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荷掬兰》 第一章 北京城礼亲王府。 细雨纷飞,整座王府沾上一层水气,华贵的亭台楼阁,雅致的回廊花园,尽是湿漉,就连住在里面的人都沉下心来。 王府里一处富丽堂皇的院落,礼亲王甩袖挥落茶几上的瓷杯,砰的一声划破寂静,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吭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轻扯福晋的袖子,忧心的指着外头。 福晋万分为难,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打破沉默。「王爷,你就先让他进屋里来,有话慢慢说,这外头下着雨──」 「这孽子就是让妳给姑息出来的!」礼亲王勃然大怒,打断她的话。「咱王府的脸面都给他一个人丢尽了,妳还想替他说话!」他火冒三丈的走到门口,指着外头吼骂。 院子里,一道清瘦的身影直挺挺跪在碎石地板上,任由逐渐趋大的雨滴淋在劲瘦修长的身上及清磊斯文的脸上,他却始终动也不动,狭长俊逸的双眸透着郁色,神情凄然。 「雨越下越大,受了风寒事小,若他哮喘的毛病发作起来可就麻烦了。」做母亲的终究心疼儿子,仍硬着头皮劝言。 礼亲王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听了她的话后犹如火上加油,咆哮出声:「那正好,替咱王府除了一大祸患!我就搞不懂,这全天下女人多的是,他偏要那个被皇太后指婚给别人的格格。他两人要是同心也就罢了,可我听说人家对他根本没那份心思,他却自作多情的跑去求皇太后收回懿旨,还为了那女人硬是不肯接下皇上派遣的调任职务。现在好啦!闹成全京城最大的笑柄,怎么会有这种天字第一号傻瓜!」 原本笔直跪着的人听到父亲的讥讽后,眉眼闪动,显然大受打击,清俊的脸庞倏地泛白,气息开始发急。 「王爷,别再说了。」福晋拉住暴怒的王爷恳求。 「他要是承认自个儿做错了,愿意接受皇上派他到边疆营区视察的职务,那我就原谅他!」礼亲王气吼。 雨势渐大,年方二十初的年轻贝勒衣裳全被雨水湿透,原本黑亮的长辫也已濡湿,水珠不断沿着削瘦的脸颊滑落,他却猛然抬起头来看向满脸怒容的礼亲王。 「孩儿从不后悔,也绝不离开京城,更遑论另娶他人。」嗓子透着杂音,呼吸益发急促起来。 「你这孽子!」礼亲王欲冲出去揪起他,却被几个子女求住,但怒骂的声音却响亮得吓人。「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人家和新婚夫婿感情好得很,根本没把你看在眼里,你执着个什么劲儿!干什么往死胡同里拚命钻!」 「大哥,先跟阿玛认个错就是了!」 「是啊,犯不着和王爷呕气……」 屋内你一言我一语,嘈杂纷乱不休,浑身湿透的年轻贝勒脸色越发苍白,忽然身子一歪,一手撑住地板,一手抓住喉咙,呼吸急乱,斯文的脸孔霎时痛苦万分。 「额娘,大哥哮喘的毛病又发作了!」屋里有人惊呼,所有人都看向屋外。 「快来人!快把大贝勒搀进来!」福晋脸色骤变,礼亲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怔,这哮喘症状不是好些年没发了吗! 年轻贝勒抓着胸口,张嘴不住用力喘气,却像是吸不着空气似的,原本白皙的面孔胀红后又泛青,众人手忙脚乱的想扶他起来,却见他忽然咬牙闷哼,咚一声昏倒在地。 「糟啦!快请大夫来!」 「把大贝勒抬进屋里,谁去他房里拿药来,快快快!」 男子被七手八脚给抬进屋,即使昏了过去,惨白的脸庞却仍是蹙着眉,似是幽结的心事无时无刻都在侵扰着他…… ※ 百花争妍的园子里,好些个娇贵的官家千金、年轻格格正悠哉地吃果子喝茶,顺便闲嗑牙聊传闻。 「听说礼亲王府的兰泗贝勒前阵子哮喘发作,差点就不行了,礼亲王还急忙找了宫里的太医前去医治呢。」 「难怪昨儿个我大哥他们办的聚会都没见到他来。」有人暗叹一口气。 「喔,原来妳这么专注着兰泗贝勒的消息?」 「别乱说。」少女娇斥,脸上却现羞怯。 「兰泗哮喘的毛病不是治好了吗?怎会忽然发作?」 「那种打娘胎里带来的病哪有可能根治,好些年没发作可能是身子养得好,现下忧伤过度,很容易再犯的。」 「兰泗贝勒怎么会忧伤过度?」几个千金、格格凑在一起热烈讨论,显然每个人都对兰泗这个话题颇好奇。 「还不就是心上人琵琶别抱,让他大受打击;再加上皇上派遣他远赴边疆营区视察,他不愿意离开京城。为了这事儿,听说礼亲王府里闹得不可开交,礼亲王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可能就是这样他才会忽然又旧疾发作。」 「这么说来,兰泗贝勒还真是痴情种,为情为爱不惜抗旨,真是痴心啊。」情窦初开的少女语气多所崇拜。 「而且他还生得这么俊雅飘逸,和大多数八旗子弟的粗犷迥然不同……」 「是啊,兰泗可真是咱们京城里罕见的翩翩美男子,清俊高雅,透着一股书卷气质。」 「既然如此,他的青梅竹马怎么会弃他而去?」 一道清澈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众家格格全转头看向说话者,是户部侍郎福大人家里庶出的么女初荷,她每次参加聚会,都是静静的坐在角落,就算偶尔没出席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惯常独来独往,平时也没见哪家女孩与她特别交好,此刻大伙儿不免有些意外她的发言。 「还不就是那女人没眼光没良心,兰泗守在她身边多年,到最后她才说只把兰泗当大哥,这简直就是铁石心肠嘛。」 「不过也幸好那女人没良心,这下子暗恋兰泗的人可就有机会趁虚而入啦。」 「是啊,他这时候最需要温柔的安慰……」 几个小女生叽叽喳喳,开始讨论找一天前去礼亲王府登门拜访,探视尚在养病的兰泗贝勒。 「咱们可以先说是找敦华,再让她带咱们去她大哥那儿。」有人开心提议。 「敦华?她怪里怪气的,搞不好还让我们吃闭门羹呢。」有人冷哼。 忽然有人看向坐在角落的初荷。「对了,妳不是和敦华还算说得上话吗?妳跟她说说,让她安排咱们去探视她大哥。」 被点名的初荷微微蹙眉。「要去,妳们不会自个儿跟她说吗?」 人人互使眼色,其中一个下巴抬得高高的,颐指气使的问:「只是让妳问问也不成吗?要是妳不问,以后就别来参加咱们的聚会了。」 初荷冷睨她们。「茶艺社竟还有这样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几个娇贵的少女没想到竟会被反呛,明显都愣了一下。 「就是有这样的规矩,是咱们规定的,妳不知道而已。」其中一个不服气的哼着。 初荷没动气,内心却感到可笑至极。「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想来了。妳们慢慢聊吧,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众人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不满的情绪益发高张。 「真是莫名其妙!竟然说走就走,也不想想刚才她还不是凑在一旁听着。」 「怪人一个!难怪会和那个敦华合得来。」 「喂,跟妳们说个消息,是从我额娘那儿听来的。听说福大人要把初荷许配给简亲王做侧福晋呢。」此话一出,所有女孩儿全惊声怪叫,像是听到什么恶心的消息似。 「真的假的?简亲王不是已经快六十岁了吗?好老喔。」 「那把年纪都可以当初荷的祖父了,两人竟然还成亲,真恐怖!」 ※ 平静无波的湖面旁,一座雅致的凉亭里两个少女正在对弈。 「昨儿个下午,好几个茶艺社的格格来我家,假装说是要找我,实则意图见我大哥。」气质冷艳的敦华格格拿起一颗白子,凝神思索后放入棋局中。 「我知道。她们本想要我居中牵线。」初荷盯着棋局,移动黑子吃掉一颗白子。 敦华扯动细眉,瞥她一眼。「妳还去参加她们的活动?」 「打发时间呗。」初荷的黑子再下一城,连连进攻。 「真服了妳。我就算闷得发慌,也不想去那种闲言闲语社。」敦华冷笑,极不认同。 「其实挺有趣。」初荷不以为意。 茶艺社的官家千金、皇室格格当中好些个都十分崇拜兰泗,时常会谈论到他的消息,而这个就是她想参加的原因;只是,这层关系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透露,尽管敦华是她的好友,她仍是难以启齿。 「等这局下完,我得拿药去给我大哥。」敦华审视棋局,苦思反攻对策。 「怎么还需要妳亲自送药?」初荷拿着黑子,抬起头来讶问。 「额娘担心大哥闷闷不乐会出事,家里又属我和他感情最深,所以额娘让我送药时顺便陪他说话解闷。」敦华睇她一眼。「该妳啦。」 「妳大哥好些了吗?」初荷拿着棋子欲下。 「妳等会儿若有空,跟我一起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敦华再催:「该妳啦。」 初荷微怔,下棋的手有些晃动,随意将黑子搁下。「那就一起去吧。」 敦华眼睛一亮,迅速将她误入陷阱的棋子吃下,攻城略地大反击。 「妳输了,真难得。」她笑了笑。胜棋关键,攻心为上。 「比赛本来就是有输有赢。」心知肚明输棋原因,初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敦华看在眼里,却没说破。「走吧,咱们去看我大哥。」 ※ 阒静无声的院落,数十个下人和侍卫守在外头,瞧见前来的格格,随即无声行礼,分成两列站开,让她们进去。 「大贝勒睡下了?」敦华停在门口问着贴身伺候兰泗的小厮。 「刚醒来,正在看书呢。」小厮轻声细语,显然怕惊扰到尚未痊愈的贝勒爷。 「咱们进去吧。」敦华领着跟在后头的初荷走进屋内。 初荷好奇打量这满是书册的屋子,一派的清幽简单,无半分华丽摆设,全然不像富贵子弟的房间,更何况礼亲王府还是贵族中的贵族,兰泗更是备受尊宠的嫡长子。 「大哥,我送药来了。」敦华轻喊。 初荷随着敦华的视线望过去,一个白净清瘦的男子倚在炕上,修长的手指正翻著书册,瞧见她们后,露出一贯的斯文笑容。 「怎好每回都麻烦妳亲自送药。」兰泗朝着走在后头的初荷点头致意,俊俏的脸颊犹有病容,唇色稍白。 「不麻烦。」敦华递过一碗乌黑难闻的药汤,初荷瞧了,忍不住微微蹙眉,兰泗却连眉头都没皱,一口气喝完。 「坐,我让人沏壶茶。」兰泗看向始终站在敦华身边的少女,知道她是小妹的闺中好友。 「今天可有好些?」敦华问着。初荷闻言,也盯着兰泗。他瘦了不少,连脸颊都有些凹陷了。 「嗯。」他点点头。「早上太医也说我好得差不多了。」 「可有想吃什么?皇宫送来许多糕点……」敦华懊恼的猛然住口,就连初荷也立即联想到,早就听说兰泗的青梅竹马最嗜吃各式茶点糕饼。 果然,她瞥见兰泗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神色。 「我让人拿些冰露梅子茶过来好了。」敦华连忙转移话题,可兰泗却怔忡了起来,心事重重了好半晌。 「敦华,帮我个忙,阿玛不让我的人送信出府,妳将这封信拿去给她。」兰泗取出揣在怀里的信。 「大哥你怎这么死心眼!」敦华气恼的站了起来。「这信都送了十几封,要回早就回了,你这是何苦!」 兰泗眼神黯淡下来,略为难堪的别开脸,眉宇间却有着不容撼动的固执。 初荷被那抹痴心的神情给牵引住,竟听见自己不由自主的开口。「不如,就让我帮忙送信吧。」 僵持不下的兄妹同时讶异的看向她。 「妳怎么也跟着起!?」敦华不悦。 初荷有些心虚,不敢直视敦华的目光,只是垂下眼帘轻轻说着:「只是送个信而已。」 敦华盯着好友半晌,忽然起身。 「算啦!我不理这事儿了,要不要送信、怎样送信,你们俩自个儿去说吧。」她说完就走,独留下兰泗和初荷。 兰泗凝眉看向窗外,手上还抓着那封信。 「她……真有这么好?」不该问的,初荷自知失言,一阵仓皇,直想拿了信就赶紧离开,没想到兰泗竟然开口回答。 「好或不好都没关系,我始终向着她。」 「可她已经嫁人了。」尽管她向来寡言,可既然开口了,干脆问个清楚。 兰泗朝她微笑。「只要她还愿意,我就会等下去。」 初荷恍惚的看着他,心想,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痴情的男子;她想起自己阿玛替她订下的婚事,再看看兰泗坚定的神情,顿时心中百味杂陈。这般真情至性的模样,她怕是会永远刻在心头,抹不去了。 ※ 兰泗终究还是接下巡视边疆营区的职务。礼亲王高兴得不得了,特别派遣好些个王府里武艺高强的侍卫跟随,福晋也特地酬神谢佛,欣慰着王府的嫡长子终于想通开窍,愿意担负起家族兴盛的重责大任。 反倒是正主儿完全提不起劲儿,彷佛任人摆布的玩偶,尽管大病初愈,却明显的比以前沉默寡言,笑容也从他俊逸斯文的脸庞褪去。 「明天就要启程了,怎不早点歇息?」冷夜,雅致的花园里,敦华赫然发现兰泗独坐凉亭品茗。 「睡不着。」他淡然一笑。 「也难怪。你这一趟至少得半年才能回来。」敦华幽幽的说着:「等你回来时,说不定我都已经大婚了。」 兰泗替她斟茶。「怎么了,妳今晚竟比我还落寞?」 「初荷……」敦华暗叹。「大哥总知道初荷是谁吧?」 他凝眉想了半晌。「似乎听妳提过这名字。」 「你竟然不知?!亏她上回还自告奋勇要帮你递信。」这对向来处事冷静的初荷来说是多么不容易的事,结果备受关爱的那个人却是浑然不知。虽然听初荷说兰泗最终没将那信托她送出去,但敦华仍是在心底替好友感到难过。 兰泗想起来了,那个总是跟在小妹后头的女孩儿,原来她叫初荷啊。「怎么忽然提起她?」 「初荷明天要嫁人了。」她微微垂下眉眼。 「妳舍不得闺中好友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常情,更何况就算她成了亲,妳们也还是有机会见面。」 「初荷要嫁给远在东北守陵的简亲王。」敦华看向兰泗。 他停住喝茶的势子,略为错愕,若没记错的话……「简亲王不是快六十了吗?」 「刚过六十寿辰。」 「怎会订下这等亲事?」兰泗蹙眉。虽说他对那个女孩儿没什么印象,但听闻此事,总让人心生同情。 「福大人亲自安排的婚配,还拿了简亲王丰厚的聘礼。」 看来今晚睡不着的不只有他一人,许多人都有着无法遂愿的人生啊。兰泗轻啜一口茶,抬头望向银勾般的弯月,黑白分明的俊眸透着几许心事。 ※ 三更,天色还暗着,福大人府第某个偏僻院落就开始有人忙进忙出。简陋的房里,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坐在镜台前,身穿红袍礼服,面无表情的任由嬷嬷们替她妆点。 「简亲王家送来好些个礼物,前厅长廊都堆满了还不止呢,单单是绸缎就有好几箱,全都是江南最上等的郎家织造;另外还有好几箱手工精巧的首饰,老爷和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初荷小姐是咱府里最争气的一个。」嬷嬷帮她梳头,嘴上可也没闲着。 「那很好。」很好不是吗?简亲王丰厚的聘礼可让阿玛和额娘晚年享享清福,总算是这门亲事该有的回报。 「只是这趟嫁过去路途遥远,小姐以后要想和娘家人见面,怕是不容易了。」嬷嬷替她别上一支簪花。 「无妨。」初荷睫毛微微闪动。 「小姐今儿个这身扮相真够标致,请容嬷嬷我多嘴说一句话,您啊,真该注重注重打扮,别老是穿些白苍苍的布料,脸上也该扑点胭脂水粉什么的。您瞧,现在这样多好看!」嬷嬷显然对于自己的巧手很满意。 从没人称赞过她的容貌。 初荷对于嬷嬷的这番话不甚热中,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在同辈分女孩儿当中并不出色,而她向来不花心思在妆扮上头,在众家争妍斗丽的女子之中自然就相形黯淡,也因此,在阿玛决定她的婚事之前,从没见过任何人登门提亲。 「丽儿,把我搁在书架上的玉佩给取来。」初荷轻声吩咐贴身丫鬟,也是她唯一的丫鬟。 只见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女动作灵巧的将玉佩递到她手中。 「小姐,您今天也要戴这玉佩吗?」丽儿眨着大眼,她知道小姐每天早晨都要瞧这玉佩好几次,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挂上脖颈。 「嗯。」一天不戴着,心绪就不踏实。 初荷缓缓将玉佩套上,看着镜中白皙、透着几丝青绿的玉坠子,思潮回转,又想起萦绕于心的往事。 那年,她约莫十岁吧,跟着二姊初莲来到礼亲王府参加老福晋寿宴;她与初莲谈不上什么姊妹情深,不过是凑巧其它兄弟姊妹今日都有其它聚会,这才轮到她出门瞧瞧热闹。 初莲一抵达礼亲王府就忙着和众家格格攀谈,任她独自一人在偌大的王府里乱晃。 「妳是哪家格格?」好些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凑近,个个精雕细琢。 「我不是格格。」初荷看着她们。「我是福大人的女儿。」 「妳是初莲的妹妹?可我记得她说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有人发出怀疑的语气。 「我和她是同父异母。」她心知肚明初莲不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原来是庶出的。」有人哼了声,语气轻蔑。 「姨太太生的吧……」 「难怪从没听初莲提起。」 几个小女生妳一言我一语,完全不把初荷放在眼里。初荷微愣,皱起小脸,转身就想离开。 「喂,妳要去哪,陪我们一起玩啊。」 某家相貌秀美的小格格叫住她,颐指气使的神态。「咱们要扮家家酒,妳就当我的丫鬟吧!」 「我不想玩。」初荷蹙眉。 「妳敢对本格格无礼?!」秀美小格格喝斥,围在她身边的一干女娃儿也高傲的睨着她。 「我没有。」她瞪着气焰高张的尊贵格格们,两手紧紧握成小拳头。 「叫妳玩妳就玩,不然我就去跟我阿玛说!」 「爱告状的讨厌鬼。」初荷冷冷的从小嘴里迸出一句讽刺。 「妳说什么?!」 「大胆的臭丫头!」几个被宠惯的格格登时气得大骂,立刻要扑过去揪住初荷甩耳光。 「妳们在这儿做什么?」 清磊朗然的声音阻断她们的争吵,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过来,斯文俊逸的脸庞带着微笑,语气温和。 「兰泗哥哥,你怎么跑来后院了?」 「兰泗哥哥,陪咱们聊天好吗?」 原本嚣张的女孩儿竟然瞬间全换上笑脸,围在少年身边争相抢话,每个都是「兰泗哥哥」的喊个没完,还不时面露羞怯。 「花厅的戏班子就要开演了,妳们怎么还不去看?」被一群小丫头缠住的兰泗始终浅浅微笑。 「兰泗哥哥也会去看戏吗?」 「妳们先去,我晚一点就会过去。」 「不能食言喔。」 「不会的。」他漾起一抹令人安心的笑容。 好不容易一干子聒噪的尊贵女娃儿都跑去看戏,只剩下站在原地的初荷。 「妳怎么不去?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清朗好听的声音传来。 「我不想看戏。」初荷仰起小脸端详兰泗,不难理解方才那群格格会这么喜欢他––俊秀出众的相貌、温文尔雅的言行举止,那双莹亮朗然的眸子此刻正带着笑意直视着她呢。 「怎么不想看呢?今儿个的戏码是哪咤大闹海底龙宫,挺热闹。」兰泗俊脸上的笑容直比阳光温暖。 初荷不答话,只是倔强的摇摇头。 「这儿许多人都不是嫡系子孙,自个儿不在意就成了,别人爱嚼舌根就让他们说去。」兰泗放低音量,语气温和的说。 初荷讶异的微启小嘴。原来他都听到了,所以特地前来支开那票骄傲的小格格。 「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本来很在意,可那股委屈现在都烟消云散了。 「那很好。」兰泗微笑点头。 「兰泗贝勒,您赶紧过来瞧瞧。」两个礼亲王府的侍从急急忙忙唤着,兰泗连忙转头察看,连向来不好奇的初荷都踮起脚来探看着。 「宝妍格格摔伤膝盖了。」 兰泗脸色大变,倏地飞奔过去,初荷忍不住跟着他一同凑上前。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会摔伤?」兰泗急切追问。 初荷站在一旁,讶然看着众人围绕的小格格,娇美粉嫩的脸蛋,晶莹水亮的大眼睛,原来世上竟有这般惹人怜爱的小美人儿。 「怎么伤成这样。」兰泗蹲在小格格身边,语气不舍。「来人,赶紧将咱们府里的大夫找来治伤。」 「我没事,擦破皮而已。」小格格调皮的嘻嘻一笑。 「都流血了还说没事。来,先到凉亭歇着。」兰泗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小格格起身,他身边的随从们也跟着浩浩荡荡的离开。 初荷瞧见兰泗站起来时从腰间掉下一块玉,连忙捡起来。 「你的玉佩掉啦!」她对着兰泗的背影喊。 兰泗匆忙回头瞧她一眼。「妳随意搁着吧。」 看来这块玉远远不及那个小格格重要。初荷捏了捏手中的翠白玉佩,再看看稍远处凉亭里兰泗温文儒雅的脸庞,决定将玉佩保留起来。 那日之后,初荷找了一条红线系在玉佩上,天天随身戴着;这一戴,竟这么持续了好几年…… 「小姐、小姐。」 丽儿的叫唤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怎么?」初荷看着镜中人,竟有些认不得盛装打扮的自己。 「小姐,时辰到了。」丽儿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初荷微怔,不由自主的抚着胸前玉佩,将之慎重的塞进衣裳里。 「好,走吧。」 这一去就是万里千山,离他离得远远的,连想要听听他的消息都不可能了。 第二章 天色方亮,北京城里两支队伍一前一后出发。 礼亲王府上上下下全起个大早,礼亲王和福晋满面笑容的带领着全家给祖先上香,禀告列祖列宗嫡长子兰泗贝勒今日奉皇命远赴边疆视察营区。 上香后,在王府成员的欢送下,出动数十人马簇拥着骑在高大骏马上的兰泗贝勒,浩浩荡荡出城。 京城另一隅,户部侍郎福大人家中却是不同的光景,三姨太庶出小女儿初荷今日出阁,仅三姨太与寥寥几个家丁在打点,既无嫁妆,也没丰富行头,跟着陪嫁的就是贴身女婢丽儿一人;花轿看来也不特别新,再加上四个轿夫和媒婆,冷冷清清的在寂静中启程。 “小姐,没想到大人竟然没要你拜别祖先和父母,这简直是于礼不合嘛。”丽儿对着轿子的小窗口咕哝。 去年大夫人的女儿初莲嫁人,单单嫁妆都不止十大箱,福大人还特地三更半夜就起床,领着初莲小姐拜别祖先,当时陪嫁的丫鬟和嬷嬷都可以排成两列了。 同样是亲生女儿,怎么差这么多! “现在这样不好吗?我倒是觉得清静。”轿内传来初荷清冷的声音。 “小姐,您怎么这么说呢。简亲王给府里下的聘金可比初莲小姐的多上好几倍呢,怎么说也是您比较光采。”丽儿自幼伺候初荷,虽然初荷在府里是个不受重视的主子,对待下人却是极好,也因此,丽儿忍不住要替她抱不平。 “我反而喜欢这样。”反正是续弦,对方又是个年迈老者,根本没有铺张宣扬的必要。 “但是……”丽儿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毛毛细雨落在脸颊上。“哎呀,糟糕啦,怎么出了城就下起雨来,这下子可怎么办呢?” “我看这雨势恐怕会越下越大,咱们得先找个地方避避。”媒婆大嗓门嚷嚷。 “好吧,你们拿捏着找个可以避雨的场所吧。”初荷吩咐。 “小姐,轿夫说再往前疾走一炷香时间,有个驿站可以落脚。” “嗯。”初荷迳自将头盖掀起,随意搁在一旁,露出化了新娘妆的脸蛋。 她向来没放心思在梳妆打扮上头,即便是偶然出入贵族子女的聚会,也都以素颜出席,今日被嬷嬷们妆点红粉,可真不习惯。 想着,便取出手帕擦拭嘴唇,将红艳艳的胭脂抹淡。 “下了雨可就凉快多了。”初荷喃喃低语,头倚靠着窗棂,一手不自觉抚上胸前玉佩,另一手悄悄将窗帘掀起一角,让灌入的凉风徐徐吹上脸颊。 或许是连日来为了出阁之事心神不宁而累积许多疲倦,再加上大半夜被唤起梳妆打理,此刻独自静静吹着风,眼睛眨着眨着,竟就这么缓缓入睡。 驿站内最大厢房里,十数个仆役手脚俐落的打扫布置,椅子铺上绸缎做成的柔软坐垫,茶几上摆放着数本书册,还沏了一壶上等白毫乌龙,窗台前点上气味雅致的薰香。 “都打点妥当了吗?”一个总管模样的年轻男子前前后后检查着。 “对了,贝勒爷惯用的宣纸和笔墨拿出来放好。” 临康可说是王府最精明的小厮,几年前被王爷亲自指派担任大贝勒的随身总管,这可是一等一的荣耀,他自然得小心打点各项事务。 “手脚精细点儿,可别弄坏了这些文房四宝。”可都是御赐的珍贵文具呢!“好了,我去请贝勒爷来此休息,你们全都下去。” 礼亲王府是八旗当中地位尊爵高贵的镶黄旗贵族,不但有着世袭的爵身份,礼亲王更是被当今对上重用的南书院大臣,然则府里的嫡长子兰泗贝勒却对仕途不甚热中,也不重视奢华享受;临康当初被派去伺候兰泗贝勒时,着实惊讶于他那间满是书册、除此之外并无华丽摆设的房间,王爷和福晋每每将皇宫赏赐的珍品指派给他使用,只不过兰泗贝勒除了文字书画之外,其余全视为无物。 他谨慎巡视房间后,快步走到前院迎请主子入内小憩片刻。 才来到前廊,就看见兰泗贝勒站在屋檐下怔怔看着雨景,但雨势越来越大,将他半边衣裳都淋湿了。 “贝勒爷!请至二楼厢房休息。”他迅速撑起一把伞。“您身上都给淋湿了,怎么其他小厮们都没来伺侯着?” “我让他们去歇息了。无妨,你别紧张。”他微微露出笑意,这个年轻认真的小总管可真是尽心尽力、全天紧绷精神,连他有时都得提醒他放松些。 “贝勒爷走好。”他必恭必敬的指路!兰泗上路。 “行了,你也下去吧。”兰泗坐在窗边品茗热茶,随手拿起书卷翻看。 小总管看向主子,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清磊俊雅的五官形貌,白皙干净的面容,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斯文书卷气,举手投足无不散发高尚却不骄纵的贵气,难怪会被称为八旗子弟中独一无二的书香贝勒爷。 “小的就在门口侯着,贝勒爷随时可以喊我进来。”说着,就退了出去。 兰泗原想叫他不用在门外侯命,却也知道依照往例,此人是绝对赶不走的,只好由着他了。 这一趟可能要花上月余才到得了边关,听说塞外景色壮丽辽阔,他虽然身为旗人,但是打从出生就在北京,从没享受过塞外恣意驰骋的乐趣,既然已经是非去不可,那就趁此机会体验一番。 只是,此去千里,再也顾不了京城里的一丝一毫…… “什么?但这驿站只此一间堪用的厢房,若她也要在此歇脚,那不就要惊扰到咱们贝勒爷了。”小总管略为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听得出来他已刻意压低,却仍掩饰不了不满的语气。 “但是也不好拒绝人家……”驿站的小官员也颇为难。 兰泗放下书卷推门探问:“有什么事吗?” “这……”两人看见打扰了主子,都有些惶恐。“打扰了贝勒爷读书休息的雅兴,这真是……” 他挥手示意无妨。“也有人想在驿站休息吗?可别太过无礼将对方赶走,我同他共用厢房又有何妨?” “不是的,只怕有些不方便。”小总管知道兰泗不爱仗着贵族身份独享特权,连忙解释:“对方是福大人今日出嫁的闺女,恐怕就算咱们愿意,新娘子也不想呢。” 福大人的女儿…… 兰泗心念一动,倏地想起昨夜敦华所言,那可真是太过巧合啦。 “这样吧,你帮我递个口信,就说敦华格格的大哥邀她前来厢房,以茶代酒,算是替她送行。”既是小妹的手帕交,又如此凑巧在驿站碰上,岂有不见的道理。 “是。” 初荷听完小总管的传话之后,脸颊禁不住泛红起来。 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本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才刚出城竟又碰上,难道是天怜她的痴心? “既是敦华的大哥要为我送行,初荷自是却之不恭。”她故意口称“敦华的大哥”,而不说出兰泗二字,然即便是如此,也让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我帮小姐稍微打理一番,等会儿就扶她上二楼厢房。”丽儿年纪尚幼,不懂观察揣测主子心思,压根儿没发觉初荷的手足无措,只是开开心心,觉得遇上尊贵贝勒爷真有意思。 当初荷在丽儿搀扶下步上二楼厢房,竟觉得心脏仿佛提到了胸口似的,尤其是听到房内传来那熟悉的清朗声音。 “进来。” “贝勒爷,咱们小姐来了。”丽儿兴奋的喊着。 初荷发现自己这一刻真是庆幸有丽儿这么一个可爱婢女,多多少少缓和了她内心的忐忑。 “很巧吧?”兰泗微笑着看向她们。 初荷看着他淡雅斯文的笑脸,跟那日探病时相比,气色精神都好多了,看来身体应该复原得差不多了吧。 初荷慢慢走进厢房,方才推门而入时正好瞥见兰泗将毛笔搁下,显然之前正在挥毫。 “你也下去歇息吧,待我跟你家小姐用完膳,自会差人通知你。”兰泗一如往常的斯文有礼。 丽儿嘻嘻笑着告退。她这是第一次如此近看兰泗贝勒,难怪总是听说许多格格和官宦人家的女儿们都对他十分倾心,儒雅清俊的外貌以及透着贵气的书卷味,她从没见过这等天人般的翩翩美男子呢。 “初荷想吃些什么,我命小总管尽量张罗。”他亲自重沏了一壶茶,替她斟满。 “驿站附近地处偏僻,就别费心了。”她向来不注重吃喝,倒是对于兰泗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暗自羞赧。 “是吗?我以为女孩子家总会有特别爱吃的小点心。”至少有个人就是如此。 初荷瞧他神色微显落寞,知道他想起了谁,连忙岔开话题。 “贝勒爷方才在写些什么?我可以看看吗?”她站起身看向桌上宣纸。 “你喊我什么?”兰泗笑起来,觉得颇有趣。“怎么如此拘谨。” 初荷原本已经平抚了心情,这下子耳根又燥热起来。“那不是您的封号吗?” “怎么要嫁人了还这么傻气?若是不嫌弃,你也跟敦华一样喊我大哥吧。”他又笑了。 “那……我知道了……”很少看见兰泗笑得如此开怀,他真该多笑,那真是最好看的模样。 只是她并不想跟敦华一样喊他大哥。 “我这只是随意写写,打发时间罢了。”兰泗见她好奇望着纸张,于是解释着。 蝶影纷纷,百花竟争妍。 初荷盯着纸上那俊逸笔迹,尤其是最后一个妍字,她知道正是那人的芳名,可见得兰泗并非随意写写,他只是舍不得离开京城。 “好一个百花竟争妍。”她喃喃低语,满是羡慕那个被兰泗爱着的女孩儿。 “来,你也饿了,吃些食物好好养足精神。”他开门示意小总管伺候两人用膳。 看着仆役们摆上好几碟精致小菜和香气四溢的热汤,初荷等到厢房内又只剩下他两人时,忍不住大着胆子央求。 “你……可以写些字送我,就当作是送别之礼吗?”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就这么脱口而出心底的愿望。 兰泗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笑着。“这有何难。不过,可得等我们饭后才能动笔。” 初荷漾开笑意。想来也是好笑,自己多年来倾心于他,这却是第一次两人能够单独面对面好好交谈。 “初荷今日看来有些不同于以往。”兰泗向来心思细腻,早发现了她平日并无上妆习惯,似乎也不注重服饰打扮。 “这不过是徒具形式罢了。”她低语。 兰泗微怔。他每每在官宦子弟聚会场所看到的女孩儿,都是絮絮叨叨说着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的事儿,可从没见到哪个竟然用“徒具形式”这般冷调的说法。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会和敦华交好了。”可不是吗?敦华向来自视甚高,压根儿不将寻常人看在眼里,却十分看重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儿。 初荷微微笑着。“不知这是褒是贬?” “总是格外不同。”他不刻意说些褒扬的话,但着实认为眼前女子跟敦华一样气质独特。“来,我们以茶代酒,算是互相道别。” 他亲自替初荷斟满茶杯。 “一路顺风。”兰泗看向他。 初荷直勾勾看进他那对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忽然涌出前所未有的感伤与不舍,禁不住眼波闪烁,却在接收到兰泗疑惑的询问眼神时迅速低下头。 “初荷先干为敬。”她一古脑儿的饮完一杯热茶,然后取出手帕擦拭嘴唇。 兰泗暗叹一口气,对于初荷即将面对的婚姻颇感同情,但心知肚明此事已毫无转圜余地,因此岔开话题。“等会儿你想让我写些什么?” “就写此情此景吧,能够选在同一日出城,还在驿站碰面,这可真是不容易的巧合。” “的确是很不容易的巧合。”兰泗学她说词,说着就站起身来移往书桌,自己磨墨铺好宣纸。 初荷瞧着,为他儒雅且专注的磨墨动作而心折。 兰泗提起笔,略为停住想了一下,便下笔流畅书写。 城郊小驿站 雨中两两相送行 此去千里 后会有期 末尾落款题上兰泗赠于初荷。 她站在一旁低低念着字句,再看着字迹流转之处虽然一笔一划十分好看,却无半分刚才那张“百花竟争妍”所透露的浓烈情感,不禁又有些失望。 “等干了再收起来。”兰泗看向她,却忽然愣了一下。 初荷不解,朝他视线低头一看,赫然发现兰泗盯着她颈上挂的那块玉佩,这下子瞬间耳根燥热,有如小孩童偷东西被当场逮到。 “这玉佩……”她太过大意了,平日都是塞进衣服里面,方才在轿子里百般无聊,才会取出抚着玩儿,哪想得到竟会被原物主看见呢! “色泽和雕工都挺精巧雅致,是你父母亲特地准备的嫁妆吧。”他那一眼瞥见时怎觉得好眼熟? “不是。”看来事隔多年,他应该早遗忘了。“这可说是一位故人给的吧。” 既然认为此玉佩精巧雅致,怎么当年压根儿没想回头捡?初荷暗暗在心底反问。 “你出嫁之日还配戴着,显见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兰泗礼貌性的随口问,并无探其隐私之意。 初荷随意应了一声,只希望他别再说关于玉佩的事。她极少感到如此困窘与心虚呢。 “贝勒爷,雨已停了,不知咱们何时要启程?”小总管在门外恭问。 “是啊,也该离开了,此刻赶去下一个驿站刚好傍晚。”兰泗盘算着。“你们的队伍往西边走也是一样,现在启程,可在入夜前抵达一间客栈。” “是啊,也该走了。”初荷点点头。 “临康,你去唤初荷小姐贴身婢女前来。”兰泗走去开门吩咐。 “咱们也该离开了。” “是。”小总管不敢怠慢半分。 终须一别。初荷听见丽儿的脚步声,就立即告辞,转身前将兰泗的模样看进心底,毅然迈步离开。 兰泗拾起搁在茶几上的书卷再度翻阅,一边等着小总管前来,一边翻书喝茶,却忽然眉眼扯动,讶然愣住。 那玉佩的温润色泽与雅致雕工……他想起来了,玉佩主人不就是…… ——可说是一位故人给的。 再想起方才初荷的小女儿羞态与急欲掩饰的惶然心虚,难道她…… 兰泗一刹间心思百转,手上书卷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果真是一去千里。兰泗风尘仆仆抵达边疆营区已是数十日之后,放眼所见尽是辽阔大漠与牛羊成群;策马奔驰,强烈如刀割一般的冷风直直打上他的脸庞。 此情此景迥异于他在京城所习惯的一切。 不仅如此,他虽然贵为贝勒,且身为圣上钦差,却也和一般士兵同样住在帐棚内,每日陪着将领操兵演练,倦也便跟着大家席地而睡,更别说是饮食起居,当然再无京城里的精致讲究,日日粗茶淡饭,甚且跟着打猎烤肉,豪迈而食。 初期真是苦不堪言。兰泗这才明白无论他以前在京城里如何不仰赖王府,或是他如何的想摒弃尊贵奢华的生活享受,但终究来说他仍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来到边疆才真正切身体验到寻常人的生活。 但他并不以为苦,这番折腾反倒让他再无多余心思去遥想北京城那段痴心苦恋。 反而是小总管每每哭丧着脸追在他身边恳求:“贝勒爷,您好歹回自己的帐棚内歇息一下,这睡在粗石子上面可是会生病的。” 要不就是凄惨无比的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贝勒爷,您已经骑马演练好几个时辰了,怎不休息一下纳凉喝水?” 兰泗还得反过来劝他先回去,小总管自然不依,可怜他在烈阳曝晒下昏倒数次后才乖乖听话。 兰泗当然也不是铁打的身体,他也从没经历过这些磨练,然种种的辛苦与不适他都咬牙硬撑过来;驻守边疆的将领看他如此尽心尽力,也从一开始的嗤之以鼻,慢慢转为敬佩尊重。 他们原先以为这个白皙清俊的京城贝勒爷会成天躲在帐蓬里呢! “贝勒爷,笔砚纸墨为您准备好了!”小总管开心的喊着。 这半年来简直是水深火热,原先以为文质彬彬的兰泗贝勒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帐棚里写奏摺之类的,哪晓得他几乎无一日歇息,老是去做些拿刀拿枪折腾身子的苦差事,害小总管他老要提心吊胆,深怕贝勒爷会气喘复发或是受不住而倒地。 结果昏倒的反倒是他! “嗯,搁着就行了,你下去歇息吧。”兰泗挥手示意他离开。 “小的反正也没事做,就帮贝勒爷煮茶好了。”小总管最爱伺候兰泗提笔写字的时刻,这可比出操舒服上百倍千倍!也幸好贝勒爷还保留了这个文雅嗜好。 兰泗由着他留在帐棚内,反正他专心写字,并无妨碍。 来到边疆后,兰泗耗尽所有体力心力在工作上,以前在京城内狩猎时总觉得自己表现不差,来到这里才算真正懂得拉弓射箭、骑马追猎的个中滋味;不过,有些事情不是没变,像是他趁空挥毫的习惯,以及他那晒了就红、红了之后却又白回来的肤色。 “贝勒爷,方才有人送来一封王府来信。”小总管必恭必敬的双手奉上。 兰泗接过之后本想搁在一边,却在瞥见信封上字迹后凝住面容。以往都是敦华代阿玛额娘写家书,怎么这次竟是阿玛的笔迹? 他迅速拆信阅读,顿时脸色丕变。 云熙贝勒染病猝死,敦华失踪月余,消息全无。 兰泗越看,脸色越僵。敦华自幼跟醇亲王府的二子云熙贝勒订下婚约,尽管敦华嘴上不说,但向来心高气傲的她每每见到云熙,总是难掩冷漠中透出一丝丝羞态,他这个做大哥的心知肚明敦华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况且一年前云熙被派往沿海查缉私盐,还被他撞见两人在院子里依依不舍的互相凝视。 怎么会一分开就成诀别? 这要向来孤独寡言的敦华如何承受得住! 况且,怎会忽然失踪呢?一个自小养在王府的格格还能跑去哪里? “敦华、敦华……”他沉吟着。“你能去哪?” 猛地,兰泗想起一个人,连忙命小总管重新拿一张纸,速速提笔。 “快马送信,快去快回。”他将手中书信迅速递给小总管。 “是!”小总管大声回话,直到走出帐棚低头察看,才发现兰泗贝勒竟然不是回信给王爷,只见信封上磊落几个大字—— 简亲王府 初荷福晋亲启 “云熙贝勒染病猝死,敦华失踪月余,消息全无。” 字字清晰却压低音量,嗓音出自一个梳了大拉翅发髻的年轻女子,她倚在湖边凉亭展信阅读,眉宇间越来越紧,神情讶然。 “福晋,送信来的小厮说他得带着您的回信才可以回去呢!”丽儿一边小跑步一边嚷着。 “瞧你,不是说了很多次在这儿不比以往,别这么大声嚷嚷。”年轻女子低声纠正,不过语气并不严厉,反倒像是有些拿她没办法。 “我又忘记啦。”丽儿俏皮的伸伸舌头。“福晋,送信的小厮就是兰泗贝勒的贴身小总管耶,就是那次在驿站遇上……” “原来是他。” 年轻女子正是嫁作人妇的初荷。下午她依照习惯独坐湖边作画,寂静无声小小乐趣却被丽儿宏亮的大嗓门给打断,随之而来的就是这封令她大大震惊的来信。 她一瞧见信封上的大字就疑惑起来,拆开一看,果然印证她的猜想,毕竟这般俊逸字迹可不是寻常人写得出来。 这是她嫁进简亲王府半年来唯一收到的信,甚至连她的亲爹亲娘或是兄弟姐妹都没人写信给她。 只是,信中所写却让她心情跌落谷底。没想到那个足智多谋的云熙贝勒竟在返回京城前夕染上恶疾而死,她简直难以想象敦华听到消息时的打击。 敦华虽然从没亲口承认,但初荷知道她早等着云熙贝勒返家筹备婚礼。 更糟糕的时,兰泗原本寄望她会有敦华的消息,但她压根儿什么都不晓得啊。 “你去请那位小总管稍待片刻,我这就回房写信。”她匆匆交代完毕,就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写这封信,只要让小总管传个口信,就说她没有敦华的消息不就得了,但是,她想亲自写一封信让小总管带回去。 初荷将手中的信摺好放进怀中,脸蛋微微泛红,却又责怪起自己不该在敦华音信全无之际只想着一己私情。 “嘿,瞧瞧这是谁啊!” 一个壮硕肥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让初荷的心情更加跌落谷底,听到这个流气的语调,就知道是那个讨厌鬼。 “借过。”她冷着脸挪往另一边,那人却故意身体一歪又挡住去路。 “急什么呢?小额娘。”福端嘻嘻笑着,一脸无赖。 若问初荷最厌恶简亲王府的哪号人物,那铁定就是简亲王的长子福端了。 “我说了,请你让让。”她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语气坚定。 从她嫁进来没几日,就发现简亲王的一干儿女还真是难缠至极,其中尤以福端最爱找她麻烦;这人年过四十,却整天无所事事,倒是娶了三房妻子、纳了四个小妾。 “唷,怎么我不能跟你说上几句话吗?”福端就是恼她总以鄙弃的眼神瞧他。“况且,你刚才急急忙忙塞了什么在怀里,该不会是想偷偷跟哪个野男人约会吧?” “你敢胡说八道?若是让你阿玛听见,你知道他会相信谁。”初荷义正言辞的训斥他。 “你闭嘴!”福端恼羞成怒。“哼哼,劝你别作贼的喊抓贼,你敢立刻拿出怀里藏的东西吗?” “没必要。”初荷冷瞪他一眼,但心底却开始有些发急。她确实不想公开此信内容,不想让敦华为了未婚夫死讯而失踪的事情传开来。“你让开。” “喔,你心虚了喔,果然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福端紧咬着她不放。 “我这就去找大家来看,要真是什么肮脏事儿,我定要禀告宗亲长辈们用家法治你!” “你别得寸进尺,故意栽赃!”初荷恼火,匆忙闪身越过他,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没想到福端竟大胆的将她揪住。 “别想湮灭证据!”他肥壮的大手一把抓住初荷纤细手腕。“快来人!” “你做什么?”她大惊失色。手腕被扯得剧痛,险些站不稳。 “住手!” 一声老迈、似用尽力气的怒吼,让两人同时愣住。 “福端!你敢在我脚下胡作非为!”简亲王在两个小厮搀扶下出现。 “阿玛我……”任福端再如何胆大包天,仍是怕简亲王。 “还不放开初荷!”他用力提起拐杖狠狠跺地。 福端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手,初荷连忙奔到简亲王身边。 “阿玛您不知道这个小蹄子瞒着您——” “闭嘴!”简亲王怒斥。“你敢再这样说初荷,我就将你赶出王府!” 福端一听,脸色丕变,顿时哑口。 “还不给我滚!”他举起拐杖作势要打,福端一脸怒气的瞪了初荷一眼,才恨恨地走开。 福端一走,简亲王瞬间像是被戳破了的纸老虎,虚弱得整个人歪倒,初荷轻呼一声,赶紧扶住他。 “王爷息怒。”她满脸关切之情。“都是初荷不好,别招惹他不就得了,累得王爷大动肝火。” 简亲王咳得说不出半句话,只得挥手示意初荷和小厮们扶他进屋里,坐好之后才让初荷拍背咳痰,许久才能再度开口。 “你受委屈了。”他声音虚弱无力。 初荷摇头。“没有。” “我绝对不会让福端欺负你……”他边说边咳。 “王爷,方才福端说的是这封……”她将怀中书信取出,却被简亲王阻止。 “我知道你不会胡来。”他虚弱的拍拍她肩膀。 “但我还是想让王爷知道。”初荷于是将兰泗来信告知敦华失踪的情形详详细细说出。 “要不要我派密探四处寻访敦华行踪?”简亲王提议。 初荷心口一热,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不过她却摇摇头。“敦华如果想躲,恐怕没人找得着她。” “看来你们的感情很好,或是你想回娘家等敦华的消息?” 初荷想也不想就摇头。“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王爷身边。” 与其回去北京面对一大群冷漠无情的至亲,倒不如照顾这个有如她再生父母的老王爷。 “可真苦了你,等我哪天两脚一伸,你就改嫁。” “您又来了,初荷不想听这些。”她笑着,却又随即想起。“我得赶紧回信呢。” “我是说真的。”简亲王看着她磨墨提笔。“反正咱们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您啊,老爱说这些,我都会背了呢。”她凝神落笔,字迹娟秀端正。 “好吧好吧,不说就不说,我要喝药睡午觉去了,可别吵我啊。”简亲王边说边往内房走去。 初荷琢磨着字句,本该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然一炷香时间才完成;只是,将信件封好的同时,她不经意望向屋里酣睡的老王爷。 初荷啊初荷,无论如何,简亲王始终是你夫婿,更何况人家对你恩重如山,新婚夜就说了只想跟你做个忘年之交,你又怎可以为了兰泗捎来的一封信就痴心妄想起来呢? 她思索片刻,忽然将已经封好的信撕成两半,再点燃将之烧尽,然后唤来等在门外的丽儿。 “请小总管传个口信,就说我没有敦华格格的任何消息。” 第三章 一年后 北京城礼亲王府 近来北京城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莫过于礼亲王府双喜临门的大事。其一是王府里才貌出众的敦华格格即将下嫁给醇亲王府的三子云海贝勒,这阵子两大家族无不大张旗鼓准备这场联姻。 其二是令众家格格、小姐们雀跃万分的好消息,那就是一年半之前被圣上派往边疆营区视察的兰泗贝勒即将返回北京参加妹妹婚宴,而且据说礼亲王打算趁此机会帮至今未婚的兰泗贝勒挑选婚配对象,也因此,待在闺中的女孩儿们莫不热络的争相打探消息。 就在这双喜临门的欢天喜地气氛中,兰泗贝勒轻装便服低调悄然返回北京,随行的也仅有小总管一人而已。 反倒是礼亲王和福晋接获通报之后喜不自胜,吩咐府内仆役赶紧将兰泗的院落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兰泗抵达那日更是设家宴替他洗尘,饭后,两人眉开眼笑的在王府偏厅里仔细问着兰泗这一年多来的大小事物。 “瞧你本来就不长肉了,这次回来怎么又更加消瘦。”福晋坐在兰泗身边东瞧西看,语气中满是心疼。 “孩儿反倒觉得身子比以往好。”兰泗微微笑着。 “听你说的不准确。临康,你说说贝勒爷这一年多来究竟是怎么糟蹋身子的?”福晋边催促兰泗喝煲汤,边找来小总管临康问话。 “回福晋,爷在边疆吃住虽然不比咱们府里,可身子倒是挺好,气喘也从未发作过。”他恭敬回话。 “虽然没发作,可这药还是得随时带在身边。”福晋好生叮咛着。 “怎没瞧见敦华?”兰泗岔开话题。 厅内忽然一阵静默,所有人都收了笑容。 “怎么回事?”他讶然看着大家。“她不知道我今天回府吗?” 在所有兄弟姐妹当中,兰泗跟敦华感情最好,没道理敦华不出来为他接风。 “额娘?”兰泗隐约觉得事有蹊跷。 福晋没答话,反而看向王爷。 “她在自己房里。”礼亲王一脸悻然。 “怎么了?”他不解地看着闷不吭声的众人。“梅沁,你在信上不都说一切安好吗?” 兰泗点名二弟,哪知他愣了一下。 “那、那是阿玛要我写的。”眉清目秀的梅沁贝勒小声辩白。 “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礼亲王丢下这句话就起身离开偏厅。 兰泗微微蹙眉,已然猜到这一年多来绝对不是梅沁所说一切安好这么简单。 “禀大贝勒,格格说她不见客。”一个年纪约十来岁的小婢女有些为难的说。 兰泗一听,当场凝住脸。方才他匆匆从偏厅赶来,挂心着小妹处境,心中有着许多猜测,却没想到竟吃了闭门羹。 “你没跟她说是我吗?”自己的亲大哥岂有不见之理。 “有啊。但格格说出嫁之前不想见任何人。”小婢女也很为难;她是一年前被卖到王府当下人,哪知道竟被派来伺候这个古怪格格,现在还得硬着头皮阻挡尊贵大贝勒入内探视。 “那好吧。”兰泗并无刁难小婢女之意。“你替我递个口信,就说大哥十分挂心她,无论如何请她跟我见面。” “是。”小婢女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俊雅斯文且有着好修养的大贝勒,果然不是府里那些婢女们夸大其词,甚至大贝勒本人还比她们形容的更好。 “对了,”兰泗正要离开,却忽然探问:“你方才去禀报时,格格还有说些什么吗?” 小婢女摇摇头。“格格就跟往常一样坐在窗边发愣,只说了不见客,没再多说其它的。就跟平常一样,几乎都不说话,没做什么,也从没出门啊。” 什么?兰泗心底大为惊讶,总算明白方才众人的反应。 多才多艺、冰雪聪明的敦华怎么会变得足不出户,整日呆坐着发愣? “她都没打理自己大婚的嫁妆吗?”根据梅沁信上所写,是敦华自己在众多提亲人选当中挑了云海贝勒。 “什么都没准备。”小婢女摇头。 “那她平日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他忍不住追问,斯文面容显现罕有的严肃。 “没做什么,就是看着窗外。” 兰泗沉默。他没想到当初敦华失踪三个月被找回王府后,竟是变成此番光景。 “那我写给她的信她也都没看是吗?” “都有看,只是没回信。不过贝勒爷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格格这段时间曾经写过一封信,还是我替她拿去驿站的呢。” “写给谁?”他连忙追问。 “信封上头写着简亲王府初荷。”幸好她还认识那几个字。 “初荷……”兰泗沉吟,记忆中那张和敦华同样带着冷调与聪慧的脸孔浮上心头。 “好,我知道了。”他转身离开敦华的院落。 看来这事儿得找“她”探问了。 只是兰泗怎么也没想到,他才准备差遣小总管亲赴简亲王府面见初荷打探消息,北京城这方已经接获简亲王病逝的噩耗。 初荷竟成了芳华十九的寡妇! “听说福大人府里没人愿意前去吊唁,只派了一个二管家送了幅挽联过去,其余什么也没带。”小总管将最新得来的消息仔仔细细向主子禀报。 兰泗微微凝眉。一年半前福大人将初荷远嫁东北简亲王府,不但收了十分丰厚的聘礼,还央求与皇太后为姻亲的简亲王上奏朝廷,安插福大人的大儿子福尔铨一个管理皇宫采买粮食的肥缺。 这一家子可说从初荷这桩婚事上揩了许多油,可却从没去东北探望初荷,现下竟连简亲王归天也懒得跑一趟,简直是欺人太甚! “咱们王府应该也收到讣闻了吧?”兰泗凝眉,脑海中瞬间浮现一年多前在驿站与初荷话别的情景。 “是。王爷打算派二贝勒前去吊唁。”小总管嘴角几乎不着痕迹的微微抿了一下。 兰泗停住正在挥毫的势子。“怎么?有什么消息?” 小总管吓了一跳,没想到自个儿憋笑憋得这么密实,竟然还是被贝勒爷给抓住。 以往,这个只爱阅读的贝勒爷压根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但自经历边疆营区一年多的磨练过后,尽管外表看来仍是斯文有礼,待人接物依然态度温和,却只有每日陪侍在侧的他感受最深,眼前的主子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不知世事的文弱书生了。 现在的兰泗贝勒温和中隐隐含着犀利,斯文中潜藏着敏锐,仿佛是蜕变后的人中之龙。 “其实是小的听二贝勒身边的小厮说,二贝勒听说王爷要派他去吊唁后,急得在屋里跳脚,说、说……”小总管吞吞吐吐,面有难色,不知该不该把话说完。 兰泗微笑。“说他今年不宜祭祀,也不可出远门,否则必有血光之灾,是吗?” 这个弟弟不知从哪学来的汉人规矩,这几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翻看黄历,完全将皇上尊崇汉人文化的原意给扭曲,让人哭笑不得;所幸他这胡闹行为始终没被阿玛发现,否则肯定招来一顿严惩。 小总管一愣。“是啊,二贝勒的确是这么说的。” 怎么大贝勒像是亲耳听见似的? “去跟王爷禀报,说我正巧要去拜会军中同僚,可顺道前往简亲王府吊唁。” 兰泗低头继续挥毫,却边思索着要如何向初荷打探敦华的事。 白幡飞扬,庄严肃穆的大厅堂悄然无声,尽管布置得极其隆重,却与厅堂上的冷清形成强烈对比。 偌大的灵堂之上,竟然只有两个柔弱身影跪在一旁静默的烧纸钱。 “小姐,您好些天没好好进食了,等会儿好歹也吃点吧。”丽儿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对着正主儿说着;只见她身边一个全神情哀感的年轻女子双眸犹似有泪,略为失神的盯着简亲王牌位。 初荷恍若未闻丽儿的劝告,只是维持着同样的动作,脂粉未施的脸上有着难掩的疲惫和伤心。 想起初初嫁到简亲王府的情景,简亲王爷对她以礼相待,不仅亲自教她琴棋书画,更给她优渥的生活环境,所有吃穿用品无一不是精致考究之物,让她感受到自己备受宠爱;而简亲王想要的,只不过是希望晚年能有人陪他说说话罢了。 如今,简亲王病逝,不仅让她痛失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更让她身陷未知的艰难处境。 “哟哟!瞧瞧我的小额娘怎么哭成泪人儿啦。”滑头卑鄙的语气,不用抬眼她也知道是谁来了。 这几日她不敢离开灵堂半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福端。 自从简亲王过世,福端老是以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着她们主仆俩;初荷心知肚明他如今只是碍于简亲王初丧不敢作乱,但过一阵子肯定是要闹事的。 “福端贝子,你、你怎么来了?”丽儿对这人也是不屑至极,此刻更怕他在此造次。 福端看她竟敢挡在初荷身前,不禁火气上升,又听她喊他封号贝子,更触痛他的伤处。 原本简亲王爷病逝后应该将世袭的爵位让他这个长子来继承,哪知道那老头留下的遗书竟是指定由今年刚满十岁的么子福阳继承王爷爵位。 更气人的是,竟还将简亲王府位在北京城的一座豪华宅第以及相当于王府一半财产的黄金白银等等丰厚金银财宝赏赐给初荷,还嘱她办完后事就归乡,这根本摆明了要跟他这个长子作对! “贝子?哼!你这个大胆臭丫头是不是故意的?”福端憋了好几天闷气,他屋里的小厮丫鬟这几日无不因他的迁怒而动辄得咎,给折腾得死去活来,但依旧无法消除他心头之恨。 “奴婢不敢。但、但是您是贝子没错啊。”丽儿结结巴巴应着。 “滚开!我有事要跟你主子说。”福端一脚将丽儿踢开,但丽儿赶忙爬起来又挡在初荷身前。 “你这狗奴才好大胆子!信不信我抽你一顿鞭子,让你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福端怪腔怪调的说着,两眼在丽儿娇小的身上游移,仿佛盘算着等一下要如何拿这小丫头消气。 丽儿脸色刷白,她知道这丧心病狂的贝子对待下人向来像是对待猪狗一样。 “要教训也还轮不到你。”初荷示意丽儿将她搀扶起来。“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哼,终于肯乖乖听我说话了吗?”福端得意的咧嘴笑着,模样猥琐,令人生厌。初荷忍住心底的反感,强迫自己冷静与他对峙。 “这件事就算我不来说,你过几日还是会知道;不过,我是大发善心才先警告你。”他洋洋得意,边说话边喷出难闻的臭气,看来像是方才吃了大鱼大肉等腥膻食物。 “说吧,不用拐弯抹角。”初荷冷冷睨着他。 “等王爷出殡后,咱家要来开宗亲大会,确认我阿玛的遗嘱内容。” 初荷讶然。“不都白纸黑字写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福端怪里怪气的呵呵笑两声。“谁知道这遗嘱是不是我阿玛亲笔写的。他晚年重病,搞不好是有什么奸人从中作怪,才搞出这份荒谬的遗嘱。” 初荷心中警铃大作,深感不妙!看来福端是想要强行扣给她罪名,想更改遗嘱内容。 “劝你别异想天开,做些违背老王爷心意的事情,否则老王爷在天之灵定不会饶恕你这孽子。”她强作镇定,但内心却慌乱了起来。这福端倘若买通了其他宗亲,恐怕真有可能将简亲王爷的遗嘱重新拟定。 “你这小贱人!你真以为自己是简亲王福晋啊?还不是我阿玛找来暖床的小骚货而已,有什么资格敢说我是孽子?”福端诡计被说中,顿时恼羞成怒,也不管自己身在灵堂之上就满嘴秽言。 “福端贝子请自重。老王爷尸骨未寒,你就想在他灵前胡作非为了吗?”初荷放大音量,刻意让守在门前的一干下人听见。 “住嘴!”福端怒火急升,粗蛮的用力抓住初荷手腕,丽儿见状,惊叫一声,奔过去想推开福端,却被他啪的一下狠狠打了一巴掌。 “你竟敢如此无理,放手!”初荷使劲甩开福端,不料这人铁了心要闹事,竟是怎样都甩不开,她急得以另一只手去推福端,却根本无法与之对抗,顿时冷汗直冒,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福端贝子,求您快放手,我求求你!”丽儿吓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哭得凄惨。 “啊哈!现在才要来求我,太晚——” “礼亲王府兰泗贝勒到府吊唁!” 门外传来宏亮的禀报,顿时让乱成一团的灵堂整个安静下来,福端傻愣住,意识到是北京城最有势力的礼亲王府、且还是地位最尊贵的大贝勒前来吊唁时,连忙松开手,整整衣帽。 “快!快去叫里面的人出来迎接!”他慌慌张张命下人去叫弟妹妻妾们出来,否则这空荡荡的灵堂景况要是传回北京,肯定会落个不孝的骂名,搞不好皇太后还会怪罪下来。 他来了?初荷的惊讶不下于其他人。简亲王府跟礼亲王府并无特别亲戚关系,简亲王生前也没跟礼亲王有任何交情,再加上简亲王多年来远离朝廷权力核心,早就是个无权的闲散宗室,怎么会派这么个尊贵的大贝勒前来呢? 兰泗贝勒……她心口一热,禁不住抬眼望向大门,遥望好几道富丽堂皇的拱门之外的大门口。 就在福端吆喝着一干人等列成两排的大阵仗后,兰泗领着几个随从步入灵堂。 初荷忍不住微微揪着心口的衣襟,想要稳住纷乱的心绪。 兰泗温文儒雅的书卷气质依旧,然而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向来白皙的脸庞比以前略黑,脸部线条竟也比以往更为爽俐,眉眼之间的文弱善感气息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内敛,以及隐隐含着的自信与敏锐。 经历情伤与外派边疆的磨练,果然令他有些改变了。 兰泗步伐稳健的向前与简亲王家属致意,眼睛环视厅堂上众人,只是当他扫射到被遮在一干人后面的初荷时,表情虽然并无二样,仿佛没瞧见似的,却以眼角余光观察她动静;反倒是小总管多看了初荷主仆好几眼,毕竟,丽儿红肿且带着泪痕的脸颊以及初荷略为凌乱的发鬓,怎么看都知道不寻常。 “多谢兰泗贝勒百忙之中前来吊唁我阿玛,咱家上下深感荣幸,真是无以为报。”福端弯腰不断致意,被兰泗天生的贵族气质给震慑得不敢直视他。只是,他越是想讨好,言语间就越不成体统,竟说无以为报!听起来像是在诅咒礼亲王府也得赶紧办丧事,好让他也前去吊唁似。 “简亲王爷驻守皇陵多年,对朝廷忠心耿耿,足以作为八旗子弟楷模。”兰泗语气平和的说着客套话。 福端得意忘形的径自说着一家人远驻在此的辛苦,其间极尽夸张矫情,听得初荷微微蹙眉。 好半晌,偌大厅堂中只有福端一人的声音。 “福端贝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要与你商量。”兰泗趁着他说到一半的空档,连忙打断。 “是是,贝勒请说。”福端一听兰泗说要商量,顿时得意的腰杆挺得笔直,也不管他这一挺,就显得更肥硕了。 “在下小妹敦华格格是简亲王福晋的闺中好友,此次她亦随我前来,只是女孩儿家不方便抛头露面,因此只得在县令府中借住,不知在下是否能代替敦华邀请初荷福晋前去小聚片刻?”兰泗不疾不徐的说,目光平淡的微微瞥向初荷,显然知道她乍听邀约定会感到十分惊讶难信。 “这、这……既然敦华格格如此不远千里而来,那就、那就……”福端虽然觉得让初荷出门不妥,但脑筋向来驽钝的他压根想不出什么应对的话,只得胡乱往后喊人:“丽儿!扶福晋过来啊。” “见过兰泗贝勒。”初荷缓缓走出人群,对着兰泗微微欠身致意。 近距离对看,兰泗将初荷主仆的狼狈与惊惶看进眼里,更加确定在他抵达前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这是小妹托我带来的信,里面写明了见面时间地点,届时我会派人来接你们前往。”兰泗将信递过去,初荷连忙示意丽儿接下。 “在下告辞。” 目的达成,兰泗领着一干随从转身离开,直到他身影离开大门许久,福端这才敢抬起头来,然后吆喝着厅堂上的众人可以滚回房去了。 兰泗的一封信就像是给初荷吃了定心丸,这下子她敢肯定在她前往赴约之前,福端都不敢再造次了;思及此,她也不再坚持留守在灵前,示意丽儿扶她回房。 “等等。”福端叫住她,瞧初荷不将他放在眼里,竟然没停下脚步,顿时冷哼一声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别以为有人给你当靠山。像那种北京城里尊贵的贝勒爷才不会插手你这种芝麻小事,等我开完宗亲大会,翻了案,有的是时间好好整治你。” 初荷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只要有福端在的地方,多待一刻都嫌多。福端死盯着初荷离去的背影,眸中闪现一丝令人发毛的诡异。 明日午时城外驿站相见—— 回到房里,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初荷双手微微发抖地打开信件,但当看见信中笔迹,却愣住了。 这根本不是敦华的字!分明是兰泗的亲笔笔迹啊,尽管一笔一划勾勒之间比起以前多了一股劲道,但她仍是一看即知。 “小姐,咱们要不要趁明天赴约时,干脆找机会偷溜算了,我不想再回这儿了。”丽儿说着,又流下眼泪。她好怕福端贝子,老早就听说福端卑鄙无耻的行为,不仅他房里的丫鬟都难逃他染指,甚至老早就恶名在外;以前还有老王爷监视着他,现在恐怕无人能够压下他的气焰。 初荷摇头。“咱们是受兰泗贝勒之邀,倘若借机逃跑,不是陷兰泗贝勒于不义吗?” “但是、但是……那人好像要把咱们给吃下肚,老王爷留给小姐这么丰厚的赏赐,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别急,明日先赴约再说吧。你去取来一盆小火。”初荷边说边翻开衣柜,找出一封署名给她的信,然后在丽儿惊讶之中将信烧成灰烬。 “小姐,这不是敦华格格写给您的信吗?你怎么烧了?”她惊讶看着初荷若有所思的神色,虽然她跟在初荷身边多年,但始终不明白这个主子在想些什么。 初荷不回答,只是看着灰烬在火堆中飘散,想起敦华信中所写,她明了敦华压根不可能千里而来,而兰泗如此大费周章,在简亲王府举家上下服丧期间硬是将她约往其它地方见面,肯定也不是叙旧如此简单。 她怔怔盯着火盆里的火焰,脑海中几次与兰泗见面的情景一一浮现眼前。 上次见面是她即将远嫁异地,而他则是心事重重的前往边疆;相隔一年余再度会面,她竟成了寡妇,而他仿佛也蜕变不少。 人事全非,她的处境竟是一次比一次难堪;如今,只求明天自己能够维持起码的体面,至少站在兰泗面前能够不那么可悲。 雨后的晌午,湖边凉亭里两个年轻男子在对弈,只见其中一个粗眉方脸肤色黝黑,另一个斯文尔雅有如天生贵族;方脸男子凝神屏气盯着棋局,如临大敌,相形之下,对面坐着的男子就显得气定神闲悠然适意。 “临康,怎么哭丧着脸?”兰泗趁对手思考棋局的空档,问随伺在侧的身边人。 他原想好好下盘棋,却见小总管一脸难掩的愤慨神情,忍不住明知故问。 “贝勒爷,小的实在是气不过。”他以少见的激动语气说着:“这简亲王府好歹也是贵族,怎么可以欺负文弱女子,甚至还动手打人!” 兰泗听了,只是随意应一声,又将目光移回棋局。 “贝勒爷,难道您都不气吗?” 兰泗又轻松吃掉对手一只棋子。“临康,你说咱们在这里生气有用吗?” “但是?” “你们到底懂不懂观棋不语真君子!”方脸男子忽然恼怒的低吼,火大的搔搔脑袋。 兰泗笑起来。“临康并不是针对棋局而发言,不用遵守观棋不语的约定吧。” 方脸男子大眼一瞪。“总之,你们这样你一言他一语的,这样教人怎样下棋啊!” “是是!失礼失礼,现在开始,只要是轮到你下,我和临康就不再说话。”兰泗微微笑着。 方脸男子瞪他一眼,奇道:“原来文质彬彬、满肚子文墨的兰泗贝勒竟也会说笑。” “只要是人,都会说会笑。”他又轻松吃下一子,无视方脸男子懊恼的表情。 “你们方才说简亲王府怎么着?”按捺不住好奇,他开口想探问究竟。“难不成简亲王爷还没下葬,府里就有人搞怪?” 兰泗讶然停住下棋的势子。“难道这个亲王府早就恶名在外?” “简亲王府本人倒是知书达礼,但他的儿女却令人不敢领教,尤其是那个福端,连我这个县令都不放在眼里。”方脸男子不屑的冷哼。 这个方脸黝黑男子就是此地的县令郑奇山。 “原来这人早就声名狼藉,那你怎不拿他治罪?咱们大清是有律法的,竟拿他没办法?” 郑奇山摇摇头。“他并无作奸犯科,只是行为卑鄙兼之好色,诱骗了几个民女作妾,其中有几个的父母不甘心,想要把女儿讨回来,但都被福端塞大把大把银子兼之威胁恐吓,其中一对年迈老夫妻还因此一病不起,撑不到几日就两腿一伸,都死了;不过,这些都还不够罪证将他入罪,总之,这人就是卑鄙。” 兰泗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想起今日在灵堂之上初荷那副仓皇不定的神情。 “他之前还畏惧着简亲王爷,所以言行举止多多少少还算节制,现在老王爷离世,我保证他安分不了多久。”郑奇山毫不掩饰对此人的轻蔑。 “但我听说简亲王遗言要让么子继承爵位,福端身为长子反而被排除在外。”这些小细节在他抵达前就已经命人打听清楚。 郑奇山面露讶异。“兰泗贝勒果然消息灵通。不过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这是我方才来此之前才收到的消息。” 兰泗看向他。“不会是跟简亲王爷的遗嘱,还有他那过门才一年多的遗孀有关吧?” 郑奇山猛一拍掌。“是啊,可都给你猜对了!” “难不成福端胆敢违背自己父亲的遗命?”兰泗脸色冷了下来,神情闪现少有的严肃。 “我都说了这人卑鄙,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郑奇山压低声音:“他打算串通其他宗亲长辈,给他家那年轻的简亲王福晋安一个窜改遗嘱的罪名,还要联名向皇太后告状。” 兰泗越听脸色越暗,这下子他总算知道昨日厅堂之上到底是闹什么风波了! 看来初荷在简亲王府的处境比他所想的更为艰难。 不过,却也因为如此,让他有了插手的理由。 正午,城外驿站。 兰泗轻装简从,领着小总管临康以及两个随从翩然来到。 “贝勒爷,您的客人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抵达了。”驻守驿站的下官知道兰泗身份尊贵,一点儿都不敢怠慢,快手快脚的过去扶他下马。 “这么早?”不是约了午时吗?他都还提早一刻钟呢。 “既然客人早来了,可有好好接待?都拿了什么出来?”小总管临康细问,就怕失了王府礼数。 “都照您昨日吩咐的,沏了壶白毫乌龙,还命人快快从城里最好的酒馆送来三道菜,另外也点上您交代的熏香。”驿站小官知道这等贵族世家最在乎细节,连忙回话。 “好。那现在把冷了的三道菜撤下去,茶要重新沏一壶,贝勒爷的茶具得用我昨日拿来的那套。”临康匆匆交代,然后小跑步追上已经踏进大门的兰泗。 尽管兰泗向来不摆派头,对待下人也很和善,但是礼亲王府是八旗当中地位最为崇高的一支,兰泗自幼以来吃穿用品几乎全是皇宫里赏赐,无不是精致讲究;虽然他不喜奢华,凡事讲求简单,但本身散发的尊贵气息却是无法忽视的事实,那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用字遣词以及眉目神色散发的气质,就是与寻常小老百姓不同。 临康自从被指派为兰泗的贴身小总管,多年来始终细心将主子伺候得妥妥当当,只除了视察边疆营区那段时间,临康自己昏倒,无暇顾及,那可真是他担任小总管以来最痛苦、最窝囊的时期。 “贝勒爷。”丽儿在花厅门口守着,看见兰泗领着临康前来,连忙欠身。“福晋一个人在里头等您。” 虽然昨日兰泗当着大家的面说是敦华格格要见初荷福晋,但丽儿这一年多来在简亲王府早被磨得不像之前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深知下人不要对主子的事情多加打探才是自保之道,因此她也不敢多言半句。 “你们早来了一个时辰?”兰泗语气温和的问丽儿。 “福晋说要早点儿来这里等。”这几日遭遇福端贝子蛮横无耻的对待后,更觉得此时此刻温煦且带着浅浅笑容的兰泗贝勒有如天人般令人崇敬。 “你该请人送口信给我,就不用等这么久了。”他说着,态度十分体恤。 丽儿听他说得体贴,再也忍不住的偷偷红了眼眶。“在这里呆坐也比在府里好上百倍千倍。” 现在的简亲王府犹如牛鬼蛇神聚集之地,多待一刻都让她害怕。 看见丽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兰泗怔住,对于她们主仆艰难的处境更加确定了。 “你们两个都下去吧。临康,你拿些点心给丽儿吃,吃不完等一下就带回去。” “谢贝勒爷!”丽儿破涕为笑,开心的跟着临康离开。 兰泗缓缓推开花厅大门,才开门,就看见初荷坐在窗边,静静凝视着外面景色。 一直以来,兰泗对于初荷的印象,就停留在她是敦华的手帕交,对她的面貌十分模糊,昨日灵堂之上乍见,脑海中才稍有她较为清晰的轮廓。 “丽儿年幼不懂事,口没遮拦,倘若冲撞了贝勒,还请您多加担待。”初荷转过身来面对兰泗,语气平淡而稳定,态度不卑不亢,气息沉定。 兰泗微微笑着。“那只是小事情罢了,福晋也别放心上。” 初荷不着痕迹的愣了一下。兰泗喊她福晋?是啊,那日驿站一别,她的身份确实已经不同,而此刻尽管简亲王爷病逝,她仍是简亲王府的福晋。 兰泗看着眼前全身缟素、脸色苍白的年轻寡妇,不禁想起一年多以前在驿站那个红妆点缀的花嫁新娘,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交叠,形成强烈对比。 “福晋知道今日之约是为了什么吗?”兰泗坐在离她最近的位子,一边优雅的沏茶,一边问着。 初荷缓缓摇头,并不答腔。 “福晋不觉得奇怪,怎么敦华没有前来?”兰泗替她斟了一杯茶,看初荷应对得体的端茶来喝,刻意追问:“还是福晋早就知道了敦华不可能前来?” 初荷迅速垂下眼帘,借以掩饰心中讶异。昨日兰泗假借敦华名义邀约,当时她就知道兰泗亲自来王府吊唁,其实是为了打探敦华之事,却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犀利。 这一年多来,他好像有些变了,除了略深的肤色和益发成熟的脸庞,看来连个性都变得比以前强烈许多。 “兰泗贝勒想问什么,不妨直说吧。”放下茶杯,初荷正色看着他。 原以为初荷会佯装不知情或是打哑谜,不料却是直截了当的回问,兰泗心中不无惊讶。 “我要知道敦华失踪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会指定要与云海贝勒成亲?又为什么将自己关闭不肯跟任何人接触?” 初荷摇头,几乎没有迟疑。“我不能说。” 兰泗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是说“不知道”,而是说“不能说”,这么坦白而直接的拒绝,叫他错愕不已。 “初荷福晋,我知道你近日遭逢家变,处境甚为艰难,在这个时候要向你打听我妹子的事情,的确是我有欠考量,但是,可否请你看在一个护妹心切的兄长份上,将所知告诉我?”他恳恳切切的探询着,灿亮如星的眼眸直视着初荷。 “这跟我目前的处境无关,而是我答应了敦华,绝对不能透露书信内容。”初荷别开眼,不敢直视兰泗那双好看的眼睛所透出的渴求,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清澈,这点始终没变。 “倘若违反约定是为了敦华着想,想必她日后定不会怪罪于你,而我也将记得你今时今日的人情,日后必当回报。”兰泗没想到初荷比想象中坚定,而且如此守口如瓶;而他此刻虽然开口谈条件,但其实昨天半夜就已经写信回京,请人在京城使力,打听所有跟简亲王府相关的消息,希翼借此寻找救初荷脱困的方法。 初荷面露讶色。兰泗贵为恒赫家族的嫡长子,他说了日后回报就一定会做到,这是十分慎重且正式的承诺;看着眼前满脸恳切的容颜,初荷心跳怦然,几乎要答应了他的请托。 “敦华不会希望我说的。对不起,是我没有福气,不能成为兰泗贝勒欠下人情的对象。”她微微低头,不敢再接收他的目光。 兰泗怔住,万万没想到这个单薄文弱的小女人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半分。 “我听说简亲王病逝后,府里的人对你虎视眈眈。”本来不想将两件事牵扯在一块儿,但眼前情势使然,思索片刻,他还是这么说了:“尤其是简亲王的长子福端贝子更是对你继承了大半遗产而怀恨在心。” 初荷倏地抬起头来,对上兰泗清清冷冷的面容,那平淡如水、和煦春风的清俊脸庞,此刻掺杂着些许无奈。 “福端私下运作,找了许多祖中长老,要随便安你一个窜改遗嘱的罪名,到时候你百口莫辩,只能任由他们宰割。”兰泗瞧着她脸色,知道她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让我想法设法保你们主仆安全,你也不欠我什么, 只消帮我处理敦华的事情即可。” 初荷原本就没有血色的小脸,此刻更显得惨白。她掀动嘴唇,仿佛有苦难言,但终究只是叹口气。“我对兰泗贝勒真是好生失望。” 什么意思?兰泗讶异看着她一脸严肃。 “原以为兰泗贝勒不同于其他贵族子弟,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从没想过兰泗会拿她的处境作为交换条件,这让她自卑又难堪,不由自主就这么说了。 兰泗放下茶杯,仔仔细细看着眼前人。这是他第一次不把初荷单纯看作小妹敦华的姐妹淘,看她眼中有着一抹其他女子难见的坚强,还有着被戳破处境的尴尬与挫折。 这女子,明明十分清楚自己身陷险境,却又不容许自己向任何人求助。 “如果你是因为气恼我而拒绝我的任何援助,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我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兰泗叹口气,完全没想到初荷会断然拒绝并且流露失望神色。他不在意初荷怎么看待他,他这回来此就是要打听消息,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在任何事情之上。 当然,他虽没说出口,但如今也不可能不插手初荷的事情了。 “初荷心直口快,还请贝勒见谅。” 看他叹了气,初荷放缓语气,但仍是坚持不与兰泗交换条件,不会透露一丝一毫敦华的事。 “初荷,倘若你如此坚决不肯帮我,怎会赴今日之约?”以她如此聪慧,怎会不知他是要打听敦华之事,难道初荷是特地前来拒绝他的吗? 被这么一问,初荷狼狈得有些慌了手脚。今日之约,她是特地想见他一面的啊,怪她自己近日受到福端折腾,加上乍见他的欣喜,竟然神志不清了。 兰泗看她忽然面露仓惶,推估她大约是近日丧失又遭受欺压,身心饱受折腾,因此乍见好友的大哥现身,也就不及深思;况且昨日他在众人面前递上邀约信函,倒也是让她推辞不得。这么说来,是他有错在先。 思及此,他不忍再逼迫她半分。 “无论如何,谢谢你今日赴约。我预计大后天启程回京,这几天如果你有急事要找,都可派人送口信到郑奇山大人府上。”他猜测初荷绝对不会向他求援,以前对她全然不了解,今日会面,算是知道了她的性子。 冰雪聪明、坚强隐忍,对待知己坚守信诺,而且绝不轻易求救,这就是他今天认识的初荷。 “有劳您费心了。”初荷起身致意。 “这间花厅可以再待一两个时辰,如果还需要什么,直接找这儿的驻守小官即可。”兰泗猜测她不想这么快返回王府,因此温言轻声的对她说。 初荷听他说得诚恳,又瞧他脸上再度恢复和煦如春风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暖,双眸透着感激,只是一时激动让她说不出半句话,仅能点点头。 兰泗不再多说,有如一阵清风拂过,不留痕迹,优雅离开。 初荷望着他翩然离去的背影,心神纷乱,许久无法平复。 第四章 简亲王府被派来驻守皇陵超过四十年。由于长年远在边疆,因此早已脱离北京城政治核心,所幸简亲王继承前人遗下的丰厚财产,总算还能维持府里上上下下舒适稳当的生活。 不过,却也因此而养出一堆依附王府过活、有如寄生虫般没有生存能力的人,就像福端,就像众多美其名为宗亲长老的游手好闲之辈。 如今,随着简亲王那份出乎大家预料的遗嘱,让他们好吃懒做的生活受到严重波及。 “阿玛向来敦亲爱子,每月发给大家的月例银两哪有少过,谁家娶妻谁家办丧,阿玛可都不遗余力照顾周到,可怎么遗嘱竟然独厚一人,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偌大厅堂上,数名老者位列两旁,初荷寒着一张脸坐在右侧首位,不发一语冷睇着站在正前方大声说话的人。 “还有,福阳今年才十岁,阿玛以前从没提过传位的事儿,怎么会遗嘱出来就说指名要给福阳?福阳能替自己作主吗?到时要是被有心人利用,那整座王府不就岌岌可危了?”福端越说越激动,口沫横飞,初荷忍不住蹙眉别开脸。 “所以,我今天约各位长辈们来,就是要大家来断定,到底这遗嘱有没有什么问题。可别轻易就把咱简亲王府的产业拱手让给不相干的人啊!”他恶狠狠瞪初荷一眼!就是这种轻蔑的神情,这女人老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一年多来,每每让他恨得牙痒痒。 “三叔公,在座就属您辈分最长,您说话,我看没人敢说没份量吧?”福端拱手请出左侧首位的老者。 满脸皱纹的老人从方才就一直半闭着眼睛,此刻忽然睁开,只见两眼黄浊不清,要不是有病在身,就是另有其它难以启齿的隐疾所致。 “这遗嘱,姑且不问内容合不合理,我倒要先问问,当初王爷两脚一伸,是谁最先拿出来的?”老人声音略尖,听来有些刺耳。 “这就要请教咱们家最了不起的初荷福晋,我看你就当着长辈们的面交代清楚吧。”福端冷哼,硬将众人焦点集中在始终不曾开口的初荷身上。 初荷缓缓抬眼看他,然后站起身,将在场众人全部环视一遍,那冷冷的注视让不少人暗暗躲开,不敢与她眼神有直接接触。 “老王爷卧病在床期间,只有我一人服侍他跟前,两个月来没有任何人前来探病,所以他临终前当然只有我在场;而这份遗嘱当时就放在他枕头底下。”语气不疾不徐,话中讽刺整间王府无人闻问老王爷的病况。初荷说完后,定定的看着福端,眼神不是挑衅,而是很明显不屑他的所作所为。 福端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几乎要瞪凸出来。“讲话不要给我夹枪带棍的,你是阿玛娶来伺候他的人,他病了,不是你照顾,是谁要照顾?” 初荷不答腔,压根不理会他情绪性的言论。 “既然遗嘱是你第一个拿到,那就代表没人能证实遗嘱到底是不是王爷亲笔所写,对吧?”尖嗓门的老人看福端竟然说不过初荷,连忙帮腔。 “老王爷的遗嘱是他过世前两个月,在陈管家和我在场的情况下所写,完成之后还找来本地耆老,也就是顺埕学堂的徐永顺老师父作证,这些,早在老王爷过世当天,我就跟所有人说过了。”初荷看向福端,想从他老神在在的神情中找出蛛丝马迹,因为她觉得福端实在太有把握了,这让她不解。 果然,初荷话才刚说完,就看见福端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就快快去请徐师父来此,给大家好好说明一下。”坐在尖嗓子老人旁边的几个老者连忙催促。 初荷看着眼前这些人的表情,内心警铃忽然大作!太不对劲了,怎么所有人都有着看笑话的悠哉态势?这,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徐师父是吗?他老人家昨儿个说要远游,没有个三年五载不会回来,现在学堂的所有事务暂时都让他弟弟来代为处理了。”福端翘着脚,一边抖腿一边冷凉的说着,然后好整以暇的打量初荷。 哪有学堂师父放下数十个学子不理会,说远游就远游的!初荷总算知道福端的诡计,他不单单笼络宗亲长老而已,就连证人都给撵走了,分明是要她死无对证。 她定定神,知道此时不可慌张,以免真的被这群豺狼虎豹给生吞活剥。“福端贝子,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王府里的管家也刚好告假?或是刚好家中有事,返回老家养老了?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以取信于众人。” 初荷提高音量,借以掩饰内心的紧绷情绪,说完后,她冷哼一声,坐回原位。 福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早知道阿玛娶回来的这个小福晋不像普通官宦之家的小姐那么胆怯怕事,然而也没料到她竟然敢在所有宗亲面前句句讽刺,拿着任何线索就犀利反击。 好个初荷!好个贼丫头!不过这回她可猜错了,要是他福端连个小小的管家也搞不定,那还用争夺什么世袭爵位吗? “来人,给我叫陈管家过来!要快!趁他还没告假或是回家养老之前,叫他给我滚到大堂之上!”福端开始暴躁,原本就挤成一团的五官,此刻因为愤怒而显得狰狞。 初荷微微变了脸色,当她看到陈管家在两个壮丁半拖半拉之下来到厅堂,而且始终垂着头不敢看向她,就知道陈管家已经被福端威胁利诱买通了。 “陈管家,这个气焰高涨的福晋说,老王爷过世前两个月立下遗嘱时你也在场?是这样吗?你就照实说,不用说多,但也不可少说,说啊!” 福端到后来几乎是大吼了,在场几个老者只是装聋作哑的看着,就像在看场戏一样。 “我……我那日其实……”陈管家浑身抖如秋风落叶,结结巴巴说不完全一句话。 “等等!”初荷厉声制止,不用听也知道陈管家跟福端已连成一气,准备要撒起慌来。 “怎么?不敢听吗?我偏要叫他说!”福端大吼,脸上青筋凸起,看来十分吓人。 “福端,你阿玛生前就明白告知,他对你这个长子早就心灰意冷;你年纪轻轻就娶了三妻四妾,为了强娶民女而到处闹事,根本毫不珍惜王府名声,在在让老王爷痛心疾首。你说福阳不到十岁,怕他被利用是吗?继承简亲王爵位只要安分守己的驻守皇陵,何来利用之说?何来岌岌可危? 你阿玛深怕王府财产被你、还有其他闲杂人等败光,因此要我负起一半的看守责任,等哪天你坐吃山空,说不定还要投靠我来接济你们!”初荷想起老王爷过世前的担忧,禁不住越说越激动;但她手心冰冷,心跳狂乱,知道自己是在下一局险棋。 一瞬间,有个清清朗朗的人影浮上她脑海,想起他恳切的说着她有急事可到郑奇山府上找他;然而,她自己身陷这团乌烟瘴气的泥泞也就认了,无论如何不能够让那清磊飒爽的人也给污染了啊,尤其更不想让他忍受福端的粗鄙无礼,那会让他身上高雅清新的气质蒙尘。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婆娘!不过是我阿玛买来暖床的小贱货,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竟敢对我说这种话!等会儿真相大白,我定要长辈们拿家法治你,让你恨不得没顶撞过本大爷!”福端粗话连篇,完全看不出有皇室子弟的修养。 初荷皱起眉头,气恼福端满嘴秽言。她等福端喘气的当口,才开口:“说够了?换我说了吗?你硬要陈管家作证也没用,老王爷当初找的人是徐师父,今天除非是徐师父亲自站在大街面前把话说明,否则难以取信于众人。我想,各位在座的长辈们也会同意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倘若大家还有疑虑,就找郑奇山县令来吧,或是福端贝子要去县衙击鼓鸣冤,要告我什么,也只好由得你了。” 众人面面相对,没料到这个年纪不过十九的福晋会如此精明。 当初福端找上他们时,大家原以为把徐师父绑走,然后串通陈管家,就可以逼得初荷屈服,料不到情况会搞得如此难看。这群人本来就是倚靠王府过活的乌合之众,听初荷说要找县令来主持公道,全都默不作声,人人都不想把事情搞大,都怕到时要担上任何责任。 “这个……咱们自己的家务事,不用找县令吧?”有人忍不住小声说话,要是知道福端连个小小福晋都斗不过,他们也不想膛这浑水。 福端眼看着场面十分不利于自己,蓄积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宁可两败俱伤,也不要屈居于初荷之下。“你说要徐师父作证才足以取信是吗?好啊!那我提议,还没找到徐师父之前,遗嘱就不能算数,谁也不准动我阿玛的财产,如何?” 初荷脸色微变。要是遗嘱不能算数,那就代表她不能依照老王爷的心愿返回京城,这等同是将她软禁在王府。她从来不在意那些钱财珠宝,但是,她不想再跟福端、还有这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啊! 看初荷不吭声,福端知道这招踩到她的痛处了,顿时大手一挥。“来人!送咱们的福晋回房!徐师父一天没回来作证,咱们的福晋也不好说要回京吧?更何况身为我阿玛的未亡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我看以后你最好也别四处招摇,徒惹人说闲话,就安分的待在自己房里就行了!来人!送福晋!” 这分明就是要监视她!等时间一久,福端要在自己府里胡作非为又有谁顾得了她?初荷慌了!尽管表面依旧沉静,但心底却急得发慌。她知道今天过后,自己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她不要被困在这座不见天日的王府他,她不要成为福端的俎上鱼肉! 正踌躇着,忽然两个小厮匆匆忙忙跑进了。“贝子,门外郑奇山大人领着一个奇怪打扮的人,还带着一堆侍卫,说是从京城来的,说是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要咱们王府继承人立刻出去接旨。” 什么?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所有人傻眼,个个面面相觑。谁都没遇过这种场面,大家听到皇太后下懿旨都傻住了,福端也是愣愣的站在原地。 “怎么如此怠慢!竟然让王公公拿着皇太后的懿旨等在门外?要不是看在你们还在丧事期间,这可是要治罪的啊!” 豪迈的声音传来,方头大脸的郑奇山三步并作两步,大剌剌走进厅堂,后头跟着一个脸白唇红、没有胡子的男人,以及一大票侍卫。 “这……我福端代表简亲王府接旨。来,大家都快快跪下。”福端慌张站到最前头,正准备跪下。 “等一下,福端贝子弄错了吧,懿旨点名了是要继承简亲王爵位的人才能领,这根据老王爷的遗嘱,不是该由福阳来继承吗?”郑奇山一手按在福端肩上,力道之大让他站不稳,踉跄之际,只得双膝直直跪下。 “郑县令怎会口出此言?”福端心里打了一个突,额头开始冒出汗珠。 “哎呀,不只是我知道,连远在北京城里的皇太后都知道啊。老王爷过世前亲自写信禀明遗嘱内容,说是怕家中晚辈治丧期间不及处理他遗嘱吩咐的事项。怎么?你们怎么看起来脸色都不大好?”郑奇山以他的超大嗓门嚷着:“总不可能你们现在才知道遗嘱吧?连皇太后都知道了,难不成你们自己却搞不清楚?” 福端脸色铁青,万万没想到阿玛竟然遗留有这一手!眼看着在场宗亲长辈全都下跪说要接旨,他颓然跪坐在地,知道大势已去。 而在听王公公细声细气的朗读完懿旨后,才更令众人哑口无言。皇太后竟要初荷遵照老王爷遗嘱,无须挂念治丧琐事,只要快快返回北京城,继承那座华丽宅第即可。皇太后还说希望在她月底去热河别苑静养之前就能接见初荷。 “初荷福晋,按照皇太后懿旨,你最好快快启程,算算时间,从这儿回到京城最快也要十五天,倘若皇太后要在去热河之前接见你,那……” 他夸张大叫:“哎呀不好了!最晚今天就得启程。我说福晋啊,你有什么要打包的赶快收拾,你要多少时间才能启程啊?” 初荷从郑奇山领着小厮们口中奇怪打扮的王公公进来后,就处在惊讶状态,不敢相信这峰回路转的变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够从这个恐怖深渊脱困。她怔怔的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找回神智。 “老王爷过世后,初荷就是孑然一身了,何时要离开都可以。”她缓缓说着,却禁不住浑身微微发抖,激动得几乎要淌泪。 “那好。本县令替你准备的马车就在门外,初荷福晋就快快去打包,速速坐上轿子,我跟王公公在这儿等你出来。”郑奇山说完,就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咦!怎么今天王府里这么多人啊?是在商讨什么事吗?可有需要本县令帮忙的地方?” 尖嗓子老者连忙抢答,压根不管颓坐在一旁的福端。“咱们只是在商讨一些丧事细节罢了,不劳郑大人费心。” 尽管简亲王府具备世袭爵位,然而,说穿了,不过是没有实权的没落贵族,因此没人想跟县令对抗。 不到半柱香时间,初荷便领着丽儿出来,仅带了简单的一箱行李。 “就这些?老王爷不是留给你丰厚的物品吗?”郑奇山看向福端。 “大概你一时半刻也整理不完,那这样好了,初荷福晋先行返京,我会按照遗嘱上的内容帮你清点后,命人运送上京,这样可以吗?” 福端呆呆的听着,仿佛忽然老了十岁,整个人泄了气似的仍旧瘫在地上。 “有劳郑大人了。”初荷斯文有礼的欠身致意。 郑奇山瞄了福端一眼,再看向初荷。“那就……启程吧。” 深夜,月暗星稀,县令郑奇山骑马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一行人直至城外驿站才歇脚。 初荷看着小窗子外头,两手仍是紧紧抓着,直到此时此刻,她都还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初荷福晋,天色已晚,今晚就先在驿站歇息,明日一早再上路,可好?”郑奇山站在马车外头客气有礼的问。 初荷一听,连忙掀起帘子。“听凭郑大人安排即可。” 方才在车内仔细盘算,心知皇太后的懿旨来得如此凑巧,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相助,而此人不但知悉福端找来宗亲要为难她,更对北京城里的风吹草动知之甚详,这么一推敲,初荷心底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郑大人,今日的大恩,初荷谨记在心,先在这里谢过。”她在丽儿搀扶下盈盈拜谢,郑奇山见状,连忙阻止。 “福晋不用多礼,其实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真的别谢我。”郑奇山本想和盘托出,但偏偏有人在返回北京前就已经千叮万嘱要他别多嘴,他也只好搔搔脑袋紧闭嘴巴,只是觉得憋得好难受,明明大恩人另有其人,他只是遵照指示配合演出罢了啊。 初荷点头。“适才王公公专程送懿旨过来,我一时慌乱,竟忘了给谢礼,我已经命丽儿备妥,只是要劳烦郑大人命人代为送过去。” 倘若说这一年多来跟在简亲王身边的最大收获,除了琴棋书画更臻一层之外,再来就是学习到许多豪门贵族的规矩了。简亲王闲暇时最爱跟初荷说些年轻时期在北京城里与皇宫往来以及与其他八旗子弟交往的细节,因此初荷深知宫里太监传旨传话都要给礼金才行。 郑奇山呵呵笑着。“初荷福晋果然兰心蕙质,不过这笔钱你可以省了,这些都已打点好了,连同这辆马车和马夫以及随行人员所需要的银两,通通都不用你付。” “不成,还是得给才行,丽儿。”她连忙示意丽儿。 “嘿,别拿钱给我,反正不是我付的。”郑奇山说完,就用力拍了一下嘴巴,懊恼至极。 初荷忍不住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郑大人真是瞒得好苦,其实初荷知道是谁打点这一切,大人不用再瞒了。” 郑奇山尴尬的干笑着。“这是你自己猜到的,可不是我说的啊。” “初荷明白。”她微微笑着。“郑大人,今日之事安排得极为巧妙,想必那人暗中费了极大一番功夫,初荷不想做个不明事理、不懂感激之人,还望郑大人愿意将来龙去脉告诉我,才好让我日后有机会回报。” “但是……”他犹豫着,深怕某人不悦。 “他不会真的为这等小事发怒。再说,这是好事,我受人之恩,怎可佯装不知?拜托大人了。”初荷实在没法接受明知道是那人救了自己,却默不作声。 郑奇山叹气。“好吧好吧,反正你已经猜到,再瞒也没多大意义。他那日与你驿站一别,回到我府上,就要我将三个月来所有驿站送出去的信件记录都调出来;他整晚没阖眼,一一翻阅,竟然查出两个月前简亲王曾经命人送信至京城,于是他立刻领着小总管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返京,然后就在方才将气喘吁吁的王公公给送到我府上。听说王公公领着懿旨才走出皇宫大门,就被他送上马车,你没看到刚才王公公还一脸没回神的样子?” 他整夜没阖眼翻阅资料,然后又快马加鞭往返京城…… 初荷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满脑子都是那抹清俊身影策马狂奔的模样。那日驿站相会至今也不过短短六天,任谁也吃不消在这极短时间内往返的啊。 “那他、他此刻在何处?”初荷确信他绝对不可能又迅速踏上归途,问着的同时,她心跳剧烈得几乎要蹦出胸口,激动得难以自己。 “在……”郑奇山苦恼抓头,然后低吼:“算了!我不管了!他此刻就在驿站后方那间最大的厢房。他要我别说,他说什么你是他小妹的知己好友,尽点绵薄之力也是应当的。不过,我得说这可真不是好干的差事,哪有人日夜赶路赶了六天,听说小总管沿路撑不住颠簸都不知吐了几次,我看他这种高贵贝勒爷大概也……” 初荷心绪波动不已,再也按捺不住。“多谢郑大人相告,我一定得当面致谢才行!” “喂喂!”郑奇山想阻止,但初荷已经领着丽儿快步走进驿站,转眼间就冲往后方最大厢房。 算了,不管了,就像初荷说的,那是好事,瞒什么瞒啊!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 兰泗一手拿着书本,另一手正任由小总管包扎。赶路六日,竟让两手手指摩擦破皮多处淤血;他是觉得无妨,不过小总管却坚持这得上药,兰泗反倒觉得沿路狂吐的小总管比他需要治疗。 “贝勒爷,怎么晚膳才用了汤?您好几天没好好进食,这怎受得了呢?我看我去打点厨房另外煮些清清淡的给您……” “别。”他连忙阻止。“说了不吃了,我要歇息了,你下去吧。” 看着临康苍白虚弱的脸,兰泗希望自己看起来没这么凄惨。这趟赶路也不求别的,只是无法冷眼看着简亲王府欺负一个弱女子,更何况那人还是小妹的挚友。 “那好吧……小的先告退。”临康才想转身,不料大门忽然一连串轻拍。 “怎么回事?不是都说了别来扰咱们贝勒爷吗?”拍门声音虽然不猛烈,却听得出来十分急促,临康拉长脸过去开门,正待发作。 “兰泗贝勒睡下了吗?我一定得亲见你们贝勒爷!”初荷激动得脸颊微微发红,看到开门的是临康,她连忙探头往里面望。 果然看见了坐在书桌前览卷阅读的身影。 兰泗听到身影,愣了一下,将书放下后叹口气。“初荷福晋请进来吧。临康,你退下无妨。” 看来千叮咛万交代完全没用,这么快就被拆穿,还找上门来了。 初荷独自一人入内,乍见兰泗,他明显两颊略瘦,嘴唇发白的模样让她心头一紧!更别提两手多处严重擦伤瘀血,那是提笔翻书的手,是翩然作画的手,那干净修长的手指以往从没这么凄惨的上了药还包扎。 “初荷何德何能,让贝勒爷费这么大心思,当真无以为报。”她眼神波光闪动,说着就跪倒在地。 兰泗连忙起身将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呢。” 初荷仍是激动难平。她自幼在家里人微言轻,父母不疼,手足不护,嫁入王府后尽管简亲王待她极好,但除此之外,哪个人见了她不是冷嘲热讽大摆脸色?她从没想过竟有人为她设想如此周到,而且对方还是个地位尊贵的贝勒。 是她即使痴心也不敢妄想的对象! “初荷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贝勒爷根本无须费心思营救,倘若将你累出病来,该如何是好。”她看着眼前人,尽管清磊朗然的笑容没变,但真的是瘦了,也憔悴了;她如今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寡妇,值得谁如此费心了? 兰泗忍不住浅浅微笑。“你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吗?赶个几天路而已,不碍事,你也别放心上。就算我没将王公公带来,过半个月他还是会抵达。” “半个月后说不定我都给他们扔到井里了。”她太清楚福端有多恨她。 “现下没事就好了,你别认为欠我什么。” 他和煦的面容仿佛能够抚慰人心,初荷怔怔的看着;自从老王爷过世后就揪着的心,在这一刻总算缓缓稳定下来。 “但我听说小总管都吐了好几回。”你呢?是否也如此难受?她不要兰泗受如此折腾。 “怎么郑奇山连这个也讲了?这人的嘴巴还真不牢靠。”兰泗笑着。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而已,就这样。” “我、我会将这份恩情摆在心上。”她迅速垂下脸,希望兰泗没看见她臊红的脸颊。 兰泗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红潮,以为她是因满怀感激而过于激动,又想起初荷是他小妹的闺中好友,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而已,当下涌起一阵怜悯。 “记得那年在驿站巧遇,我曾要你喊我大哥,就像敦华喊我那样,在我心中,已经将你看作和敦华一样的小妹。”兰泗轻轻说着,语气满是安抚与劝慰。 初荷抬起头来看他,心头涌起复杂情绪。她知道兰泗是真心当她是妹子,她该开心才是,可为什么她的心却一抽一抽的像在哭泣? “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向你所求情报。那日会提出交换条件,实在是太过心急,你别见怪。”他清楚而温婉的可说。 兰泗的声音仍是如此温柔好听,但是,她的心却整个濡湿。 “我知道。”初荷许久之后才能以平稳的嗓音回话。 她确信兰泗别无所求,倘若他真要交换什么,也不用刻意躲着,甚至还要郑奇山帮着隐瞒。 “晚了,你去歇息吧,明天开始你还要赶路,日后倘若在北京遇见,别装作不认识就好。”兰泗微笑,笑容就像以往那样好看。 日后还有可能相见吗?恐怕此生是没有机会了吧? 初荷看着他,那清雅好看的脸孔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但她知道兰泗的温文有礼其实也是一道墙;他让人靠近,但又会隔出距离,让人自知,不可妄想,仅能站在稍远处看着他。 就像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敦华,不是个会受人摆布的女子。”推开门,临去前初荷想了想,还是转身相告:“她既已挑选了成亲对象,就代表这桩婚事是可以说服她自己的,你们给她点时间吧。” 兰泗愣了一下,没想到初荷忽然主动谈起;他思索片刻,旋即扬起释怀的笑容,对初荷感激的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初荷缓缓走到外头,抬眼看着夜空,稀稀落落的星光着实黯淡,看了好半晌,眼前浮现简亲王慈爱的脸庞,以及老人家临终前叮嘱她好生照顾自己,还要她别傻傻守寡一辈子,要她勇敢积极的寻找幸福。 她眨眨双眼,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眶,叹出长长一口气。 就算老王爷要她日后再嫁,但是,她知道自己从今而后只能顶着遗孀身份,度过缓慢而寂寞的下半生。 星月无尽,她的心事就只能诉说给天上的星星和月儿听了。 第五章 一个继承大笔遗产的年轻寡妇,成了近日北京城里茶余饭后的讨论焦点。 人人都说,坐落在北京城里、占地广大的那个宅第,在荒废四十多年之后终于有人搬进去住了;但这人却不是简亲王的子嗣,而是简亲王一年多以前娶进门的福晋,还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年轻女子。 这名女子不只继承宅第,简亲王一半以上的财产也都指名留给她,听说那堆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由镖局护送到北京城里时,总共装满超过二十个箱子,单单看镖师们吃力的表情,就知道那沉甸甸的箱子装得有多么扎实了。 又听说这个年轻寡妇就是户部侍郎福大人家里庶出的么女,至于闺名什么的,可就没人知晓了。不过,其实名字不重要,反正现在人人一说“那个有钱的年轻寡妇”就知道是在说谁了。 不只是平民老百姓讨论得口沫横飞,就连王宫贵族彼此之间也嚼起舌根,毕竟,还有什么比独居且富有的年轻寡妇更稀奇神秘的? “听说简亲王遗孀前日大举招聘数十个长工,说是要整理那座荒废己久的宅院。” “那宅第虽说己废弃四十多年,但当初建造时可都是用了最好的建材,听说几个院落都保存得挺好,只要清扫整理就行了。” “那个宅子这么大,我看也没多少王爷的府第比得过了。听说简亲王祖父一辈曾经挖矿挖到发大财,这传言肯定是真的。” 花厅里,十来个年轻男子正举行棋艺社聚会,参加者都是八旗贵族子弟或是官宦书香世家之子,有人喝茶吃点心,也有人凝神下棋。 通常这样的聚会少不了聊些朝廷或是贵族之间发生的大小事务,而今日的话题显然都围绕在简亲王遗孀返京这件事情上。 “搞不好当年简亲王的祖父就是因富可敌国遭人嫉妒,才被派去边疆驻守皇陵,呵呵。” “我对简亲王的祖父什么的没兴趣,倒是那个继承大笔遗产的遗孀,你们有谁知道什么吗?” “好像说是户部侍郎福大人家庶出的女儿,这儿有谁见过她?”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却发现大家都一致摇头。 可却忽然有人拍了额头一下。“我想起来啦!简亲王过世时知道是谁去吊唁吗?那个……对啦,兰泗!兰泗,你不是亲自去吊唁吗?” 所有人全停下手上动作,纷纷转头去看此刻正在举棋的人,只见被点名的人维持着一贯优雅的姿态,神情认真的轻蹙他那极好看的眉毛,正盯着棋局研究,仿佛方才大家讨论的事情他完全没听见。 兰泗将一颗黑子缓缓放入棋盘后,总算抬起了头。 “我的确亲自去吊唁,怎么?你们想问福大人女儿的长相吗?” 几个距他比较近的人热切的靠过去他身边。“快说快说!她长得什么模样?” “知道她的长相又怎样?”兰泗反问。 “你这人真不干脆,问你你就说一下吧。” 兰泗勾起一抹浅浅微笑。“让我想想。不就是穿着丧服,全没任何装扮,也就是寻常家里办丧事的模样吧。” “你这人还真会打哑谜,咱们是要问问她那五官样貌到底如何,你倒是说说啊。” 兰泗又下一子,吃掉对手一颗白子,这才又开口:“其实,那日灵堂之上人太多了,我虽是打过照面,却没看仔细,真要说也说不出来。” 众人一阵喧哗。“你这人搞什么呀!该看的不看,真是白去一趟了。” 兰泗哑然失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不期然,一张坚强又带点固执的小脸浮上脑海。 “对了对了,我二妹说以前在茶艺社见过她!”忽然又有人扯着大嗓门大叫,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转移。 “说她名字叫做初荷,荷花的荷。至于长相,我再回去问详细点儿。” 兰泗听着,略感讶异。她竟会参加贵族以及官宦世家女儿举办的茶艺社?还以为她向来不热衷此类社交活动呢。 驿站一别,返回京城后也己月余,他没再见过初荷,对方也没主动联系过他,只不过拜周遭朋友所赐,他最近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有人谈论她的近况。 有人说她足不出户,就连抵达北京下车时都用面纱遮住脸。 有人说请了好几个园丁清扫废弃的花园,还命人种植许多珍贵的花草树木在园子里。 有人说她将脏污的水池清扫过后养了好几条色彩鲜艳的鲤鱼。 有人说她花钱如流水,砸下重金要重现简亲王府辉煌时期的门面。 有人说她将大厅布置得金碧辉煌,桌子椅子屏风全都镶金贴银。 有人说她要造一个超大冰库,好在盛夏时期享用冰镇甜品。 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但兰泗倒是肯定初荷从来不想引起讨论,甚至不想有人注意到她。 不过,看来她这心愿已经不可能达成。 倘若一言一语能够化成一刀一剑,那么此刻简亲王宅第应该早就刀光剑影了吧。 幸好关在这座超大宅第里的正主儿忙得不可开交,压根没空打听京城里的人对她有何评论;反正,根据她的经验,大部分贵族说起别人的闲话,总不会太悦耳就是了。 “小姐,这是咱们府里长工和丫鬟的名册,总共九个,都照您吩咐的整理妥当了。”丽儿自离开王府后,就又初荷为小姐。她总认为小姐还这么年轻,现在就要背负着王爷遗孀的身份过日子实在太沉重了,因此她不再喊初荷福晋,宁愿重回尚未出嫁时期的称呼。 窗明几净的书桌前坐着一个纤细单薄的人,脸上毫无半点胭脂,五官与脸型不甚出色,却也不丑,那张白净的小脸此刻看来透着一股恬淡自如的气质,接过丽儿递给她的名册细细翻看。 “小姐,您找来的长工年纪都挺大,怎不找些年轻力壮的才好做粗重工作?”丽儿不解,哪有人找一堆四、五十岁上下的长工? 初荷笑了一下。“年纪大又需要挣钱的人还是挺多,要是人人都找年轻壮丁,那这些人不就没事情做了吗?何况等咱们宅子都整理妥当,他们可当园丁或是打扫看门跑腿之类的,这些事情有他们都行的。对了,记住要他们每日傍晚就离开,别在这宅子里逗留,知道吗?” “是。”天黑之后府里只留下丫鬟,这是小姐订下的规矩。大概是小姐不想落人口实,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入夜了家里还有男丁走动。 “下午派两个丫鬟先将书房整理出来,要留哪些、要搬动哪些,我会亲自过去看,你也一起来吧。”书房清扫过后,就有地方作画写字了。 况且书房里还留有简亲王年轻时期的书册收藏呢,她想将这些都收藏妥当,要是能找到简亲王亲手写的一些文字就更好了。倘若不是简亲王,她也无福使用这么大的宅第。在初荷心中,早将他视为再生父母。 “小姐,我听几个丫鬟说,外头好多人都爱胡说八道。”丽儿忽然嘟喽着。 “都说些什么了?”早料到以她继承大笔财产的身份回京,肯定会引人说长道短。 “说什么小姐大手笔整顿这座宅子,什么搞得金碧辉煌,阔气得不行了;说您要弄个大冰库,才好冰镇甜品享用。说得好像您挥金如土,是个奢华浪费之人似的,听了就让人不舒服。”让她听了就光火。 初荷摇摇头。“咱们知道这些全是捏造就行了,没什么好生气的。咱们不理会,行事低调点儿,久了也就没人会说了。” 她早就告诉自己,凡事都得忍着点,别抛头露面惹人非议,反正当大家觉得己没什么可说,也就会渐渐淡忘了。 “对了,还有件事儿……”丽儿犹豫着,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怎么?是否最近忙着打扫太累了?要不要让你歇个一两天?”瞧她小脸挺不高兴呢。想来,要丽儿小小年纪就做这些相当于总管做的事情,的确是太重了。 丽儿连忙摇头。“才不是呢,小姐教我写字又让我打理下人,我感激都来不及,这儿人人喊我丽儿姐姐,我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初荷微笑。“那么丽儿姐姐在烦恼什么呢?” “就是早上啊,夫人又派人传口信,说无论如何要再见你一面,说有要事商量。” 她们主仆俩搬回京城隔天,初荷的母亲就找人说要见面,初荷勉为其难跟福夫人在府里约见,哪知道这个从不关心女儿的福夫人竟说想念初荷想念得紧,还抱着她哭了好半天,说什么我苦命的女儿啊,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这可怎么办啊! 天知道当初是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年纪足以当祖父的老王爷;又是谁连嫁妆都没帮忙准备,冷冷清清就给嫁了?更别提初荷嫁人后连封信都没写,现在却来呼天抢地,岂不怪哉? 初荷沉下脸,大感头痛。她回京隔日虽然见了母亲,但只是觉得既然都回来了总要见上一面;但是,母亲夸张的言行让她难以消受,尤其是摒退丽儿后,母亲竟然开口说穷,说福大人一直缩减她的月例,要初荷替她作主。 “先不要派人回话,如果她又派人来,就说我最近抽不开身,就先这样子吧。”那日她明白告诉母亲,她只是保管简亲王的财产,倘若日后简亲王的后代有任何需要,她就得代替简亲王处理,这些财产怎能随意挪用呢。 结果母亲哭得几乎晕厥,说自己孤苦无依,连女儿都不理她,最后初荷冷着脸坚持不理,母亲才尴尬的擦擦脸说改天再来。 “不只呢,刚才初莲小姐也派人来问,说想亲自到府上找您,说姐妹好久没叙旧了,我也是让对方先回去。”讲到这个丽儿更气!小姐还没嫁人前,初莲凭着自己是正室所生,对侍初荷时常冷语嘲讽,从没给过好脸色,现在竟然说什么叙旧,简直是笑掉人家大牙! “是吗?”竟连初莲也想找她? 初荷记得初莲当初下嫁端重亲王府,夫婿还是正室嫡长子呢,那时听府里人都说端重王爷的长子年轻有为,受到朝廷重用,莫不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吧?否则初莲向来视她如敝屣,怎可能主动约她! “我暂时谁也不见。若再有人来,就说王爷才过世,我不好随意走动。”就这样吧,反正这些人也不是非见她不可。 真正想见的,反倒不会来找她;世事总是如此捉弄人,这些她都感觉甚深。回到北京后,她将那块日日佩带的玉佩给收进盒子里,那年出嫁时兰泗在驿站写给她当作临别赠礼的字句,以及她在简亲王府收到兰泗写来询问敦华行踪的信,也一起收进盒子里。早该这么做的,关于那些痴心妄想,早该藏进盒子里,再无开启之日。 礼亲王府敦华格格和醇亲王府云海贝勒大喜之日。 据说新娘子过了吉时还不肯出来,惹得礼亲王夫妇极为不悦,反倒是云海贝勒老神在在的等着候着;好不容易请出新娘子了,却说原本苗条的身材胖了不少,人人都说大概是云熙贝勒死后敦华格格自暴自弃每日以吃来折磨自己。 不仅如此,成了胖新娘的敦华格格拜别父母后忽然踉跄几乎绊倒,结果被云海贝勒当众一把抱起来,在敦华死命挣扎以及众人傻眼之际,几乎是被强行塞进花轿里去的。 这些初荷都是从丽儿那听来,丽儿则是从府里长工那里听来的,因为府里一长工的女儿在礼亲王府当丫鬟,据说还是敦华格格的贴身丫鬟,敦华嫁人后还跟着过去醇亲王府服侍呢。 至于特地从边疆返回参加小妹婚礼的兰泗贝勒,听说被圣上留下来在礼部办事,不回边疆营区了。 他要在朝廷做事儿了?记得他以前是不喜欢在朝廷走动的啊,那年礼亲王为了逼他接下边疆巡视的职务还大动肝火,累得他哮喘发作…… 初荷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人的事,还是留点精神,今晚皇太后召见呢。 上个她风尘仆仆回京,才发现郑奇山大人所说再不上路会赶不上皇太后召见云云,根本全是为了助她尽速离开王府而捏造;当然,皇太后的确有意接见她,不过却没有这么急迫。算算日子,她都回北京逾三个月了,早上才收到皇宫里派人来传话。 她从没进过皇宫,也不知道皇太后为什么点名要见她,只知道简亲王和皇太后是旧识,年轻时似乎十分相熟,仅此而己。 过了三个多月足不出户的日子,这下子被迫一定得踏出府了。 傍晚,初荷穿着洁净素衣,坐上皇太后派来的轿子,忐忑入宫,一个貌美宫女客气有礼的领她进入偏厅等候。 厅内明亮宽敞,几个矮柜都摆上花木盆栽,还备有多个暖炉,似是怕这些花朵因为受冻而凋谢。 初荷在简亲王的教导下知悉眼前这些可都是品种珍贵的罕见山茶花,其中一盆花大色艳的红棕色茶花共开了七朵,朵朵艳丽,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她怔忡看着,一时间目眩神迷。 “小丫头,你也爱茶花吗?” 悦耳开朗的声音,初荷回神,连忙转身,却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在两名宫女随伺下站在她身后。 “初荷拜见皇太后。”她恭敬跪下磕头。 “起来吧。”皇太后指着文教那盆茶花。“你觉得这盆好看吗?” 初荷压根没想过皇太后竟问她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移回那株茶花上头,又看了好半晌。 “同一株茶花可以开出七朵,而且朵朵同样大小,十分罕见,初荷曾听简亲王说这样的茶花叫做七仙女。” “那色泽呢?你刚才只说了形状,没说到颜色,说说无妨。” 初荷迟疑了一会儿。“这花的颜色红中带点棕色,却又不是朵朵如此,倘若七朵颜色全都是大红色,或是朵朵都是红棕色,那肯定就是茶花中的极品了。” 皇太后点点头。“你曾见过朵朵大红色的七仙女吗?” “老王爷本来是有这么一株,可惜在他死前一天,无缘无故七朵全都枯萎了。那时为了怕老王爷伤心,我就命人偷偷藏起来。”初荷老老实实回话,却也发现皇太后不住盯着她脸上瞧,瞧得她有些羞涩,毕竟从来没人如此仔细看着她的脸。 “茶花,尤其是越珍贵的茶花,也是有灵性的;它们知道老王爷不久于人世,全都哀痛的陪着凋零了。”皇太后小声叹口气。 初荷默不作声的微微低头。 “你这孩子,我瞧着倒是挺善解人意,说起话来也还踏实。记得那时简亲王要续弦,我还写信骂他一顿,现在看来,他晚年遇到你陪伴,也算走得不孤单。你回来北京多久了?” “三个多月。” “那座荒废的宅子,应该都清扫得差不多了吧?”见初荷点头,皇太后又问:“你可知道今日为何接见你?” “初荷不知。” “简亲王是我旧识,年轻时就认识了。那人的个性我是知道的,他学识丰富,又很喜爱那些画画儿,种种花、养鸟养鱼这些风雅之事,偏偏他只懂得独善其身,结果养出一大家子不长进的儿女。你别惊讶,这些我老早就知道了。总之啊,这人过世前写了信给我,要我代替他顾你护你。丫头,你过来我身边。”初荷讶异得说不出半句话,她完全没想到竟是此番情况。她愣愣的站到皇太后身边,被这个当今最尊贵的妇人给拉住手,暖暖地握着。 “说说,今后有何打算?” “初荷早打定主意守寡一辈子,替老王爷看守那座宅子,算是报答他的恩情。”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傻丫头,老王爷在信中都告诉我了,你跟他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没说错吧?”皇太后边说边看她的反应。 初荷一下子涨红了脸,完全没想过皇太后会如此轻松说出这么直接又私密的事实。 “他说将你当成孙女一样怜惜,心疼你无依无靠,怕你傻里傻气的耗尽一辈子为他守什么不知所谓的,所以要我作主,在他死后三年,你就另觅良人。” 初荷惊得不知所措。“这不成的,这怎么行呢!这、这个……” “咱们大清旗人也没规定不准改嫁,为什么不成?”皇太后哼的一声,显然对于那些世俗礼教十分不屑。 “反正这是两年多之后的事情,到时再说吧。”看她愣傻得说不出话来,皇太后挥挥手。 初荷却是思绪纷乱,一时间理不清思绪,只能愣愣的杵着。 “对了,你是否曾经替简亲王照顾茶花?”皇太后忽然问起,初荷直觉的点点头。 “那你以后每隔三五天就来替我照顾这里的茶花,你愿意吗?”皇太后定定的看着初荷,虽说是询问,但表情却有着不得拒绝的威严。 除了点头答应,初荷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就这样,她成了皇太后这儿固定走动的人,不得推辞。 原想躲在自己筑起的井里,无声无息的过完一辈子,但如今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了。 时序入冬,初荷每隔三日就进宫替皇太后照顾茶花;这一个多月来,她每逢入宫那日必定一大清早就起床准备,然后早早进宫陪同皇太后用早膳,有时陪着老人家说一会儿话,不过大多时候用完早膳就是她独自到偏厅照顾茶花的时间。 每年正月到二月是茶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皇太后瞧她照顾得认真,又命人从大理找来好几盆珍贵茶花,叮嘱她得好好照顾,务必在下个月农历大过年期间让所有来拜年的皇亲国戚大开眼界。 尽管照料茶花的差事占去她不少时间,但忙碌反而让她觉得日子过得较为舒坦,尤其这一个月来母亲从没放弃要见她,又听丽儿说除了福夫人,竟还有好多人递口信说要约她小聚,而那些人全是以前茶艺社不熟的豪门千金,根本没有交情可言,想必只是找借口想进入她宅第一探究竟,然后回去有话题嚼舌根吧。 这些虽然都是小事,但每隔几天就来这么一次,也真够烦人的;如今至少她忙着进出皇宫,也就少了点时间烦心这些琐事。 只是近日天气倏地转凉,初荷返回京城时因为走得极为仓促,压根没带走御寒衣物,丽儿虽然紧急张罗了一件披风,但昨晚开始,初荷就觉得自己有些着了凉。 搓搓冰冷的手,初荷今日也是早早来到偏厅,但才走到长廊上,就看见好几个宫女笑意盈盈的端着茶具正准备走进去。 “皇太后已经在偏厅用膳了吗?”她今日还特地早来叫,不料皇太后竟有比她更早。 一个皇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笑着。“里头有客人呢!而且还是贵客。” 哦?初荷狐疑不解。 “皇太后说你将这些茶花照顾得极好,说要趁这时找人将这些茶花都画下来,等花期过了,也还可以赏画思花。” “找了画家来临摹吗?”肯定是十分受皇室赏识的人吧,初荷想着。 宫女摇摇头。“才不是。是当今最会画画儿的才子,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皇太后老早就想要他来作画,偏偏礼部前阵子事务繁忙抽不得空,最后好不容易挪出一大清早的空档,说是要来画个十天呢。” 当今最会画画儿的才子?谁啊?说是礼部的人,怎么和那人一样…… “不但是才子,听说还是八旗贵族里头相貌最斯文俊雅的呢。你不知道吗?就是礼亲王府的大贝勒,今天他二弟也来了,听说这个二贝勒棋艺精湛,皇太后早想跟他对弈一局……” 是兰泗!初荷心头一震。果然,走近偏厅就听到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正和皇太后聊得开心。 “是不是初荷来了?怎么站在门口?进来啊。”皇太后唤着。“跟你们说啊,这里所有的花都是初荷这丫头替我照顾的。初荷之前有一段时间都住在边疆,几个月前才返京,你们没见过吧?” 初荷心跳乱撞的缓缓走进来,就见皇太后命人搬了圆桌正在用早膳,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两个年轻男子。 “初荷福晋是我小妹的挚友,之前曾见过几次。” 和煦如春风般的清磊脸庞,俊雅斯文的神态与笑容,始终好听的嗓音,正是阔别好几个月的人。 “原来你们认识,那就不用介绍了。初荷过来,一起用点早膳。”皇太后示意她坐在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身边,看来应该是兰泗的二弟,记得敦华说过,好像叫做梅沁。 “今天我命人做了点鱼片粥,上回瞧你吃得香,这次可要再多吃点。”皇太后对着初荷说。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寡——”原本坐着不吭声的梅沁忽然眼睛一亮。 “梅沁,不得无礼。”兰泗连忙打断他的话。 就是那个年轻又有钱的寡妇。 梅沁硬生生把话吞进肚子里,但仍是一点也不客气的盯着初荷看,仿佛她是稀罕少见的珍奇动物。 初荷抿嘴笑了一下。尽管梅沁的举措十分无礼,但表情却生动有趣,而且她看得出来梅沁只是直肠子憋不住话,并无任何轻蔑之意。 皇太后大摇其头。“怎么两兄弟差这么多!兰泗,你回去禀告你阿玛,好好处罚这个小子。” “不打紧张的,这没什么,不用告诉王爷了。”初荷看梅沁一听到要禀告礼亲王就吓白了脸,连忙笑着摇头。 兰泗瞧着初荷。方才梅沁这么一喊,他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弟弟竟如此唐突,虽然那一声“寡妇”没全喊出来,但根本是人人都知道他要喊什么了。 这让兰泗十分过意不去,还好初荷始终神色轻松,似乎真的不介意,这才让他稍稍放心。 “兰泗啊,等会儿你先陪我到前厅,我有点事儿跟你说说。”皇太后说完,就转头佯装发怒地瞪着梅沁。“你别跟来,好好给我在这儿向初荷赔不是。” “是。”梅沁苦着脸。 他早上翻黄历,就说了今日不宜外出,偏又找不出借口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入宫,这下子果然没好事。 “在礼部办事还习惯吗?”皇太后问。 兰泗微微笑着。“总能习惯的。” “你这孩子,前几年让你阿玛额娘十分操心,但看你从边疆回来后,整个人都是不同了,我也是越看越欢喜。” 兰泗的祖母在世时,经常到皇太后住处走动,近几年则是改由兰泗的额娘偶尔前来请安,也因此,皇太后对于礼亲王府诸多事情知之甚详。 “让长辈们担心,是我不好。”他应着,知道皇太后指的是什么。 皇太后叹口气。“你们王府啊,连敦华都成亲了,这哪有大哥尚未娶妻、小妹却先嫁的?但你阿玛额娘心疼你,所以这两年始终没开口催促;但是身为人子,总要替父母分忧解劳,你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兰泗垂下眼帘,向来清朗明亮的眸子显得有些落寞。 其实他早猜到今日皇太后特地要他来,肯定不是画画这么简单,也约略猜到是要跟他谈什么,只是,他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我前几日跟你额娘说了,他们心疼你、舍不得催促你,偏偏心里又着急得要命,那好吧,就让我来开口。”皇太后挥手命宫女取来几卷画轴。“这儿总共五个人选,全是我跟你额娘细心挑选过的。” 兰泗讶然看着皇太后将画轴一一摊开。 “这是豫亲王府的六格格,上个月刚满十六岁,生得娇小可爱,还弹得一手好琴。”她将画像搁在兰泗面前,示意他细看。那画中女子瓜子脸,相貌秀气,笑意盈盈,但皇太后旋即又打开另一张画。“这张是蒙古扎萨克亲王的小公主,是我的外孙孙女,性子直爽,喜爱打猎,长得也很标致。要我说啊,让她来做贵妃都够资格了,你瞧瞧……” 兰泗大感头痛,没想到皇太后早有准备,而且这件事竟连自己额娘也参与其中,他看着眼前画像,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呢?”皇太后催促。 兰泗脸色微变,想了想,干脆直接跪在一旁叩头不起。“皇太后,求您了。” 皇太后将手中画像搁着一旁,蹙眉不悦。“怎么好说歹说都没用呢?这么多女子让你挑选,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吗?” “事出突然,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他鲜少结巴,此刻却是脑袋一片空白。 “总之你今天非得挑选一个,不然我就要皇上绑你去宗人府,治你个不孝罪名。”皇太后板起脸来。 兰泗猛一抬头,愣了一下,双眸蒙上一层郁色。“我的确不孝,倘若治我个罪名,我也无话可说。” 皇太后瞪了他一眼,好半晌却又叹气。“你起来吧,跪着有什么用,叫你起来就起来。” 兰泗心神不宁的坐回位子,仍是没看那些画中人一眼。 “我问你,你该不是还在痴心等着那个人吧?”皇太后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得语气放缓:“傻孩子,人家都怀上第二胎了,你这脑袋,怎么会平时这么精明,偏偏对这个事情死脑筋。” 兰泗摇头。“不是的。真的不是。” 他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己好久没想起那人了,真的不是还在痴痴盼望。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她又叹一气。 “我……”他说不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尽管不再痴情苦恋,却也没再有过心动怦然的感觉。 “罢了罢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通了再来跟我说,这些画像我先替你收着。”皇太后挥挥手。“你去偏厅吧,看看你二弟有没有闯祸。今天也晚了,你就明早再来画画吧。” 兰泗慢慢走回偏厅,却见梅沁和初荷竟然下起棋来。 梅沁手拿白子,眼睛盯着棋局,像是要把棋盘看穿似的,神情紧绷又严肃;初荷一手支着手,也是两眼死盯着棋子。 兰泗悄声走近。他不知初荷棋艺是否高明,但是梅沁这人虽然孩子气,却对棋局颇有钻研,他曾和梅沁对弈多次,胜负都在五五之间,可说是难分高下,他阿玛就曾笑说梅沁大概只剩下棋艺精湛这个优点了吧。 眼看梅沁想了老半天终于下了一子,竟然连额头都冒汗了,看来初荷也不是省油的。兰泗盯着棋,却又想起方才皇太后的话,一时间满是不解。 “你来了?”初荷下了一子抬起头来,赫然发现兰泗不知站在他们身边多久了。 兰泗没说话,看到初荷望向他之后,随即像平日那样勾起笑容。他不要旁人看到他心神不宁的模样,和煦如春风的笑脸是他的防护,也是他安慰家人的方式,向来如此,也没人看着他的微笑后还会猜疑他内心有其它情绪。 他有心事?是否皇太后说了什么?为何一副强作没事的模样?那清朗的脸庞分明就跟先前不同,情绪也沉了许多……初荷心里有好多疑问,不由自主的望向兰泗。 兰泗原本己将目光转开,却忽然察觉有一双眸子仍旧盯着他,于是他又看向初荷,正好对上她一串疑问且又忧心的讯息,他一怔。 这女子看穿了他的掩饰!她,竟知晓他的伪装! 看见兰泗眼神微变,初荷忙又低下头,不想让他太过尴尬,干脆佯装什么都没看出来。 兰泗心中掀起一阵不小的讶异。初荷适才匆忙低头的举动,分明是知道了他不想显露真实情绪。 “我怎会不在这里?这走法如此粗劣,跟刚才差太多了。”梅沁抬起头来。“咦!大哥你回来啦?我说你啊,该不会是故意让我的吧?” 本来惊叹着棋逢对手,毕竟他除了自家大哥外还没遇过能厮杀如此激烈的能手,哪知道初荷明明布了精妙的局,却在方才忽然乱了步调。 “哪有人会故意输的。”兰泗替初荷回话,其实他心知肚明初荷骤然失常的原因。 初荷笑着。“是你赢啦,我甘拜下风。” 梅沁抓抓下巴。“最后赢得没啥意思,咱们再来一盘。” “改天吧,今天时间晚了,初荷还得整理这些花呢。”兰泗瞧着初荷搓搓手呵气,精神似乎比早上略差。 “你还没画画耶。”梅沁摆明了要拖着初荷再比一次。 “皇太后让我明儿个才开始画。”他得去圣上的书房等候差遣了。 “你明天还来吗?”梅沁问初荷。 “我三天来这儿一次。”怎么觉得一直冷起来?看来等会儿回府得赶紧喝点热汤祛寒。 “好吧,那今天就没办法了……”梅沁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 兰泗走前看了初荷一眼,瞧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浅浅一笑,这才拖着二弟离开。 他怎会?初荷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断回想兰泗那抹笑容空间是为哪桩。 初荷中午回到府里就撑不住了,连午膳都没吃,就只是倚着窗台看向花园,喝着丽儿给她端过来的热茶。 “都怪我没能早点替小姐准备御寒衣物,寒您受凉了。”丽儿看着初荷面有倦容,难过自责不己。 “我也没料到天气会变化如此之快。”她将手靠近丽儿准备的暖炉,试图让冰冷的手心变暖。 “我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下午煎药给您喝。”她边说边整理今早采买来的围巾。“您快围上吧。” “在屋里有暖炉就够了,围巾就等大后天去皇宫再围吧。”瞧着丽儿竟然弄出这么一堆厚重衣物,不由得扬起嘴角。她要是真的都穿上,恐怕重得连路都不能走了吧。 “您都病了,还得去照料茶花吗?”难道那些花草树木比小姐还娇嫩? 初荷笑着没说话。 再过半个月就是农历过年,皇太后最近就是盼望着佳节期间好好展示那些茶花,为此,那间偏厅日日夜夜都有宫女准备暖炉,就怕冻坏了那些珍贵茶花呢。 她怎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告假。 “福晋,门外有人说是来拜会。”一个担任守门的长工跑来禀报。 又来了!初荷蹙眉。 “这些人还真是烦耶。”丽儿火大。“你就说福晋守丧期间不想见客。” 长工为难的踌躇着。“但这回不是传话的下人,我瞧对方身份似乎不同,我不敢叫他走。” “什么?到底是谁不请自来啊?他可有报上名号?”丽儿真不敢相信那些跟小姐压根不熟的人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一位爷,自己骑着马过来,没带随从,说是咱们福晋的旧识,我问他名号怎么称呼,他说是礼亲王府兰泗贝勒。” 长工还没说完,丽儿就夸张的张大嘴,几乎要掉了下巴似的,初荷更是一震,好半晌才回神。 “你请他到前厅候着,记得要经心点儿,别冒犯人家。丽儿,命人准备暖炉还有茶具,茶要最好的白毫乌龙。还有,去把我从简亲王府带回来的薰香点上,快快去。”初荷连忙起身理理衣裳,霎时心跳加快。 从没想过兰泗会亲自驾临她这儿,初荷走到前厅的路上都在揣测他造访的原因。 进入前厅,就看见兰泗一人好整以暇的站在中央打量,似乎对厅内摆设十分有兴趣。 看他穿着月牙色缎面衣裳,腰间系着宽面黑色腰带,身形更显修长劲瘦,身上则披着黑色绒面滚紫边的披风,此刻他正解下来搁在椅子上;而那张俊秀的脸庞让月牙色衣裳给衬得更加清朗明亮,黑白分明的细长双眸灿亮有如星斗。 那一身风采,刹那间令人心折不己。 初荷回过神来,缓步悄声走入厅内坐下,没说话,只是一脸不解的看着兰泗。 你怎会来?皇太后要你传话吗?还是又想问什么跟敦华有关的事?初荷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保持沉默,因为她不想说出一堆像是傻子说的话,干脆等他先开口。 “传言说简亲王遗孀将这座修整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见流言蜚语之可笑。”兰泗微微笑着,这才坐下喝了一口茶,上等白毫乌龙的香气让他怔叹的深吸一口气。 “我这儿简陋得很,且我向来不懂什么风雅,让您见笑了。”初荷瞧他态度轻松,也扬起笑容。 “我倒觉得这儿很雅致。”几幅意境深远的挂画加上含蓄的兰花摆设,入眼极为舒服;茶几上竟还摆着一口宽口浅身的水缸,水面缀满嫩青翠绿的浮萍,里头养着两只橙橘色金鱼,鱼在浮萍间穿梭起来显得缸里又绿又橘,鲜丽的颜色搭配起来趣味盎然,兰泗盯着水缸看了许久。 “这不值一提的。”初荷想想早上在宫里兰泗带着心事的从皇太后那里过来,此刻脸上挂着笑容研究那缸子里的事物,看来心情好多了。 似乎是看够了,兰泗忽然将茶杯搁着,把刚才就擒在手上的一包物品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初荷不解的接过包裹,拆开来看,竟是件貂皮暖手围套,黑亮细致的暖毛看来十分珍贵,她讶异抬头看向他。 “这是上个月皇宫里送来的,不过还没有任何人使用过,你可放心拿去。”他从来不觉得手冷,根本用不上这样的物品,偏偏额娘定要给他,看初荷此刻一副比早上还要明显的受寒模样,这种保暖物品还是让她使用比较适合。 “你怎么会拿这个过来?是皇太后要你送来的吗?”她将两手放进套子里,果然觉得暖多了,手心一暖,身子也就没这么寒了。 兰泗摇头。“这是来跟你赔不是的。” 赔不是?初荷想了想。“因为梅沁说的话吗?我真的没放在心上。” 原来是代弟弟前来赔罪。 “还有,为了我害你输掉的那盘棋。”他轻轻说着。 初荷看向他,想起早上两人对望的尴尬,顿时脸颊有些燥热。 “那是初荷自己棋艺不精。” “其实我本来就有打算来拜访。”兰泗忽然道:“敦华的事,谢谢你守口如瓶。” “她如今顺利成亲,想必你们也已经都知道了。” 兰泗摇头。“我阿玛额娘仍以为她胖了。敦华在成亲前坚持不肯露面,这也是对的,倘若在长辈面前作呕,就什么也瞒住了。” “你阿玛额娘全然不知,那你又是如何猜到的?” “我从边疆回来后,连续几晚观察,结果被我看到云海贝勒几乎每夜翻墙进入敦华院落,再加上闻到酸梅汤的气味,还有作呕的声音,一切也就水落石出了。不过,我当然不曾当面问过她。”发现真相后,他惊讶之余,不禁对初荷兴起感激之情,感谢她守口如瓶。试问,有哪个格格是大着肚子出嫁的?这消息倘若走漏,可真是不得了。 尽管弄大她肚子的罪魁祸首就是新郎官,但无论如何还是会让礼亲王府颜面尽失啊! 初荷听着,不由得脸红。她从敦华书信中得知她怀有身孕之事,但可不知道云海贝勒竟然为了见心上人,甘愿每天爬墙。 “我替礼亲王府谢谢你保守秘密。”兰泗着实感激。要知道那日他提出交换条件,初荷竟然宁可自己身陷险境也不愿透露敦华的秘密。 “原来你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竟只给人一样礼物。” 不该说的。初荷脱口而出这话后极为懊恼,她其实只是想开点玩笑,但说出来后,怎么觉得像是厚脸皮在讨东西似的。 瞬间,她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热了起来。 “那我一定补齐歉礼和谢礼。”兰泗笑着,没想到初荷竟然也会开起玩笑,尽管此刻她自己尴尬得几乎要躲进地洞里。 “别了,我只是说笑而己。”他一定觉得她像小孩儿一样幼稚吧? 兰泗对此却十分坚持。“就让我送吧,我该给的。” 不说还好,一说又让初荷尴尬得无地自容,这下子她成了真真正正的脸皮了! “敦华能得你这样的知己,真是有福。倘若咱们王府还有人能结交你这般知己,也可说得上是极之有幸。”他看着初荷,想起她认真照料花朵的模样,以及她谈吐文雅、言之有物的才女内涵,深觉有此知己实在是人生乐事。 初荷不是傻子,也从来不会故作娇憨,她懂当兰泗说出这句话时,是真真切切想结交她这个朋友,再不当她只是小妹了。 “能跟礼亲王府大贝勒结为知己,是初荷的福气。”她开怀笑了。 从没起过自己竟然可以成为兰泗的知己,从今尔后,她不再只是被他隔得远远的,苦苦观望了,她能够畅快的跟他面对面谈天说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欣喜的呢! 初荷绽开笑靥,这可以说是她返回北京后唯一的好事啊。 第六章 兰泗十天里完成了两幅茶花画作,一幅是被称为“粉红双姝”的花办颜色极淡的粉红色茶花;另一幅是同株生出十朵正红色的珍贵奇花“十全十美”。皇太后看了画作之后凤心大悦,立即挂在大厅上,还赏赐一套上等画具给兰泗。 也就因为画作已经完成,因此今早她看见梅沁摆好棋局等着时,颇感讶异。 过去几天,她已经被这个“棋痴”给抓着下了好几局,好几回她和皇太后联手竟还输给梅沁。初荷心想,整个北京城大概也只有梅沁敢如此大胆的连赢皇太后好几回,不过看来皇太后也没生气,只觉得梅沁直性子得彻底。 只不过后来就都没再说要跟梅沁下棋了。 “皇太后召你来下棋吗?”初荷奇道,应该不可能吧。 梅沁嘻嘻一笑。“是我昨儿个跟皇太后说今天定要再找你下一盘,她说随便我。” 初荷哑然失笑。这人还真是不会看脸色。 “你大哥知道吗?”看情况大概全然不知。 果然梅沁摇头。“他和我阿玛今天天还没亮就出门了。阿玛是被圣上召见,大哥最近也忙,听说是礼部在办理圣上祭祖的事情。” 天还没亮啊,好辛苦。 “你不想下吗?”瞧她一副思索状,好像很迟疑。 “不是的,只是这儿毕竟是她老人家静养之地,还是别太打扰的好。”想必皇太后也对他这种要求感到意外。 梅沁歪着头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 结果梅沁就这么等着初荷事情都处理完毕,然后跟着来到她宅第。 初荷不得不承认刚开始实在不想让他跟回来,但其实跟梅沁下棋极有意思。他大概是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钻研棋艺上头,每每初荷觉得看穿他布局,以为赢面很大时,却又被他神来一笔的反攻战略给打败。 结果这反而激起她精益求精的念头,苦思钻研作战策略。 半个月不到,初荷棋艺精进不少。 “你说说不到这儿该怎么走才好?” 晌午,初荷独自在书房研究今早输给梅沁的棋局,看见兰泗来访,就随口问着。 “这个给你。” 初荷抬起头来,看他递来一本封皮陈旧的册子。 她狐疑接过一看,顿时欣喜。“是《论弈》!听梅沁说这是一本专门研究棋术的古册呢。” 初荷翻开几页,就发现上头有许多后来添加上去的注解或心得,那俊逸的字迹一看即知是兰泗所写。 “这是你的珍藏,我看完之后就归还。”她看到好几页上面详细记载某年某月某日跟谁对弈、厮杀过程以及他如何破解对手设的陷阱等等都写得十分清楚,竟还有输赢的注记,其中一行写着赢过醇亲王府的二贝子,还写上大快人心。初荷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日期是在五年前,那时兰泗应该才十八岁,难怪有点稚气。 跟古册内容比起来,兰泗写在旁边的这些字句反而更为希奇。 “你留着看吧。”反正他已经熟到都会背了,而且他现在也只有偶尔去棋艺社才有空下棋。 “这下子梅沁可没这么容易赢了。”她爱不释手的翻阅着,看兰泗写的字比看书本内容还津津有味。 “大年初三后宫里设宴庆祝佳节,你会去吗?”皇太后找了好多年轻贵族,说是要热热闹闹的看戏。 “嗯,皇太后说不许推辞。”其实她正烦恼这件事儿。本想自己的职责就是过年期间让茶花都漂漂亮亮的供人欣赏即可,没想到皇太后却说放完烟花才许离开;她向来不怎么喜欢参加这种聚会的,但皇太后有令,她又岂敢不从呢。 “是啊,不许推辞。”兰泗闷闷的说着。 “怎么?”看他眸中光芒有些黯淡下来,初荷知道这是他心情不佳时的反应。 兰泗平淡一笑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皇太后娘家一位蒙古扎萨克亲王的小公主也会来。” 不只是这样,豫亲王府的六格格以及另外他记不得名字的名门闺秀都会来,总之这就是上回皇太后给他看的五张画轴里的女子都会现身。 “那又如何?”初荷揣测着扎萨克亲王小公主要来跟兰泗的心情有何关系。 兰泗突然不乐的叹口气。“老人家说倘若当晚我没跟她们攀谈,就自己提头去见她。” “她们?”初荷瞪大眼睛。 兰泗盯着她半晌。“跟你说吧,反正也没啥好瞒。” 当下就将那日皇太后要他看画挑人以及威胁他做决定的事情和盘托出。 初荷听完,忍不住频频抿嘴笑着。 “你说,该怎么办?” 自从那日兰泗说了要与初荷结为知己。就三天两头往她这儿来喝茶聊天,半个多月来见面的次数可比以前总起来还要多,两人也比以往更加熟稔,因此,兰泗今日也就不再隐瞒这件让他烦恼的心事。 要对皇太后交差,这比起圣上要他临场反应做诗写文章或是贵族子弟聚会时对付尖酸刻薄的攻击要来得麻烦多了。 “没想到你如此受欢迎。”初荷止不住笑意。 八旗贵族当中,以兰泗贵为镶黄旗,又是朝廷受重用亲王嫡长子,超过二十三岁还没大婚的只剩他一人了;而皇太后向来喜爱替未婚男女居中牵线,因此她听了兰泗方才所言,可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兰泗一旦成亲,他们要像这样时常见面聊天就更不可能了;不过,这本就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她早就知道了。 于她,失落是在所难免的,但是,她的人生早就注定是不可能跟兰泗有所发展,她能像最近这般与他相交,早已心满意足。 “真高兴我的烦心事还能逗你开心。”兰泗无奈看她一眼,有些责怪她毫不掩饰的取笑。 初荷正色,十分正经的看他。“其实这很简单的,你就雨露均沾不就行了吗?” “算我问错人了。”兰泗佯怒叹息,大摇其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干脆转身拿着桌上的面团屑扔到茶几上的水缸里喂金鱼。 “其实,你就好好的从中挑选一个吧。”初荷趁着兰泗背对她,垂下眼帘,无声无息叹气。“你总是要成亲的。皇太后找的五名女子想必都是门当户对,说不定你见了之后也是有喜欢的人选。” 兰泗停下喂鱼的动作。“以前总认为大婚对象肯定就是她了,所以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其他女子。” 初荷当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只是这是第一次听兰泗亲口提起。 “我以为你看开了。”就这么难忘吗?直到现在还这么难过? “从我两年前离开北京去边疆那日开始,就决定要把过去忘了。”兰泗看着水里两条红色金鱼争食,又丢了一块面团。“早就没再去想了。我只是要说,除她以外,我也没喜欢过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要从何挑选起。倘若随意挑了一个,成亲后才发现根本不对盘,那不是很对不住人家吗?” 初荷真羡慕那个曾经占据兰泗心房这么多年的女子,不只是这样,就算是被皇太后相中要让兰泗挑选的五名闺女,她也好生羡慕。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出神了一下子,初荷才轻轻回答。 “这倒是……”但他就是不想要跟其他人一样。 “不如这样吧。”初荷瞧他闷闷不乐,忽然心生一计。 兰泗满脸疑问的看向她。 “既然你挑不出喜欢的人选,干脆就看她们五个当中谁最喜欢你。” 初荷在他皱起俊脸的同时连忙说下去;“这样至少你们的婚事有一个人觉得很快乐,就算日后你发觉不甚喜爱,那对方还是能够因为身为你的福晋感到心满意足。如何?” 就像她倾心于他,即使知道兰泗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但只要能和他讲讲话,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虽是下下之策,但也算称得上是可行之计。”兰泗思索片刻,许久之后才慢慢吐出这句。 看着他继续扔面团,缸里鱼儿无不游过来争食,初荷觉得心绪也像那一缸子水似的早被搅得全乱了。 皇室举行的欢庆聚会让初荷大开眼界。 大年初三,她依照皇太后吩咐,傍晚进宫。才走进院落,就见到处张灯结彩,园子里早已架好戏台子,一堆太监宫女们悄声忙进忙出,偏厅大厅里好几个桌上各自摆放着珍奇异果精致点心,而她细心照料的那些茶花都搬在显眼处陈设,好几处绿叶被绑上红色缎带点缀,一个貌美宫女领着几个年轻女子在旁边坐着弹奏古筝琵琶。 皇太后正领着几个看起来十分贵气装扮的女孩儿在看兰泗画的茶花。 “你来啦,过来过来。”皇太后瞧她走进来,十分欢喜,当着众人握住她的手。“这是初荷。论年纪,大约只比你们大上两三岁。她是在我这儿走动的人,你们可以喊她姐姐。瞧瞧这些花儿,就是她替我照顾的。” 那几个红妆娉婷的女孩儿本来看初荷打扮简单,也就没仔细去瞧她,但见皇太后与她十分亲近,又说大家喊她姐姐,顿时人不敢造次,全都争相称赞茶花美、初荷姐姐兰心蕙质。 初荷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聚会里受到礼遇,更没料到皇太后会如此当众护她,而且不提她的遗孀身份,反而强调是在宫里走动的人,摆明着不准有人再以她的身份来说长道短,感激之情不由得溢满胸口。 “等会儿看戏,初荷就坐我身边。” 皇太后丢下这句,就要大家随意攀谈无需拘束。 此时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年轻男子进来给皇太后拜年,人人见了初荷,无不打探,这才知道几个月来引人茶余饭后热烈讨论的人,原来早被皇太后安置在身边。 没多久,初荷看见兰泗和梅沁也来了。兰泗身穿宝蓝色袍子,衬得原本就偏白的脸孔更显得面如冠玉;他笑意盈盈的走进来,清雅如春风的俊逸气质惹得全场所有人全转过去看。初荷瞧见一堆女孩儿全都喜欢眉梢,吱吱喳喳忙着咬耳朵,显然都在讨论跟兰泗有着的事情。 说不定这些女子全知道今晚皇太后有意让兰泗挑选大婚对象,因此都显得格外兴奋紧张。 兰泗远远瞧见初荷,正想走过去和她讲讲话,却被一堆人拉住,根本抽不开身,初荷也就没主动过去攀谈;反正,今早才见过面,兰泗拿了上好的碧螺春来给她拜年。 皇太后眉开眼笑的跟众人一会儿说说茶花,一会儿又要大家看看兰泗的画。 直到天都暗下来了,才移驾到花园里看戏。今日上演的戏码是齐天大胜大闹天庭,初荷坐在皇太后身边,却瞧见兰泗的座位左右以及后面三个位置全是年轻女孩,其中坐他左手边的就是皇太后的外孙孙女,雪兰英公主。 “你瞧瞧我那外孙孙女,长得多标致。人人都说她跟我年轻时挺像,我倒觉得我还胜她一筹呢,呵呵。”皇太后喜孜孜的拉着初荷,指着稍远处的雪兰英。“你瞧见了吗?” 初荷应着,一眼就看见了兰泗和左右两侧的女子言笑眯眯,尤其是和雪兰英更是不时交头接耳,看那神情、笑容,可一点儿也不勉强,一点儿也不为难。 “你真有一只老鹰风筝吗?” 另一头,雪兰英开心的拉着兰泗问着,见兰泗点头,她更是笑得眼睛有如弯弯月儿。 “借我玩好吗?我阿玛说女孩儿家不能拿老鹰风筝,说太野性,要我拿蝴蝶的;可我就是喜欢鹰,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英嘛。”她眨动灵活大眼,更显得那张本就美丽天真的脸蛋分外娇艳明媚。 “你很喜欢放风筝吗?”兰泗看着她,脸上挂着笑。 雪兰英连忙点头。“我还喜欢骑马打猎。我来北京之前跟哥哥们去山上打猎,猎到一只雪兔儿,哥哥都说那兔子很希罕呢。你喜欢打猎吗?” 兰泗怔了一会儿。“打猎吗?以前时常去,现在比较少了。” 那人也喜欢骑马打猎,也爱放风筝,也有一双俏生生的大眼睛,说起话来也同样直爽下加修饰,个性更是如出一辙的活泼外向,雪兰英,简直就是那人的翻版。 初荷看到兰泗发怔盯着雪兰英的表情,刹那间便了然,根本不用挑了,雪兰英就是兰泗要找的对象。 她眨眨眼看向戏台,正演到孙悟空大战天兵天将,刚好是热闹高潮的戏码,可怎么眼前视线却糊了,戏台上的人也全蒙上一层水气,孙悟空一个翻身踢腿,打得三千子兵将全摔倒在地,人人乐得呵呵笑拍手叫好。她眨一下眼,将眼中水气眨去,却阻止不了那道无形却清晰的泪痕生生滑过心脏,彷如刀凿雷击,疼得她痛处难当。 那日之后,兰泗有半个多月都没来找初荷;不过她仍是时常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像是他在礼部的表现甚好,圣上特别拔耀他为礼部员外郎。 虽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但以兰泗的年纪来说,已称得上年轻有为了,礼亲王为此高兴得在爱祭祖设宴,说这个嫡长子总算开窍想通,他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又说兰泗替皇太后绘制的两幅茶花画作,皇太后将其中的“十全十美”赏给了蒙古扎萨克亲王夫妻,也就是她的外孙夫妇,雪兰英公主的双亲。 皇太后还当着蒙古扎萨克亲王的面说,希望很快可以看到雪兰英觅得良人,暗指此位良人即有可能就是“十全十美”的作者兰泗贝勒。 又说过年期间兰泗带着雪兰英在雪地里猎兔,还有大年十五那晚两人同游京城观赏花灯,兰泗还送了雪兰英一个绘有老鹰展翅图样的花灯。 这些消息全是初荷听来的,而告诉她这些的是皇太后和梅沁。 “所以你大哥今天又跟雪兰英公主去骑马了?” 初荷手上黑子吃掉梅沁一个白子,惹得后者皱起脸来。 “你棋艺进步了,现在要赢你越来越困难。”梅沁不急着下,先喝一口茶。“你刚问什么?喔对啊,他们今天去郊外骑马,说是雪兰英在城里快给闷坏了,本来还约了我,但我推掉了。” “为什么不去?你今天不宜外出吗?”初荷早知道梅沁每日出门前必看黄历,说着,忍不住抿嘴偷笑。 梅沁却是一本正经的摇头。“本日诸事皆宜,我不去是因为我不想去。唉,跟你说说也没什么,我不去是因为……算我怕了雪兰英了。” “此话怎说?”莫非兰泗和雪兰英两人过从甚密,冷落了梅沁? “那个雪兰英!”梅沁忽然停下手上动作,气呼呼的抱怨起来:“什么蒙古公主,我看根本是一只猴子!上次我跟着去打猎,她好端端的不知何时动作这么快就爬上树去,然后趁我经过树下是忽然跳到我的马背上,我和那匹马差点被她给吓死。” “怎么会这样?”初荷着实讶异。“她为什么要吓你?” 梅沁几乎是咬牙切齿。“她说本来要抓到树上的飞鼠了,都怪我忽然骑马经过,把飞鼠给吓跑。你说说,有这种事吗?我哪知道她躲在树上抓飞鼠!这也要来怪我。” “你大哥没说什么吗?”他喜欢爬到树上的女子? “讲到这个我才气!我大哥那时不知跑去哪了,根本没看见人影。后来我和雪兰英理论,他才慢吞吞的骑着马出现,看到我们在吵嘴,竟然没问缘由就要我道歉。”梅沁满肚子没好气。 “那真是挺不公平的。”初荷忍不住想着当时的情景,实在难以想象竟有如此活泼的女孩儿,跟她简直相反。 “可不是嘛!”梅沁似乎还没消气,说得面红耳赤,手上白子就随意一放,也不管什么战略了。 “说到我大哥,他可真是怪。你瞧他明明就是斯斯文文的模样,偏偏老喜欢那种活泼外向的女子,以前那位也是,成天就是骑马打猎放风筝,我看了头都疼了,现在这个简直是翻版,言行举止根本就是一模一样,连爬树也一样……” 原来,兰泗向来喜爱这般活泼的女孩啊。 倏地,她又想起那晚看戏时兰泗怔怔望着雪兰英的模样,那神情此刻回想起来似乎带着一点迷惘和惊喜,或许,那就是一见钟情吧。 “今天这盘棋还真乱七八糟。”梅沁抓抓头。“我被雪兰英气得没了章法,怎么你也一样乱下一通?这种下法要是给外人看了,肯定会笑掉大牙。” 初荷尴尬笑了一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礼部主管国家典礼和教育、贡举之事,兰泗忙完天子祭祀之后,休息没几日又开始筹备科举考试,偶尔忙起来时,通宵都没能阖眼。 不过,忙归忙,同僚之间仍是忙里偷闲,喝碗茶休憩一会儿,其中尤以几个同是贵族出身的官员凑在一起最能聊得开。 “听我家三妹说,大年初三那日皇太后找人看戏,你们知道谁坐在她老人家身边吗?”一个正黄旗子弟、父亲贵为郡王的男子,忽然放下手中毛笔笑问。 “谁啊?瞧你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端重亲王府的三贝子不屑地横他一眼。“说出来可别泄气。” “哎呀!不用说了,这消息老早就传开了,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吧。” 另一个同样也是八旗贵族的年轻男子嗤之以鼻。 坐在另一旁,原本提笔写公文的兰泗略为抬眉,回想起那晚的情景,坐在皇太后身边的不就是初荷吗? “到底是谁啊?你们打什么哑谜!”端重王府三贝子火大追问,却忽然想到——“对了,兰泗不是去参加了吗?那我问问兰泗不就行了,他是这儿最清流的人,不像你们几个,看了就乌烟瘴气。” 顿时几个人同声抗议他的乌烟瘴气之说,不过倒没人反对兰泗为清流的说法;先不说他那股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单单是本身文采与才气就让人佩服;加上他说起话来彬彬有礼,脸上又时常有着恬淡如菊的笑容,称之为清流一点也不为过。 被点名的兰泗贝勒放下毛笔,捏捏眉心。“别闹了。那日少说也有二十多个人,我也没坐在皇太后附近,哪里知道什么了。” “哇!”三贝子挥挥手。“你们还说只有我不知道,兰泗还不是一样。” “我说吧,那日坐在皇太后身边的,就是前阵子大家好奇谈论的那个人。”有人贼贼的说着。 三贝子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难道就是简亲王家的寡妇,年纪轻轻就守寡,又拿了一堆钱回来的那位?” 兰泗听着,略为蹙眉,对于守寡又拿钱的字眼听了十分不悦。 “听说她现在每天去伺候皇太后,很有点手腕,不是个普通女人。” “我三妹说她长得倒是不怎么样,聚会那天穿得很朴素,我看大概怕被人说阔气。” “但是我小妹说她五官呆板,而且从以前在茶艺社认识以来,就高傲孤僻,连请她帮个小忙都不肯,她们几个姐妹淘都很受不了她。” 一堆人七嘴八舌,说得像是亲眼所见。 兰泗从不知道这帮同僚这么嘴碎,不由得在心里直摇头。初荷根本不是每日进宫,更加不是有手腕的女人,穿着朴素是因为她向来都是那样,哪里是怕被说阔气而故意的! 还有,初荷虽不特别美,但那淡雅的模样让人如沐春风,岂会呆板。 她不肯帮的忙,肯定是因不屑为之,竟然这样说她高傲孤僻! “管她美还是丑,要我说啊,现在谁娶到她才是下半辈子不愁了。” 端重亲王府三贝子忽然这么说着。 兰泗听了,忍不住抓着他话里的小辫子反问:“怎么端重亲王府也需要找金山银山来靠吗?” 三贝子被问得糗了一下,搞不清楚脸色温煦的兰泗是不是故意挑衅,怎地忽然说起话来绵里带针,让他吓了一跳。 “我家当然是不用,我是说其他人。圣上最近不是让四阿哥追讨国库欠款吗?听说朝廷中人人自危,连咱们这些亲王府都能幸免,这时侯倘若娶了个有钱的媳妇儿,不就解了燃眉之急吗?” “这倒是。不过听说圣上最为震怒的是户部官员竟然仗着职务之便,欠款最多,听说现在四阿哥要逼户部大官先把钱还清,才好以正视听。” 户部?兰泗心中略感惊讶,初荷的阿玛不就是户部侍郎吗? “户部官员竟然自己亏空吗?他们主事的人都不管?”兰泗故意反问着,想知道更多缅节。 “哈哈!听我阿玛说,借最多的就是户部主事,其次是户部侍郎。圣上看了借款名册,听说脸色都变了,哪里想得到户部自己都不检点,管钱管到国库都快空了。” “这还真不像话,要是他们不先还出钱来,哪能服众呢。” 兰泗低头重新提笔写字,看来他得四处打探一下户部的消息。 这日,初荷与梅沁对弈,二人厮杀得痛快淋漓。初荷自有兰泗相赠的书籍,加上兰泗几次面授机宜,果然棋艺进步神速,连梅沁都要甘拜下风。 晌午梅沁走后,初荷独自在书房,又拿出兰泗《论弈》翻看;尽管她已经将上面所有内容都看到熟透,仍是习惯每天拿出来翻翻,看书册内容,也看兰泗的注解与心得。 “小姐。”丽儿开心的走进书房。“兰泗贝勒来了呢。” 初荷讶异抬起头来。“他来了?” “是啊。”还有小总管也跟来呢,嘻。 “让他进来书房吧。”这人,不是忙着跟雪兰英公主骑马打猎放风筝吗? 初荷不解,直到兰泗走进来,她都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但看他脸上带着笑,似乎精神心情都挺好,手上还拎着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 “听梅沁说你今天骑马去了。”初荷一边沏茶一边说。 骑马打猎很好玩吗?雪兰英公主是否让你情牵意动?这下子不用再烦恼该怎么跟皇太后交差了吧?初荷很想一次问出口,不过终究没这样问,毕竟她自认并非真心想听兰泗和雪兰英的交往内情,她不想如此矫情造作的故作关心。 “早就回来了。中午还进宫一趟。”兰泗将手上包裹递过去。 “什么?”初荷打开一看。“怎么有这个?” 竟是一条毛茸茸的雪白围巾。 “你不是怕冷吗?这是雪兔的毛,极为保暖,而且质地柔细,圈在脖子上也不会难受。”他仔细解说。 “是你猎来的吗?”她摸着,的确很软很细致,莫不是雪兰英公主猎到的吧? “嗯,前些日子猎的。喜欢吗?”然后让王府里的女婢做成围巾。 初荷点头,看着雪白的毛色,想像着倘若围在雪兰英公主脖子上,肯定比围在她身上更加艳丽好看? “你最近不是正忙吗?让小总管送来就行了,何必走这一趟。” “你是说我被拔擢为礼部员外郎的事吗?梅沁跟你说的吗?我阿玛很高兴,好像已经看到我连年高升的荣景似的。”兰泗扯扯嘴角。“他高兴就行了。” 初荷看他谈起公事总不太愉快,不由得柔声劝慰:“倘若你不喜欢在礼部干事,不如想想到底朝廷里有什么差事是能让你更得心应手的;反正,按照王爷的心意,横竖你都是得在朝廷当官,既是如此,不如找个最符合你心思的地方待着,说不定还做得更起劲。” 兰泗一怔,定定的看着初荷。 “怎么了?”第一次被他这么直勾勾看着,初荷猛地有些紧张。 这人难道不知别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盯着人吗?简直让她有知所措。 “我被圣上拔擢那日,才在想着你方才说的。”一般人都会劝他就这么安稳的待在礼部,照目前情况看来,肯定是连连高升;可他压根不这么想,他对礼部的事情就是无法热中,但从来没人关心过这点,却没料到初荷竟能说中他的心思。 “那你有什么盘算?”既然已经盘算过,肯定也有个方向了吧。 果然,兰泗点了点头。“礼部我是不适合待的。若说在朝为官,我怎么说都不能跟我阿玛的手腕相比,要这样一直高升下去,肯定招人嫉妒,要是一时不察,哪天定要闹出大事来。我是想,不如找机会跟圣上自请调去翰林书院编书……” “编书的确比在礼部适合你。不过,别自己跟圣上请调,你得找机会让圣上自个儿发现你的才能,主动让他自己调你去编收才行。一来免去其他人闲话,说你凭着身份尊贵随意调任,二来倘若是圣上亲自将你调职,翰林院的人才会敬重你,你阿玛也才不会发火。”这人今天怎么搞的,又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兰泗盯着她好半晌,神情像是佩服,又像是赞赏。他展开欢颜。“有你这个知己,我真是三生有幸。看来送你雪兔围巾换这一席话还太便宜我了。” “得了,这是旁观者清而已,总之能真的对你有所帮助才好。”她不想看着他待在不适合的位置而郁郁郁寡欢。 “倘若你身为男子,在朝廷里的应对肯定比我游刃有余。”他还真是从来都不喜欢那些明争暗斗的事儿,甚至看在眼里也觉得厌烦。 “你就别笑我了吧。”在他心中,她不是知己,就是被假想成男人吗? 兰泗笑着喝了口茶,忽然正色问道:“最近你娘家那边可有人来找过你?” 初荷怔住。“我回来北京后,额娘一直派人来约,可我都推掉了。本来她已经没来了,可不知怎么搞的,过完年竟然天天找人来问一次,今早也来过,看来她是非见我不可,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没想过她找你的原因?”兰泗放下茶怀,神情有些严肃。 初荷摇头。“应该是我额娘手头紧,才跑来找我想拿点银两。” “跟你说一件事,你先别着急。我听说户部亏空国库,朝廷里好几个大臣联名起来弹劾户部尚书和侍郎,圣上也派四皇子亲自去查。”他那日听同僚谈起后,又不着痕迹的向自己阿玛打听,之后还套问了几个在户部办事的朋友,才确定这些消息。 初荷着实惊讶,万万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父亲担任户部侍郎多年,一直为着升不上户部主事的位置而耿耿于怀,但除此之外也没听过捅出什么太大的喽子,怎么会遭到联名弹劾? “那他要被……?”说这话时她心情是复杂的。尽管娘家的人对她寡情,但她还不至于幸灾乐祸,心底更深处其实是不希望娘家的人遭到不测。 “听起来对上倒不急着办弹劾,但四皇子奉命追讨朝廷官员欠国库的银两,现在人人都说要让户部的人先还钱,以正视听后大家也才服气。这件事情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已经有一个户部官员因为还不出钱而上吊自杀;不只是官员,就连向来奢豪成性的亲王贝勒贝子,甚至是皇子们都受到追讨。”所幸礼亲王府在精明的礼亲王主导之下从来没跟国库借钱,才免于卷入风波当中。 “竟有这样的事。”初荷听得心惊不已。“难道我阿玛跟国库借了很多钱吗?” 兰泗点头。“福大人连着几个儿子娶妻都大肆整修宅第,每次都花了不少银两,再加上去年他买了一个宅子给你二哥,前前后后借了不少。你阿玛本来就是户部大官,借钱比起其他人更容易些。根据我打听,他约莫借了三百多万两。” 初荷震惊。三百多万两?这一时之间根本还不了啊! “所以我猜测你额娘急着找你,大概是想求你借钱给他们还钱;其次,过年时期人人都知道了原来你在皇太后那儿走动,或许你娘家也想过要让你找皇太后求情。”兰泗清清楚楚分析。 “找我借钱又有何用?都跟她说了这些财产时简亲王的,我得好好保管着,等哪日简亲王后代有急用,我就得帮助他们。”初荷没料到朝中的波涛汹涌远比她所想的更为惊险,竟连她跟皇太后的关系都有可能被人拿来利用。“我更是不可能去跟皇太后求情。这老人家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了,她最讨厌人家要她去跟圣上讨情面。” “不错。你才在宫里走动没多久就摸清了她老人家的个性,她的确最讨厌有人朝廷后宫不分,要是你恃宠而骄替娘家求情,恐怕以后就再也见不着她的面了。”现在三天见一次又如何,倘若不守本分,可是会立刻就被赶得远远的。 “我阿玛要是还不出钱来,又会怎么样?”初荷叹了口气问。 兰泗摇头。“恐怕其他官员就会争相攻击,圣上也无法坐视不管,大概他的官位会不保。” 初荷脸色微微发白。她娘家就只有父亲一人在朝为官,哥哥们根本全是扶不起的阿斗,原本大声福尔铨靠着简亲王的关系得到了一个管理皇宫采买粮食的肥缺,却没做多久就因为采买的物品低劣而遭到内务府革职,差点还落个查办问罪的田地;那次父亲就花了不少银两四处拜托,才让大哥安然抽身。 因此,初荷深知哥哥们个个游手好闲,成事不是败事有余,还爱摆派头而得罪人,倘若父亲一朝被贬,那就代表整个家要垮了。 “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先清楚内情,或可在见你母亲前先想好自己的立场。钱借了,可能他们永远还不了,那你就有愧于死去的简亲王了。” 初荷抬头望向兰泗,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是倾向于不借?” 兰泗看着初荷,有些难过于她此刻的处境,但他要是不尽早将事情分析给你听,日后她一旦乍然得知,肯定会更加不好受,至少先让她知,还有个缓冲时间可以想想对策。 与他,还是建议初荷最好别插手;只是,他一直以为初荷对娘家早已心灰意冷,但见她此刻忐忑不安的神情,显然内心十分挣扎。 “你也别难过。我要是相出了更周全的对策,再来跟你商讨。”兰泗轻轻说着。 初荷向来气息沉着、冷静聪颖,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她流露出犹豫难舍,不知怎么着,兰泗竟也觉得十分不好受。 “谢谢你帮忙打听,还特地来知会我。”初荷感激的看着他。 “谁叫我们是知己,要是我连这个都做不到,以后还有脸来这儿聊天下棋吗?”兰泗勾起微笑,不无安慰之意。 初荷凝眉思索,心思百转千回。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避着娘家了。 第七章 北京城郊区,白雪初融,宽广辽阔的平原上,一黑一白的高大骏马驰骋着,有时是白马领先,有时是黑马超越,不过始终都在一定距离之间。 许久,两匹马才慢慢减缓速度,马背上两人轻喘着气,黑马上头的是个艳丽娇俏的大眼女孩儿,骑着白马的则是五官俊秀气质清朗的年轻男子。 “刚刚算是你输啦,我的马头领先你肯定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女孩笑着,语气有些耍赖,说话时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十分伶俐可爱。 年轻男人不置可否,就只是微微笑着。 “咦!你瞧瞧那儿,有好多花。”大眼女孩儿就是雪兰英公主,她兴奋的指着前方。“咱们过去看!” 她话还没说完,就一溜烟策马狂奔,留在原地的兰泗贝勒摇摇头,也用力一蹬马肚,跟了过去。 只见前方小山坡上有着两棵梅花,冷冬寒梅伫立在空旷郊区,微小粉嫩的花瓣长满整株树,那淡雅的粉红色上面沾着一些些洁净白皙的雪片,又粉又白的,风一拂过,就随之微微颤动,那脆弱却固执的模样,万分惹人怜惜。 兰泗怔怔的看着,禁不住叹吟:“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雪兰英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你在嚷些什么啊?” “这是宋代女词人吴淑姬的长相思。”兰泗跟她解释:“是一首迎春小词。” 不过词句当中蕴含的是婉转含蓄的心事,是一首极为细腻动人的作词。 “喔。”雪兰英大眼睛溜溜的转。“你念起来是挺好听的,不过我全听不懂,我对诗词没什么兴趣。” 兰泗笑着,没说什么。 “对了,我们明天去参加豫亲王府举办的聚会好吗?听说可以烤羊肉。”雪兰英最喜欢这类活动了。 “我明天开始连着好几天都得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礼部这么忙啊?不能请假半天吗?”她问。 兰泗哑然失笑,真觉得她果然心直口快,一派天真无邪不知世事。 “怎能随意不去呢?这不成的。” “哪有这样的道理啊。”她有些不快。 兰泗瞧她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只好想法子弥补。“或者你问问其他人,看看谁能陪你去。” “这样啊。”雪兰英叹了口气又想了想。“那我找梅泌一起去好了。” “那太好了。”兰泗点点头。 雪兰英忽然从马背上跳下来,一股脑儿的就躺在雪地里。“好舒服啊,我最喜欢白雪了!” 兰泗看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半晌,确定自己真的不想跟着在雪地里翻滚。 想起那日在宫里乍见雪兰英,她的活泼外向确实让他惊艳。雪兰英喜欢骑马打猎放风筝这些户外活动,讲起话又直爽且毫无心机,而她的那双大眼睛总是笑着眨着,没一刻安定下来。 这些,全都有她的影子。 雪兰英无论外表或是个性,都和她太像了。 兰泗总以为自己喜欢的就是以前青梅竹马的那个形象了;他总也以为,世上除了以前的那人以外,再无如此活泼好动、直话直说的大眼女孩儿了;也因此,那晚看见雪兰英,就像心底那一处遗憾忽然被填补了起来,那一刻,的确让他又惊又喜。 之后连着好几天,他们一起骑马打猎放风筝,一起做尽了以前他陪着青梅竹马恋人做过的事情。 他以为自己会很感动,以为自己就像绝处逢生,但是,一天过一天,他却发现,肯定是哪儿出错了,看着雪兰英跟那人如出一辙的模样,他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他可以笑着看雪兰英的淘气,但是,心情却是如此平静无波。 “你还不下来!”雪兰英娇嗔抗议。“我一个人不好玩,你快下来啊,咱们来打雪仗。” 什么?兰泗讶异地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团雪球朝他脸飞了过来,他敏捷的侧身闪开。 “可恶!竟给你躲过了,再来一个!”雪兰英笑着跳着,在雪地里翻个筋斗,又连扔两个雪球。 兰泗无奈,这次假装来不及躲,让她打中他手臂,果然惹得雪兰英咯咯巧笑。 是他变了吧?好久以前的青梅竹马恋人也曾这样跟他玩,那时他倒是挺开心的,如今回想起来,却好像连很久以前那次,对方的笑脸他也几乎记不清了。 或许,他弄错了,就算以前曾经深深爱过、深深追逐过,却不代表他往后就是喜欢那样的女子。 是啊,就是这样。 骏马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清瘦俊秀的年轻男子骑在马上,看着在雪堆里滚来滚去的俏丽女孩,全无加入打雪仗的念头,女孩却径自玩得忘形,两人互不相干的模样,形成雪地奇景。 兰泗仰起头来看着朗朗晴空,再俯首看向滚雪球似的雪兰英,嘴角扬起嘴,乍然一笑,不为别的,只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初荷没想到母亲会这般心急且恼怒,就在她决定要见面的当天早上,母亲不顾下人们的惊呼,竟然怒气冲冲的硬闯进来。 “小姐,夫人她……”丽儿惊慌的直奔初荷卧房。“夫人她来了,而且已经在大厅里了。” 初荷听了,忍不住蹙眉。她刚刚才梳洗完毕,怎么这就来了呢? “我马上就过去。”她无声叹了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结果,她才走进大厅,就被拔尖的怒吼给吓了一跳。 “怎么?你总算有空可以见我啦?我到还不知道这年头见自己女儿还要排队!”佟氏怒气未消。“你以为回来受到皇太后看重,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 初荷大感头痛。“额娘急着见我,是有什么事要跟女儿说吗?” “怎么?我没事不能见自己女儿吗?这是谁订下的规矩?”佟氏没好气。 “既然没事,那就喝点茶再走吧。”初荷朝丽儿示意。“沏一壶夫人爱喝的乌龙茶过来,还要一些点心。” 初荷打定主意不主动开口问父亲的事儿。 佟氏压根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会一副没事的样子,完全不问娘家的近况,顿时暗自恼火,偏偏自己方才已说了“没事不能来吗?”这下子反而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额娘喝点茶吧。”初荷替她倒茶。 大厅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佟氏看她气定神在的喝着茶,忽然一团火气直冲脑门,碰的一声重重将杯子放下。 初荷知道她马上就要发作。 “你就这么对娘家漠不关心?一点也不在意我们死活吗?”佟氏怒问,几乎是指着初荷的鼻子问罪。 “额娘怎么这么说?”娘家难道就关心过她吗?初荷真的不想再跟母亲说下去。 佟氏有些拉不下脸,扯扯嘴角。“我就跟你长话短说,总之你阿玛近日闹出点事情来,需要点银两救急,你愿意借吧?你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阿玛被罢官吧?” 额娘竟连开口跟她要钱都不把事情说清楚! “初荷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想先知道家里几个哥哥商讨过要怎么解决吗?”大难临头,不是应该把阿玛买给哥哥的宅子卖了或抵押筹钱吗? 佟氏冷笑。“怎么?听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嫁出去了,你跟咱们就不相干了是吗?” 佟氏嫁为侧室,总共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去年娶妻搬出去的次子,住的宅子是她当是缠着福大人买下的。 这次福大人被点名还钱,当即要求次子把宅第卖了搬回来,但佟氏在家里哭天抢地,说老了只能依赖儿子,偏偏儿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福大人给她搅得实在吃不消,因此也就暂缓这项提议,改要求所有女眷拿出嫁妆首饰典当凑钱。 可佟氏向来挥霍,身边的积蓄早就都给儿子拿去添购家具了,哪里拿得出什么值钱的首饰,所以她更非要从初荷这儿弄点钱出来不可。 “我没说不理会,只是要听听其他哥哥有什么法子。”初荷看她神色不定,心知肚明其中定有问题。 “这还能有什么方法?你阿玛就叫每房卖首饰凑点钱。”佟氏心不过情不愿的说。 “两年前我出嫁时,简亲王给的聘礼呢?”那些东西此刻拿出来不是正好吗? “那点钱哪里够啊!你二哥买房子时都让他拿去添购家具了。”看初荷面露讶异,佟氏连忙又解释:“你二哥身为朝廷大官的儿子,家里少不了有客人走动,要是没个像样的家具摆设,这还不让人笑话吗!” 既然搬新家了,不就是要好好布置吗?难不成要像初荷这样搞得家里冷冷清清、简陋寒酸? 佟氏都听人说初荷把这儿弄得华丽豪气,她上一次来的时候初荷才刚到北京,料想那时还没整修,没想到刚才在大厅一看,根本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会放个什么盆栽和不起眼的挂画,真是好笑至极。 “倘若阿玛被贬,二哥就再也不是官家子弟了,还不如先把那座宅子卖了,如此一来,也免掉家里其他人闲话。”初荷好声好气的劝着。 “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佟氏恼羞成怒,一张脸涨得通红。 “不想借钱给我就算了,倒是很会打你二哥的主意!我倒不知道你这几年练得这么伶牙俐齿,当初生你简直是白生了!” 她向来说话都是这样的,只不过以前在家里时从没人跟她讲话,以至于没人发现罢了。 “额娘,虽然外传我继承简亲王的大笔遗产,但简亲王临终前一再叮嘱我,这些钱财只是帮他看守,日后还是得用在他的后代子孙身上,因此这些财富不能视为我个人拥有,我也不能轻易动用。”只除了这个宅子,简亲王言明是给她一个栖身之地,另外也给了她下半辈子该用的家用。 “哪有这种道理!给你就是你的,我就不信你拿来急用会怎样!你阿玛都要被罢官了这还不急吗?我看你分明就是随意捏造来骗我!” “信或不信由额娘自己决定,总之我说的全是事实,没有半分虚假。”初荷心情纷乱,气恼自己亲娘竟然从没替她这个女儿盘算过就算了,竟连简亲王的遗产都想打主意。 “好!你阿玛要我凑钱,你二哥拿不出来,而你又眼睁睁看着不管,大家都是想逼死我才甘心是吧!要是早知道我这么命苦,我就一刀往脖子上抹了还干净利落!”佟氏眼看着初荷是铁了心不肯将简亲王遗产拿出来,顿时大哭特哭。“像你这种不肖女儿,还有脸去皇太后那儿走动吗?我要让人去说说你的不孝行径!我看看还有谁理你!” 初荷叹口气。“皇太后从来不管这些事,额娘何必自讨没趣。” 见佟氏哭得眼泪鼻涕全糊在脸上,初荷想了一会儿。“额娘在这儿等一下吧。” 初荷回到房里,简亲王在世时送的首饰全包在一个方巾里。 “这是简亲王给的首饰,反正我也用不着,额娘有急用就拿去吧,这些卖了可以凑不少钱,就当是我们这房的心意。”初荷将包裹递给佟氏。 佟氏将方巾打开,看见里面全是些珍贵细致的项链手环戒指,顿时破涕为笑。“想不到简亲王这么慷慨,这可全是好东西呢!” “我只有这些,真的没别了,下回额娘再跟我要我也没了,额娘还是劝二哥把家具还是宅子典当或抵押吧。”她不着痕迹的叹气,是无奈,也掺杂着伤心难过。额娘压根不问她过得可好,只管闹到她拿出首饰来才肯罢休。 “行了!我这些拿出去让其他房没话可说。你不知道她们个个针对我,却不说说自己。你大妈的女儿初莲还不是三天两头跟娘家拿钱,竟然还敢说我!”佟氏将那包首饰包好,竟开始说其他人的闲话。 初荷奇道:“初莲不是嫁给端重亲王府的大贝勒吗?怎么还需要回来拿钱?” 佟氏嘲讽一笑。“那丫头嫁过去至今肚子都没消息,人家去年年底纳了个侧室,听说后来都没再理初莲。她啊,差不多是守活寡了吧。这次你阿玛的事,你大娘跑去找女婿,想拜托亲家帮忙求情,不然借点钱给咱们也成,哪知道去到王府等了大半天,嘿,人家不见就是不见,灰头土脸的又回来了。” 竟有这样的事!想起初莲向来心高气傲,如今受到夫婿冷落,肯定是一大打击,想着,初荷不由得心下恻然。 送走母亲后,初荷心情低落,独自坐在大厅里看着水缸里两条金鱼游来游去。 兰泗自从那日在雪地骑马后,就再没跟雪兰英碰面;除了礼部没日没夜的忙碌之外,他自己不再有想跟雪兰英见面的念头也是一大因素。 “贝勒爷。”小总管临康进入书房,压低声音在兰泗耳边禀告事项。 “好,你下去吧。”兰泗拿笔正在作画,画的是那日雪地里看见的梅花。 想着方才小总管所言,说他今日外出采买时经过初荷府第,正巧撞见初荷的母亲从里头走出来,看起来面带笑容,身上攒着一个包裹,闲适的坐进轿子里去。 初荷肯定是让娘家人扰得不得安宁吧。 兰泗凝神提笔细细画着淡雅粉色花瓣,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初荷被母亲闹得不得安宁的景况。 “贝勒爷,可要用点桂花酒酿汤圆?”小总管过没多久又回来问。把清瘦的贝勒爷养胖点是他的职责之一,因此每天总要想方设法让他多多进食。 “桂花酒酿汤圆……元宵时吃的那个吗?”飘着桂花香气又带着淡淡酒香,汤圆外皮咬起来软中带韧,入口香甜。 小总管愣了一下,以前兰泗贝勒从没多问这些。“是啊,就是元宵节吃的。贝勒爷喜欢吗?” 喜欢。兰泗想了一下。“别煮,帮我包起来。汤圆包好之后,把马牵出来,我要带出去。” 什么?小总管又是一愣。不过兰泗贝勒从不说笑,因此他应了一声,赶紧小跑步离开照办。 不过一刻钟时间,兰泗就轻装打扮在大门等着。小总管才将白色骏马牵来,他就翩然一跃坐上去,手上拎着汤圆,带着微笑出门;小总管连忙也骑上马跟在后头,只是他到此还搞不清楚贝勒爷这么开心是要去哪儿。 结果,白色骏马翩翩来到初荷的府第。 “贝勒爷您来啦。”丽儿一见贵客到,原本苦闷的一张脸勉强笑了一下。 她会这么烦心还不都是因为早上家里被夫人搞得乌烟瘴气!这一搅和,惹得小姐到现在都还一个人坐在大厅里闷闷不乐,她当然也就高兴不起来;不过,现在总算有人来解闷了。 “你家小姐呢?”兰泗利落跳下马,整整衣服袖子。 “在大厅里。”丽儿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垂下眼帘。 “这你拿去厨房叫人煮,好了之后端过来。”兰泗将手中汤圆递过去,丽儿接过之后,垂着头默默告退。 兰泗瞧她模样,更加确定早上家里肯定闹得不甚愉快,顿时快步走进大厅。 瞧见初荷一个人盯着水缸发愣,兰泗慢慢踱到她身边。 “鱼都让你给看得不自在了。” 听到声音初荷抬起头来,接触到兰泗的目光后,她尴尬一笑。 “我额娘……今早来过了。”初荷无声的叹了口气。“虽然你早一步提醒我,但还是很不愉快。” “她向你要钱了?”兰泗坐到隔着茶几的另一张椅子上。 初荷点头。“很不客气呢。但我还是给了。” 兰泗略为抬眉。“既然给了,就别懊恼了,当做是孝敬老人家吧。” “我只把以前老王爷给的首饰拿给她,其他的,不能给。”初荷闷闷的低着头。 “倘若她又来呢?” 初荷坚定的摇头。“我已经跟她表明了,只此一次,没能多给了。我要她下次就把二哥的宅子给卖掉凑钱。” “既然把话说清楚了,就别生闷气。”虽然十分怀疑初荷的额娘会遵守,但兰泗也只能这么劝着。 “你怎么来?怎么有空?” “礼部好不容易昨儿个忙到一个段落,我也好趁机会喘口气。”兰泗笑着。 “不用跟雪兰英公主出去吗?”初荷出于关心,轻声问。 兰泗摇头。听到雪兰英三字,有些不着痕迹的抬抬眉。“不用,汤圆煮好了,吃吧。” 初荷仍想着早上的事,没发觉兰泗的反应,只是当丽儿端来两碗香气四溢的汤圆时,她才从心事当中回神,不解的看向兰泗。 “桂花酒酿汤圆。你瞧汤里有着桂花,香味很淡雅,喝喝看。”兰泗看着她喝了一口。“如何?” “这汤有着桂花独有的花香,喝起来特别香。这碗里颜色白中带着嫩黄,格外清新。”初荷笑了,又喝了一口。 “是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样的东西。”他想起桂花清幽的香气就想起初荷,知道她定会喜欢这般揉着花味的食物。 “有劳你特地拿这个过来。”她有些羞赧。 兰泗怪罪的横了她一眼。“说什么傻子才说的话,我们是知己,我喜欢的东西,当然就想到你也会喜欢。” 初荷笑着。是啊,她可是兰泗贝勒的知己呢。 两人笑着吃着,一时间大厅里飘着汤圆甜香的气味。 可惜气氛却被匆匆走进来的小总管给破坏。 “贝勒爷!”临康小跑步到兰泗身边,正想低声往他耳边禀报。 兰泗挥挥手。“有什么事就说吧,初荷不是外人。” 小总管愣住!贝勒爷向来行事小心谨慎,尤其在朝廷当官后更是步步为营,从没哪次这么不设防。 “禀贝勒爷,”小总管硬着头皮。“雪兰英公主来了,正在大门口。” 什么?兰泗差点汤匙都滑了。“她来做什么?一个人吗?” 初荷也是极为诧异的看着小总管,怎么今天人人都往她家跑? “禀贝勒爷,好像是梅泌主子带来的,两人正在门口吵呢。除他两人,身边没其他人。”小总管极少看见兰泗如此惊讶,不过还是得把话说完。“公主看起来不太高兴,好像才哭过。” “梅泌是吃错药了吗?竟把人带来这儿闹。”兰泗蹙眉不悦。 “赶快先让他们进来吧,在门口哭闹让别人瞧见了不大好看。”初荷连忙跟兰泗建议,兰泗只好点头。 “你要不要去院子瞧瞧?”初荷还没说完,就见兰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兰泗蹙眉来到前院,就看见雪兰英拉着梅泌正走进来,小脸果然犹有泪痕。 “这是怎么搞的?”兰泗诧异的问着梅泌,只见后者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一瞥见兰泗就想转身往回走,却被雪兰英拉着不放。 “你果然在这儿!”雪兰英略显稚气的小脸一看见兰泗就气呼呼。 “人家三番两次约你出来玩儿,你老是说没空没空,怎么却有空来这儿?” 这是搞什么?兰泗觉得一阵头痛。“前几日确实是忙公事,直到今天才没进宫。” “那你怎么有空来这儿?要不是我今天去王府找人,还不知道呢!幸好梅泌老实,才带我来这儿找。”雪兰英边嚷嚷边哭。 兰泗一听,立刻瞪向梅泌。 “拜托!别扯上我,是你自己说今天一定要见到大哥,我才想到可能在这儿的啊。大哥!我是被逼到没办法了,这丫头在我那里又吵又闹的,我逼不得已的啊。”梅泌苦着脸哀嚎。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了?这几天这只小猴子缠着他也就算了,今天连大哥也惹了,看到初荷慢慢从大厅里走出来,他知道这下子丢脸丢大了。 “好了,别在这儿闹,先都跟我出去。”兰泗冷着脸,示意大家通通出去。 兰泗贝勒生气了!小总管深知主子个性,这主子平日温文有礼,但最气恼有人不懂礼貌,此刻看他冷硬着一张脸,就知道他心里不快。 “我不要!”雪兰英看到初荷之后,明显怔住!看看她那副斯文秀气的模样,又看看兰泗身上浑然天成的文气,顿时大感委屈。“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明白了。” “我都说了,别在这儿闹!”兰泗恼火,不料雪兰英下一动作才让他吃惊。 雪兰英奋力甩开梅泌,冲到兰泗面前,小手用力一挥,竟然打了兰泗一巴掌,响亮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傻住。 “既然你不喜欢我,何不趁早讲清楚?你这人真是差劲鬼!我恨死你了!”雪兰英哇的放声大哭,恨恨的跺脚之后,拉起梅泌的手。“咱们走!” “为什么我也要一起?”梅泌哇哇大叫,却被雪兰英硬生生拖着走。 喧闹的院子忽然间整个安静下来,兰泗愣在原地,不敢相信竟有如此泼辣的公主!他从没被女人打过,只觉得脸颊热辣一阵。 “贝勒爷,你要不要紧?”小总管被雪兰英的举措惊出一身冷汗,看见兰泗半边脸泛红,顿时尴尬。 “没事。”兰泗没好气的挥挥手。 “你不追出去瞧瞧吗?”初荷有些担心的看着外头,刚才雪兰英可哭得厉害,不理会好吗? 兰泗摇摇头。“算了,既没那个心,追出去又有什么好说。” 没那个心?初荷诧异,想问,但看兰泗一脸无奈,忽然觉得既尴尬又滑稽,忍不住抿嘴偷笑。 “看到我被打,你竟还笑得出来。”兰泗虽然这么说,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让你见笑了,我今日还真是颜面尽失。” 初荷笑着摇头,指着他被打的一边脸。“也不算尽失,只是有失去一边而已。” 兰泗叹口气,又想起这下子大概要闹到皇太后那儿,更加无奈了。 “你还是想想要怎么跟老人家交代吧。”初荷当然也想到了这。 兰泗看着初荷,忽然觉得头更痛了。 雪兰英拉着梅泌一股脑儿跑到郊外空旷之地。 “你大哥好过分!不喜欢人家也不讲清楚!”她原本已停止哭泣,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梅泌按按额头。“别哭了,就算是他不对,你刚也打回去了,哭干嘛呢?” “人家以为他对我有几分意思。那晚在皇太后那儿看戏,他不也只跟我说笑吗?可现在算什么?他瞒着我跑去找别人,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雪兰英鼻头一酸,又哭了起来。 “我不是帮他说话,只是,你们又还没婚配,他去找别人也不算什么吧?更何况初荷只是他的红粉知己而已。”梅泌小心翼翼的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这是干净的,你拿去擦擦脸,哭成这样丑死了。” 本来脸蛋小小白白的还挺可爱,哭起来却是又红又皱成一团,看了让人头痛。 “你敢说我丑?”雪兰英抡起拳头作势要打,梅泌连忙闪开。 “又要打人?你看你这臭脾气,谁还敢跟你一起啊!”他火大的抓住她拳头。 雪兰英顿时觉得羞赧,一跺脚,将拳头收回,发愣了一会儿,却有忍不住抽抽鼻子,再次流下眼泪。“这下子怎么办?人人都以为兰泗贝勒喜欢我,结果根本就不是这样子。” 梅泌看她红着眼睛发愣的模样,竟有几分令人怜惜,不由得放软语气:“喂,你就真的那么喜欢我大哥啊?” 雪兰英被他一问,也傻了,迟疑了好半晌。“我也不知道。只是,听皇太后说,那晚安排了好几个女孩儿要给兰泗贝勒挑选,那时候每个女孩看见兰泗生得这般体面好看、俊秀非凡,人人都很心动,结果,兰泗只跟我说话而已,你不知道她们有多嫉妒我。” 梅泌一听,打翻白眼。“搞什么啊!你们这帮女孩子是把我大哥当什么了?只是长得好看就都想抢吗?难道选老公只挑外表就好吗?” “不是这样吗?”她用梅泌的手帕擦擦眼睛。“那天晚上的确就是兰泗最好看了啊,我当然也是喜欢最好的。” 那天晚上他也在场啊,那些女孩儿时把他当岩石了吗?梅泌横了她一眼,没啥好气。“肤浅!简直是肤浅!” “总之我就是伤心。”雪兰英忽然又哭了起来。“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兰泗根本没选上我,那叫我面子往哪儿摆?” “你要是继续这样幼稚,往后也没人会喜欢你!”梅泌用力点了一下她额头。 雪兰英愣了一下,想到这次这么没面子,又被梅泌说了没人会喜欢,顿时难过起来,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在梅泌身上大哭。 梅泌头皮发麻,小心翼翼的轻拍她的脑袋。“我、我刚开玩笑的,你这么活泼可爱,肯定有一大堆人喜欢你。好了,拜托别哭了。” “谁喜欢我?你说啊!说不出吧。”雪兰英抬起头来,哽咽着。 梅泌看到近在自己鼻尖前没几寸的脸蛋,眼睛又大又亮,因为哭过而显得无辜又可怜,就像一只小鹿似的可爱,忍不住没来由的开口:“我啊,我喜欢你。” 雪兰英显然没料到梅泌竟然这么说,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抱着人家,脸还几乎贴上去了,顿时脸颊耳朵都红了起来,用力将梅泌推开。 “谁要你喜欢了!” 话还没说完,就跺脚急忙跑开,留下梅泌愣愣的站在原地。 梅泌抚着自己胸口,感觉到心跳快得就要蹦出来,耳朵脖子脸颊全都热辣辣的,像是要烧了起来。 黄历上说今天属鸡的有桃花,不知道这样算不算? 果然就如兰泗和初荷所预料的,隔天一大早,兰泗就被皇太后召见。 兰泗放下手边工作,无奈来到皇太后的院落,看见大厅上挂着他画的“粉红双妹”,想起这两年多以来为了自己大婚的事情,惹得几个长辈失望,不禁长叹一口气。 “叹气又有什么用?”皇太后不甚高兴的走了进来,也不看兰泗,只是挥挥手要他坐一旁。 “听我外孙说,雪兰英昨晚回家时,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又问了一句是跟兰泗吵架吗?你可知道她说什么吗?”皇太后怒瞪他一眼。 兰泗苦笑。“大概是说永远别提到我吧。” 皇太后哼的一声,走过来伸手用力点了一下他脑袋。“你倒是聪明。我知道你聪明,可怎么最近老是做蠢事?” 兰泗默不作声。 “我问你,你到底对雪兰英有没有意思?”皇太后直截了当的问。 兰泗也不打算隐瞒。“是我不知好歹。” 皇太后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一清二楚,却不由得更加光火。 “啊哈!我娘家的蒙古公主你也不要,你倒好,当作买菜似的拣来拣去吗?我问你,你是不是脖子练硬了,想要拿刀子来试试?” 兰泗直摇头。“我真的无意惹您生气,只是,也不敢瞒您。雪兰英公主的确活泼可爱,但是我真的对她没那样的心思。” “你倒是很有骨气。怎么?以为自己这么坦率很可取吗?”皇太后仍是瞪着他,但看起来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恼怒了。“过年之前我就告诉你,横竖你一定得挑一个婚配对象,你倒是说说,如果不是雪兰英,那么你到底想要跟谁成亲?” 兰泗答不出来。他的反应似乎在皇太后预料之中,顿时让老人家气得用力拍桌子。 “又答不上来!你在圣上面前不是很会作事作文章吗?怎么每次问你你就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吧。十天,我给你十天,十天后倘若你说不出对象来,那就听凭我指婚,懂了吗?”皇太后拉高音量,几乎是用吼的,根本不容兰泗回话反驳。 十天?兰泗直到出了皇太后的大厅都还心神不宁。或许他就是个死心眼。人人都是父母婚配、媒妁之言,偏偏他以前认定了青梅竹马,死心后却又执着于追寻一种悸动;可惜,他在雪兰英身上找不到那种感觉,或许他不该坚持,或许,压根就没有那样的人存在…… 第八章 初春天晴,尽管雪还未完全融化,但所有的人早就按捺不住,趁着天气好,春风舒爽,全到郊外踏青。 醇亲王府三贝勒也带了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出来透透气。 “早先就想跟你见面了,偏偏我孕吐比别人厉害,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可是躺着都快闷出病来了,还是得出来走走。”醇亲王府敦华福晋轻轻抚着肚子。 “其实我也很少出来走动,平日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皇宫,就这两个地方而已。”说话的人斯文秀气,喝了一口茶之后,就将两手缩在黑色貂皮手套里保暖。 今日聚会是由敦华提议,两人相约郊外一处梅花林里的隐密茶庄喝茶叙旧;不过,来的人可不止两个;除了她们的贴身丫鬟以外,还有一堆醇亲王府的侍卫,以及一旁等着呼唤的嫲嬷丫鬟;另外,不远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在另一桌跟人攀谈,却不时回头察看她们这儿。 “你当真不让他过来吗?我无所谓的。”初荷看到那个高大男人又频频回首,不禁有些尴尬。 敦华摇头。“别理他,就跟他说了别跟着来,他却故意说什么他也跟人约了这儿,真是讨厌。” 嘴里说讨厌,偏偏脸上泛红,显然心口不一。两人讨论的对象就是敦华的夫婿云海贝勒。 “你在信上说他粗鲁蛮横自大无礼,我倒是看不出来。”初荷抿嘴笑着。按照敦华信上所写,还以为云海是个大老粗,哪知道今日一见,分明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比之死去的云熙贝勒毫不逊色。 “别笑了。你是要我挖个地洞吗?”敦华给她笑得不知所措,偏巧云海又回头看,顿时被她狠狠一瞪。“这人一直往我们这儿瞧,怕旁人不知他老婆在这儿吗!” “别瞪了,这样对胎儿不好。”初荷帮她倒了杯奶茶。“喝吧。” “你回京后还好吗?你阿玛的事情听说了吗?”敦华问着,圣上查户部亏空的事情可是闹得风风雨雨。 初荷点头。“我额娘来问我要钱,我把老王爷送的首饰都给她了,不过也言明只此一次。” “你相信吗?我看,过没多久她又会找你。我听说你阿玛借了五百多万两,被逼得很紧呢。”敦华可是一清二楚佟氏以前对初荷有多么冷淡无情。 “完全不理也过意不去,但是以后不会再给了。”她动作轻柔的又沏了茶。 敦华静静的瞧着。她这个手帕交可说是外柔内刚,外表看起来只是个斯文女子,但是冰雪聪明,冷静慧点,可没这么容易被欺负。 “对了,可听说你二姐的事?”敦华忽然想起。 初荷略为抬眉反问:“你是说她夫婿纳了侧室的事?” 敦华摇头。“听说她前几天将碗砸破,想用破碗的利口来割腕,幸好被一个小丫鬟看见,即时喊人来救,听说再迟一点就要咽气了。” 竟有这样的事?初荷完全没想到初莲这么爱美的人会将手腕刦破。 “是为了她夫婿纳侧室?还是为别的?” 敦华喝了口奶茶。“好像是为了她夫婿一直都冷落她,听说连她自尽获救,她夫婿也没去瞧一眼。” “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女人为情生,为情死,寡情的男人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初荷想着,不禁叹息。 “算了,别说这些了,咱们竟学人家说长道短的了。”敦华笑着。“他在外面听着这些没处发泄,只好回来讲给我听听。” “应该是怕你闷着吧,难得他这么细心。”初荷说着,内心着实羡慕。 “别夸他了。我说你啊,既然咱们聊了这么久,都不主动开口吗?” 敦华嗔怪的横她一眼。 “什么?”初荷定定的倒着茶。 “我都听二哥说啦,说你和我大哥结为知己,我大哥三天两头便往你那儿跑,下棋喝茶聊天,还真是惬意呢。”敦华笑看她微微怔住的倒茶势子。 “原来是说这个。”初荷脸颊发红。“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就是梅沁说的那样吗?聊聊天而已。” 敦华盯着她好半响。“那你为何脸红心跳?” 初荷懊恼得茶也不沏了。“就说只是知己而已。” “知己?”敦华撇撇嘴。“我只问你,你当真只把我大哥看作知己?” 初荷没吭声,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梅花丛,看那粉粉白白的花瓣随风摇曳。 “当他是什么,其实都没有分别。我听说皇太后要他给个婚配人选,算算日子,就是明天了。”看敦华讶异不解,初荷于是将宫女告诉她的十日之约细说分明。“倘若他说不出来,那就是听凭皇太后指婚。总之,皇太后要他今年定要完婚。” “竟有这样的事。”敦华看向眼神迷离的初荷。“大哥真是呆子,最适当的人选就在眼前,竟然还以知己相称,他怎么从没发现你对他一往情深?” “别说了。”初荷低头看看手上的黑貂皮。“能够当他的知己,已经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么身份,怎可能配得上镶黄旗的亲王家嫡长子?我完全没想过知己之外还能怎么样。” “身份又怎么了?他要是在意这些,就不是我大哥!”敦华看来初荷一眼。“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喜欢他?” 初荷双眸波光闪动,心绪显得略微激昂难平,脸上难掩小女人羞态,许久才开口:“这辈子就是倾心于他,从没变过。” 敦华看她流露出从没见过的娇痴迷惘模样,不禁心疼,“我从没问过你,你到底是打哪时候开始喜欢我大哥的?” 初荷被问得又是一阵羞赧。“不就是十岁那年跟我二姐去参加聚会,那晚我捡了你大哥的玉佩。就这样。别问了。” “你竟喜欢他这么久了!他怎会毫不知情呢。”敦华替好友抱不平。 “你就从没暗示过吗?” “都跟你说了,我只要能跟他说说话就心满意足了,哪有想过其他呢。”初荷说着,冷静的脸庞却透出一丝难过。“总之明天皇太后就要为他指婚,而我会真心祝福他,这是不会改变的了。” 敦华听她声音里带着脆弱凄楚,忍不住叹口气的瞧她一眼,还想说些什么,肚子却忽然一阵疼痛,她忍不住蹙眉轻呼,初荷还没反应,就见一个高大人影忽然奔过来扶着敦华。 “怎么?很疼吗?要不要躺着?”云海蹲在她身边轻声问着。 敦华耳根燥红。“你做什么?想让人笑话吗!” “别管我,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初荷笑着站起身来。“这儿据说是最多风雅人士爱来的茶庄,我想四处逛逛。” 她,慢慢踱步往前,刻意留给敦华夫妇独处空间。 “都要当娘了,脾气还这么大。”云海低低的声音传来,语气温柔。 “我就是这样,你现在后悔了是吗!”敦华也压低声音。 “后悔什么啊,我老早知道你是这德性,等你生完了再来治你。”云海笑着威胁。 初荷转头瞧了一下小两口,就见敦华嘴里虽然骂着,但脸上闪现的却是温柔光芒;云海明明这么高大,却情愿蹲着压低身子陪在她身边,瞧他那只大手轻柔的放在敦华圆鼓鼓的肚子上,那画面,着实令她感动。 敦华,简直跟以前判若两人;她向来冷艳孤傲,如今脸上竟然会有如此温柔的神情。 眼看着好友找到幸福,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欣羡之外,尚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惆怅。 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际遇,老王爷算是待她不薄,就如同一个疼她护她的长者,但初荷心知肚明那不是爱情,皇太后说了要她改嫁,但她没那份心思,除他,她从没想过要谁…… 初荷满怀心事,独自在茶庄的梅花林里散步,看见几朵梅花上头还沾有未融的雪花,忽地想起宋代一个命运多舛的女词人吴淑姬。 “雪香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想起吴淑姬作诗明志,那字字句句的无奈与心情流转,初荷不由得伸手扶着一朵梅花,叹息低吟。 初荷沉浸在梅花丛里,却不料隔着一丛梅树,竟有人缓缓走近,轻轻的唤她。 “初荷。” 突如其来的低唤让她微愣,这声音、这语调,她猛然转身一看,隔着梅树以及白白粉粉的花瓣之间,看见的竟是那令她魂萦梦牵的清磊脸庞。 “你……怎会在这儿?”竟是兰泗! “初荷……” 高瘦清朗的身影挪开一枝梅树,侧着头探过身来,再度低喊了她的名。 初荷抬头看着她,那挺秀的脸孔她是十分熟悉的,但是那细长好看的眸子此刻闪现的熠熠波动却是她从没见过的。 兰泗今日在这梅花林与同僚品茗,远远瞧见了妹婿醇亲王府云海贝勒,才想过来攀谈,却又看见更远处的敦华与初荷。 他自那日从皇太后那儿离开后,就没再去找初荷;一方面朝廷事务繁忙,再者当日雪兰英跑到初荷宅子哭闹,着实让他失了脸面,因此也就没再去找。 更何况,这几日反覆思量,他已经决定要让老人家指婚;只是这婚配之事吵吵闹闹这么久,他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跟初荷聊天。 却不料今天在这儿遇上。 更加没想到自己正想过去敦华她们那桌时,听到的却是令他震惊万分的对话。 ——能够当他的知己,已经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么身份?怎可能配得上亲王家嫡长子?我完全没想过知己之外还能怎么样。 兰泗惊得站在原地,隔着梅花花海看见初荷;那温柔的眼神,那说着这些话时惆怅有感慨的模样,他发现自己竟没看过她这般神态。 ——这辈子就是倾心于他,从没变过。 往事历历,风驰电掣一般在脑海里翻转。初荷出嫁那年在驿站与他相遇,那羞怯摸着胸前玉佩的姿态;简亲王过世后灵堂之上,全身缟素,形容憔悴的初荷频频望着他,以及两人在驿站为着敦华的事情讨论,冰雪聪明固执隐忍着的初荷;更有,返回北京后在皇太后那儿,他惊讶发现初荷看懂了他笑如春风后面的真实情愫,他惊喜之余提议两人结为知己,那时,初荷是那么的笑意盈盈、喜不自胜…… ——十岁那年跟我二姐去参加众会,那晚我捡了你大哥的玉佩。 兰泗浑身仿若遭雷击。总以为初荷收藏玉佩,藏着的仅是小女儿的一时崇拜;两人结为知己的每一次谈话与每一个眼神接触,他竟全然没发现她那双眼眸——她的一字一句尽是柔情似水。 ——明天皇太后就要为他指婚,而我会真心祝福他,这不会改变的了。 霎时间,初荷的每一句妙语如珠,每一次真诚相会,铺天盖地的冲击着兰泗,他发现自己情绪激动,难以平稳,仿佛如梦初醒。 从浑然不知的梦中被人唤醒,发现自己每每心绪不佳时想找的是谁,弄清自己每每满肚子话想倾诉的人又是谁,这一醒觉,就是情牵意动。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兰泗发现初荷站起身离开敦华夫妇,就不由自主的跟在身后移动步伐,直到清清楚楚听见初荷低喃着吴淑姬的词句。 那不正是他那日跟雪兰英踏雪赏梅时,念出的字句吗? 终究只有初荷明白他的心思,只有初荷与他心灵相通,兰泗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轻轻的、低低的呼唤她的名。 “初荷。”兰泗拨开梅花树,站到她面前。“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间,睡眼间,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初荷怔怔的望着他,为着他炽热如火炬的眸子。她不解,为什么兰泗此刻看她的眼神,竟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这是宋代吴淑姬的词。”兰泗因为心情激动而声音略显沙哑。 初荷被他的眸光给吸引,只能将目光定在他脸上,痴痴的点头。“我知道。” “吴淑姬受到屈辱,以这首词表达内心情感,是不是,你也有着难以说明的心事,埋在心头很久很久,打算永远都不说出来?”兰泗朝她走近,他那张清秀好看的脸上满是激动。 初荷摇头,心跳狂乱,不敢去推敲兰泗的话意,一时之间喉咙有如被塞住,竟只能掀动嘴唇,说不出半句话。 “你为何……连我也要隐瞒?”兰泗难以想像当他提出两人结为知己时,初荷心中会有多么复杂难言;被自己倾心的男人定为知己,是多么尴尬难受的事!这些,她竟全隐忍了,甚至,他竟还跟她讨论婚配的事儿。 “你……说些什么?”初荷心中既惊又疑,不敢置信兰泗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一直瞒得密密实实的心事,似乎正被一层一层剥开。 她慌得不敢多看兰泗一眼,转身就想逃。 “别走!”兰泗迅速伸手去拉,仿佛一眨眼他等待许久的悸动就会烟消云散。 初荷被他这么一抓,竟是推也推不开;她从来不知道兰泗会使劲抓她,从没想过。 兰泗看着她的眼神流转,那眉目灵动之间竟然饱含情愫,他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他没想过,这张以前三天两头就要看一次的脸,竟是如此白皙脆弱;和他的手掌相比,这张脸竟是这么小巧。 初荷感受到他温暖的触碰,身体不由得轻颤,她抬头凝视兰泗,不言不语。 兰泗心中感慨万千,头一低,缓缓往她略显苍白的嘴唇贴上去,先是轻轻碰触,然后是温暖濡湿的紧密结合;他想抓住初荷,他知道自己不但要定这个知己,更要她一辈子都在他身边。他终于弄懂了,他要初荷。 “不要只是当我的知己,跟我成亲,做我的福晋,好吗?”兰泗的吻停在她光洁的额头,两手将她纤细的身体抱住。 初荷溃散的意志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逐渐清醒,迷离的双眸也渐渐恢复清澈。她想起宫女所说皇太后订下的十日之约,她想起兰泗定是将方才她跟敦华的对话全听尽了;她全身微微发抖,轻推开兰泗,抬头直勾勾望着他。 许多往事跃然于眼前,兰泗的文气风采与她多年的痴心向往,一幕幕交错浮现脑海,但,为什么拼凑起来却是如此破碎?初荷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然后,她听到自己清晰却颤抖的声音。 “我,是你的下下之策,对吗?” 兰泗愣住,看见初荷黑白分明的双眸缓缓流下两行泪水。 初荷哭了?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她流泪。遭受简亲王家族宗亲长老批斗的初荷没哭:遭到娘家母亲无亲冷酷催逼讨钱的初荷没哭;此时此刻,却满脸心痛的对着他泪流不止。 兰泗正想开口说话,初荷却是摇摇头将他推开,然后迅速转身就走。 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梅花林,兰泗才惊觉初荷痛彻心扉的指控。 有如平地一声雷,兰泗向皇太后要求的婚配对象,惹来喧然大波。 镶黄旗的礼亲王嫡长子,阿玛贵为圣上重用的南书房大官,生来备受尊宠的身份地位,有着人人倾羡的文采和相貌,皇太后千挑万选相中五个名门闺秀让他挑选。 结果,他在众人惊愕声中,说要跟简亲王府的遗孀,此刻即将被罢官的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儿初荷成亲! 据说皇太后听到他说出的人选,惊得差点将手中的杯子打破。再再重复逼问,直到确定了答案之后,皇太后拿起茶几上的大花瓶要砸他,却在最后一刻火大恼怒的将花瓶转了方向砸在地上,保住了兰泗贝勒清磊俊挺的那张脸。 礼亲王受不了儿子要娶寡妇,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家里拿出宝剑说要砍死孽子图个清静;礼亲王福晋挡在儿子身前哭得呼天抢地,说要杀就先把教导无方的亲娘给杀了才痛快! 而在这场喧闹当中,引起风波的另一个正主儿,却在兰泗贝勒禀明皇太后的当天一早,匆匆带着贴身丫鬟坐上马车远离是非之地。 结果,闹得满城风雨,终于圣上也听闻了风声,召见兰泗贝勒。 “朕听说,朕向来敬爱的祖母最近被你气得食不下咽。” 书房里,正在提笔批示奏摺的当今皇帝冷冷问着被召来的兰泗贝勒。 兰泗闻言,端端正正叩首。“微臣知罪。” 圣上冷哼。“皇太后特地找了蒙古扎萨亲王的女儿给你,结果你还不要?” “微臣这辈子除她以外,谁也不娶。”他抬起头来,朗然的声音至为坚定。 圣上盯着他好一会儿,沉默着,似乎在思索什么,又抬头望向窗外,却见春风拂得外面庭园的树枝摇曳,一时之间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至情至爱,不由得叹气。“爱卿起来回话吧。朕向来喜欢你的文采,你阿玛是我朝重臣,你的祖父更是为我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元勋。你如今年轻,但往后总是要受到朝廷重用,可、可你怎么只是婚配对象就惹出这堆风波,倘若有心人参你一本,朕也不见得能保你周全,这你可知晓?” “微臣知罪。”兰泗听圣上说得恳切,不由得心绪波动。“臣几番波折才找到如今想婚配的人选,只求圣上成全,微臣以性命担保,日后绝不再起风波。” “想来你也是真情至性之人。朕看过你写的文章,也看了你给皇太后画的茶花,很是细腻用心啊。”圣上挥挥手。“罢了罢了,瞧你这几日不仅忙朝廷的事,还要被一堆长辈责问,也是不好受。只是,这简亲王的遗孀,朕是不能给你指婚的。” 兰泗一听,倏地抬头,脸色苍白的看着圣上。 “紧张什么?我是说人家还没守完三年丧,朕岂能在这时给你指婚?咱们旗人虽不在乎改嫁的事儿,但总不可太过分。更何况,听说这人都跑了不是?” 兰泗白皙的脸庞微微发红。“我会将她寻回的。” 圣上点点头。“你这死心眼,倒是跟顺治皇帝很像,怕是不让你结这个亲,你就说要出家去了。就这样吧,朕不会给你指婚,可也不会阻拦你。这事我会跟皇太后还有你阿玛提一下,你就像以往那样好好替朝廷办事。你还年轻,过几年让你去编书也是可行的,知道吗?” 兰泗不敢置信的看着圣上,白皙的脸庞乍现惊喜。 圣上笑了一下。“你是性情中人。向来无心为官,难道这朕还看不出来吗?更何况这阵子你拼命找机会在朕面前展露文采,写的文章字字句句无不锋芒尽现,不就是想图个清幽之地?这样猜不出来你想去编书吗?” 兰泗感激得叩首在地。“谢皇上之恩!” “退下吧,朕还有其它事情要办。” “是。” 当晚,兰泗命小总管收拾简单行李,披星戴月,骑着他那白色骏马翩然出城。 春风拂面,舒柔得有如绸缎缠绕似的,偌大的庭园枝叶扶疏,随风摇曳生姿,一个纤细的年轻女子素净着一张脸,正坐在凉亭里。 “姨娘,这是按照您教导我的拟定的王府账册,请您帮我瞧瞧。”一个约莫十岁大的清秀男童乖巧伶俐的拿着一本册子。 初荷将视线从远方收回,笑笑的看向立在她身边的福阳。 半个多月前,她收到简亲王十岁儿子福阳的亲笔来信,青涩稚气的信中写了让初荷惊讶的事实。 福端得了急病,苟延残喘与床榻,整个王府由于多年来开销过大,导致库房几乎空了,一堆游手好闲的宗亲个个仗着年纪比福阳这个爵位继承人大,全吵着要王府拿出值钱物品抵押典当换生活费。 福阳在一个年轻管家的协助下,急忙写信给远在北京城的初荷,盼望这个老王爷死前一再叮嘱福阳可以信任的人,能够前来协助他这个年幼孤儿。 初荷接到信之后惊讶万分,本就思索着要亲自前去了解实情,却不料收信隔天跟敦华见面叙旧,就在梅花林里发生了那件让她不敢置信的事。 当下,再也没有任何迟疑,隔天一早便带着丽儿立刻返回简亲王府。 “很好。往后就按照这份新的规定,宗亲凡年满六十岁才得以领取月例,其余人等可以跟王府租借田地维生,咱们不收他们的租金,但也绝不再给他们任何银两,就让林管家照着去办吧。”初荷温柔的对着福阳说。 老王爷的所有儿女里面,就只有福阳最像老王爷,也只有福阳认认真真的跟着老王爷请来的师父习字读书,初荷向来也很喜欢福阳,福阳也在老王爷示意下喊初荷为姨娘。 “姨娘,要不是你半个月前回来帮我,整个王府可能早就被闹垮了。”福阳想起宗亲们嚣张跋扈的对着他叫嚣,仍是心有余悸;又想起林管家发现库房都空了,当时两人都震惊无比。 所幸初荷带着简亲王给的几箱金元宝匆匆返回,更找来县令郑奇山主持公道,这才稳住了局面。 “你大哥的后事办得如何了?”初荷问。 她返回王府没几天,福端就撒手人寰。听林管家说福端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病况,他得的是难以启齿的隐疾,是他流连花丛不知检点而染上;他死后留下七个妻妾,却无半个子嗣,初荷让所有想离开改嫁的人拿了足够的银两,都放她们走了。“大哥过世后根本没有人来吊唁,以前那些跟他称兄道弟的人,现在一个都找不到。林管家说约莫他们都曾跟大哥借过钱,怕被咱们催讨,所以避而不见。”福阳略显稚气的问着:“姨娘,我大哥是坏人吗?” 初荷愣了一下,忍不住摸摸福阳的头。“不是的,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很多事情没想清楚而已,他不小心做了一些错事,咱们要原谅他。” “听林管家说,阿玛过世后大哥曾经找了宗亲长老要为难您,您不生他的气吗?”福阳仰着小脸问。 “本来当然是很生气的,但是后来就没事了,现在他病逝,什么恩怨都随之化解了。”她却忽然想起那时兰泗骑马赶路带回王公公的情况,以及她冲进驿站他房内拜倒谢恩,那时他疲倦却温煦的笑容。 明明才几个月前的事.怎么像是已已经过了好久? “姨娘不在生大哥的气了了,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福阳笑着,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稚嫩的脸上,显得光彩闪耀。 初荷听了愣住,忽然一阵鼻酸。她颠沛流离、无法遂愿的人生,其实还是有人视她为一家人啊。 初荷忍不住将福阳抱住。“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那你不要回北京,跟我住下来吧。”福阳央求着。 初荷看着他,想起那日梅花林里被兰泗抱着吻住,至今今想起仍让她身子微微发抖。当时感受到兰泗略带冰凉却又十分柔软的唇.她心神激动的完全乱了思绪,直到回神,听到了兰泗要她当他福晋,再印证皇太后的十日之约.以及揣测他听到了她与敦华的谈话,刹那间震惊得难以自己。 她不要成为他选无可选情况下的福晋,她不是他被逼婚逼王无路可退的救赎,难堪与心痛重重打击了她的自尊,让她那日匆匆推开他之后逃逸无踪。 “好,姨娘留下来,再也不走了。” 北京城,她是不愿、也不敢再待了。她回到王府那日,立刻写信向皇太后禀明简亲王府事情紧急,她必须即刻返回协助;现在看来,她该再写一封信告诉老人家,她是不会再回北京城了。 第九章 县令郑奇山家中—— 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在院子的石桌子上头铺纸作画,但见白色画纸上画着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子,那女子身穿莲藕色小碎花衣裳,梳着简单的发型,没佩带任何饰品,小巧的脸蛋配上清秀细眉,眼睛仿佛隐藏了秘密似的,透着点慧点与温柔,嘴角漾着一丝笑意,容貌并不特别美,但在一笔一划描绘勾勒下,却显得斯文秀气,恬笑如春风。 “贝勒爷,用点茶。”小总管必恭必敬的端上一碗毛尖。 被喊的年轻男子似没听见,仍是拿着画笔细细修着画中女子的尖下巴,那专注的神情带着点惦念,好半晌才停下笔,但两眼仍直直盯着画中人,仿佛心中千言万语正默默对着她倾诉。 “原来你在这儿啊,在画什么?” 猛然爆出一道宏亮的声音破坏了院子里静谧的气氛,也把两人吓了一跳。 “郑大人真是好精神。”小总管受手上的毛尖差点给洒了。 兰泗贝勒摇摇头。“你这大老粗,一定得那么大声吗?” “嘿,我可学不来你这文绉绉的摸样,本人向来都是这样讲话的。” 郑奇山站到兰泗身边。“画啥?喔,这不是那位……哎呀,搞不懂你这脑袋,画什么画啊!人又还没挂,我说你就直接登门拜访,有话直说、有屁就放,不是很痛快吗?” 小总管忍不住噗哧一笑。郑奇山方头大耳,脸黑声大,个性又直爽过头了,真搞不懂怎么会跟贝勒爷成为朋友。 兰泗听了也笑。“多谢你的建议,不过,免了吧,我自有盘算。” 兰泗深知郑奇山这人粗中有细,看是鲁莽,实则精明。两年前他被派前往边疆视察,一日独自轻装便骑四处走走,偶然遇到赶路的郑奇山,见到这个奇怪县令居然被贼抢走了包袱也不追不喊,正觉得纳闷,郑奇山看他好奇,就说那小贼看来饿了好几天,包袱里不过是两块馒头一点碎银子,没了也就算了。 “你盘算什么了?瞧你这次来,给累成了什么样!看来比上回赶路六天还憔悴。”郑奇山呸的一声。 “没办法,咱们贝勒爷那日从京城出发。才出城没多久就接到圣旨,说是要绕道顺便去陕西巡视饥荒情况,还规定的在二十日前禀报回去,咱们就只好匆忙赶路,累都累死了。”小总管忍不住抱怨。 兰泗没说话,只是微笑。圣上虽说让他出去寻初荷,但他没这么轻松放人。巡视饥荒是得立刻写奏摺回报的,奏摺可也不是随便写写,实地勘查后还得跟当地众多相关官员商讨过后才能算数。况且这路途遥远,说是绕道,还真是一点不顺路,几天下来马不蹄,当然是够累的。 郑奇山搔搔头。“我以前以为当个贝勒爷王爷什么的只要伸手一指、吆喝下人去做就行了,现在看来你当这个贝勒还真是蚀本。” 兰泗差点一口茶喷出来。“什么蚀本!又不是做生意,别胡说八道。” “算了算了,反正我对你们这种皇亲国戚的生活没兴趣。我是来告诉你,你那心上人昨天开了宗亲大会.明定凡是六岁以下宗亲不得领取月例,但可无条件租借田地。这条规定发落下去,肯定有人要闹,我先来跟你说说,免得你说我不够朋友。” 兰泗听到郑奇山说“心上人”时,忍不住微微脸红。 自从那日梅花林一别,他总是想起初荷脸上带泪的模样,她那眼神是受伤,也是指控,让兰泗着实不好过。 “那群人游手好闲惯了.肯定没返么容易罢休,咱们得提防点,我看那群人约莫会搞出两败俱伤的事情来。”兰泗说着。 “我说你啊,费这些心思干什么呢?半个多月前她匆匆出城,你当天秘密派遣最精练的镖师眼暗中跟随,深怕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几箱黄金会出意外,还写信叫我关照关照,就怕她被那群宗亲给生吞活剥。你暗地里费尽心力,可人家根本不知道啊,这不是白干了吗!”郑奇山就是搞不懂这个斯文贝勒的心思。 兰泗垂下眼帘。“她就是想要躲我.才会这么匆忙的跑回这儿。想必此刻也不想见我,要是我出现惹得她又想跑,却又没处可走了,那该如何是好……迟些时候再说吧。” 梅花林一别,兰泗随即派人在初荷的宅子外头守候,果然隔天清早就看见她带着丽儿匆匆忙忙带着行李离开,他一琢磨,立刻找几个相熟的探子打听,这才知道原来简亲王府出是事了,这下子他就肯定初荷是带了黄金要回来处理;可一个女人象带着好几箱黄金,路途又遥远,要不出事才怪,于是他又快快找了几个身手了得的镖师跟着;果然,听说初荷她们才出京城没多久,就被盯上,倘若不是那几个镖师将对方打跑,那肯定是人财两失、凶多吉少啊。 “她干嘛躲你?你做了什么好事把人吓跑,说来听听。”郑奇山哈哈笑着,但看见兰泗一脸难过的神情后,就识相的把嘴巴闭上。 他到底做了什么好事?竟让初荷以为自己是他的下下之策,这几日想起她颤抖着嗓音说出那句话,他就难受极了。 “大人、大人!不好啦!” 几个衙役慌张跑进来嚷嚷,郑奇山大翻白眼。 “大人本来没有不好,但被你们这样一嘁,也好不了多少,说说吧,什么狗屁鸟事。”他翘着腿间话。 一个看似领头的衙役喘着气。“简亲王府门门聚集了一堆宗亲闹事!正吵得不可开交!” 兰泗和郑奇山对看一眼。 “走,这就过去瞧瞧!”郑奇山连忙起身,看了兰泗一眼。“你不方便出现在那种地方,先等我消息。” 没想到那群宗亲这么沉不住气,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快就出来闹事。 初荷冰雪聪明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要初荷受到这种折腾,他不要她总有烦不完的心事…… 简亲王府门口挤了一堆怒气冲天的宗亲,几个老人闭目坐在地上,说要在大门口活活饿死;几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也一边叫嚣助阵,声声怒吼要简亲王遗孀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臭娘儿们!当初拿了一大笔钱跑了,现在一回来又要刻薄咱们,从没见过这样杀人不见血的,这根本是官逼民反,我们今天就要来要个公道!” 带头同事的人站在前面大喊,旁边众人被鼓噪的情绪激昂,纷纷跟着叫嚣起哄。 “叫那臭寡妇给爷们滚出来!” “滚出来!从咱们裤裆中间爬过去!” “哈哈哈哈!对啊爬过去,爬过去就饶了她小命!” 声声震耳的呐喊,一句比一句粗鄙恶心,围观的人慢慢变多,一时间王府门口少说也有上百人。 王府大厅之上,年仅十岁的福阳被外头吵闹的声响给吓得脸色发白。听见众人怒喊着要姨娘出去,他不安的抱住初荷。 “姨娘,他们会不会跑进来?” 初荷蹙眉抱住福阳,脸色十分沉重。是她太过心急,才回来就急着处理王府事务,自以为定下了对福阳有利的规定,哪知道宗亲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竟闹到这样的田地。 “福晋不好了!外头的人越来越多,要不要找人从后门溜出去报官?” 年轻的林管家惊慌奔进来。 林管家是在初荷离开王府后才被聘进来的,由于个性耿直,看不得年幼的福阳被欺负,是以帮着写信找回福阳口中的姨娘,但毕竟年轻见识少,从没见过这般混乱场面,顿时慌了手脚。 “这么一往一返,怕是来不及了。”初荷脸上闪过一丝坚定的神情。 “我出去跟他们谈吧。” 始终苍白着脸不说话晌丽儿忽然拉住初荷。“小姐不要!那些人根本不讲理,他们疯了!” 丽儿哽咽一声哭了来,她一哭,福阳也憋不住的哭了。 “姨娘,你不要出去!” “别哭。林管家和丽儿带着福阳到后院,倘若等会儿情况不对,你们就立刻往小门出去,先去找郑奇山大人,求他带你们回北京面见皇太后。福阳是简亲王指定的继承人,皇太后会给你们作主的。” 初荷匆忙交代清楚,蹲下来摸摸福阳的头。“你记着,你是老王爷最疼爱的孩子,更是简亲王府的继承人,以后无沦遇上什么事都别哭,哭只会让人更想欺负你。知道吗?” 福阳哭着点头,不住地用袖子擦眼泪。 “你们到后院等吧。”初荷站起身,独自走出大厅,又走出前院,来到那两扇厚重门扉之前,深吸一口气之后用力推开。 大门推开的瞬间,外面的鼓噪声整个停止,所有人瞪大眼睛等着,以为会是一堆人出来,没想到却只有初荷这么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大家面前。 “哟哟,瞧瞧是谁啊!这不就是咱们不可一世的福晋吗!”带头的确定只有初荷一个人,有些不敢置信,但很快的就露出凶狠目光。“就是你这臭女人要断大家后路!我呸!” 顿时所有人又喧闹起来,叫嚣盖天。 初荷冷冷睥睨,好一会儿才怒吼:“通通停止!” 所有人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如此镇定,但随即恼怒。“你敢在大家面前发飙?这里坐着的都是宗亲长老,都是咱们倚重的长辈,现在给你逼得走投无路要来这儿等死,你看到没有?” 初荷看着大门前乱糟糟的局势,果然其中有十几个老人闭目坐在地上。 “各位请听我一席话。如今王府库房空虚,再也无定法回复以往对大家的周全照顾。”话才刚开始说就被嘘,初荷耐着性子等大家闹完。“坐在地上的几位长辈,看看年纪也都差不多是老王爷的年纪,那么诸位肯定还记得,当年老王爷来到这儿就曾有言在先,初来乍到谋生不易,因此愿意提供月例给各位过活,但是,时限仅十年。” 众人哗然,但大家互相使眼色,坐着的老人中也有几个忍不住睁开眼睛看来看去,显然初荷说的话他们其实心中有数。 “之后老王爷在世时都没断过月例,那是他老人家慈悲。可如今王府情况已经大不如前,根本无力支付大家如此庞大的花费,难道列位就都没替老王爷着想过吗?今天看来各位身强体壮,根本无须依靠王府度日,难道是因为不想自食其力才来这儿大闹的吗?”初荷紧绷着脸怒喝,最后几句,一句比一句重,显然已经顾不得情面。 几个带头的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初荷这番话分明就是在说他们好吃懒做,偏偏还真是说对了,说的他们人人心虚,人人恼羞成怒。 短暂沉默后,带头的几个恼火咒骂不绝于耳,初荷两手握拳握得死紧。她知道场面越来越控制不住了,只能暗自盼望福阳已经在管家护送下去找郑奇山。 “你这臭娘们也敢在咱们面前数落?也不想想你才来到这儿几年,我们又在这里几年!你吃奶的时候咱们都已经吃过几担子盐了!敢瞧不起咱?我呸!” “没啥好说的,先劈了这婆娘来给大家泄愤!” 带头的几个怒声喊叫,初荷正想高声喝止,忽然眼前闪现一记刀光,她惊得迅速闪躲,却顿觉手臂一阵奇怪的触觉,随之而来的是撕裂剧痛,她低头一看,手臂已经被划出一条常常得刀痕,鲜血迅速渗透出来,眨眼问整个袖子染成了红色。 初荷蹙眉按住伤臂,却见带头的又是举刀一劈,竟是往她头顶砍来,她眼睛一闭,顷刻之间,知道自己要命丧于此了,脑海中竟浮现一个清朗的脸庞。 兰泗!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知道眼睛一闭,竟然听见响亮的兵器击打声,她慌乱中睁开限睛,看见带头的人刀子不知何时被打掉了,然后,王府外头围着一圈手持兵器的衙役,郑奇山骑着马领头站在最前面。 “你们在干嘛?这么热闹怎么没找我呢?”郑奇山似笑非笑的问着。 带头的几个早就豁出去了,见到惊动县令,他们也不在乎。 “郑大人,这是咱们的家务事,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劝你还是别插手吧。” 郑奇山冷哼。“这可好笑了,我这个清官偏偏爱管人家家务事,还用的来你来多嘴嘛?” 带头的几个目露凶光.却又不敢发作。 郑奇山瞥了初荷一眼。“你们还在我的地方闹事,还差点闹出人命来,我难道管不得吗?来啊,谁手上拿兵器就抓谁!抓回府先打五十大板再说!” 人人一听,吓得立刻将手上刀刃抛扔在地。 “识相的就给我滚.别在这里聚众闹事!” 坐在地上的一个老人不服气开口:“大人,咱就贱命一条,你要杀要剐任你处置,咱也没话可说,但是王府无故断了咱们生路,这个公道谁来还?” 初荷一听,正待开口,却瞥见郑奇山的衙役当中有一人十分眼熟,她一愣,正想再看清楚,却发现那人一个闪身,不见了。 “你们要公道是吧?好!那就明天午时来我衙门,我给大家主持公道。怎么?这样满意了吗?”郑奇山虽是询问,但那架势根本不容人不从。 “在明午之前倘若有人敢再来王府闹事,就别怪我翻脸!走!” 闹事的人限看衙役众多,也不想吃这眼前亏,于是人人摸摸鼻子,拉起地上的老人,散了。 “初荷福晋伤得如何?”郑奇山看她脸色惨白的倚在大门上,一手按住伤臂,似乎受伤颇重。 “没事。”初荷摇头。“郑大人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来?” 王府到县府的路程刚好是县内最远的距离,更何况郑奇山还是领着大队人马前来,除非他是在宗亲一到大门前闹事时就整装赶来才有可能如此快速,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难不成……他派人成天在这儿守着吗? 郑奇山愣了一下。“这个,我消息灵通嘛。” 初荷颇感不解,却又觉得再问就显得无礼。 “小姐!” “姨娘!” 大门被推开,福阳丽儿和林管家以及几个忠心老实的仆役通通跑出来簇拥着初荷;他们躲在后院,却也听到了郑奇山带人来包围,那时他们就知道有救了。 “小姐,你流好多血啊!”丽儿忽然惊呼,众人全围过来查看。在他们心中.初荷已是他们真真正正的主子了。 “看来这儿不需要我了。”郑奇山挥挥手,要众衙役打道回府。“初荷福晋,别忘了明午来我衙门。” 初荷看着郑奇山转身离开,然后被众人搀扶着进门,却在一脚踏进门槛之际硬生生惊住,因为脑际突然闪现方才一眼瞥见的熟悉面孔。 那人、那脸,不就是兰泗身边的小总管临康? 倘大厅堂之上,兰泗凝神写字,边听着小总管详细禀报所有细节,期间郑奇山也会不时插上几句。 “我说你那心上人可真有胆识,一个弱质女流竟然敢单独一人站在闹事群众面前,可真不简单。”郑奇山佩服。 兰泗不觉露出浅笑。“她向来就是冰雪聪明又勇敢坚强。” “我的妈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那一脸发春的样子是想吓死我吗!”郑奇山夸张的浑身颤抖,不过却是玩笑成分居多。“对了,你说说我明天要怎样才能服众?我虽然叫了大家都来衙门,但心里可没有十足把握。” 兰泗笑骂:“那你还要大家都来这儿?” 郑奇山耸肩。“碰到那种情况,当然是先把人驱散,然后再回来想对策嘛。” 兰泗停了笑,凝注眉眼,沉思推敲,半响才又开口:“两件事得先办。你先派个信得过的人去简亲王府传话,要初荷找出任何可用的人证物证,只要能证明当年老王爷确曾说过十年之约,这样咱们就站得住脚。第二,让初荷准备银两和名册,明日公堂之上,每户按照人口发给他们至多五十两的安家费,拿钱的人须得签名画押,保证往后绝不在闹事,否则不但得归还两倍银两,王府的田地也不准他们无偿耕种,还要拘拿严惩。至于明日不肯拿钱画押的人,很简单,找诉讼师来告官,让他们自己选。” 郑奇山听了,开心拍大腿叫好。“这计策真是密实!想不到你这样细心,我今天真是佩服之至。看来在圣上身边伺候也不是白混的,哈哈!” 兰泗真是好气又好笑。“快点命人去办吧。” “是是,贝勒爷。”郑奇山故意喊着。 “对了,还有一事拜托。”兰泗俊秀的脸庞忽然闪现一丝羞涩。 “干嘛?你不要这种表情,可别叫我做什么恶心肉麻的事。”郑奇山哇哇大叫。 “我这儿有一瓶御赐的药膏,治伤很有疗效,你请人顺道拿去,就说是你家老妇人听闻初荷福晋智勇对抗闹事群众,挂念她伤处,特地送给她的,要她务必即刻敷用。”兰泗说着,一边示意小总管去取。 郑奇山抓抓脑袋。“什么我家老妇人,谁啊?喔!你说我老娘啊?哈哈,好啊,就让我老娘当一回王母娘娘,做点赐药慰问的好事。” “多谢郑大人。”兰泗故意口称大人,并且拱手拜谢。 “免免免!你少折腾我。”郑奇山大叫,然后吆喝着要找人去传话。 众人散去后,兰泗独坐大厅,想起小总管巨细靡遗的描述,透过这些字字句句来想像当时情况,想着初荷如何凭单薄一人与闹事群众对峙,想着初荷太过坚强隐忍,以前还不觉得如何,但现在想起来竟是如此不舍。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怎么老是负担着难以承受的重担?为什么老是这么勉强自己? 更深夜静,心事重重的年轻贝勒无法入眠,独坐灯前想得痴了。 公堂之上,挤满昨晚带头闹事的,还有静坐说要活活饿死的老人家,以及领着林管家和几个下人前来的初荷。 经过昨晚的大闹以及受了刀伤,初荷显得苍白虚弱,但仍是站得挺直。 “安静安静!在这儿,谁也别想比我大声!”郑奇山拍着桌子囔囔。 “今天找大家来,没别的,先弄清楚一件事儿。昨晚福晋说老王爷在世时跟你们订了十年之约,是否属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胆子较大的看初荷没吭声,率先发难。 “这么久的事情谁还记得!十年十年,算算也是三十年前的事,现在要怎么讲都行。倘若这女人要说咱欠王府银两,那咱到底认还是不认?”说罢,众人又起哄抗议,初荷却始终保持沉默,只是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郑奇山如何发落。 “安静安静!我刚不是说了不准大声?谁敢再造次就掌嘴!”郑奇山拍着桌子,顿时公堂又安静下来。 “福晋,你说老王爷答应发给大家月例,可只有十年期限,这件事情可有什么凭据吗?” 初荷看了众人一眼,这才以略为低弱的嗓音说着:“我这儿有一张老王爷亲笔所写的条子,上头还有在场好几位老人家按的手印,大人您是否先过目?” 此话一出,众人皆愕然,显然全没料到事隔三十年,竟还找得到这样的东西。 初荷让林管家将纸条递上。她昨晚才要去歇息,就接到郑奇山派人来传话,要她找出任何证据才好服众。其实她老早就在颁布停止发放月例之前就已经找到老王爷亲笔所写的字条,只是昨晚尚无机会拿出来。 “来,大家过来看看,这上头分明就写得一清二楚,你们这几个老人家想必记性变差,怎么全都给忘了?这可真是不应该啊。”郑奇山招手叫几个老人过来看。 “怎么样?你们要是心有不服,要不另外按个手印让我比对比对?” 几个老人自讨没趣的扯扯嘴角,不讲话。郑奇山看这态势,也知道这几个人分明就记得这事儿,只是老王爷一死,欺负福晋年幼,这才死不认账。 “那好,这有凭据的大家也没话说。福晋,我来替这些老人家说几句话,瞧他们大约生活艰难,一时半刻没法儿自给自足,你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郑奇山问着。 初荷点头,命林管家将带来的一箱物品打开,里头已经按照名册装好一包一包银子。 “这里按照每户人口发放,最多五十两,足够做点小生意,同时也可租借王府田地耕种为生。愿意拿的人就在此按手印,保证日后再无二话。”初荷声音虽微弱,却极是清晰。 这是她昨晚听到郑奇山的人传话之后才匆忙准备的。想想这可真是万全之计,让她不由得佩服赞叹;只是,敬佩之余也不免怀疑,郑奇山看来就是个胆大粗犷之人,心思怎会如此细腻? 想着,她不由自主的抚着受伤的手臂。昨晚看见那瓶药膏,内心的疑惑逐渐加深。药膏瓶身的模样她曾在皇太后那儿见过,分明就是皇宫里的物品,郑奇山只是一个偏远地区的穷县令,怎可能拿出这般物品? “此法子甚好。同意的人就过去拿钱按手印,往后就不准再来闹事,否则就得偿还两倍银两,也不准再用王府田地耕种,当然本大人也不会轻放。” “那要是不按手印呢?”昨晚砍伤初荷的带头者挑衅反问。 郑奇山脸色一冷。“不按,当然也不能勉强,那就自己找诉讼师来告啊,等打赢官司再来说吧。” 那人一提气,正要发作,郑奇山却忽然重重拍桌子大喝。 “昨晚就是你拿刀伤人对吧?本官还没拿你问罪,你带刀伤人,难道眼里没有王法吗 ?” 那人看情势不对,顿时脸色惨白。 “大人,倘若宗亲们各个都愿意拿钱按手印,初荷也不想追究昨晚的事了。”初荷表明。 公堂之上众人面面相觑,几个老人摸摸鼻子率先过去按手印,接着,其他人也都凑过去,毕竟,有钱那总比吃官司好。 直到所有人一一领了银两、按了手印,公堂上只剩下初荷、林管家以及郑奇山。 “多谢郑大人相助。”初荷露出有些虚弱的笑容。 郑奇山起身走到堂下。“福晋伤势如何?昨晚我家母亲送到府上的药膏,有拿来涂抹吗?” 初荷点头。“擦了那瓶药,伤口愈合极快,早上就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 初荷看着他,略为思索后开口:“郑大人,您最近是否曾跟兰泗贝勒碰面?” 郑奇山一惊,却故作镇定。“自从那次驿站一别,就没再见过啦,福晋怎会这么问呢?” “因为那瓶药看来似皇宫之物。”初荷追问,目不转睛的看着郑奇山。 郑奇山眼睛一转,“呵呵,福晋好眼力,那药其实是之前兰泗送给我娘的物品;既是兰泗所赠,就有可能从皇宫拿出来的吧。” 所幸昨晚,兰泗曾经提醒他初荷极有可能认出瓶身乃出自皇宫,因此特别要他这么扯谎。好险!幸好兰泗心思细腻过人,凡事都要先斟酌推敲过。 不过,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无法处理自己的儿女私情呢? 初荷垂下眼帘,心里泛起的竟是失落与伤怀;她以为自己逃得远远的就没事了,可竟然还是如此轻易受到波动。不,梅花林那日相见之后,她的情绪可说是更容易起伏,任何细微小事都让她惆怅,任何琐事都容易让她联想到他。 “福晋想打听兰泗贝勒的消息吗?”郑奇山故意问。 初荷苍白的脸泛起尴尬。“没有,我只是随口问问。” 看来昨晚看见小总管,大概也是她一时闪神吧。 “听说兰泗贝勒拒绝蒙古公主的亲事,让圣上非常恼火。”郑奇山一派轻松的说着。“还听说他已经禀明皇太后婚配对象,对方是个皇族的遗孀,结果引起众人震惊,礼亲王一气之下把他打个半死,好几天都不能下床。” 初荷惊讶的看向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都是我在京城的朋友说的。”才怪!他在京城根本只认识兰泗而已,不过管他的,有时扯扯谎还真是挺有趣。 “怎么会这样……”初荷惨白着脸,她没想到兰泗真的跑去跟皇太后禀明,一想起兰泗可能遭受的责难,就觉得难受极了。 “兰泗婚配的对象跟你一样,不知道你在北京时是否听过,到底是谁啊?”郑奇山承认自己有点坏心眼,但他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人别扭的行径。照他的做法,有什么说什么,然后合则聚,不合则散,这样不是简单多了吗! 初荷摇头,显现难得一见的慌张。“我不知道!” “我随口问问而已 。”郑奇山摸摸鼻子。 “今日之事既已办妥,初荷也要回府了,再次感谢大人相助。” 她欠了欠身,拖着伤臂缓缓离开,林管家跟在后头护送。 直到初荷的身影完全消失,公堂后方才传来不满的声音。 “你这人怎么老爱胡扯。” 兰泗不甚高兴的从后面走出来。“你这么说,不是让她无法安心养伤吗?” 方才在后头看见初荷那副憔悴虚弱、连说话都没有力气的模样,让他难受极了。 “我就是故意要这样说说,让她知道你的苦处。你虽没我刚才说的凄惨,但也差不了多少。看看你这趟成了什么模样,再这样下去,你也别住我家里了,我可不想替你收尸。”郑奇山实在看不下去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兰泗半响才又开后;“初荷一向聪明,她方才让你给骗了,只因一时心神不宁,等她回府细细思索蛛丝马迹,大约就会猜到我的确是在你这儿,到时,你就算没赶我走,她也会想办法逼我离开。” “所以我说别喜欢上聪明的女人,你这简直是在自讨苦吃。”郑奇山看他说得凄苦,也不忍再对她囔囔,只是在心里提醒自己,娶妻还是得格外小心,像这般肠子打了好几个结的女人还是免了。 “郑兄,我有一事相求。”兰泗忽然看向郑奇山。 “又来了!我真是怕了你这表情,到底什么事啊?太难的我可办不到。”郑奇山半假半真的抗议。 兰泗微微一笑。“一点都不难。” 他压低声音对郑奇山咬耳朵。公堂之上,细心贝勒为情所困,但求好心县令助他一臂之力。 第十章 果然,就如同兰泗所猜测的,初荷回到王府之后左思右想,无论如何就是觉得事情太过凑巧。 其一是宗亲闹事那晚,郑奇山的大队人马来得快、来得巧,时间竟然如此精准,肯定是早有探子日夜守在王府门口等着通风报信;其二是她瞥见貌似小总管之人混在郑奇山的人马里面,她后来反覆回想,都极肯定自己没看错;最后则是郑奇山那瓶药膏,那分明就是宫里的物品,他偏要说是兰泗所赠,然后再转给她,实在太过牵强。 初荷几乎有九成把握,兰泗根本是在郊奇山家中,甚至让宗亲拿银两按手印的计策应也是出自于他。 “拿纸笔过来。”她沉吟半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初荷无意返京,劝君勿念速回短短十多字,她写着,竟心如刀割。今晚听郑奇山说兰泗去向皇太后表明婚配对象,她万分讶异;原以为她逃开之后,他便作罢另娶他人了,原以为他大可等着皇太后指婚即可,何必为此受到礼亲王责难,何必为她受到众人非议…… 她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寡妇,她只不过是他的知己,是他可有可无的选择罢了。 “你将这信送去给郑奇山人人。”初荷递给丽儿。 丽儿一看信封上的名字,不由得疑惑。“是给兰泗贝勒的?贝勒爷来这儿了吗?怎么没来找咱们呢?” 初荷摇头。“改日再跟你说吧。你将这信拿去请郑大人转交就是了。倘若郑大人推说没见过贝勒爷,你就说我们家福晋什么都知道了,无需再瞒下去,请大人转交贝勒爷吧。” 丽儿看初荷似有心事,也不敢再继续追问,拿了信,即刻赶去郑奇山府中。 过了半个时辰,丽儿满脸疑惑的返回。 初荷自她出府就坐在椅子上没动过,此时看见她回来,不由得快步向前。 “你怎么又把信拿回来了?”正想问问情况,竟看到丽儿手上被退回的信,那信封看起来压根没开过。 “郑大人原先推说最近没见过贝勒,我就按照小姐教的跟他说。他迟疑了一会儿,就说本不该跟我们说的,但不说心里又不痛快,而他也没写信的习惯,就让我回来传话就行了。郑大人说我们去晚了一步,他就算想帮我们转交也没得转了,因为兰泗贝勒被圣上召回北京,一个时辰之前已经上路了,好像挺急的……”她迟疑着。“小姐,为什么兰泗贝勒来这儿要瞒着您?又为什么也没打招呼就又回去了?” 初荷摇头。“这些事我暂时不想提,你先把刚才的话说完。北京那边出了什么事?怎么圣上忽然召回贝勒?” “我也听不懂。郑大人说圣上知道兰泗贝勒趁着巡视饥荒之便,竟擅自作主来咱们这儿,十分震怒,说他这是渎职,命他即刻返京送宗人府惩戒……小姐,这什么意思啊?宗人府是什么?是说兰泗贝勒做错什么了吗?”丽儿虽然将话原原本本传到,但其实根本不懂其中缘由。 初荷一听,脸色霎时发白!忆起曾听皇太后说圣上最恼皇室子弟不严守规矩,这次兰泗被逮到擅离职守,圣上气得竟不给礼亲王留情面,要将兰泗送宗人府法办,这罚轻罚重根本没个准,轻则关个几天,让他好好反省也就算了,最重的话,说不定连贝勒的爵位都给拔掉。 “小姐,这是郑大人让我拿给你看的,说是贝勒爷在他家中这几日画的,贝勒爷匆匆返京没能带走……” 是什么?初荷心乱如麻,一面惦念着兰泗被送办的事情,一面接过丽儿手上的画轴,岂知一打开,竟让她有如电流贯穿全身。 那是一副人物画像,画中人装扮简单,眉目带着笑意,那五官、那脸型,分明就是在画她! “这不就是小姐吗?”丽儿脱口而出,因为实在太像了,那慧点的眼神以及温柔的笑意,简直将初荷的神韵描摹得丝丝入扣;要能够画到此番境界,肯定是对画中人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 初荷两手微微颤抖,一时间震撼得说不出任何话来。她知晓兰泗擅长作画,但从不敢妄想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他画中的主角。 总以为,他不曾将她的容颜看仔细,他没将她看作是个女人,难道,是她想错了? 初荷怔怔看着画作空白处写的四个小字——卿乃唯一。 这俊秀的笔迹,她一看即知是由兰泗亲笔所写。卿乃唯一,这是在对她那日梅花林所说的下下之策做辩解。看着,她不由得心口一热,眼眶瞬间湿热了起来。 “小姐,兰泗贝勒被送到宗人府,会怎么样吗?”丽儿担心的问,她对于这个文雅俊秀且向来不会对下人发脾气的翩翩勒爷甚有好感.看初荷满脸担忧,让她也为之挂心起来。 “我不知道。”她只能摇头,因为她真的不知道。 初荷将眼中泪水眨回,语气略为哽咽。“郑人人说兰泗贝勒一个时辰前已经出发?” “是啊。”丽儿忽然欲言又止。“小姐,其实郑大人还说了好多,但奴婢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说……” 初荷抬头望向她,一听到郑奇山还有话,顿时心中发急。“你怎不把话说完呢?郑大人说的当然都得一一回报给我,快说吧,一字一句都别漏掉。” 丽儿从没见过初荷这么急切过,连忙点头接着说:“虽然我听着有点匪夷所思,但想必小姐听了就明白。郑大人说其实从咱们俩打北京出城那刻起,兰泗贝勒就找了北京最好的镖师跟在后头暗中保护,为的是怕咱们两个女人家又带着几箱看起来沉甸甸的箱子,怕咱们遭到不测。” 竟有这样的事,初荷心中被刚才那幅画掀起的波动又起了大涟漪。 “还有啊,郑大人说早在咱们抵达王府之前,兰泗贝勒就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一封信,要郑大人务必关照咱们,看咱们有什么需要,一切都得从旁协助,郑大人刚才也将那封信给我了。” 丽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初荷心跳加速的接过打开,越看,心情越是激昂。这信的确是兰泗所写,信中字字句句都在叮嘱郑奇山好生照料她,别让她受到简亲王宗亲长辈们的为难。 “郑大人还说昨天宗亲们来王府闹事,其实他会这么快赶来,还不都是因为兰泗贝勒听说小姐要停了宗亲月例,他推估会有人来闹事,因此早早就要郑大人派人守在咱们王府附近,一旦有人来闹就发信号通报,所以那日他才能迅速抵达咱们这儿,否则,以王府和县衙的距离,又怎么可能来得如此之快呢。” 初荷听着,又惊讶又感动!虽然她早就心疑昨天的事情跟兰泗有关,却没想到兰泗暗中为她所做的,远超过她所想像。兰泗的用心竟是从她踏出北城那一刻就开始了…… 从来没人替她设想得如此周到,从来没人将她照顾得如此周全,霎时,满心满脑竟全是兰泗那清朗文雅的脸孔。 “所以,让宗亲们拿钱按手印,保证不再来闹事,这些也全是兰泗贝勒出的主意?”初荷轻轻吐出这句,说着的同时,心里其实早知道答案。 果然,丽儿点头。“郑大人说要不是兰泗帮着想法子,他大概只会用严刑峻法告诫闹事者而已。他说他自个儿没那样的心思去设想如此深远。” 是啊,又有谁能为了别人的事情这么设身处地的着想? “还有啊,他让人拿来的药膏,根本不是他母亲送的,其实就是兰泗贝勒听到小姐受刀伤,坐立难安之下硬要郑大人送来的。小姐,我还是不懂,贝勒爷为什么要躲着,不自己出面呢?” 因为兰泗怕她见了他之后又逃开。 初荷双眸波光不住闪动,想着兰泗默默为她做的一切,原本就掀起涟漪的心绪更是震得有如卷起狂涛巨浪,她再也无法冷静以对,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再也没办法将这一切视为稀松平常的小事!她两手揪着胸前衣裳,发现自己的手从来没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颤抖。 “丽儿,快快请林管家备马车,我要出城。”初荷倏地站起身,她要去追兰泗,她要立刻就见着他的面,她一定得见他! 丽儿也跳了起来,没见过小姐如此激动,看她急匆匆就要往外走的态势,像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林管家,备马车,要快!” 初荷带着丽儿匆忙坐上马车,命林管家快马加鞭,说是有要紧的事儿,一定得快上加快。林管家半个多月来只看过这个年轻福晋冷静自持的模样,就连宗亲闹事都没见她这么急切焦虑,顿时喝了一声,驾着两匹马狂奔。 当马车奔出城外,丽儿指着驿站大喊:“小姐,你瞧瞧!那是贝勒爷的白色骏马啊!” 初荷的心脏几乎提到胸口,她连忙掀开帘子让林管家停车。 疾奔的马车猛地煞住,驿站门前尘土扬起。 初荷听见自己颤抖不已的声音。“你瞧仔细,这当真是贝勒爷的马吗?” 丽儿用力点头。“贝勒爷都是骑这白马来找您,我在门口伺候过它几次,确实是这匹没错;隔壁那匹棕色的就是小总管骑的,两匹马并排在一起,我绝对不会认错的,我看肯定是他们出了之后先在这儿用午膳……” “下车!我要下车!”初荷急忙起身,却不小心牵动手臂伤口,禁不住蹙眉轻呼。 “小姐您小心啦,刀伤再碰破皮可就麻烦了。”丽儿才说着,就见初荷已经提着裙子下马车,她只得赶紧跟上。 “福晋,咱们要在这儿休息吗?”林管家不解的看着初荷,不是急着赶路吗?怎么才出了城就要休息? “你在这儿等就行了。”初荷看着那匹白色骏马,那深棕色、质地精良但甚少雕饰的马鞍确实像是兰泗爱用的物品。 她心口一热,立即让丽儿推开驿站大门,两人匆忙走到前院,却见小总管一脸惊愕的看着她俩。 “初荷福晋!你们怎么会来这儿?”他实在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今日中午贝勒爷忽然叫他来说要赶着出城,他当然没敢多问,就只是包袱收拾收拾赶紧跟着上路,结果才到驿站又让他停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据说不想再见到贝勒爷的女人焦急找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家贝勒爷呢?”初荷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 自从看见那幅画像以及听了丽儿转述郑奇山所说,她对于兰泗所做的一切感动得乱了分寸,更何况方才在马车上焦急得几乎五脏六腑都要焚了,以为不知要追赶多久才能追到兰泗,慌乱之际,却乍见他的骏马就在眼前,她此刻全乱了,再也没法儿冷静思考。 “福晋想找贝勒爷?”小总管诧异又不解,愣愣的又问了一次。 “求你快说吧!”丽儿忍不住也跟着发急,虽然她也搞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要见你们家贝勒爷,我一定要见他!他到底在哪儿?”初荷几乎哽咽,眸子仿佛也要发热。 小总管被她们主仆俩的模样给吓到。丽儿向来活泼也就算了,可是初荷福晋几曾这么焦急了?这简直是让他惊讶得嘴巴都要合不上了。 他慢慢抬手指指她们后面,初荷认定他是在说贝勒爷在外头,于是猛一转身想往门外走,不料却撞见那朝思暮想的人此刻正好端端的站在她后方不远处。 那高瘦的身影、那清朗俊雅的五官、那细长且带着心事的晶亮双眸,尽管脸庞比之前更瘦了一点,但确确实实是他没错。 兰泗! 初荷的心脏整个揪了起来,硬生生停住步伐。 “还以为,你永生不想再见到我。” 兰泗两眼盯着初荷,眸光激动而闪烁,嗓音低哑,话中竟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怨慰。 “你……你、你……”初荷喉咙像是被梗住,眼睛鼻子全热了,半个多月不见,竟恍如隔世。 “你们都先退下吧。”兰泗挥手示意丽儿和小总管离开。两人原本就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此刻看见两个主子互相凝视的模样,莫不恍然大悟。 “你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初荷困难的眨着眼,却发觉眼睛一直湿润起来,连心都揪得疼了。 “为了赔罪。”兰泗语气轻缓,仿佛说得太大声就会把眼前人给吓跑,又仿佛说得太大声就要按捺不住自己压抑许久的情绪。 一瞬间,初荷想起曾经有一天晌午,兰泗也是这么温柔的说是来赔罪,然后,那日就提议要跟她结为知己,此刻想起来,竟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你这人,怎么老是赔罪。”初荷摇头,浅浅笑着,这一摇,却将眼眶里的泪水给摇了出来。 “不同的。这回我真的是闹出傻事蠢事来了,竟让一个从来不哭的女子哭了好儿回,不赔罪不行。”兰泗直勾勾望着她,情绪不比她平稳。 “别说了。”她追来,为的是求看他一眼,然后跟他说说话,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了啊。 “让我说。我最大的错处就是没能早点发觉自己倾心于你,自从开口央求你当我的知己,我无论喜忧好坏,只想到要跟你说说,那时,就心系于你了。敦华说对了,我是个呆子,我有了最好的在身边,结果却以为自己还在等,愚昧的忘了要伸手抓住……” “求你别说了。”初荷发现自己错了,她不该追来,她凭什么追来?她原来就是个不该奢望未来的人,也早在心里打定主意不再改嫁的啊。 “那日在梅花林,我无意间听到你和敦华的对话,忽然就像是大梦初醒,结果却让我做了错事,我竟冲动得立刻就想将你紧紧抓在身边,却没想到这么做对你来说有多么突然。这半个月以来,我每一日都希望自己那天不曾那么唐突。”兰泗慢慢走向前一步。“仔细想想,你定是以为我急着给长辈们交差,所以胡乱说要跟你成亲,是吗?” 那日情势确实如此啊。初荷没说话,只是默认。 “初荷,你不是下下之策,从来都不是,你能信得过我吗?”兰泗几个大步跨向前,拉住她没受伤的手。 她信她信!倘若他做了这么多,她还要疑心,那她恐怕连他的知己都称不上了。初荷点头,淌下泪来。 “我信你,但是,你……你还是回京吧,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嫁,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当知己,那时不是很快乐吗?”初荷困难的说,她不要兰泗娶了人人都可说闲话的皇族遗孀,她不要兰泗连带受到轻蔑。 兰泗将她手紧紧抓起来贴在他心口。“你是要我将心削出来给你瞧,你才愿意吗?” 初荷不住摇头。“你别说了,我们不可能的。别再说了,好好保重身体。” 她没办法再说下去,因为兰泗忽然一把将她抱住,脸就埋在她肩颈处,激动得整个身体轻颤着。 “你铁了心拒绝我是吗?早知如此,我阿玛那日拔剑要劈,我就该伸长脖子让他劈死还图个干净!”兰泗语气激动而哽咽,这几句话几乎是在初荷耳边讲的,让她听来更是震撼。 “你、你阿玛竟然……”初荷简直不敢想像当时的景况。“我不值得的,我只是个寡妇而已,我……” 兰泗抬起头来,神情有着前所未见的激烈。“倘若我说皇太后跟圣上都答允了呢?倘若我说此生非你不娶呢?” “圣上皇太后怎、怎可能答应这门亲事?”初荷摇头不信。 “是真的!他们说不想再跟我这死心眼计较,由得我爱娶谁都行。圣上开了金口,我阿玛额娘还有反对的余地吗?”兰泗看出初荷的动摇,登时难以克制的轻轻拂了下她耳边的发。“我怎可能拿这样的事骗你?” “但是,雪兰英公主怎么办?皇太后肯定气恼极了。”初荷担心着。 “你担心皇太后、担心是圣上、担心雪兰英,却独独没担心我吗?你就不怕我为你伤心欲绝吗?”兰泗说得恳切,那认真的眼神让初荷不舍。 她当然担心他,她最担心的人就是他啊!担心他过得不好,担心他受到众多长辈责难,担心他受人议论,担心他为此而伤心…… 初荷直直望着他,原本打定主意要拒绝到底的那股决心开始动摇。 “初荷,你就忍心弃我而去?”他低低的嚷着,那好听的嗓音像是一种魅惑之声。 只是…… “我该狠心弃你而去的。”初荷在他惊愕受伤的眸光中,看见浅浅笑着的自己。“你竟跟郑奇山联合起来扯谎骗我,说什么圣上要让宗人府办你,害我、害我……” 她涨红脸,说不下去。 “害你不顾一切急奔出城?”兰泗也笑了。“倘若不这样扯谎,你肯见我吗?” 初荷笑着不肯答,但那带着羞怯的笑意却回答了一切。这一笑,没了幽结的心事;这一笑,是她终于卸下心防,是她对他情感的回应。 兰泗痴痴看着这抹笑,知道初荷终于不再躲避,一时之间心口涌起感动万千,不由得头一低,轻轻贴上她嘴唇,发现她没抗拒之后,两手深深将她抱进怀里。这一吻,更深了。 “你说,要是你家福晋发现有个小丫头竟然敢偷看,会不会破天荒的发起脾气来?” 大门外,两个人贼兮兮的将脸贴在门缝上,看得脸红心跳。 “要是贝勒爷发现是你起的头,肯定史无前例的剥了你的皮。” 丽儿不服气的压低声音嚷嚷,眼睛却没离开,仍是盯着吻得难分难舍的两个主子。 这就是亲嘴吗?曾经听几个年纪大的嬷嬷提过,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就会这样,没想到真正发生在眼前时,竟让人看得心儿乱跳,紧张不已;尤其兰泗贝勒是那样俊挺飘逸,小姐又是如此含情脉脉、羞怯动人。 “什么叫做我起的头?是你先看的吧?” 小总管扯扯丽儿衣袖,十分不满的抗议着,不过视线很快又移回主子身上。他在兰泗贝勒身边伺候多年,还没见过这个向来斯文有礼的贝勒爷这么痴迷的吻人,他还以为这主子有洁癖呢,如今看他们似乎离不开对方的嘴唇,那应该是顾不得什么洁净干爽的鸟事了吧! 相较于大门外两人的鬼祟,关起门扉的两人却是一阵缠绵。 许久,两人才轻喘着气,改为深深凝望对方。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让郑奇山骗你?”仍喘着,但兰泗始终好奇。 向来都是这样,他对初荷聪明的脑袋始终感到惊奇。 初荷微微一笑,小脸上仍有方才激动拥吻而起的红潮。“我从马车上奔下来时就想到了。因为倘若你真如郑奇山所说急着赶回北京,又怎会才刚出城就停在驿站休息呢?只是.我那时一心只想见上你一面,即使知道你是在骗我,还是跑进驿站里来了。” “初荷,我的初荷总是如此冰雪聪明。”兰泗低喃,语气像是倾心,又像是怜惜。 初荷听他说得情真意切,感动得几乎要掉泪。她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当他的心上人,她开始眷恋他时而浅尝、时而深狂的亲吻,以及他时而轻柔、时而用力的拥抱,她……不要再只是当他的知己了。 “我以为向来气节高雅、文质彬彬的兰泗贝勒,该是冰清玉洁举止合乎于礼,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吻人。 初荷咬着下唇,说不出后话。 但兰泗像是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你是说冰清玉洁的兰泗贝勒怎会这么吻你?初荷,我承认自己是死心眼,但不是和尚。”说着说着,兰泗便笑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我真爱瞧这笑脸。”她凝神看着兰泗,心神悸动.竟然脱口而出如此露骨的告白。 兰泗被她蕴含情愫的模样给触动,又低头要吻,可没想到初荷竟忽然将他推开。 “所以,郑奇山说王爷将你打得半死,好几天下不了床,这也是骗我的?” 兰泗愣住,看初荷满脸指控,嗓音也比之前说话还要大声,不由得扯扯眉眼,思索着该如何善后。 “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她着实气恼。 “如果你介意这个谎,那我回京后闹点事让阿玛真的将我打得半死,这样可好?”他十足认真的说。 “你若真这么做,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初荷虽然知道他是在说笑,仍是气得瞪大眼睛。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就别跟我计较这一回了,好吗?”兰泗在她耳边轻轻说着。 初荷小小声应了一下,算是应允了。 她如何能责怪兰泗扯谎?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追求心中的悸动,就像她,奔下马车时明明已意识到了被欺骗,却仍是奋不顾身的闯进去。 两人吻着,一个没了平日的冷静隐忍,一个没了向来的清磊朗然,吻得难以割舍,心醉神驰。 大门外,丽儿和小总管苦恼不已,不知何时才能打断两个主子;但……这不打断不行啊,只因驿站外越来越多人纳闷观望着,人人议论纷纷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能进去啊? 细雨纷飞,让初春气候添了点舒爽,不过也多了凉意。 王府书房内,一道高瘦的身影坐在窗边,一手支着光洁的额头,一于把玩着黑色棋子,晶亮如星的双眸盯着棋盘,正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一个带着笑意的年轻少妇端着茶具走进来,慢条斯理的帮他沏茶,还递到嘴边。 “喝吧,歇会儿。”这人难得放假两天,竟这么执着,非得破了这盘棋局。 “你的棋艺真是越来越高明了,这一局竟设得如此精妙有趣。”他抬起头来,露出清朗好看的微笑,却见初荷视线停在书桌上的一张纸条。 “桌上这什么?你下午写的吗?”她好奇挪步过去看。 兰泗看到她拿起那纸张,俊雅文气的脸庞微微泛红。“你午睡时我随意写的。” 那又为何脸发红呢?初荷不解,低头低声念着,却不由得也泛起一丝娇羞。 细雨方歇,涟漪未平,湖面荷花初绽,冰清玉洁,惹芬芳。兰泗竟将她名字写进去了!初荷心口一暖,抬头看向他,正巧兰泗也凝视着她,两人同时望进对方眼底,却都没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原来无声胜有声的意境竟是如此之美。 “别站太久,来这儿坐着。”兰泗招手示意她坐下,在初荷缓缓坐到他对面的同时,迅捷起身替她在腰后垫了个软枕。 “瞧你,就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不是说垫着才不会腰疼吗?”兰泗贝勒动作温柔的扶着她重新坐下。 “才五个月而已,哪会腰疼啊。况且敦华怀身孕时会闹腰疼,又不见得我也会犯上这毛病。”初荷扶着五个月身孕,抬头看向夫婿。 大婚将近一年,距离那年在驿站相互表明心迹算也也将近三年了,可这么近距离的凝视自己夫婿,仍是让她感到一丝羞赧。 “总是小心点好。”兰泗坐到她身边,随意将一直捏在手上的黑子搁在桌边。“不用下了,刚才反复推敲过,这局我是输定了。” “太好啦,那现在咱们是各自赢五局,平分秋色。”初荷拿出棋盘旁边的小册子,看着上头记录的战果。 “我瞧瞧。”兰泗将那本专门记录两人下棋胜负的册子拿来瞧。“你算错啦,前几天在花园里下的那盘是平手,所以算起来应该是你赢了。” “那就多谢贝勒爷承让。”初荷知道兰泗根本是有意哄她开心,花园里的那局压根儿就是他存心相让才平手的啊。 不过,她并没有点破;知道他喜欢让着她,那她也就开开心心的接受了。 “你那宅子都命人收拾妥了吗?福阳可有说哪日会抵达?”兰泗问着。 前两年初荷都是北京住半年,简亲王府那边住半年,因为她真真切切当自己是福阳的姨娘;与兰泗成亲之后,更是将那儿当成自己娘家。 今年她有孕在身,福阳不要她舟车劳顿两边往返,于是提议自己来北京住两个月,就住在老王爷留给初荷的宅子。初荷知道他要来,高兴得好几天前就命丽儿打扫准备,就等着这个小主人前来。 “按照他信上所说,应是明天傍晚前抵达这儿。” “那让小总管设宴,替福阳洗尘。”兰泗也挺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初荷听了,笑着点头。这三年来兰泗将福阳视为自己的家人,凡事都会帮着打点照料,让她内心甚是感动。 “这茶真香,是哪儿拿来的?”兰泗喝了口茶,满意的在赞叹着。 “是我前天进宫面见皇太后时,她老人家送的。她说你肯定会喜欢,看来还真是说对了呢。” 想起那年返京,第一件时就是去见皇太后。两人双双跪在老人家跟前请求原谅,只见皇太后气呼呼的瞪着,没多久却又叹息。 “怪谁呢?怪我自己老眼昏花,竟还让你们一个种花一个画花,这红线说穿了还是我自己牵的呢。我没不准你们成亲,只是气你们竟然将我蒙在鼓里。知道吗?你们该第一个告诉我才是啊……” 就在她替简亲王爷守完三年孝之后,还是由皇太后作主让他们俩成亲;只是大婚那日,兰泗阿玛绷着一张脸,从头到尾没笑过。 “听丽儿说,前几天阿玛让人拿了好多块布料,说是让你做几件新衣裳?”兰泗将棋子收妥放好。初荷怀了身孕后,他就不让她下棋太久,免得太劳心费神,倘若动了胎气可就不妙。 初荷点头。“好像是看我肚子越来越大,说要做些宽松的衣服才行。” 礼亲王一直对她十分冷淡,这次竟会主动关心她,也是让她颇感意外呢。 “难为你了,总是得看我阿玛脸色。”兰泗带着歉意,轻轻将她鬓边发丝拨向耳后。 “这没什么,我没放在心上,况且,你瞧那些布料就会知道,全是江南最好的郎家织造呢,我倒觉得这是渐入佳境。” 初荷一点儿也不怨怪礼亲王的冷淡,因为,两年前她阿玛被贬官,宅子又都卖了还债,那时可真是闹得一点儿也不光彩,礼亲王在朝廷地位显赫,哪受得了家中长子娶了这样的媳妇呢。 “也只有你会这么体贴。”兰泗忽然笑着。“不过也说不定是因为梅沁快要大婚了,他老人家心里总算开心了,这才想到该对你好一点。” 初荷听了,随即抬眉。“日子订好了吗?这可真是朝廷大事呢。人人追求的蒙古小公主竟然自己说要嫁给梅沁,也让满蒙联姻又添一佳话。” 兰泗笑了一下,险些被茶给噎着。“你该想得到他们大婚的日子是谁订的。梅沁拿了本黄历翻来翻去,听说又问了好几个算命师父,好不容易算了个据说百年来最佳的日子,说那日成亲保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还可以庇荫子孙。” 初荷听了,也忍不住频频抿嘴巧笑。“真的有这样的良辰吉时吗?雪兰英就这样由他一人决定吗?” “谁知道呢。两个像小孩子一样,成天吵吵闹闹,幸好圣上赐给雪兰英一座新的宅子,他们婚后就会搬出王府,咱们也不用听他们斗嘴了。” 能够跟蒙古扎萨克亲王结这门亲事,可真是让礼亲王又扳回面子。想起那年兰泗拒绝雪兰英,闹得皇太后恼怒,还惊动圣上亲自召见,扎萨克亲王更是气得放话说要将礼亲王府给铲平,哪知道兜了一圈,雪兰英最后仍是嫁入他们家,只不过新郎官换了一个罢了。 “没娶到蒙古小公主,敢问兰泗贝勒是否抱憾呢?”初荷笑问。 兰泗连忙摇头又摆手。“得了!我可真庆幸在雪地里打滚的人不是我,这种福气就让梅沁去享受就行了,我还是跟你下棋聊天来得享受。”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是啊,春日无限好,即使是下雨也挺好的;无论晴雨,只要能跟对方下盘棋、说说心里话,就是快意无限,无处不春风啊。 初荷倚在兰泗身边,两人互相偎着看向飘雨的窗外,都觉得那雨落得极富诗意、美不胜收,却不知自己这一幅才子佳人的美景,才真是羡煞人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