” 燕荣荣小声说了一句,偏在这荒郊野岭显得格外清楚,马车帘子几乎在话音落地的同时被掀开。 帘子后的人并非陌生面孔,而是柳宁。 燕荣荣下意识喊出她的名字:“柳宁……” “荣荣……”柳宁本想同燕荣荣打招呼,可目光一转,注意到宋衍的存在,气不打一处来,顿时没好气地放下帘子,不再做声。 燕荣荣见她还气着,忙走过去,伸手掀开马车帘子:“柳……咦……诸葛兄也在啊。” 诸葛重光做不出表情,只能冲她颔首点头,以示善意。 自从诸葛重光上回拿出墨渊阁的机关布局图后,两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不少,燕荣荣也不再那么针对他。 燕荣荣见柳宁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戳戳她的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宋衍是官家的人,身上自然是要紧要的事,不辞而别必是有缘由,气这么多天,可别把自己身体气坏了。” 柳宁撇撇嘴,反驳:“我才不是为了他不告而别生气,反正他就是这么个人,经常忽然失踪,我才懒得和他计较。” “那你是……”燕荣荣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到柳宁是在为什么生气。 一旁沉默的诸葛重光见柳宁迟迟没有开口的意思,索性替她解释:“她这是在怪宋兄当初放她鸽子,没有带她一道去墨渊阁,等她醒转,墨渊阁已是天转地覆。” 燕荣荣一听这话,心生尴尬。 当初答应柳宁的人可不止宋衍一个,她也在其中,出发之时,也并非忘了还有柳宁这么个人,而是故意不带她。 眼下见时隔多日,柳宁还在气头上,燕荣荣有些愧疚,诚恳道:“对不住啊柳宁,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那些木偶人之中,没有你兄长。”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很多遍了。”柳宁语气温柔,显然是不怪燕荣荣,可目光瞥向另一边的宋衍时,还是带着几分怒气。 宋衍越过燕荣荣看向马车内,无视柳宁的气愤,直言道:“柳宁,你在金陵有一阵了,该回家了。” 柳宁见他非但没有认错之心,上来就指教自己,于是愤愤甩下车帘,没好气地对车夫喊话:“快走!” 马车颠簸两下,很快朝前驶去。 燕荣荣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背影,忍不住追问:“很明显,柳宁不高兴,你为什么不哄哄她?” “她不像你,能把兄妹之间的情谊和男女之间的感情分清楚,我对她的关切,她只会当成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我不想她越陷越深。” 宋衍说着转头看向云欢山庄的方向:“我们走吧。” 燕荣荣跟在宋衍身后,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既然知道我能分清楚,那你怎么不担心你做的这些,不会让我心生误会呢?” 冷风萧瑟,宋衍没有听清燕荣荣的嘀咕,当即停下脚步,回头问她:“你说什么?” 燕荣荣双手放在嘴巴附近,朝他大喊:“我说,天快黑了,我们走得快一些!” “好。” 一个时辰后,两人终于来到云欢山庄。 代尽欢仿佛早就料到燕荣荣会来,在山庄门口摆了花台,放了七弦琴,早早沐浴焚香等着。 只是他没有料到燕荣荣的身旁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一双本就不善的眼睛,狠狠扫了宋衍一眼。 “小姑娘,跋山涉水来找我,莫不是太想我了?” 代尽欢笑着打趣,一双手则抚上七弦琴,弹奏出一曲高山流水之音,让人听了只觉心旷神怡。 燕荣荣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要求你。” “又有事求我啊,小姑娘,你欠我的人情,这辈子还还得起吗?”代尽欢乐呵呵一笑,不善的眼神又撇了宋衍一眼。 宋衍权当看不见,双手枕胸,在一旁默默看戏。 燕荣荣走上前,从怀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琉璃镜:“你上回同我说,幼时彻夜不眠在烛灯下看书看坏了眼睛,导致现在看东西都看不清楚,这是我特意为你打造的琉璃镜,你将它放在眼前,再看东西时便不会模糊不清了。” 代尽欢家财万贯,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这琉璃镜倒是他头一次收到,更何况这东西是出自燕荣荣之手,更显珍贵。 他极为郑重地接过琉璃镜,仔细收好:“好,小姑娘,看在你这东西的份上,你有什么要问的就说吧。” “你可听过风寻这个名字?” 燕荣荣如此直接地问,对方便是如此直接地答:“当然,我的大主顾,我怎么会没听过?” “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模样如何,口音何处?” 代尽欢正在抚琴的手不由得一顿,他实在没想到燕荣荣的问题竟然这样具体,顿了一顿,才答:“男子,约莫五十,模样周正,口音听着像是南方人。” “记得这么清楚?”燕荣荣盯着代尽欢的脸,不愿错过任何一丝有可能出现的情绪。 毕竟代尽欢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捉弄人,难免让人多出几分防备。 代尽欢见她有所怀疑,补充道:“他来过很多次,我们算是有些交情,所以我记得他。” “那你可知他的下落?” 代尽欢笑而不语,低头继续弹琴。 摆明了要燕荣荣付出些什么,才愿意伸手相助。 燕荣荣最是熟悉他这一套,虽觉此事古怪,却还是忍不住上套:“你想我怎么做,不如直说吧。” “我要你留在云欢山庄,为奴为婢,一年。” 代尽欢说着,拨动琴弦的手随之停下,他笑着看向燕荣荣:“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无论怎么算,都是你占了便宜,不是吗?” “不过是为奴为婢一年,便能换得想要的消息,换做旁人,即便是为奴为婢三百年,我也不见得会告知半个字。” 代尽欢眼眸中满是看好戏的笑意,他没有多说几年,也没有少说几年,偏生卡在容易令人摇摆不定的时间。 宋衍见状微微张嘴,似要说什么,燕荣荣忙抢在他跟前开口:“好,我答应你。” “燕姑娘!” 宋衍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意图阻拦,燕荣荣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越过他径直走向代尽欢:“告诉我吧,风寻的下落。” 代尽欢笑着挽起袖子,目光示意燕荣荣研墨。 燕荣荣上前照做,一边研墨一边打量着笑得妖孽般的人,只见他拿起毛笔沾了沾墨,写下一行字。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燕荣荣不明所以地盯着他:“这是何意?” 代尽欢却是笑而不语,起身往山庄里走:“小姑娘,你自己慢慢悟吧。” 末了,他还不忘叮嘱燕荣荣:“今日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来山庄为奴为婢。” 燕荣荣见他打这般哑谜,忍不住冲着他背影骂道:“我可没有答应你做哪一年的奴婢,不如等我七老八十了,再来为奴为婢!” 代尽欢脚步一顿,心生无语,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随你。” 徒留下拿着字谜的两人在风中凌乱。 “他这是什么意思?”燕荣荣询问宋衍,宋衍却也摇摇头,一头雾水,“我也解不开他的哑谜,不如回去问问怀明兄。” “也好,怀明兄那么聪明,一定知道。” 燕荣荣将字条收起,同宋衍疾步往戏法园奔。 公输怀明端着一锅鸡汤兴冲冲从厨房走出,迎面全被两人一左一右围住,她忙道:“二位让一让,我这锅鸡汤紧要的很。” 燕荣荣不肯退让,拦住她就开始念哑谜:“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好诗好诗,让让让让。” 公输怀明敷衍着夸赞两句,试图从两人中间游走,却不想这两人如同鬼魅,左右纠缠,根本绕不开。 “你猜我这诗是什么意思?” 公输怀明哪里有兴致去猜燕荣荣写诗的心境,她只知道燕江灯马上就要出门去林子里练功了,若是赶不上送鸡汤,这几个时辰的鸡汤可就白煮了。 “好妹妹,我不猜,你让让。”公输怀明笑着央求她,燕荣荣却挽住她的胳膊,死活不让走。 公输怀明无奈一笑,只得放下鸡汤,认真想了想:“你是说云欢山庄吗?” “恩?” 燕荣荣不明所以地盯着她,公输怀明见她这反应,只觉意外:“难道这诗不是代尽欢说与你听的。” “是啊。” “那就对了,这诗啊,说的就是云欢山庄,我方才听着便熟悉,应当是从前听他说过。”公输怀明说着再次端起鸡汤,焦急道,“让让让让,洒了洒了。” 燕荣荣这才没有再拦她,等到她端着鸡汤远去,才看向一旁的宋衍。 “这么说,代尽欢是在戏弄我。” 宋衍点点头,同意她的猜测:“方才在云欢山庄,我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地形,不便马车,若如契门门徒所言,那个叫做风寻的人买了那么多东西,仅凭人力运走,至少需要三五百人,那么多人,岂非引人注意?” “总而言之,为囤积发财的商人做得出这样的事,墨渊阁做不出这样的事。” 宋衍越说越坚定,语气几乎是一锤定音。 燕荣荣扶着椅子缓缓坐下:“那么风寻这个人,是真的存在,还是代尽欢为了戏弄我,编造出来的人物?若是编造出来的,为何契门门徒会信誓旦旦地告诉我?” 她只觉自己此刻思绪混乱,怎么也想不明白。 第七十一章 风雨前的宁静 心中一旦有了猜疑的种子,无需浇灌,顷刻间便能茁壮成长,直到冲破心防。 燕荣荣难以入眠,当夜再度找来黑衣人。 “门主,有何吩咐?” 燕荣荣拿出白天代尽欢所写的字条,递到他跟前:“这诗中之意你可能解?” 黑衣人并未伸手接字条,只是一个劲摇头:“解不了,属下愚钝。” 燕荣荣笑了一声,将字条递过去:“你都没看,怎么知道解不了?你若解不了,那便去找能解的人解,三日之内,我必须知晓这其中的谜底。” 黑衣人愣了愣,随即接过字条,仔细收好。 正当他准备离开之时,燕荣荣又叮嘱道:“这字条正是云欢山庄的主人,代尽欢所写,倘若当真无人能解,你便想办法去他那里套套话,他人此刻已从山庄搬出,正住在不远处的运福客栈。” “是,属下明白。” 黑衣人转身离开,消失在黑暗之中,随即出现在运福客栈。 运福客栈的小二见来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人,困意陡然消散,心口狂跳:“你……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可不能做打劫的勾当!” 黑衣人疾步上前,吓得小二立刻抱头蹲在地上:“你要钱尽管拿去,可别要我的命,我不过就是个跑堂的,命很苦的。” 黑衣人一把将人从地上拽起,没好气地问道:“我问你,你们这里最好的客房是哪一间?” “东南方向的三楼竹字间。”小二哆哆嗦嗦地回答,“今日的确住进来一个有钱的代公子,但是这位大侠你打劫归打劫,可别闹出人命啊!” 黑衣人松开他的衣襟,哂笑着:“竹字间多少钱一晚,怎么算钱的?” “啊?”小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抬眼,见对方的确没有下一步可怖的行为,这才松了口气,“害,客官你是要住店呐,你穿成这样,我还以为是打劫的,只是真不巧,这竹字间就一间,已经有人住了,要不然客官看看我们的梅……” 不等小二说完,黑衣人转身就走,径直迈出大门,转瞬之间,又飞到屋檐之上,朝东南方向摸去。 竹字间门口,黑衣人轻叩房门。 “进。” 听到屋内的人开口说话,黑衣人忙开门入内,隔着一道鹤绣薄丝屏风,看到代尽欢正在宽衣,便停下脚步,隔着屏风行礼。 “启禀门主,方才燕姑娘将门主白日所写的字条交给属下,托属下解谜,还请门主示意,属下该如何做?” 黑衣人问出这话后,屏风后的人许久没有出声,这让黑衣人有些紧张,头也不敢抬。 许久,才听代尽欢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拖着。” “是,属下明白。” 黑衣人得到答案后,立刻转身往外走,不敢有片刻的停留。 吱呀—— 门被轻轻关上的一瞬间,燕荣荣忙从床底爬出,她疾步奔到七师弟跟前,用力拍拍他胳膊:“怎么样七师弟,我就说你可以的吧?” 七师弟冲她吐吐舌头,摘下粗制滥造的人皮面具后,是一脸的惊魂未定:“荣姐姐,可真有你的,这样的办法都想得出来,我都紧张死了。” “怎么会,你这声音学得像极了,真的不能再真,我都没听出来不妥。” 燕荣荣说着将七师弟原本的衣服递过去:“这回真是多亏你了,你放心,答应你的南海珍珠丝线就在路上了,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好嘞,谢谢荣姐姐。” 七师弟利索地换上自己衣服,乐呵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荣姐姐也尽管找我,我不嫌麻烦。” 回到千彩戏法园后,燕荣荣彻夜难眠,没忍住敲响宋衍的房门,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听完来龙去脉,宋衍沉默许久。 房内昏暗,只有一盏烛灯,也不知哪来的风,吹得烛灯一晃一晃,将两人的身影照的如同水中浮萍。 燕荣荣又困又清醒,见宋衍不说话,只觉困意渐渐袭来,忙吸了口气开口:“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仅仅是觉得好玩吗?” “这样,我们从头开始梳理他的行为。” 宋衍说着端正坐姿,开始回忆往昔:“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墨渊阁的底细,更知道你无意中闯进契门的窘迫,但他没有揭穿,反而陪你演了一场被追杀的戏,最后这戏过了头,害你受伤,所以他心中有愧,对你百般补偿。” 燕荣荣赞同地点头,继续往下分析:“说什么契门门主也无从得知契门门徒和雇主之间的契约,这话就是骗人的,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一定也知道江灯哥哥想要找寻亲人的契约,知道柳宁想要找寻兄长的契约,更知道那墨永昼的底细,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我们所知道的,也全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宋衍拧眉补充,眼中满是寒意,“长久以来,我们便如跳梁小丑般,在他跟前上蹿下跳,也许,这便是他快乐的来源。” 两人沉默起来,只觉心口如被糊了厚厚一层米胶,半点缝隙都不留,连口喘气的力气都丧失了。 烛火吧嗒一跳,扯回燕荣荣几分清醒。 她无奈撇嘴:“好吧,且不论从前的事,就说当下这风寻,究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还是他凭空捏造的?” 宋衍这会也有些拿不准:“从往常他给出的所有线索来看,不像是假的,他虽有故意刁难人的癖好,可线索都是真实有用的,但这次的风寻,从线索上来判断,尤为奇怪,所以我此刻也说不清楚,究竟该不该信他。” 燕荣荣也是这样想,当即长叹一口气。 窗外人影闪过,两人皆是一惊,急忙开门奔出,却不想那黑影根本没跑,不偏不倚就站在门口。 燕荣荣看清黑影,不免惊讶:“江灯哥哥,你怎么来了?” 燕江灯定定地望着她,言语中带了几分责怪:“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躲在一个房间里做什么?” 燕荣荣尴尬一笑,解释道:“我们是在说契门门主的事。” “契门门主不就是你吗?” “不是我,是代尽欢。” 只这一句话,燕江灯登时沉默了,将后头所有话悉数咽了回去。 幽暗的烛光下,三人围桌而坐,望着这小小烛灯发愣。 谁能想到代尽欢竟会是契门门主,燕江灯想起往昔种种,不寒而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爬了出来。 顿了许久,燕江灯看向燕荣荣,追问道:“你方才说你让七师弟假扮了代尽欢,并没有被发现?” “是。” 燕江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为何不一骗到底,就让那黑衣人以为代尽欢住在客栈,日日都去客栈里找七师弟,长此以往,他们的情报不都落在我们手中?” 燕江灯的提议倒是有理有据,燕荣荣立刻点头同意:“我同意,这是个好办法,不过下次我就不陪七师弟去了,改由江灯哥哥陪着七师弟一块去,若是遇到个万一,江灯哥哥动手也方便些。” “行。”燕江灯一口应下。 见天色已晚,三人不再往下谈,很快各自回了各自房间,各自失了各自的眠。 翌日傍晚,代尽欢带着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来到千彩戏法园门口,兴高采烈地向大家炫耀着。 “不是娶新娘,是来接丫鬟的。” “没错,就是丫鬟,我找到了金陵城最好的丫鬟,我要把她风风光光接到我的山庄。” 围观的人群本就是来看热闹的,一看这敲锣打鼓的架势,华丽的轿撵,却又听说不是来娶亲的,而是来接丫鬟的,心中的好奇蓬勃横生,个个仰着脖子,垫着脚跟四处张望。 公输怀明听到动静赶到门口,素来见惯大场面的她也被代尽欢这架势所镇住,忙将人拉到一边。 “你这是做什么,燕姑娘生来叛逆,你越是这般,她便越是不理你,聪明如你,怎么也犯起糊涂来。” 代尽欢闻言却不以为意:“怀明,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等到她人困在我山庄里,慢慢的,我自会顺着她,时间一长,她就知道我的好了。” 公输怀明宛若看傻子般打量起代尽欢来,代尽欢同样用打量傻子般的目光看着公输怀明。 他觉得公输怀明在情爱之事上太过愚钝,整日跟在燕江灯屁股后面,又能如何? 燕江灯如今高看她一眼了?主动嘘寒问暖过一次? 情爱之事,需得主动出击,守株待兔这样的道理可用不得。 两人都是聪明人,一言不发望着彼此,就猜到了彼此心中所想,于是谁也不再多言。 公输怀明转身回园,代尽欢继续敲锣打鼓。 半柱香后,燕荣荣白着一张脸,由七师弟扶着,从戏法园走出,代尽欢见状忙示意众人停下动作。 “怎么了?” 他关切上前,燕荣荣摆摆手说不出话,七师弟忙解释:“荣姐姐昨夜感染风寒,旧疾复发,需得养上些时日。” 代尽欢一听乐了,急忙招呼轿撵上前:“快,到我山庄里去养养,我定能将你养好。” 燕荣荣嘴角微抽,缓缓推开七师弟,勉强站立:“求代公子宽限几日。” 这样的话从燕荣荣嘴里说出来,简直比晴天打雷还稀罕,代尽欢一怔,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正在向自己服软的人,有些不敢置信。 燕荣荣见他没有什么反应,态度便强硬几分:“更何况,诗句的谜底,我还没有解开,如何允诺?不如代公子现下便将谜底告知,我即刻上轿。” 几句话逼得代尽欢哑口无言,他干干一笑,道:“谜底告诉你也无妨,那人此刻便在燕州城。” “燕州城?”燕荣荣努力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样,心中却是一万个不信。 燕州城,骑最好的马去,不眠不休,也要赶三个月,若是算上休息的日子,只怕要赶半年。 这样远的地方,岂非故意叫人死心? “好,我同江灯哥哥商量商量去燕州城的对策,三日后,我必亲自上门为奴为婢。” 燕荣荣说得信誓旦旦,那宋衍也没出来百般阻挠,代尽欢一时之间没了辙,只得点头答应。 “好,三日后,我还来接你。” 说完这话,他挥挥手,招呼众人退场,围观群众见他费这么劲来接一个丫鬟,接过还没接到,不免议论纷纷。 “世风日下,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啊。” “见过接亲的,还没见过接丫鬟的,这丫鬟还不好接,就这么打道回府了,真是丢脸啊。” “说什么丫鬟,我看啊,就是看上人家了,是要强取豪夺。” “这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这种事情也干得出来,不怕他爹把他揍得见不了人?” “该不会这是千彩戏法园请来的人,闲着没事给我们找热闹看,好卖她们园子的票吧?” 代尽欢脸色有些不妙,他还是头一次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一颗心莫名的不安起来。 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似乎真的在犯错。 难道情爱之事,当真犹如邪蛊,令人丧失理智? 目送代尽欢离开后,燕荣荣装模作样咳了几声,由着七师弟将自己扶回房间,房门一关,立刻显出原形。 她盘腿而坐,目光如炬,拉着七师弟道:“不等了,今晚你就让黑衣人集中所有力量去寻找一个叫雁痕的人。” “好,荣姐姐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一定让荣姐姐满意。” 七师弟心思简单,从来不问燕荣荣的用意,只知道一个劲照做。 燕荣荣心中极其感激,正要说些什么,七师弟却嫌弃地推开燕荣荣:“哎呀好了好了,不要再说那些感谢的话了,荣姐姐没说厌,我都听腻了。” “总之,荣姐姐千万记得给我南海珍珠丝线就是了,只要有这东西,我这辈子就为荣姐姐卖命了。” 七师弟夸张地拍拍胸口,话语中全是玩笑之意,逗得燕荣荣忍不住笑起来。 “好,那就说好了,你这条命,从今往后,是我的了。” 两人四目相对,嬉笑出声,随即两个脑袋又凑到一块,再度商量起今晚的计划,为确保万无一失,两人还在房内反复演绎。 夜幕降临之际,燕荣荣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此行有江灯哥哥护着你,你别怕,就算露出破绽也别多想,我绝不怪你。” 七师弟冲她吐吐舌头,打趣道:“荣姐姐真啰嗦,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就等着瞧好吧!” 第七十二章 风雨 竹字间—— 七师弟依旧站在屏风之后,他双手负在身后,等着黑衣人的到来。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中,黑衣人推门而入,隔着屏风冲七师弟行礼:“属下参见门主。” “风寻的事,你怎么看?” 七师弟从小苦练口技,学代尽欢说话完全不在话下,黑衣人也果然没有起疑,而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属下觉得门主这主意极好,他们并未起疑,想来没什么问题,门主可是有什么顾虑?” 七师弟道:“你就这么确定,他们之中无人起疑?这事就毫无漏洞可言?” “门主机智过人,凭空捏造出来这么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他们当真是没有半点怀疑,甚至连属下都快相信是真的存在风寻这么个人。” 黑衣人不疑有他,毫无防备地道出真相。 七师弟闻言顿了一顿,继续追问:“那丫头让你找一个雁痕的人,你派出去了多少人手?” “不多,两三个。” 黑衣人这回答让躲在床底的燕江灯恨得牙痒痒,敢情这些日子主动权都在黑衣人手里,他们就是钓鱼的老翁,想放多少鱼饵就放多少鱼饵。 七师弟有些不满地摇头:“即刻派出所有人手追查雁痕,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在最短时间内把人找到。” “是!” 黑衣人一脸郑重地保证,话出口后却又忽然怔住,他猛然间想起一件事—— 当初,从燕荣荣口中得知寻找雁痕的意愿,是为了替宋衍寻找失踪的父亲。 这样的事,实在是再小不过的芝麻事,他觉着没有必要为了这芝麻小事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于是选择将这事烂在心里,只是装模作样派出去两三个人,再无其他动作。 这样的芝麻小事,自然也没有烦扰门主的道理,因此,他从未向门主禀报。 可屏风后的人却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地说了出来,毫无苛责追问之意,更无吃惊隐瞒不报之责。 黑衣人不由得心口一震,仔细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事。 一直隔着屏风,的确是从未见过本尊的脸。 虽说代尽欢脾气是古怪难琢磨,有时候比老虎屁股还不摸不得,但也很极少这般神神秘秘,藏着掖着不出面。 黑衣人心中虽有怀疑,面上却不动神色,开口道:“其实雁痕的下落,属下已有线索。” 七师弟闻言目光一亮,急忙追问:“说!” “是,属下听山上的猎户说,前几日看见那废弃的月明山庄里进去几个鬼祟的人,等他追过去,却是半个人影都没瞧到,一度以为闹鬼了。那个地方,我派兄弟们去看过,没发现人,只发现一枚玉佩,那玉佩上刻着一个雁字,想来便是雁痕无意中留下的。” 黑衣人回答的如此详细,七师弟和躲在床底下的燕江灯心中皆是光亮四起。 但两人都是第一次听说月明山庄,一时间有些愣神,看向彼此的目光中亦有几分焦灼。 黑衣人见屏风后的人久久不说话,十分体贴地补上一句:“哦,那庄子坐落在荒郊野岭,自打废弃后,牌匾也掉了,便无人记得那曾经是多么兴盛的山庄。” “知道了,出去吧。”七师弟知晓方位后,故作不耐烦地赶客。 黑衣人吃惯了眼色,当即识相转身离开。 他这一走,燕江灯忙不迭从床底爬出,眼中满是迫不及待:“我知道他口中的月明山庄在哪一处了。” “何处?”七师弟说话间,伸手拦住他,“不管何处,这事还是和荣姐姐,行之哥哥说一声罢,我若放你一人去了,他们要怪我。” 燕江灯拍拍他的胳膊,笑着安抚:“无妨,那庄子,他们也去过的,自是知晓不危险,你先回家去,我去打探一番。” 不待七师弟再说些什么,燕江灯已经挣开他的手,一个箭步冲出窗外。 七师弟望着摇晃不已的窗子,无奈叹了口气,拢拢衣袖便往门外走。 铿锵—— 一柄快剑擦着他的脖颈而来,七师弟余光一闪,连连后退,险险避开。 他抬眼看去,正是方才的黑衣人折返而来,两人四目相对,黑衣人嗤笑一声道:“这人皮面具做的倒是真,不仔细瞧还瞧不出破绽,真是白虎被野鸡啄了眼睛,我竟差点折在你手上,说,你是什么人!” 七师弟见对方满脸杀气,心中惶恐不已,虽自小苦练杂技,可这本事终归不如一个经验老道的杀手。 他将手缓缓伸进布袋子,即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却也没逃过黑衣人的目光,黑衣人举剑的同时,七师弟慌忙丢出去一把白灰。 几乎是在瞬间,白烟蔓延,包裹整条长廊。 黑衣人一时被白烟蒙蔽双眼,只得屏气凝神,用耳朵去观察七师弟的动静,等到他反应过来,七师弟已经攀绳跳至一楼。 黑衣人气恼地拽掉攀绳,毫不犹豫直接从三楼跳下,袖口中的暗器冲着七师弟狼狈逃窜的背影袭去。 七师弟右腿被暗器袭中,脚步不由得一个磕绊,险些跪下,他勉强站稳,忍着剧痛往外跑。 漆黑的客栈外,空无一人,七师弟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的血迹,骂骂咧咧道:“这怕是还没回到戏法园,就要被人宰了。” 他余光一闪,注意到不远处的更夫,急忙一瘸一拐冲过去,不由分说抢过更夫手中的锣。 “杀人啦!杀人啦!” 七师弟敲着锣喊了两声,那更夫来不及抢锣,吓得连滚带爬,朝无人的小巷跑去。 七师弟瞬间反应过来这招不行,忙敲着锣,换着法大喊:“不好了,走水了,不好了,走水了!” 这法子果然有效,他果然听到周围传来不少动静。 七师弟心中窃喜,他赌黑衣人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动手。 不少人披着厚衣,或站在门口张望,或打开窗子朝下张望,嘴上骂着:“臭小子,哪里走水了?” 七师弟故作无辜地回话:“我方才看到有人拿着火把,想把这柴垛子烧了。” 他说着随意一伸手:“人肯定还在这,我一喊他就吓得躲起来了,大家快帮着找找,务必……” 话音未落,七师弟余光一闪,注意到有快剑朝自己袭来,忙侧身避开,那剑如鬼魅般,擦过他的脖颈,又往上折了回来。 如一条直线,深深地擦过他双眼。 一瞬间,天昏地暗,头昏脑涨,耳鸣嗡嗡声不断中,七师弟清楚地听到周围人发出的尖叫声。 他一颗心彻底凉了,原来,他赌输了。 即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黑衣人也不惜一切代价,要杀了他。 铿锵—— 兵器相交的声音冲进他耳朵,七师弟明白这是有人来救他了,可是在天昏地暗的那一瞬间,他这颗心就已经死透了,没救了。 七师弟像没根的枯树,被风一吹,缓缓往后倒去。 “七师弟!” 燕荣荣伸手接住倒下的七师弟,看着他满脸的血迹,想要伸手揩拭,却迟迟不敢触碰,只得低下头恸哭。 宋衍手中长剑一招比一招凶猛,他顾不得留活口,顾不上盘查真相,他只想杀了黑衣人。 几个回合下来,地上已是阵阵血迹,宋衍一身白衣自是无伤,黑衣人身着黑衣,难以判断伤重与否,不过那握剑的手已然颤抖,似乎就要力竭。 正当宋衍举剑准备一招了结,十来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来势凶猛的刀剑,只为掩护先前的黑衣人离开。 燕荣荣见七师弟已然昏厥,忙冲宋衍大喊:“宋衍,你快来,七师弟快不行了!” 宋衍明白燕荣荣的意思,这些黑衣人皆是代尽欢的手下,只要代尽欢还在这金陵城,便没什么可迫不及待捉人的。 他回身奔到七师弟跟前,抱起昏迷的七师弟,直往附近的医馆冲去。 医馆的大夫被燕荣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从睡梦中叫醒,一看满脸血的七师弟,困意瞬间消散。 只半柱香,医馆大夫便举着一双沾满鲜血的双手冲出来:“他的眼睛伤的太重了……” 不等大夫说完,宋衍忙接话:“先保住性命。” 医馆大夫无奈叹了口气,摇摇头:“可我瞧他并无求生意志,你们应该明白,若是病人如此,我们做大夫的,无论费什么劲都是白使,更何况,近日西山大雨,无人进山采药,止血的神药我这没有,别的医馆也没有。” “需要什么神药?”燕荣荣忙追问。 “血余炭和仙鹤草,要很多很多,而且要快,最多支撑半柱香,再晚点,人就没了。” 医馆大夫将难题抛给两人,空空如也摊着的手,光是看着便让人绝望。 半柱香的功夫,即便是现在去求代尽欢,也来不及了。 燕荣荣无助地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才进门的医馆大夫,忽然又推门而出,冲着蹲在地上哭泣的人道:“他有一点反应了,喊着荣姐姐,是你吗?” 燕荣荣点点头,猛地擦了一把眼泪,冲进门。 七师弟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当即弯起嘴角,伸手在半空晃晃。 燕荣荣忙接住他试探的手,紧紧握着,不敢松手。 七师弟双眼之上蒙着崭新的白布,不过这么一会的功夫,白布便被鲜血浸透,偏生他嘴角还挂着天真的笑容,实在是刺目锥心。 燕荣荣紧闭双眼,不敢看他,温热的眼泪止不住流下,大颗大颗落在七师弟的小臂上。 “荣姐姐,不要哭了,大夫都跟我说了,我救不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先行走一步,等你百年之后,我们在下面重聚,到时候,你还做我荣姐姐,我还做你好弟弟。” 七师弟安慰的话,宛若刀子扎在燕荣荣的心口,要将她这羸弱身躯都捅穿。 燕荣荣握着他的手,恸哭不已:“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 七师弟伸出另一只手,轻拍燕荣荣的手背:“荣姐姐,你怎么会这么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不去怪杀我的凶手,反倒去怪我最亲最爱的荣姐姐?荣姐姐,冤有头,债有主,你没有错,你更没有害了我,全是那个黑衣人的错……” 说话间,医馆大夫揭开白布,将做好的草药倒在他双眼之上,七师弟顿时痛叫起来,甚至用手去抠眼睛。 燕荣荣见状忙握住他双手,哭着哀求:“别动别动,荣姐姐求你,别乱动。” 七师弟却一个劲摇头,痛苦道:“荣、荣姐姐,我这眼睛是好不了了,你你就让我死吧!看不到光亮,我宁……宁可去死……” 话未说完,七师弟浑身力气一卸,竟活生生痛晕过去。 第七十三章 隔阂 燕荣荣紧紧握着七师弟的手,看着七师弟逐渐惨白发灰的脸色,哭干了眼泪。 她的心好像被人拿着刀,毫无章法地横七竖八地劈着,砍着,而她连躲都不知如何躲,只能傻愣着挨着痛。 “药来了!” 急呼声从门外传来,燕荣荣和宋衍双双侧头看去,几名黑衣人手捧草药而来,一旁的大夫只是扫了一眼,便激动地起身。 “好东西啊,这都是好东西啊,这小子真走运啊,这回能保住命了!” 眼前这些黑衣人再熟悉不过,是燕荣荣这些时日里经常接触的契门门徒,此刻她虽恨透了代尽欢,却没有办法拒绝代尽欢送来的这些草药。 燕荣荣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已然被刀狠狠贯穿,她垂眸失神片刻,被七师弟痛叫声唤醒,忙不迭冲到大夫身旁,小声询问:“这些药可能治好他的眼睛?” 大夫冲她摇摇头,小声回应:“大罗神仙也难救。” 燕荣荣眼眸一热,又要落下泪,她转头看向那几名下意识后退的黑衣人,语气不善道:“带我去见你们门主。” 几人并未拒绝,仿佛早就得了吩咐,当即点头,跟前带路。 宋衍伸手拉住燕荣荣,眼中满是紧张和关切,燕荣荣却轻拍他的手背,镇定一笑:“放心,我绝对不会做傻事的。” 寒风吹起燕荣荣两鬓碎发,素来带着邪气的一张脸,此刻却多了几分沉稳,甚至有着一分说不清的沧桑。 宋衍到底是缓缓松了手,并未阻拦,目送她离去后,在七师弟床头来回踱步。 云欢山庄—— 代尽欢站在铜镜前,拿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反复演练。 “小姑娘,这么生气啊,要不你把我这双眼睛拿去……” 代尽欢摇摇头,苦恼地摁着眉心:“不行不行,我这么说太嘚瑟,太挑衅,我得说的再可怜一些,再有信服力一些。” 他说着,轻轻转动着手里的匕首,朝着铜镜里的自己递过去,无辜双眼眼波流转:“小姑娘,今日之事,实非我预料之内,若要泄愤,我这双眼睛,你拿去。” 咚咚咚—— 敲门声猝不及防打断代尽欢的思绪,代尽欢猜想这是燕荣荣找上门来了,一颗心顿时如擂鼓般大作,难以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进。” 吱呀—— 门开之后,果然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燕荣荣的脸色倒是比他想象的好多了,并非一副上门索命的模样。 代尽欢有些紧张地握紧藏在身后的匕首,试图可怜巴巴地开口说出那番话。 咚—— 燕荣荣双膝下跪,直咧咧跪在代尽欢身前,态度虔诚、折服、讨好,毫无愤怒和委屈。 她抬起绝望双眼恳求道:“求你救救七师弟的眼睛,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代尽欢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想看到的并不是眼前这一幕。 他头一次慌乱地不知所措,素来淡定的笑容也无法挂在脸上,他忙伸手去拉燕荣荣起来:“小姑娘,你别这样,快起来。” “代门主,您是高高在上的契门门主,掌有九州最全的秘密,我不过就是扁舟一隅的愚蠢凡人,哪里配站着跟您说话,您不是爱玩吗,只要您愿意救七师弟的眼睛,我就陪着您玩,供您取乐嘲笑。” 燕荣荣说着朝他磕头,磕得认真,磕得虔诚,磕得代尽欢喉咙堵了一大堆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代尽欢眼眸逐渐发红,侧身叹了口气。 许久,他才开口:“我听说了他眼睛的伤势,那样重的伤势,是不可能复明的。” 他这话一锤定音,锤死燕荣荣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代尽欢不敢去看燕荣荣绝望的表情,继续小声道:“对不住了,小姑娘。” 燕荣荣却还是有些不死心,紧紧抓住他的衣袍,执意追问:“最好最好最贵最贵的药,也没有办法吗?那大夫呢,你是契门门主,全九州最会治眼睛的大夫你怎么会不知道在哪,哪怕用我的眼睛去换啊,只要能治好七师弟的眼睛,我愿意的。” 代尽欢从未见过这样伏小做低几近奔溃的燕荣荣,心中再无任何捉弄人得逞的愉悦,有的只是不断往下沉的痛苦。 他根本不敢看燕荣荣,只是侧头盯着一旁的墙壁,喃喃道:“他那双眼伤得太重,谁也救不了,你若实在心有不甘,那就拿了我的眼睛去泄愤。” 紧紧拽着代尽欢衣袍的手忽然收了回去,代尽欢心口一空,只听身侧之人咬牙吐字:“你当真愿意让我拿走你的眼睛吗?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你也不愿说半句真话,聪明人的快乐,便只能从愚蠢之人身上得到吗?如此,我倒不羡慕你们这些聪明人了,我只觉得你们可怜,太可怜了!” 丢下这话,燕荣荣转身疾奔离开。 寂静的房间里,代尽欢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匕首,咣当一声落了地,镶嵌的宝石顿时分离碎裂,正如此刻他的心,分崩离析。 啊——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吼,代尽欢眉心一皱,急忙飞身冲出房间。 只见房门外,那伤了七师弟的黑衣人满脸鲜血跪倒在燕荣荣跟前,他手里正捧着一对刚摘下来的眼睛,血从他的指缝里滴答淌下,场面很是血腥可怖。 黑衣人强忍巨痛,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我把我的眼……眼睛赔给你,请……你原谅门主,燕姑娘,只要你原谅门主,门……门主就会放过我了……” 燕荣荣满脸惊恐,她根本没有想过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法逼迫他剜了自己的眼睛,惊慌转身离开前朝房门口的人投去一个憎恶的目光。 代尽欢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捉弄人不在少数,不少人在中计后冲他露出鄙夷怨恨的目光,甚至骂着各种难以入耳的秽语。 却从未令他心伤过一分,甚至以观察蠢人们怨恨的表情为乐。 燕荣荣什么都没说,却又似骂了千言万语,回想她那眼神,简直比看牛粪还要厌恶还要嫌弃。 代尽欢素来固若金汤的自尊心在此刻彻底瓦解,他上前揪住黑衣人的衣襟,对上黑衣人血肉模糊的空洞双眼,恶狠狠质问。 “活腻了?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又是谁让你在她面前说这种话的?!” 黑衣人被揪住衣襟,神情却毫无恐惧,反倒放肆大笑起来:“哈哈哈没错,我就是活腻了。” 第七十四章 报复 代尽欢见他求死,不免意外,清明眼神中多了几分困惑。 黑衣人咯咯地自顾自笑起来:“我伤了燕姑娘的挚友,门主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与其让门主动手,不如我自己先动手。” 他说到这里,反手抓住代尽欢的衣襟,用嚣张又恶毒的语气一字一顿往下说:“既然门主这么喜欢燕姑娘,那我就替门主断了这段姻缘,从此孤苦无望、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代尽欢气急之极,一掌将他推开,声音冷得如坠冰窖:“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可……可惜,门主你失……失算了……” 黑衣人捂着胸口挣扎着坐起来,却是一口黑血喷涌而出,瞬间一命呜呼。 代尽欢保持着半蹲在地上的姿势,许久没有反应,不愧是跟了他最久的人,太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才能狠狠扎进他的心口,令他彻夜难寐。 皎洁月光打在地上,和这满地鲜血冰冷尸体,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代尽欢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上血,想到燕荣荣那个厌恶的目光,动作不由得一滞,忍不住暗暗地想—— 在她眼里,难道我就像这具尸体一样恶心? 代尽欢在月光下愣了许久,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跟前,许多年间不曾有过的苛责声音劈头盖脸砸下来。 “尽欢,我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人,至多逗逗小姑娘,不会做出什么动真格的事,现在闹成这样,如何收场?” 代尽欢抬眼,对上公输怀明凝重的目光,许久,嗤笑两声:“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怀明你早就猜到了我才是契门门主这件事。” 公输怀明此行就是为这事而来,见他主动提起,却没有放下心来,而是上前一步道:“尽欢,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缠身的,金陵你待得够久了,不如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怀明,你这么说,未免太让人寒心。”代尽欢对上公输怀明认真的目光,下意识露出几分锐利。 “尽欢的心怎会因我而寒?”公输怀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半是宽慰半是提醒道:“眼下这情形,你就是再勉强又能如何?徒增怨气罢了,不如就此离去,另寻趣味。” 多年知己,如今竟为了姻缘要逼他离开,代尽欢心中不是滋味,嘴角微扬,阴阳怪气道:“不如先问问你那意中人,可否愿意舍弃即将到手的工匠线索。” 两人四目相对,却是许久相顾无言。 公输怀明不再勉强,轻摇纸扇:“小姑娘的南海珍珠丝线迟迟未到,其实早落到你手上了吧,就不要为难她了,从哪来的还哪去吧。” 丢下这话,公输怀明不再多言,拔腿便走。 代尽欢看着公输怀明倔强带气的背影,心头涌起几分委屈,又不是他指使人去弄瞎七师弟双眼的。 可素来高傲的他,也实在做不到拽着他们的袖子,歇斯底里地解释:“这真的不关我的事,你们相信我,我是无辜的。” 代尽欢紧紧咬了咬牙,满腔愤怒无从发泄,喉咙一阵发痒,猛咳之下,竟是一滩血。 代尽欢见自己被气成这样,心中郁闷愤怒更是加倍,不由得仰头大笑起来。 在寂静的月夜下,显得格外癫狂。 千彩戏法园—— 七师弟抱膝坐在床头,即便已经过去了多日,可空洞的眼睛还是会隐隐作痛,刺伤他的心。 燕荣荣端着鸡汤,站在七师弟的房门前,反复徘徊,不知如何面对。 老师傅踩着不耐烦的脚步从不远处走来,没好气地撇了一眼燕荣荣手里的鸡汤,一脚踹开眼前房门。 “臭小子,没了这双眼睛,就不学手艺了?” 老师傅的愤怒源于他还不愿放弃七师弟,七师弟虽然明白老师傅的心意,却无法振作,只是摇摇头,低声应答:“师父,我对不住你,成不了才……” “放屁!你从前仗着长了双好眼睛,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和那些个师兄师姐是不同的,别人的眼睛长在脸上,你是长在了头顶,不知道真正的苦练怎么写,也不知道真正的匠心怎么来,就敢到人前卖弄技艺,现在没了这双眼睛,照我看是好事!正好搓搓你的戾气、你的骄纵,真正沉下心来苦练。” 老师傅说到激动处,手里的柳木条狠狠砸向床上的人:“你看师父我这双眼睛,灵光吗?技艺比你差吗?你凭什么以为靠一双眼睛就能胜过所有人?师父告诉你,眼睛瞎了,只要这里不瞎,你照样能成材。” 砰砰—— 老师傅伸手在心口重重击打两下,声音沉闷又坚定,耳力灵敏的七师弟一听便明白了老师傅的意思。 “可是师父,有总比没有好,如果我有眼睛的话,得到的回报一定更大,学到的技艺一定更好。” 七师弟一副恹恹没有生机的模样,失去一对异于常人的眼睛,对他来说实在是一桩足以令人生崩塌的灾祸。 老师傅闻言却是讥笑出声:“哼,你就是有眼睛,才没有付出十成的力,仗着眼睛好仗着有点天赋就偷懒,学什么都只走七成心,照这样下去,别说二十年,就算一百年你也成不了才,出不了师!” “我们是手艺人,不是下棋对弈,更不是舞墨弄画,天赋异禀在我们这行全无用处,唯一有用的就是苦练,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把心掏出来,把身体交出来,吃下这样的苦,才能真正出师。你还年轻,谈出师成材为时过早,起码再过十年,才算小有成就,若要出师,至少二三十年。” 老师傅说着举起手中柳木条,威胁地指向七师弟的方向:“二三十年,我还死不了,若你成不了才,我叫你师父。” 老师傅苦心孤诣说到这份上,七师弟终于有了反应。 他掀开被子爬下床,给老师傅磕了一个头:“任凭师父指教。” 老师傅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手中拐杖轻轻笃地:“你瞧瞧,没了这双眼睛,磕头不也利索地很。” 燕荣荣站在门外看着,默默垂泪,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南海珍珠丝线到了,可怕提起这事戳伤七师弟,燕荣荣便不敢说,方才见七师弟已然被大师傅点醒,忙趁热打铁,拿起木匣子便往七师弟房间赶。 眼看七师弟要跟着大师傅出房门学艺去,燕荣荣忙加快脚步,不等她开口喊住七师弟,耳力灵敏的七师弟已率先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她。 七师弟嘴角挂着笑意,冲她道:“荣姐姐,方才在我房门外,为何又走了?” “去拿这个了。” 燕荣荣将木匣子塞到七师弟手中,七师弟打开木匣子一摸,动作却是一滞,神情更是无法言说。 燕荣荣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担心自己给的不合时宜,然而只是转瞬的功夫,七师弟笑道:“原来这便是南海珍珠丝线,果真摸起来便非同凡响,多谢荣姐姐了。” 燕荣荣见他如今说话多了七分老成,想起那个活泼天真的七师弟,不免心中泛酸,一时说不出话来。 七师弟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伸手在半空中摸了摸,随即准确地落在燕荣荣的小臂上:“荣姐姐,我要同师父去沧海历练半年,半年后,我定为你表演一场绝美的木偶戏……哎呦……” 话未说完,大师傅一个弹指打在七师弟脑袋上:“尚未学艺,先夸海口,不诚不谦,该罚!” 七师弟不敢反驳,只得冲着燕荣荣悄悄吐了吐舌头。 燕荣荣强忍着笑意,唯恐七师弟又挨大师傅的骂,七师弟此刻卸下几分老成,轻摇燕荣荣胳膊道:“荣姐姐,不要太想我,我走啦。” “我送你们。” 天公作美,阳光明媚,一扫多日的阴霾,打在人的身上,暖烘烘的让人忍不住展开双臂拥抱。 正在城门口送客的宋衍撞见燕荣荣和七师弟的身影,忙不迭询问,得知七师弟要去的是沧州,一旁的文少宫立刻笑嘻嘻地凑上来。 “既然大家同去沧州,不如一块有个照应。” 宋衍闻言下意识质问:“你要去的不是南山吗,怎么又去沧州了?” 文少宫啧了一声,轻撞宋衍肩膀:“这就是你不懂了吧,南山和沧州那是顺道的,他们二人同我一块去,我还能照应照应,就当是做好人好事了。” 文少宫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我一个有眼睛的照顾两瞎子,他们不亏。 “当然了,要是能给我买两罐子酒当报酬,我也是不会拒绝的。”文少宫说着故作害羞地拍了拍七师弟的胳膊。 七师弟倒是不排斥他,一口应下:“既是行之哥哥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一路同行互相结伴再好不过。” 第七十五章 飞蛾扑火 “天色不早了,快些赶路。” 大师傅面无表情地爬上马车,他虽冷脸,却未说反驳的话,七师弟只当他是默认,于是赶紧也往马车上爬。 “好兄弟好兄弟,给我来点践行的银子。” 文少宫一边往马车上爬,一边不忘向宋衍索要银两,宋衍正要递过去荷包,文少宫脚底一滑,差点溜到马车下去。 倒是马车上的七师弟手快,笑着将人捞了起来。 燕荣荣在一旁看着,简直无语凝噎,这到底是谁照顾谁啊? “多谢多谢,告辞告辞。” 文少宫冲着两人摆摆手,潇洒地掀开马车帘子钻进马车,马车轱辘吱嘎吱嘎转着,很快消失在燕荣荣和宋衍的视线之中。 宋衍瞧出燕荣荣心中的担忧,笑着宽慰她:“文少宫此人虽行事荒诞,但为人心善,若遇危险,绝不会抛下他们不管,你且放心。” “恩。” 燕荣荣想起七师弟方才难得轻松的笑容,认同地点了点头:“七师弟遭遇突变,面上总是恹恹,却非要在我跟前装出一副欢喜轻松的模样,这个文少宫倒是有些意思,希望能抚平七师弟心中的伤痛,让他重归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性子。” “一定会的,七师弟已经在往前看了,不是吗?”宋衍说着轻抚燕荣荣的脑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也要往前看,不要总是用莫须有的错处反复惩罚自己。” 燕荣荣垂着的眼眸,很快抬起来:“恩!要振作,要向前看,就算没有契门,我们照样可以查到我们想要的线索。” 宋衍很认同燕荣荣的说法:“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契门并无独特之处,他们所仰仗的不过是人多,对契门而言重要的也不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真相,而是稳住买家,获取巨额报酬,说难听点,契门的终生契约不过是一个漫长的骗局。” “若要人马,我亦有之,尽数供你驱使。”宋衍抬袖,取出一枚青灰色铜制小马,递到燕荣荣跟前。 燕荣荣不识眼前物件,伸手接过瞧了两眼,便将视线落在宋衍脸上。 宋衍风轻云淡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使兵马令,见令如见指挥使,你可用它驱使大楚十六城锦衣卫。” 燕荣荣忙不迭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情,郑重地将兵马令捧到宋衍跟前:“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吧,快拿回去。” 宋衍双手背负身后,摇摇头:“等我解开金陵这一团迷雾,回洛阳述职之日,你再将此物还给我。” 听到述职二字,燕荣荣下意识抬眉,不由分说将兵马令塞到宋衍手里,随即露出几分生硬的笑容:“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从哪里就回哪里去,放在我这里算怎么个意思啊?” 宋衍见燕荣荣使性子转头就走,忙追上去,拉住她的手,磕磕绊绊想要说些重要的话,却是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一直等着他说些什么的燕荣荣,也逐渐没了耐心:“有什么话,你若是不想说,那就永远不要说了。” 话音未落地,燕荣荣一把甩开宋衍的手,大步往前。 宋衍只得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荣荣,我是想问你,届时,你可愿同我一道回洛阳?” 燕荣荣脚步微顿,心跳如擂鼓,缓缓回头后,却是故作不解地追问:“你去洛阳述职,我呢,我去洛阳做什么?” 困惑神情下藏着的分明是期待和欣喜,宋衍虽看出她的这份小心思,可转念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困苦,看不到尽头的未来,似乎真的和燕江灯所说如出一辙。 他这样的人,做朋友做上下属,都是绝好的人选,唯独对妻儿必有亏欠。 他这样的人,又凭什么构想圆满人生? 宋衍将到了嘴边的话悉数咽下,重新措词道:“若是金陵寻不到你父亲的下落,可在洛阳试试。” “你说的在理。”燕荣荣忍住心中失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即转身,无谓道,“但是,我不去。” 燕荣荣越走越快,分明想将宋衍落在身后,宋衍也不敢靠近,只得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远处,凉亭旁的一辆漂亮马车吸引住二人目光。 正当燕荣荣觉得眼熟之际,宋衍已经开口说出答案:“是诸葛重光的马车。” 燕荣荣闻言果然想起那日柳宁和诸葛重光乘着马车从眼前离去的一幕,她环视四周,并无发现二人身影,忙走上凉亭查看。 生着炭的茶炉早已熄灭,燕荣荣伸手一摸茶壶,冰凉冰凉,不免担忧:“若是出来郊游赏风,也不该久久不归。” 宋衍眼神凝重,动作利索跳上马车,掀开马车帘子一看,却是大吃一惊,竟是数十个酒瓶子。 他拿起几个酒瓶子晃荡晃荡,发现都空了。 本就担忧的眉头此刻越发皱得紧了,燕荣荣见他在马车前发愣,凑过来一瞧,也怔住了。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茶炉都凉透了也迟迟不归,难不成……” 燕荣荣说到这里一顿,对上宋衍下意识避开的目光,捂嘴道:“该不会掉进湖里,不省人事了吧?” 宋衍倒是没想到燕荣荣猜测的方向,此刻一想,更为担忧。 “四处找找。” “好!” 两人立刻在周围展开搜查,燕荣荣甚至连悬崖边都没有放弃,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往下瞅了一眼。 远处一大片月白野花间似乎有些动静,燕荣荣忙抬步冲去,不等她冲到半人高的月白野花地,两个消瘦的人匆忙站了起来。 燕荣荣分明看到这两人衣衫不整,动作慌乱,定睛一看,这两人正是柳宁和诸葛重光。 她和柳宁四目相对,相顾无言,谁也不知说些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燕荣荣回头,那脚步声便忽然停下了,等她回头看去,宋衍已是一副愤怒之相,恨不能提刀砍人。 “你……” 他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想到柳老的嘱咐,更是羞愧不已,他没有照顾好柳老唯一的女儿。 柳宁也意外极了,她哪里能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宋衍和燕荣荣。 诸葛重光向前一步,将恐惧不安的柳宁揽入怀中,一字一顿地同宋衍和燕荣荣道:“今日之事,还望二位保密……” 话音未落,宋衍飞身冲向诸葛重光,一拳将他砸倒在地:“原来你还知道名声这东西,仗着她是姑娘家,反抗不得,便这般欺负吗?!” 不过堪堪三拳,诸葛重光已经满脸鲜血,脸肿的如猪头。 柳宁急忙上前护在诸葛重光身前,义正严词道:“不是你想的这样,是我不胜酒力,是我主动献身,并非他欺负我。” 宋衍只觉不堪入耳,紧闭双眼,连连摇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庚谱文定缺一不可,你的终身大事,岂能这般草率?一个连新婚之夜都不愿意等的人,怎么值得你托付?” 柳宁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相信他会娶我的,那时托付亦或是此时托付,并无区别,若真是负心汉,也好过成亲后再弃我,眼下如此,我并不吃亏。” “你……”宋衍气结。 柳宁此刻沉浸在爱意之中,他人越是反对,她就越是上头。 “重光他关心我,他比任何人都在乎我,事事都顺着我的心意,百般手段哄我开心,就连我哥哥在时也做不到如此……” 宋衍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她:“爱之深责之切,你兄长自然不会宠溺你,若养成骄纵性子如何得了?” “骄纵又如何?”诸葛重光从地上爬起来,牵起柳宁的手,轻擦嘴角的血,面无表情地盯着宋衍道,“在我这里,阿宁可以永远骄纵,我许她永远放肆。” 柳宁一听这话,感动不已,始终心系兄长的她,虽知晓墨渊阁并无兄长,可一颗心还是难以放松。 诸葛重光便是唯一关切的她,照拂着她所有的不安。 柳宁也紧紧牵住诸葛重光的手,冲宋衍坚定开口:“我绝不后悔,就算你将今日之事告诉父亲,我也不会退缩,大不了做一对逃命鸳鸯。” 第七十六章 新的线索 事已至此,宋衍别无他法,只得威逼诸葛重光着实提亲之事。 诸葛重光非但一口应下,还要带柳宁回豫州拜见老丈人,柳宁欢欢喜喜地拉着他的手上了马车,徒留下相顾无言的宋衍和燕荣荣。 两人默契地抬脚走向城中,一路默然无语,谁也不曾开口打破平静。 一颗从天而降的齿轮,不偏不倚落在燕荣荣的头顶,燕荣荣未有察觉,倒是宋衍眼尖,转瞬间将齿轮从燕荣荣头顶取下。 燕荣荣有些诧异地看看宋衍手里的齿轮,又抬眼看看空空如也的半空。 此处并无楼阁,也无高台,一个齿轮如何会从天而降? 正当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扑扑声从不远处传来,一群灰色大鸟从头顶飞过,它们的爪子上都绑了东西,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清所以然。 宋衍摊开手心,两人视线再度落在齿轮之上。 “所以,这便是墨渊阁的运送之法。” 宋衍说着抬眼看向灰色大鸟飞来的方向,而燕荣荣则将视线落在灰色大鸟飞去的方向。 两人默契的分头行事。 然而燕荣荣没走多久,便遇上了一个浩荡的车队,为首的马车,她一眼就认出,正是前些日子来千彩戏法园找宋衍的女子。 这女子只出现过一次,便再无踪迹,如今重现金陵,燕荣荣不免有些吃味。 等到她回过神来,那些灰色大鸟早已不知所踪,再难追踪。 浩荡的车队,忽然停了下来,那漂亮女人掀开马车帘子探出脑袋来:“可是要回城?我可捎你一段。” 燕荣荣一面意外她的主动,一面又毫不客气地应下。 “再好不过。” 宽大舒适的马车里有着不少吃食,还有三个同行的丫鬟,燕荣荣忍不住打量起这模样精致,气质绝伦的女子,暗暗猜测她是什么身份,才有这样大的排场,这样强的气场。 忍冬并不介意燕荣荣对自己的打量,笑着递过去一盒糕点:“尝尝?” 燕荣荣没有推拒,接过糕点便吃了起来,入口即化,宛若冬日冰雪,唇齿留香,贯穿心肺,这样的味道,不是外面能买到的。 是宫里的人。 燕荣荣掀开窗帘子向后望去,见队伍里有不少人的眼睛是狭长丹凤眼,心中不免落定答案。 这样好辨的丹凤眼在大楚并不多见,反倒是吴人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眼前这位忍冬姑娘,大抵就是前些年被送去吴国和亲的公主,如今的吴国皇后,大楚皇帝的长姐。 想到这里,燕荣荣暗暗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自己的情敌竟是这样厉害的人物,更没想到远在他国的皇后居然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大楚,并和故人纠缠不清。 片刻之中,燕荣荣神情变化数次,全然落在了忍冬眼中。 忍冬笑了一声,直言道:“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只管说,我都可以告诉你。” “为什么?” 燕荣荣不明所以地看着忍冬,忍冬却是表情淡淡地回答:“因为我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你是想问我和宋衍之间的事吧。”燕荣荣见跟前的人点了点头,便继续道,“可是我不想说。” “那便不说。” 忍冬毫无为难探究之意,冷淡的性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燕荣荣甚至摸不准她是真想知道自己和宋衍之间的事,还是一时无聊随便找些话头说说。 吱嘎—— 马车在千彩戏法园门口停下,燕荣荣道完谢忙不迭跳下马车,回身之际,却见身后的马车迟迟没有动静。 公输怀明摇着纸扇从门口走出,好奇地抓过燕荣荣到身侧:“那是谁啊,你的朋友?” “不是。” 说话间,忍冬已走下马车,她抬脚径直走向公输怀明,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贵院风景独美,我很喜欢,可否收拾出房间来让我小住几日?” “这可不行!” 燕荣荣抢先跳出来拒绝,忍冬颇具耐心地看着她,追问:“为何?” “你是有身份的人,住在这里传出去不合适。” 燕荣荣的婉转提醒,忍冬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继续将银票往公输怀明的跟前送了送。 公输怀明看了一眼燕荣荣紧张的神情,忙将眼前的银票往回推。 “对不住了,我这园子太小了,实在没有多余的空房间了。” 忍冬见状别无他法,只得转身离开,在附近的客栈开了一个房间,凭湖而望,倒也算近。 燕荣荣看着对岸坐在窗边的人,心中郁郁,忍不住猜想,该不会是宋衍给了忍冬无尽的希望,这才让人家不惜万里迢迢,抛下皇后身份也要回来吧? 猜疑的念头一旦种下,便不可控制地疯长。 她迫不及待想要当面问问宋衍,没成想,这一等,竟是整整两日。 宋衍打从进城后,目标便很明确,一路直往忍冬所在的客栈奔去,燕荣荣在屋檐之上瞧得分明,心头不是滋味。 他们果然暗通款曲,私有联系。 燕荣荣气急跳下屋檐,可转念一想,忍冬毕竟是吴国皇后,宋衍这样做,于情于理都不合,甚至有可能引发两国战火。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多管闲事。 燕荣荣小心翼翼溜进客栈,见凭湖而居那几个房间被人守得死死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只得作罢,改溜后院。 后院里聚着不少吴国人,他们看上去兴致不高,散落坐了一地,手里的馒头似乎也没有怎么吃。 “娘娘整日游玩,究竟何时才回吴国?” “这是娘娘的家,娘娘多年未归,自然是想待得久一些。” “可我怎么感觉娘娘不想回吴国了……” “嘘,别乱说,陛下要我们无论如何都保护好娘娘,做好我们应该做的就够了,至于娘娘想什么回去那是娘娘该想的事。” 燕荣荣听闻这对话,直摇头。 咚! 野猫越过燕荣荣鞋靴,很不客气地踢翻一旁的瓦罐,瓦罐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那些吴国人翛然起身,纷纷朝这边投来视线,手中长刀更是紧握不已。 燕荣荣倒吸一口凉气,正想着如何找寻借口,客栈里忽然一阵骚乱,所有人都疯狂往外跑。 “走水了快跑啊!” 吴国众人闻言顾不得查看附近的诡异,一个个奋不顾身朝客栈浓烟处跑去,燕荣荣趁机从角落脱身。 客栈门口,她遇上同样往外跑的宋衍,本以为这火是宋衍为了救自己才放的,没曾想,他竟是一无所知。 “荣荣,你怎在此?可有受伤?” 燕荣荣心生诧异,望向浓烟处时,才觉端倪,客栈被团团烟雾包裹,却无半点火光,哪里像是走水的样子,分明是有人故意放烟,制造混乱。 莫非此人是冲着忍冬而来? 燕荣荣正猜测着,余光一闪,注意到几个黑衣人鬼祟跳出墙头,瞬间有了答案。 是契门的人。 果不其然,转眼之间,吴国众人簇拥着忍冬走出浓烟,看上去并无异样。 燕荣荣转身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果不其然,在人群之外找到了,四目相对之际,代尽欢慌忙转身,很快没了人影。 一旁的宋衍同样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伸手轻拍燕荣荣的肩膀,却是什么也没说。 燕荣荣回过神来,侧头看向宋衍,目光却被正前方忍冬那道炙热的凝视所吸引,她垂眸避开,低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宋衍点点头:“我也有所新发现,正要同你说,走,回千彩戏法园。” 第七十七章 摊牌 “我寻着大鸟出现的方向找去,竟是一处山谷洼地,洼地之中聚集着一群人,你猜这群人如何?” 宋衍如今竟也学会了卖关子,燕荣荣忍不住笑了一声,轻捶他胳膊:“我不猜,你告诉我。” “竟是一群吴国人,且个个武艺高强。” 听到这答案,燕荣荣笑不出来了,脸色瞬间凝重:“怎么哪哪都有吴国,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不,等下,你的意思是,那些大鸟和吴国人有关?也就是说,墨渊阁和吴国人有关?很有可能是墨渊阁背后真正的势力?” 燕荣荣越想越不对劲,诧异挠头:“可拥有能歌载舞木偶人的不是陈国吗?吴国什么也没捞上,怎么会是墨渊阁背后真正的势力呢?” 宋衍也很费解,他从怀里取出巴掌大的一物,递到燕荣荣跟前:“荣荣,你看这是什么。” 随着他展开手掌,一朵铁莲花缓缓展开,每一片花瓣薄如蝉翼,被风轻轻一吹,微微颤抖着,宛若真正盛开的莲花。 如此美丽之物,燕荣荣却是目光一震,劈手夺过铁莲花,一触机关,发觉铁莲花中的毒针并未安装,这才松了口气。 “这东西是从何处而来?” 宋衍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吴国人离开山谷洼地后,我在附近捡到的,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夺命莲花,别看它好看,实则暗藏三十八枚毒针,触发机关后,周围之人无一能逃离毒针侵袭。” 燕荣荣说着倒转铁莲花,小声嘀咕着:“只是不知道这匠师废了这么大的劲做出这一盏夺命莲花,却没有配置毒针,要知道,夺命莲花难就难在,毒针只能在制造花瓣时放入,一旦莲花做成,便不能再放入毒针,而这毒针的制作更是讲究,细如蚕丝,轻如三七,韧如楠竹……”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梗,打量的眼神陡然一转,多了几分激动、紧张、悲伤、兴奋,大喜大悲竟同时出现在她的眼中、脸上。 宋衍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燕荣荣,不由得心口一滞,担心地轻摇她肩膀:“怎么了,荣荣?荣荣?” 燕荣荣缓缓抬起眼,对上宋衍关切的凝视:“这……这只夺命莲花,是是我父亲亲手做的。” 她说着,掉转铁莲花,将藏在花瓣中间的一个燕子图形指给宋衍看:“这是我父亲做机关的习惯,会在每一只机关上留下燕子的图形,他所刻画的燕子,是旁人无法模仿的,每一处落刀的深浅都与旁人不同,比如翅膀雕刻的总是比眼睛深一些,旁人看不出来,也摸不出来,可从小把玩机关的我,一摸就知真假。” 宋衍听罢眉心微拧:“也就是说,你父亲可能出现在吴国。” 多年不见踪影,出现在吴国倒是有几分道理,可燕荣荣还是觉得这个答案太过离谱,尤其如今吴国又和墨渊阁扯上关系,这一切都变得格外扑朔迷离。 “无论如何,有消息是好事,至少我们找到了方向。”宋衍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饼。 燕荣荣伸手接过,尚有余温,不免惊喜:“胡大娘家的胡了肉烧饼,回回排队人很多,我都没有耐心去排队。” 她大口咬着吃,宋衍就站在旁边,倚着墙,笑看她吃。 燕荣荣吃着吃着,想到忍冬,又觉得这肉烧饼不香了,故作不经意地开口询问:“你和那个姑娘……” 说到这里,燕荣荣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问,硬生生止住话头,继续啃着肉烧饼。 宋衍见她吃的心不在焉,满脸都是渣子,忍不住递过一方帕子,见她愣神,又仔细替她揩拭着。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都告诉你。” 燕荣荣愣愣地看着宋衍,有些不敢置信,直到一阵冷风刮过,吹得她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 她生怕错过这村就没了下家,一口气抛出许多问题。 “你和那个姑娘从前是什么关系?现在是什么关系?往后呢,又有想过会是什么关系吗?” “她都离开金陵去吴国和亲那么多年了,为何还对你念念不忘,是不是你们这些年有过书信往来,还是说你承诺过她什么,才让她这般死心塌地?” “你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她?如果她说愿意跟你一起走,你会走吗?哪怕是吴国?” 宋衍见她字字句句都不信自己,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轻弹她脑门:“小傻瓜,你倒是聪明,连她是吴国皇后都猜到了,可你怎么就猜不到我的心呢?” “我猜不到,我要你告诉我,亲口告诉我所有答案。” 燕荣荣定定地看着宋衍,目光中大有焦灼紧张。 宋衍无奈一笑,逐个回答道:“我和她,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往后,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我年少时春心萌动的一个姑娘,我并未将那时的爱意宣之于口,她比我勇敢,比我热烈,愿意为了年少的心动而奋不顾身,可她是公主,是即将被送去吴国和亲的公主,怎能任意妄为?” 燕荣荣听着他们的故事,心头既是心疼惋惜,也是泛酸嫉妒。 “你快接着说。”她见宋衍停顿,忍不住开口催促。 宋衍此刻正回忆往昔,听闻燕荣荣催促,笑了一笑,自嘲摇头:“许是年少时的遗憾总是能令人记忆深刻,难以释怀,加之她是一个不服管束,不信天命,偏要活出自我的女孩,难免骄纵妄为,至今都想破了这枷锁。可她不懂事,我不能不懂事,纵容和亲之事上她有些千万委屈可言,可我们别无他法,皇权难违,两国交好不容割裂,和家国安定相比,我们的这点喜欢又算得上什么?” “所以你现在还喜欢她?还是忘不了她?还是难以释怀?”燕荣荣到底是不死心,非要追问这一个问题。 宋衍摇摇头:“我的那点喜欢在这些年里的厮杀里,早被消磨干净,荣荣,你哥哥说得对,我这样的人不配有妻儿,我终归是对不起妻儿的。” 燕荣荣得知他亲口诉说的这些,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傲娇地绕着头发道:“江灯哥哥哪里说你不配有妻儿了,你别瞎说,我看他巴不得希望有你这么一个细心厉害无所不能的妹婿呢。” 话未落地,燕荣荣脸上一烫,她方才明白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支支吾吾摆手道:“哦,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像你这么好的人,所有人都希望你可以娶了他们的妹妹。” 宋衍看着她这慌乱解释的样子,忍不住扬起嘴角,轻拍燕荣荣的脑袋。 “傻姑娘。” 第七十八章 追寻之路 运福客栈——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大咧咧坐在靠椅上,他满脸不耐烦地看着跪倒在跟前的人:“朕不过是想让你们说几句实话,你们怕什么,朕不杀你们,尽管说吧,娘娘这几日究竟做了什么?!” 众人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他们哪里敢说,他们的皇后娘娘这些时日总是去纠缠一个叫做宋衍的男人。 “陛下息怒。” 憋了半天,众人也只会说这么一句。 靠椅上的人垂下眼来,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都滚出去。” 众人如获重赦,赶紧爬起来,狼狈离开。 “吴侍卫,你说,她是不是还是去找他了,朕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就比不过一个锦衣卫呢?” 吴宣名苦恼地抱着头,这些年里,他能做的都做尽了,可还是没有办法赢得忍冬的心,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一旁的吴侍卫见国君这般痛苦,却只是淡淡道:“陛下既然答应了放娘娘离开,又何苦追来此地,这是楚国,不比吴国,处处凶险,我们还是趁早回去。” “吴侍卫,你说,她为什么就不念着朕的好呢?朕以为她至少会念着朕的好,她怎么就跟出笼的鸟一般,真就再也不回头了。” 吴宣名一边说一边摇头,满脸的痛苦。 吴侍卫沉默许久,再度开口:“陛下,断了线的纸鸢,不如就断了,既是放过纸鸢,也是放过自己。” 许是对吴侍卫的回答不满意,吴宣名翛然起身,拧眉道:“罢了罢了,你虽是女子,从小却和男子一般,不懂真正的男子怎么想,也不懂一个女孩家的想法,出去吧。” 吴侍卫见吴宣名赶自己出去还不忘数落自己,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反驳:“恩,臣自是不及陛下明白,这么多年,陛下在娘娘那里学到的怕是臣的千百倍。” “诶,你……”吴宣名气得咬牙,若非这吴侍卫是从小一块长大,出生入死多年,当做亲兄弟般对待,他早一掌呼过去了。 吴侍卫也果然不慌,顾自踱步走出房间,关上房门之际,她还不忘奚落:“毕竟,吴国这么多年,也就出了陛下您这么一位千古痴情帝王,实乃陈国楚国之幸。” “滚。” 吴宣名抄起手边的茶杯佯装要扔,门及时的关上,他这才放下手中茶杯,默默叹气:“吴侍卫,你不懂朕啊,朕也没办法。” 夜半时分,周遭静得连鸟儿挥翅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吴宣名掀开被子下床,目光望向忍冬所住的客栈。 两家客栈并不远,可吴宣名却只能这么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君无戏言,他答应了放手,却又做不到,岂非打脸? 他在忍冬眼中并就落不着好,如此这般,岂非更不值钱? 吴宣名默默叹了口气,余光一闪,发现马厩处有人鬼祟行事,而那人所动的手脚正是冲着他们的马匹。 吴宣名从小习武,在吴国武力榜也算得上前五十,区区小贼,根本不放在眼里,当即飞身跳下,抄起脚边的棍子便挥打过去。 小贼被一棍打在头上,愤愤回身,万万没想到站在身后的人竟然是吴国国君,他一双愤怒的眼睛陡然一变,生出无尽的兴奋来。 他忙不迭伸手去掏藏在怀里的东西,一柄长箭从吴宣名身后射来,准确无误地透过小贼手背扎穿身躯,小贼当即暴毙而亡。 吴宣名回头看向站在屋檐上的人,不满道:“吴侍卫,你将人杀了,朕还如何问话?” 吴侍卫飞下屋檐,疾步冲到吴宣名跟前:“不是陈国的,就是楚国的,也没什么可问的,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杀了吴国的国君,然后嫁祸他国,挑起两国之战,好坐收渔翁之利。” 吴宣名一听也有道理,不再反驳,走了两步,又问道:“不知皇后可会遭人暗杀?要不然,朕去看看,看看他们保护的好不好。” “倒是没有这个必要的,陛下,这是楚国,娘娘是楚国人,又与楚国皇帝交好,自然受到庇护。” 吴侍卫根本不愿意给吴宣名半个台阶下,吴宣名愤愤振袖,什么也没说,顾自回了房。 翌日,吴宣名尚未出房门,便听房门外的吴侍卫已经杀了三拨人。 彭—— 房门被吴侍卫狠狠推开,她露出几分不耐烦道:“此地已暴露,还请陛下立刻移驾回吴国。” 吴宣名慢悠悠地穿着鞋,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区区刺客,若是你这天下第一侍卫都杀不了,那朕要你何用?” 吴侍卫堪堪一笑,恨不得骂上几句。 “走,吴侍卫,去看看娘娘,来自来了,哪有就这么回去的道理。” 吴宣名故作无谓地开口,毫无意外地遭到吴侍卫的阻拦:“陛下,三思。” “吴侍卫!” “陛下!” 吴宣名见无法说服她,索性动手,反正吴侍卫又不敢打他。 果不其然,三招过后,吴侍卫只得收招,她看着嘚瑟往前的吴宣名,终于忍不住开口:“可是娘娘未必想让陛下活着!” 这话一出口,吴宣名脚步果然顿住,缓缓回头看向吴侍卫:“你说什么?” “娘娘巴不得陛下归天,这样她就能成为真正自由的鸟儿,从此再无阻碍啊,况且陛下是吴国人,娘娘是楚国人,吴国国君归天,对楚国来说何尝又不是一种机会?” 吴侍卫满脸痛心疾首,这些年,不光对忍冬来说是一种折磨,对吴宣名更是,对她亦是。 吴宣名起初以为吴侍卫找到了什么铁证,眼下一听只不过是她自己的推测,当即松了口气:“吴侍卫,你想太多了,她不是这样的人。” “是陛下想的太少,臣恳切陛下行事前三思再三思。” 吴侍卫说着给吴宣名跪下,吴宣名却伸手将她扶起,笑着拍拍她的胳膊:“知道了,去见她这事,已经是我百思之后的决定了。” 吴侍卫紧闭双眼,只觉窒息。 今夜月圆,月光皎洁,吴宣名只觉心情大好,却不想远远地便看到客栈外,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跟前站着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宋衍。 吴宣名躲在墙后仔细偷听二人对话。 忍冬满腔委屈,声音更是悲切:“宋衍,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不是如你的愿,好好去和亲了吗?那么多年,我活在地狱里,见不到半点光,如今吴国国君终于愿意放手,我自由了,宋衍,现在的自由是我应得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为年少时的意难平争取是错的?” 宋衍的声音低沉,无光,却坚定:“无论如何,过去的事终归是过去了,对不起忍冬,我已经朝前看了,我无法再回头了,那些往昔,就让它随风散了吧。” 忍冬的声音更为沙哑,歇斯底里:“从前我不自由的时候,你不愿意给我一个争取的机会,如今我自由了,你也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宋衍,你的心真的很硬很狠,从前说喜欢我都是假的吧,就像喜欢路边的一朵花一条狗,不过是随时可以割舍的那种喜欢吧?如果今天站在这,苦苦哀求你的人是燕荣荣,你可敢可能说出这样绝情冷漠的话?” 宋衍没有说话,许久没有说话,在这寂静中,忍冬忽然哭了起来:“宋衍,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笑话,从前是,现在也是。” “若是公主将这些喜欢深埋心底,不宣之于口,彼此体面地活着,便不会如此痛苦,这也是当年我为什么拼命阻止公主你将那些话说出来的原因,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便再无回溯的机会了。” 忍冬嗤笑一声,一边后退,一边摇头:“都是借口,都是借口,说到底,还是你不够喜欢我,你对我的喜欢只是浮于表面,我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时割舍的人……” 第七十九章 甘愿牺牲 忍冬跌跌撞撞走向客栈,在后院望了好一会月亮,又是笑又是哭的,心中郁结不已,浑浑噩噩朝酒馆走去。 撞了人也不知,只顾着接着往前走,路人想要发怒,瞥见忍冬身后的魁梧男子双眼迸发出浓烈杀气,只得咽下骂人的话,感觉转头走了。 一杯接一杯的酒喝着,忍冬却觉得不够过瘾,又喊了小二要来一整坛。 一只有力的手拦住忍冬拿酒坛的动作,忍冬不悦地侧过头去,见来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长相,于是伸手去摘,不想被对方轻松躲过。 忍冬气急败坏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戴着面具,难道是见不得人吗?” 面具下的人并未回答,只是坐在她身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忍冬见状,哂笑一声:“原来是来蹭酒的,行,姐姐陪你喝。”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不知喝了多久,忍冬只觉眼前一片炫光,晕得她站不住脚跟,不自觉地朝两边倒去,可是倒来倒去,也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倒在地上。 那个面具到底被她摘了下来,面具下的人,她却看不清,怎么也看不清。 只是忍冬觉得很熟悉,气味很熟悉,感觉很熟悉,那双手也很熟悉,这种感觉令她心安,令她可以放心地闭上眼彻底倒下去。 翌日,忍冬醒来之时,只觉头昏欲炸,抬眼一看,桌上已放了醒酒汤,她掀开被子下床,将外头伺候的人叫进门来问话。 “娘娘不记得了,昨晚是娘娘自己走回客栈的,喝那么多酒,奴婢们都吓得不行,还好娘娘没事。” 忍冬揉揉太阳穴,觉得昨夜的确有些荒诞,一碗醒酒汤入肚,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又浮现在跟前。 她记起她抱着面具人,苦涩连连,说什么爱一个人好累,再也不想去爱人了,只想被人爱。 她还记起她将那人的面具摘了,然后,吻了上去。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忍冬拿醒酒汤的手有些颤抖,只觉此举丢尽了皇室的颜面,可一想到那个结实的臂膀,那种令人熟悉又心安的感觉,忍冬心中忍不住多了几分好奇。 面具之下的人到底是谁,难不成是宋衍? 她心头涌现几分雀跃,立刻拿笔将那面具模样画出,吩咐所有人前去寻找面具人。 夜幕降临之际,手下的人告诉她,人找到了,就在月桥上等着。 忍冬提着灯笼走出客栈,心中自是无比期待,若那人真是宋衍,那便说明这些年她的坚持是对的。 为了这世间难得可贵的真情,为了那片刻的心安,她忍冬就是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月桥之上,果然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和昨夜酒馆中的面具一样,只是身型比忍冬想象的要魁梧,绝不是宋衍。 这让忍冬心头多了几分不安,原来昨夜之人并非宋衍。 一想到这,忍冬瞬间没了上前相识的悸动,转身就走,却不想铿锵声从耳边闪过,一柄快剑竟是从旁飞过,冲着月桥上的人而去。 忍冬被拿着快剑的人撞倒在地,还来不及爬起来,便见那黑衣人被面具人斩杀,面具人手持匕首,淌血的匕首在月光之下发着耀眼的光。 忍冬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她想起当初在和吴宣名在行宫避暑时遇到杀手,吴宣名身侧无人,便是拿着这样的匕首,替她挡下冲过来的所有杀手。 这么多年,吴宣名以礼相待,从未强迫她做什么,甚至一直花心思讨好她,到了如今,还愿意放手给她自由。 忍冬却从未给他什么好脸色,也从未帮过他,救过他。 如今想想,忍冬心中亏欠不已。 铿锵—— 又有黑衣人拿着长剑长刀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尽数冲向月桥之上的人,忍冬不知此人何故竟惹下这般多的仇人,当下不愿被牵连,只想逃命,于是忙爬起来狼狈逃窜。 一个拿着长刀的黑衣人并不打算放过这名路人,抬刀冲着忍冬心口挥去,忍冬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险险避过一刀,然而接下来这一刀是怎么也避不开的。 “唔……” 眼前的黑衣人忽然口吐鲜血,向旁边倒去,忍冬抬眼看去,这才发现那面具男竟然将手中唯一的匕首挥向自己身前的黑衣人。 而他身边还站着十几个拿着刀剑的杀手! 什么样的人,竟然愿意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救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忍冬感激归感激,却不想一道送死,爬起来便往前跑。 跑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去,那名面具男已体力不支到单膝跪地,脸上的面具也随之落下,面具之下的那张脸,正是吴宣名! 忍冬心口一滞,耳鸣不已,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堂堂吴国国君竟然来到了大楚,来到了她的身边,陪着她喝酒,将唯一的匕首用来救她。 忍冬浑身颤抖着,不敢相信,这么多年的冷淡,竟浇不灭他的热焰,他就是牺牲一切也要保全自己。 忍冬转身朝吴宣名跑去,吴宣名倒地前还在冲她大喊:“快跑,别过来!” 姗姗来迟的吴侍卫和众人终于在这紧要时刻出手,成功诛杀所有杀手,忍冬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吴宣名,前所未有的害怕着,不安着。 “吴、吴宣名……” 忍冬握住吴宣名的手,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第一次满怀关切地喊着他,吴宣名缓缓睁开眼,忍不住扬起嘴角:“真好。” 话音未落,他两眼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吴国国君在大楚遭遇行刺,性命垂危,这样大的消息绝不能传出去,忍冬只得寻求宋衍的帮忙。 宋衍听闻此事,亦是震惊不已。 任谁想到堂堂一国之君为了追妻跑到敌国这种戏码,都会难以置信,如此儿戏荒诞的戏码,但若是放在痴情种忍冬身上,那便是天地间的馈赠。 这几日,她衣不解带地守在吴宣名身旁,几乎没有合眼。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有人死心塌地地爱你,将你的欢喜置于他性命之上,甘愿为你牺牲,为你摘星揽月,来的浪漫呢。 吴宣名醒来的那一瞬,忍冬紧紧抓住他的手,没有给他先开口的机会,直接道:“我跟你回去。” 吴宣名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笑声牵扯伤口,又让他龇牙咧嘴好一会。 “苍天有眼呐,苍天终于开眼了。”吴宣名喜极而泣,恨不得不顾伤口坐起来抱住忍冬。 一旁的吴侍卫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这哪是苍天有眼,这分明是娘娘终于找回来她的眼睛,看清了谁才是最爱她的人。” “吴侍卫!怎么这么说娘娘呢!”吴宣名笑着苛责吴侍卫,生怕忍冬不开心,见忍冬也笑着,便大着胆子道,“无论你长不长眼,我都爱你。” 忍冬低下头,脸上浮现几分娇羞,她掖掖被子道:“你身在大楚太过危险,如今多国局势不明朗,保不齐有很多人想要用你的人头挑起战场,明日我们便动身回吴国吧。” “好,都听你的。” 吴宣名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没有之一,紧紧拉着忍冬手进入梦乡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次醒来之时,架在脖子上的是冰凉长刀。 第八十章 风声鹤唳 三个时辰前,宋衍收到来自洛阳的旨意,立刻拿下吴国国君吴宣名。 一切都要从吴宣名和陈国之间的交易书说起,各国暗探四海沉浮,大楚也不例外,每年派去陈国和吴国的暗探数不甚数。 终于到今年年初,潜伏在陈国的暗探终于从工部尚书手里拿到吴国和大楚之间的交易书。 书中写了吴国计划如何挑唆大楚和九州各国之间的战火,如何趁着大楚四面楚歌之际先下手为强,还有如何从内部瓦解腐烂大楚,甚至于连撬走大楚各大匠师人才的计划都详详细细写在其中。 圣人见了这交易书,心头气愤不已,一想到当初将长姐嫁过去更是意难平,眼见此刻长姐尚未归吴,吴国国君又恰巧秘密出现在楚国,索性来个了断。 宋衍心中有些质疑,总觉得这些太过巧合,完美的就像是话本里的故事,生生套上去的。 可铁证就摆在圣人跟前,吴宣名亲笔所写的交易书绝不可能有假,大楚所有精通书法的大师,全然上阵检验,果真是吴宣名的字迹。 只得先将吴宣名带走。 忍冬则被宋衍安排的人,以圣人急召的理由单独送回洛阳。 “阿伏,扣押吴国国君一事绝不可外传,若走漏消息,恐吴国生事端,你亲自审问吴国此行之人,务必审查究竟,到底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是!属下领命!” 阿伏对于宋衍重归锦衣卫指挥使之位深感欣喜,只觉往后重新有了希望,当即拿出一身干劲,吩咐手下人将所有吴国人带下去。 这些年,宋衍不在锦衣卫司,阿伏只能独当一面,不得以在阴暗冷酷中游走,审问犯人的本事更是长进不少,不到四个时辰,便问出了吴国此行来楚的所有人员名单。 一经对比,竟溜了一条最大的鱼——吴国一品带刀御前侍卫。 “即刻封锁金陵、太湖、临安,传信豫州太守,要他从旁协助,肃查各国潜伏在大楚的暗探,一个不留。” “另外你亲自去一趟破阵营,请王将军助我一臂之力,死要见人活要见尸,哪怕将这金陵翻了天,也要将那吴侍卫找出来!” 若吴国国君被扣下的消息传出去,宋衍难以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不光吴国会以这个理由发动战乱,其他虎视眈眈的国家或许也要添上一把火,甚至有可能引发九州混乱。 天下太平来之不易,怎能毁在他宋衍的手上。 宋衍脸色铁青,阿伏也知道其中利害,急忙领命,转身奔走。 待众人离开,宋衍为吴国国君蒙上黑袍,将他带到千彩戏法园,燕荣荣的房间。 燕荣荣得知来龙去脉大吃一惊。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都告诉了我,就不怕走漏风声吗?” 燕荣荣一面吃惊,一面心中又有窃喜,她觉得宋衍连这样的事情都愿意告诉自己,可见是无比信任她的,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是非他人可比。 “不怕,你是我信得过的人。” 宋衍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屋外的动向:“荣荣,我有一事要请你相助。” 燕荣荣心中欢喜,一口应下:“但说无妨,无论什么忙我都会帮你的。” “我需要一个隐蔽无人知的地方,用来羁押吴国国君,你家竹林小屋便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燕荣荣闻言有些担忧:“可墨渊阁的人也是知晓竹林小屋的,那里算不得隐蔽无人知。” “无妨,他们既然弃了那处地方自然不会再去,更何况,墨渊阁已经坍塌,想从地底钻到你家难于登天,出入竹林的密道又只有你能解开,和金陵城的间间牢笼相比,已然是最安全最隐蔽之处了。” 宋衍说话间,见昏迷的吴宣名有了动静,于是抬起一肘,再次将他击晕。 “他一个人在竹屋我难以安心,还要劳烦你在旁守候,你哥哥那边不必担心,我会同他说,你去豫州喝柳宁的喜酒了。” 宋衍方方面面都安排的很妥当,燕荣荣自是找不到半点错处,当即点头:“好,我一定替你看好这个人,绝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之外。” “恩,此人狡猾,若是他找机会逃离,不必手下留情,杀之即是。” 宋衍说着将人扛在肩头,示意燕荣荣在前头带路,两人一路鬼祟摸到密道口,顺利将人绑在竹屋之中。 “此人孔武有力,需得多绑几圈。” 宋衍不放心地用麻绳捆了一圈又一圈,还是燕荣荣抬手制止了他:“放心吧,以我的聪明劲,他还能骗了我不成?更何况你看,他浑身是伤,脸色惨白,真动起手来,不一定是我的对手,别忘了,我可擅长机关,让他尝尝我的暗器有多厉害。” 宋衍自是知晓燕荣荣的诡滑,还是难以放心,反复提醒着:“莫要掉以轻心,事关重大,还是仔细些。” “放心,我不会让咱们成为九州的罪人。”燕荣荣笑着打趣宋衍,她担心此刻的宋衍浑身的弦都蹦极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崩溃。 宋衍勉强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递给燕荣荣:“你的安危,我也很担心,务必保护好自己,不要上了他的当。” “好。” 燕荣荣接下匕首,回赠袖间暗器,亲自替他戴好:“危急时刻,用力按下宝石,暗器便会从袖间发出,小心些,记得抬手,要不然这暗器可就落在了你的腿上,暗器我已经喂了毒,解药也一道给你。” 说话间,燕荣荣还在替他佩戴袖间暗器,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半拳,说话时的热气全然吐在对方脖颈处。 宋衍只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不由自主侧过头去,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听说那个吴国侍卫是吴国一等一的高手,活捉实在太过危险,不如围歼,你可是大楚一等一的人才,可不能死在那种人手上。” 宋衍听着她这般真切的关心,嘴角不由得微扬,坦诚道:“不必担心我,我此行不是为吴侍卫。” “那是?”燕荣荣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人。 宋衍心中略有挣扎,但看着燕荣荣这双期待又真挚的眼睛,实在没有办法撒谎唬弄过去,再次坦白。 “这事有些蹊跷,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吴宣名醒来之时,我试探过他,他并不知晓什么交易书,只是一个劲地怒斥我,说我为了儿女私情连两国交情都不管,凭空给他捏造罪名,他字字句句不离忍冬,似乎除了忍冬天底下便没有其他的事了。” 说到这里,宋衍眯了眯眼:“当然,也许这是他的战术,堂堂一国之君又怎会是个无脑的痴情种,或许是想装傻迷惑我,伺机寻找机会逃出去,总之,你千万小心,莫上了他的当,此人或许极擅伪装做戏。” 燕荣荣煞有介事地点头:“恩,听起来的确是诡计多端之人,你可有问过他为何秘密来楚?” “他说,不关我的事。” 宋衍的回答,令燕荣荣有些哭笑不得,当下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凝重:“看来这吴国国君倒是个人物,的确不可小瞧,我一定谨慎对待。” “好,你多加小心,时间不多了,我需得趁着抓吴国侍卫的间隙,调查清楚交易书的来源,等到人送到洛阳,一切便来不及了。” 宋衍眼中焦急难忍,轻拍燕荣荣胳膊后,不待她回答,便着急转身离开。 燕荣荣将他送出密道后,重新回到竹林小屋,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人,伸手沾了沾一旁的汤药水,朝他脸上洒水。 吴宣名逐渐清醒,一睁眼看到眼前蹲着一个天真有邪的小丫头,非但没有起警惕心,反倒笑着开口:“女侠,是你救了我吧,你要钱还是要人,都可以商量。” 一国之君被人掳走,竟是这番反应,果然不简单。 燕荣荣坐在一旁,顾自端起茶杯喝水,没有应答。 吴宣名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女侠这是何意?” 燕荣荣见他并未将自己当成大楚官差,仔细一想,自己的确也不像,于是开始编造故事。 “没见过吴国人,捡一个来玩玩,不过你……”燕荣荣说着撇了他一眼,“让我很失望,甚是无趣。” 吴宣名努力抗争麻绳的力量,尽力坐直:“女侠在何处捡的我?” “一个无人的院子里,有人鬼鬼祟祟将你套在麻袋里,我以为什么好东西,结果是吴国人,不过,既然他们将你捉去,定是有所图谋,我偏要让他们找不到哈哈哈。” 燕荣荣笑得豪放笑得夸张,努力营造着一个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又难以琢磨的性子。 吴宣名果然很欣赏她这种性子:“女侠果然非同寻常,既然女侠这么爱玩,不如我们打个赌。” “不赌。”燕荣荣撇了他一眼,根本不着道。 吴宣名置若罔闻,笑着继续说:“不如我们就比骰子,看谁的点大,若是我赢了,女侠便为我解开一圈麻绳,若是女侠赢了,我便给女侠黄金千两,如何?” 燕荣荣嗤笑一声,打量着他:“你身上什么都没有,充什么大爷,别跟我说出去了再给,这样的话,我不信。” 吴宣名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失落又无奈地垂下眼,只得忍着剧痛挣扎麻绳,却是根本挣脱不开。 燕荣荣看他这不死心的模样,笑道:“不如我们换个赌注……” 不待燕荣荣说完,吴宣名已急不可耐地抢答:“好!” “若是我赢了,你需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当然了,你若是撒谎我也不知真假,但你最好编的真一些,若是被我看穿,我也不与你废话,直接割了你的舌头,叫你永生永世说不了话。” 吴宣名求之不得,连连点头:“好,不过女侠,我双手都被捆着,如何陪你掷骰子,不如将我双手松开……” “这点小问题还能难住我?你只管喊着,我替你掷骰子,你说停我便停,如何?” 燕荣荣说话间起身去一旁找筛子,不等吴宣名应答,自顾自地抢先回答了:“反对也没用,要么你就别玩。” 身后过了没了声音,燕荣荣满意地将骰子放在桌上,开始左右摇晃,眼睛紧盯着吴宣名,等他喊停。 “停。” 燕荣荣闻言停下动作,打开罐子,竟是三个一点的筛子,吴宣名颇为懊恼,却又不敢开口说些什么。 燕荣荣笑着摇动罐子,再次打开,是三个六点的筛子。 这一局,无疑是她赢了。 吴宣名倒也爽快,认输道:“行,女侠问吧。” “你一个吴国人来我大楚做什么?” 燕荣荣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愿放过有可能出现的任一神情。 吴宣名脸色如常,毫无紧张不安,只是长舒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开口:“我妻子不要我了,我来找她。” “堂堂大男人,为了妻子万里迢迢跑到大楚来?也不怕别人笑话?你妻子又是什么绝世美人,值得你这般对待?”燕荣荣根本不信他的话,故意激他。 吴宣名本不想回答,借口这是第二个问题,可想要辩论的心怎么也耐不住,当即回应:“我妻子自然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人,谁都比不上她,我也不怕别人笑话,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要来追她,哪怕她不喜欢我……” 话说到这里,吴宣名觉得自己说多了,生生止住。 燕荣荣却不死心,继续追问:“你妻子不喜欢你啊?这多稀奇啊,万里迢迢来追妻的男人,她竟不喜欢?我看你长得人模狗样,莫非是有什么难言隐患?” “胡说八道,我康健的很,我妻子从前是不喜欢我,但看到我万里迢迢追妻路,她已然被我感动,答应随我回去了。” 吴宣名见眼前人对自己和妻子的故事很感兴趣,忙抓住机会:“我和我妻子历经八年,终于修成正果,许是老天垂怜,愿意给我们一次机会,可是没想到啊,我这一醒来,竟已在女侠手里,我那妻子却是下落不明……” 吴宣名说着呜呜哭起来,竟当真落下眼泪。 燕荣荣歪头盯着他,无法辨别他刚刚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视线在他身上的伤口一顿,追问道:“你这些伤,怎么来的?” 说起伤疤,吴宣名扬起下巴,脸上多了几分骄傲和得意:“我这伤来得好,来得妙,我为了救我妻子被贼人伤成这样,我妻子可心疼我了,我还从未在她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女侠你这么年轻必然没有相公,绝不知道爱人用那种关切的目光死死盯着你的幸福。” 燕荣荣干干一笑,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痴痴的人,觉得宋衍一定是高看这位吴国国君了。 这位吴国国君,还真是万里挑一的痴情种,正是为了追妻而来到万里之遥的大楚。 吴宣名说着又叹了口气,满脸央求地看着燕荣荣:“八年了,老天都垂怜我了,却不想落在女侠手上,女侠可否看在我那可怜的妻子份上,放了我,让我和妻子重修于好。” 燕荣荣满脸动容地望着他,一个劲地点头,开口却是斩钉截铁:“不行。” 吴宣名如鲠在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顿了一顿,他道:“那我们,继续玩游戏吧……” 话音未落,燕荣荣拿起骰子走向一旁的摇椅,打着哈欠道:“不玩了,困了,睡了,明日再说。” 吴宣名心中愤恨,却也奈她不得,只得认命。 第八十一章 疑点 吴国人人皆知,国君的一品带刀侍卫,从小便跟着国君,寸步不离,甚至为了国君至今未曾婚嫁,娶妻生子。 除了国君,却无人知晓,这吴侍卫是个女子。 她被满城追查之时,亦是靠换上女装来躲避追查,学着未出阁的姑娘娇娇悄悄说话,倒也无人起疑。 阿伏等人四处追寻找不到,心头焦急不已。 哪里知晓吴侍卫此刻已出了金陵城,一路往洛阳方向追去,终于追上忍冬的马车。 这一路护送忍冬的人都是锦衣卫个顶个的好手,他们见来人正是吴国国君的侍卫,纷纷拿出杀手锏。 早先得到过吩咐的他们,并不想活捉,只想就地诛杀。 吴侍卫却顾不上逃命,一个劲地大喊:“娘娘!救救陛下,陛下被宋衍拿下了。” 忍冬忙不迭掀开马车帘子,呵斥众人:“都给我住手!”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之中,有人大声开口:“都别忘了,自己奉得谁的命,谁才是你们的主子,大人要我们杀,那便杀!” 忍冬一听这话,简直心惊肉跳,急忙夺过旁人的刀柄,架在自己脖颈上:“我让你们都停下,今日你们若是杀了吴侍卫,那便带着我的尸体去皇城复命吧!” 忍冬和当今圣上交好,人尽皆知,别说是尸首了,就是伤了哪里,他们回去也不好交代,众人只得无奈放下刀剑。 吴侍卫疾步冲到忍冬跟前,冲她跪下:“娘娘,救救陛下吧,宋衍扣押我们此行所有人,不知意欲何为啊!” “走,立刻回金陵。” 忍冬执意回去,众人也无法,正在追查交易书来源的宋衍见到忍冬出现在自己跟前,满脸震惊:“你们……” 忍冬眼神复杂地看着宋衍,不解询问:“为何扣押吴宣名,他可是吴国国君,你私自扣押吴国国君,若是吴国知晓,该是什么样的后果,你想过吗?” 宋衍将她拽到无人处,无奈坦白:“此事并非我意,而是圣人旨意,我不得违背,将你秘密带回洛阳,亦是圣人旨意。” “为何?”忍冬听到缘由,更是疑惑不解,不待宋衍回答,她已面露惊恐,“莫非,大楚已有与吴国对战之意?” 宋衍摇头:“自是没有,圣人渴望天下太平,怎会无端挑起战乱。” “宋衍,究竟为何,你告诉我,我在吴国多年,我知道的未必会比你们少,吴宣名的为人我更是了解,你们若有什么疑惑大可问我。” 忍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绝非三言两语可唬弄,只得将所知告之。 听完来龙去脉,忍冬义正严词为吴宣名辩解:“绝无可能,他素来向往和平,又是坦荡之人,绝非那种背地里玩弄阴谋的小人,此事定有冤屈。” “无论如何,铁证就在皇城,这不是你几句话就能替他辩白的。” 宋衍说到这里,看着神情焦急的忍冬,补了一句:“除非,你能找到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忍冬没想到这话会从宋衍口中说出,不免诧异:“你相信他?” “我自然是不信他的,我并不知晓他的为人和过去,如何谈信任?我只是觉得此事还有疑点,若是中了幕后黑手的圈套,对我大楚而言更为不利。” 宋衍说着眺目看向不远处被拿下的吴侍卫,深思片刻道:“在事情没有查清楚前,吴国国君被扣押的事绝不可走漏风声,这位吴侍卫先前成为漏网之鱼,这段时间里不知可有往外传达消息,忍冬,你替我去审一审。” “不会。” 忍冬回答的斩钉截铁,她对上宋衍打量的目光,颇为肯定地继续道:“吴宣名虽是东宫之主,登基之路却并非外人想象的顺利,这些年的暗杀亦是不少,朝中势力错综复杂,盘踞其中,亦有不少狼子野心之人想要推翻这个王朝,总之,这些年,他过的很不容易。” “吴侍卫从小同吃同住,他的苦处难处,吴侍卫亦是清楚,她绝不会向吴国报信,他们此行本就是秘密出行,吴国众臣并不知晓,若是他们知晓吴宣名被大楚扣下,他们根本不会顾及两国交情,也不顾及吴宣名的生死,只会立刻推出新主,并且为了各自的新主打得不可开交,所以吴侍卫第一时间找寻的是我的踪迹,她知道如今只有我能救下吴宣名,也只有我能保住吴国的太平,和两国的太平。” 宋衍见忍冬体贴吴宣名,处处为他辩解,忍不住拧眉:“你体谅他的难处,关心他的性命,莫非是情根深种而不自知?你若喜欢他,方才所言便做不得数了,情人眼里出西施,难免有失客观。” 忍冬默了一默,当真反思起自己的言行来,半柱香后,她才重新抬起眼,看向宋衍,语气笃定:“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绝无错处,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如你所言,他若当真是善于筹谋之人,为何会带着这些微人马出现在大楚?这难道不是自己送上门找死吗?他大可以稳坐吴国皇位,让别人为他出生卖命,何苦亲自来大楚挖人才?他身上的伤你也看到了,是前夜为了救我之时,被杀手们所伤,若非吴侍卫及时带人赶到,只怕他如今已魂归大楚,宋衍,你让我怎么相信,这样的他,会是善于筹谋的阴险小人?” 宋衍没从吴宣名口中问出那些伤的来历,此刻听忍冬一说,才知晓原委,顿觉自己高看了吴宣名。 竟是为了追妻而涉险踏上异国之路。 “荒唐,堂堂一国之君,不顾安危竟跑来谈什么儿女私情,简直荒谬!他这是置两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宋衍只觉这事难办,又急又气,一拳毁在树上。 “宋衍,放了他,让他回吴国去,这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 宋衍听到忍冬这主意,不免哭笑不得:“这是圣人的旨意,你要我违抗圣旨将人放走,我做不到,更何况,铁证如山,若是没有证据,谁也没法为他辩白。” “什么铁证?”忍冬追问。 “一份交易书,交易书上的字迹与吴国国君如出一辙,大楚所有书法大家上阵对比,绝非冤枉,也绝无可能是有人同时收买这么多人来做伪证。” 忍冬闻言垂下眼眸,如今这情形的确是不好辩白。 她顿了一顿,环顾四周:“他人呢,你带我去看看,或许我能问出点什么不一样的线索。” 宋衍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不远处的阿伏将吴侍卫带下去,随即为忍冬蒙上一块白布。 忍冬虽无反抗,嘴上却忍不住嘀咕:“怎么,我也信不过吗?” “倒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吴国国君如今所在之处是我一位紧要的朋友住处,她家长辈为她搭建居住之时,本着不被人所知的避世之心,我自然是要遵守的。” 宋衍口中的朋友,忍冬不问也知,必是燕荣荣。 她很是识趣地点点头,将手搭在宋衍的佩刀上,一路随着他往前走。 小半个时辰后,忍冬终于听到燕荣荣的声音,又继续走了一段路后,她脸上的白布才被揭开。 吴宣名被五花大绑,身上的伤口并未救治,脸色也惨白发灰,她不免嗔怪地看向宋衍。 “即便你担心他跑了,也不必如此对待吧。” 燕荣荣见她担忧,忙解释:“他方才还和我玩掷骰子的游戏,是我听到暗号声,出来前将他打晕了,能吃能喝,好得很。” 听到吴宣名没有性命之忧,忍冬松了口气,开始替他解绑,燕荣荣想要阻拦,却见一旁的宋衍摇摇头,眼神示意跟他出去。 屋外,燕荣荣焦灼地回头看向屋内,不断追问:“真的没关系吗,万一那个吴国国君醒了跑了怎么办?我听了不少他们之间的故事,忍冬故事怕是早已爱上那位吴国国君,你就不担心她带着人跑了?” “跑不了,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密道他们更不知道如何开。” 宋衍见燕荣荣眼下发黑,知晓她定然没怎么合眼,心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肉烧饼:“辛苦你了。” 燕荣荣没想到这种时候,宋衍还有心思排队去买肉烧饼,简直哭笑不得:“给我买肉烧饼,比查线索还重要吗?” “你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想来也没什么吃食,我便吩咐手下人去买了些肉烧饼回来,只是已经凉了。” 宋衍见她大口大口吃饼,忙去倒水,却不想茶水也是凉的,他忙生火,却见燕荣荣拿起茶壶倒水,毫不介意地往嘴里送去。 宋衍并不阻拦,只是继续生火,将手里的热茶壶替换她手上的冷茶壶。 燕荣荣吃着吃着有些累了,下意识靠在宋衍背上,没一会,连半点声响都没了,宋衍回头看去,见她已然睡着,忙小心翼翼将她抱起,送到二楼的房间。 等他下楼之时,忍冬与吴宣名已牵手站在院子里,一副等待商谈的神情。 第八十二章 蛛丝马迹 院子里,三人分坐一边。 宋衍如鹰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吴宣名,吴宣名柔情似水的眼睛则紧紧盯着忍冬,忍冬担忧不安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反复打量徘徊。 “忍冬应该将来龙去脉仔细同国君说了,国君就没什么想说的?” 到底还是宋衍先憋不住,开口询问。 吴宣名这才将视线移到宋衍脸上:“既是朕没做过的事,朕有什么可说的?” 宋衍嘴角微抽,为堂堂一国之君这样散漫的态度感到滑稽可笑,他知晓吴宣名对自己抱有敌意,很难沟通,便看向忍冬。 “你与国君说了这么久,国君还是看不清眼下的困境吗?” 夹枪带棒的语气,令吴宣名大为恼火,他想要反驳,余光一瞥隐忍不发的忍冬,忙作出正行的样来。 “你口中的交易书,朕从未见过,更从未写过,但你既然说你朝所有书法大家都亲自检验过,那么即便是模仿朕字迹最像的人,也不可能逃过那么多书法大家的毒辣眼睛,想来必是朕的字迹没错。” 吴宣名说到这里,眯了眯眼睛:“那份交易书上的字一定很漂亮吧?其实朕从前的字并不好看,只能勉强算字,为此朝中大臣没少劝朕好好习字,可朕素来不爱舞文弄墨,只爱耍枪弄剑,直到三年前的冬日,忍冬写了一份春日上联,这下联朕是苦思冥想终于想出来,不想朕的字根本无法与忍冬媲美,难堪之际。” “从那以后,朕便苦练书法,想来朕也算是个有天赋之人,一经苦练,果然成效,区区半年出手的字便人人称赞,只是那时朕误以为他们都是在讨好朕,忌惮朕,故而不敢说实话,于是我誊抄多份心经,派人秘密送往各位书法大家的家中,以区区秀才之名恳请众位大家点评,没成想,他们非但给予高评,甚至愿意出钱买下朕的字帖,朕何须他们那几个钱来充国库?高兴之余,尽数送了。如今想来,那交易书上的字必然是被人一个一个从字帖上挖下来的,这份筹谋的心当真是世间少有,做交易书的工匠更是世间少有,听闻大楚人才济济,各路工匠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不若顺着工匠这条线去查,或许能有一二线索?” 吴宣名的这个不光为宋衍点了一条路,他还想到了另一条路—— “国君的字是这三年里才有的改变,在背后筹谋这些的人,必然是潜伏在吴国的暗探,也就是说,这幕后黑手,是近三年才来到吴国的。” 宋衍这话,吴宣名却不大认同:“为何会是这三年才来的吴国呢?就不能是在吴国潜伏多年,终于窥见机会,趁机下手。” “他有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能力,若要出手,早就将吴国搅得天翻地覆,何苦等这一遭?国君仔细回想,这三年内发生的事,是否比从前要多,吴国的国力是否有倒退之变?” 宋衍这话终于点醒吴宣名,他当即有些坐立不安。 吴国这三年里新得的人才,便只有礼部尚书纪逢仁一人,他年纪轻轻就考上状文武双科状元,所见所识皆是大家风范。 朝中大臣对他只有赞赏,绝无错漏批判,甚至一些从未结党营私之臣,对他也是赞不绝口。 在此刻之前,吴宣名从未有所怀疑,他只当济济人才自是难得一见,如今想来,却是不寒而栗。 纪逢仁提议招兵买马,开渠修河,听上去虽是利于吴国的好事,可吴国这三年的实力却是大大后退,民间怨声载道,国库中空不实。 在如今这剑拔弩张,多国鼎立的紧张时刻,简直是自断臂膀。 吴宣名彻底坐不住了,来回踱步,最终将手搭在宋衍的肩膀上:“宋衍,朕必须现在立刻回吴国,你放朕离开。” “若无圣人旨意,宋衍无法自作主张。” 宋衍的回答让吴宣名很是焦急,他紧紧按住宋衍的肩膀,逼问道:“你就是骗骗皇帝又如何,就说朕放了一把迷烟跑了,他又能如何?还真来追究这其中的真假不成?你放了朕,朕回去就处理了那些暗探,吴楚两国照样交好,如此岂非一桩好事?” “个中缘由我自会上禀圣人,由圣人做主。” 宋衍说着避开吴宣名的手,起身道:“还请国君稍安勿躁,在此等着洛阳的回信。” 吴宣名哪里肯罢休,拿起一旁的竹棍便要交手,宋衍招招避开,语气笃定:“就算国君将我打败,这密道国君也出不去。” “好了,眼下这情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宋衍,我和你一道去查证据,陛下就在此稍作休息。” 忍冬一开口,吴宣名当即收起手里的竹棍,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既如此,朕都听你的,朕等着你来救朕。” 宋衍走上二楼,将睡梦中的燕荣荣轻轻唤醒,又替她寻了一件外袍披上,这才牵着睡眼惺忪的她走到忍冬跟前。 “燕姑娘,劳烦你送我们出去。” 忍冬说着,递上一块白布,示意燕荣荣替她缚眼,燕荣荣没有接,摇摇头:“不用,走吧。” 忍冬自认是嘴严之人,燕荣荣既然没有这样的要求,那她也就不惺惺作态,只要自己守好秘密便是。 密道里,燕荣荣问宋衍:“你们这次出去要找什么线索?” “擅于做假画的工匠。” 宋衍的回答,却让燕荣荣一下顿住脚步:“我认识啊,我带你们去就是了,不过他一个人在竹屋行吗?” 燕荣荣说话间视线落在忍冬脸上,仿佛在说,要不然你留下照看一二? 忍冬避开燕荣荣的目光,抬眼看向宋衍:“我需得去一趟洛阳,陛下多疑,在那样的铁证前,未必肯相信吴宣名,我亲自去洛阳说服他。” 宋衍认为忍冬说的有道理,落在密道尽头的目光不由得一沉,沉思过后道:“想来国君孔武有力,一个人生活并非难事,既如此,我们便快些走。” 离开密道后,宋衍派阿伏亲自送忍冬回洛阳,以防刺杀,忍冬还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吴侍卫一路同行保护她。 宋衍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同意了,只是背地里没少嘱咐阿伏,时刻注意吴侍卫的动静。 他和燕荣荣则往金陵东城荒废的城隍庙奔去。 动身之前,宋衍心中便有顾虑,此刻身在废弃的城隍庙,看着眼前布满尘土的破庙和满地狼藉的生活痕迹,只觉匪夷所思。 “荣荣,你口中的那位张师傅,既然拥有那么厉害的本事,为何还生活在这种地方?” 燕荣荣本焦灼不安的眼睛,在看到墙角那只熟悉的青色破碗后,松了口气:“还好,他还在。” 宋衍顺着燕荣荣的视线看向那只青色破碗,更觉费解:“他有这样作假的技术,那些整日做着发财梦的奸商,怎会不找上门,一两次便能赚的钵满盈盈,为何会这样?” “因为他本就出身富裕之家,家中是做古董倒卖的,他更是从小画的一手好画,可离问鼎大师总是差那么一步,不知何时起,竟爱上了做假画,每当有人上当后,又自己跳出来承认做的是假画,有一回得罪的正好是权贵,家里因此遭了难。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开始造假古董,还是同从前一般,每当人们赞不绝口之时,跳出来告诉所有人他做的是假古董,这些年,没少被人往死里打。” 燕荣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许,对他来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比那些所谓的传世大师差,他就是想听人们说他的东西跟大师一样好。” 宋衍听罢摇摇头,这样的疯子的确很少见,将一生消耗在造假里,只为听那几句赞赏。 脚步声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两人齐齐回头看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拄着木拐,一瘸一拐朝这边走来,他看到两人后,很是激动:“二位老板,可是有活安排?” 多年不见,张师傅又憔悴不少,燕荣荣几乎都要认不出他了,当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轻轻地转动着。 “张师傅,是我啊。” 张师傅听到鼓声眼眶不由得一热:“是你啊小孩,没想到你如今长得这么高了,可惜啊可惜,当初你若是做了我的徒弟该多好,我如今就能有衣钵传承了。” “张师傅,你的徒弟呢?” 燕荣荣记得当初拒绝张师傅的拜师提议后,张师傅又另外找了个小孩,那小孩是个乞丐,从小乞讨长大,听张师傅说要教他本事,还能赚大钱,立刻应答。 张师傅摇摇头,满脸苦楚:“我那徒弟不孝啊,前阵子跑去陈国了,说什么接到一个大活,干完这个活能让我享福,然而,他却再没回来。” “陈国?张师傅,你确定是陈国,不是吴国,没听错吗?” 张师傅一脸理直气愠怒地看向宋衍:“年轻人,可别看不起老人,我这眼睛比你的还亮,我的耳朵比你还厉害,绝对不会听错!他就是去陈国了,去之前还告诉我,回来的时候给我带陈国的蜂酿,吃了对身体好,能活八十岁,照我看呐,这小子是贪图那里的好,不回来了。” 张师傅既然这样保证了,宋衍和燕荣荣自然没有理由怀疑。 第八十三章 消香玉损 燕荣荣和宋衍闻言看向彼此,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既然吴国国君在这件事上毫不知情,交易书又是从陈国流出来的,会造假的人又去了陈国,那么极有可能,制造交易书的幕后黑手就是陈国。 他们处心积虑构造一场阴谋,就是为了挑拨吴楚两国的关系,若是吴楚开战,他无疑能坐收渔翁之利。 既然东西是从陈国流出来的,那么经手之人都有嫌疑,其中嫌弃最大的当属大楚安插在陈国的暗探—— 从工部尚书手里拿到这份交易书的暗探——萧荒。 调查萧荒这些年在陈国的所行所为,并非难事,只是当下时间来不及,等到消息传来,只怕一切都晚了。 如今唯有的一线机会,只在契门中。 两人默契地想到了这一层,却是无人开口提议,直走到马匹前,宋衍才借着翻身上马的功夫开口。 “荣荣,你先回去,我去一趟云欢山庄。” 咻—— 话音未落,一柄利箭从远处而来,擦着宋衍的脖颈飞过,牢牢扎进泥土地里。 燕荣荣拾起利箭一看,见箭头还绑着密纸一张,忙将密纸解下,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密纸上写着的正是萧荒在陈国的秘事。 她抬眼打量四周,并无撞见一人,心中却明了,定然是代尽欢所为。 “密纸上写的什么?” 听到宋衍追问,燕荣荣忙应答:“原来萧荒早已在陈国成亲生子,他的老丈并非他人,正是那工部尚书,至于潜伏在吴国的纪逢仁,则是陈国的九殿下。” 宋衍一听这答案,心中的疑惑顿时解开:“看来萧荒早被策反,这是陈国费尽心思设下的离间计,为的就是让我们大楚和吴国反目成仇,荣荣,你回去看好吴国国君,我回洛阳,亲自向圣人禀报此事。” “好。” 就在宋衍离开金陵的第二日,大楚潜伏在吴国的暗探,传来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吴国已然得知吴国国君在大楚被扣押的秘密,他们已然决定向大楚发起战争。 吴国国君被扣押的消息倘若是吴侍卫向吴国透露,无论怎么算,两边消息来回传通,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是陈国早早策划的,甚至连大楚派人扣押吴国国君都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才敢那么自信地提前发出消息。 吴国决定开战,大楚自然不能躺着挨打。 圣人得知消息后,立刻调动荼州沧州云南十万兵,赶赴吴楚两国边境,准备直捣吴国都城,一击吞并吴国。 一路策马奔赴洛阳的忍冬,终于精疲力尽回到皇城,圣人立刻安排了人接风洗尘,忍冬却不顾疲惫,赶到御书房。 “阿姊怎么来了?” 圣人满脸欣喜地起身,以为忍冬这是按奈不住欣喜之情,前来感谢,没成想,伸出去的手扶了空。 他的阿姊扑通一声跪倒在跟前。 “陛下,吴国国君是被冤枉的,他从未写过什么交易书,是有人从他百篇字帖中抠出来的字,重新制造的一副假书,还请陛下明鉴,速速放吴国国君回吴国。” 圣人闻言一愣,不答反问:“阿姊不是喜欢宋衍吗,不是对先皇当年的和亲极为怨恨吗,朕如今帮阿姊遂了愿,阿姊不乐意?竟来替吴国国君求情?” 忍冬抬眼看向圣人,目光不如多日前相见那般哀愁,而是坚定有光:“这是奸诈小人的阴谋,意图让两国陷入对战,好坐收渔翁之利,还请陛下明鉴,切莫中了他们的圈套。” 圣人见她如此坚持,忍不住苦笑一声:“阿姊,若是凡事无需证据,靠唇舌之辩就能扭转乾坤,未免有些可笑吧?” “更何况,大楚养精蓄锐多年,既然吴国非要打这场仗,那么,大楚也不会怕,更不会退。” 忍冬听到圣人的决定,心口狂跳:“两国开战,百姓何辜,战士何辜,这一场仗若是打了,又要蛰伏多少年的养精蓄锐,那些虎视眈眈的敌国就不会趁机下手吗?陛下放吴国国君回国,他会解决吴国的内部忧患,与我们成为情比金坚的友好邻国,只要吴楚达成联手契约,这九州无论谁都不能将吴楚瓜分,更不可能在任何一场战役中得到益处。” “可是阿姊,朕不相信吴宣名,朕不能拿将大楚所有人的性命都托付给吴宣名,倘若没有这交易书,朕或许可放手一试,如今有了这茬,你还要朕如何交付信任?” 忍冬态度坚定,圣人态度更是坚定,不容反驳,他的心中已种下怀疑的种子,绝无可能割舍疑心,重付信任。 忍冬还是不死心,同他讲述了这些日子吴宣名为她做的种种。 也向圣人坦白了自己如今对吴宣名的一颗真心。 幽暗烛光下,两人四目相对,时光宛若重回多年前,那时候两人都不足十岁,就坐在这御书房的地上,听龙椅上的先皇将各种有趣的故事。 听到吓人的故事,两人会害怕地钻进先皇怀里,瑟瑟发抖。 圣人叹了口气,伸手将忍冬从地上扶起来:“可是阿姊,朕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别人说什么都会信的小孩了,朕是一国之君,朕的所思所想,朕的所作所为,都要对得起社稷,对得起黎明百姓,朕不可能因为他人几句话就随意地改变决定,朕只相信摆在眼前的证据。” 他说着转身走到桌前,拿出那副交易书:“阿姊你看,能写出这种计谋的人该是多么的心机深沉,该是多么的贯穿演戏,阿姊,吴宣名要骗你,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忍冬看着眼前这幅找不到半点漏洞的交易书,浑然天成到仿佛是吴宣名一气呵成写成的交易书,顿感绝望,不由得紧闭双眼。 “阿姊,别担心,你很快就会自由了,朕已经调动兵马赶赴边境,这一次,朕会占得先机,直攻吴国都城,吞并这狼子野心的吴国。” 圣人说话间还带了几分雀跃:“朕相信,大楚有这样的能力,朕亦有这样的能力……” 余光一闪,他注意到一旁的忍冬取下墙上的宝剑,不免一惊,忙回头看去,面露惊慌:“阿姊……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圣人心中惊恐不已,环顾四周,开始盘算如何拖延,又如何让外头的人在第一时间冲进来,及时救下自己。 他一步步退到桌旁,背在身后的手,小心翼翼抓过一方砚台…… 令他吃惊的是,忍冬拔剑后,并没有指向他,而是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圣人心口一滞,当即站直身躯,呵斥道:“阿姊,你要做什么?!” “若以我吴国皇后、大楚长公主的身份为誓言呢,不知能否扭转陛下心中的决定?” 忍冬紧握宝剑,神情坚定,并无玩笑退步之意。 “不,你不……” 圣人甚至来不及在心中盘算计较,究竟能不能打消心中的猜疑,眼前的人已手腕一转,引颈自尽。 鲜血喷涌而出,带着点点凉意落在地上、龙椅上、圣人的脸上。 “阿姊!” 圣人疾步冲上前,接住往后倒的忍冬,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一颗心简直痛不能言。 忍冬笑着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血不断从她口中、脖颈处涌出,她已然说不出话了,只能用一双仁爱的眼睛望着圣人,直到彻底没了气力,也没有闭上。 圣人看着怀里的人,久久无法平静,直到御林军冲进来,打破这死寂般的静谧。 圣人才缓缓回过神来,颤抖着双手替她合上双眼。 是夜,圣人彻夜不眠。 翌日,圣人终于发出一个新的旨意,暂缓发兵计划,先按兵不动,另急召宋衍将吴宣名送进皇宫,他要当面和阿姊以性命担保清白的吴国国君亲自商谈。 正在奔赴洛阳之路的宋衍不得已折返金陵,亲自带走吴宣名。 此刻吴宣名还不知忍冬以身为誓,自尽御前的事,一路上百般夸赞忍冬。 “朕的皇后果然非同凡响,宋指挥使,朕听她说过你从前怪她不顾两国和平,如今可后悔这样说?朕的皇后那是一心向往和平,怎会不顾两国百姓的安危?” “当初她向你表达心意,你也是想多了,你怎知你应答了,她就愿意跟你远走高乡了?朕的皇后,朕知道,不过是要你一个答案,为了心里不留遗憾罢了。” “朕的皇后,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不觉得过分,全九州最好的东西都配得上她,不过她也不会要天上的月亮,她只是一个向往爱情的傻姑娘。” 吴宣名见宋衍精神恍惚,并未认真听话,嗤笑一声,将手里的馒头撕下来丢过去,等人回过头来,这才笑着继续道。 “现在,这样好的傻姑娘,是朕的了,朕这一辈子都会对她好,不会让别人欺负她。” 他嘴角挂着浓烈的得意,眼底满是欣喜不可藏。 宋衍却低下头去,不忍看他这番神情,吴宣名的皇后没了,他失去了他这辈子最心爱的人。 吴宣名思妻之念无从抑制,瓢泼大雨没拦住他前行的路,累死的马没拦住他疾行的步子,三日不眠不休没拦住他前行的执念—— 终于跋山涉水,来到洛阳城门口。 看到头顶上偌大的洛阳二字,吴宣名终于长舒一口气,一头栽倒。 旧伤未愈,休息不足,又在瓢泼大雨中得了伤风,即便是宫中的御医都显得有些棘手。 圣人看着他这般狼狈却又归心似箭的模样,终于相信了忍冬死前的字字句句。 没有一个国家的国君,需要用这样狼狈丢失尊严的方式来获取和平。 他们身边的谋士很多,怎会同意将自己的国君置身这般险地,来得到那么些微的好处。 “一定要治好他。” 圣人离开前,见吴宣名尚未有醒转之念,便吩咐人将忍冬遗体送到吴宣名身边。 翌日,吴宣名果然好转,终于缓缓睁开眼,他下意识握紧拳头,却发觉早已与人十指相扣。 这个人,除了忍冬还能是谁呢? 吴宣名咧嘴一笑,侧过头去,却见身边躺着的人有些不对劲,灰青色的脸,煞白的唇,全然没有活人的样子。 他的皇后,竟然死了。 吴宣名非但没有畏惧,反倒一把将人抱起,搂在怀里,痛哭着:“是朕不好,是朕不好,朕不该让放你离开朕的身边,朕没有护着你啊,是朕的错,是朕错了……” 始终在病床旁守着的吴侍卫见到眼前这一幕,素来坚硬的心,也忍不住瓦解,侧过头去,勉强用镇定的语气开口:“陛下,娘娘是为了陛下以身作誓,引颈自尽的。” “什么?她是为了朕才……咳咳咳……” 吴宣名只觉心灰意冷,浑身气力仿佛都被抽走,一阵急咳之下,竟吐出一大滩的血,两眼一黑,再次晕厥。 “陛下!陛下!快来人!” 吴侍卫着急忙慌地摇着吴宣名的胳膊,不让他彻底失去意识:“陛下,你一定要振作,娘娘不仅是为了陛下而死,更是为了吴国的安定,为了两国的百姓,娘娘为了两国之间的和平能做到如此地步,陛下你可千万要撑住啊,千万要好好地回到吴国,肃清朝堂,还吴国百姓太平和乐的日子啊!陛下!” 也不知是吴侍卫的这番话提点着吴宣名,还是吴宣名心中另有执念,当夜,竟在众御医束手无策之际,被施针醒转。 他愣愣地坐在床榻之上,眼中无光,一会哭一会笑,竟凭空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众人不忍,纷纷退出房间。 是夜,吴国国君恸哭大喊爱人之名,哭喊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响亮,闻者皆默泪。 正在批阅奏章的圣人听到动静,却是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能哭出来就是痊愈的开始,行之,明日你来安排两国商谈。” “是。” 宋衍深吸一口气,转身加快脚步离开,这牢笼般的皇室,令他头一次生出胆怯,畏惧。 想起赶路时,吴宣名问他是否后悔对忍冬说出那些苛责的话。 宋衍心里早有了答案。 是万千后悔。 两国和平本就不该由一个女子来承担,他可以劝着哄着,唯独没有资格苛责。 他凭什么呢? 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去苛责一个不愿和亲的公主。 第八十四章 重逢 吴楚两国的商谈十分顺利,吴国国君对于大楚皇帝提出来的要求,一一应下,丝毫没有讨价还价之意,只是要走了忍冬的遗体。 两人甚至当场歃血为盟,结百年和平之契,永不敌犯。 商谈结束,吴宣名着急离开这伤心地,圣人并未阻拦,亲自扶棺送阿姊忍冬离开。 关于吴国国君与大楚长公主的情爱故事,很快传遍洛阳,人人都为他们的爱情感叹,也为这样的长公主感到骄傲,于是争相上街来送长公主。 漫天的纸钱,满地的花束,如此浩大的场面,吴宣名却又落下眼泪,自责不已。 “对不起,朕没能用震惊九州的场面迎娶你,却用最大的声势将你的尸体迎回吴国。” 宋衍一路将人送到城外,码头,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本欲上船的吴宣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仍旧策马站在岸边的人,终于转身走向他:“宋指挥使一路相送,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国君,可曾见过这个?” 宋衍递上一盏铁莲花,吴宣名见状却是摇摇头:“从未见过。” “那国君可曾听说墨渊阁,和一个叫做燕无籍的匠师?” 吴宣名亦是摇头:“从未听过。” “多谢国君。”宋衍向他行礼道谢,吴宣名不再逗留,转身上船,成为一片越来越小的叶子,逐渐消失在宋衍跟前。 宋衍将铁莲花收入怀中,推翻当初燕无籍可能出现在吴国的猜测。 不过是幕后黑手移花接木的手段,想让他误以为吴国和墨渊阁有接触,让他误以为吴国正如交易书上所写,正在处心积虑地挖走大楚人才。 如果说,交易书是陈国一手策划的,那么墨渊阁背后的势力自然与陈国逃不了干系,更有可能,墨渊阁背后的势力就是陈国。 宋衍紧握佩剑,转身往城内赶。 如今的墨渊阁牵扯更大,不连根拔起,必有后患,他必须请旨回金陵,肃清金陵的一切地下势力。 快到城门附近时,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正被人追杀,宋衍策马直追,手中长剑将黑衣人们劈退数步。 黑衣人们见来人是个硬骨头,非但没有退,反倒握紧大刀,咬牙道:“兄弟们上,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回到洛阳城!” 花白胡子的老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到宋衍脚边,他苦苦哀求着:“少侠救我,我是流落在外的楚人,他们不是楚人,他们要杀了我。” 宋衍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人死在跟前,当即举剑上前,几个回合间,斩杀两名黑衣人。 其余几个黑衣人明知自己不是宋衍的对手,还是不退,开始不躲不闪,执意要将花白胡子的老人斩杀。 宋衍动作利索地解决三个,只剩一个冲着花白胡子老人举刀而去,他忙按下燕荣荣为他佩戴的袖间暗器。 暗器对着黑衣人发去,准确无误地刺进脖颈,剧毒令黑衣人瞬间没了行动能力,在地上扭动一番,却连咬破藏在口中毒药的力气都没有。 宋衍取出燕荣荣所赠解药,朝黑衣人缓步走去,不想那花白胡子老人竟拾起黑衣人的刀,狠狠扎进他的心口。 黑衣人瞬间呜呼而亡,没了动静。 宋衍不解地看向这花白胡子老人,心头多了几分提防,花白胡子老人却笑盈盈地擦擦满是血的手,不以为意地走到宋衍跟前。 “多谢你了,若不是你,老夫我今儿可就完了。” 宋衍表情严肃,目光凝重:“为什么杀了他,怕他嘴里说出什么不利于你的秘密吗?” 花白胡子老人被他这不怒而威的气场所镇住,眼神徘徊了一阵,最终落在他胳膊上:“你跟我女儿认识?这暗器是我女儿做的吧?” “你女儿?”宋衍下意识摸向袖间暗器,心头微动。 花白胡子老人肯定地点头:“我女儿叫荣荣,平日里每个正行,让她学个东西我还得求爷爷告奶奶,这暗器便是我教会她的第一个机关。” “你是燕无籍?” 宋衍简直不敢相信,在城门口偶然遇到的人竟会是燕荣荣苦苦寻找十年的父亲。 燕无籍点点头,再次向他道谢:“没错,我是燕无籍,今日多谢你救了我,他日我再报答你。” “你既好好地站在这,为何不归家?你女儿……”宋衍说到这里,又补了半句,“还有燕江灯,他们都很想你。” 燕无籍见眼前人跟自己家中之人很熟悉,不免欢喜:“少侠看来和我家中人关系亲密啊,莫不是同我那两孩子结拜了兄弟?” “这倒是没有。” 宋衍苦苦一笑,下意识伸手抓住燕无籍的胳膊:“既然在这里遇见前辈了,不如前辈就随我回金陵。” “这自然是好啊,算起来,我也有十年没回去了,这次逃出来,我就打算回家来着……” “逃?”宋衍抓住重点。 燕无籍却摆摆手,绕开话题:“这地方竟然还有毒虫,我们快些离开,若是被这些毒虫咬了,可不好对付。” 说完这话,他又笑着补上一句,彻底堵住宋衍的追问:“走走走,我们回金陵去。” “还请前辈在宫门口稍等,我去去就来。” 宋衍这话如晴天霹雳,一下将震得燕无籍手足无措:“宫、宫门……你是……” “在下锦衣卫指挥使,宋衍。” 宋衍并无隐瞒之意,在燕无籍面前坦诚亮出身份,燕无籍愣了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好小子,年纪轻轻就走到锦衣卫指挥使这样的位置,当真是了不起,我那两孩子能和你结识,真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且去吧,我也不进城了,就在城门口等你。” “好。” 宋衍不疑有他,一口应下,等他从宫里出来,赶到城门口之时,早已不见燕无籍人影。 “人呢?” 宋衍侧头看向不远处躲在树后的人,因担心燕无籍一人在城门口会有危险,他特意吩咐手下躲在暗处守候。 树后的锦衣卫当即现身回应:“回大人,那人在大人离开后,立刻鬼祟离开洛阳,往金陵城方向去了,我们的人已跟上,大人可是要动手?” “此人并非贼子,无需提防,待我追上他的脚步,你们便可退下。” “是。” 宋衍随即策马朝金陵方向追去,他始终不明白燕无籍在躲什么,可从燕无籍种种表现来看,他这些年倒像是江洋大盗东躲西藏,生怕被当差的捉到。 这和他想象中的机关大师,差别甚大。 两个时辰后,宋衍已然追上燕无籍的脚步,他并未上前叨扰,只是默默跟随,这一路上竟遇到三波追杀燕无籍的人马,都被宋衍出手解救。 每一次千恩万谢后,燕无籍都以各种理由逃离,宋衍也未揭穿,只是派人将那些活口送去昭狱,试图问出些什么来。 五日后,两人终于一脚前一脚后,进入金陵。 燕无籍轻车熟路进入密道,看着眼前荒废的院子,许久没人居住的竹屋,不免大吃一惊。 他慌忙走出密道,前去寻找当年立下契约的契门门徒。 “我女儿呢?” 眼前的黑衣人早已没了舌头,无法言说,只能伸手指向千彩戏法园的方向。 燕无籍见状终于松了口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爹?” 燕荣荣吃惊的声音猝不及防从身后传来,燕无籍回头一看,见当初那个不及桌高的小孩子已然长成大人模样,不免喜极而泣,忙上前抱住燕荣荣。 “我的宝贝,你长大了,爹爹差点没认出你来。” 燕荣荣对于燕无籍忽如其来的亲昵感到极其不适应,伸手轻推,嘴角却还是挂着笑意:“十年了,你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早把我这个女儿忘了。” 燕无籍弓着腰,伸手轻抚她的脸,连连道歉:“是爹爹不好,爹爹有愧于你,荣荣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忽然的关爱,让燕荣荣心中欢快,素来傲娇的她却作出一副不乐意的模样:“我可不信,你若是真的想我,自然会来找我,怎会那么久不归家,难不成是被人胁迫,有家归不得吗?” 燕无籍见燕荣荣生气,忙从怀里取出一串糖葫芦:“我的宝贝,看这是什么,这可是你最爱吃的糖葫芦啊……” 燕荣荣一把将糖葫芦推开,无奈拧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不爱吃糖葫芦了,别想唬弄过去,我就问你,当初,为什么离开,到底是你自己要离开,还是有人胁迫你?” 燕无籍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如今女儿的性子甚至比小时候还要泼辣,难伺候,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挠挠头,捂着胸口喊起疼来:“哎呀哎呀,我这一路被人追杀,实在是太惨了,心口还痛着呢……” 燕无籍一卖惨,燕荣荣果然上套,见他衣衫褴褛,忙凑过去关怀:“怎么了,是谁在追杀你,你身上可还有伤,我们去医馆吧。” “不用不用,有好女儿的一声关切,我就是死了也值。” 燕无籍说着顺势倒下,佯装晕倒。 燕荣荣急不可耐,忙看向一旁的黑衣人,他却没有搭手相助之意,燕荣荣只得努力将倒在地上的人拽起来,艰难地往附近医馆的方向走。 一个轻灵的身影从墙头跳下,替她接过背上的人,燕荣荣定睛一看,竟是宋衍,不免惊喜:“你回来了?” 宋衍冲她点头:“我回来了。” 燕荣荣欢喜极了,看看宋衍,又看看燕无籍,激动地就差蹦起来了:“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你和我父亲竟然同时回到了金陵城,真是太巧了,我真是太开心了。” “不是巧合。” 宋衍对上燕荣荣意外的目光,解释道:“我是一路尾随你父亲而来。” “什么?” 燕荣荣听到这话更觉惊诧,宋衍肩头的人在这时忽然有了反应,轻咳了两声后,扑到燕荣荣肩头,呢喃开口:“女儿啊,爹爹好累啊,送爹爹回家吧。” 燕荣荣应了一声,又将人推回宋衍肩头,宋衍扶稳燕无籍,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我在洛阳城外遇到前辈,他当时正被一群黑衣人追杀,我出手相救后,道出身份,与前辈相约奔赴金陵,不曾想,他竟独自先行。” 燕无籍在这时忽然站稳,挺直脊背冲燕荣荣道:“女儿,爹爹解释一下,爹爹不是偷偷溜走,是太想念你了,一刻也等不了,所以马不停蹄来找你了。” 燕荣荣不大相信燕无籍的话,视线越过他落在宋衍脸上,等着宋衍的解释。 宋衍看了一眼满是怨念的燕无籍,不敢得罪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只得勉强点头:“应当是这样。” 燕无籍很是满意地点头,他几乎瞬间就理清了面前两人的关系,仗势敲打:“小宋啊,做人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这是我最看重的品质,你就拥有这样的品质,很好,我很喜欢。” “前辈说的是。”宋衍老老实实点头。 燕荣荣却觉得她这个爹有些可疑,见他已然醒转,便追问道:“说说吧,当初你为何离开金陵,这些年又为何不回来?现在又为何愿意回来?” 三个问题,燕无籍一个也回答不了,当即再次装晕,倒向宋衍。 燕荣荣冷笑一声,无奈放出狠话:“晕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你能躲到几时!” 第八十五章 坦白心意 千彩戏法园—— 燕无籍看着一群人站在自己跟前喊伯父,心中欢喜极了,一个劲地拉着燕荣荣的手感谢众人。 “没想到我家这小丫头竟然有这么多五湖四海的朋友,老夫我甚是欣慰啊。” 公输怀明乐呵呵一笑,顺着往下说:“荣荣这么好的姑娘,谁不想和她做朋友,能和她做朋友也是我们的荣幸。” 燕无籍只觉畅快,可视线一转,落在宋衍脸上,还是有些不舒服,当即拉过燕荣荣的手往角落走去。 “那个锦衣卫指挥使,照爹爹说,还是离远点好,看着不像好人。” 燕荣荣奇怪地看着他:“人家在路上救了你四次。” 燕无籍一愣,急忙改口:“不,我的意思是,他虽然看着不像是个好人,但其实心肠还挺热,不过这样的人不好,不适合做丈夫,你想啊,锦衣卫指挥使,拿到的都是极其危险的差事,搞不起哪天一命呜呼,你就成了小寡妇,而且我看着他年纪比你大不少,都可以做你叔叔了,还是换一个。” 燕无籍字字句句踩在了燕荣荣的厌恶点上,她没好气地轻推燕无籍,生气道:“你这个爹倒是有意思,从前不管我,如今一回来,就试图操控我的人生,我可不是提线木偶,听不了你的命令。” “哎呀不是,爹都是为了你好,乖女儿,听爹的话,不会有错。” 燕无籍不死心,试图说服她,燕荣荣却侧过头去,双手环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啧了一声,还要说些什么,不远处传来一声激动的“义父”,抬眼看去,一个手拿百铁盾的年轻男子映入眼帘。 虽十年过去,燕无籍已认不出燕江灯,但燕江灯手上的特制刀鞘百铁盾,他却是记忆犹新,一眼认出。 “好孩子,是义父回来了。” 燕无籍冲他展开双臂,等人到怀里,才在他耳边开口:“劝劝你妹妹,她非要和那个锦衣卫不清不楚,那个人不适合她。” 燕江灯笑容一僵,他没想到燕无籍竟不喜宋衍,当下侧头看向燕荣荣,见她脸上满是怒气,便知两人之间定然有过争吵。 燕江灯缓缓松手放开燕无籍,垂眸道:“儿女情长之事,江灯不懂,但是江灯知道,只要荣荣开心,那便值得,这个世上,要找到两情相悦之人,也并非那么容易,既然遇见了,自然没有错过之理。” 这回轮到燕无籍笑不出来了,他没想到这两个孩子长大后,是一个比一个不听话,一个比一个叛逆,根本拿他们没有办法。 “不过荣荣,义父也是为了你好,就是心急了一些,你别同义父置气,义父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做子女的自当多陪陪才是。” 这话说到了燕无籍心里,他一把搂过燕无籍道:“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最听话了,走,义父带你喝酒去。” 燕荣荣拦住二人,嗔怪地看向燕无籍:“要喝你自己去喝,江灯哥哥忙着找人呢。” 那雁痕至今未有线索,燕江灯心头焦急不已,可义父回来终归是一件喜事,或许本事通天的义父也能解开木偶人的机关,当即笑道:“不碍事,陪义父喝酒也是紧要事。” 两人很快消失在燕荣荣视线之中,燕荣荣撇撇嘴,心头恹恹。 宋衍见她不甚开心,忍不住凑过来关切:“怎么了,不高兴?” “我父亲不知何故,不大喜欢你,还让我离你远一些。” 听到燕荣荣的回答,宋衍也有些失落:“确实如此,不知何故,前辈并不喜欢我,我一连救他多次,他却如避鬼魅,恨不得离我越远越好,我直到此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不喜欢我这个人,还是不喜欢我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头衔。” “没事,他不喜欢不重要,我喜欢就行。” 燕荣荣想也不想,十分仗义地开口,等到反应过来,却已来不及将说出口的话收回,一张脸顿时羞的通红。 “咳咳咳。” 燕荣荣佯装咳嗽,借机背过身去,却不想宋衍像狗皮膏药一样凑到她跟前,非要盯着她双眼说话。 “荣荣你刚刚说什么?” 燕荣荣还以为宋衍会说些我也喜欢你之类的话,没想到竟是追过来问说什么,不免气急败坏,愤愤扭头,咬牙道:“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我都听到了。”宋衍声音里带着笑。 燕荣荣闻言更生气了:“你既然都听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宋衍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荣荣的侧脸,既是柔情又是爱欲。 燕荣荣见他许久不说话,悄悄侧头偷看,却不想对上他的目光,心口登时漏跳一拍,吓得赶紧转头。 “荣荣,你愿意和我成亲吗?举案齐眉,行百年之好。” 宋衍这话来的突然,毫无征兆,毫无铺垫,燕荣荣一时之间好像被爱意砸晕了脑袋,顿时不知所措。 宋衍见她没有反应,紧张地深吸一口气,开始长篇大论。 “荣荣,我是喜欢你的,你的天真你的可爱你的善良,我都喜欢,甚至连你身上的小邪恶我也喜欢,我从未遇到过你这般活生生的人,我的情绪每一刻都被你所牵动,我害怕你受伤,我害怕你不高兴,我想我这一辈子都被你操控,我愿意为你卖命……” 宋衍说着说着没了底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越说越像是兄弟结拜,一时之间,焦头烂额。 “好,你挑个好日子拿聘书来我家。” 燕荣荣不似宋衍拖拖拉拉,愿意便是愿意,当即开口应下。 宋衍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荣荣竟这么轻而易举答应了,他还来不及窃喜,燕荣荣忽然回过头来,狠狠亲了他一口,随即转身跑开。 噔噔噔—— 宋衍听着她极快下楼的脚步声,只觉心口处猛烈跳动的音律十分的一致,那蓬勃猛烈的每一下心跳,几乎要穿破胸腔跳出来。 宋衍忍不住低头一笑,许久之后,才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不断回味着燕荣荣方才那用力一口。 “不合礼法。” 宋衍说着,又是低笑一声,连连摇头,反复说着:“这不合礼法。” 他走下楼梯,迎面遇上公输怀明,当即伸手轻拍公输怀明的肩膀,目光大有深意地盯着她道:“这不合礼法。” “什么?”公输怀明不明所以地看着一脸痴笑的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行之兄,你没事吧?” “这不合礼法,这真的不合礼法。” 宋衍打掉公输怀明的手,反复强调刚才这句话。 公输怀明被他这模样逗乐,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行之兄自便,我还有事,不陪你玩了。” 她说完大步往前,见身后的宋衍竟逮人就重复那话,忍不住笑着摇头。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遇到老丈人就疯了,连我一半镇定都没有。” 不远处的亭子里,燕无籍正勾着燕江灯的肩膀,与他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大笑声不断传来,虽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可公输怀明并未有离开之意。 她有读唇之能,能靠人们说话的唇形推断出说了什么。 只是这能力非但需要静心凝神仔细辨认,更是对眼力的考验,几句话下来,眼睛便泛酸流泪。 公输怀明是杂耍行家,最是珍视眼睛,平日里从不使用读唇之能,唯恐伤了眼,今日,她却忍不住使用。 她想要知道,这未来的公公喜好如何,性格如何,究竟怎样,才能将他拿下。 第八十六章 情绪失控 “江灯啊,你知道义父这些年在外面怎么过的吗?” “那叫一个惨啊,义父告诉你,你可千万守口如瓶,莫要告诉你那妹妹,义父不想让她知道。” 燕无籍十年没有喝酒,此刻多喝了几杯,已有醉意。 燕江灯忙不迭点头,又担心燕无籍没看到自己点头,于是开口道:“江灯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告诉荣荣,今日我和义父所谈,定无第三人知晓。” “好孩子,义父告诉你,十年前,是我自己要走的。” 燕无籍说到这里,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在石凳上,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吭哧吭哧灌酒。 “我,燕无籍,从小苦学机关术,什么古书秘籍,那都不如我的脑子,我明明是天纵之才,我有绝世机关术,可是……” “可是!我父母给我取名无籍,他们要我避世,要我收敛锋芒,要我不许使用机关术,要我像个普通人一样草草过去一生,我不愿意!凭什么,凭什么?我这样的天纵之才,就应当闻名九州,怎能成为一个平凡人潦草一生?” 燕无籍说到愤恨处,一把将手里的酒壶砸在地上,他指着分崩离析的酒壶碎片骂骂咧咧:“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只有一分醉意的燕江灯看到发疯的燕无籍,登时傻了眼,许久没能挤出一句话。 燕无籍见他不说话,上前摁住他的肩膀,额头抵着额头追问:“你说是不是,像义父这样的人,就该闻名九州,就该人人敬仰,就该被写进史书,万世流传。” 燕江灯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燕无籍嘴角微扬,咯咯咯笑了起来:“他们都不懂我,还是你懂我,好孩子,你懂义父,知晓义父怀有怎样的大想法,义父是要登天的人,是要翱翔九天的人,那些人,他们都不懂。” 燕江灯见燕无籍开始说胡话,忙将话头往正事上引:“所以十年前,义父主动离开金陵的原因是……” “自然是为了出名,你不知道,当时有人来找我,他说他佩服我的机关术,他说他敬仰我,但他可以让更多更多的人敬仰我,多到整个九州的人都记住我的名字,他还给了我一本古籍,你知道吗,这古籍我不是第一次见,很多年前,我在家中的书箱里见过,并且试着学过……” 燕无籍说着苦笑了一声,摇起头来:“可是我父母眼光浅薄,他们不懂,他们非说这是邪门歪道的机关术,他们竟然把那书给烧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十年前,再次看到那本秘籍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人,他懂我,他是这个世上最懂我的人,我愿意跟他走,去寻找我的成名之路。” 燕无籍说到这里,展开双臂,拥抱酒气,脸上写满了得意:“江灯,义父找到了,那条路义父走的很顺畅很顺畅,古籍秘术没有难倒我,我做到了,什么机关什么书法,只要是能叫出名字的,我都做到了,我终于成为了当今九州机关术第一人!” 他说着,忽然狠狠睁开双眼,愤怒道:“可是那个人他不仗义,他只要我做的东西成名,却根本不给我成名的机会,整个九州没人知道那些机关术背后之人是我燕无籍!他们将我困在偏隅之地,让我远离故国,压榨我所有的心血,让我这十年成为一个默默无名的普通人!他们!该死!都该死!” 燕江灯听他这般厉害,心头充满了希望,忙上前握着燕无籍的臂膀:“义父如此厉害,想来没有任何的机关术能难倒义父,不知义父可帮江灯一个忙,替江灯解开……” “没问题!” 不等燕江灯说完,燕无籍已笑着打断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拍着燕江灯的后背:“义父告诉你,义父都能解,只不过,你若是想让义父最难解的机关,还需帮帮义父。” “怎么帮?义父请说。” 只要燕无籍愿意帮忙,燕江灯心想,哪怕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办到。 “你替义父搜罗这世上最难的机关,然后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擂台赛,让五湖四海所有的机关师都才挑战,他们都解不开的机关,义父来解!如此,义父方能一战出名,九州同享!” 燕无籍咯咯咯地笑起来,沉浸在自己的大师梦中。 燕江灯毫不犹豫地应下:“好,我一定替义父办好这场擂台赛。” 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恭敬行礼:“江灯在这先祝义父声名远播,弘扬四海。” “哈哈哈哈好孩子,义父此生能有你,幸哉乐哉。” 燕无籍说着,再次张开双臂,迎天大喊:“天下机关,尽出我手,千秋万代,流芳万世,何人敢与我争先?” 彭—— 燕江灯手中的酒瓶滑落在地,登时四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无籍紧闭双眼,仍然沉浸在心头的喜悦中,双手挥舞着,重复着方才酒瓶摔碎的声音:“彭——” 燕江灯如被雷劈,许久才回过神来,那一分醉意早已消散干净,他缓缓起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那般痛苦。 “雁,痕。” 他一字一顿喊出雁痕的名字,眼前的人毫无防备,下意识应了一声:“何事?” “竟当真是你!!!” 燕江灯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泪顺着他的怒气留下:“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燕无籍被惊出一声汗,此刻清醒了三分,困惑又不安地看着燕江灯:“怎、怎么了?我的好孩子。” “木偶人,是不是你的杰作?” 燕江灯目光夹杂怒火,看得燕无籍心头恐惧,不敢应下,只得支支吾吾道:“什么、什么木偶人,我没做过,好孩子,我刚才都是吹牛的,我还不会做人木一体的木偶人,那太难了,太难了。” “既没做过,你又怎知,那是人木一体的木偶人?” 燕江灯气急了,一双眼早已通红欲滴血,他恶狠狠地转动手腕,让燕无籍的衣襟越来越紧。 燕无籍脸色发紫,逐渐透不过气,只能张着嘴,用一双求生的眼睛望着燕江灯。 燕江灯闭上眼,滚烫眼泪随之滑落,脑海中浮现出幼时跳进江里的场景,全家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他一个孩童没了前路的希望,一心求死。 是燕无籍将他从水里捞上来,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长大为家人报仇。 可是现在,仇人竟在跟前。 将家人做成木偶的仇人,竟在跟前。 燕江灯紧皱眉头,呼吸进肺的每一口气,他都觉得像是吸了一万根针,痛得他简直就要炸开。 “啊——” 燕江灯到底是卸了力,狠狠将人摔向一旁,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仰天长啸。 燕无籍缩在石桌旁,嘴里絮絮叨叨的:“好孩子,江灯,我的好孩子,你怎么了,我可是你的义父啊。” 燕江灯狠狠朝他投去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柳州宋家,义父可还记得?” 燕无籍闻言如芒刺背,一下绷直了脊背,颤抖着唇开口:“那……那些人是你的家人?我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会这么巧,我以为柳州有很多个宋家……我以为不会这么巧的……” 燕无籍说到这里,酒已全醒,他见燕无籍看向自己的眼中满是杀气,颤抖着双手合十,祈求道:“江……江灯,我我不知道啊,我不是故意的,你你父母也不是我派人带走的,我哪里知道异国他乡之地的柳州宋家,竟是你的家人……” 燕江灯伸手将人从石桌底下拽出,正欲说些什么,焦急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等等。” 他回头看去,见来人竟是公输怀明。 公输怀明紧紧握住他青筋骤起的手,目光凝重:“别杀了他,他还有用,他能解开你父亲身上的木偶机关。” 燕江灯见她一副早已知晓的模样,忍不住拧眉,生出些微厌恶来,公输怀明吓得赶忙解释:“你们方才说话声太大,我在旁边不慎听到。” 燕江灯这才收回厌恶之情,盯着燕无籍追问:“义父可能为我父亲拆解机关?让他重获新生。” 燕无籍不敢对视燕江灯炙热目光,心虚地侧过头去,小声道:“我……我不能……” “为何?!”燕江灯见他拒绝自己,不免暴怒。 燕无籍又惊又怕,却也不得不说出实话:“你的父亲和母亲,是我这一生最为得意的杰作,正因为是得意之作,所以我并未留下任何拆解之法,我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得意之作,我想让那些嫉妒使坏的人永远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完美的杰作。” “如果我非要你拆解呢?”燕江灯不死心地追问。 “如果、如果非要拆解,那我的杰作将不复存在,木偶里的人也会当场丧命……” 燕无籍说到这里不敢再往下说,见燕江灯朝自己挥来拳头,只得哆嗦着眼皮闭上眼睛,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燕江灯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想起十年前的种种,那时候的燕无籍还是黑发黑须,整日带着他们去月桥下卖机关小玩意。 好不容易卖出去一些,他又会去买做机关的材料,三个人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可每每赚钱之际,燕无籍都会拿出一些钱去买烧鸡。 第一只鸡腿永远都是给燕江灯。 燕无籍总是在他吃鸡腿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学武,将来报仇雪恨,当然了,也要保护好妹妹,妹妹就是你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练武那些年,燕江灯从来不知喊疼,不知退让,有些年长者便仗势欺凌,有一次他的腿被箭刺穿,血流不止。 燕无籍抱着他去医馆,在大夫跟前接连磕头,直将头磕破,才求得赊账为他治腿。 燕江灯想着想着,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淌下来。 他到底还是松了手,看着短短十年里老了仿佛三十岁的人,心头一阵刺痛,抽出佩刀,疯狂地砍向石桌石凳和亭柱。 “燕江灯!你冷……” 公输怀明本想说些冷静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来了,她怎么忍心对失去最后一点光的人说你冷静? 第八十七章 不告而别 燕江灯在亭子里发疯的动静实在太大,千彩戏法园不少人都看到了这可怖的一幕,他们纷纷找到燕荣荣,将事情告之。 等燕荣荣追到亭子之时,燕江灯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地的狼藉和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燕无籍。 “出什么事了?江灯哥哥他怎么了?” 燕荣荣扶起燕无籍,燕无籍却不敢看她的眼睛,躲躲闪闪看向旁处。 “爹!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吗?你又以为能瞒过去吗?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们是父女,过不去的槛,我替你过。” 燕荣荣的话终于给了燕无籍力量,他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在异国做机关术那些年,做过几次人偶,哪里知道,那做木偶的几个柳州宋家人,竟是你江灯哥哥的家人,他气急了,恼我,怨我,恨不得把我杀了。” “什么?你就是雁痕?!” 燕荣荣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她怎么也想不到,千查万查,上天入地都想揪出来千刀万剐的人,竟然是她的父亲,燕江灯的义父。 燕无籍点点头,走到一旁:“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会那么巧,那么多柳州人,那么多宋家人,怎么就会是江灯的家人呢?” 燕荣荣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这些,走上前质问:“爹,柳州宋家,江州陈氏,他们异于普通人吧?” 燕无籍没想到燕荣荣知道的还不少,当下有些吃惊地回头看她。 “若非如此,为何要用他们的身体去做人偶?又为何要标明来处,难道不是为了方便观察?” 燕荣荣眯了眯双眼,继续道:“江灯哥哥,是柳州宋家人,从小力大无穷,体格比寻常人宽阔耐打,这也是你选择用柳州宋家人做人偶的原因之一,是不是?” 燕无籍心中秘密被戳破,当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气中只剩下刺痛的窒息。 “你怎么能说你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能说这一切如此巧合,难道在看到那几个柳州宋家人之时,你就没有生出过怀疑之心,就没有片刻之思,那或许就是江灯哥哥的家人?巧合这样的话,是你用来蒙骗自己良心的谎言吧,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比起江灯哥哥家人的死活,你更关心的,是人偶术能不能成功吧?这世上又有什么情感能羁绊住你呢,我不能,江灯哥哥不能,他的家人在你眼里就更什么都不是了。” 燕荣荣眼眶含泪,一度哽咽,艰难稳住情绪后,才继续往下道:“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如果你不回来,江灯哥哥或许永远都可以抱着一丝希望活下去的,他本就是容易绝望的人啊,是你亲手把他从水里捞上来的,现在又亲手把他推下去了。” “荣荣……不要这么说爹爹,爹爹也很心痛。” 燕无籍说着上前一步,试图去拉燕荣荣的手,燕荣荣却往后退了一步,狠狠转身离去。 天公不作美,下起瓢泼大雨,燕荣荣冒雨四处寻找燕江灯的下落,却是遍寻不得。 一连三日,竟是半点音讯都没有。 燕荣荣心中不安,上天入地都没了法子,只得来到云欢山庄。 代尽欢见她只提着最后一口气,忙上前扶住她,望着她的眼睛允诺:“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到哥哥。” 燕荣荣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两眼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金陵城外—— 大雨依旧下个不停,黄豆般大的雨点似乎要将茅草屋都打坏,燕江灯看着眼前的人偶,一双眼空洞无光。 “动手吧。”许久,燕江灯才开口。 公输怀明拿着银针的手,略微颤了颤,有些犹豫地看向燕江灯:“真的要这么做吗,你要知道,我这一针下去,再无回天之力。” “我知道,可我更明白他是不愿意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在这个窄小的木偶里过着该是怎样度日如年的日子啊,我的父亲他向来都很骄傲的,受不得这样的屈辱。” 燕江灯说着这些话,目光直勾勾落在人偶上,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流。 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必哭了。 开心还是悲伤,从此往后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了。 公输怀明看向他的目光之中满是心疼,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手中的银针狠狠扎进后颈几处穴位。 “日……呃……历……二……” 含糊不清的声音从人偶之中发出,燕江灯贴过去听了几遍才听清楚,他这是在叫自己的名字——礼儿。 “礼儿在,父亲,礼儿在。” 燕江灯紧紧握住人偶的手,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你……母……” 只听了这两字,燕江灯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冲他笑道:“母亲救出来了,父亲放心,母亲此刻正在睡觉,一觉醒来,她就好了……” 话音未落,人偶抓着燕江灯的手瞬间卸去力量,瞬间没了反应。 “父亲!” 燕江灯连连呼唤,公输怀明伸手一摸颈脉,冲他摇摇头。 他这才知晓,原来父亲至今都悬着一口气的原因,是因为母亲,可惜两人至死都没有见上面,他亦无能救出母亲。 燕江灯吸了口气,转身冲公输怀明行大礼:“多谢怀明兄,从此天高水远,山水迢迢,你我不必再见。” 公输怀明被他这话气得肺几乎要炸,她委屈地抓住燕江灯的手,为自己辩解:“又不是我将你父母害成这样的,你为什么连我也不肯再见?” 燕江灯缓缓推开她的手,眼神麻木:“因为我想起怀明兄,就会想起燕家的人,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地被回忆重伤……” 他说到这里,轻笑出声,抬眼看着公输怀明:“我本来,就是怯懦自伤的人啊。” 说完这话,燕江灯转身走出茅草屋,孤身走进大雨之中。 那个宽阔的后背在大雨之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那雨再下的大一点,就能将他打倒,让他永生永世再也站不起来。 公输怀明远远地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背影,竟是丢出火折子,将眼前的人偶烧了,随即撑起屋外的雨伞,缓步走进大雨中,朝燕江灯消失的方向缓缓追去。 第八十八章 我也一样 “记住,你们是这个天底下最亲的人,你们要信任彼此,就像信任你自己,永远永远都要记住,这个世上,只有你们才是彼此最亲的人。” 燕无籍不断重复着这同一句话,严肃的叮嘱声,逐渐变成了夹带笑意的叮嘱,又变成了夹带愤怒的叮嘱,还变成了疯魔笑声般的叮嘱。 最后,这些声音同时出现,从四面八方涌来,似要冲破燕荣荣的脑袋冲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逐渐回过神来,刚才不过是梦魇。 站到窗前的代尽欢见她有了动静,朝她递过去一碗汤,燕荣荣没有伸手接,代尽欢又在她身旁坐下,温声细语地哄着。 “你喝了,我便告诉你燕江灯的下落。” 听到燕江灯三字,燕荣荣终于有了反应,她捧起汤一饮而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代尽欢:“喝完了。” 代尽欢颇为心疼她如今这样子,不忍心继续看着她,索性起身背对着,开口道:“你哥哥他在城外的茅草屋里结束了他父亲的生命,怀明兄替他烧了人偶,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雨,先后朝临安、潮州方向而去,后来又朝沧州方向去,再之后,不知所踪。” 得到答案的燕荣荣许久没有出声,她是知道了燕江灯安好的消息,可她也明白了燕江灯此举的用意。 他是要舍弃她这个妹妹了。 哪怕她如今是燕江灯在这个世上唯一亲近的人了,燕江灯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地舍弃她,抛下她,再也不回来。 这不仅仅是燕江灯对自己的报复,也是对燕家人的报复。 燕荣荣垂眸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疤,想起儿时燕江灯不小心划伤她的手,她借着这道伤,要燕江灯为她做一年的苦力,帮她干着干那。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习惯了苦力,这一做竟是十多年。 她在燕江灯的庇护下逐渐成长,兄妹二人在凄风苦雨中将满腔信任托付彼此,她们曾坚信,这个世上再也没人能胜过身为兄妹的他们彼此。 现在一切不复存在了。 燕荣荣还是没忍住,眼泪大颗落下,落在她手背上的疤上,落在她心口没有结痂的伤口上。 燕荣荣觉得,手背上的伤口能慢慢痊愈,心口那道无形的伤口,却是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做错事情的人,无论如何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每一个人,都是。 即便是她的父亲,也不例外。 燕荣荣掀开被子下床,一旁的代尽欢忙上前搀扶,却听燕荣荣对他道:“多谢。” 代尽欢一怔,忘了搀扶她,他心中顿时冒出来一个想法,只是不敢说出口。 他想问问她——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可他不敢问,只得眼睁睁看着燕荣荣失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 燕荣荣一路往千彩戏法园走去,大师姐见燕荣荣回来,连连拍心口。 “幸好幸好,这是回来了一个,可把我们急死了。” “荣荣,你和江灯兄还有班主出去好几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可以出力。” “是啊,别一个人扛着,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 燕荣荣见大家都围过来关切,勉强挤出笑容,点头道:“让大家担心了,怀明和我哥哥他们……” “他们如何?” 众人见燕荣荣说话只说一半,心中不由得焦急,一个个大气不敢喘。 燕荣荣扬起嘴角,笑道:“他们私奔了,或许,不会回来了。” “啊?!” “什么?班主和燕江灯私奔了?怎会如此,我怎么没看出来咱们班主喜欢燕江灯啊!” “天呐,这……为什么要私奔啊,难道在金陵城成亲,折寿吗?” 燕荣荣不想让大家陪着自己难过担心,才扯了这么一个离谱的谎言,当下听不得折寿这样的字眼,勉强笑着追问:“宋衍呢,可有人看到过他?” “好像在府衙吧,这几日也派出去不少人在找你,你快去跟他报平安吧,他一定急死了。” 大师姐说着将她往外推,显然也是看出来了她和宋衍之间的小九九。 燕荣荣当即抬步朝府衙的方向冲,好不容易停了的雨,此刻竟又下了起来,人群忽然一哄而散,大家都加快脚步找地方躲雨。 唯独燕荣荣拖着脚步,走的缓慢,仿佛这雨落不到她头上。 路过的行人纷纷朝她投去诧异惊恐的目光,甚至不少人刻意避开,生怕这看似平静的疯子忽然发起疯来,伤及无辜。 杂乱哄闹的周遭里,忽然传来一声无比清明坚定的声音—— “荣荣!” 随着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个穿着蓑衣的人从马背上翻身跳下,一把将湿透的燕荣荣搂入怀中。 他解开蓑衣,努力地往燕荣荣身上披去,那个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机的姑娘,终于有了些微反应,紧紧搂住他的腰,痛哭起来。 大雨瓢泼,雷声阵阵,燕荣荣跪倒在宋衍的怀里,在街头哭的撕心裂肺。 宋衍不断抚摸着她的后颈,反复告诉她:“荣荣,我在。” 一炷香后,燕荣荣终于哭累了,宋衍将她捞上马背,朝千彩戏法园疾奔,担心他人看到燕荣荣这模样,探究追问。 他将人裹在蓑衣之下,翻墙而入,将燕荣荣送到她的房间。 一番翻箱倒柜,宋衍终于找到一套干净的衣服,仔细放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小声哄着:“荣荣啊,你先把湿衣服换了,有什么话,我听你慢慢讲,好吗?” 宋衍说着准备转身出房间,没想到燕荣荣一把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腰之上,半天没有松手。 宋衍轻轻摩挲着燕荣荣的手,苦口婆心地劝着:“荣荣,先把衣服换了,我就在门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好不好?”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肉烧饼,揭开层层油纸,将还带着余温的肉烧饼递到燕荣荣嘴边。 燕荣荣鼻尖一酸,流下泪来,她张嘴咬了一口肉烧饼,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充斥整个口腔。 这样鲜活的味道,也让她多了几分生机,她终于点了点头:“恩。” 宋衍轻拍她手背,转身走出房间。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燕江灯忽然发疯,随后燕江灯燕荣荣公输怀明燕无籍四人失踪多日的事,也是听了个仔细。 漫天大雨,如同屋里那个姑娘的心情,实在是糟透了。 宋衍心中很是担忧,见屋内许久没有动静,忍不住敲了敲房门:“荣荣,你换好了吗?” 吱呀—— 门在眼前打开,燕荣荣穿着干净的衣服出现在宋衍跟前,只是脸上泪痕尚未擦干,宋衍心疼地抬手替她擦去脸颊的泪珠。 “我一直在。” 宋衍说着将人搂入怀中,怀里的人似乎恢复了些微理智,终于开口说话了。 “倘若是你,你可能做到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 宋衍听着这话,心头一滞,偏偏燕荣荣说这话的语气很是冷淡,让人猜不到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想听宋衍说不会,还是会。 在宋衍沉默中,燕荣荣补了一句:“不必关心我的情绪,你只需告诉我,你会不会。” 默了一默,宋衍点点头:“会,倘若我的血亲当真做了十恶不赦之事,我绝不手软,我的血亲是血亲,他人的血亲亦是血亲,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高贵低贱之分,只有杀人偿命之说。” 燕荣荣缓缓松开抱着宋衍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直直地盯着他:“我也一样。” 第八十九章 大义灭亲 “大人,民女燕荣荣要状告生父燕无籍,以雁痕之名,为心中欲望,徒增血虐,犯极残通敌大罪。” 狂风大作,将院中树上的花骨朵都吹散,裹挟着暴雨往大开的房门袭来,打在双膝跪地的燕荣荣脊背上。 她整张脸没有血色,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偏偏跪得笔直,出口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宋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燕荣荣口中所言,更不敢相信燕荣荣竟然要在他面前状告生父。 雷声轰轰,没能掩盖燕荣荣细细数来的罪状声。 宋衍怔怔地看着她无比坚定的这张脸,心中痛侑不已,这傻姑娘寻了父亲十年,等了父亲十年,最后竟在父女重逢数日后,亲自揭发。 这样的痛,宋衍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感同身受。 他正要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却不想燕荣荣双手伏地,重重磕了下去。 她的声音震耳欲聋:“请由天子律法圣裁!” 宋衍不忍闭上双眼,眼泪随即掉落,他默了许久,终于道出一个“好”字。 半个时辰后,阿伏带着十来个捕快冲进千彩戏法园,在众人错愕不解的目光中,将燕无籍带走。 燕无籍并不肯服从,一边反抗,一边叫嚣着:“我也是你们能抓的人吗?让你们的头来!” 话音未落,拐角处,并肩走出两人,正是宋衍和燕荣荣。 燕无籍的视线在他们冷漠又坚定的脸上一顿,却是瞬间安静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他忽然明白,今日这一出,是他的好女儿和好女婿联手所做,誓要将他绳之以法。 一个做女儿的,执意要把生父送进牢笼,可见其决心有多大,这不是哭两把求求情就能扭转的。 燕无籍低下头,有些认命地叹了口气。 等到众锦衣卫押着燕无籍离开,宋衍才轻搂燕荣荣肩膀,小声道:“若有进展,我再同你说。” “恩。” 燕荣荣应了一声,让人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宋衍不敢叹气,只得心中默默唏嘘,又紧紧搂了她一次,这才松开手,走进瓢泼大雨中。 牢狱之中,燕无籍看着眼前火盆中不断蹿起的火苗和刑具架上未干的血迹,双腿不免打颤,牢狱深处传来的阵阵哀嚎声更是令他不敢大口呼吸。 他哆嗦着抬眼看向面无表情的宋衍,试探着开口:“小宋……” 宋衍略略拧眉,一旁的阿伏见状立刻喝声制止:“大胆阶下囚,休得无礼!指挥使大人的名讳是你能直言的吗?” 燕无籍没想到宋衍如此无情,面对下属的喝声,竟置若罔闻,不由得暗思——看来当真是不会再留半分情面。 宋衍直视他惶恐不安的目光,缓步走到刑具架前:“牢狱之中,并无岳丈郎婿之谊,只有需要交代罪情的囚犯和肃查真相的官差,若有所言,速速道来,若是不肯,那便只能尝尝皮肉之苦了。” 他说着,取下一条铁鞭,本该光亮的鞭子早已被污血覆盖,看起来漆黑沉重。 燕无籍落在鞭子上的目光一颤,忙不迭求饶:“别别,我说我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宋衍略抬手,当即有人抬上一张椅子,燕无籍战战兢兢坐下半个屁股,这才缓缓道出这些年的曲折。 “我这十年里被马车辗转送往各地,有时候是齐国,有时候是陈国,也有时候是吴国,当然,也有回楚国的日子,只是墨渊阁看守森严,规矩众多,不允许我独自外出,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城池,我都只能待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琢磨着我那些机关。” “他们不提防我,我也从不追问他们的意图,我一心扑在机关术上,故而知晓的也不算多,只知道墨渊阁的阁主名叫墨永昼,原名苏忘,是墨家后人的上门女婿,得到墨家秘术后,无比向往人偶术,于是将结发妻子用作第一个人偶试验,毫无疑问,他那样的人,自然是失败了。” 即便是这种情形之下,燕无籍说起这桩事,脸上还浮现出几分骄傲和得意:“所以他找到了我,他认为我一定能完成这艰难的机关术挑战,当然,在他找到我之前,已经做过无数次的试验,知晓普通人的身躯是无法承受这样精巧的机关术,故而寻遍九州,找到了那些身怀异术之人,其中便有柳州宋家,也就是江灯的家人。” 这事,虽然燕荣荣已经同宋衍说过,可此刻从燕无籍口中听到,宋衍还是觉得无比震撼,不可思议,让人头皮发麻。 “墨永昼,花费这么大精力,人力和物力,就是为了做出几个机关人偶来完成他的抱负?” 听到宋衍的回答,燕无籍却是摇摇头:“不知道,他如何想的我是一无所知,那时的我眼里只有机关术,旁的是一概不管,不过十年交谈下来,我并不认为他是一个在机关术上有远大抱负的人,或许钱权在他心里的地位更重一些。” 宋衍默了一默,从怀里取出金陵地图,递到燕无籍跟前:“烦请将十年间,盘旋过的地方都标记出来。” 燕无籍接过阿伏递来的笔,没有半点犹豫地开始打红圈。 “这些地方,其实离那两孩子住的竹屋不远,但他们看的实在太严了,我是一步也跨不出去,若非如此,这十年间,我还能多看他们几眼,也不至于满是遗憾。墨渊阁藏身之地暴露之时,墨永昼同我说要寻个新地方,我思女心切,便向他推荐竹屋下的密道,图纸都是我看着画的,建造期间,我也短暂地从陈国回到金陵,帮助墨渊阁设置了一些机关,本以为自此便能长久留下,不想还是得辗转奔赴陈国……” 宋衍撇了他一眼,趁着燕无籍此刻没有提防,小小叹了声:“可惜,竹屋之下的墨渊阁已经被我们毁了,你做的那些人偶也全粉碎在巨石之下,从此世间再无人可窥探人偶真貌,徒留下一个不可追查的传说。” “那不至于,我还有一张王牌……” 燕无籍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宋衍的套,忙不迭抿唇不语。 宋衍上前一步,按住燕无籍的肩膀,迫使他抬眼看着自己,语气强势道:“比起您老的作品不为人所知,您老更气愤的应当是自己的作品被冠上他人的名吧,你若是不想交代,等到将来狼至现身,我一定请史官将狼至背后的工匠大师墨永昼记入史册,让他千秋万代被人铭记。” 燕无籍只觉眼前一黑,呼吸艰难,这样的方式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他宁可狼至毁在宋衍的手里,也绝不能接受狼至被冠上墨永昼的功劳,对燕无籍而言,这简直就是比活剥了他的皮还要残忍。 “狼至现下已在金陵城,就在墨渊阁的新巢……” 燕无籍别无他法,只能老实道出所知,宋衍闻言心中大喜,迫不及待打断追问:“墨渊阁新巢在何处?!” “明月楼。” 第九十章 地下赌场 半个时辰后,阿伏手捧燕无痕所作画像,直奔宋衍。 “大人!墨永昼画像在此,还请大人指使。” 宋衍低头看去,只觉画像中人十分眼熟,仿佛在何处见过,仔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 阿伏见宋衍望着画像沉默许久,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这画像中人看上去年过六旬,胡子倒是干净,一根都没有。” 此言一出,宋衍心中咯噔一跳,脑海中浮现百事通的模样。 他提笔在画像之上补上八字胡须,果然和百事通长得一模一样! “没想到,竟是他!” 宋衍将画像塞到阿伏手中,握紧佩刀转身往外疾走:“立刻调动人马,由你带队前往大街小巷,低调捉拿画像中人,另外,此人平素居住在陵湖客栈,为免打草惊蛇,你安排几个机敏的潜伏在客栈,此人若是归来,一举拿下。” “是!” 阿伏一口应下,疾走两步又禁不住追问:“那大人呢,大人去做什么?” “明月楼。” 阿伏一听这话,立马停住脚步,满脸担忧:“大人孤身前往,是否太过惊险?是否……” “不必,人多反倒打草惊蛇,你且去抓人,若是抓不到人,无论我今夜归不归,都不必来寻我。” 宋衍说完这话,不待阿伏反应,快步飞上屋檐,一个弹指的功夫,从阿伏眼中消失。 如今金陵风声鹤唳,几乎草木皆兵…… 宋衍料想墨渊阁不敢顶风作案,即便是有所动静,多半也是在偏僻无人处,哪成想,竟胆大包天到将新巢安在这热闹的明月楼。 他盘在明月楼后院最高的一棵槐树上,望着后院来往众人谨慎模样,断定燕无籍所言不假,于是转而守在恭厕附近,用木棍敲晕一个急急如厕之人。 他将此人衣裳剥去,又缠上麻绳,堵上嘴,藏在层层叠叠的大水缸之下,这才大摇大摆地往人多处走去。 宋衍记得当初燕荣荣带自己来这明月楼的地下赌场,每隔十日于丑时三刻开启,所有人都可戴着面具进出,自由售卖,交易时辰则只有半个时辰。 算算时间,差不多正好是今日。 不过如今墨渊阁将这新巢落在明月楼之下,想必是不会冒险开启这地下赌场了。 呵斥的声音在这时从身后传来—— “快些过来帮忙,磨蹭什么呢,不知道今夜要开有史以来最大的地下赌场吗?” 宋衍回头看去,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用手指着他,满脸的不厌烦和怒气,而他身侧,则堆积着三人多高的酒坛子,不少人正搬着酒坛子往地下赌场的入口走去。 “对不住对不住,方才去出恭了。”宋衍低头弓着腰,一边道歉,一边抱起中年男子脚边的酒坛子,吃力地走向地下赌场的入口。 这酒坛子虽封了口,可宋衍一触碰心中便已明了,酒坛子封口处油腻如漆,刺鼻难闻的油味更是直冲天灵盖。 里头存放的多半是酒泉城运来的石脂水,这种石脂水,用火点燃,长燃不灭,水泼甚至烧的更烈,是战场上的紧俏物。 如今竟出现在这地下赌场,难免让他多想。 莫不是墨渊阁想要最后捞一笔,将所有来客烧死在这地下赌场。 深思之间,宋衍已抱着酒坛子进入地下赌场,亲眼看到众人将酒坛子运到头顶处的夹板上,而夹板之下是一个个用来交易的格子间。 宋衍略略拧眉,知晓方才猜测无错,心头不免纠结。 若是出手搅了墨渊阁的计划,自然是能挽救今夜进入地下赌场的无辜之人,可如此一来,必然打草惊蛇。 墨渊阁最是擅长逃跑,此番若是不能一网打尽,不知道又要折耗多少岁日追查。 “来,搬上去。” 夹板上有人冲着宋衍喊话,宋衍便立刻爬上去,故作吃力地将酒坛子递过去,待到后头再有人来,他便顺手接过来,充当了中间搬货人。 无人疑他,他便趁着这个机会将夹层里的布局看了个清楚。 原来这些夹层是木板拼接而成,中间那层最是脆弱,按下机关后便能齐齐坠下。 机关看起来并不复杂,只是在夹层装了可以驱动木板分离的齿轮,若是在齿轮之中卡上东西,便无法催动机关。 宋衍扫了一眼四周,并未发现催动机关的按钮,想到这火油能瞬间烧成一片火海,无人可逃,便猜测这催动机关的按钮或许在地下赌场入口。 他跳上夹层,借着排列规整酒坛的机会,悄悄溜到齿轮附近,将藏在鞋靴中的匕首狠狠扎进齿轮之中。 宋衍用手轻轻推动齿轮,发现齿轮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都出来,速速封顶。” 听到外头有人招呼,宋衍忙跟着几人跳出夹层,然后看着几个人拿着木板将通往夹层的入口牢牢封死。 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伸手指挥众人:“按老子先前说的,都找位置站好,等到哨声响起,立刻行动!” 宋衍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行动是什么意思,只是淡定地随着众人应下:“是。” 他见众人随意而站,并无提前定位,这才放下心来,找了个最适合八面观察的中心位置。 没一会,便陆陆续续有人往地下赌场来了。 他们之中不少人是带着仆人来的,沉沉的箱子被仆人们抬着,晃晃悠悠从眼前过去。 看来,这些人也是深知今晚是最后一次出手赚一大笔的机会了。 视线闪过进进出出的人,宋衍忽然目光一凝,落在其中一个穿男装贴着胡子的年轻公子身上。 那位年轻公子眼睛分明看向别处,却仿佛知晓宋衍在看他般,故作不经意地绕了一圈视线,随即与宋衍四目相对。 只这一瞬,宋衍万分肯定。 是燕荣荣。 他没想到燕荣荣会出现在这里,心下不由得焦急,却又不敢有所动静,还是燕荣荣故作嫌弃地打量了几个格子间,最后入驻宋衍把守的格子间。 她才走进格子间,宋衍刻意压低声音的苛责声紧随而至:“疯了吗,什么地方都敢来。” 不知是涂了黑粉还是何故,燕荣荣此刻脸上并无哀伤悲楚之色,反倒一副老谋深算的商人模样。 她淡淡回答道:“我得知明月楼要举办有史以来声势最大的地下交易,心中隐隐觉得不妙,碰到你,那些隐隐却消散不见,我可以肯定,我没有来错,这一次的地下交易有古怪是不是?” “那也是锦衣卫该做的事,与你无关,速速离去,莫要逗留!” 宋衍抬眼看向那些藏在夹层之中的酒坛子,大为不安,连连催促燕荣荣。 燕荣荣却不以为意,只顾着将自己的那点小玩意一一摆放。 “你既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燕荣荣直起腰,语气轻飘飘落地时却极有力量,宋衍听出来她话语中的意思,知晓她绝不会离开,此刻也没了旁的法子。 咚咚咚—— 砰砰砰—— 敲锣声从入口处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烟火爆竹声,这场声势浩大的地下交易赌场,至此开始。 第九十一章 狼至现身 “我这可是好东西,你快来瞧瞧,保准你不会后悔,这东西,要不是急于用钱,我才舍不得出手,这可是能传世的好东西。” “什么叫传世的好东西,我手上这白玉玺才是好东西,周朝传下来的好东西,真就没人慧眼拿下?” 今日怀揣着好东西来交易的人,抛去往常为了溢价故作的神秘,如卖蔬菜瓜果般大声吆喝着,大有一副生怕卖晚了砸手里的痛心疾首姿态。 燕荣荣很能理解他们,打趣着开口:“看来,他们的耳朵很灵敏,早早就收到了风声。” “不错,连他们都有所察觉,墨渊阁却有胆子在这种情形之下大肆开办地下赌城,简直是丧心病……” 宋衍说到这里,嗅到一股清甜香气,忙不迭屏息不语。 他侧头看向身旁之人,才抬起来准备帮忙捂口鼻的手,却是一顿,燕荣荣已朝他递过来一枚药丸。 两人四目相对,默契一笑,随即一道吃下药丸。 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不过片刻之中,这地下赌场中的人七零八散全倒了下去,燕荣荣和宋衍也佯装倒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入口方向传来,随即在地下赌场分散开。 燕荣荣和宋衍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们翻找和打包的声音,显然是要将今夜这些好东西全部带走。 而这些有权有钱的人和搬运石脂水的劳工,则会被毁尸灭迹在火舌之下。 这一场大火,非但是墨渊阁席卷宝物钱财的助力,更会是帮助他们离开金陵城时用来拖住锦衣卫的障眼法。 脚步声渐进—— 燕荣荣明白这是搜查的人到他们附近了,可今夜来时,燕荣荣并未准备什么东西,更没有带上半张银票,搜查的人一旦搜不出什么,便会察觉异常。 脚步声在她脑袋前方停下,燕荣荣感受到那人已经在跟前蹲下,当即猛然睁开双眼,在眼前壮汉错愕的目光中,将带有蒙汗药的帕子死死捂在他口鼻之上。 壮汉吃了燕荣荣出其不意的亏,浑身的力气却不是小瞧的,他猛地发力抓住燕荣荣双手手腕,试图掰折。 咔擦—— 下一秒,壮汉的脖颈被宋衍干脆利落地扭断,壮汉来不及反应,倒向地面之际,双眼还死死瞪着燕荣荣。 燕荣荣吃力托了他一把,免得壮汉坠地声过大引起同伙的注意。 宋衍靠在柱子处向外打量,见众人已打包得差不多,正往中心聚集,不免拧眉。 燕荣荣凑过来小声询问:“还不出手吗?” 燕荣荣的焦急,宋衍心领神会,若是让这些人带着这些东西离开,须臾之间,这地下赌场便会被火蛇包围,所有被迷烟迷晕的人都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可主使这一切的人迟迟没有现身,宋衍怕打草惊蛇,怕再也抓不住他。 眼见这些人抬脚要往外走,宋衍额间不免布满黄豆般的汗珠。 罢了,比起缉拿幕后主使,这些鲜活的生命,自然是更为重要。 宋衍咬了咬牙,抽出腰间软剑,正准备冲上去,燕荣荣却伸手将他拽住,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圆球。 啪—— 燕荣荣将圆球点燃后,迅速抛向那群人的中心,圆球泛起浓浓白烟,瞬间吞噬所有视线。 咚—— 咚咚咚—— 他们虽然看不清,却能清晰地听到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声音。 “还是你想的……”宋衍正要开口夸赞一句,却不想眼前一阵昏厥,险些站不住脚跟,与此同时,嘴边递过来一管竹筒酒。 他意识逐渐消散,忙死死握住喂酒的手,将竹筒酒喝了个干净。 “还是我的迷烟更厉害吧?” 耳边传来燕荣荣打趣的声音,宋衍缓缓睁开眼,此刻白雾消散,已能看清一些,他缓缓握拳,感受到气力的恢复,嘴角一咧。 “你的迷烟,自然是这世上最厉害的。” 宋衍说着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将自己从地上拉上来,燕荣荣明知他故意装柔弱,却还是遂了他的心意。 入口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的动作皆是一滞,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人呢?!你们在搞什么,没时间了,快走!” 那人骂骂咧咧朝地下赌场中间走去,宋衍和燕荣荣贴着柱子准备出其不意给他一下,没成想,那脚步声却是忽然中断。 宋衍和燕荣荣看向彼此,目光皆是一震,心中惊呼——不妙! 果不其然,那脚步声忽然仓皇后撤,宋衍忙现身追上去,只见那人跑到入口处的台阶尽头便停住了。 他回过头来,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手则敏捷敲向墙。 宋衍只一眼,便认出,此人便是画像上的墨永昼,带了胡子的百事通。 既然不能活捉,那便就地诛杀! 宋衍杀心骤起,臂袖略抬,暗箭立刻冲着墨永昼的心口飞去。 墨永昼此刻正疑惑为何机关按下后并未出现意料之中的苍茫大火,等察觉到暗箭飞来再想完全躲闪已来不及,暗箭稳稳扎进他的肩膀,令他惊呼出声。 “啊——” 墨永昼紧紧咬着牙,半跪在地,眼看宋衍和燕荣荣疾步朝自己奔来,痛苦的脸上却未露出半分绝望,反倒是更深的笑意。 他抬手不知按了何处,轰隆一声之后,一只机关人偶从天而降,落在宋衍和燕荣荣的跟前,牢牢拦住出口的位置。 “哈哈哈,好好享受享受狼至的力量吧。” 墨永昼得意大笑,随即转身就要走,宋衍哪里舍得放他离开,无视狼至的攻击,掐住它的脖颈便往地上倒去。 “荣荣!快走!若是不能活捉墨永昼,务必就地诛杀!” 宋衍的左肩被狼至手中匕首钉在地上,形势极其不妙,饶是如此,他却一心让燕荣荣去追杀墨永昼。 燕荣荣知晓他的执念,更明白此刻并没有什么时间让自己犹豫抉择,当即手握暗器,疾步追上去。 迷烟、暗器,一个接一个扔过去,墨永昼肩膀贯穿了箭,腿却好像长了陀螺,跑得飞快,脑后更是如长了眼一般,借着一处处的拐角完美避开来自背后的凶险。 燕荣荣脑中满是宋衍左肩漫血的画面,她紧咬着牙,翻身爬上屋檐,将瓦片踩得噼里啪啦。 她猜墨永昼的耳朵灵敏无比,所以才能避开一个又一个暗器。 若是有一把铃铛便好了,足以扰乱墨永昼的判断力。 燕荣荣摸遍身上的囊袋,都没找到一个可以铃铛,心中烦躁不已。 铃铃铃—— 一把把风铃铛不知从何处而来,被人挥向半空,风声将铃铛吹得清脆悦耳,细小铃铛四散落地依旧震动不已。 墨永昼狂奔的脚步不由得一滞,四面八方的铃铃声,让他无法分辨身后追踪之人此刻究竟在什么位置。 风声瑟瑟,将地上的铃铛吹得更响亮,周围好似再无人的动静。 墨永昼缓缓回过头去—— 嗖—— 一柄冷箭飞奔而来,不容他看清,不容他躲避,勇猛夺利地穿过他的大腿,将他直直钉在木门之上,整个人也因此狠狠撞向木门。 那支贯穿肩膀的箭便在此时被顶出,鲜血如注,墨永昼慌忙从怀中摸出上好的止血药往嘴里塞,又抖着手将止血药涂在肩膀的伤口上。 嗖—— 又是一箭,贯穿墨永昼拿止血药的左手手肘,将他的左手连同冷箭钉在木门上。 墨永昼这才看清,站在屋檐之上向他射箭的燕荣荣—— 犹如拿着魁星笔的判官,向他宣判着绝无生路的死刑。 大腿处的血如井水狂涌,墨永昼意识很快消散,缓缓垂下脑袋,燕荣荣并无为他止命的念头,一心奔回地下赌场。 不远处的屋檐之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代尽欢。 他见燕荣荣投来视线,忙转身准备离开,燕荣荣却开口喊住他:“代尽欢。” 短短三个字,却是令代尽欢呼吸一滞,素来强硬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酸软地几乎就要坍塌。 燕荣荣恳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劳烦你保住墨永昼的性命,这个人,还有用。” “好。” 代尽欢克制住眼眸中的欣喜,重重点头,忙飞身跳下屋檐,奔向墨永昼。 第九十二章 幕后主使 狼至之所以被起名为狼至,正是因为他的动作敏捷如狼,铁打的双爪又尖利无比,可将男子脖颈轻松穿透。 若是在野外遇上一头饿狼,仅凭一个人的力量都不好对付,更何况眼前这头是铁打的狼,浑身都是铁包的,连脑袋都套了铁质的面具。 宋衍血肉做的拳头落在他身上,简直毫无杀伤力。 狼至忽然跳跃至墙上,借力狠狠一踩,扑在宋衍肩头,利爪伸向宋衍的后脖颈,使劲将他往地下压。 宋衍借着落地的劲,一个翻越将狼至摔向甬道处的墙。 吱嘎—— 清晰可见的一道关节活动的声音,宋衍抬眼看向努力从地上爬起来调整攻击姿势的狼至,猛然间想起燕无籍给出的狼至图解。 狼至中的男子,双臂双腿是被敲断打入钢板重塑的,随后接入精心打造的狼爪,以此达到攻击状态下最为稳固的成果。 然而,人骨终究不如钢板强悍,自有它的脆弱之处,烂透的膝盖关节手肘关节,总是与衔接处松动迹象,若是用力得当,便能将狼爪生生转过弯去。 一只反方向的狼爪,自然失去了它的杀伤力,甚至是毫无攻击力的。 宋衍目光一寸寸在狼至双臂巡视,随即撕下一长条衣衫,迅猛出击,绕过狼至的小臂与大臂的关节口,堪堪躲过狼爪的攻击,迅速跳向墙上的灯柱。 他将条布缠在灯柱后,又朝来时的方向跳去,狼至正要攻击又只得回身追击,他四爪点地,扑向宋衍,做出强烈的攻击姿态。 宋衍同时飞起一脚,落在狼至的小臂上。 嘎吱—— 布条绷断,与此同时,狼爪完完全全转向后侧,整只小臂以奇怪又松动的姿势继续朝宋衍攻击。 宋衍故技重施,又将狼至右臂缠紧,借着狼至攻击的力量和他的出击,将狼至整条右小臂扯了下来。 血从小臂断裂处狂涌而出,狼至却是不知痛一般,继续朝宋衍攻击。 木偶中的人终究是无辜,可宋衍清楚一旦人被制成机关木偶,不会再有生机,他们就像被人操控的木偶,至死都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 “罢了,给你一个痛快。” 宋衍说话间,已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随即扼住狼至的右臂,将瓷瓶中的毒药洒在狼至右臂伤口处。 “对不住了。” 宋衍低头轻语,直亲眼看着狼至果然倒下,才扶着鲜血淋漓的肩膀,一瘸一拐往外走。 “行之哥哥!” 燕荣荣焦急的声音伴着她不安的面孔,冲进宋衍视线之中,见她无事,宋衍松下一口气,当即有些站不住脚跟,向前倒去。 燕荣荣手疾眼快将他扶进怀里,对上宋衍迫切双目,了然开口:“你放心,人我已经抓住了!” 宋衍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撕拉一声,宋衍肩膀处的衣服被撕开,明明是冰凉药粉沁入伤口的感受,宋衍的脸却烫了起来。 “很疼吧,行之哥哥。” 燕荣荣拿着药瓶的手略略颤抖,宋衍却只是轻轻摇头,未开口回应。 一颗拳头大的药丸在这时递到宋衍嘴边,宋衍不由得一怔:“这是……” “保命的大药丸,行之哥哥你快吃下。” 燕荣荣不由分说地将药丸递到宋衍嘴边,看着宋衍一口一口吃下,这才将人轻轻放到墙边,自己转头去观察狼至。 她伸手在狼至身上摸索一阵,很快解开了落在狼至身上的铁面具。 狼至的脸瘦削的不成样子,几乎没有肉了,只剩下皮包骨,若是这男子的亲人见了,只怕要哭晕过去。 燕荣荣正要将狼至面具拿至一边,余光一闪,却瞧见,面具之下刻着一行字,忙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起来。 “豫州柳家。” 这四字一出口,燕荣荣心口一惊,忙回头看向宋衍,只见宋衍眼中也是震撼,两人此刻心中俨然有了一个残忍的答案。 “狼至,莫非就是柳宁的兄长?” 燕荣荣手中的面具千斤般重,不知如何放下,宋衍眼中亦是沉痛,他竟亲手杀了柳云志。 “柳兄轻功极好,身法更是绝佳,与他过招之时,我虽处于上风,却总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宋衍说到这里一梗,似是明白了柳云志为何会选做狼至的原因。 燕荣荣见宋衍眼眶通红,却也只能蹲在他身边,轻摸他遍布伤痕的手背,不知如何开口安慰:“行之哥哥……” 宋衍却宛若被安慰一般,立刻落下眼泪:“柳兄那一手字画更是妙极,他总做了新画便来寻我,行之兄快来瞧瞧我的新作,比起我十八岁时作的江山图如何?” 宋衍说到这里,苦笑一声,低下头轻摇:“他总想着超越过去的自己,总想着将这天下的美景都落入画中……他失踪的这些年,我派人寻过他的踪迹,始终寻不到,却也只当他是去寻遍五湖四海的美景了,未曾想,竟是这样的结局……” “柳兄,你要我如何同柳宁交代啊……” 燕荣荣抚慰宋衍的动作缓缓停下,她轻轻抽离双手,愧疚转过身去,带着哭腔开口:“行之哥哥,实在抱歉。” 宋衍看向燕荣荣孤寂无助的背影,忙吃力坐起,用力按住她肩膀:“傻姑娘,你道什么歉,难道是你指使你父亲去做人偶的?还是说,你帮助你父亲做了这些人偶?再或者说,你对你父亲做人偶的事始终知晓却替他遮掩?难道就凭你是他的女儿,你生来便是有罪的?他为了所谓的野心将你抛下不闻不问,你重病之时,亦是江灯跪在大雨滂沱的路边求人救命,他从未对你尽过作为父亲的责,你又何须为他揽下这些罪责?” “行之哥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我心里还是很难过,很自责,也许当初我不那么顽劣,好好学习机关术,就能力挽狂澜,不会让事情发展的这么惨烈,也许也许……我还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听到这话,宋衍却是长叹一口气:“我的心中何尝不是一样的自责,若我能早一些找到墨永昼,早一些破了这金陵城下的烂网,这世上与亲人离散的可怜人便会少一些。” 他说到这里,扶着墙勉强站起来:“但是荣荣,我们此刻做的不正是力挽狂澜的事吗?将所有苦难,都扼杀在今日吧,带我去看看墨永昼。” 燕荣荣恩了一声,忙也起身,扶着宋衍往外走。 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燕荣荣和宋衍目光巡视四周,只见来的却是熟面孔,正是阿伏带着人赶过来的。 墨永昼则被他们五花大绑在了门板之上,看脸色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大人,属下收到口信后立刻派人赶来,已将明月楼团团围住,从上至下,全部捉拿待审!” 阿伏说着将玉牌递上,正是宋衍随身携带的锦衣卫指挥使玉牌,他轻按腰间,玉牌果然已不见。 他从未传过口信给阿伏,当下略有诧异,以为是燕荣荣的杰作,忙侧头看向燕荣荣,不想她的视线却是落在不远处的高墙之上—— 代尽欢玄衣直立,手握长剑,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精通武艺的杀手,感受到宋衍目光后,他立刻转身跳下墙头,消失在两人视线之中。 宋衍明白,那口信定然是代尽欢的杰作,包括这重伤不死的墨永昼,必然也托了代尽欢的福。 他终究是想为当初欺瞒耍弄向燕荣荣求一个宽恕。 宋衍心中泛酸,却又知晓,这是代尽欢与燕荣荣之间的事,他无权插手,更无权说些什么。 “荣荣,这些时日想必你未曾好好休息,如今墨永昼人已抓到,你快回去好好休息。” 宋衍说着伸手摘下燕荣荣发间的枯叶,淡然一笑:“别怕,天会亮,黑夜终会过去。” 燕荣荣却是摇摇头,疲惫的目光中透着无穷坚定:“不,我想参与,我想帮你,帮……大家收拾残局。” 宋衍看着这般执拗的燕荣荣,回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俏皮鬼灵精,一时颇为恍惚。 “好,依你。” 宋衍终是点头应承,随即撇了一眼墨永昼,喝声道:“所有人,回地牢!” “是!” 第九十三章 重要名单 锦衣卫的手段,墨永昼自是清楚,他几乎没给宋衍使用酷刑的机会,立刻招了。 将过往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不够,他还交出一份名单。 一份,墨渊阁重要人员的名单。 这对宋衍来说,简直是久旱之地迎来的一场大雨。 “诸葛信,八年前做换脸术,改名诸葛重光,是墨渊阁的二把手,负责寻找可以制成人偶的江湖异士。” 宋衍读到这里,脑海中浮现诸葛重光那张别扭的脸,心口猛地一震,翛然起身。 一旁的燕荣荣闻言也是惊骇不已:“这诸葛重光竟也是墨渊阁的人!想来柳宁兄长便是遭他下得狠手!那么,他接近柳宁的目的是……” 她说到这里,抬眼对上宋衍的目光,两人皆是脊背发凉,一阵抖擞。 仔细想来,柳宁确实有些日子没有来过书信了,该不会已经…… 宋衍忙拿起毛笔,匆匆沾了墨准备给豫州太守写信,可笔尖才落在纸上,他便停下了动作,任由墨水湮透纸张。 “不行,我必须亲自去一趟豫州。” 宋衍急急掷笔,起身立刻往外走,眼中是无尽的恐慌。 豫州太守对他照顾有佳,亲厚如叔,他的儿女更是如他一般好,如兄妹般相伴…… 他没来得及拯救柳云志,万万不可再让太守失去这唯一的女儿。 可如今正是收网的时刻,主心骨一旦离开,只怕漏网之鱼数之不尽。 燕荣荣伸手拽住他胳膊,目光坚定道:“你留在这里,我去豫州,万死不辞必找到柳宁。” 宋衍停下前行的脚步,稍稍犹豫,到底还是默认了。 他反握燕荣荣的手,焦心叮嘱:“不必万死不辞,无论如何,务必周全自身。” “好。” 燕荣荣点头应下,便要推门而出。 宋衍紧跟其后,冲着门外幽幽庭灯旁的人影喊话道:“阿伏,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准备准备,和燕姑娘一道奔赴豫州。” “是!” 近来,春暖花开,微风徐来,是踏青的好日子。 诸葛重光与柳宁便回到了金陵的一个偏僻小镇上。 小镇名为诸葛镇,只是如今房屋破败,人迹罕至,一路上只看到两三个老妇坐在门槛边上,倚着门框打瞌睡。 诸葛重光难得什么话也不说,哀伤得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柳宁看出他的情绪,紧紧握着他的手。 两人一路往前走,直走到周遭没了破败的木屋,没了稀稀拉拉的果树,只剩下一座座简易的坟包。 满眼望去,全是坟包,鹤唳风声吹得此地更为荒凉。 柳宁心跳微微快了起来,她有些害怕地想去抱诸葛重光的胳膊,却是抱了个空。 诸葛重光双膝跪地,冲着密密麻麻的坟包,咚咚开始磕头:“爹,娘,叔叔伯伯,哥哥嫂嫂,重光回来看你们了。” 柳宁听到这话,鼻尖一酸,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她没想到,这眼前的坟包竟全是他的家人,难怪这小镇名为诸葛镇,路上却又是那般人迹罕至。 原来,人已经死绝了。 柳宁看着平素这个无微不至照顾自己情绪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孤寂,这样的悲凉,不免自责万分。 他这样好的人,合该多关心他一些才是。 当即,柳宁也屈膝跪下,将头磕得咚咚响。 “柳宁见过诸位长辈,诸位长辈头一回见柳宁,想来还不知道,柳宁是重光的妻,柳宁必会与重光厮守一生,还望诸位长辈放心。” 大小姐脾气的人,此刻竟说出这般贴心的承诺,诸葛重光本就通红的双眼,更是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阿宁……” 柳宁抬眼看向诸葛重光,从未见过他这幅光景的模样,一下也红了眼眶,忙将他紧紧搂住:“阿宁在,阿宁会一直在。” 两人哭了好一会才止住,诸葛重光便带着她一个坟头一个坟头磕过去,热切地向她介绍自己的亲人。 “这是我三叔叔,他嘴上没个把门,总是喜欢说笑,我三叔母便老骂他,两口子有时候吵到整个院子都鸡飞狗跳的。” “这是我二姐和二姐夫,二姐心系母亲,不愿离家嫁人,后来父亲便招了个赘婿上门,他们待我极好极好,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也全拿给我吃。” 这一番介绍,直说到天黑,今夜无月,周遭一片漆黑,真真伸手不见五指。 可柳宁没再害怕,这都是诸葛重光的亲人,还都是顶好顶好的人,死后又怎么会害人? 两人坐在坟头肩抵着肩,头靠着头,俨然一副野鸳鸯的模样。 “阿宁,为我生几个孩子好吗?我一定会好好护着我们的孩子们,让孩子们好好长大的。” “当然好啊。” “可是阿宁,豫州我暂时不能回去了,我们就在这里,这个小镇上生活,好吗?” “为什么?” 诸葛重光没有马上回答柳宁,而是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柳宁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他说话,作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让你的家人看着我们的孩子平安出生,对吗?” “对,阿宁真聪明。”诸葛重光扯起笑容,轻揉柳宁的脑袋,“等过几年,我们再回豫州。” “好,都听你的!” 柳宁笑着将头枕入他的怀中,不知不觉陷入梦乡,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她抬眼看着眼前精致的花边床帘,诧异起身,眼前这木屋未多久前重建过,所有摆设装饰都和她在豫州的闺房一模一样。 “阿宁,喜欢我们的家吗?” 诸葛重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宁回头看去,见他捧着一束白色野花朝自己走来,不免露出几分娇羞笑容。 “只要是你准备的,阿宁自是喜欢。” 柳宁接过白色野花,低头轻嗅,花香淡淡弥漫在整个房间,将她满心幸福一同裹紧。 诸葛重光见她欢喜,也跟着扯起笑容。 只是八年前的换脸术,至今已有些后遗症,皮逐渐松弛,轻轻一笑根本看不出笑容,反倒如哭般难看,需得极用力扯起笑容才行。 诸葛重光担心自己的面貌神情不够好,当即转身避开柳宁的视线,仓促找了个借口。 “你找个瓶子将花插进去,我去河里捉鱼,一会做鱼汤喝。” “好!” 柳宁不疑有他,在木架上找了个白玉瓷瓶,将野花一支一支插进花瓶之中。 她动作细致极慢,左右调整着花枝伸展的姿势,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勉强满意。 然而诸葛重光却还是没回来。 柳宁有些焦灼地看向院子外,院子外附近尽是荒地。 她根本不知道诸葛重光去的哪条河里捕鱼,唯恐出门后迷路,只得闲得在房中胡乱摸索。 吱嘎—— 不知什么时候触碰到了机关,木架竟缓缓移动起来,一个不大的暗室登时出现在眼前。 柳宁拿过烛台,好奇走进暗室,烛光照亮暗室珠宝,迷得她睁不开眼。 柳宁知道诸葛重光有些财力,却没想到他的财力竟是这般雄厚,满满当当的木箱子里也全是银票、金子。 也是这时候,柳宁才后知后觉起来。 相识这么久,她倒是从未问过诸葛重光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 暗格处,一个只有巴掌大的红木箱子,吸引了柳宁注意力,她抬手拿起红木箱子,见红木箱子被锁着,十分自信地从怀里拿出一把万能钥匙。 这还是当初她从燕江灯处讨要来的好东西。 燕江灯那时小气巴巴的,说什么她用不上这东西,不愿意割爱送她。 柳宁死缠烂打,不肯罢休,非要得到万能钥匙,最后燕江灯才不堪其扰,割爱了。 如今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柳宁欢喜地将钥匙插入锁中,左右拧了几回,咔哒一声,果然打开了红木箱子。 然而红木箱子中的东西,并不似柳宁想象那般贵重,只是一塌纸。 她好奇地展开纸一看,却是如被人用匕首狠狠刺进心口,左右拧转着,似要将她整颗心脏都活活挖出来! 这样残忍的拿刀人还是她的枕边人,她挂在心尖尖上的人——诸葛重光。 柳宁四肢无力瘫坐在地上,手中的纸张散落一地…… 纸张上柳云志全身画像一展无余,明朗的笑容、舒展的眉头、高挺的鼻子,还有宽厚的肩膀、有力的臂膀、颀长的双腿,都被清清楚楚画在上面。 而在这些身躯周遭,则写着残忍的一行又一行的字—— 打碎关节,用铁重接。 重铸头具,刀枪不入。 厚厚一塌纸,正面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物画像,背面则是计划制成功后的人偶机关图。 柳宁的天塌了。 她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整个人三魂去了两魂,只剩下一双麻木的,已经哭不出来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图纸上仁厚的兄长。 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顾着她长大的哥哥啊,是她不顾父亲反对也要找到的哥哥啊。 怎么……怎么会被人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对待? 那日,听燕荣荣和宋衍说没在墨渊阁里找到柳云志,柳宁还心存侥幸,觉得哥哥必然是逃过一劫,指不定在哪闲云野鹤。 现在想来,能被找到的那些人偶,便是为数不多被设计成功的人偶。 而这厚厚一叠图纸上,没有出现的人,都是制作失败的人偶,都在无望中被虐待致死。 在这些图纸之下,亦有几封与墨渊阁来往的书信。 书信的结尾,无一不是诸葛重光的名字。 书信上的字迹,柳宁更是一眼认出,确是诸葛重光亲笔所写无疑,一如兄长身躯旁的加注,亦是诸葛重光亲笔字迹! 柳宁忽然放声哭了出来,她想起这些时日诸葛重光给予的爱意,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个世上最大的笑话。 怎么会有人与不共戴天的仇敌相爱? 怎么会有人这么蠢笨,连枕边人的真面目都看不出来? 柳宁恨透了自己,恨不得拿起刚刚剪花的剪子,狠狠戳进自己心窝里,可是她不能,她绝不能。 不共戴天的仇敌都好好活着,她凭什么先死? 九泉之下,如何有颜面去见兄长? 听到院子外有了动静,柳宁忙从地上爬起来,通红的双眼犹被血染过,露出大片无从掩饰的杀意。 像是一头只剩残血苦苦支撑的狮王,即便被周遭所有野狼围攻,也绝不后退,绝不投降,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嚼断它们的头骨活活吞下去! 第九十四章 你永远陪着我 “阿宁,你看,我捕到了三条……” 诸葛重光提着三条活鱼走进木屋,欢喜的话未说完,便见柳宁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 他抬眸扫了木架后的密室一眼,心中不妙,忙放下活鱼,上前哄她。 “阿宁你误会我了……” 诸葛重光手脚慌乱,险些将圆桌上插满野花的瓷瓶碰落,他提着一颗心将瓷瓶扶稳,才面相柳宁。 柳宁如从前娇滴滴的小姑娘那般,拖着哭腔道:“你告诉我那是什么,那些图纸和画像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重光,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那些东西不是我的……”诸葛重光蹲下身,拽过柳宁的手背将脸贴上去,轻声哄着,“阿宁,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这一侧头,柳宁才看到他脸颊尽头有一道细细伤疤,伤疤起起伏伏,像是被人用针线缝过。 其实她早看出来了,诸葛重光的脸是有问题的,只是从前,她天真地认为,动过脸又如何? 一个为容貌焦虑的男子又有什么值得谴责的? 如今看来,这张脸之下怕是藏着很多很多其他的秘密。 “那你告诉我,你这张脸从前是什么样的。” 柳宁伸手轻抚他脸上的伤疤,温柔地如同抚摸初生的孩童,不敢用力。 诸葛重光闻言忙起身,跌跌撞撞,从暗室中找出一副画像,指着上面的清秀男子道:“阿宁你看,这便是我从前的样子,我从前也不叫诸葛重光,我叫诸葛信。” 柳宁冷冷地看着画像之上的人,陌生的很,却又熟悉的很。 那双眼睛,眼底透着的是无尽的黑暗,似要将她一口一口吞噬。 诸葛重光见她无动于衷,便又蹲在她身侧,摸着她的膝盖轻柔道:“我之所以改动容貌,是因为八年前,我本该同当时的太尉一道处斩,我假死脱身后,改名换姓活着。” “我当初是为了报仇,我全家都死了,为了报仇,我才愿同太尉同归于尽双双入狱,阿宁,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坏人。” 他说到这里,生怕柳宁不信,浑身微微颤栗起来。 “我……我给自己取名重光,便是想堂堂正正重新活一回,阿宁,我也想感受感受这人世间的阳光,可我遇不到,我以为我这一生终究是要阴暗地活下去……” “但我很幸运,我遇到了,阿宁,你就是我重新活一回时遇到的光,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真的,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别离开我。” 柳宁看着他这张麻木做不了太多表情的脸,和这双同样麻木却透着点点希冀的眼睛,伸手扶着他的脸道:“你的家人死了,你为了报仇,便把仇人送进大牢,是吗?” 不等诸葛重光应声,柳宁扶着他的脸忽然用力了些,眼眸中闪出浓浓杀意,不过转瞬间,她又松开了手,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 “那图纸呢?我兄长的画像呢,那些都是什么意思,重光,你不要骗我,你坦诚告诉我,我兄长是你抓的吗?他的人像是你画的吗?他还活着吗?你要是骗我,我就去死。” 诸葛重光此刻犹如溺水的人,紧紧抓住眼前这唯一的稻草,唯恐这稻草先断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重光,你回答我!” 事已至此,一味的否认并没有任何的好处,只会让眼前人陷入背弃的深渊里不可自拔。 诸葛重光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道:“是,你兄长的人像的确是我所画,那些人像也都出自我手,可是阿宁,我是被迫的,我是不得已才做了这些事情。” “我是被墨渊阁救下来的,他们非但对我有救命之恩,更是牢牢拿捏着我的秘密,以此作为要挟,我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们提的任何要求。” 柳宁将他从地上扶到身旁的椅子上,心疼地抚摸他双手:“他们要你做什么?” “他们让我从各地搜集能人异士的消息,好为人偶机关做准备,你兄长骨骼清奇,适合做成人偶的消息的确是我递上去的不假,可是阿宁,墨渊阁既然铁了心要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千千万万个人来做这样的事,你兄长他逃不掉的……” “要怪就只能怪墨渊阁太过黑暗,太过强大,不是我这种区区平民可以对付的,我也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我早就想逃了,可是我逃不掉,如今我终于有机会逃,阿宁,你愿意原谅我吗?” 柳宁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像掉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打在诸葛重光的手背上。 “我兄长他还活着吗?” 诸葛重光闻言摇了摇头,不敢去看柳宁的目光,柳宁明了他的意思,追问道:“他死的时候,是怎样的状况?” 诸葛重光缓缓抬起头来,极为疼惜地去抹柳宁的泪水:“还好,几乎没怎么被痛苦折磨。” “还好?”柳宁有些苦笑地开口。 诸葛重光愣了愣,忙补充道:“若我说全然没有苦痛,阿宁你也不会相信吧?进了墨渊阁的人,哪里还能有解脱呢?即便是我这样活着的人,也是日日受着良心的煎熬。” “当然,你兄长的事,我自是逃脱不了罪责,哪怕他不是我亲手所杀,却也是我亲手送进去的,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 他说着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子,将剪子递到柳宁手中:“来,现在就为你的兄长出气吧,阿宁,哪怕你要我以命偿命,我也绝不会有任何的怨言。” 柳宁紧紧盯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喃喃自问:“你当真这样爱我?” “一万个当真!绝无虚言!” 柳宁定定地看着他,手中剪子无力滑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泪水再度流下。 诸葛重光暗暗松了口气,局面终于有了转机,他低头去拾剪子,打算继续卖惨,好让柳宁彻底放下对自己的恨意。 然而下一瞬,当他拿着剪子直起身子,胸膛却被一柄短剑,狠狠刺中。 诸葛重光不可思议地看向拿着短剑的柳宁,强忍着喉咙里要涌出来的血:“阿宁,你……” 柳宁嘴角挂着冷笑,眼眸不复方才谈心时的悲楚哀切,只有纯粹的杀意。 “你以为你巧言令色,我就会对你说的这一切深信不疑?打我在暗室里看到兄长画像的那一刻,我就起了将你千刀万剐的念头!” “你全家死了,你为了复仇,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要和太尉同归于尽,我也一样啊!我也可以为了复仇,不惜一切代价,和你同归于尽!” “你说你不是坏人,那谁才是坏人,我们这些被迫和家人生离死别的人,才是坏人吗?我们这些受害者,难不成还要反过来安慰你这样的刽子手?诸葛重光,你太可笑了!那可是我的兄长,是我血浓于水的家人!你以为你寥寥几句就可以随意揭过,到底是你太愚蠢,还是你将我想的太愚蠢?!” 诸葛重光怎么也没想到,从前那个虽有些娇气,却很好哄的柔弱女孩,此刻竟如毒蛇般死死盯着他,誓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活挖出来。 他抖着双手,紧紧抓住胸口这柄短剑的剑刃,喉口的血再也压制不住,涌到嘴边,双目猩红地看着柳宁道。 “阿宁,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爱你的,为了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你好好想想,从前的那些点点滴滴,哪一次不是真心实意的?在爱你这件事上,我从未对你撒过谎,阿宁,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你也是爱我的,对吧,若非如此,你怎会愿意陪着我在这里住下,共想子孙满堂的梦呢?” “这一剑,就当是我还给你兄长的,从今往后,我们、我们好好的生活好吗?” 直到此刻,诸葛重光还是不肯死心。 柳宁看着他这可怜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做你的春秋大梦!我现在一想到你的脸就觉得恶心,想起过往点滴,更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我自己,你不知道,我如今脑海中的你有多恶心,即便是茅厕之中的臭石,也比不上你的万分之一呐!” 诸葛重光愣愣地看着眼前人,胸膛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来,痛苦的简直说不出半个字来。 柳宁收敛张狂的笑容,重复哀伤神色,定定地看着他道:“诸葛重光,你刚才说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是真心实意的吗?” 诸葛重光没想到柳宁忽然有这样的转变,急急抬起头来,喜道:“是,我愿意为……” 话音未落,他的胸膛被手中这柄短剑无情刺穿,带血剑刃直从后背而出,滴滴答答淌着无尽的血。 他抬眼看向柳宁,柳宁只是淡淡道:“那么,你就去死吧。” 诸葛重光神情有些恍惚,他踉跄了两步,被剑刃划伤的双手紧紧握住柳宁的手,像小狗般祈求着:“阿宁,我若是死了,你会想我吗?” 柳宁闻言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想你?自然是会的,每每在兄长坟前上香之时,我都会想起我们初见之时,怎么那时没有将你大卸八块?” 诸葛重光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柳宁往昔看向自己时眼中带着的爱意,一点一滴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恨意。 他的心在此刻忽然死了。 诸葛重光缓缓松开抓住柳宁的手,转瞬之间,从袖口洒出一片粉,他落地之时,柳宁同样应声倒地。 他将手伸向昏迷之中的柳宁,紧紧抓住她的手指后,痴痴地笑着:“阿宁,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 “以后,我们、我们再也不分开……” 第九十五章 浮梦一场 彭—— 夜风吹开虚掩着的门,将研读名单的宋衍惊了一跳,他抬眼看向门外,眼皮不由得快速跳动起来。 总觉得不安,总觉得不对劲。 燕荣荣才离开一炷香的时间,宋衍便有些后悔了。 诸葛重光既然是墨渊阁的二把手,自然知晓墨渊阁的一切动向,早在金陵收网之时,近在豫州的他自然得到消息。 那么,还会老老实实待在豫州等着他上门去抓吗? 如果,诸葛重光不在豫州,那么,又在何处? 宋衍忽然想起曾在锦衣卫司看到的一卷关于诸葛镇的惨案—— 二十年前,太尉前往杭州时,路过一个名为诸葛镇的小镇,小镇一夜之间遭受山贼洗劫,男女老少死伤无数,几乎空城。 当时尚且年幼的他,便向指挥使大人提出心中疑惑,山贼常年盘踞在村镇附近,自然不傻,只有留着村民们一命,才好每每在他们劳作收成时,索要些许粮食钱财。 直接洗劫一空将人屠杀,往后吃什么用什么? 更何况,既然洗劫一空,岂非要连夜搬离山头,从此逃亡一路,以避朝廷追捕通缉。 当时,指挥使大人打断了他的质疑,只道既然是太尉亲眼所见,便毋庸置疑。 直到八年前,太尉贪污受贿案闹得沸沸扬扬,刑部大理寺锦衣卫司联手都拿不出罪证的时候,是太尉的一个心腹跳出来作的揭发,拿的罪证。 宋衍记不清那个心腹的名字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极精明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长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 他再记不起更多的细节,当即起身冲向牢狱,将睡梦之中的墨永昼泼醒。 墨永昼猝不及防被一盆冷水泼醒,猛地睁开眼,立刻牵动未愈的重伤,吃痛叫起来。 “哎呦哎呦,宋大人,我什么都说了,连名单都叫了,你这大半夜的,还要做什么?” 宋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提起来。 “少废话,快说,诸葛重光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诸葛重光就是八年前,本该同当时的太尉一块处斩的心腹诸葛信啊,这我已经说过一遍了,未曾隐瞒啊,句句属实!” 墨永昼被伤口拉扯到龇牙咧嘴,唇色惨白的吓人。 宋衍视若无睹,继续追问:“他与二十年前的诸葛镇有何瓜葛?” “那被屠杀的诸葛镇,便是诸葛重光的家,他全家人都被太尉屠杀在雨夜了,那个血啊,都把附近的河染红了。” 墨永昼不解地看向宋衍,不明白他打听诸葛重光的身世做什么。 宋衍倒是没想到诸葛镇的惨案出自太尉手笔,也难怪诸葛重光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把太尉送进牢狱。 他冷眸微抬,盯着墨永昼道:“你说得活生活色,难不成还亲眼看到了?” 墨永昼不假思索地点头:“那可不,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诸葛重光那孩子,还是我救下的呢,他后来闹着要去洛阳报仇,也是我给的路费。” 墨永昼说起往事,微微眯了眯眼睛,语气里不由多了几分称赞。 “那孩子在太尉府潜伏十年,直接做了太尉的心腹,简直了不得啊,我当初给他路费把他送走的时候,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真能大仇得报,这样的人才,我自是不能让他死在牢里,这才打点了,将他假死救出,换脸改名成为墨渊阁的二把手。” “我曾想过,百年之后,待我魂归,便将墨渊阁交到他手里,只可惜啊,这小子是个情爱脑,听说最近找了个女人,满心扑在女人身上,连我的信都不怎么回了。” 即便到了此刻,墨永昼也无半点悔恨之心。 宋衍听他说着这些事,恼怒之情便不受控制冲上脑门,他一把将人丢掷回地上,没好气道:“那诸葛镇在何处?” “就在金陵,东南方向的一个偏僻小地。” 得知地点,宋衍不再与他纠缠,转身疾步而出,直往金陵的东南方向赶去。 狡兔三窟,既然他在金陵先前的住处没有踪影,燕荣荣又去了豫州寻人,那么这最后一窟,自然是不能放过。 是夜,明月高挂,将路面照得通亮。 宋衍策马疾奔,长鞭在夜空之中发出萧瑟长鸣,他心急如焚,害怕这一次也来不及,赶不上。 这世上再没有比“本可以”这三个字更令人扼腕痛苦的了。 而此时此刻,奔赴豫州的燕荣荣竟在官道上,迎面遇上豫州太守的马车。 原来前些日子,诸葛重光上门提亲,被豫州太守无情拒绝,没成想,过了几日,柳宁竟同诸葛重光双双消失。 豫州太守派人在豫州四处搜寻,一连几日都没发现踪影,直到今日才打探到,两人往金陵方向来了。 毕竟一个儿子已经消失多年,聪慧如他,总能猜不到儿子多半出了意外,便再不能接受唯一的女儿也这样消失,再无踪影。 故而,连夜驱车奔赴金陵,想请宋衍相助,全城搜寻。 燕荣荣听罢只觉不妙。 诸葛重光既然是墨渊阁的二把手,绝不可能不知道此刻金陵正在收网,誓要将所有墨渊阁逆贼捉捕,在这种时候,带着柳宁回金陵,实在古怪? 又或者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若是这般,那么金陵一定有一个在诸葛重光看来,无比有安全感的藏身之地。 这个地方,首先不可能是闹市,其次也不可能是近乡,多半是寻常人不会去的地方,甚至连官兵都不会多疑,哪怕多疑之下,查了也很难查到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燕荣荣只想到一处—— 二十年前被山贼洗劫一空后荒废的诸葛镇。 她曾听闻诸葛镇只剩下几位孤寡老人,那些老人饿起来了也只是啃食树皮,不肯离开镇上,若是饿死了也任由尸体在家中腐败,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收尸。 他们的心,早随着家人死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了。 诸葛重光,也姓诸葛,虽说同姓诸葛,未必便是诸葛镇出来的,但此时此刻,燕荣荣能想到的可藏身之地,便只有诸葛镇一处。 而令诸葛重光有安全感,确保藏身也不会被查出来的,那便是他的老宅了。 想到这里,燕荣荣掉转马头,朝着诸葛镇奔赴而去。 阿伏和豫州太守不明所以,但也急急追随。 两队人马,最终在诸葛镇落败的牌坊前相遇。 宋衍和燕荣荣互通消息后,不再耽搁,急急分散开来,在诸葛镇四处搜寻。 “此地果然如传闻所言,荒凉破败,那些老人也是痴痴傻傻的,问什么都答不上来。” 众人小心翼翼搜寻,生怕闹出大动静来,担心诸葛重光有心躲藏,他们便无能为力。 燕荣荣和宋衍查了一圈也没发现柳宁和诸葛重光的踪影,直走出诸葛镇,无意闯进附近的一处坟头。 密密麻麻的坟头,红漆所写的牌位直插而入,月光打在这些牌位之上,那些字迹仿佛悲痛的能淌下血来。 燕荣荣凑到一些牌位前仔细对比,惊道:“这些牌位并非同一时间所做,亦有近年来新做的牌位,想来这小镇之中那些去世的老人,都是诸葛重光在殓尸。” 宋衍也看出了其中的玄机,点头道:“不错,既如此,只要佯装老人的呼救声,便能将诸葛重光从暗处吸引现身。” 两人当即回到诸葛镇上,悄悄躲在暗处,找了随行中善于口技之人,佯装老人发出呼救声。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静谧小镇上,全是一声不歇的叫喊,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动静。 就在众人失望的瞬息里,急促狂奔的脚步声猝然出现! 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闻声而来,正朝宋衍等人编织的圈套跳进来。 然而,他却忽然停下脚步,不动了。 宋衍明白,诸葛重光这是起疑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他朝离诸葛重光更近的阿伏使了个眼色,阿伏当即搭着弓箭朝诸葛重光出手,冷剑几乎擦着诸葛重光的脖颈飞去。 诸葛重光闪身一避,借着并不明亮的夜色和对地形的熟悉,轻松避开身后的支支冷箭,他绕进一个又一个破败的老房子,竟将众人绕得不知所踪。 “可恶!叫他给跑了!” 阿伏气得直将弓箭往地上摔:“都怪我这臭手,没个准头!” 宋衍却无心责怪,视线一寸一寸地在地上巡视,余光微闪,他从随行之人手中夺过火把,照在地上。 灰黑色的土地上,有水滴般的附着,他伸手轻触,抬手一看,果然是血。 “追!” 众人顺着水滴的方向很快追出诸葛镇,直追到诸葛镇旁的一座山头,山头绿树林立,枝繁叶茂,阻碍层层视线。 然而那地上的血滴却是不少只多。 故而众人一路轻松追寻,直到一处小木屋前,才停下脚步。 宋衍略略挥手,随行之人立刻像四周散开,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包围靠近木屋。 咣当—— 听到屋里有兵器落地的声音,宋衍心口一紧,顾不得其他,首当其冲将院门踹飞,继而冲进唯一的木屋。 木屋之中,并无人影。 只有一地的瓷瓶碎片、被血染红的野花、以及大片大片的血迹。 视线划过床榻,床榻边还放着一柄被血贯穿的短剑。 宋衍只觉自己迟来一步,害柳宁身陨,当即呼吸不上来,手中的行广剑也拿不住滑落在地。 燕荣荣忙将他扶到凳子上,如鹰般的视线在房中摆设里一一划过,最终落在窗台边的一个花盆。 她轻轻转动花盆,身后的木架立刻朝右边移去,露出一个漆黑的暗室来。 “小心!” 暗室中的暗器,几乎和宋衍的提醒同时发出,然而,比宋衍提醒声更快的,是他的动作。 咣—— 早在木架移动的瞬间,宋衍已提剑奔赴燕荣荣身侧,握剑的手臂微扬,将暗器直直打回暗室。 “唔。” 果然传来被暗器打中的吃痛声。 以诸葛重光的身手,想要避开暗器不难,由此可见,这暗室实在狭小,再无其他出路。 宋衍想起满地的血迹,咬牙道:“滚出来,留你一个全尸。” 暗室之中传来脚步声,宋衍忙将护在燕荣荣身前,暗室的脚步声往前一步,他便护着燕荣荣往后一步。 如此几步之后,暗室中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 待宋衍看清出来的是什么人后,怒气立刻冲到了天灵盖,素来宽心仁厚的他,满脸都是要将人抽骨扒皮的狠厉。 诸葛重光,竟将柳宁制成了人偶! 或是技艺不够精湛,或是时间太过仓促,所以柳宁此刻看起来还只是一个简易的人偶。 一个尚且四肢齐全,露出面貌的简易人偶。 守在门口的阿伏见状,急忙回身冲手下使眼色,将院子外的豫州太守带走。 这样的场面,怎能让柳宁的老父亲亲眼瞧见? 宋衍简直恨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卑鄙小人。” 诸葛重光闻言却是一笑,轻轻操控柳宁背后的铁丝,铁丝贯穿柳宁的四肢,立刻带动柳宁搂住自己腰的动作。 “卑鄙小人又如何,阿宁答应我了,会永远永远陪着我的,你看她,多爱我啊,一刻也不愿分离。” 他说着,又操控铁丝,让柳宁的手轻抚自己面庞。 燕荣荣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知晓对付疯子只能用非常之法,当即开口:“这世上竟有人癫狂至此,一边说着爱她,一边却又要害死她,这是什么道理?” 诸葛重光用睥睨蝼蚁的目光撇了燕荣荣一眼:“我和阿宁这样的真爱,你这种凡夫俗子怎么会懂?” “你们若是真爱,为何要操控柳宁,没了她身后这根铁丝,柳宁还会摸你的脸吗?她会对你笑吗?她会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跑过来,跟你说重光我们去吃桂花糕吗?她还会在你拧眉的时候,轻抚你眉心,担忧地对你说重光不要生气我一直在吗?” 燕荣荣平淡的语气里,字字句句裹挟着的是嘲笑、鄙夷、同情。 诸葛重光当即脸黑了下来,再也笑不出来,他一把搂住怀里的人,紧紧贴着她的脸,如痴如醉:“只要阿宁在我身边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你说的那些不重要。” “是吗?” 燕荣荣冷笑一声,上前两步,压低声音继而拖长道:“可惜——她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诸葛重光将柳宁搂得更紧,只不过搂着柳宁的手开始剧烈颤抖,说话也开始磕磕绊绊,“她的皮肤依旧带着温度,她的眼睛依旧有光,带着无尽的爱意看着我,你这种未尝情爱的小丫头快滚开,别惹我的阿宁不高兴了。” “不高兴的是你,是你诸葛重光,柳宁已经死了。” 燕荣荣平静的声音,忽然平地拔高,猝不及防震动在场所有人的心防:“她死了!死在了揭开你真面目的那一刻!死在了真爱被谎言崩碎的瞬间!死在了被你用铁丝贯穿四肢却无动于衷的每一个眼神里!” 诸葛重光自我欺瞒的谎言在此刻被燕荣荣的呵斥打破,他脑海中浮现一幕幕柳宁狠厉杀意的目光,柳宁无情拿剑刺他的目光,柳宁躺在床榻上无动于衷的目光…… 种种片段同时在脑海之中来回碰撞,令他浑身颤栗,惊恐之中,将怀里的人推了开去。 便是这轻轻一推,宋衍手中的行广剑已狠狠刺穿他的心口。 果断刺中,果断拔剑,没有半分半秒的犹疑。 血喷涌而出,诸葛重光伸手去堵却是毫无用处,热血依旧从他的手指缝隙狂涌,双膝很快失去力量,扑通跪在地上。 恰恰跪在柳宁身前。 他双眼已经开始模糊,却还不忘伸手去抓柳宁的胳膊,痴痴地哭着:“阿宁,我还不想死,阿宁我真心爱你,阿宁你是我的我的……光……” 咚—— 诸葛重光直直向前栽去,彻底没了气息。 第九十六章 人生如雨 “宁宁啊!我的宁宁!” 豫州太守在这时不顾阻拦冲进木屋,看到柳宁被制成简易木偶的模样,简直当场就要晕厥过去。 他踉跄着脚步被阿伏扶过来,颤颤巍巍伸手想要拥抱眼前人,却又不敢真的触碰。 他怎么也没想到,活蹦乱跳的女儿竟然成了一个没有情绪没有反应的木偶。 “宁宁,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爹爹还能害你吗,如今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豫州太守不顾在场众人的目光,嚎哭起来,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男人,若非被人扶着,只怕要坐在地上孩童般大哭。 宋衍悄悄将燕荣荣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询问:“柳宁身上的这些机关,你能解开吗?” 燕荣荣垂眸叹气…… 此时此刻,她无比厌弃自己平日里的贪玩,如今对于这穿过柳宁四肢绕过心脏的铁丝机关,实在是束手无策。 “我真是太没用了。” 宋衍轻拍她肩膀安慰:“是我异想天开了,制作人偶的禁书,你从未看过,又如何会解?纵然是机关天才,也没有不学便会的道理。” 话虽这样讲,可燕荣荣还是心有愧羞,难以抬头。 “如此,还是得找你父亲去解开这机关。” 听到父亲二字,燕荣荣只觉如芒刺背,侧头小声道:“行之哥哥,他有名字,叫燕无籍。” 如果有的选,她多么希望,那个为了满足机关野心的燕无籍,不是自己的父亲,如此,她便能同普通百姓般叫嚣着——将他千刀万剐,活剥油炸。 宋衍明白她心中的沉痛,当即懊悔方才的措词,默了一默才开口道:“好,我带着柳宁去一趟牢里,你先回去休息。” “一块去吧。” 燕荣荣深吸一口气,抬头坚定道:“一块去,既然我有机关上的天赋,自然要勤勉好学一些,我不想再感受这种束手无策的无能感了。” “好。” 宋衍冲她重重点头,目光不忍轻轻划过没有表情的柳宁,示意阿伏准备妥当,将柳宁一道带回牢狱。 豫州太守执意要跟来,却在燕无籍动手拆解机关的一瞬间——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对燕无籍来说,拆解这样的机关不在话下,他几乎是带着得意的笑容将最后一点机关拆下,又用针线将柳宁的肌肤缝好。 “大功告成。” 燕无籍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欣喜,这份欣喜令在场众人都有些难受。 燕荣荣闻言更是将头低得更深,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大逆不道亲手了结这位害人妻离子散的凶手之一。 “荣荣,你方才看得可够仔细?若是有什么地方不懂的,大可问我,为父知无不说。” 燕荣荣再难控制满腔的痛楚和蓬勃的怒火,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 宋衍见状忙挥手示意带着昏迷中的柳宁离开,他想给这对父女人生中最后一次单独对话的机会。 阴暗的牢笼里,只剩下不知悔改的燕无籍,和满脸泪水的燕荣荣。 燕无籍并无伸手去扶她的意思,而是回想着自己这一生,长叹了一口气:“哎,你小时候我就没怎么顾着你,让你在天地间独立生长,最后长成这幅骄纵的性子,离经叛道,甚至还亲手把你爹我送进牢里,荣荣,我可是你亲爹啊,你当真要看着你亲爹去死吗?为父可还有数不胜数的秘术机关没有传授给你,你当真舍得亲眼看着我去死?” 燕荣荣抬眼盯着他,眼中没有丝毫的后悔和懊恼:“您对我没有什么养育之恩,却有生育之情,这份恩情是做子女的,天生就该背负的,我既然亲手将您送到地狱的大门,合该是要还债的。” 燕无籍闻言有些不解地眯眼,不太明白她究竟是不是要放他一条活路。 刀光晃眼的刹那,燕荣荣伸出的小臂上已是深深的一道刀伤,血流如注,燕无籍想要上前止血,却被燕荣荣充满憎恨的目光逼退。 “这一刀,还我尚在襁褓之中,您的照顾之恩。” 燕荣荣咬着牙,又在手臂上划上一刀:“这一刀,还我尚且咿呀学语之时,您的饭食之恩。” “这一刀,还我初入机关门时,您的培养之恩。” 她说着垂下血流如注的手臂,扶着膝盖勉强站起来,猩红双目紧紧盯着眼前人,拖着脚步往前行一步,燕无籍便往后退一步。 她直将人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才用刀尖比划着自己的心口,笑着说:“我知道,这样还不足以断绝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至少,还要加上这半颗心。” 话音未落地,燕荣荣手中的刀已狠狠插入心口,努力朝左拧动,试图剜出半颗心来。 她紧紧咬着的牙已然将下唇咬破,可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没有停下,胸膛处的热血更是直接喷在燕无籍的脸上、眼睛里。 燕无籍吓得失声大叫,他实在害怕燕荣荣亲手掏出一颗心来,递到他眼前叫他一定收下。 他更害怕,以眼下燕荣荣的疯劲,会让他强行吃下这颗心脏。 这些年亲手挖过那么多人的心,却是那么的心安理得,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无助彷徨。 宋衍听到动静察觉不对劲,急急冲进来,也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忙拦住还在努力剜心的燕荣荣:“荣荣!快停下!” 燕荣荣的视线如饿狼死死盯着猎物,没有半点要从燕无籍脸上移开的意思,完全听不到宋衍的声音。 宋衍见她胸口的血已将衣衫大片大片打湿,忙一个手刀将她劈晕,来不及说什么,忙将人扛出牢狱。 医馆中,燕荣荣和柳宁都躺在榻之上。 大夫们进进出出,来了一群又走了一群,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难办,这一下竟来了两个难治的人。 一个心口血肉烂糊,失血过量,很难活下来,一个四肢重疾,整个人又中毒过深,很难醒过来。 大雨瓢泼,给所有在医馆外苦苦等候的人,凭添苦寒。 直到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被人从马车上扶下来,面如死灰的代尽欢才眼眸一亮,疾步走进大雨之中,冲着几位老者行礼。 “万望诸位竭力而为。” 几位老者见状忙伸手去扶代尽欢:“殿下说哪里话,臣等行将就土前还能为殿下效力,是臣等的荣光。” 说罢,几位老者踩着并不稳当的步子,在侍从的扶助下进了医馆。 宋衍等代尽欢跑回屋檐下,才递过去一块布:“多谢你了。” “她能活下来你再谢我吧,如今这情形,我亦无把握。” 代尽欢没有伸手接他递过来的布,而是毫不在意地伸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 宋衍收回白布,未再言语。 代尽欢却起了追问之意:“他们方才称我殿下,你难道不好奇?” “前朝往事,亦是前尘往事,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有什么可好奇的,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 是由衷的回答,也是轻蔑的回答。 代尽欢冷笑一声,不愿与他计较,隔着门忍不住听里头的动静,心里期盼这些老御医们能派上点用场。 屋外的雨下了一整夜,又下了一个白日,昏暗的一天落幕后,是更昏暗的夜晚。 众人守在门外不吃不喝,廊下全是带着雨水的鞋印,这短短的十几个时辰,仿佛有几百年那么漫长。 “姚老!!!” 一声哀切的呼唤从屋内传来,随即而来的,还有人沉闷摔倒的声音,宋衍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随后是攒动的脚步声…… 直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里面的人推开。 一位白发苍苍的医者由侍从扶着走到代尽欢跟前,颤颤巍巍地行礼:“殿下,臣等竭尽全力终于将两位姑娘起死回生,姚老他年数过大,力竭而去……” 代尽欢得知这个消息,终于是松了口气,一把握住他的手:“多谢你们了。” 话未说完,白发苍苍的医者又开口道:“只是……” “只是什么?” 宋衍听到这二字,刚松下的弦又立刻紧绷起来。 “只是左边那位姑娘心脉受损过重,从此不可疾奔疾走疾跳,亦不可拿重物行舞刀弄枪,寒食冰物也不可碰食,落雨落雪时心口亦有无可抵挡的刺痛感,只可硬抗不可吃麻沸散,如此尚能活四五十载。” 白发医者说完这话,代尽欢和宋衍的脸再次沉下去,实在是难提窃喜之意。 顿了一顿,宋衍才开口:“右边那位姑娘又如何?” 白发医者闻言摇摇头,叹气道:“那位姑娘中毒太深,毒入五脏六腑,贯穿五官百脉,不知何时才能醒转,也许是明日,也许是后日,亦或者是明年,即便醒转,也不可估量……” “不可估量……是何意?”宋衍困惑追问。 “运气好,醒转是个正常人,运气不好,醒转丢失些许记忆,运气再次一些,醒转犹如三岁孩童,再难长出心智。” 宋衍闻言叹了口气,虽说燕荣荣和柳宁的性命保全了,却万万没想到是这般的保全法,心中不免郁结。 第九十七章 得幸甚哉 瓢泼大雨终有停下的一日,医馆门口的黄色野花开了一大片,宋衍将这些花仔细摘下,放在两人病榻旁。 猛然间,小木屋中满地的血和被血染红的野花画面侵入眼中,宋衍脊背不由得一梗,手忙脚乱将这些野花收回。 药盏被胳膊轻撞,在原地打着圈朝地上摔去,宋衍眼疾手快,屈膝去捞,却只抓到药盏边沿,眼看着滚烫药水浇了自己一手。 饶是如此,宋衍依旧没有松手,死死抓着药盏边沿。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盏,想到这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成了徒劳,这些天强忍着的苦楚终于是忍不住如决堤之水…… 在他低掩的抽泣声中,在他无望朦胧的时刻里,一道轻柔的声音从病榻之中传来—— “行之哥哥。” 宋衍抬眼看去,见燕荣荣睁了半眼,努力朝他扯起一个笑容:“别哭啦,行之哥哥。” 宋衍怔了怔,来不及擦泪水,来不及将药盏放回原位,急忙扑过去轻抚燕荣荣面庞:“荣荣,你醒了?你当真醒了?” “我醒了,我当真醒了。” 燕荣荣说着勉力支撑自己坐起来,见宋衍来扶自己,便扯起一个嘚瑟的笑容:“没什么的,行之哥哥,我一点也不疼。” 宋衍脸上的泪水还未干,听她反过来安慰自己,鼻尖一酸,又是忍不住滚下热泪,落在燕荣荣的手背上。 然而,只一滴,他便动作仓皇擦去眼泪,扯起笑容,仔细整理眼前人额间的碎发:“往后不可这般任性了,好吗?” “好,行之哥哥说什么都好。”燕荣荣乖巧顺从地哄着他,生怕他再又哭起来。 她如燕般雀跃扑入宋衍怀中,正要将人紧紧圈住,余光一转,发现这屋子里的另一张床榻之上,还躺着柳宁,脸上笑容顿时收紧。 “柳宁……” 宋衍闻言默默叹了口气,告诉她柳宁当下的情形并不乐观。 燕荣荣无力地靠在宋衍肩头,望着柳宁那张煞白的脸,哀切道:“大夫说她归期不定,我倒觉得是柳宁她自己不想醒过来,一腔真心相付之人,竟是害她兄长灭亡的罪魁祸首,她岂能不恨?就算醒来,也是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泥潭里被时刻折磨,倒不如这样不问世事……”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只不过,太守年迈,已失一子,只有一女,如何叫他不伤心?今日早晨见到太守,他连眉毛都白了,双眼更是无光,却还是执意来医馆看女儿,每一次看到毫无反应的女儿,无疑是往他心尖上多插一刀。” 宋衍说着摇摇头,将燕荣荣按回床榻:“你先躺着,我让人再给你煎一碗药。” 燕荣荣不想他这么快离开,想要同他多说一些话,可方才宋衍抽泣的模样实在令她难以释怀,便不忍心再令他为自己多操心,凡事顺着些又能如何? 她等着等着,逐渐有了困意,再度陷入睡梦之中。 直到一阵哭声将她惊醒,下意识喊出宋衍的名字,未曾想,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趴在柳宁床头的豫州太守。 他果真如宋衍所言一般,满头白发,甚至连眉毛都白了,眼睛都无光了。 豫州太守见燕荣荣醒来,眼眸登时一亮,挣扎着要爬起来:“太……太好了,燕姑娘你醒了,我我我去找宋……” “太守大人不必着急,行之哥哥已知我醒转,为我煎药去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豫州太守浑身的力气又卸了下来,像是没有骨头的人瘫倒在地,紧紧握着柳宁的手,继续念叨:“宁宁,我的好宁宁,你的命怎么这样苦,爹爹当时同你说那个男人不可靠,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若是能重回他上门提亲那日,爹爹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将他千刀万剐了!” 燕荣荣听见这些话,忍不住开口:“太守大人这几日总是同柳宁说这些吗?” 豫州太守转过头来,神情恍惚,磕磕绊绊开口:“是、是啊,大夫说要和宁宁多说话,最好说些能刺激宁宁的话,这、这样她才才愿意醒过来。” 燕荣荣眼眶不知怎的一片湿热,她忙低下头,竭力压住哭腔开口:“太守大人爱女心切,却不知我们这些作为子女的是如何想的。” “燕姑娘这话是何意?”豫州太守困惑追问。 “倘若我是柳宁,我听见太守大人方才说的这些,心里只会更内疚更痛苦,更不愿意醒来面对太守大人,哪怕醒来也想要去死,没有人承受得起这样沉重的内疚和深入骨髓的背叛,她已没有在世上可依托的情感,只有罪罚,无穷的罪罚。” 燕荣荣说到这里,缓缓抬眼,见豫州太守双眼更无光了,宛若荒芜多年的一池死水。 她忙继续道:“若我是柳宁,我更愿意听到儿时的欢乐,父兄在时的愉悦,那些温柔又惬意的美好,或许可以将自封冰窟中的人融化千山万雪,从苦寒中尝试伸出再度期盼温暖的手。” 豫州太守如被雷劈,怔怔愣了许久,晃神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忙不迭爬起来,将柳宁的手贴在自己脸庞处。 “宁宁,爹爹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糖葫芦,昨日是爹爹不好,爹爹去了县衙,没陪宁宁去看花灯,都是爹爹的错,你原谅爹爹好不好,这是爹爹跑了好几条街买到的糖葫芦,可好吃了,又甜又酸,一口就能把我们宁宁吃成小花猫!” “宁宁,不要哭了,小鱼儿花灯破了就破了,哥哥给你做个更好的,给你做一条更大更好的,保准你拿着哥哥做的花灯,别人都馋的流口水!” “哈哈哈傻宁宁,莲藕本来就是有洞的,一斤莲藕就是一斤莲藕,哪有一斤莲藕半斤洞的道理,好好好,是卖莲藕的不好,那以后我们自己种莲藕好不好?怎么种呀?就是在这池子里种上荷叶,过几年池子荷叶底下便有莲藕了,夏日时节,还会有荷花,宁宁看过荷花吗,一大片一大片的,粉嫩粉嫩的,可好看了,对,就是跟荷花灯一样好看。” “宁宁,小时候爹爹帮你做木摇椅,手受伤了,你跑过来给爹爹吹吹,一边吹一边哭,爹爹流血了,宁宁心疼,爹爹同你说,爹爹不疼,宁宁别哭,你不信,你一边给爹爹吹手一边哭到睡着,如今……爹爹的心受伤了,爹爹好疼,爹爹快要疼死了,宁宁,你能不能醒来看看爹爹?” 豫州太守说到这里,再也止不住眼泪,趴在柳宁的手背上嚎啕痛哭:“宁宁,爹爹的心真的是很疼,你快醒来看看爹爹吧,你再不醒来,爹爹、爹爹怕是也承受不住,要随你而去了……” 燕荣荣听见这悲楚哀切的哭声,也是悲从心头来,却不想,心头如千刀万剐般,令她遭受从未有过的苦痛折磨。 她不敢将苦痛宣之于口,不敢搅扰太守的一片爱女之心。 只得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忍着这钻心入骨髓般的痛。 “爹爹?” 天真无邪的一声呼唤打破哭声,犹如昏暗大地中强行拨开云雾而来的一道日光,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豫州太守怔怔抬眼,看向视线落在他脸上的柳宁,不敢置信地扑过去抱着柳宁痛哭:“我的好宁宁!你真的醒过来了!” 柳宁伸手去擦他的眼泪,哄孩童般开口:“爹爹不哭,宁宁心疼。” 即便是哭了这么多日,即便是哭得双眼发疼,此时此刻,他还是泪如泉涌,百劫重生的惊喜和后怕无从阻拦。 “爹爹不哭了,爹爹不哭了,爹爹只要宁宁好好的,爹爹只要宁宁好好的。” 豫州太守一只手紧紧抱着柳宁,一只手颤颤巍巍去擦眼泪,然而眼泪却是擦了又掉,擦了又掉。 直到柳宁望着他的眼眸,问出一句:“爹爹,哥哥呢?” 豫州太守的眼泪和手上的动作同时一滞,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柳宁这个问题,他更疑惑柳宁怎会不知她兄长的结局? 于情于理,她也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柳宁没有得到回答,自顾自地嘟囔着:“坏哥哥,说好带我去枫山看红枫的,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去了吗?!真可恶啊!” “枫山?” 豫州太守不解地打量柳宁,怎么看都没看出柳宁脸上有任何的悲痛之情,只有娇纵和童真,一如多年前,柳云志也还在家中时的情形。 “是啊,前几日我生辰的时候,哥哥答应我的,过几日要带我去枫山,他该不会要出尔反尔吧!我再也不要理哥哥了!” 柳宁说着撇开头,气鼓鼓地想要双手环胸,却发现双臂无比沉重吃痛,当即滚下眼泪来。 “爹爹,我的手怎么了?好痛啊。” 豫州太守想起来了,柳云志当年就是在柳宁生辰后消失的,从此遍寻不得,看来柳宁如今的记忆永久停在了柳云志失踪前,往后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无论对谁而言,这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爹爹?” 柳宁没有得到回应,着急地唤他。 豫州太守忙扯起一个笑容,宽慰她:“宁宁别怕,前几日雨下的太大了,你不小心摔倒,把胳膊和腿都摔坏了,但是没关系,爹爹已经找大夫给你看过了,很快就能好的,等你好了,爹爹带去你枫山看红枫。” 柳宁试着活动双腿,果然如豫州太守所言那般,与双臂一般沉痛,她龇牙咧嘴着吸了一口凉气,不满道。 “为什么是爹爹陪我去枫山看红枫,哥哥为什么不能陪我去呢?坏哥哥,言而无信!爹爹也帮着哥哥!” 豫州太守心中很是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撒谎骗她,毕竟柳云志身陨已是事实,就算瞒得了她一时,也瞒不了她一世。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柳云志的结局。 正当豫州太守无比犹豫纠结时,燕荣荣开口了。 “柳宁,太尉大人不忍心告诉你,还是我告诉你吧,你哥哥他不顾太尉大人阻拦从军去了。” 柳宁闻言歪头看向燕荣荣:“你是?” “我是宋衍的朋友,你可以叫我小椒。” 燕荣荣怕自己的名字令柳宁想起什么,故而随意取了化名。 柳宁果然没有想起她,只是反复打量了她几眼,才笑着打趣:“原来是衍哥哥的朋友,我明白了,椒姐姐。” 她说着,又补上一句追问:“哥哥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从军啊?” “因为你哥哥胸怀大志,要为家国付出一份力,这是他毕生的理想,如今他正在这条路上。” 燕荣荣的回答令柳宁无可反驳,无可猜疑,只能小声嘟囔:“怎么这么突然呀,哥哥也不同我告别,坏哥哥。” 豫州太守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宽慰,未再言语,看向燕荣荣时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 他已明白燕荣荣的意思。 即便这个谎言到了无可弥补的一天,不如给柳云志一个正义凛然战死沙场的好结局,也好过让柳宁得知她哥哥是如何被制成人偶又如何死在宋衍手下的悲惨结局。 金陵到底是柳宁的悲楚之地,不可常居。 豫州太守决定要将柳宁带回豫州,宋衍亲自护送,一路将豫州太守和柳宁送回家门。 末了,要离开时,豫州太守拉住宋衍的手。 “行之,我知你心思细腻,不如面上这般铁面无私,内里实则悲天悯人,柳宁的事你已竭尽全力,万万不可自责,云志的死,更是怪不到你头上,你莫要揽下所有苦楚,令自己陷入泥沼之中百般折磨。” 宋衍强忍泪水,实在不知说些什么,难道要对眼前这位心力交瘁的白发老人,说些感谢宽恕的话吗? 豫州太守见他这般,重重拍着他的手背,一下又一下:“行之,你我当年一见如故,其后几年亦师亦友,在我心里,你已是半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垂暮老人,莫要再折磨自己,我瞧、瞧见了,亦会心痛。” “是……行之谨遵师命……” 宋衍终是没有忍住泪水,跪在他面前,行子女跪拜大礼。 第九十八章 爱人需先爱己 燕荣荣自醒转后,便在戏法园住下。 戏法班的师兄弟姐妹,都是她无比熟悉的人,彼此有过生死之义,患难之情,是金陵城除宋衍外最值得信任可靠之人。 宋衍从豫州回来后,忙于清查墨渊阁残余势力,燕荣荣则一心扑在学习机关术上。 从前百般想着法子逃过学习,如今仔细一看,才惊觉,万事万物都有它运转的规则。 小到一个齿轮,大到自然潮汐,都有可以推论的规律。 那么,只要举一反百,推一证千,就能得到数之不尽、无限打破规律的技巧。 有了打破规律的技巧,反推之下,便能创造出更高阶更难打破的规律之法,再打破,再创造,直到连自己也不可破解。 称之为,秘术机关。 代尽欢得知燕荣荣沉迷机关术,差人将私藏的所有机关书籍全部送到戏法园。 燕荣荣回顾与他相逢相处的这些时日,明白他虽有隐瞒捉弄之意,可倾囊相助之时,亦是真心真情。 旁人可以怨他,恨他,她作为受助者,如何有资格去责怪去埋怨? 他的人情,纵是她费尽一切,也无法偿还。 思来索去,燕荣荣还是决定同他见上一面,将过往摊开来好好聊聊。 黑衣人将书信送到代尽欢手中时,忍不住开口多言:“不枉门主苦心费尽,燕姑娘终于回心转意了。” 代尽欢接过书信却是不敢看,苦笑道:“她哪里是回心转意,她这是要与我和解,想千方百计还我人情。” “这样不好吗?门主又有机会同燕姑娘做朋友了,只要做了朋友,日复一日,总能得到燕姑娘芳心。” 代尽欢缓步走向烛台,将书信放在烛火中烧尽,摇头道:“她那样执拗的人,已经爱上了宋衍,必是不可能再喜欢我,其实哪怕没有宋衍,我从前戏耍过她伤害过她,她也绝不可能再对我有什么心思,我与她之间早就没有什么可能了。” “那门主为何还对燕姑娘这般照拂……” “她虽不喜欢我,可我对她的喜欢却难控制,人生一世如行游戏,无妄又无趣,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是我这一生都不能预料的事,算是好事吗,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这样行尸走肉般的人,遇到她之后犹如血肉重塑,我终于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人的乐趣是什么,如此一生,倒不算白来一趟。” 代尽欢说着坐回塌中,在一堆酒壶中寻寻觅觅,捞起一只有酒的壶,仰头狂喝。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待到酒壶中的酒喝尽,他又笑了起来,将酒壶丢到一旁,摇摇晃晃指着空气道:“我就是要让她欠着我,欠我永生永世,永远无法偿还,如此,她便能念着我,至死都忘不了我。” 黑衣人没想到一贯高高在上的代尽欢会对着自己说这样多走心的话,见他逐渐陷入醉意倒回塌中,这才小步离开。 将门关上时,他依稀听到酒壶碎裂的声音,不由得默默唏嘘。 饮爱者以为沐爱百年难逢,如逐光般孜孜苦求,绝爱者却只当笑话,眼看沐爱者自甘自堕,永溺其中,与爱共亡。 燕荣荣没收到代尽欢的回信,大约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如今是绝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般毫无芥蒂,不过是心知肚明地努力维系着表面友谊。 对谁而言都是一件不自在又很为难的事。 如今便只能先欠着他的人情,日后,若是代尽欢有需要,她竭力而为罢。 有了代尽欢送来的这些机关书籍,燕荣荣的进步一日比一日大,她甚至能与书上的那些先辈产生共鸣,不必翻看下一页,便能得出与先辈们同样的机关之术。 所谓的八卦阵,所谓的太行图,所谓的乾坤阵,天下五行,无不在其中。 是日,她在院中摆满水缸,绕着水缸来回行走。 熟悉的打趣声从院门口传来:“多日不见,如今你倒是改行推测起天时星历来了,莫不是将来要去司天监?” 燕荣荣回头看去,见是一个长相英气的女儿家,正摇着羽扇冲她笑,诧异之外定睛一看,竟是公输怀明,当即大吃一惊。 “怀明兄……噢不,怀明姐姐?” 早在初识时,燕荣荣已瞧出公输怀明女扮男装的把戏,只是公输怀明并无女装示人之意,她便佯装不知,如今公输怀明以女装示人,实在令她有些吃惊。 当日公输怀明追随燕江灯而去,人人皆知,她对燕江灯有别样情愫,如今女装示人,莫非两人已成? 想到这里,燕荣荣心中有些雀跃,小心翼翼追问:“怀明姐姐,江灯哥哥可是同你一道回来了?” 公输怀明摇着羽扇的手略略一顿,很快又继续洒脱摇起来:“尚未。” “尚未?可是让你先行一步,他缓缓跟上?”燕荣荣有些不死心地追问。 公输怀明羽扇轻敲燕荣荣额头,欢快笑着:“傻丫头,尚未的意思,便是你怀明姐姐我尚未将他拿下,你莫要再问我这般难堪的问题了。” 燕荣荣下意识摸摸额头,的确不好意思再问有关燕江灯任何的问题了,张着的嘴只能默默闭上。 其实燕江灯回来了又如何,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燕江灯呢。 即便和燕无籍断了父女之情,即便燕江灯的父母并不死于她之手,可她的心中仍旧有无穷无尽的难受和自责。 太残忍了。 过往的一切对燕江灯来说,实在太太太残忍了。 她有什么资格祈求他回来呢? 公输怀明见她黯然玄伤,又拿羽扇轻敲她后脑,笑道:“他从军去了。” 从军去了,这几个字一说出口,燕荣荣登时露出几分苦笑。 这个借口,这个理由,她先前已用过一次。 那时用在安慰柳宁身上,没曾想,如今倒轮到自己被人用同样的借口安慰了。 公输怀明见她不信,笑容更为灿烂:“傻丫头,怎么不信呢,他当真去从军了,要不然你以为我这样的人凭何放弃?纵使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亦无时无刻相随,然而军营那种地方,实在不适合我,我见不得那般血腥场面,只好打退堂鼓回来了。” 燕荣荣抬眼看着公输怀明,她虽笑得明媚,眼底却满是无奈苦楚,想来这一路同样很不容易。 “也好。”她小声地说。 公输怀明收敛笑容,点点头,附和道:“是很好,他说他不知后半生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在路上,我们帮了一些被欺压的流民,他说他好像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他说他已失家,便要天下人不再失家。” 她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可惜,我不似他那般高尚无私,我的心中只有二人小家,顾不得天下人的大家。” 说罢,公输怀明又痴痴笑了起来:“也罢也罢,绿杨芳草长亭时,地角天涯有穷路。” 燕荣荣看她摇着羽扇离开,脚步潇洒,大有一副看开一切的模样,心底油然升起钦佩之意。 连爱意都能重拿轻放,当真是世间最最肆意无拘之人。 她低头看向罗盘,又抬头看看逐渐昏暗的天色,重新在水缸旁绕起圈子来。 她要等北斗星现,等一个可以将所有举一反百系在同一条绳上的机会,这样的规律,需要无数次的推演,也许最后结果仍旧是虚无,她也甘愿耗。 夜风习习,孤廖寂夜,燕荣荣打起瞌睡来,倚着院中的躺椅陷入睡梦之中。 梦中,入眼皆是鲜血淋漓的场面,她看到满地被剖出来的心脏,看到满地的残肢断臂如蚕扭动着,看到死不瞑目的燕无籍,看到被万箭穿心的燕江灯,看到在书案前吐血而亡的宋衍…… 心口的刺痛令她呼吸都困难起来,柔风吹在她身上却刺骨般痛,仿佛要钻进她的五脏六腑,然后长出尖利爪牙,将她的四肢百脉都啃噬干净。 一股暖意却在这时扑面而来,春末暖风吹散严冬寒风,将她全身笼罩着,温暖地如同孩童在母亲怀中。 “怎么在院中睡着了,回房去睡好不好?” 宋衍亲昵的呼唤声将她从梦魇中唤醒,燕荣荣见身上披着的正是带着他余温的披风,当即将披风又裹紧了一些,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暖意。 宋衍见她冷成这样,忙将人从躺椅上捞起,紧紧抱在怀中:“我的话你怎么又不听,一会又该心疼了。” 燕荣荣忍着心口的疼,打趣他:“我的心可不疼,是你的心疼。” 宋衍简直拿牙尖嘴利的她没办法,只得笑着应下:“是,我的心很疼,看到你这样,心疼的不行,所以以后能不能爱抚自己多一些?” “好,都听你的。”燕荣荣笑呵呵地应下。 她总是这般一口应下,百般不改,宋衍不能拿她怎么样,只好气得拿起她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嘶——” 燕荣荣吃痛想挣脱,却是逃不开,右手被他紧紧握着咬着,松口时,是一个醒目的牙印。 “你若不好好记着,我真的会生气。”宋衍说话间,推开房门,将燕荣荣放在床榻之上,一把扯过被子,将她仔仔细细盖上。 燕荣荣被被子紧紧裹着,一点动弹不得,嘴上依旧好脾气地认错:“好好好,我知道错了,我改,我一定改,行之哥哥,肃查墨渊阁残余势力的事解决了吗,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找我?” 宋衍掖被角的动作一滞,这轻微的动作却是没有逃过燕荣荣的目光。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宋衍的来意,果不其然,宋衍沉默片刻后开口:“明日风大,你还是得好好养着身体,就不要出门了。” “恩。”燕荣荣乖巧应下。 宋衍见她已有困意,当即起身准备离开,才抬脚的瞬间,便听身后的床榻之上,传来一道小声的追问:“明日,是如何个处斩法?” 聪慧如她,已猜到些什么。 宋衍知晓她追根究底的性子,也不再瞒她,小声答道:“明日午时,游街,腰斩。” “好。”燕荣荣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衍却没有继续往外走的意思,而是在原地停顿许久,燕荣荣见他这般,忍不住追问:“怎么了,行之哥哥?” “荣荣,有一件事我需得告诉你,无论你怨不怨我,我都得告诉你。” 宋衍转过身来,脸上大有抱歉之意。 燕荣荣见状,却是轻笑出声,不以为意地开口:“行之哥哥是不是想说,游街,腰斩,是你的主意。” 宋衍闻言颇有讶异,毕竟有过父女之情,怎能毫无反应? “朝堂之中,有人提出他们那样的能人异士应当收入囊下,藏在暗中,为朝廷当牛做马,造就千秋万业,是我极力反驳,极力请求圣人判下死刑,以平众怒。” 燕荣荣望着床榻前的纱帘,淡淡道:“天下能人异士多的是,若身怀过人之才便可逃出死刑,律法岂非可笑?他那样的人,本就该死,就算死一百一千一万次,也无法弥补那些失去亲人之人的痛苦。” “行之哥哥,若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极力反驳,和你一样请求判下死刑,你无需因此事心觉愧羞。” “行之哥哥,很晚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燕荣荣平静地下起逐客令,宋衍的嘴张了又张,闭了又闭,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他才离开,屋内便传来小声的抽泣。 燕荣荣的心自然是如千刀万剐般痛,她找了父亲十年,这十年里自然是藏着对父爱的无尽渴望…… 可她一想到燕江灯,一想到柳宁,一想到那些人偶,觉得自己不配痛,不配难过,身为燕无籍的女儿,是她的原罪。 她有什么资格痛,她觉得自己也该被千刀万剐。 倘若这十年间,她从未起过找父亲的念头,从未对父爱有过渴望,如今也不至于这般折磨自己,正是因为苦苦找寻了十年,才能感同身受那些失去家人的人该有多么的痛苦,多么的无望。 燕无籍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实实在在是罪魁祸首手中最凶悍的一把刀。 他罪该万死,无可逃罪。 一夜未眠,燕荣荣直躺到日光照进房间,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收拾整齐,奔赴法场。 她要,亲眼看着燕无籍、墨永昼等人被腰斩。 她就是要自己跟天下失亲者们,同苦同痛,永坠不见天日的深渊。 墨永昼被处以腰斩前,嘴上仍旧不知悔改地叫嚣着:“宋衍!我有当世之才!我有九州人网!留我一命,我能造福……” “斩!” 无情的一个字,随着令牌落地,墨永昼被刽子手一刀斩杀,在场不少人尖叫出声,别开脸去。 唯独燕荣荣定定地看着墨永昼尸身,毫无反应。 宋衍几乎一瞬间,在人群中看到了燕荣荣,她与那些满脸厌恶痛恨的百姓形成巨大反差,站在人群中是那么的显眼,那么的令人担心。 墨永昼之后是燕无籍,燕无籍此刻也如墨永昼般大声叫嚣着,宋衍手中的令牌不免停滞。 他多想冲下去捂着燕荣荣的眼睛,将她带走,可他不能,他是今日的处刑官,他必须要将手里的令牌掷出去。 “我不叫燕无籍,我叫雁痕,雁过留痕,这九州遍地都是我留下的机关,我雁痕乃天纵之才,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怎配懂?我的才能是要被留在史书上流芳百代的,哈哈哈哈哈……” 宋衍再听不下去他的叫嚣,狠狠掷出手中令牌,冷声道:“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刹那间血光四溅,温暖的手掌在这时覆上燕荣荣双眼,苛责的声音与此同时传来。 “傻姑娘,他既未尽父亲之责,你凭何为他承尽孽业,你江灯哥哥若是知晓你这般,不知如何心疼呢,你可还记得幼时重病,是你江灯哥哥在大雨中背着你沿路祈求,祈求有人能救你一命,若说养育之恩,你江灯哥哥难道不比燕无籍付出的多?他如兄如父般照料你长大,你难道不该多想想他,你要还情也该认清人,莫要陷入自我折磨的魔咒,你并不欠天下人什么,你还救过不少人,你忘了吗?伤害他们的是墨渊阁,不是你,你要记着这一点,知道吗?” 燕荣荣垂眸望着自己鞋尖,热泪一颗接一颗淌下。 公输怀明趁她伤情,掩着她双目,将她从法场带离,直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她才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一只竹蜻蜓。 “这是他入军营前亲手雕刻的,他希望你永远是那个活泼天真充满野性的小姑娘。” 燕荣荣伸手接过竹蜻蜓,看到竹蜻蜓的竹身上刻着几个小字——吾妹心安。 她再控制不住心中的苦楚,捧着竹蜻蜓嚎啕大哭。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怨恨燕无籍,怨恨墨永昼,怨恨这世道,怨恨着命运,怨恨无能的自己。 现在她不恨了,不怨了。 怨恨永远是这个世上最最最无用的东西,只有爱才是治愈一切的解药。 她该去爱人,该去帮助那些孤苦无助的人,像燕江灯那样找寻下半生可以活下去的意义。 第九十九章 惊天阴谋 金陵的墨渊阁残余势力终被一网打尽,宋衍已无继续留在金陵的理由,必须回到洛阳述职。 而金陵是燕荣荣从小生长的地方,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与戏法园的人又有厚重情谊。 宋衍不知道她会做出如何抉择,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让她陪着自己一块去洛阳定居。 如今正是需要人陪伴的她,而公务繁忙的自己,如何能日日照拂到她的心情? 犹豫来犹豫去,竟到了不得不离开金陵的时刻。 离行前,宋衍心事重重来到千彩戏法园,怎么也没想到,燕荣荣早已准备好一切要离开金陵,随他而去。 众人正忙着帮她收拾行李。 “荣荣,你带上这个,洛阳天冷,不比金陵,你别这玩意儿小,其实可有用了,往前冬日里我穿薄衫唱戏时,都靠这东西保暖,要是没有这东西,我早冻死了。” “荣荣,也把这个带上,这是我的养参丸,吃上一颗保准你立刻闭上眼睛进入梦乡,此去洛阳,路上颠簸想来睡不好,你睡不着的时候记得吃上一颗,但也不能多吃,你心脉受过损伤,至多一日吃一颗。” “等等等等,还有这些,这是我从各个茶馆中搜罗来的话本子,可有意思了,你路上若是无聊,便可翻开看看,保准解闷。” 燕荣荣看着眼前的包袱一个比一个大,简直哭笑不得:“多谢大家了,这么多东西怕是不好拿……” “怕什么,这不是有宋大人的马车吗?一辆马车装不下,就两辆,毕竟洛阳路远,往后你再回来可不容易了。” 大师姐恋恋不舍地抓着她的手臂,眼看着就要落下眼泪,公输怀明忙站出来破坏气氛。 “行了,一个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改明儿,大不了我把咱们这千彩戏法园迁到洛阳去,成不成?” 大师姐闻言冲公输怀明吐吐舌头:“班主说的是,班主怎么去哪,我们就去哪。” 离别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公输怀明抬眼瞧见门口的宋衍,打趣燕荣荣道:“呦,你这情郎总是这般不解风情,也不知过来同你说几句,只知道等着你过去呢。” 众人当即乐呵呵地跟着笑起来,大师姐一边笑一边挥手示意:“你们笑得小声一些,若是被宋大人听见,可该不好意思了。” “好了,不许笑他了。” 燕荣荣无可奈何地跟着笑了一声,随即故意板着一张脸,却遭到大家伙的打趣。 “呦呦呦,悄悄这小妮子护起短来,当真是天下无双。” “荣荣,改天你们成亲,可一定要叫我们喝喜酒啊,可不能等生了娃娃,才想起我们这些老朋友。” 燕荣荣脸一下红了,吃力地拖着包袱往外走:“不跟你们说了!” 门外的宋衍见状,疾奔而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包袱,众人立刻双眼放光盯着二人。 宋衍果然容易不好意思,当即被众人盯得耳朵红得犹如淌血,忙丢下一句“清水不改绿水长流,诸位他日再见”便急急拖着包袱走出门。 马车上,两个人都红着一张脸,不敢去看彼此的眼睛。 “咳咳……” 燕荣荣轻咳一声,宋衍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转头去看她:“是哪里不舒服?” 燕荣荣忙摇头:“不是,是大师姐给的蜜饯太甜了,齁嗓子。”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忽然怪异起来,两人都有些坐立不安,即便早已互相诉情,即便彼此心知肚明日后是要成亲的,可此时此刻,还是如初入爱河的少年少女般,不知所措。 默了半晌,还是燕荣荣从怀里掏出蜜饯,递到宋衍嘴边:“你也尝尝。” “很甜。” 宋衍不咸不谈的一句,非但没有让燕荣荣的主动成功化解局势,反而让气氛往更尴尬的方面发展。 气氛的诡异局促,甚至连马车外的阿伏都感受到了。 他嘴角微扬,勾起一抹坏笑,故意将马车往大水坑中赶,咣当一声,马车狠狠一震。 毫无防备的燕荣荣一下腾空而起,整个人往马车外栽去,宋衍忙揽住她的腰,将人牢牢按在自己怀中。 他自是明白阿伏的好心,便也无法开口斥责。 燕荣荣同样明白阿伏的好心,见宋衍没有开口指责,明白他也同样很是受用这招,索性大大方方窝在他怀中,打趣着开口。 “宋大人,可曾料到我今日也收拾了行囊?若是我没有收拾,你当如何,一个人回了洛阳,将我无情丢弃在金陵?” 见燕荣荣指责,宋衍一下有些慌乱,忙解释:“荣荣,你误会了,我并非是想要丢下你,只是担心你不愿意跟我离开,前阵子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怕你还不适应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去往人生地不熟的洛阳,我的官职又注定闲不下来,整日忙于公务,无法……” 燕荣荣见自己随口一句,他还真的当做圣旨一字一句解释,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知道啊,我明白你的顾虑,不过你好像有些看轻我。” 燕荣荣迎上宋衍眼中的困惑,这下当真是有些不悦了,起身试图离开他怀抱,却被宋衍牢牢按住腰。 “荣荣,你告诉我,我听着。” 宋衍每每用这样赤诚双眼看着她时,她总是很难抗拒他的任何要求,只得老实回答。 “你担心你公务繁忙,无法陪在我身侧,怕我孤单无助,情绪无处宣泄,可我又不是跗骨之蛆,凭何日日绕着你转?没了你,难道我便不能活了?宋大人,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单会是你的妻,更是我自己。” 燕荣荣的坦诚回答,令宋衍心生愧羞,他忙道歉:“对不住,的确是我想的不够周到,但是荣荣,我并未看轻你,我知晓你的才能,知晓你是这天地间最具野性长大的姑娘,也许是关心则乱,在我眼里,你总是长不大的小姑娘,我忍不住滋生各种担忧,总是怕这怕那,生怕没有照顾好你……” 燕荣荣听到他这般解释,心中便不气了,又将一个蜜饯递到他嘴边:“那你答应我,以后不许再独自为我考量,你也主动开口问问我的想法。” “好,我答应你,我再不独自考量,凡事,我都来问问你的意见。” 宋衍将蜜饯吃下,满心满眼看着怀里的人,终于露出自在的笑容,顺势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彼此的呼吸全然洒在对方脸上。 眼看两人越来越近,近到几乎鼻尖碰鼻尖…… 彭! 马车忽然冲进一个大水坑,狠狠颠簸一番,直将两人额头撞额头,双双吃痛出声。 燕荣荣亦离开宋衍怀抱,去包袱中找煮熟的乌骨鸡蛋。 “阿伏!!!” 宋衍无可奈何唤了一声,外头的人当即掀开车帘,瞧见两人揉着额头这一幕,忙挠头干干一笑:“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这路破的很。” 冰凉的乌骨鸡蛋贴到额头上时,宋衍摆摆手,然而反抗失败,燕荣荣执意用乌骨鸡蛋轻揉他的额头。 宋衍看着她怀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熟鸡蛋,想到楚国大部分的乌骨鸡都来自陈国,不免叹气:“待到日后我国与陈国开战,这乌骨鸡的价格怕是水涨船高。” 燕荣荣剥开一个乌骨鸡蛋,轻轻咬下一口,又递到宋衍嘴边看着他咬下一口:“那就不买,反正吃着也与寻常鸡蛋味道无异。” “话虽这样说,可两国开战总不是好事,边境的百姓,乃至全国上下的生计都会有所影响。” 宋衍时刻挂念着民生安危,哪怕是吃个鸡蛋也能引到家国大事之上,燕荣荣早已见怪不怪。 她一边吃着乌骨鸡蛋一边道:“战亦是为了不战,陈国多番挑衅,在边境做下桩桩恶事,如何能忍?陈国狼子野心,暗挖大楚机关人才,明栽吴国,想让大楚和吴国开战,好坐收渔翁之利,简直歹毒。” 宋衍同意她的说法,重重点头:“的确如此,幸好大楚潜伏在陈国的密探查得究竟,这才没有叫他们的狼子野心得逞,算算时间,大军出发已有半月,再有几日,便能给陈国一个措手不及。” “但愿此战,我们能旗开得胜。” 宋衍说着从怀里拿出兵书,燕荣荣知晓他又开始忧国忧民了,便也拿出机关图纸,开始今日的举一反百。 原来机关人偶算不得什么秘术,只要人心够恶,够狠,不把人当人看,但凡有些领悟力的机关师都能做出机关人偶。 之所以编纂成秘术,只不过是为了告诫传承者,莫要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做出这等欺祖灭世的事。 制出机关人偶并不代表技艺天下无双,更不代表可以流传百世,不过是跳梁小丑,被万世唾骂罢了。 手中的鸡蛋白不慎掉落在图纸上,燕荣荣伸手掸开,却忽然发现图纸中的端倪。 被鸡蛋白所揉搓的字迹竟从黑色转成了黄色,燕荣荣目光不由得一震,忙将蛋白在其他字迹上揉搓,字迹竟都从黑色转成了黄色。 “这……机关图是用硝土所做,据我所知,用这种东西作图的,全九州便只有齐国一处,齐国盛产硝土,其他产物又贫瘠,所以……” 燕荣荣嘟囔着转头看向宋衍,歪头费解:“那样贫瘠的地方,怎么能做出这样厉害的机关图?” 宋衍也有些诧异,接过图纸反复查看:“这图纸从何而来?” “代尽欢给的,他前阵子送来许多机关书籍和资料。” 燕荣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忙喊话外头的阿伏将马车停下:“行之哥哥,洛阳我先不去了,我得回一趟金陵,也许在金陵能找到答案。” 无端端,忽然又多牵扯进来一个国家,怎么都不可能是一件小事。 宋衍同样认为此事严重,当即修书一封,让阿伏快马送往洛阳皇城,他和燕荣荣则转身奔回金陵。 第一百章 一去不回 那些被收集起来的人偶残肢,又被送到燕荣荣跟前。 人偶零件自是可能从天南海北收集而来,可人偶若是在齐国所做,必定能找到痕迹。 燕荣荣不信,这么多的人偶碎片,她就找不到半点线索。 齐国苦寒之地,又只有巴掌大小,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这样的地方也会生出野心,想要吞下比他大上数倍的国土。 故而,这个被九州轻视的齐国,从未被人抬上桌,去设想狼子野心。 若罪魁祸首真是吴国,那么事情便不好办了。 燕荣荣苦心埋在机关之上,宋衍则重新追寻墨渊阁的来处和去处,他此刻是极其懊恼的。 当时肃查墨渊阁残余势力太过着急,手段也太过猛烈,竟是清扫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此刻想要再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简直难于登天。 “看来有的人的确不该死的那么早!” 追查无果,宋衍不免气得一掌拍在桌案之上:“墨永昼,活着的时候,是我心头上插着的一把刀,令我彻夜难眠,如今死了,还要成为我的跗骨之蛆,令我时刻不安。” 思来想去,既然墨渊阁的线索断了,宋衍便只能将注意放在多国生意往来之上。 但凡是伪装成普通的生意,细细推敲,总能发现端倪。 这件事的难点,只在时间紧迫,而追查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若是等到与陈国交战,便是来不及了。 如今金陵城中,谁也拿不出这样强大的人力物力。 除了契门。 契门本就掌握九州多地秘密,又自成一派,在排查之上简直再顺手不过,可他堂堂官府中人,花费全副身家去找契门相助,实在不成体统。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宋衍已想通。 不成体统便不成体统,体统难道还有大楚百姓的安危重要吗? 宋衍找上代尽欢的时候,代尽欢并不意外,他轻拍眼前几个书箱,笑道:“早知你会来,午时三刻,我便在此候着了,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好,既如此,我写下契书,待结束此事,便将全副身家交付……” 宋衍说着便要去拿书箱,却被代尽欢伸手阻止,他双眼狭长,露出些微恶意:“我若是说,要你以离开燕荣荣为代价才能拿走这些呢?” 宋衍闻言一梗,他早知代尽欢为人恶劣,当下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燕荣荣自然是他此生此世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可天下的安定,大楚的安危,百姓的兴亡,更是他刻入骨髓的命脉,不可动摇。 战火四起,到时候死的也不止是楚国人,还有全九州的百姓,百姓何辜? 他几乎没有考虑太多的时间,便抬眼看向眼前人,坚定回答:“好,我答应你。” 代尽欢得到回答后,便满意地大笑起来,随即豪气挥手:“同你开个玩笑,这东西你拿走便是。” “什么意思?”宋衍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当下也不敢随意拿走书箱。 代尽欢慢慢收住笑容,得意地盯着宋衍,一字一顿道:“我就是想知道,在天下人和她之间你会选择哪一个,得到你的答案我很开心,因为如果是我,我会选她,所以……我比你更爱她,我才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你不是。” 宋衍看向眼前人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他竟然已经疯到了这种程度。 他不再犹豫,同来人一块将几个书箱搬走。 书箱之中,是齐国同各国存疑的贸易往来,每一处的可疑点都被清清楚楚记了下来,这简直太省事了。 宋衍带着人彻夜点灯,试图找出这些可疑贸易往来与机关人偶之间的关系。 几番寻找,却是没有找到机关人偶的关联,倒是发现齐国多年前千里迢迢将干草运到金陵售卖的蹊跷。 这些干草平平无奇,每次被金陵的一处天宝当铺收下。 价格不高,并不能让齐国的商队赚到回本的钱,可齐国依旧年年来,频繁之时,甚至一月来一趟。 天宝当铺也次次收下。 宋衍立刻令人排查这天宝当铺,很快得到结果,天宝当铺已在墨渊阁残余势力肃查时,一同被拿下。 因墨渊阁名下商铺千百家,故而当时没有人深查天宝当铺,只当是普通商铺。 宋衍当即带人重查天宝当铺,一寸一寸地查,连院子里的地砖都没有放过,终于查到一处隐藏地窖。 地窖之中,竟是一个摆设齐全的房间,房间中满是机关图纸和从古至今的机关资料。 用鸡蛋白碾压图纸字迹,黑字立刻转化成黄色,一如燕荣荣所猜,是齐国的硝土。 不难猜想,当年齐国运送售卖的并非是粮草,而是护送机关师来金陵学习机关术,亦或是将金陵的机关师带回齐国。 无论如何,已不值得深究,值得深究的是,大楚和陈国的战役,究竟是何人苦心阴谋设计挑唆发起。 “来人!备马!去洛阳!” 宋衍火急火燎冲出门,迎面遇上捧着人偶残片而来的燕荣荣。 “行之哥哥,这个碎片上面有半个刀刻的字,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我经过对比,确定这是契丹文。” 燕荣荣得出的线索,令宋衍颇为疑惑:“契丹人?契丹……” 契丹与齐国远在万里,甚少往来,如今牵扯齐国不说,又多了契丹,这令宋衍极为茫然。 难道说他查到的这些线索,并未真相,真相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需要剥开迷雾才能见到天明? 燕荣荣摇摇头,极为肯定道:“不,恰恰因为这是契丹文,让我更肯定这事与齐国有关。” “怎么说?”宋衍着急追问。 “陈国曾有一位机关师,那位机关师父亲是契丹人,母亲虽是陈国人,却也无济于事,只因陈国与契丹是死仇,人人排挤欺辱他,不愿给他任何施展才能的机会,在母亲死后,他便离开了陈国,去了齐国。” “当时人人都笑他,契丹人胸无大志,不知择优而处,去了这么个贫瘠之地,从此再无音讯,人人都当他未受优待,可如今我在残肢之上看到这契丹文,便猜测这机关人偶,与那位机关师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宋衍接过人偶残片,仔细收好:“你的猜测亦肯定了我的猜测,眼下这场战争必然是齐国挑起,眼下我需得去一趟洛阳,荣荣,你等着我回来。” 说完这话,他见燕荣荣点头,忙喝声道:“来人,速速送燕姑娘去千彩戏法园。” 千赶万赶,赶到洛阳之时,宋衍已得到两军开战的消息。 “行之啊,如今两国大军开战势不可挡,再没有任何理由撤军了,此时撤军损失千万不说,陈国更是会步步逼近,紧咬不松口,届时损失更为惨重。” 圣人显然也没有料想到齐国会有这样大的野心,更无法预料齐国的下一步,在殿前反复来回踱步,心中焦急不安。 事态也远比想象的要严峻。 从先前密探得到的情报来看,陈国的兵力无论从数量还是从实力来看,都是远远不如大楚的。 可是眼下一交战,竟发现陈国暗藏兵法能人。 他们在战场上运用的那些战术是大楚远远不能及的,大楚一时之间没有争得上风。 这对大楚来说,是一个噩耗。 因为他们原本的计划中,只用区区一个月的时间便能攻破陈国的边陲小城,如今看来,非但成不了,还会成为拖累自身。 粮草不及,天气转变,一切都会加重他们落入下风。 五万大军若是失了势,他国得知消息,保不齐会联手攻门,届时,五万大军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大楚更是危在旦夕。 “行之,你可曾听过神兵八卦阵?” 思来想去,圣人只能动兵法的主意。 “臣听过,神兵八卦阵乃公输镜所做,公输镜作为鲁班后人,从小天赋异禀,八岁就做出能望百里之外的公输镜,十三岁就做出了令万千将士惊叹的介子兵器图,又在二十二岁做出闻名九州的神兵八卦阵。” 宋衍说到这里,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人人知晓神兵八卦阵能有以一当百的破势之力,故而这些年追寻神兵八卦阵的人是数不胜数,只是这神兵八卦阵却是下落不明,不知落入何人之手,公输镜的下落更是无处可寻,若要找到公输镜或者神兵八卦阵,只怕来不及挽救五万战士。” 圣人对上宋衍哀愁的目光,淡淡道:“朕知道这神兵八卦阵在何处。” “圣上知道?”宋衍颇为诧异。 圣人点点头:“朕很早就知道这神兵八卦阵在何人手里,只是这神兵八卦阵太过残忍,进入阵法的所有士兵都将以身殉阵,才能对敌方造成巨大的攻势,朕一直觉得此阵法罔顾人伦,便没有动过什么心思,可如今……哎……” 圣人摇摇头,抬眼看向寂寥夜空,眼中满是困囿:“若是陈国悄自培养兵力也就罢了,朕只怕,这一战早有他国相助,他们暗地里早已联合起来,等着大楚这一战,若是不用神兵八卦阵,朕实在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宋衍闻言默然,许久之后,他才抬眼看向圣人:“神兵八卦阵,在何处?” “契门门主,代尽欢。” 圣人想起前尘往事,叹息一声,拿出一块玉佩递到宋衍手中:“拿着这块玉佩去找他吧,他若是不愿意交出八卦阵,也不必留着他了。” 宋衍仔细收好玉佩,连夜奔赴金陵。 代尽欢对于他的再次拜访,丝毫不意外,嘴角依旧挂着熟悉的戏谑:“怎么,又来找我相助了?” 宋衍将玉佩递到他跟前,代尽欢见状却是目光一惊,愤愤起身道:“这便是他求人的态度?简直可笑,以为用我性命要挟,我便能束手就擒?我若是不想交出什么东西,谁能威胁我?死又何妨,我代尽欢难道会怕?” 宋衍并不知晓他的情绪来源,也不清楚那些前尘往事究竟是怎样的前尘往事。 略略思索后,他开口道:“圣人的意思是,用这枚玉佩来换神兵八卦阵,若你不愿意,那便不勉强。” 代尽欢听到这话,有些错愕,不可思议地追问:“当真?” 宋衍目光清明,无比诚恳点头:“当真。” 宋衍素来清正,甚少说谎,对于他的正直为人,就是代尽欢也深信不疑,当下毫无质疑,不自觉收敛起那些同归于尽的恶毒嘴脸。 他怔了片刻,到底是伸手接过玉佩,将怀里的神兵八卦阵递出。 “其实,就算没有这块玉佩,你来问我要,我也会给。” 正要转身离开的宋衍听到这话,下意识停住脚步,带着九分疑惑回头看他。 代尽欢迎上他困惑目光,又笑了:“你以为我是前朝余孽,就巴不得这天下分崩离析?我难道真疯到要全天下的人与前尘往事一道殉葬吗?” 此刻,宋衍无比庆幸自己赌对了,他方才的那个谎言果然是有必要的。 他始终觉得,回顾与代尽欢一次次的交手,代尽欢并不算是多坏的人,即便没有对燕荣荣的爱,若有人跪地求他,他亦能发发善心高抬贵手。 报以恶毒,换以恶毒,报以善意,换以善意。 这样的代尽欢,只是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人赤诚真意罢了,而一旦对方流露出真情实意,他便不堪一击,主动交出弱点。 “多谢。” 宋衍冲他道谢,转身正要走,身后又传来代尽欢疯癫的笑容:“宋衍,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公输镜就是公输怀明。” 这个秘密,实在太过震撼,宋衍急急回过身,想要道谢,却已没有代尽欢的身影。 他只得冲着虚无的人影,躬身行礼:“多谢。” 第一百零一章 神兵八卦阵 “怀明姐姐,我看你每每说起机关术,都头头是道,想来对各家机关术都颇为了解,那你来说说,是鲁班术厉害,还是墨家厉害,或者是偃师厉害呢?” 燕荣荣托着下巴看向公输怀明,满眼好奇。 公输怀明端起茶杯,神秘一笑:“要我说啊,当然是我们荣荣最厉害了,在我眼里天底下没有比我们荣荣更聪明的机关师了。” 燕荣荣见她不好好回答问题,就知道打趣自己,颇为无奈一笑:“怀明姐姐!” “好吧,若非要我回答,那我便觉得公输镜最厉害。” 公输怀明说着轻饮一口气,目光在燕荣荣身上游走,凑过去小声道:“你听过公输镜的名字吗?” “怀明姐姐当真是小瞧人,公输镜的大名我怎么会没听过?就算不是机关师,听过他大名的也数不胜数吧,八岁就能做出公输镜,十三岁做出介子兵器图,江灯哥哥的兵器还是照着上面打的呢,二十二岁又做出神兵八卦阵,闻名九州,怎么可能没听过他的大名呢,就是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竟有这般天赋。” 燕荣荣说着拿起桃花酥,一口咬下:“这样的天纵之才,总是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躲在何处。” “那必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咯。” 公输怀明笑着拿起一个桃花酥,在燕荣荣眼前晃了晃,燕荣荣呆呆地看着她将桃花酥吃下,眨巴眨巴眼睛问道:“是啊,我之前的没想到,公输镜姓公输,怀明姐姐也姓公输,难道怀明姐姐认识公输镜?” 公输怀明笑了一声,并不回答,正要起身离开,一道清明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怀明姐姐当然认识,因为她就是公输镜。” 两人齐齐抬眼看去,来人正是风程仆仆的宋衍,他几乎是疾奔至公输怀明跟前,然后躬身行大礼。 “两国交战,战事胶着,再这么下去,大楚难保落入下风,我从代尽欢处得到神兵八卦阵,可神兵八卦阵太过残忍,每每开启,需要以士兵性命为介,化为以一当百的攻势,你既然能写出这样厉害的神兵八卦阵,一定有改良之策,还望公输姑娘看在大楚守国士兵的份上,尽力一试。” 这一番话,叫燕荣荣和公输怀明都是吃了一惊。 燕荣荣怎么也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公输怀明竟然会是传闻中的公输镜,公输怀明则是讶异代尽欢那小子竟然如此无情出卖她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存心报复。 在两人长久的讶然默然中,宋衍再度开口:“望公输姑娘三思。” 公输怀明这才回过神来,为难道:“这神兵八卦阵出自我手不假,可我也没有解开阵法的能力,我当初为做出神兵八卦阵鸣鸣自得,其后发现连我也没有解开神兵八卦阵的能力,这事给我不小的打击,自此以后,我很少再碰机关术。” 燕荣荣见她拒绝,忙转头看向宋衍:“行之哥哥,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至多三日,三日后无论成不成,我都要带着这神兵八卦阵送往战场。” 宋衍紧紧盯着公输怀明,眼中的焦灼令她移开视线,她转头看向燕荣荣,无奈道:“荣荣,不是我不愿意帮忙,是我也没办法打败二十二岁的我,别说解开神兵八卦阵了,若以当下的状态,我只怕连神兵一卦阵也写不出来。” “不试怎么知道呢,我们一起试试。” 燕荣荣说着朝宋衍伸出手:“行之哥哥,八卦图。” 宋衍忙不迭将神兵八卦阵递上,公输怀明见状依旧想要反驳,却被燕荣荣紧紧扼住手腕:“怀明姐姐,你难道要认输吗?要永远输给二十二岁的公输镜?往后数十年,难道连比一比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可是……” 公输怀明努力伸手抽离燕荣荣的禁锢,反复摇头道:“可是人为什么要做无用功呢?我对自身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认知,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打败二十二岁的我自己,这没什么的,每个人都会有顶峰的时候,我承认,二十二岁,便是公输镜的顶峰,从此都是下坡路,无论多少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怀明姐姐,你若是对自身有清楚的认知,何以在二十二岁做出神兵八卦阵时鸣鸣自得?难道不该早就知晓,自己能做出那样厉害的东西吗?” 燕荣荣短短一句话,却是戳中了公输怀明的心。 是了,她那时鸣鸣自得,是因为她也没有料想到自己能做出来这样厉害的东西,闻名九州,人人称颂。 那一年,她站在了人生的巅峰,从此开始害怕,每一次尝试都是下坡。 只要不尝试,那么就能永远留在巅峰。 公输怀明咬了咬唇,眼眸中流转着几分犹疑,燕荣荣捕捉到她眼中的情绪,再度牵起她的手:“别想了,怀明姐姐,有些事做了才知道。” “也许等到他日,你会发现,二十二岁的公输镜在你眼前也不过如此,你的人生巅峰永远在下一座高峰之上,你不仅仅是闻名九州的机关术,你还是千年万年传颂的祖师爷。” 燕荣荣的话语终于撼动公输怀明最后一点犹疑,她也紧紧握住燕荣荣的手,坚定道:“极好,那就让我们试一试挑战二十二岁的公输镜。” 两人的第一道难关并非神兵八卦阵本身,而是封锁神兵八卦阵的机关盒。 当年的公输镜为了永远留在巅峰,害怕闻名九州的神兵八卦阵被人解开,于是费尽心思用了机关盒,将神兵八卦阵牢牢锁紧。 若是有人试错一步,便会毁去神兵八卦阵。 当年,她便将唯一的钥匙丢进江河之中,从此世间再无人敢轻易尝试解开机关盒。 “怀明姐姐,你可真厉害,我服啦。” 燕荣荣捧着机关盒,苦笑一声,公输怀明也跟着苦笑一声,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解开这机关盒也并非易事。 “或者,怀明姐姐,你愿不愿意交我制作这个机关的办法,我试试能不能反推。” 燕荣荣的提议让公输怀明很是新奇:“你会反推之法?” 反推之法听上去并不困难,每个机关师却在做过尝试之后选择放弃,若是一条平铺直叙的路,反推自然简单,可机关是由千万条思路组合而成,反推之法,便是要在千万条思路之上附加举一反百的能力。 如此反推,光是设想,便觉脑中画面犹如千万团麻线彼此纠缠。 故而无人愿行反推之法。 即便是公输怀明,也从不做反推之法,眼下燕荣荣竟然要做反推之法,她不免刮目相看,忙将当时设计机关盒的思路仔细道出。 燕荣荣一点变通,很快在公输怀明的帮助下,理清思路。 她拿出一支笔,在纸上反复循环地画着一条有一条的线,公输怀明全然没有看明白,待到整张白纸都被黑线填满,燕荣荣目光陡然一亮。 “有了!” 她灿然一笑,取出数根银针,将细小银针小心翼翼扎入机关盒的各个方位,最后拿出最长的一根,轻轻拨动齿轮。 嘎吱嘎吱—— 机关齿轮兀自转动起来,然而只转动了两下,立刻将银针一根接着一根折断,最长的银针在齿轮转动声中震动不止。 直到最后恢复平静。 燕荣荣取出银针,竟然轻松将机关盒打开。 神兵八卦阵就在眼前,尘封了多年的神兵八卦阵就这样重新出现在眼前。 公输怀明看到久别重逢的神兵八卦阵,莫名有些激动,她伸手取出八卦阵,将八卦阵平摊在桌上。 一旁的燕荣荣看了这神兵八卦阵,由衷赞叹,兵法结合机关术做到这种程度的,是她自愧不如的程度。 对于兵法一窍不通的她,只能在一旁等着,看着公输怀明推演到满头大汗,看着公输怀明一次又一次地摇头叹气。 燕荣荣坐在一旁却是毫无办法,若是她懂兵法或许还能用反推之法帮上忙。 可兵法,她是一窍不通,如何帮忙? 视线在阵法上的机关图上一顿,燕荣荣猛然间直起脊背:“神兵八卦阵的核心,无疑是,人是机关,机关即是人,两者不可分割,所以才能结合出那么大的力量。” “的确如此。” 得到公输怀明的肯定后,燕荣荣忙拿起纸笔开始反推机关,既然机关可以反推,那么阵法也可以反推。 她一次次推演,终于找到破局的关键。 “怀明姐姐,这里便是关键处。” 燕荣荣的这一提醒,给了公输怀明泉涌般的灵感,她顺着燕荣荣的思路果然破了这九州闻名的神兵机关图。 只要破了局,她便能再创造一万个局。 公输怀明当即改写阵法,将人阵以生门死门作为区分,人借势得以存活,机关则殉道。 不过短短十六个时辰,公输怀明便已做出一张新的神兵八卦阵。 她看着眼前这无处可破的神兵八卦阵,激动地热泪直流:“荣荣,多亏有你,若非你帮忙破局,我也不可能打败二十二岁的公输镜,快将这神兵八卦阵交给宋衍吧。” 趴在桌上陷入睡梦之中的人听到这话,忙不迭跳起来,心口不由得狠狠一抽,她忙按住心口的抽痛,喜滋滋接过神兵八卦阵,往外跑去。 不光燕荣荣和公输怀明不吃不喝,宋衍也是在厅堂处不吃不喝地等着。 他见燕荣荣如雀般扑来,忙接住她:“成了?” “成了!” 燕荣荣将神兵八卦阵仔细塞进他的胸膛,轻轻拍了拍:“希望我军能靠着这神兵八卦阵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一定会的。” 宋衍胡茬早已长出,一颗心在无尽的等待中备受煎熬,面色不免憔悴,此刻终于恢复些光色,他将燕荣荣紧紧拥入怀中,压低声音道:“等我回来。” 第一百零二章 天下太平 有了神兵八卦阵的大楚士兵,犹如破竹之势,直将陈国军队打得节节败退,边陲小镇毫无疑问被拿下。 正当九州各国以为大楚一定会乘胜追击的时候,大楚却忽然没了动静。 这让各国心中都有些诧异,陈国亦动了和解之意。 然而,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吴国国君正在洛阳皇城之中。 “举兵攻打齐国,对吴国来说,并非是最好的选择,若是他国在背后出击,正忙着攻打陈国的大楚,如何相助?” 吴宣名对于圣人的提议非常抗拒,他认为这是非常荒唐的一件事,能把陈国打退就不错了,又何必去耗损国力去灭一个不起眼的齐国。 “正是齐国不起眼,所以九州各国不会作他想,他们不会想到吴国费尽气力竟是要将齐国灭国,你们拥有神兵八卦阵,自当如大楚将士一般势如破竹,快速攻破齐国,等到他国反应过来,你们早已占据齐国都城。” 圣人说到这里,伸手指指羊皮地图上的陈国边陲小镇。 “眼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大楚与陈国的交战之上,你们趁乱攻下齐国,必然无人在意,若是不趁着这次拿下齐国,未来你我都将被这小小之地的野心所吞没。” “齐国虽小,但吞并齐国对吴国来说必然是一件好事,吞并齐国后,吴国国土与丢失七镇的陈国相当。” 吴宣名眯了眯眼睛,抓住重点追问:“七镇?” “不错,朕有吞并陈国七镇之意。” 吴宣名细细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凭据大楚实力,就是吞并了陈国也无不可,为何只吞并区区七镇?唯一的可能便是,大楚实力并非九州所传那般雄厚,若是耗费所有吞并陈国,只怕也是强弩之末,少不得被他国攻打。 如今大楚将计划托盘而出,便是存了非要吴国吞并齐国之意。 此战之后,天下将由大楚、吴国和陈国三分天下,而大楚和吴国永建盟友,只要他们不战,这九州便无国可挑起战争。 如此,天下便可长久安定。 吴宣名短暂思索后,点头应下了:“既然如此,吴国愿竭力一试,只是这粮草兵马方面,还望大楚支持一二。” “这是自然,朕已备好粮草人马,此次将随国君回到吴国。” 战术的制定,并非君王之间的小小的承诺,两国能人战将为此献上无数计策,最终确定攻打方向和攻打时间。 只不过短短三个月,大楚的兵马已经攻破陈国三镇,陈国自知形势不妙,自甘献上投降书,表明愿意献出十城,以换安定。 大楚拒绝了陈国的降书,只因齐国尚未拿下,大楚需得拖长时间,当即再次对陈国发动战争,在一月内攻破三城。 九州各国人心惶惶的同时,野心陡然大涨,他们都想等着陈国被吞并后,攻打国库空虚,兵马不足的大楚。 一个惊人消息,在这时传遍九州。 吴国竟悄无声息灭了齐国! 大楚也在拿下第七城后,收下了陈国的降书,忽然的形势转折,打了个九州各国瞠目结舌。 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忽然被灭了,一个唾手可得的陈国却就这样放弃。 天下百姓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战火停歇了,美好又安定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金陵城中街头小巷又满是吆喝的小贩,今日便是千彩戏法园最后一次在街头耍戏法。 “诸位,从今往后,我们千彩戏法园便要离开金陵,迁去洛阳了,还望诸位珍重。” 得知这个消息的金陵百姓,不免叹息。 “怎么这么突然啊,我儿子最喜欢看你们的戏法了,你们这走了,我儿子以后可得闹翻天了。” “是啊,班主别走啊,至少留到年后再走,没了你们,金陵少了不知多少乐趣呢!” “也别全走啊,留几个也行,我们照样会来光顾的。” 公输怀明笑着朝众位拱手道歉:“实在对不住了,我妹子在洛阳要成亲了,这成了亲很快就要生子,我自然是要搬去陪她的,诸位金陵的好友,往后来洛阳,我请你们喝茶。” 而此刻,远在洛阳的燕荣荣,正试穿喜服,如今天下安定,她自然是要与心爱的行之哥哥成亲。 得知公输怀明要把戏法园搬来洛阳,她更是欢喜的一个晚上没睡着,心口不免又疼了起来。 她望着铜镜中雀跃的自己,想起燕江灯来,不免低声叹息。 若是江灯哥哥能来喝一杯酒,该有多好? 也不知道当初大战之中,江灯哥哥可还好? 如今大战结束,他又去往何方? 半月之后,燕荣荣和宋衍的婚事如期举行,公输怀明和整个千彩戏法园的人都来参加她的婚事。 公输怀明喝得醉醺醺的,拉着燕荣荣的手不肯松开:“荣荣,我我当真是羡慕你,能得你所爱,若是若是我也能如你这般,此生无憾了。” 燕荣荣知晓她还是挂念江灯哥哥,却不敢提起他的名字,只得婉转道:“怀明姐姐这样好的人,自然是会有遇到更好的人的那一天。” “但愿吧,荣荣,我祝你和宋衍白头到老,一生恩爱。” 公输怀明说着拎起桌上的酒壶,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仰头将整整一坛女儿红喝下。 门口收礼的小厮在这时高喊:“礼到——” 一群小厮抬着十八只木箱子走进院子,众人不由得齐刷刷投去视线,不知这是哪位贵客,竟然送上十八只木箱子。 小厮们将木箱子一一打开,竟然满箱都是金银珠宝丝绸。 众人不免窃窃私语。 “天呐,这是哪家的贵客,竟然出手这么阔绰,送这么大的礼。” “诶,你们说,这十八只木箱子,像不像是大户人家嫁女儿的嫁妆?我可听说这燕姑娘没带嫁妆。” 这窃窃私语声传入燕荣荣耳中,她不免也有些恍惚,踉跄两步朝木箱子旁的小厮走去。 “这是何人送来的?” “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他说,这是燕姑娘在家时的嫁妆,姑娘忘记抬过来了,他便帮忙送来了。” 小厮的回答,令燕荣荣当场失态,她疾步奔出院门口,站在门口来回张望。 她知道。 她知道这是她的江灯哥哥来给她撑场子了,她来时没有带嫁妆,他见不得她受流言蜚语,便带着这些来给她找回面子。 可是入目之下,并无熟悉的身影。 她的江灯哥哥,终究还是不愿意见她。 燕荣荣忍不住捂嘴痛哭,紧随身后跟过来的宋衍忙将她揽入怀中,小声道:“或许江灯不是不愿意面对你,只是不愿意沉痛的过往。” “我知道,我知道。”燕荣荣反复嘟囔着,不断为那十八箱嫁妆痛哭流涕。 她的江灯哥哥是这样好的人,是这样好的人,可她却不能为他做什么。 本以醉了九分的公输怀明在看到十八箱嫁妆后,立刻明白了什么,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直往人群中找寻去,不断找寻…… 第一百零三章 番外 瓢泼大雨之中,公输怀明仰头任由雨点浇在自己脸上,身上。 她方才一路寻来,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自从他参军之后,再也没有得到关于他的任何线索。 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任何遇到他的机会了。 今日喝得酩酊大醉,公输怀明是决心要同过往告别,同这份无穷无尽的爱意告别。 谁知道故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给了她一个不小的惊喜。 可她还是没有找到,雨又这么大,就跟那天她去追燕江灯的雨一样大。 “燕江灯!你给我出来!!!” 公输怀明仗着酒意,在街头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有人回应她。 来往的行人,都朝她投去异样的目光,以为她是哪里跑出来的女疯子。 一个男子迎面跑来,未看来路,将她撞倒在地。 公输怀明趴在地上,任由雨水泥水打在她的脸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上天未曾怜惜我一次。” 漫天的雨点却是在这时停下。 一双鞋靴出现在眼前,她有些吃惊地顺着鞋靴往外看—— 燕江灯撑着伞站在她面前。 “怀明兄,你这是何苦?” 公输怀明忙不迭爬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人,反复确认他就是燕江灯。 “没错没错就是你,和从前一模一样,这双眼睛,这个鼻子,这个嘴巴,一点都没有变化,就是……” 她指着燕江灯的手顺势往脖子上指去:“就是多了不少刀疤,幸好幸好,你还活着。” 说完这话,她又大笑起来,极具疯癫之相。 燕江灯下意识拧眉,伸手去托她的手臂,试图让摇摇晃晃的她站稳:“怀明兄,你这又是何必,天下之大,哪里会找不到比我好的人?” “燕江灯,你别一口一个怀明兄了,我是女子,你看不见吗,我是女子!” 公输怀明说到这里,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天下确实很大,可想要找到一个像你这样好的人,却是千难万难,想要忘记你这样好的人,更是千难万难,燕江灯,你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艰难……你不知道……” 燕江灯见她说话间已走出伞下,忙又撑伞追过去:“怀明兄……” 想到方才她的怒气,燕江灯又急急改口:“怀明姑娘……” 听到怀明姑娘四个字,公输怀明乐了,她痴痴地笑起来:“好啊,终于等到你开口叫我姑娘的这一天了,快活,快活啊!上苍,你终究待我不薄!” 公输怀明说着跑出伞下,朝着大雨展开双臂:“我公输怀明,死而无憾了。” 燕江灯见她发起酒疯来,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将人拖到客栈。 客栈之中,公输怀明依旧疯个没完,一双手更是死死抱着燕江灯不松开,自顾自地说着。 “燕江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我的一颗真心你是全然看不上吗?”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在军营里的日子吗,两国交战死伤无数,我无数次做噩梦看到你的尸体,看到你一次又一次死在别人的刀剑之下,我太害怕了,我真的太害怕了,还好你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了。” “荣荣也很想你,她一直都很想你,我知道你也很想她,我赌你今日会来,没想到你没来,但是你又来了,哈哈……” 公输怀明说话已有些语无伦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知道紧紧抱着燕江灯的手不放开。 “怀明姑娘。” 燕江灯试图松开她抓着自己的手,却是没有挣脱,叹气道:“你我无缘,我这一生不会娶妻生子,你还是去喜欢别人吧。” 公输怀明本以有了睡意,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了,气急败坏道:“凭什么,凭什么,你说无缘就无缘?他们都说女子追男,厚颜无耻,我公输怀明还就厚颜无耻了,燕江灯,我就是中意你,我就是要嫁给你,你应不应?” 她说着掰过燕江灯的脸,狠狠吻了上去。 燕江灯整个人如被雷劈,一时竟忘记躲开,他从未想到眼前人竟然会有这样大胆的行径。 “怀明姑娘,你……” 他正要开口说话,又被公输怀明揽住脖颈压在床榻之上。 不等燕江灯挣脱,公输怀明已倒在他胸口失去意识,燕江灯惊恐之余,连连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怀明姑娘?” 见公输怀明是真的没有反应了,燕江灯这才将人仔细放在床榻之上,盖上被褥。 待他起身想离开时,公输怀明又牵住了他的手:“求你了,你别走,你陪陪我,江灯。” 往事历历在目,那日他在大雨中离开金陵,公输怀明一路相随,路上他不知几次风寒病重,都是公输怀明细心照料。 若说毫无心动,必是不可能。 只是燕江灯并不认为自己当下的状况可以娶妻生子,他没有办法从过往沉痛中走出,更没有办法面对燕荣荣,他只想保家卫国,在戎马一生中走完。 可公输怀明这非他不可的劲,实在叫他难以抵挡。 燕江灯到底还是松开手,丢下公输怀明一个人,转身离去。 客栈房门关上的瞬间,公输怀明缓缓睁开眼,她方才不过佯装睡意,难得遇上燕江灯,岂会甘愿放弃? 刚才亲吻燕江灯,他并没拒绝,这让公输怀明生出无尽的希望来。 既然他不推开,那便说明他不抗拒,不讨厌自己的亲近。 那也就是说,她还是有希望的。 公输怀明掀开被子,跳出窗外,正好落在准备策马离开的燕江灯身前。 燕江灯被她一跃而下的疯劲吓到瞠目结舌,忍不住骂道:“公输怀明,你不要命了?” 公输怀明冲他一笑,没皮没脸道:“我是不要命了,从我追你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不要命了,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誓死追随。” 燕江灯见她这会又没了醉意,回想方才房中发生的一切,反应过来,她是故意在试探自己,不免摇头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公输怀明说话间,翻身跃上燕江灯的马,紧紧搂着他的腰。 燕江灯并不回答,只是扬起马鞭,狠狠挥下:“你当真无论天涯海角,都誓死相随?” “自然……” 话音未落,骏马飞驰,公输怀明忙抱紧燕江灯,生怕一个疾驰自己摔飞下马。 可转念一想,公输怀明又觉得,自己摔下马又是个不错的办法,燕江灯这样的人,若是看到自己断手断腿了,怎么会不负责? 只怕甘愿养自己到八十岁呢。 若是能得燕江灯的这般照顾,那么即便断手断脚到八十岁,也是美事一桩。 想到这里,公输怀明忽然松手。 她这动作吓得燕江灯不轻,回身看去时,人已往马背下摔去。 燕江灯脚踏马背,急急飞出去将人接住,湿滑的地没能让他站稳,狠狠摔倒在地,他咬牙勉强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追问公输怀明。 “你如何,可有受伤?” 公输怀明见他这般关切自己,立刻吃痛装起来:“脚好像断了,不行了,我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怕是完了。” 燕江灯闻言果然中招,忙板着一张脸检查她的腿脚,只不过仔细检查一番后,竟发现她这是在装痛。 “既然你没有受伤,那便不要再纠缠我了,你知道的,我是不吃你这一套的……” 话音未落,燕江灯见公输怀明已拿起石头砸向自己的脚。 “你疯了!” 燕江灯伸手去拦,却是迟了一步,公输怀明当即得意地大笑起来:“没错,你说的没错,你从前可不吃我这一套,今日重逢,不知何故,你很是吃我这一套,燕江灯,既然你敢重新出现,我就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若是不敢面对你的心意,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意识到你自己的心意。” “疯子!” 燕江灯嘴上骂着疯子,却还是将人懒腰抱了起来,顾目四盼寻找附近的医馆。 “在找医馆吗,算了,这条腿我不要了,能让你内疚片刻,我也值了。” 公输怀明此刻还在说些疯话,燕江灯却是充耳不闻,疾步冲向医馆。 “大夫,她的腿断了,您给瞧瞧。” 大夫一查伤口,见人丝毫不知痛疼,满心满眼望着一旁的男子,不免开口打趣:“郎君,这位小娘子当真是爱你,竟然连痛都不知了。” 燕江灯一时脸红透顶,不知说些什么。 等到大夫包扎好伤口进了内堂,燕江灯也准备转身离开,公输怀明见状,忙拉住他的衣角,委屈巴巴地哀求。 “江灯,你忍心看我另一条腿也断掉吗?” 燕江灯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回身看她,对上她炙热双目,却又离开移开视线。 “怀明姑娘,你清醒一些,莫要再苦苦纠缠了。” 公输怀明当即落下两行泪,楚楚可怜地开口:“在遇到你的头一日,我就不清醒了,江灯,我爱你爱的无药可救,你不能救救我吗?” “我要如何救你?” 燕江灯面对她的攻势全然落入下风,公输怀明见他上招,立刻蹬鼻子上脸:“你亲我一下,你若是亲我一下,我从此往后再也不纠缠你了,保准马上离开。” 燕江灯迎上她期待的目光,想要骂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公输怀明浅浅一笑,故作害羞道:“你不亲我,难道是希望我苦苦纠缠你,想和我永远在一块吗?” 燕江灯深吸一口气,当即掰过她的头狠狠吻了上去,彼此的温热的呼吸打在对方的脸上,一瞬间,两人的心跳都有些停滞,彼此呼吸也因此而艰难。 短短一个吻后,他凝目开口:“现在可以了吧?” 公输怀明定定地看着眼前无比认真的人,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我骗你的,燕江灯,我真是个大骗子。” “你……” 燕江灯本就通红的脸,此刻更是连耳朵都红了,他想要转身离开,却又担心公输怀明的另一条好腿,竟是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公输怀明看他这模样,心中快活极了:“没有关系,燕江灯,我们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