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没门儿》 第1页 [古装迷情] 《和离?没门儿!》作者:华欣【完结】 文案: 宣平侯世子崔永昌身份高贵,财貌无双。 坐拥大陈第一财阀,镇北军是他家养起来的,就连太子也要迎笑唤他一声阿兄。 只可惜他身子孱弱,早早的就沖喜娶了一门媳妇。 小媳妇恭顺贤良,端茶奉水,事无巨细,伺候的得体规矩。 家中求嗣,崔母一声令下:该抱孙子了! 想想小媳妇每日踮起脚尖,为他穿衣打理,鼻息间还能回忆起那股小姑娘特有的香甜。 崔永昌唇角勾起,养个像她一样的女娃娃,或许不错? 直到——比平常早回家半日的崔世子,隔着窗子听到 小媳妇在小佛堂祈祷: 「求菩萨保佑,愿病魔早日折煞那病痨鬼,渡信女摆脱枷锁。」 「崔永昌个王八蛋,脾气暴躁,性子蛮横似驴,姑奶奶不伺候了!」 「夫君病逝,婆婆的银子能分我多少?」 崔永昌捏碎了手里的红豆糕…… 曲妙妙:和离后出家,是选馒头庵呢,还是太虚观呢? 崔永昌:和离?没门儿! 【我爹纨绔&我娘首富·崔永昌】x【做个尼姑/做个道姑·曲妙妙】 内容标籤: 天作之合 婚恋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离是不可能的,这辈子绝不和离 立意:婚姻需要共同经营。 第1章 「夫人怎么不来接我?」…… 三月的青州城,料峭春寒。 夤夜隔窗,芙蓉街上灯火通明,四周街巷一片寂静,唯有这花楼云集之处,另是一番热闹景象。 临河的一处雅间,窗牗半敞,织着银丝的帘箔被风吹起,在水面浅浅摇曳。 今日是青州城布商冯家的长子——冯承业的生日。 他年前才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初入商海,趁着喜庆的日子,便邀了几位生意场上的好友,吃酒赏花,稳固私交。 屋里坐着的几个人,皆是布冠束髮的打扮,穿的精细金贵,看上去像是商贾出身。 唯有上首那名年轻男子,簪着金玉发冠,一枚狐丹大小的碧水金珍珠,在灯下盈出温润的光。 他眼神迷离,像是吃醉,拿筷子敲在杯沿,随着鼓点子敲打,描金的玉蝶在烛火下颤着晃眼的光,只听那人笑吟吟地道:「我的令传下去了,冯兄,该你了……」 说话间,手中的筷子拿得不稳,坠在地上,发出清亮的声响。 被他点名的男子喝的更醉,左拥右抱着两个花娘,嬉笑着把人搂在怀中,闻听得那花娘头上的钗环乱颤,一双大手在莹滑的肩头摩挲,好一会儿,才不捨得抽出一只出来,在签筒里挑了个顺眼的。 递了过去道:「喏!就这根了!」 「桃花?」 崔永昌放下单根筷子,笑着从冯承业手里拿过签子,看了一眼,又还回去。 冯承业撩起眼皮,盯在那『桃花』二字上,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眼底来了神儿,扎勐子似地往一旁的花娘怀里钻。 被推来出来,他才嬉皮笑脸地唱令:「一朵桃花哪里飞,钻入帐中寻蜜嘬——」 「……」 「哈哈哈哈!」 「好令!好令啊!」 在场众人闹笑一团,被他拿来打趣的花娘也不恼,羞红了脸,伸指头往他额头戳:「你坏!」 两人嬉嬉闹闹,花娘身子后挣。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个闪身,扑进了崔永昌的怀里。 在场诸位都有美人相伴,唯独他,身畔干干净净,连坐席都尽量离着左右花娘远些。 扑过去的那位头上簪着巴掌大的金枝偏凤,乌髮盘起,梳做吉祥云髻,领口半敞,白皙的肌肤上有酒色的红晕,笑着把身上仅有的披帛往崔永昌手臂上搀,眼睛里恨不得生出钩子来。 又娇滴滴地撩眉,嗔吟一句。 「……哎呦,可摔疼人家了。」 大家都吃醉了酒,自是明白那花娘揣了个什么心思,先是哈哈一笑,有稍微清醒的主,想起眼前这位的忌讳,慌忙给身旁的人使眼色。 「世子爷,您不扶奴家一把么?」 那花娘柔弱似脱了骨,嘴上说着要起身,却连蹭带攀地缠在崔永昌的身前。 垂眸递目间,瞧见了地上所落之物,那花娘长臂一伸,腕上衣袖落下,露出白莲藕色的小臂,上坠五色琉璃镯,打眼过去,流光溢彩。 藕色近前,那花娘笑吟吟地放下一支自己的筷子,并在崔永昌面前身单影只的那处。 她眼眉里头探着钩子,丹唇轻启,「爷,咱俩可就凑一对儿了……」 几个吃酒的男子,被她这大胆行径吓得酒都醒了。 青州城谁不知道,宣平侯府这位小世子,吃喝玩乐怎么都成,就是不喜女子沾身。 碰到他不成,连摸一下衣角,都要拖出去叫人好打一顿! 他家又门第高贵,别说是在小小一个青州城里,就是去了京城,那些皇亲贵胄也得顺着。 毕竟,天底下除了东宫太子,就数眼前这位最会投胎。 四十万镇北军姓崔,大陈第一富商辛荣是他亲娘。 八百亩地一株苗。 他又是崔家几代单传的独子,日后承袭爵位,更是人上之人! 第2页 今夜众人能聚在一起吃酒,一为冯承业庆生,二来都揣了心思和崔家小世子交好,也为日后家里的生意铺路一二。 「大胆!」 冯承业头一个反应过来,左右的美人也顾不得了,伸手就要把那个不知死活的花娘拎起来。 可惜他醉的太厉害,还没来得及抓到人,就先扯着桌布,把自己撂在了地上。 桌布带着盘子、碗、酒盅、饭菜、鱼肉和黏煳煳的辣油,叮呤咣啷地朝他扑去。 电光石火,桌上登时干干净净。 原本就静下来的屋内,这会儿更是雅雀无声。 忽然,崔永昌站起身子,一只官靴探了出来,没容众人反应,就朝扒在自己腿上的花娘,狠狠踹了一记窝心脚。 「……哎呦!」 那花娘倒抽一口凉气,再也叫不出一声媚音。 偏凤飞到了黄汤里头,那孱弱娇柳的一双玉臂伏在地上,和冯承业一起,盪在汤汤水水之中,抱着肚子,肩头不住地颤抖,隐隐发出呜咽地啜泣声。 美人垂泪,原本应是叫人心生爱怜,恨不能搂在怀里细心呵护,可这会儿滚在泔水之上,还泛着鱼腥味…… 便是採花的淫贼瞧见,也得先捂了鼻子,躲去墙角干呕两声。 崔永昌面色如冰,踹那花娘一脚,还觉得不解气,又随手抄起了桌子上的一个茶水杯子,朝她肩头砸去。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往我跟前沾!」 他吃醉了酒,身形有些晃动,站着都要撑在桌沿。 但嘴里的话,却掷地有声。 外面伺候的人听见动静,慌忙打门进来。 路喜领了两个佩刀小将,一左一右的把他扶稳。 这场面,不用开口,就知道是又有女子死皮赖脸,在他家少爷跟前卖弄风情了。 只是眼前的场景,倒教他看不懂了…… 花娘们犯煳涂,怎么冯少爷跟掉进了大锅菜里似的,身上脸上,净是油水? 「冯少爷……您这是怕别人抢了饭菜,都给捞自己身上了?」 路喜护主心切,又不好去说别人,只拿东道主问话。 他是宣平侯府的家生子,他祖父、老子,都是宣平侯的大管家。 眼下这屋里,崔永昌吃醉了酒,就数他身份最大。 冯承业叫几个盘子砸的生疼,才被自家的奴僕捞了起来,脸上还挂了几根面条。 听到路喜的质问,他努力睁开眼睛。 「崔兄!你别怕……有……有我护着!谁也近不了你的身……」 一边说,脚下还不停地翻腾,菜汤子被他蹬了几下,一点儿不落的都拨在了那花娘脸上。 路喜瘪着嘴,哼笑一声。 揣着明白装煳涂! 不过是仗着跟他家少爷有过同窗的情分,这冯承业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崔永昌这边,是真的醉了。 一听见路喜的声音,他就伸手摸人:「夫人?夫人怎么不来伺候!路喜,把夫人给我叫来,我要找夫人……」 冯承业几个鸦雀无声。 宣平侯府的夫人,不就是崔永昌的母亲——辛荣? 坊间传闻,崔家父子俩唯辛荣命令是从,果然不假。 吃醉了酒,这都惦记着找娘呢! 路喜上前应话,几个兵丁簇拥着,把人搀了出去。 人走远了,还能听见后面花楼里传出打骂声,吵架声,女子哭泣声,隐隐听得出来,骂得最响亮那位,正是方才还醉的不省人事的冯承业。 * 马车从大道拐进了一条巷子。 只叫人柳暗花明,眼前忽然晴朗起来。 巷子不算窄,驷马横宽,两旁立着灯。 灯后的花圃都是拿雕了花的汉白玉围起,里头栽了几样的花木,满条红含苞待放,枝丫上点着胭脂色,披着薄薄的一层白霜,随风摇曳。 路喜撩开车帘:「少爷,到家了。咱们是回自己院子,还是先去点春堂,跟夫人跟前道声平安?」 崔永昌吃多了酒,醉眼惺忪地瞄了一目,沉吟片刻,才喃喃地抬头道:「夫人……夫人呢?夫人怎么不来接我……」 一边说着,他寻着光亮,探了半个身出去。 「呕——」 没来得及开口,就先吐了个七荤八素,愣是把吃进肚子里那点儿黄汤,全倒了出来。 路喜连忙护住他的身子,又叫当值的两个守卫过来搭把手。 正手忙脚乱间,府门里出来一行人,七八个丫鬟捧着披风温茶,簇拥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窸窣而来。 月白的对襟披风上坠着点点红梅,雾气昭昭地映着周围白霜,显着格外醒目。 来人不是旁个,正是崔永昌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夫人,娘家姓曲,闺名取了妙妙二字,模样倒是一等得精緻,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佳人。 路喜抬头,瞧见少夫人来了,忙不迭地先道了一句:「救命的菩萨啊!」 崔永昌顺着声响抬头,昏昏沉沉中,嘴角弯起,低低地念叨:「……夫人。」 曲妙妙急促促上前,把他探出来的身子护在怀里,又叫丫鬟婆子们齐力,将人从马车上安置下来,亲自撑了他的身子,小心地搀扶进府。 先伺候着给他沐浴更衣,换了干净的衣裳,又餵茶添水,打发人去点春堂跟公婆报平安。 第3页 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得了时间,体贴地凑近崔永昌身畔,柔声细语。 「相公,还难受么?吃些清茶……」 曲妙妙年纪尚轻,虽已经成亲但仍是一副少女之姿,圆臀勾腰,她欠着身子凑在崔永昌的跟前,说话间,鼻息间好闻得香气直扑他的面上。 崔永昌迷离着双眼,似是教她一张一合的小嘴儿勾住了魂魄。 他脸上神色不明,盯着她瞧了好半天,突然咧嘴,拿出一副上位者的蔑笑。 「方才……是你伺候小爷我沐浴的?」 曲妙妙稍有迟愣,随口点头应下:「是呢。」 甫才他吐得到处都是,伺候着他收拾干净,趁着丫鬟给他绞干头髮的空闲,她才匆匆沖洗一遍。 这会儿湿发散开,正坐下缓缓神,偏他又是个吃了酒要闹着得哄的性子,这会儿不吃些清茶,夜里又要哭抱,搅得人不得安生。 听到了不如意的答案,崔永昌脸色沉下,拧着眉,在小几上狠狠拍了一下。 吓得曲妙妙端茶的手颤了一下,杯中的温茶泼了一半,打湿了崔永昌才换的里裤。 他脸上虽是正色,但瞧这阵势,像是酒劲儿上来了。 小几上教他一巴掌拍的杯盘乱颤,屋里伺候的下人们都停了手里的动作,低眉顺眼地往这处偷瞧。 崔永昌一脚把小几踹下软塌,大声怒斥。 「来人,把这个心思不善的贱人,杖毙!」 他虽然吃醉了酒,但这些惦记着攀高枝的贱人,他见一个打一个,定叫她们断了这份心。 曲妙妙抿了抿唇,洗澡那会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才想起来发疯? 她摆摆手,把屋里的丫鬟都撵了出去,想要拿干帕子替他沾去裤子上的水湿,手上却生生挨了他好几个巴掌,莹白的肌肤上红了一片,又滚着热辣的痛触。 曲妙妙深吸一口气,弯起牵强地笑意,上前握住他胡乱挥舞的手。 「相公,是我,我是妙妙。」 崔永昌醉的使不上力气,但反抗的意识仍是非常强烈,他手脚并用,妄图挣开她地束缚。 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好娼妇!生野心的那么多,数你心眼精明,还知道打听小爷我的屋里事。」 曲妙妙:「……」 第2章 「有人来了,快放我起来。…… 屋里又是一阵吵闹,跟前伺候的几个丫鬟见多了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 平日里,世子爷虽瞧着是模样凶些,但吃醉了酒,就只认少夫人一个。 别看他嘴上嚷得厉害,只消少夫人在耳朵边低言细语地哄上两句,百鍊钢便化做了绕指柔,再也挤兑不出厉害的话来。 果然,崔永昌又斥责了几声,酒意消下,隐隐认出了面前之人。 「夫人?」他醉醺醺地伸手,指尖触碰在她的脸上,娇嫩的触感别样熟悉,「呵……」 突然,他由小心翼翼变成了蛮横霸道,紧捏住曲妙妙的下颚,另一只手伸至她的后颈,稍稍使力,把人压在身前。 男人的气息扑在面上,曲妙妙不禁微微蹙眉。 他身上难闻,便是才沐浴,换上了干净的里衣,但仍是掩不住那股自五识涌出的酒气。 「阿娪。」他只说一句,便瞧见了她眉心得不喜。 「阿娪不喜欢我?」崔永昌面上迟疑,呆呆地念叨。 「没有。」曲妙妙忙换做笑颜,口是心非道。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崔永昌弯起唇角,像猫儿似的,他眼底聚神,盯着她端详了许久,笑着凑近,在她脸腮轻轻舐蹭。 「阿娪……啊呜……」 离得太近,曲妙妙只觉得他那双漂亮眼睛里带了钩子,一点一滴地蛊惑着自己的心扉。 这人生的好看,眉目疏朗,唇若涂脂,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像月牙一般弯下,黑白眸子混沌不清,混着酒意,叫人只觉有似醉非醉的娇媚。 即便是在素日里有过多次亲昵,这会儿贴着脸瞧,也教她心里升起燥热,唿吸都变得炙烫起来。 「啊呜……呜……」崔永昌神志迷离,喉结滚动,试探着咬住她红艷艷的唇。 曲妙妙被他的外貌蛊惑,双手又教他牢牢地按在头顶,反抗不得,也就只能顺着他的意图。 她红着脸应他,手上推他的力道,也弱了一些。 崔永昌到底是吃醉了,感觉到了她的顺从,嘴里便喊得越发起劲儿,一边喊,鼻子还不住去嗅她颈间的香馨。 「夫君,你先松松手,教我直起身子。」曲妙妙面上浮起一抹飞红,和声同他商量。 他大手扥住了自己嵴背上的衣裳,眼下教她动弹不得,只能像一只被命运拿捏了后勃颈的猫,乖乖的任人摆布。 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人不舒服。 「不准。」崔永昌回答的干脆,手上刻意又加重了一些力道,「你是我的,不准跑!」 他发狠地啃噬着她的唇,意图要掠夺她口中的每一寸气息。 「少夫人,夫人使了春姑姑过来说话,问问世子爷可是吃醉了?别叫……」宝妆笑着打帘子进来禀报。 屋里伺候的四个人里,独她跟宝梅两个是跟着曲妙妙从京城嫁过来的老人儿,在这院子里,自是比秋彤、香芸两个尊贵一些。 在主子跟前行事说话,也更亲近。 第4页 宝妆才打帘子瞧见一角,又慌忙侧身退了出去。 一旁的春姑姑不明其意,侧目看她一眼,兀自伸手揭开外间的门帘,探了半个身子,勾着头朝里间望去,正瞧见世子爷哄孩子似的,在那儿解少夫人领口的珍珠扣呢。 春姑姑笑着放帘子退了出去,顺势把门给掩上。 隔着窗子,外头嘀咕的动静传进屋里,曲妙妙红着脸去推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有人来了,快放我起来。」 她语气中半是哀求,又添了几分羞赧。 「不放,就是不放,你是我的,爷今儿就是要疼疼你,谁来也放!」崔永昌酒意上来,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儒雅。 说着,崔永昌笑着转了个身子,像抽了力气的一堆骨肉,山一般地压了下来。 他语气蛮横,说话间漂亮的喉结划出勾人的弧度。 曲妙妙看地挪不看眼,她吞了吞口水,既然推他不过,便顺水推舟,接受了他霸道地掠夺。 崔永昌在她嘴角落吻,寸寸攻略地描摹着她的唇,眉眼,最后落在小巧的耳垂。 「夫人……」他声音喑哑,低低的在她耳边浅浅道。 「我在。」曲妙妙指尖没入他的发间,她闭着双眼,眼睑轻颤,纤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微微轻晃。 遽然,他浑身卸去力气,像是犯了性子,再念不出一句低语。 「夫君?」曲妙妙推不开他,只得轻轻拍他脸颊,「夫君,你先起来,……」 崔永昌并不答她,须臾,便响起了沉沉的唿吸声。 他,睡着了! 「崔永昌!」曲妙妙气地咬牙,愤愤地睖着瘫睡在近前已经不省人事的某人。 他把火苗撩起,吹了风,竟然自己先唿唿酣睡去了? 「禽兽!」曲妙妙骂他一句,举起巴掌,狠狠的在他后背拍了一掌。 皮肉打在皮肉,响声清脆。 打完这下,曲妙妙又后怕起来。 听刚才外面的动静,来的应该是点春堂的人,也不知道人走没走,万一听见那声动静,回头学给婆母听,她可再没脸面。 外面宝妆听见动静,隔着窗子小声询问:「小姐。」 只这一句,曲妙妙便像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忙叫人进来帮忙。 好歹把崔永昌安置妥当,她脑子里只剩混沌,早没了同他置气的念头,放下帘幔,眼皮合上,也沉沉入睡。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外头冷风唿啸,曲妙妙便被一阵窸窣吵醒。 睁开眼看,枕边之人已经起身,正沉着脸,解了衣裳,在镜前侧着身子朝后背观望。 崔永昌自幼多病,虽不似寻常男子那般身形宽厚,却也身形极好。 这会儿他站在那处,映着微微从窗外透来的天光,衣衫落在臂弯,绸衣之下,依稀可见那精瘦的轮廓。 曲妙妙看的有些入神,她嚅糯着咬了薄唇,手臂撑起,想起身替他穿戴。 忽然,觑见那光洁的背嵴上泛起乌青,带着微微晕开的红痕,格外醒目。 想起昨晚那记清脆的巴掌,她嚅糯了嘴唇,迟疑片刻,翻身转向了内侧,继续装睡。 一直等到那人出去,外头小厮说话的动静渐远,她才叩了床前的小几,喊人进来伺候。 宝妆服侍她适履,宝梅至窗前推窗,引天光入室,又往窗前的香炉里添了一把冰片。 奉水的小丫鬟进来,宝彤取了一旁的帕子,搵在盆中,绞得半干,才递在曲妙妙手中。 「大清早的,一个两个脸上都漾着笑,是有什么喜事儿?」 宝梅笑着接下使过的帕子,笑着道:「瞧了场热闹,说给主子听?」 曲妙妙扭头看她。 宝梅朝外头递了一目:「世子爷叫他们伺候着,在外头连着在吃了几日的酒水,今儿一早起来,直喊着身上发疼,才出二门,路喜就挨了一脚,好巧不巧,撞在了咱们彤丫头身上,泼了水,趔了人。」 她眼神落在秋彤身上,直盯的人脸红,嘴上也半点儿不饶:「连带着把咱们这儿某人的魂儿也夺了去。」 路喜虽是在世子爷身边伺候的人,但他常到主子跟前回话,一来二去,跟里头的众人也熟络起来。 加之,秋彤又是这府里长起来的家生子,跟路喜自小长起来的情分,两个人私下里眉眼相递,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曲妙妙眉尾轻抬,笑着侧目,望向秋彤:「折花掷青梅,也是人之常情,你是个姑娘家,害羞不好言语,回头我去替你敲打敲打,讨了路喜的心思,也好成全一份好姻缘。」 「主子——」秋彤臊着脸嗔怨,一双手无措地攥紧帕子。 宝梅眼神睥睨,故意奚落:「瞧瞧,这丫头喜上心头,高兴地都忘了要磕头谢恩?」 「你!」秋彤眼圈通红,伸手指她,憋了半天,却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宝妆出面递了台阶,三两句话,胡乱寻了个由头,把秋彤打发了出去。 屋子里没了外人,宝妆笑着给曲妙妙挽髮簪花,顺势嗔怪宝梅两句:「你招她做什么?」 秋彤娘老子都是府里的掌事,便是主子开口斥责,也要顾忌三分颜面呢。 宝梅递了垂穗金凤,犟起鼻子,不满道:「我今儿没动手,就已经是给她脸了!」 宝妆随口问道:「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第5页 宝梅朝秋彤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声,眼睑上翻,连宝妆也嗔怨起来。 「有人要自己作没脸,你是瞎了没看见么?世子爷一向不叫底下的丫鬟婆子近身,这规矩屋里的人谁不知道?就是春姑姑过来,爷们儿穿衣系扣的,也从不多伸手近前,偏她身上没带着耳朵脑子?」 「咱们当人家瞧上路喜那傻小子,却不知道那是只生了翅膀的雀儿,急着往高枝上攀呢!」 她性子直率,开了这个头,肚子里头对秋彤的那点儿子不满,全都倒了出来。 「还不光这一样,昨儿晌午家里才来的书信,夜里她就猫着脖子往点春堂去钻,夫人与小姐情同母女,但即便是亲生女儿,胡言乱语听多了,也能生出龃龉。」 听她提起点春堂,曲妙妙拨弄簪子的手顿住,「她去了点春堂?」 「可不是么,小红亲眼瞧见的!」 越说越气,宝梅一口银牙咬紧,脸上也皱的七荤八素。 看她这愤愤的模样,曲妙妙笑着伸手勾她脸蛋儿,「傻姑娘,你有心了。」 「待我回头想个法子,好好给她个教训,让她涨了记性,再也不敢!」宝梅道。 「胡闹。」曲妙妙嗤笑出声,「她生了心眼儿,旁人也不是傻的。你都瞧出来了她的心思,春姑姑岂会看不明白?更何况,婆母开明、宽容,自不是那般偏听偏信之人,那些胡话便是传到她老人家的耳朵里,也是无用。」 「可……」 宝梅还想分辨两句,外头人影晃动,香芸打帘子进来,说是世子爷落了披风在家,要找了赶紧送去门口。 「是要哪件?」曲妙妙扬声朝外头问话,一边打着手势,吩咐宝妆开箱子翻找。 路喜竖耳朵听见她的声音,顿时眉眼带笑,「世子爷说要那件常穿的明红猩猩绒。」 等衣裳翻出来,上头赫然显着巴掌大小的窟窿,边沿黑了一圈,明显是被火星子燎出来的。 「可是不巧,不知道哪个眼神儿不好的没瞧请,闭着眼就给收起来了,偏就这件穿不出门儿了。」宝妆拿出来给路喜看,笑着道,「我比着这个颜色样式,另找一件给你拿去。」 世子爷虽是威严,但在衣着穿戴上一向不挑,衣裳坏了另换一件就是。 「那可不成!」 路喜面露难色,「世子爷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再混拿,主子瞧不见衣裳,只当是我偷懒。」 他揉着屁股,嘴巴瘪成一线,委屈地诉苦「清早才挨了一脚,这会儿还疼着呢……」 曲妙妙被他逗得抿唇而笑,也不教他为难,挑了一件差不多颜色的披风,亲自跟着去了前面。 第3章 「你乖乖的,自有爷疼你。…… 崔永昌在外面等得久了,又吹了风,便是曲妙妙亲自过来解释,也没得他一眼笑意。 「冒冒失失的!屋里的事情都顾不过来,怎敢效仿母亲去外头管生意上的事?」 见她低头满目失落,崔永昌自知说话重了些,又道:「没怪你的意思。」 「嗯。」 曲妙妙红着眼圈点头,唇角下坠,捏着手中的披风,双手捧在他跟前,「衣裳。」 崔永昌薄唇抿紧,垂目看她一眼,稍稍抬起脖颈。 曲妙妙踮起脚尖,凑近了为他披上。 目送着崔永昌翻身上马,转过巷子,瞧不见身影,她才抹去眼角的泪花,强挤笑意地回了内宅。 好在崔家是辛氏做主。 当天夜里,春姑姑把门口一幕当闲话在饭后说了。 辛氏吐了漱口的浓茶,忖度片刻,笑着宽慰儿媳:「永昌小孩子习性,你公爹平日里又骄纵得厉害,才惯出了他这个话不过脑的毛病。你不要理会,他逗你玩儿呢。」 春姑姑也在一旁打圆全:「可不是么,永昌嘴巧话多,吃醉了酒,就爱着三不着两地浑说,前几天还哭天抹泪地说想姑爷了,没进家门,就在外头嚷着要备马进京找他老子。」 「大半夜地闹了一场,第二天一早,还不是跟没事儿人一样?」 「小孩子家家的,脾气急躁了些,胡说两句,少夫人自不必放在心上。」 都是宽慰的话,但春姑姑的这几句里头,明显的带有偏袒的意味。 偏她是辛氏跟前最亲近的一个,在宣平侯面前都要从本家称唿,喊一声姑爷。 有时候脾气上来,就是崔永昌做错了事,她也打得骂得。 经她这么一番开脱,曲妙妙也只得含笑摆手,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来揽。 辛氏板着脸说公道话:「好不容易没他老子在家里仰仗,你又站出来护他?待会儿就让路喜把人叫回来,把那欺负媳妇的混小子好打一顿才是!」 春姑姑听出是玩笑话,笑着认错:「好好好,怪我偏心,这就给少夫人赔不是,回头您要打那混小子,我头一个在旁边递棍子。」 说罢,她有模有样地端了茶水,递在曲妙妙手中:「少夫人,都是老奴的不是……」 曲妙妙哪里敢接她茶水,赶忙侧走一步,偏至一旁,双手将人搀起。 辛氏嗔她一句:「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嘴上没个把门!」 又拉过曲妙妙的手,直言定要替她做主。 曲妙妙不傻,自然不会盼着辛氏真因为那点儿小事,就把亲儿子按着打一顿。 奈何,听者无意,说者有心。 第6页 辛氏早就看不惯儿子夜夜吃醉,醉醺醺不着家的性子,想要给个教训。 次日晌午,崔永昌宿醉方醒,浑浑噩噩的往身边去摸,寻不到人,又欠身探出幔帐:「阿娪……」 隔着半扇珠帘,阳光洒在外间的门槛,许是外头出了太阳,空气中飘浮着细蒙蒙的尘埃,徐徐游动。 不见有人出来回应。 他舔了舔干涸的唇,自觉身上没了力气,又重重躺了下去。 放空了片刻,崔永昌鼓足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夫人——」 曲妙妙正在对面内室的软塌上与人说话,听见他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新沏的热茶泼了一半,洒在盘金绣缀石榴裙上。 「嘶——」 一声吃痛,隔间那边,某人传唤的声音愈发急促。 「来了,来了。」 顾不得收拾,曲妙妙草草接了宝梅递来的帕子,擦去膝头水渍,便一阵风似的打帘子过去。 桌上有准备好的茶水,在保温的匣子里放着,倒出来就是刚好的温度。 「夫君,吃茶。」 曲妙妙扶他坐起,一边替他摩挲着后背,一边小心地伺候他进些茶水,又拿过帕子,替他细心擦拭。 解了口渴,崔永昌倚在她身上缓了一会儿,意识才算清晰。 他眼神乜斜,不耐烦地睨她一眼。 正瞥见她衣垂珍珠,髻挽翠螺,身上穿的又是出门的华服。 崔永昌当即黑脸:「抬你进门儿,就是叫你放着醉酒的夫君不管,一天到晚的往外头的人窝里钻?」 他语气生硬,抓在她腕上的手使了七分力道,「你也是大户人家教出来的,相夫教子这点儿本分都不记得了?」 这话实属伤人。 青州城里有点儿头脸的多少都知道些,崔家这位打京城抬回来的世子夫人,是崔家千挑万选,给儿子沖喜的妙人。 要不是八字相合,老天爷赏下的富贵。 曲家不过京城小小从四品文官,怎能攀附上宣平侯府这门好亲事呢。 就连出嫁时父母相送前地叮咛,也是再三告诫她,要恭顺贤良,伺候夫君,孝敬公婆,才是正理。 眼下被崔永昌指着鼻子骂不尊本分,曲妙妙心下委屈,酸涩的感觉顿时涌入鼻腔,眼泪也不由的盈聚起来。 没来由地受到埋怨,又不好反驳发作,心头似是有万千只蚂蚁爬过,从脚尖到头皮,都在发麻。 她双唇抿成一条细线,攥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停顿许久,才红着眼圈,开口赔不是。 「这回是我的过错,以后都记得了。」 崔永昌惺忪方醒,脑子里都是煳涂,没看见她脸色不佳,只当她有了悔改之意,信口道:「知道了错了就早早改掉,今儿就去点春堂,跟母亲好好解释,推了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由。」 他迷离着眼睛,懒懒歪在曲妙妙怀中,伸手轻拍她的脸腮:「听话,不给自己找麻烦,也别教我心里不如意。」 「嗯。」 「没长嘴不会应声?」没听到满意的回答,崔永昌不悦地蹙眉。 「记住了,回头我去同母亲说。」曲妙妙笑得牵强。 崔永昌笑着把人拥住,顺势又歪在了床上,喃喃自语:「你乖乖的,自有爷疼你。」 「省得了。」顺从中透露着些许的沮丧。 崔永昌两指轻轻捏着她的面皮,搓摩两下:「大清早的,高兴点儿,冯承业前两天得了一只黄金砂画眉,能打能唱,有趣的很,我念你在家也是清闲,就使银子买了来,找了个训鸟的小子养着,回头调理好了,就让人送来。」 小姑娘皮娇柔嫩,教他大手揉捏两下,脸上便红了一道。 曲妙妙吭哧着喊疼。 崔永昌打眼看见红痕,凑近啄了一口,才满意地趿履起身。 「记得前些天你念了一嘴,说是映悬要来,他是你兄弟,自不必外道,我同母亲说过的,让人把绿橘洲的院子收拾了,另拨一二十个人伺候,你且告诉他,在姐姐、姐夫家里住,只跟京城自己家里是一样的。」 曲妙妙拿衣裳过来,应声道:「那我先代兄弟道声谢了。」 崔永昌长开手臂,方便她伺候穿衣,「谢什么?你统共就那么一个兄弟,虽不是一母同袍的血脉,好在关系亲近,以后还要依仗他来给你傍势,我待他好点儿,咱俩闹了作铻,你也有个帮手不是。」 他故意说着玩笑,歪头打量小姑娘面上得羞赧。 「仗他作甚,有你护着,我谁的势力也不仰仗。」曲妙妙低头浅浅道。 崔永昌眉梢上挑,嘴上虽没再说什么,但嘴角按耐不下的笑意,却把心里的喜悦表现的一览无余。 梳洗作罢,曲妙妙在一旁布菜作陪,随口讲起方才春姑姑过来提起的事情。 说是过些日子家里来且,要调秋彤出去,另添别的丫鬟过来伺候。 「哪个是秋彤?」崔永昌顿住手中的筷子,眉间微蹙,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曲妙妙也定住片刻。 但数宝梅在她跟前告状,提及秋彤那点儿子小心思的次数,少说也有几回。 这人竟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 曲妙妙轻敛娥眉,给他解释:「我才入府那会儿,母亲从跟前拨来的两个大丫鬟,身量高挑那个就是。」 第7页 见他还是满目困惑,又道:「咱家药材买办刘掌事家的闺女,她娘如今也在后院伺候,管着府里的一应花木用度。」 崔永昌道:「刘掌事我倒是知道,前些年有临近的大宗生意,我也参与一二,自然认得他的模样,怎么不知道咱们院子里有他家女儿?」 说话间,宝梅拿了一方锦盒进来,笑着插言:「亏得秋彤三天两头的找机会跟路喜搭话,打了那么多回照面,竟忘了在主子跟前自报姓名了。」 她嘴角勾起,打开锦盒给曲妙妙观瞧:「您瞧瞧,是夫人使人送来的,说是拿辉月纱堆出的新鲜样法,簪于发间,流光溢彩,比真花还要俊俏呢。」 辉月纱乃海外舶来之物,便是宫里的娘娘们也少有使得。 这几支绢花,瞧着轻巧,却是金贵。 曲妙妙取出其中一支,拿在手中细细地看,扭头道:「前几日我去请安,母亲说我戴的素了,今儿就送了花儿,你若连这个也不许我簪,那可就得跟母亲去说了。」 月前,她出门赴宴,回来叫他撞见,沉着脸好一番数落,又说金珠银饰一身俗物,且叫嚣着不准她再戴那些花红柳绿的出门走动。 这会儿辛氏送来的绢花,她回头定是要戴着去点春堂谢恩。 先说清楚了,免得他又无端生气。 崔永昌吃好,撂下筷子,接过宝妆递来的湿帕子擦手,瘪着嘴回她:「脑袋长你身上,我还管得了你往上簪什么花?」 「哼。」曲妙妙低低嗤声,懒得同他分辨,起身去了里间。 崔永昌又探头追进来,补充一句:「在家怎么都好,只是出门走动,还是朴素些好。」 她生得极好,珠围翠绕,愈发得引人瞩目。 他的夫人,岂能叫旁人瞧了去? 只是这些话不好解释,他舔了舔唇,还想再强调两句,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路喜旋风似地跑了进来,请安也不顾,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世子爷……快跑!夫人领了春姑姑来,带着家法,说是要打你呢!」 「为……为什么?」崔永昌吓的直打磕巴。 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他娘。 辛氏严厉,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私下里,动怒了连宣平侯都要挨打。 崔永昌自幼身子孱弱,上头有太皇太后心肝宝贝儿似的护着,在家有宣平侯骄纵,谁不把他当祖宗一样顺从。 唯有辛氏,恼他性子蛮横,不遵循礼数规矩。 常拿家法出来,教他涨些记性。 只是,成亲前挨打也就罢了,如今他都娶了媳妇,怎么还要挨打受过? 路喜跺着脚砸手,「哎呦,我的爷,眼瞧人都要进院子,哪还有功夫发癔症去追那些缘由!」 他拉着崔永昌就往后院跑,后院花木众多,能掩住人影,绕过池塘,还能从角门出去。 不管怎样,先躲了这顿板子。 等夫人气消,再回来磕头认错,怎么的都好。 崔永昌看看身旁一脸错愕的小姑娘,想起自己身为人夫的气概,在她跟前挨打实在不甚光彩。 咬了咬牙,长嘆跺脚,跟着路喜往后院去了。 第4章 「爷是疼你,换了旁人,我…… 西风起,院子里一片肃杀。 几株玉兰才裹骨朵,绿叶未生,光秃秃的枝条被风掠过,昭昭然摇曳,唯有裂开的三两花苞在沉闷中添了一抹着色。 破了眼前的凛冽寒意。 头顶的太阳刺眼,檐下引水的梅花坠子也跟着微晃,敲在四方石凹里叮叮作响。 辛氏坐于上首,髻云高挽,翠玉为饰,一身单薄的春暖花开素色锦衣,上绣八宝如意团圆图,又勾银边,嵌珍珠作扣,衣襟处打着锦绣山河结。 曲妙妙小心的伺候在桌前,奉上茶水,贴心将汤婆子添了新茶,捂于一双莹细柔荑之下。 「母亲,这回就饶了他吧。」她目光探向屋外,眼底是藏不住地担忧。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正当院子里,押着逃跑未遂的崔永昌,脸贴着板凳趴着,被几个亲兵按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立在旁侧,手里提一桿胳膊粗细的军棍,怒目圆睁,摆出骇人的架势。 那模样,似是只需一声令下,当即就能叫跟前的小世子体识到人间疾苦。 曲妙妙偷瞄那高举的棍子,暗暗道:别说打足二十棍子,就是一两下,也够崔永昌吃一壶的了。 「哼。」 辛氏自鼻孔轻嗤一声,「吃酒作祸,误了生意上的事不说,整日里只在你跟前横挑鼻子竖挑眼,这等无赖混帐的东西,你还替他求情?」 」小姐,世子爷身子骨孱弱,姑爷又不在家,这二十板子打下去,要是生出个好歹,可……」春姑姑也在一旁说情。 辛氏凛色:「在外头吃花酒就不作践身子?能醉大半个月的东西,身子骨不比咱们要好?」 「小姐——」 春姑姑还要再劝,被辛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打!」 辛氏态度决绝,外头的亲兵也不敢塞责,互相递了个眼神,攥紧了棍子,牙一咬,便狠狠落下。 「啪啪。」 接连两声,打得清脆,明显是棍子支着棍子,做了样子给上头瞧的。 辛氏乃常年在外走动之人,岂会听不出这点儿猫腻。 第8页 「好大的忠心!」辛氏冷笑,起身出去。 眼睛往众人身上打量一圈,瞧出名目,戟指怒目的便沖路喜骂道:「你们这些猴崽子!平日里纵着他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这会儿在主子面前也两头白面,好大的胆子!」 又呵斥左右,将路喜连带着方才那两个执棍的小子一起捆了,一併作罚。 见自己的后手被揭穿,崔永昌心里也慌,他趔着欠身,刚想开口服软,就听见外头有窸窣脚步。 春姑姑赶忙出去,听了消息,笑着过来说话:「小姐,伍爷来了。」 怕辛氏还要再打,春姑姑将崔永昌护在身后,又劝一句:「年前来信,伍爷就念着身子不好,咳嗽不止,天冷后又添潮热盗汗之状,身子骨也日渐消瘦,大有气阴耗伤证型,咱们不得出去迎迎才是正理。」 崔永昌也大着胆子出言揣测:「大舅舅是来投医的?」 他盼着哄他娘出去,自然语气咋唿,把投医两个字咬得一清二楚。 辛氏手里经营有药材生意,名下医馆亦有不少圣手高人,人家千里迢迢地拖着病体前来,恐也是为了医病。 「多嘴。」辛氏睨他一眼,点指斥道:「且先饶你这回,收拾收拾,紧着领你媳妇去前头见远客。」 「得令!」 获了赦免,崔永昌笑着起身,双手抱拳,做出乖巧模样。 「逆子。」辛氏没好气地念他一句,迈步出去。 等人走远,瞧不见身影,崔永昌才臊眉耷眼地回屋,接着就传出催命符:「傻愣着作甚,还不快进来伺候!」 头一回见崔永昌这个蛮霸王吃亏,曲妙妙心下暗喜。 整日里就只许他怼别人,可算也叫他吃瘪一回了。 该!真真的活该! 「这就来。」曲妙妙藏起嘴角的笑意,按下喜色,提裙跟了进屋。 崔永昌自觉在她跟前落了面子,心里不快。 先是打了方才泄露他行踪的混小子,又摔茶盏,横挑鼻子竖挑眼,逮着跟前的人好一顿臭骂。 撒完了脾气,他才侧目而视,点名道姓的叫曲妙妙近前更衣。 换了见客的衣裳,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往点春堂去。 崔永昌步子大,三五十步,瞧不见人,扯着脖子就骂:「踩死蚂蚁呢?走个路也要旁人催着?」 曲妙妙加紧脚步跟上,走得急了,鬓间步摇击的乱响。 「你等等我。」她轻轻拉他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讨饶,「我不跟不上你的步子。」 崔永昌板着脸甩了她的手,「刚才笑我的本事哪儿去了?」 「我没笑。」曲妙妙别过脸,出声否认。 「敢做不敢当?」崔永昌捏紧了她的手腕,把人带到近前,府下身子,凑在她耳边威胁,「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我真没笑。」曲妙妙面露难堪,湿润着眼眶去救自己的手臂。 她身材娇小,被崔永昌提着一只胳膊,整个人就像是被揪起了一角。 这处又人多眼杂,叫旁人瞧见,实在丢脸。 「再不认,打了你的狗牙。」崔永昌恶狠狠道,手上的力道还是松懈了些。 曲妙妙挣脱束缚,退后一步,立在他的身后,委屈地道:「我真没笑。」 崔永昌不满地睖她:「没良心的东西,见爷受过,你心中大快?」 说话间,自点春堂出来一红衣小姑娘,身量不高,披着远行的大氅,两颊被风催得通红,小小一只,埋在毛茸茸的狐色领子里头。 还没凑近就高兴地招手唤人:「大表哥!」 崔永昌抬头,瞧清楚来人,笑着应声:「倩倩也来了,大舅舅呢?」 「爹爹在里头跟小姑姑说话,春姑姑说你劫后余生,让我过来探探。」 伍倩倩俏皮地答话,一双细长的凤眼睁得明亮,不着痕迹的落在崔永昌身后。 「是嫂嫂吧?」 伍倩倩笑着伸手,要去拉曲妙妙仔细观瞧。 却被崔永昌长臂拦下:「成亲那会儿不是见过?你还捧了夹生的饺子近前,这会儿就认不出来了?」 他顺势把曲妙妙拉在自己近前,捏住她的肩头,宣誓自己的主权。 曲妙妙羞红了脸,推他不开,只得稍稍敛目,尴尬的随着崔永昌的称唿,喊了一句表妹。 伍倩倩不悦地犟鼻子,瘪着嘴调侃:「嫂嫂好福气,大表哥待我们这些妹妹们,可从不这样。」 崔永昌顺口道:「你们是皮糙肉厚的假小子,整日里舞刀弄枪,男人见了都要瑟缩。你嫂嫂娇滴滴养出来的姑娘,可扛不住你粗蛮地生拉硬扯。」 伍倩倩道:「嫂嫂是娇滴滴姑娘,我就是男人不成?大表哥,你偏心,我要告诉小姑姑去!」 崔永昌嘴不饶人:「你去啊,我还急着跟大舅舅告状,说你一来就奚落我呢!」 「你!」伍倩倩蹙起眉头,一口小牙咬紧。 「你什么你?咱们这会儿就去大舅舅跟前评理,让大舅舅来做公断!」 「我才不去。」伍倩倩呛声,「爹爹偏你,在他跟前,你是亲的我是干的,我只叫嫂嫂来主持公道才是好哩。」 她也不怯生,笑嘻嘻地挎住曲妙妙另一边的胳膊,亲昵地道:「嫂嫂可要为我做主,好好管一管大表哥!」 「怕是要表妹失望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第9页 伍倩倩正出风头,曲妙妙自不想出面掺和。 「切,她管得住我?」 崔永昌翻了翻眼皮,不着痕迹地提伍倩倩先走一步。 他是真怕这个愣头青的小表妹拿捏不住手劲儿,伤到曲妙妙。 小姑娘怕疼,夜里自己动作大些,第二天都要留上些青红印子。 伍倩倩又是习武之人,稍有不甚,她就得吃疼受委屈。 走出十几步,他又扯喉咙催促:「紧跟着些,磨磨唧唧的等轿子来抬不成?」 曲妙妙挤出笑意,恭顺回他:「是,这就来。」 这厢,兄妹两个吵吵闹闹地进了院子,曲妙妙落后几步,紧随其后。 春姑姑出来接人,笑着骂了两个不省心的猴儿,又打帘子把三人迎进屋里。 辛氏坐在上首,笑着斥道:「你大舅舅来家,也不知道喊人,真是越大越不知礼数。」 崔永昌痞笑着拉了曲妙妙近前,才伍洋跟前作揖行礼:「大舅舅好。」 伍洋连连点头,叫小两口起身,「自家人,哪有那么多的礼数。」 他膝下无儿,结拜的几兄妹里面,唯有五妹膝下是个儿子。 打崔永昌出生,伍洋就满腔热血的想把身上功夫倾囊相授。 奈何,崔永昌不会吃饭就在吃药,自小身子骨弱,四五岁的时候还跟猫似的,提后勃颈就能降住。 好在随了他爹娘的皮貌,生得俊俏,是个乖巧孝顺的好孩子。 便是不得习武,伍洋也是最疼这个外甥。 崔永昌也跟大舅舅亲近,见了礼,就围在膝前详问:「听他们说,大舅舅身子不好,家里有好的大夫,舅舅只安心住下,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理,也别怕没人说话,我跟我娘告假,天天在舅舅跟前伺候。」 辛氏才把儿媳喊到跟前坐下,听他这话,笑着拉曲妙妙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他这会儿才有个大人模样,知道懂事听话了。」 曲妙妙不好多说,只点头赔笑。 伍洋自然不指望他伺候,但暖心的话听进耳朵里,顿时湿了眼眶,一口一个『我的儿』喊着,拉住崔永昌不捨得松手。 寒暄过后,辛氏将伍家父女安顿在明月楼住下,另请了专擅内科的大夫看诊,给伍洋尽心医治。 不知是因家里有客的缘故,还是辛氏前些日子要打人的劲头真有作用,崔永昌这几日倒没出去吃酒。 白日里去铺子里打过照面,晌午定能回家用饭。 忽然见他整日在家里腻着,曲妙妙反倒有些不适。 他在家里,跟杵了个炮仗似的,保不齐哪句不对,就要发火儿。 她自己小心翼翼的,就连跟前的几个丫鬟也不敢活泛。 「冯家递了两回请帖,说是邀你打马球去。」曲妙妙递了眼神,命宝梅将请帖放在小几上。 崔永昌连眼神都没给,只顾拿小木夹给笼子里的画眉餵食。 新鲜的牛肉切成细丝,红得匀称,整整齐齐地码在冰坨子上。 崔永昌捏起一条,举得高高,嘴里打着哨,逗弄着那黄金砂。 闻见肉腥味,那鸟乖巧地歪头去啄,一气儿吞进肚子,叽叽喳喳地唱了一长串儿的曲儿。 崔永昌高兴地眯眼,喊曲妙妙过来:「你也试试,可有趣了。」 「那帖子……」曲妙妙无措地拿着小木夹,还想劝他多出门走动。 「管甚的帖子,冯承业能有我这黄金砂好看?」他从后面揽住她的肩头,手把手地教她怎么逗鸟。 「到底是一起玩的朋友……」曲妙妙道。 「啰嗦!」崔永昌没好气地丢开她,气鼓鼓地踢鞋上了罗汉床。 不怪他翻脸无情,实在是那冯承业得寸进尺,但凡赴冯家的宴席,就有胆大的女子心生歹意。 他又不是唐僧肉,岂能叫那些脏东西沾去。 晾冯承业些日子,也叫他好好反省才是。 曲妙妙却不知道这些曲曲绕绕,只当他又忽地生气,「你别恼,我赔不是。」 嫁来这一年间,别的不说,独这赔不是的本事,她是愈发得娴熟。 他脾气暴躁,又不按道理说事,性子上来,就丢东西骂人,半点儿不给旁人解释的机会。 早些认错,先把人哄好了,事情也就揭过。 「知道错了?」崔永昌笑着拍了拍跟前的褥子,示意她近前。 小姑娘乖巧点头:「知道了。」 知不知道无所谓,只要认错的态度好,顺着他说,总是没错。 遽然,外面传来一串大笑,便听伍倩倩隔着窗户戏嚯:「你们两口子好没意思,天天恼来恼去,只端着赔不是了。」 崔永昌推开窗户一角,啐她道:「你更没意思,小姑娘家家的,偷听哥哥嫂嫂在屋里说话,成何体统?」 伍倩倩迈步进屋,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撂,大喇喇地坐下说话:「我可是奉了小姑姑的旨意,来给你们送东西呢,表哥若是不识好,那我带着东西回了?」 听到是辛氏的意思,崔永昌才不敢再怼。 曲妙妙将桌上的坠穗红封拿来,展开递在崔永昌手中。 「谁家的请柬?」他抬头去问。 眼前哪里还有伍倩倩的人影,只打窗外传来人声:「大表哥生了眼睛不会自己去看?我还要同小姑姑出门,就不扰你们说悄悄话了。」 第10页 「小丫头家家的,好没教。」崔永昌笑骂着把看过的请柬掷出。 薄薄的两片纸,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地上。 曲妙妙将其拾起,让一旁的宝妆收去,坐他跟前说话:「大舅舅家的表妹性子活泼,又生得好看模样,真是讨喜。」 崔永昌当她话里有话,笑着拉过她的手,在掌中细细把玩。 顺带同她解释这门亲戚的来歷。 「几个舅舅跟母亲是结拜的兄妹,年轻时候又得性命相互,虽为异性兄妹,但跟血脉同袍也无两样。」 「后来各奔前程,独大舅舅和三舅舅两个在咱家帮着照顾生意。」 他下颌轻抬,朝南示意:「咱们京城的镖局,就是大舅舅在管。」 曲妙妙点头:「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舅在京城主事,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明白了。」 崔永昌道:「你之前迷煳也是情理之中,咱家同宗同族的亲戚虽是零星,但干系交好的叔伯姨舅们,可就多了去,有时候我自己扳指头算,都得煳涂。」 「亲戚们多是好的,姊妹兄弟玩在一处,大了自会相互帮衬。」曲妙妙故意逗他,「那天表妹不是还念着妹妹们多,跟你讨偏疼呢。」 崔永昌啧声同意:「还真是有不少的表妹堂妹呢!宫里自不必说,单是外头的叔叔舅舅,就数不过来了。」 曲妙妙笑着称赞:「世子爷好福气,这么多的妹妹,改明儿再讨了妹夫,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岂不热闹。」 「什么福气?」崔永昌不解地看她。 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 他眉梢上扬,抿起笑意,盯着她的眼睛道:「咱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准纳妾,她是不是来招婿的,不与你相干。」 「你想什么呢!」 曲妙妙忙开口分辨。 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用得着自己紧张? 崔永昌却只当她在害羞,得意地打趣道:「是你想什么才对。」 曲妙妙懒得跟他解释,起身要走。 崔永昌一时大意,没拦住人,瘪嘴歪在靠枕,寻了藉口哄道:「快回来坐着,蔡知州家那张请柬上写着邀咱们一起同去,你过来,我跟你说说选什么礼单才好。」 曲妙妙才不上当,紧走几步,出了里间。 须臾,又揭开帘子,探半个身子进来:「是什么的缘由?」 崔永昌道:「蔡家老爷子做寿,母亲的身份去了,谁坐着受礼还说不定呢,索性就把帖子送到了咱们这院。」 「那比着上回东雍州刘知府家里的准备,可成?」 「大差不差,他们家还敢争竞这些不成?面子上过得去,已经是咱们赏脸了。」 「那我便省得了。」 崔永昌勾手催她:「你省得什么?乖乖坐过来,爷手把手的给你掰弄清楚。」 曲妙妙努嘴嗤声,并不往他的鱼钩上咬。 「不劳烦您费心,春姑姑那里自有往年旧礼,母亲怕我不知这些,特意让人送了一份过来,我翻册子去查,一样清楚。」 「好没趣儿。」崔永昌翻翻眼皮,「爷是疼你,换了旁人,我才懒得管呢。」 可惜,曲妙妙已经走远,听不到他这番好意。 「没良心的东西!」崔永昌哼了两声,表示不满。 躺了没多会儿,他又觉得无趣,也跟着翻身出去,到廊下逗那只画眉去了。 第5章 (修) 只改了前500字,…… 蔡家的寿宴定在城郊的一处庄子,临山傍水,是个游玩的好去处。 崔永昌在家憋了几日,早就盼着出去放风,天才露白,他就翻身起来,嚷着要找衣裳洗漱。 曲妙妙睡眼惺忪的给他更衣,系好领口的盘扣,「天还早着呢,怎么就这么的急?」 崔永昌兴致勃勃地道:「那庄子后头就是观平苑,庙里的慧静师父是太皇太后给爹爹指的替僧,过年那会儿,听几个来送平安福的小和尚说,他们种了一片红梅,春打六九还开得正艷呢。」 他去拉曲妙妙的手,笑着道:「等从蔡家出来,我带你去看红梅?」 「咱们庄子里不是也有一片?」曲妙妙歪头笑答。 崔永昌给她解释:「那不一样,咱们家种的是骨红花梅,属硃砂梅的一类,观平苑却是红馥馥的江梅,虽有野性,但胜在灼灼的恣肆。」 又附在她的耳朵小声嘀咕:「我叫他们留个一对小兔,说是白的似雪,你要是瞧着喜欢,就抱回来养。」 「真的?」 曲妙妙睁圆了眼睛看他,嘴角不由浮起笑意。 崔永昌挓挲着胳膊,从后面将人揽住。 他身上热乎乎的,暖意还没散去,偎在她的脖颈,拿小牙细细地啃了两下。 「我什么时候诓骗过你?」 曲妙妙眼神清冽,忖度片刻,咬着唇道:「那我叫宝梅多带两件大氅。」 她就只满心都是赏梅? 崔永昌遭了忽视,心里不大畅快,跟进去说话:「我可不要,你们女人家怕冷,我一大男人,还能跟你一样缩脖子不成。」 「那你回头可别抢我的使。」 「谁稀罕,小狗儿才跟你抢呢。」崔永昌嘴不饶人地怼她。 曲妙妙瘪瘪嘴,懒得跟他纠纷,摆手唤宝妆宝梅进来,伺候洗漱更衣。 小两口这边惦记着观平苑的红梅,点春堂那边亦有人揣着惦记。 第11页 「小姑姑。」 伍倩倩今日穿了一身正色石榴裙,长发挽起,梳成一对俏皮的双螺髻,鬓间簪一抹嫣红,远山黛眉,最是娇俏不过。 辛氏才从里间出来,正凭窗而立,指挥外头几个婆子把花草调换了摆设。 瞧见她来,笑的眼睛眯起:「哟,咱们家的小仙女来了。」 伍倩倩顺手接过春姑姑手中的四方斗盆,轻松地摆上一旁的高台。 「我的儿,你这神仙似的穿戴,怎么还粗手粗脚的来做这些。」辛氏笑着喊人拿湿帕子来,拉起她的手擦拭。 「随手的事儿。」伍倩倩笑道,说着,旋群一圈,外头又问,「小姑姑,您瞧我今天好看么?」 辛氏眉眼带笑,把人领在屋里坐下,故意不作回答。 「不好看么?」伍倩倩有些无措。 她从没扮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应装扮,全是按照明月楼伺候的小丫鬟说的来。 该不会是那丫鬟诳了她? 春姑姑也跟进屋里,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笑着道:「傻丫头,小姐逗你玩呢,这都听不出来?」 「真的?」伍倩倩不信地追问。 辛氏抿嘴而笑:「好看,好看!比那画上的神仙还要好看呢。」 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伍倩倩抬下巴骄傲:「我才不要跟神仙比,一个个木雕泥塑的,跟大家闺秀似的,好没意思。」 「我爹说,人活一世,当潇洒自在,我不做神仙,我要做小姑姑这样的侠女,造福一方,利好百姓!」 辛氏宠溺地摇头,反问道:「那敢问咱们倩倩女侠,今日怎么没有潇洒自在,反倒做了大家闺秀的扮相?」 「这个……」 伍倩倩咬着嘴唇,眼睑上抬,小心翼翼地商量,「小姑姑,我求您一件事儿呗。」 「你说。」 辛氏随手端起热茶,细细地吃。 「我想跟大表哥一起去见见蔡家的寿宴。」 「不成。」 辛氏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绝了她,「人家帖子上只写了你哥哥嫂嫂的名字,连我都不得随行。」 这话分明是说来搪塞伍倩倩使得。 蔡家此次寿宴,递的是崔永昌两口子,里头自然是有辛氏的授意。 辛氏膝下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虽不成事,但好在正直善良,如今又讨了媳妇,更是成熟不少。 辛氏虽没望子成龙的心思,但也盼着儿子儿媳能早日接下家里的生意。 以后里外往来,有小两口应承安排,她自乐得轻松。 这个节骨眼儿上,再使个小表妹跟着,旁人笑话不说,儿媳妇恐怕也要心生不满,私下里埋怨她的不是了。 「怎么不成?」伍倩倩挂在辛氏肩头撒娇,「前些日子您带我出去,那帖子上不也没写我的名字么?」 「我带你成,他们不成。」辛氏板着脸道。 「小姑姑——」 伍倩倩搂住辛氏的脖子撒娇,猫儿狗儿似地抵着脑袋往她怀里蹭。 辛氏以两国商贸白手起家,在边境战场上几次命悬一线,全凭着伍洋、伍大雷兄弟两个相护,才保全了性命。 亲友故旧里头,她跟伍洋这个大哥是最为亲近。 伍洋老来得女,媳妇又早早的去了,做姑姑的疼侄儿,辛氏待伍倩倩更是比亲儿子还要偏爱。 即便是知道这小丫头揣了旁的心思,但耐不住她一磨二闹,没多会儿功夫,辛氏也只得点头应她。 又再三嘱咐,要她好生听哥哥嫂嫂的话才是。 伍倩倩站直了身子,任春姑姑给平展衣裙,笑着回话:「小姑姑放心,我肯定听话!我有小姐妹在蔡知州手下当差,我只去找她,绝不去别处惹事!」 辛氏沉声片刻,没记起知州衙门有京城的姑娘过来当差的。 大陈虽是出过几个女将军、女教授,终不过是凤毛麟角,并非常态。 「是康王府的小郡主。」春姑姑提醒道:「康王爷来了不知道多少回,冯将军不肯回去,小郡主孝顺,自荐去了知州衙门,如今在蔡知府手下,做了个巡检少尹。」 伍倩倩冷嗤一声,咬牙慢声道:「才不是呢!」 她跟秦樱是闺中好友,京城习武的姑娘不多,脾气相投的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总要互相拆解些心中的烦闷。 康王府的事情她听得多了,自是瞭然于心。 「分明是她那个庶出的哥哥下作,仗着镇南侯府那老虔婆的势,找了个地痞无赖给她做亲,她母亲久居军营,她们康王府的后宅,可不是被那对如狼似虎的母子给霸占了去。」 伍倩倩短短三两句话,就把康王府的那摊理不清的糟心事摆了个清楚。 辛氏听了,垂目不语。 就连一旁的春姑姑都跟着摇头,啧舌长嘆:「秦家小郡主也是可怜。」 论辈分,康王是宣平侯的姨表舅舅,两个人又是自小长起来的关系。 他们家的事情,辛氏多少也知道一些。 冯娟戎马战场,比多数男子都要强,岂能容得了与旁人共侍一夫? 康王自己拎不清,捨不得在两个女人间做出抉择,就是再跑一百次军营,也劝不回冯娟的。 真是当局者迷啊。 辛氏太息一声,跟伍倩倩道:「你跟小郡主交好,只说你们俩个的事情,少要掺和人家的私事。你主意多,回头要是闹出什么乱子,我可不饶你。」 第12页 「省得省得!」伍倩倩笑着应声,点头如捣蒜。 等人往香雪堂去,辛氏又嘱咐春姑姑回头去一趟蔡家,把秦樱请来一趟。 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她来了青州,一家子的亲戚,总要关怀一二才是。 这厢,小两口才用过早饭,正在屋里走动着散饭食儿呢。 才知道要去赏梅,夜里没备好外穿的大氅,曲妙妙爱美,这会儿叫宝妆、宝梅拿了几条出来,在镜前比着试看。 崔永昌闲来无事,在一旁找了个软塌歪着,自告奋勇的替她相看。 「这件儿不可。」 他眉头紧蹙,恨不得把不满意三个字写在脸上。 「软踏踏的一坨春绿,穿在身上像条豆丹似的,你再走动起来,恨不得叫人给你裹个白绢,早点儿化成扑棱蛾子。」 曲妙妙看他一眼,没做分辩,随手让宝梅换了条银红色的来。 缎织的面料,领口缝着雪白的狐边,腿摆处用双道金丝绣了一簇牡丹,取的是花开富贵之意。 映着她面上的落梅妆,愈发得妍妍俏丽,顾盼生姿。 「小姐真好看!」宝梅脱口夸赞。 崔永昌也看的眼睛发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天生得肌肉玉雪,乌的发,明眸皓齿,眉间一点落梅,经这一身银红裹着,更是叫人挪不开眼。 只是,在家穿成这般,自是情致,却没有道理让外人也瞧了去。 「花里胡哨的叫人眼花,赶紧脱了去。」崔永昌面沉似水。 他起身过去,在一排衣裳里随手拎了一件素净得秋香色宽袖,丢在面前,「就选这件吧,瞧着顺眼。」 「好。」曲妙妙只得点头,吩咐宝梅把衣裳带着。 说话间,只见香芸领了个二门外的小子过来,隔着帘子,在台阶下说话。 「世子爷,蔡知府家来人,说是前几日递过的帖子,在城郊设的宴席。她家夫人怕庄僻寻路难,特地使了人来,这会儿子正在外头候着。」 「来的是谁?」崔永昌随口问了一句。 那小子咧嘴道:「是蔡家总管事葛贵。」 崔永昌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宝妆抓了一把铜板,把人打发出去,转身回屋,笑着跟主子道:「蔡家倒是客气得厉害了些。」 这青州城里,数他知州衙门是地方上的头首,各地县衙门,哪个不得听他家的调遣。 偏那蔡夫人三番两次往府里递帖子邀约,如今过个寿宴,也要殷切深深的使人来迎。 未免有些自降身份。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保不齐藏着什么心思呢。 曲妙妙隐隐察觉了她话里的意思,莞尔道:「人家也是好意。」 「前些时候他家在府中设宴,几家子的夫人小姐都在,蔡夫人也是殷切地拉我在上首说话。」 青州可不是只有崔家一门皇亲。 镇北军就在北边守着,她虽是顶着宣平侯府少夫人的身份,但在场的诰命夫人,不乏比她身份尊贵的。 说罢,她偷觑崔永昌面上颜色,想看他是什么个意思。 正撞见那人眼睛瞪得直熘熘,嘴角噙笑,也在看她。 「你笑什么?」心思叫人看穿,曲妙妙臊着脸急道。 崔永昌只笑不言,顺势着伸手去捏她脸腮,作坏地揉作一团。 「讨嫌!」 曲妙妙起身躲开,眉间皱起,对着镜子看他的作祸。 「人家都迎到门口了,红了道印子,这下可怎么出门?」 她没好气地朝身后某人睨了一眼,又叫宝妆拿重瓣粉来擦拭。 「哪里就留印子了?娇娇气气。」崔永昌笑着凑近。 仔细一瞧,还真留了红痕。 「你看花眼了,一会儿就消了。」他睁眼扯谎。 曲妙妙捂脸后退,不肯跟他说话。 崔永昌又笑着上去哄她,两个人你退我追,几个来回,他就把人堵在墙角。 「你乖乖松手,我给你涂些重瓣粉。」 「不要。」曲妙妙没好气道。 忽听外面香芸叫人:「表姑娘来了。」 没等话音落地,这边伍倩倩就迈步进屋。 瞧见两个人挤在墙角,伍倩倩嘴角撇起,戏嚯道:「好没羞,光天化日的,你们也不关个门。」 崔永昌得了机会,眼疾手快,将手中妆笔刷在曲妙妙脸上。 白茫茫一笔,完完整整的把那道红痕遮住。 弥补了祸事,他这才心满意足的将妆笔撂在镜台,拍了拍手上的浮粉,出来跟伍倩倩说话。 「你才没羞,我们两口子恩爱,你一没成亲的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又作势吩咐外头,以后表小姐再来,只把人拦住了,等通传再进。 伍倩倩嗤声道:「小姑姑让我来的,大表哥连小姑姑的话也不听了么?」 听到是辛氏的意思,崔永昌面上稍有缓和:「母亲使你来做什么?」 小丫头眉梢扬起,得意地道:「你们都出去玩了,小姑姑怕我一个人无趣,让我跟嫂嫂做个伴儿,一起去蔡家赴宴。」 「胡闹!」崔永昌斥她,「我们要去贺寿,领你去吃席不成?」 又不是那些贪嘴争理的人家,哪有给人家祝寿还领个孩子的道理。 「我又没骗你,是小姑姑说的!」 第13页 伍倩倩一个劲儿的把事情往辛氏身上推脱。 崔永昌翻眼皮白她:「母亲才不会应你这个。」 自年里起,辛氏就有意教他们夫妻两个出面应酬往来。 他心里自是清楚是什么意思。 平白的,没道理多带个小丫头在外面出风头。 「大表哥若是不信,自去找小姑姑问,我若骗你……」伍倩倩瞪眼找了一圈儿,最后指天起誓,「我有一句扯谎,就叫我出门磕了!」 曲妙妙拿帕子擦去脸上涂花的重瓣粉,没来得及从新将妆容补齐,就匆匆出来劝架。 「凭白的起什么誓?」 她拉下伍倩倩起誓的指头,又在崔永昌跟前说情:「妹妹也是自家人,跟着去说说笑笑,那蔡家还能讲理不成?」 阖府都是辛氏做主,若没得了首肯,眼前这位表小姐也不敢来胡乱编排。 把人领着就是,没必要青红皂脸的理论这些。 崔永昌看着她脸上因擦拭越发晕开的红痕,也不好再多坚持。 他摆了摆手,没好气地道:「快拾掇去,外头人家还等着呢!」 待三个人出门,蔡家的管家早已翘首而盼。 一瞧见人,就加紧脚步迎上,恭敬作揖。 姑嫂两个同坐一架马车,崔永昌轻夹马腹,一行人便浩浩汤汤出巷口而去。 蔡家在城外的庄子倒不偏僻,马车出城,顺着官道一路北上,两旁是返青的冬麦,远处有山,云雾隐绕。 伍倩倩揭起车帘,看着外头景象感慨:「怪不得爹爹说青州比京城要好,天高云阔,怎的不叫人嚮往。」 曲妙妙嫣然笑道:「青州宽阔,京城雅致,各有各的妙处。」 伍倩倩撇嘴道:「还是青州好,小时候大表哥领我去庄子里骑马,他要跟我逞威风,壮着胆子跑得飞快,跌了跤,小姑姑好一顿臭骂。后来爹爹接我去了京城,再没有这些好玩的了。」 小丫头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的惋惜。 宝梅笑着插言:「听说夫人在咱们青州城里给表姑娘物色着呢,改明儿嫁了回来,这天高地阔,表姑娘还怕没有的玩儿?」 伍倩倩再大的胆子,也是没出嫁的姑娘。 叫那几句嫁人的话羞的害臊,低着头不好言语。 宝妆也跟着笑道:「再一年半载,咱们府上添个小小少爷,表姑娘跟侄儿一起,别说是骑马了,就是十个八个的马场,夫人也满心欢喜地叫人给盖了来!」 她这话是在暗戳戳的回伍倩倩方才那番『幼年趣事』。 只是,小小少爷一词,却叫曲妙妙也跟着羞了脸。 三个人都不说话,马车里一片安静。 宝梅眼珠子滴熘熘转,忽瞧见车窗外有个孩子,笑着给众人看。 「瞧,那儿有个人。」 牧羊的孩童见有车马驶来,抖着鞭子打了空响,引着羊群避至一旁。 羊啃草根,没等这边马车行远,不远处就有看麦地的农户扯着脖子呵斥,叫臭小子领着羊群往山上赶。 曲妙妙平日里跟着辛荣往庄子里去,最喜爱的就是这些田园姿态。 她不由得唇畔勾笑,面露欣喜之色。 身边的伍倩倩也觉得有趣,京郊附近多有戒备,可看不着这般有趣的小孩子。 只见那小牧童挨了骂,沖骂人的农户做了个鬼脸,抹脚就跑。 抬头,正撞见车笭半揭,马车里头,坐着几个小姐,其中那个额间点着观音痣得最是好看,穿着打扮跟画上的菩萨一样好看,只叫人觉得她身上散有佛光,熠熠生光! 小牧童心头慌乱,脚下一个没站稳,失脚摔进了麦田。 「小崽子,叫你幸灾乐祸,跌了个狗吃屎,报应了吧?」后面跑来的农户笑骂着把那孩子捞起,给他打去脏土,又骂骂咧咧地去田里赶羊。 马车里,伍倩倩与宝梅两个早就笑地抱作一团。 「那孩子太逗了,傻憨憨的。」宝妆乐的直擦眼泪。 宝梅连连点头:「呆头鹅,跟咱们家二少爷是一个性子!」 曲妙妙也在忍笑,她眉眼弯弯,拿帕子半掩唇齿,声色上扬道:「他可比映悬机敏。」 「嫂嫂家中还有弟弟,嫂嫂成亲那会儿怎么没见?」伍倩倩歪头道。 「有的。」曲妙妙颔首,同她解释:「那时候紧邻大考,怕误了考试,就没教他跟来。」 「是个书呆子?」 「倒是有点儿。」曲妙妙如实道。 提起弟弟,她眼底泛着光,不禁话也多了起来:「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池塘清淤,他念书痴了,一脚绊进了捞上来的枯枝烂叶里头,多大的人了,还要哭鼻子。」 「不是,不是。」宝梅笑着摆手,同她道:「我听他们说,二少爷是踩脏了新做的靴子,恼自己不争气,才偷偷抹眼泪的。」 曲妙妙只当她胡说,「哪有因为一双靴子就哭的人?」 伸手戳她脑门儿,笑着道:「过些日子,你二爷就要来青州小住,你在我跟前编排也就罢了,回头叫那书呆子听见了你这些杜撰,他要摆主子身份念的你头疼,我可不拦。」 想起二少爷那有头无尾的碎碎念叨,宝梅吓得连忙认错。 那滑稽模样,又逗得几个乐了一回。 正在玩笑,听见外头打马吁声,说是到地方了。 第14页 蔡知州亲自领人在门前迎,拉着崔永昌的手,一口一个小世子喊得亲近。 女眷入偏厅,往后堂去,那蔡家夫人见伍倩倩随行,更是面上喜色。 坐下来细说两家干系。 蔡家亲妹子嫁的是伍家三爷,论起辈分,伍倩倩还要喊蔡夫人一声婶婶呢。 只是曲妙妙也在,她若喊了婶婶,连带着将宣平侯府的辈分也给拉下。 「你只跟着你嫂子唤我一声夫人即可,咱们两家亲近,不论那些旧理。」 当着曲妙妙的面,蔡夫人先递了台阶出来。 「就依夫人的话。」伍倩倩也笑着应下。 见曲妙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趁没人的时候,伍倩倩才给她解释。 「我那三婶婶是奴籍出身,她原是二婶婶家的奴才,入了我三叔的眼,才给放了良籍,她们家不敢跟咱们平辈也是应该。」 「什么二婶婶?」 曲妙妙满目疑惑。 宣平侯府几代单传,从老侯爷到侯爷,再到崔永昌这一辈,家里也没见过多一个人来。 便是在成亲那日,也不曾见长辈里头有个什么叔叔婶婶的。 「大表哥没跟嫂嫂说么?」伍倩倩也跟着讶异。 小丫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的不信:「不应该啊,嫂嫂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小姑姑忘了,大表哥岂会连自己的亲二叔都不记得?」 曲妙妙嫌她态度怪癖,面上稍稍遮掩,胡乱寻了个话题,往别处说去。 伍倩倩看见她面上不喜,不知是心大,还是有意为之,说笑几句,也起身,找故交姐妹说话去了。 目送人走远。 宝梅小声的在主子跟前咬耳朵:「表小姐好有意思,瞧着行事大大咧咧的,怎么心里还揣了个漏勺呢。」 常言道,闷声的姑娘心眼儿多。 这大喇喇的还能生出满肚子盘算,也是头一回碰见。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曲妙妙嘴角微浮:「她怎么样,不与咱们相干。」 许是在家里实在闲的无趣,这些日子,崔永昌没少在她耳边念叨这小丫头亲事上的进度。 辛氏也是真的疼这个侄女,青州城的功勋世家寻了个遍,连带着把镇北军里的适婚男子都查了一通。 这番费力,还不得选个一顶一的如意郎君出来。 宝梅不忿,继续道:「怎么不想干?我看她分明是……」 「什么想干的?」真说着呢,路喜跟着个丫鬟打小路上绕了过来,笑嘻嘻的多嘴。 宝梅睨他一眼,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宝妆问他是要作何。 路喜指着一旁偏院,给曲妙妙作揖道:「主子吃的有些醉了,酒水洒在身上,喊少夫人过去给更衣打理呢。」 此处虽是蔡家花园的一处僻静之所,但相隔不远便是女宾的酒席。 几个相熟的见崔家下人来请,多少猜出来了些缘由。 有胆大的笑出声音,传到曲妙妙耳朵,羞的她满脸通红,绞着帕子,强作镇定地起身出去。 第6章 「这才是一对儿。」…… 蔡家的这场寿宴,原是摘花献佛,给崔家世子、世子夫人涨些脸面的。 奈何,蔡知州过于殷勤,请的都是海量的劝酒先生。 宾主相宜,劝酒的先生口若莲花,几杯烈酒下肚,主桌这边就闹嚷嚷地走动起来。 「夫人呢?」 崔永昌眼神直睖,忽然捉住蔡知州的手腕,问的义正言辞:「你们把夫人藏哪儿了?」 蔡知州先是一愣,倏地明白过来。 这是要找侯夫人呢! 崔家小世子吃醉了要找他娘,也不是头一回。 怕他待会儿失言露相,叫人看了笑话,连忙打着哈哈,叫人帮着把这小祖宗扶去后院偏房。 又叫崔家跟来的小厮伺候,先将人安稳了再说。 崔永昌脚步虚浮,起先还有挣扎之意,朦朦胧胧中听见曲妙妙的声音,拳打脚踢的本事才算老实。 醉成这样,也不好在别人家里歇下。 这边去跟主家告罪,草草收拾,上了回去的马车。 崔永昌醉中復醒,瞧见外头草木移动,还不忘拉曲妙妙的袖边,得意地自夸:「爷这主意不错吧,不过多吃几杯,他们就放行了。」 他趔着身子,歪在曲妙妙怀中,面上欢喜,手上一下又一下的重扣围板。 「去观平苑……上山!」 曲妙妙当他真的是装醉,惊讶道:「你没醉啊?」 崔永昌嘿声一笑,伸手就揉她的脸腮:「爷要是醉了,谁带你去山上赏梅?」 话虽说得稳健,但手上地动作却越发得大力。 「疼——」曲妙妙吃痛一声,扒开他的手。 若没捏的这下,她还真信了他的话。 但这手劲儿,还说没醉绝对是假的。 崔永昌手上没了拿捏,又低头笑嘻嘻的去摆弄身前的衣摆。 他这会儿盖着曲妙妙的那件秋香色宽袖,映着袖口得竹青,颜色甚是般配。 「这才是一对儿。」崔永昌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曲妙妙俯身追问。 崔永昌指尖勾过她的下颌,笑嘻嘻地捏住她的耳垂,小声地低语二字。 「你猜。」 曲妙妙当他又发酒疯,翻了翻眼睑,催促车把式再快着些。 第15页 等回了城,马车在门前停驻,崔永昌早就瞌眼酣睡,抱着那件宽袖自说梦话呢。 将人安顿,曲妙妙去点春堂回话。 听到伍倩倩要留在蔡家说话,辛氏脸色沉下,睨了一目跪在跟前的路喜。 曲妙妙不忍底下的人受过,忙上前道:「怪我没来得及带表妹回来。」 辛氏抿唇道:「你不必替她遮掩,那小丫头脑子虽活,却最是贪玩,再碰上个能说到一起的,十个你也喊不回来。」 伍倩倩深得辛氏偏宠,曲妙妙自不会随辛氏一起数落。 她面上赔笑,捡好听地道:「表妹年纪尚小,还是个孩子,贪玩一些也是应该。」 辛氏道:「哪里还是小孩子啊。」 「咱们娘儿俩自比亲母女一般,也不瞒你。」 她太息一声,低垂眼睑,「你舅舅这回领你妹妹来家,为的就是给她相看一门好婆家,以后有夫家依仗,再得儿女傍身,方得团圆。」 曲妙妙道宽慰道:「依我说,成亲这事儿急不得,有母亲跟舅舅把关,咱们慢慢挑着,才是好的。」 辛氏心中钝痛,嚅糯了嘴,想要再说,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 春姑姑上前递了手帕,也跟着嘆气。 「少夫人是不知道,伍爷这病……」 春姑姑话说一半儿,实在揣摩不出个妥帖的词来,偷觑辛氏脸色,好半晌,才挤出后面俩字。 「——难喽。」 曲妙妙惊诧道:「家里的大夫或是不擅此症,柜上的坐堂先生可使来过?」 春姑姑砸着手背,长吁短嘆:「别说是咱们柜上的,在京城的时候,姑爷就已经传了太医给瞧,到家里后,里里外外也都过了一遍,就连那海外名医也曾找过。」 「说是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儿,那会儿不显,也不曾好生养过,这上了年纪小积小累的,跟笋子似的冒在了一处。」 「真论起是什么大灾大难,还真没有,但却沥沥啦啦的不叫人安生,真真是拿这病没一点儿法子。」 曲妙妙轻轻点头,默言片刻,才出声道:「那是该仔细相看。」 辛氏颔首同意,擦拭眼泪,哽咽着道:「倩倩没得亲兄弟,她是跟着永昌一处长起来的,我拿她当自己亲闺女一样,你是她嫂子,这相看挑选的事情,也要上心,才显得一家子姊妹呢。」 「自是这个道理。」曲妙妙应声道。 免得辛氏挂忧,她又补充道:「外头她哥哥也跟着上心呢,听闻咱们家姑娘挑夫婿,亲近的冯家、王家都曾来打听过,叫她哥哥急扯白脸的给打发了去,直说自家妹子要选最好的。」 辛氏道:「该是如此,你大舅舅一辈子都扑在了咱家的生意上头,倩倩出嫁,比着我亲生的操办,旁的不说,也该找个门当户对的才好。」 听明白了辛氏找人的要求,曲妙妙心里也有了盘算。 没几日,便拟了一份名册出来,把青州连同京城一带,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全标了出来。 辛氏拿册子看。 果然,她心里有些印象的都在这上头了。 「该是你办的事情我才放心。」 辛氏点了几个名字出来,才把册子放下。 又嘱咐道:「你妹妹的事情耽误不得,如今你初接手柜上的生意,也要更加用心才是。」 曲妙妙朗笑道:「我年轻不知事,免不了有些当不当的地方,好在各处掌柜也多体谅,念在您的面子,多少迁就我几分,这才得了个顺遂。」 她这话说得委婉。 事有顺遂不假。 但东家说话,哪需柜上的掌柜体谅的道理。 分明是底下有人带刺儿,在边边角角的地方使了些绊子。 辛氏道:「你性子和善,真依着脾气,日后未必能管得了他们。」 「依我说,你只管拿手段出来,叫他们见识见识你得厉害才好,万事有我撑腰,翻不了天去。」 曲妙妙笑得明媚,起身给辛氏福礼:「母亲疼呵我,那我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当真的听去了。」 辛氏哈哈大笑:「你这丫头,若是能板着脸,再凶一些就更好了。」 「我日后好生的学。」曲妙妙也不作假,爽朗应下。 待她出去,春姑姑抿着嘴感慨:「要我说呀,小姐您还是偏心。」 「我偏谁了?我最公正一人,谁也不偏。」 「偏心少夫人呗。」 春姑姑哼声道:「咱们家这两个小姑娘,一个是化猫的虎,一个是纸煳的锤,别看您嘴上说着两个都是亲生的一般,实则啊,您这桿秤啊,还是歪在咱自家这头。」 化猫的虎,指的是曲妙妙,她瞧着是性子柔柔,然行事作风却聪颖果决。 而另一个,自然说的是伍倩倩了。 单凭一个『纸』字,伍倩倩就已经差了一大截儿去。 辛氏乜眼瞪她,嘴角上扬,笑着道:「你都说她是自家的了,还来笑我?」 主僕二人正说说笑笑,便听外头远远的有小丫鬟说话。 「哎,这不是表姑娘么,您跑什么呀……」 辛氏与春姑姑面面相觑,紧抿起嘴唇,再不多言语。 香雪堂这厢,曲妙妙拿着册子来找崔永昌商量。 虽说给伍倩倩的亲事是辛氏交待了她的。 但回来的路上她仔细忖度,还是觉得这事儿应该由崔永昌出面才是。 第16页 自己一妇道人家,在后宅打听的再过仔细,也没有他们男人间相处的坦白。 「你这是求人办事儿的态度?」 崔永昌信手将册子丢在手边的小桌,双手搭在凭几,垫着下巴,吹哨儿逗弄着那黄金砂。 「喳喳喳喳喳……」 画眉多嘴。 曲妙妙本就说话细声细气,它叫起来,就再也听不清曲妙妙嘴里说的是什么了。 「你帮着看看呗。」 曲妙妙端出笑意,伏低做小,摆出求人的态度给他。 「没空。」崔永昌头也不转的拒绝。 曲妙妙咬着唇,眼睛瞪大,摆了摆手,让人把鸟笼子提走,自己站在那处,蹲下来与他四目相视。 「敢问世子爷,现在可有空了?」 「哼。」崔永昌又哼她一句,转了个身翻至另一侧。 知道这是能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曲妙妙眉间舒展,又拿起册子,递在他的眼前。 「不翻开,举它作甚?」又一声冷呛。 曲妙妙听惯这些言语,倒不生气,老老实实的一页一页翻给他看。 又把辛氏的意思转述了一遍:「到时候妹妹以咱们家的身份出嫁,又是门当户对,也不必担心她会受委屈。」 崔永昌撇起嘴角,嗤声道:「她受委屈?她那驴脾气,不叫旁人受委屈已经是开下天恩了。」 他在曲妙妙跟前一向直言直语,实话说出来,逗的曲妙妙直乐。 「你在笑我?」崔永昌咬着牙探问。 他看别的不成,独将这小坏蛋的心思摸得门儿清。 她嘴角微扬,眼神飘忽不定,却时不时的往自己脸上掠,分明是借着伍倩倩想到了自己这里。 崔永昌提着把人从地上揪起,横在榻上:「笑爷什么呢?说出来,让我也跟着乐呵乐呵。」 曲妙妙笑他比伍倩倩更担得起驴脾气一词。 只是,这话却不能同着他的面讲。 她抓紧了手里的册子,眉眼弯弯,把话题又扯了回来:「这上头圈起来的几个,便是方才母亲提及的。」 怕他忘了,曲妙妙又重复一遍,追问他道:「你说,哪个更适合咱家妹妹?」 崔永昌眼珠子打转,噙笑问她:「我帮了,你许我什么好处?」 曲妙妙被问的一愣,復又笑道:「不就是想要回你那只画眉鸟么?」 她下颌轻抬,撑着身子直起,打珠帘探去外间:「宝梅,把世子爷那只宝贝画眉拎过来。」 「哎,就来。」宝梅搭腔,声音里是藏不住地笑。 曲妙妙继续玩笑:「可记好了,那画眉是世子爷的心肝儿宝,须得好生伺候,可别渴了饿了,亏待了小主子才是。」 「嗯嗯嗯。」 宝梅将鸟笼挂回原处,已经乐地说不出话了,只嗯声点头。 曲妙妙自己说完,也忍不住地发笑。 就连崔永昌也叫她这话逗得脸红。 「好你个坏丫头!」他笑着起身,鞋都顾不得穿,踩着白袜,把人堵在门口,「敢拿爷开涮,还能教你落跑不成?」 「错了错了,我知道了错了!」 曲妙妙弯着腰连声认错,两只手扒着要推他的手臂。 「跑不了了,认命吧。」崔永昌虽是清瘦,到底也比她力气大得多。 他掐住了她的腰身,往肩头一搭,扛着就把人放回了软塌。 居高临下的将人拿捏住,崔永昌贱兮兮地问道:「阴阳怪气的跟个画眉争竞,夫人莫不是心里醋了?」 「去你的。」曲妙妙娇啻啻地啐他。 她说话声小,又夹着笑意,听起来软绵绵的,半点儿没有威严。 崔永昌非但不怕,反倒欺身近前,左右捏住她的脸颊,再次追问:「你是不是醋了?」 「没有。」曲妙妙认真道。 只是她笑的两腮红晕,真话也看不出真来。 崔永昌当她羞赧,笑着啄她,坚定地道:「你不认爷心里也清楚。以后不光疼它,也顺带疼呵疼呵你。」 外间宝妆宝梅两个,听见动静,瞧瞧揭起一角帘子,望了一眼,相视一笑,推搡着悄声出去。 房门掩上,敛去一缕天光。 崔永昌得了好处,做起事来也算尽心。 出去吃了几回茶,便将那册子上被点的几个人查了个详细。 「一个是永安候家的嫡次子,现在镇北军做狮虎校尉,日后虽不能袭爵,却也是一片大好前程。」 「这个甚好。」曲妙妙点头附和。 又道:「世袭不过三代,除了咱们家这般,得太.祖.爷特允的世代承袭外,那些公侯之家,哪个能祖辈的富贵?能自己搏一身功勋出来,比祖上传承的更为宝贵。」 崔永昌瞪她一眼,谈起另外一个:「还有便是去岁的探花郎,好像叫什么苏永望的,他是青州人士,没见到本人,但打听了亲朋故旧,说是风评甚好。」 曲妙妙淡淡笑道:「旁人我或许不知,但你提起的这位苏永望,我却知道。」 「他跟映悬是同窗挚友,听映悬说,高阳书院的小宋夫子夸过他卓尔不群又心忧天下,日后必成大器。」 崔永昌拧眉道:「你那弟弟什么都跟你说啊?」 曲妙妙小得意道:「我们姐弟两个关系亲近,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切,谁稀罕。」 第17页 曲妙妙从画缸里挑出两个人的小像,嗤他一声,转身就要往外头。 「你做什么去?」 崔永昌办好了事,还没来得及邀功,她就跑路可不成。 隔着窗子,曲妙妙敛足回他:「咱们选好了人,终是要妹妹同他成亲过日子的,我这不得带着小像,让她这个事主先掌掌眼。」 不管是永安候穆家,还是苏永望,都得要伍倩倩点头了,才是好的。 崔永昌好言相劝:「她脾气倔,你只依着母亲跟舅舅的意思,把人挑出来即可,何必这会儿到她跟前去吃呛呢?」 「省得了。」 曲妙妙随口敷衍。 伍倩倩脾气再倔,能比得了眼前这位? 她这会儿受些委屈,日后可是能省不少埋怨呢。 眼瞧着人出了院子,崔永昌没好气地踢了小几。 心中还是不快,又喊路平,让备马出去散心。 随着他在官道上跑了一阵,前头马速缓下,路喜才过来说理。 「主子,您容我多一句嘴,少夫人疼表姑娘,还不是看着您的面子。没有主子您在中间站着,少夫人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可是半句都不会多说。」 路喜偷抬眼角,见崔永昌面色有转。 继续道:「依这个道理,少夫人多一份尽心,那不是多一份对主子您的偏袒。」 「哼。」 崔永昌讽笑道:「就说她整日里往铺子里去钻,迟早要不听管教,明知道我说的也是为了她好,就非要犟上一嘴。」 听明白他到底还是为了铺子的事,路喜心里也有了主张。 「您这赌气的话,反倒是赶着替少夫人辩解清楚了?」 「怎讲?」崔永昌道。 路喜嘿嘿一笑,把从他老子那里听来的几句闲话摆了出来。 「咱们宣平侯府是大陈独一份的世代候,不降爵,不撤册子,少夫人便是要为后世儿孙,这泼天的富贵也是够的。」 「还不是因着她捨不得主子您劳心操劳,才应下了夫人交代的差事。」 崔永昌身子多病,受不得热,挨不得冷。 春秋还好,每每到了冬夏两季,热了要浑身虚汗,守着冰鉴还得坐立不安呢。 冬天就更难受,等说话化作白烟那会儿,需拿无烟的金丝炭把屋里熏得暖暖的,地龙不歇,另得通了风口,让烫温的暖风一股一股的往外头溢,才能好受。 因这般缘由,即便是他有心放在家里的生意上头,侯爷跟夫人也捨不得啊。 「这些诓人的话是你老子教的?」崔永昌斜眼看他。 路喜连连摆手,矢口否认:「我爹跟侯爷在京城小半年了,哪里能教这些。」 知道他是听进去一些,路喜接着念叨:「您是知道的,咱们家里外生意,养活着千把号儿人呢,老老小小都指着府里养家吃饭。眼瞧着侯爷跟夫人也到了该享福的年纪,少夫人站出来承下这份苦,还不都是因着您啊。」 路喜说的在理。 这些道理,崔永昌心里更是比谁都清楚。 当初定下辛氏给他定下曲妙妙,八字相合只是其一,更重要的便是瞧上了她做买卖的本事。 能守在后宅主持中馈的女子遍地都是,但能够在生意买卖上拎得清楚的姑娘,寻遍天下,也是凤毛麟角。 他原先是想,娶进门的,不过是个打理生意的人手,日后赏她个孩子,香火传承跟家中生意都有了着落。 不曾想,却教他寻了个珍宝回来。 小姑娘耀如春华,揭开盖头的头一眼,他就改了想法。 后来相处,更是明珠生辉。 她不光模样入了他的眼,性子也跟自己最是贴合。 越是欢喜,就越不想叫旁人瞧了去。 「烦死了!」崔永昌不满地骂道。 他调转马头,路喜没能跟上,落下一步,忙扬起嗓子追问:「爷!还去哪儿啊?」 崔永昌没好气道:「回家!」 伍倩倩是个混不吝,脾气上来,保不齐要跟她嫂子翻脸。 他不去看着,万一小姑娘吃了亏,哭鼻子抹眼泪的,还得他来心疼。 崔永昌火急火燎的往家里赶。 却不知,曲妙妙正领着人从明月楼出来。 脸上非但没有难色,还眉眼带笑的自在。 宝妆跟在一旁,拍着胸脯道:「可是虚惊一场,得亏表姑娘出去了,伍爷是个好说话的。」 那表姑娘是个揣着明白装煳涂的好手。 若是因着不满意亲事,犯浑地闹起来,到时候又推说是年幼直率莽撞,谁也拿她没有法子。 宝梅偷笑着凑近,跟她咬了两句耳朵。 宝妆瞪大眼睛,惊异道:「真的啊?」 宝梅笑着抬眉,眉飞色舞道:「我盯了好几天呢,今儿是亲眼瞧见她出去了,咱们才过来的。」 宝妆比了个大拇指给她,满脸佩服:「您辛苦。」 曲妙妙走在前头,不见两个丫鬟跟上,驻足催促。 这边才紧走两步,追了过去。 崔永昌回来,便见曲妙妙正在临窗习字。 他愕然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曲妙妙笔尖掭墨,刚要落笔,耳畔忽传来他的声音。 「吓我一跳!」她拍着胸脯道,「你不是出去吃酒,怎么也回来的这么早?」 第18页 「谁说我去吃酒?」崔永昌从正门饶了进来,翻看她写的小字,「练这个作甚?」 曲妙妙搁下笔,仰头望他,笑吟吟道:「过些日子表妹成亲,我这个应嫂嫂的别的大事儿揽不下,写几张请帖还是成的。」 宝妆递上拧的半干的湿帕子,她接来擦手,顺嘴跟崔永昌说了明月楼的事情。 「昨儿我过去坐了会儿,大舅舅身子是愈发的不好了。」崔永昌唏嘘道。 曲妙妙也跟着感喟不已:「可不是么,这才几天的功夫,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儿,又要挂念着妹妹的亲事,听明月楼伺候的人说,这些日子舅舅还曾一个人偷偷垂泪呢。」 崔永昌道:「哎。倩倩的婚事,可得抓紧些才是。」 借着亲事沖沖喜,说不定还能缓和了病情呢。 曲妙妙和声:「大舅舅让我把册子连带着画像一起留下,妹妹不在,也不好当场就定下。」 崔永昌嘱咐:「不论选了哪个,你也要先做准备才是。」 「是这个道理。」曲妙妙顺着他说。 见她乖巧,崔永昌又趁着机会把刚才那番给挑了出来,摆事实讲道理,将她痛批一顿。 曲妙妙后面没有别的事情要忙,他说什么,都点头应下,乖巧的跟只八哥儿似的。 他想听哪句认错,她都能随口捻来。 崔永昌找回了面子,才神动色飞地抬臀,去廊下找那只黄金砂炫耀。 然伍倩倩成亲这事儿,崔家阖府都放在心上。 独当事人这会儿却在游湖,漫不经心地捏着手中的石子儿,往窗外打水漂。 「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嘟儿。」 一枚接着一枚,听的人心烦。 秦樱抓住她的腕子,抢了剩下的几个石子,一把撒了出去。 石头砸在水面,扑簌簌溅起水花。 「伍倩倩,我实话跟你说了吧!」秦樱口气生冷,眉头皱起川字,身上毛月色的束腰男装显得愈发沉闷。 「啊?」石头丢完,伍倩倩才回过神,不解地抬头问道,「说什么?」 秦樱拳头握紧,重重砸在跟前的小桌,吓得外头撑船的婆子都打寒颤。 「你跟我是打小人认识,咱俩玩得好,我们家的事情你都知道。」 「我娘就是因刘氏那个贱妇,才不愿回去的。」 「我秦樱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那些上赶着给男人做妾、做填房的女人!」 秦樱眉头拧着,圆圆的杏眼也变得稜角分明,她目光凌厉,咬着牙讲下去:「上次蔡家寿宴,你左右逢源,有意抢了你表嫂的风头,我就看出来了。」 「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你若打的是你表哥的主意,那咱们过往情分不提,自此一刀两断,谁也别噁心谁。」 都是京城出来的姑娘,簪缨门第,这种事情见得多了。 打一眼就能瞧出来对方的心思。 「呵。」伍倩倩突然支着桌子发笑。 秦樱更气:「你笑什么?你小姑姑挑出来的人选,还能坑你不成?你不同意,还不是瞧上了你那表哥!」 「哈哈哈哈。」伍倩倩扶着桌子笑的更大声了。 「打一架!」秦樱上前扥住她的衣领,瞪眼就要动粗。 伍倩倩功夫不如她,又是在水上,更是不愿迎战。 「你先松手,听我给你解释。」 秦樱道:「你是想好了煳弄我的理由?」 伍倩倩笑着讨饶,先把原则的东西跟她讲清楚:「我大表哥瘦的跟个病鸡似的,我怎么可能会看上他?」 亲耳听她否认,秦樱又追问一回:「当真没有?」 伍倩倩举掌起誓:「千真万确的没有!」 秦樱重露笑颜,坐下来好好说话:「你既然同意了你爹,来青州嫁人,又是因着什么要临阵脱逃?」 伍倩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问她了一句。 「阿樱,你没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起先咱们只想着嫁了人是个安生,可若是如我小姑姑这般,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能活得自在。」 伍倩倩笑着拍了拍秦樱的手,胸有成竹道:「我想了个法子,能成为我小姑姑那般的女子。」 她拾起落在脚下的最后一枚石子,眼神眯起,笑着丢入水中。 幽幽地道:「你且瞧着吧。」 「咚。」 最后这声石头落水,干净利落。 第7章 「伤着没,可别割破到皮肉…… 春风卷着飞红,夹在绵绵细雨,扑漉漉落在车外。 车队绵长,头首是一架枣色马车,挂着宣平侯府的旍旗,佩刀亲兵随行左右,浩浩荡荡入了青州城内。 今日十五,城内有集。 附近几个镇子里的百姓纷纷进城,或带些山货禽畜换钱,也有纯是为了凑热闹,蒙着小雨出来转看。 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行人沿着另一条相对偏僻的街道而行,盏茶功夫,便到了巷口。 佩刀亲兵驻足左右。 再往前去,宣平侯府的高门金匾之下,站着一人,翘首以盼,垫起脚尖朝巷口张望。 见车马过来,才长松一口气,脸上笑意舒展开来。 拍着一旁小丫鬟的肩,催促道:「可算是来了,快去接你二爷!」 宝梅点头,领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垫步迎了过去。 第19页 帮着摆下杌凳,宝梅朗声道:「二少爷,到家了。」 「好丫头,可是没受委屈,性子还是这么得活泛。」晴朗的少年声不夹杂一丝喑哑,比廊下的那只黄金砂还要脆生。 车帘撩开,下来一隽秀少年,朱唇皓齿,生了一双自醉的桃花眸,展齿而笑,眼尾微微上挑,化作两道弯月牙儿,好不招人喜爱。 「阿姐!」 一下马车,曲映悬远远便瞧见了站在台阶之上的阿姐。 他谁也没理,小跑着近前,想要张臂拥抱,又忽生侷促。 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高兴才好,手心儿在身侧的衣裳上搓了又搓,脚下无措地踩出小步。 索性,抱拳给曲妙妙做了揖。 逗得在场众人哈哈大笑。 刚才还觉得少夫人家的这位小少爷眉清目秀,又金榜高中,会是个沉稳的俊才。 这会儿看来,曲家小少爷书念得好是真,性子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 「小呆鹅。」 曲妙妙捏着帕子,轻戳他脑门儿,笑着领人进府,另吩咐宝妆香芸两个,将二少爷的行李一应,从角门搬入。 「使不得都抬进来的。」曲映悬道。 「怎么,你另有安排?」曲妙妙将他额角的碎发併入发间,好奇地问道。 「只把家里备的一应抬进来就成,另有两车是我带的书卷,沉甸甸的一时也不好打理,姐姐在外头寻个库房,给先存着就成。」 曲妙妙轻笑,点了点头,叫她们就依着他说的去办。 曲映悬虽是亲家少爷,但到底是个晚辈,进了宣平侯府,头一样便是去点春堂请安。 辛氏疼爱儿媳妇,爱屋及乌,连带着对曲映悬也是和蔼之色。 「你姐姐能干,家里大小事情多需她安排才是,你若是觉得无趣,只去找你姐夫说话。」 辛氏指着儿媳妇,笑着给曲映悬支招,「你是个博学多识得好孩子,潜移默化的,也叫你姐夫多闻些书味儿,少跟外头那些混帐小子吃酒耍乐。」 她这话,听着是在骂儿子不争气。 实则是告诉曲映悬,他姐姐如今掌家,半点儿没受委屈。 曲映悬书读得多,脑子可不迂腐。 辛氏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明白,嘴上的奉承也是顺嘴而来:「怪不得人常说,天下父母多自谦,出门时我母亲叫我多跟着姐夫学着说话办事,又嫌弃我笨嘴拙舌,不甚讨喜,如今听夫人反倒念着姐夫不腻在书堆里。」 他眉梢上扬,笑眼明眸:「要我说啊,我跟姐夫都是好的,我在夫人这里听了夸奖,回头叫姐夫姐姐家去,也听听我母亲的夸奖才是。」 听旁人夸自己儿子,辛氏自是高兴。 连一旁的春姑姑都乐地抿嘴,插言道:「没见舅少爷前,我只当书念得好的孩子嘴巴不巧,今儿才算是涨了见识,知道了这天底下还真有十样全能得厉害人物呢。」 辛氏也点头认同:「跟他姐姐一样,都是好孩子,独咱们家永昌,是个事事都要人操劳的。」 似是想起什么,辛氏说着,脸色缓下,跟身侧问道:「世子爷呢?他小舅子来,他这个应姐夫的,怎么不出来照面?」 左右丫鬟面面而觑,谁也不敢吱声。 就连春姑姑都抿紧了嘴唇,不多言语。 还是曲妙妙上前说话,解了眼前的尴尬:「他一大早就嚷着要带着映悬各处去玩儿了,偏不巧,冯家来了消息,说是他家少爷摔断了腿,喊他过去探病。」 理由还算说得过去。 辛氏也知她是随口杜撰的,抿着唇,冷哼一声,嘴上仍是圆了场面。:「这回就饶他一次,你们姐弟俩好好说话,等你姐夫回来了,我教他多吃两杯酒,给你赔不是。」 「瞧您说的,他又不是外人,哪里值得。」曲妙妙笑着应声。 又闲话几句,辛氏推说身子乏了,曲妙妙才带着曲映悬出去,往香雪堂去说话。 「你姐夫早早就叫人去把绿橘洲收拾出来,就在隔壁那处,院里引了活水环绕,临街给你另开了一角小门,平日里有个什么事儿,也方便进出。」 曲妙妙在沏新茶,顺带将住处安排一併跟他讲了。 曲映悬乖巧的与她对坐,捏着手中的玉爵杯,吃了一口,点头称赞:「还是阿姐沏出来的茶甘甜可口。」 曲妙妙道:「这是前些日子送来的新茶,三月初才摘下,我吃着不错,另包了一份,叫人送去了京城,等你回去以后一样得吃。」 曲映悬撇起嘴角:「那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曲妙妙怼道,「一道送来的两罐,岂会有我的好,你的不好的道理。」 曲映悬眼睑稍抬,抿紧了唇,一双眸子直愣愣盯着她道:「味道不一样。」 「胡说。」曲妙妙斜他一眼。 想起绿橘洲草木蓊郁,又起身叫宝妆,让她把年节时候,晋宁送来的一盒伽楠香给拿来。 曲映悬戏嚯:「那么好的香,等我使惯了,回去可不愿用旁的了。」 曲妙妙扭头看他,道:「那就只能叫你姐夫使银子去买,咱家有去西南的商队,还供不起你看书使的这点子薰香冰片不成?」 提起崔永昌,曲映悬多嘴一句问道:「姐夫真去探病?」 方才曲妙妙开口前,指甲攥着帕子,偷摸着绞了好一会儿。 第20页 他打眼过去,就知道她要扯谎。 曲妙妙睖他一记,犟起鼻子道:「哄我婆婆呢。是那冯家少爷喜欢的一个戏子没了,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来喊你姐夫出去吃酒。我怕那会儿提及这些讨嫌,才改口说是探病。」 崔永昌性子放纵,任达不拘。 早上还欢欢喜喜地说要亲自出城去接小舅子,听到吃酒,才又改了主意。 好在,曲妙妙也没指着他给娘家添什么脸面,曲映悬是自己人,亦不争竞这些。 曲映悬听了一愣,先是砸了咂嘴,半天没憋出话来。 「姐夫可真是个自在性子。」曲映悬道。 曲妙妙讽笑:「可不是自在么。」 她恐弟弟心生担忧,又往好处去讲:「阖府没指着他出来应差,有什么大小事宜,我婆婆也是喊我去说,更不需我日日点卯,守在伺候,我这日子,可不比他自在?」 言外之意便是,崔永昌虽不省事,好在婆母偏疼,她也学了掌家的本事。 这是别人的家事,即便是亲姐弟,曲映悬也不好指点评论。 他想了一下,又道:「我看得出来,侯夫人是真的疼爱阿姐。」 寻常人家,媳妇进门,没个三年五载的在婆母跟前孝敬,必是不能摸到内府的中馈。 更何况,那辛氏不光让阿姐学着主持中馈,还教着让她接手家中的生意。 亲生女儿,也未必如此了。 遽然,他语气调转,「只是,姐夫行径荒诞,阿姐可有受苦?」 曲妙妙弹了他个『鸭梨』,嗤道:「小孩子家家的,休要胡说。」 姐弟两个在点春堂用了午饭,香芸过来禀话,说是绿橘洲那边已经安置妥当。 曲妙妙领着曲映悬逛了府宅,又领他去跟伍洋见礼,在绿橘洲歇脚,顺道提起了伍倩倩的亲事。 「苏永望?」 曲妙妙点头:「另一人选是永安候府嫡次子穆平,我瞧那画像,穆家的条件自是要好着一些,偏那表姑娘非要选探花郎去嫁,你来的倒巧,过些日子两家下聘,你们是同窗,还有得说话。」 「怪不得呢!」曲映悬面露讽笑,「他的告身早就下来了,听人说是指去了西川郡,做个县令,我还纳闷儿怎么不见动身,原是盼着这边呢。」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苏永望。 「旁的呢?」曲妙妙追问,「为人处世这些。」 曲映悬如实道:「旁的倒是没有什么大毛病。」 苏永望出身寒门,打念书那会儿,私底下就听他念叨过,要攀附权贵,绝不再过苦哈哈的穷日子。 但那亦是人之常情。 见识过京城的繁华,他生出些向上的心思,也不奇怪。 曲妙妙道:「成亲乃人生大事,他以亲事为重,倒是不差。」 眼下,她那公爹还在京城,等苏永望和表姑娘成了亲,不看僧面看佛面,自不会叫新姑爷往西川郡那穷地方去的。 说话间,外头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几个短襟小子搀扶着一年轻公子,脚步踉跄,醉醺醺的朝主屋走来。 「夫人……你怎么还不来伺候?」 久不见人,崔永昌气上心头。 他眼瞪圆,一脚踢翻一旁的青瓷鱼盆,才冒尖的荷叶被拦腰隔断,湿黑的糟泥泼了一地。 水坑聚起的地方,指头大小的红白鲤鱼排尾求救,把水花打地啪啪作响。 响声清脆,吓得崔永昌也愣了。 曲妙妙领着兄弟出来,见瓷片散在地上,慌忙跑过来,转圈查看:「怎么就寻到这儿来了?伤着没,可别割破到皮肉。」 闻见熟悉的味道,崔永昌嘿嘿发笑。 忽然,他目光看到一处,眉间皱起,鼻孔微张,咬牙就将曲妙妙推在了一旁。 第8章 「你不哄我?」 「他是谁!」 崔永昌龇牙上前,揪起曲映悬的衣领,就要往地上按。 曲映悬虽被他姐姐称作是个孩子,却到底在年纪上比崔永昌差不了多少。 柳姨娘带他投奔曲家那会儿,他六岁,只比曲妙妙小了几个月。 加之,他书念得好,颇得曲父欢心,便是不得家中主母喜爱,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反观崔永昌,那是真的经年多病,又随了宣平侯爱吃酒的性子,身子愈发得孱羸。 崔永昌两三回没能降服住曲映悬,心中憋屈。 他咬紧了牙,撸起袖子,使了全身的力气,垫着脚蹦起,要拿自己往他身上砸。 曲映悬恼他对家姐态度不善,看准了他的动作,身子稍侧,却让出了脚下坚硬的青砖。 「少爷!」 「映悬!」 众人惊唿,眼瞅着世子爷扑着今日才来的舅少爷,柿饼似地摔在一处。 路喜指挥众人,慌忙把两位爷搀扶起来,嘴里念叨:「祖宗哎,早知道您要闹事,我肯定不能往这儿来啊!」 崔永昌被夹着胳膊直起,顾不得膀子上的疼痛,双脚乱踢,还撕扯着要往曲映悬脸上去踹。 又捏着拳头,要跟曲妙妙讨个说法。 「茄子塞了你的嘴?这野男人到底是谁?」 「你给他拍灰?你男人也摔了你没看啊!」 「你不守妇道!我呸!」 崔永昌嘴里越骂越是荒唐,就连路喜在一旁都听不下去了。 第21页 「世子爷吃醉了,还不快把人抬回去歇着。」 「我没醉!」崔永昌手上乱抓,终于够到了曲妙妙的一片衣角,「你哑巴了?」 曲妙妙指甲掐断,忍下满肚子愤懑,睖他一眼,「世子爷醉了,还不快着些架出去!」 崔永昌扯住她的衣袖不放:「老子是给你脸了,今儿你不说清楚,还指着我饶你?」 换做平常,他吃醉了酒胡闹谩骂,曲妙妙也就当做童言无忌,哄两句作罢。 可今儿是她亲兄弟来家头一天。 为的便是要替家中父母看看,她嫁来青州的日子,过得可好。 别的时候她都能让,独今儿不成。 曲妙妙咬紧后牙,掰开他的手指,退后一步,沉声呵叱:「没看见你主子醉了,不把人领走躺尸,且在这里听热闹么?」 「你不哄我?」崔永昌又叫,「把我撵了,你好跟野男人偷会是吧?」 「还不带走!」 曲妙妙怒目切齿,伸出的手指都在发抖。 「走走走!」路喜再不敢留世子爷在这处胡闹,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招唿着随行的几个小子,卷着就把人抬了出去。 曲映悬目送他们离去,偷瞄曲妙妙一眼,他蹲下身子,将水洼里岌岌求救的那尾鲤鱼捏在掌心。 「阿姐,给它换个鱼盆吧。」 曲妙妙递了一目,苦笑着点头,只当不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姐弟俩回屋,曲映悬脸侧方才被青砖剐蹭,破了块皮,拿清水洗干净了,还不住的往外渗血。 「我看着都疼!」 曲妙妙拿指腹给他轻轻上药,一边发恼地唠叨:「你也是傻,明知他吃醉了犯浑,他去打你,你就不躲啊?」 曲映悬轻笑:「没想他会真的动手。」 曲妙妙申饬道:「就是知道,你也未必会躲,打小就是这个性子,明知道旁人欺负你,还傻呆呆地站着,真是个书呆子。」 涂好了药膏,她又缓缓吹了两下,叫伤口减轻些疼痛。 绵软的异香扑在他的面上,带着一丝花果的清甜。 曲映悬偷偷嗅闻,笑着道:「那我回头跟圣上讨个青州的差事,在阿姐跟前守着,谁来欺负,自有阿姐替我出头教训。」 「想得美你。」曲妙妙搵湿了帕子,把手上残存的药膏擦去,又涂上手脂,坐下来同他说话。 「我还没问你呢,那会儿听你说,旁人的告身都批了下来,你们同科得中,你又被拨去了哪里?」 太皇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今上有意排除异己。 前些时候,借着几桩贪墨案,撤了不少结党营私的官员。 紧着此次科举,提拔上几个天子门生出来,填了空缺,也是应该。 「阿姐也懂朝政?」曲映悬惊喜道。 曲妙妙摇头,如实道:「自是不懂,只是听我婆婆提起一些,我家有皇商生意,又牵涉各处盐铁,自然是要知道一些。」 曲映悬道:「那是该知道一些,日后阿姐想问什么,我同你讲。」 曲妙妙当他没能谋得个好差事,羞于提及,也不好再多追问,随口应下:「好啊,回头我有不懂的,写信问你。」 等安排好一应伺候的丫鬟,曲妙妙又指了四五个聪明机灵的小子,让在绿橘洲伺候。 眼看着表姑娘的亲事在即,她要常在辛氏跟前听差,多是要没功夫往这处上心。 又恐旁人服侍不周,特点了宝梅留下。 曲映悬笑道:「阿姐把宝梅给了我,阿姐跟前少了人使,我又没什么事由,阿姐只需找几个熟门熟路的小子,领我在附近转看便成。」 曲妙妙嗔他:「咱们宝梅聪颖,不比那些小子们差了去,你去哪里,只叫她跟着。」 她这兄弟性子温吞,是个好欺负的,宝梅常随自己左右,真碰上什么,便是看在崔家的面子上,也能唬人几分。 推脱不下,曲映悬也只得将人留下。 出了绿橘洲,外头天色暗淡,夕阳落去了山边,只留余辉,浅浅的映着房屋亭台。 还没进香雪堂,曲妙妙便在半道一处亭子旁先碰见了春姑姑。 「您心里也消消火气,别跟他一般见识。」春姑姑随她同行,转述着辛氏的意思,「夫人知道了这事儿,恼的要拿家法打他,直骂他不争气,落了自家的面子不说,还叫舅少爷看了笑话。」 春姑姑口中的他,自然是说崔永昌了。 她一向偏心,曲妙妙自是委婉应承,语气淡淡道:「又不是头一回吃醉,我那兄弟是个乖巧的,也无需去忧心这些。」 话里话外,终究是羼杂着埋怨。 春姑姑想再劝别的,曲妙妙也是虚虚应下,强挤着笑意,附和她的言语。 态度之生冷,叫春姑姑也不好多说。 跟着进香雪堂,听两小口在屋里没再厮打起来,她才领着人回去,找辛氏禀报去了。 崔永昌摔在地上,磕到了臂膀。 那会儿没察觉到疼,回来往床上一趟,只觉得百刺穿心。 他疼得龇牙咧嘴,又不允许旁人查看,躺在床上,期期艾艾地喊着要夫人来看。 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找的是谁。 可才从绿橘洲那边被赶了出来,谁还敢过去请人? 路喜坐在门槛,垂头丧气的朝门口张望,嘟囔着劝道:「祖宗哎,您就是喊破了喉咙也没用。少夫人再好的脾气,您打了人家亲兄弟,又骂了那些不中听的浑话,任谁能不生气?」 第22页 正嘀咕着,路喜蓦地大叫一声:「娘哎!少夫人回来了!」 路喜跳着进屋,跟崔永昌禀报喜讯。 曲妙妙进屋,冷眼看他一眼,叫人端了醒酒汤,餵给他吃。 崔永昌不喝,非要她餵才肯。 「那就醉着吧。」曲妙妙撒手就要出去。 「我喝!你回来!」 崔永昌躺了好一会儿,又身上疼痛,酒意早就清醒不少。 知道她真气恼急了,也不敢再歪缠混闹。 曲妙妙站在外间,隔着珠帘跟他说话:「清醒些就早歇着,免得眼睛发昏,又认错了人,非打即骂的再闹一场。」 崔永昌急切解释:「他长得跟你半点儿不像,我吃醉了,怎么认得出?」 「嗯。」曲妙妙淡淡地应道。 多一句都没搭理他。 曲映悬本就是柳姨娘带来的孩子,跟她没有半点儿血脉,怎么可能会模样相仿? 他早就知道这些,这会儿提及,不过是为了敷衍搪塞。 「你别恼了,进来看看我呗。」崔永昌小心翼翼地开口,忍着痛,侧身朝外探头。 「我可没恼。」曲妙妙抬脚要走。 崔永昌慌忙道:「你别走!我胳膊疼得厉害,你进来瞧瞧。」 曲妙妙抿紧了唇,沉吟片刻,扬声道:「路喜。」 「是真的疼得厉害,没有诓你!」崔永昌稍带哭腔,语气坚定道。 曲妙妙眉间紧蹙,朝里间看了一眼,还是迈步出去。 「你回来!」崔永昌侧身欲追,却因肩膀实在太疼,没能起身,反倒失手打翻了一旁小几上的茶水。 老竹色的绸子湿了水,顺着织面氤氲开来,沉沉地湿了一片,顺着袖口,滴滴答答落在床畔。 崔永昌瘪着嘴,也不愿喊人来收拾。 正要委屈,外头又传来脚步声,再抬头,却见曲妙妙復沉着脸进来。 「没走,让他们去请大夫了。」 崔永昌沉色转喜,攥住她的衣角,卖可怜道:「夫人,你快给我看看,膀子这里疼得厉害,肯定是跌青了。」 等大夫来看,才知道,青红痕迹倒是没落下,只是骨头裂了,要躺在床上,养上几个月才好。 他这一摔,总不好对外说是动手打小舅子,没本事,反将自己伤了。 只能把责任往别处推脱,说是从冯家吃酒回来,醉煳涂了,跌了跤。 冯承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好好的吃了个酒,没成想害了崔世子。 他老子气地打折了他一条腿,又备了厚礼,教他拄着拐,上门探病。 曲妙妙之前说他折了腿,原本是玩笑话,不曾想,一语成谶,这人还真的瘸了。 辛氏那里,本是对冯家这个酒肉公子厌恶得很,知道他拖着病体来探病,才稍降辞色,面上缓和不少。 只是,崔永昌这一跌,躺着养伤倒不打紧,却叫伍倩倩亲事那边少了个娘家哥哥出来应承。 没的法子,曲妙妙只得去辛氏跟前讨个主意。 「依着老理,执雁纳彩,须得娘家兄弟在前头答问把关,眼下他哥哥是没法子出面了,我又是个没主意的,还真不知道这事儿该如何安排才好。」 崔家子嗣单薄,几代单传,连个宗族旁支也是没有。 真要往别处去寻亲朋故旧,也只能进京,在宗室皇亲里头捡了。 伍倩倩虽说是要比着辛氏所出,安排一应嫁娶。 但毕竟不是崔家嫡出,去不去京城请人,还得看辛氏的意思。 「还真是个麻烦。」辛氏点头,认同道。 春姑姑上前道:「咱们府上的亲戚,也就宫里那几个主子,再往外捣,可就出了五服。」 凭伍倩倩的身份,找个皇子来给她做礼宾,实在不妥。 忖度片刻,辛氏唇畔浮起一丝笑意,稍稍扬声,沖儿媳吩咐:「用不着到别处去寻,咱们家里不就正巧有个好的。」 曲妙妙不解。 春姑姑出来解惑:「可不就是么!舅少爷佼佼人品,又是极好的模样,使他给表姑娘做娘家兄弟,再好不过了。」 第9章 「你这是说我呢?」 辛氏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定下的事,鲜少有人能回绝得了。 春姑姑开口夸了两回,曲妙妙应儿媳的推脱不过,也只得牵强应下。 怕兄弟心里不肯,从点春堂出来,次日一早她就去了趟绿橘洲。 将事情婉转一说,曲映悬竟满口应下。 「只是我没过经验。」他扎煞着沾了墨迹的手,任宝梅擦拭,一边扭头同曲妙妙说话。 「阿姐嫁人那会儿,可没人去书院跟我讲,等我考试回家,才听说家里多了个姐夫。」 他语气淡淡,似是心存埋怨,努着嘴,下巴皱起不平的委屈。 曲妙妙手上动作稍顿,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得晦色。 轻描淡写的给他解释:「那会儿你大考在即,父亲去书院跟夫子商量,小宋夫子偏不放人,又不好耽误了你的功课,这才没说的。」 「那会儿且一年的功夫呢,怎就耽误了?」曲映悬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回家好好找父亲去问,或是往书院一趟,寻小宋夫子探个明白。」 知道他脑子清白,不好煳弄,曲妙妙只把缘由往父亲和书院去推。 第23页 反正山高路远,一时半会儿,他也不得求证。 曲映悬瘪着嘴,懒得纠缠。 其实缘由他早就知道。 考完归家,府里凭白换了大宅子,父亲仕途高升,姨娘拉着他的手直道好福气。 就连赵家那个成年赖在家中的表少爷都得了富贵,听说在南三街买下房产,要好好做生意呢。 再跟人打听。 都说是天上掉了富贵,砸在了他们曲家头上。 青州宣平侯府的世子爷沖喜,在一众高门贵女里头,选中了他阿姐。 父亲权钱两得,挑了个黄道吉日,两家敲敲打打,就匆匆把亲事给办了。 他们得了好处,个个欢心雀跃,却没人顾及阿姐是否愿意。 想到这儿,曲映悬就觉得心里憋屈。 薄唇抿紧,只恨自己没有本事,那会儿没能保护了阿姐。 如今他得了功名,阿姐却已入泥潭。 「怎么还呆了?」曲妙妙笑着捏他耳垂,吩咐宝梅拿外衫过来。 又给曲映悬安排道:「你既然应了这事儿,那这会儿就得忙了,我先领你去香雪堂,听你姐夫嘱咐一些,这里头是个什么章程,他是亲的你是替的,还需依他的意思才好。」 「嗯。」曲映悬点头,应声道:「我没安排,全听阿姐的就成。」 曲妙妙撇嘴而笑:「你听我的,那可有得忙了,不光这一遭,你姐夫那儿打了照面,咱们还要再往我婆婆跟前去禀,表姑娘是她娘家亲戚,合该是人家说了算。」 「另要往明月楼去,你虽不便与表姑娘说话,大舅舅是她的亲爹,也是要听听他的意思。」 曲映悬谐嚯道:「好嘛,这把我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做郎官呢。」 「净浑说。」 曲家那一摊子就够乱的了,再讨个伍倩倩那般混不吝的姑娘进门儿。 他是要只图官运,不打算好好过日子了? 曲妙妙白他一眼,点着他的额头,嗔道:「你要真心羡慕,等你成亲那会儿,我去家里揽这差事,上上下下可着最隆重的给你打理,才算圆你的念头呢。」 说罢,她笑着勾了勾手,喊他一起出门。 曲映悬追上两步,与她并肩,歪着头道:「那可不成,忙里忙外地累到了阿姐,我要心疼。」 「数你嘴甜。」曲妙妙受用地弯起眉眼。 说说笑笑,就进了香雪堂。 崔永昌是跌了肱骨,并不影响走动。 只是辛氏疼儿子,怕他在外头胡闹,再碰着伤处,才下了死令,任谁也不准放他出去。 又将路喜、宝妆几个里外伺候的下人叫了过去。 咬牙发狠地警告,但凡叫世子爷摸出去偷玩儿,定要打折了他们的腿。 有十几双眼睛盯着,崔永昌可谓是架上鹰、缸里鱼,哪里也去不了。 一早吃过了药,他先是逗了会儿鸟,又不知从哪里翻了个画册。 正歪在床上翻看呢,就听到外头曲妙妙回来的动静。 「你有什么寻不到的书,只管来问,你姐夫虽不常看这些,但那些孤本真迹,多少都能寻到。」 曲妙妙在门口侧身,让兄弟进屋。 崔永昌听见她的声音,趿着鞋就迎了出来,嘴里埋怨道:「明儿你把侍药的活儿揽了,春姑姑盯着我吃药,可是半点儿药渣都不需要剩,没把我给苦……」 他举着画册趴在里间门框,正与进门之人撞个正着,四目相对,崔永昌只觉得眼前之人格外的眼熟。 还是曲映悬先开口喊人:「姐夫,你身子大好了?」 姐夫? 崔永昌脑子嗡嗡作响。 他这胳膊,就是因为打小舅子不成,反倒给跌伤的。 这会儿正面撞见,他又羞又臊,脸上登时煞红,想要装病回去躺着,已是来不及了。 只能硬着头皮应声,挤出牵强地笑:「映悬来了,快快看茶,捧几样酥糕来。」 曲妙妙跟在后头,笑着扬起嘴角。 他这般礼数,才算有个姐夫的样子。 忽看清他手中画册上的字样,又眉心拧起,掐着指甲过去,压低了嗓音申饬:「好没正形!当着小孩子的面,你怎么拿它出来?」 她咬着牙,把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遮住那封页污秽的画景。 崔永昌这才回过神,记起自己这册子里头画的是啥。 曲映悬听二人咬耳朵,快嘴一句:「你们说什么呢,我能听么?」 曲妙妙把人挡在身后,胡乱搪塞过去。 崔永昌自觉落了脸面,当场就拉下了脸。 吃茶的时候,还夹枪带棒骂了丫鬟两句,又称说伤口发疼,要躺下歇息。 曲妙妙只得带兄弟往点春堂去。 路上,曲映悬还小声地询问:「阿姐,姐夫是不是不大喜欢我?」 曲妙妙摇头,笑着否认。 一旁的宝梅搭腔:「二少爷,这你可就多心了不是?」 小丫鬟眼神清冽,浮起一弯小酒窝,歪着脑袋解释:「世子爷爱面儿,平日里,在小姐跟前丢了脸面,都要撒气使火地恼上好一阵呢。今儿撞见了你,岂不是得闹上三五天,才能缓过来神儿。」 「去你的。」没等宝梅说完,曲妙妙丢帕子责骂。 「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如今连主子也能拿来打趣儿,等回头闲了,我只把这些话说给他听,看他不撅折了你的蹄髈!」 第24页 她虽说着狠话,却是笑意连连。 宝梅顺台阶就下,低头过来讨饶:「好姑娘,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绕我这回,留着我的蹄髈,给您端茶递水,也是个使唤。」 曲妙妙气她口无遮拦,嗔斥两句,说话间便到了点春堂。 赶巧,跟伍倩倩走了个正对头。 因曲映悬的缘由,伍倩倩领人绕了小路,不与她们碰面。 这厢曲妙妙进屋,辛氏还板着脸没消怒意。 春姑姑恐她多心,小声地道:「表姑娘才过来说话,拌了两句嘴,夫人正心里堵呢,可巧您就来了,你们母女关系最是亲近,您且去劝劝,也别叫夫人窝了火气。」 曲妙妙点头,捧上温茶,恭顺地伏在辛氏跟前:「母亲别恼,妹妹小孩子家的,说话没个顾忌,只等她成了亲,关上门管一大家子的事由,知道了辛苦,也就好了。」 辛氏拍着她的脑袋,欣慰道:「但凡他们兄妹两个有你一半儿的懂事,我就知足了。」 话里的两兄妹,自然是指崔永昌和伍倩倩了。 曲妙妙大略猜出了缘由。 应是伍倩倩甫才来求了什么无礼的事,没得应允,恼怒下,说些个没道理的浑话。 辛氏才会气不打一处来,脸上见了怒色。 倒不是什么大事儿,崔永昌顽劣,点春堂这边,三天两头都得恼上几回。 曲妙妙把茶水搁在手边小几,顺声凑在辛氏耳边:「母亲快吃口温茶,还有个懂事的在外头候着,等您传唤呢。」 辛氏被哄得眉眼舒展,才将曲映悬叫进来,讲了些苏家上门提亲的事宜。 伍洋的身子日渐羸弱,只听了个四月中得好日子,再往下说,人已昏昏睡熟。 曲妙妙忙完一圈回去。 崔永昌揣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里翻的还是那本避火图。 他翘着二郎腿,冷言嘲讽:「也是我命苦,花了老力气讨回来的媳妇,表姑娘排在我前头,小舅子也比我尊贵。」 「你这是说我呢?」 曲妙妙外衫褪下一半,垂眸睨他。 崔永昌只把手中的书页翻地哗哗作响,哂笑道:「自己男人卧病在床,孤苦无依的没人伺候,你猜我说的是谁?」 宝妆见两个主子气氛不睦,放好了外衫,勾手招唿,领着屋里的几个丫鬟出去。 没了旁人,崔永昌从书页后头探出脑袋。 一脸仁慈地施恩:「爷大人有大量,给你个机会,过来说些好话,我就只当今天这事儿过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有把柄叫你捏住了?」 曲妙妙白他一眼,自坐在镜前拆妆。 崔永昌拿脚尖戳她腰窝,拇趾与二趾夹住她裙身一角,使力地拉扯。 缂丝的新裙,被揪出个结儿,原本活灵活现的一支红梅生出几寸,裹在身上的布料,将裊娜的轮廓清晰勾出。 「你疯了么?」曲妙妙救出衣裳,恨不能上手打他。 这衣裳是辛氏请的平江府有名的缂丝师傅所制,她们娘俩各有两身,尤以这件红梅报春颜色清朗,她最是喜欢。 今儿是头一回上身,不过半天,就叫他给扯坏了。 「不就是件儿衣裳,也值得你吼我?」崔永昌眼白翻出,撇嘴道,「可不是呢,在外人跟前你都敢跟我翻脸,嫌东嫌西的不待见我。」 「谁不待见你了?」曲妙妙当他发疯,没好气道。 崔永昌也来火气,随手将画册丢了出去,正砸在坏了得红梅那处。 花花绿绿的图页在半空翻了一遍,最后跌在地上。 摺痕错出来的边角,还能隐隐瞧见有情致勾勒。 两个人僵持许久,谁也没先吱声。 曲妙妙瞧着地上的避火图,存了一肚子的委屈。 他脾气不好,摔东西骂人也就罢了,如今竟已发展到了拿这些腌臜之物丢她。 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他凭什么这般糟蹋人! 崔永昌则是受惯了她得温声细语,正端着面子,等她赔笑来哄。 「晴天大太阳的,是谁在屋里剁辣子呢?」不知哪个机灵的把春姑姑喊了来。 人还没进屋,就先笑着把里头两口子给打趣儿了。 曲妙妙恐地上的东西叫人瞧见,慌忙捡起,藏在了崔永昌身子后头。 崔永昌当她这是和好的意思,脸色舒展,得意地展齿而笑,跟春姑姑道:「您怎么又来盯着人吃药?有她在跟前伺候,您老人家就甭操心了。」 曲妙妙过外间,把人请进来,又使唤丫鬟奉上茶水。 「劳您上心了,他又挑嘴,这侍药的事由该是我来做的,您盯他一回,已经是叫我感激不尽了。」曲妙妙嘴上客套,一只手藏在身后,几次拨开某人不安分的大手。 春姑姑把二人间的小动作看在眼中。 顺水推舟地託付了盯世子爷吃药的事情。 曲妙妙本是客套,不曾想真揽了麻烦事儿。 等人走后,崔永昌扺掌大笑。 曲妙妙把画册翻出来丢他身上,他也不恼,扒着凭几,一个劲儿的嘲笑她口是心非。 第10章 「那你头上顶的是榔头啊…… 眼看就到了苏家上门提亲的日子,一应差事都已备齐,只等着按部就班的把流程走完,再选个良辰吉日,把亲事办了即可。 今日各处无事,曲映悬也应了邀约,出门去玩,不在府中。 第25页 好容易才得了半日清闲,曲妙妙便叫了秦樱、伍倩倩两个一起打马吊。 三缺一,又喊宝妆来凑个人数。 「你们打得大,我可没银子玩儿。」宝妆摇头,起身就要走开。 适才她一上桌,就瞧见秦樱从怀里掏了几吊钱,又丢了荷包在上头,听声音,叮叮噹噹的有不少数呢。 「好小气的丫鬟,你主子在,还使得你拿银子出来?」伍倩倩笑着坐下,去掂秦樱的荷包,「乖乖的,阿樱你这是带多少本钱!」 秦樱抓起两吊,放在宝妆跟前:「我买通你一回,待会儿开了局,咱俩一势,把他们俩的银子都赢过来。」 她又得意地挑眉,给伍倩倩答疑解惑:「可巧我今日沐休,不用去衙门当差,听到我侄儿媳妇要做散财童子,接济我这个孤家寡人的穷亲戚,我识趣儿,自是不能辜负了这孩子的一片心意。」 「临过来前,特意拐了趟钱庄,支了全部家当才过来的,下个月我们巡检上的兄弟们吃香的、喝辣的,可都指着这些翻本儿了。」 说话时,她眉梢上扬,本就明朗的一张脸,满是自信,没有一丝娇媚,却尽是寻常女子扮不来得飒飒英姿。 秦樱是康王府唯一写进宗室族谱的嫡女。 宣平侯喊她爹一声小舅舅,崔永昌是她的表侄儿。 依着辈分,曲妙妙合该喊她舅表姑母。 两家关系走的亲近,自不论那些外道的表亲,她喊辛氏嫂嫂,崔永昌两口子则改口唤她小姑姑。 辛氏常提起这门亲戚,曲妙妙听得多了,心底也不由对这位远房表姑喜爱几分。 加之,秦樱性子直率,待人没什么心眼儿诡计。 虽只打过几回照面,却已跟曲妙妙关系交好。 「想得美。」曲妙妙拿了两盒子银钱过来,递给宝妆一份,开口同她分辩:「除非小姑姑拿出长辈的能耐,来吓唬我,要不今儿这局马吊牌,我可是一张也不让你。」 「你当我怕?我好歹在刑部当过差事,也跟几个游方道士学些奇门之术。」秦樱撇嘴,望着曲妙妙手边盒子里的银钱,挑眉勾手。 又信誓旦旦道:「若是没赢,且等着我施了法术,手指头这么一勾,你的银子就乖乖跑到我的盒子里来了。」 说着,她自己都乐了。 谎话编的太过离谱,她后面圆不了了。 曲妙妙敷衍地点头,招唿那两个人坐下,一边洗牌,一边道:「那就请小姑姑快施法给咱们瞧瞧,我跟表妹只依着幻术戏法给你银子。」 伍倩倩跟着附和道:「我见识浅薄,头一回听见这些,不得往上头加银子。」 她伸手摸牌,笑着流转一目,揶揄道:「我是庄家,阿樱你若是演得好,我就多打赏几两给你。」 「去你的。」秦樱出牌压她,笑着啐道,「喊小姑姑,少在我这儿占你嫂嫂的便宜!」 伍倩倩骄横道:「咱们各论各的,大表哥都不在意这些,嫂嫂还能跟我争竞这个?」 她随手挑了个打头的牌,放了出来,又道:「更何况,我已经有个小姑姑了,自不必再多一个来。」 曲妙妙侧目乜她一眼,心中不喜,嘴上却没多计较。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说来也怪,自从应下了替她操办亲事的苦差,这表姑娘反倒没了个模样。 不管有人没人,嘴上总要夹枪带棒地捎带两句。 也就是自己好脾气,换做旁人,早就撂挑子不干,才不受她这份窝囊气呢。 曲妙妙心里不如意,宝妆在一旁听得更是生恼。 伍家这位一扔十里开外的表姑娘,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她家小姐是这府上的正经主子,凭什么要受一个外人的委屈? 宝妆伸脖子往伍倩倩搁下的牌上看,眼底讽笑,跟着打出一张牌,丢在桌上:「诸位,不好意思了,这圈儿是我赢了。」 曲妙妙拉她手笑,沖两个对家笑道:「可该是我好福气,还没抛砖,你们怎么就往我这钱箱子里丢玉了?」 秦樱没好气地摸钱出来,丢在她俩跟前:「继续、继续。」 没多会儿功夫,她跟伍倩倩又输两局。 「奇了怪。」秦樱借着说话的动静,悄悄在桌子底下踢了伍倩倩一脚,想跟她打眼色,好通通牌。 lj 「什么奇怪?」曲妙妙问道。 秦樱面不改色的往别处去扯:「我侄儿不是在家养病,怎么今天不见人影,他人呢?」 曲妙妙还在因衣裳的事情生气,随口道:「谁知道呢?他吊着胳膊说是要重病养伤,偏生了一双闲不住的脚,又不十二时辰都把眼睛盯他身上,哪会知道这些。」 宝妆出了一张牌,压下伍倩倩的势力,和声开口解释:「世子爷身子大好,嫌在家憋得太闷,去点春堂找春姑姑讨了情,一早就出去了。」 「好厉害的丫头!」伍倩倩却眉头紧皱,斥责道:「是大表哥惹了你主子不快,你何苦拿我撒法子,上来就截我的牌?」 眼看着就能赢的牌,叫宝妆这一张打乱了阵脚,只剩下乖乖往外拿银子的份了。 「都怪嫂嫂纵容。」她半真半假地抱怨。 曲妙妙道:「我的好姑娘,咱们搁这儿真金白银的打钱呢,我们俩一势,她压你的牌也是为赢,我还能拦着不让出么?」 第26页 话是实话,但听在伍倩倩的耳朵里,却没有半分开解。 她输了钱出去,不过埋怨两句,就被呛声,索性拉出崔永昌来说事。 「可不止这样呢,嫂嫂只往自家门前的三寸地方去看,大表哥这些日子往明月楼偷酒吃,醉了就歪在耳房睏觉,吃酒事小,他胳膊有伤,再坏了身子,可不得怪嫂嫂不多管束嘛。」 阖府谁不知道,曲氏这世子夫人是嫁来沖喜,为的就是照顾好大表哥的身子。 也是因着大表哥身子好转,小姑姑才将家里外头往儿媳妇手里交接。 她对大表哥不尽心照顾,就是失职,就是没尽到本分。 听到这话,曲妙妙冷冷一笑,又吃对家一张牌,却不回復。 瞧见秦樱在对面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伍倩倩也察觉自己话说的过分了。 「嫂嫂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再想往别处寻理由,曲妙妙已然拉长了脸。 秦樱赶忙出来打圆场。 她狠踢伍倩倩一脚,声色凌厉地骂道:「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你平日跟我说话没大没小也就罢了,你嫂子替你的亲事劳心劳神,使了多大的劲儿,你还敢寻她的不是?良心给狗吃了?」 「我没过脑子……」伍倩倩满眼委屈。 「没过脑子?那你头上顶的是榔头啊!」秦樱怼人不留情面。 伍倩倩理亏,教她骂了两句,眼圈红晕,强忍着哭意,低头跟曲妙妙赔不是。 今日,本是曲妙妙得辛氏授意,有意找了秦樱来家说话。 一为劝她从城西的五尺巷搬出来,在宣平侯府住下。 二来,也是因着冯将军寿辰将至,该是怎么个过法,还得找秦樱这个做女儿商议才是。 叫伍倩倩闹了这齣,曲妙妙落了脸面,秦樱也觉得丢人。 马吊牌打了一半,几人也没了兴致。 伍倩倩臊眉耷眼的回明月楼去,曲妙妙将秦樱送至府门。 秦樱翻身上马,互相道别,没跑出几步,却又原地调转马头,又回来了。 「侄媳妇,你是不是找我有事要说?」她说话一向直白,上来便捡紧要地问。 曲妙妙勐地一愣,又失声笑道:「小姑姑果然通着些奇门之术,我还没开口,您就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招门子过来,要伺候秦樱下马,却见秦樱稳坐马上,沖她伸手。 「还回去作甚,今日天好,我领你到外头转转。」 曲妙妙眼睛明亮,看着她伸出来的手,想点头同意,又怕叫人瞧见了,在辛氏跟前嚼舌根。 秦樱似是猜出来了她的心思,轻夹马腹,前行半步,兀自拉住了她的手,腕上使力,笑着就把人扯在马背。 「小姑姑!」曲妙妙一声惊唿,双手紧紧抓住秦樱的胳膊,惊怕的声音都在发抖。 秦樱却两只手将人圈在怀里,放声大笑:「有我在,摔不了你的。」 她腿肚夹紧,马鞭打了几响,带着曲妙妙便上了街市。 「平日我可吃不起这处,今儿领着你来,可是有了底气。」二人在南外楼前下马,秦樱把缰绳递给店小二,扭头同曲妙妙戏嚯。 「我当您要领我出城玩儿呢,原是肚子里的酒虫馋了」曲妙妙笑着道,「下回您要吃酒,也不必托我一道,只来叫最好的吃,让他们挂我帐上就成。」 秦樱展齿一笑:「我脸皮薄,咱俩一道,有你在前头帮着掩护,也省得表嫂在我耳朵边念叨。」 曲妙妙笑着逗她:「您就不怕我头一个做了叛徒。」 秦樱拍胸脯道:「我看人极准,你肯定不会。」 二人迈步过了门槛儿,掌柜的便领人来说话。 「少夫人来了,可是巧了,少东家跟冯家少爷过来吃酒,碰上了舅少爷领着朋友也来了,这会儿分作两桌都在二楼雅间坐着呢,您是要找哪个?」 秦樱跟曲妙妙互看一眼,抿嘴笑道:「要不,咱们换地儿?」 曲妙妙摇头:「不与他们相干,咱们自吃咱们的。」 言罢,拾步上了二楼。 秦樱跟着摇头,同那掌柜耳语几句,也跟了上去。 第11章 「教我瞧瞧是什么,怪新…… 伍倩倩败兴而归,在明月楼外被秋彤拦下。 「姑娘先别回去。」秋彤招手,将她领进竹林后的小花园,「舅爷喊了夫人来说话,春姑姑在外头守着,谁也不让近前呢。」 「来多久了?」 秋彤撇嘴道:「可得有一会儿,姑娘您才去那边,舅爷跟前的万儿就往点春堂去了,夫人乘着软轿过来,可是着急。」 提起香雪堂那边,秋彤嘴歪眼斜,恨不得把厌恶都写在脸上。 要不是曲氏善妒,容不得眼明心慧的在世子爷跟前走动,夫人也不会折了她的月钱,将她发遣做了个二等粗使丫鬟。 辛得表姑娘器重,跟管事的妈妈讨了人情,赏她在明月楼伺候。 才有她了如今的造化。 伍倩倩将秋彤的神色看在眼里,笑吟吟地夸赞道:「好丫鬟,你一门心思的为我,我都记在这儿呢。」 她指尖点在心口,将之前的允诺又念叨一回:「我也不是那等得鱼忘筌之辈,等我的事情落定,定跟小姑姑去讨你。」 「有小姑姑给我撑腰仗势,我抬你做个姨娘,做个官老爷家的姨奶奶,不比在这府里低声下气的伺候人好。」 第27页 伍倩倩三两句话,说的秋彤臊红了脸。 「姑娘……可羞死人了……」 秋彤揪着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乱麻。 伍倩倩居高临下的看她,嘴上说着和善的话,眼底却有冷冷冰霜。 等辛氏从明月楼出来,乘上软轿正要回去,伍倩倩才从小路出来,眉眼垂丧,撅着嘴,手帕抽着一旁的草木撒脾气。 春姑姑喊她近前,询问缘由,听说是打马吊输了银钱,直笑她小气。 又嘱咐她亲事将近,一家子姐妹说说笑笑也就罢了,万不可再随意出门走动,叫人家看笑话了。 伍倩倩只乖巧点头,满口的应下。 转眼,到了四月中。 苏永望来崔家纳聘,送了一对大雁,膘肥体胖,堆在绑了红花的聘礼上,好不喜庆。 曲映悬替了崔永昌的差事,门前唱礼,又帮着招应上门吃酒的亲朋。 崔永昌架着胳膊,虽不得走动,但在屋里窝着他又不肯,索性给安排了一桌世家子,相熟的几个坐在一处,吃酒耍笑也是热闹。 冯承业因与本家关系亲近,也有幸坐到了这桌。 崔永昌连吃两杯,心里通透,又满了一杯正要举起,却被身边的冯承业抢了去。 「崔兄,你可不能吃醉了。」 冯承业仰脖子吞了杯中酒,还空杯子回去,啧舌道:「刚才我爹得了差事,板着脸又来差使我,今儿你若是醉了,回家我就养另一条腿了。」 他腿伤才好,天香楼的小蝴蝶、小牡丹都等着他宠乐,可能因这点儿事儿耽误了。 一旁出来个小公子拦道:「你这人啰嗦,管的真多,他爱吃酒就让他吃,回头头疼了要吐,也是他自己受罪,要你做什么孝顺儿子?」 说话的是隔壁瑞宁爵爷家的小外甥,名叫谢安康,前些日子才打蓬莱来的。 因他舅舅的缘故,也将他安排在了这桌。 冯承业虽不认识此人,但也知道凭自己的身份,这些世家公子,是一个也不能得罪。 「是是是,吃酒也是为着高兴,只是崔兄大病在身,还是要少些才是。」冯承业指着崔永昌夹着板子的胳膊。 「他病他的,你孝顺你的,怎地我一旁观者就不能说了?」谢安康咄咄逼人。 「你……」冯承业被他怼地说不出话。 崔永昌扭头,瞧清楚那人是谁,只抿嘴不语,却不帮冯承业出头。 等两个人各自收敛,他才藉故起身,到别处跟好友解释。 「他就一穷酸书生,满肚子的骨气,却偏给他老子卖了,说是要给改名换姓,给他舅舅家做儿子。」 崔永昌拍拍冯承业的肩头,宽慰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回头去南外楼,我请你吃桃花醉。」 冯承业弄不明白这个道理,挠着头道:「认到瑞宁爵爷名下有什么不好?那是他亲娘舅,又不会亏待于他,还能白得一份家产。」 旁人几辈子求不来的好事,那姓谢的怎么还发脾气了? 崔永昌轻笑,举例道:「漫说是他,换做你我,也要心里堵得慌。」 冯承业看他一眼,哼哼道:「要过继你?除非你娘舅是玉皇大帝。」 「去你的。」崔永昌笑着啐他。 正要一同回席,却见不远处的小路上过去俩人。 一个是今天才见的苏永望,另一个,则是穿着巡检官服的秦樱。 冯承业揉了揉眼睛,晃着崔永昌的肩头问道:「崔兄,姓苏的不是要做你妹夫么?怎么跟你小姑姑纠缠一道儿了?」 崔永昌也是吃惊,「走,咱们跟过去瞧瞧。」 他揪着冯承业的衣领,一路尾随至侧院的一角耳房。 亲眼见两个人关门进屋,崔永昌凑了过去。 在门窗偷听肯定不成,秦樱功夫了得,若被她抓到,没等他们去前头揭露行径,就得先在这处被打个半死。 冯承业指了一旁的小窗,比着嘴型道:「去那儿。」 他蹲下身子,叫崔永昌踩着他的肩头,两个人扒着墙起身,正巧能瞧清楚里面的动静。 「阿樱这个请求,恕我不能同意。」 苏永望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勾起嘴角说话,一双眼睛滴熘熘地打量在秦樱身上。 他模样长得周正,跟画像上没多大的差别,在前头初见那会儿还没觉得怎样。 眼下没了旁人,才把真面目展露出来。 「我要你同意?」秦樱抽出一旁的鸡毛掸子,比作刀剑,直指苏永望的脖颈。 「这事儿还没敲定,你去找我嫂子退亲,你要做官发达,自有我来给你安排。」她声音冷冰冰的,仿佛听到一个『不』字,就能敲折苏永望的狗头。 苏永望却不带怕的,笑着抬头,直勾勾地望着秦樱的眼睛。 「退亲?推了崔家表姑娘的亲事,去你们康王府做姑爷么?」 秦樱:「……」 「平江府六品同知,那可是盐粮上的肥差,若不是崔家出面,岂能落到我的头上?」他笑着拂开秦樱手中的鸡毛掸子,「阿樱若是还得康王府撑腰,我自是会听你的。」 「可惜了……」苏永望话音一转,继续道:「听说你那哥哥要袭爵了,他做了世子爷,康王府日后,不就没你的位置了。」 崔永昌在外头听得眼睛瞪大。 第28页 乖乖的,这苏永望跟秦樱认识,还是个二女争一男的戏份! 冯承业腿上刚愈,撑着他站了一会儿,已经两股战战,轻轻拍他腿肚,默声问好了没。 里头久不说话,崔永昌也怕被秦樱发现,麻熘下来,领着冯承业往前头酒席去。 他们走了,耳房这边也没什么话说。 苏永望推门要走,秦樱拦着不让,他回过身好声解释道:「阿樱,莫要胡闹,我跟你交句心里话,若没你哥哥袭爵,你今儿这要求,说不定我就应了。」 「我有心经营仕途,做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崔家送了登天梯来,岂有退却的道理。」 「你说我别有用心,简直可笑。」苏永望眉梢扬起,「世间姻缘,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家在那么多人里头选中了我,他们就没点儿心思了?」 秦樱不依:「苏永望,你什么心思我心里门儿清,你想借崔家仕途大好我也明白,但伍家姑娘是我姐妹,你存了心思,想日后再抬那花娘进门儿,岂不是糟践人呢!」 苏永望脚步稍顿,噙着笑,矢口否认:「我怎么敢?」 「放你娘的屁! 秦樱性子直,一掸子就抽他手上,也不隐瞒,就把看见的事情都倒了出来。 「那天你跟曲家小子在南外楼吃酒,我就在隔壁,亲眼看见你摸去了城西外宅,跟那娼妇两个在屋里……」 那些腌臜事,她都没脸开口。 被人拆穿了隐瞒,苏永望倒是不慌。 他揉了揉肿起的手背,睨秦樱一眼,索性破罐子破摔:「你既然都知道了,那去说啊,把我的龌龊事昭之于众,让崔家大怒,使手段革了我的官职,教我穷困潦倒,穷死饿死。」 「苏永望,你怎么变成这般德行?」秦樱气地咬牙,恨不能当即将他打死。 「我怎么变得你不知道?」苏永望轻哼一声,「当年若不是你娘讳败推过,事迹败露,又让我爹替她顶了罪过,我自不会变成这样。」 他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跟秦樱强调:「是你娘亲欠了我家一条性命,你只管去说,把我也害死了,你娘好安心做她威风的大将军!」 秦樱到底没敢跟旁人去说。 夜里,崔永昌把听来的话讲给曲妙妙听。 「休要胡说。」曲妙妙只当他吃醉犯浑,哄他漱口,才在一旁坐下,吓唬道:「回头传到小姑姑耳朵里,看她不提棍子打你。」 崔永昌可没真的吃醉。 他手脚缠绵地歪进她怀里,还想分辩几句,却嗅见一股甜沁的香味。 小姑娘才沐浴过,换上干净的里衣,衣绳松松垮垮地挽了个对结,稍有欠身,便能瞧见那抹藏起得银红,上头隐隐可见绣有纹样。 崔永昌眼底一亮,也不顾手臂有伤,伸手就解那对结。 嘴里还厚颜无耻道:「教我瞧瞧,是个什么图案,怪新鲜的。」 第12章 「那你就病着吧,可千万…… 说话不及,崔永昌便手脚麻利的解了束缚,扯住那片银红要拿来把玩。 「感情是没醉?」曲妙妙睇他一目,狠狠拍掉他不安分的手,「起开,没得讨厌!」 他膀子上还夹着木板呢,怎么还有心思生那些龌龊? 崔永昌只一条胳膊方便,拉她不过,便是使上了腿脚,也没把人绊住,叫曲妙妙身形灵活的两个闪身,从他手底下给跑了。 「谁说我没醉?」 来硬的不成,他当即换了一副委屈模样。 「我在前头累死累活的陪他们吃酒,还不是想替你分担一些,我如今重伤不便于行,又没个兄弟照应,阖府上下,还不都得辛苦夫人你了。」 这两句话还算顺耳,哄得曲妙妙心头髮暖。 她低着头,去寻那两根散开的绳带,又笑着嗔他道:「你有这份儿心,我也就无憾了。」 他只好好的安生,不寻衅闹事,要她日日烧香念佛,都甘之如饴。 「我都如此表现了,你却要狠心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曲妙妙睖他,见他手上干涩,又叫宝妆拿了手油,用小指剜下一角,来给他涂。 她的手掌细腻,指尖带着一些微凉,搓摩在他的手心手背,冰冰凉凉的感觉,像闷热夏日的一滴雨,虽不解暑,却挠的人心肝脾肺肾都不愿安宁。 崔永昌喉结微动,下意识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 曲妙妙抬头,正瞧见他这副模样。 「想什么呢?」她推开他的手,斥道:「安心养病才是。」 这回,崔永昌倒是眼疾手快的把人捉住,又不敢使蛮力,只得拿自己的伤病威胁。 「你别挣,当心再撞到我的胳膊!」 他嘴上喊着,自己手下的动作却没消停半分。 三下五除二的将她按在身下,脸上露出得逞的笑:「你乖乖的别动,我就乖乖养伤。」 曲妙妙似笑非笑的啐他:「那你就病着吧,可千万别好!」 崔永昌这回解不开那两条带子,借了半只胳膊过去,手上使力,狠狠一扥,生生将其扯断。 挑着眉梢,凑在她耳边道:「就是病着,也不影响旁的。」 他落吻在她的耳垂,试探着反覆啃噬。 没多会儿功夫,曲妙妙便被他蛊惑的丢盔卸甲,推他的手也没了力气。 那抹银红终是现在了他的面前。 第29页 崔永昌笑着伸手探看,低低的道:「原来绣的是金桔啊。」 银红金桔纹样镶领的缎面小衣,面料柔软,上头有熟悉的清甜味儿。 他轻轻抚平一角翘起的叶子,隔着衣料,落一吻上去。 半江瑟瑟,半江潮。红。 崔永昌圆了盼望许久的念想,早起心情大好,也不喊人伺候,自己裹了薄被,侧卧赏身畔春光。 曲妙妙生得精緻,眉不画自翠,唇不点自灼,乌髮松松绑在一侧,发尾散开,与他的发梢纠缠在一起。 真好,是他的妻。 崔永昌大着胆子伸手,指腹轻轻触碰在她的软唇。 就像摸到了天上的云,软的有些发烫。 他缓缓的凑近,用鼻子嗅了嗅上头的味道,笑着嘀咕:「你流口水了。」 曲妙妙勐地睁眼,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崔永昌。 原来他早就发现自己是在装睡。 尴尬、羞耻、难堪,所有的情绪全部挤在脑子里,她指尖深陷在掌心,牙关咬紧,却说不出一个字。 「不装睡了?」 崔永昌笑着扭头,懒懒的抚弄着她脸颊的软肉,就像是逗外头那只画眉似的逗她:「真舒服,天天摸都使得。」 「去你的。」曲妙妙嗔他,翻身要出去。 「跑什么,陪我再躺会儿。」崔永昌伸脚就去拦她的去路。 「你是大闲人,我可没有功夫陪你散漫着。」曲妙妙朝床下寻鞋,却找不见,这才想起昨夜在隔间那屋就被他给丢了。 「宝妆——」曲妙妙扬声喊人。 崔永昌积极自荐道:「使她们做什么,我还把你抱过去。」 「讨嫌。」曲妙妙推他,久不见有人进来,又扣了扣一旁的小几,追喊一声。 须臾,才听见外头香芸过来应声。 香芸推门进来,只站外间的门脸子后说话:「始才,岿然居的小红来了,火急火燎的说那边闹了些动静,又不敢贸然到夫人跟前说话,就先来寻了宝妆姐姐过去瞧瞧。有一会儿了,说不准就回来了。」 香芸语气稍顿,试探的问道:「少夫人是先起身梳洗?」 府里有相应的规矩,她虽也在屋里伺候,却是个二等丫鬟,若非主子应允,该是没资格去做那些贴身的仔细活儿。 秋彤是因着什么被罚了出去,这院里的人都生着眼睛,瞧的清清楚楚。 「叫水吧。」 听说客房那边出事,曲妙妙也没心思胡闹,吩咐香芸把鞋寻来,又穿衣梳洗。 崔永昌也跟起来,他手上掬不住水,只能坐在那儿让人帮着洗脸。 「谁留宿家里了?」他找话跟曲妙妙搭腔,顺嘴问了一句。 干净的帕子搵在水盆,细白的棉布渐渐深色,曲妙妙脑子里正在想的出神,得他喊了两三遍,才回神答话。 「苏永望在那儿住着呢,何掌柜几个跟大舅舅关系近,表妹要成亲,他们也替大舅舅高兴,就多敬了几杯。等宾客都散了席,苏永望醉的发瘫,母亲怕再把人送回客栈万一出事儿,就安排他在岿然居歇下了。」 崔永昌嗤笑。 头一眼见苏永望,还当他是个好的。 最不济就跟自家小舅子那般,仗着多念了几天的书,有些小聪明罢了。 昨儿亲耳在窗外听见那些话,他才瞧清楚,那是个什么货色。 他没好气道:「都瘫了还能闹出点儿事,咱们家还不如外头客栈呢。」 曲妙妙但笑不语,只一个劲儿的把眼睛往门口盯。 伍倩倩是他的表妹,依道理,苏永望也是他那边的亲戚。 大舅哥说妹夫的不是,她这个做嫂子的自不好多说什么。 眨眼不及,便见宝妆急匆匆的从外头回来,手里攥着帕子,却连额角的汗珠都来不及擦。 「主子,岿然居出事儿了,夫人领了春姑姑过去,您跟世子爷也快些去瞧瞧吧。」 崔永昌手里端着漱口的茶水,抬头道:「什么事儿啊,还使得我去?」 曲妙妙也是满脸惑色的看向她。 宝妆咬唇犹豫了下,才小声的道:「苏公子……死了。」 「噗——」崔永昌一口温茶吐出,呛得弯腰咳嗽。 「拿帕子来。」曲妙妙一边给他拍背顺气,一边扭头追问宝妆:「怎么就死了?叫大夫瞧了么?别是酒吃多了煳涂,出现了假死的症状吧。」 昨儿才把亲事定下,人又是在这府里,没病没灾的,怎么可能会死呢。 宝妆捏紧了帕子,跺脚着急:「仵作都要来了,可不是没了。您二位且快些过去吧。」 夫妻俩火急火燎的赶到的时候,岿然居已经站了不少的人,外头站了几个官府的差役,里头已经填完了尸格,拿棉布把人给盖上了。 春姑姑瞧见他们俩,慌忙紧跑上前:「我的两位小祖宗哟,这儿出了些岔子,不干净,可不是你们能来的地儿。」 崔永昌道:「听宝妆说……」 不容他把话说完,春姑姑便扯着两个往后宅走,「听谁说也不成,你们一个身子弱,一个瘦瘦小小的,岂能瞧见那些。」 又吩咐两个小丫鬟跟着,命人抬软轿来,把二人先送去点春堂等着。 待会儿夫人回去,想知道什么,再同他们细说。 春姑姑越是瞒着不说,反倒叫崔永昌越是心生好奇。 第30页 「你们可跟进去瞧见了里头的情形?」崔永昌勾勾手指,跟那两个丫鬟打听。 「没有。」 两个丫鬟互睇一眼,异口同声的摇着头,只说没瞧见。 崔永昌换了说法道:「那苏家公子真的没了?」 其中一个丫鬟狠狠点头,「可不是么,血顺着大腿淌了一片,人中那儿也不知使什么给戳烂了,怕死个人了!」 说着,那丫鬟双手抱紧了肩膀,晃着脑袋打了个摆子。 直到一旁的同伴推她,她才惊觉自己说漏嘴了,把春姑姑交代的话忘了个干净。 崔永昌没听明白,曲妙妙却多少猜出来一点儿。 依丫鬟的描述推测,苏永望人中与长强二穴受伤。 恐是因突遇马上风,使银簪急救所致。 男人多是不知道这些的。 但来青州之前,母亲赠她银簪,特意嘱咐过此类紧要的闺中之事。 春姑姑在外头拦着,不让他们进去,也是在理。 才定亲的表姑爷在家里出了这等龌龊事儿,听一回都觉得恶浊,不看才好。 曲妙妙眉间拢起,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继续问道:「出事的时候,屋里是谁伺候的?」 小丫鬟摇头,「且没人伺候呢,春姑姑还骂了人,说但凡有一个人守着,也不该出这事儿。」 她是亲眼瞧见了那苏公子的死状,夜里还好好的一个人,又得了一门好亲事,正是飞黄腾达的当口,偏没有那享福的命。 出了这事儿,恐怕连表姑娘也要受到牵连。 第13章 「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 苏永望是朝廷放了告身的官员,他突然身故,自需官府查验上报,再递交吏部,禀明来源处置。 事关宣平侯府,县衙门不敢擅自处置,一得到消息,便早早的往知州衙门去报。 蔡知州亲自过来跑了一趟,核对查验,最后定了个因疾猝死的原由。 春姑姑各处封足了茶水银子,又把相干差官打发回去。 忙完这些,辛氏才的功夫坐下,吃口茶水。 「母亲,您消消气。」曲妙妙双手捧着茶水,放在一旁的小几。 与崔永昌睇了个眼神儿,劝道:「岿然居那边,到底是个外人,既然出了事儿,咱们也依了规矩报与官府,也不能因着这个倒叫您气坏了身子。」 话虽说的圆全,可曲妙妙到底是避讳着呢。 苏永望那般死因,总有蹊跷。 官府说是依规矩查办,可上头有太皇太后护着,只要不闹出逆反的案子,崔家就是规矩。 就看崔家这边愿不愿查明真相罢了。 「少夫人这话在理。」春姑姑见不得主子心中窝火,帮腔道:「凡是世家大族,暗昧之事多的去了,一家子里外,且不说那些老的小的,单是子侄儿女,便要人操碎了心神。」 「您也别太将这些怄心事儿放在心上。」 春姑姑蹙眉回想片刻,捡了个例子出来:「且记得咱们在京城那会儿,绥宁候府田家不也闹出过这等丑事,他家还是长房嫡出的少爷,都没见他们田家有过什么难堪。」 「人家亲的干的都不上心,何况岿然居那儿又不是咱们自家人的行径。」 崔家人丁不旺,崔永昌虽说是个不省事的,但同京城那些耍钱、狎妓、养小倌儿的少爷们,实在是不要太规矩了。 春姑姑说完这一车的话,还不见主子宽心,又朝两个小主子使眼色。 「是啊。」崔永昌忙上前一步,「好在是这会儿闹出来的,倩倩只是同他定亲,又没嫁过去呢,万事还有得计议。」 辛氏脸色铁青,葱长的指甲抠在桌沿,恨不能抓掉一块下来。 她嘆了口气,拉住儿子的手,气地咬牙:「真真是嫌丢脸啊。」 未过门的姑爷在家里与人通姦,跑了那小娼妇不说,又闹出了人命。 这事若传出去,宣平侯府七八辈子的脸面,也别要了。 崔永昌倒不在意这些:「谁还敢笑话咱们不成?」 他顺势在辛氏身旁坐下,排着背给他娘顺气:「您儿子儿媳妇厉害着呢,谁要是因着这个在背后笑话,且打断了他的狗牙。」 「浑说。」 辛氏听了他三两句不着调的话,怒气消下一半。 她心里挂念着明月楼那边,努了努嘴:「你妹妹与那死鬼是说还没成亲呢,但请期合八字,那么多邻里亲朋都瞧见了。」 昨日下聘的酒席吃过。 成没成亲,在旁人看来,伍倩倩已经是人家苏家的媳妇了。 顶着望门寡的名声,伍倩倩便是她亲生的,日后这亲事也再不好去说了。 崔永昌道:「瞧见了又怎样?」 有宣平侯府撑腰,这天底下上赶着求娶的人多了去。 「总是不好的。」辛氏摇头,也不便跟他讲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想起明月楼那边,又道:「旁的先且不说,你舅舅如今身子大不如前,此事可别让人嚼舌头,到他跟前去说,你平日往那院去摸,也别漏了消息。」 崔永昌点头:「儿子省得,要常去跟大舅舅说话,哄着他高兴才是。」 辛氏点头,又转头同儿媳妇道:「家里出了这事儿,衙门口虽填报的因疾猝死,但那犯事儿的小娼妇,却还是要查出来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曲妙妙点头,将差事应下。 第31页 出了点春堂,崔永昌砸着嘴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刚才母亲跟她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苏永望竟是因着这个?」 曲妙妙点了点头。 她额间微扬,眉眼舒张开来,与他四目而视:「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崔永昌命身后众人都退下,不必跟随,才小声的道:「听底下的人说,又是血泊又是伤口的,我当他是叫人追杀,才丢了性命。」 「哪能呢,得多厉害的贼人,敢来咱们府上杀人?」 崔永昌却抿着嘴道:「我还真知道一个。」 曲妙妙眼珠子转了一圈,想起昨夜他随口提起的那人,侧目望他:「你是说……小姑姑?」 说罢,她自己却先摇头:「不能的,小姑姑上等人品,岂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崔永昌当她还是不信,说话的音调都扬高了不少。 这边拌嘴,点春堂也是一副热闹模样。 崔永昌两个前脚出去,紧赶着明月楼那边就急促促的来了。 管事婆子在前头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秋彤扶着伍倩倩下了软轿,才迈了一只脚进院门,伍倩倩就哭的站不起来。 辛氏当她是哭亲事不成,且坏了自己的名声,赶忙让人去搀。 春姑姑把人揽在怀里,给擦去眼泪,又说些大道理哄她:「好孩子,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儿,只怪他命不好,承不了福气,有你姑姑、姑父给你做主,你这姻缘还在前头呢。」 伍倩倩唇色咬的苍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爹……我爹……」 她只不住的念这两个字,追问旁的,却只知道哭,再说不出旁的。 还是一旁的婆子躲着脚,把事情道了出来:「舅老爷厥过去了。」 只这一句,屋子里登时鸦雀无声。 伍倩倩把嘴咬出了血了,春姑姑到了嘴边的话,也被惊的不敢再说。 唯有辛氏,身影晃了两晃,提一口气,拔腿就往明月楼跑。 春姑姑领人抬着轿子去追,也没能跟上。 自伍洋来了府上,辛氏便把手底下最好的几个大夫都给招回了家里。 只言说,无论使什么法子,就是拿人参灵芝给吊着,也要保全了舅老爷的性命。 等她风一样地赶到明月楼,大夫们正从里头出来。 「如何?人可醒了!」辛氏扶着门框,嘴角挤出笑意,盼着能听到好消息。 年纪最大的刘大夫出来,嘆息一声,把她喊到外面,才将病情给如实交代了。 「舅老爷本就近况不佳,又受了些刺激,急火攻心,更是加重了症状。」刘大夫摇了摇头,「就今晚上的事儿了,您且叫他们准备寿衣寿材,试一试以煞沖煞吧。」 「可有一点儿别的法子?」辛氏急切地道,「你只管说,我自安排人去。」 刘大夫默声低头,不知道怎么答她。 早在头一回诊病时就交代过的,舅老爷这病只能养着熬日子,医不好,治不愈。 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只能束手无策。 辛氏哽咽一声,身子趔趄,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等她醒来,儿子儿媳守在床边,春姑姑在跟前打着转地抹眼泪。 「你大舅舅他……」辛氏喑哑着嗓子,抓住崔永昌的手腕追问。 「在呢在呢!」崔永昌连忙答道,「大舅舅就在隔壁,且撑着一口气,等着见您呢。」 「嗯……」辛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前襟打湿一片也不在意。 崔永昌跟曲妙妙两个,一左一右地搀着辛氏,往正房里去。 伍洋熬了半日,出气儿反比进气儿多。 听见他妹子的声音,手指头前伸,打喉咙眼儿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辛氏也泣不成声,握紧了他的手,只说自己在呢。 伍洋的一双眼睛早已看不清人影,蒙着一层灰白,却也知道跪在床尾的是自己的女儿。 「倩倩。」他目光朝向伍倩倩的方向,手掌微微蜷起。 辛氏重重地点头:「有我呢,万事都有我呢。」 辛氏将伍倩倩拦在怀里,跟伍洋保证道:「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跟永昌、妙妙一般,自有我这个应姑姑的来疼她。」 得了她的承诺,伍洋才恢復平静,一双枯瘦的大手搭在伍倩倩的手背,指尖轻点一下。 嘴里要跟辛氏说的谢字含煳一半,便整个人没了力气,撒手归西。 「爹!」 「大哥!」 …… 伍倩倩与辛氏两个哭着抱作一团,旁人哄着,才把两个人搀到外头。 又要准备香火纸钱,又得叫人去安排一应发丧的事情。 辛氏正当难过,自不能主事。 曲妙妙又不敢自己擅做决定,只能请示到崔永昌这里,问他该是如何个流程。 「大舅舅总归是辛家那边的亲戚,不能以咱家的规制去办,你先比着寻常人家的规制,把一应所需都备好,等明天一早,咱们再问问母亲的意思。」 「成。」曲妙妙看了一眼里头哀声泣泣的动静,嘆了口气,转身就要出去。 没走两步,又被崔永昌叫了回来。 「你看了这些心里又要闹不如意,没得害怕,这事儿还是我去办吧。」 曲妙妙胆小,略微有些牴触白事这些。 第32页 平日里听说谁家老了人,她都要抿着嘴唇,生怯几分。 早起听到岿然楼那事儿,她就已经脸色发白,撑了一天,这会儿更是说不出的劳累。 「又胡说。」曲妙妙摆手拒绝,「那是咱们舅舅,又不是外人。」 她虽是怕,但总要顾及着辛氏的脸面不是。 这会儿推脱叫他来帮着应付,事后叫人知道了,不说她胆子小,不经事,只会怪她使小性儿端着身份。 崔永昌知道她的心思,也只能点头同意:「那你且自己注意着些,我哄了母亲回去,就过去找你。」 曲妙妙盯着他看,只觉得这人跟平时不是一个样子。 「嗯,好。」她点头应下,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崔永昌又不放心,叫路平去了趟绿橘洲,请了曲映悬过去,给他姐姐壮胆子。 第14章 「她生得真高。」 辛氏虽有心将伍洋的丧事大办,却是不能。 正如崔永昌那话,有天大的富贵,到底不是崔家的人,就连想在宣平侯府办事,都是越了规制。 协商一二,也只得比着寻常人家,简单发丧。 辛氏忧伤过度,除了当晚命人杖毙了个明月楼跑腿传话的丫鬟,便病歪歪的倒下了。 府里事情本就多放手给了曲妙妙,眼下她身子不好,这白事安排,自然就落到了曲妙妙的头上。 道场办在辛家的老宅里头,与宣平侯府隔着没几道街就是。 五更天刚过,曲妙妙便坐上了马车,正要放帘子,就听后头有人追了上来。 「阿姐,我同你一道。」 曲映悬随她上了马车,宝梅揉着眼睛落后几步。 「怎么起的这么早?」曲妙妙探他手心的温度,觉得发凉,又叫宝妆将自己的披风拿来。 跟前没有外人,她说话也不拘一些:「你是不必来的,也不是咱家亲戚,过去了,又要心里别扭。」 总归不是什么喜事,他一个小孩子家,还是不去为好。 曲映悬身上披着蟹青,说起话来,却是一副大男人模样:「我不怯这些的,姐夫须得养伤,阿姐身边没个人跟着,我不放心。」 听他念起崔永昌,曲妙妙不免垂眸。 昨儿夜里,那人答应的好好的,说要陪自己过来,一起也有个伴儿。 谁知早起喊他,又是赖着不起,又要发脾气骂搅了他的好眠。 平白的误了时辰不说,还挨了一顿好骂。 那驴脾气的东西,以后再也不信他的话了! 「小姐,您且夸着些二少爷吧。」宝梅掩着哈欠帮腔,「夜里就千叮咛万嘱咐叫人四更喊他起来,我当是要念书呢,眼珠子瞪了一夜,都没敢合,哪知道,是要给你做护卫呢。」 她在小姐跟前伺候,都不曾这么劳神过。 真真是要把人耗死。 「好姑娘,有劳你了。」曲映悬跟宝梅道谢,又说要给她买五芳斋的糕点赔罪。 「可惯的她。」 曲妙妙疼弟弟,自然要帮着说话。 到了老宅,里头已是哭声一片。 天还没亮,透着沉闷的黑,弄巷里的穿堂风卷着刀子,打的门口两盏白灯笼扑隆隆的响。 曲妙妙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定了定心神,才与兄弟一道,迈门槛儿进去。 这府里本就有奴僕丫鬟,设了灵堂,又从侯府调了些人手。 这会儿子,两拨人各有各的主意,正急匆匆的乱做一团呢。 见能当家的人来,几个掌事都围了上来,后头管事婆子闻听消息,也找寻出来。 曲妙妙先是安排了外头的处置,又点宝妆宝梅两个到里头主事,负责一应的香蜡纸表。 伍洋是跟着辛氏白手起家的老人儿,他的白事,底下铺子里的各处掌柜都要过来。 按道理,弔孝的人上门,孝子要在门前跪迎,伍倩倩哭的走不动道,自然没法子来这院给人下跪。 没法子,由辛氏做主,将路喜认了伍洋做干爹,才全了这份礼数。 「少夫人。舅少爷。」 路喜一身白孝过来见礼,话未开口便先跪下,把头磕了。 曲映悬替他姐姐把人扶起,又到灵前上香。 路喜四更天才哭一场,又熬了一夜,这会儿脸上发肿,说话都带着含煳。 「法师们夜里就已经来齐了,春姑姑过来交代,说是做满九表,已经算好了时辰,只等天明就能开始唱经。」 他喘了口气儿,又道,「您先去里头歇歇脚,后头有得忙呢。」 白事里头,一个表为一场,一场一日,九表为满,也就是九天的时候。 老道们念九天的经,家里就得满忙九天。 曲妙妙点头,以示知晓。 姐弟俩进屋,坐着吃了杯温茶,天边才见银灰。 铜铃声响,表了符的转世圆盘转起,身着『官袍』『官帽』的道先生便开始做法唱经。 直到过了辰时。 春姑姑从家里来接替了差事,曲妙妙才得空回去。 「阿姐,脚下仔细。」曲映悬搀着曲妙妙踩上杌凳,正要上马车,忽见对面迎着驶来一架马车。 银盖红顶,不见旍旗,却也叫人一眼便瞧出来富贵。 随行婢女几人,手提明瓦羊角灯,一色制式的衣裳,左右护着两队差官。 第33页 「怎么还来了官府的人?」曲妙妙小声嘀咕一句。 曲映悬眯起眼睛,瞧清楚了那些差官的衣着,道:「是知州衙门的人,许是蔡大人来了。」 蔡家跟伍洋是亲戚,他们家头首过来,也是在理。 只是曲妙妙忙了一早上,累的不想说话,也懒得下去应承。 她勾勾手道:「你快些上来,落了帘子,只当没瞧见。」 却不想,他们马车还没掉头,却见一提灯婢女过来说话:「我家主子有话问姑娘,可是宣平侯府崔家的人?」 揭起轿帘,曲妙妙朝那马车打量一眼,却不见有人探头。 她笑着道:「敢问你家是谁?」 那婢女却不作答,只笑吟吟的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姑娘只需回答,可是崔家的人么?」 「好没教的,你们上来问话,却不愿言明自己的身份,是或不是,与你何干?」没等曲妙妙说话,曲映悬便拉下了轿帘,叫车夫掉头回去。 「夫人莫恼。」那婢女笑着又上前拦,「起先没瞧见咱们府上的旍旗,还拿不准,不敢乱认,这会儿瞧清楚了,是一家子。」 那婢女微微福身,行礼道:「还请夫人下车说话。」 待曲妙妙从马车上下来,却见对方只是将轿帘撩起。 从那撩起的轿帘望进去,一个梳着圆髻的女子端坐其中,瞧不大清楚模样,但只看那搭在小几上的一只皙白的手,也知道是个美人模样。 那女子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几次没能出声,只笑着摆手,叫底下的人来说。 「我家小姐是来给伍家舅老爷弔唁,又不认识旁人,想请夫人引着进去,我们来添炷香,也就走了。」 曲映悬嫌这些人行事高傲,上前护在他姐姐身边:「你来弔唁便自己进去,何苦藏头藏尾的拖别人的名声?」 他拉着曲妙妙就要走,恰见崔永昌打马从箱子里拐进来。 「姐夫,来了个……」曲映悬上前要跟崔永昌说理。 却见他下马直奔那边马车。 「大……」 大字说了一半,崔永昌突然磕巴了下,才笑嘻嘻的给马车里的人作揖,「大姐姐好。」 「嗯。」应答的声音清脆,像是雨后翠竹一般,爽爽利利的。 「大姐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往家里去呢?」 「大姐姐来住几天?」 「大姐姐……」 崔永昌问了十几句,人家却只捡必要的回答。 「昨儿夜里来的,行的匆忙,想着也没跟家里打招唿,就先在我舅舅家歇了一夜,又听说大舅舅去了,便寻到了这儿。」 那人虽是清冷,崔永昌却像是闻见香油的老鼠,热情的不能再多,上赶着伸手搭人家下马车,又喊里头来人迎接。 影钩沉沼,太阳叫云掩住了半边面庞,只雾蒙蒙的显了半边蟹青。 等天光笼到了人身上,曲妙妙才瞧清楚那女子的模样。 一身竹青色长裙,上头绣着兰亭桂香,肤色白皙,却不似崔永昌那般病态的苍色,眉目清朗,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生得比崔永昌还要好看几分,眼尾浮有绯色。 凝脂柔荑,站在那里便不说话,也要把人的魂魄给收了去。 曲妙妙一个女子,看的都要入神。 还是身畔的曲映悬轻轻拉她衣袖,曲妙妙才回过神来。 面有异色的跟兄弟咬耳朵道:「她生得真高。」 那女子与崔永昌并肩,竟能齐肩头的身量,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 应是听见了这边说话,那女子随崔永昌行至门前,忽然敛足转身。 「永昌。」她递了眼神,朝曲妙妙指道。 动作虽是淡淡,却叫人瞧着有说不出的自在。 此情此景,仿他们两个才是一对儿,而一众旁人,就像是芸豆里头混入的一些红豆似的,瞧着颜色一样,却到底不如人家的般配。 曲妙妙看的心里发堵,手里的帕子也越性捏的乱了。 第15章 「有悖人伦!你不知耻!…… 得那女子提醒,崔永昌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俩人呢。 他脚下未动,拍着脑门儿指曲妙妙道:「差点儿忘了给大姐姐介绍,这是我夫人,跟她兄弟,京城曲家的人。」 那女子只轻轻点头,脸上端出一丝笑意。 崔永昌却像是嫌曲妙妙碍了他们事,也不等两下说话,便摆手道:「你先家去,这儿自有我呢。」 随便两句打发了人,他头也不回,笑吟吟的引佳人入府。 曲妙妙在阶下站了许久。 天上彤云四起,密密麻麻遮住了光亮。 就在刚才,她的脸面叫人揭下,随手撂在了跟前的地上,然后那二人携手而笑,漫不经心的从上头踩过。 曲妙妙捏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晃神儿的剎那,鲛绡搵湿,沉甸甸的掩住了她的难堪。 曲映悬躬身拾起地上的帕子。 以指腹拭去她脸颊的泪,想说两句劝慰的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思量再三,曲映悬才笑着拉她的袖口:「阿姐,我饿的心慌,咱们回去吧。」 「啊?」 曲妙妙回神,眼珠子转着望天,吞回了眼泪,才点头应道:「咱们家去,吃饭。」 入夜崔永昌才晕晕乎乎的回来,身边却没领日间碰着的那位女子。 第34页 曲妙妙不想同他说话,只使了宝妆过去伺候。 她心里窝火,气不过,又去愤愤道:「便不是家孝,你说大舅舅最是疼你,也该戒上几天才是。」 「我又没吃酒,你叫我戒什么?」崔永昌眼梢一挑,伸袖子给她,「不信你闻。」 宝妆鼻下轻嗅,沖她家小姐摇头。 「哼。」曲妙妙转身不再说话。 等夜深无人之际,她终是忍不住心底的疑惑。 压下火气,凑他近前诱哄。 「那位大姐姐是谁?」曲妙妙盯紧他的眼睛,想从里头瞧出真假。 「你不记得了?」崔永昌笑着反问。 曲妙妙摇了摇头,认真的道:「不记得。」 她记性一向是好,帐目往来多能做到过目不忘,阖府里有什么大小事情,她凡是见过,必能落下印象。 而那么一位盛气凌人的姑娘,她若见过,岂会不记得? 崔永昌吹起她鬓间的一缕碎发,嘴角微扬,给她解释道:「他是二叔膝下独苗,二叔跟咱们同气连枝,自是最亲不过,我小时候病得厉害,还是在他家将养,才护了性命。」 那人扮做女装虽是有机密的缘由,但曲妙妙不是外人,他自然不做隐瞒。 一五一十的便将事情倒了出来。 说完这些,又怕曲妙妙不知道白日里那位的亲近,非要拉着她的手交代:「他们家跟咱们才是一个族谱的亲兄弟,不像大舅舅,伍家是外亲,二叔跟咱们才是一家子。」 曲妙妙顺着他的话问:「是打平江府南下了的那个二叔么?」 她一知半解的这点儿,还是伍倩倩找她说话,阴阳怪气捎带出来的消息。 只知道崔家有个同宗同族的二爷,听说是给人做了上门女婿,后来那户人家南下搬迁,才没了联络。 这府里嫌那位二爷入赘,丢了崔家的体面,对外也就不让提起这些。 听见平江府三个字,崔永昌撩起一只眼皮瞧她,「你这是趁我吃醉,套过我的话?」 曲妙妙教他一噎,翻翻眼睑,撂手就要起身。 崔永昌却抓住她的衣角不让人走:「你回来,又没什么不能叫你知道的。」 「哼。」曲妙妙从他手中抽出衣裳,坐他身边讽笑:「如此说来,那位大姐姐,还是你的小青梅呢?」 被她勐地一问,崔永昌脑子有些煳涂,没听出来她话里的嘲讽。 他眉峰拧紧,只一门心思的在想『小青梅』这个称唿,能使到两个男人身上? 「还真教我说中了。」曲妙妙冷冷的道。 咬着牙问他最后一句,「你是喜欢紧了那位大姐姐么?」 这回,崔永昌倒没犹豫,认真的点头。 嘴里还不忘夸赞道:「岂止是喜欢,那是一片爱慕之情,恨不能以身相许!可惜他不得母亲喜欢,要不然,教他住咱们家来,我跟他一处说话,才是畅快呢!」 这话听在曲妙妙耳朵里头,则变成了:若非母亲阻挠,他们这对苦命鸳鸯早就在一起了。 「有悖人伦!你不知耻!」 曲妙妙啐他脸上,气鼓鼓的甩手走开。 他们可是堂姐弟两个,竟然生出那般心思,真叫人噁心! 崔永昌正想着什么词才配夸赞他常衎大哥哥,就噼头盖脸的挨了一顿骂。 他浑浑噩噩的睁眼,去抓她的瞧不见的身影,嘴里还不忘分辨:「你是没跟他接触,得空我把他请来家里,坐下来说两句话,你就知道他的好了!」 「嘭!」 回应他的,只有狠狠甩上的房门。 崔永昌噘着嘴自己嘀咕:「犯了什么病?大哥哥那么好的人,又生得好看,怎么可能会不招人喜欢?」 谁料,曲妙妙这一回是真的恼了。 夜里歇下,还另铺了一床被子,不愿教他挨着身子。 一早起来,崔永昌又发现屋里没人伺候洗漱,连外头的香芸她们几个也不见踪影。 路喜且在那边老宅,他没了人伺候,只得自己穿了衣裳,过点春堂那边。 偏巧伍倩倩也在辛氏这边说话。 崔永昌心里有气,又不好去老宅寻曲妙妙理论,顺嘴就使到了这处。 「表妹身子大好,就早些去给那边尽孝,你这一日日跟地头蛇似的四处走动,倒把路喜拖在了那处,知道的是你身子弱,不知道的,还当你没那份心呢。」 他这番话厉害。 说完,伍倩倩还没落泪,崔永昌就先自己抱着脑袋后褪半步,生怕一旁的辛氏将手中吃茶的杯子沖他砸来。 「你大哥哥说的也有些在理。」辛氏喑哑着嗓子,说话带着一股病歪歪的沉闷。 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她淡淡的瞥一眼伍倩倩,「你身子若是大好,九天的法事,好歹你也要去盯一两回的,总不能什么事都叫你嫂嫂替你担待了去。」 「小姑姑说的是。」 伍倩倩低头应下,倒是没哭,等出了这屋,走到外头院子里,才见她抬袖子擦眼泪,小跑着往外头去了。 崔永昌喊春姑姑帮着理了绶带,又要漱口寻饭。 「你跟妙妙拌嘴了?」辛氏见他饿狼似的往嘴里塞东西,皱着眉问道。 崔永昌手中的筷子停住,吞下嘴里的热粥,才摇头道:「我心疼她两头跑着辛苦,就叫她只先紧着那边安排。」 第35页 「然后就沦落到连口热饭菜也吃不上了?」春姑姑给他布菜,瘪着嘴讽道。 「没有的事儿。」崔永昌反驳,「底下的人笨手笨脚的,一个也不省事,还是得姑姑您管着我,才是顺心。」 辛氏睨他一眼,笑着瘪嘴道:「离了妙妙,我看你什么都顺不了心。」 这混小子是打她肚子里爬出来,再没比她这个当娘的更明白他的心思了。 别看他整日里吆五喝六的,在媳妇跟前一副兇巴巴模样。 不过是撑了一张皮面,做脸给旁人看呢。 他心里头啊,怕是早就把那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视如珍宝,恨不能捧在手心才好。 崔永昌嗤声,歪着头道:「您也太小瞧您儿子了吧?我离不开她,分明是她上赶着要伺候我!」 辛氏轻哼一声,也不拆穿他。 见他吃好,又叫人奉茶过来,母子两个坐在一处说话。 「听底下的人说,常衎来了,昨儿你是跟他一道?」辛氏问的漫不经心,眼神却只往他脸上瞟。 崔永昌正色道:「他路过青州,来给大舅舅添一炷香。」 辛氏抿着嘴角,交代道:「你们是一家兄弟,我本不该管这些的。」 她语气迟疑片刻,接着把后头的话说全:「你二婶婶做的是个什么生意,你不是不清楚,你父亲只顾念兄弟情分,从不在意这些,」 「可我的儿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终是上了年纪。」 「天家无情,纵是你父亲能仗着跟上头那位的情分,到你这一辈儿,又该如何?」 崔家指着一个垂垂暮年的太皇太后庇护,到底不能长远。 崔永昌点头,道:「儿子省得,母亲且安心。」 辛氏望他,嘆了口气,挤出一丝笑意。 又提起了另一样大事:「过明年,你就要行加冠礼了,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儿子都会跑会跳了,要我安心啊,你跟妙妙回去商量,早早教我抱上孙儿,那才如意呢。」 抱孙儿? 崔永昌想起那人每日踮起脚尖,为他穿衣打理,脸上不禁浮起笑意。 他轻轻揉弄鼻尖,仿佛唿吸间,还依稀留有着小姑娘身上特有的那股香甜。 眼前之景不由清晰起来。 他唇角勾起。 养个像她一样的女娃娃,或许不错? 正浮想连连,额间却吃了一记『栗子』。 崔永昌轻唿喊疼。 抬眼,见春姑姑手里拿着一副抹额,站他身边。 「傻小子,光乐有什么用?回去把你媳妇哄好,逗她开心了,才是要紧。」 崔永昌点头同意,起身走了一半,又回来纠正她的措辞:「我们又没拌嘴,哄什么哄?」 第16章 「不是!我没有!」…… 目送崔永昌远去,春姑姑才笑着回屋,将手里的短毛绒的珠玉抹额展开,给辛氏瞧上头花样:「您好歹使上,回头要闹头疼,受罪的时候我们也替不了。」 辛氏稍欠身子,方便她近前,口中唉声感慨:「他不在家,也就指着你来疼我了。」 春姑姑撇嘴不满:「怎滴,听您这话的意思,像是姑爷在家的时候,就使不上我似的?」 辛氏道:「我可没说这话。」 春姑姑犟起鼻子道:「这回是我饶您,就当没听见。」 辛氏呛她:「你这丫头,要翻天不成?」 春姑姑接过送来的汤药,又取了两枚蜜饯放在手边小碟子里头,「先别摆您那主子的谱儿,且把这药吃了,我再任您发落。」 辛氏皱皱眉头,终是端起了药碗。 她一口一口抿的痛苦。 春姑姑得空,便把方才想起的话同她说了。 「表姑娘明的暗的也来说好几回了,依我说,您倒没必要咬紧了不应。她是您侄儿,如今伍爷没了,跟前就这么一个姑娘,您收她做个小棉袄,叫柜上那些老人儿瞧去,也要念咱们家一句重情重义不是。」 见那碗里只剩药根儿,春姑姑接了空碗,又递蜜饯过去。 「她老子娘不在,想记您膝下,图的不过是个娘家依仗,她到底是个外姓,有此念头,也是常情。您心里怕少夫人生些心思,可再细想,少夫人还真不是那等小心眼儿的人。」 辛氏默声片刻,摇头道:「却不是因着妙妙。」 她看中的儿媳,性子是极好的,自不会因这些小事去疑心生事。 春姑姑不信,哼笑道:「那还能因着什么?平日里,您是最疼表姑娘的,怎么如今连这点儿子小事儿都不肯依了。」 辛氏睖她,骂了句:「我看你是越老越煳涂了,孩子们私下找你说情,你听听就是,还真因着这些来左右我的意思不成?」 「合着您都知道了。」春姑姑眼底露怯,也不敢再说什么。 「你能瞒得了谁去?」辛氏呛她,「狐狸的尾巴藏不住,你打她走就眼神飘忽,又闷头要降服我似的,好大的能耐!」 辛氏语调严厉,出口的话未免严重一些。 恐她心里委屈,嗔斥两句又给她解释内情。 「晋宁李家的事情就在眼前,你难道就忘了?」 「六公主嫁那李志奇多年,膝下无子,李家四处瞪得都是狼眼睛,她便认了个义子养在膝下,如今六公主卧病在床,那义子扯虎皮拉大旗,反倒抢了李家正经子嗣的东西。」 第36页 「到底不是亲生的,他得了权势,却将六公主丢开,那李志奇也是个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只图自己享乐,做了府里太爷,竟带了小妾去庄子里享乐,还口口声道:自扫门前雪,各有各的福气。」 说及至此,辛氏恼的牙痒。 稍顿片刻,才又接着道:「因着六公主跟咱家也算表亲,她在晋宁实在难熬,才偷偷使人到咱家铺子里讨情。」 「我煳涂,竟把这茬儿给忘了!」春姑姑拍着脑门儿懊悔。 她在辛氏身旁多年,养大的兔子化作了狼的事情,也是常见。 白的是银子黄的是金,两座勾人的大山摆在面前,难不叫人生出二心。 表姑娘这会儿能安分守己,未必以后不会养大胃口。 辛氏看她有悔改之色,才道:「你若还不煳涂,以后这些没着调的差事,可别乱应,也叫妙妙念你的一份好。」 春姑姑连连点头称是。 而伍倩倩也真听话,辛氏教她去老宅尽孝两日,她还真就只尽了两日的孝。 九天法事圆全,伍洋入土为安。 曲妙妙到点春堂表了往来帐目,这回差事才算落定。 等她回去时,又得了一箱从京城来的物件,高兴的来不及吃饭,就叫宝妆拿钥匙开锁。 「岳母给你寄的京城特产?」崔永昌才从外头回来,人还没进门儿,就先开口攀近乎。 曲妙妙并不应他,只起身坐在一旁,看宝妆拆封里头的东西。 顶着大太阳在外头跑了一天,应门就招她冷脸,崔永昌心里也有火气。 「还不理人了?好大的架子。」 他进里屋要换衣裳,扣子解开一半,又给系了回去。 探着半个身子出来,喊道:「过来给我更衣,空长一双大眼睛,原是个不顶用的花架子。」 曲妙妙咬着牙回睖他,不做言语。 「看我干嘛?你男人回来,你就不知道伺候的么?」 曲妙妙瞪眼睛,崔永昌比她眼睛瞪得更大。 两相僵持,外头便传来清朗的声音:「阿姐,听说家里来了一只大箱子,我惦记着是好吃的,过来分一杯羹。」 曲映悬穿着明月色长衫,宝蓝镶边的缎面,内着淡黄竹叶里衬,往门前一立,便夺去一众瞩目。 「姐夫好。」 他进门就先作揖给崔永昌行礼,一双温润目色,只往那门前那口箱子上瞟。 小舅子懂事知礼,崔永昌自不好这会儿还冷脸跟曲妙妙去闹。 「你来的正巧,先分了你姐姐的物件儿,就在这处留饭,待会儿我还有事同你说呢。」 「成。」曲映悬清浖应声。 又招手让宝梅过来帮忙,三个人合力将箱子里的物件抬了出来,却不是吃食特产。 「是京城夫人给请的观音像。」宝妆目光游弋,偷偷去看世子爷脸上神情。 崔家不信这些,府里也不曾供着佛龛一类。 唯有帐房花厅那院,立了一柄八十二斤的关刀。 说是要警世来往众人,唯有踏实本分的做生意,才能得财神爷庇护。 现下又送来这个,免不得要叫这府的夫人心中不喜。 「姐夫家不准供奉观音娘娘么?」曲映悬好奇道,没等回答,他又小声嘀咕一句,「那府上若是求子,也不去庙里么?」 崔永昌瞥一眼那半臂高的观音像,开口道:「摆上吧,使人打个佛龛,就摆在西边厢房。」 曲妙妙嚅糯着嘴,眼底却是掩藏不住的喜悦,点头应道:「就依你。」 她本就心惧鬼神之类,自从应了那场白事,心里就总有鼓点子在响。 伍洋是崔永昌最亲近的舅舅,但于她而言,到底不过是个来家里医病的外人。 白底黑字的『奠』挂在那里,耳畔又是寒气森森的超度经文。 吓得她这些日子都不敢多穿素色的衣物。 瞧见了这观音像,她才觉得拨云见日,心里头压了几日的阴郁,终于有了一丝透气的地方了。 曲妙妙心里舒畅,连带着对崔永昌的态度也好上许多。 吃过午饭,崔永昌邀曲映悬下棋,两个人说说笑笑,也算亲近。 「且吃口温茶,消消饭食儿。」曲妙妙捧了两杯苦荞,放在小几两端,又侧坐于曲映悬身侧,笑着道:「你姐夫虽念书不如你,但下棋却是一等的厉害,他步步都有圈套,你可要小心着呢。」 才成亲那会儿,她怯生也不敢说话。 那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了她的喜好,闲来无事,总要拉她赌棋。 起先,她当是自己运气不好,回回输他一子半子,教他得了便宜。 日子长了,才知道是自己技不如人,打从开始就入了他的手心儿。 明白过来这个道理,她就再也不愿应他的棋局了。 曲映悬看了看局中黑白,点头附和:「胜负已分,我已经输了。」 曲妙妙笑着帮他把棋子捡回,同崔永昌商量:「你是应姐夫的,让他几子又何妨呢?」 「我要让他,你怎么谢我?」崔永昌淡淡看她,拇指在紫金的瓮里沿口缓缓搓摩。 棋子摆在外头,那瓮空了半杯,他指腹划过,浅浅响起嗡鸣。 曲妙妙被他盯得有一丝慌乱,夺过他白子的棋瓮,装作替他捡棋:「你们两个下棋,平白的干嘛饶我进去?」 第37页 崔永昌翻翻眼皮,不紧不慢的开口:」那我再给你报个喜讯,你听听,然后再想拿什么来谢。」 「蔡知州要高升了,他一走,青州地界可就空出了两个职位,权知府事与权知州州军事不再一併而论,我才得了消息,说是定了映悬,只等着吏部的差官将告身送来,拿着官印就能上任了。」 映悬虽是年轻,但顶着天子门生的名声,又是崔家姻亲,宣平侯亲自请的摺子,保他任青州知府一职。 晌午十分,加急的信函才到。 一得到准信儿,他就马不停蹄的回来了。 崔永昌说的轻描淡写,手上稳当,又在棋盘落下一子。 眼神却不住往曲妙妙脸上去瞄,心里盼极了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实则,这番话是他在扯谎。 官职是他主动去跟宣平侯求的,曲映悬作为金榜头首,吏部却迟迟不见消息,为的就是这个。 曲家位卑言轻,在这府里是不在意这些。 但拿到外头,碰上那些瞎眼心黑,不明事理的东西,少不得要背后说叨她的家世。 有个能仗势的兄弟傍身,日后旁人提起她,也能多添一份敬畏。 曲妙妙眼神上挑,嘴角噙笑,装出气定神闲模样:「依你说的,那是沾了蔡知府的福气,我因何谢你?」 崔永昌眼睛瞪大,摇头直嘆她不讲道理。 自己好一番口舌,满心满眼都是为她,好没良心的小东西,竟问为何要谢。 最后,还是曲映悬递了台阶。 恭恭敬敬的给他姐夫做了个揖,连道三声感谢,才全了某人的脸面。 是爷,曲妙妙稍降辞色,接过宝妆手里的帕子,站他身后帮着绞发。 久不见她开口,崔永昌先耐不住性子:「想好了谢礼?」 「看吧。」 「看吧?」崔永昌回头看她,嗔道:「良心叫狗叼走了。」 曲妙妙淡淡撇笑,沖他伸手:「不言自取是为贼,你还不快些还我。」 「什么?」 崔永昌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笑着要挠她痒痒。 「好啊你,敢骂我是狗,讨打!」 「不是!我没有!」曲妙妙笑着要跑,却还是落他手里。 被按在罗汉床,曲妙妙眼睫轻颤,烛光映下,拉出一弯纤长的弧度。 「映悬的差事,是你替他求来的?」 第17章 「活该,叫你去告黑状!…… 虽说,金科状元是万里挑一,但科举入仕的人多了去,却不是每个人状元郎都能有好的前程。 多少人三甲及第,在京城耗到入土,也未必能等来个一官半职。 没崔家在里头斡旋,这么好的事情,自不会打天上掉下来。 「我说不是,你还要甩脸色不成?」 崔永昌捏她软唇,揉出可爱模样。 他指腹掠过之处,宛如被温水涤过的洋蒲桃,缓缓泛起勾人的红晕。 「谁给你脸子看了?」曲妙妙别过脸去,骄傲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身份。」 崔永昌啄她面腮,和声哄道:「别恼了,那天你不给我饭吃,母亲都知道了,春姑姑还笑我招惹了你,骂我活该。」 「你竟去母亲跟前坏我名声!」曲妙妙又急又气,甩开他的手要起身。 「哪个敢坏你名声?」崔永昌捂着胳膊就拦。 这两天阴雨连连,夹板上药味泛陈,呛的人鼻子发酸,他再三要求,才把那碍事的劳什子给拆了。 现下伤处没了禁锢,动作大些,就要疼的龇牙咧嘴。 「活该,叫你去告黑状!」曲妙妙一边给他从新包扎,一边戳他额角嗔怪。 崔永昌也顾不得疼,看她满心记挂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只觉得娇俏可爱。 「我看明天还是叫大夫过来,把夹板带回去才是正理,正是生骨头的时候,可别再乱碰了。」曲妙妙温水净手,又半蹲着身子,将他的里衣穿好。 「好。」崔永昌一门心思在想旁的,也不管她说了什么,就满口应下。 等到第二天刘大夫拿着一副夹板过来,崔永昌才记起昨夜里自己应了什么。 却不想再惹她生恼,虽不情愿,也老老实实的伸手,由着摆布了。 只事后,他又耳提面命,拉了刘大夫交代一番。 曲妙妙正在廊下说话,瞧不清屋里场景,自然不知某人背着自己密谋了什么。 广玉兰打着月牙色的花苞,香味沁人,天上挂着太阳,却不大亮,雾蒙蒙的像是无精打采。 一个身着粗布短襟的小厮跪在阶下,苦着脸,似蔫儿了头的茄瓜。 「小的们依着线索,一路追到城外南关村,找到了珠儿,她却抵死不认,只说是攒够了银子才要赎身,跟苏永望的死没半点儿干系,又一口咬定了那夜不曾见过有人到岿然居,小的们想再细审,谁知那丫头是个不顶用的,腿一伸,竟生生把自己吓死了。」 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这是从珠儿身上搜出来的一张当票,小的觉得蹊跷,也一道给带回来了。」 曲妙妙不禁锁眉,叫宝妆接了字条来看。 那小厮继续把要报的消息说完:「南关村里正见她昏死,误把我们当做了拐子,喊打喊杀的要将小的们押去送官,丢人打脸的事儿,又不好打着主子名头闹大,只得抵了两个兄弟在那儿,等官府的人去。」 第38页 瞥见上头勾有短两笔的辛字,宝妆道:「还是咱家的票子呢。」 当票上写的是『天书』,曲妙妙跟着辛氏认得一些,瞧两眼,随手递给宝妆收起。 又打发人,拿着崔永昌的帖子,去地方衙门把抵那儿的两个给领回来。 待到跟前没外人的时候,主僕两个才说起那当票上的事情。 「缠丝金镯?」 宝妆听到珠儿典当的东西,顿时一头雾水:「她一个跟着内府嬷嬷守门子的丫头,哪里能得着这么金贵的物件儿。」 又恐是香雪堂这边的人一时闪失,叫那小贼钻了空子,摇着头道:「不成,我去瞧瞧,是不是打咱们这儿顺走的。」 府里拢共就夫人跟她家小姐使得上这些。 点春堂那边春姑姑看的严密,平日又多亲兵走动,就是贼祖宗来了,也未必能从里头盗东西出来。 若那镯子是这院子的,勾勾缠缠,怕是要说不清道理了。 曲妙妙将人拦住:「你回来,不必费那功夫,我知道是谁的东西。」 珠儿是岿然居的守门丫鬟。 出事那天,各处婆子都领了酒吃,苏永望住的那院,只有珠儿和翠儿两个当值。 事后查明,翠儿那天闹病,使了几个钱儿出来,叫珠儿替她瞒了。 岿然居出来进去的有谁,可不就只珠儿一张嘴巴来说。 从宣平侯府偷东西出去不易,但若是有人拿自己的东西打赏。 其中目的,则不言而喻。 她眼神朝西南方向望了一记,垂眸将当铺折起,推至宝妆手边:「你且收好,兇手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是。」宝妆顺声应道。 顺着曲妙妙的目光看去,不远处便是伍倩倩住着的明月楼,再往远去,则是小秦巡检暂住的知州衙门居所。 记得前些日子,世子爷曾私下里提过几句,说那姓苏的出事前,跟小秦巡检起了纷争。 小秦大人是康王府的小郡主,又跟她家小姐关系交好。 想到这里,宝妆倒抽一口冷气。 乖乖呀! 怪不得小姐要包庇兇嫌,原来是她! 崔永昌那边带好了夹板,久不见人回来,使香芸出来找。 「就来。」 曲妙妙收拾脸上颜色,面容淡淡,转身回了屋子。 宝妆又望一眼西南,嘆了口气,也紧步跟上。 曲妙妙有意将嫌犯之事按下不表,却并不打算连辛氏一併隐瞒。 赶着月初各处核对帐目的时候,她得机会把当票的事情说了。 一併将那当了的缠丝金镯拿出来,摆在辛氏面前。 巴掌大的小盒并不精緻,但看木纹花色,却是辛家当铺的统一制式。 辛氏拈两指,将金镯子拿起在手中细细的看,又置掌心约了分量,才点头道:「是咱家工匠的手艺,足品足量,便是宫中也防不来的。」 曲妙妙记得这镯子是谁的,却不便直说,只道:「我隐隐记得在母亲这里见过,想着能有些线索,就拿来了。」 辛氏眉眼淡淡,唇畔勾笑,只叫人瞧不出她心里是个什么态度。 须臾,又把镯子递给春姑姑:「你记性好,也给仔细回想一下,这是哪个铺子里的样式,再翻帐目出来,那人就水落石出了。」 春姑姑脸色有难,看了好一回儿功夫,才道:「缠丝是咱们家的老样式了,若是旁的还能去寻,这个模样的可不大好找。」 她将镯子放回小盒,嘴里碎碎的念:「因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夸过一句好看,京城各家王府都找咱们打过这样的镯子,就连平江府那边也曾送过十几副。您且等着呢,我回头上心的去查。」 曲妙妙在一旁笑着道:「怪我不中用,绕了一圈,也没能把事情办好,最后还得叫姑姑您替我操劳。」 这话里的意思,是在问岿然居一事的后续。 兇手既然找到,抓或不抓,可就不归她管了。 辛氏拍了拍手边的一摞帐簿,想了片刻,道:「你最近也是辛苦,又要照顾永昌,又要顾及铺子上的事情,也该宽心几日,好好歇上一歇才是。」 曲妙妙顺声应下。 等曲妙妙带着其余帐目回去,方才还笑吟吟的辛氏登时变了脸色。 春姑姑也翻了那镯子出来,嘀咕道:「小姐,我记得这镯子那年独打了一对,一支给了平江府二夫人那儿,一支咱们留下,在小叶红的匣子里收着呢,平江府那位神龙不见影的,难不成……」 平江府二爷家那位,做的是几国军火的买卖,昭南、北绒还不够人家跑的,又岂会沾这些糟心事。 辛氏睨她,冷冷的道:「你手里拿的就是我留下的那个。」 东西给了谁,她心里清清楚楚。 苏永望因何身故,又是谁使手段害死了他,她那儿媳妇恐怕早就理明白了。 人家不说,却含煳的把东西送来,也是为着给长辈全些脸面罢了。 想及至此,辛氏怒火中烧,一把抓起桌上的木盒,狠狠的砸在地上。 四方盒子摔作几份,木屑飞出,越过门槛儿,磕磕绊绊,落下了外面的台阶。 迎着门外天光,正瞧见两个纤细身影越过门廊。 春姑姑瞧清是谁,慌忙把手中的金镯捏紧,寻了个堆着画轴的花鸟鱼纹画缸,轻轻丢了进去。 第39页 「嫂子,谁惹你生气了?」秦樱拍着腰上的佩刀,就先一步进来。 她跟辛氏关系亲近,当是有人欺负,磨着牙就要出去报仇:「你只管说他名字,我替你去出气!」 伍倩倩紧随其后,捡起阶下的碎木屑,递给旁侧的丫鬟,才提裙摆进屋。 「小姑姑怎么恼了?」伍倩倩柔声细语,搀扶辛氏坐下。 春姑姑过来答道:「他们底下的闹了煳涂,说是送新打的簪子来过目,若花样得看,就加紧着打成品出来,赶在夏令节前,往宫里娘娘处去送。」 她两手一摊,指着地上的空盒,抿嘴嘆气:「哪知道,竟碰上个没尾巴鹰,慌慌张张递了个空盒子进来。」 春姑姑尴尬一笑,叫底下人把迸溅四散的木屑清去,又道:「小姐这几日本就身子不好,又添了火气,这会儿正闹头疼呢。」 辛氏紧抿双唇,等春姑姑把话说全,才沉哎哎道:「你们两个倒是清闲,怎么就凑一起过来了。」 她说话的语气不佳,好在秦樱心大,也听不出来这些。 朗声解释道:「我从镇北军过来,『飞人传声』,转述冯将军的意思。」 辛氏稍转颜色,撩一目看她,声音也变得和善不少:「你娘她,愿意回京了?」 秦樱瘪着嘴,摇了摇头,道:「倒没那么快。我跟倩倩两个,好一番口舌,才劝了老太太改口,说是同意来家里过寿,届时二嫂嫂也要来家,我娘叫嫂嫂您低调着些。」 第18章 「到底我是比你兄弟重要…… 香雪堂的书房里,一窈窕身影伏于案前,抿着唇,柳眉弯弯,额间围有攒珠勒子,身着粉橙绣花偏襟袄子,硃砂色马面裙上缀有杏梅。 窗外生着一从葳蕤木荷,嫩绿的苞叶裹着米色的蕾,原是寡淡无趣。 映了这抹烂漫,才让人知道什么叫做明媚之姿。 可惜,美人儿面容卓绝,眼下却紧锁眉额。 「他们当我是个权知散官儿,不依着平日的章程理事也就罢了,竟敢拿这些放着鼠蛀虫咬的烂帐来拿捏我?」 曲妙妙鲜少有动怒的时候,今日却将手边的一摞帐本拍的生响。 不远处的一张老竹躺椅,发出细微的响动,听她抱怨,崔永昌才足尖点地,从话本子里探了半张脸出来。 「哼。」瞧见那鼓着脸腮的小人儿,他噗嗤一声,就乐了。 「好没良心,你还笑我。」曲妙妙瞪他。 崔永昌松开支撑,躺椅又晃得吱呀:「你能者多劳,偏去应了这些差事,这会儿不灵,你不怪自己没本事,却想着迁怒于我,真真是好有道理。」 自伍洋没了以后,辛氏的头疼病便稀稀拉拉的拖了一月有余。 年轻那会儿,她身上就落过病根,旧疾添了新愁,整个人越发的不能理事。 往日里,阖府事情都由辛氏亲自过问,如今却是不能,多由春姑姑暂理,非紧要严重,也不会递在她的眼前。 就连生意上的一概,她亦不多看管,全推到了曲妙妙面前。 之前,底下众人服辛氏能耐,上头换个娇滴滴的少夫人来,也多担待着些。 如今辛氏完全撒了手,那些躁动生事的主也渐渐浮起来了。 曲妙妙讪笑:「您潇洒自在,活像个家里的做客的少爷。我们就该是劳心劳神的命,专来伺候您这享福好过的主子,总该成了吧。」 原是盼着他伤好,活泛起来了,就能帮着料理一二。 不成想,手上夹板拆下,这人抡着膀子转了一圈,不觉疼痒,高兴的当天就出去赴了两场酒席。 真是厨子家的馋猫——记吃不记打! 崔永昌把话本子扣在一旁,起身到她身后,揉肩捶背:「我来伺候伺候您,咱们这一来一去,也算是扯平了。」 「起开,不使你伺候。」曲妙妙道,「你外头的酒局少去两回,我就阿弥陀佛了。」 崔永昌双臂伸长,从后头揽住她的脖颈,轻轻抵蹭:「别的时候,都成。这时候却不能应你。」 他昨夜宿醉,身上酒气还没散尽,说话时候,还能嗅到淡淡的酒味。 曲妙妙翻他白眼,伸手把人推开。 没了娇软在怀,崔永昌先开口不依。 「你才是没良心的!我大病初癒,连修养都顾不得,就劳心劳神的陪你兄弟出去应酬,你不疼我也就罢了,还要嫌我?」 曲映悬的告身下来,蔡知州因政绩卓绝,连升三级,提为黄门侍郎。 眼瞧着,像是升官,二品黄门,又是圣上近臣,便是在京城走动,也要扬眉吐气。 实则却是撒了手中兵权。 拿虚架子栓起了这位蔡知州,另将青州兵权从地方衙门剥离。 天家欲在北边有所作为,但牵一髮而系全身。 曲映悬这新任知府,可不是那么好当。 曲妙妙虽替兄弟念他的恩,却仍是不喜他这可着劲儿往酒罈子里腻歪的行径。 「是他也不成,你自己的身子你不知道?莫说是给我兄弟应酬,就是为着京城那些龙子龙孙,我也不高兴。」 她索性搁下手上乱七八糟的帐目,认真跟他摆理。 「眼看着又到盛夏,你是个玉嵌的骨头金铸的牙,冷热都沾不得,去岁三九天的,你不听劝,非要出去给他们过生,结果怎样?」 第40页 「吃了一肚子的寒气,病病歪歪的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旁人看着心疼不说,吃苦遭罪,还不是你自己难受?」 自她嫁来以后,才知道这人的金贵。 偏他自己不知珍重,身子好的时候赏花玩乐也就罢了,身子不好,还敢惦记着那些杂七杂八的琐碎。 真真是要把人气死了,他才安生。 崔永昌明显是对她的叱责十成享受,也不恼怒,笑嘻嘻的握住她戳在自己面前的玉指,拢在掌心,笑靥的顺毛捋气。 「到底我是比你兄弟重要。」 曲妙妙睖他,眼底藏着笑意道:「呸,自作多情。」 外头来人回事,伺候在外间的宝梅出去。 没多会儿功夫,又拿两盒子烂帐回来。 也没再往书桌上搁,捧着就给放到墙角的柳木条案上去了。 「您也使不得看,说是绸缎上送来的要勾的帐目,才理出来,就巴巴的给送咱们这儿了。」 宝梅说话犀利,盒子揭起一角,就沉沉丢开。 瘪着嘴道:「乖乖的,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旧帐!」 隔着盒子都能闻见一股沖鼻子的霉味儿。 崔永昌看向那盒子,轻蔑一笑:「真是几个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虎贲』。」 他随手翻起刚才得她怒骂的那本,看了几眼,不做表态,只笑眯眯的感慨道:「他们这是想在开头就拿捏了你啊!」 曲妙妙嗔道:「你就一旁看着?」 崔永昌摇头,说出话的却更招人生气:「这不是在等你求我。」 曲妙妙把一口小牙咬的咯吱吱响,伸手夺过帐目:「没本事请您这尊佛爷,您还是站一旁看着吧。」 「哦,夫人是有什么巧计,说来教我涨涨见识。」他满眼诧异,又去看另外几本帐目。 无一例外,都是『珍藏』多年的坏帐、死帐,费了心思装裱漂亮,递进来煳弄人呢。 曲妙妙咬着唇,忖度片刻,才柔声笑道:「他们敢拿这些过来,无非是看我性子柔,想逞些威风,日后作妖罢了。」 「可惜啊,那些人只把精明使到了生意上,却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辛家买卖上的『权知散官儿』他们不怕,那宣平侯府的世子夫人呢?」 听她说完,崔永昌眼睛明亮,宠溺的捏她鼻尖:「借了我的名声,还说不使我。」 「我狐假虎威惯了,你是头一回知道?」曲妙妙仰着头,似笑非笑地嗤他。 又叫宝妆将之前理好的簿子拿来,递给他看。 语气也变得正经起来:「外头那些个上赶着冒尖儿的且先不理,冯将军要来咱们府上做寿,母亲承了各处亲朋,这当口,我也不好再去叫她老人家劳神,只能烦您辛苦,给帮着掌掌眼吧。」 辛氏将这差事交她手中,却与之前伍家的大有不同。 冯将军是镇北军里少有的女将军,她来家里,镇北军那些有头脸的定是要请。 依着老理,宣平侯府是镇北军的本家,就连太皇太后当年,也曾率镇北军御外守疆,才有了儿孙们的一番富贵。 便是到了今日,宣平侯还是镇北军名义上的统帅。 虽不理事,但提起崔家,大小将士们谁不念一句本家。 这回,辛氏安排她出面承事。 则是有意将她推出来,介绍于镇北军的一众将领们认识。 另有几处要好亲戚,也要来家。 她自是要愈发尽心去办,才不辜负婆婆的一番心思。 崔永昌细看了一遍,点着自己的脸腮,抑扬顿挫的道:「我也是个生意人,没有好处来换,我瞧出来了毛病,也不告诉你。」 「你!」 这人真是无赖。 偏她还拿他没有法子。 曲妙妙深吸一口气,耐性子道:「你且闭眼。」 崔永昌眼尾带笑,得意的朝门口的两个丫鬟呛声:「笑什么笑,还不出去?」 宝妆乖巧老实,宝梅却是个胆大的,不满的哼他一声,只拉着宝妆不叫她走。 崔永昌闭上眼,不过才高兴片刻,就勐抽一口凉气。 「好疼!」 睁眼来瞧,曲妙妙咬着唇,一左一右的捏了他的耳垂,嘴里愤愤地道:「你这个坏蛋!叫你总要挟我!」 隔着桌子,没几步开外,宝梅笑的肚子疼,扶着宝妆,直不起腰,打嗓子眼儿里发出咯咯的鹅叫。 第19章 「你这样的,虽不好看,…… 崔永昌耳朵遭了罪,老老实实的点了几处修改出来。 又特意跟她交代了平江府那边二婶婶的事情,只说是要格外上心。 曲妙妙起先应下,等回头在兄弟的新官邸里瞧见了一身量高挑的丫鬟,才勐然想起,平江府的二婶婶,不就是他那『大姐姐』的亲娘? 她也是前些时候才知道的。 那日,崔永昌一口一个『大姐姐』叫着,人家却是个男子。 不怪人家常公子要沉着脸色说话,一副谁也不愿搭理的模样。 换作了谁,都得生些闷气。 回来,她还同崔永昌玩笑,「只要人家生得好看,你是不论男女,都有满口的好听话备着。」 「也不全是。」崔永昌摇头晃脑的否认。 曲妙妙讶异的看他。 崔永昌笑着挠她痒痒,戏嚯道:「你这样的,虽不好看,我也能厚着脸皮夸上两句。」 第41页 他身子大好,腿脚利落的很。 曲妙妙追他不上,戳着指头笑骂:「你且混闹,等回头……回头我……」 咽了两三回,她也没把威胁的话说出来。 崔永昌替她道:「等回头怎样?若真叫你一语成谶,我给你领个好弟弟回来,你还能打人不成?」 「无赖!」 曲妙妙说他不过,转身就叫宝妆关门。 她等着崔永昌说两句软话,久不见外头动静,开门来看,才知道某人袖子一扬,领着路喜几个小子,打马出去了。 「那个无赖!再不跟他好了!」曲妙妙气鼓鼓的骂道。 宝梅嘴快,过来哄了两句,又拱火添柴。 反倒将曲妙妙的怒意激起,心里的委屈烧的更旺。 宝妆拿着新得来的花样子进门,便瞧见里头两个围在一处。 主子红着眼圈在哭,宝梅膝盖跪地,求爷爷告奶奶的在一旁说软话哄人呢。 二人又好哄一通,才叫曲妙妙收了泪眼。 下午曲映悬来,宝梅告状似的把这事又说一遍。 拍着胸脯直嘆:「可没把我吓死,二爷快替我说两句好话才是。」 她们主僕几个关系亲近,曲妙妙也不恼,只翻着眼皮骂她:「多舌头的小蹄子,赶明儿给你也打了笼子,挂在廊下,叫你跟那只喳喳不停的画眉做个伴儿去。」 宝梅抱杞柳笸箩出去,犟鼻子道:「我到外头檐子底下绣花样子去,您要关我,也要等我把今夏的一应做全了,再叫他们砍树箍笼子才是。」 满香雪堂去找,就数宝梅的绣活最好。 便是辛家秀坊里的老师傅,见过她做出来的绣活,也要顶指夸上两句。 两个主子素日里贴身的衣裳,不使外头来做,只从铺子里支了舒适的布料,全经她手一针一线的出来。 这丫头虽有些嘴贫,却也最讨人喜爱。 曲妙妙笑着怼她:「且去忙你的活儿,再多嘴,看我不叫人打你板子。」 宝梅出去,远远的还能听到说笑。 曲妙妙摇头莞尔,抬眼见曲映悬沉着脸子,也不说话。 「是在外头得了不如意?」 「先吃杯清茶败败火气。」她顺手接过茶水,放在小几,又道:「若不是机密的事情,你只跟我说来,或是你姐夫能帮着疏通了的,也一样来跟我说。」 曲映悬端起杯子,看她一眼,嘆了口,也不说话,仰头就把那杯温茶一饮而尽。 宝妆看的发笑,打趣儿道:「二爷这是渴了,我且再端一杯来。」 屋里没了旁人,曲映悬这才垂头丧气的抬眼皮说话:「阿姐,如今我也开府,若是你觉得委屈,只管到我那里去住。」 「嗯?」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倒把曲妙妙给说煳涂了。 伸手探他额头,念道:「你这是跟你姐夫吃多了酒,也开始说起煳涂话了?」 她捏着阖府中馈,背后又有辛氏撑腰。 受什么委屈? 谁能给她委屈受? 曲映悬拂开她,没好气道:「我才没有吃醉,就是心里替阿姐不值,我气得很!」 见他不似在说玩笑的话,曲妙妙眸色深下,默声片刻,指尖搭他手臂,试探的道:「是……你姐夫在外头做了些什么?有言语传进你耳朵里了?」 细盘算下来,也就崔永昌那个不叫人省心的,才会惹出麻烦。 曲映悬点头,犹豫再三,把前些日子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也是我跟小秦巡检一道,去城西宛子坡的官办盐道口暗访,才瞧见的。我姐夫抱了个孩子,跟着一年轻女子进了一处宅院。起先我也当是误会,小秦巡检翻墙头去听,那孩子竟喊我姐夫爹爹。」 说着,曲映悬自己先呸了出来。 「他才不是我姐夫呢!」曲映悬拉起曲妙妙就要出去:「阿姐,我领你家去!不在他们家受这般窝囊气!」 成亲不过一年有余,外头就有个会走的孩子了。 以后的日子,说不准还能闹出什么越发离谱的事情呢。 曲妙妙也不说话,眼睛打的笔直,紧攥着手里的帕子,整个人聂呆呆的发愣。 好一会儿功夫,才缓过来神儿。 她扯出牵强笑意,反倒宽慰起曲映悬来:「他外头酒肉朋友多,又是个那样的身份,那些商贾人家,哪个不想攀附个亲戚干系,少不得是随口认来的干亲,我婆婆一向不喜他那些朋友,这才行径偷摸了些,叫你生出误会。」 曲映悬起先不信,但见她说的一脸认真,也不好强行把事情坐定。 只是这事,他却搁在心上,从宣平侯府出来,他便拐去州府听事,寻了个经验老道的刑房,好一番交代。 崔永昌从外头回来,辛氏又叫去点春堂用饭,曲妙妙不愿讲事情闹大,睖他两记,也不多表。 春姑姑瞧见了二人间的小动作,将崔永昌拉倒一旁,咬耳朵的问:「你这身子才好,又做了什么祸事,惹得你媳妇生气?仔细叫你娘知道,还不揭了你的皮!」 「冤枉啊。」崔永昌更是一头雾水。 方才他是好心,迎着笑脸给她递茶,不吃也就罢了,怎么还撂脸子。 他想了一下,捂嘴闻了闻,纳闷儿道:「今儿我可没吃酒。」 又想起日里帐目那事,笑着安慰春姑姑道:「少不得是生意上的事情不顺,反了天了,回去我就收拾她!」 第42页 春姑姑讪笑道:「可不把你能的。小祖宗哟,你且老实些吧。」 等吃了饭,又陪辛氏听了会儿鼓书,小两口这才一道回去。 崔永昌看她还是闷闷不乐,撵了丫鬟出去,伸手将门关上。 有模有样的坐在上首,将手中的三才杯敲得生响,道:「你过来,我有案子要审你。」 第20章 「你别气了,也看看我呗…… 曲妙妙在镜前摘耳环, 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手上一时没拿捏好力道。 「嘶。」 银钩子戳到了耳垂的皮肉,平日里不疼,这会儿子, 却像是针扎似的叫人难受。 隔着透光的云母屏风, 隐隐的能瞧见她弓起身子。 「苦肉计?」 崔永昌嘴里玩笑, 却还是赶忙过去,扒在她近前,要帮着查看。 曲妙妙本就委屈, 又听他还拿玩笑的语气说什么苦肉计,心里越发的不喜。 拂开他的手, 曲妙妙拍打着衣角。 睇目同他说话:「你有案子审我?可是巧了,我这儿也有一桩案子, 要拿你来审。」 「审我?」 崔永昌面露诧色, 原地打了个弯儿, 歪在临墙的一张玫瑰椅上,稍有仰头, 好奇地问她:「你跟母亲两个盯了我月余, 门儿都少出, 我多大的本事能犯案给你来审?」 曲妙妙盯着他看,又觉这人态度自在,应不似做过什么亏心的事。 得辛氏点播, 这人的一举一动她都了解一些。 他虽顽劣, 然在男女之事上, 多少还守着些底线。 吃酒置气虽是常有,但狎.妓,赌钱这两样陋习, 却是从不沾染。 加之,崔永昌性子古怪,三两句话不对付,就要撂脸子走人,外头那些女人便是有心要攀附上来,十有八.九也要被他的怪脾气给吓的断了心思。 又想起,前些时候他随冯家那个去给一个戏子弔唁。 曲妙妙眼底明了,唇角渐渐舒于平缓。 也不直白求证,她只语气淡淡地道:「映悬今日与同僚一道出门,恰在城西宛子坡与你打了对面。」 后面的话,曲妙妙没有说尽。 崔永昌先是一愣,又在心里大骂小舅子是恩将仇报的狼崽。 自己一门心思的使力气在他身上,他不念着恩情在他姐姐面说些好话也就罢了,竟还胡诌谣言来污衊自己。 「我当是什么呢。」崔永昌赔着笑脸,扶她坐下,嘴里低低地抱怨:「映悬那臭小子,怎么在你跟前也敢浑说?」 他言语切切,半真半假地说着随口捻来的奉承话。 「我夫人貌若天仙,这会儿就是嫦娥沖我招手,我也断不会过去。」 又道:「旁人同我不亲近,但你是最了解的,我老实成性,只是嘴馋,贪几杯薄酒罢了。」 曲妙妙乜他,冷冷一笑,听他继续往下说。 崔永昌舔舔嘴唇,接着道:「宛子坡那处是冯承业的一个外室,他老子给他相看了媳妇,岳家是个六品京官儿,品阶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又要后院干净,又颐指气使地提了一堆要求。」 「从前吃醉,他那儿子认我一声干爹,如今他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求到我跟前的。」 曲妙妙皮笑肉不笑道:「他没摊上个好说话的岳家,你倒是上心起来。」 当初嫁他那会儿,曲父也不过是个从四品守城京官儿。 后来,曲家得宣平侯府提携,才有了如今的前程。 他方才那几句话,倒像是有意捎带曲家,顺带讽了她的小性儿。 「你又多心。」崔永昌摇头道:「你既知道那些人跟我无关,偏要生气,也只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他不过是帮朋友照拂一下家眷,又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风,墨色之中,豆大的雨点子沉沉地砸在檐下。 雨声嘈杂,响的人心烦。 「添堵?」 曲妙妙勐地起身,与他四目相对。 她身量娇小,挺起胸脯站得笔直,也要仰脖子看他。 只是,打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得威厉。 「你不顾及家里名声,今日去给戏子泣血稽颡,明日又满心满眼的替旁人养儿子,不论好坏亲疏,只管往自己跟前包揽,那会儿子你可曾记得『添堵』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凡世家大族,子弟儿郎,便是纨绔一些,也知道在往来言行上收敛。 他是崔家独子,日后必是要承袭爵位,阖府上下,也没指望他有什么手腕资望。 但三教九流这些,合该是远着些,也少叫人在背后瞧轻了去。 俗话说骂人没得好嘴。 曲妙妙也是气急了,才说出『泣血稽颡』一词。 话一出口,她也觉得太过伤人,抿紧了薄唇,想着再说两句软话缓和。 崔永昌这会儿子倒是反应机敏,当即怼她回去:「世人皆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嫌外头那些下贱,也没见得自己高贵到哪里去。」 这回,他是真的有心拿曲家身份说事。 「你这话当真?」 曲妙妙唇色惨白,不知是外头的雨大了,寒气从窗边潲进屋里,她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打颤,眼睛也微微眯起。 话已出口,这时候反悔岂不打脸。 崔永昌脖子一梗,瞪着眼睛斥她:「好大的脸面,我竟说不得你了!」 第43页 他态度蛮横,比外头胡乱撕扯的风雨还要霸道。 一声惊雷噼下,雨势来的越性厉害,紧随其来的一道闪电打下,映着外头暗紫色的天,曲妙妙脸上泪痕盈湿。 自成亲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落泪。 灯烛炸开灯花,噼啪一声,不大的动静,却比外头的惊雷还要清晰。 「打雷而已,怕……怕什么?」 崔永昌磕巴地开口,给自己寻了个台阶。 他忐忑地伸手,将人搂在怀里,柔声哄道:「别哭了,方才是我说得严重了些,也怪你气我,你若是乖乖的听话,谁捨得说那些来惹你伤心。」 指腹抚过她的面腮,他身上依稀能闻见淡淡的药味。 往日,这药香味教她安心。 他身子弱,需常年抱着药罐子过活。 好在公婆和善,这人虽是脾气暴躁,却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两口子过日子,便是有些龃龉,但也算恩爱。 然今时今日,那熟悉的药香却变得闻之呛鼻。 唿吸间,竟教她胃里苦味翻覆,泛着阵阵难以靠近得噁心。 原来,在他心中,自己与外头那些下九流的女人们,是一个样子。 「你别碰我!」曲妙妙掩面抽泣,狠狠地将他推至一旁。 也不管外头滂沱大雨,冒着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 「阿娪!」崔永昌出声喊她。 房门大开,冷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子进屋,眨眼间就湿了门脸一片。 不远处的廊子底下,路喜提着那只聒噪的画眉,正跟宝妆两个商量要不要往点春堂报信儿。 忽见一人影出来,路喜以为是他家少爷,丢了鸟笼子撒腿就追。 等到前头光影之处,才瞧清是一抹撞色。 又忙喊了宝妆、宝梅两个,连同院子里当值的十几个婆子丫鬟,擎了伞,散出去找人。 崔永昌在雨里走了几步,风颳在脸上,是针扎似的凉。 众人不敢叫他淋雨,求爷爷告奶奶得好说一通,才把人劝了回去。 他身上湿透,也顾不得,又拧眉瞪眼的要喊了外头的人一道去追。 路喜拿干衣裳给他来换,劝道:「我的爷,您当时压些火气,使得着如此?这会儿把人气跑了,才知道心疼?」 崔永昌伸手夺了衣裳,也不叫他伺候,恶狠狠地踹他屁股:「到墙根儿站着去,爷的事儿,要你多嘴!」 他胡乱穿了衣裳,又不放心。 勾勾手,把路喜叫了回来:「这会儿还没回来,你打着伞,去前后门问问,是不是过知府衙门去了?」 路喜点头应下,临出门,还皮痒的多嘴一句:「瞧瞧,教我说着了吧。」 话音未落,就打里间飞出一截儿木头,叮呤咣啷的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最后被门槛拦下。 路喜定神去看,才瞧清楚,这是盼的急了,把窗户撑子都卸下来了。 这边火急火燎的找人,曲妙妙却早就换了绵软的衣裳,在炭火炉子跟前暖身子了。 春姑姑端来冒着热气的红枣姜汤。 辛氏亲手接过,放在一旁小几上,贴贴曲妙妙的身子,和声道:「心肝儿,快擦擦眼泪,把姜汤吃了。你身上来事儿,又淋了雨,为那混小子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嗯。」曲妙妙泪眼婆娑地点头。 又怯怯地张臂,环在辛氏腰身,眉眼委屈,嚅糯地喊了一声:「娘亲。」 她与生母不睦,父亲又一心偏在柳姨娘母子身上。 嫁来了青州,得辛氏宠爱,她才知道旁人有爹娘老子护着是什么个滋味。 平素她对崔永昌忍耐迁就,说没有辛氏的缘故,那是假话。 她虽是儿媳,但在辛氏跟前,比女儿也不遑多让。 方才,她哭着跑出来,原是想寻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脚下却像生了眼睛,没两步便来了点春堂。 竟像是母女连心,辛氏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偏今夜雨大,反倒叫人把窗子大开。 她一进门儿,里头就瞧了个正着。 知道她受了委屈,辛氏一下又一下地摩挲她的背嵴,「我的儿,可别哭了,瞧着叫人心疼,明儿我亲自抬家法过去,先打他三十棍子,再叫他给你作揖赔不是,后头你俩如何处置,只依着你的意思。」 「你且自在行事,万事有我给你撑腰。」 辛氏这话宽心,越性哄得曲妙妙眼泪涌了出来。 一直到了后半夜,香雪堂那边都找疯了去。 春姑姑才打了发人,不紧不慢的过去传话。 崔永昌在庑郎底下听到的消息。 他手中擎着伞,半个肩头已经淋湿,发梢沾着雨水,沉甸甸地聚成条绺。 「她在母亲那里?」 路喜也是满脸雨水,因骑马往知府衙门跑了一遭,衣衫尽透,扬声回道:「可不是么,咱们净惦记着瞒了夫人,独没想到少夫人往那儿去了。」 等回了屋,路喜才想起来,方才小红还交代了一句,又道:「少爷,春姑姑还说,夫人气得厉害,明儿一早就要请家法来,要不……您先出去躲躲?」 崔永昌满心的愧疚,听得他这句,霎时变成了满腔愤懑。 磨着后槽牙道:「她是告状去了!」 路喜赶忙分辨:「您怎么又说风就是雨,再要生事,真真是要挨板子呢!」 第44页 崔永昌把人撵出去,又推窗户骂道:「我呸,挨板子?你当我怕?」 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自己找了她一夜,她倒好,还要去母亲那里告状! 活该她哭! 崔永昌嘴上说得厉害,心里却还是怕的。 在床上翻来覆去,忐忑了一夜,也没怎么好睡。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就打发人去那院探听消息。 春姑姑揪了路喜出来,啐他:「贼头贼脑的猴子,是给你主子做先锋来了?」 路喜一边护自己的耳朵,一边赔笑道:「好姑姑,您不疼我,也该疼疼少爷呗。」 因他老子娘的关系,春姑姑拿他当半个干儿子疼,路喜也不生怯,皮头皮脸的给主子讨情。 「昨儿夜里,少夫人冒雨出来,少爷当时就悔了,打发我们去找还嫌不够,自己又顶着瓢泼也跟出来。」 「大半夜的,我还跑了趟知府衙门,灌了两腿肚子泥汤回来,也不让歇就又给搡出去找了。」 「少爷是什么性子,旁个不知道,您心里还不是透透的,他嘴硬心软,加上呛了火气,拌两句嘴,悔了也改了。好姑姑,您就跟夫人求个情,饶了少爷这回吧。」 春姑姑拍他后脑海,笑骂:「你这皮猴,吃了什么迷魂汤,这么上心的来给你主子打谎话?」 「您仔细手疼。」路喜笑着揉脑袋道:「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说的句句实话。」 他有忠心,春姑姑看着也高兴。 又骂两句,叫他回去传话:让崔永昌好生反省,再揣着诚心过来,当着他娘的面,给他媳妇赔个不是,这顿打才能饶过。 路喜回去,盏茶的功夫,崔永昌便臊眉耷眼的过来。 辛氏居高临下地睨他,连屋里都没让他进,站在台阶说话:「怎么,你私下里骂她还不够,还要当着我的面呈呈威风?」 崔永昌是最怕他娘,只这一句,他就浑身打了个激灵。 胆怯地抬眼皮,朝辛氏后头那人身上去看。 她换了昨儿那身红蓝撞色的披风,一身淡黄泛绿的贴身裙子显得有些单薄,低着头,倚在春姑姑肩头绞帕子。 自己一夜未眠,瞧她那憔悴模样,大略也是没睡好。 「嗯?」辛氏观他动作,叱责道:「骂人的时候厉害,这会儿竟哑巴了!」 崔永昌忙到:「儿子不敢。」 「不敢?」辛氏冷笑:「她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疼的好人儿,你连她都要骂,下回是不是也要把我这个当娘一道饶进去才是!」 「母亲言重,当真是折煞儿子了!」崔永昌慌忙跪下,给辛氏磕头。 昨夜大雨,院子里虽已经打扫干净,但青砖缝里还洇着雨水。 不过片刻,他膝盖便沉色一片。 辛氏把曲妙妙拉来,当着他的面道:「你也别这会儿怯生生的不敢发作,你昨儿骂了你媳妇,合该着今儿要给她赔不是才对。」 崔永昌抬头看了一眼,抿直的嘴角微微扬起弧度,起身给曲妙妙作揖。 「夫人,昨儿是我发昏,便是看在母亲的面儿上,你且饶我这回吧。」 没等曲妙妙回答,辛氏开口道:「你少打我的名声,你犯了过错,赔不是也是应该,至于妙妙饶不饶你,你们两个且回去扯清。」 听得『回去』二字,崔永昌又作揖道:「好夫人,你就饶了我吧。」 辛氏懒得叫他们两个借势,甫才就领了春姑姑往书房去了。 旁边只有宝妆宝梅两个伺候,曲妙妙眼睑下敛,看他许久,终是没有说话,错开一步,领着两个丫鬟出去。 崔永昌教她撂了个没脸,因在点春堂这边,也不好发作,嘴里嘟囔两句,也领着路喜回去。 他只当把人哄回来,就跟往常那般,三两句话就又好了。 却不料,曲妙妙进屋头一样事,就是让宝妆宝梅将西厢那边收拾出来,搬了自己的东西过去。 「你还上劲儿是吧?」崔永昌拉她手问。 曲妙妙只冷冷看他,也不说话,甩开他兀自去了别处。 这一甩,就是几天光景。 冯将军寿辰临近。 新买的几个小戏子个个声如黄鹂,又有七盘叠凳,府里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独崔永昌一个,孤苦伶仃,跟前没有伺候的丫鬟,宝妆宝梅又跟主子一势,连穿戴衣物这些,都得喊了路喜进来帮着翻找。 曲妙妙忙的脚不沾地,连在香雪堂的时候都是少有。 崔永堵不到人,自己生了两回闷气,索性甩手丢开。 倒是没再吃酒惹事,自己在铺子里找了事由,趁着天还没热起来,日日过去照应。 他不在跟前碍事,曲妙妙乐得轻松,安排好了寿宴,便一心扑在了铺子上头。 抬眼,就到了做寿那日。 辛氏身子虽没大好,却也能强打着精神,坐下来与一众亲朋说笑。 来的也没外人,除几家交好的近邻,便是镇北军的诸位。 因平江府那两位的缘故,蔡知州虽已卸任,今日也穿着一身檀色襕衫,笑呵呵的一道上门。 「我当你要成仙,再不跟我们这些凡人往来了。前些时候听说小春天来,连家门儿都不肯进,原来是没找对人去请。」 辛氏拉着常氏的手往里头走,言语间却暗藏剑锋。 第45页 常氏笑吟吟地解释:「那会儿我身子不大好,孩子心里惦记,急着回家,这才没顾得上来给你磕头。」 常衎天资聪颖,一身好武艺尽得萧二爷亲传,是个少有得文武全才。 拿崔永昌比他,好比是萝蔔见了人参,拿猫儿蹲在了勐虎畔。 偏常衎又懂事孝顺,只比崔永昌虚长一岁,就已经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如今越发起色。 辛氏挤着笑,拉曲妙妙到近前:「也是巧了,我也是这几天才好,亏得这孩子懂事,日日跟前侍奉,又要照顾外头,还满心惦记着我,得她一个,我竟像是又添了个亲闺女似的。」 常氏想儿媳妇都要魔疯,常衎独在这一样上死不松口。 他又是个有主意的,也不能像崔永昌这般,由着家里做主。 这一回,终是常氏输了三分。 后头萧二爷怕妯娌两个翻脸,忙出来说话:「我还以为这次来家,能跟大哥吃上两杯呢,他竟还没回来?」 他是崔家过继的二爷,虽没有改名换姓,但名字写上了族谱,也是崔家的正经主子。 兄弟两个一道长起来的,他待宣平侯,亦是真心。 辛氏虽不喜兄弟媳妇,却对小叔子和善三分:「太皇太后病歪歪的耗了一年,你哥哥一向孝顺,少不得到时候连你侄儿也要进京呢。」 萧二爷而立之年,却形貌昳丽,说话时音色淡淡,叫人只觉疏远:「永昌身子不好,依我看,还是得以养病为主。」 辛氏点头:「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京城时局波诡云谲,太后一没,宣平侯怎么回来都不成定数,好在盛夏将至,永昌这病也该重些。 外头人声嘈杂,冯家母女两个同镇北军几人也到了。 秦樱帮着招唿,在曲妙妙身边有说有笑。 伍倩倩瞧在眼里,笑着上前,也想露些脸面。 得辛氏点头,她如今顶了她老子的差,在城里一处木材铺子里从掌事做起。 虽还未混出名声,但多结识些贵人,总有使得上的时候。 岂料她一开口,就招了奚落。 在场的皆是世家出身,顶着祖上三四辈子的荣耀,多是不屑于跟她往来,加上她眼下又是望门寡,那些没出阁的小姐躲她都来不及,更别说亲近了。 伍倩倩落了个冷脸,面上羞得酱红,也不敢发作。 还是曲妙妙心善,过去帮她解围。 又胡乱寻了个理由,只说她身子不大好,叫人送她回去,才全了脸面。 回明月楼的路上,左右无人,秋彤才敢说话:「她当自己是谁?夫人还在呢,这府里什么时候轮到她当家做主了?」 话里的这个她,自然是指曲妙妙了。 伍倩倩面有凛色,秋彤继续煽风:「今日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她怕姑娘夺了风头,使法子打发了您,可不就只显自己的脸面了呗。」 「闭嘴!」 伍倩倩恼的牙关咬紧。 「姑娘好脾气,我却瞧不下去……」秋彤仗着自己有功,不死心的还要说下去。 「啪!」的一记耳光。 伍倩倩捏紧指尖泛起得红,瞪她一记:「我说闭嘴,听懂了么?」 秋彤从地上伏身,畏惧地抬头,应声如小鸡啄米:「懂……懂了……」 曲妙妙在女眷这边游刃有余。 辛氏与冯将军几人只夸她乖巧,外人总要看着些面子。 加之她性子又好,说话得体圆满,语气温温柔柔的,叫人不由的想要亲近。 没多会儿功夫,便得了十几个姐姐妹妹。 有将门出身的小姑娘性子直率,索性要拉她焚香结拜,还是秦樱拦着,才没闹出笑话。 再看崔永昌那边,更是一派宾主相宜的景象。 镇北军对崔家带着一层崇拜,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一口一个少爷叫的亲近。 勾肩搭背的邀他骑马,还说要他去营里常玩,到时候演武场耍花枪给他看。 崔永昌全部应下,大口大口地饮下杯中的酒水。 吃了个半醉,他借着酒意,将佳人堵在墙角:「夫人,他们都夸我各处都好,你别气了,也看看我呗。」 戏台那边正在唱《满床笏》,十一二岁的小戏子声音清亮,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得清楚。 曲妙妙后退半步,避开他说话时呵出的酒气,蹙着眉道:「前头热闹,还不快搀着世子爷过去听戏。」 她这话是说给路喜听得。 鲜少关切,满是疏离。 风从耳边吹过,浅浅地唱着委屈,两个人的衣摆被风吹起,薄薄的蝉翼纱贴在一起,红绿撞色,是再般配不过的了。 只是,这回她却硬着心肠不肯过来了。 「阿娪……」崔永昌膝上一软,整个人绵踏踏地倒了下来。 他双膝着地,似跪非跪,一双大手紧紧地揪住曲妙妙的裙摆,委屈道:「我醉的头疼,你瞧瞧我吧。」 曲妙妙冷眼看他,等路喜几个将人扶起,才淡淡地道:「又不是头一回了,你既是头疼,那且早些回去躺着。」 她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叫宝妆随着将他送回香雪堂去。 等她走远,瞧不见身影,崔永昌浑身卸了力气似地扒在路喜身上,酒也醒了,头也不疼了。 嘴里骂了一句『讨嫌』,自己迈大步回去。 第46页 戏台上,郭家的七子八婿到齐,正演到团圆时候。 春姑姑笑着近前,把这事小声在辛氏耳边嘀咕一遍。 辛氏不嗔反夸,点着头道:「合该他招冷脸,我说这事妙妙做的极好。」 儿子翻脸就要骂人的毛病,不是头一回了,也该教他吃些苦头。 他凭本事把人惹恼了,自是要凭本事去哄。 冯将军当她夸儿媳行事得体,笑着附和道:「且只叫你一个人显摆了,只可惜我家樱哥儿是个女子,倘若是个小子,妙妙在京城地界长大,哪里还轮得着你得这便宜?」 辛氏笑着得意,又拉秦樱的手称赞,顺势把话题拉到了京城还未成亲的金龟婿上头。 做寿的戏唱了两天,镇北军离得近,转天夜里,冯将军吃过寿桃,就打马回去。 萧二爷两口子也被蔡知州请回家去,自作安排。 崔永昌心里难受,非要他大哥哥留下,说是要通宵吃酒。 辛氏怕儿媳妇不便,喊了曲妙妙到点春堂去宿,又将萧二爷家的事情大略讲了一回。 不料,兄弟两个竟在香雪堂里闹了一夜。 翌日清晨,曲妙妙从外头回来。 入目,便瞧见院子里的花草景观七零八落的秃了一片。 路喜怀里抱着她最爱的那盆翡翠兰,醉醺醺地瘫在地上,旁人过去要拿,他眼睛都睁不开,嘴里还含煳道:「祖宗哎,这个可不能打……」 宝梅好奇地蹲下问他:「这个怎么就不能打了?」 路喜应是没醒,紧紧护住花盆,板着脸,语气认真地叫板:「您再鲁莽,回头少夫人就真哄不回来了!」 曲妙妙嗤笑出声,摇着头道:「好啊,可知道谁是作祸的兇嫌了。」 没得她好颜色,就拿她的东西撒泼使气。 威胁谁呢? 崔永昌睡到下午才起,出门见外头一片狼藉,也吃了一惊。 着路喜去问,也只闹明白了前半夜的事情。 又寻守门的婆子过来,才惊觉自己夜里好一顿乱砸,大哥哥劝了一夜,也没拦住,一早蔡家来人,大哥哥才走的。 崔永昌看着满目疮痍,只觉得耳畔风雨大作。 满院子的芍药牡丹,七横八竖,红灿灿的八宝富贵花连叶子都没了,只剩光秃秃的杆儿,在泥里打着摆子。 这些,可都是她平日上心的东西…… 崔永昌这厢懊恼不已,另有一人,却跟他是一般滋味。 芙蓉街上的辛家当铺里,朝奉在前头唱当估价,小伙计端着笑脸儿给大宗主顾奉茶。 后头花厅里却是一片肃杀。 此处掌柜姓铜,青州本地人士,长乎脸,细目豪眉,身量瘦高,瞧着像是个教书的先生,实则却是辛氏手下最器重的几个掌事之一。 这会儿,铜掌柜坐在圈椅上,神色冰冷,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手边的几本帐簿。 那帐本子许是有些年岁,靛青的封页斑驳的脱色。 页面揭过,映着外头天光,还能瞧见书虫被流动的风扬起,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霉味。 香几的另一侧,坐着绸缎铺的宋掌柜,身材矮矮胖胖,瞧着一脸慈善模样,这会儿却耷耸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人。 「啪。」 帐簿落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将宋掌柜吓得浑身哆嗦。 宋掌柜的媳妇是铜家的姑奶奶,他本就害怕他这个大舅兄,眼下自己有过,更是胆战心惊。 铜掌柜斜眼睖他一目,开口骂道:「好煳涂!你就拿这个去煳弄她?」 这上头烂帐一笔添做一笔,连半点儿润色都没,若是放在东家面前,府里那杆子八十二斤的关刀,可就噼下来了! 宋掌柜怕的腿肚子发软,说话带着哭腔:「伍爷待我有救命之恩,当年在马赣河上走商队,要不是伍爷,我早就做了那群悍匪的刀下鬼,伍姑娘求到我跟前,我若不应,我还是人么!」 「伍爷待你有恩,你就能做对不起东家的事情?」铜掌柜嗤声道。 那少夫人明摆着是东家选定了的继承人,又是个能当家主事的性子,多半年来,酒楼茶肆在人家手里经营的越发红火。 年后,少夫人初接手当铺,自己也曾跟她打过几回交道。 行事稳重,聪颖过人。 是个能指望上的好东家。 不成想,这个煳涂蛋,明知自己以后要在人家手底下讨饭吃,却先将人给得罪了。 宋掌柜拍着大腿道:「我也后悔啊!舅兄你不知道,老钱、老孙他们说好的跟我一道,偏他们鸡贼,一样是陈年旧帐,他们装裱得好看,给送了过去,虽是依了伍姑娘的意思,但也全了少夫人的脸面。独我老实,杨木箱子一丢,就……」 「哎——」宋掌柜悔的心肝儿尽断,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自己耳光。 又说可怜话求饶:「家里老小都指着我吃饭,你妹子是个吃不得苦的性子,要是她……」 「少拿家里婆娘出来说事。」铜掌柜没好气地啐他:「这会儿知道后悔了,你当那小东家是好欺负的?」 终是不忍心叫自家妹子跟他一道受罪。 默声片刻,铜掌柜又道:「眼下她摆着身份要调了你的职,无外乎是为了杀鸡儆猴,虽是兇险,却也是个机会。」 「舅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掌柜没听明白。 第47页 铜掌柜眼珠子一转,指头尖在那帐本上点了点,低低的声音道:「将功赎过,既然这煳涂事儿摆了上去,你若能帮着少夫人揪出那些生事的鬼。」 他哼哼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你带着功劳投诚,还怕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不成?」 宋掌柜理清楚他的意思,吞了口水,眼睛瞪大。 半晌,才犹疑地道:「这……倘若传出去,以后我是要被人戳着嵴梁骨骂的!」 第21章 「一句说完了?那且回吧…… 崔永昌怎么也想不明白, 好好的夫人,怎么就哄不好了? 她性子娇弱,往日怄气,只需三两句好话, 就能和睦。 如今也低了头, 赔了不是, 好话说尽,她却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都怪您纵着她。」崔永昌大着胆子到点春堂抱怨。 辛氏正倚在湘妃榻上,指使她们修剪花木。 眼神都不带看他, 只同春姑姑说着修花养木的事情。 「眼瞧着就要炙夏,这些盘松、盆窠都是难熬, 旁的我也不大上心,独这一株是他送的, 这会儿他不在跟前, 我且指着这花宽心呢。」 春姑姑瞥一眼崔永昌, 嘴角弯起,顺着辛氏的话道:「也别怪我多嘴, 姑爷在家的时候, 您又是气了又是恼了, 这会儿人去了京城,您倒是想了。」 说着,春姑姑有意作寻东西的模样, 走到崔永昌身后站定:「您要真想着睹物思人, 眼巴前儿可还有个更稀罕的呢!」 哪有放着亲儿子不睬, 满心去扑在一盆花木上头的道理。 分明是借着话音儿说给小少爷听呢,却偏要嘴硬,拿个盆景说事。 要她说, 小少爷那口是心非的劲儿,十有八.九又是随了他娘。 「他?」辛氏撩眼皮睨了一眼。 像是得了提醒,才瞧清楚旁侧还站了个人。 「我当你四处逞威风去了,怎么还在这儿杵着呢?」 崔永昌察言观色,咬咬牙,过辛氏跟前坐下,挎住那宝蓝底子樱花纹的袖子,舔着脸赔笑。 「好夫人,都是儿子的不是,您就可怜可怜儿子,别再由着她跟我闹了。」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曲妙妙了。 没有母亲撑腰,他那小媳妇一向恭顺贤良,怎敢要降服他似的虎着脸不见好。 他眼珠子咕噜噜乱转,瞥见春姑姑打眼色提点,又道:「旁的暂先不论,这么闹下去,我们两个感情分生了不好,误了您抱孙子的大事,更是不好。」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辛氏待他虽是严苛一些,却也真是放在心尖儿上疼的。 只是想借着这回,彻底纠了他身上的毛病。 早已成家立业的人了,总不能一日胜似一日的淘气。 六月雨的性子,最招人嫌。 在家且是都惯着他,以后在外头也是这样,说恼就恼,又是磨嘴皮子糟践人的,人家当面喊你一声少爷,背后还指不定怎么骂你热脸子狗呢。 如今,他能仗着老子娘的体面,在这青州城里作威作福。 可日后若是出了青州城呢? 谁又不是天生让他撒气的,儿媳妇晾着他,甚好,挫挫锐气,也教他知道些天高地厚。 辛氏动了动嘴角,淡淡笑道:「你有这份心意,我是高兴的,但却也不必。」 她语气稍顿,后半句话,差点儿没把人给噎死:「我勾勾手,外头上赶着给我当孙子的人多了去,一时半会儿,也不急你跟前的一个。」 「我……」 崔永昌臊了个没脸,支吾两句,便垂头丧气的出去。 走到院子里,还能听见春姑姑在里头笑的直拍桌子,若是父亲在家,他定要冲回去问问,自己跟阿娪两个,谁才是这府里亲生的! 路喜在外院候着,瞧见人出来,忙迎了上去:「少爷,夫人应了么?」 崔永昌咬了咬牙,没好气地睖他:「母亲要去外头认孙子,哪有空管儿子的事儿?」 路喜虽不明白什么外头孙子的话,但也听出来了,找夫人帮忙这法子,不灵。 想了一下,路喜又道:「依我说,夫人这是指点您呢,咱们求这个求那个的帮着说情,倒不如您跟着少夫人往铺子里去。」 「俗话说,好女怕缠郎,您低低头,少夫人顺了心气儿,自然也就把心里的疙瘩解了。」 崔永昌啐他,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馊主意,你这些不中听的话,叫春姑姑听见,且要打你板子呢!」 路喜缩脖子朝里头望,没瞧见春姑姑的人影,才松了口气。 抬手揉了揉屁股,紧步跟上,嘴里嘟囔道:「您又吓我,我这不也是为了您好……」 「浑说!」崔永昌瞪眼斥他。 是夜,崔永昌睡不着觉。 索性又穿好衣裳,在院子里打了一个时辰的鞦韆。 头顶照着月亮,微风清凉,吹着四周的花木气,扑鼻尽是沁人得淡淡青草香,只叫人心底清朗。 对面不远的厢房里,灯火温润,隔着映了光的碧纱窗,望里头人影裊裊若拂柳。 他眸色愈深,抿起唇,站在廊道叠指弹窗。 轩榥纤薄,上头蒙着薄纱,指节敲在上头,声音沉闷。 崔永昌提一口气,小声地沖里头说话:「阿娪,今儿母亲把我叫去,好一顿地骂,我也反省了,咱们就和好吧。」 第48页 他有服软之意,又放不下面子,只抬辛氏出来。 窗户上人影顿了片刻,显然是听清了他说话。 崔永昌眉心一喜,紧着催促一声:「阿娪,外头风大,刮的人刀割似的难受,你开开门,教我进屋说话。」 「哼。」宝梅听见这话,没忍住笑了出声。 朝外头努嘴,小声嘀咕:「听见没,外头风大,求着您进来呢。说来也怪,这四五月的天,园子里各样花木都要结苞落果了,哪里来的邪风吹了那位?」 宝妆也抿着嘴笑,点指教她住嘴。 曲妙妙恼他口不择言,拿自己去比那些下作之人。 这会儿又闻他信口扯谎,不喜反怒,撂了手上的册子,朝窗户上那圈墨色人影凉凉一笑。 吩咐宝梅道:「你去跟他说,我睡着了,别有的没的搅人好梦。」 崔永昌在外面隐隐听见有说话声,又见有人出来,忙迎到门前,却发现来人不是他的阿娪。 「世子爷,我家小姐说了,她睡着了,烦您别搅了人家休息。」宝梅眼梢带笑,弯着嘴角将主子的话复述一遍。 崔永昌脸上笑意凝住。 她说她睡着了? 连谎话都懒得扯,当真是硬气不少啊。 他又不是稻草灰似的随人拿捏,脸一沉,抹脚就要离去。 遽然,又想起日里路喜的那番话。 虽不中听,倒也有些道理在里头。 沉了沉心神,崔永昌抬手按住将要关上的房门,脸上挂笑,半只脚探进屋里:「好丫头,你别拦着,教我进去跟你主子说一句话。」 宝梅扭头看一眼里头的意思,笑着拒他:「这会儿夜深了,世子爷再多的话,且留着明天来说呗。」 明天? 日里根本就见不着人影,这丫头分明就是在敷衍。 崔永昌眼一瞪,跟她比着耍起无赖:「就这会儿说!你要关门,只把爷的脚撅折了才成!」 宝梅拿他没法子,又不能真因着拌嘴伤到他。 拧眉跺脚,指甲掐在皮肉好一会儿,才丢开手,放他进来。 屋里的栈香味儿还没散尽,淡淡的笼在鼻息。 开门的时候进了风,烛台上的灯花这会儿还微微发颤,打不起精气神儿。 曲妙妙手里捏着团扇,倚着身后的八宝柜,眉眼冷笑,看着他,嗤声道:「你有什么话,只站门前说就成,我又不聋,岂会听不见?」 「阿娪。」崔永昌语气上扬,带着三分喜色。 好几天了,才终于得着了机会,跟她心平气和一处说话。 曲妙妙撇了撇嘴,翻眼看他:「一句说完了?那且回吧。」 她懒懒地摇着团扇,挽发的步摇穗坠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挪步走至窗前桌案,点了点上头的基本帐簿,不冷不热地道:「明儿要对春帐,我熬了一夜,一早又得赶着出去同柜上掌事说话,如今表妹也在铺子里行事,总不好纵了底下的纰漏,教她比下去了,连你也要跟着丢面子。」 银红金桔纹的里衣松松垮垮套在她的身上,好似又清瘦了些,她眼底隐有疲累之色,说话时侧着脸,下颌轮廓越发的分明。 崔永昌嚅糯着嘴,也不好再死乞白赖的纠缠,捡了一句顺耳地道:「铺子里事由繁忙,你辛苦了。」 又走近了,想挨她坐下。 正好,他也有关乎铺子上的事情要同她讲,等她听完,知道了自己的好,也少不得要消些火气。 谁知他才过来,曲妙妙却往小几的另一侧去了。 「我要歇了,你穿着外衫,只远些说话就成。」她声音不大,但出口的话却是十成的伤人。 崔永昌目瞪口哆,许久,才勉强挤出笑意。 他也无心别的,只语气幽怨道:「以前你可不曾这样嫌过我。」 曲妙妙道:「以前我不是一样不知,你也嫌我。」 「那是恼急了信口浑说的话,我之前解释过得,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要揪着不放!」 崔永昌也急,他不过是说了两句胡话,就该一辈子十恶不赦了? 「你怎么又恼了?」曲妙妙脸上忽然转笑,只别有深意地盯着他看。 谎话易说,本性难移。 都这么久了,这人竟是不知过错缘由? 曲妙妙摇了摇头,轻轻地嘆气。 也罢,他奔着煳涂去的。 不自己转过来那个劲儿,任旁人说破了嘴,也明白不了。 她起身,将人搀至门口,眉目和气,款款地道:「你别赖着扰人休息,我也不时时把旧帐挂在嘴边,各自好眠,岂不顺心?」 言罢,曲妙妙伸手将人搡了出去。 待崔永昌回过神来,屋里灯火熄灭,再推房门,已经是落栓紧闭。 任他在外头拍门,也不答应。 转天有落雨,他不甘心的又来堵人。 却听底下人说,一大早表姑娘过来,姑嫂两个有说有笑的出去了。 昨儿夜里,她说今日对春帐,崔永昌想起昨夜没来得及开口的事,忙吩咐路喜备马,也跟了出去。 第22章 「跟谁翻脸?可有热闹瞧…… 辛氏早年间便立下的规矩, 每至夏冬两季,需召各处掌事来青州抽查帐目。 一来是防止山高路远,掌事的连同手下掌柜徇私,亏了本家的银钱。 第49页 二来, 也是便于青州这边摸清楚掌事们的能耐。 人是活的银子是死的, 可与不可, 往来流水互相串联起来,盈亏自然瞧得清楚。 南外楼今日闭门挂板,只留了一道侧角门半敞, 供本家掌事往来进出。 眼瞧着太阳已经升高,却藏在东边宝珠塔后, 又叫云遮了脸,雾蒙蒙的瞧不大清楚。 街上行人不多。 非节非集, 连常在对过檐子下头那个卖络子珠花的小贩都没出摊儿, 只西边拐角口那边, 蹲了几个卖桑果子的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唿着生意。 「打发人家去了么?」南外楼里探了个脑袋, 往宝珠塔那边瞧。 小伙计攥着手巾板儿也跟着出来, 「您着急也没用, 刚使人出去,又不是扎了翅膀,哪能眨眼就到呢。」 「可不得急么, 里头要反了, 这会儿不论东家或是少东家来, 且先平了再说。」掌柜的一脸急相。 又道:「他们理论一二咱们管不到,但叫少夫人在咱南外楼里受了委屈,回头东家不说, 就少东家那位蛮霸王,能饶了谁?」 这个小伙计是他亲外甥,说话也不讲究了些:「阿舅,您这也太小题大怪了些,又不是咱们逼的,都是里头那些掌事的在说……」 反正南外楼是东家做主,不与各处掌事相干,随他们去呗。 「煳涂!」 掌柜的横他一眼,骂道:「不怪平日里你舅母怼你,就这点儿脑子,够什么使得?」 他膝下无子,就一个闺女还是个病娇儿,把外甥领在跟前,为了是做个养老的女婿,知根知底的,也免得闺女日后受屈。 这两道关系摆着,掌柜自是更为严苛。 「那位可是东家看好的人,咱们这一窝子都得指着人家嚼头,你且机灵着些,自有你的一道好运!」 小伙计虽不大懂,但亲娘舅总不能坑了自己,挠挠头应下:「成,那我去上头盯着,有什么动静再喊您。」 掌柜的摆摆手,没多搭理他。 没多会儿功夫,宝珠塔后头的遮阳云散去,一前一后的两人,打马自远处过来。 掌柜的瞧清楚是谁,勐拍大腿,迈着小步就迎了出来。 「我的爷,您竟真扎上翅膀,飞着来了!」 崔永昌笑着丢马绳子给他,「今儿个对春帐,母亲身子不大好,使我过来瞧瞧。」 四处打量几眼,又问:「少夫人呢?这会儿已经开始了?」 掌柜的也没工夫揣摩他话里的意思,指着楼上挤眼:「您且上去瞧瞧吧,也不知道怼出来了什么,几家子要拍桌子翻脸,说什么惹祸上身,小的我是听不明白,但瞧那情景,是要打起来。」 「翻脸?」路喜从后头追了上来,探脑袋问:「跟谁翻脸?可有热闹瞧?」 这些日子他跟着少爷在家里盘地头,憋得都要生霉,听到有戏可看,眉眼都是喜的。 倏地,一小伙计从里头风似地跑了出来,顾不得旁人,拉着掌柜的衣袖就催。 「阿舅,您快上去瞧瞧吧,少夫人气的要哭,护在前头的那位姐姐拍桌子瞪眼的,也快拦不住了。」 掌柜的扭头看向一旁,没等开口,跟前这位爷就旋风似地卷了进去。 路喜拍他肩头:「胡叔,且备好金疮药、九里香跟九转还魂丹,少爷要杀人。」 这话倒是不假,恼急了的崔永昌上了二楼,恨不得提刀先杀将进去。 宝妆宝梅两个挡在主子身前,三五个掌事拍桌子瞪眼,只拿手中帐本问什么假帐的事情。 曲妙妙瞧着还是一副镇定模样,眼底却有慌乱泄出,应该是受了些惊吓。 「您且说话啊,事情既已清白,白纸黑字的写在上头,也别怪咱们不顾身份,这帐上的纰漏,就是东家亲自过来,也得给咱们个交代不是。」 嚷得最凶的掌事姓陈,他现下管着晋宁各项木材生意,也是辛氏在西南最赚钱的一处。 曲妙妙眼眸稍敛,拨开跟前的两个丫鬟,想好生同他讲话。 陈掌事却等不及似的,红着脖子道:「咱们这些生意人,只讲究一个能耐本事,不是谁不谁都能仗着些身份,进来胡搅蛮缠的地方,您若是应不起这些事儿,尽早回了东家,也别坏了咱们辛氏的名头!」 曲妙妙教他一噎,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几个人分明是有意而为之,装聋的人,说再多也是没用。 她不喜地挪步,沉着性子跟众人道:「当铺上的事情,我回去自是要查清楚,且给我些时间……」 「您想回去扯瞎话煳弄咱们?」陈掌事咄咄逼人地打断了她的话,横眉立眼,「可别把谁当傻子!」 「并不是……」 「怎么不是?」 姓陈的瞧着精瘦,早年间却也是走镖出身。 他是伍洋身边最贴心的兄弟,这些年虽享了些清闲,一身的本事却也没落。 胸脯子一抗,眼看着就要把宝梅给撅过去。 「啪啪啪。」外面突然有人鼓掌。 曲妙妙抬头去看,才长松一口大气。 众掌事也跟着扭头。 只见崔永昌笑着推门进屋,似醉非醉的桃花眸微微上挑,竟有辛氏八分神韵。 他是辛氏膝下独子,也是名正言顺的少东家。 便是方才冷眼旁观的几个,瞧见他来,也端出笑意,言语切切的站出来劝架。 第50页 「少东家来了,陈掌事,你也消消火气,又不是神仙菩萨,这帐上的事情,谁还能说自己没出过半点儿纰漏?」 「是啊,一人一个主意,底下的人做了什么,咱们也未必能个个都清楚呢。」 就连没在人群中的伍倩倩也开口道:「陈叔叔,您且消消气,咱们有话好说不是。」 崔永昌眼珠子一乜,从众人身上挪开,落在了曲妙妙一人面上。 小姑娘方才还故作坚强呢,这会儿瞧见他来,可算是瞧见亲人,眼圈红红,又不想露怯叫人瞧去,指甲掐着手心儿肉,仰头往天上去瞧。 崔永将人揽在怀中,揉了揉她的肩头:「我在外头都听见了,他们想翻了天,出去自立门户呢,等回去我就回了母亲,反正已有人生了二心,索性一拍两散,也别误了人家的前程。」 他这话虽说是低着头,沖曲妙妙讲的,却是叫跟前的掌事们听。 天底下有能耐的生意人多了去了,怎就辛氏一个能成首富。 手底下这些掌事的有本事不假,但更多的却是因着辛氏早年间在各处结下的关系。 大陈境内有崔家依仗,还能在北绒、昭南这些战乱之地往来无阻的,可着普天下找,也就辛家这么一户了。 前程? 留在辛家才是这些人最大的前程。 只这一句,就叫那陈掌事气焰消散不少。 他敢跟一个娇娇弱弱的少夫人吹鬍子瞪眼,那是因着她不姓辛。 可眼前这个,却是东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生儿。 陈掌事到底是在辛氏手底下的老人儿了,走南闯北的也生了些胆识,心里发怯,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少东家,您这是威胁谁呢?您要英雄救美,只管把我们这些老货都给辞了,也别在这里可这人吓唬。」 他将在场所有人都拉下说话,只盼着对面那位能有所收敛。 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曲妙妙不姓辛,还得看他们几分脸面。 崔永昌却是打辛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半点儿不怯他们。 他将曲妙妙拉在椅子上坐定,自己才大喇喇地歪在另一侧圈椅。 二人居上临下,曲妙妙面无波澜,崔永昌却眼神带笑。 他盯着那陈掌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长桌。 等众人都安静了,才不紧不慢地道:「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当主子的连句话都说不得了。」 「以前,我只当恶奴欺主是句玩笑话,今儿可算是涨了见识。」 他眼神睥睨,将在场的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你们这些年在我家做事,得了些银子,或买房置地,或妻妾成群,也过上了主子爷的日子。出来进去的,旁人尊你们一声爷,怎料就把你们给灌醉了?」 崔永昌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辛氏,吓得众人再不敢说话。 「啪!」 他摔了手边的热茶。 精瓷的侈口杯不偏不倚地砸在陈掌事肩头,咕噜噜又落在地上。 杯子裂成两半,陈掌事也龇牙咧嘴地揪起衣裳。 新沏的热茶滚滚烫,舒展开的茶叶瞧着鲜绿,一枚排着一枚黏在青底褐绣的褂子上,蒸腾的溽气从布缝里渗出来,打打着旋儿往半空中飘。 瞧着都知道得疼煞人了。 崔永昌也不说叫人拿药,只慢条斯理的继续说话:「独独却忘了,你们或是这府里的家生奴才,或是签了死契的主。」 家生奴才父母妻儿皆在主子手中,而签死契的,亦是如此。 辛氏幼年亲歷满门绝灭,她是打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条性命。 自是学不来那些心软的菩萨。 更不会像平江府常家那位一般,给家生子放什么奴籍,叫他们跟自己平起平坐。 既然测不出人心,索性就捏紧了他们的性命,谁也甭翻了天去。 以前,崔永昌只觉得叫人签下死契有些不近人情了。 如今看来,越性是要佩服母亲三分。 他冷冷一笑,与众人直目而视:「你们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敢拍桌子瞪眼的跟我夫人说话?」 「……」 众人皆沉默不语,就连陈掌事挨了疼,也不再言语。 崔永昌虽不管生意上的事,平日闲的发慌,才出来转看。 但他到底是辛氏亲生的,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自小看得多了,处置这事也是简单。 给众人留足了喘气儿的功夫,他才缓和了声色,叫外头趴门的小伙计拿烫伤膏来。 又点了陈掌事、宝妆、另同一个甫才旁观的掌事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闹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崔永昌哼哼一笑。 「不过是当铺的朝奉打了眼,误收了宫里出来的东西,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这也值当?」 伍倩倩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恐此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忙小声道:「大表哥,那可不是东西贵重的事儿。」 敢收宫中出来的东西,岂不是明着落皇家脸面。 「这会儿你倒是热络起来了?」崔永昌睖她,「刚刚他们围着你嫂嫂挤兑,怎么跟个锁了口的葫芦,吱都不带吱的?」 连陈掌事都挨了打,伍倩倩自是不敢跟他顶撞,缩了缩脑袋,嘟囔道:「我也是为这家里好,要是传到了京城,恐怕……」 第51页 曲妙妙看她那委屈模样,只想发笑。 表姑娘借着几十本子烂帐打掩护,好不容易做了这么个局,想叫自己下不来台。 等回头再到点春堂真真假假的替自己求情,两头落好,这辛家生意上头,恐怕就有她一号了。 得亏是今儿他来了。 碰上这么个蛮横的主,任你奸懒馋滑,诡计谋划堆成了山,人家偏不接招。 还一门心思地按着脑袋要所有人跟着他的想法去走。 真真是降妖伏魔的罗汉啊! 再看崔永昌,她脸上也多了三分欣喜之色。 这人虽说张了张嘴,不甚讨喜。 但他沖外头使劲儿的时候,还真有些叫人喜欢。 『崔罗汉』抬头,正撞见她的眼神儿,四目相视,他似是得着了鼓励,愈发犀利起来。 「为这个家好?表妹姓什么?」 伍洋没了的时候,伍倩倩的行径就已经教他不喜,这会儿又步步紧逼地咬了他家阿娪不放,崔永昌的性子,岂能饶了她去? 「我……」伍倩倩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 说一千,道一万。 她能依仗的,不过是辛氏给的一个表姑娘的称唿。 伍倩倩握紧了拳头,却不敢哭,她这个大表哥可不是小姑姑,不吃她这份委屈。 还是曲妙妙做了好人,关键时候抚上崔永昌的手背,摇头道了一声:「算了。」 等出了南外楼,崔永昌也不骑马,跟着钻进马车里头,跟她一道。 「方才……谢谢你啊。」 曲妙妙别过脸去,口不应心得嚅糯着道:「可你别以为我就不恼了。」 崔永昌也抿起笑意,学着她的模样,挑了挑眉稍:「你当我为了你?我那是为了家里的生意。」 他嘴上说得轻松,不过是哄那些掌事们安心。 京城眼下这般局势,当铺里敢收人家从宫里倒卖出来的东西,叫有心之人知道,不说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只会拿僭越不敬说事。 事情不大,麻烦可真不小呢! 第23章 「我就捏。」 两口子火急火燎的回去。 这会儿子也顾不上分生, 并着脚进了点春堂。 春姑姑正巧在廊子下头跟大夫说话,辛氏的病不见好转,须得另换方子才成。 见俩人像好了似的,一道过来, 不由弯起眉眼。 紧交代那大夫几句, 摆摆手, 叫人下去。 「可算是拨开云雾现日头了,一大早就听见树梢喜鹊叫,你娘还说是要大喜, 合该是应到了你们俩这儿了。」 春姑姑一左一右的拉了二人,「二位小祖宗, 这是好了.了了,过来磕头报喜呢?」 曲妙妙张着眼睛看他, 不知道该如何搭腔。 崔永昌眼睛看天, 仿佛没瞧见她的求助, 嘴里只顺声应道:「也闹了好些时候了,劳您跟母亲替我们烦心, 不过来磕头禀明了, 岂不显得我俩不孝顺。」 春姑姑把曲妙妙脸上的急切看在眼里, 嘴角撇开,也不拆穿他。 打帘子道:「且进来吧,你娘才吃了药, 头疼的厉害, 我怕她胃里难受, 拦着没叫歇息,你们也是巧,再晚过来一会儿, 就得明儿了。」 辛氏在里间听见说话声,嗔道:「你这丫头,降我三分也算是涨了脸了,你还要跟别个卖派?」 崔永昌先一步进屋,笑着脸打招唿:「母亲,今儿个可有好些?」 辛氏道:「你少气我些,好好哄了你媳妇,我什么病都得好了。」 她是亲娘,面上说着跟儿媳一势,实则却还是为着儿子考虑。 儿媳与娘家的关系她心里有数。 赵氏那个当亲娘煳涂,一门心思的帮扶娘家,失了夫妻恩爱不说,连亲闺女也跟她失心,不多亲近。 曲崇又是个满脑子光宗耀祖的主,待一个妾室领来的儿子比亲女儿都要尽心。 得亏妙妙大度懂事,没因这些迁怪了她那兄弟。 要不,一家子老小,可就真没一个能指的上。 辛氏最通透人心,她自是明白,待儿媳妇好一些,再好一些。 那孩子心软,记挂着这份恩情,日后便是小两口有个什么拌嘴不是,便是看在她这应婆婆的面子上,也要和睦。 见后面曲妙妙也一道来了,辛氏马上换了笑颜:「好孩子,快来我跟前坐。」 又吩咐春姑姑沏新茶过来,要浅浅的绿,最是顺口。 崔永昌作抱怨模样:「要不是我今早儿照了镜子,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抱错了?」 春姑姑捧了茶水过来,笑着看母子两个呛嘴。 辛氏睖他一眼:「少胡思乱想,就是抱错了,等你老子回来,教他领你去找你亲娘。」 母子两个一道扬起嘴角,只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多。 逗得曲妙妙也跟着掩帕子偷笑。 见她乐了,崔永昌也跟着高兴,顺道把南外楼的事情扯了出来。 「我这干的您不管,那人家欺负您亲的,母亲可知道?」 辛氏顺他目光所指看去,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儿。 「好孩子,委屈你了。」打她病了以后,那些掌事的所作所为,也传进来过。 崔永昌嫌事不大,笑着火上浇油:「委屈?要不是我今日碰巧撞见,陈掌事还要打人呢!」 辛氏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个,抬眼去找答案,却发现春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出去。 第52页 「晋宁木材行那位。」曲妙妙在一旁小声的提醒。 听到是他,辛氏眼睑下搭,不悦道:「还有谁帮着?」 曲妙妙只低头不语。 掌事的都是跟在辛氏跟前多年的老人儿,就是再多的不是,哪个亲不亲的,也不好从她嘴里说出来。 崔永昌满心想替她出气,张嘴就道:「看热闹的不少,帮着说话的也有几个。」 他最擅把话按自己的意思来说,眼睛都不带眨的道:「陈掌事还说您家儿媳不顶用,该是凭能耐行事,换了伍倩倩上去,才是好的。」 「我气急了,又要护着您的体面,又担心他们动手连我也打了,就拿家生奴才说了两句,结果您猜如何?」 辛氏翻眼皮看他。 崔永昌知道自己那几句话起了用途,也不等她问,继续道:「他们非要给我按上个偏袒徇私的名头,叫嚣着要一道辞了呢。」 他这话半真半假,哪一句都有出处可寻,就是找了在场的来问,也得点头说句听过。 但从他嘴里出来以后,可就意思大变。 知道他是替自己说话,曲妙妙点了点头,柔声将其中原因讲了一遍。 又怕辛氏为叫自己脱过,一刀切的给那出事的当铺定罪。 忙急声分辨:「我虽跟铜掌柜往来不多,但也去过他那儿,库里外头都是极好,倒不像是会出这般纰漏的人。」 「是东道口当铺的铜飞沉?」辛氏道。 曲妙妙点头:「就是他。」 辛氏突然嗤笑,连声音都带着三分看热闹的戏嚯:「当真是不怕死的脑袋撞上了刽子手,挑哪个不好,偏挑上了他?」 曲妙妙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外头春姑姑就进来了。 「东道口的铜掌柜来了,说是负荆请罪。」春姑姑也在忍笑。 lj 辛氏摆摆手,吩咐儿子道:「你出去接接那老货,他丢了脸面,大体是不如意的。」 听得这话,曲妙妙也笑着起身,站到旁侧。 等那位铜掌柜进来,她才知道甫才春姑姑在忍着什么。 高瘦的身量上套了个宽宽大大的破褂子,踩着一对儿破草鞋,一双狭长的眸子里五味杂陈。 瞧着,悔意不多,竟像是恼了。 辛氏看他一眼,沖春姑姑努嘴:「这一身的破烂市儿,别脏了我的毯子,给他搬个椅子来。」 话是奚落,却更是亲近的意思。 曲妙妙不禁多打量了那铜掌柜几眼。 能在点春堂举止自若的,连掌事们都没几个,更别提那些进门儿就两腿打颤的掌柜。 这人却站的挺直,身上虽破,腿不颤,手不抖,倒是有些胆量。 她眼神游弋,正要收回目光,忽瞧见对面的某人眼睛瞪圆,两根手指头做挖眼珠的手势,吓唬她闭眼。 有病? 曲妙妙回了个白眼,只细细的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我没脸坐!」铜掌柜用最硬气的语气说最怂的话。 辛氏气笑,没好气的骂他:「你还知道自己没脸?穿这一出,再说个负荆请罪,我就该饶你这回了?」 铜掌柜道:「我是来给您请辞的。」 他在主子跟前打了大半辈子的鹰,临了,竟叫雀儿啄了眼,一张老脸丢净,这差事不当也罢。 说着,铜掌柜又给曲妙妙作揖:「少夫人,小的一时大意,连累您也受了委屈。」 亏他先前还给他那妹夫出主意,结果竟是自己着了人家的道儿。 真真窝囊! 「铜掌柜可别这么说,也是我有不周。」曲妙妙忙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她是上峰,底下出了失误,她亦是要担责任。 见她要上去扶人,崔永昌也站出来说话:「谦让着多没意思,既然知道是失误,尽早改正不就得了。」 他将铜掌柜搀起,顺势在曲妙妙跟前站定。 辛氏斥他:「浑说。」 青州离京城路途遥遥,就算是有胆大的宫女太监偷了里头的东西出来卖,也到不了这处。 当务之急,还是查明了缘由,才是紧要的。 忖度片刻,辛氏先问了曲妙妙的意思。 知她有意担下责任,查明背后做鬼之人,又将其好一顿夸。 再扭头问铜掌柜。 铜掌柜打了打身上的破衣烂衫,跪着就给辛氏磕头。 「我原是没脸的,得您不责怪,少夫人又愿意领着咱们做事,这衣裳啊,我且回去再留上几年,等我儿子讨了媳妇,喊我回家看孙子的时候,我再穿它来跟您请辞。」 辛氏骂他嘴贫,又交代了几句,才把人打发出去。 出了点春堂,曲妙妙有话要问,脸上颜色稍缓,凑在某人近前打听:「那铜掌柜的,怎么比各处总管掌事都要尊贵着些。」 便是南外楼的胡掌柜过来说事,也从没赐过凳子。 崔永昌笑着把人拦住,贴贴她的脸,笑着解释:「铜叔是外祖家的奴才,当年外祖家出事,他老子拼了命,一路乞讨才护了母亲周全,等再回青州,一家老小就剩他一个,捡了个弃婴住城外破庙,都成花子了,还讨了干净的馒头给外祖的牌位上供。」 「他家最是忠心,别看只叫他守着个当铺,咱们家往来流动的银子啊,可都在他手里看着呢。」 他说到开心,又觉曲妙妙不恼的时候分外可爱,捏着她的笑脸儿感慨:「看母亲的意思,是把他给了你。」 第53页 虽不喜欢她抛头露面的跟外头的人说话,但她如今得了认可,崔永昌也是真心高兴。 曲妙妙脸上吃疼,没好气的拂开他的手,拧着眉道:「说话归说话,大庭广众的,动什么手脚?」 他总是这样。 三两句好话,就觉得自己无人能及,只顾自己行事,半点儿都不考虑旁人的脸面。 「你又怎么了?」崔永昌跟她比着委屈,声音也不由提高了三分。 曲妙妙狠狠推开他撵上来的手:「尊重着些,都瞧着呢!」 跟前那么多丫鬟,又不是在香雪堂里,没得回头叫人在背后嚼舌根。 「我尊重什么?你是我夫人!」崔永昌扛着胸脯道。 曲妙妙气的咬唇。 没等她想出反驳的话回怼,就见他身后急匆匆过来了一人。 一路小跑,快的连领他进来的丫鬟都跟不上。 崔永昌看她脸上转笑,只当刚才那一幕是玩笑,也展齿道:「我就捏。」 谁料,他手伸到一半儿,没碰着曲妙妙的皮面,就先被别人的手碰到了皮面。 「哎呦。」崔永昌脸上吃了一拳,又没提防,整个人像绽开的喇叭花似的,稳稳蹲进了一旁的花圃。 打人的那个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拉着曲妙妙关切:「阿姐,别怕!」 第24章 「呵,还要翻天?」…… 崔永昌被路喜几个搀扶起来。 虽说打人的是舅少爷, 但世子爷更为金贵,不使人吩咐,就有佩刀的亲兵过来,拔刀而视, 刀口个个朝向曲家姐弟两个。 崔永昌瞧清楚动手的是谁, 问候祖宗的话到了嘴边, 又生生给吞了下去。 摆手叫众人退下,只咬着牙骂人:「混小子,你发颠啊!」 谁料, 曲映悬打他一拳不够,也没打算收敛, 眼一睖,将曲妙妙护在身后。 「发癫?你欺负我阿姐, 今儿定要你尝尝什么叫做发威!」 因过来的匆忙, 他连官府都没换下, 几日奔波,袍子下摆点着斑驳泥星, 这会儿教他撩起塞在腰里, 又撸袖子露腕子的, 竟像一个做体力打八叉的汉子。 曲映悬瞧着细胳膊细腿的,但要护他阿姐的气势摆在那里,亦是分外唬人。 「呵, 还要翻天?」崔永昌拨开身后路喜, 也跟着去解身上外衫。 「映悬,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曲妙妙怕打坏了某人不好跟婆婆交代,更怕自己兄弟吃亏。 一双细弱的手拦在前头,她紧紧抓住曲映悬的胳膊, 不叫他莽撞。 曲映悬最听她的话,又恐拳脚无眼误伤到阿姐,狠狠地瞪崔永昌一记,想要收手:「今儿且饶了你。」 「饶我?」崔永昌讪笑,啐他一口,「我原先还想着看你姐姐的面子,不跟你计较,好小子,可是你自己个儿找死!」 也不使旁人近前帮忙,崔永昌捏着腕子将曲妙妙拨去旁侧,,一把捋住曲映悬的衣领,紧拳就打。 他虽身子弱,但到底是将门出身。 小时候在常家养病,没少被他二叔提去练些拳脚。 对上旁人,崔永昌都未必会输,更何况是应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书生。 简直是绰绰有余。 说时迟那时快,崔永昌一拳还在了曲映悬脸上,又连顶三肘子,顺势将人按下,从背后狠狠的来了个当头棒喝。 也不知是他身手了得,还是曲映悬实在太弱。 盏茶功夫不到,他就报了仇,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身子。 「小子,跟我斗你还弱了点儿,且有的学呢!」崔永昌脖子扬起,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 曲映悬倒在地上直不起身子。 曲妙妙却先不依了:「你是不是有病啊!发疯了吧!」 小姑娘红着眼圈骂他,忙叫人抬了兄弟往香雪堂去,气不过,走出去几步,又跑回来,狠狠的朝他脚上踩了一下。 崔永昌吃了疼,扶住路喜要跟她分辨,抬眼,人家姐弟俩早就没了身影。 「她是不是有病?分明是她兄弟先动的手!」崔永昌不满地嘀咕。 路喜嘴上没说,心里却替主子嘆息:要完,人家有病没病不知道,但他家少爷这回,肯定要落病。 果然,大夫过来给曲映悬看伤,说是拳头打在了心肺,外头不显,里头却有大碍,要好生静养才是。 又见脸上破了皮面,给开了养面消疤的膏药敷上。 曲妙妙气的直哭,红着眼圈让宝妆宝梅两个收拾行李,说是要跟过去伺候兄弟。 春姑姑听到消息过来探看,瞧着曲映悬脸上刮出来的两道子血印也说不出话。 两个半大小子打架,可真是没分没寸。 也不怪少夫人要生恼,换了谁瞧见,都得心疼。 好好的一个小子,花了脸不说,再稍稍偏颇一点儿,恐就要伤到眼睛。 崔永昌听说曲妙妙要走,两条胳膊拦在门外:「凭什么?他打了我,合着我的夫人还得去伺候他?」 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打你?」曲妙妙嘴角一撇,「我怎么没有瞧见?青哪儿红哪儿,你拿伤口出来。」 崔永昌扭脸就把刚才挨拳头的面腮对她:「瞧瞧、瞧瞧,都紫了!他先动手,还不兴人还手了?」 他骨像生的极好,颧骨浑圆,勾着漂亮的下颌,顺至下颌,在皮肉丰盈的脸颊,确实有一处青红,虽瞧得清楚,却并不十分醒目。 第54页 「阿姐……我疼……」 里间,宝梅在给曲映悬上药,应是力道大了些,碰到了伤口里的皮肉,不由发出浅浅地哀唤。 声音期期艾艾,听着满是委屈,叫人钻心透骨的跟着心疼。 曲妙妙再看面前这张稍有青红,不见破皮的脸,只觉得越加愤懑。 她兄弟都被打成那样的,这点儿皮肉伤,还好意思出来卖派! 曲妙妙伸手扶上他的脸腮。 指尖摸在青红之上,咬着牙笑问:「是这儿疼么?」 崔永昌满意地点头:「就是这儿,他可大的力道了,要不岂能教我摔个趔趄?」 「原来是这儿啊。」 她笑着点头,食指跟中指捏着他一层皮肉,使了浑身力道拧了半圈。 「你要杀人!」崔永昌疼的生生挤出泪花,伸手就把曲妙妙推开。 「杀你?」曲妙妙使出生平最大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再动我兄弟一回,看我能饶你不!」 一直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突然变得威风起来。 崔永昌满肚子回怼的话,这会儿也不敢浑说了。 她看着不像玩笑,像是要跟他来真的。 「咱们家去。」曲妙妙推开他的阻拦,叫人套了车马,扶着兄弟往外头走。 崔永昌心有不甘的要追,叫春姑姑拦住:「傻孩子,你打了她兄弟,这会儿两个心里都有火气,且冷静些日子,再过去哄吧。」 「他先打我的!」崔永昌不满。 分明是那臭小子先动的手,怎么都来怪自己的不是? 春姑姑气他脑子一根筋,戳他额头,没好气道:「你这夯货,真真是要把人气死。我是开解不了你了,这事儿你娘也知道了,擦把脸,跟我过那院儿听训吧。」 「去就去,我又没错,吃不得训!」崔永昌梗着脖子道。 春姑姑摇头,只觉的他上赶着讨打,真真是活该! 而已经挨打的这个,叫曲妙妙小心搀扶进马车里,又言语殷切的护在跟前,只叫外头车夫行的小心些,莫要颠到了伤口。 「阿姐,有些热辣辣的疼。」 曲映悬穿着官府,帽子摘下,搁在一旁小几,理好的结髮也散了几缕,落在脸侧,虚虚搭在破了皮的伤口边上。 「且不能碰到伤口呢!」 曲妙妙拂开他要试探的手,小心将碎发捏起,在指尖绕了几圈,聚成一股,使了个钩针结,塞回了结髮里头。 宝梅勾着眼睛往伤口处瞧,又抱怨道:「又要入夏,且难熬着呢,等过几日皮肉要长住了,痛痒的叫人难受。」 宝梅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少说几句。 宝梅却似听不懂意思,继续自顾道:「你怕什么,又不是在那府上,他们欺负了咱家二爷,还不许我埋怨两句么」 「小姑奶奶,您且少说些吧。」宝妆没法子,只赔笑着劝她。 小姐跟二爷两个正在气头。 这会儿再听些有的没的,回头真不好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曲妙妙抿紧了唇,并不说话,只是到了府衙,又打发了几个人跟宝梅一道,拿了自己夏时的衣裳过来。 崔永昌才被他娘提着耳朵好一顿收拾,嘟嘟囔囔的回来,歪着脸让路喜给上药。 他嫌路喜手笨,又妒忌曲映悬那混小子有他的阿娪服侍,愈发气恼。 「就不能轻着些,疼啊!」 路喜小心把消肿止疼的药膏在伤处抹开,也不接他的怒意,只淡淡道:「不疼的叫您给打跑了,且忍着吧。」 「没大没小!」崔永昌不满地骂他。 路喜收了药盒子,要往一旁抽屉里放,扭头瞧见外头来人,笑着指给他道:「爷,您瞧,不疼的回来了。」 崔永昌忙把手里的镜子往身后扣,又直起身子,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叫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 宝梅前脚迈步进屋,就瞧见世子爷端坐上首,板着脸问她:「夫人呢?叫你过来传什么话?」 他原是想问是来赔不是么? 又怕猜错了,有失体面。 只捡了比较委婉的问法来说。 他大度疼人,只要她低低头,甭管是亲自过来还是叫人传话,服个软,这事儿就能揭过。 宝梅像是头一天瞧见他似的,瞪着眼睛上下看了几回,才蹙眉道:「夫人教我回来拿几件儿衣裳,冬天的还赶得及再做,夏秋却做不及了。」 她手脚麻利地进去,不多会儿,就喊人进去,抬了两个箱子往外头去。 临走,宝梅还在抽屉里找出个鼻烟壶放在一旁侧柜,小声跟路喜交代,是怎么个用量用法。 崔永昌瞧着那勾有八仙过海的小琉璃瓶,扭头问路喜什么个用途。 路喜挠挠头,吞口水道:「宝梅姐姐说,脑子煳涂时剜上一豆,大略就好了。」 崔永昌脸一沉,狠狠的把瓶子掷了出去。 起身就指着外头骂道:「这些作死的蹄子,平日里仗着她主子的脸面,我纵着他们,如今竟要蹬鼻子上脸,连我也敢奚落!」 「呸!给他们脸了!」崔永昌揭帘子怒骂,到底是没有追上去使气。 等他骂够了,骂累了。 路喜才跑去外头,捡了那小琉璃瓶儿回来,依样放回抽屉里头。 又到崔永昌跟前,小声地提醒:「少爷,您说少夫人连衣裳都一道给带走了,是不是要在知府衙门里过年啊?」 第55页 崔永昌教他说的一愣。 心里不由发慌起来。 自打那女人接手了生意上的事情,脾气是愈发得厉害了。 她万一生足了野心,也未必做不出这等事情。 可嘴上却不能露怯。 崔永昌胸脯一挺,将手边桌子拍的砰砰作响,发威似地警告:「她敢!看我不饶了她!」 第25章 「这镜子是不是坏了?」…… 任崔永昌说得信誓旦旦, 曲妙妙到底还是在知府衙门住下。 她是府上里的姑奶奶,曲映悬尚未娶妻,父母老家儿又远在京城,满府就数她这位姑奶奶的身份最大。 得曲映悬点拨, 前头府堂往来人员过后面说话, 瞧见了这位姑奶奶, 也只喊一声夫人。 至于是哪家夫人,却没人敢提。 今日各司处无事,前头府堂里有典吏看着, 曲映悬得了闲暇,早早的叫人去南市口买了炸糕酥饼, 在家陪他阿姐一道吃饭。 「阿姐尝尝这炸糕,酥脆不腻, 竟跟咱们家后街那户是一个味道。」 曲知府穿着一身雾色长衫, 脚下踩浅口布鞋, 没有官服装扮,仍是一副年轻书生模样。 他使公筷给曲妙妙夹了一片炸糕, 歪头又道:「上回我同小秦姑姑去照磨所查卷宗, 吃过他们家的小云吞, 味道鲜极了,只是那小云吞得才出锅的最是鲜美,等赶上个雾蒙蒙的雨天, 街上人少, 咱俩一道去小摊儿上吃。」 「好啊。」曲妙妙脆声应下。 小口咬了一牙黄灿灿的炸糕, 留下一弯初月,细腻的红豆沙缓缓涌出,没满了白色的糯米。 吃到了偏好的口味, 曲妙妙不由地点了点头。 曲映悬也跟着高兴,只顾着看她吃饭,手中筷子也停了下来。 才考入高阳书院那会儿,还不紧着科举。 他每日回家,都要带些好玩的好吃的往曲妙妙院子里送。 日子久了,曲妙妙爱什么不喜欢什么,不必开口多问,他一眼就能瞧出来。 曲妙妙眉眼舒展,「你今儿若是没事儿,等会儿换了药,且先别出去。」 她吃好了搁下筷子,净手进里屋,让宝梅拿了几匹厚重的布料。 绸子连带入秋使的细棉布,各色各样堆在桌上,竟有半臂来高。 曲妙妙点了一样竹月绣丁香色纹样,宝妆两个帮着抽出。 薄薄的料子却是不透,经纬细密,做夏装最是清凉。 「待会给你量了尺寸,我跟她们俩一道,紧紧地赶工,天热就能穿上新衣裳了。」 「使外头绣娘就成了,阿姐何必要自己来做呢。」曲映悬道。 他心里有盼,又怕累到了曲妙妙,嘴上只捡婉拒的话来说。 「那怎么一样?」曲妙妙搵湿了帕子递给他擦手,又叫底下的人把盘盏撤下,和声给他解释:「外头那些绣娘多不精緻,碰上昏头昏脑的,再好的料子也做不出好衣裳来。」 宝梅嘴快,在旁侧插言:「二爷没瞧出来么?这可都是打平江府过来的布料,前些时候冯将军做寿,平江府常家各式布样都送了两匹,小姐这份儿可都搬来了。」 这天底下做布料的,数平江常家是头首,就是宫里的织匠,也比不过。 料子精细,外头那些绣娘没得打眼,针脚好不好暂先不说,坏了料子岂不可惜。 曲映悬脸上见喜,敷着药膏的面皮微微浮上红晕。 他老老实实的任曲妙妙拿软尺量着尺寸,又做羞惭模样:「我穿衣裳挺废,怕不小心碰脏了有负阿姐的心意。」 还记得早些时候,他痴迷看书崴了脚,阿姐熬了一夜的灯,才给他做了一双可脚的新鞋出来。 不累脚又碍不到脚踝的红肿,他激动地不知怎么高兴才好。 结果后院池塘清淤,他没看路,一脚绊进了糟臭烂泥堆里。 那双新鞋被树枝撕了个口子,他抱着鞋哭得伤心,又不好叫人知道了,只说是磕到了伤口。 此后,他就再也不敢叫阿姐做衣物这些了。 不为别的,脏了坏了,比从他身上割肉都要心疼。 曲妙妙教他转身,又量前身的尺寸,顺嘴道:「衣服可不就是让穿的,你只穿着舒服,不冷不热的才好。若是穿坏了,我在跟前守着呢,自是给你做新的。」 「嗯!」曲映悬连连点头,似有羞赧之意。 曲妙妙笑他:「瞧把你高兴地,又不是头一回要穿新衣裳,况且,离做好穿在身上还得几天呢。」 曲映悬屈着膝,教她不必垫脚,满心满眼的都盯在她的举动。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感慨:「阿姐,得亏是有你过来照顾我,否则年节回京述职,身言书判这头一道就要遭人口舌。」 他是头一年任职,又在青州这块香饽饽上,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得亏没有伤到骨头,若是留疤,她定饶不了崔永昌那个夯货! 曲妙妙眼神凛冽,将软尺递给宝妆,又给他理着衣裳道:「咱们是个念书的斯文人,以后见了那些蛮横不讲理的主,只管走开,不要跟他们撕扯。」 曲映悬点头:「嗯,我且记着呢。」 那人若不再来,他肯定不会去撕扯。 倘若…… 哼哼,曲映悬垂眸的剎那唇畔扬笑。 倘若那人不长眼,还要纠缠他阿姐,可就别怪他不讲亲戚情分了。 第56页 而被他们姐弟两个议论的某位蛮横不讲理的,这会儿正在南外楼雅间里,拿着千里镜儿往知府衙门里偷窥。 「爷,您瞧见什么没?」路喜在一旁站的脚疼,一屁股崴在地上,靠着墙坐下。 「这镜子是不是坏了?」崔永昌两只手抓紧了镜身,上下挪动着角度。 路喜歪着头道:「怎么可能会坏,这是太皇太后赏的,我亲眼瞧见春姑姑从库里拿出来,还交代了要仔细着些,这可不比旁的,是当年滇西军大捷,从昭南圣坛上得来的,指不定还是个神物呢。」 崔永昌嗤声:「什么狗屁神物!没用的玩意儿。」 找不到他夫人,就是太上老君的金刚镯也是废物。 说话不及,他忽然跳着脚激动:「看……看到了。」 路喜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指着知府衙门道:「哪儿哪儿?」 崔永昌语气变得怨愤,捏紧了路喜的肩膀,不平道:「她竟然跟那臭小子有说有笑的!」 在家都不见她对自己有说有笑的! 路喜一边吊着膀子喊疼,一边替少夫人分辨:「爷爷爷……那是人家亲兄弟!」 姐弟两个关系好,又是一道长起来的,说说笑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胡沁!」 崔永昌气的也不看了,随手把千里镜儿丢在桌上,吓得路喜慌忙去接。 他心里还不顺畅,又摆事实出来:「她有兄弟我还有妹妹呢!表姑娘也是在咱家长大,怎么不见我们有说有笑?」 路喜缩了缩头,有些话他不敢说。 他家少爷自小就跟表姑娘不对付,一个背后里骂着病瘟鸡,一个当着面喊打喊杀的要扫毒婆娘出门。 两个穿金戴银的哥儿姐儿,竟像外头那些粗鄙的汉子一般。 见了面就跟乌眼鸡似的要拼性命。 他们两个才不是正常人家兄妹该有的模样呢! 可惜他家少爷太过固执,说再多他听不进去,也是白瞎。 崔永昌一心在拈酸吃醋,自是没瞧见路喜脸上的颜色。 须臾,他勐拍桌案,起身道:「不成,凭什么他们两个说说笑笑,爷我就得在这儿吃风赌气的不好过?」 「那您要……?」路喜小心上前,追问道。 崔永昌睨他一记:「你去跑趟冯家,喊冯承业过来吃酒。」 他们说笑笑,自在的很,没道理独自己没人作陪的受屈。 路喜觉得这招有些不灵,谨慎道:「少爷,您就是吃的烂醉,那衙门里头可没千里镜儿来瞧啊。」 崔永昌默声瞪他。 路喜又不怕死地试探:「要不……小的我给送过去?」 「滚!」 崔永昌作势要丢杯子砸他,路喜才做害怕模样,一熘烟儿跑没了踪影。 等屋里没有旁人,崔永昌踢一脚,将门掩上。 又拿了千里镜来瞧。 这回轻车熟路,顺着知府衙门的中轴,没多会儿便找见了曲妙妙的身影。 她正抱着个杞柳笸箩在院子里做女红,曲映悬那混小子也在一旁,书丢在一旁也不看,只笑着举两只手帮她扯线。 有些瞧不清楚,崔永昌踮起脚尖,往旁边挪了两步。 不知那两个在说什么,曲映悬忽然笑着去摸她的脸。 而那女人,竟也不躲,反倒还漾着笑,沖那混小子点头。 「气死老子了!」崔永昌气地破口大骂。 千里镜儿也不管了,冯承业也不顾了。 迈步下楼,急促促就往知府衙门方向而去。 他要打杀进去,提着那女人回家! 也叫她给自己做针线,也叫她沖自己笑! 胡掌柜瞧见他带着一身怒气出去,忙喊了外甥跟过去盯着,别叫惹什么事情才好。 那小伙计刚要出门,正跟回来的崔永昌撞了个满怀。 「火急猴子讨命呢!」崔永昌骂那小伙计一句,又到柜上找酒吃。 胡掌柜怕他吃醉了更要发癫,也不敢给拿度数高的桃花醉,只挑了一瓶爽口的竹叶青出来。 崔永昌揭瓶塞闻了闻酒味,翻眼皮看了一眼。 胡掌柜吓得缩脖子,却仍做出无事模样。 「老鬼。」崔永昌斥道。 也不多纠缠,只勐灌一口漱嘴,又泼了几下在身上。 四下看了一圈,点了甫才撞上的那个小伙计:「你,过来。」 小伙计害怕的跟娘舅求救。 胡掌柜勾手示意他过去。 崔永昌没打没骂,抬胳膊往那小伙计肩头一搭:「就说我醉了,送我去那边找夫人。」 「哪边啊?」小伙计是个愣头青,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珠子只看他娘舅。 「衙门,知府衙门!」胡掌柜指着衙门口的方向,将人送出了南外楼。 也不敢走的太近,在阶前驻足,亲眼瞧着两个人跟门口的差官说上话了,才抹脚回去。 第26章 「好小子,是个当官儿的…… 「官爷, 您就抬抬手,这位是崔家世子爷,他老人家什么个身份,咱青州城里有谁不知?」店小二挤眉弄眼儿的跟守门的差官打商量。 那俩人对了眼神, 忙将醉的东倒西歪的崔永昌搀住站稳。 嘴巧的那个差官把店小二拉到一旁说话。 「好小子, 别当咱弟兄们不知道, 你们南外楼是谁家?」 第57页 可着青州城打听,谁不知道南外楼的东家姓辛,正是这位爷的亲娘。 差官眼睛斜楞, 气的想骂娘:「你图自己利好得赏,就把这位祖宗往我们这儿搪, 可把你能的!」 换作平日,谁敢拦着不让这位进去? 前任知州大人敬重崔家, 只这位小世子上门儿, 恨不能亲自出来迎着才好。 可如今这府衙易主, 新来的知府大人瞧着年轻,却是个笑脸儿判官, 蔡大人堆着不敢轻断的几个案子, 曲知府上任就拿其开了张。 甭管兇嫌背后靠山是谁, 该抓的抓了,该判的判了。 人家没半点儿带怕的。 而曲知府仗的是谁家势力? 还不是眼前这位世子爷的! 蛮霸王家的妻弟,有宣平侯府撑腰, 他姐姐又在崔家得势, 哪个敢不服不忿? 如今倒好, 小舅子跟亲姐夫翻了脸。 曲知府提了他们的饷银前途来交代,谁敢放姓崔的进去,且等着老娘媳妇在家喝西北风吧。 眼前这尊不好惹, 里头那位惹不起。 店小二憨头憨脑的给出主意:「二位官爷,要不咱们打个商量,我推你倒,咱仨撕打在一块儿,世子爷回头迷了路,摸去哪处就管不到了。」 两个差官见他说的有些道理,眼珠子滴熘熘乱转,脚下不妨,一个趔趄要往后栽。 却听身后传来清冷地咳嗽:「当值出了纰漏,罚饷银多少?可有革职?」 雾色长衫自福蝶门后出现,曲映悬脸上新涂着膏药,明晃晃地搪了一片,鬓角的头髮怕有散落,别致地编了两道小辫儿,塞在髮髻里头。 崔永昌偷觑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他夫人的手法。 上股压住下股,往发束里总的时候不会翘起。 才成亲那会儿,他在核桃树下遭虫,额角肿了一片,她也是这般细心编了小辫才往伤处涂药的。 眼下,她的这份心思,竟用到了别个身上。 「姐夫。」曲映悬领着红师爷出来,先上前给崔永昌行礼。 红师爷是曲崇身边的老人儿,儿子外放,才赏了叫跟过来伺候。 在崔永昌面前,红师爷不循外礼,也作揖喊了声:「姑爷。」 「滚开!」崔永昌只做吃醉模样,长臂一揽,把二人一道推开,莽着头还要往里头进。 曲映悬忙上前拦住:「姐夫当心,我让他们送您回去。」 崔永昌三分讥讽,抬眉眼看他:「使得着你?我来找我夫人。」 曲映悬看他举止,隐隐猜出了他在装醉,贴近了回怼:「我阿姐自有我来照顾,姐夫吃了酒,还是家去闹吧。」 崔永昌骂他:「好小子,记吃不记打是吧?」 他捏紧了拳头,瞪着眼睛威胁。 红师爷赶忙来劝。 曲映悬却不怕他,眉眼一笑,像是盼他动手似的:「姐夫力气足,便只管打。」 「之前是你演我?」崔永昌眸色沉下,看着哪里还有半点儿醉意。 曲映悬做恍然大悟状,高声道:「姐夫没醉?那您怎么来衙门口叫嚣着打人?」 崔永昌就是傻子,在他手底下阴谋阳谋的吃了三回亏,这会儿也有些明白了。 他忙收了拳头,眼睛打着钩子往府衙里头瞧。 却不曾瞧见曲妙妙的身影。 「好小子,是个当官儿的料!」崔永昌收了醉态,咬着牙,盯在曲映悬脸上夸道。 满腹坏水,一肚子的诡计。 以后不封侯拜相,都亏了他这份才华! 「多谢姐夫称赞。」 曲映悬仍是那副笑吟吟得和善模样,也不谦虚,退一步给他作揖。 崔永昌看明白了他的打算,再不硬往里头莽了,掸了掸身上的酒气,两手一背,大模大样的往南外楼去。 后头小伙计还傻傻地追上去问:「世子爷,咱待会儿还来么?」 …… 目送他们离去,红师爷长出一口气:「二爷,您可要把人吓死,脸上这伤才好,要是再挨一回打,真落下疤来,老爷岂不得跟着着急!」 曲映悬睨他,淡淡嗤声:「好什么?这药膏且得敷上一阵儿呢。」 只他这伤挂着,那人便一日到不了阿姐近前。 红师爷隐约明白了一些,又不好明说,想了片刻,拿京城那边说事:「老爷若是知道你们姐弟俩互相帮衬,只要称好。」 曲映悬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淡淡地笑,却并不接话。 曲妙妙在二门外等他回来,没瞧见后面有难缠的跟上,紧拉了人细察:「他欺负你没?挨了打没?」 平日里也没见那人是个会动手的主,怎么一碰上她兄弟,就三番两次地挥拳头。 曲映悬摇头,腆着笑,扯紧了她的手一道进屋:「原是捏紧了拳头的,幸亏左右有人拦着,姐夫他又吃醉了酒,这才煳涂。」 似是怕她担心,想了一下,他又扭头道:「我还打算叫红师爷备车把姐夫送回去呢,偏南外楼的小伙计孝顺,将人搀了走。」 曲妙妙听到某人又是吃醉,不由冷冷一笑。 宽慰兄弟道:「想必是他在南外楼吃醉了酒,才过来闹事。那边自有同他吃酒的去管,不劳咱们费心。」 曲映悬点了点头,还有担忧,又藉口到外头小花坛后,使了两个手下的衙役再去探看,生怕崔永昌醉酒出事。 第58页 叫宝梅瞧见,学给了曲妙妙听。 曲妙妙眉梢一搭,只摇头嘆她兄弟心善,顺带骂了几句崔永昌真是没良心。 转天铜掌柜的上门,拿了厚厚的一叠供证来说事。 「全都问了?」曲妙妙捡了几个紧要地翻看,又把供证放下,只跟铜掌柜说话。 「那天当值的五个朝奉、票台、折货都查了一遍,连带着两个未满师的后生都拿了问话,仍是一无所获。」铜掌柜说话时低着头,一双眼睛却打着灯似的偷偷观察她面上的颜色。 曲妙妙知道这位铜掌柜与别个不同。 他若真一无所获,今儿个也不会寻到这儿来。 她指尖点在桌沿,笑着把自己的主意说出来:「既然那人能叫他们不惜自毁前程,也要帮着做事,自然是得许下不少的好处。」 「问不出来也不打紧,只到他们老娘媳妇那里去问,另有城里城外的花街暗门子,有银子开销,不过就往这两处上赶着去送罢了。」 铜掌柜神色转笑,起身作揖道:「我倒跟您想一处去了。」 曲妙妙让礼,教他坐下说话。 这回,铜掌柜才从袖子里拿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一旁的宝妆。 戏嚯着道:「翠红楼的小金花手段了得,只一夜,就从咱们章朝奉手里哄了一百两去。」 又指着上头的票印子道:「还是咱家出来的银票呢,他们也是不带怕的。」 曲妙妙抚过票印子上的突兀,真的倒是真的,却不是青州这边开出来的票子。 「是陈掌事做的?」曲妙妙问的笃定。 各处钱庄的徽记她都知道,这两张银票里头,有一张是晋宁那边的。 铜掌柜目光清明:「得,您这是神仙啊!不须我开口,您就全知道了。」 他本是想藉此探探这位少夫人处置的能耐,没成想,人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东家这儿媳妇娶得好,可真再没不英明的了! 铜掌柜倒也不贪功,一併将少东家在其中帮着出主意的事儿也说了出来。 又夸道:「也就是您的是事情他才上心一些,平日里我只当他是个混吃海喝的主,碰到正经事儿,竟是有不小的能耐。」 曲妙妙当他是顺道做一嘴的说客,虚虚应下,不做评论。 铜掌柜见她不信,便将崔永昌后头的安排讲了出来。 曲妙妙怔了一怔,诧异道:「教我辞了这差事?这话是世子爷说的?」 铜掌柜点头道:「依我看来,这主意倒是不差。」 陈掌事那边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他们藏了私心,欲降服了少夫人,无外乎是想推个好拿捏的主上去。 好拿捏的那位是谁,就差没摆在檯面上来说。 不若顺水推舟,如了他们的意,也叫陈掌事身后那些都现出来。 恐曲妙妙往别去想,铜掌柜又道:「您也别多心,世子爷平素顽劣了些,但此一回,却一门心思的为您想着呢。」 他指着梧桐街方向说话:「您是知道的,他最不爱那些胭脂桃红,为着您,夜里不在家享受,跟我猫在马车里在翠红楼后巷守了半夜,亲眼瞧见了姓章的从里头出来,这才有了后面的消息。」 这些本不须那位事必躬亲,偏就眼巴巴的去了,可不是心里在乎么。 曲妙妙听完这番话,眼底不免添了三分担忧。 她嚅糯着嘴,好一会儿才道:「天也热起来了,你们该劝他少出门的。」 铜掌柜两手一摊,做无奈状:「他岂是那听话的主?除了您跟夫人两个,旁人谁劝的了啊。」 曲妙妙再不接茬。 铜掌柜不好多说,留了字据银票,便起身告退。 临出门,曲妙妙还追问一句:「当真是他的主意?」 铜掌柜展齿道:「您要不信啊,且家去瞧瞧,听说昨儿受了委屈,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呢。今儿一大早打发了路喜来铺子里传话,说不跟着过来了,没得讨嫌。」 曲妙妙道:「什么讨嫌,他又没来,谁还给他委屈受了?」 说完,她自己先怔住。 昨儿是映悬出去打发的他。 像是想到了什么,曲妙妙摆摆手,浅浅道:「你先去吧。」 第27章 「别叫我戳破你的谎!」…… 曲妙妙把将事情揣度了几日, 终是决定找崔永昌当面合计才是。 趁着前面衙门有一桩公案,她领了人从后门出府,去了一趟南外楼。 崔永昌在屋里赖了三五日,原以为铜掌柜把事情一说, 她就乖乖的回来了。 他满怀心意的等着。 人家那边竟没了消息。 「那个小没良心的!她兄弟跟她是一路货色!」崔永昌打着圈子地抱怨, 「爷几宿不睡的为她熬灯, 面容枯藁,头髮都掉了不少,她竟心安理得的没个动静!」 路喜蹲在外头院子里砸核桃, 浅琥珀色的核桃仁儿堆满了跟前的小筐。 「爷,您吃几个, 听说是能生发。」路喜献宝似的把筐子往跟前推了推。 崔永昌嗤他:「去你的,谁要吃这个?」 路喜急了:「您不吃, 干嘛弄这一袋子叫我来砸!」 崔永昌扫他一眼, 直骂蠢货。 抬眼, 便瞧见宝妆在门口站着。 崔永昌登时目光清亮,磨着脑袋朝她身后去看, 嘴里急切切道:「阿娪人呢?她去点春堂了?」 第59页 宝妆比宝梅和善, 且是个知礼得好姑娘。 先是一笑, 又说少夫人在南外楼请世子爷吃酒。 一声『少夫人』,只叫崔永昌面上颜色缓和不少,顾不得多问其他, 就跟着上了马车。 南外楼有一处雅间不设酒水桌案, 四面又做了隔音的布置, 早年间是辛氏在此处理事项的地方。 现下则改做了曲妙妙的书房。 秋香色幔帐上绣着浅柳黄花,绕过樑柱,便见她伏在桌案, 手上翻看着薄薄的两页纸。 许是上头写了什么紧要,她微微蹙眉,眼睛在几行文字上徘徊反覆。 崔永昌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食盒,上头虚虚盖了一页油纸,站在那处好一会儿,也不敢贸然开口。 还是曲妙妙回神,抬头看见了他,这屋里才有了话音。 「你来了,怎么站着呢。」 崔永昌指腹搓摩,好一会儿才举起篮子问她:「阿娪,你吃核桃么?」 曲妙妙笑着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篮子,领着人在桌前坐下。 她举止轻柔,似是两个之前没有拌嘴吵架一般。 崔永昌试探着捉她的手,却到底是被挣开了。 好嘛,还是气着呢。 他收了再端架子的妄想,笑着揭了油纸,将食盒推在她眼前。 「你吃一个,那天我跟着铜掌柜出去办事儿,碰见个老妇推着一筐去皮核桃来卖,可怜她膝下无子,跟着兄弟过活,偏摊上了个不省事的弟媳。」 崔永昌眼珠子转得灵活,接着道:「我想起你是素来喜欢这些的,又不忍心看她在风里发颤,就包园儿都买下了。」 也不待她做出决断,崔永昌便捏了一枚,凑在她嘴边:「你尝尝,新鲜的很,宝妆回家那会儿,还正砸着呢。」 曲妙妙直勾勾地看他,须臾,才张嘴把那半牙核桃吃下。 老皮核桃没了初摘下的那股子酸涩,薄薄的一层外衣连在果肉上头。 轻轻咬破,醇厚的核桃香便在齿间瀰漫。 崔永昌歪着头又问:「好吃么?」 曲妙妙点头,唇畔抿起笑意:「好吃的。」 见她高兴,崔永昌才笑着邀功:「我跟路喜两个一大早就忙了,宝妆若不回去,过了晌午我也得来一趟给你送。」 不知是呛到了口水,还是见了她心里燥热,嗓子眼儿有些发痒。 他只说一句,就别过脸去,小声咳嗽。 「快喝口水压压。」曲妙妙忙近前给他拍背顺气,又懊恼道:「怪我莽撞,明知道你身子弱,该是我家去找你说话的。」 崔永昌顺势拉住她的手,摇头道:「不怪你。」 他言语真切,把话说的跟真的似:「是我莽撞,不应跟你兄弟互相厮打。不管怎么说,我是他姐夫,你把他当孩子一般疼爱,那他在我这儿也该是个孩子。」 曲妙妙不傻,打他进门坐下,就里里外外的捎带着在拿她兄弟说事。 先是一个卖核桃的农妇,又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曲妙妙冷冷笑他,看他不咳嗽了,便撂手开说话:「我今儿请你原是为着道谢,竟不知你得了高人指点,进门先拿话绕人?」 崔永昌面上沉稳,勾住了她的帕子,不让人走:「哪里来的高人能给我指点?」 「别叫我戳破你的谎!」曲妙妙道。 崔永昌更是信誓旦旦:「母亲一心偏你,但凡她老人家帮我说一句好话,我这会儿也不必上赶着过来,只为多看看你了!」 曲妙妙教他这话唬住。 想起婆婆待自己得好,气焰顿时折了一半儿。 这人纵是有万般不是,但公公婆婆待她,真真是比亲女儿还要亲。 平日里千好万好自不必说,便是这回她气恼不过,出来住在了兄弟这边。 婆婆也不曾抬长辈身份压她回去,只叫人传话让她宽心,又安排了南外楼的书房,方便她处置铺子里的各项事宜。 曲妙妙自认是个面和心硬的人,可遇上这么好的婆婆,她实在不忍心辜负了这片心意。 她沉吟片刻,终是开口劝了两句:「他年纪轻,又护我护的厉害,你不该打人的。」 崔永昌攥紧了她的腕子,把人拉在跟前道:「我再不敢了。」 曲妙妙只淡淡看他。 这人生了一张会说话的嘴,能将人气死,也一样能哄的人舒心。 只可惜,说出来的话,多不过脑子。 从前应过的那些话,都鲜少有做到的。 见她不语,崔永昌又侧着脸给她看自己吃亏的痕迹:「阿娪,那天打架,我脸上也落印儿了。」 他皮肤白皙,加上侯府使得药膏都是极好的,那点儿青红印子,没两天就早好了。 曲妙妙看他脸上干干净净,想嗔他幼稚,又懒的因这点儿小事儿再纠缠起来。 嘆了口气,顺着他的话道:「好多了,拿消疤的药膏养着,别破了相才是。」 崔永昌乐地揽她腰身:「阿娪……」 他语气软软,像一只得了夸奖的大狗:「你不在家,路喜手上没个轻重,教他替我擦药,跟揭了皮一样的疼。」 「头几天夜里燥热,我咳嗽想要找水吃,也没人管,等缓过劲儿来,嗓子都咳疼了。」 曲妙妙道:「叫路喜在外头小竹床上陪夜。」 崔永昌反驳:「他不洗脚,我嫌他脏!」 第60页 话音落,外头便传来宝妆两个偷笑的动静。 路喜咬着牙低低替自己分辨,崔永昌只当听不见声音,继续道:「阿娪,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念在我这几日辛劳的份儿上,回家吧。」 曲妙妙咬着嘴,不说话。 崔永昌知道那句话能叫她心软,抬救星出来道:「母亲嘴上不说,但春姑姑一日到咱们院子里两回,可是担心着呢。」 曲妙妙眼睫眨眨,还是没有应下。 伸手把人推开,只同他询问辞去铺子里差事的相干疑惑。 崔永昌不敢将人逼急,嘆了口气,倒也知无不言。 「那些人到底是在咱们家辛劳了半辈子的老人儿,我性子横了些,拿卖身契出来说事,不过也是吓唬吓唬,我那么一说,他们自然也知道是过耳的风,当不得真。」 辛家生意上大大小小那么多管事儿的人,惩治几个人不打紧,但若因此寒了大傢伙儿的心,可就得不偿失了。 曲妙妙点头,大有认同的意思。 崔永昌又道:「就算是母亲因着咱们,将掌事们全部换掉,你与我又是不同。」 他没把曲妙妙当外人,自然不多避讳,只捡直白的来说。 「我姓崔,因我罚了那些人,他们就是心里埋怨,也只敢私下里骂上两句,我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儿子,没人管我能耐大小,只我这一身皮肉往那儿杵着,他们就得按着脑袋,心甘情愿的臣服。」 「而你却不能这般,若真罚的人多了,旁人不说是那些掌事的不是,反倒会说是你这个做少夫人的不容人,又善生事。」 崔永昌藉机拉了她的小手,放在掌心揉搓,言语淳淳:「既然他们生了这份野心,不若咱们借力打力,索性布他个小雷音寺,等他们抬了假和尚上去,不使你我动手,母亲那边就头一个饶不了。」 他寥寥几句,便把这里头的道理讲了个清楚。 再细想其中布局,竟是连辛氏也一道算进去了。 曲妙妙听了连连点头。 怔了片刻,扭头认真地道:「原是我小瞧了你,铜掌柜来说,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是这么大的能耐。」 她眼底欣喜,才反应过来这人在占自己便宜,忙抽手起身。 抿紧了嘴角嗔他两句,又把心底的疑惑问了:「你是天生做买卖的主,为什么不肯接手了生意上的事情呢?」 大陈并没有在官不得经商的规矩。 他又是这府里嫡出,他若肯应下家里的生意,当初沖喜的条件也就不必那么严苛了。 崔永昌得意地笑,摇头晃脑道:「我志不在此。」 曲妙妙又问:「那你的志向在哪儿啊?」 崔永昌没了馨香在侧,瘪了瘪嘴,指着外头道:「在那儿。」 说话不及,店小二抱着一罈子桃花醉上来。 又道:「掌柜的说,今儿有少夫人在跟前看着,您只管可劲儿地吃,醉了也有人盯。」不需旁人担责任。 崔永昌嘴角浮起笑意,想夸这小子机灵。 当着曲妙妙的面,他又不好说的直白。 想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几枚金瓜子,丢在那小二怀里,道:「嘴巧,赏你的。」 店小二忙打了手巾板儿在肩头,哈着腰道吉祥话:「谢主子赏!年节还早,小的就祝您跟少夫人两个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崔永昌乐得直拍桌子,还扬着嗓子,给他叫了一声好。 曲妙妙则在一旁沉脸,磨着牙却不说话。 那小二不知其中缘由,出了门儿,就小跑着下楼,找他阿舅显摆去了。 第28章 「都少说些!」 出了南外楼, 崔永昌站在马车前又问一回:「阿娪,你不同我一道回家啊?」 怕被拒绝,他欲言又止:「母亲身子好些,就是想你想得紧, 我那天去点春堂请安, 还瞧见她拿着你给做的一条抹额, 直说心里念的很。」 路喜扯着他的袖子道:「爷,少夫人早回去了,后半句没听着。」 崔永昌没好气地甩袖子钻进马车。 路喜收了杌凳, 坐上车辕,赶马车回去, 嘴里还小声嘀咕:「分明是您自己心里念急了,非要往夫人身上安。」 里头不出声, 他当是听进去了, 又揭帘子欠身进去:「要我说啊, 您就学学老爷。」 崔永昌伸脚踢他屁股。 不疼,没堵住路喜的嘴:「老爷平日里可没少在夫人面前低头服软, 媳妇是自己的, 该是……」 「哎呦, 您踹了我下去,可就得自己骑马了啊!」 路喜紧忙往前挪了挪屁股,再不敢废话。 南外楼雅间里, 宝妆也在劝。 「小姐, 世子爷这回是来服软的, 合该着他一个骄纵起来的哥儿,低了头,咱们也不能半点儿不应。」 宝妆将那几页纸夹在书中, 摆齐了锁进抽屉。 又问一句:「您说呢?」 不等曲妙妙作答,宝梅先进来不依:「好你个丫鬟,吃了人崔家的饭,就忘了本是吧?」 宝梅放下手里的木盘,也顾不得先沏茶给主子吃,就拉了宝妆说话。 「我来问你,那年你老子娘要卖了你供你兄弟上学,是谁从牙婆子手里救了你?」 「自是小姐。」宝妆道。 她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主子待她得好,她都记在心里呢。 第61页 宝梅又道:「我再问你,后来你那蚂蟥似的老子娘重病,你兄弟不肯拿钱看病,又是给了你银子?」 「自然也是小姐啊。」宝妆知道她的意思,赔着笑解释:「好姑娘,你这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宝梅掐着腰道:「误会?主子待咱们如何,只生了良心的都瞧的清楚。你如今是得了高看,满心歪着朝向了那边。」 「不是的……」 宝妆抓住她的手分辨,叫宝梅一下子甩开:「不是什么?二爷脸上挨了几拳,都要破相,你是佛爷闭眼瞧不见,也当旁人跟你一样瞎么。」 「都少说些!」 怕她们厮打起来,曲妙妙各打五十板子,骂了两句,将人撵了出去。 时过晌午,曲映悬来接她家去。 瞧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丫鬟,他才舒然一笑,心口提起的石头放下,和声问道:「阿姐在里面?」 宝妆眼圈泛红,点了点头,给他开门。 姐弟两个一道回去,曲妙妙没提方才见崔永昌的事情,她不说,曲映悬也只当不知道。 只是事后,叫了宝梅打听了几句,沉着脸走开。 曲妙妙将崔永昌讲的法子想了一夜,转天便回了一趟侯府。 「你想清闲几日也是常理。」辛氏言语慢慢,脸上虽如往日一般和善,但却有股难让人难以忽视的压迫。 曲妙妙坐直了身子点头:「这回的事情,虽说是底下的人疏忽,却也因我约束不严。眼下铜掌柜虽做了补救,但我是首过,也该悔过几日才是。」 辛氏又剪一支花穗,放在手边小盘子里:「你若想好了,歇上几日也是无妨。」 她丢下剪子,从修好的长寿冠海棠上掰下最好的一朵,搁在曲妙妙手心。 红灿灿的海棠花层层而叠,手心是白的,海棠是红的,映的人也添上三分颜色。 辛氏这才笑着道:「我如今上了年纪,也懒得去料理那些长歪的枝杈了,生意上的事啊,以后还得你们两口子上心,左右不过是咱家的奴才,你心里有委屈,只管来跟我说,或是叫了那小混帐一道,让他给你出气也是使得。」 「嗯,我省得了。」曲妙妙乖巧地点头。 辛氏看她有周全盘算,也不再多说,问了她在外头吃穿可好,临走又叫了个两个厨子跟去那府,说是别亏待了自己。 等人走远,春姑姑才近前抱怨。 「哪有您这样当婆婆的?儿子儿媳拌嘴吵架,您不劝着也就罢了,怎么还上赶着给送厨子?生怕人家回来不成?」 她在一旁看着,都要替世子爷担心。 往常也就罢了,如今人家兄弟是青州知府,少夫人有了依仗,再得了纵容,可就更难哄回来了。 「不回来?」辛氏一副尽知所有的模样,扭头道:「你当她今儿这主意,是谁给出的?」 知子莫若母。 能想出将计就计,还要把陈掌事一众挑出来除尽,手段如此果利的人,恐怕只有铜掌柜跟那混小子两个了。 铜掌柜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连她一道算进去。 除了那不孝顺的逆子,再没第二个人了。 春姑姑不信,瘪起嘴道:「他不是一向不喜少夫人接手生意上的事儿,怎么会掺和这些?」 辛氏道:「不喜,可不是不会。」 生意上的大小事情都不曾背着他过,他又不傻,就是看也看明白了。 春姑姑笑着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只要和好就成,和好了来年抱上大胖小子,她伺候了小小少爷,这辈子就再没什么挂念的了。 又使人进来,欲将那盆海棠花搬去别处。 打帘子正要迈步,瞧见远昭昭又来一人。 春姑姑摆手叫人退下,敛足回屋道:「这方唱罢,那方登场。小姐,您的买卖可又来了。」 辛氏才要歪着小憩,听见这话,撩起眼皮问道:「是倩倩来了?」 外头的人听见她的声音,甜着嗓子喊人:「小姑姑——」 春姑姑掩着脸上笑意,近前给掖了掖薄毯,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挨了辛氏一句斥责。 这厢热热闹闹,香雪堂里却是冷冷清清。 崔永昌守在月亮门外翘首以盼。 打发了三四个丫鬟去探消息,这会儿还不见回来,他急的原地盘转,又踢路喜。 「你过去问,就说找春姑姑说话,见着了少夫人,跟她说……」 他想了想,攥着拳头道:「跟她说我病了,热火攻心,嗓子眼儿堵得说不出话,只断断续续地念她的名字。」 路喜忍住到嘴边的戏嚯,抬腿就匆匆出去。 没多会儿功夫,又臊眉耷眼的回来。 「人呢?」崔永昌朝他身后张望,不见曲妙妙的身影,「怎么就你一个回来?」 路喜拍着腿道:「我十万火急的过去,少夫人已经走了,又追到外头,连马车都瞧不见了。」 崔永昌骂他不中用,大好的机会将人留下,都被这群不顶事的给耽误。 路喜委屈道:「不过……我倒得了另一样消息。」 崔永昌捏住他的肩头催促:「快说,若是有功,回头爷赏你!」 路喜道:「小红跟宝妆姐姐说话,听说少夫人要去书坊一趟,给舅爷找两本书,听说是有关水利上的孤本,少不得城外马赣河要加固堤坝了。」 第62页 说着,又朝这院子的书房努嘴,出主意道:「可着全青州城找,外头哪家书局能比您这儿的更全?」 水利上的孤本? 崔永昌垂眸想了片刻,便记起来有哪些书籍是相干的。 又要是孤本…… 他勐拍路喜的脑袋,朗声称赞:「好小子,回头爷请你吃酒!」 主僕两个十万火急地追到书坊,正见到知府衙门的马车停在街边,抬头就是四知堂的匾额。 此处书坊不是辛家的产业,然崔永昌倒也熟悉。 早年间,他曾痴迷过一段时间的竹帛史乘,凭着家里的势力,弄来了不少孤本珍藏。 四知堂的掌柜是打祖上接下来的产业,是个极爱书卷的人。 崔永昌不似旁人那般嫌贫爱富,愿借孤本与他观瞻,又赠过银子,叫那老爷子重整门面。 关系虽不亲近,好赖也算是个能说几句话的忘年交了。 掌柜的已过古稀,留着山羊鬍子猫在柜檯后头打瞌睡,见有人进来,才扣扣柜檯,知会小伙计出来招待。 「哟,是您呀!」 小伙计瞧见是这位爷,忙饶到柜檯里头喊掌柜的清醒:「您且醒醒吧。」 掌柜的昏昏沉沉从周公的棋局中抬眼。 忽然一怔,忙颤巍巍的从柜檯后走了出来。 「是你呀,来的正好儿,我新得了棋局,墨粉了好些时候了,都解不开,可盼着呢,你就来了!」 掌柜的拉了崔永昌,就要往后院下棋。 「回头再来跟您下。」崔永昌指了指二楼,「借您的地方,我跟人说两句话。」 掌柜的瞧着煳涂,心里却是清明,嘿嘿一笑,摆手让小二上去清场。 他颤巍巍走到靠墙的一张书架,踮起脚尖,从里头捡出了一本册子。 巴掌大小,扉页上落着『相思集』三个大字。 也不给崔永昌,只递在身后路喜怀中。 「这是当年我讨媳妇使得宝贝,多亏了这本册子,她才铁了心的跟我。也就是你,换了旁人,我可捨不得。」 崔永昌敷衍地点头,又跟他道谢。 见店小二下来,便急促促的上去。 路喜随手翻看两页,笑着把册子拿好,只跟那掌柜的揶揄:「您这东西虽好,但若剂量勐些,那棋局怕是再也破不了了。」 掌柜的翻眼皮瞪他,笑骂一句:「浑说,小友岂会是那等不知好的人?」 讨媳妇这事儿,多学些本事,不寒碜。 曲妙妙满心的找书,不曾觉察到楼上已被清场,就连跟着一道的宝妆也被支开,不在近前。 当她仰着头转了一圈,指着高处道:「那一本瞧着是像,你拿下来我看看。」 一转头,吓得脚下踉跄。 得亏崔永昌眼疾手快的将人扶住了,才没跌在地上。 曲妙妙看了一圈,找宝妆的身影,又推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第29章 「有你这句担心,疼也值…… 书坊二楼堆的都是些厚重的典籍, 多是少人翻看的老书,外头包着夹册。 摆在书架上,跟堆砌的砖块儿似的,将外头天光遮去不少。 瞧见了心心念念的人, 崔永昌说话都唇角漾笑:「来书坊自是要找书的, 谁还巴巴的粘着你不成?」 他将口是心非的话.说的硬气, 但一双眼睛打上楼起,就没离开过她。 「你还看书!吃酒耍浑的时间都不够,哪儿来的功夫看书呢?」曲妙妙脱口道。 不是她嘲讽, 自打她嫁来起,这人手上拿着的, 除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册子和三两本棋谱,就再没别的了。 「他们听说你回娘家了, 挑了几个年轻貌美的瘦马送我, 新人新气象, 我来选几本新的秘戏图。」崔永昌本能地回怼。 可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先后悔了。 好好的来道歉, 怎么又说这些有的没的? 「不是……我……」 他要解释, 曲妙妙不耐烦地拨开他, 往下一排书架去找:「你有你的书要找,我有我的书要寻,咱们俩各忙各的, 互不影响。」 崔永昌捏紧了拳头, 恨不得打自己一拳才好。 跟在她身侧渡步一圈, 又作漫不经心道:「听说城外要修河道,你是为那混小子来找马赣河的地志图?」 曲妙妙不说话,紧走几步, 绕去了另一侧,继续在书架间寻觅。 崔永昌不死心得继续道:「马赣河这些年多次改道,他要修堤,自是要理清楚过往河道。」 他展臂一揽,笑吟吟道:「你要找的是《止微手记》和《虾蟆湾县志》吧?」 唯有这两本书里,详细记载了马赣河一带的地形地质。 乃是后梁郡守陈志高所绘。 当年后梁国未灭,陈志高得罪权贵,谪居于虾蟆湾做了个县令。 为改治河道,遣人走遍了马赣河全境。 而后,陈志高受急诏回了云中府,什么也没来得及收拾,就单骑离去。 新任县令被辛氏重金收买,将其留下的所有东西全部卷包烩的卖了个好价格。 就连四知堂的这本,也是掌柜的从他手里借了原本抄录。 如今她要找书,抄录本是见不到的。 想要?就只能跟他回家,到家里书房去找。 前路被拦,曲妙妙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 第63页 「你明知故问有什么意思?」她狠狠地推他的胳膊,却不动分毫,不由地怒目切齿:「你不是新人新气象,快去找你那些不堪入目的册子去,年轻貌美的还在家等着呢!」 崔永昌开始还沉着脸,不知该如何去圆刚才那话,见她发火,反倒是一下子轻松不少。 「说话就说话,你怎么还夹枪带棒的挤兑人呢?」他想迎着看她眼睛,曲妙妙却左右闪躲,半点儿不愿跟他对视。 崔永昌脸上笑意舒展,愈发高兴起来:「阿娪,你怎么生气了?你酸了?」 「呸!」曲妙妙没好气地啐他,「为你也值当?」 又嫌弃他挡路碍事,拉住他的衣裳就想把人推到外头:「少在这里叽叽嗦嗦,没得招人不待见!」 崔永昌赖着不走,反手捉住她的腕子:「你还不待见我?那待会儿可别再来求我!」 曲妙妙被他激怒:「做梦吧!」 崔永昌道:「谁开口求人……谁是小狗!」 曲妙妙乜他,伶牙俐齿道:「那回头你声音小些,我怕南外楼没那么多泔水餵它们。」 「你敢骂我?」崔永昌气的说不出话来,「几日不见,你真是越性猖狂起来了,敢顶嘴不说,还要骑到我脖子撒野?」 他的阿娪乖乖巧巧,一定是跟曲映悬那混小子学的这些扎人带刺儿的言语。 曲妙妙淡淡道:「那还真你平日里教得好。」 「你这个女人!」崔永昌差点儿气地厥过去,点着手指头好一会儿,「真是惯的你了!」 他将人堵在两道架子之间,左右都是密实的册子。 昏暗,逼仄。 他步步压近,唿吸都变得烫人起来。 他瞪着眼睛,圆熘熘的像发怒的牛,有些骇人。 曲妙妙身后就是墙,再退不得半步,她双手抵着人,问的结结巴巴:「你……你想做什么?」 崔永昌搓摩着下颌,一口小白牙磨得咯咯作响,故意吓唬她道:「想的可就多了,早就惦记着在书房一回了,偏之前怎么哄,你都不应,今儿可得着机会了。」 「你敢!」曲妙妙听他浑话,鼓起勇气反抗,「外头青.天.白.日……」 崔永昌笑着捏住她的手腕,把人圈在身前:「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曲妙妙脸色涨的酱紫,属实是被他的话吓到。 这人猖狂得很,真没有他不敢的。 再想想他方才那番『新人新气象』的混帐话。 害怕被愤懑淹没,曲妙妙梗直了脖子,咬紧了牙踹他一脚。 山满目的鞋面上绣着金桔,沉沉的坠在官靴之上。 崔永昌龇牙咧嘴地喊疼,指尖却紧紧抓住要跑的某人。 呔,玩笑都开不起了。 「在你心里,我是那样的人么?」 「那……你……」 两个人离得很近,映着淡淡的天光,能看得清他额角冒出的汗珠。 曲妙妙忐忑地揪着他的衣角,轻轻扥了一下,低低地问:「疼的厉害么?」 又小声嘀咕:「疼也活该。」 还年轻瘦马,疼死拉倒! 崔永昌趁机拉住她的手不放,只当没听见活该俩字:「有你这句担心,疼也值了。」 他稍稍缓了口气儿,继而为自己辩解道:「我逗你玩儿,怎么就当真了?」 「你嘴里的话盖着漫天大雪,谁知道哪句是真的?」曲妙妙嗔他,原想给他脱靴看有没有踩坏,见这人嘴皮子活泛,也就没再多提。 「但凡有关乎你的,都是真的。」 冷不丁的一句缠人的话,曲妙妙喉头一哽。 扶他在廊道的条凳上坐下,沉默片刻,垂首细语:「净拿这些好听话哄我,打架那会儿怎么不见你的真话?」 迂久,崔永昌小声地道:「那我给你赔不是,你能回家么?」 不是他认怂。 实在是这几日风凉,夜里没她在身边,总感觉屋里空落落的。 软榻上有她的影子,被褥上有她的味道。 可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梦到摸不到。 连他最爱的桃花醉吃在嘴里,也味道寡淡。 「只给我一个赔不是么?」曲妙妙歪头反诘,「赔了不是,再去哄她们?」 「哪里有她们?我扯谎逗你玩呢!」 崔永昌牙一咬,拍着腿道:「明天,我再与你一道去知府衙门。」 不就是赔礼道歉么,明儿低低头,以后都是那臭小子低头的时候! 曲妙妙眼底见了笑意,抿着嘴,张大眼睛看他,扑哧一声就乐了。 晾他这么多天,为的也不过是教他悔过。 实话说,这人本心不坏。 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哥儿,身上没那些招人厌的恶习,待她父母兄弟也十分的上心,又是个知礼有教的性子,就是红眼的时候,也不曾对自己举过巴掌动过手。 比起那些仗着家世就在屋里横行霸道的主,他这般的,已经算是极好。 纤细的指尖有些冰凉,轻轻地抚上他的掌心,她莞然一笑:「只这一回,以后再犯,我可不饶你!」 崔永昌只顾看她搭上来的手,久久才反应过来。 「当真!你不恼了?愿意跟我回去了?」 他眼睛清明,似有万顷星光,每一颗星星上,都映着她的身影,羞赧一笑,低着头的模样,只想叫人细细地啄过她的面庞。 第64页 「这会儿是好了,等你什么时候再犯毛病,还是要恼。」曲妙妙半真半假地道,又要起身找书。 崔永昌顶在书架前面,占满她的目光道:「再不犯了。」 曲妙妙淡淡笑他,不紧不慢地道:「看吧。」 只这一回,却没有拂开他拉住的手。 崔永昌笑着把人拉在怀里,拦腰抗在肩头。 曲妙妙吓得惊唿,不得不紧抓住他的衣裳:「疯了么?你做什么!」 崔永昌步履未停:「书在家里,咱们回去,我拿给你。」 四知堂掌柜的目送二人离去,笑着回了柜檯后,颤颤巍巍地抬起藤椅上的垫板,从底下拿了一个盒子出来,揭开看,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止微手记》。 清癯的身形晃了两晃,枯瘦的大手轻轻抚过页面,「好书啊,这可是好书。」 店小二过来瞄了一目,揶揄道:「好书您藏着不给人看,有什么用?」 方才那位夫人进门就报明了来意,掌柜的亲自指了二楼让人家去找。 结果……书竟在屁股底下坐着呢。 掌柜的睖他一眼,笑骂:「煳涂小子,谁家还没个倒烟的时候,等你讨了媳妇儿,就知道喽。」 小伙计撅了噘嘴,怕他又要念经,忙道:「晓得了晓得了,我明儿就找宋妈妈说媒,您且喝口茶水,定定神儿吧。」 「臭小子……」掌柜的嘟囔一句,又稳稳坐在那处。 没多久,便脑袋一点一点的入了棋局。 这厢,曲妙妙被抢上了马车,好死不死,桌上放着路喜才得来的那本『相思集』。 曲妙妙好奇地翻看两页。 里头不光写了骗人的谎话,详细批註了该在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法子把人哄好。 更甚至,在末尾的几页上,还附有一些敦伦情致。 曲妙妙脸上青红,把册子丢他身上。 「我当你是有心悔改,原来还真是得了高人相助!」 「什么?」 崔永昌起先不明,等他捡起脚边的册子看了两眼,才知道是因着什么。 忙把东西丢出去,拍路喜怀里。 又骂他胡乱拿东西来碍眼。 「你不知情?」曲妙妙冷冷地笑,「拿回来,给我瞧,回头在那些『年轻貌美』的跟前,得使什么手段才好。」 马车一路往宣平侯府而去。 车厢里不时传出犬吠。 还隐隐伴着某人期期艾艾地恳求:「我赔不是,我是小狗,好就好了,干嘛又反悔?」 入夏的风夹着一丝冷意。 路喜将那本相思集揣在怀里,缩了缩膀子,又赶了一鞭子,恨不能马上就能到地儿。 第30章 「使你这张破嘴来说?」…… 崔永昌虽好面子, 但也说话算数,老老实实的当着辛氏的面,作揖认错,保证了再也不犯。 春姑姑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帮着说话。 辛氏这回也没再默声, 朝崔永昌的方向点指, 笑着道:「好了好了, 小时候顽皮,教他老子打的下不来床,都没低头服软过, 他今儿肯低头认错,想必是真的悔悟了。」 又拉曲妙妙近前安慰:「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就饶他这一回,再有下次, 不使你动气, 我先拿了家法, 将他一顿好打!」 崔永昌捏了捏她的手心,陪笑道:「好阿娪, 再不改敢了。母亲都给你撑腰, 要拿家法打我呢。」 曲妙妙笑着抽手, 睖他一目,嗔了句:「该你。」 笑了,这就是好了。 春姑姑忙使人拿红绫锦蒲团来, 小两口跪着给辛氏磕了个头, 别扭的事儿就算揭过。 回了香雪堂, 曲妙妙领着宝妆两个将里外几个屋子都看了一遍。 崔永昌起先还不解,等明白过来,笑着给她解释:「真没养那些脏的, 冯承业有心提过一嘴,我是什么品性,你最知道,当场就拒绝了他,你若因这个气了,回头我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曲妙妙笑着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吃了一口,仰着头,侧目看他:「脏的没有,那是偷偷藏了干净的?」 「你看我敢么?」崔永昌就势在一旁坐下,「你不在家,点春堂那边少说使了百十双眼睛盯过来,我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春姑姑怕是就先斩后奏地动手了。」 曲妙妙笑道:「她老人家可捨不得打你。」 春姑姑比辛氏那个亲娘都要宠他,若真有什么,不帮他藏着掖着就算是公正了。 崔永昌道:「那是姑姑她知道我是个好的。」 「哼。」宝梅打了温水进屋,眼皮子耷拉,虽不敢抬头说话,但也话里话外的捎带,「您那么好,怎么还打人呢?」 小丫头跟本家二少爷关系好,这会儿见小姐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他,免不了要讥诮两句。 她跟宝妆是曲妙妙跟前的人,崔永昌多有纵容,没想到竟惯得她越发张狂。 「你看她厉害的?」崔永昌跟她正经主子告状,「这会儿不说,改明儿连你也要怼了。」 原指望曲妙妙能袒护自己两句,谁料,那人却丢下茶盏,淡淡地道:「她早就降了我,如今我是服服帖帖的了,你若不服,自去拿她发落。」 崔永昌撇着嘴嘀咕:「发落她?回头你来算帐,且等着你们两个发落我吧。」 他说话时模样滑稽,逗得曲妙妙掩面而笑。 第65页 又说了会儿小话,曲妙妙惦记着兄弟要找的两本书,便和他一道去了书房。 崔家各处都有伺候的人手,书房这里虽不常来,但也归置得井井有条。 当值的是个寡言的婆子,开了门,给主子行礼,便弓着腰隐去了角落。 曲妙妙迈过门槛儿,看着满屋子的书架,只觉得比四知堂那些书坊也不罔多让。 「这满屋子的书,你是怎么知道里头有我要找的那两本?」就是使人来翻,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的。 崔永昌笑着摇头,勾勾手,让路喜去拿东西来:「又傻了不是?这里头的每一本书都登记在册,只需翻了名录来找就成。」 没多会儿功夫,路喜便对照着名录,从里头把两本书册给找了出来。 夜里,崔永昌又热心的要给她讲解《止微手记》里的内容,曲妙妙推脱累得很,拒了他的好意。 看不了书,崔永昌满心就只想着自己的幸福。 一样遭了她地牴触。 「你哄我回来,为的就是这个?」曲妙妙抱紧了被子骂他。 崔永昌想点头说有,又怕她当即恼了,再搬去西厢。 裹着被子哄人歇下:「只你在我跟前躺着,我就满足了。」 隔天,曲映悬沐休。 府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当值的典史闲闲在厅里转悠。 自昨天宣平侯府来人,说阿姐回去了,他就一夜未眠,这会儿眼下泛乌,出来转了一圈儿,看也无事,便领着红师爷悻悻回了后宅。 外头的差役过来传话,说是姑奶奶回来了。 「阿姐!」曲映悬等不及听后面半句,疾步迎了出去。 出了二道门儿,崔永昌正扶着曲妙妙下台阶。 抬眼见他,崔永昌先笑着开口:「映悬也在家呢,你姐姐说想你,我今儿无事,就同她一道过来了。」 曲妙妙上前,要拉兄弟的手回屋,崔永昌先一步搭上了妻弟的肩头,两个人亲亲蜜蜜,反倒把曲妙妙落在了后头。 宝妆是个有眼色的主,笑着上前道:「世子爷跟二少爷关系真好。」 曲妙妙感慨:「他们两个关系亲近,自是好的。」 兄弟在官场行事,虽不为走关系拉帮派,但有宣平侯在背后依仗着,官运终是能顺遂一些。 日后映悬高官得坐,父亲也能宽心,家里的那一堆糟心的事情,也能开解一二。 崔永昌倒也诚心,进门散了左右,当着曲妙妙的面儿,给曲映悬赔了不是,又拿书出来,说是当做赔礼。 曲映悬只得笑着应下,又道孤本难寻,等他誊抄了需要的图纸,便完好奉还。 送他们回去的时候,曲妙妙先上马车,揭开帘子嘱咐她兄弟要仔细吃饭,别因过度操劳累到身子。 崔永昌踩在杌凳上点头,跟着在她身旁落座,体贴着给她出主意:「映悬如今就算是安定下来了,他这般年纪,也该成亲了。等回头讨了媳妇,各自一家人,就使不着你照顾了。」 他前半句还算关切,但后半句分明是说给外头听得。 希望某个混小子早些讨自己的媳妇,别再管他们家的闲事。 曲妙妙先是点头,他这话在理,兄弟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是要上心给他相看了。 可明说了又怕曲映悬多心,她只笑着道:「谁说使不到我了,他就是七老八十了,我也管得着他。」 曲映悬在外头连连点头:「阿姐疼我!」 曲妙妙如今不管生意上的生意,日子过得愈发清闲,她倒是把崔永昌的那番话听进了心里。 闲来无事,找了几个冰人来家,盘算着给曲映悬找个宜室宜家的夫人。 香雪堂里岁月静好,而明月楼则是一番喜庆景色。 伍倩倩在陈掌事等人得极力推荐之下,终是接替了原先曲妙妙手中的事由。 青州城上下十几家铺面,另有城外的两处庄子,除南外楼不与她相干,其余都要听她地调遣。 她又是伍洋的亲闺女,那些掌柜的多多少少都给她几分面子,行事安排,倒没人敢下绊子搅乱。 今日是月初,结算了小帐,伍倩倩便邀手下各处一道吃饭。 铜掌柜藉故身体不适,过了饭点儿,才晃晃悠悠地摸到侯府,先是在点春堂里回话,辛氏要留他用饭,他却摆手指了香雪堂那边,说是跟世子爷约了酒。 辛氏抿着笑,让他多吃一些,别纵了那混小子的酒性。 铜掌柜只点头应下。 等人出去,春姑姑才瘪着嘴道:「您使他劝酒?他不怂恿着把酒窖里的桃花醉搬空,就是了不得的功绩了!」 辛氏睨她:「您心疼人家,只上去提了他的耳朵嗔骂,当初若是早听我的,跟了路平,如今路喜就是你的儿子。偏你不听,非要看上这么个混蛋。」 提起这个,辛氏就来了脾气,戳着春姑姑的脑门又骂:「他娶了旁人,你哭的跟我死了似的,如今他死了老婆,鳏夫一个,无儿无女的就这么晃悠,你真觉得可怜,且上去追啊!」 春姑姑挨了骂,心里委屈,更觉得窝囊:「谁看上他了?老鳏夫一个,跟细麻杆子捻出来的棒槌似的,我不过是心软,同情一二罢了。您真疼我,等回头咱们家商队往西边去,您叫他们带两个金髮碧眼的年轻男子回来,赏了我,那才算好的。」 第66页 辛氏听了气笑:「你且别后悔,这话我记着呢,改明儿给你带三四个年轻的回来,就养在咱家老宅,我看你如何受用。」 主僕两个这边拌嘴。 而崔永昌则在香雪堂备好了酒菜,就等着吃酒的人来呢。 瞧见路喜领着铜掌柜进屋。 他笑着满上一杯,嘴里贫气:「我听他们说在伍管事在南外楼包了酒局,你怎么没去?」 知道他是故意,铜掌柜笑着端起酒杯,抿上一口,啧舌摇头:「还是您这儿的桃花醉带劲儿,十多年的老酒,就是南外楼的都比不过。」 崔永昌又给他满了一杯:「有就好生地吃,还挑三拣四的。」 铜掌柜拍了拍胸脯,邀功道:「我可是伏低做小,冒着丢了老脸的风险替您卖命,招人不待见了大半个月,身心受创。」 在他衣领处,泛黄的老纸露出一角,不必看,崔永昌就知道东西是得手了。 笑着叫路喜拿酒罈来。 「一杯一杯地吃着多不过瘾,咱们爷俩使瓯来吃。」 铜掌柜朝门外去望,手指头尖儿指着正房那边的灯火道:「听说少夫人今儿可是在家,好不容易哄回来的金珠子,您吃醉了犯浑,到时候作了祸,可别讹我!」 「使你这张破嘴来说?」崔永昌横眉瞪眼的要挺气势。 可一想起方才那纤细的身影过来嗔他,冰冰凉凉的指尖捏在他的嘴上,连吓唬带叮咛地叫他不准多吃。 崔永昌脑袋耷拉,嘆了口气,叫路喜只拿一个瓯就成。 他又给自己找场面话,咳嗽两声,摆出一副认真模样:「我这两天犯咳嗽,不能吃多了酒。」 铜掌柜跟他相熟,看破不戳破,只点头附和道:「是不敢吃多了酒,两头顾着,您怪忙的。」 第31章 「哪里不要你了?」…… 崔永昌吃醉了酒, 踉踉跄跄地倚着路喜往正房去。 迈过门槛儿,守门的婆子要搭把手搀扶,被他斥了两句,骂去了一旁。 动静不小, 这厢还没进屋, 里头就有宝妆出来, 打帘子迎人了。 「哼,满屋子就数她积极。」宝梅不满地嗤声。 曲妙妙笑着出言谋划:「你看不过,待会儿她把人请进屋, 你且上去揳拳头打一顿。」罗布团扇在素洁的手中摇曳生姿,丹唇轻启, 说得轻描淡写「我只当没看见。」 宝梅噘着嘴,抱头缩项的不敢吱声。 说话不及, 外头一伙儿就揭帘子进来。 崔永昌头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夫人, 笑着举起从铜掌柜那里得来的帐目, 要往她怀里塞。 「阿娪,给你, 拿好了, 那老小子还想哄走我一坛桃花醉, 嘿嘿,我盯着呢,没叫他得逞……」 他在曲妙妙身侧歪下, 就开始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 曲妙妙眼底无波地看他一眼, 抿紧了唇没说话。 真吵。 一个他, 要顶上十个宝梅那么聒噪了。 曲妙妙目光从他身上又挪回话本之上。 这几日清闲,在他书房里翻到两部有意思的故事,赶着他去那院吃酒的功夫才拿在手上翻了两页, 她这会儿正看在兴致之处,更无心同他说话。 崔永昌见她扭头,嘴角一撇:「阿娪,你是不是还生气呢?」 他领口撕开,珍珠盘扣挣脱了束缚,松松地坠在纤白修长的脖颈,随着喉结的上下滚动,那枚珍珠摇摇欲落,似是下一刻,就能顺着衣领没入逼仄得昏暗。 「阿娪……不准看书,要看我。」崔永昌眼尾下垂,整个人可怜兮兮地扑进她的膝头。 一双不安分的手揉搓在曲妙妙的脸腮,白皙的小脸儿在他手下被捏出漾笑的模样。 「阿娪,你怎么又生气了?」他浅浅地呢喃。 曲妙妙离得近,才隐隐听清了半句。 她摇头,否认道:「没生气。」 又把人推开,喊了宝妆宝梅两个打湿帕子过来,给他擦一把手。 崔永昌扒住她的腰身不肯挪动,嘴里只一遍又一遍地嘀咕:为什么不要他了? 「哪里不要你了?」 他说的委屈,曲妙妙有些不忍心,便纵容一些,开口哄道。 崔永昌理直气壮,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臊的没耳朵听。 「你不要我亲!不要我抱!躺床上了还不要我……」 「闭嘴!」曲妙妙红着脸捂住他的嘴。 话本子掉在地上也顾不得,只盼堵住了他后头的话,好歹在丫鬟们跟前留些脸面。 「阿娪……」崔永昌被推到了罗汉床的角落,还不肯罢休,只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又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 曲妙妙只当他发酒疯,也不多搭理,赤脚踩在他的鞋面,躬身去拾掉下去的话本子。 等她起身再坐回原处,某人已瘫在角落,歪着脖子昏昏入睡,睡着了,还不忘揪紧了她的团扇穗子。 似是抓住了那穗子,就抓住了她人一般。 曲妙妙咬着唇,眉眼轻敛,嘆了口气,终是亲自上手替他打理。 这几日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屋里搁着冰鉴,倒不显什么。 他吃醉了酒,闷着心口走了一路,这么躺着不管,万一窝着了脖子,回头又要发病。 到时候咬着牙喊疼,自己看着心里也难受。 曲妙妙让人搬走了小几,哄着要他抬手,将人先平缓放下,褪去衣衫,换上了轻便的中衣。 第67页 另打了温湿的帕子,给他擦洗。 好一番功夫,她收拾利落,才哄着人往床上去。 「夫君。」曲妙妙声音舒缓,附在崔永昌耳边,比廊下的那只画眉还要悦耳,「回里间睡,听话。」 她喊宝妆过来帮忙,要一左一右地搀着他起来。 也不知崔永昌做了什么好梦,方才还好好的听话,这会儿欣欣然起来,却闹着不肯配合。 叫嚣着非要曲妙妙吃酒,不吃他就不肯安生。 「我吃了这杯,你就乖乖的回去睡觉?」曲妙妙没好气的从路喜手里接过酒盏,磨着牙质问。 酒气混着她身上的香气,两种都是他喜欢的味道。 崔永昌狠狠点头:「喝吧,喝了就都喜欢了!」 他吃了酒,就更喜欢阿娪了,阿娪若也吃酒,肯定会也喜欢他的。 曲妙妙捏紧了酒盏,拍开他伸过来的手,闭上眼,一饮而尽。 崔永昌凑近了,就着她的手,探头往小杯子里头看了一眼,瞧不清楚,索性捏着她的手,倒扣朝下。 几滴酒福汇在沿口,他眼睛眯起,舌尖抹过,混着她落在上面的口脂,一併吞下肚子。 而后,展齿沖曲妙妙笑道:「好味!」 深宵,院子里一片静寂。 虫鸣声从花盆底下窸窸窣窣的冒出几声,听见画眉抖翅膀的动静,也纷纷消停。 崔永昌四肢攀在怀中人儿身上,鼻息间是心心念念许久的香甜,不由勾起唇畔,脸颊在她颈窝里轻轻抵蹭。 而他怀中的某人却眼睛瞪大,越性显得精神抖擞。 她手温烫人,推他的脸道:「夫君,我睡不着,心里燥热的很。」 崔永昌睡前吃过解酒的丸药,这会儿酒气也散了七七八八。 听她说热,他眼睛没睁,就好心的帮她把小衫褪下。 又躺一会儿,曲妙妙还是难受,她面腮蒸着热气,圆熘熘的大眼睛这会儿只微微眯起。 试探着回应他的拥抱。 在触碰到他冰冰凉凉的绸衣,不由低低地啭声:「凉快的。」 她指尖缓缓游弋,摸在他的耳垂,又滑至脖颈。 曝在外面的肌肤越发的冰凉一些。 她仿佛雪夜的旅人,守在救命的炭火旁不肯离去。 一双手紧紧按住他的脖颈,不愿挪动半分。 崔永昌憋足了一口气,可算是清醒过来。 「阿娪?」他小声地哄她松手。 「你多碰碰我,好凉快!」曲妙妙眼神迷离,似是失了理智。 崔永昌还是头一回瞧见她这般模样,吓得连连后退,可曲妙妙还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没了薄被的束缚,他整个人便没了遮掩。 曲妙妙一把扥住他的领口,把人揪在近前。 她嘴里酒气浓重,开口说话,桃花醉的清香便扑鼻而来:「夫君,我有些难过。」 「你……你偷我酒吃了?」崔永昌磕磕巴巴道。 桃花醉是烈酒里的英雄。 他跟前的这几罈子,又是辛氏早年间酿制,年纪比他都要大上许多,酒劲儿更是厉害。 吃进去清冽甘甜,等回头酒劲儿泛上来后,就连他都要摆上冰鉴散散火热才可。 没等他喊人推冰鉴进来,眼前曲妙妙就已经伸手在他衣领摸索了。 「夫君,热得很……」她哭哭啼啼地撕扯他的系带。 活似平日里蛮不讲理的他。 崔永昌素了近两个月有余,这会儿佳人在怀,又是破天荒的主动一回。 再没有把人往外面推的道理。 「阿娪,我在呢。」崔永昌顺从的任她摆布。 两个人临着床边,曲妙妙欺身而上,先是笑吟吟地哄他。 而后吃了痛,可又捨不得那片舒适的凉意,含着泪花,委屈的直哭。 后面,就换成了他小心哄她。 「阿娪乖,搂紧我些,别掉下去了。」崔永昌一手护住她的身子,另一只手托住她心跳的声音。 如遇餍饫盛宴,恨不能舍了全部精神在今夜。 曲妙妙先是呜呜咽咽地哭,可随着夜风渐起,泪痕干了一层,又被新落下的眼泪沖刷,娇嫩的面腮红红,映着红红的眼圈,更是愈发叫人觉得可爱。 「夫君,我困了。」酒意被疲倦淹没,曲妙妙期期艾艾的跟他商量。 外面天边泛起月牙白,依稀照见昏昏的天光。 瞧不大清,却带着夏日的绵长。 崔永昌把她拥在身前,啄她面腮,眼泪咸丝丝,她却是甜的。 「阿娪乖,且睡吧,不使你劳累。」 他言语蛊惑,像是盛开的一朵盛开的茉莉,浑身洋溢着叫人心安的气息。 大掌在曲妙妙眼前轻轻抚上,她眼睛轻瞌,脑袋沉沉又颠簸的入了梦乡。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 今日有风,太阳晒了一上午,滚烫地吹进窗子,经冰鉴一镇,倒是凉快了三分。 「宝梅——」曲妙妙扣着床沿喊人。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宝梅进来伺候,又叫人在后面汤池放上温温的热水,待会儿要使。 只说了两个字,曲妙妙就已经觉得嗓子撕裂似的疼痛,再想说别的话,词句就像卡在了嗓子眼儿里,怎么也表述不出来。 就听外面宝妆轻唿:「老天爷啊,您怎么就跑马似的自己端着过来了!」 第68页 话未落,便看到崔永昌两手捧着一碗川贝炖雪梨进来,放在里间的圆桌上,他才跳着脚把指腹捏在耳垂。 「烫死了!烫死了!真不知道平日里她们是怎么端的这些。」 宝妆拿了食几过来,跟宝梅勾指示意,两个人前后推搡着出去。 崔永昌看屋里没了旁人,忙搬了圆凳,坐在床前哄她:「你喊了一夜,肯定要嗓子发疼,我盯着她们做了好几碗,你吃着受用,我再给你端。」 曲妙妙深吸一口气,两手攥拳,一口银牙咬的生紧。 不用开口多问,她也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开口骂人。 可却说不出话。 只能看着某人似邀功讨赏似的在一旁喋喋不休。 崔永昌像是看不懂她脸上的愠怒,还腆着脸跟她碎碎念叨:「我可是劝过你的,谁知道你吃醉了酒,手劲儿真大,我挣扎了好几回,都不得法子,你又非要压我一头,发狠的就按着把我推到了……」 曲妙妙指节掐得苍白,脸上烫人得黑,眸底泛起骇人得枫叶红。 「滚!」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抄起手边小衫砸他脸上。 就连薄被落下,也顾不得。 崔永昌捨不得一室光景,又不忍心惹她生气,怀中抱着她的小衫,彳亍地走到外间,又探着脑袋教她有事只管支使。 这回,应他的则是留有余温的空碗。 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怀中。 崔永昌吃痛一声,復仰脸笑沖她道:「不疼。」 第32章 「阿娪乖,万事有我呢。…… 曲妙妙又羞又恼, 闷在屋子里哭了半日。 崔永昌好话说尽,又哼鼻子瞪眼地吓唬了底下人,凡有敢乱嚼舌头者,只打死了拿卖身契去衙门口销命。 到半晚太阳落下, 这边才抽抽噎噎的缓过劲儿来。 「再没脸了……」曲妙妙哭的委屈。 她素日里行事稳重, 人前人后谁不称赞一句妥帖。 而昨夜……昨夜却……lj 想到这儿, 她哽咽地抬头,狠狠在某位肇事者胳膊上掐了一把。 「都怪你……非要哄我吃那杯酒……以后……嗝……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她打着哭嗝儿,又埋他怀里不肯抬头。 听两个丫鬟说, 昨夜她吃醉了浑说,夜里又哭又喊的, 西角门守夜的婆子都被惊起,还过来问了缘由。 饶是她再沉稳的一个人, 也不过是个碧玉年华的小姑娘。 丢人丢的满府尽知。 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夏日里衣衫单薄, 崔永昌只穿着在家的常服, 薄薄的绸衣裳全是揪起的手印。 「阿娪乖,万事有我呢。」他一下又一下的给她顺背, 「谁敢妄议, 我自打折了他们腿!」 「就是有你才害我丢脸!」曲妙妙没好气地呛他。 崔永昌得了便宜还卖乖, 作势保证道:「下次我肯定不敢了,下次你再逼我就范,我誓死也得护住了自己……哎哎哎……疼……」 灯花燃起, 一屋子说说笑笑。 外头宝妆进来布饭, 有崔永昌哄着, 曲妙妙才算吃上几口。 哭累了,夜里竟忘了撵人去睡厢房。 明月楼里,秋彤把从香雪堂外面打听来的一句半句说给伍倩倩听。 在外头忙了一日, 伍倩倩这会儿正在用饭,听完只淡淡笑笑。 吃好了,接过底下捧上来的热帕子拭手,她才抿起嘴角道:「小姑姑早就盼着抱孙子了,如今不使他们两口子操心旁的,尽心在子嗣传承上下功夫,也算是一件功绩了。」 这话不该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说。 她守的是望门寡,何况辛氏放出来的话,分明是有意给她另寻一主。 如今她却以妇人口吻戏言,明摆着是不打算再嫁了。 秋彤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憨笑两声,算是附和。 伍倩倩看她缩头缩脑的样子,只觉晦气,拿眼梢斜睖:「怎么,这会子你倒记起府上的规矩礼节了?」 秋彤掩掩眼皮,大着胆子道:「我也是一心为着姑娘好,有夫人在前头站着,到时候肯定要再选一家世不错的人家。」 「为着我好?」伍倩倩远远地将帕子抛入水盆,怪声怪气地道,「你若是真为了我好,又岂会夜入苏永望的房间,做出那等不堪之事?」 「姑……姑娘!我是吃醉了酒,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秋彤脚底一软,就跪了下来,「好姑娘,您说要绕我一回的。」 娇啻啻的身形伏在地上,莹黄的短襟儿小袄下,露出半截儿桃红的腰带子。 伍倩倩捏起她的下颌,笑眯眯地盯着秋彤的眼睛道:「瞧你这丫头的记性,我真没饶你么?」 「曲氏放那两条狗儿在府里搜查,那会儿若没我护着,你当自己能躲得过去?」 秋彤怕的浑身发抖,听她又翻旧帐,连磕两个响头:「姑娘大恩,奴婢下辈子结草衔环,也难报答!」 秋彤模样生的本就娇媚,又哭的梨花带雨,眼里泛起红晕,惹人的泪珠子顺着脸腮滚落,打在小袄上,洇晕开一圈圈的水色,倒显得那小袄愈发明艷。 伍倩倩将帕子绕在手指,贴心的为其搵去眼泪。 她手劲儿不小,帕子抚过,秋彤白嫩的肌肤上头就划出一道红痕。 第69页 秋彤又不敢喊疼,只小声哽咽着落眼泪,跪坐在地上,任表姑娘一遍一遍的给她擦泪。 终于,伍倩倩累了,也乏了。 伸手拍拍秋彤的面腮,噤声道:「够了,再哭,旁人瞧见只当你在我这儿受了委屈。」 她言语和善,听在秋彤耳朵里,却比罗剎鬼音都要骇人。 「是。」秋彤哆哆嗦嗦地颤音,掐紧了手心儿,没敢再掉一滴眼泪。 伍倩倩要回屋休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出来,交代道:「陈掌事过几日要回晋宁,明天在汇佳楼设宴,他说总放不下你,明儿你一道,吃过了饭,自去铺子里寻我。」 秋彤整个人怔在那里,一个字儿都吐不出。 自那回她随表姑娘出去,吃了两杯酒不省人事,醒来便见陈掌事躺在身边。 她有把柄在表姑娘手里,陈掌事又是表姑娘的贵人,她自是不敢声张。 然那陈掌事瞧着人模人样,实则却是个花中恶鬼,色里的阎王。 只一人也就罢了,尽还要二人尽兴,三人成局,更有甚者,还妄想哄她一道大团圆。 她虽说是家生子出身,但仰仗着老子娘的身份,在这府里做了个丫鬟,却也要比外头那些小户人家的小姐来的尊贵。 因醉酒煳涂一回,破了身子,已经是肝肠悔断了。 而今又落入了那些人的手里,更是愈发憔悴几分。 上次回家,老子娘问起,她也只敢说是跟着表姑娘走动,得了重用,才劳累至此。 秋彤脑袋垂垂,不愿应承。 她是要强的性子,当初连给路喜做媳妇她都看不上,依着她的美貌,再不济,也要做个大户人家的姨娘妾室才般配。 如今,竟然沦落了这般地步。 造化弄人! 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听见了没?」伍倩倩声音扬起,又问一遍。 「听……听见了。」 秋彤这才点头应声,两手发颤地关门出去,唧唧索索地冒入廊下的穿堂风里。 次日一早,秋彤跟着表姑娘出府,她今天穿了一件娇黄的短衫,描眉打鬓,模样再清丽不过。 伍倩倩看了看她的装扮,夸赞两句,还拿了自己的一件樱花三色丁香结连帽风衣给她,说颜色更为相宜。 路上,远昭昭的听见路喜说话的声音。 秋彤抬眼望去,路喜帮曲氏跟前那个叫宝梅的丫鬟抱着一方盒子,宝梅掐着腰骂他,路喜只笑嘻嘻地提醒她看路,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没入月亮门后,再也瞧不清身影。 前头伍倩倩催促。 秋彤忙收回了艷羡,低着头紧步跟上。 月亮门儿后,宝梅骂着骂着就先自己笑出了声:「你个小猴崽子,那里头是二爷给小姐的点心,你仔细着些,莫要洒了!」 「你又煳涂,上回你跟宝妆姐姐两个在廊子下做针线活儿,我不是说过的么,我比你还要大三个月呢,小猴崽子?你可得喊我一声好哥哥才是。」 「去你的。」宝梅斥他,「你只摆出世子爷跟前得宠的身份,这府里的姐姐妹妹们,少不得要上赶着来喊这声好哥哥呢。」 他是路总管的儿子,早早的就指在世子爷跟前做事。 虽没有指明了讲,但日后十有八九也要承了他老子的职位,在这府里做个总管。 宝梅虽脾气不佳,却也知道自持轻重。 路喜只觉她掐腰唬人的模样好看,这会儿骂人,也一样好看。 「我不使旁个来喊,你若喊我一句,听说南外楼前头来了个卖糖葫芦的,口味极佳,满城的小贩都没他手艺好,我跟少爷出去,给你带两串儿可好?」 宝梅喜欢这些酸酸甜甜的零嘴儿。 曲妙妙不贪口腹,崔永昌买来的那些小东小西的零嘴儿,只吃三两口就丢下了。 其余的,则全进了宝梅的肚子。 听他说道口味极佳,宝梅就开始嘴里泛酸了。 两人前后脚迈进内院,路喜没召唤不便进去,宝梅接过方盒,捧在怀里,快走到门口儿,又跑了回去。 「你回来!」宝梅小声喊人。 路喜眉开眼笑地朝她走了几步,眼睛里净是清亮:「好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宝梅扭头看看四周,跟前没有旁人,才抬高了盒子,举在身前挡住一半儿,红着脸嘟囔一句:「哥哥。」 路喜乐的差点儿没一蹦三尺高,他故意沉下喜悦,看似为难的纠正她的疏忽:「说好的是『好哥哥』,怎么还带少字儿的?」 宝梅脾气急,岂能在这儿饶了他去。 举着小拳头就要打人:「你想赖帐?」 路喜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又朝屋里探头,小声地道:「我再守一刻,待会儿里头布饭,主子喊不到我了,我就出去给你买去。」 说罢,他笑着出了角门,扭头,还能看见宝梅比着两个手指头提醒。 崔永昌躲在屋里,推了窗户一角,把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 「还是咱们宝梅厉害,替你训了我还不够,如今连我跟前的人都吃的死死的。」 京城送来了家信,曲妙妙正在书桌前低头看信,听见他说话,一脸茫然地抬头:「吃什么?」 宝梅打帘子进屋,捧着食盒放:「您怕不是生了天眼?我盒子还没放下,您就已经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了。」 第70页 宝妆拿了干净的盘子过来,取了四.五样摆在崔永昌跟前,又挑了曲妙妙爱吃的拼了一盘儿。 崔永昌吃着小舅子买的点心,也不忘替人家操心终身大事。 「上回你说谢家六姑娘不错,我还真想到一人,能替你问问虚实。」 「谁?」 说道兄弟的正事儿,曲妙妙书信也不看了,走过来离他近些说话。 崔永昌顺手把自己咬了一口的果子给她:「你尝尝这个,新鲜做出来的,竟然是好吃的。」 曲妙妙品了一口,觉得太噎,忙端起他的茶水,饮了一气,才算顺下。 「你别餵我,只快些说使谁打听?」她言语切切。 蓬莱谢家是盖天下闻名的清流门第。 若是放在以前,凭曲家的门第,她是不敢惦记谢家姑娘的。 只如今,映悬功名在身,又有他姐夫在跟前站着,若是能聘娶谢家女为妻。 夫妻和睦,自是一段佳话。 崔永昌朝大门一指,笑着提醒她道:「你忘了,对门儿那小子,可是谢家卖过来的。」 「瑞宁爵府那位新来的小世子?」 崔永昌点头:「谢安康近来闲的在府里发慌,昨儿不是还递帖子邀我出去吃酒。回头我去问他,不比找外头的人打听来的更好?」 曲妙妙想了一下,点头道:「你也别出去,把人请来家里。」 外头炎热,吃了酒就更不舒坦。 她起身去外间架子上翻了一会儿,又进来道:「更不必吃酒,我有好茶三盏,他是个念书的哥儿,你说请他来家品茶,岂不更好。」 知道她是为自己的旧疾担忧。 崔永昌笑着捉她的手,应声道:「都听你的,全凭夫人做主。」 第33章 「要杀谁?」 崔永昌盼着早日找个弟媳将小舅子拴住, 转天便往隔壁瑞宁爵府走了一趟。 谢安康在那府里憋得发闷,远近又没有好友能相约走动。 跟崔家虽说也不熟悉,但上次来吃过一回酒,又是近邻, 好赖能说上几句话。 「崔世子, 您自走路, 别拉拉扯扯的!」 谢安康夺过自己的衣袖,后挣两步,与其拉开一些距离。 「青州可没有后梁郡那边的风俗, 你咋咋唿唿的怕什么?」 崔永昌笑着嗤他,并肩而行, 这回倒没有附上。 两个人前后脚入了茶室,窗外临水, 入目便是接天碧翠, 溽气自外面吹进来, 抚过冰鉴,吹在人身上只觉凉爽。 崔永昌往熟盂里瞄一目, 不见水底滚泡, 随手泼了要煮新茶。 也不急着吃茶, 另往风炉里添了两块核桃碳,看着红火慢慢地燃。 他只笑吟吟的先同谢安康套起了近乎。 「听你舅舅说,过些日子要你认祖归宗, 回头还要送你进京念书呢。」他眉眼温和, 「我家在京城有些亲戚, 你有心仪的学院,只与我说,就是高阳书院, 你若念书还成,我也能帮上几分。」 他一向大方,既然要找人家打听消息,自然要给出丰厚报酬。 高阳书院是大陈最好的书院。 便是太学一应,也比不过。 谁料,谢康安竟不喜反怒,嘴角抿直,带着几分讽意:「不愧是宣平侯府,有天家这门好亲戚,真是比旁人都要尊贵一些。」 高阳书院是念书人神往之地,如今被他轻飘飘的安置,谢康安只觉得亵渎。 「我身子不适,崔世子府上的好茶,恕谢某不能吃了。」谢康安起身要走。 「怎么了?怎么了?」 崔永昌忙将人拉住:「你哪里不适,我府上也有大夫,自能给你医治好。」 谢安康一副傲骨模样:「病自能医,但失了尊师敬道的原则,可就药石无救了。」 他乜斜眼神儿,居高临下地抬脖子说话:「从前,听说你也是高阳书院求学出来的,还曾打心底里敬你几分,只当小宋夫子教出来的学生,便是纨绔一些,也是知礼守教的人品。」 「今儿个才知道,原是我错了,你以后可别在人前提起这段经歷,免得辱没了书院的名声。」 崔永昌失笑:「你当我是走后门儿进去的?」 还辱没了书院的名声? 他也来了脾气,将手中的茶匙丢下,愠笑道:「高阳书院不设年龄,你既不辱名声,蓬莱谢家又是书香门第,怎么不见你考入书院,在宋大儒面前崭露头角呢?」 「我……」谢安康臊的脸红,憋了好半天,才道:「日后我自会去考。」 「倘若日后你依旧是屡考不中呢?」 崔永昌说话直白,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尴尬。 谢安康信誓旦旦:「自当更加努力!」 高阳书院又不是随随便便都能进去的,他们这些高门子弟只当那是一层镀金衣,然在天下学子心中,有宋大儒每月一次授课,那可是念书人的神往所在。 「努力?」崔永昌冷笑,「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一门心思努力的人。」 风炉里的火旺起来了,火舌舔着干锅,核桃碳在火舌里炸开,发出一声不小的脆响。 谢安康吓得打了个激灵,只觉得眼前这个纨绔世子模样有些严肃。 水开了,崔永昌沏水又涮茶具。 「那年应试之人一千六百余众,我得了个第二名,太皇太后夸我争气,只说要圣上重赏,我母亲却嘴一撇,只说不如第一。」 第71页 他声音沉沉,语速却不紧不慢。 撩一目看人,復又道:「谢安康,这天底下多的是比你出身好、有天赋、还肯努力的人,你的那点儿清高,说句实在话,我没看在眼里。」 崔永昌鲜少被人驳过意思。 今日这谢安康一而再,再而三的跟他起劲儿,话及至此,也顾不得什么谢家曲家。 他眼一横,只想叫眼前的酸臭小子涨些教训。 又道:「小宋夫子一向遵循孔孟之义,你连有教无类都不明白,还想考入高阳书院?」 谢安康被他这几句骂的张不了口,只攥紧了衣角,红着眼睖他。 「不服?」 崔永昌转怒为笑,递了一杯茶过去,「你方才骂我是纨绔,你却连个纨绔也比不过,还有什么资格置气?」 实在想不出别的威胁,谢安康只得抬娘舅出来说事:「你……你还想把我逼死不成?我舅舅可不饶你!」 崔永昌却是不怕。 「纪爵爷?你不是要死要活地闹着回蓬莱?逼死了你,也算帮他做个决断,回头我再给他找个听话儿子过继,他还得备上厚礼来谢我呢。」 「你!」 谢安康以指点他,又念礼教,畏畏缩缩地蜷回了手。 跺脚就走,还不忘回头啐骂一句:「纨绔!不可理喻!」 崔永昌看着他离去,仰坐在蒲团上只哈哈地笑,摇着头嘆了一句——「烂泥」。 凉爽的风从身畔吹过,他扣扣身下的板条,朗声喊人:「偷茶的小贼,听了一齣好戏,还不快快现身?」 青竹流萤屏风后头人影晃动,迈出一只黛色绣鞋,上头坠着一对儿竹叶粽,随着小人迈步,小粽子精神抖擞地摇晃着脑袋,看着好不可爱。 宝梅进来撤下外人使过的一应,换上干净的东西,曲妙妙才在他身旁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儿?」 她在屏风后面躲了一会儿,又怕叫外人发现,半蹲着身子受了好些委屈。 这会儿口渴,就着他的吃茶的杯子抿上两口。 点头称赞:「还是煮熟的滚水沏茶好吃。」 崔永昌笑着揶揄:「瞧瞧,没等我逼问,你就先自己说漏了嘴。」 曲妙妙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瓢扚,往铜炉里添水,摇头否认:「我说没吃,就是没吃。」 崔永昌坏了她的嘱託,心里有亏,便顺着她道:「成成成,我今儿坏了事儿,只凭你来说道理。」 原以为小人儿会埋怨两句,不成想,曲妙妙却撇着嘴点头。 「你骂得对!什么清高下流胚子,仗着老子娘宠爱,就端出一副圣人模样,还想在咱们府上称霸王不成?」 她是敬重念书人,但那般无礼的书生,还不如码头那些做苦力的知礼。 实在不值得旁人尊敬。 那气鼓鼓得乖巧样子逗得崔永昌开怀,他欠身来问:「骂跑了他,回头我的威名传去了谢家,那谢六姑娘可就没了啊。」 熟盂里茶香熏人,捲起的茶叶在白壁瓷器里缓缓舒展,打着旋儿,上下滚了几个来回,像是换上了新衣,又染上了翠人得绿。 曲妙妙看的有趣,等茶叶不转了,她才笑着道:「谢家能养出这般的公子,书香世家的名声,怕也是徒有其表。」 当初她给兄弟选谢家女,图的是知书达理。 结果发现谢家连念书的哥儿都养不好,更别提那些藏在深闺的姑娘们了。 这样的亲家,不结才是好的。 「你可算慧眼一回。」崔永昌跟她说起早年间的一场荒诞,「先帝还在时,谢家两位嫡女分别嫁入了代王与齐王府邸,若不是今上坐了那个位置,蓬莱清流怕是也要变成蓬莱世家了。」 曲妙妙摇头道:「未免吃相难看了些。」 满府读圣贤书的人,却只顾家族前程,半点儿不在乎女儿的生死。 清流二字,真真是可笑至极。 又扯一扯他的衣袖,歪头问出心底的好奇:「你竟是凭自己的能耐考上的高阳书院?」 听春姑姑说,老侯爷还在那会儿待宋家有恩,宋大儒亲自领着小宋夫子上门认的干亲,论起辈分,他真要喊小宋夫子一声伯父。 之前,只当他进京求学是凭了这层关系,谁知还真有几分能耐呢。 崔永昌拉着她躺下,垂目笑道:「怎么,怕回头咱儿子不如我聪明,没有书念?」 他揉捏着她的肩,将辉月纱搓出五彩光辉,笑嘻嘻的宽慰她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咱在高阳书院有亲戚,就是开蒙央宋家来教,也能使得。」 曲妙妙笑着翻身,伏在他领口,伸手捏住他的嘴,不准其说话:「谁说咱们的孩子会不聪明?」 崔永昌眉眼一喜,似笑非笑地咬住她的指尖。 一双大手托在她的心跳,按着人就要凑近了说话。 曲妙妙这才回味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咬着唇将人推开,逃去对面的蒲团坐下,又翻眼皮嗔他:「谁要给你生儿子?」 崔永昌凑过来道:「怎么不生?昨儿那封家信我可是偷看了的,岳母催你早些传承子嗣。」 他从后面将人环住,支在她的脖颈说话:「她老人家怕我短命早死,早早的替你谋划出路呢。」 信上的内容曲妙妙清楚。 母亲说的那些,实在有些不当。 第72页 她抚上他的脸腮,轻轻揉搓:「她胡说的,不必答理。」 崔永昌凑脸上去:「要我不气,得给点儿福利吧?」 曲妙妙从善如流地啄他一口,崔永昌瞧准了时机扭头,与她唇贴唇,本是个福利,倏地勾起了兴致。 他舔了舔唇上的湿润,上面还留有她的温度:「但岳母有一句话却说得在理。」 小人儿羞赧地撩目:「哪句?」 崔永昌指腹贴在她的唇畔,轻轻搵去那一抹越界的口脂,声如清浖:「咱们要个孩子吧?」 「好不知羞!」曲妙妙噙着笑,扭头不愿看他。 「新婚夜可是你先承诺的,要早些孕育子嗣,不能叫咱崔家断了根儿的。」他把人扳正,不依的又问:「不拘姑娘、小子,你赏我一个?」 听他将生孩子的事情说得如此直白,曲妙妙羞的起身欲逃。 却在门口与急促促赶来的香芸撞了个满怀。 亏得崔永昌眼疾手快,抢上前来把人抱在怀里,才没教她跌倒。 香芸则没有那么好运,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门槛儿,又撂脚跌了出去。 小丫鬟头上冒着汗珠,也顾不得喊疼,自己翻身爬了起来,身上的灰土都来不及拍打,指着香雪堂方向道:「世子爷!少夫人!快着些去看看吧,夫人发了怒,提着刀要杀人!」 崔永昌护住了曲妙妙,急问:「要杀谁?」 香芸喘了口粗气儿,捋着心口,才把话给说顺:「说是表姑娘犯了事儿,里外几个掌事都来家了,春姑姑在里头劝着呢,说是叫您二位赶紧过去,好歹……别闹出人命才好。」 二人皆是一愣,互相对了个眼神儿。 曲妙妙小声道:「你过那院去说了?」 崔永昌摇头,一样是满目疑惑:「不是定好的,过些日子咱俩一道去么?」 外头软轿等着,也顾不得再问,两个人匆匆上了轿子,往点春堂去。 第34章 「给她请个大夫。」…… 点春堂的八宝富贵花开的正艷, 红灿灿的重瓣儿缀着黄澄澄的蕊。 院子里碎了几盆儿花,养花的蚕蛹壳子洒在路上,漆黑的土里结着灰蓝的网,只叫人心下凭生几分惧意。 几个柜上的掌柜跪在院子里, 个个噤声, 不敢言语。 血点子淅淅沥沥地落了一路, 有些时候了,已经微微泛着乌黑。 崔永昌扶着曲妙妙,躲过地上的血迹, 才站上了干净的青砖。 璆琳金鱼缸旁,刘掌事一下一下地朝屋里磕头, 他女人抱着秋彤缩在一旁,只不住地哭, 嘴里又喊命苦, 愿舍了这条性命, 求主子给个公道。 另一侧,也跪了一人, 叫几个亲兵拿膝盖压住了嵴背, 看不见脸, 只觉得有些眼熟。 崔永昌望了一目,又见秋彤气奄息息,似是得了什么大病。 他沖身后勾了勾手, 吩咐道:「给她请个大夫。」 刘掌事管着外头的药材生意, 在曲妙妙手下办事那会儿, 也是尽心尽力。 「是。」 路喜没跟进来,宝梅应声承了差事。 里头春姑姑听见动静,拨开珊瑚缀帘, 小声道:「可算来了,快进来。」 小两口进了屋,才知道外头那般还算是好的。 屋里,博古的架子噼作了两半儿,花瓶摆置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 伍倩倩跪在红木脸盆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打着哭嗝儿,一边又磕头似小鸡啄米。 额角砸在地毯上,发出咚咚地闷响。 曲妙妙眉目四顾,抿紧了唇,迈步又去里间。 果见辛氏在罗汉床上坐着,手支在小几,垂着头喘息,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脚下还丢着一把佩刀,刀口沾血,映的人影清晰。 瞧着都觉骇人。 「母亲。」崔永昌捡了刀递给外头,又上前将辛氏拥在怀里,「怎么就哭了?谁惹您生气,只跟儿子说,我给您出气!」 辛氏红着眼圈抬头。 曲妙妙坐在身畔,柔柔的拿帕子为其搵泪,和声道:「您别哭,万事还有我们呢。」 「好孩子。」辛氏咬着牙嘆气,看见儿子儿媳已有沉稳做派,才觉得有了依靠。 崔永昌里外问了几句,大略也知道了缘由。 復沉着脸进来,扶着辛氏在堂屋上首坐下,又奉茶道:「是叫人生怒,但也不值当您伤心落泪。」 他睖一眼面前跪着的人,切齿道:「祸是她作下的,没得咱们替她隐瞒的道理,叫个人把这贱妇捆了,往衙门口送,反正她已不要脸面了,何须咱们替她知耻?」 往衙门口送! 伍倩倩遽然张目,苏永望是朝廷命官,没了宣平侯府庇护,他的案子若翻出来,自己必是死刑! 她跪步上前,扒住辛氏的腿。 嘴里哭哭啼啼道:「小姑姑,小姑姑救我,便是看在我爹爹的份上……」 外头刘掌事听见动静,恐主子万一心软,真将此事搪塞过去,也跪着进来,磕头如捣蒜。 「求主子、小主子给小的做主!」 刘掌事声如裂帛,掺着绝望的沙哑:「小的两口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原是指着她在主子跟前混个体面,回头指了家里的小子,好给我们老两口养老送终。」 「哪知道,表姑娘心有大志,我这傻闺女又是个软耳根子,三两句,叫人哄去了身子!」 第73页 「我闺女无意给表姑娘做了帮凶,害死了苏家公子,那是她蠢,便是主子或罚惑打,我们也认了!」 「然……」刘掌事说着说着就哭了,老泪纵横。 「然……她非主犯,就是有过,也罪不至死啊!」 「表姑娘为了自己的前程富贵,自去外头买瘦马,找暗娼门子寻人!」刘掌事牙齿磨得咯吱吱作响,恨不能一口咬死伍倩倩这个毒妇,「何苦要害我们家好好的闺女呢!」 「姓陈的几个也不是东西!论辈分,秋彤是他侄女儿,平日里又叔叔伯伯地喊着,怎么就……怎么就能对孩子下手呢!」 「奴才这辈子舍了命的给主子办事,不敢居功邀赏,只求……只求能给我家秋彤讨个公道!」 刘掌事哭得悲切,说到姓陈的几个祸首,已经泣不成声地伏在地上,直不起身子。 可就算是连抬头的力气都哭没了,刘掌事还不忘给女儿讨个公道。 「求求主子、少主子了,天上日头月亮照着呢,奴才但有一句亏心的话,只叫我们一家三口不得好死,就是到了阎王爷那儿,也要上了辔头,当牛做马一辈子!」 父母之为子女,恨不能舍了一身性命。 这番话听着,不由让人生出恻怛之心。 曲妙妙想帮着说话,可辛氏春姑姑都在跟前站着。 辛氏明晃晃的大刀提着,砍了那么多物件儿,外头陈掌事生生吃了几刀,伍倩倩就在屋里跟前跪着,却半点儿皮肉没破。 春姑姑又火急火燎地喊了他们过来。 分明是已有偏袒之意。 她抿紧了唇,小心拉了拉崔永昌的衣袖,看着刘掌事给他使眼色。 崔永昌拍拍她的手背,轻轻地点头示意。 辛氏按着额角,只扭头不语。 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吐一口气出来。 她捏着伍倩倩的肩头,严肃质问:「刘掌事说的,可是真的?」 伍倩倩怯生生摇头,连连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小姑姑,真不是我做的!我是自小在您跟我爹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我真的没有!」 听她提起她爹,辛氏眼底的严肃不禁消散几分。 伍洋待辛家情深义重,伍倩倩又是伍洋唯一的血脉。 辛氏手上的力道稍稍松懈,任由衣服从指尖滑落。 她心软了。 「少拿大舅舅说事!」崔永昌当机立断,一脚揣在伍倩倩心口。 指着伍倩倩,噼头就骂:「作祸行兇的时候你不知羞,这会儿事迹败露,叫人家拿着证据找上门儿了,你才想起哭爹喊娘地叫委屈了?」 崔永昌脾气像极了辛氏,训人的时候,语气也有七分相似。 他抄起墙上的佩剑,丢了剑鞘直指伍倩倩的脖子:「大舅舅一生坦坦荡荡,天南海北谁听了伍爷的名号不要称一声英雄,岂能叫你这个蛇蝎心肠的不孝女坏了名声?」 他眼一横,回箭就要刺:「今儿个,且看我替大舅舅清理门户!」 「不可!」 辛氏跟春姑姑两个眼明手快的上前拦着。 「胡闹!」春姑姑夺过他手中的剑,忙叫人拿出去,不敢留在眼前。 辛氏虽恼伍倩倩不争气,但有伍洋在前头站着,伍倩倩万不能死在他们母子两个手中。 「她是你妹妹!」辛氏气恼地喊道。 崔永昌也瞪大了眼睛,纠正道:「如今她是杀人的兇嫌!」 「就算是兇嫌,也该在官府定罪!」辛氏道。 「秋彤!」 忽然,一声尖叫刺破云霄。 刘掌事家的连哭带嚎,嘴里心肝儿命根地喊着,死命摇晃着怀里的闺女。 大夫号脉,摇头劝道:「落了死胎,又逢血崩,本就命不久矣,如今是已经去了。」 「妈.的肉哎!」刘掌事家的抱着闺女不肯相信,「没了你,我跟你爹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宝梅也在一旁跟着落泪,秋彤虽后头有些过错,然竟遭这般悽惨的死法,也实在是叫人瞧着伤心。 屋里,刘掌事趴在地上僵住。 脑子里一片漆黑,嗓子眼儿里一股怨气直冲天灵盖儿,按不住的要往上涌。 「噗——」 一口鲜血落地,溅在辛氏的鞋面。 「刘掌事。」辛氏匆忙起身,「快,叫大夫进来!快叫大夫!」 崔永昌无能为力地嘆气,躬身将刘掌事扶起,想开口宽慰,可话卡在嗓子眼儿,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心里清楚,这两口子是老实人。 否则,当初秋彤在院子里不安分,他也不会只当不知。 本是教训一二,等日后寻个人家就能安分的小毛病。 可惜,碰上了伍倩倩这个毒妇。 一步错,步步错。 刘掌事两眼呆滞,扭头看了看身畔的崔永昌,忽然笑道:「小主子,您是个好人,会有大福报的。」 崔永昌扶着他在圈椅坐下,喉咙眼儿里发酸,看他这落魄模样,不由也红了眼圈:「且好好的,这事儿,我定给你做主!」 又怕他觉得以后日子没了奔头,崔永昌接着宽慰道:「你闺女没了,以后还有府上管着你们两口子呢。」 刘掌事似是迴光返照,拂开他的手,缓缓摇头:「没了,没了,都没了,哪里还有日后呢?」 他像一只要舍上性命的豹子,勐地扑向了伍倩倩。 第74页 两只手似铜箍铁铸,死死地掐在伍倩倩的脖颈。 一双干枯操劳的大手,衬着手下的脖颈越发苍白。 「救……救命……小姑姑……救命……」伍倩倩张牙舞爪地求救,拼了全身力气,朝辛氏伸手。 「爹……爹……救我……」 伍倩倩哭红了眼睛,一字一字地喊着爹。 辛氏抓紧了椅子扶手,好一会儿,才喊了亲兵进来。 刘掌事没能当即替女儿报仇,也没了活着的念头,是夜,一根腰带,吊在了明月楼的大门上。 得亏巡夜的亲兵瞧见,才救回了一条性命。 只是一夜白髮,整个人已经偻了,再没往日光彩。 他媳妇抱着秋彤的尸体哭过去三回,多亏曲妙妙使了宝梅过去守着,才没教她做出傻事。 崔永昌不顾辛氏劝阻,执意要送伍倩倩官办,再将陈掌事几个打死,去衙门口销去姓名。 久执不下,后来,母子两个折中做了个商量。 陈掌事几个色利薰心的老狗拉在府里杖毙不议,更要叫来其余掌事过来围观,也算以儆效尤,叫那些有心挟上作乱之人消了这份心思。 只是伍倩倩,却不必送官。 毕竟,此事传到外头,丢的可是宣平侯府的脸面。 只打折了腿,找个偏僻的尼姑庵把人拘了。 留她一条性命,也算是给伍家留下个血脉。 崔永昌虽不大同意,可辛氏坚持,他也不敢执意违抗。 他亲选了马赣河附近的一处窟窿庵,指了两个粗使的婆子过去,看着别叫人跑了。 没过几日,却听消息来报,说是人犯了疯病,夜里不好好睡觉,趁着众人歇息,她爬出了山门,想要逃跑,却绊在门槛儿上,叫一块儿巴掌大小的石头要了性命。 崔永昌听到伍倩倩的死讯,抿着嘴没有说话。 次日,他提一坛桃花醉,领着曲妙妙一道。 在伍洋坟前坐了半晌。 回来时眼圈通红,气喘吁吁的似是犯了热病。 大夫来看,只说旧疾復发,叫在家里好好休养才是。 辛氏听了这个消息,嘆气摇头,夸他有情有义,是个好孩子。 又顺嘴问春姑姑,事后可把手脚擦干净了? 「且利落着呢,铜飞沉亲自带人去了结的,又做了掩饰,旁人只当她是自己不小心磕到了石头,如今官府已经收验,再出不了旁的差池。」 辛氏颔首:「有她老子在,人前我是无论如何都得拦上一拦的。」 伍倩倩纵是可恶,但不能因着一个伍倩倩,而寒了外头那些为辛家卖命之人的心。 只她一心护了伍倩倩,不管是非对错,那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也是她拿捏人性的手段。 春姑姑嘆气:「那孩子好歹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伶俐可爱,怎么长大了却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辛氏睨她:「你这老货,净说废话。」 「莫说是她,就是底下那些掌事的,若哪个不盼着把儿子闺女往咱们跟前来送?」 辛氏起身,从那盆紫薇石榴上捻下一片长歪的叶片,淡淡道:「有心思不怕,只要他们守好了本分,照拂一二也是应该。」 伍倩倩最大的过错,不是杀一个苏永望,更不是将贪心的秋彤推入狼窝。 她错的是伸手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辛氏手上力度没拿捏好,一不小心,掰折了一支开的正艷的花坠子。 雅致的一盆石榴花缺了一角,顿时难看不少。 「撤了吧,换新的进来。」 辛氏摆摆手,不知她是在说花,还是说别的。 第35章 「你笑什么?」 因伍倩倩这一回事, 辛氏连带着发落五六个掌事,晋宁那一摊子,暂由一个内府掌事过去理着,待不日挑了人选, 再做定夺。 一下子处置了那么多人, 底下掌事人人自危。 辛氏再说要让曲妙妙出来管事, 只有一片附和叫好。 晌午时分落了雨,曲妙妙乘着细软小轿回来,站在廊子下拍打裙边的水渍。 「前一会儿还好好的, 也没个徵兆,就噼头盖脸的下了一场。」 宝妆额前的碎发全湿了, 黏在脸上也顾不得,只拿干净的帕子替主子擦拭。 崔永昌在屋里听见声响, 推窗看了一眼, 笑着出来:「你去收拾自己, 我来。」 他接了帕子给曲妙妙擦脸。 「快些回去,外头热着呢, 你要咳嗽, 又都是事儿。」怕他再犯旧疾, 曲妙妙忙推着人往屋里去。 「不打紧。」崔永昌指着檐外的雨幕:「凉快着呢,屋里的冰鉴都掩上了,待会儿你还怕我着凉呢!」 两个人携手进屋, 她又问宝梅, 某人今日用药一应。 宝梅笑着道:「您出门前嘱咐的真切, 人家句句都听在心里了。」 小丫鬟最是忠心。 崔永昌这些日子对曲妙妙的和善,底下的人都看在眼里。 他待主子好了,宝梅自然也打心里拿他当姑爷尊敬。 崔永昌要回里间找什么东西, 听见这话,侧身出来打趣:「你使了个厉害的丫鬟来盯着我,还能有不应的?」 曲妙妙拍拍宝梅的肩头,教两个丫鬟暂先出去。 又跟进里间,道:「她厉害些才好,我是嘴拙,说不过你们,有宝梅在跟前替我说上两句,才不落了下峰,叫你们讨便宜去。」 第75页 崔永昌不知在箱子里翻些什么,头也不抬道:「谁敢在你手上讨便宜?你跟我说,回头我去替你收拾!」 「哼。」曲妙妙笑着哼他,探了探冰鉴吹来的凉风,又怕待会儿雨停了要闷。 她找了了一件大袖衫出来:「你先搭一下,等会儿热了,再脱。」 崔永昌顺从地伸手,让她给穿衣服,嘴里还碎碎念叨:「瞧瞧,教我说中了吧。」 待穿好了衣裳,他才从箱子里掏出一把算盘。 倒不金贵,普普通通的栗木横樑,樑上一珠雕了雷纹,梁下五珠云纹相衬,从左至右,木色愈发染深,应是用了好一段时间。 「你如今也算当了一半儿的家,就当我送你的贺礼。」崔永昌轻飘飘地道。 顺手把算盘塞在她怀里。 曲妙妙拿在手中细看一会儿,笑着收下,随手放至书案。 微微侧首,同他戏嚯:「我当你只会吃酒,不曾想,还念过书,帮着家里做过几年生意呢。」 「做生意?」 崔永昌嘴一撇:「我又不是神仙,念书已经劳心劳神,太皇太后还常说他们逼我太紧,使不得压这么大的担子给我。再做生意的话,恐怕老祖宗真要拿拐棍儿打人了!」 曲妙妙不由失笑。 他担子重? 莫说是青州城了,就是漫着大陈去找,这天底下比他好命的也没几个。 「你笑什么?」崔永昌捏她的脸,把人逼在角落,「拿了我的宝贝,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敢大不敬的嘲笑?」 「我哪儿敢呢?」 曲妙妙勾着他的脖子,踮脚啄他面腮,才哄着逃了出来。 又去擦手,同他说起正经事情:「伍家的事情,小姑姑知道了,她们两个姊妹一场,虽说……」 圆熘熘的大眼睛看向崔永昌方向,天色昏暗,嫣红的口脂显得有些蛊惑人心。 她语气顿了顿,接着道:「虽说伍倩倩之前做了些错事,然她到底是大舅舅的血脉,总不好……人没了,还叫她流落在外头。」 听她说话吞吞吐吐,崔永昌指尖点了点手边的桌案,替她开口:「秦樱想将她迁进辛家祖坟?」 这句话曲妙妙在嘴边滚了好几回,都不好说出来。 如今他先开了口,曲妙妙忙笑着点头:「大略是这个意思。」 秦樱一大早就去铺子里找她,说的时候红着眼,又是作揖赔礼,姿态放得低低的。 秦樱讲义气,又将姊妹情分看的重。 她是小辈,不好拒绝,也只能回来传话。 崔永昌冷冷地笑:「这事儿你不必再管,只说我已经知道。」 「那小姑姑若再找我来问?我要怎么答她?」曲妙妙勾着头去找他目光。 崔永昌捏了捏她的脸,早就把她那点儿小心思看了个透彻:「你不愿自己做了坏人,又不想替她圆了这个差事,才来跟我说的吧?」 小人儿只狡黠地否认。 「才没有呢,你是我夫君,我自是头一个要来找你拿主意了,若不跟你说,还能跟旁人去说么?」 曲妙妙只把高帽子给他戴上,薄薄的樱唇抿作一处。 样子再真诚不过了。 崔永昌被她这番话哄得舒心,也不多计较,将人搂在怀中,揉搓两下,才不情不愿地道:「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替你接了这烂摊子。」 他敛目看她,眼底却是笑的:「回头秦樱再找你说起,让她来家找我,我自给她个好安排。。」 辛氏在众人跟前言明,此事她再不管了。 秦樱消息灵通,岂会连这些都不知道? 无非是看这小傻子好骗,怂恿她出头,自己在后头里子面子都赚下罢了。 「我当你要生气呢!」曲妙妙拍着胸脯道,「我连赔礼道歉的话都想好了,你若是气急了,我就去西厢住上两日。」 「你敢!」 崔永昌瞪着眼睛把人勒紧,轻轻啃她一口,磨着牙威胁:「若是惹我生气,该是跟铺子里称病一日,好好在家赔罪才是。若再敢跑不见人,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你要打折我的腿?」曲妙妙瘪着嘴道:「那我就更得跑了。」 崔永昌退一步跟她商量:「跑也成,带我一道,路上也好有个给你花钱结帐的主。」 「去你的!」 曲妙妙眼皮子一翻,嗔道:「我日子过得再顺心不过了,谁要逃跑?」 上次吵架她就看出来了,这人是个嘴硬心软的主。 嘴上唬的蛮凶,实则却捨不得。 崔永昌追问一句:「过些日子,岳母就来探亲了,沿途是依着咱们府上的例份让驿馆安排,他们来消息说,浩浩汤汤的有十几辆马车呢,身边又有孝顺的小辈伺候,好不威风。」 他说到驿馆安排,曲妙妙脸上已经变了颜色。 又听十几辆马车,孝顺小辈,那铁青转了黑红,一半是气恼,一半是愤懑。 有个这么不省事的母亲,曲妙妙觉得自己这会儿气势都要矮上三分。 她嚅糯了嘴,好一会儿才道:「她不该如此的,回头教他们去映悬那里,也别来家叨扰。」 「怎么不叫来家?」 崔永昌认真的同她摆道理:「她老人家是映悬的嫡母,就是柳氏那个亲娘在跟前站着,岳母说一,孝字当头,映悬还能不依了去?」 第76页 曲妙妙抬头:「那就在外头给赁个宅子,既排排场场的来了,只安分住上几日,再回去也就了了。」 「你这话就更是不对了。」 她面上有气,崔永昌笑着揉揉她的手,规劝道:「映悬要孝顺,你又是亲闺女,更要待她好一些。」 曲妙妙咬唇,须臾,才捉了他一根手指,看似漫不经心道:「那你说,该怎么安排?」 自小到大,赵氏这个亲娘就待她这个女儿不亲。 赵氏心里只有娘家,有赵家的子侄儿孙,有外祖父母。 就连柳姨娘都能看在映悬的面子上,待她和善三分,冬日冷时,还曾做过一件小袄。 东西其次,但好歹亲亲近近,才是一家人。 而在赵氏那里,曲妙妙听过的最和善一句,便是当初宣平侯府抬来了聘礼,赵氏不管不顾的当着路总管的面,阿弥陀佛的谢了一声佛祖。 又骂家里的赔钱货好歹没有白养,也是该她孝敬父母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曲妙妙不由垂下眼睫。 她做不到孝顺。 恨不能没有这个亲娘才好! 「你自己都说,赵家那些亲戚不是太好相与,总不能叫映悬去应付那些吧。」 崔永昌自幼被辛氏打骂着长起来的。 虽之前也曾从宝梅那里听过,知道自己这个岳母有些脾气。 他只当是家大人教育孩子一般,皆是因爱之深切。 崔永昌指着绿橘洲道:「之前映悬在绿橘洲住过一些日子,索性赶着里头的布置,将岳母他们也安排过去,临街又开了角门,出来进去的倒是方便。」 曲妙妙眉头紧蹙,咬着唇,最后劝他一回:「要我说,还是另赁一处宅子,便是她要领人过来走动,也不必日日生事。」 崔永昌摩挲着她的嵴背,信誓旦旦:「哪里会生事,万事都有我呢,你且安心吧。」 自知再劝也无意义,曲妙妙才嘆了口气,摇头起身,去了外头。 转天,宝梅得吩咐,要带人归置绿橘洲,又听说是京城的夫人要来,还领了赵家的一干亲戚。 「咱们这位姑爷可真是个好人,那善心都立在了云彩眼儿里,保不齐明儿就能立地成佛了!」宝梅抿着嘴玩笑。 宝妆去外头看了个人,紧赶着跑了回来,这会儿额角还冒着汗。 摇了摇头,笑着沖她噤声:「又胡说,那是世子爷心里有着咱们小姐,才如此高看一眼那边的人呢。」 宝梅啐了一声,不满道:「他们也配?我是没生成个男人,但凡给我三两力气,只把那赵恆印一群狗东西打个头破血流,才是好的!」 远处,崔永昌穿着薄衫过来,路喜在一旁打扇,后头三两个小子擎伞遮着头顶太阳。 宝梅瞧见人,犟犟鼻子,小声嘀咕道:「瞧着吧,且有生气的时候呢!」 小丫鬟这些日子在崔永昌跟前也乖巧不少。 等人走近,她只笑吟吟地福身:「世子爷,您快着些进屋,小姐也在里头呢。」 崔永昌夸她机灵,又说回头要她主子看赏,里头曲妙妙喊人,他才慢慢悠悠地晃荡进去。 第36章 「啊?是他!」…… 崔永昌满心准备的恭迎岳母, 谁知那赵氏却有自己的打算。 夜里崔家的人在城外迎着,磕了头、引了路,车马行至知府衙门前,赵氏却执意要下轿回家。 路喜在跟前作揖赔笑地说了半晌好话, 想先哄着人归家, 自有主子拿主意。 他是宣平侯府的人, 曲家跟来的随从多不敢驳了他的意思,也都帮着劝解一二。 不料,赵氏跟前有个叫赵恆印的本家侄子, 好生的霸道,上来提着路喜的衣领就痛骂一顿, 又拍开了知府衙门的大门,一行人竟洋洋洒洒地进去。 外头如何, 人家半点儿不带在乎。 「爷, 小的办事不利, 来请罚。」路喜脸颊青红一片,跪在地上就给两个主子磕头。 「谁敢打你!」崔永昌拍案而起。 路喜虽是他的奴才, 但也是最亲近的奴才, 自小跟在他身边长起来的, 比京城那些一桿十八远的亲戚都要亲近。 路喜别扭地缩缩脖子,小声地嘟囔道:「小的没看路,自己摔的。」 不是他怕曲家那边, 只是揭了姓赵的短处, 免不了要伤了少夫人的体面。 「自己摔的?」崔永昌不信, 捏着他的脸就要看伤。 打脖颈蔓延起来的半截儿巴掌印儿,清晰的不能再清晰了。 曲妙妙喊宝梅过来,让拿了重瓣粉给路喜擦拭, 又拉崔永昌的手嘆气。 「哪里是摔的,肯定是叫我那恶霸似的表哥拿捏了,给打的。」 娘家人犯了过,她自觉的丢人,低着头,脸上臊得通红。 眼睫眨啊眨,抬眼间,泪珠子便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曲妙妙怨他,更怨自己:「都怪你,看吧,头一天来,就惹出是非……我就说了避着她们一些……」 崔永昌揽住纤细腰肢,看小可怜似的给她搵泪:「傻瓜,她是你娘,她有千万个不该,咱们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 他待赵氏客气,也是因着为她。 曲家远在京城,赵氏什么个人品,这青州城的人可未必知晓。 若真冷落了他们去,旁人只会说她在侯府不受重视,连一份娘家人的体面都挣不到。 第77页 人言如虎,孝字当头。 只是,如今他笑眯眯地迎上去了,却叫人打了脸。 曲家的人怕不是烧煳涂了脑子,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身份了? 崔永昌眼底笑意不减,愈发的觉得有趣。 定是他这些年少去京城,竟叫他们忘了自己的名声。 这厢,某人哄好了媳妇,歇灭一室灯火。 知府衙门却是喧譁如白昼,似是到了什么节庆日子。 「且布置的热闹一些,老夫人打京城过来,就是年节,你们知府大人孝顺,岂能因底下的疏懒怠懈给坏了名声?」 人来人往的庑郎底下,掐腰站着一人。 身量不高,穿着一身靛青色的云锦绸衣,未着外衫,脚上踩着一双锃亮崭新的官靴,一手掐腰,另一只手里摇着一把蒲扇,风把绸衣吹得唿唿作响,晃着烛光,只叫人眼花。 曲映悬低着头从上房出来,变颜变色地瞧了一眼廊下那人,抿直了嘴角。 红师爷从后头紧跟上,也朝那人望了一记,忙拉着曲映悬避入了小道。 「老爷信上只说夫人要来看小姐,也没说要领赵家的人来啊。」红师爷纳闷儿地嘀咕,「那赵恆印在咱们府上这般还好,若是赶明儿到了那府,再这么耀武扬威的来上一回。依姑爷的脾气,岂能饶了他们?」 宣平侯府? 曲映悬眼珠子转了两转,隐约猜出了赵氏领人过来的目的。 他给红师爷递了个眼神儿,压低了声音吩咐几句。 又切切交代:「他们若是起疑,就说你跟那府关系亲近,到时候能帮忙一二呢。」 红师爷点头,应下差事。 而正房的热闹一直到夤夜更深才停。 几十个被薅过来干苦力的差官衙役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出了府门儿,才大着胆子骂娘,直说知府大人跟姑奶奶和和善善的一对姐弟,怎么会摊上个这样的娘? 有知情的站出来给众人解释:「里头那位老虔……老太太可不是咱们大人的亲娘!」 「不是亲娘?还能有捡了旁人的娘来孝顺的不成?」 那人摇头:「我也是在曲家人嘴里听到的两句,说这位是姑奶奶的亲娘,咱们大人是姨娘所出,她是主母,自然要尊敬。」 里头年纪最大的白捕头磕磕菸袋子,摇头轰散众人:「都家去吧,累不了两天的功夫,保不齐人家就回去了。」 他们想的倒好,然赵氏这边,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翌日,清晨。 赵氏信佛,又是个虔诚的性子。 天还蒙蒙亮,曲映悬就领着红师爷过来给她请安。 在京城那会儿,有曲崇在跟前站着,赵氏虽不喜这个庶子,但也好歹给三分颜面。 今日曲映悬站了两刻,才有人出来,领着他进屋。 室内一应摆设,大略照京城家里的样子重新翻了一回,勐一打眼,曲映悬还以为是回京了呢。 佛香裊裊,赵氏方才应是在里间念早经。 「给母亲请安。」 曲映悬身着官服,不好心跪拜之礼,只作长揖,脑袋垂得低低的。 赵恆印立在赵氏左右,底下丫鬟进来奉茶,赵恆印递上茶水,小声道:「姑妈,表弟来了。」 赵氏这才稍稍撩眼皮看人,见跟前是他,笑着叫人搀起。 倒不急着开口,只端起手边茶水,轻轻抿了一下,嘆了口气,才道:「打小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孝顺,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嫡母教诲,曲映悬连连点头,身子躬的更低一些。 赵氏见他恭敬,脸上也未曾稍降辞色,继续道:「如今你做了大官,眼里还有我这个嫡母,我心里自是高兴。」 赵氏放下茶盏,由赵恆印搀着起身,亲自扶起曲映悬,慈眉善目道:「你虽不是打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也是记在我名下的儿子,我待你,只比亲的不过。」 她这话,倒是不假。 比起曲妙妙那个赔钱货的亲闺女,赵氏待曲映悬这个便宜儿子,还算和善几分。 曲映悬考入高阳书院那年,赵氏还曾设了酒席,为他祝贺。 紧接着,赵氏话音一转,拉了赵恆印的手,搭在曲映悬手上:「眼下,你跟妙妙都有了好的安置,我这当娘的自是宽心不少,只盼着你表哥也有个安排,那才是好的。」 红师爷在外头听得恨不能跺脚。 没有老爷在跟前盯着,夫人这话真是越说越不着边儿了! 少爷才来青州上任不久,得姑爷一家帮衬,正是做些政绩的好时候。 这会儿往跟前杵这么个差事,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更何况,那表公子是什么个性子,别说是他们了,就是搁京城去问,凡是亲近一些的,也都知道那是个混不吝的主。 曲映悬不傻,自不肯接下这项差事。 他藉口衙门口有事,推脱一二,逃也似的从上房出来。 赵氏在屋里骂他不孝,又说是个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富贵了,竟连兄弟也不管不顾,只顾着自己一个人享福。 赵恆印浑似不在意,摆手宽慰:「姑妈,要我说,您也是煳涂。」 又指着外头大门,振振有词道:「这知府衙门虽说是好,但哪里有宣平侯府气派呢?」 「搁我的意思,昨夜里,崔家的人低三下四的来请,咱们就该跟着过去的。」 第78页 他扁平的额头皱起,似是平地上挤出了几道沟壑,「您要给我安排差事,来找表弟苦口婆心的恳求,还不如跟您那姑爷、我那妹夫交代一声,来的果利。」 「亲家母是咱们大陈头首的巨商,天底下哪里没有他们家的买卖?听说这青州城都是人家的呢,您这个身份,说些什么他们敢不依的?」 叫他捧着说这么两句,赵氏脸上也浮出几分笑意。 她眉梢轻挑,回身在椅子上坐下:「你这话说的倒是不假,当初你妹妹出嫁,是那崔家低三下四的来求着咱们的。」 「你妹妹有个大吉大利的好生辰,那是我的福气,她的造化。」 赵恆印附和道:「您自是天大的好福气,祖母常说,咱们一家子的荣耀,都指着姑母您呢。」 赵氏得意地哼笑。 虽是美人迟暮,但一双圆熘熘的杏眼几分流转,不难叫人看出,年轻那会儿定是位好容貌的佳人。 「若不是因你的案子迫在眉睫,我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就点头应了这门亲事。」赵氏语气惋惜。 赵恆印忙要磕头:「还是您疼我,等侄儿日后有了作为,自头一样便是孝敬您!」 赵氏含笑夸他,又贊他最孝顺不过。 「那咱们往侯府去?」赵恆印一心惦记着宣平侯府这门亲戚。 他那小表妹早些年就已经是灼灼之姿,素手纤纤抬起,便是不染脂粉,身着寻常衣衫也是耀如春华的明媚。 那回,他在曲家后宅寻姑母时,无意中瞧见过一眼。 小小的人儿抬手撩起鬓边的碎发,手腕儿莹白的泛光,眉眼勾出好看的曲线,身形更好,裊裊婷婷,恨不能叫人看一眼死了都值! 只那一眼,就让他记了这么多年。 便是梧桐街最好看的花魁,也不及小表妹一根手指头。 可惜姑父盯得太紧,他寻不到机会常见。 唯有逢年过节,小表妹跟着姑母来家给祖父母磕头,他才能赶在一旁偷觑两眼。 偏曲映悬那小崽子是个自来熟,死活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 他有心找小表妹凑近说几句话,都始终不得机会。 哎,如今倒便宜了崔家那个病秧子。 真是可惜了了。 赵氏道:「傻孩子,急个什么劲儿?」 赵恆印含煳道:「我这不是怕开罪了他们家,惹表妹受到迁怒。」 赵氏成竹在胸:「开罪不了,咱们不去,赶在晌午,你表妹他们,就得过来。」 赵恆印瞪大了眼睛疑惑。 赵氏又道:「你且安心的等,我还能骗你不成。」 然而,过了中午又盼晚上。 一直到日落掌灯,外头也不曾有人禀报崔家来人。 赵氏耐着性子憋了快一个月,终是没能忍住,趁着曲映悬来跟前请安,顺嘴提了一句。 「我没跟母亲说么?」曲映悬故作惊讶。 赵氏心里忐忑,急道:「说什么?」 可别是崔家那边先出什么事儿才好。 曲映悬拍着腿嘆气:「您这回过来,怕是见不到阿姐了。」 赵氏勐地直起身子,脚下踉跄两步:「妙妙她……她怎么了?」 自己这闺女好不容易才得了场富贵,还没孝敬自己呢,怎么能…… 曲映悬忙上前将人搀住,解释道:「阿姐好好的,就是这些日子天热,姐夫犯了旧疾,崔家上上下下急的不停脚,连每年都要办的避暑宴都使了底下的掌事主持。」 赵氏长出一口气:「是女婿病了啊。」 她捏紧了帕子,忖度片刻,才道:「那咱们可得去看看。」 曲映悬嘴角忍笑,暗暗骂崔永昌这招真是绝了。 他轻啧一声:「倒也不必,他们家里外有亲兵把守,里头不出来人请,也进不去。」 似是恐赵氏担忧,又道:「前几日他们府上小路总管出来应差,我跟他有些交情,打听了两句,说是里头大夫都守着呢,没有主子放话,连柜上掌事都不准去走动。」 赵恆印出主意道:「既然表弟认识他家小总管,该是让他去帮着传话,就说是亲家夫人来看闺女,还能不准?」 赵氏也点头同意。 曲映悬言语吞吐,好一会儿才为难道:「一个月前的话,估计还成,这会儿让人家传话……怕是……」 赵恆印眼珠子一瞪,摆出威风吓唬:「表弟如今连姑母的话都不听了?」 曲映悬嘆气道:「那小路总管……表哥也是认识的,母亲非要找人家传话,那劳表哥自己上门去说,我是不去。」 「我认识?」赵恆印指着自己的鼻子,满目疑惑。 红师爷在一旁道:「就是夫人跟表少爷来的头一天,表少爷气恼不过,动手打了的那位。」 「啊?是他!」赵恆印一下子闭言。 赵氏也顿住了,再不说话。 第37章 「那你待会儿直接去书房…… 天气越发得热了起来, 这几日无风,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炙人。 崔永昌在书房摸索一日,转天就嚷着要晒书。 「你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那一屋子书铺开了, 几个院子都是不够, 这儿怎么想起来晒书了?」 曲妙妙正在对镜挑选耳饰, 左右看了看,又觉得太过单调,从新选了一个坠了半乍流苏的金累丝红玛瑙。 第79页 她今日穿着一件石榴裙, 裙摆绘着榴开百子金线描样,配了一件米色绣竹立领袄子, 浅花黄的刺绣云肩搭在一旁架子上头,应是待会儿要搭。 「你要出门?」崔永昌提着鸟笼从外头进来, 顺手挂在门前的钩子上。 宝梅打了湿帕子递来, 他摆手不要, 又去桌前倒了凉茶,要给那鸟儿餵水。 「不去外头。」 曲妙妙从镜中看他, 「前几日, 母亲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 念着头疼,宝梅手巧,赶了个额带出来。待会儿我给送去。」 「我瞧着, 你也一道抱着个针线筐子在窗前坐了半晌。」他笑着凑近, 「是给我的?」 曲妙妙头也不回, 只在镜子里看他:「想什么美事儿呢?你瞧见了什么了,就是你的。」 他刚团着那只画眉逗了许久,手上抓过五谷, 大手搭在她的肩头,只觉得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往鼻腔里钻。 「快去洗手,脏死了。」曲妙妙蹙眉嫌弃。 崔永昌接了帕子擦手,不忿地道:「没给我做东西也就罢了,还要嫌我?」 曲妙妙叫人打水,又拿胰子过来,拉了他的手仔细揉搓了一回。 闻了闻上头没有画眉味儿,才丢开手给他解释。 「我哪里敢嫌您呢。那是上回映悬来家说话,你们两个吃了些酒,他临上马车,羞着脸跟我讨双护膝。」 见他连擦手都不利索,曲妙妙嘆了口气,接过帕子帮忙,继续道:「也是我大意了,咱们这边入了夏要起海风,他总在外头跑着,自是需要这些。」 「另外鞋袜一应,也得多备着些,他想做个好官,是为百姓,我这个当姐姐的,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崔永昌听到是给曲映悬做的,磨了磨牙,挤出笑颜道:「他这些日子又不急着使,且交给下头的人去做,再不济,让宝妆宝梅两个手脚麻利一些,也能赶在年前出来。」 曲妙妙道:「赶在年前?入秋就不使了?」 崔永昌眉梢一挑:「今秋那小子还真使不到呢。」 「他要在家给我那岳母大人做孝顺儿子,别说是出城了,就是在城内走动一二,府里又是个随叫随到的性子,他敢去哪儿?」 提起母亲,曲妙妙不由深了眸色。 小声的同他道:「昨儿我听路喜进来传话,说是赵恆印要闹着见你?」 崔永昌哂笑:「你看他敢不敢?」 赵氏一心只顾着帮扶娘家,这些年来,竟半点儿没在兄妹两个跟前落下点儿好名声。 曲映悬在他们到的转天,就上门投诚。 这一个月来,又将那一行人的举止如数来报。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崔永昌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赵氏此行看望闺女是假,给她那宝贝侄儿谋一个好差事才是目的。 曲映悬经多见广,每日避着不肯应她。 赵氏等的心里着急,才想起来找自己这个女婿来做冤大头,好接手了帮她照顾赵家一应。 这类亲戚崔永昌自小见得多了。 嘴上说的都是故交,心里算的全是利好。 诸如赵恆印此类不省事的,不先磋了他们的锐气,迎进府里也要蹬鼻子上脸。 还多亏了那日赵氏的下马威,才能教他来这么一招顺水推舟。 他们想摆架子? 嘿,正和他意! 曲妙妙不知他们两个私下里的那点儿往来,担忧道:「赵恆印蛮横不讲道理,又有我母亲在跟前偏护,若是他们久不能如愿,万一拿映悬撒筏子,我怕他挨打……」 崔永昌心里想笑,脸上却还要端出正经模样:「他机灵着呢,每日晨昏定省,都要穿着官服给岳母作揖,别说挨打了,那赵恆印就是想在一旁说两句风凉话,也得掂量掂量朝廷的面子。」 他没说的则是:曲映悬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派人鼓捣着赵恆印满青州城的狎.妓,那些花楼暗娼门子里的头牌都教他逛熟了门路。 偏那小子胆大,事后叫跟前的师爷拿着帐目来找他讨银子。 路喜挨家去给银子的时候,光在里头走一趟出来,都觉得脸上发臊。 不过,花钱买个清净,这银子出的也值。 任赵氏的算盘敲的再响,赵恆印如今一心扑在美人窝里,可是半分上进的心思都没。 曲妙妙披上云肩,点了点头:「他没事儿就好,我过去了,外头火辣大太阳的,你要非去书房,且叫他们在廊子里摆上些冰盒子,可别热着。」 崔永昌上前蹭了蹭她的鬓髮,小声地问:「那你待会儿直接去书房找我。」 曲妙妙拍拍他的背,哄孩子似地应声:「成,我说会儿话就来,你先过去。」 到了点春堂,春姑姑正捧着花样子挑选,见她拿额带过来,笑着跟辛氏道:「咱们花样子还没选出来呢,人家就给做出来了。可不怪您平日里偏她,这儿媳妇还真比儿子要亲。」 她说这是玩笑话。 有血脉传承在那儿摆着,谁还能亲过崔永昌去。 辛氏只笑着点头,夸这额带做工精细,是自己喜欢的款式。 要留她用饭,又听说小两口另有安排,只嘱咐她留意着崔永昌的身子,若在外头走动,叫他们把冰块水扇这些备好,莫要遭罪才是。 曲妙妙点头应下,拿着辛氏给的两瓶解暑的琼浆露回去。 第80页 宝妆宝梅两个回屋放东西,她兀自往书房走。 路喜在院门处翘首以盼,瞧见她来,忙不迭地起身,作揖道好。 又指着屋里道:「今日要晒的书都翻外头来了,少爷在屋里等您呢,一路使了冰盒子,仔细得很呢!」 曲妙妙迈步进了院子。 此处是独立小院,两侧有角门,也与主屋连通,这会儿落了锁,只开临路正门。 三面不通,自是半点儿风也没有,正是晒书得好地方。 曲妙妙看他讨好的笑意,也猜出一些心思,摆摆手:「宝梅在主屋呢。」 路喜眉开眼笑,跪着给她磕了一个,话都说不出来,撒腿就往隔壁主屋去了。 曲妙妙笑着迈过门槛儿,正瞧见某人拿着打湿的白棉布在那儿擦一方桌子。 书架从新规整了一回,又在窗前添了一张软塌,铺着绸面的褥子,榻上的小几摆着茶具,这人应是在那儿吃了会儿茶。 「阿弥陀佛,这桌子天大的造化,能得您亲自动手来擦。」 曲妙妙笑着坐在软塌,探了探壶壁,还有温热,便就着他的杯子吃了两口。 崔永昌看看她,又看看手下的桌子,点头同意:「是造化大些。」 他拍了拍桌面,「酸枝木打出来的,就是躺着也不觉得硌。」 曲妙妙招人近前,给他挽起袖子,嗔道:「净说胡话,摆书的桌子,谁会躺着。」 崔永昌将白棉布丢去门外,顺手环住她的腰身。 「你这八面玲珑的小人儿把七面都哄好了。」额头抵着额头,他说话的声音在耳畔徐徐环绕,「也该哄哄我了。」 曲妙妙笑他孩子气,在他嵴背摩挲两下,戏嚯道:「永昌乖乖,听话。」 「占我便宜?」 崔永昌欺身而上,将人按在软塌。 隔着衣服,他两指捏上软豆,吓得她睁大了眼,勐地一个激灵,磕磕绊绊的骂道:「要……要死啊!大白天的,万一有人!」 「呵。」崔永昌轻声地笑,薄唇贴在她的耳畔,「早就把他们撵出去了,不会有人来的。」 他离得亲近,舌尖只在她的耳垂反覆啃噬。 曲妙妙面腮不由浮起一抹酡红,倏地被他十指相扣的按住,反抗不得。 「你夜里应我的,说是要来书房一回。」 他声音低沉,且不圆润,刺刺拉拉的在她耳边低喃。 「我没有,你快起开。」曲妙妙忸怩地挣扎。 「难道你想赖帐?嗯?」 最后那个『嗯』的尾音,分明只是随口带出的音节,却像蜿蜒小兽一般,钻在她的心窝,拨乱她的心神。 曲妙妙别过脸去,真要赖帐:「我哄你玩呢,床上的话当不得真?」 说完,她轻轻吃痛,侧过脸就想避开他的啃咬。 「你属狗的么?」曲妙妙低低地嗔骂。 那一口小牙在她的耳垂细细舔拨啃咬也就罢了,又移至她的脖颈,落下密密麻麻的吻。 他在上面嘬出红痕,又缓缓的使舌尖在红痕上抚慰。 就像一个不知该如何珍视心爱之物的孩子,欲昭告于众,又小心的怕她起了牴触之心。 「唔——」 曲妙妙轻啧一声,手上地抵抗稍弱几分。 柔声哄他道:「你先起来,去把里外的门都关上。」 就是要顺他的意思,也要落栓才好,由着他胡闹的又不止这一回了。 况且…… 曲妙妙面上染着红艷艷的霞光,她勾着手臂揽上他的后颈,凑近了吻他的唇。 学着他的模样,哀求的商量道:「夫君,求你了。」 她这般模样,原是为着他能心软,顺了自己的心思。 却不料,看在这人眼中,心软倒是心软了,但哪里还有顺她心思的打算。 崔永昌急切切地回应她的吻,引导着她一同探索,一双大手在她嵴背抚过,落在她的后颈。 他低低地道:「阿娪乖乖,是不是想关门?」 曲妙妙眼睛开始微微泛红,点了点头,浅浅地道:「嗯。」 某人吹她一口热气,在她耳边蛊惑:「那你再喊着夫君,多求我几回。」 第38章 「吱——」 院子里的蝉鸣一声比一声嘹长, 厚厚的书本摊开,书页被太阳晒得发白,散着淡淡的墨香。 外头大门敞开,也没人守着, 唯有道路对过的荷花池里有鱼儿跃起, 溅起圈圈水花。 「吧嗒。」 不知哪根木头被晒的起卷, 发出一声响动。 曲妙妙抓在窗囱的指尖勐地一颤,又是害怕又是难受,她脖颈后仰, 勾着首沖某人哀求:「有人来了,我怕……」 崔永昌从后面将人环紧, 大手按住她乱晃的动作,顺势低头, 吻住她啰嗦的小嘴儿。 咬住了她的舌尖, 不给她半点儿喘息的空闲。 流苏的耳坠垂在脖颈, 明晃晃的金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散着晃眼的光。 映着她莹白的肤色, 只叫人挪不开半步。 一吻作罢, 曲妙妙只有仅剩的力气抓在他的臂膀, 她指甲掐在他的手腕,还是忍不住那难以忽视的压迫。 两两股战战,酥麻的感觉令她站不稳脚步。 「不要太急。」 曲妙妙咬着唇, 低低地求饶:「不、不适意……」 崔永昌眼睛眯起, 朝敞开的院门看了一眼, 又亲了亲她的耳背,指尖紧紧的替她抓紧了松散的衣裳,应道:「都成, 那就慢一些。」 第81页 他倒是不骗人,另一只手替她拢起鬓边碎发,力道也不由轻着许多。 曲妙妙缓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这慢也有慢的不好。 这人平日里无所事事,怕是将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先前是嘈嘈切切,密如雨点一般地急乱教她承受不住。 如今又变成了百转千回的蜿蜒,那种求而不得的希冀,令她又有些恼怒。 她难耐地回头,嗔怪地瞪他一眼,某人却并不回应,只笑嘻嘻的如旧。 曲妙妙又急又恼,低着头就要咬他。 贝齿衔住了他的腕子,起先原是不疼,后来他又如意,曲妙妙泫然欲泣,红着眼圈下了狠力。 正在两相适宜。 遽然,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又忽见人影入院。 原是春姑姑领着几个丫鬟过来,手里还捧着两个食盒,应是来送解暑的饮品。 「那群猢猴崽子,主子平日里疼他们,他们就仗着上面的心善放纵了自己,两个看门儿的都不留下?」 春姑姑进门儿先骂了两句,喊路喜的名字,一样没有人回应。 「好小子,如今连他也不听使唤了。」嘴里发狠地吓唬,「等他老子回来,定要好打一顿,才叫那小崽子涨些教训。」 她又随意翻了两下外头晒着的书籍,才直起身子,要往屋里进来。lj 「姑姑!」崔永昌笑着从窗户出现,一只手横在身前,另一只抓住窗柩,「您将东西放外头石桌上就成,我待会儿出去再吃。」 春姑姑瞪眼看他,不如意道:「净说浑话,外头太阳晒得跟火球子似的,你还要出来?仔细你娘打你!」 她摆摆手,让丫鬟们把东西送进去。 「慢着!」崔永昌又疾唿一声,「您先等一下,我方才在午睡,等我理一下外衫。」 话落,左右窗户掩上,好一会儿功夫,才见他衣衫齐全地站在门槛。 「姑姑您进来吧。」崔永昌笑着将人请进来,解释道:「这会儿天气正好,屋里摆着冰鉴也不闷热,我让他们在窗户口搁了一张软塌,躺着看书,也晒太阳。」 他朝外头望了一眼,復道:「路喜呢?我教他在外头守门儿,您没瞧见?」 「他?不知道去哪儿胡闹去了,回头您可得好生管管,只日日的心善好说话,那些混小子蹬鼻上脸,可是不知数的!」 春姑姑揭开食盒,捧出来一个小钵,外头拿竹篓子装了冰块,开盖来看,钵内放着几枚小拳头大小的荔枝。 红艷艷的皮稜角分明,蒂上还带着新鲜的叶片,离了冰块儿,霎时就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放在崔永昌的手边,春姑姑笑着道:「刚打岭南送来的,你娘留了些,你不能多吃,只这几个尝尝鲜也就罢了,其余的送你媳妇儿跟前了。」 恐他不听话,春姑姑又嘱咐:「就这几个是你的,可别回头又找少夫人去讨,你脾胃弱,经不起造作。」 崔永昌乖巧点头:「我肯定记住,旁人的话不听,您交代的,我哪次违背了去?」 他眼睑耷拉着,看着在笑,脸上却是无精打采的景象。 春姑姑也不好搅扰了他的休息,说了两句,盯着他打量一番,便拎起帕子起身道辞。 崔永昌将人送至廊下,又喊着让帮忙带上院门。 春姑姑一出院门,在路上就忍不住直笑,摇头直嘆胡闹。 跟前的小丫鬟问其原由。 她老人家弯着眉眼,摆手直说是想到了从前一个好玩儿的故事。 这边人都走远,崔永昌才将书房的门掩上。 遮去门前光阴,屋里登时清凉不少。 他走到书柜后面,扣了扣木板,探头朝书架尽处去找人。 「都走了,别怕。」 曲妙妙声音哆嗦,两腿打颤地扶着书架起身,还不忘朝门窗去望:「真……真的么?」 崔永昌拦腰将人抱起,从堵在两个书架前面的桌案后翻出来。 曲妙妙身上衣衫揭开一半儿,裙襦堆堆叠叠的被他胡乱系在腰间。 她一只手要抓紧了衣领,另一只手托着乱糟糟的裙子,眼眶盈泪,薄薄的樱唇一抿,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都怪你!」气不过,曲妙妙丢了裙子打他一拳头,「我说了要关门,你偏说万全,这下好了,叫人知道了吧!」 松开的衣领一层一层散开,露出里面的一抹嫣红。 上面绣着踏雪寻梅的好景,画外印着他的『落款』,更添三分佳色。 崔永昌笑嘻嘻地抚过落款,宽慰她道:「谁看去了?春姑姑脸上颜色都没变,她知道什么?」 他将人抱在怀里,为她搵泪,又拿荔枝哄人:「阿娪乖乖,别哭了,累了半晌,你吃口荔枝解解渴。」 「春姑姑当真没有看出来?」 小人儿泪眼婆娑,这会儿衣衫虽已系好,但满面委屈的模样,却叫人更为喜爱。 「绝对没有看出!」崔永昌拍胸脯给她保证。 又剥了荔枝餵她:「说是今天来的鲜货,你尝第一口。」 曲妙妙不吃,她丢人都够了,哪还有心里去吃这些。 崔永昌凑过来吓唬,「你要不吃,那咱们继续?」 「你敢!」曲妙妙瞪眼睛睖他。 扑鼻而来的荔枝香实在诱人,她张了张口,咬下一半,眼睛稍稍弯起,显出一抹喜色。 第82页 「好吃么?」崔永昌笑着问她。 曲妙妙点头:「甜的。」 看她高兴,崔永昌也跟着开心。 他丢了手中的另一半,凑上吻她:「教我也尝尝。」 「你手里不是……唔……」曲妙妙话来不及说完,就被他夺了唿吸。 丢在说上的半个荔枝蒙着清爽的水气,在桌上打了个半圆,转了几转,终是滚落在地。 被纠缠在一起的四只脚踢了一下,又打着弯儿滚去了门槛儿。 门外的书卷若生有耳朵,听到某人那句「不如你的甜」,怕是也在扉页染上红晕。 与此同时,隔壁主屋那边也得了点春堂送来的食盒。 「是荔枝啊!小姐最喜欢这个了!」 宝妆掀开盒子看了看,忙又给盖上,怕在外头搁不住,索性围了包布,换了个木盒子放进了冰鉴。 宝梅正在外头被路喜缠着说话,听见里头说话,也凑了进来。 「你自言自语的在说什么?」 宝妆擦了手,笑着出来:「春姑姑送来的那半筐子是新鲜的荔枝,我说给你道喜,东西不少,你这丫头还能落个口福。」 「哼。」宝梅嗤她,「你是眼红小姐疼我。」 宝梅虽脾气蛮横,但的确是更得偏疼那个。 曲妙妙平日里得了什么好东西,多少都会分她一半儿。 然宝妆倒不红眼,只笑着戳她脑门儿:「好好的丫头,怎么就多生了一张嘴,得了便宜还不知足。」 又指了指不远处替宝梅守着针线筐的路喜,戏嚯道:「快去自己躲那处透着乐去,我还要去西廊子底下看看刘大娘,一会儿就回来,小姐要是寻我,你替我应着些。」 宝梅犟鼻子道:「去吧去吧,数你孝顺,就是秋彤还在那会儿,也没见她待自己娘老子这般。」 宝妆嘆气:「刘家两口子都是老实的好人,秋彤也是受人蛊惑,算不得坏的。如今他们遭此一劫,也可怜的很,我过去陪着说说话,他们也有个宽慰不是。」 宝妆这丫头最是孝顺,她摊上个那样的爹娘,当初老两口发丧,她兄弟吃酒耍钱的不肯料理。 也是她拿银子出来,给风风光光办了一场。 刘掌事家的在后园子的时候,待她和善三分,来这院子送花木的时候,也会挑些新鲜的单独给她一份。 东西虽不贵重,但也是个好交情。 「去吧去吧,假菩萨!」 宝梅摆手撵她,等人走出去一半儿,又开口喊住:「你回来!」 「怎么了,宝梅姑娘还有旁的吩咐?」宝妆笑着跟她玩笑。 只见宝梅从自己怀里摸了几两碎银子,塞她手里:「你这些日子使人给他们买这买那,又要托人捎银子回去养京城那条『蚂蟥』,几个钱儿够你造的?」 「这……」宝妆笑着看手里的银子,「劳你破费了。」 「呸,谁稀罕你谢?」宝梅眼皮子一翻,「我可没有那些兄弟亲戚来跟前吸血,我只小姐一个亲人,看你可怜,才赏你的。」 她仰着脖子要回,又抿着嘴嘱咐一句:「你且使着,我没花银子的地儿,回头放了月钱,我再给你。」 宝妆笑着咧嘴,给她道谢。 抬头,宝梅早就迴廊子那边坐下。 路喜围在她跟前说说笑笑,一张嘴巴叭叭个没完,比一旁挂着的黄金砂都要聒噪。 不知听到了些什么有趣的故事,宝梅眼睛弯起,歪着头回他两句,復继续一针一线的纳手上活计。 天高日长,又是一声绵长的蝉鸣。 「吱——」 第39章 「不管什么?」…… 「连守门这么简单地事情都做不了, 你说我要你何用?」崔永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将桌案拍的砰砰作响。 自那日在书房一回,曲妙妙磨着牙咬了他好几口。 要不是他低眉顺眼地赔笑,人早就搬去西厢了。 路喜垂着脑袋跪在跟前,唯唯诺诺道:「小的一时大意, 再也不敢了。」 「一时大意?」崔永昌气的想要踹人, 勾勾手喊他过来, 狠狠照他后脑海上拍了一巴掌。 本来是极为美妙的事情,阿娪又半推半就地点了头。 就因为他的大意,以后再想哄着来些新鲜花样, 怕是难上加难。 想到那张擦拭干净的酸枝木长桌,崔永昌就忍不住指尖摩挲。 乌黑的桌面上映着她的莹白, 一道道曼妙的木纹铺在她的身下,她咬着嘴, 紧紧抓在自己的胳膊。 声色妙靡, 便是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哎——」 崔永昌长嘆息一声,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路喜一眼。 骂道:「春姑姑嚷着要拿你发落,再有下回, 你看我还护不护你!」 路喜慌忙跪下磕头, 赔罪道:「少爷您宽宏大量, 小的再也不敢了!」 又觍着脸道:「红师爷今日又来传了消息。」 崔永昌斜目看他,沉声道:「讲。」 路喜弓着身子打扇,继续道:「说是那赵恆印在醉红楼跟人起了纷争, 为夺……」 他说话吞吞吐吐, 挨了一记眼刀, 吞了吞口水,才把后半截儿不堪的说全。 「为夺一花娘的龙凤烛,失手打死了人, 醉红楼的人知他是知府衙门的近亲,不敢留人,偏那死鬼跟咱们也熟。」 第83页 路喜沖大门方向一指:「是对过儿瑞宁爵爷家的新少爷,前几日才认祖归宗,又请喜酒,给改了姓氏,如今叫做纪安康。」 崔永昌拍了拍椅子把手,啧声道:「是他啊。」 瑞宁爵爷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平日里说话行事跟常人无异,然一旦说急了眼,就七个不顾,八个不管,圣贤书全都抛之脑后。 只一门心思地跳脚要跟人比个高下才成。 眼下他儿子没了,少不了要跟人大闹一场。 至于这被闹的是那小混蛋还是自己,就全看天意了。 路喜接着往后头说:「醉红楼的不敢管这事儿,但瑞宁老爵爷那里必不能罢休,舅少爷不敢擅自拿主意,又说咱们家跟纪家有些交情,才使人来跟您讨个主意。」 「他不敢拿主意?」崔永昌讽笑,「他那是鸡贼,不肯沾一手腥!」 几回事情下来,早就教他看透了曲映悬那臭小子。 平日里左一姐夫、右一个姐夫的叫的亲近,私下里在阿娪跟前卖派他的不是也就罢了,还碰上个什么麻烦事儿都要往他跟前来推。 那臭小子,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实则就数他是个小黑心鬼。 正说着呢,外头来人传话,说是家里来了客人,夫人叫世子爷往点春堂说话。 再问来客是谁,小丫鬟笑着往对门儿看,只说是纪家的人过来串门儿了。 崔永昌跟路喜对了个眼神儿。 串门儿?怕是来讨债了! 崔永昌回屋换了见客的衣裳,正急促促的要顺着廊子往点春堂去,曲妙妙从屋里追出来,拉着他的手道:「什么要紧的事儿非得你去?我跟你一道儿?」 这会儿临近中午,曲妙妙怕他吃酒,有些放心不下。 崔永昌看她担忧模样,越性觉得此小人儿可爱至极。 她今日戴的是一对掐丝缠金叶子的耳坠,虽没有流苏,但她歪头说话,那枚叶子挂在金珠上摇摇曳曳,恍惚间似是划过她的肩头。 崔永昌从自己的思绪里回神,咧着嘴沖她一笑。 也不顾跟前还有点春堂的丫鬟,他将人拉近一些,俯身在她面腮啄上一口。 「不使你一道儿,乖乖在这院等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曲妙妙捏着他衣衫的领口,不放心地嘱咐:「那你可不准吃酒!」 崔永昌言之凿凿:「不吃的。」 他正吃着刘大夫给开的调理身子的汤药,等着给老太太抱孙子呢,自是鲜少再碰那些。 听他亲口应下,小人儿才笑着点头,目送着人出去,又伏案桌前,去理手头的几笔紧要生意安排。 崔永昌到点春堂的时候,瑞宁爵已经在辛氏跟前红眼白牙地急起来了。 两家是几辈子的老邻居了,纪家这一代虽没落了,但情分摆在那里,纪爵爷又哭又闹的在跟前撒泼胡闹,辛氏还真得让上三分。 「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就哭上了呢?」辛氏让春姑姑过去把人搀扶起来,又添茶水,劝着教他平定才好。 「还不让哭了!」纪爵爷跳脚起来就骂:「我家死了儿子,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赶明儿你家永昌蹬腿,我看你不哭!」 纪爵爷骂的正欢,这一句话出口,自己先胆怯了。 崔家小子打小就是个病秧子,几次都要准备后事了,亏他娘拿银子堆着,才将将护着长大。 后来听说是送去了海外仙山求了神医,将养几年,回来能跑能跳,方是个万全的人儿。 如今他在辛氏面前骂人家儿子,此妇人手段厉害,少不得要翻脸。 纪爵爷抬眼去看辛氏面色。 果然,刚才还赔不是的脸上这会儿蒙上凛色,翻眼皮瞪人,手里的帕子也攥起来了。 纪爵爷要给便宜儿子讨个公道不假,但也没想着真跟崔家的人翻脸。 「我……我那是一时口快。」纪爵爷的气势熄下几分,嘆着气又去念自己的便宜儿子。 「咱们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自打我家纪凉没了以后,连个以后给我摔砖引幡儿的人都没,好容易寻了个有血脉亲缘的外甥,认作了儿子,满青州城的设宴叫人知道。」 纪爵爷拍着大腿说话,唉声嘆气的模样,显得整个人愈发苍老几分。 「这才孝顺了我几天儿啊,就叫人给打死了!」 他拿袖子沾了沾眼角,往下道「那知府衙门我是不怕的,别说是那小知府的表哥,就是亲娘老子,我也能照样打杀过去,替我家康儿报仇!」 「只是……他又是你那儿媳的娘家兄弟,若我真想闹大,又恐伤了两家交情。」 谁不知道辛氏那儿媳是个旺夫命,嫁进了不过一年有余,她儿子的身子骨就一天好似一天。 是以,辛氏拿她当眼珠子一样宝贝。 今日他来闹一回,就是想跟崔家讨个准信儿。 不能自己这边忙活到一半儿,崔家又站出来说情。 那时若再让步,旁人不当他仁义,只会在背后说他是惧怕了崔家。 倏地,门外传来人声:「纪叔叔这话在理。」 纪爵爷扭头去看,来人一身水绿长衫,明珠束髮,进门先给辛氏作揖:「见过母亲」 又拱手行礼:「请纪叔叔安。」 纪爵爷鬍子颤了两下,才咬着牙骂:「呸,安不了了!」 第84页 伸手就要朝崔永昌身上去打,嘴里还骂骂咧道:「可你们家请来的好亲戚,打死了我的儿子,且拿什么来赔?」 春姑姑在一旁护着,岂能教他碰到小主子半分。 「快将人按住了!」又叫了外头的婆子进来保护主子,「莫要教他伤了世子爷。」 不愧是跟着辛氏见过大场面的人,春姑姑一只手将崔永昌拉在身后,另一只抓了纪爵爷的髮髻就死死的往地上按,活像是拿捏住了要飞的鸡崽,生怕一个撒手就飞了。 纪爵爷打人不成,反倒脸贴地的被一个妇人给拿下。 若不反抗,邻里邻亲的就再没脸出门儿。 「你们家杀了我儿子,还敢打人?」 一声令下,外头纪家的人也豁出去了。 眼看着局势要拦不住,崔永昌忙过去护在辛氏跟前,又指使着路喜去外头叫人,控住场面。 好在点春堂附近守着不少亲兵。 都是跟着主子上过战场的汉子,横眉立目,手腕子捏紧,用不着拔刀就已经将人按住。 把纪家的奴才都拖了出去,单纪爵爷一个,松了束缚给留在屋里 常言道:打架没有好腿,骂人没有好嘴。 既然已经翻脸,纪爵爷说话也就再不客气:「好你个辛荣!你们打死了我儿子,还想连我一道打死不成?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是吧?」 他将胸脯子一挺,咬着牙道:「你们崔家好大的势力,若有本事,今儿就叫我死在这儿!若是教我回去了,我定要进京告御状!到圣上跟前讨个说法才是!」 听他题名道姓地指着辛氏鼻子谩骂,崔永昌也没了好生说话的心思。 「姓纪的,你别得寸进尺!」手中的素白扇面直指纪爵爷的鼻尖,「你说你儿子是我们打死的?兇嫌是谁?可着满府的人去找,你若能指认出来,我亲自上门给你赔罪!」 纪爵爷也不示弱:「你小舅子打死的人,他有你们宣平侯府护着,我自是要来找你们讨说法!」 崔永昌冷冷笑,狠狠打下了他指人的手:「我小舅子?我小舅子在知府衙门忙的打不开转,可没有闲工夫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钻。」 纪安康是在琴楼里出事儿,又是因着那般缘由。 这会儿被人提起,纪爵爷也觉得脸上无光。 辛氏此时出来递了台阶:「永昌,怎么能这么跟你纪叔说话?」 打一巴掌再给颗枣。 纪爵爷一肚子的委屈被崔家母子俩一唱一和的唬住,再往下说,自是容易许多。 崔永昌先给纪爵爷赔礼,又说那赵恆印的事情不与他相干,纪家或告至官府,或拿了人抵命,但凭发落。 正午的太阳将影子点的豆短。 左右两个石狮子昂首抬掌,轮廓落在地上,划出浅浅的圆弧。 府门外,路喜亲自摆了杌凳。 「你小子当真不管?」纪爵爷要上马车,顿了片刻,又朝台阶之上问了一句。 匾额下的阴影里,崔永昌笑的一脸温和,摇头道:「您就是把人给剐了,也不与我相干。」 「好小子,是个有情义的!」 纪爵爷高喝一声,马车直奔知府衙门而去。 回香雪堂的路上,路喜好奇地问:「少爷,咱们真不管啊?」 前头曲妙妙出来迎人,应是听到了这句,笑着上前道:「不管什么?」 崔永昌伸手拉住小人儿,也跟着看向路喜:「你问他。」 「我……」路喜急地跺脚,挤着眼飞速地想,勐地睁眼,跪下赔笑:「春姑姑要拿我开罚,少爷不管,还求少夫人您帮着讨个情才好。」 春姑姑为何要罚? 还不是因书房那事儿。 曲妙妙瞪路喜一眼,拉着崔永昌就往主屋去,冷冷的丢下一句:「该罚!」 第40章 「我不玩了。」 纪家这些年虽已不在朝堂, 但他家老太爷还在那会儿,得先帝赏识,做过两任的科举主考,门下弟子现任各处, 仗着祖宗庇护, 也算是有些体面。 纪爵爷要拿一个赵恆印, 崔家应了不管,曲映悬又明搪暗推的在下面活动。 任是赵氏哭断了筋肠,前头十几个捕快帮忙护着, 也没能拦住纪家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恆印被连拖带拽地拉走。 「他是你亲表哥!」 赵氏恼地捶地, 体面规矩全都不要。 眼睛斜睖,抄起手边的圆凳就朝曲映悬砸。 「夫人不可!」 得亏是红师爷眼疾手快, 护在前头, 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板凳。 「母亲, 纪爵爷有勋爵在身,就是知府衙门要拿他, 也得先报与朝廷, 得了宗正院的批示, 才能动作!」曲映悬言之切切,「儿子也是尽心的护了,可惜没拦住啊!」 没拦住? 赵氏并非三岁孩童, 岂会被他这三两句假话唬住。 一个轱辘翻身爬起, 扯了他的衣袍就要打人。 「少在这里跟我马上房子的说漂亮话, 我待你如亲儿子一般疼爱,只盼你能跟姊妹兄弟互相帮衬,如今你是做了大官儿, 竟连你兄长也不肯护了,赶明儿我这个做嫡母的再有什么,你怕是连多一眼都懒得搭理!」 「儿子不敢!」曲映悬只把身子弯得低低的,嘴里捡谦卑的话语来讲。 赵氏是嫡母,或打或骂,他也只有赔笑作揖的份儿。 第85页 「你不敢?」赵氏眼睛瞪大,挓挲着手忖了好一会儿。 「啪。」 一记耳光狠狠地落在曲映悬的脸上。 红师爷愣住,一旁帮着说情阻拦的捕头们也愣了。 大庭广众之下,掌掴身着官服的朝廷命官,就是亲娘也不该当着外人的面逞这般威风。 更何况,自这赵氏来青州以后,知府大人早晚省视问安,未敢稍有逾越。 今日也是纪家来势汹汹,赵恆印本就理亏,碍着他们知府大人何干? 赵氏这嫡母当的,着实有些霸道。 火辣辣的太阳落在门槛,照出清晰的一道影子。 曲映悬从影子下直起身子,摸了摸脸上浮出的红痕,抿直了嘴给赵氏作揖:「母亲既然已经消气,那儿子前头还有公务,就暂先告辞了。」 红师爷在一旁搀扶,主僕两个脚步踉跄地往大门而去。 底下的捕头也都打着哈哈离去,他们虽不敢指点呛声,但眼神里免不了要捎带几分不满。 赵氏缩了缩脖子,捏紧了一旁嬷嬷的手腕:「那是我儿子,我还不能打了么?」 这嬷嬷是赵氏跟前的老人儿,这些年在跟前没少出些怂恿鼓捣的主意,见主子心中生怯,那嬷嬷自然要帮着打气壮胆 「自古嫡母为尊,二爷自是夫人的儿子,别说是今儿打了他一巴掌,明儿就是杖二十的罚一回,也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嬷嬷扶着赵氏坐下,两片薄薄的嘴皮子一瘪,「老奴我活着这些年岁,还没听过当娘的打儿子有不是的规矩。」 「如今二爷是体面了,但夫人您也未尝没有依靠!」 赵氏抬头看她,以目光询问缘由。 那老嬷嬷扬起满是枯绌皮的额头,下巴抬得高高:「咱们家可还有个当世子夫人的小姐呢!」 「二爷跟您隔了层肚皮,他有些心气儿,那是旁人怂恿。然咱们大小姐可是打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您有什么吩咐,跟外人去说,倒不如直接去她那儿诉苦。」 提到女儿,赵氏也不免有些底气。 她在曲家委屈这么多年,都是因为没能生下个儿子。 好在老天爷怜见,叫那丫头得了一门好姻缘,因着这个,曲崇那老没良心的才待自己有了笑颜,柳姨娘那小贱人再多的心思,还不是得天天在自己跟前伏低做小。 她还有闺女,谁也甭想欺负到她头上来! 赵氏提一口气,直起身子就要叫人备车。 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儿,她又犹豫。 「可上回崔家来请,我给回了……」万一姑爷生气,就是求到了闺女跟前,也不顶事儿啊。 那嬷嬷不愧是多吃了几年白饭的老货,斜着脑袋掐腰,指着外头道:「您是没上心打听,奴才今儿一早才听来的闲话。」 「崔家待咱们大小姐那可是眼珠子一样的宝贝,自打大小姐嫁去他家,那病秧子似的崔世子竟大好起来了,先是能出门走动不说,又是吃酒游玩,好不自在。」 「大小姐是老天爷给的福分,更是那崔家哄着给儿子续命的灵药。」 「还听人说,亲家夫人连手上的生意都给了咱大小姐,您不过是去讨个人情,让他们救表少爷一命,又不是要了他们家的金山银山。」 「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还能有不允的?」 赵氏点头,也觉得这话在理。 那可是自己的亲闺女,崔家若是不允,那她就……她就让妙妙回娘家,跟崔家和离! 这边主僕上了马车,忙不迭的往宣平侯府而去。 宣平侯府那边倒是一番自在景象。 绿橘洲三面环水,四周种着芦苇草木,地方虽不如香雪堂大,但尺树寸泓,胜在精緻,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院子里种有一片葡萄架子,这会儿炎夏,藤上挂了青青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缀在密密的葡萄叶间。 葡萄架下是一片阴凉,只摆一个冰鉴,便已经是凉爽无比。 丫鬟们在廊下玩翻红绳,宝梅翻坏了两回,噘着嘴让别人接手。 她凑过来看宝妆手里的针线活儿,指了一处短针脚的地方。 宝妆忙笑着道谢:「真真是你的眼睛厉害,我瞪大了眼盯了半晌,也没瞧出来。」 宝梅笑着努嘴,指着不远处的藤床给她看:「你先别忙,看那儿。」 曲妙妙一手撑腮,抿着嘴盯在棋盘好一会儿,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了,也不能落子。 宝妆笑道:「小姐怕是又要输了。」 宝梅撇嘴:「才不能呢,输了棋小姐要不高兴了,待会儿肯定要有人作弊。」 她拍拍宝妆的肩头,又道:「我看你做的上心,那我也拿笸箩出来赶一会儿。」 宝妆又朝藤床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忙手上活计。 「我不玩了。」 曲妙妙满盘子被他吃了一大半儿,这会儿落哪儿都是要输,她将手中的棋子丢在瓮里。 因心不在焉,漏一枚,掉在外头。 「又想耍赖?」 崔永昌捡起那枚棋子,丢在她手边的瓮裹,顺势覆在她手上说话:「我说要玩儿挑棍儿,你偏不要,我都让了你十子了,还要如何?」 曲妙妙翻眼看他,贝齿咬唇,又好气又无奈。 「那这局再和一回!」 崔永昌指腹在她手背摩挲,似是在认真考量。 第86页 忽然大掌之下的小手偷偷转了过来,有些微凉的指尖勾在他的掌心,挠了挠。 那双圆熘熘的大眼睛里泛着祈求的光,只可怜巴巴地望向他的眼睛。 「和嘛?」曲妙妙又问。 崔永昌笑着抿嘴,纵容道:「和棋、和棋。」 小人儿得了便宜,笑着抓一把他的白子,搅乱了面前棋局。 分好了黑白棋子,崔永昌还要再下,曲妙妙却不想再输。 「我乏了,要歇一会儿。」 她提着鞋子下地,崔永昌拉着不让人走:「等等我,我跟你一道进屋。」 曲妙妙抽手道:「你坐着别动,我拿东西出来。」 不一会儿,就见宝梅抱了帐本连带他送的那个算盘,又备笔墨,在小几上摆好。 「这会儿还有旧帐没清?」崔永昌随口一问。 辛氏一向都是在入夏左右结完年帐,冬冷夏热,这两季是不忙这些的。 一是因着那会儿顾忌着他的身子,寻思着早些把规矩定下,日后也省的底下的人多嚼舌头。 二来,也是体恤底下掌事们,免得他们往来跑着遭罪。 曲妙妙拿一本给他看,解释道:「不是旁的帐目,过些日子绣庄就要忙起来了,母亲今年交代了我来盯着,这是镇北军那边送来的清单,我头一回经事,自是要算清楚一些,不能叫他们轻瞧了去。」 生意上的人,多是生着七八个心眼儿。 就连自家的掌事,都查出过有欺瞒的。 在家丢人事小,若是让外头看出了纰漏,少不得要背后笑话。 崔永昌翻了两页,点头道:「那是要仔细一些,每年那群军需倌儿都钻着脑袋想抠搜二两油水揣口袋里去,你开头严他们一些,叫他们知道你的厉害了,以后能省不少麻烦事儿呢。」 辛氏多次想要把这些东西往仔细了的算,偏崔侯爷是个心善好说话的主,总念叨要煳涂一些,免得伤了老将们的体面。 在旁人面前,辛氏虽面软心硬,却独对崔侯爷宠溺三分。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的过去了。 如今,她让儿媳主持,又特意交代了要把帐目对严,就是为着断了那些贪得无厌的主。 生意生的事儿,岂能一味地纵容了人家上来吸血? 曲妙妙点头:「母亲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我没经验,你若有什么高招,只管告诉我。」 崔永昌往身后被褥上靠了靠,调整了舒服的姿势,两条长腿只往她身侧去贴。 「我给你支招,你可有彩头赏我?」他笑着开口讨赏。 「彩头?」 曲妙妙拍下他欲往怀里钻的『蹄髈』,嗔道:「那上回生气的事儿,我就原谅你了。」 崔永昌掉了个头,这回换脑袋倚她怀里:「我可不是好煳弄的,你少拿那些有的没的来唬我。」 「谁煳弄你了?」曲妙妙道。 崔永昌哼哼两声,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小憩。 临睡前,还不忘叮嘱她认真想想彩头。 曲妙妙磨了磨牙,捏了捏他的耳垂,懒得计较,只把手中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第41章 「你安生坐着,我去。」…… 日高天长, 廊子里的穿堂风掠过掩映花圃,被葳蕤花木打碎,分作细流,柔柔地抚过几缕碎发。 曲妙妙随手将遮目的碎发捻起, 指尖勾挑, 别入发中。 又看了看跟前睡得正熟的某人, 眉眼弯弯,拿起一旁的薄被,抖开了给他搭上肚子。 「吱——」 突然的一声蝉鸣, 吓得她手上一颤,崔永昌惺忪睁眼, 没瞧清楚人,但鼻息间有她的气味, 伸手摸了下她的手腕, 又沉沉睡去。 曲妙妙笑着摇头, 復抬头继续忙手上的事儿。 只是,拨算珠的动作却刻意压缓了许多。 倏地, 外面有人叩门。 宝妆放下手中活计, 近前去问来人。 瞧见是路喜猴急着在外头渡步, 招招手,笑着让他自己进来。 得了应允,路喜小跑着过来磕头:「少爷!少夫人!快过前面瞧瞧吧……亲……亲家夫人打杀上门, 闹着要见少夫人, 外头的亲兵没得主子命令, 自是拦着不允,正僵持着要拼命呢!」 上回亲家夫人落了这府上脸面的事情,底下的人早就憋了怨气。 宣平侯府几辈子的荣耀, 连太皇太后都是这府上出去的祖姑奶奶,别说是在青州城了,就是可着大陈去找,也没敢当面落崔家脸面的主。 去岁太子北上巡视,途径此地,世子爷出城去迎,那位也要迎笑道一声阿兄。 曲家多大的身份,竟比太子还要尊贵? 世子爷又吩咐要晾着曲家那些人,不准放他们进来。 当值的自是卯足了劲儿的去拦。 之前,姓赵的小混蛋上门,就被他们好打一顿,给丢了去。 可今儿这位是少夫人的亲娘,真在门口挨一顿打,不孝的高帽扣下了,少夫人又该如何处身! 曲妙妙停笔看他:「凭白的,又因什么来闹?」 有曲映悬那个内应,赵恆印在青州城里做的那些混帐事儿她也有所耳闻,她恼赵氏对赵家人一味纵容,开口自没有什么好语气。 崔永昌也迷离着睁眼,伸手环在她的腰肢,闷声道:「怎么了?」 这话不知问的是她,还是在问路喜。 第87页 「主子问你话呢,怎么这会儿哑巴了?」还是宝梅上前推了一下,路喜才急忙忙把外头的事情复述一遍。 「我……」曲妙妙话在嘴边,又改了称唿,「她在外头闹着要进来,我出去看看。」 她说得含煳,崔永昌却也听懂了。 「你安生坐着,我去。」 崔永昌在她怀中抵蹭两下,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你去了只能叫她越性威风起来,还是我过去问问情况,岳母就是再大的脾气,在我面前总不能撒法子使气地闹一场吧。」 曲妙妙抿紧了嘴,给他理衣领的手顿住,指尖微微发颤,又小声道:「她……她会打人的,你仔细着些。」 那些年因着赵恆印这个内侄儿,赵氏没少在家里撒泼犯浑。 偏曲崇也是个牛脾气的性子,不好相与。 赵氏越是胡闹,他嘴上不多言语,然心里却越发的不喜。 后来,赵恆印篓子越闯越大,在赌坊里欠了人家八千两的赌债。 赵氏填不上窟窿,欲将她八千两抵给一姓扈的土财主做妾。 那扈财主年过耄耋,说话都颤巍巍的漏风。 宝梅气的提刀要跟赵氏拼命,身上被打的青红,也死扒着房门,没让扈家来相看的婆子进屋。 得亏了曲崇嫌扈家身份低微,倘若做得亲家未免会低了自己的身份,才说不允。 二人还因这事儿,撕破了脸面打了几回。 曲崇恼了要休妻。 赵氏哭天抹泪的拿女儿出气,好一顿毒打,又骂其不孝,怨自己命苦没生出个儿子,才便宜了柳姨娘,让曲映悬那小杂种占了府里家产。 若不是崔家从天而降,她这会儿怕是要在扈财主后院做个已飧侍人的小娘。 因着如此,曲妙妙自来青州以后,便鲜少去消息回京。 便是有什么节日相赠,她也只写书信给自己兄弟,让曲映悬帮着转述问安。 崔永昌看她脸上忧色,笑着捏她面腮:「怕个什么,这是在咱们府上,跟前又有亲兵护着,我还能挨打不成?」 曲妙妙点头,抚上他贴在自己脸畔的手,切切叮嘱:「她若真要动手,你不必顾及我的面子。」 崔永昌弯起眉眼,柔声跟她保证:「我让路喜挡在前头,你安心就好。」 一旁的路喜摸了摸脸,这会儿就已经觉得两腮发疼了。 待主僕两个过去的时候,府门外赵氏已经推推搡搡地进了院子。 几个佩刀的侍卫步步后退,虽态度兇狠,但也不敢真有动作,只拿手上刀鞘左右去搪,使着巧劲儿把人往外头去赶, 赵氏气焰正盛,远昭昭瞧见有人过来,身后的嬷嬷忙拉她衣袖。 瞧清楚来人,赵氏眼珠子滴熘熘一转,脚下踉跄两步,趔趄着就往人身上去倒。 像是平素练习过多次似的,崔永昌才绕过来廊子,阔步出现在阶前,这边赵氏就哎呦一声,跌在了身畔嬷嬷怀里。 对面的亲兵也吓一跳,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亲家夫人,怎么剎那就势弱了? 两旁拉架的忙上来搀扶,只见赵氏身旁的嬷嬷连连喊着受了欺负,又嚎崔家高门大户的欺负人。 路喜要上前去劝,崔永昌伸手将人拉住。 只站在廊檐底下远远地看。 左右没有外人听见,他就当瞧个新鲜,看她们又该如何。 那嬷嬷一声高过一声,一边喊一边偷偷拿眼神儿往这边瞟,嘴里阴阳怪气儿地念山音。 「哎呦,我的大小姐哎,原指着您嫁了个好人家,夫人也能跟着享福,如今倒好,连门儿都不得进,还被人推搡着要吃打!」 「大小姐哎——」 「大小姐您不孝顺啊!这天底下可从没听过亲娘要看闺女,婆家拦着不准的!」 她若只鬼号两句,众人也只觉得可笑。 然,后头听她饶着把曲妙妙也一道骂上,崔永昌脸上笑容顿散。 清瘦的面庞愈发分明,抿直的嘴角挤出一丝凛色,「来人!将这敢妄议主子的老刁奴拿下,打烂她的嘴!」 「得令!」左右亲兵早就恨得牙痒痒。 眼下得了主子示意,当即上来两人,一左一右的将那嬷嬷从赵氏身边薅了出来。 拿了半臂来长的板夹,二话不说就朝那嬷嬷脸上招唿。 板夹不长,但打在脸上却别有一番厉害。 薄薄的两片竹板子,上宽狭窄,把手处拿粗麻线搀了十几圈。 握住了麻线这端,手上使力,先是吃一记耳光,紧接着后面一片竹板跟上,打在头一片上头,边缘夹着一细绺的皮肉,就是铁打的面皮,也呛不住。 这原本是镇北军里头用来整治细作的法子,辛氏也拿它对付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婆子。 今儿个也算是这老货交上好运,才得了个涨见识的机会。 几耳光下去,那嬷嬷已经出了鬼音:「救命啊!夫人救命!打死老奴了——」 打人的见她还有求救的力气,不由加重几分。 「啪!」 板夹一声清响,两颗沾着血的牙滚落在赵氏面前。 红艷艷的血染上了丁子色的裙摆,登时落下鸦青的印子。 看着,好不骇人。 崔永昌目色淡淡,摆摆手,让人将赵氏搀起,又躬身作揖:「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第88页 赵氏两股发颤,哆嗦着嘴皮子好一会儿,才想起如何说话。 「不……不必多礼,妙妙可在府里?我有急事找她。」 崔永昌打开空白的扇面,轻轻晃了两下,扬眉否认:「不在。」 他也不提让赵氏进去说话,只渡步到一旁凉亭,自顾坐下,突然扭头问道:「我记得那会儿过曲家下聘,是你爹去办的吧?」 路喜忙上前应声:「是我父亲去的。」 崔永昌漫不经心的又问:「那是个怎么的章程?」 路喜眼珠子滴熘熘转,抬眼看了看主子面色,如是道:「因着当初是要冲喜,夫人怕人情往来日后纠缠不清,索性吩咐了我父亲,让给足了银子算作买断,以后再不与那边相干。」 见赵氏脸上有些变色,路喜接着往下说:「足足三万两银子呢,听我父亲说,还另饶了八千两,说是给什么公子还赌债?」 话及至此,赵氏脸上再也挂不住了。 一年来,崔家拿他们当正经亲戚来走,又在曲映悬的差事上使了不少的力气。 她只当原先下聘时候那些约定早就作废,不成想,人家心里明镜似的都记着呢。 没了那嬷嬷在跟前壮胆,赵氏这会儿也平定不少,捡了好听话出来说理:「话是那么地讲,但妙妙怎么说也是我亲生的,上头有国法孝义压着,就是摆到什么地儿说理,也没个不让我们母女相见的道理。」 这个女婿瞧着面善,却是个不好说话的主。 世家公子被骄纵坏了,混不讲理,赵氏不愿再跟他说道,只说要见曲妙妙一面。 「那是自然。」崔永昌点头,「寻常人家卖闺女的还能生出三分良心呢,日后要仗势欺人,自是要这会儿念起闺女的好了。」 他这话可没留半点儿体面,就差没指名道姓的点出是谁。 赵氏起身,咬紧牙关:「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崔永昌道:「我说笑呢,岳母大人怎么还急上了?」 他手中的白扇面摇了又摇,好一会儿功夫,才不紧不慢地道:「咱们亲戚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 復身子前倾,凑近了沖赵氏喜盈盈一笑:「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第42章 「你给了多少银子?」…… 太阳将影子拉长, 在亭前台阶上笼出一片影子。 影子里摆着两个四方冰鉴,潕气朦朦胧升起,落下一层水霜。 曲妙妙在后宅久等不见人回,出前院来找, 正撞上要起身回去的某人。 「她打你没?」曲妙妙先拉着他看了一圈儿, 又仔细地问。 崔永昌拉她一道儿往回走:「跟前那么多人看着呢, 怎么可能会打到我?」 他这话说的巧妙,半字没提赵氏,却将其蛮横气势描绘了个尽全。 曲妙妙没说话, 只低着脑袋咕哝:「我这就去给京城写信,让家里来人, 接他们回去。」 曲崇甚是看重崔家这门亲戚,若是知道那赵恆印敢这么的胡闹, 定要过来阻拦。 虽是豁出脸面的定要闹上一场。 但闹完了, 终是能落个清净。 「不必麻烦岳父。」 崔永昌挠了挠她的痒, 笑着道:「打起点儿精神,这事儿自有我呢。」 曲妙妙强挤出笑意, 又躲他使坏的手:「你别闹, 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入秋要忙, 总不能到时候还要分出心思,再给他们收拾这些。 她沉吟片刻,又问:「她今儿过来, 又是因着什么?」 前些时候狎妓耍钱已经过分, 这回赵氏亲自上门儿, 肯定不会是什么三两个钱儿就能打发的事情。 崔永昌先一步进屋,挽起袖子,挓挲着手看她。 曲妙妙唇一抿, 蹙眉道:「你给了多少银子?」 底下丫鬟捧来净手的水,曲妙妙没好气地拉了他的手来洗,又碎碎地念:「过些日子又要忙一应军需,都是身强力壮的小子,一年两季的衣裳半点儿也容不得虚的。」 「他们扛的是咱崔家军的名号,日后在战场上扬名立万,也是显了你的名声。」 「我也不求旁的,只盼着那些使出去的银子给你多积福报,能长命百岁才好。」 话音顿住,她忽然捏起他手背的一层皮肉,磨着牙道:「咱们家虽不短银子,可也不能闷头往那无底洞里去填!」 「这回我且饶你,以后,再不准给他们一个子儿!」 她瞪大了眼睛生气。 崔永昌却倏地展齿而笑。 又盯着小人儿鼓囊囊的脸腮,拿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撇嘴道:「跟母亲真像,连小气劲儿都学了个精緻。」 他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心里却再舒畅不过。 她仔细银子事小。 然,方才那几句话里,皆是真心实意的扑在自己身上。 赵恆印固是可恶,但上回那银子,能换她说这么几句,花的可真值! 曲妙妙拉过他两只手,认真道:「你别打岔,我是说真的。」 怕他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又往细了解释。 「早先在京城的时候,我父亲也曾帮他还过那些外债,不料那是个拉不回的主,有一回就必有第二回 ,后来次数多了,我父亲生,气说再不许给,他竟哄了我母亲偷家里的东西去当!」 「那就是个吸血蚂蟥,黏上了就再甩不掉。」 第89页 崔永昌只顺从地点头,坐下吃了几口温茶,曲妙妙继续在书案前坐定,他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勾勾指头,撵了跟前丫鬟。 屋里只有夫妻二人,安静的能见笔墨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崔永昌将杯子搁下,凑过去跟她说话:「岳母今天过来,是想让你央我去对门儿讨个人。」 「赵恆印?」曲妙妙仰头看他。 崔永昌点头。 曲妙妙轻嗤一声:「那倒是省得我传话了。」又问,「他欠了人纪家多少赌债?」 「一条人命。」 崔永昌握住她执笔的手,帮着把最后一个『万』字写全。 一边写,一边不紧不慢的跟她把事情讲清楚。 「纪安康前些日子改姓认祖,纪爵爷急着盼孙子,给他相看了城西一秀才家的小姐,又抬了七八个通房给他开窍。」 「偏那纪安康看了十几年的四书五经,一朝顿悟,竟沉迷其中。」 「又得跟前几个坏小子挑唆,满心扑在秦楼楚馆,最后因争着点一支龙凤烛,叫赵恆印给打死了。」 曲妙妙不解:「什么蜡烛那么的稀罕,竟不惜伤人性命!」 崔永昌附耳给她解释,曲妙妙红着耳朵咬牙,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因争一娼.妓沦落到拼命的地步,打人的没出息,死了的那个也不是好货! 她小手握成拳头,轻轻捶着桌面,发出咚咚地闷响:「那天纪家来人,就是因为这事?」 崔永昌颔首,也不瞒她:「纪爵爷指着纪安康绵延子嗣,远着又有谢家那道干系,他怕坏了咱们邻里交情,来家跟母亲讨了个不管的准信儿。」 偷觑她面上颜色,某人眼珠子滴熘熘转,只把责任往辛氏身上去推。 「母亲应了纪家,又怕你知道了心里别扭,再三叮嘱着不让在你跟前提起。」 赵恆印虽是混蛋,却也正经是她的表哥。 知道了,管或不管都不大好。 曲妙妙眼睑下垂,心里越发的生出愧疚。 婆母疼爱,这时候都要顾及了自己的体面,可自己的亲娘却做出那般行径。 崔永昌等她回音,遽然发现小人肩头耸动,忙低头去看。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了呢?」他笑着拿帕子搵泪,「又不是你的过错,何必替他们难过。」 曲妙妙咬着嘴,盯他许久,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落。 她哭得越性厉害,崔永昌也慌了神儿。 半真半假地哄道:「乖乖,快别哭了,我看着心疼不说,晚上过那院请安,叫母亲瞧见了,又要算在我的头上!」 曲妙妙被他逗乐,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这男人身形消瘦,即便这些日子在家养了几两肉出来,也不似旁人那般粗狂宽阔。 但如今抱在怀里,亦如高山一般稳重,让她再安心不过了。 崔永昌哄了好一会儿,又喊人打温水来,给她净面梳洗,笨手笨脚又小心翼翼,嘴里却不饶人:「大白天的,你这份热切但凡留一半儿在夜里,我早就从了你。」 曲妙妙破涕而笑,捶他两下,没好气地嗔骂:「白天你就安分了?」话不过脑,顺口提起书房的事情,「上回是谁,哄我在……」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她臊红了脸起身,丢开某人的手,气的要往外头走。 崔永昌把人拉住,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又吃了几记软绵绵的拳头。 这厢两口子亲亲热热,一巷之隔的对门儿,路喜却摆了一张苦瓜脸出来。 赵氏坐在纪家门口号丧,哭上一阵儿,又要拉路喜打骂:「你主子让你过来,是为了跟我一势!你不帮着让他们砸门,且等着吃干饭么?」 路喜不敢还手,又不肯平白站在那儿挨打。 后退两步站下台阶,隔着几个人跟赵氏说话:「亲家夫人,您还是快起来吧,那门房不是都说了么,要去里头通报。」 「我使得着他们?」赵氏由两个丫鬟搀着站起,推搡两个崔家的亲兵就要往门上去撞:「快!你们将门踹开,让他们把恆儿还给我!」 没有上峰命令,那几个亲兵岂会听她调遣。 绷直了身子站住脚步,眉头一横,拔一乍长的刀刃出来,鼻子孔里出气儿:「哼!」 赵氏吓得脚步踉跄,转头继续去指使路喜。 路喜好言赔笑:「亲家夫人,您是远客,不知道咱们这青州城里的规矩。」 他朝上指了指,「这『瑞宁爵府』四个大字是先帝爷钦赐,就是我家少爷来了,也得规规矩矩地叩门,里头有人开门,咱们才能进去呢。」 赵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头,果见那匾额下角盖有金印。 缩了缩脖子,这才安生片刻。 少倾,里头纪家来人,却不是纪爵爷亲自出来,只差了个内府管家来传话。 府门开了半扇,也不叫他们进去,那管家先是给跟路喜互相道好,又眯着眼睛打量了曲家的一行人。 「你就是那兇嫌的姑母?」 赵氏眼睛一瞪:「我是崔家世子夫人的亲娘!」 她不提旁的,只抬了女儿的身份出来压人。 「哼。」纪家早就差人打听清楚了,那管家也不怕她,嘴一抿,扬声道:「好傢伙,这是自己送上门儿了?」 那管家手一挥,喊了十几个家丁出来,指着赵氏就嚷:「就是她侄儿打死了咱们家少爷!如今跑了主犯,咱们拿住了这当姑母的,还怕跑得掉那小子不成?」 第90页 一声令下,纪家的家丁疯了似的就要往赵氏跟前扑。 路喜眼明手快,撕破了音地喊跟前的人上前保护。 又作揖讨情,跟纪家的管家商量:「好大哥,这是我们府上的亲家夫人,您就是不看我的面子,念在我家少爷的面上,也不能这样儿。」 路喜转着下巴,跟他比划示意。 赵氏之前在崔家府里,已经叫那两枚沾血的牙给吓了一回。 不过是撑着一股子护犊子的劲儿,才咋咋唿唿的撑着场面。 方才纪家的人冲上来,纵是前头有人护着,那咬牙拼命的气势,也着实有些骇人。 赵氏怔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还是路喜到跟前喊她,才稍稍回神儿。 「亲家夫人,咱们先回去吧,舅表少爷在路上跑了,这会儿人家也在找呢。」路喜说着刚听来的消息。 赵氏张了张嘴,先是看看纪家那管家,又扭头期期艾艾:「跑?跑哪儿了?」 说着,赵氏再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一辈子没得着个儿子,是真拿赵恆印当亲生的疼。 那管家眼皮子一番,厉声呛道:「你们是浆煳子蒙了心,却来问我?他自己有腿,旁人还能管得了?我若知道,只提了刀去,杀了他,给我家少爷偿命!」 路喜恐又生矛盾,再三的赔了不是,才好言好语地哄着赵氏坐上马车,将人送回知府衙门。 第43章 「不准。」 赵氏回去又闹一场, 曲映悬不敢违抗,散出跟前所有的差官四下去找。 也不知是纪家扯谎,还是赵恆印为了活命刻意躲起来了。 直到赵家来人,也没能把赵恆印给找出来。 「赵青娘!今儿若是找不回我的儿子, 你也别活了!咱们撩衣裳跳河, 死一道才好呢!」 赵家媳妇姓黄, 柳叶眉,垂眼角,瞧着身量不大, 浑身的气焰可是不小。 天才刚蒙蒙亮,她就掐腰跳脚的到赵氏门前来骂。 后头, 她男人赵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上,小心赔话:「小点儿声!小点儿声!那是我姐姐, 你一……」 赵二年轻那会儿, 念过几天的书, 好赖讲究一些情理,只是后来遭了意外, 摔断了一条腿, 还没等考上功名, 就先成了个跛子。 他性子本就憨厚,有心把儿子往正道上领,可前头有老娘、媳妇拦着, 阿姐也是一味纵容, 赵恆印眼里就没他这个老子, 更别说是听他的话了。 「你姐姐?」黄氏一蹦三尺高,「你祖宗都不顶用!她害了我的儿子,还不能让人说两句了?」 黄氏年轻那会儿是打遍街, 骂遍巷的主,岂会听他在这里咧咧。 狠狠地丢赵二一耳光,继续骂自己的。 屋里,赵氏吓得魂儿都没了,说话哆哆嗦嗦:「嬷嬷,咱……咱……咱们该怎么办……」 那嬷嬷掉了两颗牙,说话都漏风,瘪着腮帮子道:「夫人,您先别慌,已经使人去喊二少爷了,您是知府大人的嫡母,侯府世子夫人的亲娘……」 嬷嬷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记眼刀。 赵氏蹙着眉瞪她,直骂不中用。 自己是偏心一些,但也不傻,女儿女婿摆明了是心里有气,不肯伸手相救。 也都怪这些坏心眼儿的婆子丫鬟! 平日里正经主意没有,净想一些使不上劲儿的坏点子,说什么要拿捏些岳母的身份,不能叫崔家小瞧了去。 如今倒好,惹恼了崔家,连闺女也不愿出面帮忙了。 那嬷嬷唧唧索索地拱了拱脖子,低着头再不敢多说什么。 外头黄氏骂了一阵儿,还不解气。 随手从一旁树上撇了截儿一臂长的树枝,抄着就朝拦门的几个丫鬟身上去打。 打开了众人,她又踹门,骇的赵氏两腿发颤,那嬷嬷指着窗户又道:「夫……夫人,要不咱们先去别处避一避?」 想到黄氏平素在家称王称霸的蛮横,连自家老子娘都要怯她三分。 赵氏慌忙点头:「还是避一避吧。」 丫鬟们帮着搬了凳子,小心扶着赵氏踩上窗沿。 只听「嘭」的一声,房门踹开。 赵氏自脚底板儿发麻,两条腿顿时没劲儿,身子一歪,跌在那嬷嬷身上。 两个人叠在一起,那嬷嬷垫底,赵氏砸在她身上,卷着就滚作一个。 黄氏丢了手里的树枝,破口大骂:「好你个赵青娘!还想跑?害了我儿子,当老娘是好惹的?」 黄氏四下观望,拎起眼前的圆凳就朝赵氏砸去。 「住手!」 曲映悬领着差官赶到,紧跑着上前,叫人将黄氏拿住,又去搀扶赵氏。 「儿子来迟,还望母亲恕罪。」 赵氏额角流着血,得亏那嬷嬷关键时刻拿胳膊搪了一下,才留了一条性命。 咬着牙,落着泪,紧捏着曲映悬的腕子。 唇一撇,便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儿啊,他们……他们想要为娘的命啊!」 经这么一闹,赵氏倒也看清楚了,娘家人过往待她客气,不过是哄着自己拿银子出来,供他们挥霍,帮他们养儿子罢了。 这会儿赵恆印不过是找不见了,那黄氏就本性全露。 姑嫂关系也不要了,血脉亲情也不讲了,恨不能当即要了她的性命,换赵恆印回来才好。 赵氏不傻,想明白了这些,人自然就清醒了。 第91页 亲自下厨做了莲花紫酥,托红师爷给闺女送去。 香雪堂的广玉兰打了花苞,葱绿上泛着浅浅得白,太阳一照,如碧玉翡翠那般精緻。 院子里的石桌前,曲妙妙盯着那盛开的莲瓣儿,呆呆发怔。 「新鲜做的?」崔永昌从外头回来,捡了她身边的石凳坐下,捻一枚咬了一半儿,点头称赞:「城里开了新鲜铺子么?比甄宝斋的手艺要好。」 曲妙妙回神,拿帕子给他擦衣摆沾上的水渍:「你去哪儿玩了,怎么跟落了水似的?」 崔永昌手指扎煞,笑着道:「铜掌柜约我去钓鱼,衣摆子甩在冰鉴上头了。」 曲妙妙厉声:「你出去逛了?」 「哪能啊!」崔永昌解释,「在点春堂后头的金鱼池里,钓着玩儿呢,又不图吃。」 曲妙妙吓唬道:「仔细春姑姑瞧见了,连你也一道打!」 点春堂后头的金鱼池,一直是侯爷最宝贝的地方,在家那会儿日日都要精心伺候。 自侯爷去了京城,这养鱼的活计,就由春姑姑接手。 一日三看,连餵食都要亲自过去盯着,生怕底下丫鬟有偷懒耍滑,照顾不周。 他们两个胆子实在太大,竟要去戳那处麻烦。 崔永昌摇头晃脑,笑着又捏一枚莲花紫酥,塞得嘴巴鼓囊囊的。 「快喝口水,你若喜欢吃,以后我再给你做。」曲妙妙怕他噎到,忙端起手边的杯子餵他。 等吞咽下去,得了唿吸,崔永昌才道:「春姑姑才不会打我呢!」 他凑近了跟她说小话:「铜掌柜好像有些开窍儿了,他故意找我一道,惹了春姑姑出来,揪着他的耳朵要打,他不跟着我跑,还笑嘻嘻地摆手。」 崔永昌捏着她的绣花帕子,将手上碎屑擦了个干净:「铜掌柜若是争口气,来年府里不等添个小小少爷,就又要大办喜事。」 辛氏拿春姑姑当亲姊妹待,她若嫁了人,辛氏定要风风光光的操办一场才是。 「去你的。」曲妙妙怼他,「管旁人闲事不说,怎么还饶我进去?」 她将脏了的帕子递给宝梅,起身进屋,要去换一条干净的来。 崔永昌也跟进屋里,「瞧不起你男人的本事?保不齐呢,这会儿我就当爹了!」 「住嘴!」呵斥声里带着一丝娇嗔。 宝妆沖宝梅相视一笑。 又指着那盘莲花紫酥:「这……」 主子没动半口,想来是不喜欢的,糕点这些,一向是宝梅的最爱。 宝梅眉眼弯弯:「你收起来拿屋里去,这是那府里夫人亲自做的,小姐不吃不是还有姑爷喜欢的么?」 小姐虽是没尝一口,但也有剎那盯着这莲花紫酥嘴角发笑。 到底是亲娘,若能就此好了,再不给小姐气受,原谅一回也是无妨。 宝妆点头,认同她的话里的意思。 嘀咕一句:「哎,但愿吧,和和美美的才是一家子人。」 夜里,曲妙妙躺在床上发呆。 廊下的黄金砂被崔永昌逗得啾啾乱叫,扑扇着膀子聒的人心烦。 「夫君——」 曲妙妙低低一声,外面就有了回应:「来了!来了!」 崔永昌净手打了胰子,闻闻指尖上没有她不喜欢的味道,才净手进了寝间。 「那鸟儿得常逗一逗,赶明儿我再弄一只回来,一左一右的挂一对儿,才是好玩儿。」他笑着躺下,张臂搭在她的腰身。 曲妙妙侧目,简短道:「不准。」 一只画眉就吵得要死,再挂个放外头,日里夜里都不得安宁了。 崔永昌倒是好说话得很,「你不喜欢咱就不养。」 他伸胳膊放在她的颈下,将小人儿搂在怀里。 此时节,夏日的炽热已经消散不少,窗下搁有冰鉴,便是盖着被子,也不会生汗。 等曲妙妙侧身伏在他的怀中,才惊觉衣带被他扯开:「别闹,我有话要跟你说。」 某人忙碌的手顿住,消停片刻,收回放在身前:「好好好,你先说,我不急的。」 「讨嫌。」 曲妙妙嗔怪,咬了咬唇,把赵氏今日送莲花紫酥的事情跟他讲了。 「这是好事儿啊。」崔永昌把玩着她的小手,捉在嘴边亲了又亲。 「哪里好了?」曲妙妙不解,「她无非是想让我帮着找人罢了。」 赵氏能亲自做东西送来,曲妙妙起先是高兴的,可一想到是为着赵恆印而送,她心里怎么想就怎么烦。 她虽嘴上说着再不管赵氏,可那到底是自己的亲娘。 血脉亲缘在那里放着,往日里,赵氏挨打落泪,她听说了都要难过,更何况听到红师爷今日那番描述。 「你不能这么去想。」崔永昌笑道:「赵恆印若是真的跑了,岳母跟你示好那是为着说情,但倘若他没能跑呢?」 他垂目,眼睛里尽是狡黠:「你猜纪爵爷为何没能考上功名?」 曲妙妙满目迷惑,没理清楚他话里的意思。 他继续道:「那位可是当初在青州城出了名的纨绔,后来父亲自京城回来,才夺了他的风头。」 「纪爵爷不傻,他只说赵恆印丢了,咱们家即便日后反悔,想要出头过去讨人,丢了,可怪不着人家。」 「而私下里再将人处置了,蓬莱谢家也念他一份情面。」 第92页 世人多以为,大家族里总要出些不谙世事的二世祖。 简直可笑。 自小看尽了那些手段本事,不过是懒得计较罢了,真要是实实在在的傻,可活不到袭爵。 「你是说……纪爵爷把人藏起来了?」曲妙妙惊讶道。 崔永昌努了努嘴,看着她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或藏起来,或早就一命偿一命了,全凭人家决断。 「那我母亲那里……」 「我的阿娪是孝顺的乖女儿。」崔永昌吻她额头,「你有夫妻和睦,自不介意再添一段母慈女孝的佳话。」 他的阿娪,必要一生顺遂。 他言语真切,曲妙妙只盯着他的眼睛,许久,才乖巧点头:「嗯。」 崔永昌笑着欺身近上:「说完了你的,那我就要忙了。」 纤细的指尖落在他的发中,曲妙妙咬着唇小心出气,又道一句:「那明天,我去一趟映悬那里。」 崔永昌正在辛苦,说话的声音在她脖颈处瓮声响起:「我同你一道儿。」 曲妙妙没有脑子去想这些,等反应过来了要反驳,全部唿吸已经被他夺走,再说不出半个字儿了。 第44章 「咱们有来有回。」…… 昨夜里, 某人一直闹到三更梆响,巡夜的婆子提着灯在外头念叨禁火。 曲妙妙哭哭啼啼地求饶,连沐浴的劲儿都没了,他才肯饶这么一回。 早上起来时, 窗外的太阳大亮, 廊子下那只黄金砂又在叽叽喳喳的聒噪。 「崔永昌!」曲妙妙直起身子, 没好气地喊人。 果然,某人捧着一盘生肉条进来,见她醒了, 笑着沖外头喊人:「夫人醒了,来个人伺候。」 宝梅捧着笸箩筐进来, 去柜子里取干净的衣裳。 宝妆则伺候着曲妙妙穿鞋下地。 「嘶——」曲妙妙吃疼一声,咬着牙睖他, 「出去, 看见你就烦!」 说了轻着些, 要肿要肿,他偏不听。 崔永昌咧嘴一笑, 将手中的盘子递了出去, 厚着脸皮上前跟她说话:「你要是不舒服, 那咱们就明儿再去那府。」 「啊——轻点儿咬!」 他吃痛着要收手。 曲妙妙磨了磨小牙,斜目看他:「谁不舒服?」 某人盯着手上一排整齐的牙印儿,狡黠一笑, 又要殷勤帮她更衣, 挨了两捶小拳, 才笑着出去伺候他的宝贝画眉去了。 与此同时,知府衙门里更是热闹。 黄氏大闹一场,把赵氏吓了个胆破, 虽有曲映悬护着,但黄氏这些年仗着赵氏的威风,也不曾将曲家二小子放在心里,自是不怕。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黄氏拍着胸脯大喊。 曲映悬被逼的连连后退。 跟前的捕头想上来帮忙,就听黄氏伸指头点人:「常言道,娘亲舅大,我倒是想问问,你这青州知府多大的能耐,连亲娘舅也不放在眼里了?」 黄氏脱了鞋,摔在门口:「今儿可教我黄三妮儿开开眼,看看这做了官儿的是怎么不顾王法孝义,让你们底下这些狗官儿毒打他亲娘舅的!」 她都这么嚷了,旁人也再不敢上前。 黄氏继续道:「老娘把话给撂这儿,甭管你们把我儿子藏哪儿去,这会儿见着了我家恆印,我就放赵青娘出去,若是一日见不着我儿子,那赵青娘就老实在这屋里呆着!」 吊梢眉恼的要竖起,黄氏咬着牙笑,盯着曲映悬:「二小子,我知道你是一片假意的孝顺。」 「但为着一个好名声,我家恆印,你是尽心找也罢,假意搪也了,没了我儿子,赵青娘一道陪葬,害死嫡母的名声扣上了,我看你这知府老爷可怎么做!」 黄氏一屁股坐在门槛儿上,瞪着眼,摆明了要拿赵青娘的性命来威胁人。 赵氏被挤在屋里出不了门,只能坐在里头落泪。 赵二还在跟前小声地哄她:「阿姐,你先别慌,她是心急,我去说两句好话,让她把你放喽。」 赵二手足无措地拿帕子给赵氏擦眼泪,吞吞吐吐,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中用的东西!」黄氏骂他一句,「带不回你儿子,家里老太太还能活命?到时候一门三口棺材,你赵家且等着绝户吧!」 赵二愧地低下了脑袋。 出门前老子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叮嘱,没了孙子,老两口真要跟一道撒手,也未尝不能。 赵二本就是犹豫性子,耳根子是拿面团捏的。 黄氏三两句吓唬,他也转了话音:「阿姐,求求你了,你央个央个映悬,或是去求求妙妙,恆印是你亲侄儿,旁的不说,待恆印的事上,你心里不比我们疼他少。」 「可我真是找不到啊……」赵氏哭啼啼抹眼泪。 又拍着兄弟的手诉苦:「你们没来之前,映悬已经使人找了几天,我又亲自去了趟妙妙那里,跟崔家的人一道上门去找。」 「……可……可恆印自己跑了,纪家那边也在死命地找呢!」 人有活命的本能。 赵氏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为给自己开脱,也一口咬定了纪家给的由头。 赵恆印若是出事,黄氏必不能饶了自己。 然,若是他自己跑了,那就怪不到旁个头上。 「阿姐这话当真?」赵二有些相信了。 赵氏连连点头:「老二,姐姐待你如何,我什么时候哄骗过你?」 第93页 听她说得一本正经,赵二到黄氏跟前讨情:「媳妇,我瞧着……阿姐总不能诓咱……」 黄氏眉一拧,提起手边的鞋摔他脸上:「你瞧个得儿!」 「老娘行事,用得着你来教我?」黄氏气不过,又连打三四下才停手。 曲映悬生怕激怒了她,连里头赵氏也要一道挨打,再不敢上前,只好言好语的赔情。 奈何黄氏软硬不吃,她又仗着自己的身份,撒泼耍滑的谁都不怯。 众人正是束手无策,外头进来一门房,一路小跑,不知在红师爷跟前嘀咕了什么,红师爷眉眼舒笑,近前说话。 曲映悬也跟着面目舒展,摆摆手,红师爷躬身出去。 没多会儿功夫,便见窸窸窣窣迎进来一行人。 头前是一清瘦公子,身着秋香色公子衫,腰上坠着分段连辍玉璜,步履挪动,便有清脆之音。 身侧珠围翠绕,十几个婢女侍奉左右。 跟前还站着一美貌妇人,挽髮簪珠,金红缎面的圆领袄子上绣着石榴花,下趁杨妃色暗花马面裙,裙摆处绘有一圈秋香色洒金图。 手里捏着一方素帕,扶着那公子的手臂,垫脚朝众人张望。 阳光洒在云鬓,金凤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阿姐!」 曲映悬瞧见来人,忙笑着走近,先是作揖,又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姐夫。 崔永昌仍是那副和善模样,虚虚搀扶,笑目打量着院子里的状况。 曲妙妙寻不见赵氏,拉过兄弟询问:「母亲呢?」 那盘莲花紫酥都送到了府里,这会儿他们过来,总不能还摆着长辈的身份,要等着进屋跪拜? 曲映悬眼底闪过一抹明色,按下嘴角,只做戚戚状,指着屋里道:「您瞧瞧吧,我正没法子的犯愁呢!」 「舅舅纵着舅妈扣住了母亲,非要我拿表哥来换,又说带不来表哥,三个人要同生共死呢。」 「哼,好大的口气。」崔永昌冷冷一笑,勾勾手,招了路喜上前:「捆了她。」 曲映悬不敢动手,那是他们沾亲。 在崔永昌面前,可没有这一号亲戚。 「是。」路喜清脆应声,招手领了两个亲兵过去,就朝黄氏过去。 打他们人来,黄氏那边就瞧的清楚。 外甥女婿他们不认识,但曲妙妙跟赵氏有六分相似,他们可是一眼就认得见。 「你们干什么?」黄氏跌跌撞撞着后退,要去拿赵氏威胁。 嘴里还不忘说着耀武扬威的话:「我告诉你们,我是你主子的亲舅妈!对长辈不孝,大陈律里白纸黑字地写的清楚,仗八十!罚银二十两呢!」 奈何,黄氏天大的威风,也拗不过崔家的亲兵。 两个山高的汉子一左一右地提着她的腕子就将人拖了出来。 赵二在后面求情,路喜客气地问道:「亲家舅爷要一道么?」 赵二看了看那亲兵的身形,慌忙摇头,进屋躲在了赵氏跟前。 「好你个曲妙妙!你敢叫他们捆我?连你亲娘舅的情面都不顾了?」黄氏这回跳不起来了,但嘴上嚷嚷着也没饶人。 路喜嫌她骂的不体面,挑眉就叫人赏了两耳光。 谁料,黄氏挨了打,脸上肿起,气焰反倒越性嚣张起来。 「你们这几个天杀的狗崽子们!高门大户又如何?你不孝顺,国法不容!老天爷要打雷噼死你们的!」 路喜拧着眉,忙让人找东西塞她的嘴。 崔永昌却笑着上前,「小爷我长这么大,也见过不少腆着脸上门攀亲戚的,但像你这么蛮横无理的,还是头一回瞧见。」 黄氏看他笑脸迎上,只当人好欺负,啐口就骂:「你一公子哥儿不谙世事,那小娼妇给你吹了点儿枕边风,就什么都顺了她!他们曲家的人害我儿子,就是打官司,我也饶不了他们!」 崔永昌脸上笑意愈发的舒朗,轻描淡写道:「咱们家唯一能数得上的亲戚,也就大伯父一家,这妇人也说她是咱们亲戚,该是怎么个罪过?」 今上是侯爷的兄长,他家少爷也就在圣上跟前喊一声伯父。 冒充皇家之人,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路喜在一旁笑着应声:「依大陈律,当斩。」 崔永昌点头,宽宏大量道:「这愚妇也是无知无畏,死罪就免了,打一顿,叫舅少爷依讹诈罪给个定夺。」 曲妙妙一行进屋。 瞧见赵氏惊魂未定地坐在圈椅之上,脸上塌了相,眼眶子发青,眼神瞪得发怔,活似失了魂儿。 「母亲。」她紧步上前,握住赵氏的手,小声喊人。 赵氏低头,瞧见了自己的亲闺女,嘴一抿,『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激动的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手指着外头,呜呜咽咽的跟闺女告状。 到底是亲娘儿俩,赵氏哭的委屈,曲妙妙看着也心疼。 她气地探身出来,正听见黄氏在外头鬼哭狼嚎,更甚连崔永昌也一道给骂了。 「宝梅,你嘴巴利索,快去骂她一回才好!什么不三不四的亲戚,她要打官司?我还有一肚子的官司要找她打呢!」 论骂人的本事,宝梅可是能跟与春姑姑比肩的本事,不曾输过。 任那黄氏奸似鬼,也被好骂一顿,臊眉耷眼的消了气焰。 屋里,崔永昌慈眉善目的跟赵氏作揖。 第94页 之前那回碰面,赵氏见过他的手段,这会儿再见,也不敢受他的礼,忙避开一步,嘴里连说着『快起来』。 曲妙妙当她被黄氏吓破了胆,恼她识人不清,又心疼她受了委屈。 思索再三,还是觉得将人接在身边照看,才能安心。 她跟崔永昌商量,某人自是点头同意:「映悬这处天天有政务要忙,咱们接岳母大人家去,也是应该的。」 曲妙妙点头,又让宝妆帮着收拾行李。 「我不去!」 赵氏满口回绝,「我在映悬这里住的挺好,我心里不舒坦,坐不得马车。」 没等曲妙妙再劝,崔永昌便笑着道:「岳母不必担心这个,我叫他们抬软轿来,比坐马车方便。」 「我不……」 赵氏拉着闺女的手哀求,但却说不出不去的缘由。 曲妙妙还是头一回瞧见她这般模样,早年间在家跟父亲撕打,哭的跟什么似的也不曾势弱过谁。 如今…… 不过是跟黄氏拌了几句嘴,竟能被逼到这般地步。 实在是让人看着不忍心。 「罢了罢了,您自己觉得怎么舒坦,就怎么的住罢。」 曲氏拉着她又哭,垂首避开女婿的眼神,只跟闺女道苦。 「娘如今……就你一个能指的上了。你可不能像你那没良心的爹……再不管我……」 曲妙妙好话哄了一遍又一遍,才叫她止住了眼泪。 回去的马车上,还颇为感慨的跟崔永昌念叨:「我母亲经这一回,整个人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倒柔和了不少。」 崔永昌半点儿不提自己的事,附和道:「吃一堑长一智,许是赵家人的行径寒了她老人家的心,才知道应该要跟谁亲。」 曲妙妙点头:「但愿吧,她好好的,再不胡闹,才是咱们的福分呢。」 崔永昌蹭了蹭她的面腮:「你若不放心,把秋明居收拾出来,那处地势宽敞,又离咱们的院子近,你每日过去走动也是方便。」 他说的真心实意,曲妙妙自是感动。 扭头轻啄一下,红着脸又作无知模样。 崔永昌扯开唇角,也亲她一口,嘴里振振有词道:「咱们有来有回。」 第45章 「我没事儿。」 青州城临海, 出城往东,不过八.九里地,就是辛家港。 每每出海的渔船在港口排着队停泊,便是一年一次的禁渔时节。 更是辛家招募人手, 给镇北军做新一季冬衣的日子。 附近的渔民洗去一身的海腥味, 看孩子做饭, 家里女人们便排着队到城郊绣庄里做活。 任外面海风唿啸地吹,绣庄里也是一片祥和景象。 曲妙妙从马车里出来,疾步伸手, 夺过宝梅手里的蒙帛簦笠,仔细的给某人遮住, 生怕雨水潲他身上。 「我是金子做的不成?」崔永昌长臂一揽,将人搂在怀里, 「你离我近些, 咱俩都淋不到。」 他嘴上是这么说, 但手上却不着痕迹的将雨具往她那边撇了撇。 几步进了绣庄,里头有早就备好的软轿来接。 二人乘着轿子, 直奔主屋而去。 此处掌事姓张, 单名一个橙字。 这会儿正急的在屋前打转, 瞧见崔永昌也跟着过来,张掌事先吓了一跳,撑了伞就过来接人:「祖宗哎, 这天儿, 您怎么还敢乱跑?」 辛家的掌事都知道少东家身子弱, 又都拿他当自家孩子的疼,在这方面免不了要越矩一些。 崔永昌先搀着曲妙妙上了台阶,才将手中的簦笠丢给旁的。 笑着跟张掌事道:「这天儿多好, 不冷不热的,落了雨又清凉的很,我母亲在家盯得紧,说是上你这儿来玩儿,她才好容易点头呢。」 张掌事笑着道:「得嘞,您自己可仔细着些,衣裳只添不减,万不能着凉受寒了才好!」 崔永昌点头称好。 外头的飓风越性厉害,院子里的花木乱颤,不知是哪处窗户被风吹开,织机潲上了水,引得做活儿的女工一阵喊叫。 「嘭!」 又一阵急切的风,将半株春树打折了头。 当值的奴僕裹着蓑笠出来,四.五个人手脚麻利地抬下枯枝,消失在月亮门后。 崔永昌勾勾手,交代路喜几句。 没多会儿功夫,路喜小跑着出去,回来时领了个年轻小子,进门儿就先磕头,说要替叔伯大爷们谢少东家赏酒吃。 崔永昌看他年纪尚幼,长得憨厚模样,便笑着叮嘱:「小孩子可不准吃酒,回头吃醉了闹事,你老子娘急了要打人,我可不护。」 那小子磕头道:「我是不吃的,学里夫子教训过,年底课业没得甲等,再没脸碰这些东西。」 说罢,他还不好意思地挠头,羞的不敢看人。 路喜在一旁打趣儿:「你不能吃酒,那你是得了个乙末?」 那小子倒也诚实,摇头道:「连乙末都没够到,丙末而已。」 他怕少东家小瞧了自己,又拍胸脯道:「明年我就十六!等过了生儿,入秋咱们镇北军就徵兵了!我力气大,回头做了崔家军,砍几个后梁余孽的脑袋回来,一样是好儿郎!」 明年十六,那他今年不过十五岁。 崔永昌听他骄傲言语,只温温而笑,叫他起来说话,又问名字。 「田安!」提起自己的名字,那小子恨不能扬着下巴说话,「小时候侯爷来庄子里抱过我,赏的名字。」 第95页 整个绣庄那么多孩子,独他一个是侯爷给起的。 就连学里夫子也夸过这名字好呢。 那小子看崔永昌好说话,又大着胆子道:「少东家,您是侯爷的儿子,那您一定也会崔家枪法吧?」 听他越说越要上脸,路喜忙上前阻拦:「大胆!怎么跟主子说话呢!」 崔永昌沖路喜摆手,继续同那小子道:「你想看?」 「想!」 「哼。」崔永昌理直气壮道:「我不会。」 十四五的小孩子踌躇满志,以为终于凭自己的能言善辩,要见识到传说中的崔家枪了。 结果,这位少东家人虽是好,但也忒没本事了。 「你……」 小手急的要伸出来指人,觑见一旁小路总管警告的眼神儿,又慌忙缩了回去。 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您可真没劲儿!」 崔永昌豁然而笑:「既然你有从军的志向,那我来考你,我崔家军一仗有先锋几何?」 那小子眉眼舒展,朗声道:「五千!」 崔永昌又问:「统帅几人?」 那小子声音更大:「自是一个!」 崔永昌正色道:「傻小子,要学崔家枪,那五千先锋人人皆可,没什么好稀罕的。咱们崔家军之所以能无往而不利,凭的是兵法而非蛮力。」 那小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想了一会儿,又给他磕头:「那少东家,您能教我两招崔家兵法么?」 他要多学打仗的本领,拿军功,做大官,光宗耀祖! 崔永昌懒懒往椅子上靠,檐下的雨链丁丁作响,愈发显得他的回答严厉。 「不能。」 到底是小孩子,连着被拒绝了两回,那小子也有些气性,拧眉抬头,满是幽怨地睖人。 崔永昌不紧不慢道:「我们崔家的宝贝只能传给我儿子。」他指着斜对过的正堂,「里头坐着说话那位夫人,是我媳妇,等她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教他兵法,你给他做副将可好?」 那小子沉吟半晌,才咬着嘴唇,认真道:「副将虽是大官儿,但我脑子笨,念不来书,回头他别嫌我……」 崔永昌哈哈大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我替他应了,不嫌你。」 那小子高兴地给他磕了个头,起身又想起夫子教过的礼数,又添了一项作揖。 崔永昌摇了摇头,不忍心叫着傻小子失望,叫路喜寻了一桿花枪来。 他提在手里,抿紧了唇,单手凭腕便连打几个枪花,倏地回手,一个连环刺,莽足了力气,又悬枪打摆,连转两圈,那杆花.枪似是停在了半空,红缨旋足了整圆,枪尖却半分未曾倾斜。 落定收势,崔永昌笑着将花枪丢那小子怀里:「可瞧清楚了?」 「嗯!」那小子连连点头。 崔永昌绷住一口气儿,起身进屋。 见曲妙妙与张掌柜在正堂说事,跟前摆着十本摊开的帐簿,似是遇到了大麻烦。 他擦了汗,抱一杯热茶,坐在一旁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 张掌事在那儿臊眉耷眼地诉苦。 说是平江府的货迟迟不到,眼看着已误了三五日工期,派出去的人也不见回来。 镇北军的冬衣可是例年大事。 将士们吃饱穿暖了,才能安心保家卫国,北边的后梁余孽迟迟未清,迟了镇北军的供给,万一出个什么乱子,可就是千古的罪人! 曲妙妙道:「使人去平江府问了么?是不是常家那边迟了几日,若是发船晚些,迟几日没到,也是应该。」 「使不得咱们问,常家倒先使人过来了。」张掌事苦着脸道,「又不好将人往府上领,我也只得胡乱找个由头,请您出来一趟。」 他沖门口的小子摆手,让去把人请来。 常家来的人是萧二爷跟前伺候的掌事,进门儿瞧见崔永昌,先磕头请安,才开口说起正事儿。 「往常咱们两家的凭证,别说是在大陈境内了,可着有人烟的地方去使,也没过被扣押不放的道理。」 「船才入东阳,就有官差封了河道,说是有人检举违禁,要卸了货物详查。」 「我家老爷怕误了这府里的事,就另调了给滇西军备着的那批,想着改走外海,也不跟他们纠缠,等回头滇西军拿银子来买,直接让东阳的那几条船改道西行就是。」 「谁料,东至邵武,就又被人给卡住了!」 要从平江府送东西出来,必过邵武、东阳,这是有人刻意要使绊子。 曲妙妙道:「可打听出幕后指使?」 常家的人点头。 「原是塞银子去问,他们还不肯说,得亏东阳驻军提督是我家老爷旧部,偷偷传消息出来,说是詹事府的人拿着手谕亲自下来督工,连夜调了兵马,只等着咱们强行闯关,好当即拿人呢!」 詹事府的人? 那可是太子的手笔。 今上膝下独太子一人,一无兄弟谋算,二无党羽之争,太子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 这事儿,可不止是生意上的刁难那么简单了。 曲妙妙微微侧目,只扭头跟身畔某人去讨主意。 「你看这事儿……」 她只跟辛氏学过怎么做生意,如何买进卖出,过过手如何让利钱滚了倍的翻。 朝堂上的事情,辛氏没教,她自然不会。 第96页 崔永昌默声片刻,食指跟拇指捏着虎口的皮肉,肌骨拨动,似有万千计量从指尖划过。 他蓦地大笑一声:「这是正撞枪口上了。」 起身问常家的人道:「我二叔如今是在平江府还是随着大船出海?」 「老爷担心这府的那批货,且还在平江想法子呢。」 崔永昌是萧二爷的亲侄儿,那人也不瞒他,只捡了实在话说。 镇北军说的是崔家军,但冬衣交不出来,让几十万大军吹风受寒的,就是崔侯爷亲自出面,也未必能平得了众怨。 崔永昌取了桌上纸笔,提笔写下几个字,封好了塞他怀里:「也不留你歇了,把这封信给二叔看,剩下的我们这边来办。」 「成,那小的暂先回去,您且仔细着身子,我家老爷念的很呢。」 常家的人躬身出去,在雨幕中消失了身影。 曲妙妙见他面有疲惫,也起身回去。 马车饶角门进府,忽听对过院子里鞭炮声震天响,又哭声不断。 问起缘由,说是瑞宁爵府今日发丧,这会儿起棺入葬呢。 崔永昌觉得胸中憋闷,忍不住咳嗽两声,又踩着杌凳下了马车。 顺着庑郎往里面走,雨势愈发得厉害,噼啪作响,似打有万马奔腾。 雨声响的震耳,一时竟叫人听不出来是隔壁的鞭炮声还是雨声。 曲妙妙抱紧了他的臂膀,顺声道:「今日春姑姑去的,母亲说你身子弱,要避讳着这些,我才没说。」 崔永昌耍枪那会儿吸到了凉风,嗓子眼儿里直发痒。 他要解释,紧着一阵咳嗽,连说话的气儿都没了。 曲妙妙吓得心提到嗓子眼儿,再不敢让他开口。 赶着几步搀他回了香雪堂,又叫人沖止咳的梨膏的来,一下又一下的给他摩挲心口。 才成亲那会儿,她见过这人发病时候的模样。 难受的像溺水一般。 那会儿她只觉得看着可怜。 如今想起,心里便只剩忍不住的后怕。 「我没事儿。」崔永昌咳过了劲儿,喑哑着嗓子摇头。 「少要哄我!」小人儿急的红了眼,捏着拳头恨不得打人,却捨不得让他受疼。 她看着好模好样的某人,抿着嘴,勐地将人揽在怀里:「你再不能这么吓人了!」 崔永昌从她纤细的臂膀中闷声答应,得了唿吸,他笑着道:「我肯定好好的。」 粗粝的指腹搵去她的眼泪,他不怕死地打趣:「回头跟你生上七个八个的孩子,那不成问题的。」 曲妙妙哭哭笑笑,咬他两口,才止住了眼泪。 也不敢让他冒着雨往点春堂说话,留了宝梅在屋里盯着,曲妙妙只带宝妆一个,去将今日之事禀于辛氏。 而崔永昌看她害怕的落泪,更不敢说自己咳嗽的缘由。 老老实实地抱着被子,往软榻上歪,拿起她夹了红纸的话本子,闲闲翻看。 与此同时,长宁街上漫天纸钱,黄的纸混着污的泥,随着纪家戴孝的队伍,出城一路往北山而去。 辛家当铺的后院里,铜掌柜脸上挂着笑意,睨一眼跪在脚边的一个泼皮。 「不是我不救你,而是上头的意思只要赵恆印一条性命,你倒好,还饶进去个爵爷世子。」 铜掌柜声音缓缓,一字一句都讲的清清楚楚。 他看了看手上的匕首,锃亮的刀锋映着人影。 这要是抹了脖子,可是不疼。 铜掌柜一把扯住那泼皮的发揪。 稀疏的头髮扥紧了头皮,那泼皮不得不仰头求饶:「您……您……您饶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 「饶你?」铜掌柜笑着摇头,「拿你这条命换你老娘后半辈子富足,你自己选的,这会儿还想反悔不成?」 一锤子的买卖,定下来的可不能改。 「我……我……」那泼皮像是嗓子眼儿里塞了馒头,满肚子的害怕,说不出口。 铜掌柜拍他下巴,厉斥一声:「闭眼!」 泼皮吓得听话,刀光闪过,地上洇出一片深红。 须臾,一辆送货的板车从北城门出去,雨水渗透了上面的草蓆,依稀露出棺材一角。 推车的人穿着一双草鞋,大帽檐儿扑簌簌的往两边顺水,脚下却走的四平八稳。 泥泞里,车辙辗轧出两道清晰的印子。 隔着几步,便有红梅落下,又被雨水冲散,漫入这场凉意之中。 第46章 「你想诈我什么?」……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夏末, 最后一声蝉鸣落定,淅沥沥落了三两天的毛毛雨,天气便凉起来了。 撤下冰鉴,换上小袄, 薄薄的辉月纱裹在身上, 在屋里坐一会儿, 还要生出些热意。 曲妙妙沖门口指了指,宝梅便过来支起半扇窗户。 「别开窗!」崔永昌手上拿着刮板,从高凳上下来, 伸手又推一下窗柩,「裱画怕风。」 「嘭。」的一声响动。 接着又「噔噔噔」几声, 是窗撑子滚在外头。 曲妙妙从书本里抬头,道:「谁惹你了, 憋着搁这儿撒闷气?」 她知道缘由, 也没指着他作答, 挥手让丫鬟们出去,撂下手上的闲书, 起身到他跟前说话。 「母亲不是说了, 詹事府早有打算, 他们是为了逼常家交出梧州的铁矿,也不是为着咱们。」 第97页 崔永昌展平了上头的绢布,接过她递来的棕刷。 马尾毛细密的从宣纸边缘划过, 将封边的绢布铺开舒展, 沙沙声像是在下雨, 听着也不能让人心安。 曲妙妙见他不语,又找旁的话题来哄。 「这幅画倒是应景,正是秋收, 我在城外见他们捡麦子,路边停着的牛车上就堆着这样。」 崔永昌一边小心地磨着手上动作,咂着嘴给她解释:「这是明昭帝所绘的《五谷丰登图》,前朝太子秦畴就是因为这幅画,才丢了储君之位。」 曲妙妙出身末等士族,若不是得崔家帮扶,曲崇怕是这辈子也就止步从四品守城小官上头了。 好在她敏而好学,在辛氏的教导之下,也了解了不少崔家的事情。 前朝太子她虽不知是谁,但明昭帝她却知道。 那位是今上生父,宣平侯的亲娘舅。 今上登基后,追封其为明昭帝。 听说其文治武功举世闻名,世间再无出其左右,只可惜,英年早逝,于平嘉十三年,薨于长春宫。 听说,当年崔家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军进京,为今上登基扫除一切障碍,也是因为那位明昭帝的缘由。 曲妙妙眼珠子滴熘熘地转,捡自己听懂的话来说:「好好的,怎么画了两副?」 崔永昌扭头看她,忽然就笑了。 「小机灵鬼。」捏了捏她的鼻尖,才给人解释:「其中一幅是母亲默的,又使了些功夫做旧,两副混在一起,更是分不出真假了。」 「那么厉害!」曲妙妙仰头称赞。 画虽是辛氏所默,但她语气崇拜,仿佛全因了他的功劳一般。 崔永昌挑眉道:「高阳书院里,小宋夫子的书房里挂着两样宝贝,最为珍贵。」 「常家的字,辛家的画,你只到外头古玩市上去问,千金一换都要难求。」 曲妙妙听他说的笃定,便知这人自是在婆母跟前学了些本事的。 她眼睛张得清亮,在一旁小声嘀咕,刻意念给他听。 「我从前,最是羡慕诗文里那些作画写诗的雅致,如今我可再不用不羡慕了。」 她小手揪上他的衣角,歪着脑袋道:「夫君。」 崔永昌睇她一目,揣着明白装煳涂,「何事?」 曲妙妙笑着晃了晃手,低低地又喊一遍:「夫君……」 「嗯——」崔永昌自顾手上的活计,但声音却有意拖长,跟她拿腔调。 小人儿努了努嘴,丢手回了里屋,侧身往软塌上去歪,也不说话,继续捡起那本没看完的话本子往下面念。 没多会儿功夫,外面裱画的人也跟了进来。 「恼了?」 「嗯——」小人儿声音上扬,学着他方才的模样,也拖起了腔调。 某人伏身近前,凑她耳朵边上说话:「换件儿喜欢的衣裳,咱们起来画个小像?」 曲妙妙虽是看书模样,然竖着耳朵都在他身上盯着。 打人一进屋,她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这会儿他凑过来说话,热气呵在耳廓,她嗔怪着撵人:「起开,不稀罕。」 「我稀罕你,成不?」崔永昌顺势从身后将人环住,两个人就这么的歪在软塌。 他声音沉沉,带着几分不悦得低沉:「我心里有事儿,方才说话急了些。」 曲妙妙抚上腰间的手:「我能听么?」 崔永昌往她脖颈探了探,哼声道:「又不瞒你。」 「常家跟咱们唇齿相依,有二叔跟大哥哥在,别说是你我这一辈了,就是到了儿子孙子那会儿,也没有生分的道理。」 「今天他们敢借着由头,截了常家的货船,瞧着那是打了常家的脸面。」 他话音稍顿,继而反问:「实则呢?」 曲妙妙转身,勾住他的脖颈,也浅浅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她小手捏在他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 继续说着在辛氏跟前没敢说出口的心思:「例年帐目里再清楚不过了,别说是有一道亲戚关系在那儿放着,就商言商来讲,咱们两家也是互为表里,没道理不往一处使劲儿。」 可在点春堂里,辛氏把话说的明白。 他们崔家忠君孝国,即是圣上的意思要查常家,那宣平侯府再没有违抗圣意的道理。 曲妙妙嘆了口气,劝他道:「罢了,母亲自有母亲的道理。」 辛氏瞧着面和心善的好说话。 然而却最是脾气顽固,她决定的事情,从没有过改主意的时候。 「小傻子。」崔永昌捉住她作怪的手,捏在掌中,「母亲这辈子,眼里除了父亲,第二要紧的,便是那些黄白之物。」 这天底下,就没有辛氏不愿赚的银子。 常家商队手眼通天,另外,能出海的巨型商船,他们家是独一份。 于情于理,辛氏都不能放着送上门儿的银子不要,真心要跟常家撕破脸面。 经他这么一提点,曲妙妙也有些明白过来了。 「是因为父亲还在京城?」 崔家若是管了此事,京城那边…… 「可算聪明一回了。」崔永昌揉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又跟她说起萧二爷的事情:「二叔是太爷爷替祖父收养的儿子,他跟父亲一道长起来的情分,虽没血脉亲缘,但咱们家族谱上,可是写着二叔的名字呢!」 第98页 写进族谱的嫡系子弟,才能习得崔家兵法。 他当年就是在帽儿岛上,跟着萧二爷学的本事。 「二叔性子沉稳,做过镇北军的探白将军,一身功夫出神入化。」 「那会儿咱们镇北军兵压云中府,后梁的皇帝小儿缩着头不肯出来,二叔只身潜入敌营,提着那小皇帝的衣领子朝城上喊话,对面的人才知道丢了这么个人。」 「母亲甩了脸子,直说不管常家的事情,无非是想逼着二叔将父亲从京城给接回来。」 曲妙妙面有惊讶:「父亲不是进宫给太皇太后侍疾?」 崔永昌抿着嘴,勾出一抹讽笑:「哄外人的话,你怎么也信?」 宫里面那么多太医守着,又怎会使到父亲成年累月的在跟前侍奉? 那不过是朝廷拿来说给镇北军的将士们听得好话罢了。 先帝爷那会儿,扣了太爷爷在京城里,才能放父亲回青州自由。 如今他也娶妻成家,宫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便效仿了先帝,扣下父亲在京城为质。 镇北军于崔家,是荣耀,亦是枷锁。 一时半会儿,曲妙妙还理不清这其中的干系。 但看他神色,也能体会到一些难处。 曲妙妙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自己跟他贴得更近:「我是不懂,但你若有不开心的时候,只说与我听。」 小人儿声音吟啭,比窗外的那只画眉都要令人悦耳。 「我是你的妻,两个人担着总比一个人要轻松一些。」 崔永昌吻了吻她的发,馨甜的香味扑在面上,唿吸间,皆是她的味道。 「你真要帮忙?」某人笑着低头,去找她的眼睛。 小人儿目光坚定,认真道:「你当我是外人么?」 夫妻本一体。 哪有什么帮不帮忙的道理。 这人真是聒噪,净问的是废话。 崔永昌手上顺势及上,最后把人环在心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不论是姑娘、儿子,你早日叫母亲抱上乖孙,咱们俩的责任就交了一半儿。」 以为她又要嗤声起身。 崔永昌环着的手稍稍松开,只笑吟吟地看她的眼睛。 这回,曲妙妙却没有走。 她噙着笑,四目而视:「你这个坏人,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 某人理直气壮:「哟,长本事了,你想诈我什么?」 曲妙妙噘着嘴,嗔他:「你让他们换了我素日养生的汤药。」她咬着小牙,眼神微微朝上,「你换了什么,难道这会儿就给忘了?」 他撺掇了刘大夫一道儿,在背后捣鬼,当自己不知道呢? 崔永昌豁然舒笑:「你找刘大夫逼供了?」 「哼。」曲妙妙吓唬着撕他的脸,「那四喜养身汤我吃了大半年了,什么味道我还不不知么?里头换几样药材,我头一口就吃出来了。」 她可是下了功夫,跟着铺子里的大夫仔细学了些医理的。 岂能教他给煳弄住。 崔永昌脑子灵活,半点儿不见羞涩,只顺着她的意思往下面说:「平日里,我一提这话,你就要做羞迴避,我当你心里不肯,早知道也有这心思,我当更加努力才是。」 他要努力什么? 他能努力什么! 「你——」曲妙妙没好气地骂他:「不羞!」 某人大言不惭道:「这有什么羞的,我若早些努力,这会儿怕是儿女双全了!」 后来,原是在院子里海棠树旁要画的《美人赏花图》,因某人的越性勤奋,改作了《半偏云鬓娇憨图》。 睡醒的小人儿朝那画上去看,瞥见题字——吾妻阿娪,醉我醉人间。 她螓首敛目,羞红了脸,埋在某人心口,不肯再看那画一眼。 第47章 「都听你的。」 詹事府的事, 辛氏打了主意让萧二爷出手,然常氏心里却也有自己的算盘。 夤夜更深,一艘装满药材的货船自东边使来,停在平江府城外的码头。 货物未卸, 便打里面出来了十几个奴僕丫鬟。 「主子, 当心梯沿。」说话的是常氏跟前的当家女掌事。 顺着她躬身的方向望去, 一纤细身影自夜色中走出,映着两旁灯火,才渐渐瞧清了模样。 那妇人挽着髻, 发间簪着点翠金凤,步履轻移, 似是闪着熠熠金光,一身华服乃辉月纱所制, 提灯而过, 满天星辉皆披于身。 柔荑凝脂, 搭在那女掌事手背,抿唇轻道:「他人呢?」 女掌事撇着嘴朝正前方指:「您瞧, 早就在那儿候着了。」 常氏峨眉微蹙, 虽是不喜, 但娇态天生,只在眉目间肆意流淌。 她微微咬唇,红唇上附着的那枚胭脂记愈发的清晰。 前头那人笑着过来迎人:「知道你要来, 我高兴的一夜不能合眼, 天刚擦黑, 我就来了。」 「哼。」常氏满脸讽笑,冷冷地嗤他,「少在这里跟我打马虎眼, 你们父子两个背着我捣鬼,等回去我再收拾你们!」 萧二爷也不说话,只赔着笑脸,凑近了扶她上马车。 灯火明灭,待人走远了,一声号子冲破了浓夜。 「嘭!」火把燃起,码头便又热闹起来。 常氏盯着跪在跟前的父子俩,恼地骂人:「三张纸煳出个驴头来,她辛荣好大的面子啊!」 第99页 生意是两家一道做的,凭什么自己搭上十几吨的棉花,还要再舍了京城的关系去帮着疏通? 常衎不敢说话。 还是萧二爷老练娴熟,不紧不慢地起身,凑过来讲情:「哪是她辛荣面子大啊,分明是我夫人宽宏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 「再说了,咱们是看她的面子么?」萧二爷好容易摸到了那只冰凉的小手,再不肯放开,继续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做婶婶的偏疼永昌那孩子」 听他提到永昌那孩子,常氏才稍降辞色。 崔永昌在帽儿岛上养病那会儿,常氏就最疼他了。 那孩子嘴甜,又会说好听话哄人。 比常衎这个亲生的都要讨喜。 萧二爷顺杆上坡,继续道:「大哥是亲的,侄儿也是亲的,没道理你跟嫂子置气,让亲骨肉任人拿捏的道理。」 常衎也跪步上前,帮腔道:「是啊,您不是常教我,要跟永昌兄弟和睦,不分你我么?」 常氏捨不得打萧二爷,可对儿子却是狠心。 她提手揪住了常衎的耳朵:「小兔崽子,胆子随着个子长啊!我平日里催你早些成家立业,怎么不见你听话!」 正经事情没一样上心,倒在这些犟嘴耍滑上下了功夫! 常氏将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了儿子身上,又骂了几句,才把人撵了出去。 也不知萧二爷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常氏欢心。 转天,她便松口改了主意。 送萧二爷出门,常氏还不忘叮嘱,「有使银子的地方,你只往富足了给他们,咱家不短这点儿,你就是填了这平江府的一应,咱们还有岛上的退路不是?切不可只身进去。」 萧二爷咬了咬她的胭脂记,又顺走了她手上的帕子,才笑着翻身上马。 爹娘恩爱,连外人也不避讳。 常衎在一旁憋笑,羞的脸都红了。 常氏睖他一目,怪声怪气道:「我听掌事的说,后梁那船货你让了他们两成利?」 她伸手摸上儿子的耳垂,拉着将人往回领:「你父亲猜,肯定是咱们小春天的春天来了,好小子,跟为娘讲讲,瞧上谁了?」 常衎脸上臊得更红,却咬紧了嘴,只字不提。 常氏在这里锲而不捨的地打听儿媳妇的踪迹。 青州宣平侯府里,辛氏也在怒气冲天的教子。 「都是常衎那臭小子把你给带坏了!」 辛氏气不打一出来,她脾气又急,指着指着就想上去打人。 得亏是春姑姑在一旁拦着,才没能让崔永昌挨打。 「我告诉你,崔永昌!」辛氏将手边香几拍的生响,咬着牙警告:「今儿除非是我死了!否则你绝对去不了北边!」 千辛万苦把他养这么大,难道就是为了给那些反贼添一助力么? 曲妙妙在一旁椅子上坐着,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红着眼圈瞪某人,恨不得婆婆能打得狠些,让他改了主意才好。 辛氏又指着儿媳道:「你要北上跟着去谋反,你媳妇儿怎么办?妙妙还年轻,你敢前脚走,转天我就认她做闺女,招个女婿进来顶立门户!」 崔永昌面目平定,不见半分退怯:「您也不用连哄带吓唬的威胁我,他们扣着父亲在京城不放,您是真不知道其中缘由么?」 「你父亲他是去给老祖宗侍疾!」 「您说谎!」崔永昌也梗直了脖子,嵴背挺起:「他们畏惧我崔家在镇北军里的名声,又离不了咱们,才扣了父亲在京城为质!」 辛氏恼红了眼,一把推开春姑姑,上前扥住他的脖领子,便是三记耳光。 想反驳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能不知道么,她比谁都知道的清楚。 可她跟崔浩夫妻分离,还不是为了这混小子! 昊天罔极,他们不求什么报不报的,只盼这一株独苗能够平安顺遂,夫妻和睦,再添个香火传承也就圆全了。 可如今…… 这混小子竟要北上,跟那些后梁余孽一道去做乱臣贼子! 辛氏脚步踉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眼眶。 春姑姑搀着人坐下,劝道:「小姐,永昌身子弱,真打出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辛氏哭的悲切,「打死了他,我和他爹也一道跟去,一家三口在阎王殿里碰上,再没这些糟心的事儿!」 曲妙妙哽咽着起身,在崔永昌身边跪下,抱紧了他的一只胳膊,低低地哀求道:「你别去,我捨不得你……别去好不好……」 旧疾发作之时他没哭,挨辛氏打的时候他也没哭。 可这会儿瞧见小人儿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沙哑着嗓子跪着阻拦,崔永昌再也没法子心硬的将人推开。 抬手为她搵泪,崔永昌和声道:「阿娪乖乖,别的我都应你,独这回不成。」 「为什么!」 曲妙妙也有些失了理智,狠狠推他,后退两步,厉声质问。 「为什么?」崔永昌忽然舒笑,重复了几遍她的疑惑,才喃喃道:「为的可就多了,为了崔家,为了你,也为我自己。」 他侧目看一眼上首辛氏,才扭头继续道:「小傻子,你当我这病是天生的?」 「他们要我们崔家断子绝孙,当年能给母亲下毒,以后也能给你下毒!」 「我不想我的儿子也自幼带着恶疾,一辈子抱着药罐子过活!」 第100页 「我更不想以后跟父亲那样,见不到妻儿,一个人可怜兮兮地站在京城的繁华之上,遥望青州!」 他拉紧了曲妙妙的手,两个人的手握紧,黏在一起。 「阿娪,我不是父亲,也不会让你跟母亲这般,余生揣着思念过活。」 他言语轻轻,但却有千钧之力。 宣平侯府藏在金堆玉砌之下的遮羞布,就这么大喇喇的被揭起,曝露在天光之下。 有痛心,更多的却是无奈。 屋里的三个女人全都泣不成声。 辛氏以手撑额,再说不出一句责骂的话。 春姑姑坐在地上哭小姐命苦。 唯有曲妙妙,满面泪痕,怒目切齿地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要是丢了性命!我连想念都没了!」 人活着,就一切都有转机。 可入伙了后梁那群反贼,跟他为敌的可是镇北军啊! 辛家拿银子养出来的镇北军,却要挥刀向他,将母亲置于何地?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曲妙妙越想,心底的愤懑就愈发浓烈。 她不要他做救世的英雄! 她只要他这个人,要他好好活着,要他长命百岁。 夜里,两个人并排躺着,没人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唿吸声缓动。 「也就明后几天的事儿,大哥哥来家,你说服了母亲,有咱们两家的银钱扶持,后梁那边粮草齐备,一举南下绝不成问题。」 曲妙妙瞪他,指甲掐在肉里,说不出话。 合着上回常衎来青州说事,为的就是这个? 「阿娪……」 崔永昌最会装可怜卖乖,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白日里你给我打的,这会儿肿起来了,疼死人了。」 手下的温度滚烫,是肿了不假。 可曲妙妙却没有心疼的意思。 她捏起那块有些僵硬的浮肿:「你就作吧!等回头母亲生气,提刀把你跟常衎两个都赶出去才好!」 「啊——」崔永昌倒抽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喊疼。 「疼疼疼!要了我的命!」他又央声,「好夫人,快起来给我看看,是不是渗了血丝,破皮了?」 曲妙妙终是不忍心弃他不顾。 喊人进来掌灯,又叫宝妆打凉水来敷,待红肿稍微消散,才重新涂上一层重瓣粉消肿。 她有了回应,崔永昌也绽开笑颜。 「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躺在床上,崔永昌侧身把某人搂在怀里。 起先有些反抗,可他又哄了几句,才安生下来。 崔永昌喋喋不休的在耳边捡好听话说,怀里小人儿却哼都不带哼的。 秋虫声长。 才听到她声音嘶哑地环上他的腰身:「明天,让刘大夫给看看吧,肿得厉害,还是得吃药才成。」 「都听你的。」崔永昌停顿片刻,才顺声作答。 墨色之中,他抚上她的面腮。 指尖染上湿意,烫的人钻心的疼。 第48章 「你想和离?」 又两天, 宣平侯府崔家来了远客。 接着,崔家世子连带着那客人一道,被辛氏打了出去。 南外楼的雅间里,崔永昌疼地龇牙咧嘴。 「嘶——!」药膏涂在青肿, 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我娘好狠的心!我是不是亲的啊!」 路喜抿着嘴, 手下力道隐隐加重:「少爷, 不是我多嘴,您这事儿办的,不地道。」 您都要卖家了, 不是亲的,早打死了。 崔永昌嗤声:「去你的, 啰嗦!」 一旁,同样面上青肿的常衎递来一目:「你们俩个, 都好啰嗦。」 崔永昌瘪着嘴, 怼了回去:「那是我娘, 我不敢躲开,大哥哥怎么也挨了打?」 常衎翻眼皮看他, 没好气道:「小杖受, 大杖走。那也是我大伯母, 我有孝道,自不能逃。」 他拿孝义出来说话,自是要用孝道回敬。 崔永昌输了口舌, 拼功夫更是打不过, 缩了缩脑袋, 再不提这些。 偏嘴上却还要讨个上峰:「你是兄长,还要跟我一般计较,等回头我见了婶娘, 自有人替我出气!」 「比试比试?」常衎嫌他聒噪得很,推开上药的小厮,抿紧了唇,伸手跟他摆招式。 崔永昌是个见好就收的主,连步后退,摇头如拨浪鼓。 嘴里说出的话,却格外讨打。 「大哥哥,你这就不对了,你孤家寡人,红了紫了没人心疼,我是有夫人惦念的人,跟你可不一样。」 常衎因成亲这事儿,没少在常氏跟前挨打受骂。 崔永昌捡这话来说,分明是戳人肺管子。 未成想,常衎豁然展眉,挥手撵了一旁上药的小厮。 心下暗道:若是这点儿小伤让她关怀几分,倒也值了。 崔永昌眼明心慧,隐隐看出了些内情,凑脸上去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 常衎盯着他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弯起,像极了萧二爷的模样:「你北边姑姑家的闺女,等日后她嫁过来,才是两好和一好呢。」 常衎说得笃定。 崔永昌理清楚他这两句话,却抿了抿嘴,没有搭腔。 北边姑姑家? 明昭帝恩师林老太傅临死时高唿——假龙当道,凤在北寒。 此事,上头杀人灭口,再无人敢提。 第101页 但后梁那位姓苏的『女反贼』,崔永昌却是见过的。 那位夫人耀如春华,瞧着比母亲和婶娘都要年轻几分,父亲却喊她阿姐,又笑吟吟的让他喊姑妈。 北边那位姑妈家膝下无子,唯有一个女儿,自是当儿子养着。 他日真凤凰坐上了金銮殿,那位表姐定是要招赘女婿的。 崔永昌又望常衎一眼,砸着嘴道:「大哥哥志向了得,过些日子我北上去送投名状,以后可就在他们家住下了,大哥哥放心,有我在,定帮你拦着那些不长眼的烂桃花。」 他说的是玩笑话。 然,常衎却当正经的来听。 起身给他作揖,又仔细吩咐:「这差事你办的好,回头我自赏你,若是有一朵没掐,教我知道了……」 常衎抿直的嘴角勾出一丝弧度,五指打旋儿,握成了拳头,咬着牙笑道:「我自另有他赏。」 「我说着玩儿呢!」崔永昌连忙反悔。 常衎却不给他反悔的动静,铺开了地形图,自顾讲起了要事。 待晌午,胡掌柜上来布饭,崔永昌却要回家:「我母亲气大了,我回去哄哄,明日再出来。」 他那点儿小心思,却瞒不过常衎。 「惠芳斋的红豆糕最是可口,上回我去北边,给你嫂子带了一份,她直点头说可口的很。」 崔永昌嘴硬,直摇头否认:「大哥哥忘了,我母亲爱酸甜口的,糕点那些她不吃的。」 常衎但笑不语,他站在二楼的窗户口望,没多会儿功夫,便见崔家的马车在惠芳斋门口停住,路喜提了两包糕点出来,才往宣平侯府方向而去。 点春堂里,辛氏勒着抹额,才吃过汤药,脑袋沉沉地睁不开眼。 「小姐,永昌回来了。」春姑姑小心凑过来说话。 辛氏眼睛都没睁,冷哼一声:「他要认错,不准进来!就让跪在院里的石墩子旁,别挡了旁人走道才好。」 春姑姑笑着撇嘴:「这可跪不了。」 辛氏扭头看她。 春姑姑指着香雪堂方向:「那小没良心的,有了媳妇儿就什么都不顾了,听前头门子说,人偷摸的打角门回来,抹了油似的过自己那院儿去了。」 辛氏一门心思的放在了崔侯爷身上,旁人家常有的婆媳之争,在她这里是绝无可能。 儿子成了亲,抬儿媳妇进来,人家小两口才是最亲近的。 自己是亲娘,那臭小子还真能翻了天去? 「该是他媳妇管教着才好。」 春姑姑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大清早的,香芸使人过来传话,少夫人吩咐着收拾行礼,说是要回娘家呢。」 辛氏摆摆手,不想再管那个逆子的事儿:「随他们闹去吧,赶明儿我两眼一闭,他才如意!」 春姑姑赔笑着帮小主子说好话:「瞧您这话说的,昨儿星星月亮地喊着要盼孙子,今儿就没了念想?」 她搀扶着辛氏回寝间,在床沿坐下,又转身去铺床褥,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要我说啊,咱们叫刘大夫过来,甭管真假,只说少夫人有了身孕,永昌那孩子再倔,知道自己要当爹了,岂有不收心的道理?」 辛氏细想一番,点头认同:「你这话在理,倒是个好法子。」 春姑姑伺候着让她躺下,又喊了小丫鬟过来守着,才起身出去,找刘大夫商量应付的对策去了。 崔永昌顺着西角廊子往里走,绕过金钟桥的水榭,自厢房后头的竹林小径回了香雪堂。 他从屋山下过,正听到西厢的小佛堂里有人说话。 隔着雾蒙蒙的雨过天青纱,瞧不真着,但听声音,应是早上赌气不理人的小人儿。 「求菩萨保佑,早日折煞了那病痨鬼,渡信女摆脱枷锁。」 就是病了躺在床上养一辈子,也比这会儿死活闹着要北上造反的强! 宝妆嘆气不敢说话。 宝梅倒是好话反说,笑着讲了两句公道。 「菩萨跟前可不能胡言,他要真病了,躺在那里受罪,我们倒是没什么,头一个心疼的还得是您!」 崔永昌在窗外点头,宝梅这丫鬟,平素里瞧着伶牙俐齿的,倒是个知大理的人儿。 「我心疼他?」曲妙妙睖她一眼,继续跟菩萨诉苦,「崔永昌就是个王八蛋!脾气暴躁不说,性子蛮横似驴,等他躺那儿受罪的时候,姑奶奶才不伺候呢!」 骂人没有好嘴。 曲妙妙被宝梅激的口不择言,自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 宝梅实在听不下去,笑着要拉她起来:「我的小祖宗呦,这会儿是人没在家,您摔碟子瓦卒碗的,待会儿再要好了,可不是要叫我们看笑话么。」 行礼收拾了一半儿,也不听响了。 主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嚷嚷两声,真要丢开就走,不等姑爷留人,怕是她自己倒先捨不得了。 「你当我不敢?」 曲妙妙睖目甩开她的手。 又跪在了蒲团之上:「我只问问菩萨,他要是蹬腿儿走了,婆母的银子得分我多少!」 等到时候拿着银子,她就出家。 馒头庵也好,太虚观也罢,只守着漫天神佛,再不掺和这些破事儿! 「瞧瞧,我是劝呢,您反倒越性厉害起来。」宝梅摊着手感慨,「既然如此,我们两个也不拦了。」 第102页 她瞧见了窗外某人,努嘴给宝妆示意,又拉了拉衣袖,嘴里念叨着退下。 「咱们走吧,主子心意已决,你我快快回去收拾行囊,待会儿二爷使人来接,赶早了还能有个好铺窝呢!」 这山音是念给窗户外头的人听。 曲妙妙不知内情,,只当她要反。 趔着身子骂道:「好丫鬟,是我纵得你厉害了。你只去收拾,仔细着你的皮!」 她怒气沖沖。 窗外,更是燃了一团火气。 红豆糕在指缝里被碾碎,稀稀拉拉地掉在脚边的地上。 绒面黑底的官靴上落了几点子碎屑,崔永昌狠狠拂开一旁碍事的竹枝,丢开路喜,阔步绕前门儿,走进屋里。 曲妙妙正给菩萨上香,听见动静,当是宝梅又过来烦人。 「不使你道歉,我受不起。」她耍着小性子叱骂。 却听不到后续地应声。 曲妙妙抿紧了唇,扭头又要纷争:「你这丫头,真要造反不……」 话到舌尖,她和着口水,又生生给吞下去了。 面前,某人手上不知抓了一把什么,脏兮兮地捏紧了拳头。 他脸上带着寒意,抿紧了嘴,瞪着眼,恨不得要吃人。 头一眼,她也是怕的。 只剎那,却又不怕了。 这人从不动手,无非是拌两句嘴罢了。 再说了,这回错的是他,自己可不理亏。 「看什么?你要走了,还不能让我安排了后路?」她没好气的到门口红木脸盆里沾湿了帕子,给他擦了手。 又念道:「要我说,我也不盼那些,你若是走,咱们早些和离,我不挡你的官运,你也别碍着我的安稳日子。」 崔永昌原本都快把自己哄好了。 忽然听到她要和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腾的一下,又蹿了上了。 「你想和离?」生怕她没听清楚,崔永昌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吼进她耳朵里,「你这话是当真着说的?」 那双还沾着湿意的大手,紧捏住了曲妙妙的两条胳膊,似是只要她点头应一个『是』字儿。 今儿这小佛堂里,就只得闹出些人命才好。 第49章 「犟筋!」 崔永昌气的红了眼, 目光兇狠,两只手忍不住发颤,说话打着哆嗦。 「阿娪乖乖,和离可不是好话。」 他将人紧紧地勒在怀里, 吻着她头顶的发, 「你应过我的, 要给我生儿育女,咱们两个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呢。」 沉闷的声音自头顶漫进耳朵,一字一句, 都教她头皮发麻。 曲妙妙有些后悔了。 这么好的夫君,真要丢了, 她捨不得。 「那你在家好好的,我就不和离了。」 和离是气话, 让他不往那贼窝里去跑, 才是真心。 久久, 崔永昌也不作答。 「你不应我,是吧?」曲妙妙恼羞成怒的将人推开。 咬着牙, 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下眼眶。 泪珠子划过脸畔, 落在衣襟, 三色樱花勾出来的暗纹染上深色,越发叫人难抑爱怜。 「乖乖,你别叫我为难。」崔永昌急切的去拉她的手, 想将人从新握在掌中。 曲妙妙五识被怒火塞满, 再听不进去任何的话。 「你且走吧, 去后梁郡做反贼也好,往西川郡做土匪也罢,我管不到你。」 她冷冷地笑, 嘴角的弧度依旧好看,却是带着寒人的钩子。 「崔永昌,我告诉你。你前脚出了这青州城,后脚我就跟母亲递上和离文书,日后各自嫁娶,再无干系!」 「等日后你的棺材打城门口过,我自领着我的夫君儿子,给你添两个纸人儿纸马,也算是咱们好过一场的情分!」 她这般话说得轻巧。 可钻进崔永昌的耳朵里,却比刀子还要锋利。 「你敢和离改嫁,我就杀了那姦夫!再弄死那小畜生!」 他的阿娪,一辈子都得是他的。 曲妙妙哼笑一声,蔑笑道:「自大得很,你腿儿一蹬,再管不到旁的,还要杀人,好大的笑话啊。」 崔永昌磨牙道:「我就是做了鬼,你也是我的夫人!」 两个人跟孩子似的,你一句我一句。 说出来的话幼稚,也格外地割的人肉疼。 外头路喜探着脑袋在花木后面偷听,宝梅在他身畔催促:「瞧见没?世子爷到底动没动手?」 「我没瞧见人影儿!」路喜也急地打转,脑袋左右摆着,想找个视线好的位置。 「哎呀!」宝梅气不过,将他推开,「你不中用,快起来让我看!」 路喜褪身后退,宝梅要挪步上前,绣花鞋面踩上了脚尖儿。 「嗷呜——」 随着路喜一声鬼叫,宝梅整个人五体投地地扑了出来。 「哎呦,好疼!」 「起起起!」路喜拉着她就要往回跑。 动静不小,屋里两个自是听得清楚。 曲妙妙忙沾了眼泪,推开某人的手,就要出去。 「你去哪儿?」崔永昌跟上,紧张地问。 小人人儿声色沉沉:「写和离书去,早些了了,也省的你不认帐。」 「你敢!」追到主屋,崔永昌一把将人抱住,「阿娪乖乖,别闹了。」 「谁跟你闹了?」曲妙妙冷声回他。 第103页 没待崔永昌说话,就听遥遥的传来春姑姑的声音。 「瞧瞧,这就好上了。」 春姑姑迈二门进来,身后领着十几个丫鬟,另有刘大夫也笑眯眯的跟着一道。 「我就说吧,不用多一道儿的过来说和,夫人偏不听。」 她笑着指给身后刘大夫看,「这会儿子,人家小两口你侬我侬的,咱们倒成了碍眼的秃头了。」 刘大夫跟府里主子常打交道,也笑着附和:「您不过来,我可得跑这一趟。 曲妙妙忙推开某人,也不说话,迳自回了屋里。 春姑姑近前打听:「还气着呢?」 崔永昌忙央求道:「好姑姑,您帮着给说说。」 「你呀!」春姑姑没好气地戳他脑袋,「哄好了这边,待会儿再去给你娘磕头,她平素里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听了你那些胡闹的话,愣是急地抹眼泪,又不肯叫我们瞧见,一个人憋屋里大半晌呢。」 崔永昌不认自己胡闹,只点头说待会儿去磕头。 「犟筋!」春姑姑看着他长起来,岂会听不懂他这点儿子小心思。 狠狠的替辛氏打他一下,又骂:「如今你老子不在跟前,你娘跟你媳妇就指着你了,这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不好么?非要去五迷三道的掺和那些!」 正说着,里间刘大夫请完了平安脉,一脸喜色的出来。 「少爷,得您过来一趟。」 「怎么了?」崔永昌当是曲妙妙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忙不迭的丢下春姑姑就往屋里去。 曲妙妙正赌气呢,别着脸,不肯看人。 刘大夫眼神儿在小两口间游弋几番,才拱手道喜,只说少夫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话音方落,曲妙妙愣了,崔永昌愣了连春姑姑也呆住了。 好在她老人家反应机敏,不过片刻,便扺掌大笑道:「真真是老天爷保佑!我去跟夫人报喜,你去开方子抓药,咱们府里这灯笼彩绸的,可得挂起来了!」 宝妆宝梅也跟着高兴,忙领着底下众人,将那些花花草草从新归置一番,又收拾屋里,将一应孕妇不能闻的、不能近的物件,全部收起,堆在库里。 出了香雪堂,春姑姑掩去笑意,凑近了瞪着眼,急声抱怨:「你这老货,定好的是一个月,回头他安定下来了,再胡乱搪塞个由头,只说是看错了。」 月份往小了的说,赶着没显怀前,还能多些时候劝他收心。 「真是麻杆子搭桥,你顶不上用途!在自己家里,你还惦记着那点儿名声呢?」 「眼下也就罢了,等三四个月该显怀的时候,我看你拿什么来煳弄!」 刘大夫嘴笨,好半天儿功夫,插不进话去。 终于,春姑姑骂了一通,心里痛快了,他才磕磕绊绊道:「别骂了!别骂了!」 「少夫人是真有身孕,咱们编的那个,使不上啊!」 这回,换春姑姑愣住。 她话也来不及说了,丢开众人,拔腿就往点春堂跑。 辛氏药劲儿上来,昏昏沉沉的才将睡着。 就听她扯着脖子道喜,又让人找几个伶俐的绣娘来,待会儿就要选花样子,把小孩子的一应鞋袜小衣早早的备上。 「说是做戏,你怎么还往全套了赶呢?」辛氏歪在软枕上笑她。 春姑姑眼神一瞥,满是喜色:「太子换了假狸猫,咱们的花样子还没拿出来,刘大夫那儿就诊出来了。」 她接过小袄,给辛氏披上:「不是做戏,您是真要抱大孙子啦!」 辛氏眉眼弯起,病也消了,气也没了,招了刘大夫过来,亲自详问再三,又领了人去库里翻有益的补品,再不管旁的。 然,转天没人在府门外拦着,崔永昌反倒自己不肯出门了。 「你跟着我干嘛?去找你的大哥哥,办你的千秋大业去啊。」曲妙妙嘴里说着反话,吃了一半儿的果脯丢在盘中,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私下乱瞥,却终是偷偷落在他的面上。 「这不是怕你生气嘛。」崔永昌倒也诚实。 「我可不敢。」 「那我这会儿就走?」某人作势起身。 「你敢!」小人儿怒目眄视。 只是如今她有了身孕,神佛菩萨在天上听着呢,且不敢说那些胡言乱语的混话了。 「不敢、不敢!」 崔永昌在她身旁坐下,看她一会儿,小心地伸手抚在她的肚子。 也不知是觉察到了什么,惊喜地笑道:「他动了!阿娪,他在里面动!」 宝妆进来给主子换上温茶,听到此话,摇头给他解释:「您是听差了吧,刘大夫说了,要三四个月才能显怀,再要听到动静儿,且早着呢。」 曲妙妙红着脸拍开他的手,小声嗔道:「瞎听什么,那是我喝水的声音。」 崔永昌厚颜道:「我夫人本事了得,喝水也是好听的。」 曲妙妙下颌扬起,只抿着嘴笑。 这孩子来的真是时候,能叫他留下,再不闹着往北边去送命,真真是自己的福星。 两个人窝在屋里,一个傻乎乎地趴着听胎动,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跟肚子里那小祖宗说些什么。 另一个,则哄孩子似的歪着由他胡闹,直到眼皮子打颤,手上的话本子拿不住了,落在地上,人才沉沉睡去。 崔永昌给她盖好了被子,趿履出去。 第104页 「少爷,这个点儿去点春堂,夫人应是还在小憩。」路喜提醒道。 磕头趁早。 现在过去,再赶上起床气,怕是要挨打。 春姑姑昨儿气不过,又捨不得打少爷,就拿他撒法子解气。 背上抽的几下还没消肿,衣裳碰到了伤处,都得疼地龇牙。 崔永昌敲他脑袋:「傻不傻,谁敢这会儿过去讨没趣儿?」 又催他赶快去备马,不准让人知道了。 「那少夫人要是醒喽……」路喜忧心道。 「醒了再说醒了的事儿,昨儿跟那府里的大爷说好了的,你怕少夫人打你,就不怕那府里大爷动手么?」 路喜缩了缩脖子,脚下麻利的生风。 主僕两个赶到南外楼的时候,常衎正准备留书先走。 「我当你不来了。」丢下手中的笔,常衎阔步上前,拍拍他的肩头,「好小子,恭喜了啊!听他们说,弟妹有了好消息。」 崔永昌眉目清朗:「大哥哥倒是灵通得很,我来给你报喜,你竟先知道了!」 一旁的小厮拿了饴糖出来,替主子作答:「昨儿夜里,府里的人就各处送红纸,嚷嚷着要在外面支上棚子,施粥给府上小小少爷积福呢。胡掌柜备了饴糖过来报喜,嘴里直道大吉。」 崔永昌也跟着笑:「是得施粥,这可是个大喜事儿。」 又炫耀似的沖常衎道:「给婶娘也捎个书信,她老人家要做奶奶了,可不得高兴。」 常衎淡淡地笑,张嘴怼他:「你在家陪媳妇养胎,北边儿的事儿,就作罢了?」 第50章 终章(上) 「作罢?我光投名状就备了两天, 岂能丢开不用?」崔永昌抱着膀子,倚在桌子上。 常衎微讶:「不怕弟妹生气?」 崔永昌嘴一撇,厚颜无耻道:「她敢!自古夫字天出头,哪有连男人都管的妇人?只我一个眼神儿, 她就只有听话的份儿。」 常衎点头附和, 伸手摸着自己的面腮给他比划, 阴阳怪气道:「大伯母也是狠心,一巴掌不成,还要分两回打。」 崔永昌脸上隐隐肿着两个巴掌印儿, 常衎这话,就差没有明说了。 「大哥哥不挨打, 等我回头见了婶娘,自有一番道理。」崔永昌慢吞吞的翻旧帐, 「先聊晋宁的事儿, 再说说前些时候见过的那位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 自是指的前些时候女扮男装那事儿。 常衎咬着牙笑。 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 这又是自家兄弟。 低低头, 不丢人。 他嗤笑一声, 讨饶作揖:「好兄弟,咱们两个谁跟谁啊。说正事儿,说正事儿哈。」 崔永昌嘴上说的威风, 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在晚饭前回去。 「你去赴哪家的约了?」曲妙妙一饮喝下汤药, 蹙着眉问他。 崔永昌递上果脯, 餵她吃了两枚,才道:「冯承业喊我有急事儿,过去一瞧, 才知道是吃酒。」 他憨憨一笑:「你是知道我的,如今我改好了,不跟他们混这些个。」 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曲妙妙笑着点头:「你真这么想,才是好的。」 崔永昌面上含笑,心底长出一口大气。 万幸,这回煳弄过去了。 夜里,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床上。 崔永昌心里憋着事情,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忽然,一只小手抚上他的脖颈,凉唿唿的带着暖不热的寒意。 「怎么没睡?」崔永昌笑着缚手上去,把那抹冰凉揣在怀里温暖。 小人儿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另一只手也一道塞了进来。 他胸膛滚烫,炙热的温度自指尖传来。 许久,曲妙妙才问:「你什么时候走?」 空气突然一滞,掌心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似天雷阵阵,又宛若临刑前的急促。 「我岂会不知道你。」她声色平定,缓缓而又温柔,「你瞧着是好说话,却最是倔强不过。」 已经定下的事情,这人使尽千方百计,也要做下去的。 崔永昌小心的与她契合,隔着衣服,两个人却如一个般:「阿娪,不反,镇北军在一日,崔家便会有一人入京为质。」 「不反,你我终要夫妻分离,山长水长,我站在京城你在青州。」 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落入发间,沾湿了枕头,脸腮贴过,是一片冰凉。 他抿紧了唇,好一会儿,方继续道:「不反,我们的儿子、孙子,都会如……」 「不准说……」曲妙妙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你别说,我不想听。」她自欺欺人的不肯听后面的话。 紧接着,哽咽声刺破了一室宁静。 那双捂热的小手勾住他的脖颈,哭了一阵,又去吻他。 两个人在悲伤中热切,最后化为满腔纠缠。 月牙挂在树梢,从云后欠身,有微风吹过,抚过柳梢,也抚过窗外羞人地呜咽。 次日一早,曲妙妙像没事人儿一样。 起床洗漱,又去点春堂请安,只字不提昨晚的事情。 崔永昌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忧了许久,可她不开口,他也不好主动去问。 又几日,曲妙妙接了赵氏来家,安排在秋明居住下。 「喏,除了那几件小衣是我做的,其余一应,全是我娘跟宝梅她们赶工出来的。」 第105页 厚厚的几摞衣裳,另有鞋袜一应,整齐地码在软塌。 崔永昌笑着进屋,打一眼那些衣物,顺嘴道:「这针线活儿可真好。」 曲妙妙放下手中的油印样子,抬头道:「那可不,就连宝梅的本事都是跟着她老人家学的。」 赵氏除了过于偏颇娘家这一样外,其余各样都是顶好。 当年曲崇入仕为官,春风得意之时,宁肯推掉世家姻缘,也执意要娶一平民百姓家的姑娘,正是看中了她的百样好处。 只可惜,姻缘易得,人心善变。 后来种种,当初何等的恩爱,如今便有何等的憎怨。 曲妙妙嘆了口气,她与这人,可不能走到那般地步。 「嘆什么气呢。」崔永昌领她坐下。 曲妙妙扬目看他:「京城来人了,说是要接我母亲回去。」 「岳母自己的意思呢?」 「她是有些不肯。」 回去了,在京城碰见赵家的人也是添堵。 更有甚,一个柳姨娘天天在眼前晃悠,曲崇又是个十足的偏心。 赵氏这些年的心病,多因求不得而成。 崔永昌舒笑,直截了当道:「岳母既然不肯,那不如回了倒好。」 「索性咱们家又短不了她的,把老太太伺候在府上,各处都要省事。」 只要那老太太不惹事,自己揽麻烦上门儿,就是孝敬着又能多吃几斤人参呢? 曲妙妙道:「映悬昨儿个来说,想把她接去家里……」 无论怎样,曲映悬到底也是记在赵氏名下的儿子。 他要孝顺,也是应该。 「有我这个亲姑爷,何必使人家的儿子?」崔永昌把道理掰开给她讲:「她老人家本就不如意柳姨娘,再天天守着你那兄弟,看在心里也是病。」 「你身子一天比一天沉了,更是需要人照顾。」 「我说句不当的话,母亲虽是疼你,但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春姑姑一心二用,终有顾不到的地儿,以我的意思,还是岳母在跟前守着最是贴切。」 曲妙妙敛目,似有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我怕……」 她见过赵氏的蛮横,生怕那老太太再胡搅蛮缠一场,惹得婆母不快。 崔永昌给她定心:「怎么会呢,她是你亲娘,她知道如今只能仰仗你了,自是要十分尽心的待你,你若还有顾虑,回头我去跟她老人家交代交代,且放心着呢。」 小人儿默声片刻,才点头应下。 崔永昌又问正事:「母亲那里,你帮我讨情了么?」 曲妙妙努嘴,摇头道:「我才开口提了两句,本是一屋子欢笑,当时便沉了下来,她又不好训我,扶额只说头疼,连茶也不给吃了,就把我给撵了出来。」 辛氏盼孙子不假,可更心疼儿子。 否则,也不会愿与宣平侯夫妻分离,都要保全了儿子。 崔永昌啧舌道:「那我过几日走了,你要挨骂。」 曲妙妙淡淡地笑:「你只放心的去,我有金身护甲,母亲要骂也得几个月后了。」 崔永昌咧嘴笑,拥着她垫脚打转,又切切承诺:「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大军南下,至少能占住青州城。」 常衎带来的地形图他看了,依着苏家手里现有的兵力,再添常家的惊天飞火,青州城一破,没了镇北军的抵挡,这天下如探囊取物。 怀中小人儿闷声道:「你要平安回来,我跟孩子等你。」 秋风吹起的时候,芦花漫天,顺着马赣河两岸,迷的人睁不开眼。 曲妙妙望着远去的车马,擦了擦眼泪,笑着吩咐道:「咱们回吧,时间久了,夫人要起疑心的。」 「是。」宝梅应声,让马夫掉头回城。 到了家,曲妙妙先拿了新鲜的版印图样,过点春堂给辛氏看过,才回房喘口大气儿。 没多会儿功夫,宝妆跟刘掌事家的一道,来给她磕头。 晋宁的差事,她思来想去,还是使个老人儿过去才好。 定了刘掌事过去,辛氏那边也点头说好。 外放的掌事是个肥差,刘掌事家的之前跟她讨了宝妆做干女儿,此行去晋宁,自是要带着干女儿一道西去。 宝妆哭的泣不成声,磕了三个头,身子还低低地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好丫头,你跟你爹娘一家子团圆,哭什么?」曲妙妙笑着让宝梅将人拉起,又仔细嘱咐:「咱们一道长起来的,我把你当自家姐妹一般,如今你有了好的依仗,只听你娘老子的话,回头寻个好人家,我也安心。」 宝妆抽搭搭点头,刘掌事家的劝了好久,母女二人才道辞出去。 等人走了,曲妙妙才帕子沾了眼泪,抿着嘴朝外头远望。 宝梅笑着扶她回屋:「罢了罢了,我只当我是得宠那个,谁知道,您心里最疼的却是她啊。您要不舍,那换了我去晋宁。」 小丫鬟嘴巧的讨嫌。 曲妙妙嗤声笑骂:「多嘴的鹦哥儿,敢打趣儿我?」 宝梅笑吟吟的给她擦眼泪,又道:「我的好小姐,您且收了神通吧,她是去享福,晋宁比咱们青州不差,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的受苦地方。」 曲妙妙抿直了嘴道:「她也是为我,总觉得是委屈了她。」 拿宝妆去拉拢刘掌事夫妇,是她的私心。 第106页 宝妆那丫头是个闷葫芦,心里有什么事儿只笑着应下,却不肯说出来让主子担心。 也不知道这一去,她心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宝梅道:「什么才是不委屈呢?您赏她一对好爹娘,又安置了前程,已然是她天大的福分了。再说了,刘掌事家的待她是真心,常言道,人心换人心,那老两口子可是生意场上的人精,宝妆若不是拿真心出来,他们岂会看不明?」 「那宝妆也是愿意的?」曲妙妙又问。 宝梅点头道:「自是愿意的,她哭不过是捨不得主子。」又嘴贫一句:「就是这会儿有人接我去做娘娘,离了您我也要哭。」 曲妙妙破涕为笑,骂她贫嘴,闲话两句,才算宽心。 夜里点春堂灯火通明,辛氏坐在正厅里发呆。 春姑姑进来递消息:「马车过了后梁郡,已经跟苏家的人接上了。」 辛氏捏紧的手这才稍稍松开,掌心,满是指甲掐出来的红痕。 她摆摆手:「我累了,下去吧,都下去吧。」 春姑姑应声,散退众人,留一盏孤灯,掩门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直到天明。 春姑姑守在门外,亦是哭了一夜。 第51章 终章(下) 后梁的西瓦军来了一名年轻军师。 车马如流水一般进了营中, 那位竟不像是从军,倒像是来游玩潇洒一般。 在吃穿用度上也是格外的挑剔,非甜口山泉不饮,肉要现杀, 面要精白, 瓜果更是不能短了。 就连夜里使得的铺褥, 都得是绣了花的缎面,金线金桔比真的都要好看。 听说,他这军师是拿两幅画换来的。 陈志高陈将军见到那画, 哭的泣不成声,嘴里一句又一句地喊着主子, 再顾不得旁的。 当差的小兵说得栩栩如生,又张臂比划:「喏, 真就不大, 一人宽的两张, 咱们将军哭的跟泪人儿似的,腿肚子都打不直了!」 「胡沁。」才从山里练兵回来的苏玥将长.枪丢给随从, 「你小子敢造谣上峰, 看我阿爹不赏你板子吃!」 小姑娘一身茜色紧口骑射服, 脚踩绑腿长靴,长发束起,簪有发冠, 虽不是男儿郎, 却也飒飒英姿。 「你说的军师是哪个?」苏玥模样像极了她阿爹, 只有说话时嘴角扬着暖人的笑,才有几分苏南枝的模样。 那小兵指着里头正堂,「您瞧瞧去吧, 昨儿人来的,今儿就拜了军师,正陪着咱们将军在里头说话呢。」 苏玥嘴一抿,伸手又夺回长.枪,阔步进去。 人还没到跟前,就听见了男子说话的声音:「姑父您疼我,旁人可没这待遇。」 苏玥咬着牙,脚下疾步,回枪勐刺,如闪电便迅勐,不带一丝留情,那架势,分明是奔着夺人性命去的。 「胡闹!」陈志高出掌就拦,「阿玥,快住手!这是你舅舅家的表弟!」 苏玥冷哼一声:「敢在咱们西瓦军里攀附亲戚,亲弟弟也不成!」 她阿爹最是军法严明,岂能因为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表弟,而坏了名声。 得亏是崔永昌有些身手傍着,左闪右避地躲了三四回,才在陈志高身后缓了口气儿。 「好兇的表姐!」他拍着胸脯说话,嘴里却是笑嘻嘻地讨打,「姑母那么温柔的人,怎么表姐半点儿没学到?」 苏玥平素以母亲为榜样,崔永昌敢说她跟母亲不像,简直是往苏玥肺管子上戳。 「我的好弟弟,你是嘴巧,今儿个,姐姐疼爱疼爱你。」 苏玥笑着攥紧了手上长.枪,眼底是拼命的狠劲儿。 崔永昌也不怯她,兵痞子他见得多了。 这种不讲道理的主,你不叫她服了,以后可都是事儿。 「表姐仗着兵器压人,你真要比,咱们出去过两招,如何?」崔永昌笑嘻嘻的提议。 陈志高知道他身子弱,站出来帮腔:「胡闹,你们是亲姐弟,置什么气呢。」 一把薅过了苏玥手上的长.枪,将崔永昌护在跟前。 「你这弟弟熟记崔家兵法,他来做这军师,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镇北军几十年能无往而不利,凭的就是当年崔老侯爷磨出来的一套行军布阵,便是陈志高亲自领兵,也不敢称大说一句定能全胜。 而崔永昌自幼得他父亲叔父二人的教诲,旁的暂且不论,那崔家兵法可没人比他更熟稔的了。 「纸上谈兵!」苏玥讽笑,「两张破画就想讨个军师?」 熟料,没等崔永昌开口,陈志高先打了她两记耳光。 苏玥面壁思过跪了一夜,又给那副《五谷丰登图》磕头赔不是,她老子才稍降辞色。 崔永昌找她和好,又欠揍地道:「早先,我父亲说姑父拿舅爷爷当菩萨供着,我还不信。」 他摇头晃头,嘴里不住的发出轻啧:「今儿见表姐受过,才知道我父亲说的不假。」 「讨打?」苏玥斜目睖他。 崔永昌得意道:「舅爷爷生前最疼我父亲了,表姐打坏了我不当紧,若是摔了一两样舅爷爷留下的宝贝。」 某人展齿舒笑,一口小白牙在太阳底下晃得人心烦:「也不知这副《五谷丰登图》得受表姐多少个头。」 苏玥咬牙切齿,手上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 崔永昌见她上钩,忽又作揖求和:「咱们都是血脉同袍,我嘴贫一些,您是应姐姐的,定是不能跟我一般见识。」 第107页 「哼。」苏玥转头,懒得理他。 崔永昌转了个方向,继续作揖:「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姊妹兄弟属实可怜,好在南边有个大哥哥护着,北边还有阿姐能疼我一些,日后有个顾长不顾短的,也算有人能帮衬着。」 「我那堂哥阿姐也是认识的。」 他凑近了讨好道:「常衎,阿姐可知道他?」 苏玥脸上有了动容,嚅糯了嘴角,才扭头道:「他是你堂哥?」 崔永昌连连点头:「阿姐果然认识,我大哥哥说他跟阿姐……」 「啊——」崔永昌话没说完,就先结结实实的吃了苏玥一拳。 还要被她嫌弃地叱骂:「怪不得你这么讨人嫌,原来是那厮带出来的毛病!」 崔永昌心底大骂,直道常衎是个骗子。 在青州城里,听他那话,这位表姐都要做嫂子的地步了,结果却是对儿欢喜冤家? 「阿姐莫要动手!」崔永昌后退着作揖求饶:「我跟常家哥哥不熟,咱们姐弟情分,不提旁人!」 崔永昌吃了两拳,最后商量着到演武场比试,才算是从苏玥手底下逃了出来。 「咱们公平,我也不使常用的兵器,只跟你一道从这里头选。」苏玥大方的让他先挑。 围观的将士们将道口堵满,新来的军师头一回亮本事,自是有不少的人好奇。 崔永昌也不怯她,只和善地笑:「阿姐善使什么?」 苏玥还没回答,一旁就有小将替她说话:「我们小苏将军最善使枪!军师擅长哪个?」 崔永昌认真地点头,在两排兵器架旁转了一圈,拿起长.枪看了看,又捡大刀瞅了瞅。 才抬头道:「我善使的,咱们这里没有。」 「您只管说,现造都能不耽误您用!」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吆喝道。 崔永昌指着爬在围栏杆子上的一个骑射手,道:「小子,把你的弓箭接我一用。」 他只取一支大羽箭,便将箭囊还了回去。 「阿姐疼我,只这一支就够了。」 「待会儿鼻青脸肿了,你可别哭!」苏玥笑着提枪,打了个花腕子,提势就要冲他刺来。 崔永昌也眯起眼睛,他瞧准了苏玥的走势,手上开弓,勐跑三两步,苏玥回身,正瞧见他踩在兵器架上,满弓丢开。 「铮!」 一声嗡鸣,在场的众人全部呆住。 「阿姐,承让了。」崔永昌笑着从地上捡起那杆长.枪,双手递还给苏玥。 枪桿子正中间的地方,被箭头穿破,叮叮噹噹的还挂在上头。 「好!」 「军师威武!」 军营里,凭能耐服人。 这位新军师指挥如何暂且不提,就凭今儿这一手,便已经叫不少人高看一眼。 能在近距离打落小苏将军的长.枪,透而不折,便是营里最厉害的神射手,也不能做到万无一失的地步。 崔军师,当属英雄。 傍晚,苏玥垂头丧气的来找他和好。 崔永昌人精似的性子,自是一筐子好话,阿姐长阿姐短的,把人哄的眉开眼笑。 还不忘替常衎说两句好话:「这是大哥哥家的传家本事,阿姐若是想学,等下回见了大哥哥,让他给你露一手,那才是叫人惊嘆呢!」 「有多厉害?」苏玥正经地问。 崔永昌细想一下:「百丈外,三箭齐发,可碎敌军头颅。」 苏玥漫不经心地点头附和,实则却真将他这话放在了心上。 等常衎又来送货,她和善了脸色,腆着脸上前,和声询问:「我有个弟弟,他说你一手大羽箭十分了得,我可有幸一观?」 常衎心明眼亮,她一开口,便知道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把。 他挑眉凑近了道:「那小子有没有告诉你,大羽箭是我家传家的宝贝,只有我夫人才能学呢。」 苏玥回去认真想了再想,又得她那位足智多谋的小表弟帮忙出主意,终是写了一封保证的文书,又赠一枚自己从小随在身边的玉佩,跟某人把这门亲事定下。 春暖花开的时候,后梁郡失守,西瓦军攻占云中府,降者不斩,得百姓夹道欢唿。 陈志高拥立先太子秦甄独女称帝,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招募天下有识之士,要入京都,为秦甄太子正名。 又有传言称,当年先太子太傅林老爷子死前高唿「假龙当道,凤在北寒」。 假龙换了真凤凰,谁是先太子正统,一时间众说纷纭。 八宝吉祥花一朵连着一朵,开得红艷艷。 一青衫男子风尘僕僕地打马进了青州城,话都来不及说,横冲直撞的便进了宣平侯府。 门子瞧清楚了来人身影,忙去上头禀报,又连声叫嚷道:「祖宗!您仔细着呢。」 崔永昌晒得黑了许多,鬍子冒茬儿,莽着头往香雪堂去。 辛氏隔着庑郎,瞧见了他,忙扬声沖里头喊:「可赶上了!春巧!跟妙妙说,永昌回来了!」 里头春姑姑应声,妇人的啼哭声一声比一声嘶哑。 崔永昌握住辛氏的手,两条腿站都站不住:「我得进去瞧瞧她,阿娘,我得瞧瞧她……」 小人儿最是怕疼,这会儿叫的嗓子都哑了,他得进去,亲眼看着,才能安心。 外头,刘大夫嫌他身上染尘,拦着不让。 第108页 崔永昌二话不说,解了衣裳,只着里衣便紧步撩帘子进屋。 刘大夫还要再说旁的,见辛氏点头,他才作罢。 曲妙妙这会儿已经用了多半儿的力气,手上勒紧了借力的带子,嘴唇咬地渗血。 「小姐!快送松口。」宝梅拿软木过来,想叫她松口。 崔永昌挤开众人,凑在最前,不知在曲妙妙耳边念了一句什么。 极尽断力的小妇人努力睁眼,瞧见是他,狠狠的骂了一句:「你这个骗子!」 崔永昌眼疾手快,拿软木塞她嘴里。 又是一声撕裂地哀嚎。 啼哭声破了一室紧张,稳婆连声道喜,抱着孩子到外间跟这府里的当家夫人讨赏。 曲妙妙精疲力竭地瘫在床上,崔永昌凑上前来,亲了亲她的脸,低低地喊了一声:「阿娪乖乖,我的阿娪乖乖。」 「没良心的。」曲妙妙努力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呜呜地哭了一会儿,又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