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之路》 第一章 天气酷寒刺骨,狂暴的风雪从最北的乞尔吉山脉,横扫没有遮拦的纥尔沁大草原,整个世界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起来,白昼是昏暗而又短暂的,那轮毫无生气的太阳,在肆虐的暴风雪中,显得摇摇欲坠…… 顶着北风,眉毛和眼睫上都冻着霜花的尹天翊,艰难地随着运送黄羊的商队,往大戈壁的方向走着。 穿过大戈壁,便是中州,也就是金阈的领地,尹天翊现在只想回家,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浑浑噩噩地跋涉着。 回家以后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也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一想到铁穆尔,他的心就疼痛难当,喃喃地重复着,“我没有背叛你啊,从来没有……” 风雪更大了,虽然穿着很厚的棉袍,外披毯子斗篷,脚蹬皮靴,那冷还是像削尖的竹签般拼命往皮肤里刺,他不是大苑人,他第一次体会到何谓刀子一般的“白毛风”,冷得直想哭。 商队的老板叫阿木古郎,是一个五十岁上下,宽脸直鼻,肤色褐红,土生土长的纥尔沁牧民,他经常往返于大草原和金阈边境,做黄羊毛皮的买卖,然后从金阈拉回瓷器、首饰、织布机等物,交给向他订货的牧民。 那天,他和三十多个手下,拉着三百多匹已经做过简单屠宰的黄羊,来到卜都附近的驿站,他看到驿站外面有三匹非常上等的马,心想是不是有贵族在这里歇脚。 大苑等级分明,阿木古郎不想惊扰贵族休息,就在外面搭起毡帐。 正当他和手下们忙不停的时候,驿站里走出两个虎背熊腰、身穿裘衣的男人,两人腰间都别着镶玉石的蒙古刀,阿木古郎一看,就知道他们官阶不低,大概是千骑长,更加不想惹事生非了。 那两个男人,将驿站外的马匹一一牵进简易马厩里,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暖融融的驿站。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毛毡门帘后,阿木古郎也就继续忙自己的活。 但是突然地,他看到那两个男人脸色大变的冲出驿站,慌慌张张地四下寻找了一番后,跑进马厩,翻身上马,就像箭一样冲出了驿站,往白毛风将来的方向疯狂地疾驰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阿木古郎如坠五里雾中,但是贵族们的事岂是他管得? 摇摇头,他还是架起火盆抽自己的旱烟,等白毛风一停,他们就继续赶路。 可当他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去篷车里搬些食具时,看到一个人蜷缩在里面,阿木古郎大吃一惊。 “什么人?”他大喝,伸手,就把那披风掀了下来! “汉人?” 看到那双受惊、惶恐的眼睛,阿木古郎皱起白花花的眉头,汉人和大苑人的外貌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比如肤色,汉人的皮肤都偏白,而草原牧民的肤色偏褐,那是牧民们像鹰一样自由倘佯在天地之间的见证:还有眼睛,汉人的眼睛多是淡淡的琥琯色,水灵灵的,而大苑人的眼睛,就像夜晚一样黧黑。 阿木古郎的呼喝,一下子引来了许多牧民,躲在角落里的尹天翊更不知所措了,那些人围着篷车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是逃跑的孛斡勒(奴隶)吧?” “好像还是个少年,可怜呢。” “老爹,怎么办呀?我们还要赶路呢!” “可是我们也不能不管他啊,把他扔雪地里,准给狼吃了。” “那送宫吗?” “送官?太缺德了吧?” 阿木古郎打量尹天翊片刻,用汉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会不会说蒙语?” 面对阿木古郎一连串的提问,尹天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说实话,铁穆尔会很快找到他,可是如果说假话,万一他们不相信,岂不是弄巧成拙? 久久地,尹天翊才犹豫地吐出一个词,“孛、孛斡勒……” “果然是奴隶啊。” “懂一点儿蒙语呢。”众人又纷纷低声交谈,“老爹,把他送回金阈去吧。” 按照大苑的法例,假若奴隶能独自越过大戈壁,回到金阈边境,那大苑骑兵就不会再追捕他,而是给他自由,但是如果在成功逃跑之前被抓住,那就是火灼之刑。 阿木古郎心地善良,他们商队曾经帮助过两个思乡心切、逃跑的战俘,现在这个汉人又会说一点蒙语,过关应该会更加容易。 “喝点马奶酒,到帐子里来吧,”阿木古郎慈祥地说道,“不会把你交给骑兵队的,车子里冷,你会冻伤的。” 阿木古郎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里,流露着牧民特有的淳朴和善良,尹天翊感激地点点头。 尹天翊迈下篷车,在那一瞬间,伸手扶了他一把的阿木古郎突然发现,那毫不起眼的毯子斗篷下的衣服,竟然是价值连城的雪豹裘衣,大吃了一惊! 雪豹的皮毛呈灰白色,细密而柔软,由雪豹皮做成的裘衣,十分保暖,再酷寒的天气也不会冻伤,可由于雪豹生活在终年冰封的高山上,昼伏夜出,很难捕获,一般只拿它的皮毛做帽子,整件的裘衣,大概只有族长以上的贵族才会有。 一个穿着雪豹裘衣的孛斡勒? 阿木古郎疑窦顿生。 在临时搭建的毡帐内,阿木古郎又再次打量尹天翊,除了穿着不合身分的衣服,这个汉人似乎没什么特别,也不像是小偷。阿木古郎决定,还是先观察他一阵。 之后几天的相处,阿木古郎发现他是一个话不多,能吃苦,而且还挺聪明的孩子,教他赶车、扎帐篷、煮奶茶,很快就学会,对人也很有礼貌,阿木古郎还满喜欢他的。 十七日后,商队接近大戈壁,俗话说露财是非多,大戈壁又有许多强盗流民,怕尹天翊穿着雪豹裘衣会惹祸,阿木古郎拿出自个儿孙子的旧棉衣、旧靴子,把尹天翊打扮成普通牧民的模样,还送他一双很保暖的手套。 尹天翊很感激善良的阿木古郎,不仅救了他,还把他当作亲生孩子看待。 一天,当他们和另外一个商队擦肩而过的时候,尹天翊用雪豹裘衣,和对方的商人换了一个精致的驼皮酒囊,送给老爹做为谢礼。 阿木古郎很高兴,不过也很吃惊,尹天翊知不知道雪豹裘衣有多昂贵啊,就这样随便地交换掉了? 这样的行为,又颇像不知百姓疾苦的贵族子弟。 但是转念一想,那是尹天翊的东西,他要怎么处理,谁都无权过问。 偶尔,他也发现,沉默寡言的尹天翊,会用一种哀恸的眼神凝望他们来时的方向。 真奇怪,他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金阈吗? 为什么还用这样悲戚的、沉痛的眼神,回望纥尔沁呢? 他究竟在想什么? 阿木古郎觉得尹天翊有许多谜,或者说……许多哀伤,但是无论怎么询问都不开口,大概做为汉人奴隶,曾经吃过很多苦头吧。 唉…… 阿木古郎又在心中歎息。前几年的战乱,各部落都有男儿丧生,大家对汉人都十分仇视,可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是爹妈生养的,阿木古郎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被活活打死,所以能帮就帮,一点也不后悔。 而今已经走了三十来天,等越过大戈壁,就到了大苑与金阈的边境,尹天翊也就能回到故乡了。 阿木古郎仰望着蓝天默祷,祈求腾格里(长生天)保佑他们,顺利穿过危机四伏的戈壁滩。 拖着十二辆板车、五辆篷车的大商队,顶着风雪在大戈壁中央地带缓慢行进着,尹天翊知道离扎营的时间还早,即使冷得想哭,脸颊和手指都僵硬了,他还是一声不吭,跟在其中一架板车旁边,努力走着。他不想拖累老爹的行程。 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用石头堆起来的敖包,孤零零地耸立在冰封的商道上,石堆上插有早已干枯的柳枝,还有五颜六色的神幡。 尹天翊知道这些敖包对草原人来说是很神圣的,就像汉人的庙宇,是一定要跪拜的。 果然,商队到达敖包附近后,阿木古郎下了马,抽出随身携带的蒙古刀,割下一缯马鬃,又取了些干粮,大步走向敖包献礼,其他男人也下了马。 一匹拉板车的骆驼近日来腹泻,精神萎靡,此刻有些烦躁地用蹄刨雪,还想走出伫列,尹天翊跑过去用力拉住它,但是—— 隆隆的马蹄声就像夏日的惊雷,又像是一座山轰然倾倒下来,连大地都在震动,尹天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惶地左右张望。 远处,白茫茫的山梁后面,突然窜出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他们举着火把大声吆喝,骑马飕飕飞奔下山坡。这是很危险的,万一马蹄陷入雪坑,折断了腿骨,人会摔个七窍流血,可这些人,像是十分熟悉地形,避开了积雪下面的坑洞,直冲商队而来! “是流民营!” “快把刀拿出来,点火!点火!”阿木古郎老爹在前边大喊,从马背上抽出一把镔铁大砍刀来。 马倌手脚发抖地从口袋里取出火石和小刀,他要点燃一根用红柳、芨芨草和马粪制作成的火把,这火把冒出来的黑烟,在雪地上非常显眼,能让五里外的哨亭看见。 但是火把才点燃,流民营就已经气势汹汹地杀到,他们首先射出火箭,击中了篷车,燃起熊熊大火,然后用锋利的奇形怪状的武器,见人就杀,霎时,叫喊声、打斗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马倌的头被一柄斧头砍了下来,血喷溅而出,雪地顿时变成了殷红色的地狱,骇人至极! 对方大约有四十多人,和商队的人数相当,所以他们会首先砍死拿着刀反抗的牧民,尔后是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和少年。 看到一柄长矛狠狠刺穿老爹的胸膛,尹天翊两眼一黑,跪倒在地。 “快,骑上马快走!”混乱中,一个年轻的牧民用力推了推吓呆了的尹天翊,仓皇地说,“老爹交代过,若有强盗,让你先走,你是汉人,他们最憎恨的就是汉人!” 他拉起尹天翊,才把他推向一匹马,一枝火箭就飕地射了过来,贯穿年轻牧民的脖子,直钉到后面的木板车上。 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尹天翊睁大眼睛,放声尖叫! “汉人?”一匹高壮彪悍的蒙古马上,一个蒙着红色头巾的男人喃喃自语,他就是这帮土匪的头目。 他发现了跪在板车旁边的尹天翊,皱一皱眉,拿起他的武器,那装有铁链的大石锤直往尹天翊头上狠狠砸去! “呜——” 悠长的号声划破天空,那是大苑骑兵即将赶来的讯号,大石锤在那一刹那间,砸在了尹天翊身边的雪地上,溅起几尺高的雪和汙泥,尹天翊跪在那里,动也没动。 “鞑子军队来了,拉上货,我们走!” 强盗们呼喝着,骑着马,将所有的货物席卷一空,留下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往山谷那边狂奔而去。 尹天翊浑浑噩噩地跪在血泊之中,噩梦降临得太快,也太残忍,他抬起头,望着那些尸体,那些热情帮助他,甚至在最危险的一刻,还是只想着救他的人们…… 尹天翊的心,就像被锋利的锉刀来回地锉着。 他好恨,好痛……为什么他平时不多学一些武功? 为什么这么善良的人要死? 为什么…… 尹天翊扑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忽然,有一个强盗不甘心没抢到值钱的宝贝,脱离已经远去的马队,独自折返,直冲尹天翊而来,年轻的奴隶也是能卖十几两银子的。 尹天翊只觉得肩膀一疼,人已经被拽至马鞍上,他倏然瞪大眼睛,想叫,嘴里被强塞进一团红布。 “唔!唔!”尹天翊愤恨地又踢又蹬,不肯服从。 男人狠狠扬了尹天翊一个耳光,显然是经常烧杀掳掠,从腰间抽出麻绳,俐落又强硬地捆了尹天翊的双手。 男人大喝一声,飞快策马狂奔,追向前面那扬起茫茫白雾的大队。 在颠簸不定的马背上,尹天翊仍然在挣扎,情急之下,他看到男人马鞍上悬挂着的武器,一把弯月形的匕首,想也没想,用双手拔出,用力扎向男人的大腿! 一声狂躁的马匹嘶鸣,男人猛地勒停了马,以愤怒、残忍的眼神瞪视着尹天翊,他拔掉匕首,顾不得包扎那汩汩冒血的伤口,穷凶极恶地卡住尹天翊的脖子,愤怒的骂着,像是要把尹天翊活活掐死! 尹天翊拼命捶着男人的手臂,可是他根本抵挡不过男人的蛮力,眼睛前面一阵阵发黑,嘴角和鼻腔都流出血丝,他愤恨而不屈服的眼神越来越涣散。 就在命悬一线之际,流民营的首领赶到,他举起马鞭,制止了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在他面前嘀咕了什么,男人讪讪地放开了尹天翊。 “把他带回去,他活着比死了有用。”这么吩咐后,首领一夹马腹,疾驰到队伍的最前面。 由于流民营撤退的速度很快,大苑哨兵赶到后,追了十多里路,还是没有发现强盗的踪迹,便快怏收兵了。 暴风雪又刮起了,在茫茫风雪中显得毫无生气的太阳慢慢下坠着,尹天翊像被货物一样捆在马背上,茫然地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和雪花后面,那看似很近,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的阳光…… “铁穆尔……”尹天翊微弱地翕动着嘴唇,意识越离越远…… 中州,金阈都城上京。 被送去大苑相亲的瑞王爷尹天翊,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这件事在皇宫内还是秘密,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大苑可汗铁穆尔披星戴月、千里迢迢疾驰至上京,连亲卫军队都不带,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突然失踪的王妃,还能为了什么? 大苑可汗低声下气,心急火燎地赶到皇宫,却碰到一个钉子。 青龙帝找了一堆借口,不愿意见他,只是每日送礼设宴,招呼得无微不至,等好不容易同意见面了,可就是闭口不谈尹天翊的下落,一副“嫁出去的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既然覆水难收,王弟的下落于我何干?”的样子。 对方是金阈天子,铁穆尔也不好硬来,更何况,还有那个狐假虎威,摆明看好戏的贺兰隆! 这一日,铁穆尔是再也坐不住了,他的心在痛苦和思念中煎熬着,他好担心尹天翊,觉得他在某个地方受苦,每晚都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单衣! 他愿意拿可汗之位交换,愿意拿生命交换,只要他最爱的人能够平安,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行吗? 铁穆尔心痛如绞,“天翊,你究竟……在哪里呢?” 因为强烈的思念,铁穆尔的双拳绷紧着,青筋暴突出手背,关节泛白,他不能再这样空等下去了,就算要和青龙帝翻脸,他也要找到尹天翊! “这里是御书房,未经通报,任何人都不得擅闯!” 穿着黄铜铠甲的禁卫军着急地拦住铁穆尔,但是才靠近一步,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打飞,铁穆尔昂首直入皇宫内院,没人能拦得了他,一个又一个禁卫军败下阵来,鼻青眼肿,丢盔卸甲,简直狼狈不堪! “砰!”又一个士兵被连人带兵器的打翻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御书房内,正在批阅奏折的青龙帝停笔,抬起头来。 “天颀,别理他。”紫檀木书架那边,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时值二月,天气还冷,偌大的御书房内架着一尊雕麒麟的黄铜暖炉,炉子里燃烧着银炭,炭火正旺,周围暖烘烘的,贺兰隆就坐在暖炉边一把铺了裘皮的圈椅上,查看着吏部递上来的文件。 贺兰隆不仅是护国大将军,也是尚书令,统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是众尚书之首,他要做的事,从官吏的任免、考课、调动,到百姓的户籍、赋税、屯田、水利,可以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统,比皇帝还要忙碌。 最初,贺兰隆是在皇宫前院的文华殿,和众一品官员一起商议国家大事的,但是他嫌那些老掉牙的官员迂腐,做事太慢,一些琐碎杂事都要商量几天,于是很多事情都绕过他们,独自决断。 但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要经由皇帝御笔批准,方可拨款、拟诏书等等,贺兰隆一天要跑十几次御书房,实在是麻烦,就干脆在御书房里安了家,有什么问题,想请示什么,就直接与青龙帝交谈。 青龙帝本来就宠他,现在能天天和他在一起,当然高兴。皇帝都点头了,其他大臣也不好说什么,就连贞太后也不声不响,在后宫静观其变。 除了商议政事、下围棋和各自看书,两人会做一些屏退宫女、太监的事情,而且通常都是贺兰隆主动,不知疲倦地玩着各种花式,也用上金箍、核桃、绳索等等折腾人的玩意儿,常常让青龙帝哭着求饶。 虽然贺兰隆做得有些过分,可从未让青龙帝受伤,再加上“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这条古训,众大臣就算知道实情,也当作不知道。 贺兰隆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有仇必报,又在权势上独占鳌头,贞太后也动他不得,所以,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些什么,唯恐惹火上身,搞不好还株连九族。 激烈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没有停止的迹象,贺兰隆的浓眉皱在了一起,觉得不能再无视了,放下一叠文件,站了起来,“皇上,臣先出去一下。” “隆,”青龙帝无奈地搁下朱红笔,劝道:“总不能这样一直耗下去啊,还是实话告诉他,天翊不在皇宫里吧。” “为什么?”贺兰隆沉下脸来,那双水波灵动的凤眼,一生气便凌厉得过分,盯得青龙帝心惊肉跳。 青龙帝慌慌张张垂下头去,“朕的意思是……他毕竟是大苑可汗,万一惹恼了他,那十万铁骑又逼近嵩阳关,这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战火就……” “要打仗,有我呢!”贺兰隆拿起青瓷茶碗,心里憋气,又没喝,重重地撂下,“就是因为不敢打仗,才会让蛮族欺负到头上!” “隆!”青龙帝担心地瞥一眼紧闭的朱红门,贺兰隆骂人的声音那样响,显然是想给外面的铁穆尔听见。 “金阈乃天下第一大国,皇上天威赫赫,这口气不可以忍!瑞王爷和亲还不到一年呢!人就不见了?谁知道他在大苑受了什么虐待,才会这样跑回家来!” “隆,这可能有其他原因,依朕看,铁穆尔也是一个痴情种……” 起初,听到尹天翊不见的消息,青龙帝亦是勃然大怒,可这半个多月来,他又被铁穆尔的深情所感动,如果不是真的爱上了尹天翊,铁穆尔又怎么会只带几个亲信,就风尘仆仆来到金阈呢? 想必铁穆尔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青龙帝想帮助他,可贺兰隆却不同意,还故意放出假消息,让铁穆尔以为尹天翊是回到了皇宫,只是躲了起来,不愿意见他,所以铁穆尔才每天都来要人。 青龙帝觉得贺兰隆这样做不妥,毕竟铁穆尔是独霸一方的皇帝,而且大苑的强弓硬弩、铁甲精骑,又常将金阈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青龙帝自觉和平来之不易,不想边疆战火再起,生灵涂炭,便站在铁穆尔这一边,可他又不敢强硬阻拦贺兰隆,因为贺兰隆若生气,铁定会把气出在他身上! 那种三天三夜都不准他下床,逼他做爱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青龙帝怕得要命,所以只敢在旁边小声劝解。 “他痴心?”贺兰隆又在滔滔不绝地叫骂,他和铁穆尔,本来就是见不得面的仇敌,“哼!分明是没安好心,若真是爱得海枯石烂,矢志不移,还用得着来这里找人?” 忽然,贺兰隆邪魅一笑,“皇上,既然他不喜欢这门亲事,我们也不必强人所难,就让瑞王爷一辈子待在宫中,不然,封个藩王也可以。臣就不信,金阈的国库还养不起一个王爷!” 青龙帝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示意贺兰隆小声些。 外面突然一片寂静,静得连风穿过窗櫺都能听见,青龙帝觉得奇怪,也有些不安,离开紫檀木书案,走向朱红门扉。 突然间这样安静,贺兰隆也很纳闷,思忖着,守护御书房的五百禁卫军,难道这么不堪一击? 那万一真的来个穷凶极恶的杀手,毫无武功的尹天颀该怎么办? 描金宫门被守在外面的太监无声地推开了,青龙帝迈出御书房,看到青玉台阶下,两排携武器的禁卫军钉子般站着,气氛压抑,仿佛人人都屏着一口气。青龙帝更觉怪异,抬首一看,整个怔住。 貂裘狐冠,锐气逼人的铁穆尔,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着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青龙帝惶恐不已,脸色都变了,从来只有臣子拜皇帝,哪有皇帝拜皇帝之理!他疾步上前,躬身道:“可汗,快请起!这叫朕如何是好?” “我只想知道天翊在哪里?恳请陛下告知。”铁穆尔低声下气道,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 青龙帝拉又拉不得,劝又劝不起,无措道:“可汗,瑞王爷的下落,朕也不知道啊。” “不是说他回到了宫中?”铁穆尔愕然。 “你错了,他没有回来,”贺兰隆插话道,一步步走下还结着冰霜的青玉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铁穆尔,“他可是祭祖了列祖列宗之后,远嫁异邦的,他怎么还会回来?要找,回大苑去找!” 铁穆尔脸色蓦然一沉,凶恶道:“贺兰隆,你一直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只不过随口说了几句话,你自己当真罢了。”贺兰隆冷言冷语,火上浇油,“本来,不见了王妃来这里找……就很可笑。” “贺兰隆!”铁穆尔被激怒了,被怒火灼红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抓起手边的长鞭,一跃而起! 青龙帝还来不及阻止,两人就已经交上手,贺兰隆手中无剑,就轻盈一跃,用脚尖勾起一个士兵的长矛,转身应战。 贺兰隆最擅长的武器是青龙剑,不过长矛也是使得出神入化,为报上次被打败的仇,他每一招都十分凶狠,而且迅如闪电,锐利的矛尖气势汹汹,直击印堂、气海、脊中等要害。 铁穆尔愤而避开,威猛彪悍地甩出鞭子,鞭子所到之处,留下很深的印痕。 贺兰隆手握长矛,灵活应战,无论矛柄、矛尖,还是矛身,都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再配合自身巧妙的轻功,一眨眼工夫已是十几个回合。 众士兵看得瞠目结舌,青龙帝焦急不已,想阻止,可是无从下手。 在外行人看来,贺兰隆招招狠毒犀利,稳占上风,可懂些武功的就会发现,贺兰隆脚下不稳,闪避仓促,实际上处于被动,而三十几个回合后,甚至连青龙帝都看得出来,贺兰隆陷于苦战了。 “这臭鞑子……”贺兰隆有些招架不住铁穆尔那如暴风雨般落下的长鞭,一步步后退,最后,仓促飞掠上巍峨的大殿屋顶。 铁穆尔的长鞭紧随而至,啪地击中贺兰隆脚下的琉璃青瓦,数十瓦片应声而碎,哗啦一声巨响滑下屋詹!激起无数尘埃和瓦砾,众侍卫惊呼,纷纷护驾。 “混蛋!”贺兰隆暗骂,脚底一滑,急用长矛稳住身子。可就是这一刹那的失手,铁穆尔迅猛犀利的长鞭已经破空而至,“啪!”像狼牙般狠狠绞住了贺兰隆的脖子! “隆!”青龙帝大惊失色。 贺兰隆喉咙一紧,嘴角淌下血来,更加怒火中烧,他一手牢牢抓着铁穆尔杀气腾腾的长鞭,一手依然握着长矛,稳住自己的身体。“啪啪!”他脚下的瓦片,因为承受不住加重的力道,又纷纷碎成了瓦砾。 两人在互较臂力和内力,铁穆尔冷森森地盯着贺兰隆,巨大的愤怒像烧红的火焰,他使力将长鞭绞紧。 贺兰隆也不甘示弱,唇边竟然还带着讥讽的微笑,他也拽紧铁穆尔的长鞭,两人的目光犹如嗜血的野兽在凶狠撕咬,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但是在力道上,体态轻柔的贺兰隆明显弱于高大魁梧的铁穆尔,长鞭像贪婪的巨蟒一样越缠越紧,贺兰隆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冒出冷汗。 “要杀你,很容易,”铁穆尔目露凶光,残酷无情地道,“青龙帝拿你没办法,可是对本王来说,你就如同草芥。记住,在你欺骗我的这段时间里,尹天翊如果遇到什么不幸,我一定拿你的人头陪葬!” 满是瓦砾的屋詹下,青龙帝蹙眉仰视铁穆尔,一言不发。 “少废话!”贺兰隆暗暗运气,恼羞成怒地说,“你敢杀就杀!” “总有一日,本王会杀了你!”铁穆尔说着,睨视面色铁青的青龙帝一眼,飕地抽回鞭子,跳下屋顶。 他气势慑人,竟然没有人敢上前拦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几乎拆了宏巍殿之后,扬长而去。 屋顶上,气得够呛的贺兰隆,眼神也是相当可怕,他没想到自己会再次输给铁穆尔,而且还输得那么难看,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突然咆哮一声,一脚踏穿屋顶,直接落入御书房内。 飞扬的尘土、瓦砾、碎石、砖头,几乎将御书房变成废墟,青龙帝无奈,重重叹气。 在皇宫大打一场,愤怒离开后,铁穆尔马不停蹄地召集了所有的亲信商议。 种种可疑的迹象表明,尹天翊确实不在宫中,铁穆尔更加心急如焚,如果尹天翊没有回到金阈,那他还在大苑? 辽阔无边,天寒地冻的纥尔沁草原,还有连绵的山脉,危机四伏的戈壁,铁穆尔无法想像,从小生长在皇宫内苑的尹天翊要怎么活下去? “可汗,”见铁穆尔面色发白,一旁的贴身护卫涂格冬细心安慰道:“汉人都说,吉人自有天相,王妃殿下一定会没事的。” “察罕没有消息,乌力吉也一无所获……尹天翊是汉人,又穿着雪豹裘衣,应该会很显眼才对,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铁穆尔定睛注视着桌上的大苑地图,像是要从那里面找出尹天翊的身影来。忽然,他看到卜都驿站,脑中灵光一闪,咬牙道:“是商队!” “商队?”众人一怔,索鄂勒瞪大眼睛,也看着那个驿站标志,吃惊道:“可汗的意思是,王妃是被那运黄羊的商队藏起来了?” “天翊是在卜都附近的驿站失踪的,当时在刮白毛风,他走不了,而且就算冒险往前继续走,下一个驿站要五百里才到,以他的体力,怎么可能在暴风雪中走那么远?” 众人恍然大悟,不过心里又疑惑,如果尹天翊是被商队救了,走得会更加快,算算日子,也该到金阈了啊! “糟了!”多杰大叫。 说到商队,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多月前,有个运黄羊的商队在大戈壁中央被流民营洗劫了,听说还死了很多人,可那个时候,他们为寻找王妃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级级上报、派兵追剿,只是让骑兵队加强巡逻而已。 多杰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可汗,请让臣以死谢罪吧!” “什么?”铁穆尔不明白。 “都尉苏日格曾向臣彙报,一个运黄羊的商队,在戈壁滩中央被流民营打劫了。” 多杰越说越悔恨交加,无地自容,“臣该死,擅作主张,让苏日格不要惊扰可汗,派出阿尔布古部落的骑兵队加强巡逻就可以……” 铁穆尔勃然大怒,“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擅自拦下!” 多杰惶恐磕头,索鄂勒赶紧劝道:“可汗,臣想多杰将军也是无心之失,大戈壁滩向来有强盗、流寇出没,不过都成不了气候,所以多杰将军才会自作主张,让阿尔布古的骑兵队处理这件事情,请可汗息怒。” 空气似凝固了一般,铁穆尔怒容满面,握着桌沿的手指一用力,那厚实的桦木便断裂成了两半,众人惶恐跪下。 “流民营吗……”铁穆尔咬牙切齿,“涂格冬!” “臣在!”既是可汗贴身护卫,又是万骑长的涂格冬朗声应道。 “备快马,通知戈壁滩驻扎的炎军,我们即刻回大苑。”铁穆尔下令道。 涂格冬领命,急步走出屋子,其他人都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多杰仍然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铁穆尔焦灼不安的视线,望着阳光下的庭院,尹天翊果然在某处受苦! 涂格冬做事很快,顷刻工夫就准备好了马匹和干粮,众人呼啦涌出,上马。 铁穆尔骑在马背上,注视着厅堂里面如土色的多杰,严厉道:“多杰,你和索鄂勒一起留在上京,盯紧贺兰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回大苑。” “是,可汗。”不能跟在铁穆尔身边,多杰很难受,可他也很清楚,他犯下如此大错,铁穆尔没有砍他的头,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第二章 几片蓬松的浮云拂尽了天空,天气仍是寒冷刺骨,一个被冰雪封印了的山谷里,零乱地竖着几十顶脏汙的帐篷,帐篷前有火堆,火堆上架着大铁锅,锅子里煮着马肉或者野菜。 龙蛇混杂,居无定所,这就是流民营。他们之中有犯事被部落驱逐的牧民,有沙漠强盗,有穷困潦倒的乞丐,也有从事风尘的妓女,虽然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却是一个整体。 流民营也是一个大部落,有头目,有规矩,有等级,他们靠流浪和打劫商队为生,尹天翊就是被这帮人掳来的。 “喂,水还没有热好吗?”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妓女,佣懒地拉开帐篷的一角,呼喝道:“快点行不行!老娘要洗澡!” 说完,她狠瞪了一眼在雪地中烧水的尹天翊,扭身回去了,不一会儿,帐篷里又传出**无忌的笑声。 这个女人是头目的情妇之一,仗着头目的宠爱,自认为是流民营的“女统领”,找了不少奴隶服侍她,对着奴隶们她是又踢又打,从不手软。流民营本来就是强盗窝,对于各种虐待众人司空见惯,尹天翊就因为逃跑,被强盗们打过好几回。 手指冻得发红裂开,手腕上还有被鞭打的伤痕,尹天翊将捡来的树枝折断,塞到大铁锅下面,一言不发地看着火堆。 旺盛的火苗是那样炙热,树枝劈啪作响,尹天翊眼眶微湿,好想铁穆尔…… 记得那个时候,铁穆尔中了一箭,让他生火堆,可是他连火石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怎么会生火呢? 铁穆尔暴跳如雷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尹天翊不由笑了,最后,还是铁穆尔自己动手把火堆燃了起来。 无论怎么霸道,无论怎么生气,铁穆尔从未真的伤害过他,为什么他现在才发现铁穆尔的温柔呢? 失神地看着开始沸腾的大铁锅,尹天翊忽然又猛摇头。不对,铁穆尔已经不要他了,一纸“遣送书”,将他送回了金阈,送回那个已无他容身之处的皇宫,他究竟还在期盼什么呢? 现在的他,只是强盗们的奴隶,挨打是家常便饭,忍气吞声地活着,只求阖眼的那一日能看到故乡的土地而已。 可是……明明已经是这样哀恸,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一切,为什么……他还是好想铁穆尔? 思念与日俱增,草原的沉寂,草原的空旷,一草一木都似变了铅铁,重重叠叠压在他的心上,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呢? 眼前朦朦胧胧的,尹天翊魂不守舍地看着火堆。 “救命!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营地前方,有个女孩在大声哭喊,她说的话尹天翊听不懂,可是几个强盗围上去想做什么,他十分清楚,这种事在流民营十分常见,所有的女孩都是强盗们的奴隶。 “呀——”少女的惨叫声划破天空,男人们将她推倒在板车上,踹着她的肚子,粗暴地扯下她身上的布衣。 少女附近,人们煮饭的煮饭,缝纫的缝纫,神情是如此漠然,没有人伸出援手。 强盗们哈哈大笑,女孩泪流满面,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看到少女在微弱地**着,尹天翊的仇恨被点燃了,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他拿起地上的木瓢,舀了一勺沸腾的滚水,就冲了过去。 “哗!” 滚烫的水泼上一个赤裸男人的后背,一声刺耳的惨叫,活像戈壁滩上乌鸦的叫声,男人艰难的摸着被烫起血泡的背,愤怒地转过身来,“这个杂种!” 强盗们一下围住了尹天翊,附近的人也因为尹天翊莽撞的举动而睁大了眼睛,但她们的眼神依然是木然的,只是想看看这个汉人奴隶会被怎样打死而已。 “啪!” 眼睛前面满是星点,尹天翊被一个耳光扇得摔倒在地,左耳一下子听不见了,但是很快他又被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狂暴的摇晃几下后,重重地掼到了地上,一只脚立刻踏上了他的胸口。 尹天翊两眼发黑,胸口痛得喘不过气,他仓皇地抓住那只脚,但那只脚还在下狠劲踩踏,尹天翊痛得脸色发白,双腿拼命蹭动着,鼻子里流出血来。 “这是又怎么了!”一声咆哮,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裹着红色披风,大踏步地从后面的营地走过来。 这个男人就是他们的首领,叫查干巴日,意思是白虎,可尹天翊觉得他一点都不像白虎,他长着一张黝黑又狰狞的脸,脸的右半边像被火烧过,凹凸不平的疤痕煞是可怖。 其次,他杀人如麻,阿木古郎和其他牧民就是被他杀死的,而且老人和小孩他也不放过,尹天翊亲眼见到他骑着马踏过一个婴儿,还放火烧了那个被打劫的部落。 白虎是驱除邪恶的圣兽,而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强盗而已。 强盗们指着地上的木瓢和那个衣裳凌乱的少女,用弋族语言怒气冲冲地吵闹,意思是少女是他们的战利品,尹天翊打扰了他们享用自己战利品的权利,该被打死。 查干巴日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挂在腰间的大刀,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女,又看了看地上的尹天翊,突然抽出刀,阔步走向女孩。 看着那把冷森森的,反射着太阳光线的弯刀,被高高地举起,尹天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不可以……”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四肢在发抖,“你要做什么……住手!” 尹天翊大叫,奋不顾身地爬起来,冲上去拉住了男人的胳膊! “滚开!” 身体被巨大的臂力甩出很远,撞上一旁的杂物,尹天翊痛得冷汗直冒,在冰冷的雪地上蜷缩起身子,一时无法说话,吓得魂不附体的少女,一边说着求饶的话,一边磕头如捣蒜。 查干巴日觉得无趣,就这样收回了刀,转身,对那几个男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尹天翊听到过多次,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男人们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有些变了,但不再闹事,各自散开,去其他帐篷里找女人了。 查干巴日也离开了,尹天翊仍然觉得胸口很痛,他站不起来,少女仍旧在磕头,直到所有人都走远了,她才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走到尹天翊身边。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尹天翊蜷缩起的身子,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她使劲搀扶起尹天翊,慢慢走向她住的帐篷。 这是一顶到处是破洞的帐篷,北风畅行无阻地灌进帐篷,门帘在啪啪飞舞,毯子和被子很脏,帐篷一角,煮食的锅子黑乎乎的。 少女让尹天翊在毯子上躺下,尔后转身麻利地忙着什么,尹天翊看到她在烧火,一会儿后她站起来,重新回到简陋的床边。 少女的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羊毛毡布袋,还有一个针灸包,尹天翊很吃惊,这个女孩竟然懂得医术。 “嗯……”少女很轻地开口,“我叫乌勒吉玛,你可以叫我吉玛,刚才……谢谢你。”少女深深的鞠躬。她不仅懂得医术,说的还是汉语! 在万里之外的大山脉某处,居然能听到久违的汉语,尹天翊太激动,猛地撑坐起来,胸口一阵刺痛,又“啊”地躺了回去。 乌勒吉玛急忙解开尹天翊的棉衣,看到胸口那一大片发紫的瘀青,倒吸一口气,那些强盗太残暴了,她赶紧说道:“你别急,快躺下。” “你怎么会……说汉语?”尹天翊听从她的话躺下,还是难以置信。 “我是骀蒙部落的药师。” “药师?” “就是专门采药制药,给人看病的女大夫。药师是世代继承的,我十岁就会针灸,所以……不用害怕。” 她从针灸包里拔出一根银针,找到穴位,指尖轻轻压着,熟练地插入银针,尹天翊感觉伤处一阵发热,但是不怎么疼。 乌勒吉玛抽出银针,看了一下针尖,没有流血,稍稍松了口气,收好针,又拿起一个羊毛毡布袋,说道:“这里面有红花、赤芍、益母草和水蛭,都是活血化瘀的药,刚才用雪水煮过了,敷在伤口上,两、二天就会好了。” 听到布袋里面有滑溜溜又黏乎乎的水蛭,尹天翊的脸孔抽搐了一下,但是在金阈,也有大夫拿水蛭来治疗病患的伤口,所以尹天翊还是接了过来,小心地按在胸口上。 唔……被打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着,可是还能忍受,尹天翊放松了绷紧的身体,看来他又逃过一劫了,不过在流民营,他还能逃多少次呢? 尹天翊抬起头,第一次注意到乌勒吉玛的模样。 乌勒吉玛的脸孔圆圆的,肤色较黑,眼睛非常大,她的红色头发细长干枯,蓬蓬松松地直垂到腰部,她的身形苗条纤巧,脖子上戴着一串动物牙齿项炼,穿着一件破掉的彩色布衣。 这件布衣五彩斑斓的花纹,大概暗示着吉玛药师的身分,只是它现在很脏,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花纹了。 发现尹天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乌勒吉玛的脸孔有些红了,腼腆的低下头。 尹天翊才发觉自己的唐突,脸红道:“啊,对不起……我、我叫尹天翊。” “你是汉人吧?”乌勒吉玛虽然相貌平平,她的声音却像黄莺一般动听,“为什么汉人会在流民营里呢?” “这个……”尹天翊无法回答,乌勒吉玛会在这里,肯定是骀蒙部落被强盗摧毁了,而他…… 见尹天翊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乌勒吉玛立刻想到尹天翊可能是逃跑的战俘,愧疚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不,不是的!”尹天翊赶紧坐起来,“哎呦!”一下扯动伤口,痛得脸孔变色。 “你怎么样?”乌勒吉玛扶住他,才想起来尹天翊腹部也有伤,紧张道:“是不是哪里很痛?让我看一下。” “谢谢,不用了,我不疼。”男女授受不亲,胸口的伤就罢了,怎么可以脱下裤子呢! 读《礼记》和《论语》长大的尹天翊,慌张地推拒着,脸孔都涨成了猪肝色,乌勒吉玛愣住,很稀奇,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你可真有趣,脸红得就像猴儿屁股。” 尹天翊更是连脖子根都涨红了,嗫嚅道:“我没见过……女大夫呀。” 乌勒吉玛笑了,觉得尹天翊真是好单纯,不再捉弄他,“我知道,汉人都说男女有别,不过,你的蒙语说得真不错呢。” “哎?”尹天翊一呆,“你的汉语说得才好呢,我只会说一点点……” 虽然铁穆尔凶巴巴地逼他学蒙语,可是他没有用心学,因为铁穆尔挑选的侍卫都会说汉语,有什么不明白,直接问他们便可以,可如今再也没有人为他翻译了,他要连说带猜,才能和别人沟通。 “骀蒙部落在山里,和牧民不一样,我们是靠打猎和采药为生,阿爹经常带我去拜访汉人的医生,所以我会说汉语。不过,骀蒙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乌勒吉玛黯然神伤。 这个时候,帐篷外又传来吵闹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男人的咒骂声,乌勒吉玛的脸色越加灰暗了,心神不宁地摆弄着胸前的动物牙齿项炼,她很清楚,她只是避过一时而已,将来还是会被这些强盗凌辱。 “吉玛……”尹天翊担心地看着她,他是男人,就算反抗强盗,最多也就是被痛打一顿而已,吉玛就…… “我们逃出去吧!”尹天翊突然说道,两眼放光地看着她,“与其像野狗一样被打死在这里,还不如逃出去!刚才,被他们打倒在地的一瞬间,我突然好不甘心!我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我要为自己平反,我要知道答案,我想问他……” 送我走,你有后悔过吗? 尹天翊在心里默念,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他只问这一句话,得到了答案之后,铁穆尔要杀要剐,都随他去了,对这个一点都不需要他的世界,他毫无留恋。 尹天翊的话,乌勒吉玛没有听懂,但是第一句话很清楚,就是逃跑。 她也早就想逃了,自从部落被毁,她就一直过着牲畜般的生活,她想她的阿爹,虽然家徒四壁,可却是幸福的。 那天很多人都逃到了森林里面,不知道阿爹还活着吗? 乌勒吉玛再次紧紧攥住胸前的项炼,祈祷般喃喃自语着,“孛日帖赤那……” 尹天翊知道这个词,因为当初铁穆尔指着那迎风招展的蓝色旗帜,告诉他,上面的图腾就是孛日帖赤那,意味草原的主宰——苍狼,而他铁穆尔就是狼王,无所畏惧的,驰骋天下的狼王。 尹天翊想,乌勒吉玛胸前的项炼,大概就是狼掉落的牙齿。游牧民族有各种各样的图腾崇拜,白鹿、熊、海青(鹰)等,而苍狼是最受人崇敬的。 乌勒吉玛默祷完毕,对着苍天施以一礼,然后看着尹天翊,坚定地说道:“要逃,我们今晚就逃,不然你……” “我怎么了?” 乌勒吉玛咬了咬嘴唇,面露难色,“他们说的是弋族语,就是西北边那个野蛮的民族,他们掳劫你,不杀你,是因为他们要用你祭祖先祖。” “那是什么意思?”尹天翊听得一愣一愣。 “每年,他们都会俘虏一个人,在某日黎明之时,把人放在光滑的石头上,用刀挑断手筋脚筋,再割开十六处皮肤放血,引来乌鸦吞食,这个就叫‘用人’,‘用人’通常都是男人,所以他们选中了你。” 尹天翊吓得面如土色,舌头僵住了,声音也窒息了。 这“用人”,不就相当于中州的凌迟酷刑吗? 不!他才不要被乌鸦撕扯得面目全非!光想像就手脚发冷,如果真要被用来祭祀什么先祖,他宁可先咬舌自尽。 “还有……”乌勒吉玛犹豫地说,“在‘用人’之前,他们会强迫你先‘沐浴’和‘通灵’。所谓‘通灵’,就是架起和先祖灵魂沟通的桥梁,只有‘通灵’之后,你才是真正的祭品。” “你是说,我还要被鬼附身吗?”尹天翊惊恐地问。 乌勒吉玛轻轻摇头,“不是附身,是和弋族头目,也就是那个查干巴日……过一个晚上。” 犹如晴天霹雳,尹天翊惶然睁大眼睛,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他差点被打死的时候,查干巴日都出来阻止,原来是他的身体还有这样的用处。 真是太可笑了,这是什么歪风邪俗? 不仅要他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还要他死之前,连男人的尊严都没有吗? 能碰他的人只有铁穆尔,只要一想到其他男人将要碰触他,尹天翊就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蟊贼,你休想! 尹天翊强忍着胸腹部的疼痛,站了起来,乌勒吉玛不知道他做什么,只知道尹天翊还需要休息,她扶住脚步不稳的尹天翊。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帐篷的门帘被人一把拉开了,查干巴日的几个手下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和绳索。 “你们要做什么?”乌勒吉玛喊道,惊恐万状地挡在尹天翊身前,但她一个柔弱的少女,怎么抵挡得过这些血腥的悍匪! 混乱中,她被人粗鲁地踹倒在地,尹天翊急忙去拉她,匆忙中,灵机一动,在她耳边嘀咕道:“吉玛,大戟。” 他话音刚落,就被人拽了起来,刀尖抵上脖子,尹天翊不敢再动,看了乌勒吉玛一眼后,就被男人们拖出帐篷去。 这一次,倒是人人都走出帐篷来围观,争先恐后地看着,还指指点点,很像是被押着游街,尹天翊心里七上八下,他现在只能指望乌勒吉玛领悟那句话了。 “大戟……”乌勒吉玛低声重复,觉得尹天翊很聪明,这句话大概只有她才懂。 大戟,蒙语叫甘遂,性苦寒,有毒,是泻药的一种,尹天翊的暗示是叫她下毒,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草药可以用来下毒呢? 只怪她以前是大夫,只知道医病救人,忘了一句俗语——良药亦是毒草! 尹天翊的提醒犹如醒醐灌顶,让她恍然大悟,赶紧掀起脏污的毛毯,用双手扒开下面的软土,挖出自己收藏起来的驼皮药囊。 里面有许多风干的药草,其中一种叫乌喙,是草原上的万用神药,将它煮熟可以用来治病,有回阳救逆的功效,但假若直接碾成汁水,便可作为致命的毒药,涂在箭尖上用来射杀猛兽。 乌勒吉玛看着乌喙,把心一横,把药草塞进衣襟里,站起来,急步走出帐篷…… 尹天翊被三个男人架到远离营地的一个小坡地上。 冷风如刀,静是唯一的声音。 尹天翊被迫跪在冰冷彻骨的雪地上,两个男人分别按着他的左右肩膀,另一个男人,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铁锹,刺啦一声,凿穿坚实的冰面,立刻听到了水流声,原来这是一条冰冻的河流。男人扔掉铁锹,拿起一个锡壶,弯下腰去灌水。 难道这就是吉玛说的沐浴? 尹天翊刷地面无血色。开什么玩笑!用这可以冻死人的冰水来洗澡? 不用凌迟酷刑,他就已经被折磨死了。 “放开我!你们这些刽子手!强盗!奸贼!放手!” 尹天翊拼命挣扎,无奈手臂和肩膀都被牢牢制住,小腿也被男人们踩住,他站不起来,才一抬头,“哗啦!”一灌冰冷的河水迎面浇下。 “阿嚏!”尹天翊立刻打了一个大喷嚏,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全都是砭人肌骨的冰水,寒冷像无数根细针直扎皮肤,尹天翊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咯咯直响。 “哗啦!”又是一大灌水迎头淋下。尹天翊满身都是水,头发披在面颊上,十分狼狈,因为嘴巴里呛了水,他猛烈地咳嗽着,头痛欲裂。 最后一灌水倒下来的时候,尹天翊哆哆嗦嗦,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他的手和脚已经失去知觉,无力再反抗强盗们的暴力。 他们拿起一张羊毛毡,包裹了浑身湿淋淋的尹天翊,把他扛起来送去头目的帐篷。 从头到尾,尹天翊都没有被当做是一个人。 尹天翊不停地发抖,发梢结了冰霜,有些意识不清。查干巴日的帐篷里架着熊熊燃烧的火炉,妓女们已经全被赶了出去,除了火炉,帐篷中央还有一张简易的长桌,上面放着野果、羊头、马奶酒、吃肉用的小刀,还有一些尹天翊叫不出名字的食物。 查干巴日抓了一把炒米,丢进锡碗里,又倒了马奶酒,拿刀尖搅合了一下,递给尹天翊。 “吃!”他粗声粗气地说,尹天翊接过,可是手指依然僵硬,他使尽全身力气,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唔……咳咳!”尹天翊从未喝过这样难喝的酒,不仅辣气冲鼻,还有很浓的腥臭味。他很想吐,但是为了让身体能够活动起来,他咬紧牙关,将酒咽了下去。 查干巴日坐在垫子上,一直盯着尹天翊看。 他并不喜欢尹天翊,瘦弱的身材,平凡的脸孔,他选中尹天翊,只不过因为弋族讨厌汉人,尹天翊看上去正合适用做祭品而已。 他对“通灵”也早已麻木,只想快点结束,看到尹天翊喝过了马奶酒,便一把抓过尹天翊的胳膊。 “把衣服脱掉。”查干巴日漫不经心地说道,想把尹天翊压到地毡上面,但是他突然一愣,像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盯着尹天翊的眼睛,那双眼睛倒是很漂亮,清明如溪涧,琥珀色的瞳仁也很特别,就是没有一丝畏惧和顺从的意思…… 查干巴日心里一惊,才发现尹天翊是那样清醒而愤怒地瞪着自己。 对了,他之前想到的事情是,尹天翊被绑架上马,抽出匕首用力扎向男人大腿的样子,他怎么能忘记这个看上去瘦弱的人,其实是一匹倔强的野马,随时会踢伤人呢? 他的刀呢? 查干巴日想到了他随手放在桌上的吃肉用的小刀,才抬头,胸口就一阵剧痛,那柄刀经由尹天翊发抖的双手,刺入他的胸膛!不过,由于尹天翊不会武功,又在瑟瑟发抖,刺得不深,也不准,并没有伤到要害部位。 “你竟敢……” 查干巴日想说话,可是却吐了一大口血,他觉得奇怪,这么小的伤口,怎么会痛得全身肌肉都痉挛呢? 查干巴日的手越来越用劲地攥着尹天翊的手臂,一脸痛苦和茫然,尹天翊使劲挣扎,手臂被勒出深紫的痕迹,可是查干巴日仍然不放开。 “这个……呜!”查干巴日拔掉小刀,像小山一样轰然摔倒在尹天翊身旁,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看不清楚尹天翊的脸,惶然醒悟道:“是毒?” 尹天翊吓得不敢说话,查干巴日知道自己被下了毒,可毒是什么时候下的,又下在哪里,他完全想不明白,愤怒地揪住尹天翊的衣襟,“卑鄙的汉人!” “你……要做什么?不要!不要——放手!” 查干巴日瞪起布满血丝的两眼,发狂地扯开尹天翊湿透的衣服,吸住裸露出的胸膛,胡乱地又啃又咬,另一手粗暴地扳开尹天翊的双腿,牢牢压住。 “住手!”尹天翊慌了神,喊叫着救命和吉玛,可是谁会来帮他呢? 泪水汹涌而出,惊惶,恶心,绝望,痛苦……尹天翊被深深地无助包围,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沉入了那冰冷的湖中,被黑暗吞没了…… 仿佛潮水般奔腾的马蹄声,呐喊和短兵相接的声音从天而降,流民营乱成一锅粥,很多人在逃跑、尖叫,尹天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查干巴日想要强暴尹天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抽出腰带捆住尹天翊的双手,尔后才去拿他的武器,那个有铁链的大石锤,可是,不知从哪儿急锐飞来一条乌梢长鞭,啪地一声就劈断支撑的粗木柱,将帐篷撕裂成了两半! 而且还不仅如此,那乌黑漆亮的鞭子,最后落下之处正是他的大石锤,那用吴壁石打造的特殊石锤,就像米粉团子捏的一样,竟然碎成了粉末! 查干巴日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难道是中毒产生的幻觉? 他慌恐地站起来,耳鸣得厉害,盲目地往前走了好几步,忽然七窍流血,轰然倒了下去——乌喙的毒,终于完全发作了。 尹天翊看到帐篷裂成了两半,四周有很多裹着白色大披风、头戴奇怪铜盔的彪悍男子,这些人杀气腾腾,在和强盗们互相厮杀,只有一个人没有打,他站在倒塌的帐篷前,定睛注视着自己,尹天翊不由瞪圆眼睛,惊恐万状。 金盔下,男人的眼睛看上去既粗野又狂妄,满目肃杀之气。 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尹天翊吓得面色苍白,双手又被捆绑,他左右张望,想看看有什么武器可以防身。 在他慌张四顾的时候,男人迈开步伐,疾步向他走来,在男人弯下腰的一瞬间,尹天翊猛地闭上眼睛大叫,“不要——” 极意外地,掴住双手的腰带被一刀割断了,几乎与此同时,身体落入一双坚实而温柔的手臂中,尹天翊一呆,似乎还不清楚状况,害怕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男人紧紧抱着,更加不知所措。 “天翊……” 沉痛地,怜惜的,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尹天翊的脊背陡然僵直,他是不是在做梦啊? 还是临死前的幻想? 为什么铁穆尔会在这里…… 心中一颤,泪水夺眶而出,尹天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穆尔更用力地抱住他,一切的煎熬,一切的痛苦和相思,都通过紧紧的拥抱,完完全全地传达给了尹天翊。 “天翊,对不起……对不起。” 眼前的景象仿佛有了真实感,尹天翊怔怔地嗫嚅,“铁穆尔?” 头发被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摩挲着,那一瞬间,所有的力气和恐惧都消失了,身体软绵绵地,尹天翊眼睛一黑,昏迷在铁穆尔怀里。 而四周,混战已经结束,乌合之众根本禁不起大苑骑兵声势猛烈的突袭,大部分强盗被生擒,女人和孩子被聚在了一起,乌勒吉玛也在里面。 她在东张西望寻找尹天翊,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着许多具尸体,她怕尹天翊也在其中。忽然,乌勒吉玛看到尹天翊被一个高大魁梧、前呼后拥的男人抱在怀里,走向一架贵族才能用的华丽马车,一脸疑惑。 尹天翊是逃跑的战俘,被捉到后免不了一顿残酷的鞭打,怎么还能乘银车? 这个男人又是谁? 乌勒吉玛站得远,只能看到一个楚楚不凡的侧影,能统帅那么多骑兵的,莫非是万骑长? 尔后,为大白天成功突袭而收拢起来的旌旗被一一展开,镶着金边,蓝色狼图腾的旌麾威震天下,流民营的妇孺牧民,纷纷跪了下来,惶恐跪拜。 乌勒吉玛更是惊愕得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男人……竟然是大苑的可汗——铁穆尔! 第三章 两千人的队伍,旌旗飘飘,有条不紊地沿白雪皑皑的鄂纶山谷,往大汗部落所在的纥尔沁草原行去。 队伍中间,有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的银车,车厢四周为御寒包里着皮毡,车内装饰华美,窗帘椅套全是绝上品的金锦,被褥用的则是狐皮。 为照顾昏睡的尹天翊,铁穆尔也在车中,随行的侍女用沾了酒的纱巾,轻轻擦着尹天翊的双手和太阳穴。 山风呼啸,夜凉如水,几点寒星闪烁在高而远的天边,尹天翊渐渐苏醒过来,看到华丽的金顶,一愣,一双大手立即伸过来抚住他的脸,“天翊,你怎么样?” 两道浓眉下,是一双乌黑而急切的眼眸,尹天翊呆呆地注视着铁穆尔,喃喃道:“铁穆尔……” “是我。”铁穆尔紧紧地握住尹天翊的手。 “原来……不是做梦啊。”尹天翊露出淡淡的微笑。 这个笑容,又刺得铁穆尔胸口一痛,“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尹天翊茫然地注视着,不出声。 铁穆尔屏退侍女,“你们下去。” “是,可汗。” 侍女们深一鞠躬,走到车门边撩起金色帷幔,车一停顿,她们便下去了。 铁穆尔抱起尹天翊,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紧紧地抱着他,“在你醒来之前,本王明明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可是现在……”铁穆尔说不下去了,他的手在发抖。 尹天翊更加疑惑,心里有一点期盼,有一点害怕,又满足委屈,用力地咬着嘴唇。 “我知道你怨我,一切全都是我的错,”铁穆尔深感懊悔地道,“我忘了你会伤心,忘了你会哭,伤得你那么深,对不起,我对天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天翊……原谅我。” “我……”尹天翊听着铁穆尔急骤的心跳,回忆过去,愁肠百结,“我没有出卖你。” “我知道。” “真的,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天翊。”铁穆尔心如刀割,更用力地抱住他。 “我是汉人,我以前是很讨厌你,可是我绝不会出卖你,我不是那样卑鄙的人,可是……你赶我走,你不相信我,”一连串泪水,从尹天翊痛楚的脸上滚落下来,“我很难过……” 尹天翊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流淌,这是他第一次,毫不压抑地哭了出来,他紧紧地抱住铁穆尔,忽然感觉到有一滴泪珠从上方掉了下来。 铁穆尔……居然哭了? 尹天翊惊呆了,倏然抬起头,但是铁穆尔把脸转开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原来如此,痛苦的不只他一个。 尹天翊怔怔地问:“你哭了?” “没有,本王只是在流汗。” “啊?天寒地冻的,你在流汗?”尹天翊不信。 “本王说是流汗,就是流汗。”铁穆尔尴尬地擦了一把脸,眼睛却是红的。 “哦……”尹天翊笑了。 “天翊,你笑了,”铁穆尔极兴奋地抱住他,抬起他的脸,“再笑一个?” “不要!” “天翊……”受伤的语气。 “反正我不乐意,我还没原谅你呢,”尹天翊毫不妥协,用力推开他,“你先告诉我,是谁陷害我的?我一定要狠狠揍扁他!” “这个……”铁穆尔深深吸气,握住尹天翊的手,心虚道,“本王从头和你解释,事情是这样的……” 半个时辰后,可汗的银车里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像是羊骨和铜锣敲击的声音,又像是乌鸦“嘎”或者“啊”的大叫声,总之这声巨响,衬托着山谷的僻静,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但由于可汗事先吩咐过,除非他下令,否则不得停车,所以大家只得屏息静气,继续往前走,这气氛真是诡异极了。 华丽的车厢内,铁穆尔捧着肿起的下颚,痛得脸色发青,“天翊,本王没说不让你打,可也不用拿这么重的铜鼎吧?” 尹天翊用鼻子哼了一声,放下用来盛食物的铜鼎,气呼呼地坐下。 他挨饿受冻,难过得想死,还被强盗抓去喂乌鸦,结果,原来竟是被铁穆尔设计! 真是气死他了! “我不去了。”尹天翊愤愤不平地说。 “什么?” “我要回金阈!”尹天翊眼睛瞪得像两个铃铛。 “回金阈?”铁穆尔着急道:“去那里干什么!” “正所谓人离乡贱,你不是已经发了遣送书了吗?我要回去!” “不行!”铁穆尔心急火燎地拉住他,“是遣送书又不是休书,你还是我的王妃,我不准你回去!” “脚长在我身上,我要走就走,还有——我是男人,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才不做别人的老婆!” “什么四方的痣?”铁穆尔才不管那么多,蛮横地道:“本王已经发过誓,生则同生,死则同穴,你要回去,除非和本王一起回去,否则想都别想!” “我说的是志气!”尹天翊翻了个白眼,“才不是痣,你讲不讲道理!” “道理?”铁穆尔一顿,怨气满腹地道:“你和本王讲道理?那本王找谁去评理?” “被骗的是我,被强盗抓去的也是我!你生什么气?”尹天翊怒瞪着他。 “你真要听?好!本王就告诉你。”铁穆尔敛色屏气,极认真地道:“喜欢上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又丑又瘦、不会蒙语、不会武功、不会射箭,总之什么都不会的男人,本王找谁去诉冤?对了,这个男人还是个醋罈子……” “铁穆尔,你别太过分了!” “天翊,那是火撑,不可以用来打人!” “啊——” 车厢里乒乒乓乓的,又是吵架声,又是砸东西声,好不热闹…… 一会儿后,吵闹声戛然停止,那份寂静让士兵们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目下斜视地前行,只有随车近侍的骑兵,一个个老实地低着头,脸孔微红。 “铁穆尔,你这个混蛋!你在摸什么?” “你身上好多伤……”甚为心痛的低语,尔后是衣物的悉悉索索。 “还不都是你害的!啊,住手!不要碰!不……不要舔!” “天翊,是不是很痛?”灼热的嘴唇,温柔地吻了一下淡褐色的伤疤,缓缓移向下,吻着尹天翊的手背。 “不是,嗯……” 铁穆尔将尹天翊冻得裂开的手指含进嘴里,细心地舔着每一个裂开的伤口,从指尖到指腹,然后是手掌心,像仔细口凹尝一般,含到嘴里**。 阵阵酥痒的感觉从手掌一直震荡到心窝,尹天翊的脸孔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是粉红色的,铁穆尔却像没注意似的,依旧我行我素,温柔又细致地舔过每一个伤口。 伤疤是很丑陋的,尤其是冻伤,尹天翊的手指上裂开着一道道血色口子,狰狞可怖,一热便会流出血丝,尹天翊很不好意思,想抽回手,可是铁穆尔牢牢抓着,用温柔和怜惜抚慰他每一个伤口。 “铁……穆尔,好痒,不要啦……”腰带被解开,丝绸的单衣滑到手肘以下,尹天翊狼狈地推搡铁穆尔,爬起来,“说了不要舔这里。” “可是有伤痕。”铁穆尔的手指,就按在那小巧可爱的乳首旁边,虽然唇舌舔舐的是那浅浅的旧伤痕,可是舌尖却狡猾地掠过**,并自然而然地缠了上去,轻舔,吮吸。 酥麻的感觉瞬间麻痹心脏,胸膛似要灼烧起来,尹天翊的双颊一片赧红。 “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身体……好烫。 “怎么?你想喝酒?”铁穆尔抬起俊逸的脸孔,充满霸气的眼睛此刻有些倜傥不羁。 尹天翊心跳加速,瞪着他,“总之……这一次我不要在下面,你诱惑我也没用!我也是男人,为什么总是你主动?” “唔……”怎么又说起这个话题,铁穆尔含糊道:“有一次不是让你在上面了吗?” “是吗?” 尹天翊一点都不信,他曾经想了很久,始终觉得自己是上当了,铁穆尔这个混蛋,口蜜腹剑,弄得他晕晕乎乎的,连被吃了都不知道! “好吧。” “哎?”尹天翊正想吵架,铁穆尔却大大方方地同意了,尹天翊愣住,羞怯道:“我说……我要在上面噢,不只是人在上面,而是……” “我知道,”铁穆尔打断他的话,“啰啰嗦嗦地干什么?我只有一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让你上。” “上、上……”尹天翊不由口吃,热血沸腾,这蛮鞑子,说话不会含蓄些么,心脏受不了啊!不过……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他早就想抱铁穆尔了。 尹天翊心荡神驰,但又怕有什么陷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是什么条件?” “不要回金阈。”铁穆尔深深注视着尹天翊,握住他的双手,“不要再离开我,我知道你很想家,可是我不能让你走,天翊,我可以为你建造一座和金阈一样的宫殿,如何?” “不要!”尹天翊很生气地拒绝。 铁穆尔一怔。 “不错,我确实想家,我也曾经以为出了皇宫,就彻底自由了,不用再守那些规矩,可是……大苑也有许多规矩,憋得我透不过气,走到哪里,都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后面的人就咳个不停,还有许多事……” 尹天翊想到太子那海的陷害,和其他贵族明目张胆的排挤,沉默了。 但是他很快又说道:“可是中州有句话,叫入乡随俗,我不可以因为自己还不习惯大苑的生活,就叫你建筑和金阈一样的宫殿,这不合大苑的风俗,为了我而做一些劳民伤财的事情,我一点都不会高兴。 “书上说‘欲天下治,莫若恤人’,最重要的不是我,而是百姓。虽然我不会带兵打仗,可是‘以民为本’的道理我还懂,我看过很多书,如果你不信,我还可以背出一百句、一千句来。” 没想到尹天翊竟洋洋洒洒地说出这么一大番话来,铁穆尔错愕不已。 大苑和金阈不同,治国纳贤、领兵打仗的书极少,各部落传阅的书卷大多是用回鹘文记录的佛经、祭祀歌等。 铁穆尔学的兵书是由汉臣翻译的,而除了极少数的族长和将领,其他人既不看汉人写的书,也不屑学习汉人的语言文字,因为对于大苑人来说,汉人就像羔羊一样孱弱。 但是铁穆尔知道,泱泱大国金阈,除去可见的广大疆域、金银财宝,还有一笔看不见的财富,就是他们的知识,一本普通的《兵法》便令他受益无穷,可见其他书卷包含了多少智慧。 青龙帝可能认为尹天翊是王爷中间最无用的一个,可是对他铁穆尔来说,却是最神奇的一个,也许这段姻缘,是腾格里的恩赐。 “干嘛这样看着我?”被铁穆尔灼热地注视着,尹天翊忐忑,用力抽回手。 铁穆尔轻轻地说了一句蒙语。 “比掐住还要惨?”尹天翊瞪眼,很不高兴地嘀咕,“明知道我听不懂,老说这一句,真差劲!” “哔恰木海日太”这句话铁穆尔经常说,可就是不告诉他是什么意思。他曾经去问侍卫,可侍卫一听,飞也似地逃跑了;他拦住侍女询问,可侍女的反应更大,满面通红,话都说不清了,这句话……八成是骂人的。 “谁叫你不好好学蒙语。”铁穆尔皱了皱眉头,责备道:“一国的王妃,哪有连话都说不好的?规矩可以不管,可是语言这关一定要过,以后由本王亲自督促你,学不好,有你受的。” “暴虐无道!”尹天翊腹诽,“野蛮人。” “又怨什么?”铁穆尔捉住他的下巴,目光挑剔。 “多着呢!”尹天翊愁眉苦脸的,“你是不是打定主意,不让我回去了?” “不错,这一世,本王是要定你了。”铁穆尔点头,突然开始宽衣解带。 “你这是做什么?”尹天翊吓一跳,眼睛都圆了。 “当然是实现诺言,汉人不是说,一诺千金吗?本王答应你的事,绝不会食言。” 铁穆尔很潇洒,居然还用了成语,尹天翊惊得目瞪口呆! 眨眼的工夫,铁穆尔已经脱了个精光,盘腿坐在卧榻上,意义不言自明,尹天翊呆住,脸颊飞满了火烧云,明知道“非礼勿视”,可眼角馀光还是色色地瞟过去。 xs8@page 那宽阔厚实的胸膛,那结实的手臂,看着就让人嫉妒,腹部的肌肉也结实得像青铜似的,而那里……尹天翊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 一番情意绵绵的拥抱之后,又传来惊呼,“天翊,你在流鼻血!” “……” 车厢内一片混乱,尹天翊好不容易止住了鼻血,真是出师不利。 “好了,你躺好,从现在开始不要乱动!” 尹天翊鼻子哼哼着说,铁穆尔无言,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从刚才到现在,到底是谁笨手笨脚,频出状况啊! “小铁亲亲……” 铁穆尔十分配合,尹天翊笑容满面,春宵一刻值千金,谁知道下回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就不客气了,一定要尽显男人威风,努力嘿咻…… “唔啊……你好紧……铁穆尔……啊啊!” 断断续续的**声溢出车窗,甜得像掉进蜜罐里似的,撩得人春心荡漾。 “小铁,我想进去一点可不可以……啊,我已经进去了。” “……” “小铁,你痛么?” “……” “你为什么不说话?” “唔……”压抑的抽息。 “我知道了,我是不是很棒?”极兴奋的声音,一切开始失控……只留下令人面红心跳的灼热喘息声。 山谷上方,广袤的苍穹布满了繁星,北斗星的斗柄斜斜地指向东方,暗示着冬季已尽,冰雪将融了。 晨光熹微,行军一昼夜,已快走出鄂纶山谷。鄂纶山谷呈东西走向,走出山谷便是蜿蜒的布瓦尔河;布瓦尔河紧邻着一个大湖泊,叫北辰湖,而渡过了那个大湖泊,才算到了纥尔沁。 午时三刻,铁穆尔下令全军在北辰湖边驻扎休整,侍女们立刻烧了热水,准备为可汗擦洗,盛满马奶酒的银壶,还有米面果、篠面、蒸饼等食物也一并端进了银车。 尹天翊睡得很好,刚刚才醒来,揉揉痠软的腰,和铁穆尔打招呼,“早,小铁。” 铁穆尔的额角青筋突起,不理会他,迳自穿衣。 看到铁穆尔生气的样子,尹天翊心虚地陪着笑脸,“那个……很痛么?” 昨晚由于体力有限,他只做了一次,不过因为兴奋过头,什么脂膏啊、**啊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霸王硬上弓了,过程有些艰辛,早上好像还看到血迹…… “哼!”铁穆尔冷冷一哼,粗鲁地抓过尹天翊,在那光滑白皙的肩膀上狠狠一咬! “嘎——”尹天翊发出支离破碎的惨叫! 无视侍女们的瞠目结舌,铁穆尔埋首尹天翊的颈项间,轻轻舔着自己咬出来的血红色伤口,沙哑地说:“下一次,本王定要你好看!” 尹天翊被搂得死紧,像窒息的鱼儿一般拼命挣扎,铁穆尔坏坏地含咬着尹天翊的耳垂,大手堂而皇之地伸进尹天翊的丝绸长袍,玩弄着那小小的**。 “铁、铁穆尔!” “本王可要战上十个回合。”灼热地吐息。 “十个回合?”尹天翊傻了眼,他才做了一次啊,铁穆尔就要他十次!这也太不公平了!根本就是强盗打劫…… “笨蛋,”看到尹天翊吓得脸色发青,两眼瞪圆的样子,铁穆尔恶劣地捏了捏他的脸,“流了一脸口水,你想得倒美!” 尹天翊回过神来,“铁穆尔,你又骗——唔!” 嘴巴里被强塞进了一个又圆又大的蒸饼,尹天翊说不出话,气得直翻白眼! “乖,吃饭,等下带你去捕鱼。”铁穆尔哄道。 “哼!” 尹天翊负气坐下,背过身,大口咬着填了很多肉末的蒸饼,一不小心噎住了,满脸通红地猛拍胸口。 “你呀,没有一点王妃的样子。” 铁穆尔递上银碗,喂尹天翊喝酒,虽然说着责备的话,动作却是十分温柔的。 狼狈地吞下酒,尹天翊感觉到食物缓缓滑下肚中,终于缓和了脸色。 “还要么?”铁穆尔一手环抱住他,一边问。 胃里都烧起来了,谁会一醒来就喝酒啊,尹天翊摇头,“不要了,太辣。” “那,天翊,把眼睛闭上。”铁穆尔的声音低磁而轻柔,让人身子发软。 “……干嘛?” “嘘。”铁穆尔低下头,火烫地吻住尹天翊的嘴唇,舌尖侵入口腔,尝到了马奶酒甘醇的味道,胸口蓦地燃起了火,缠住尹天翊的舌头,贪婪地吮吸挑逗着,铁穆尔吻得浑然忘我。 “唔……嗯……”交叠的唇间溢出**,或深或浅的吻,频频转换角度,尹天翊招架不住,已完全陷入了被动,肩膀被紧扣着,脸蛋儿泛出石榴花般的红晕,“真是……好色的家伙。” 侍女早已退出银车,留下可汗大王和王妃,甜蜜的亲亲热热。 北辰湖,蒙语译作一个很长的名字——阿拉坦嘎达斯,即是北辰星的意思。北辰湖风景优美,盛产多种肉味鲜美的鱼,既然途经此地,铁穆尔就决定在这里驻扎渔猎,也让尹天翊亲身体验一下,冬季在湖面上狩猎的乐趣。 大苑的饮食和中州很不相同,没有田地,只有牲畜,他们经常野猎于山,钩鱼于河,每日以鲜肉和马奶酒为食。 另外,狩猎也是练兵,大苑的兵役制度是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当兵,可以说是终身制,“下马牧畜,上马攻战”,为了锻炼出强壮的体魄,狩猎亦是不可缺少的。 普通牧民狩猎,是以家庭部落为单位,可汗狩猎更是十分隆重。 铁穆尔打猎的地方,随驾亲军密布四周,名之曰“围场”,围场内,搭建着十数张大帐篷,帐篷前燃起篝火,摆开宴会桌,渔猎结束,热热闹闹的宴会便开始。 尹天翊穿着一件又轻又暖的白色貂裘,头戴圆顶风雪帽,在御帐前看士兵们忙碌。 北辰湖冻结的湖面上,站着好多人,铁穆尔也在,指着脚下一个刚凿开的冰洞吩咐着什么,尹天翊有些担心,会不会掉下去啊? 脖子上清晰地留着许多吻痕,就算立起狐裘领子也遮掩不住。尹天翊害臊,才没有跑到冰面上去让大家“观赏”,铁穆尔这头大色狼尽给他惹麻烦! 尹天翊坐在柔软的椅子里,呕气地瞪着铁穆尔,同时挖空心思想着怎样把吻痕遮起来。 在他又一次拉高衣领的时候,铁穆尔带着两个年轻的侍卫大步流星向他走来,尹天翊抬起头来。 “天翊。” 天气虽然很冷,呵气成冰,铁穆尔穿得却不多,一件紫色左衽皮袍,紧扎紫金色腰带,脚穿毡靴,看上去英俊不凡,尹天翊不由心动。 “给你介绍两个人,”铁穆尔道,指着那两个模样有点相似,一板一眼的年轻人,“宝音·察合台和巴彦·察合台,从今天起,他们就是你的贴身侍卫。别看他们年纪不大,不论武功还是才学,都是大苑的精英。” 尹天翊瞪大眼睛,很吃惊,“我的护卫?不是有御前侍卫吗?” “御前侍卫是御前侍卫,这两个人不同,他们会像苍鹰的影子一样保护你,在你有任何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天翊,”铁穆尔握住他的手,“本王不会时刻在你身边,所以,一定需要有人来保护你。” 尹天翊很感动。 察合台,也是不亚于乞沃真和格尔查的大部落呢。 “乌力吉和察罕也快回来了,有他们四人在你身边,本王才能真的放心。”铁穆尔极认真地道,“再也不能让你受伤了。” “铁穆尔……” 尹天翊动容,想和铁穆尔说乌勒吉玛的事情,才开口,一个声音就插了进来。 “启禀可汗,渔猎用的冰眼已经凿好,鱼群开始往冰眼集中。”一个士兵跪下彙报。 铁穆尔闻言,拉起尹天翊,“走,抓鱼去。” “哎?” 地上堆积着未融化的雪,白皑皑的,尹天翊步履蹒跚地跟上,宝音和巴彦两个兄弟紧随在后。 冬天,金阖御花园里的湖泊也会结上一层坚实的冰,可除了凿开冰眼让鱼儿透口气外,没人会冒险踩到冰面上去,尹天翊心里害怕,可又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窝囊,鼓足勇气踏上湖面。 哧溜—— “天翊?” “哇啊!”脚底像抹了油那么滑溜,根本就站不住,尹天翊手舞足蹈,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铁穆尔一把抓住尹天翊。 宝音和巴彦反应也极快,眨眼工夫已到尹天翊跟前,不过看到铁穆尔已经抱住尹天翊,兄弟两人没有伸手,只是异口同声道:“殿下小心。” 这样出场真是丢脸,尹天翊的脸孔涨得通红,可铁穆尔似乎不介意,手把手教他,“先站稳,再走路,对,慢慢把脚伸出去……” 抓着铁穆尔的双手,僵硬地移动着脚步,第一步晃动了一下,没有摔倒,尹天翊松了口气,再走第二步,第三步……虽然因为紧张,脚有些发软,但至少走得像样了。 而且……还觉得满好玩的。 湖面上凿着四个不大不小的冰窍,中眼透水,用来捕鱼;另外二个冰窍,薄薄的,透明的,用来窥看鱼是否到来。 第一条鱼,要由可汗钓起,叫做头鱼。尹天翊饶有兴致地看铁穆尔钓鱼。 “不用钓竿吗?”看到铁穆尔直接将绳钩掷入凿透的冰眼中,尹天翊很好奇。 冰洞下聚集了很多鱼,都在争先恐后地吐气,铁穆尔目光精准,瞬间便钩中一条,那鱼儿一惊,沉入湖泊逃走。 “不是靠力气,而是靠等待。”铁穆尔答道,放松了手里的绳子,绳子随鱼而去,动得飞快,“它游不了多久,一会儿便累了,到时候就可以拽绳,把鱼拉出来。” 铁穆尔话音刚落,忽然一条银闪闪的大鱼跃出水面,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尹天翊惊喜道:“这条好,要这条!一定好吃!” 铁穆尔看他一眼,放掉手中的钩绳,换了目标。对铁穆尔来说,捕鱼十分容易,而尹天翊是看傻了眼,先皇举办的赏花钓鱼宴他经常是最末一名,如若那时就认识铁穆尔,先皇一定对他刮目相看! 钩绳突然绷住不动了,尹天翊万分好奇,蹲下身子看个仔细,由于冰层的覆盖,湖水显得格外幽深,就像是口井,站在那么大的井边上,尹天翊还是有些惊惧的。 闪着点点银光的水面下,有鱼儿穿来游去的身影,察觉到湖面上有人,鱼群不再唯恐落后地出来吐气。 忽然,绳子又动了,尹天翊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是铁穆尔将绳子收起来。他动作俐落,就像在草原上套野马一样,用力一拽,一条大鱼便被拉出水面,跃上半空,迎着太阳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花。 头鱼被钓起,意味着宴会也开始了,四周响起喧闹的声音。 铁穆尔钓起来的鱼,鱼鳞银白,个头很大,看着就十分美味,侍卫取掉绳钩,捧起鱼,拿到宴会桌那边去烧烤。 尹天翊撩起衣袖,也想要试试。 铁穆尔握住他的手,教他怎样使用绳钩,力道要不轻不重,不能太紧张,看准便下手。试了几次,尹天翊便不高兴了。 “怎么了?”铁穆尔问。 “这样根本就钓不上来,你是在捣乱。” “本王捣乱?” 尹天翊指指铁穆尔的胳膊,铁穆尔的胳膊正搂在他的腰上,“你抱得那么紧,我怎么钓鱼啊,让开让开,我自己来。”尹天翊摩拳擦掌。 “可是你一个人拉得动鱼么?” “当然行,你也太小看我了,”尹天翊不以为然,今天,他非钓上一条大鱼来不可。 铁穆尔松开手,但是依然不太放心。 尹天翊却玩得兴起,像小时候打石子那样,掷着绳钩,“你不行,你太瘦……啊,这条可以,等等,别跑!” 尹天翊围着冰洞打转,似乎已经忘了害怕,也忘记了脖子上遮掩不住的吻痕,那些红色煽情的痕迹被所有侍卫看到了,有些吃惊,对于这个相貌平平的男王妃,可汗难道是认真的? 铁穆尔神色不动。 “我抓到了,我抓到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尹天翊终于勾住了一条圆滚滚的大鱼,兴奋得跳起,“我就说我行——” 大鱼一个猛烈翻腾,扎入湖底,尹天翊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狠拽了一把,往前一跌,毫无预警的掉进湖中。 第四章 尹天翊掉下去的瞬间,铁穆尔也跳了下去。 众人大惊失色,谁都知道掉入冰洞有多危险,手脚会在顷刻间冻僵,水冷得似刀割酷刑,求生意志会失去,人就像石头一样沉入湖底,几乎无人生还的,所以渔猎的时候大家都会很小心,开凿的冰洞也不大。 看到可汗竟然也跳了下去,众侍卫吓得魂不附体,大呼小叫的围了上去。宝音十分镇定,拿起一旁的钩绳,飞快地掷入湖中。 冰窍下,尹天翊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肺,他想抬手,可是手动不了,他想踩水,可脚就像是不属于他似的,纹丝不动。 尹天翊胸闷憋气,头痛欲裂,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朝他伸出手来。 凭借强烈的求生意志,尹天翊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也向他伸出手去,手立刻就被握住了,人也开始上浮,他的面前有许多气泡,还有水,许多许多水,多到……好像怎么也看不到天…… 尹天翊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铁穆尔一手抱住尹天翊,一手拽住钩绳浮出水面,众人急叫:“可汗!”七手八脚地扶铁穆尔爬上冰面。 铁穆尔浑身湿透,亦是冻得嘴唇发紫,可是他更担心怀里昏迷不醒的尹天翊,着急地喊:“医生呢?快叫医生!” “臣在。”随行的军医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快看一下殿下的情况怎么样?” “是。”军医不敢怠慢,即刻上前,开始诊视。 尹天翊溺水又冻伤,有一段时间昏睡不醒,众人又是拍他的背让他吐水,又是摩擦他的手脚让他恢复体温,好在铁穆尔救得及时,溺水和冻伤的情况都不严重。 半夜时分,尹天翊醒了,铁穆尔立刻递上驱寒气的药茶给他喝。 尹天翊也感到嘴巴苦,把一碗茶都喝干了,看着铁穆尔,糊糊涂涂地问:“怎么全都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御帐里,将军侍卫医生侍女挤满一堂,一个个都神色紧张,大气不敢出,铁穆尔看到尹天翊没事,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不过,尹天翊那懵头懵脑的样子也让他心头火起,斥道:“还问什么事!一天到晚让人担心!” 铁穆尔吼得很大声,尹天翊一呆,才想起来,“啊!钓鱼!我的鱼呢?” “闭嘴!”铁穆尔气极,挥退众人,只留下一个煎药的侍女,“真是一点都记不住教训!” “不就掉到湖里去了,能有什么事?”尹天翊皱起眉,没有意识到他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才回来的,“我不是还好好的吗?手脚都能动,头也不痛,你别大惊小怪!” “大鲸小怪?”铁穆尔肺都气炸,“若不是本王救你,你能在这里说话?还说本王是怪物!” “哈哈,”尹天翊忍不住笑了出来,“此怪非彼怪,铁穆尔,你真该好好学习一下汉语——” 连带被褥一起被铁穆尔粗鲁抱起,尹天翊慌张大叫:“铁穆尔,你干什么?” “洗澡!” “洗澡?”尹天翊被铁穆尔扛在肩膀上,一头雾水,“洗澡我自己去,你放我下来!” “不行!”铁穆尔斩钉截铁地拒绝,“本王觉得,该给你一些深入的教训!” 深入的教训? 是铁穆尔的汉语表达不行,还是他听错了,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被铁穆尔的大手紧紧地揽着,尹天翊感觉不妙,手舞足蹈地挣扎,一边大叫:“好了,我知道错了,我认错行不行?铁穆尔,放我下来!这样好丢脸!我自己走。” “哼!”铁穆尔不理睬他,大步定过营地,侍卫看到王妃被可汗扛着走,还叽哩哇啦不知道喊些什么,一个个都傻了。 尹天翊在高处,却看见了,脸红得不得了,又开始骂人:“铁穆尔你这大混蛋!放我下来!听到没有?我生气了,我要回金阈,我——” 人被放了下来,尹天翊抓着被子,衣衫不整,十分狼狈地看着他,“你太可恶了!我讨厌你!” 铁穆尔也不说话,交叉起双臂,望向尹天翊身后,尹天翊一愣,也回头看去。身后是一片茂密幽深的森林,狼嚎阵阵,潮湿蒸郁,给人蜮势鬼形之感,尹天翊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哪里?”万一跑出个没有头的东西来,岂不是吓死人? “北辰山山脚。”铁穆尔答道,依然站着不动。 “深更半夜,我们来山脚干什么?”尹天翊里紧被子,一脸苦相。 “宝音。”铁穆尔突然唤道,宝音的身影从林子里一闪而现,就站在尹天翊身旁,尹天翊吓得大叫出来,脸色苍白。 “宝音莽撞,殿下受惊了。”宝音见状,忙跪下请罪。 “不……没事。”按着快要蹦出胸膛的心脏,尹天翊摆手道,“我只是没想到……”会有一个大活人从阴森森的树林里跳出来。 “殿下,请这边走。”宝音恭敬地道,指向一条曲折的被野草和树根淹没了的小径,“荆棘颇多,请殿下小心脚下。” 尹天翊回头看铁穆尔,却发现他一言不发,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是生气了。 尹天翊也很强,心想:“你发什么脾气呀,丢脸的人可是我!” 尹天翊负气走上小径,宝音在前,铁穆尔在后。 “痛!”尹天翊时不时被荆棘扎到脚,奇怪的虫子也很多,潮湿的树根相互交错,稍不留神就会摔跤,这样的山路马匹可能上不来,尹天翊突然明白,铁穆尔要抱他走路的理由。 心里热呼呼的,感觉好温暖,尹天翊有些不好意思了,想道歉,突然听到淙淙水声,水流十分之急,像从高处飞泻而下……瀑布? 尹天翊惊讶,不由走出几步,从山腰上往下一看,一个烟水空蒙、如白玉般美丽的温泉出现在他面前,温泉的水源来自瀑布,这让尹天翊很稀奇。 温泉的旁边是竖起的金色华盖和白色软榻,温泉四周还围着高高的帷幔,帷幔外,每隔几步就守着一个大苑侍卫。 这个森林原来一点都不可怕,铁穆尔早就安排好一切,尹天翊笑了,“谢谢。” 铁穆尔冷哼一声,伸出手来,“浑身上下都是伤,还想摔跤吗?” 尹天翊笑得灿烂,握住铁穆尔的手,“多谢可汗关心。” 铁穆尔蹙眉,“乱叫什么,叫我名字。”在铁穆尔眼里,尹天翊是与他平起平坐的,所以他一直让尹天翊叫他的名字。 “是、是,小铁。”尹天翊被铁穆尔拉着,走向温泉。 “尹天翊,别以为本王不会打你!”额角又冒起青筋,铁穆尔的大手不由加重了力道,可瞥见尹天翊满脸笑容,十分高兴的样子,也不觉微微一笑。溺水事件,终于是虚惊一场! 北辰山,有一个非常出名的瀑布温泉,瀑布源头来自北辰山的山头,是四季都温热的地下水,是由几个泉眼涌到树林表面,又通过一条乱石嶙峋的石涧,流往地势较低的北辰山山腰。 从山腰到山脚,石涧形成了断层,就有了飞珠溅玉,如烟如雾的瀑布温泉。 大苑人百年前就发现了这里,不过由于地方偏僻,除了渔猎和治病,一般不会来这里洗澡。 五丈馀阔,十丈多长的天然大浴池,水质清澈见底,还可见瀑布飞流直下,气势雄伟。尹天翊既稀奇又好玩,一边洗澡一边左顾右盼,发现浴池底下还有一条细细的裂缝,水似滚珠泛玉,咕嘟嘟直冒上来,他把脚踩上去,玩得不亦乐乎。 天寒地冻的能泡在让人热汗淋漓的温泉里,真是太舒服了,尹天翊舒展四肢,甚至想游泳。 他的头发乌黑闪亮,像柳丝一样轻柔地浮在水面上,到底是金阈王爷,从小锦衣玉食,铁穆尔很早就发现,尹天翊的头发出奇地漂亮。 不由自主地欺近,在心爱人儿的头发上印上一吻,有温泉水的味道。 虽然背对着,尹天翊知道铁穆尔在吻他的头发,脸孔发烫。 铁穆尔开口道:“你的头发真软,像羔羊一样,本王上次去金阈找你,看御街边有一种大澡堂,叫什么汤?是不是专喝那个汤,头发会特别漂亮?” 尹天翊噗哧一笑,“汤,就是汤池,浴池的另一种说法,是老百姓洗澡的地方,我也去洗过一次,里面热闹极了,有洗澡的、挠背的、梳头的、刮脸的。 “在皇宫里就不同了,偌大的浴池只有我一个人洗,冷冷清清的,还讲究药浴,那味道臭不可闻,还是当老百姓舒服多了。” 铁穆尔听得一愣一愣,“原来是这样。” “你要不要试试中原人的捶背?”尹天翊笑吟吟的。 “捶背?”铁穆尔点头,“好啊,本王正觉得肩膀僵硬。” “你答应了就不要生气哦。”尹天翊跃跃欲试。 多年前,因为无人理会他,他很寂寞,溜出皇宫玩耍,但是返回途中却遇到暴雨,还很糟糕地踩到一大坨羊粪,弄得他非常狼狈,不敢又脏又臭的回到皇宫,他硬着头皮进了公共大澡堂。 在进去之前,他以为里面是一个又一个木桶,而人们在木桶里面洗澡,但是进去之后,才发现是由白玉砌成的池子,中间分为数格,有热气腾腾的大池,也有温水的娃娃池;澡堂里面还有暖房,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尹天翊看得目不暇接,对“捶背”那一门功夫,也是佩服得很,如今,终于有人肯让他尝试了。 铁穆尔有些疑惑,捶背而已,他怎么会生气? 不过,还是转过身去。 “第一招,八哥子洗澡!”尹天翊重重地一掌拍下。 “啪!”好大一声,铁穆尔痛得大叫,“尹天翊,你干什么!” “你忍一忍!看,第二招,喜鹊登梅!”又是劈里啪啦的乱拍乱打,铁穆尔的背部都红了。 “第三招,霸王乱点名!”尹天翊兴起,对着魁伟结实的肩膀使劲地捶! “最后一招,凤凰三点头!” 就是连拍三巴掌,尹天翊摆出架式,刚要打下去,手就被铁穆尔猛地抓住了,动弹不得。 “天翊,该轮到本王了吧?”那双威严犀利的眸子,透着忍无可忍的火光,“本王现在全身‘舒畅’得很,让本王来演示一下汉人的‘捶背’吧?” 铁穆尔眼睛发直的样子好可怕,尹天翊讪笑道:“不,不,我已经洗好了!可汗请自便。” “哼,打完本王就想溜吗?”用力一拽,就把尹天翊拉到自己怀里,铁穆尔抬起尹天翊的下巴。 “唔!”虽然知道会被吻,但是这个吻也太……激烈了。 尹天翊憋红了脸,铁穆尔霸道的舌头在口中不停翻弄,犹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一切,舌尖被他吮吸得发痛,空气也被悉数夺走,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尹天翊被吻得头晕目眩。 “唔……等……一下。” 尹天翊狼狈的挣扎着,溅起水花,可是才离开的嘴唇,很快又被粗野地虏获,铁穆尔无法压制的欲火,通过急切的,如狼似虎的亲吻传达给尹天翊,两颗心脏都狂乱地跃动着。 好热…… 尹天翊全身发烫,那种奇怪的,好像某处在疼痛的感觉又出现了,那是一种全身血气沸腾的,甜蜜的疼痛。 断断续绩,缠缠绵绵地吻着,浸泡在热水中的身体似乎失去了力气,也变得异常敏感,铁穆尔的手指在尹天翊的胸前徘徊着。 尹天翊气喘吁吁地趴在铁穆尔膝盖上,双颊绋红,黑黑的睫羽扇动着,挂着泪珠,这模样真是诱人极了。 “铁穆尔……你这大色狼……” 腰软得直不起来,尹天翊一边喘息一边骂骂咧咧,铁穆尔大手一捞抱起他,搂在怀里,“难道本王伺候得不够舒服吗?” 尹天翊抬起水汪汪的双眼,抗议道:“你这根本就是欺负……唔。” 抗议的嘴唇被霸道的堵住,热烈但又不失柔情地深吻,舌头纠缠着舌头,嘴唇相互碾压,**混合到了一起,不分彼此。 沉浸在如此缠绵的吻中,尹天翊的心跳又乱了。 尹天翊就像濒死的鱼儿一般,喘息的很厉害,双手紧紧地、僵硬地抓着铁穆尔的膝盖,“还是不要了……好奇怪……” 尹天翊泛红的眼角又溢出泪珠,瑟瑟发抖。 水声隆隆,从飞瀑中喷溅出来的小水珠,弥漫于空气之中,成了蒙蒙水雾,给山涧林木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阳光透过轻纱,给这份诗情画意的美景添上了一份柔和的暖意。 尹天翊熟睡在铁穆尔臂弯里,华盖上的帷帐挡住了山间的寒气,狼裘被褥也万分暖和,他一宿无梦,睡得十分舒服,面颊嫣红如醉,让铁穆尔盯着舍不得移开。 手指轻轻拨开尹天翊额前的头发,掖好被子,想让尹天翊睡得更久一些,铁穆尔即使醒了也没敢动弹。 帷帐外,宝音轻声禀奏:“启禀可汗,十骑长乌力吉和察罕将军已经回到纥尔沁,两人皆疲累不堪,察罕将军还捎来密信一封,似有急情禀奏。” “知道了。”铁穆尔刻意压低声音,“传令下去,午时拔营。” “谨遵汗命。” 侍女拉开帷幕,宝音递上用特制牛皮细密缝起来的急信,尔后便告退了。 轻巧抽出枕头下的匕首,划开皮囊一端,挟出羊皮纸,铁穆尔看着亲信的密奏,是说他为寻找王妃的下落,途经蒲离,发现蒲离伐木冶铁,战马膘肥,似有大事发生,不能不防。 铁穆尔看罢信,沉思着。 蒲离国在大苑西南,是个风俗民情和大苑截然不同的国家,有一种神秘的气息,而在地理位置上,它是大苑的后院,如果后院起火,金阈又趁火打劫的话…… 和亲是一回事,铁穆尔相信,当大苑陷入战火中的时候,贺兰隆那奸臣肯定会落井下石。 不过铁穆尔有些疑惑,蒲离毕竟是西南小国,每年都会进贡给大苑,它怎么敢公然挑衅开战呢? 正思忖着,帷幕外突然传来喧譁的声音。 “我要见可汗,求求你们,让我见可汗!”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大声哀求。 尹天翊被吵醒了,睡眼惺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啊……”才抬起身子,尹天翊就发现腰痠腿痛,浑身无力,好狼狈。 见状,铁穆尔的唇角勾起笑容。 “都是你!还笑!” 尹天翊忿然揍他一拳,又听到外面在喊,“我要见可汗!我认识王妃殿下啊!你们告诉王妃……” 尹天翊蓦然坐直身体,欣然嚷道:“是乌勒吉玛!铁穆尔,快点让她进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第五章 两人穿戴整齐,尹天翊滔滔不绝地说着乌勒吉玛是如何救他,如果不是乌勒吉玛冒死对查干巴日下毒,他早就被强盗们分尸了。 还有阿木古郎大叔,尹天翊是不会忘记这些和蔼可亲的牧民,在危难时刻是如何救他这个外族人的。 尹天翊唧唧呱呱,一刻不停,恨不得将过去发生的一切统统告诉铁穆尔。铁穆尔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听到尹天翊不停地称赞乌勒吉玛,把他会用的蒙语全用上了,双眉皱成两个疙瘩,脸色有些阴暗。 对救了尹天翊的人他很感激,只是……心里不免有些泛酸,尹天翊何时这样热情澎湃地夸奖过他? 尹天翊还想继续说,机敏的宝音发现可汗脸色不对,悄悄拉了拉尹天翊的衣摆。 尹天翊回头,笑问道:“宝音,什么事?” “呃……”宝音只是想提醒尹天翊,不该对可汗以外的人如此上心,可是没想到尹天翊居然会笑盈盈地询问自己,一时愣住了。 宝音的弟弟巴彦,接上话道:“大草原上,冬雪初融的时刻最冷,宝音是想提醒殿下,再加一件裘衣为好。” 尹天翊确实穿的不多,一件丝锦的棉袍,左衽的衣襟,绿松石扣袢儿,虽然看上去煞是华丽,但是抵挡不了冰雪融化时的酷寒。铁穆尔见了,转过尹天翊的身体,拿起侍女及时递上的貂裘外衣,给尹天翊穿上。 面对面站着,尹天翊终于发现铁穆尔脸色不佳,甚至比黑咕隆冬的夜色还要暗沉,不禁问道:“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 铁穆尔给他扣扣子,似充耳不闻。 那边,宝音和巴彦在使眼色,尹天翊仔细想了想,仰着头问道:“你生气了?” 铁穆尔迳自放开他,依然不说话。 “怎么?真的生气了?”尹天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惊奇,“因为乌勒吉玛?你看出来了?” 铁穆尔眉头微微一皱,出声道:“天翊,既然是救命恩人,就快让她起来吧,涂格冬,赐坐。” 铁穆尔的四大贴身护卫,如今只有涂格冬仍在身边。 涂格冬深感责任重大,对铁穆尔的安全更加用心,他搬来椅子,让乌勒吉玛入座,很仔细地看了她几眼。 要说漂亮,她不漂亮,而且脸孔脏汙不堪,十分狼狈,可是眉宇间的秀丽娇怯,又让她如弱柳迎风,惹人怜惜,而且刚才开口,声似银铃,悦耳动听,让众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到她身上。 涂格冬看到她布衣上的五彩花纹,还有胸口的狼牙项炼,说明她是药师,药师和大夫差不多,不过,本质更像是珊蛮(巫女),有种不吉利的味道。 在涂格冬悄悄打量她的时候,乌勒吉玛忐忑的目光向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铁穆尔,蓦地脸孔涨红,匆匆把头低下。 孛日帖赤那,苍狼之王,乌勒吉玛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听说过铁穆尔·乞沃真的无数事迹。 他手里攥着血块出生,三岁会骑马,四岁会弯弓射箭,七岁时一人横穿大戈壁滩,还打死一头野狼;十二岁时就身着软甲,随老可汗一起驰骋沙场,征战四方。 十七岁时,和兀拉哈赤一族的决战,以三千兵马,攻打有一万兵马驻守的阿日尔山谷,血战两日两夜,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仍然勇猛冲进敌营后方,里应外合,赢得胜利…… 乌勒吉玛很崇拜铁穆尔,认为他是神话,是传说,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在她的幻想里,铁穆尔应该是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蓄着络腮大胡须的壮年人,该有五十多岁。 可是她错了,她没有仔细算过铁穆尔的年纪,今年铁穆尔才三十一岁,而且——还是一个目光霸气凛然,脸孔棱角分明,英俊不凡的男人! 只是这匆匆一瞥,乌勒吉玛的心就乱了,心里又激动又紧张,双颊不由自主地烧红发烫,连手脚该放哪里都不知道了,尹天翊和她说话,说了第三遍她才听见,讷讷道:“殿、殿下您说什么?” “骀蒙部落的事,我已经和铁穆尔说了。”尹天翊也不介意,认为是铁穆尔的气势太凶,吓到了她,亲切道:“他已经答应帮助骀蒙族重建家园,还会赏赐黄金、马匹、车辇、御寒的衣物帐篷。 “还有,他说会派兵寻找骀蒙部落走散的人,一个都不会落下。” “真的?”乌勒吉玛大喜,她的阿爹,骀蒙部落的族长,不知道在何处流浪,现在有铁穆尔出兵帮助寻找,终于有着落了。 她不由站起来,眼角噙泪的磕头谢恩,“奴家感谢可汗圣恩,可汗和王妃殿下对骀蒙一族的恩泽,奴家没齿不忘。” “瞧你说的,吉玛,如果不是你,我还能站在这里吗?”尹天翊很感动,“别哭,我们是朋友,是患难之交!以后,别奴家奴家的,叫名字吧。” 见尹天翊又说些有的没的,铁穆尔忍不住盯他一眼,可尹天翊觉得铁穆尔是在乱吃飞醋,根本不予理会。 铁穆尔怎么体会得到,他差点被查干巴日强暴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啊,所以尹天翊打从心底感激吉玛,也觉得她部落被毁,颠沛流离很可怜,想为她做更多的事。 “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就说吧?能帮到的,我一定帮你。”尹天翊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膛。 “奴家有一事……” “还说奴家。” 吉玛脸孔一红,低语道:“我有事想拜托可汗大王,是……” 尹天翊回头看着铁穆尔,铁穆尔困惑,也看着他。 “是……”吉玛欲言又止,憋了半晌,两颊绯红,鼓起勇气道:“我想留在王妃殿下身边,恳请可汗恩准!” “让你留在天翊身边?”铁穆尔微怔,“为什么?你不想回去骀蒙吗?” 吉玛轻咬嘴唇,压抑着怦怦心跳,自惭形秽地说:“虽然王妃殿下说,是我救了殿下,可事实是殿下先奋不顾身地救了我,有恩不报,不是骀蒙的作风,所以我恳请可汗,允许我留在王妃殿下身边,尽心服侍殿下。 “我是药师,略通医术,殿下受了风寒,身体不好,需要汤药调理。我还通晓蒙语、汉语、弋族语言,守在殿下身边,一定有帮助,求可汗准许奴婢留下。” 铁穆尔目光如剑,上上下下审视着她。 他不太信任这个女人,可是尹天翊身边,又确实需要一个懂得医术的侍女,而且她只凭几眼,就看出尹天翊风寒未好,是有些本事的。 铁穆尔揣摩利弊,还是尹天翊的健康占上风,一个侍女,能掀起什么风云呢? 点头道:“好吧,就让你留下。” “谢可汗恩准!” 吉玛又深深一跪,心里雀跃不已。 对尹天翊来说,吉玛是不平凡的、意义深重的朋友,以后能一直在一起,再好不过了。尹天翊很高兴,现在身边又有了宝音和巴彦,热热闹闹的,回纥尔沁的路上一定不会寂寞了。 温暖湿润的春风吹拂着纥尔沁大草原,一朵朵轻纱般的白云在低空浮掠,一望无际的草原忽明忽暗,闭上眼睛,犹如徜徉在大海之中,奔放与豪情自胸中油然而生。 冰软了,雪化了,大片大片的草芽儿又露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陈草的味道,条条小沟都淌着雪水。 长途跋涉了近一个月,乞沃真部落,已近在眼前了,可是铁穆尔并不急着回家,而是让尹天翊下马车,给他一个惊喜。 “白音?真的白音!”看到宝音从队伍后方,牵上一匹结结实实的银鬃马来,尹天翊欢呼雀跃,直扑向白音。 白音刚刚三岁,四肢健壮有力,四蹄白如霜雪,是尹天翊最喜爱的马匹之一。尹天翊双手不停地抚摸马鬃,脸颊紧贴着马头,而白音也像认出尹天翊,喷着鼻息,低低嘶鸣着,温顺得如同羔羊一般。 “喜欢吗?”铁穆尔在尹天翊背后,搂着尹天翊的腰,问道。 “当然喜欢,”尹天翊笑得合不拢嘴,“你也真是的,带了白音来也不告诉我,让我整天闷在车厢里,人都发霉了。” “如果一早告诉你,你还会乖乖待在车厢里吗?” 铁穆尔非常了解尹天翊,是喜动不喜静的人,与其让他吵闹不休,不如保密,等他身体好了,再让他骑马。 尹天翊无法反驳,拉下铁穆尔环在他腰间的狼爪,就踩镫上马。 虽然很长时间没有骑马了,尹天翊的动作却很俐落,看来真的是闷坏了,这一个月来天天将他困在车上,用药膳大补特补,体内的寒气已经消了,冻伤及烫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尹天翊毕竟是男人,被人堵在车厢里暴力式喂养,三天就是极限,这一个月,他真是闷得快爆炸了。 铁穆尔也翻身跃上彪悍的赤骥,白音的鬃毛银灰如雪,而赤骥的鬓毛就如同炭火红艳,铁穆尔手执马鞭,指着越过溪流草地,大约一千米处的陡峭山坡。 山坡上,冒着一团团齐胸高的高草,远看很像是一丛丛密密的水稻,在矮草坡上鹤立鸡群,煞是耀眼。 这种草,就是草原上的特产之一,圈圈草。 “就到那里如何?天翊,本王让你一程。”铁穆尔侧身说道。 “笑话!谁要你让?”话音未落,尹天翊已经抓起缰绳,一夹马肚,飞也似地窜了出去。 记得还是金阈皇子的时候,他连马匹都不敢靠近,现在已经能策马如飞了,铁穆尔看着他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的身影,唇边带笑。 “白音,快快!”尹天翊甩着缰绳,身手矫健,卯足劲儿往山丘狂奔,马蹄溅起溪水,辉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而这光芒就像一个讯号,在铁穆尔乌黑的眼底倏然闪过,铁穆尔唇角微扬,一抽马鞭,赤骥就如离弦之箭飕地射了出去,四蹄如惊雷翻腾,长鬃随疾风飞扬。 铁穆尔的速度显然比尹天翊快多了,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经接近尹天翊,只差两、三个马身。 听到耳后隆隆马蹄声,尹天翊很吃惊,但是不愿认输,一咬牙,伏低身子紧夹马腹,一边喘着气嘀咕:“白音,你可不能输!马也是要讲面子的!不能总让赤骥这么威风!”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尹天翊的话,还是不喜欢被赤骥追得那么紧,白音引颈嘶鸣,马蹄急骤起来,如闪电一般,顷刻间拉开了和铁穆尔的距离。 尹天翊不由哈哈大笑,“白音,做得好,赢了你就是纥尔沁第一阿吉奈(骏马)了!” 铁穆尔在后方,听到尹天翊得意洋洋的大喊,也不生气,只是从腰间摸出长鞭,默默驰马接近。 尹天翊高兴得太早,山坡下方,地势低洼,有大大小小许多水坑,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泥泞,骑马飞驰而过,不免险象环生,尹天翊的失误就全出来了,一会儿弄丢了缰绳,一会儿踩漏了马镫,心里慌张,被弄得焦头烂额。 可虽然坐姿歪歪斜斜,尹天翊离目的地还是越来越近了,铁穆尔离他大概有两个马身;白音亦是千里挑一的名驹,在急速狂奔的情况下,赤骥想超过它,可能难了。 两人一前一后奔过水洼地,飞驰上山坡,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山坡虽然泥泞陡峭,可对纥尔沁的战马来说,如履平地,四蹄如飞! 在一个剧烈的颠簸中,尹天翊弯腰捞到了缰绳,几乎可以肯定胜利已在他手中了,他喜出望外,直冲那刚刚化雪的、晶莹闪烁的山顶而去。 可突然地,尹天翊听到奇怪的飒飒声,还没回过神来,腰已经被一条长鞭卷住。 他愕然,紧接着有人风驰电掣地跃上他的马背,身形是那样轻巧,大手揽住他的腰。 “啊!铁穆尔,你好卑鄙!” 尹天翊气得大吼大叫,嘴被一把捂住,尔后,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被铁穆尔抱着滚下马鞍。 眼前天旋地转,脑袋七荤八素,和铁穆尔一起翻滚下湿润的草坡,尹天翊吓得魂不附体,两人最后落入一丛丛圈圈草中,似有惊无险,让远处眺望的宝音和巴彦他们,松了一大口气。 尹天翊躺在密密匝匝的草丛中,惊魂未定的睁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气,被铁穆尔拖下马背的一瞬间,他还以为死定了呢! 铁穆尔就躺在他身边,呼吸也很急促,不过,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他知道草坡很柔软,又有他保护,尹天翊不会有事。 一阵劲风吹来,圈圈草被压弯了腰,但是劲风一过,那韧性极强的草秆又挺拔如初,直指蓝天。 圈圈草,圈圈草,顾名思义只长一圈,中间是空的,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它们排成那个样子。秋天,它会抽出蓬松草穗,像芦苇絮一样,白茫茫的临风摇曳,与风缠绵絮语。 尹天翊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蔚蓝的天空看上去好美,圈圈草也看上去好奇特,它是牧民休憩时的躺椅。 不是红木雕的,没有金锦椅垫,可是躺在上面感觉好舒服。尹天翊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放松了身体。 铁穆尔支起手肘看着尹天翊,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无言的,灼热地凝视,尹天翊察觉到他的视线,顿时绷起脸,没好气地说:“卑鄙,差劲!还大苑可汗呢,就这么输不起?” “自古兵书有云:‘兵不厌诈’,本王当然可以拉你下马。”铁穆尔大言不惭。 尹天翊爬起来,气呼呼地瞪着他,“强词夺理的家伙,明明就是输不起!气死我了!” 尹天翊狠狠地按住铁穆尔的胸口,力道可不小,肺部被挤压,铁穆尔连咳几声调整呼吸,“天翊,你想谋杀本王吗?” “杀了你又怎么样?”尹天翊松开手,不屑地拍拍身上的草和泥土,“我才不稀罕你。” “那在本王身上,缠着本王不放,哭着说不要……停的人是谁?”刻意强调那个停字,铁穆尔亦坐起来,从后方搂住尹天翊的肩膀。 尹天翊面红如血,窘促道:“不知道!” “不知道?”铁穆尔低吟,贴着尹天翊的背,结实的大手开始不安分起来,“让本王看看,摔着没有?” 尹天翊心跳蓦然加速,翻了个白眼,这登徒子,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吧? “哎呦,”尹天翊决定要耍他,突然抱住脚,作出痛苦状,“脚好痛!痛死了!” 铁穆尔心里重重咯噔一下,脸色也变了,放开尹天翊,紧张地去看他的脚,“怎么了?扭到了?” “谁知道?可能骨头断了!”尹天翊苦着脸,似痛不欲生。 铁穆尔又后悔又心焦,脱掉尹天翊的皮靴,手指沿着小腿肚,仔细捏着尹天翊的脚,“这里痛?还是这里?” 手指微微下力,并没有感觉到尹天翊的小腿有骨折,可是尹天翊痛得龇牙咧嘴,眼角泛红,铁穆尔的心也痛死了,不断地责怪自己,又握住尹天翊的脚踝,轻轻转动,“这样痛吗?” “痛痛痛痛!你别碰了!”尹天翊一连串哀叫,可心里憋着笑,都憋出眼泪来了,“铁穆尔,我大概瘸了!” “你不会瘸!” 铁穆尔心如刀绞,沉住气,神色异常认真,“骨头没事,大概是伤了筋,你别动,我抱你回去。” 看到铁穆尔的脸白得没了血色,尹天翊暗暗咂舌,自己是不是捉弄得太过分了? 不好意思地说,“等等……” “怎么了?”铁穆尔心里又是一沉。 “好像……不是脚痛。”尹天翊讪讪笑着,“好像是胸口痛,不对……又好像是头痛,对,就是头痛,真糟糕,痛得四分五裂了!” “头痛?” 铁穆尔看着尹天翊满脸堆笑的样子,醒悟过来,气得直咬牙,目露凶光,“尹天翊,你连本王也敢耍!” 只是听到他的名号,多少人会簌簌发抖,可尹天翊这个小混蛋,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是你先居心不良的,我这叫礼尚往来!”尹天翊知道铁穆尔听不懂,故意摇头晃脑,“正所谓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和尚不来?大王非礼?”铁穆尔听到一堆之乎者也,气晕的脑袋更是打结了,粗蛮地抓起尹天翊的脚,扯掉他的白袜,“尹天翊,你别以为本王治不了你!” “啊? 哈哈哈哈……铁穆尔……你混蛋!”尹天翊非常怕痒,又踢又踹,笑得喘不过气,“住手!我不睬你了!哈哈……好了……不要了……啊……” 哈哈大笑的声音,逐渐被低低的**代替,铁穆尔霸道地压着尹天翊,吻他的下巴、他的眼睛,又追逐着他嬉笑闪躲的嘴唇,狂烈地吻,尹天翊微微颤抖着,两人的体温都升高。 铁穆尔注视着他,眼底盛满无尽的爱意,还有压抑不住的欲火,他解开尹天翊的腰带。 “我在上面。”尹天翊很煞风景的提醒。 “下次吧?下次本王让你在上面。”铁穆尔含糊地应道,呼吸灼热。 “什么下次?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尹天翊不肯,“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铁穆尔,你想做小人吗?” “君子一言,死马难追?天翊,你是不是糊涂了,马都死了,还怎么追?”铁穆尔停下来,仔细分析道:“君子和死马,死马和小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依本王看,根本没有关系!” “铁穆尔!总有一天我会被你气死!”尹天翊哀号,这已经不是鸡同鸭讲,而是一窍不通了! “你不能死,”铁穆尔按住尹天翊的嘴巴,深情道:“本王舍不得。” 尹天翊的心窝里暖暖的,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铁穆尔见了,更是难以自持,松开手,柔柔地吻住尹天翊的嘴唇。 舌头缓慢伸入口中,缠绕在一起,甜得不能再甜的吻,伴随着强烈的心跳,腰也酥软了,铁穆尔的吻总是让他失态,陶醉其中。 尹天翊已经听不见风声,感觉不到阳光的耀眼,他环抱住铁穆尔厚实的肩膀,已经情难自禁了。 “天翊。”低磁的嗓音叫着尹天翊的名字,铁穆尔的嘴唇迤逦往下,留下淡粉色的痕迹,又在尹天翊微微颤动的喉结处,轻轻一咬。 “啊……” 尹天翊轻喘,铁穆尔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正想脱下外衣时—— “嚓!” 极轻微的踩到石子的声音从后方响起,铁穆尔神情一凛,一手护着尹天翊,另一手已经折了一段草秆,飕地射了出去。 “天哪!”十几步外的地方,传来女性的惊呼! 尹天翊蓦地睁开眼睛,不明所以。 “谁?出来!”铁穆尔声色俱厉。 尹天翊爬起来,看到一个秀丽的少女忐忑地走近,吃了一惊,“是吉玛。” 乌勒吉玛成为尹天翊身边的第一侍女后,已经换了装束,一套翠绿色绣花的长裙衬出她婷婷玉立的身材,镶有珍珠闪闪发光的圆锥形帽子垂着珊瑚珠串,使她的脸孔多了一份俏丽,再加上碧玉年华,春心荡漾,使她整个人焕然一新,让铁穆尔都有些意外了。 此刻,乌勒吉玛双手捧着一只加了盖的银碗,唯唯诺诺地跪在地上,“奴婢该死,惊扰了可汗和殿下的休息,可是服药须按时辰,这是最后一帖祛寒药了,奴婢怕殿下误了吃药,那这二十七日来的调养就白费了……” 铁穆尔不懂汤药,尹天翊也只懂些皮毛,不过感觉上采药、煎药、吃药是一门深奥的学问,铁穆尔虽然不高兴,但还是更关心尹天翊的身体,打断道,“行了,把药拿过来吧。” “是,可汗。”乌勒吉玛恭敬柔顺地递上药碗。 掀开碗盖,一碗乌褐色的药汁荡漾着,还冒着一点热气,尹天翊一看,胃部就抽搐。 “奴婢还有一事,初春的草地湿寒,对殿下的身体不好,还是请可汗早些带殿下回去吧。”乌勒吉玛恳切地说道,她的声音糅合着一种奇特的魅力,像汩汩泉水,能一直渗到人的心坎里。 铁穆尔想生气,也气不起来,只是问道:“你怎么过来的?” “奴婢不会骑马,是走过来的。” 铁穆尔看了一眼她湿掉的靴子,不再说话,专心致志“逼”尹天翊喝药,尹天翊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把苦得发涩的汤药灌进肚去。 第六章 馀霞数片绮,新月一张弓,在暮色降临的时刻,铁穆尔和尹天翊终于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的乞沃真部落,数百张雪白的毡帐像是玉兰花绽开在宽阔无边的草原上,别有一番清丽的风情。 为欢迎可汗和王妃归家,胡笳号角齐鸣,篝火映红天空,欢呼声雷动,像喧一腾的大海一般经久不息,也让尹天翊再次见识到铁穆尔在大苑人心中的分量,百感交集。 铁穆尔认定他是王妃,真的可以吗? 尹天翊有些惶恐,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还是男人,这点让尹天翊最尴尬,有时候他盯着溪水会不由自主的自卑,他和铁穆尔差太多了,一定会拖累铁穆尔。 如果是平民百姓也就罢了,可铁穆尔是一国之君,他要治理国家,要打仗,还要处理各部落问的是是非非,可自己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常常惹祸…… 尹天翊心事重重地迈下银车,他的心情,他的担忧,可以说全写在脸上,铁穆尔见了,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哎?” “你的表情……像是本王不抓住你,你就要逃走了。” “胡说!” “天翊,”铁穆尔握住他的手,“不要这么担心,学不来的东西就慢慢学,实在处理不了的事情就推给我,你只要记住,一切有我,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苦恼、难过。” “可是……”和铁穆尔相处了那么久,尹天翊岂不知道他有多么忙碌,有时候两人一起睡下的,可是才四更天,铁穆尔就起床处理政务了。 这一路,铁穆尔也是在不停地批批写写,那些奏折全是回鹘文写的,像是图画一般的文字,尹天翊完全看不懂,当然也说不上帮忙了。 “天翊,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做王妃吗?”铁穆尔低声问,拉着尹天翊,在众人的跪拜中走向宝蓝色的可汗宫帐。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两个字,才能代表你在本王心中的重量,你是本王挚爱之人,用这两个字……”铁穆尔情不自禁,更紧地握住尹天翊的手,“告示全天下。” 尹天翊低下头,和性别无关,和地位无关,铁穆尔想表达的,是一种至死不渝的爱。 尹天翊笑了,不过,在进入宫帐前的一刻,他看到太子那海站在人群之后,怒瞪他一眼便立刻跑掉的身影,心情又有些沉重……未来的路,还很长呢。 光阴荏苒,春去夏来,一眨眼已经到了五月,在滂沱的雨季到来之前,纥尔沁是一段干旱酷热的天气,强烈的阳光把一切都晒得刺眼,才是上午巳时一刻,却和关内正午一样炎热。 尹天翊汗水涔涔,闷头苦读手上长长的《敖包祭词》。左边,宝音给他扇扇扇子;右边,巴彦时刻纠正他一些错误的读音;乌勒吉玛在御帐另一边,为他做一种解暑的奶酒。 这两个月,尹天翊跟随着铁穆尔,天天学习蒙语,还有骑马、摔跤和射箭,而一些女性做的事情,大到主持婚丧嫁娶、集会,小到柴米油盐、官银,铁穆尔统统分配给了尹天翊的四个属臣。 铁穆尔说到做到,为尹天翊减轻了许多负担,不过眼下有一件急事,却是铁穆尔无可奈何的。 那就是一年一度,极其盛大的皇族活动——祭敖包会。 去年,尹天翊刚好错过祭敖包的日子,所以不知道还有这样大的活动,和汉人仪式隆重、耗费甚钜的封山大典有得拼,据说当日会有十万多人聚集纥尔沁,除了大苑百姓还有外国使节,是大苑展示其国富民强的好机会。 祭敖包会一共是七天七夜,从第一天的出行至祭祀敖包,就有一大堆繁琐的礼仪须要记,祭敖包会由可汗和王妃主持,可其中长长的《敖包祭词》却需要尹天翊来念。 这个可不好背,从古到今,从山脉到湖泊,从神话传说到祖宗大名,全都提到了,而且动辄就是一长串拗口的名词,还不能念错,尹天翊背得舌头都抽筋了。 第一天繁重的祭祀典礼和盛大的晚宴后,第二天就是摔跤、赛马、射箭比赛了,赢的人有非常丰厚的礼品,还会得到提拔,加官晋爵。 这种大比赛,尹天翊和铁穆尔就必须坐在主席,从头到尾看完,得不到休息。 第五天是颁奖,歌舞聚会和接见各部落达官贵人和使臣,也还是不能休息。 第六天,是贸易活动的开始,尹天翊才能松一口气,不过,他也需要到大集市走走,露露面,聆听百姓之言,直到最后一天,主持完最后一个典礼,众人散去,整个祭敖包会才算结束。 整个七天七夜,须像个真正的王妃那样独当一面,对尹天翊来说,实在是个大考验。 铁穆尔心疼,不想尹天翊那样累,因为准备活动是从五月就开始的,可是尹天翊不顾酷热、繁琐,很认真地学习每一个步骤,并且同时还继续练习骑马、射箭,让铁穆尔又心疼又欣喜。 昨晚,是铁穆尔在下方。 “小铁亲亲……”尹天翊心花怒放,爬上床。 “天翊,本王发现,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叫本王叫得那么甜蜜。” “谁说的,我平时也叫得很甜。” “很甜没有感觉出来,倒是……唔。”尹天翊的吻,好像进步了许多,想想也是,名师出高徒嘛,他经常偷袭尹天翊,尹天翊的吻技当然进步许多。 长长的一吻结束后,尹天翊笑问道:“倒是什么?” “很凶。” “……”怒。 “本王可是一点温柔也感觉不到啊,在床上明明叫的那么好听,为什么……啊!尹天翊,本王说过好多遍了,不要用咬的!”铁穆尔看着胳膊上的牙印。 “我才不管,总之,今晚我非得战上十回不可!”多日来的辛苦和压力,尹天翊极需要发泄。 “十回?真可怕啊。”铁穆尔不痛不痒地回应,脱下衣服。 “铁穆尔,你又小瞧我是不是?”尹天翊像大狼狗一般,猛扑了上去。 当然,每天都这么疲惫,尹天翊只做了一回便睡着了,铁穆尔爱怜地搂住他,亲吻他湿漉漉的头发,拉起薄薄的毛毯盖好,和他一起沉沉睡去。 “错了,殿下。” 巴彦洪亮的大嗓门,让尹天翊的瞌睡虫一下子全跑掉了,“啊?又错了。” “是布林罕山喀鲁连河,不是布林嘎达山河。”巴彦指着尹天翊背错的地方,认真地纠正道。 “哦……”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尹天翊小声地重复道:“布林罕山喀鲁连河?” “不错。”巴彦和宝音同时点头。 尹天翊抹了一把汗,他的面前是写在羊皮纸上的《敖包祭词》,是回鹘文,铁穆尔为了方便他背诵,在回鹘文下面又细细地写上了汉语。铁穆尔的字真漂亮,有时候尹天翊会对着那朱红色的、熟悉的字迹脸红心跳。 “殿下记得真快,离祭敖包会还有三天,殿下一定能背出来的。”乌勒吉玛端着托盘,笑着走了过来,“先喝杯酒休息一下吧,还有果子。” “谢谢。”尹天翊正口渴,喜笑颜开的拿过银质雕龙的酒杯。 为防下毒,尹天翊的用具大多是银制的,如若用的是金碗,那用的筷子和勺子便是纯银的。 另外,宝音和巴彦也很注意尹天翊的饮食,他们会记下尹天翊吃了什么,而外人送上的饮食他们都会先尝上几口,但乌勒吉玛不是外人,她照顾尹天翊也很细心,所以兄弟两人对她也放心。 尹天翊一口气喝了两杯冰凉的奶酒,大呼爽快,让大家都喝,宝音和巴彦拗不过,也喝了一些;而樱桃大小,黑紫色如葡萄一般酸甜可口的野果子也很好吃。 尹天翊向来不管什么地位高低,和宝音、巴彦、乌勒吉玛有说有笑,一会儿,四人便把一大壶奶酒和一盘夏季特产黑木果全吃光了。 可汗处理政务的宫帐——勤政堂,就在王妃宫帐的不远处,宫帐金顶辉煌,毡帐用黄缎子覆盖,其上还缀有藏绿色流苏的顶盖,极为富丽。不过再怎么富丽堂皇的地方,都留不住铁穆尔的心,听到隐隐传来的笑闹声,铁穆尔微微走神。 “可汗,您听见了吗?” 议事的大臣已经到齐,坐了十五人,正积极商量着祭敖包会的事情,要派多少士兵驻守集会地,要准备多少食物,送给外国使节和贵族什么礼物等等。 这些事情,一般由负责文书和接待的知事来做,大多是照搬去年的规模与形式,但是细节方面仍要询问一下可汗,尤其今年,由汉人王妃和铁穆尔一起主持大典。 “什么?”铁穆尔回神,轻轻咳嗽了一下,守在御座旁边的涂格冬,明白可汗的心思,暗暗笑了一下。 “是贸易的事,今年的马市、丰市,还有珠宝、兽皮、药材等等,通报参与的人数是往年的一倍,所以臣想在贝尔特湖边,再开一个摆设摊档的场所,和原来的场所连成一片,可汗觉得如何?”知事问。 “就这样办吧。”铁穆尔颔首道。 “还有礼单方面,给各国使臣和族长、王爷的有上等皮裘两张、老山参一对、鹿茸一盒、金碗一对、珊瑚两件……”知事报着礼品的名字,每一位四品以上的官员与贵族,都可以拿到这些礼物。 最后,铁穆尔就祭敖包会上的守备做了缜密的安排,今年有太多人想来看尹天翊了——来自金阈王朝的王爷,大苑的王妃,人们的好奇心总是很重的。 冗长繁杂的敖包会事务终于告一段落,知事和一些散官退下后,勤政堂整个气氛就严肃起来。 这些穿着铜铁盔甲的将军们,各个虎背熊腰、充满煞气,铁穆尔统率的军队,英勇无畏,纪律严明,在战场上可谓雷霆万钧,所向披靡,所以才能大破嵩阳关,一路打下中州六郡,直逼上京。 他们后来之所以退兵,是因为金阈有能文能武、诡计多端的贺兰隆,而且越深入中州腹地,对大苑行军越不利,再加上大苑北边的塔塔尔部落有叛乱之心,铁穆尔当机立断,撤兵和谈。 金阈虽不如以前那样强大,但是气数未尽,铁穆尔觉得自己还需要再等待时机,何况上次那一场大战,他也获得了不少宝贵经验。 “据使臣回报,塔塔尔部落的族长海日古,表面上愿意听从可汗的指挥,交出兵权,可他给出的却是不足五千人的新兵,而且一个个站无站相,东倒西歪,不是年老体弱,就是满身癞疮的流民,不知道他交出这样的军队给可汗,是什么用心!”万骑长之一的拉克申怒气冲天道。 铁穆尔沉着冷静,他很清楚海日古这样做的原因,如果他拒不交出兵权,就是摆明的叛乱。 自从格尔查部落的族长阿勒坦被敲杀,海日古少了一个有力的联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可是称汗之心未死,才会交出这样一支军队搪塞,他相信天高皇帝远,铁穆尔根本奈何他不得。 “可汗,”和铁穆尔想到一块去的左大将军哈日查盖进言道:“不可以让塔塔尔那么嚣张,老贼海日古不除,就像脓疮长在身上,会越来越臭,越来越痛,既然要剜掉一块肉才能治愈,我们就当把它剜掉! “常言道长痛不如短痛,就算要牺牲很多兄弟,跋山涉水,我们也应该发兵!” “不错,可汗,那疮子不除,臣等也睡不安稳!”比众人都高出一个头,长满络腮胡须的粗莽大汉,粗嘎道,“就让我托雷打头阵,带兄弟们冲进去,杀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众人哄笑,气氛稍显和缓。 铁穆尔布着硬茧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他想打,而且这场仗也必须得打,问题是……西南面的蒲离,国家虽小,却也是个麻烦。铁穆尔知道,只有大意吃亏,没有小心上当,身为大军统帅,他须面面俱到。 “启禀可汗,前往蒲离的督都阿希格回来了,现在门外候旨。”这时,有人在宫帐门口通报道。 说曹操,曹操到!铁穆尔精神一振,忙说道:“宣。” 风尘仆仆,裹着大披风,已经换上大苑装束的探子阿希格,大步走进宫帐,恭敬行礼道:“可汗圣安!” xs8@page “免礼,阿希格,蒲离国的情况到底怎么样?”铁穆尔简洁明了地问。 “回可汗,微臣扮做商贩,卧底都城一个月,发现蒲离国伐木冶铁,不是为挑衅大苑,而是内战!”阿希格慎重地道。 “内战?” “蒲离国的首相和王后私通,毒害蒲离国王,不想阴谋败露,就爆发了内战。首相战败,被五马分尸,王后被要求自缢,蒲离国王中了剧毒,至今神志不清,所以现在由蒲离太子主政。” “就是说战乱已经平息,没有任何挑衅大苑的意思吗?” “正是。”阿希格深鞠一躬。 铁穆尔沉思片刻,说道:“继续观察蒲离的动静,不得大意。” “是,可汗!”阿希格严肃领命。 阿希格退下后,一时间众人皆屏息,一双双渴望出战的眼睛紧盯着铁穆尔,都在认真等待可汗的决定。 “拉克申、托雷、格日敦听令。”略加思索后,铁穆尔点将。 三个威武雄壮的大汉腾地站了起来,跃跃欲试,“臣在!” “你们三人各率精骑五千,秘密储备粮草,肃整军队,待祭敖包会后,与本王一起剿灭塔塔尔!” 铁穆尔威严下令,目光如剑,三位被钦点的武将兴高采烈,声音洪亮道:“臣等谨遵汗命!” “左右大将军留守纥尔沁,中坚将军扎那率两千精骑前往格尔查部落,海日古和格尔查是亲家,他的女儿乌仁哈沁现在是格尔查的当家,海日古一旦战败,就会逃往格尔查寻求庇护。 “扎那,任何从北边逃往格尔查的人,无论是什么装束,杀无赦!”铁穆尔从容分析道。 “可汗英明!”扎那躬身道。 “千骑长乌日格率骑兵一千,在大军之后跟进,保护粮草,以为策应。” “是!”又一将领起身领命。 出兵既已决定,在一番详尽的讨论之后,众将军退下了。已过了午膳时间,涂格冬转身出去,让茶膳房的侍女送食物上来。 香飘满堂的烤羊腿,晶莹透明、皮薄如蝉翼的肉馅烧卖,放少许糖的奶皮子,热气腾腾的奶茶,还有铁穆尔最爱喝的苏特楞(五年陈酿)马奶酒。 美食摆了一桌,铁穆尔却毫无食欲,站起来,在宫帐中间踱步,突然道:“涂格冬,出征的事情,不要告诉尹天翊。” “可是……”涂格冬犹豫,看到可汗凌厉的眼神,心里一惊,忙说道:“臣遵旨!” 三日后,卯时时分,天还没有亮足,暗蓝色天幕上的星星还在眨眼,尹天翊和铁穆尔就起床准备了。 因为敖包的位置离现在扎营的地方还有三十里路,他们要先穿戴齐整,浩浩荡荡地随六十个僧侣出行,所以必须早起。 乌勒吉玛和四、五名侍女忙前忙后地为可汗和王妃穿衣。 尹天翊最怕的,就是这些层层叠叠的衣物了,还有繁琐的配饰,大苑的配饰和中州截然不同,都是实用的东西,比如烟袋、烟荷包、图海。 图海是一条银带子,近二尺长,固定在绸缎底子上,带子是由层叠的银花和镶嵌在其中的红珊瑚组成的,很重,熔了足能打两只银碗。所以可见尹天翊身上的东西有多重了。 铁穆尔穿衣比尹天翊快,侍女立即端奶茶和酥油糕上来,让可汗先垫垫肚子,铁穆尔喝了几口奶茶,走到尹天翊面前,挥退侍女,亲手为尹天翊戴上一顶华丽的帽子,登时,一个完完全全的,大苑装束的尹天翊就出现在他面前。 铁穆尔呆住了,他早就忘记了情窦初开的感觉,可这一刻,他的心跳得很急,浑身好似着了火一样激动,眼睛只顾盯着尹天翊,连怎么说话都忘了,半晌,才捧着尹天翊的脸,忘情道:“你是我铁穆尔的人,这句话,本王真想对着腾格里大喊出来!” “想得美!”尹天翊笑着拉下他的手,“不管你怎么说,我永远都是汉人。” 尹天翊很倔,对金阈尤其忠心,铁穆尔很气他这一点,可又很佩服他这一点,如同喝着甜甜的羊奶粥,又突然尝到了黄连,铁穆尔的心情就是这样亦苦亦甜。 “你的脸色有点差,”铁穆尔换了话题,“昨晚你也翻来覆去,别太紧张了。” “我知道啊,”尹天翊无奈地垮下肩膀,“可是我的心就是跳得厉害,手心都湿了,比小时候父皇亲临御书院,考我背诗还紧张!” “哦?”铁穆尔感兴趣地问:“是什么诗?” 尹天翊有些不自在,搪塞道:“哎,反正就是一句一句的诗了,你连成语都不懂,还懂诗歌吗?” “被你这么一说,本王更感兴趣了,到底是什么诗?”铁穆尔不准他逃,大手拦住他的去路。 尹天翊转了好几个方向都逃脱不掉,尴尬道:“行了,你真要听吗?” “反正本王也听不懂,你说说又何妨?”铁穆尔扬起眉梢。 “也是。”尹天翊歪着头想了想,这些人斗大的汉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听得懂他背诗呢!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尹天翊润了润喉咙,有模有样地道:“那你听着,很深奥呢!父皇问,‘欲作鱼梁云复湍,因惊四月雨声寒。’我就答,‘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 铁穆尔确实听不懂,怔怔地问:“然后?” “然后就不停地对下去啊,父皇一会儿背上半句,一会儿背下半句,一会儿又只有题目。 “一直考到下午,我又累又饿,又怕出错,这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太监,端着一盘很香很香的烧鹅路过御书院,父皇问,‘一群鸿雁天边过,’我就脱口而出,‘半只烧鹅地上爬!’” 尹天翊的脸孔涨得通红,没办法啊,那个时候他才九岁,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只想着吃。 铁穆尔先是愣住,尔后纵声大笑,开心得不得了。 尹天翊恼火道:“你笑什么?让你对,别说半只烧鹅,连只鹅腿都对不出来呢!” “是、是。”铁穆尔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你想吃烧鹅,下次打围,就去芦苇滩打野天鹅,还有野鸭、黄羊,行吗?” 尹天翊冷冷一哼,不过,他发现经过铁穆尔这么一搅和,他的紧张和担心都不翼而飞了。 是啊,天塌下来有铁穆尔顶着,他怕什么? 而且已经准备了那么久,他连做梦都在背《敖包祭词》,肯定没问题的。 尹天翊终于定下心来,这时乌勒吉玛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躺在金锦缎子上的是一把新打制的蒙古刀,专给尹天翊的。 “等一下。”铁穆尔拿了尹天翊的蒙古刀,并解下自己那把,与之交换。 铁穆尔的蒙古刀是由老可汗传下的,刀柄用牛角做成,鞘上有环,环上缀有丝线带子。丝线带子一头有环,可以挂在胯上;一头编有蝴蝶结,下面是穗子,中间一头有勃勒。 勃勃是一种银子打的圆形饰件,上面有苍狼图纹,中间嵌有宝石大珠,十分漂亮。 铁穆尔之所以突然换刀,一是为表达爱意,二是一种歉意。祭敖包会后,他就会率兵出征塔塔尔,虽然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必定要分离好几个月,尹天翊一定会发火! “可汗,车马都已经备齐,可以出发了。”御帐外,涂格冬朗声上奏道。 “知道了。”铁穆尔率先走出毡帐。 尹天翊把玩着铁穆尔给他的刀,抬头,发现乌勒吉玛在发愣,魂不守舍的样子,担心地问道:“吉玛,你不舒服吗?” “啊,不是!”乌勒吉玛匆匆弯下腰,给尹天翊系好衣袖上的带子。 “我自己来吧。”尹天翊和善地笑,“你不舒服的话,今天就不要陪我去了,要走很长的路呢,天气又热。” “我没关系。”乌勒吉玛腼腆地微笑,“昨天可汗已经说了,让我和其他女眷一起坐马车,所以不会累的。” “哦……” 尹天翊有些意外,因为铁穆尔有那么多事要忙,竟然还记得关照乌勒吉玛。不过尹天翊很高兴,这证明冷酷无情又唯我独尊的铁穆尔,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殿下,我们还不走吗?可汗都等候多时了。” 宝音和巴彦同时进来催促,尹天翊急忙步出御帐。 在大苑牧民心里,天为“慈悲仁爱的父亲”,地为“乐善好施的母亲”,认为天地之间的万物都由神灵掌管,祭敖包就是祭祖先祖和各种神灵。 王戌年六月初一,尹天翊第一次随铁穆尔一起祭祖敖包,出行时的队伍规模可谓声势浩大,盛况空前。 由朝服佩剑的四名珠玛(司祭)开道引路,后有两人高举部落旗帜紧随,再后是十八名赫牙(小吏)分两行随行,接下去就是尹天翊和铁穆尔的坐骑,有两人在旁边撑着明黄色大华盖,后面又有六十名赫牙陪同。 此外,就是吹着长号的喇嘛伫列、锣鼓伫列,还有贵族女眷乘坐的华丽马车、乞沃真部落的仕宫和平民百姓,最后的就是铁穆尔的军队,赤军精骑五百人。 为参加敖包大会,许多牧民已经早早赶到敖包山等候,但仍有更多的人身着新衣,从四面八方涌向会场。 一路上那么多人欢呼跪拜,尹天翊又激动又紧张,脸上肌肉都僵硬了,以前谁会对他前呼后拥啊! 尹天翊不禁有些飘飘然,转头看着旁边的铁穆尔。盛装的铁穆尔是腰板笔直,威风凛凛,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神情比尹天翊自然许多。 尹天翊悄悄拉了拉缰绳,让白音更靠近赤骥,这两匹马今日也是披着五彩斑斓的装饰,马颈上挂着一圈又一圈的吉祥带,尹天翊靠近后,两匹马也喷着鼻息,互相问候。 “铁穆尔,那个人背的是什么?”尹天翊东张西望,对什么都很好奇。 “是火不思,一种乐器。”铁穆尔耐心答覆。 “那他们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是要献给敖包的哈达,那些褡裢里装的奶食,也是要献给敖包的。” “是这样……” 前面的山路比较陡峭,铁穆尔提醒道:“天翊,把马头牵正,小心脚下。” “好。”尹天翊赶紧拉起缰绳,可谁知道,白音挂着的金铃铛不小心勾住了赤骥的马鞍,尹天翊一慌,踢到了马肚,白音不满地抗议,步伐也乱了,赤骥更是很干脆地跑开几步,甩开白音。 “啊!天翊……”铁穆尔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尹天翊想抓缰绳,却不知为何抱着马脖子,嘭地狼狈摔下马背。 第七章 浩浩荡荡的大队伍终于上了敖包山,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人。 尹天翊狠狠摔了一跤,屁股还痛得发麻,在宝音的搀扶下,滑下马背。 铁穆尔在一旁又气又好笑,拉住他问:“叫你小心一点,能走路吗?” “当然,你放开。”在众目睽睽下摔了跤,尹天翊羞恼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大部分大苑百姓都瞧不起汉人,尹天翊瘦瘦弱弱、慌里慌张的样子,又符合他们心里想像“汉人书生”的模样,本来就有不满,尹天翊竟然又摔下马来,不好听的流言立刻传遍整个山头。 “果然是金阈的‘王爷’啊,你看他骑马的样子,脸色都是白的!” “我家七岁的娃儿都能在马上倒立呢!我看,汉人骑蒙古马不行,马驹差不多。” “哈哈,他掉下来的样子才可笑,还捧着头上的帽子,当它是乌纱帽啊!” 众人低着头窃窃私语,声音都不大,可是他们的神情都充满了鄙夷和嘲笑,像重锤砸在尹天翊的心上。 尹天翊很难过,一直以来他都处在铁穆尔的保护当中,完全没想过在大苑仍是有许多人讨厌他的。 “走吧,愣着做什么?”铁穆尔有力地握住尹天翊的手,像没有听到那些闲言碎语。 尹天翊拉住铁穆尔,静静地抽出自己的手,“我自己走。” “好。” 铁穆尔准许,便独自走在前面,威严的目光扫向一个在偷笑的青年,那青年吓得浑身发抖,低下头,竟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议论声轻了许多,尹天翊低垂着眼帘,可是突然想到,他不仅是大苑的王妃,更是代表金阈千千万的百姓啊,他怎么可以畏首畏尾?他得拿出金阈皇子的气魄来! 想到这里,尹天翊握紧双拳,抬起头,既不怯懦也不慌张,步伐坚定地跟上铁穆尔。 宝音和巴彦看见了,欣慰的一笑。 敖包设在山顶,是一座石头堆成的圆锥形实心塔,顶端插着一根长杆,杆头上系着许多东西,花花绿绿的迎风招展。尹天翊大多都不认识,不过其中那种金黄色的带子,大概是经文布条吧。 尹天翊来到草原一年多,已经见过不少敖包了,但这么高大的敖包还是第一次看见,暗暗吃惊。 不过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根本没时间发愣,跟着铁穆尔,努力回想着第一步该怎么做。 对了,绕行! 尹天翊深深吸气,六十个喇嘛开始齐声念诵经文,百姓像潮水一样纷纷跪了下去,只有他、铁穆尔和几位红衣僧侣是站着的。 尹天翊迈开步子,心里七上八下,和铁穆尔一起围绕着整座敖包走了一圈,然后回到敖包前方,有些僵硬地跪下。 一位须发皆白的达玛勒——司祭之首,这时站起来,将一条早就准备好的五色哈达交给尹天翊,将一块石头交给铁穆尔,两人躬身,说句吉祥话,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敖包上面。 这样做,意味着使敖包恢复生气。 由于越来越紧张,尹天翊的大脑不免一片空白,大礼三跪九叩的动作,总是慢了铁穆尔半拍才完成,尹天翊有些脸红,好在司祭们不介意。 “天翊,可以起来了。” “哦。”尹天翊匆匆站起来,接下来便是达玛勒的活了。 只见这个苍老枯瘦的老喇嘛,走出几步,以吟唱般的语调命令人们给神灵送上祭品。 像回应他的呼叫一般,立刻有两个彪形大汉扛着一只香气扑鼻的烤全羊上来了。 尹天翊稀奇地看着,这只烤羊就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他之前可是连只羊蹄都没看到。 之后,鲜乳、乳酪、黄油、圣饼、白酒、什锦粥、盐、茶等等食品源源不断地送上敖包,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各种香味夹杂在一起,都让尹天翊傻了眼了,不由抬头望望天,起码用十七、八辆车拉的东西,不会真的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可是碧蓝的苍穹万里无云,毒辣的太阳直射着一切,尹天翊眼花,赶紧把头低下。 天上当然不会有洞啦,这些食物是昨日便运上敖包山的。 花了很长时间的献礼结束了,喇嘛们开始燃放柏叶香火,这时后鼓钹大作、号管吹响、法钤齐鸣,百姓们不论僧俗尊卑,全都对着敖包三跪九叩,这番景象真是隆重极了。 尹天翊正看得出神,铁穆尔忽然拉了拉他的衣服,尹天翊转头,不明所以,“怎么了?” “该你了。” “我?”尹天翊一呆,突然醒悟,惊慌失措,“对了对了,祭敖包词!铁穆尔,第一句是什么?我怎么记不起来了?风、风……” “风调雨顺,五畜骤增,无灾无病,禄马飞腾。”铁穆尔不慌不忙地指点他,“放轻松,背不出来,就看本王的口形,一定可以的。” “好吧……”尹天翊再次深深吸气,一边反反覆覆念着这几句话,一边魂不守舍地站在供桌前。 鼓乐声缓缓停了下来,达玛勒将马奶涂在尹天翊的额头上,然后便静候尹天翊朗诵祭词。 尹天翊看看铁穆尔,又环视庄严虔诚的人山人海,全身紧张得像块石头,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他咬了咬嘴唇,尽量把视线投向远方,不顾一切地,以沉稳、响亮、威严的声音,背诵起《祭敖包词》来。 “吾等祭天,求风调雨顺,五畜骤增,无灾无病,禄马飞腾……” 流畅的蒙语,一字不差,充满豪情,牧民们都懵了,谁都没有想到尹天翊的蒙语说得那样流利。 《祭敖包词》很长,长到土生土长的牧民也常常背错,可是,无论是山脉河流还是天地诸神的名字,尹天翊都没有念错,而且语调时而铿锵激烈,时而悲怆委婉,万分投入…… 风也似静下来了,百姓们看着前方,全神贯注,全都在聆听尹天翊的祈福。 如果,这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皇子,一个摆设般的王妃,他会这样认真地为大苑百姓祷告天地吗? 太阳在晒着,一滴滴汗水爬下尹天翊的额角,流进他的眼睛,尹天翊却动也不动,如同铜浇铁铸一般,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把《祭敖包词》背完,人们动容了,铁穆尔也失神了。 对了,这才是尹天翊,永远在人们不在意的时候,表现出他的勇气、执着和坚强,铁穆尔心潮澎湃,得意极了。 《祭敖包词》结束后,祭祀才算进行到一半,接下来,还有大大小小的献礼、诵经仪式,不过尹天翊和铁穆尔都只要点点头就行了。 最后,由铁穆尔亲手斩杀一头牛,将牛血浇在敖包上,众人齐声欢呼,情绪激昂,整个祭祀典礼就结束了。 可汗临时居住的御帐搭在敖包山下,里三层外三层守着赤军亲兵,山顶仍然热闹非凡人头揽动,不断有平民百姓拥上敖包山跪拜,这和金阈一样,帝王向佛祖烧完香后,百姓才得以进庙中烧香。 一下马,走进阴凉的御帐,尹天翊就倒在卧榻上,动也不动。 他实在是热坏了,里面两件衣服都湿透,靴子里也淌了水似的,真想扎进湖里洗澡。 巴彦、宝音和乌勒吉玛三个人,忙着给他擦汗、脱帽子、喂凉茶,七手八脚一团乱。 “殿下,头抬一下,把帽子脱了。” “殿下,您先喝口水,对对,啊,慢点喝。” “奇怪,这衣服带子怎么解不开?” “我来,巴彦,你再去打盆凉水来。” 铁穆尔大步迈进御帐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番吵闹的场景,立即下令,“吉玛,你去煎解暑的药茶,巴彦,你去搬沐浴桶进来,宝音去打水。” “是,可汗。”三人躬身行礼后离开。 尹天翊缓缓睁开眼睛,松了口气,刚才脑袋真是嗡嗡作响。 “天翊,”铁穆尔走到卧榻边,轻轻抚摸着尹天翊汗湿的头,怜惜道:“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尹天翊趴着咕哝,“衣服都黏在一起了。” “起来,把湿衣服脱掉。”铁穆尔说着,把尹天翊拉起来,看着他晒得发红的脸颊,更是心疼。 今日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都可以在石板上摊熟野鸭蛋了。 铁穆尔解开尹天翊衣襟上的血玛瑙扣袢儿,一共四颗,再松开扎得紧紧的丝绸腰带,帮尹天翊脱下天蓝色刺绣精湛的外褂,里面是一件浅蓝色的绣有动物椅角图案的薄缎,再里面就是亵衣。 尹天翊的衣服是潮湿的,紧贴着身体,略显纤瘦的肩膀下是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铁穆尔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到那微微挺立的**,心猿意马起来。 “天翊……” 铁穆尔低喃,大手从尹天翊的肩膀滑下,正碰到尹天翊的胸膛时—— 一身蛮力的巴彦独自扛着大沐浴桶,大咧咧闯入御帐,宝音提着水桶紧随其后。 巴彦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空气里飘荡着的情欲气息,来回数趟提水倒水,还大声问可汗要不要先用膳,被尴尬至极的宝音提着衣领,揪出御帐去了。 看着兄弟两人匆匆走避的样子,尹天翊斜睨着铁穆尔,责怪道:“你就不能少释放一点你的色狼气息,你看宝音的脸红得……他才十八岁吧?” “天天守在御帐外面,该听的早就全听到了,再说十八岁也不小了,有什么关系?” 铁穆尔不以为然,动手脱掉尹天翊汗湿的薄缎衣,哄道:“快点脱掉衣服,本王给你擦身体。” “什么叫做该听的,那是他不该听的吧!”尹天翊翻个白眼,不过,也很享受铁穆尔温柔的服侍,听话地脱下亵衣,赤裸着上半身。 铁穆尔将白浴巾浸入木桶中,捞起挤干,让尹天翊坐在铺开的毯子上,给他擦汗。 从指尖、手心到肩膀、腋下、胸口,铁穆尔很细心,力道不轻也不重,还帮尹天翊揉捏着肩膀和背部绷紧的肌肉,尹天翊闭上眼睛,听着水声的哗啦,暑气尽消,惬意极了。 “左边一点……不对,再下去一点……唔,真舒服,铁穆尔,你这门手艺可真不错!”尹天翊嬉笑着,“以后,每天给我捏捏吧。” 铁穆尔有点哭笑不得,想了想,靠近尹天翊,搂住他道:“行,本王以后每天给你按摩,从头到脚,仔仔细细,那么……你怎么报答本王?” 尹天翊靠着铁穆尔厚实的胸膛,微仰起头,苦思冥想着,突然眼睛一亮,“有了,这样吧?大不了轮到我抱你的时候,温柔一点,不那么猴急,怎么样?” “哐!” 御帐里,突然传出意料之外的声音,宝音和巴彦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原来可汗和王妃殿下还有这样的关系…… 而守在门帘另外一边的涂格冬,则已经完全石化,不过……这也是两人恩爱的表现吧? 仔细想想,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心腹们心乱如麻、情绪复杂的时候,御帐内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刚才那声巨响,是铁穆尔一时血气上涌,踹翻了沐浴桶,而现在则是百花盛开,芬芳郁馥似的缠绵,尹天翊一个天真灿烂的笑颜,他便举手投降了。 罢了罢了,尹天翊想怎样就怎样吧! 紧紧地搂住尹天翊的身子,铁穆尔深情地吻着尹天翊,侵入口腔的舌头灵巧温柔地滑动着,一点点地勾起尹天翊的欲望,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混合尹天翊的气息,灼热地吻。 “唔……铁穆尔……” 尹天翊的嘴唇变得晶莹湿润,眼角泛红,他想说话,但是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丝唾液滑到下巴。 铁穆尔松开他的**,舌尖舔去他下巴上的**,尹天翊的脸颊蓦地绯红发烫,心跳的声音大得似雷鸣。 铁穆尔勾起唇角,轻轻松松地抱起尹天翊,大步走向卧榻。 “等一下,你不是还要接见各部落的族长?”尹天翊可没忘记,这七天七夜的祭敖包会铁穆尔可是很忙碌的。 “不错,开始像个王妃了,”铁穆尔轻柔地放下尹天翊,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不过还有温存的时间,本王想,满足你个一两次是没有问题的。” “去你的!”尹天翊面红耳赤,“谁想满足了?” “哦……原来你不想。”铁穆尔沉吟着,站直身体,“那本王先出去忙了。” 说着,还真的转过身体,打算出去了。 “铁、铁穆尔!”尹天翊急急拉住他,结结巴巴道:“整整七天七夜耶,接下来会很忙,说不定连碰个面都难,你……你想清楚没有啊?” 铁穆尔忍着笑,捉弄尹天翊真是太有趣了,因为他既单纯,又爱闹别扭,但是捉弄过头就不好了,单纯的人也会格外较真。 不想让他再着急,铁穆尔转回身体,“经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本王还是留下吧。” 铁穆尔说罢,脱掉外衣,爬上卧榻,尹天翊眨巴着眼睛,有些疑惑,“铁穆尔,你变得好快,你不会是……唔!” 突然被吻住,这一次——是如饥似渴的吻。 逐渐深入的舌头仿佛要将他吞噬,狂野到夺去他所有的语言,激烈地吮吸盖尹天翊的舌头。 舌尖一阵阵发麻,可奇怪的是,反应最大的却是下半身,一股股热流直涌向胯间,燥热得撑起帐篷! “……嗯……啊!”当铁穆尔的下腹部似有意无意地压上他那里时,尹天翊就很难受,一种慌乱的,急躁的,心痒至极的难受,“铁穆尔……我……”尹天翊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铁穆尔褪下尹天翊的裤子,嘴唇直接吻上尹天翊勃发的欲望,“啊!”尹天翊惊叫,一股灼热无比的热流似血管里激荡,一直震撼到脚趾间,尹天翊的膝盖微微蜷起着,心跳十分急促,“铁穆尔……我好……好热……” “天翊,别急……”铁穆尔低声安慰着。 对于情欲,尹天翊就是这样诚实,虽然一离开床就会大呼小叫地否认,但是在心醉神迷的时候,尹天翊表现出的柔情和娇媚,就十分撩人了。 “只有本王看见……”铁穆尔在心里想着,万分满足,这是只属于他的尹天翊,将他的心,填得没有一丝空隙的尹天翊。 铁穆尔发现,他对尹天翊的爱,已经超出一切了。 “啊……不要……这样舔。” 尹天翊的腹部因为强烈的刺激而痉挛着,手指想抓住什么似的到处摸索,后来摸到了枕头,紧紧揪住。 铁穆尔唇舌并用,将尹天翊的欲望从头到尾舔湿。 尹天翊羞得满面烧红,可是……身体已经使不出力气了,头脑完全在融化状态,心里一阵阵的细细喜悦涌到全身每一处,连指尖都是绯红色,血脉贲张的欲望也更加敏感。 突然地,完全是意料不到的时候,尹天翊迸发了激昂的种子。 “啊!”铁穆尔有些措手不及,沾了一手一脸,抬头看尹天翊,发现尹天翊的脸藏到了枕头下面,一副恨不得把脖子都埋起来的样子,不禁笑了。 “天翊,出来吧,怎么呼吸啊?” 尹天翊摇摇头,在枕头下面含糊不清道:“都……都是你的错,你这大色魔!” “是,”铁穆尔哄道,“是本王的错,本王一定负责到底,出来吧。” “……这还差不多。”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尹天翊拿掉枕头,那脸,红得就像熟透的番茄。 忍不住,铁穆尔捉住他的下巴,就是一个热情如火的吻,弄得尹天翊晕头转向。 大手伸到叠好的被褥下面,摸出一个象牙小盒来。 那是加了丁香、珍珠粉、桃花等三十七种配料秘制成的脂膏,浅浅一盒,铁穆尔单手去掉盒盖,空气中立刻充满了淡淡的香气,若有似无,像断断续续的花香,尹天翊一直挺喜欢这种香气。 不过在期待之中,还是有些拘束和害臊。 沾了脂膏的粗糙手指,滑过脊背,在脊柱尾端和股缝间轻轻徘徊着,既不进入,也不停止,弄得尹天翊腰又酥、心又痒,这比拿羽毛撩过他的脚板还要难受啊,可是…… 紧紧咬着嘴唇,任汗水渗出身体,尹天翊又别扭起来了。 好吧,看谁先坚持不住,暗暗骂着铁穆尔,尹天翊的脑袋东想西想,尽量忽视那撩人的感受,但是…… 脂膏融化了,那里变得非常湿润,随着铁穆尔手指的移动,发出yim靡的声音,尹天翊的心跳瞬间加速,羞得连眼睑都是绯红。 睫毛在剧烈颤抖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尹天翊沙哑道:“铁穆尔……不要……恶作剧,唔……”可恶!下次非整回来不可! 由于太疲倦,当身体每一个毛孔都透出软绵绵的倦意时,尹天翊就会睡得很沉,所以,当他闻到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而睁开眼睛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殿下起来了?” 为尹天翊张罗着晚膳的宝音,看到尹天翊的眼睛在东张西望,立刻放下盛羊奶酒的银壶,走到卧榻旁边,恭敬道:“我让吉玛进来为殿下换衣服吧。” “不用,我自己穿就行了。” 卧榻边的小凳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更换的衣物,一共六件,在祭敖包会上,尹天翊穿的衣服每天都不同,白天和晚上也有差别,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极其华丽的皇族装束,象征着贵气。 不过,尹天翊还是更喜欢轻便简单的衣服。 “铁穆尔呢?”摸一摸里面的枕头,凉凉的,铁穆尔似乎离开很久了。 “回殿下,可汗在您睡着后,就到东边的会场去了,可汗还吩咐说,今晚数万人参加的大宴会有烟火表演,您会喜欢,让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叫您起床呢!”宝音微笑道。 “真的!”尹天翊大大的惊喜,没想到在茫茫大草原上,还能看到烟火戏! “烟火是可汗命人快马加鞭,从金阈特别运送过来的。”宝音补充道,上前,将绢制衣带递给尹天翊。 尹天翊心里美滋滋的,没想到铁穆尔如此照顾他,穿衣服也利索许多。 “只是殿下,烟火不就是硫磺吗?到底是怎么把硫磺放到天上去的?”宝音百思不得其解。 金阈崇尚文化和雅兴,将火药大力投入到娱乐性的烟火制作中,形成独特的一景,可在其他国家,比如大苑,火药紧张,就比较难理解了。 “不只是硫磺,还有硝石、炭等等许多材料,烟火也有大有小,皇宫里有专门制作烟火的工匠,不仅有在地上放的,还有在水上放的,用大炮可以把它们放到天上去。” 尹天翊兴致勃勃地说,扎好腰带,宝音弯腰给他穿鞋。 “大炮?” 说这句话的,是从外面走进来的巴彦,呆愣道:“谁把大炮放天上去了?” 尹天翊和宝音对视着,哈哈大笑出来。 穿好衣服,宝音和巴彦一个准备杯箸,一个为尹天翊切下羊腿肉放到盘里。 尹天翊走到桌案前坐下,确实饿得饥肠辘辘了,这些热腾腾的菜肴,又个个色香味俱全,从驼乳、烤肉、酥糕、什锦粥,到醇香的羊奶酒、牛犊子汤,尹天翊吃得非常饱。 洗完手后,宝音立刻端来一盏龙井茶。 尹天翊也不管烫不烫,吹着气,几口喝完茶,兴冲冲站起来道:“叫上吉玛和乌力吉,我们出去吧。” “是,殿下。” 巴彦躬身,就出去准备了。 尹天翊和宝音一同走出御帐,尹天翊突然想起来没有佩带铁穆尔送给他的蒙古刀,他已经把这把蒙古刀当作护身符了,转身回去拿。 出来的时候,整个呆住了。 第八章 御帐前的空地上,齐刷刷站着两大排威武无比的大苑精兵,起码有一百人,吉玛和巴彦站在旁边。 看到尹天翊走出来,这一百多号人整齐地下跪,响亮道:“王妃殿下金安!” 尹天翊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宝音答道:“会场太多人,很拥挤,可汗担心殿下的安全,所以特派出一百精兵保护,还命我们多提点神,别让殿下出半点事。” 拜托,这样前呼后拥,别说出事,连好好看场表演都不行吧? 今晚可是有三十多个节目,有大苑自备的太平鼓舞和战争舞,还有诸番夷使节自献的舞蹈、杂技、戏曲,尹天翊正想尽兴一番呢…… “对了,可汗让我什么时候回御帐?”尹天翊问。 “烟火表演以后,大概是宴会的中途吧。”宝音答道。 果然如此,这家伙……尹天翊的肩膀耷拉下来,虽然知道铁穆尔是为他好,今晚的宴会会持续至黎明,而第二天就是射箭和赛马大会,怕他吃不消,才让他早些退场的,可是……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啊! 看到尹天翊在磨牙的模样,宝音不明白地问:“殿下,我们还去会场吗?” “当然去!”尹天翊大声道,看一半总比没得看好。 甩甩衣袖,尹天翊大步走向营地的门。 一百精兵分为四路,二十五人在前,五十人分立左右两侧,另二十五人殿后;尹天翊的身边还跟着宝音、巴彦、打扮一新的吉玛和乌力吉,这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这样出发了。 尹天翊十分郁闷,不过心底深处,还是流动着一股暖流的。 来到特地用帷幔围起来的大型会场,尹天翊才认识到什么叫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巨大的篝火映红了天空,鼓乐声和欢呼声响成一片,不管是哪个部落的人,也不分男女,围成一个又一个圈跳着安代舞,跳呀唱呀,气氛是那样热烈,每个人都是那么快乐,尹天翊很快就被这种热情感染了,沉浸在节日的欣喜中了。 “殿下,要不要玩套圈啊?”宝音左右张望。 “我看掷飞镖也不错,赢了有翡翠宝刀呢!”乌勒吉玛翘首看着前方热闹的人群。 “可汗给殿下的赏赐都堆成山了,珍珠玛瑙、玉佩宝刀,什么没有啊,殿下,我看还是去那边,是马尔塔族的姑娘们比赛弯腰过竹竿,奖品说不定呀……是香吻一堆!” 乌力吉笑道。 “亏你想得出来,也不怕被可汗扒掉一层皮。”巴彦瞪眼道。 “哈哈,我开玩笑的嘛,如果真是这样,被可汗罚得惨兮兮的,应该是殿下。”乌力吉调侃道。 “乌力吉,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尹天翊板起脸,故作凶悍道,“我会怕他?” “那殿下想玩什么,离宴会开始还有半个多时辰呢。”宝音问道。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是全部都玩一遍!” 尹天翊摩拳擦掌,玩兴大起,突然又垂下肩膀,讷讷道:“唔……除了那个奖励香吻的。” 众人都拼命忍住笑。 玩了一大圈,赢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礼物,沿途还有百姓赠送给他的手工饰品、奶食、糕点、哈达,尹天翊拿不下了,就交给宝音和巴彦他们,所以,当他们出现在铁穆尔面前的时候,看上去真的是“满载而归”。 铁穆尔原来在大舞台左侧的主席位,和族长们在一起,现在他是特意来接尹天翊的。 “那么多东西?都是你赢的吗?” 铁穆尔颇吃惊,招招手,立刻有侍从上来,从尹天翊手里接过大小不一的礼物,退下去了。 “没想到吧,比武我不行,但是玩小游戏,我可是很厉害的!”尹天翊心情大好,“你是来接我的吗?” “是啊……可是一点也不好,”铁穆尔蹙眉,“本想一见面,就狠狠抱你一下的……” “你整天就想这些色情的东西吗?”尹天翊没好气地说,可是突然被铁穆尔拖进怀里紧紧抱住时,他的心还是荡漾不已。 在铁穆尔的介绍下,尹天翊接见了几个大部落的族长,寒喧了几句,便落坐了,祭敖包会的第三日才是正式的百官觐见。 用木头搭建的大舞台呈新月形,左右两边上下舞者,背景是一方宽阔的帷幔,上面精心绣着纥尔沁草原春季的美景和蜿蜒的河流。 大苑能工巧匠的刺绣技艺,一点也不输给金阈,在皮革和裘衣的制作上,更是胜出一筹。 尹天翊正在走神,侍女们鱼贯而入,美酒佳餚顷刻间流水般呈上会场,尹天翊已经吃饱了,铁穆尔就陪他喝酒,喝了一杯酸酸甜甜的红枣酒,表演也开始了。 开场的,便是显示大苑骑兵英勇善战的战争舞。 一百位武士身披银铠,手持金色长枪,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踏上舞台,他们整齐划一的舞动着手里的长枪,时而合成一队,时而分成几列,高举武器,以排山倒海之势欢呼,歌唱呐喊,以表示在战场上的奋勇拼杀。 表演极其逼真,让人恍惚间仿佛置身战场,看到了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尹天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一凉,紧紧地握住了铁穆尔的手。 “天翊,怎么了?”察觉到尹天翊脸色有异,铁穆尔担心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啊,没事……”想到自己不会带兵打仗也罢了,还会被舞蹈吓住,尹天翊很不好意思,喃喃道:“刚才好像吃太多了。” “胃疼?” “不是,没大碍啦!”尹天翊笑着,铁穆尔还是招来吉玛,让她拿一粒消食的药丸来。 战争舞后,是由十六名颜容俏丽衣饰华美的女子表演的乐器齐奏,而各人手中拿的乐器,有马笛、头管、筝、琵琶、笙、胡琴等等十六种,名曰《十六天魔舞》。 尹天翊吃了药丸,感觉胃部舒畅许多了,阴郁一扫而光,被铁穆尔抱着,一下看完八、九个节目。 这会儿,轮到太平鼓舞。 太平鼓系用铜圈驴皮制成,呈椭圆形,鼓皮涂绘山、水、花哉或人物,饰以绒球、花穗,柄部小圈处系有小铁环。 太平鼓舞意味着庆贺丰收,由一身手矫健的女子表演,尹天翊看着她边击鼓边跳舞,一会儿弯腰至脚跟,一会儿急速翻转跳跃,啧啧称奇。 那女子舞到最后,竟然还同时要起四面鼓,在身体不同部位盘绕回旋,会场里顿时掌声雷动,尹天翊也不由拍手叫好! “这女孩人长得漂亮,舞跳得更棒!”尹天翊拉住铁穆尔道,“等下,你要给她很多很多奖励!” 铁穆尔的手,有些不大安分地潜进尹天翊的长袍下摆,分开尹天翊的双腿,低语道:“那你给本王什么奖励?” 尹天翊左看看右看看,见火光昏暗,没人注意这里,低头,狠狠地咬了铁穆尔一口。 “啊!尹天翊!”铁穆尔抱着胳膊,怒气冲天,“你真是——” “有道是打是情,骂是爱啊,”尹天翊笑得灿烂,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看看,又没有流血……唔!” 双唇被狂野地吻住,瞬间夺去了所有呼吸,尹天翊被铁穆尔用力抱着,一切羞耻、抗议与挣扎,都被火热又猛烈的吻吞没了。 耳边,突然响起烟花隆隆升空的声音。“落地梅”、“金海棠”、“二龙戏珠”…… 种种烟火,忽而像高挂的明灯,红光闪闪,忽而像满天的繁星,银光熠熠,照耀着大草原五彩斑斓,忽明忽灭,美不胜收。 尹天翊喘着气,双颊绯红,躺在铁穆尔怀里,烟花似乎不重要了,两人情意正浓。 “天翊,我爱你。”铁穆尔喃喃低语。 “我知道。”尹天翊微笑,胸口暖暖的,被幸福填满。 亥时时分,铁穆尔又增派了一百精兵,护送尹天翊回营。虽然尹天翊很想开溜再玩一会儿,可是那些士兵对铁穆尔的命令是奉若神明,不敢稍有违背,被两百多号人严密簇拥着,尹天翊只能规规矩矩地回到营地。 洗了澡,喝了加蜜糖的羊奶,尹天翊乖乖地睡下了,吉玛为他留下了一盏金色油灯,刻意将灯芯草拨暗,便行礼退下了。 宝音和巴彦守在御帐门帘外,乌力吉过两个时辰会来换班,尔后便是由察罕守至天明。 尹天翊在卧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东边会场喧闹的声音一直传到这里,弄得他心痒痒的。 抱着枕头,在被窝里面蜷成一团,好想撇开那一大堆的侍卫,一个人玩个够啊,可是铁穆尔绝对不会同意的…… 尹天翊歎了口气,觉得铁穆尔有些小题大做了,虽然……大部分贵族对他仍心存敌意,可是没有人真的来暗杀他,大概考虑到他是和亲的身分,如果他出了事,金阈和大苑会打起来…… 等等!尹天翊一骨碌爬起来,他怎么那么笨呢! 为什么一定要让人知道他是王妃? 他可以变装啊,在金阈的时候,他还借用过小太监的衣服! “只逛一个时辰就回来,明天也不会累,也不会露出马脚!”自言自语着,尹天翊爬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尾的檀木衣箱前,翻起雕花的盖子,找了一件颜色素雅的衣服。 毕竟以前有过偷溜出去的经验,尹天翊驾轻就熟,拿起铁穆尔给他的那把和他很有缘分的蒙古刀,割断西北边的几根绳带,拉开哈那和围毡,给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后门,真的溜出去了。 宝音和巴彦都比较老实,没想到尹天翊有胆子偷溜,所以一点都没有发觉。 尹天翊趁着黑夜一口气跑出好远,心里有些愧疚害怕,又有莫名的兴奋和紧张,一边说着“对不起啦,我立即就会回去,保证安然无恙……”一边快步走向会场,但是突然地,他看到西边的苇荡有火光,一愣,那里也有聚会吗? 可此时夜已经深了,又起了风,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连苇荡的轮廓也看不清,会有人在那里吗? 尹天翊看看东边热闹非凡的会场,又遥望西边渐渐暗淡下去的火光,犹豫不定。 火堆,肯定是人升起来的,可是空气中只有风声没有歌舞声,在草原上,没有把篝火扑灭就离开,可是会被罚上一顿鞭子的,除非那些人…… “溺水了?” 尹天翊大惊失色,早就听铁穆尔说过,草原牧民不谙水性,万一他们唱着跳着,喝醉了掉进湖里…… 尹天翊不再多想,拔腿狂奔向那越来越暗的火光。 经过一个春季的疯长,野草纠结在一起,让尹天翊跑起来绊绊磕磕,越接近浅水湖边,芦苇丛生,尹天翊也就越焦急。 “哇!”尹天翊脚下一踉跄,人就整个摔了下去,满手满脸的泥巴。 “糟了!”尹天翊慌张地在衣袖上擦着脸和手,这么狼狈等下怎么回去? 嗯? 脚踝好像有东西…… 尹天翊转过身,蓦然发现绊住自己脚的,是一只血淋淋的人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仔细一看,是一具尸体倒卧在泥泞之中。 “死、死人!”尹天翊大惊,脸色煞白,赶紧爬起来,抬头,发现前面密密匝匝的芦苇丛中,还倒着另一具尸体,尹天翊按捺着心跳,走近一看,这个人血肉模糊,肠子翻在肚外,死相更是妻惨。 尹天翊立刻明白了,他们遇到了狼群的突袭! 尹天翊不顾一切地奔向已经熄灭的火堆,更是猛地捂住脸,差点失声尖叫,这里散落着人类的残肢,还有刀、匕首和折断的树枝,看起来他们和狼群激烈搏斗过。 草原上的狼群是极其凶残、团结和不顾一切的,在芦苇荡边野炊的人,大概无一幸免…… 尹天翊站在原地,冷汗直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想还是先回去搬救兵,但是转身的一瞬间,眼睛掠过湖堤,发现那里好像还躺着一个人,在黝黑的水波中浮浮沉沉。 尹天翊一怔,立刻回身急奔过去,淌进冰冷的水里,抱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水里拖上来,男人颇沉重,尹天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上岸。 “喂,你怎么样?”尹天翊拍拍他冰凉的脸颊,发现他嘴里都是淤泥,立刻把泥巴抠出来,再拼命挤压他的胸膛,挖他的喉咙让他吐水,一会儿后,男人呕出了许多水,也开始呼吸,但是依然昏迷。 稍稍镇定的尹天翊,擦了把汗,打量着男人的模样,发现他大概二十几岁,虽然脸孔上有血也有泥巴,但仍可以看出是一名棱角分明的美男子。 他的头上包着奇怪的头巾,穿着蜡染的对襟长衫,光着脚,脚踝和手腕上都戴着玛瑙珠串。 不是汉人,也不是大苑人,难怪会在偏僻的苇荡边聚会,尹天翊抱着青年,由于身上都湿了,更觉得瑟瑟发抖。 现在不是计较他是什么人的时候,得赶快找人来救他! 尹天翊想着,脱掉自己的外衣,卷起来挤掉水,小心地披到男人身上,然后放下他,站起来转身去找帮手。 “什么东西?”可是他很快发现,苇荡有异状,黑压压的苇秆沙沙响动着,有什么在奔跑,还不只一个,像是兵分几路疾速而来。 尹天翊的心霎时凉到底,他被狼群包围了! 尹天翊惊惶失措地去捡地上的刀,这个时候,从高高的芦苇丛中急冲出来十多个人,全都身穿黑衣,用黑布遮着脸,他们看到尹天翊都吃了一惊,尔后又看到躺在地上的青年,呼喊着狂奔过去。 “太子,太子殿下!” “殿下!” 他们说着异族语言,尹天翊听不懂,令他惊异不已的是,这些声音清脆圆润,分明都是……女性! 尹天翊面前,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动,直勾勾地盯着尹天翊,那眼神就如刀尖一般,盯得尹天翊全身发毛。 他结结巴巴地道:“你想干嘛……是狼群……” 发现青年还活着,黑衣人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只有那个看似为首的女人,眼神一直是冰冷的,而且周身杀气腾腾。 “是你救了我们家少爷?”她开口道,说得是蒙语,声音虽是低沉的,可尹天翊听得出来,她是刻意把嗓音压低。 “我是偶然路过,看到尸体……”尹天翊喃喃,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冷不防地,女人扔了一袋东西过来,尹天翊狼狈接住,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袋金沙,少说也值五百两白银! “这是?”尹天翊仓促抬头。 “谢谢你救了我们家少爷,这是赏赐,”女人又冷又傲地说,“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吧?拿了钱就赶快走,今晚发生的事如果敢让第二个人知道,我一定把你的头剁下来,挂在羊角上!” 这女人说话这样恶毒泼辣,也不怕嫁不出去! 尹天翊气得够呛,走前一步,用力把钱扔还给她。 愤然道:“你拿回去!我才不是你那个什么少爷的救命恩人,我只是路过,看到他在水里,把他捞出来而已,这是举手之劳,有良心的人都会做!还有,凭什么你说杀就杀,就是皇帝也不能胡乱杀人!” 女人气得眼冒火光,牙齿咯吱响,“臭鞑子!好酒不吃吃罚酒,也好,杀了你干净!”从腰问抽出冷光闪闪的镂铁刀来,直逼尹天翊,“现在就送你上路!” 远处,突然人声喧嚣,火把像长蛇阵一般,渐渐往这边靠近,女人略一迟疑。 “大管家,好像是大苑的军队。”一个放哨的黑衣人,急匆匆来报,“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等我杀了他!” 为首的女人手腕一抖,那锐利的刀锋,便朝尹天翊直劈下来! 铛!她的长刀,被另外一个黑衣人挡了一下,那人急切地说:“大管家,还是快走,他一个放牧的,满口胡言,谁会相信?快救太子才是最重要的!” 女人想了想,大苑的军队越逼越近,她心里也有些慌,再看一眼尹天翊,一身的湿衣服,满脸的汙泥,鼻子一哼道:“走!” 黑衣人拾起地上的残肢,还扫荡地上一切东西,包括尹天翊脱下的衣服,从西南面和大苑军队相反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撤走了。 尹天翊自始至终都没听懂她们在说什么,不过力气一下从身上抽走,摔倒在地,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牙关不住打架,刚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会被那恶毒的女人砍成两半。 “真倒楣!”尹天翊垮下肩膀,看看自己,湿答答脏兮兮的,就像在泥塘里打了个滚,欲哭无泪,“这怎么办呀……” “殿下!” “王妃殿下!”宝音和巴彦带着大队人马赶到,看到尹天翊邋遢至极的模样,全都呆住了! “啊……我……那个……她们……”尹天翊支支吾吾,知道自己是有口难辩,耷拉下脑袋,沮丧道:“抱歉,我溜出来玩,结果掉到湖里去了,唔……千万别告诉铁穆尔!” 但尹天翊没想到的是,当宝音走进御帐发现他不见时,就立刻飞奔至会场,通报了铁穆尔,所以才会有上千的精兵出来寻找。 据说,可汗是暴跳如雷了! 尹天翊在浩浩荡荡的军队护卫下回到营地,一下马,就发现营地里的空气糟糕得可以,所有的侍卫都脸色发青屏息静气,而帐前卫将十数人全都跪在御帐前面,武器甲胃被缴,只留一件单衣,任凭风吹。 尹天翊见了,既愧疚又害怕,他知道……铁穆尔是真的发怒了。 尹天翊在御帐门帘前站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心惊胆颤地走进御帐,一眼就看到怒形于色的铁穆尔笔直地站在御帐中央,他的旁边跪着吉玛和乌力吉。 看到他们被罚,尹天翊心里焦急,走前几步,轻声道:“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贪玩,铁穆尔你别罚他们……” 铁穆尔乌黑的眼眸瞪向尹天翊,那愠怒的眼神吓得尹天翊浑身一颤,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们下去。”铁穆尔低沉地开口,吉玛惊诧地抬头,看了铁穆尔一眼,没有说话。 乌力吉紧张道:“可汗,您就饶了殿下吧,都是臣等带坏了殿下……” “滚出去!”铁穆尔咆哮,乌力吉脸色惨白,被吉玛硬拉着,退出了御帐。 尹天翊想,少不了一顿鞭子了,横竖也是被打,不可以连累其他人,鼓足勇气,走到铁穆尔身前,抬起头道:“好吧,我道歉,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这真的不关侍卫的事,是我自己溜出去的,没人带坏我,你要罚就罚我!” 铁穆尔见尹天翊还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外出,而且还是在深夜,有多危险,更加气得攥紧铁拳,全身发抖,“天翊,你是不是认为本王不敢罚你?” 铁穆尔的语气和神态都有些可怕,尹天翊不禁后退了一步,畏惧道:“我、我没有……啊!” 双手被铁穆尔粗鲁的拽住,尹天翊惶恐地瞪大了眼睛。 下一刻,人已经被压到了卧榻上,刺啦——下半身的衣物被粗暴地撕扯掉,双腿被紧紧压住,一股凉凉的液体被抹上**,尹天翊面如土色地挣扎,“铁穆尔,不要!放开我!不,住手——呜啊!” 被贯穿的一瞬间,尹天翊出了一身冷汗,好痛……强烈的压迫感和痛楚,五脏六腑似乎挤到了一起,泪水汹涌而出。 尹天翊哭泣着,铁穆尔进入后一直没有动作,突然,他紧紧地抱住了尹天翊,像是要把尹天翊揉进怀里,永远也不再松手一般,“天翊,”铁穆尔开口,他的声音沙哑而发颤,“我很担心你。” 尹天翊一怔,发现身上的重量蓦然轻了,铁穆尔整理了一下衣物,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御帐。 第二日,十五名御帐侍卫被罚杖棍二十,宝音和巴彦等人也被铁穆尔狠训了一顿,谁都看得出来可汗心情不好。 而尹天翊也是黯然神伤,所以即使赛马、射箭比赛多么精采,大家都提不起劲来,主看台上一片乌云密布。 一整个上午,铁穆尔都对尹天翊不理不睬,这让尹天翊又难过又郁闷,又冒火!也忿然转过身子不理睬铁穆尔,他的身体还隐隐作痛呢!这滥用暴力的混蛋! 过了正午,太阳高悬在天空,活像一个大火球炙烤着大地,河里的水烫手,地里的土冒烟,草儿也蔫了,可却是比赛正激烈时,尹天翊站了起来。 宝音急忙问:“殿下,去哪?” 尹天翊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汗珠,“我想下去走走,这里好热。” 宝音看了一眼可汗,见可汗没有任何表示,答道:“是,殿下。” 和五个侍卫一起缓步走下台阶,在溪流边搭有十几架骆驼拉的棚车,是卖蔬果和糕饼的,附近还有参赛的马匹,由马童牵着在溪水里洗澡降温。 虽然一直不理会尹天翊,但是尹天翊离开后,铁穆尔的视线就一直紧随着尹天翊,他神情复杂,若有所思。 宝音从牧民手里买了四个野果,绿盈盈的,像翡翠玉石。尹天翊咬了一口,味儿酸中带甜又爽口多汁,果然十分解暑,比黑木果还好吃。 “宝音,再多买几个,给铁穆尔……”尹天翊突然住口,闷闷不乐地背过身子,宝音苦笑,掏出十文钱买了五个。 尹天翊拿着野果走到波光粼粼的溪边,看着附近那些乘凉的马儿,有棕红色的、白色的、青色的,大概十几匹,其中一匹棕色马的毛色格外发亮,好像每一根毛尖都冒着油星,马背上还披着金流苏的鞍褥。 尹天翊好奇地问:“宝音,参加比赛的马,不是不可以加鞍具吗?” “是,为了减轻马儿的负担,赛马不加鞍具,不过这匹马特别,它是去年优胜的宝马,称号是万马之首,可以直接进入决赛。”宝音恭敬答道。 “哦。” 尹天翊仔细望着那匹马,大概三岁大,四蹄粗壮结实,果然是匹宝马,只是……马儿喷着鼻息,低首,离溪水有些远,似乎精神状态欠佳。 “宝音,这是谁的马?”尹天翊吃下野果,问道。 “是我的!”一个由护卫簇拥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尹天翊身后。 第九章 “那海……”尹天翊呢喃。 面前的孩子处在每日都在长个头的年纪,虽然只有九岁,但是生得魁梧,已和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般高了,而且那一头浓黑的头发,宽宽的额头,炯炯有神的黑眸,坚毅的下巴,也越来越像铁穆尔了。 但是少年瞪着他的眼神是充满嫌恶的,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铁穆尔特意安排汉人顾言卿做太子的师傅,不过现在看来,那海对尹天翊的敌视丝毫没有减少! “这是我的马,”那海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有这么好的马?” 尹天翊一愣,“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最好没有!”那海用白眼珠斜盯着尹天翊,说话的气势俨然像一国储君,“父汗宠你,是他一时鬼迷心窍,他早晚会醒过神来,到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是!” “太子殿下,”宝音看不过去,指责道:“身为储君,应该时刻注意言行,怎么可以对王妃和可汗出言不逊!” “你是谁?”那海皱眉,啪啪玩着手里的马鞭,此刻的模样,又有些孩子气了。 “臣宝音察合台,是王妃殿下的贴身侍卫。”宝音行礼道。 “察合台?”那海想了想,抬头问道:“察合台的族长,浩吉格日察合台,和你是什么关系?” “是臣的家尊。”宝音不卑不亢道。 “你是王子!” 那海大吃一惊,尹天翊也吓了一跳,族长的儿子,蒙语叫别乞,意思就是王子,没想到宝音竟然是一族的王子,那么巴彦也是王子? 铁穆尔竟然让这么尊贵的人来做他的侍卫,尹天翊又惊愕又感动,又不知所措,而那海则是气得咬牙切齿! 铁穆尔送给尹天翊成堆的山珍海味,金银珠宝,骏马强弓,现在居然连侍卫都派王子做,强烈的忌妒像蛇一样啃噬着那海的心,他更加憎恨尹天翊了,将手里的马鞭绞紧,总有一天,他会把尹天翊赶出草原,赶回中州去! 那海绞紧马鞭的样子,让尹天翊想到一件事,好心提醒道:“那海,我觉得你那匹马好像有些不妥,是不是该让马倌看一下?” 但在那海听来,尹天翊是在讥讽他,他的马不如可汗赏赐的白音和黑熊,愤怒道:“云海是百战百胜的马!它很强,不用你担心!它今年还会是第一名!” “那海?”那海如此发脾气,让尹天翊呆住。 “你别叫我名字!”那海大吼,“你不是我的母后,你只不过是——父汗的娈宠!” 自从学了汉字,看了几本史书,那海就知道了这个词,也因为这个词,他越加讨厌尹天翊——娈宠,都是些祸害宫廷,有妖术的男人! 那海突然跑向他的马,拉下鞍褥,飞身上马,大喝一声,便朝前方奔驰而去! “那海!停下!”尹天翊大喊,可那海根本不听他的,他要让尹天翊看看,云海风驰电掣的速度! 云海沿着溪流拔足狂奔,尹天翊越看越心惊胆战,那海毕竟是一个孩子,他根本就感觉不出云海有什么异常。 不仅如此,那海的侍卫也一是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因为云海是常胜将军,疾速狂奔起来的样子就像一阵猛厉的风,让人惊诧不已,那海的骑术也堪称精湛,别说没有马鞍,就是在马上倒立也轻而易举! 那海骄狂,云海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口气奔驰了二十多里路,又急急地勒停马,反转方向,奔回赛马场。 意外,就在那海想越过溪流的那一刻发生。 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云海突然站立不动了,鼻子噗噜噜急促喘着气,牙齿像龇牙咧嘴一般拼命咬着马嚼子。 那海不明白,拿起皮鞭抽打它,云海在溪水里踉踉跄跄,勉强行走了几步,突然肌肉痉挛起来,发疯一般,越过溪流往东边奔去! “那海!”尹天翊大叫,不假思索,立刻奔向最近的一匹白马,跨上马背,狠狠一夹马腹,“驾!” 白色的马儿撒开蹄子飞一般跑了出去! “殿下!”宝音大惊,那马可是没有鞍具的,尹天翊怎可以这样胡来!立刻也疾奔过去,跨上另外一匹马紧追上去! 其他侍卫,此刻也像突然回过神来一般,大呼小叫,惊慌失措地去追太子和王妃。 主看台上,远远看到东边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的铁穆尔,腾地站了起来。 只要一眼没留神尹天翊,必定会出状况,铁穆尔大急,脸色发青,“还在等什么?快传御医!” “是,可汗!”一御前侍卫急步奔下看台。 铁穆尔也大步迈下台阶,涂格冬及时牵来赤骥,铁穆尔二话不说飞身上马,疾驰向东边! 这边,那海的马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一会儿奔向东,一会儿奔向西,铁蹄下泥石飞溅,身后灰尘滚滚,像受了极度惊吓一般! 那海从未碰到过这种状况,此刻亦是吓得脸色惨白,马鞭早就丢了,看到云海口吐白沫,更是又慌又心痛,他紧紧抓着缰绳,那可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若现在坠马,一定会被发了狂的云海踏成重伤! 由于云海漫无目的,忽左忽右地乱跑,尹天翊终于追上了,也看到了那海万分危险的处境,那匹马仿佛要把它面前的一切搅个天昏地暗似的,嘶鸣,狂奔,尥蹶子,一刻不停。 尹天翊心惊肉跳,挥舞着马鞭大喊道:“那海,不要慌!抓紧缰绳……呀,小心!” 那海被颠得头晕目弦,根本听不到尹天翊的声音,云海向天边狂奔一阵,突然高高跃起前蹄,那海一慌,漏了缰绳,马蹄又重重落下,那海惊叫着抱住马脖子。 等不及身后的救兵来到,尹天翊一咬牙,直冲上前,截住云海的去路,云海便向另一个方向奔跑,尹天翊使出浑身解数,驾驭身下这匹陌生的白马,让它压住云海的冲劲,团团转圈,使云海撒野的范围,越缩越小。 “那海,抓住马脖子,别松手!”这样叮嘱着,尹天翊发现云海的速度慢了下来,立即冒险去抓那马缰! 一半是运气,一半是不要命的勇气,尹天翊探出大半个身子,捞到了一侧的马缰,即刻死死抓着缰绳,一边喊:“吁……云海……快停下来!吁!” 云海此时也已经精疲力竭,尹天翊发现白色的唾沫腥子都染湿了它的脖子,坐稳身子,用力地拉扯一侧的马缰,云海渐渐停了下来。 尹天翊才松一口气,忽然云海猛地翘起前蹄,尹天翊没设防,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下去,重重摔到地上,右肩着地! 仿佛被长矛穿刺般的剧痛,尹天翊眼冒金星,一下也动弹不得! 云海的铁蹄砸了下来,就在尹天翊的脑袋前方,尹天翊听到宝音声嘶力竭地叫声,“殿下!殿下——” 宝音弯弓搭箭,射向云海的前蹄,云海訇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四肢挛曲,那海也摔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不过他会些武功,加上云海已经停下,不一会儿便自己爬了起来。 爱马在地上翻滚抽搐、流血,挣扎着死去,最仇视的人灰头土脸双目紧闭,倒在地上纹丝不动,侍卫在蜂拥奔来,那海被这血淋淋的意料之外的画面震呆了。 尹天翊由于撞击时的剧痛而陷入短暂的昏迷,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御帐,铁穆尔守在卧榻边,心如火灼,恨不得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御医在为尹天翊诊断。 “天翊?” 铁穆尔轻唤尹天翊,宽大、厚实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尹天翊不由动弹了一下,可这极细微的一动,痛得他惨叫出声,冷汗涔涔! “天翊,先别动!”铁穆尔的心也被疼痛揪紧了。 御医诊断完毕,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躬身答道:“可汗,殿下右肩着地,肩胛骨向外脱位,须用拢按法正骨,请殿下先咬住这布巾。” 说着,便双手递上一块洁净的布巾,铁穆尔接过,尹天翊瞪大了眼睛,恐惧道:“正、正骨是什么,是不是很痛?铁穆尔!我不要正骨!” “如果不让关节复位,你的手怎么能好?”铁穆尔强忍着不舍和心痛,说道:“天翊,把布咬住。” “我不要!”尹天翊脸色苍白地摇头,泪水在眼眶打转,刚才只是动弹了一下,就痛得像是要了他的命,现在……还什么正骨? 一想到那是什么样的剧痛,尹天翊就面白如纸,畏缩着,逃避着,哀求道:“铁穆尔,还是算了,我想我受不了,要不,你先把我打晕吧?” 尹天翊这楚楚可怜的样子,让铁穆尔的心像是被割开了一道道口子,淌着血。 深吸一口气,铁穆尔伸出常年练武,而肌肉结实的胳膊,坚定道:“本王说过,不会让你一个人难受一个人痛,天翊,咬住本王的手,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再大的痛苦,也有本王陪你承受!” 铁穆尔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盛满了义无反顾的决心和最深的爱意,尹天翊怔怔的,突然觉得右肩的疼痛朦胧了起来,一股暖流自胸口淌遍了全身,原来与人相守的感觉……是这么幸福。 “我……可不会和你客气,”尹天翊目不转睛地看着铁穆尔,苦笑道,“说不定,会把你咬得皮开肉绽,再惨一点,还会……” 尹天翊的唠叨,溶化在铁穆尔温柔如水的吻里,唇办缠绵了一瞬,铁穆尔依依不舍地抬起头,“大苑的医术可是天下闻名的,天翊,忍一忍,接上骨头就会好的。” “嗯。” 尹天翊点头,瞬间有了勇气,可是他还是不敢看那御医,当那御医清洗了一下双手,活动了一下十指关节,捏上他的肩膀时,尹天翊躲进铁穆尔怀里,紧闭双眼,一口咬住了铁穆尔的胳膊! 粗糙但有力的手指紧紧捏住尹天翊脱臼的肩关节,使劲一拉,一推,用劲一挤,尹天翊痛得无法忍受,汗水瞬刻湿透了单衣,他咬伤了铁穆尔的胳膊,人也昏了过去。 尹天翊的伤其实并不严重,接上骨头,细心绑定,调养了两天后,就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倒是铁穆尔,被尹天翊咬得鲜血淋淋,皮肉都裂开了,御医在他伤口上敷上研磨成浆的药草,缠上厚厚的纱布,要十数日伤口才能完全愈合。 尹天翊觉得很不好意思,铁穆尔却毫不在意,一大早,就去东边的会场忙碌了。 今日是祭敖包会的第五天,是可汗和王妃接受文武百官与各国使臣觐见的大日子,铁穆尔见尹天翊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便喝令他留下休息,并叮嘱御医小心照顾。 由于铁穆尔对尹天翊是百倍呵护,万分宠爱,根本就不在乎尹天翊是男人,一时间传言四起。 有人说尹天翊是姿色醉人的绝世美男子,也有人说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年,众人争执不下,纷纷想一睹尹天翊真实的容颜,甚至还开设了赌局,可没想到尹天翊竟然没有去会场,心里失望不已。 当然,这些事尹天翊是不会知道的。 “殿下,这是牛骨髓汤,请喝下。”御医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加了牛奶和骨髓的汤,坐在床边,例行为尹天翊把脉。 前两天,他为尹天翊把脉时,突然发现了一股奇怪的脉象。 正常人的脉象应当是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从容和缓,节律整齐,而尹天翊的却是微脉,即极细而不显,若有若无,是寒症的表现,可若再探片刻,又发现脉象弦而紧数,按之越强,是热症的表现。 寒中有热,热中有寒,让御医疑惑不已。 尹天翊喝完汤,看到御医敛眉思索,探了又探的样子,不由问道:“怎么了?” “哦,”御医回神,连忙说:“殿下最近有吃什么不洁的食物吗?” “不洁的食物?没有啊,”尹天翊摇头,“我吃的东西都是御茶膳房准备的,宝音不让我吃别人做的东西,嗯……我也没有呕吐和腹泻。” “这样……” 御医沉思,又看了一下尹天翊的脸色,虽然略显苍白,但是精神健旺,目光炯炯而灵活明亮,不像是…… “对了,赛马会那天,我吃了几枚野果,是不是果子的问题?”尹天翊忽然想起来那极美味的野果,转头问道。 “那个是没有关系的,臣已经检验过了。” 在赛马场摆摊贩卖的食物,都要经过御医和茶膳房的人共同检验,所以宝音才会放心地买来给尹天翊吃。 “那我可不可以再吃几个?”尹天翊笑呵呵的,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微臣等下就替殿下取来。”御医道,心想尹天翊的寒症,大概是四天前在苇荡受凉感寒所致,而热症,则是由于右肩脱臼瘀血积在体内所致。 人本来就有多种脉象,而且随着水土、气候、食物、情绪和病症发展等等不定因素的变化,脉象又时刻有变,他一定是多心了。 尹天翊四周的警备可谓是滴水不漏,他怎么可能会是……毒脉呢? 御医刚躬身告退,铁穆尔便龙行虎步迈进御帐中来,他身上满是阳光大晒后的气息,使他显得越加犷悍。 在卧榻边坐下后,便大手一捞,铁穆尔将尹天翊抱坐到自己大腿上,低问道:“今天好点了吗?” “本来就没什么事,御医说不用一个月,手便能活动自如了。”尹天翊舒舒服服地窝在铁穆尔怀里,嗅着他身上阳光的气息,喃喃道:“我好闷,宝音和巴彦又盯得很紧,连乌力吉和吉玛都不和我聊天说笑了。” 出了那么多事,下人全都规矩起来了,一个个屏息静气,严阵以待,弄得尹天翊郁闷极了。 这样一来,可汗御帐和金阈那个冷冰冰的宜阳殿,又有什么区别? “知道你闷坏了,明天就是集市,和宝音他们一起去玩吧。”铁穆尔揽住尹天翊略显纤细的腰。 “你说真的?”尹天翊睁大眼睛,很吃惊,“不用带那两百个士兵吗?” “天翊,本王仔细想过了,太紧张你,结果把你勒得喘不过气来,是本王的错,以后想去哪里玩,别偷偷摸摸的,告知本王便可以。至于护卫,宝音、巴彦、乌力吉和察罕这四个人武功都不低,责任心又强,在大苑的范围内,就不另派士兵了。” 铁穆尔撒了一个小谎,他其实派了一百五十名精兵化装成平民,散布在集市里戒备,当然,这是预防万一,无伤大雅的。 尹天翊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铁穆尔戏谵道:“怎么突然变乖了?” “上次的事,我也有错,”尹天翊难过地看着铁穆尔手臂上厚厚的纱布,“我不该一个人跑出去,给大家添麻烦,还有……那海的事,因为他讨厌我,我就从来不去找他沟通。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记得我五岁的时候,母亲被打入冷宫,生离惨过死别,这种痛苦和天崩地裂没有什么差别。 “那海也是一样的,我抢了他母后的位子,却从来没有去关心他,还在心里恼恨他不尊重我,现在想想,我那么自我中心,凭什么让那海喜欢我呢?” “天翊,”铁穆尔感动,更紧地揽住他,“有些事情,也是要那海自己学会的,不经历痛苦和挫折长大的孩子,不是我铁穆尔的儿子,许多时候我也故意冷落他,不是我不喜欢他,而是想磨炼他,以免他变成一个骄纵、禁不起一次打击的可汗。 “天翊,本王想……收养一个义子。” 尹天翊蓦地抬头,“什么?” “就是本王兄长的儿子,本王想封他为乌兰巴日别乞。”就是红虎王子的意思。 “可是……那海会很难过的。”尹天翊皱眉说。 “天翊,我和你都是那海的父亲,可那孩子将来是成龙还是……”毕竟是亲生儿子,不祥的话铁穆尔没有说出口,顿了顿道:“除去教道和磨练,还是得看他自己。” 两人半晌无言,铁穆尔轻唤尹天翊的名字,“天翊,本王想……”大手滑进尹天翊的衣襟,抚摸着尹天翊滑溜的肌肤,不言自明,“可以吗?” 尹天翊的脸颊一热,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也想和铁穆尔缠绵,只是肩膀…… “分开腿,坐在本王身上,你不必动,全交给本王就是。”煽情地咬着尹天翊红透的耳朵,铁穆尔脱下尹天翊的衣服。 还有什么话好说? 尹天翊满面通红,垂下眼帘,任由身体追逐甜蜜而又飘飘欲仙的快感…… 翌日,和铁穆尔闹腾了大半日的结果便是腰痠腿疼,满身的红印,尹天翊趴在床上,把铁穆尔从头到脚骂了个遍,这个荒淫无道的家伙非得又吸又咬,弄得他脖子上都是印记吗? “殿下,穿这件如何?” 吉玛为尹天翊拿出一件藏青色,袖口、大襟和领口都精心绣着飞禽走兽,用来画龙点睛的虎眼与凤喙等,用的都是珍珠和玛瑙。 “就这件吧。”尹天翊笑了笑,吉玛放下衣服,就去张罗腰带、外衣、裤子和夏季穿的布靴,此外还有杂七杂八的饰品,尹天翊的东西每一样都是成套的。 宝音端来热水伺候尹天翊洗脸,巴彦在准备早膳,乌力吉和察罕候在御帐外。可汗和王妃和好了,大家又开始有说有笑,黑压压的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压抑和不安,终于全都消散了。 尹天翊洗了脸,吉玛小心翼翼地帮他穿衣服,因为尹天翊的右肩还绑着绷带,好不容易穿好衣服,吉玛整着尹天翊的衣襟,皱起一双柳叶眉,说道:“殿下,您这一折腾好像又瘦了,我精心炖的补汤,您还是得继续喝。” 自从吉玛成为尹天翊的贴身侍女以来,每隔几日就会炖些补汤给尹天翊喝,像人参山鸡汤、虫草敦羊肉、花药茶等等,尹天翊有些受不了食物中的药味,常常不想喝,可是铁穆尔在一旁亲手喂他,让他不喝也不行。 不过,吉玛的汤药确实让他的体力更充沛了,在大苑水土不服的情况也好了许多。 “那好吧,”尹天翊点头道,“就辛苦你了。” 吉玛嫣然一笑,“就这点事儿,怎么会辛苦。” 穿好绣金的锦鞋,扎好腰带,尹天翊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宝音:“对了,宝音,太子那匹发疯的马儿是怎么回事?” “哦,回殿下,那是恐水症,使牲畜对水、风等刺激非常敏感,引起发狂和窒息。一个月前,那匹马的前蹄被一条野狗抓开了一道,恐怕是那个时候传染上的,现在它的尸体已经用火烧了。” “是这样……”尹天翊想了想,吩咐道:“回去后,把我最好的鞍具拿出来,再牵上黑熊,送到太子那边去吧,他以前想要骑黑熊。” “是,殿下。” 尹天翊走到铜镜旁边,紧靠桌案放着一个描金木箱,是存放贵重物品用的,他掀开箱盖,拿起摆在丝绒垫子上的蒙古刀,细细看着,突然一愣。 刀还是那把华贵而意义深重的刀,上面却少了东西!那片用银子打造,中间嵌有宝石大珠的圆形饰件不见了! 尹天翊大惊,在箱子里翻来覆去的找,又推开箱子查看地下——没有,哪儿都没有! “殿下,怎么了?”看到尹天翊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又去枕头下摸索什么,吉玛跟在他身后,“丢了东西吗?” “不、不是,”尹天翊摆了摆左手,讪讪道,“只是突然忘记放哪里了……” “什么东西?” “铁穆尔给我的蒙古刀。”尹天翊还在床榻边东翻西找。 “可汗给您的刀,不就在箱子上吗?”宝音远远看着那把刀,感到十分奇怪,“还是殿下您亲自拿出来的啊!” “瞧我,想到能出去玩,都兴奋过头了。”尹天翊心虚地笑着,快步走过去,把刀带身上,一边还在想,那可是老可汗传下的宝刀啊,可是一根丝线都不能少的,那么贵重的饰件,到底丢到哪里去了? 尹天翊心急如焚,还不知道铁穆尔会多难过呢!踱来踱去拼命地回想,可就算挤干脑汁也想不起来。 现在的尹天翊根本不可能想到,蒙古刀上的勃勒饰件,就在蒲离太子楚英手中。 “殿下、殿下,该用膳了。” 巴彦上前催促,尹天翊蓦然回神,“哦,好。” 尹天翊突然间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宝音和巴彦四目相对,困惑不已。 一年一度的大集市,当然是人头攒动,热闹极了,一个个白色帐篷在草地上搭起,有卖奇珍古玩的,有卖兽皮草药的,有做风味小吃的,每个摊子前都有人围着,指指点点,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尹天翊在人群中穿梭,每当看到卖银器和饰品,或者刀具的摊子,便挤上去仔细查看。他想,勃勒大概是被他不小心丢路上了,说不定有人捡到了,拿来集市卖,万一没人捡到,他也该找找看,有没有一模一样的勃勃可以装上。 可是,从东边走到北边,腿都快断了,尹天翊还是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勃勒,颓丧不已。 宝音和巴彦几个人,一步也不敢拉下地守在尹天翊身边。 “殿下,您的手还没完全康复呢,别太累了,坐那里休息一下吧?”宝音指着不远处一个卖奶茶和酥油糕的帐篷。 尹天翊喉咙干得冒火,也确实走不动了,挪动着软绵绵的步伐,在帐篷下的软垫坐下,一个勤快的妇女立刻端上一碗香气四溢的酥油茶。 尹天翊道了声谢,左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他不会把勃勒掉在苇荡了吧? 仔细想想,那就是非常可怕的大海捞针了,芦苇那么密,天色又黑,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的,那勃勃还有可能是掉进水里了,被泥掩埋了吧! 尹天翊无奈地歎了口气,抬头,就看到帐篷前挤了一堆人,那堆人看到他抬起头来,又呼拉拉跪倒一片,尹天翊瞪大了眼睛。 “殿下,”宝音小声提醒,“您忘了?您还有一个职责,就是在集市上聆听百姓之言啊。” “哦,对!”尹天翊猛然想起来,脸孔通红地站起来,生涩道:“免礼,都请起来,能不能排成一队,一个一个说,不要挤。” 百姓立刻按照他的命令恭敬地排成了一队,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队伍就越排越长,都延长到了集市外边。 宝音他们望着这可怕的长龙,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对唯一的侍女吉玛说,“我看,就算到天黑,殿下也听不完那么多人说话。吉玛,你还是去把可汗请来,不然殿下可控制不住场面。” “是。”吉玛点头,立即挤出人群,走出去了。 白底,四周饰以蓝色云纹图案的毡帐,是铁穆尔的军帐。铁穆尔一手培养起来的精锐部队赤军,如今已经成了亲卫部队。 大苑有十二支军队,炎、青、虎、川、戎等等,各司其职,大约有三十万人。 穿着黄铜战铠,手持铁戟,十六名赤军分立在军帐两旁,军容肃整,高高的帅旗在阳光下飘扬,迫于这威武的气势,吉玛不由低下头来,来到毡门前行了个礼,“奴婢乌勒吉玛,有事求见可汗。” 尹天翊身边的人是不需要侍卫通报就能拜见可汗的,一个侍卫不敢怠慢地撩起毡帘,吉玛低头致谢,便走入军帐。 耀眼的阳光透过天窗,照亮整个军帐,铁穆尔在左边的白虎皮软榻上和衣而卧,好像睡得正熟。 帅营正前方的乌木案几上,堆叠起高高的羊皮卷宗,还有笔墨砚台、血玛瑙帅印。 吉玛屏住呼吸,不由自主走过去,每一样东西都让她的心如小鹿乱撞,依恋的目光缓缓落到一张摊开的地图上,定睛一看,上面用红、黑、青三色细心地描绘着山谷河流,以及每一个驿站和兵营。 吉玛认出了这片地域是——北方的民族塔塔尔。 铁穆尔要攻打塔塔尔吗? 吉玛大吃一惊,心里直冒凉气,塔塔尔虽然亦属于大苑,可是由于远在北方,群山起伏,地势险峻,对可汗一直是不怎么尊敬的,不仅有自己的军队、百姓与城池,塔塔尔的族长海日古还自封为北郡王,两次打退老可汗的军队,绝对是不好惹的人物。 有道是炮火无眼,将军难免阵前亡,吉玛害怕极了,情不自禁,急步走到软榻旁边,痴痴地看着铁穆尔英俊的容颜,轻轻伸出手。 “天翊?” 铁穆尔察觉到一个阴影挡住了阳光,蓦然抓住了那只手,纤细而柔软的触感,还带着一丝香气,愕然,猛地睁开眼睛。 “吉玛?” 面前的少女,脸红得似熟透的樱桃,眼里透露着惊慌和畏怯,铁穆尔立即放手,浓眉拧成疙瘩,很不悦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吉玛匆匆跪下,“奴婢该死,打扰了可汗休息,是宝音吩咐奴婢过来,今日集市里有太多人,等候拜见的队伍都有两里路长,宝音怕殿下控制不住场面,所以想请可汗去一趟集市,好为殿下解围。” 铁穆尔不加思索便站了起来,打算出去。 “可汗,”吉玛急急叫住他,不顾一切道,“您……您是要攻打塔塔尔吗?” 铁穆尔忽地停住脚步,转过身,紧盯着吉玛的脸,有些动肝火地道:“谁告诉你的?” “没、没人告诉奴婢,是奴婢刚才看到桌上……”突然醒悟到自己的偷窥行为,是杀头的大罪,吉玛吓得脸色煞白,猛磕头,“奴婢绝不是故意偷看的!” “行了!”铁穆尔有些厌烦她了,冷漠道:“暂时别告诉王妃,出去吧。” “可汗!”吉玛大喊,目光急切,“奴婢求您……带奴婢一起去战场吧!” “你在胡说什么?”铁穆尔睁大眼睛,简直是匪夷所思,哭笑不得,吉玛是病了吗? “可汗,奴婢什么都会做,还会……” 吉玛眼角噙泪,还想说什么,被铁穆尔很不客气地打断,“吉玛,你是王妃的侍女,不是本王的侍女!就算你是本王的侍女,本王也不会带女性上战场。真是疯疯癫癫的,不知所谓!” 说罢,铁穆尔头也不回地离去。 “可汗,我是担心你啊,塔塔尔那么远……万一,万一……”吉玛泪水涟涟,望着那垂下的毡帘,哭得眼睛都肿了。 整整七天七夜的祭敖包会,在把天际都映红的篝火舞会中顺利结束了,尹天翊也在牧民们心中留下了亲民和善、尊重大苑风俗的好印象,这也是铁穆尔一开始就期望的结果。 回到乞沃真部落的第三日,铁穆尔突然对尹天翊说,想和他一起去湖边看星星,尹天翊二话不说答应了。 到了傍晚,两人各牵着一匹马沿着湖边走了很久,到了一处空气格外清新凉爽的山坡上,坐了下来。 铁穆尔抱着尹天翊,尹天翊把头靠在铁穆尔的胸口上,眺望着星空,在金阈无法看到如此美丽的夜景,难怪大苑人不需要烟火。 万点繁星如同银白的珍珠般,在天际豁然散开,湖面倒映着星光,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宁静的银白,空气中,有青草的味道,有野花的芳香,连风都是轻轻掠过,不忍扰碎这夜的温柔…… 铁穆尔从衣袖里拿出象牙的管笛,吹起了悠扬的《草原之夜》,尹天翊很吃惊,没想到铁穆尔不仅能文能武,还懂乐器。闭上眼睛,惬意地躺在铁穆尔怀里,尹天翊想把这一刻深深地印在心里。 一曲毕,馀音缭绕,尹天翊赞叹道:“没想到你会吹笛子,还吹得那么好听。” 铁穆尔莞尔一笑,“天翊,这不是笛子,是龙箫。” 尹天翊脸一红,“哦,反正……差不多嘛。” 铁穆尔放下象牙箫,有些欲言又止地道:“天翊,本王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 “两日后,本王便会率军出征塔塔尔了。” “你说什么?”尹天翊大惊,转身看着铁穆尔,他要去打仗,而且还是两天后? “对不起。”铁穆尔无其他话可说,用力握住尹天翊冰凉的双手。 尹天翊低下头,嘴唇颤了几下,回过神来的时候,脸颊已经是一片湿漉漉了。 “一定……要去吗?”尹天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嗯。” “我舍不得你。” “本王知道。” 半晌,尹天翊深深吸气,抽出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定定地注视着铁穆尔的眼睛,“你听着,一定要平安无事的回来!不然,我就回金阈去了,再也不理你了!” 铁穆尔笑了,“天翊,你还真清楚本王的死穴啊,本王答应你。” 两人深情对视着,铁穆尔低头,温柔地吻住尹天翊柔软的嘴唇…… 长空澄碧的一日,军旗迎风猎猎滚动,战马此起彼伏的嘶鸣,浩浩荡荡的大苑铁骑沿蜿蜒而奔腾不息的伦尔河,北上征讨塔塔尔。 尹天翊骑着白音,在草丘上凝视着,队伍越走越远,人、马、战车……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一端,尹天翊依然一动不动,望着那里。 巴彦想催促尹天翊回去,宝音使了个眼色,示意让王妃多看一会儿。 这个时候,一个侍卫急匆匆来报:“殿下,蒲离使者在御帐前求见!” “蒲离?”尹天翊不解,看向宝音。 宝应躬身应道:“是大苑西南面的国家,前阵子发生叛乱事件,现在由蒲离太子楚英主攻。” “哦……”尹天翊点头。 宝音瞪着侍卫,“来了使者又怎么样,干嘛慌慌张张的?” “不是来了一个,而是来了五百多个,还带来几十车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说是有要事拜见可汗。”侍卫朗声应道。 尹天翊和宝音面面相看,都很纳闷,这么大的手笔,这蒲离太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