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第1章 第1章 a:口语 那天夜里,溪河两岸,刮了一场寒风。 不到鸡叫时候,飞花渡侧边的流沙堰村子头,轰隆一声巨响,云三嫂身子猛地一扯,随即就被惊醒过来。她唰声一翻,坐在床上,尖起耳朵听了一灿1。多半是后蹄没人居住的泥砖碉楼,倒了。 云三嫂没去管它,依还2躺在床上。可她翻来覆去,咋个儿都睡不着。今天都已经是崇祯十七年冬月二十四了。这心惊胆战的日子,究竟还要好久才能到头嘛? 寒风吹呀吹呀,房外不断传来叮叮咚咚声响。云三嫂拉起铺盖,塕到脑壳3,蜷成一坨。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一个接一个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有抢劫杀人无恶不作的军兵凶相;有公公、丈夫和乡亲们倒在血泊中的惨烈场面;有黑夜里撕心裂肺的惊叫和白日青光哭爹喊娘的哀嚎;有烧毁的房屋和烧焦的尸体;有饿死冻死在村头路边的老人和儿童;有一个个死得冤冤枉枉的男女青年;有惊慌失措匆匆逃难的人群;还有溪河里头漂浮的脑壳、白哪哪的大腿、翻脬4的肚啷皮…… 云三嫂打着冷战,努力强迫自己嫑去5想这想那。可她恍恍惚惚,眼前又出现了今年三月间,军兵在村子头烧杀的一幕。 那天中午,云三嫂瞅到郭员外齁包儿发了,不能见风,便领着儿子狗娃儿,伙起邻居郑王氏,疯蒿蒿6钻到郭员外家的青冈林里去捡柴。 他们打转身时,已经下午了。云三嫂背着柴火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茅草房上竹篙噼噼啪啪燃烧声音。 她抬头一看:哇——不好!村子头火光冲天。再一觑,溪河两岸,到处都是火光。云三嫂不禁失声叫道:“日塌了7!” 郑王氏也吓悚了:“呀喂呐……” ------------------- 1一灿:事情或动作经过的段落,一般较短。2依还:依然。3塕:读ong,意为覆盖,掩盖。4翻脬:腐烂前膨胀。5去:有时读jié。这里嫑去,读嫑结。下同。6疯蒿蒿:偷偷,但有轻狂之意。7日塌:惊讶,糟糕,完了等。 云三嫂骚疾喊1:“搞点,搞点,搞快点。” 郑王氏说:“担怕又是……” 云三嫂一口接过去说道:“肯定是,军兵些。” 狗娃儿听说军兵,一扑爬扑到娘的胸前,惊喔儿喔儿叫唤起来。云三嫂嘭声弃了柴火,一把蒙住狗娃儿嘴巴,压低声音嚷道: “乖儿唉,哭不得哭不得。让龟儿子些听见了,那可是要砍脑壳的呀。” 郑王氏也甩了柴火,紧紧抓住云三嫂衣服,弓2在她屁股后头,东躲一下4,西藏3一下。 云三嫂被一老一少夹在中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唉呀,拐了拐了5。” 云三嫂突然闹了起来,郑王氏战战兢兢问道: “你说啥……啥子拐了……” “婆婆儿6,还一个儿在屋头。” “婆婆儿?啊呀。”郑王氏也很着急,但她晓得没办法,“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去藏……藏到,立在这儿间7背得办法,要是军兵杀起过来,那就麻……麻得紧8哦。” “不行,我要回去。” “回去,说疯话嗦?你看这块劲仗,你活腻了是不?”郑王氏吼着道,“走!快点去藏到!” “藏到?我叫巴不得。”云三嫂鬼火直冒,“光是婆婆儿遭了咋整嘛?” 郑王氏犟不过云三嫂,三人飞快地朝村子头跑去。 村子头到处都是军兵。砍杀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云三嫂分不清眼前这些军兵,究竟是明军、西军,还是其他什么军,顿时心都紧了。 “日你的瘟伤9,兴纵块起10乱来,我们咋个儿乘得住?哦?” “环盛要弄块,傲然不听,你看好凶哇?” ------------------- 1骚疾喊:使劲呐喊。2弓:读jiong,弓着身子(臀部微上翘),程度比弓(gong)背幅度大。3拐了:坏了,糟糕。4下:作量词时不读xià,读hǎ(哈),下同。5藏:不读cáng,读qiáng(墙),下同。6婆婆儿:丈夫母亲。7这儿间:指示代词,读zhēr gān,即这里。8麻得紧:严重,危险。9日你的瘟伤:惊讶,厉害,或凶狠。10纵块:指示代词,这样做的意思。?乘得住:承受得了。 “纵块,你帮我把娃娃睃到,我一个儿回去!” “不行,你一个儿更见1去不得!” “不存在2,我跟到漏隐洞头……” “说得轻巧,村子中间3咋个儿穿得过去吧?除非变蒙蒙子过飞。你默到4你好凶嚯?逮到弄得死你。” “说不来的事5嘛,郑王氏唉,帮我把娃娃睃到一下,拿慰6你吧。” “云三嫂!你这一去,说难听点,真正把你弄死了,还没得事,就怕整来到死不活的呀。” 这回,郑王氏随便云三嫂咋个儿说,她都把她死死吊倒不放。 “要是婆婆儿遭了,哟喂,咋个儿得了吧?我是媳妇子,大难来了,不管婆婆儿,你问得过心不?” “你听我说嘛,如果张婆婆藏到了,你回去找不到她!如果张婆婆丢翻了7,你回去救不了她!”郑王氏想,这块时候,张婆婆多半都已经放翻了,你云三嫂就是回去也没用,弄得不好反而一起赔进去。“你有娃娃,万一遭了,娃娃拿来咋整咹?不而8喊他去当叫花子?这块时候摸回去,当真不犯于9,先藏起来,等龟儿子些走了再说。” 的确,我死了比求蛋,可狗娃儿众么小,当叫花子,好造孽哦。云三嫂看看狗娃儿,又看看村子,左右为难。 “反正我郑王氏,不可能眼鼓鼓10看到你跑回去遭起。” “唉呀!”云三嫂蹀了几个脚头,众也不是,浪也不是。“硬是太耙人了?。” 好不容易,郑王氏才把云三嫂拉回了青冈林。 云三嫂望着村子方向,心头十分忐忑。她始终惦记着婆婆儿,无厌不得?十恶不赦的军兵些,一灿火?被老天爷收了,好让眼前这个世道,恢复正常的平静。 ------------------- 1更见:更加。2不存在:没问题。3中间:作方位词,中间时读gān,作量词时也读gān,表示房屋间墙时读gǎn。?默到:以为。4说不来:没有办法的事。5拿慰:难为,感谢。6丢翻(放翻):1、遇难。2、吃亏。3、灌醉。这里指遇难。7不而:加强反问语气,难道,那不是。8不犯于:没别要。9眼鼓鼓:眼睁睁。10太耙人:很为难。?无厌不得:因厌恨而希望。?一灿火:很快。 打麻虾眼时,云三嫂两娘母与郑王氏绕开军兵视线,从虾子沱蹅水,走慈竹林侧边背1了一大圈,躲进破烂不堪的紫竹寺。 在紫竹寺,云三嫂又有几次高矮要回去找她的婆婆儿,但每一次都叫郑王氏恨倒2把她拦下了。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村子头没了声响,房屋燃烧的火光渐渐缩了3,才一趟跑回家里去。 在储藏芋禾的地窖头,云三嫂找到了体弱多病的婆婆儿。还好——婆婆儿没事。 云三嫂又和郑王氏一起,到村子头四处找人。结果,乡亲们死了不少,活着的,全都外逃躲避去了。 就这样,几十户人家的流沙堰村子,只剩下云三嫂一家三口和郑王氏。两家人虽然躲过一劫,但战乱的阴影,一直留在了他们的内心深处。 狗娃儿常常在梦里头惊呜呐喊:“军兵杀来了!军兵杀来了!” 郑王氏也吓得再都不敢回家过夜,每天晚上,都是挤在云三嫂家里。 在云三嫂看来,溪河两岸的人们,尤其是流沙堰村子的人们,嫑得咋捡到了这张背时帖子,一点不清奇4。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受了无瀚5的罪。 云三嫂是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其实,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乱。在整个川西坝子里,几乎所有村子都是惨不忍睹。死伤百姓,不计其数。 云三嫂躺在冷咪咪的床上,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八月间,军兵影子渐渐消失。那些外出躲避,没有搭瘟6,没有饿死的乡亲,在烂九黄天气过后,陆陆续续回来了。不过,流沙堰村子与其他偏僻村子不一样。乡亲们回到家里,无论男女老少,根本不敢出门,尽都躲在隐蔽处悄悄活动。 入冬以后,又有小道消息说:大明的军兵,都被弄死完了,西军也退到了陈州去。这才使得村子里的人们,在大白天,胆怯胆怯地走出门来。 最近几天,云三嫂从门缝头,看见村子西南边的田坝上,接连出现了人影子。 ------------------- 1背:绕,多走路。2恨倒:鼓捣,强迫。3缩:减弱。4清奇:安宁的意思。5无瀚:即无限,形容很多。6搭瘟:害瘟。 当然,田坝上有了人影子,她就担心起自己在旱地里头悄悄种下的萝卜和青菜来。虽说只是一些蔫虚蔫虚1的萝卜青菜,可毕竟是她起早摸黑,偷偷摸摸种出来的。一旦不在了,一家三口今后的“口粮”也就没有了,那可是关系到一家人,还活不活命的大事呀。 还是早点挖回来稳当。 想到这里,云三嫂唰声推开铺盖,穿好衣服,拿起锄头,一趟走出门外。门外一盯墨黑,啥子都看不清楚。 她顶着呼呼的寒风,摸出村子才发现先趟2巨大声响,背得泥砖碉楼倒了,而是村子前里这座高高的塔子,从根根塌3倒扑地了。 ------------------- 1蔫虚:读焉虚,营养水分不足或有病。2先趟:也说先目头,刚才的意思。3根根塌:根根底下。 b:普通 那天夜里,溪河两岸,刮了一场寒风。 不到鸡叫时候,飞花渡旁边的流沙堰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云三嫂身子猛地一抖,随即就被惊醒过来。她唰声一翻,坐在床上,警觉地听了一阵。可能是后面没人居住的泥砖碉楼,倒了。 云三嫂没去管它,依然躺在床上。可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啦。今天都已经是崇祯十七年冬月二十四了。这心惊胆战的日子,究竟还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嘛? 寒风吹呀吹呀,房外不断传来叮叮咚咚声响。云三嫂钻进被窝,蜷成一坨。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一个接一个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有抢劫杀人无恶不作的军兵凶相;有公公、丈夫和乡亲们倒在血泊中的惨烈场面;有黑夜里撕心裂肺的惊叫和白日青光哭爹喊娘的哀嚎;有烧毁的房屋和烧焦的尸体;有饿死冻死在村头路边的老人和儿童;有一个个死得不明不白的男女青年;有惊慌失措,匆匆逃难的人群;还有溪河里面漂浮的头颅、白生生的大腿、鼓胀着的肚子…… 云三嫂打着冷战,努力强迫自己别去想这想那。可她恍恍惚惚,眼前又出现了今年三月间,军兵在村子里面烧杀的一幕。 那天中午,云三嫂瞅到郭员外齁咳的老病发了,不能见风。便领着儿子狗娃儿,喊起邻居郑王氏,偷偷钻进郭员外家的青冈林里去捡柴。 当他们从林子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了。云三嫂背着柴火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茅草房上竹篙,噼噼啪啪燃烧声音。 她抬头一看:哇——不好!村子里面火光冲天。再一觑,溪河两岸,到处都是火光。云三嫂不禁失声叫道:“啊呀,你看!你看!” 郑王氏也吓慌了:“哟喂……” 云三嫂道:“赶快,赶快。” 郑王氏说:“只怕又是……” 云三嫂一口接过去说道:“肯定是,军兵!” 狗娃儿听说军兵,一趟扑到娘的身上,惊叫起来。云三嫂赶紧弃了柴火,一把蒙住狗娃儿嘴巴,压低声音嚷道: “乖儿唉,哭不得哭不得。让军兵听见了,那可是要砍脑袋的呀。” 郑王氏也甩了柴火,紧紧抓住云三嫂衣服,躬在她屁股后头,东躲一下,西藏一下。 云三嫂被一老一少夹在中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唉呀,完了完了。” 云三嫂突然嚷了起来,郑王氏战战兢兢问道: “你说什……什么完了……” “狗娃儿他奶奶,还一个人在家里面。” “狗娃儿他奶奶?啊呀。”郑王氏也很着急,但她知道没办法,“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去藏……藏起来,立在这里不是办法,要是军兵杀过来,那就……那就很危险哟。” “不行,我要回去。” “回去,说疯话嗦?你看这个场面,你愁砍不死你是么?”郑王氏吼道,“走!赶紧去藏到!” “藏到?”云三嫂鬼火直冒,“狗娃儿他奶奶遭难怎么办?” 郑王氏犟不过云三嫂,三人飞快地向村子里面跑去。 村子里面四处都是军兵。砍杀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云三嫂分不清眼前这些军兵,究竟是明军、西军,还是其他什么军,顿时心都碎了。 “哟喂,这样乱来,我们怎么受得了呀?” “就是不听,你看好凶嘛?” “要不……你帮我把孩子带好,我一个人回去!” “不行,你一个人更不能去!” “我走漏隐洞里钻……” “说得简单,村子中间,你能过得去吗?被他们发现怎么办?你以为你好厉害是么?捉住了砍得死你。” “没办法嘛,郑王氏唉,帮我把娃娃带好吧,谢谢你了。” “云三嫂!说难听一点,你这一去,真正把你砍死了,还无所谓,就怕把你整来到死不活的呀。” 这次,郑王氏随便云三嫂怎么说,她都把她紧紧拽住不放。 “要是狗娃儿他奶奶叫军兵捉住了,那还了得呀?我是她儿媳妇,大难来了,连婆婆都不管,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你听我说嘛,如果张婆婆藏起来了,你回去找不到她!如果张婆婆被军兵捉住了,你回去救不了她!”郑王氏想,这个时候,张婆婆很可能已经完了。你云三嫂就是回去,也没用。搞得不好,反而一起赔进去。“狗娃儿这么小,万一你叫军兵捉住了,丢下他怎么办?那不是让他去当叫花子?这个时候回去,真的不应该,先藏起来,等军兵走了再说。” 的确,我死了无所谓,可狗娃儿这么小?要是真的去当叫花子,多可怜呀。云三嫂看看狗娃儿,又看看村子,左右为难。 “反正我郑王氏,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跑回去被军兵捉住。” “唉呀!”云三嫂跺了个脚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怎么办才好嘛?” 好不容易,郑王氏把云三嫂拉回了青冈林。 在青冈林里,云三嫂望着村子,心里十分忐忑。她只希望老天爷,赶紧把十恶不赦的军兵们通通灭了。好让眼前这个世道,恢复正常的平静。 天快黑时,云三嫂母子俩与郑王氏绕开军兵视线,从虾子沱涉水,走慈竹林旁边绕一大圈,躲进了破烂不堪的紫竹寺。 在紫竹寺,云三嫂又有几次,坚持要回去找她婆婆,但每一次都叫郑王氏强行把她拦下了。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村子里没有了声响。房屋燃烧的火光也渐渐弱了,才一趟跑回家里去。 在储藏芋禾的地窖里面,云三嫂找到了体弱多病的婆婆。还好——婆婆没事。 云三嫂又和郑王氏一起,到村子里面四处找人。结果发现乡亲们死了不少,活着的,全都外逃躲避去了。 就这样,几十户人家的流沙堰村子,只剩下云三嫂一家三口和郑王氏。两家人虽然躲过一劫,但战乱的阴影,一直留在了他们的内心深处。 狗娃儿常常在梦里头惊呼呐喊:“军兵杀来了!军兵杀来了!” 郑王氏也吓得再也不敢回家过夜,每天晚上,都是住在云三嫂家里。 在云三嫂看来,溪河两岸的人们,尤其是流沙堰村子的人们,不知为何捡到了这张倒霉帖子。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受了许许多多罪。 云三嫂是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其实,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乱。在整个川西坝子里面,几乎所有村子都是惨不忍睹。死伤百姓,不计其数。 云三嫂躺在冷冰冰的床上,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八月间,军兵影子渐渐消失。那些外出躲避,没有害瘟,没有饿死的乡亲,陆陆续续回来了。不过,流沙堰村子与其他偏僻村子不一样。乡亲们回到家里,无论男女老少,根本不敢出门,尽都躲在隐蔽处悄悄活动。 入冬以后,又有小道消息说:大明的军兵,都被消灭完了,西军也退到了陈州去。这才使得村子里的人们,在大白天,胆怯胆怯地走出门来。 最近几天,云三嫂从门缝里面,看见村子西南边的田野上,接连出现了人影子。 当然,田野上有了人影子,她就担心起自己在旱地里面,悄悄种下的萝卜和青菜来。虽说只是一些蔫虚蔫虚的萝卜青菜,可毕竟是她起早摸黑,偷偷摸摸种出来的。一旦不在了,一家三口今后的“口粮”也就没有了,那可是关系到一家人,还活不活命的大事呀。 还是早点挖回来稳当。 想到这里,云三嫂唰声推开被盖,穿好衣服,拿起锄头,一趟走出门外。门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顶着呼呼的寒风,走出村子才发现,刚才巨大声响,不是泥砖碉楼倒了,而是村子前面这座高高的塔子,彻底坍塌了。 第2章 第2章 a:口语 萝卜挖完了,天还没有亮。 云三嫂回到家里,又拿了一小捆梳理好了的(翻晒时没有淋过雨水的)干谷草和一把把儿竹麻,坐在磨角1里头的灶面前,摸黑打起草鞋来。不知过了多久,天也有点昏昏亮了。小二间里头,突然传来了张婆婆的说话声:“呦喂,孙儿唉?你咋濑众么大把尿哦?” 云三嫂知道狗娃儿又做笨事了,她?出草鞋架架,走进小二间,张口骂道:“狗娃儿,你硬是费话的篼篼喃。” “你看吧,昨勾儿才晾干的席子。”张婆婆说,“一夜都没得,又拿他打得浇湿2。” “一点耳性都没得,昨瓦些少喝低低儿汤汤就是对的,常性3教你,环盛4不听。”云三嫂揭开半边铺盖一摸,席子湿了一凼,“牛大一坨了,我肯信还要像奶娃子弄块,抱你司尿5是不?” 云三嫂一边啷,一边给狗娃儿换了裤子。狗娃儿晓得娘的格式——酸汤6,一天到黑只图嘴不儒7。干脆闭到眼睛,假装没有听见。 “牛耳呀8?”云三嫂噼啊声就在勾子9后蹄给他一巴掌。 “啊哟喂!”狗娃儿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嫑打他喽,又冷又饿,”张婆婆说,“连大人都喊乘不住,嫑说还是六七岁块家的娃儿儿子了。” 奶奶给孙儿垫脚10,总是要找借口把他护到?,云三嫂贵兮说道:“晓得,只轻轻拍了一个。” 狗娃儿也乘机下床,一猫儿?跑到了院子头去。云三嫂用破帕子把打湿的席子蘸了蘸,问婆婆儿道:“妈,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张婆婆说,“光是?把你磨孽?到处。” ------------------- 1磨角:房屋转角。2浇湿:很湿。3常性:经常。4环盛:横顺。5司尿:抱奶娃儿撒尿。6酸汤:唠叨。7儒:乏力,难受。8牛耳:不听话。9勾子:臀部。10垫脚:护短。?护到:护读fu,护短。?一猫儿:一眨眼。?光是:可是。?磨孽:折磨,劳累,辛苦。 “这是应该的嘛,你好起来,我也才丢得开手。”云三嫂用手背在张婆婆额楼上挨了一下,说,“再多养哈子,慢慢个儿就对了。” “巴不得1,睡到焦人得很。” “有我在,你焦啥子嘛?”云三嫂的婆婆儿,是个痨病腔腔。纯粹的药罐罐,体子虚儿得要命。每到冬天就喊少得很的恼火2。“再焦,还是要一步步的来。” 在黑洞洞的床门前,云三嫂看着婆婆儿焦眉愁眼的样子,心里道:哪怕到处去作揖磕头,二天也要想办法给她连3一件滚身子4。不然,她一辈子人硬是值不得。云三嫂想到这里,眼泪不禁浸了出来。 “昨瓦些嫑得啥子东西倒了,你听见呗?” “听见了,好大声音,还把我吓了一大跳。” 云三嫂之所以只字不提塔子倒了,是她一怕村子头出拱5,二怕婆婆儿担心她,深更半夜跑到单坝坝上去干活路。 冬月的早晨,气温很低。青脸壳瘦的狗娃儿,先在干檐坎上呆了一阵,然后又跑到黑咕隆咚的灶门前,钻到柴圪仆啡ペ湹耿蕖9了一合儿,云三嫂把清洗后的裤子拿进屋子,正准备凉在灶头侧边的竹竿上,忽然听见狗娃儿说道:“妈,今天好冷啊,烧把火给我向7一下吧。” 云三嫂鼓起眼睛一看,狗娃儿只现了个脑壳在外前,很可怜的。 “你才说得安逸,乱尿没挨家伙,就算饶松你了,还想烧火向?” 狗娃儿不说话,云三嫂又嚷道:“还没数‘九’呢,就想向火了,那二天‘三九四九’咋整咹?” “你看吧,我都冷来乘不住8了,再纵块下去,要把我冷死的。”狗娃儿央求说,“烧把火来向一下吧。” “咋不动动脑筋?天都亮了,让军兵看见烟子,还了得呀?不想要命了是不……” “那,烧火炭儿吧,火炭儿就没得烟子。该对呗?” ------------------- 1巴不得:很希望。2恼火:烦,难受。3连:缝,用针线把裁下的布连成衣服。4滚身子:滚,热。滚身子,紧身棉袄。5出拱:发生不吉利的事。6跍倒:跍读gu,身体缩着。7向:烤。8乘不住:受不了。 “当真话。”云三嫂想起来了,屋头火炭儿已经不多了。如果郭员外回来,他肯定要派人看守他家的青冈林,到时候再把青冈林里去砍柴,肯定不得行。往天就所像1在传,郭员外很快叫2回来了(其实郭员外已经回来了,只是云三嫂还嫑得)。没如趁他没有落屋3,赶紧去砍些青冈,闭点火炭儿4放在儿间。冷得实在遭不住的时候,也可以关到门烤一下。别个出得门,我们又咋个儿出不得门呢?管他妈哟的,老娘今天就它耍个求不信5。云三嫂拿定主意,便背起背篼,喊狗娃儿说,“走,我们砍柴去。” “众不冷。” “冷?只要出去跩几步,负责热和起来。” “不去。”狗娃儿没有烤上火炭儿,做起过场来6,“外前好害怕哦。” “有妈一路,不怕得。” “要去,你渣个儿去。” 狗娃儿疲沓嘴歪不动7,云三嫂就拿了一点刚尚8出来,“疲罢耳9啊?紧倒10不扭,走!” “肚皮饿。”狗娃儿还是那句话,“不去。” “不去?哪里去拿青冈柴烧火炭儿呢?你不是想烤火炭儿吗?”云三嫂毕竟痛爱儿子,她把他牵起来后,轻言细语说道:“乖,砍柴回来,我们就烤火炭儿。” “当真?”狗娃儿嗖儿声跳了起来。 “当真。”云三嫂说,“砍柴回来,妈还要给你煮点吃的。” “吃的?”狗娃儿高兴得又是一跳。“那我们搞点子?走哇。” 云三嫂是流沙堰村子的年轻寡妇。丈夫叫张子成,老人公叫张银山。二月初二,两爷子去正县卖麻窝子草鞋,碰到南下军兵,丢了性命。丈夫和老人公死了,婆婆儿老实本分,身体又差,家里就由她一个人顶竿竿,掌中杠。说实在的,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女人要操持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贫穷家庭,真的不容易呀。 ------------------- 1所像:好像。2叫:就要的合音。3落屋:回家。4闭:读背,用密闭方法将即将燃过的木质明火熄灭。5求不信:偏不信。6做过场:心中不满,表现在脸上或行动上。7疲沓嘴歪:行动消极,还找理由;8刚尚:脾气。9疲罢耳:听多了,等于没听。10紧倒:长时间。?搞点子:快些,马上。 云三嫂与狗娃儿出了村子,又走十几个田远,就来到郭员外家的青冈林。郭员外家的青冈林,位于村子东南方向溪河转弯的肚肚上1。接近里打里路宽,一两里路长,样份儿就像一个半边月儿光2。过去,每逢冬天,附近那些贫穷的庄稼人,因为缺少柴火,总要寻找机会,偷偷钻进里面去砍些枝枝棒棒做柴烧。而这个郭员外呢,虽说是个大财主,却非常刻簿(这点与他的娃娃些,完全不一样)。那些砍柴的人,要是不经意被他逮住了,轻则臭骂一顿,重则夺回柴火仍不解恨,还要捣毁或者收缴工具才肯罢休。 今年的冬天,与往年不一样。不仅郭员外跑了,附近村子里的人也跑了,一围团转3连个人花儿花儿都看不到。青冈林里被风吹落的枯枝枯叶,掉满一地,无人问津。 云三嫂正要?进林子,突然听见飞花渡那边,传来“砰砰砰砰”声音。她贵兮4抓住狗娃儿小手,闪身躲到树子后蹄。 云三嫂知道,飞花渡是正县北部的重要门户(县城上来,从这儿蒿过河以后,往东北方向三十七里是陈州,往西北方向四十九里是大县),历来过客颇多。尽管战乱搞成鬼相样子,但偶尔之间,还是有人(当然也包括那些斜眉吊眼的人)经过。云三嫂不丢心,便轻手轻脚,往前走了几步,仔细一看,原来是前面不远的破船康上5,有人弓起勾子6,正在敲敲打打7。 众么8早就来了,他们还真发得狠9呐? 云三嫂记得,郭家那艘木船,搁在林子里多天数了。日晒雨淋,好些地方已经沤损,甚至醒烂10。他们把它拖到渡口去,看样子,多半是修好以后,要重新摆渡吧。 船上的人埋着头,让云三嫂看不清楚究竟是哪些人。但她可以肯定一点,修船的,百分之百背得坏人。这下,云三嫂可以放心大胆捡柴了。可她还没有转过身子,却叫对面郭公子撑起腰杆把她看见了。尽管冬天的一大早,把脸面看不分枝?,但看惯的人,大型是没变的,郭公子肯定会一眼就把她认起出来。 ------------------- 1肚肚:中间凸出去的部分。2月儿光:月亮。3一围团转:周围一转。4贵兮:快些。5康上:上面。6弓起勾子:弓这里读中,弓腰翘臀。比弓(jiong)矮一点。勾子:臀部。7敲:读kāo,下同。8众么早:这么早。9发得狠:勤快,干劲大。10醒烂:朽烂。?分枝:能分清枝叶,清楚。 “原来他们回来啦?” 云三嫂叫郭公子看见,心头嗵声跳了起来,顿时整得脸色橘青,一十十憨像1起。 这究竟是咋个儿一回事呢?云三嫂自根来2不讨哪个的人嫌,郭公子也背得红胡子绿眼睛,她今天咋众么虚火3他呢? ------------------- 1一十十憨像:不知所措,样子难看到了极点。2自根来:历来,从来,一向。3虚火:害怕。 b:普通 萝卜挖完了,天还没有亮。 云三嫂回到家里,又拿了一捆梳理好了的(翻晒时没有淋过雨水的)稻草和一小把竹麻,坐在房屋转角里面的灶面前,摸黑打起草鞋来。不知过了多久,天也有点麻麻亮了。第二间寝室里,突然传来了张婆婆的说话声:“呦喂,孙儿唉?你这么乱尿了呢?” 云三嫂随即走进寝室,张口骂道:“狗娃儿,你真是,太不像话了嘛。” “你看,昨天才晾干的席子。”张婆婆说,“一夜都不到,又叫他浇湿了。” “不听话。昨晚上少喝一点汤,就什么事也没有。经常教你,偏偏不听。”云三嫂揭开半边被盖一摸,席子湿了一片,“牛大一个了,还要像奶娃儿那样,抱你屙尿是么?” 云三嫂一边叽咕,一边给狗娃儿换了裤子。狗娃儿知道娘的性格——唠叨,一天到晚都要说。干脆闭上眼睛,假装没有听见。 “不听是么?”云三嫂啪声就在屁股后头给了他一巴掌。 “啊哟喂!”狗娃儿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别打他喽,又冷又饿,”张婆婆说,“连大人都喊受不了,别说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了。” 奶奶护短,总是要给孙儿找借口,云三嫂赶紧说道:“知道,只轻轻拍了一下。” 狗娃儿也乘机下床,一溜烟跑到了院子里面去。云三嫂用破帕子把打湿的席子擦了擦,问婆婆道:“妈,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张婆婆说,“可是让你劳累。” “这是应该的嘛,你好起来,我也才丢得开手。”云三嫂用手背在张婆婆额头上挨了挨,说,“再多养一段时间,慢慢就对了。” “巴不得快点好起来,睡倒心焦。” “有我在,你焦什么嘛?”云三嫂的婆婆,周身是病,体质很差,每到冬天就卧床。“再焦,还是要一步一步的来。” 在黑洞洞的床面前,云三嫂看着婆婆焦虑忧愁的样子,心里道:哪怕到处去作揖磕头,等我把这口气缓过了,也要想办法给她缝一件袄子。不然,她一辈子人,真的值不得。云三嫂想到这里,眼泪不禁浸了出来。 “昨晚上,不知是哪里的什么东西倒了,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好大声音,还把我吓了一跳。” 云三嫂之所以只字不提塔子倒了,是她一怕村子里面不吉利,二怕婆婆担心她,深更半夜,独自跑到田野上去劳动。 冬月的早晨,气温很低。青脸消瘦的狗娃儿,先在檐坎上呆了一阵,然后又跑到黑黢黢的灶面前,钻到柴角落里去坐着。过了一会儿,云三嫂把清洗后的裤子拿进屋子,正准备凉在灶头旁边的竹竿上,忽然听见狗娃儿说道:“妈,今天好冷啊,烧把火给我烤一下吧。” 云三嫂睁大眼睛一看,狗娃儿只现了个脑袋在外边,很可怜的。 “你才想得美呢,乱尿没挨家伙,就算原谅你了,还想烧火烤?” 狗娃儿不说话,云三嫂又嚷道:“还没数‘九’呢,就想烤火了,那‘三九四九’怎么办?” “你看吧,我都冷得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要把我冷死的。”狗娃儿央求说,“烧把火给我烤一下吧。” “怎么不动动脑筋?天都亮了,让军兵看见烟子,那还了得呀?不想要命了是么……” “那,烤木炭吧,木炭就没有烟子。” “唉呀,你倒把我提醒了。”云三嫂想起来了,家里的木炭,已经不多。如果郭员外回来,他肯定要派人看守他家的青冈林。到时候再把青冈林里去砍柴,肯定不行。前几天就好像在传,说郭员外很快就要回来了(其实郭员外已经回来了,只是云三嫂还不知道)。没如趁他没有回家,赶紧去砍些青冈,烧点木炭放在那里。冷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也可以关上门来烤一烤。别人出得门,我们又凭什么出不得门呢?老娘今天就偏不信。云三嫂拿定主意,便背起背篼,喊狗娃儿说,“走,我们砍柴去。” “这么冷。” “冷?只要出去走一走,自然就会暖和起来。” “不去。外边害怕。” “有妈一路,不怕。” “反正我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 狗娃儿没有烤上木炭,耍起脾气来。云三嫂便大声说道:“不听话了是么?走!” “肚子饿。”狗娃儿还是那句话,“不去。” “不去?哪里去拿青冈烧木炭呢?你不是想烤木炭吗?”云三嫂毕竟痛爱儿子,她把他牵起来后,轻言细语说道:“乖,砍柴回来,我们就烤木炭。” “当真?”狗娃儿嗖儿声跳了起来。 “当真。”云三嫂说,“砍柴回来,妈还要给你煮点吃的。” “吃的?”狗娃儿高兴得又是一跳。“那我们赶紧走哇。” 云三嫂是流沙堰村子的年轻寡妇。丈夫叫张子成,公公叫张银山。二月初二,父子俩去正县卖草鞋,碰上南下军兵,丢了性命。丈夫和公公死了,婆婆老实本分,身体又差,家里的大小事情,就由她一个人负责。说实在的,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女人要操持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贫穷家庭,真的不容易呀。 云三嫂与狗娃儿出了村子,又走十几个田远,就来到了郭员外家的青冈林。郭员外家的青冈林,位于村子东南方向的溪河转弯处。接近一里路宽,两里路长。过去,每逢冬天,附近那些贫穷的庄稼人,因为缺少柴火,总要寻找机会,悄悄钻进里面去,砍些枝枝棒棒做柴烧。而这个郭员外呢,虽说是个大财主,却非常刻簿(这一点与他的两个儿子完全不一样)。那些砍柴的人,要是不经意被他逮住了,轻则臭骂一顿,重则夺回柴火仍不解恨,还要捣毁或者收缴工具才肯罢休。 今年的冬天,与往年不一样。不仅郭员外跑了,附近村子里的人也跑光了,周围一转,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青冈林里被风吹落的枯枝枯叶,掉了一地,无人问津。 云三嫂正要走进林子,突然听见飞花渡那边,传来了砰砰砰砰声音。她立即抓住狗娃儿小手,闪身躲到了树子后面。 云三嫂知道,飞花渡是正县北部的重要门户(县城上来,从这里过河以后,往东北方向三十七里是陈州,往西北方向四十九里是大县),历来过客颇多。尽管战乱搞得不像样子,但偶尔之间,还是有人(当然也包括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经过。云三嫂不放心,便轻手轻脚,往前走了几步,仔细一看,原来是前面不远的破船上面,有人弓着身子,正在敲敲打打。 这么早就来了,他们还真勤快呢? 云三嫂记得,郭家那艘木船,拴在林子里面很久了。日晒雨淋,很多地方已经沤损,甚至朽烂。他们把它拖到渡口去,看样子,多半是修好以后,要重新摆渡吧。 船上的人埋着头,让云三嫂看不清楚究竟是哪几个人。但她可以肯定一点,修船的,百分之百不是坏人。云三嫂放心了,可以大胆捡柴了。可她还没转过身子,却叫对面郭公子,直起腰来把她看见了。尽管冬天的一大早,把脸面看得不太清楚,但看惯了的人,郭公子肯定会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哟喂,原来他们回来啦?” 云三嫂叫郭公子看见,心里怦声跳了起来,顿时脸色铁青,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云三嫂从来不讨人嫌,郭公子也不是红胡子绿眼睛,她今天为何这么害怕他呢? 第3章 第3章 a:口语 各人肚皮痛,各人才晓得。 云三嫂之所以虚火郭公子,是因为她家还争1郭家几石谷子没有还。穷人,哪个都不害怕,就夹生2碰到债主。云三嫂今天太霉了,神戳鬼戳3的,来就把债主碰到。其实,云三嫂争郭家那几石谷子,是她老人公在生时留下的老帐。老人公都死大几个月了,可这笔老帐仍然摆在儿间。云三嫂后悔起来: 砍柴就砍柴吧,做娘兮4要跑得这儿来东找西找呢?本来都没得事,今天又咋个儿5给人家交待嘛?难道还有脸面再往后头推吗?如果不推,一家三口吊命都成问题,又把哪里去拿粮食来还债呢?不说把趸数6还清吗,至少要把零头还人家吧。如果连零头都不还,就真的成了不要脸的烂帐狗儿了7。妈哟的,只要哪个肯帮我把账还了。实在不行,帮我把账夺过8都算是。说过的,老娘依你咋整都行。我才肯信9,有好笑人嘛?大不了把脸抓来揣起。 在林子前里10,云三嫂真的想魂?了,可偏偏没人来找她“那样”。她心里道:想来一块不要脸都办不到,这人还有娘兮做头哦? 拽都拽?不出去,云三嫂气得蹀脚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长起瘟牛脑壳,呆呆地立在那里。 林子前里风大,狗娃儿合起冻得僵痛的小手靠在嘴边,不停地呵着热气。“妈,还不走呀?”狗娃儿一来冷得遭不住?,二来盼娘给他煮吃的,“好冷哦。” “……”云三嫂听到狗娃儿催她,正要说话,可她脑壳一车,又搞到了一边去,结果,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出来。 ------------------- 1争:差,欠。2夹生:怯生,怕。3神戳鬼戳:无意间。4做娘兮:为什么。5咋个儿:怎样。6趸数:整数。7烂账狗儿:赖皮,赖账。8夺:转债。9我才肯信:相信的反语。10前里:方位词,前面。?想魂:魂即横。不按常理,蛮横,最坏处。?拽:读zhuāi,廉价(甚至再三恳求)才销售出去。?蹀脚慌:气得发慌而跺脚。?遭不住:受不了。 “走了吧。”狗娃儿毕竟是个木拙爸儿1,他不知道他娘作为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贫民百姓,遇到责主时,心里头要好难受就好难受。“他们在船上,你是不是想去看……” 狗娃儿发觉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脑壳皮愁得梆紧2,于是又问:“啧?你……你害怕他们呀?” “害怕他们……”云三嫂顺着狗娃儿问话,随口道了一句。不过,她把话说起出来,竟连自己也嫑得说了些啥子。 云三嫂是个老实拐子3,完全说不来黄话4。她盯着债主,简直傻了。当然,如果男人还在,这些事情就由男人来顶到。男人不在了,所有的压力和困难,都要由她亲自承受和解决。云三嫂真的脑壳胀,不然她就不会常性都说: 就是把我拿去卖了,也等于零。一块匡5百斤重的大女子,竟连老壳壳抱鸡婆都当不得。随便丢到哪里,泡儿泡儿都起不到一个。啥子世道是纵块起嘛?简直搞倒转去了。 狗娃儿望起脑壳看着他娘,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令娘如此紧张,但他多少有点感觉到了:娘一定遇上了麻大烦6。 娘的眼流子滴了下来,狗娃儿非常难受,他逮住娘的衣角,无意识地逩了7一下。云三嫂叫狗娃儿这一逩,方才回过神来。还是应该过去打个招呼,才合乎情理。有粮粮打发,无粮话打发。况且,谷子没还,账就摆在儿间,捋是捋8不掉的呀。 云三嫂硬起头皮,朝郭公子面前走去。“郭……郭公子……你真……真早呢……” 郭公子车过头来,惊讶地说:“哟,云三嫂。不听声音,还嫑得是你们两娘母呢。” “当真啦?”云三嫂看了看天色,果然麻杂杂9的。她心里道:说不定,先趟他真没认出是我呢。可这下没法了,只怪我争人家的,心虚。 ------------------- 1木拙爸儿:不明事理的孩子。2梆紧:很紧。3老实拐子:这里是老实人的意思。4黄话:没有道理的话。5匡:guǎng,粗略计算。6麻大烦:很大的麻烦。7逩:极力对拉,挣扎。这里指一拉或一扯。8捋:读luo,滑,搪塞,拖延,瞒哄。9麻杂杂:不分明。 “才几个月没有看到过,你们两娘母咋变众么多哦?” “咋不嘛?都起尸型了。” “狗娃儿还是肯长1,又冲(冒)了2一头,你看差不多要打拢3我的夹肢窝儿了。” “就是癞痢4得很,寡……寡瘦5的……一点不作肉6……” “日子寒心,叫小娃娃些也跟到遭罪。”郭公子一些话,把云三嫂说得眼红眼红的。“我听冯水生说,村子头,就你们没有跑呀?” “拢屋迟了,就剩郑王氏得我们一家人。” “当时大家吓得心慌,场面又混乱,都想两下跑脱算了,嫑得你们没有走。”郭公子说,“谙样子7,你们也受不少罪吧?” “哟喂,烂心肺些,硬把我们整到处。” “是哇,哪个都想得到。”郭公子又说,“你上有老,下有小,居然还支撑了下来,我真拱服8你呀。” “都是逼出来的。” “是逼出来的,但背得个个都能逼得出来。要是换成其他人,敢说,难喊三天,就喊蹬打不开9。” “……”云三嫂很不自在地把脑壳车了一下,问,“郭公子又是好久回来呐?” “十多天了。” “哟,十多天啦?说你们号10……号等几天得嘛……” “他们高矮要喊张大姑爷去跳神,提前回来了。” “哦。”云三嫂晓得郭公子他张大姑爷是个端公,淡淡微微一提,也就知道了原由。“你们修船,要,要准备摆渡啦……” “对。搁在林子头几个月,到处都醒烂?了。昨勾儿,我们把它拖过来,干了饱鼓鼓?一天,今天再把蓬蓬补下子,桥板铺好就完了。”郭公子问,“你们两娘母,是背得要过河去?” ------------------- 1肯长:长得较快。2冲(冒):冲读chong,长。3打拢:接近。4癞痢:体弱疴气。5寡瘦:很瘦。6作肉:长肉。7谙样子:想来。8拱服:佩服。9蹬打不开:没办法。10号:还要的合音。?醒烂:木头(豆腐等)醒了,即变质。?饱鼓鼓:整整。 “不过去。”云三嫂说,“想把你们青冈林里去……捡……捡点柴烧……看见你……我就过……过来了……” “想捡柴,随便捡噻。” “郭公子真是大仁……大义……”云三嫂打了一个咳顿(停顿),诧乎乎地说道,“郭……郭公子……我还有……有一块事……事情,想……想跟你商……商量……” 云三嫂说话结结不拉,声音也有一些颤抖,郭公子偷1她心想: 是背得想来将借2粮食哦?说句良心话,调起来是儿3几年,手市上泡毛4,说话甩刚5,开料口了,肯定没问题。可是这合儿,手头不宽朝6,咋整咹?看起来屋头倒是还有一些,只是黄鳝大窟窿大。加上老丈屋头和请来帮忙干活的乡亲,一起二三十张嘴还等到得。如果云三嫂开口,究竟借还是不借呢?说不借吧,大家是巴巴适适的人些。说借吧,手头确实不松活呀。 唉呀,管她喽,如果云三嫂实在要喊借点子,那就多而不少匀点给她。她们一家人,毕竟比我们造孽,不可能眼鼓鼓看到她们饿死吧。 郭公子历来手散7,想到这里,很平和地说道:“没来头,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我硬是……不好意思开口了……真的不好意思……” “大家都是一堆一块的,又背得外人。” “……到今天都还……”云三嫂心头紧张,连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都还……” 郭公子心里道:才半年不见,这云三嫂咋就学起这种格式呢?一点不沙酥。直截了当多撇脱8,我又背得渣渣瓦瓦的人。你吞吞吐吐不打紧,可把我心头整得悬吊吊的。风迷9今天心头就无名(缘)白故不舒服,你纵块一来,更见把我整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你是背得……” ------------------- 1偷她(他)心想:在心里猜测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2将:方言,七羊切,音锵,阳韵。意为借。3儿:那儿省略“那”后读ēr。哪儿省略“哪”后读èr,问。下同。4泡毛:1、轻松;2、宽余。这里指宽余。5甩刚:底气足。6宽朝:宽余。7手散:大方,不吝啬。8撇脱:简单。9风迷:分明。 郭公子正要反问云三嫂,却见云三嫂又开口说道:“今年子手势上紧得没奈何……争你们几石谷子……” “啊哟喂,”郭公子忽然想了起来,“你说那几石谷子是不?” “对。想给你商量一下……求你回去……给郭老爷说一声,再缓我一段时间……我实在……来不起了……” “云三嫂,你说得太悬火1了,像我们硬要撵上门来逼你一样?”郭公子见云三嫂说得作鼓越睥冢心头反倒不高兴起来,这云三嫂也是,把我啭得稀烂,枉自大家隔壁邻舍。“众么久3没有种过庄稼,天上不掉,地下不长。不说我也晓得,哪里去拿粮食嘛?” “就是吧,一勾子的账,我硬是愁来夜夜无是睡不着。” 郭公子不仅没把语言刚够,反倒和颜悦色,倒转过来替云三嫂说话,云三嫂心头放松了一些。 “你们走了以后,田地都荒起,心想种点庄稼来还你们。”云三嫂说着,捞起衣襟,在眼角上擦了擦。“那晓得龟儿子些,把是垰垰是缝缝都清交了,一个粮食都不剩,拿啥子来做种吧?” “幸好没有种起,不然他们就晓得村子头还有人,不吃搁起4才怪。” “可是争你们浪多5谷子,我的脸没得塌塌放呀。” “啥子没得塌塌放哦?你纵块就说远了。” 云三嫂把脑壳耷起,郭公子却把两手一摊:“这是天灾人祸嘛。又背得你屋头装了浪多,附骨6不还。连我们都没有提它,你想它爪子吧?何况差我们郭家谷子的,又不了你们一家人,那不是块块无是7脸都没得塌塌放?” “话是纵块说8,可我心头……”云三嫂知道,在郭家,要郭员外才拿得住事。而郭员外呢?又是一个典型的老闷桩9。对自己,对别个,都很刻簿。他没有点头,对郭公子的话,云三嫂不敢轻信。“还是请郭公子回去的时候,得10郭老爷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 1悬火:严重,危险。2作鼓躴筋:严肃认真。3众么久:这么久。4吃搁起:惹出祸事。5浪多:那么多。6附骨:借了就不想还。7块块无是:一个个。9纵块说:这样说。8老闷桩:古板,吝啬。10得:读děi,在(读děi的有给、与、在、把、都、跟等等)。 “云三嫂,你要我咋个说呐?反正你丢心。我爹他晓得,说不说都是一回事。”郭公子很有把稳地说。“战乱年代,没得啥子东西比命还重要。只要你们能够幸存下来,啥也嫑说了。” “我怕时间一久……”云三嫂想,不先打个招呼,万一郭老爷心头不高兴了,再给我算点高利债,天官儿唉,我咋来得起嘛?“争多了……” “云三嫂,嫑看我爹平时锥1得要命,其实,他的心软得很。”郭公子看出了云三嫂的心思,说,“大上燕天,邱茶壶和王矮子他们几家人,专门来说这事。你估我爹咋个儿回答他们,‘以前差的帐,通通嫑提了。现在大家回来,地,继续种,至于租子嘛,等日子太平了再说。’是人的账都免了,难道就你云三嫂的账不免?你搭罪过他没有嘛?” “没有。” “好到,既然没有,那又咋个儿不免呢?” “真的呀?” “我好久在你云三嫂的面前说过假话?”郭公子反问云三嫂一句后,说,“从今天开始,以前的账,全部折板2。地嘛,你继续种。至于租子,还是等日子太平了再说。” 郭公子是个实在人,说的都是实在话。只是云三嫂咋个儿都搞不醒豁,郭员外众么夹骨3一个人,既死板又抠门儿,为啥子才几个月时间,就变得众么子大方了呢? 事实上,不仅云三嫂搞不醒豁,村子头的其他人同样搞不醒豁。有人说,郭员外出去跑了一段时间,真正体会到了穷人过日子的艰辛。也有人说,郭员外耍得贼4。田地早就没人耕种了,要指望大家交租子,恐怕打死也拿不出来。与其淘神费力去逼债,把人也搭罪神也搭罪,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通通免了。 不管咋说,这另子郭家太仁义了。“狗娃儿,来,我们给郭公子磕头,磕头。” 云三嫂说着,一把就把狗娃儿拉到郭公子面前,咚声跪在地上。 ------------------- 1锥:对自己,对他人都吝啬。2折板:停止,终止。3夹骨:吝啬。4耍得贼:贼读罪,做事有心眼,狡猾。 “唉唉唉,使不得,使不得。”郭公子急了,嗖儿声把云三嫂两娘母拉了起来。“你们纵块就见外了嚯,我们是芳邻得嘛。” “一句话把账给我免得干干净净,叫我咋个还得起这块情嘛。” “云三嫂,没得浪么严重。我给你说吧,今天,不仅我们在这儿间修船,我爹还专门请了曹兴发他们几个,在下河坝搭桥呢……” 搭桥,修船,免债,都是做善事。云三嫂激动地说:“啊呀,郭老爷太对了,真的太对了,郭公子回去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替我向郭老爷说声道谢了。” “行,我也替爹道谢你了。” 郭公子忙着运料,说完,推着车子回村子去了。 b:普通 自己的事情,自己才清楚。 云三嫂之所以害怕郭公子,是因为她家还欠郭家几石谷子没有还。穷人,谁都不怕,就怕碰见债主。云三嫂今天真倒霉,无意间,她来就把债主碰见了。其实,云三嫂欠郭家那几石谷子,是她公公在生时留下的老帐。公公都死几个月了,可这笔老帐仍然摆在那里。云三嫂后悔起来: 砍柴就砍柴吧,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东看西看呢?今天又怎样给人家交待嘛?难道还有脸面再往后头推吗?如果不推,一家三口吊命都成问题,又把哪里去拿粮食来还债呢?不说把几石谷子全部还清吗,至少要把零头还给人家吧。如果连零头都不还,就真的成了不要脸的赖帐狗儿了。 妈哟的,只要哪个愿意,帮我把账还了。实在不行,帮我把账转过都算是。一言为定,老娘依你怎么样都行。我就不信,有好笑人嘛?大不了把脸抓来揣起。 在林子前面,云三嫂已经无法顾及自己声誉了,可偏偏没有人来找她“那样”。她心里道:想来一个不要脸都办不到,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嘛? 送人都没人要,云三嫂气得直发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偏起头来,呆呆地立在那里。 林子前面风大,狗娃儿合起冻得僵痛的小手,靠在嘴边,不停地呵着热气。“妈,还不走呀?”狗娃儿一来冷得受不了,二来盼娘回家给他煮吃的,“好冷哦。” “……”云三嫂听见狗娃儿催促,正要说话,可她脑袋一车,又搞到了一边去,结果,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出来。 “走了吧。”狗娃儿毕竟还很懵懂,他不知道他娘作为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贫民百姓,遇见债主时,心里是多么的难受。“他们在船上,你是不是想去看……” 狗娃儿发觉娘愁眉不展,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是又问:“咋呢?你,你害怕他们呀?” “害怕他们……”云三嫂顺着狗娃儿问话,随口道了一句。不过,她把话说出来以后,竟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云三嫂是个老实人,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些事情。她盯着债主,简直傻了。当然,如果男人还在,这些事情就由男人来顶着。男人不在了,所有的压力和困难,都要由她亲自承受和解决。云三嫂真的头胀,不然她就不会经常都说: 就是把我拿去卖了,也等于零。一个百十斤重的大女子,竟连一个老抱鸡婆都当不得。随便丢在哪里,泡泡都起不到一个。什么世道是这样嘛?真的搞倒转去了。 狗娃儿望起头来看着他娘,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令娘如此紧张,但他多少有点感觉到了:娘,一定遇上了很大的麻烦。 娘的泪水滴了下来,狗娃儿也非常难受,他扯住娘的衣角,无意识地扽了一下。云三嫂叫狗娃儿这一扽,方才回过神来。还是应该过去打个招呼,才合乎情理。有粮粮打发,无粮话打发。况且,谷子没还,账就摆在那里,拖是拖不掉的呀。 云三嫂硬起头皮,往郭公子面前走去。“郭……郭公子……你真……真早呢……” 郭公子车过头来,惊讶地说:“哟,云三嫂。不听声音,还不知道是你们两娘母呢。” “真的呀?”云三嫂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是灰蒙蒙的。她心里道:说不定,刚才他真没有认出是我呢。可这下没法了,只怪我欠他们太多了,心虚。 “才几个月没有见过,你们两娘母怎么变了这么多哦?” “是嘛,都起尸型了。” “狗娃儿还是长得快,又长了一截,差不多有我夹肢窝高了。” “就是很疴气,太……太瘦了……一点不长肉……” “日子寒心,叫小孩子也跟着受罪。”郭公子一些话,把云三嫂说得眼红眼红的。“我听冯水生说,村子里面,就你们没有跑呀?” “回家迟了,就剩郑王氏和我们一家人。” “当时大家吓得心慌,场面又混乱,都想快点离开村子算了,不知道你们没有走。”郭公子说,“想来,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哟喂,烂心肺些,把我们折腾得太难受了。” “是哇,谁都想得到。”郭公子又说,“不过,你上有老,下有小,居然支撑了下来,我真佩服你呀。” “都是逼出来的。” “是逼出来的,但不是个个都能逼得出来呀。要是换成其他人,恐怕就办不到了。” “……”云三嫂很不自在地把头车了一下,问,“郭公子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多天了。” “哟,十多天啦?说你们还要……还要等几天嘛……” “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张大姑爷去跳神,所以提前回来了。” “哦。”云三嫂知道郭公子他张大姑爷是个端公,稍微一提,也就知道了原由。“你们修船,要,要准备摆渡啦……” “对。放在林子里面几个月,很多板子都沤烂了。昨天,我们把它拖过来,修了整整一天,今天再把蓬子补一补,桥板铺好就完了。”郭公子问,“你们两娘母,是不是要过河去?” “不过去。”云三嫂说,“想把你们青冈林里去……捡……捡点柴烧……看见你……我就过……过来了……” “想捡柴,随便捡噻。” “郭公子真是大仁……大义……”云三嫂稍作停顿,又很不自然地说道,“郭……郭公子……我还有……有一个事……事情,想……想跟你商……商量……” 云三嫂说话结结巴巴,声音也有一些颤抖,郭公子猜她心想:是不是想来借粮食哦?说句真心话,如果是以前那几年,手里宽余,说话有底气,开一次口了,肯定没问题。可现在,手里面紧巴巴的,怎么办呢?看起来家里面确实还有一些,只是黄鳝大窟窿大。加上岳父家里和请来帮忙干活的乡亲,一共二三十张嘴呀。如果云三嫂开口,究竟借还是不借呢?说不借吧,又是交情不错的老邻居。说借吧,手里又确实有困难。 唉呀,算了吧,如果云三嫂实在要喊借一点,那就匀点给她吧。她们一家人,毕竟比我们困难,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饿死嘛。 郭公子想到这里,很平和地说道:“没关系,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我真的……不好意思开口了……真的不好意思……” “大家都是邻居嘛,又不是外人。” “……到今天都还……”云三嫂心里面紧张,连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都还……” 郭公子心里道:才半年不见,这云三嫂,怎么学起这种性格来了呢?一点不爽快。有话就直说,何必要遮遮掩掩嘛,我又不是那种非常现实的人。你吞吞吐吐到是无所谓,可把我心里搞得很不踏实。本来今天就无缘无故不舒服,你这样一来,只会把我搞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你是不是……” 郭公子正要反问云三嫂,却见云三嫂又开口说道:“今年手里紧得没奈何……欠你家几石谷子……” “啊哟喂,”郭公子忽然想了起来,“你说那几石谷子是么?” “对。想给你商量……求你回去……给郭老爷通融一下,再缓我一段时间……我实在……没法了……” “云三嫂,你说得太严重了吧。就像我们真要撵上门来逼你一样?”郭公子见云三嫂说得认认真真,心里面反倒不高兴起来,这云三嫂也是,把我想得那么糟糕,亏你还是邻居。“这么久没有种过庄稼,天上不掉,地下不长。不说我也知道,哪里去拿粮食嘛?” “就是吧,这么多账,我愁来天天晚上都睡不着。” 郭公子不仅没有傲慢无礼,反而和颜悦色,倒转过来替云三嫂说话,云三嫂心里面放松了一些。 “你们走了以后,田地都荒起,心想种点庄稼来还你们。”云三嫂说着,捞起衣襟,在眼角上擦了擦。“狗娘养的军兵些,把家家户户都搜遍了,一颗粮食都不剩,拿什么来做种呢?” “幸好没有种起,不然他们就知道,村子里面还有人,肯定要惹出祸事来。” “可是争你们那么多谷子,我的脸没有地方放呀。” “什么没有地方放哦?你这样说就差远了。” 云三嫂把脑袋偏起,郭公子却把两手一摊:“这是天灾人祸嘛。又不是你家里面存放那么多,有意拖延。连我们都没有提它,你想它干什么?何况差我们郭家谷子的,又不仅仅是你们一家人,那不是一个个的脸都没有地方放?”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面……”云三嫂知道,在郭家,是郭员外在当家作主。而郭员外呢?又是一个非常古板的人。对自己,对别人,都很吝啬。他没有点头,对郭公子的话,云三嫂不敢轻信。“还是请郭公子回家的时候,在郭老爷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云三嫂,你要我怎么说呢?反正你放心。我爹他知道,说不说都是一回事。”郭公子很有把握地说。“战乱年代,没有什么比命还重要。只要你们能够幸存下来,什么都别说了。” “我怕时间久了……”云三嫂想,不先打个招呼,万一郭老爷他心里不高兴了,再给我算成高利债,天唉,我怎么承受得了呀?“差多了……” “云三嫂,别看我爹平时很抠门儿,其实,他的心真的很软。”郭公子看出了云三嫂的心思,说,“大上前天,邱茶壶和王矮子他们几家人,专门来说这事。你猜我爹怎样回答他们,‘以前差的帐,通通别提了。现在大家回来,地,继续种,至于租子嘛,等日子太平了再说。’大家的账都免了,难道就你云三嫂的账不免?你跟他有没有过节嘛?” “没有。” “既然没有,那又为何不免呢?” “真的呀?” “我什么时候在你云三嫂的面前说过假话?”郭公子反问云三嫂一句后,说,“从今天开始,以前的账,全部截止(不存在了)。地嘛,你继续种。至于租子,还是等日子太平了再说。” 郭公子是个老实人,说的都是老实话。只是云三嫂怎么也搞不清楚,郭员外那么吝啬一个人,既古板又抠搜,为什么才几个月时间,就变得如此大方了呢? 事实上,不仅云三嫂搞不清楚,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同样搞不清楚。有人说,郭员外出去跑了一段时间,真正体会到了穷人过日子的艰辛。也有人说,郭员外奸诈。田地早就没人耕种了,要指望大家交租子,恐怕打死也拿不出来。与其淘神费力去逼债,把大家关系都搞僵,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通通免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郭家太仁义了。“狗娃儿,来,我们给郭公子磕头,磕头。” 云三嫂说着,一把就把狗娃儿拉到郭公子面前,咚声跪在地上。 “唉唉唉,要不得要不得。”郭公子急了,嗖儿声把云三嫂两娘母拉了起来。“你们这样做就把我当外人了嚯,我们是邻居呀。” “一句话把债给我免得干干净净,叫我如何还你这个情嘛。” “云三嫂,没有那么严重。我给你说吧,今天,不仅我们在这里修船,我爹还专门请了曹兴发他们几个,在下河坝搭桥呢。” 搭桥,修船,免债,都是做善事。云三嫂激动地说:“啊呀,郭老爷太对了,真的太对了。郭公子回去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替我向郭老爷说一声道谢了。” “行,我也替爹道谢你了。” 郭公子忙着运料,说完,推着车子回村子去了。 第4章 第4章 a:口语 云三嫂心里,沙温温的。 一大笔老账,压在心头浪么久,如今说销就销。可以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呀,她日夜紧绷的神经,竟然一下子就彻底松弛开来。 “妈,对了不?我们搞点去砍柴吧。” “不忙嘚。”云三嫂早看见了谭木匠和冯水生。她想,如果车勾子1走了,人家叫说我云某人,一点不落板2,大不褦襶3的,走拢面前都嫑得要招呼人。“号4摆几句龙门阵。” “好冷哦,紧倒挨啥子嘛?几下把柴火砍起走了吧。”狗娃儿焦眉愁眼起来,“你不是说,要给我煮吃的吗?” “要煮,要煮。”云三嫂高兴得来,一点没有注意到狗娃儿的脸色。“歇合儿5回去就煮。” “你先都很忙得嘛,这下咋又不忙了喃?” “乖,先头不一样,这下不忙了,多耽搁一气没来头6。”云三嫂高兴得牙巴都差点合不拢了。“你要记到嚯,郭公子他们太仁义了。” “见求不得,我们妈也是,崭的7不学,就学起大疲郎8,疑瓦瓦的。” 云三嫂来到谭木匠和冯水生面前,说:“哟,你们好早就来啦,活路都做了一大坝9?” 谭木匠说:“刚来。” 冯水生也说:“才摸到活路一气气儿。” 云三嫂问:“老远就听见你们敲得砰砰砰砰,不怕军兵呀?” 谭木匠说:“郭公子都不怕,我们这些,还有娘兮可怕呢?” 冯水生说:“天都亮了,就算有军兵,跑了就是。” 谭木匠说:“是嘛,军兵又爪子吧,只要想横10了,怕他劳求?。” ------------------- 1车勾子:车转屁股。2不落板:不礼貌。3大不褦襶:傲慢。4号:还要的合音。5歇合儿:等一会儿。6没来头:没关系或不要紧。7崭的:崭读蚕,好的。8大疲郎:做事拖沓;慢性子。9一大坝:那么多,很多。10横:读魂。?怕他劳求:不怕他。 云三嫂把谭木匠看了看,发觉他一提到军兵,心头的火气就冲了上来。于是把话扯开说道:“没得船,蹅水过河,硬把人整钉心。” 谭木匠说:“是噻,郭老爷就是替大家考虑吧。” 冯水生说:“说实话,起先郭老爷还是没得这个打算。是他听说这半年来,河头常性淹死人。特别是那块三娘母,到处都讲昂1了,他才下定决心摆渡的。” “说起那个三娘母,没得哪个有我清楚。”云三嫂说,“他们从村子那边过来,小的理路走理路哭,估计是肚皮饿。他们走拢这儿蒿2,在树子底下立了一气气儿,就把裤儿挽起,手牵手一起从堰埂上蹅水过河。不清楚他们是嫑得该走上河坝呢,还是嫌上河坝太远了。” “就打主意晓得,一样等于零。上河坝的石步子,早被洪水冲走了。还是要蹅水。”冯水生说,“只不过,儿间3的水要稍微浅点子。” “哪晓得蹅拢半中腰,几娘母发觉不对头。正当他们准备退转过来的时候,接连嘣嘚儿嘣嘚儿两声,两个娃娃都溜倒了。当娘的随手一抓,不仅没有把娃娃抓住,反而连自己也栽倒在漩空的石灰茧子底下。茧子底下的水,你们都晓得。几人深,又夹骨头4,他们咋个儿爬得起来吧?几娘母着着实实冲了几里路远,才浮起起来。” “人家说淹死过人的地方,”谭木匠说,“就光爱5淹死人。” “就是吧,怪得很。当时郑王氏隔得不远,还撵了一趟。不说你们都晓得,郑王氏病病秧秧,汤扑儿水气6,她咋把几娘母捞得起来吧,硬是好惨哦。” “是好惨吧。郭老爷听大家摆了以后,一夜到亮睡不着,硬把心头给他整得冷汪汪的。”冯水生说,“不然,他不得下这块决心。” 谭木匠说:“郭老爷真的心软。” 云三嫂问:“那二天坐船,肯定要多收一点钱了(战乱期间,成本高)?” 冯水生说:“收啥子钱哟?郭老爷早就给我交待了,不得收。至少目前不得收。” ------------------- 1讲昂:昂音ngāng,讲昂,传遍。2这儿蒿:这儿个,这里。3儿间:指示代词,读ēr gān,那儿,那里。4夹骨头:冷进骨缝。5光爱:经常。6汤扑儿水汽:身体虚弱。 谭木匠问:“云三嫂,你两娘母背个背篼,把河坝头来整啥子咹?” 云三嫂说:“捡柴。” 冯水生说:“捡柴都捡到河坝头来啦?” “不好意思对你们两个摆得,争郭家几石谷子没有还,看见郭公子在这儿河边上,过来求他缓我一段时间。”云三嫂说,“不为这块事情,我一块妇女伙1,哪个有齁劲2过来哦?” 谭木匠问:“结果如何吧?” 云三嫂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冯水生说:“我敢肯定,得你免了。” 云三嫂摆了摆头,说:“不,你只说对了一半。” 谭木匠脸上发愣:“啥子咹,没有免完?” 冯水生也怀疑起来:“不会吧,是人都免了,可不到就你们……” “背得这块意思。”云三嫂赶紧解释道,“人家郭公子不仅免了我的老帐,连今年的租子也不要我交了。而且以后种地,还要等日子太平了才说。你们可能没有看到,我将子一提到儿几担谷子。他连呃克3都没有打一块,热嗻4都没有说一声,就给我免得一干二净。” “还是你们整到了5,要是遇到以前的郭员外呻……”谭木匠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起来。他看了看前边不远的棚子后,又才轻声说道,“恐怕就没得这等好事。” “就是嘛,”云三嫂说,“郭员外自根来狗6得要命,你把斗给他擀平气点,他都要把脸拿来黑起,嫑说要免众多谷子喽。” “以前他狗喃,要理解。”冯水生说,“他不光对你们狗,连他对自己也锥得很7。” “肯定理解。再说非亲非故,凭啥子要让你来占魌头8呐?就算人家的东西来得泡毛9,那是人家的吧。”云三嫂说,“只不过这回子,嫑得他咋突然变得众么子大方起来。” ------------------- 1一块妇女伙:一个妇女。2齁劲:能力,胆量。3呃克:不情愿的语气。4热嗻:不愿意的语气。5整到了(整端、巴士、安逸、笑杂):得到好处。6狗:吝啬,刻薄。7锥(老牛筋):对自己和他人都吝啬,刻薄。8魌头:便宜。9泡毛:容易,便宜。 “你嫑得啵,我又给你说吧。”谭木匠说,“他在庙子头住了几个月,拿给和尚些东开导,西开导,人就好多了。” “庙子头?和尚些开导?”云三嫂不解其意,“是背得哦1?” “是的。我给他们一起出去躲避几个月,受了浪多罪。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庙子,一直住在庙里头。我家老爷与庙子头的主持天天接触,学到了不少东西,明白了许多道理,慢慢慢慢就变得非常大方起来。可以说,与以前相比,简真就是两个人。” “纵块起的嚯?”云三嫂说,“我一下子轻松好多哦。” “是哇。”谭木匠说,“众么大个包袱,一下就没得了,咋不舒服咹?” “好叫好,光是把我整来不观瞻2。我想,既然郭老爷众么仁义,二天我还是把哪里去将3点子钱,买几只鸡儿子来喂起。喂大了,上门感谢一下。不然,人家叫说我,大不懂事。” “枉自,我家老爷不会要你的(鸡)。” “那不是干吃黑拿4咹啧?”云三嫂说,“太那样了吧。” “话不能纵块说。”冯水生说,“只要你领他心意,就对了噻。” “我也觉得。”谭木匠说,“如果他要的鸡,一把好粉,就抹在了后劲窝儿头。” “弄块咋整咹?”云三嫂问。“你们帮我想点办法哇。” “二天他们需要人手的时候,”谭木匠说,“帮他们做点活路,这不就对了呗。” “这句话,”冯水生说,“还差不多。” “那就听你们的吧。” 三人摆着龙门阵,可谭木匠和冯水生要不要又抬头往棚子那边看。 “咋呐?”云三嫂问,“棚子头还有人?” 冯水生说:“郭夫人在里头。” “啥子咹?郭夫人?”云三嫂大吃一惊,“你们咋不早点子说呢?” “不存在,她正在烧开水。”谭木匠说,“幸合儿5她自己都要过来。” ------------------- 1是背得哦:是不是哦?2不观瞻:不好意思。3将:方言,七羊切,音锵,阳韵。意为借。4干吃黑拿:白吃白拿。5幸合儿:等一会儿。 “好好好,不耽搁你们。”云三嫂说,“紧倒不过去,人家郭夫人默到我好整得住1,连礼节礼貌都不懂。” “没得事,”冯水生说,“郭夫人又不牙尖十怪。” “再都没有谙到。郭夫人也把河坝头来了。” 云三嫂说着,牵起狗娃儿,往棚子方向走去。 在渡口上方一两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矮矮小小的茅草棚棚。它是当初为来往过客,存放行李和提供茶水,专门搭建的。很久没人住过了,周围拦着的树枝丫丫和麦草杆杆,早已沤得烂朽朽的。不过,在这儿河坝头,它还是勉强可以挡些寒风。云三嫂离棚子还有两三丈远时,看见肚子微微有些显眼的郭夫人,从棚子头走了出来。 “郭夫人呀。” “呀喂呐,云三嫂。” “不听冯水生和谭木匠说,还嫑得你也把这儿河坝头来了呢。”云三嫂说,“快点喊嬢嬢,狗娃儿。” “嬢嬢。” “不讲礼,不讲礼。” 以前,云三嫂丈夫张子成,一直在郭家做长工。郭夫人来到郭家后,张子成还在郭家做过将近一年的长工。在这期间,每当郭家临时需要人手的时候,云三嫂总是要去做一些散杂,所以,她与郭夫人有许多接触。加上云三嫂与郭夫人性格相似,两人自然合得来。 “好久没有看到过我们狗娃儿了。” “就是吧,简真没有想到,居然在这儿河坝头把你碰到了。” “狗娃儿,来。”郭夫人一把抓住狗娃儿冷咪咪的小手说,“我给他们熁了2几个打间3的麦馍馍,你先拿两个去。” 郭夫人要给狗娃儿麦馍馍,云三嫂觉得不好,慌忙说道:“不不不。” 郭夫人叫云三嫂阻挡,便松开狗娃儿小手,?进棚子摸了摸熁在火坑旁边的麦馍馍,灰巴噜苏4不说,还尽都梆翘硬5。 ------------------- 1整得住:1,把自己看大了;2,不知感恩。2熁:烤。3打间:体力劳动时,两餐中间加餐。4灰巴噜苏:沾着炭灰。5帮撬硬:冷而硬。 可她已经把话说了,如果没有及时兑现,只怕狗娃儿默到是得哄他。于是,选了两个离火边近点的,拍了拍拿起出来。 “来,狗娃儿,?到,?到。” 狗娃儿看见黄赏赏的麦馍馍,口水顿时流了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云三嫂大声嚷道,“这是大人些做活路饿了,打急应1的东西。不能要,不能要嚯。” “娃儿儿子家家,没啥给的,?到。” “不不不。”云三嫂轰声把狗娃儿拉到了背后头去。“当真不。” “没得事,等合儿我重新给他们拿来就是。你不接到,看我多心嚯。” 郭夫人一句话把云三嫂说来障到了2,狗娃儿就把馍馍接到了手中。 “给嬢嬢说,道谢了。” 狗娃儿来到3馍馍吃,安逸伤心了。叫娘一教,脆嗓嗓地说道:“嬢嬢,道谢了。” “不谢,不谢。” “郭夫人也是,你咋想天拔地4跑到河坝头来了呢?” “给他们打点下手。” “打下手吗让我来嘛,随便带声信,我就来噻。” “跍5得屋头,屋头屋到屋到6的,早就想出来走走。昨天,我在河坝头浪了7一天,人也舒服多了。” “要不,纵块吧。乖,你休息。我来打下手,反正我今天没得事。” “没必要,充其量还有半天活路就完了。”郭夫人问,“你两娘母,咋跑到河坝头来呢?” “想到你家林子头去捡点柴烧,看见郭公子,就走了过来。争你们几石谷子,众久了,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一个,想求他宽限我一段时间。” “哟喂,你说娘话8哟?啥子求他宽限一段时间哦?” 郭夫人一下子严肃起来,落落子9把云三嫂相到。 ------------------- 1打急应:不到吃饭时饿了加餐。2障到:用反话或刺激性的话让对方接受。3来到:也说胎到,意外获得。4想天拔地:没有充分理由。5跍:跍读gu,待,闲着。6屋到(或闷到):空间小,闷沉沉。7浪:出门走动,闲逛,也指牵牛等牲畜出圈走动。8娘话:什么样的话。9落落子:紧紧。 “经历了众么多事情,还提那些谷子做娘吧?从今天起,就没得这回事了嚯。你我几姊妹,不准哪个再得儿东说西说呐。” “你们硬是太对了。”郭家一屋人就像1吃过格式2一样,云三嫂出自肺腑地说道,“真叫我感恩不尽呀。” “说这些。”郭夫人说,“我们又背得外人。” 云三嫂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问郭夫人说:“有五个月了不?” 郭夫人摸着肚子,微微一笑。 “河坝头风大,乖,看3冻住了。” “没得事,我穿得多。” 两人寒暄一阵,郭夫人想起该给谭木匠他们端杯茶去,云三嫂眼睛刷了4,手脚夫灵5,抢先捏住水壶提提6说道:“我来,你休息。” 云三嫂走出棚子,郭夫人伸出头来说道: “你有事,去忙吧。就把壶壶给我放得儿间。我把草草迂迂拣断牵,大合儿7,我招来提它。” ------------------- 1像:作动词和副词时读qiǎng(强),下同。2吃过格式:统一口径。3看:口语,意思是注意,小心。4刷了:敏捷。5夫灵:灵活。6提提:把手。7大合儿:等一会儿。 b:普通 云三嫂心里,美滋滋的。 一大笔老账,压在心里那么久,如今说销就销。可以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呀,云三嫂日夜紧绷的神经,竟然在眨眼之间就彻底松弛开来。 “妈,对了么?我们砍柴去吧。” “别忙,再等一会儿。”云三嫂早看见了谭木匠和冯水生。她想,如果车身走了,他们会说我云某人,一点不礼貌,太高傲了。走到眼面前都不知道要打个招呼。“还要拉几句家常。” “好冷哟,老是呆在这里干吗?快把柴火砍起走了吧。”狗娃儿焦愁起来,“你不是说,要给我煮吃的吗?” “要煮要煮。”云三嫂只顾高兴,一点没有注意到狗娃儿的表情。“等一会儿回家就煮。” “你刚才都很忙嘛,现在怎么不忙了呢?” “乖,先头不一样,现在不忙了,多耽搁一会儿没关系。”云三嫂高兴得嘴巴都差点合不拢了。“你要记住哟,郭公子他们太仁义了。” “简直不喜欢我们妈,什么都不学,就学慢性子,拖拖沓沓的。” 云三嫂来到谭木匠和冯水生面前,说:“哟,你们来得好早呀,活路都做了这么多?” 谭木匠说:“刚来。” 冯水生也说:“才开始一会儿。” 云三嫂问:“老远就听见你们敲得砰砰砰砰,不怕军兵呀?” 谭木匠说:“郭公子都不怕,我们还有什么可怕呢?” 冯水生说:“天都亮了,就算有军兵,跑了就是。” 谭木匠说:“是嘛,军兵又怎么样吧,只要不在乎生死了,就根本不怕他!” 云三嫂把谭木匠看了看,发觉他一提到军兵,心里面的火气,就冲了上来。于是把话题岔开说道:“没有船,涉水过河,把大家搞得很难受。” 谭木匠说:“是呀,郭老爷就是替大家考虑吧。” 冯水生说:“说实话,起先郭老爷还是没有这个打算。是他听说这半年来,河里经常淹死人。特别是那个三娘母,到处都传遍了,他才下决心摆渡的。” “说起那个三娘母,谁都没有我清楚。”云三嫂说,“他们从村子那边过来,小的一边走一边哭,估计是肚子饿。他们走拢这里,在树子下面立了一会儿,就把裤子挽起来,手牵手一起从堰埂上涉水。不清楚他们是不知道该走上河坝呢,还是嫌上河坝太远了。” “就算知道,一样等于零。上河坝的石步子,早被洪水冲走了。还是要涉水。”冯水生说,“只不过,那里的水要稍微浅一点。” “谁知走到河中间,几娘母发觉不对劲。正当他们准备退转过来的时候,接连嘭嗵嘭嗵两声,两个娃娃都溜倒了。当娘的随手一抓,不仅没有把娃娃抓住,反而连自己也栽倒在漩空的堰埂底下。堰埂底下的水,你们都知道。几人深,又凊骨头,他们怎么爬得起来呢?几娘母冲了几里路远,才浮出水面来。” “都说淹死过人的地方,”谭木匠说,“会经常淹死人。” “就是嘛,奇怪得很。当时郑王氏隔得不远,还追了一趟。不说你们都知道,郑王氏是个老病号,她哪来力气把几娘母捞起来吧,好惨哦。” “是惨嘛。郭老爷听大家讲了以后,心里面很不舒服,整夜睡不着。”冯水生说,“不然,他还不会下这个决心。” 谭木匠说:“郭老爷真的心软。” 云三嫂问:“那以后坐船,肯定要多收一点钱了(战乱期间,成本高)?” 冯水生说:“收什么钱哟?郭老爷早就给我交待了,不收。至少目前不收。” 谭木匠问:“云三嫂,你们两娘母背个背篼,把河坝里来做什么?” 云三嫂说:“捡柴。” 冯水生说:“捡柴都捡到河坝里来啦?” “不好意思给你们两个讲,欠郭家几石谷子,看见郭公子在这河边上,过来求他缓我一段时间。”云三嫂说,“不为这个事情,我一个妇女,哪有胆量过来哦?” 谭木匠问:“结果如何吧?” 云三嫂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冯水生说:“我敢肯定,给你免了。” 云三嫂摆了摆头,说:“不,你只说对了一半。” 谭木匠愣了一下:“什么?没有免完?” 冯水生也怀疑起来:“不会吧,家家都免了,难道就你们……” “不是这个意思。”云三嫂赶紧解释道,“郭公子不仅免了我的老帐,连今年的租子也不要我交了。而且以后种地,还要等日子太平了才说。你们可能没有看见,我刚刚提起那几石谷子。他毫不犹豫,随口就来,立即给我免得一干二净。” “还是你们运气好,要是遇上以前的郭员外……”谭木匠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起来。他看了看前面不远的棚子以后,又才轻声说道,“恐怕就没有这等好事了。” “就是嘛,”云三嫂说,“郭员外历来都很小气,你把斗给他擀平一点,他都要把脸色黑起,别说要免这么多谷子了。” “以前他小气呢,要理解。”冯水生说,“他不光对你们小气,连他对自己也很刻薄。” “肯定理解。非亲非故,凭什么要让你来占便宜呢?就算人家的东西来得很容易,那是人家的。”云三嫂说,“只不过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起来。” “你不知道么?,我又给你说吧。”谭木匠说,“他在庙子里面住了几个月,叫和尚们东开导,西开导,人就好多了。” “庙子里面?和尚开导?”云三嫂不解其意,“是不是哦?” “是的。我给他们一起出去躲避几个月,受了很多罪。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庙子,一直住在庙子里面。我家老爷与主持和尚天天接触,学了不少东西,明白了许多道理,慢慢慢慢就变得非常大方。可以说,与以前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真是这样的嚯?”云三嫂说,“现在我轻松好多哦。” “是哇。”谭木匠说,“这么大的包袱,一下就解决了,怎么会不舒服呢?” “好是好,可是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既然郭老爷都这么仁义,我还是应该借一点钱,买几只小鸡来喂。喂大了,上门感谢感谢。不然,别人会说我不懂人情物礼,连感恩都不知道。” “没别要,我家老爷不会要你的(礼物)。” “那不是白拿白吃吗?”云三嫂说,“太过分了吧。” “话不能这样说。”冯水生说,“只要你领他心意,就对了嘛。” “我也觉得。”谭木匠说,“如果他要你的鸡,一把好粉,就抹在了后劲窝里。” “那怎么办呢?”云三嫂问。“你们帮我出点主意哇。” “以后他们需要人手的时候,”谭木匠说,“你去帮他们做点事情,不就对了呗。” “这句话,”冯水生说,“还中听。” “那就听你们的吧。” 三人在木船前面闲聊,可谭木匠和冯水生,又要不要抬起头来,往棚子那边看。 “怎么?”云三嫂问,“棚子里面还有人?” 冯水生说:“郭夫人在里面。” “什么?郭夫人?”云三嫂大吃一惊,“你们怎么不早说呢?” “不要紧,她正在烧开水。”谭木匠说,“等一会儿,她自己会过来。” “好好好,不耽搁你们。”云三嫂说,“这么久不过去,郭夫人还以为我高傲,连礼节礼貌都不懂。” “没关系,”冯水生说,“郭夫人又不是小心眼。” “再都没有想到,郭夫人也把河坝里来了。” 云三嫂说着,牵起狗娃儿,往棚子方向走去。 在渡口上方一两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茅草棚。它是当初为来往过客,存放行李和提供茶水,专门搭建的。很久没人住过了,周围拦着的树丫和麦草杆,早已沤得烂糟糟的。不过,在这河坝里头,它还是可以勉强挡些寒风。云三嫂离棚子还有两三丈远时,看见肚子微微有些显眼的郭夫人,从棚子里面走了出来。 “郭夫人呀。” “哟,云三嫂。” “不听冯水生和谭木匠说,还不知道你也把这河坝里来了呢。”云三嫂说,“快喊嬢嬢,狗娃儿。” “嬢嬢。” “别客气,别客气。” 以前,云三嫂丈夫张子成,一直在郭家做长工。郭夫人来到郭家以后,张子成还在郭家做过将近一年的长工。那段时间,每当郭家临时需要人手的时候,云三嫂总是要去做一些零杂活路。所以,她与郭夫人有许多接触。加上云三嫂与郭夫人性格相似,两人自然合得来。 “好久没有见过我们狗娃儿了。” “就是嘛,简直没有想到,居然在这河坝里把你遇见了。” “狗娃儿,来。”郭夫人一把抓住狗娃儿冷冰冰的小手,说,“我给他们烤了几个打应急的麦馍馍,你先拿两个去。” 郭夫人要给狗娃儿麦馍馍,云三嫂觉得不好,慌忙说道:“不不不。” 郭夫人叫云三嫂阻挡,便松开狗娃儿小手,走进棚子摸了摸烤在火坑旁边的麦馍馍,尽都又冷又硬。 可她已经把话说了,如果没有及时兑现,只怕狗娃儿以为是在哄他。于是,她选了两个离火边近点的拍了拍,然后拿出来。 “来,狗娃儿,拿着,拿着。” 狗娃儿看见麦馍馍,口水顿时流了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云三嫂大声嚷道,“这是大人们做活路饿了,打应急的东西。不能要,不能要嚯。” “小孩子来了,没什么给的,拿着。” “不不不。”云三嫂唰声把狗娃儿拉到了背后头去。“不。” “不要紧,等一会儿我再给他们拿来就是。你不接到,看我多心嚯。” 郭夫人一句话,把云三嫂说来不好推辞,狗娃儿便把馍馍接到了手中。 “给嬢嬢说,道谢了。” 狗娃儿意外得到馍馍,心里高兴。叫娘一教,乐呵呵地说道:“嬢嬢,道谢了。” “不谢,不谢。” “郭夫人也是,你怎么轻易就跑到河坝里来了呢?” “给他们打打下手。” “打下手吗,让我来嘛,随便带一声信,我就来噻。” “(天天)呆在家里,闷沉沉的,早就想出来走走。昨天,我在河坝里游动一天,人也舒服多了。” “要不,这样吧。乖,你休息。我来打下手,反正我今天没有事情。” “没必要,只有半天活路就完工了。”郭夫人问,“你们两娘母,怎么跑到河坝里来呢?” “想到你家青冈林里去捡点柴烧,看见郭公子,就走了过来。欠你们那么多谷子,这么久了,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一个,想求他宽限我一段时间。” “哟喂,你说的什么话哟?什么求他宽限一段时间哦?” 郭夫人陡然严肃起来,一双眼睛把云三嫂紧紧盯着。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提那些谷子干什么嘛?从今天起,就没有这回事了嚯。你我几姊妹,不许再东说西说。” “你们真的太对了。”郭家一屋人,就像统一过口径一样,云三嫂出自肺腑地说道,“真叫我感恩不尽呀。” “说这些。”郭夫人说,“我们又不是外人。” 云三嫂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问郭夫人说:“有五个月了么?” 郭夫人摸着肚子,微微一笑。 “河坝里风大,乖,小心受凉哟。” “不会的,我穿得多。” 两人寒暄一阵,郭夫人想起该给谭木匠他们端杯茶去,云三嫂眼尖,动作敏捷,抢先提起水壶说道:“我来,你休息。” 云三嫂走出棚子,郭夫人伸出头来说道: “你有事,去忙吧。就把水壶给我放在那里。我把柴草捡一捡,过一会儿,我过来提它。” 第5章 第5章 a:口语 冬月的早晨,很冷。河坝头,更见冷。云三嫂才来一期期儿,脑壳顶顶上,就结起了一层硬戳戳的清霜。她提着水壶来到谭木匠他们面前,放下茶杯,冲上开水,说:“这是郭夫人给你们烧的热茶,都来喝点吧。” 谭木匠和冯水生说:“道谢,道谢。” 云三嫂很想和谭木匠他们这些出过远门的人,多摆一合儿龙门阵,听一听外前1究竟是咋个儿长起的,便主动打开话题说道:“还是你们巴适,跑得及时。” “巴适?恐怕说来你也不信。”谭木匠说,“这半年,我们到处讨口要饭,受的罪,不比你们少呀。因为不光溪河两岸打打杀杀,其他地方还不而一样,兵荒马乱,甚至还有瘟疫。” “瘟疫?” “你嫑得啵?”冯水生一口接过去说道,“吓得死你。” “在外前,如果生疮害病,就看各人的命了。要是命大,遭点孽,死不到。要是命簿,就只有活啦啦拖死。你看吧,跑出去浪多人,才回来好多点嘛?不到一半子。”谭木匠盯着云三嫂,说,“不瞒你说,我硬是整得死一头去来,争点子2就落3不到屋了。” “你众么那样的人,出门都喊遭不住4。”云三嫂说,“像我们这些拖儿带母的,肯定叫把啥子尸型都要整出来。” “是噻,战乱嘛,就是纵块的。”谭木匠说,“没有经历过,你嫑得,不可想象呀。” “这下回过头来把细一想。”冯水生说,“没有整到九分九厘九,还是不走为好。” “屋头虽然受罪,毕竟还有个窝窝。”谭木匠说,“外前呢,哪里去住吧?日晒雨淋不为出气,还拿得棒客强人撵来撵去。连野落子5私娃子都当不得,甚至连猪狗都不如。” ------------------- 1争点子(差丝丝儿):差一点。2落:拢。3遭不住:受不了。4连野落子:私生子。 “听你们说起来,”云三嫂说,“硬比在夹缝头生存还恼火1。” “肯定吧,”冯水生说,“社会一乱,反正弄得死你。” “说啊又说,回来众多天,往天都不觉得,今天心头咋躯毛躯燥哦?”大家摆着龙门阵,谭木匠突头突脑说道,“该背得军兵些又要来哦。” “你……你嫑吓……吓我嚯。”云三嫂留守村子几个月,简直怕极了,听谭木匠怀疑军兵要来,心头又骤然紧张起来。“还是先说一句无影话2吧,二回子3万一要跑,拿慰4你们喊我一声哟。” 云三嫂正在给谭木匠和冯水生说,如果二回子万一要跑,喊她一声,却见郭夫人立在棚子那头,呐喊说:“云三嫂,时间不早了,不紧倒耽搁你,你走吧。” 云三嫂想到婆婆儿有病在家,自己在这河坝头又闲着无事。几句客套话后,便和狗娃儿一起走了。可她没走几步,突听嘭的一声,她回头一看,是谭木匠把斫猫儿甩抹5,将茶杯砸烂了。 “妈哟的……”谭木匠秋着脸说,“鬼迷啦嗻……” “吧啊得6,”冯水生说,“捡来镶起不就对了呗。” “镶起?”谭木匠说,“镶得起求大官儿7哦……” “咋喃?”冯水生伸起脑壳一找,见是杯子打烂了,很不高兴地说,“你硬是。” 哪个都晓得,斫猫儿系系8虽然没有斗满9,但在匠人手头,肯定是甩不抹的。冯水生是个船工,清早八晨遇到谭木匠手艺回潮了,心头一点也不了然:还经常款嘴10,结果呢?黄脚黄手,连黄合儿?都当不得。 云三嫂立在不远处,她见两人脸色都不好看,嫑得应该咋说,寻了?片刻,离开了渡口。 郭夫人涵养好,她见茶杯打烂了,二话没说,重新拿了个土巴碗来将就用,然后回到棚子里头,独自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做起婴儿鞋子来。 ------------------- 1恼火:难受。2无影话:事前无意之间说准的话。3二回子:下一次。4拿慰:麻烦。5甩抹:读mǎ,甩脱落。6巴啊得:不怕得。7求大关:否定用语。8系系:柄。9斗满:完全吻合。10款嘴:自己夸自己(有钱财、权力、地位、能力等)。?黄合儿:外行。?寻:徐心切,音浔,真韵。因迟疑、观望、揣测或等待而短暂停留。这里读xin,迟疑。 郭公子推车返回渡口,把桥板和木桩盘下来后,上了船去。三个男子汉,一个剃节包儿,划竹子;一个编篾蓬,打强1;一个打楔头,勒缝2。 忽地,谭木匠抬起头来,莫名其妙东张西望。 冯水生问:“看啥子?” “所像有人喊我。” 谭木匠东看看西看看,河坝头根本没人,他又躬下身子,继续打强。过了一合儿,他又神经兮兮四处张望。 冯水生说:“又咋了?过场多。” “硬是有人喊我。” “喊你?我咋没有听见?”冯水生问,“郭公子,你听见了呗?” “好像是在呐喊。”郭公子伸起腰杆听了一番,但同样没有发现什么。 “你听,你听。”谭木匠偏起脑壳,把手一指,问,“听到没有吧?” 冯水生唰声抬起头来,把前后左右都看了看,说:“哪个喊你哦?鬼都没得一块。” “嗨,你不相信,真的。”谭木匠说,“就是有人呐喊。” “不可能。”冯水生说,“多半是听邪了。” “听邪了?”谭木匠用手指在耳朵头轻轻挖了几下,心里道:声气众不清晰,咋听得邪呢?我耳朵又没得问题。 嫑得谭木匠是因为打烂杯子影响了心情,还是真的有人在远处呐喊,总之,冯水生怕他东疑儿西疑儿3,便过意清4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谭木匠,众多天了,咋没有看到你们外侄陈纸匠出过门喃?” 当然,冯水生之所以要纵块问谭木匠,是因为谭木匠一直单身(三十来岁才学做木匠活路,而且还是个野仙5),后来遇上战乱,搬到了相隔两里路远的姐姐家中。不过,说是姐姐家中,其实姐姐、姐夫都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走了。姐姐命下,只有一子,就是陈纸匠。陈纸匠妻子,也于三年前病故。陈纸匠常年在外,谭木匠搬到姐姐家中,实际上屋头就只有他和他外侄孙地瓜儿二人。 ------------------- 1打强:支撑篾棚的强硬篾片。2勒缝:填堵缝隙。3东疑儿西疑儿:4清:寻,尽量找没有说过的话。5野仙:没有拜过师傅,自学成才的手艺人。 “你们没有一路回来么?” “他老丈屋头的人些死完了,去烧点纸钱。” “怪不得,一直没有看到过他。” “说到陈纸匠,我还特别欠1他呢。”郭公子说,“以前,他帮了我浪多忙。” “郭公子说这些。你看我们一家人,说将就将2,说借就借,早拢早拿,迟拢迟拿。”谭木匠说,“就像把我们打住了娘。” “没得浪么严重,”冯水生说,“邻居嘛,相互方圆3,正常的。” “对。”郭公子说,“冯水生说的,的确是真心话呀。” 三人摆了一阵,郭公子又问起陈纸匠的家务事来:“这陈纸匠还要好久才回来呢?” “快了,大概就这儿几天吧。” “他嫂子走浪么久了,找到啄啄4没有?” “找到啥子啄啄哦,你都成老外了5嚯?一块二簸簸6,卖工匠,到假不假的。拖块娃娃,只够滚生活,一直没有整伸抖7过。不瞒郭公子说,到今天,跟我一样,还是独棒子一个。” “你整拐了,现在是男的少,女的多,”冯水生说,“他负责想刁8块巴适的。” “揽里哦?我们侄儿子,不择嘴9。” “那就是姻缘没有到。”郭公子说,“陈纸匠不仅人聪明,心肠好,手艺还不蹩10。不说哈一块青头儿姑嬢?吗,整一块后婚嫂是没得问题的。” “不过还是要提醒他一下,”冯水生说,“看得人了?,看选翻山?哟。” 郭公子他们一边修船,一边摆着白龙门阵。 “船老板儿!” ------------------- 1欠:念,想念。2将:方言,七羊切,音锵,阳韵。意为借贷(一种比较有把握的民间借贷行为,可以是钱,也可以是物)。3方圆:成全。4啄啄:对象。5老外:外行。6二簸簸:到好不好,两可之间。7伸抖(伸朝):读称抖,轻松,舒展。8刁:挑,以自己的标准挑选。9择嘴:选择好的,合口味的。10蹩:读pié,本领差。?青头儿姑娘:未婚年轻女子。?看得人了:该找女朋友了。?选翻山(熬坐火):标准太高而错过机会(多指缘分)。 忽地,三个逃荒模样的人,从村子方向走了过来。郭公子他们随即抬头,都把几个逃荒模样的人紧紧盯到。 “你们的船修好了不?” 冯水生回答说:“还没有。” 郭公子心里道:这人真是好眼力喃,浪不远就看见我们在修船。 三人慢慢走了过来。其中矮的那个是跛子,声音虽然奶气,但面容却是老疙疙1的,刚才喊话的就是他。瘦的那个是瞎子,三十岁左右,脚杆长,身身短,拄根棍棍,腾起一张马脸,走在后头。另外一个土板儿板儿样样的中年汉子,挑着轻飘飘的箩筐,走在中间。 “几位客官。”谭木匠招呼道,“你们是背得要过河去哦?” “咋不过河咹?走都走拢这儿蒿了。”跛子扯扯呜呜2说,“号等好久吧?” “唉,担怕3,”冯水生把剩下的活路看了看,说,“要块把时辰哦。” “几位客观,”郭公子客气地说,“你们等得不?” 几个逃荒模样的“客官”,嫑得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装怪,反正没有回答郭公子的问话。他们走到离船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窸窸窣窣就把身上的东西刷(甩)在了地上。 “要不纵块吧,你先把他们送过河去。”郭公子对冯水生说,“不然要把人家等安逸4。” “对吧。”冯水生拿起篙竿,说,“过来哇,几位客观。我们的船暂行修不煞搁5,先把你们送过去算了。” 听见冯水生呐喊,土板儿板儿样样的中年汉子,把冯水生打量一番,问:“你撑得来不?” “哧,河坝头的人,还有撑不来的?我得这儿河上,快十年了。” “那再等一气吧。一来我们累了,需要歇歇;二来老老少少走得疲6,尽都还在后头。等我们把人掉齐7了,一起过河去。”中年汉子说话,还算和嗨8,“免得船老板儿来回跑几趟,把你麻烦安逸。” ------------------- 1老圪圪:面容显老。2扯扯呜呜:言辞傲慢。3担怕(担嘛):可能。4等安逸:久等。5煞搁:完工。6疲:慢。7掉齐:放慢速度,等待后面的。8和嗨:和蔼。 三个逃荒模样的客官呆在不远处,既不讨茶喝,也不搭野白1。只有跛子一个儿显得很急跳2,脚不停手不住,东跩西跩,嫑得他究竟要整啥子名名堂。 飞花渡几个月没有出现过军兵了,加上郭公子他们忙着修船,一点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突然,对岸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郭公子他们方才警觉起来。只见一两百个军兵,立在在对岸,想过河来。 “怪不得,好端端的塔子,昨瓦些3倒了。才将个儿4,又把斫猫儿甩抹5砸烂了茶杯。”谭木匠说,“原来都是劫兆嚯。” “搞快点!”郭公子嘣声跳下船来,提醒几个逃荒模样的人说,“几位客观,搞点跑吧!军兵些来了!” ------------------- 1搭野白:与不相识的人闲聊。2急跳:活跃。3昨瓦些:昨晚上。4才将个儿:刚才。5斫猫儿甩抹:读mǎ,系系脱落。 b:普通 冬月的早晨,很冷。河坝里,更冷。 云三嫂才来一会儿,头顶上就结起了一层硬硬的白霜。她提着水壶来到谭木匠他们面前,放下茶杯,冲上开水,说:“这是郭夫人给你们泡的热茶,都来喝点吧。” 谭木匠和冯水生说:“道谢,道谢。” 云三嫂很想和谭木匠他们这些出过远门的人,多聊一会儿。听一听外面是什么情况,便主动打开话题说道:“还是你们好,跑得及时。” “好?只怕说来你也不相信。”谭木匠说,“这半年,我们到处讨口要饭,受的罪,不比你们少呀。因为不光溪河两岸打打杀杀,其他地方也一样,兵荒马乱,甚至还有瘟疫。” “瘟疫?” “你不知道么?”冯水生一口接过去说道,“吓得死你。” “在外边,如果生疮害病,就看自己的命了。要是命大,受点罪,死不了。要是命簿,就只有活生生折磨死。你看嘛,跑出去那么多人,才回来多少呢?不到一半。”谭木匠盯着云三嫂,“不瞒你说,我都算死一回的人了,差一点就回不了家。” “你那么能干的人,出门都喊受不了。”云三嫂说,“要是我们这些拖儿带母的,肯定就要把什么惨像都搞出来。” “是嘛,战乱,就是这样的。”谭木匠说,“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不可想象呀。” “现在回过头来,把细一想。”冯水生说,“没到迫不得已,还是不走为好。” “家里虽然受罪,毕竟有个窝窝。”谭木匠说,“外边呢,哪里去住嘛?不仅日晒雨淋,还让棒客强人撵来撵去。连私生子都当不得,甚至连猪狗都不如。” “听你们这么一说,”云三嫂说,“真比在夹缝中生存还艰难。” “肯定吧,”冯水生说,“社会一乱,折腾死你。” “唉呀,回来这么多天,往天都不觉得,今天心里面怎么了?烦躁得很。”大家聊了一阵,谭木匠突然在心口上揉了揉,说,“该不会是军兵些又要来哦。” “你……你别吓……吓我嚯……”云三嫂留守村子几个月,简直怕极了,听谭木匠怀疑军兵要来,心里又骤然紧张起来。“还是先说一句不好的话在这里吧,下次万一要跑,麻烦你们喊我一声哟。” 云三嫂正在给谭木匠和冯水生说,如果下次万一要跑,喊她一声,却见郭夫人立在棚子那头,呐喊说:“云三嫂,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云三嫂想到婆婆有病在家,自己在这河坝里又闲着无事。几句客套话后,便和狗娃儿一起走了。可她没走几步,突听嘭的一声,她回头一看,是谭木匠把斧子甩掉,将茶杯砸烂了。 “妈哟的……”谭木匠秋着脸说,“鬼迷了嗦……” “没事,”冯水生说,“捡来镶起不就对了呗。” “镶起?”谭木匠说,“镶不起了。” “镶不起了?”冯水生抬头一看,见是茶杯砸烂了,很不高兴地说,“你真是……” 谁都知道,斧子手柄虽然没有完全镶满,但在木匠手里,肯定是甩不掉的。冯水生是个船工,一大早遇到谭木匠手艺回潮,心里很不了然: 还经常夸口,结果呢?毛手毛脚,连外行都不如。 云三嫂立在不远处,她见两人脸色都不好看,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停顿片刻,离开了渡口。 郭夫人涵养好,她见茶杯砸烂了,二话没说,重新拿了个土巴碗来将就用。然后回到棚子里面,独自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做起婴儿鞋子来。 郭公子推车返回渡口,把桥板和木桩搬下来后,上了船去。三个男子汉,一个剃节包儿,划竹子;一个编篾蓬,间插宽厚篾片;一个打楔头,勾填缝隙。 忽地,谭木匠抬起头来,莫名其妙东张西望。 冯水生问:“你看什么?” “好像有人喊我。” 谭木匠东看看西看看,河坝里根本没人,他又躬下身子,继续编篾蓬。过了一会儿,他又神经过敏,四处张望。 冯水生说:“又怎么了?过场多。” “真有人喊我。” “喊你?我怎么没有听见?”冯水生问,“郭公子,你听见了吗?” “好像是在呐喊。”郭公子伸起腰来听了一番,但同样没有发现什么。 “你听,你听。”谭木匠偏起脑袋,把手一指,问,“听到没有吧?” 冯水生唰声抬头,把前后左右都看了看,说:“哪个喊你哦?鬼都没有一个。” “嗨,你不相信,真的。”谭木匠说,“就是有人呐喊。” “不可能。”冯水生说,“多半是听错了。” “听错了?”谭木匠用手指在耳朵里面轻轻挖了挖,心里道:声音这么清晰,怎么会听错呢?我耳朵又没问题。 不知道谭木匠是因为打烂杯子影响了心情,还是真的有人在远处呐喊。总之,冯水生怕他起疑心,便过意找些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 “谭木匠,这么多天了,为何没有见过你家外侄陈纸匠出过门呢?” 当然,冯水生之所以这样问谭木匠,是因为谭木匠一直单身(三十来岁才学做木匠手艺,而且还是自学成才),后来遇上战乱,搬到了相隔两里路远的姐姐家中。不过,说是姐姐家中,其实姐姐、姐夫都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走了。姐姐命下,只有一子,就是陈纸匠。陈纸匠妻子,也于三年前病故。陈纸匠常年在外,谭木匠搬到姐姐家中,实际上家里就只有他和他侄孙地瓜儿二人。 “你们没有一路回来么?” “他岳父家的人都死完了,去烧点纸钱。” “难怪一直没有见过他。” “说到陈纸匠,我还特别想念他呢。”郭公子说,“以前,他帮了我很多忙。” “郭公子说这些。你看吧,我们一家人,经常来借粮借钱。早拢早拿,迟拢迟拿。”谭木匠说,“简直就像理所当然一样。” “没有那么严重,”冯水生说,“邻居嘛,相互帮助,都是正常的。” “对。”郭公子说,“冯水生说的,的确是真心话呀。” 三人摆了一阵,郭公子又问起陈纸匠的家务事来:“陈纸匠还要多久才回来呢?” “快了,大概就这几天吧。” “他嫂子走那么久了,找对象没有?” “找什么对象哦?难道你都不知道吗?一个靠卖手艺吃饭的人,倒好不好,拖个孩子,只够开生活,一直没有舒展过。不瞒郭公子说,到今天,跟我一样,还是单身一个。” “你错了,现在是男的少,女的多,”冯水生说,“可能他想选一个漂亮的。” “不,我们侄儿子,没有那么挑剔。” “那就是姻缘没有到。”郭公子说,“陈纸匠不仅人聪明,心肠好,手艺还不错。不说找一个年轻女子吗,找一个二婚女子是没问题的。” “不过还是要提醒他一下,”冯水生说,“可以找对象了,别把机会错过了。” 郭公子他们一边修船,一边闲谈。 “船老板儿!” 忽地,有三个逃荒模样的人,从村子方向走了过来。郭公子他们随即抬头,都把几个逃荒模样的人紧紧盯着。 “你们的船修好了么?” 冯水生回答说:“还没有。” 郭公子心里道:这人真是好眼力呢,那么远就看见我们在修船。 三人慢慢走了过来。其中矮的那个是跛子,声音虽然奶气,但面容却很苍老,刚才喊话的就是他。瘦的那个是瞎子,三十岁左右,下肢长,上身短,拄根棍棍,腾起一张马脸,走在后面。另外一个土里土气的中年汉子,挑着轻飘飘的箩筐,走在中间。 “几位客官。”谭木匠招呼道,“你们是不是要过河去?” “肯定要过河嘛,走都走拢这里了。”跛子用很不礼貌的语气说道,“还要等多久吧?” “唉,可能,”冯水生把剩下的活路看了看,“还要个把时辰哦。” “几位客观,”郭公子客气地说,“你们等得么?” 几个逃荒模样的“客官”,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装怪,反正没有回答郭公子的问话。他们走到离船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窸窸窣窣就把身上的东西丢在了地上。 “要不这样吧,你先把他们送过河去。”郭公子对冯水生说,“不然,他们会等得很心焦。” “对嘛。”冯水生拿起篙竿,说,“过来哇,几位客观。我们的船还暂行不能完工,先把你们送过去算了。” 听见冯水生呐喊,土里土气的中年汉子,把冯水生打量一番,问:“你撑得来么?” “嗨,河坝里的人,还有撑不来的?我在这河上,都快十年了。” “那再等一会儿吧。一来我们累了,需要歇歇;二来老老少少走得慢,尽都还在后头。等我们的人到齐了,一起过河去。”中年汉子说话,还算和气,“免得船老板儿来回跑几趟,把你麻烦。” 三个逃荒模样的客官,呆在不远处,既不讨茶喝,也不过来和大家闲聊。只有跛子显得很活跃,他脚不停手不住,东走西走。不知道他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飞花渡几个月没有出现过军兵了,加上郭公子他们忙着修船,一点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突然,对岸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郭公子他们方才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一两百个军兵,立在对岸,想过河来。 “难怪,好端端的塔子,昨晚上倒了,刚才又把斫猫儿甩落砸烂了茶杯。”谭木匠说,“原来这些都是劫兆嚯。” “搞快点!”郭公子嘣声跳下船来,提醒几个逃荒模样的人说,“几位客观,快点跑吧!军兵来了!” 第6章 第6章 a:口语 “跑?跑哇!弄不日塌你1!” 陡然之间,“跛子”不跛了,“瞎子”眼睛睁开了。谁也没有料到,几个逃荒模样的客官,竟然是大西正县把总,派来的先遣人员。“跛子”、“瞎子”唰声抽出藏在口袋头的大刀,分别跳到郭公子和谭木匠面前,把他们约束起来。土板儿板儿2样样的中年汉子,更是眼快手快。只见他身影一闪,就一把抓住冯水生领口,扬起大刀,厉声喝道:“走!规风规矩去撑船!” 昨天一大早,几个先遣人员,潜入飞花渡两岸村子,四处找船。结果,船是找到了几只,但都烂了。正当他们要去上河坝的时候,偶然发现郭公子三人在渡口前里的树子底下修船。于是悄悄咪咪3看了半天。等郭公子他们收工以后,又亲自跑到船上去,把把细细察看核实后,方才离开。 今天天还没有亮,他们化妆来到渡口,躲在隐蔽处。直到接应时间差不多了,才走了出来。 对郭公子他们来说,虽然是三个对三个,但这是有心安待无心人。况且对方训练有素,手头又有真家伙,所以他们没法应对眼前这种突发情况。 明晃晃的大刀搁在颈项上,冯水生不得不去撑船。他拿起篙竿,辣嗨嗨4把船拉入水中,想起郭夫人还在棚子里头,便抬头说道: “几位爷,没得啥子说不好的,放了他们吧,撑船算我的。” 冯水生说的“他们”,当然是指郭公子和谭木匠。他明知要喊放人是不可能的,但他过意要说。而且,说话的时候,还把“几位爷”喊得格外太声。其目的,是想提醒棚子里头的郭夫人,一定注意,千万不要出来。 郭夫人隔棚子听见冯水生惊风忽扯说话,伸起脑壳一找,只见对岸立着许多军兵。这边河上,又有人提起大刀,逼着冯水生。对面路上,两个家伙扬起大刀,对着自己的相公和谭木匠。郭夫人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嫑说喊她不要出来,就是借她二十四个胆子,她也不敢出来。 ------------------- 1弄不死你:弄死你。2土板儿板儿:土里土气。3悄悄咪咪:悄悄。4辣嗨嗨:使尽全力。 “鬼话!走!” 冯水生被押着撑船去了,谭木匠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好汉,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想求得美!”瞎子恶狠狠地赏了一句,“得老子放老实点!” “我上有老下有小,就全以做个好事吧。” 郭公子也扯了一个把子1,但他求饶,并非安心要丢冯水生死耗子2,而是想法脱身,去把郭夫人渡起走3。 “你这些话,老子听得多了。”刚才装跛子的那个家伙,把大刀拿在郭公子面前晃来晃去。“哪块不说他上有老下有小呢?哄广广4是不?” “当真的,求求你吧,”郭公子说,“当真的。” “锤子才当真的!船老板儿跑了咋整哇?我哪里去找人咹?不准动嚯!动,一刀砍死你!” “跛子”话一出口,郭公子和谭木匠一下子醒眼了,原来几个家伙都是军兵,他们不仅要拿两人要挟冯水生,还要预防冯水生反抗被杀或者逃跑时,拿两人去做替补。 谭木匠心里道:一来就遇到军兵,运气硬是霉登了。与其在这里拿命来讪谈子5,没如突然反抗,趁早跑了稳当。现在面前只有两个拿刀人,硬拼,应该跑得脱。于是他假意咳嗽一声,给郭公子递了个拱子6,谁知郭公子一点没得反应。 当然,郭公子并非死脑筋,他没得反应,是因为他放心不下郭夫人。 此刻,郭夫人还在棚子里头。棚子离渡口太近了,而且它位置没有生好。北边、东边紧挨溪河水道,西边虽然不远就是进村的大路,但被烂水坑分隔开来。水坑又宽又深,根本过不去(当初之所以要把棚子建在那里,就是图它几面无路,顾客行李才不至于遭棒客和小偷)。棚子侧边,是有几棵树子,但不成林,没得荒荒,无法藏身。 如果郭夫人一旦被军兵挂到,肯定滑不脱。 ------------------- 1扯把子:哄骗,这里是迫不得已。2丢死耗子:紧急关头,丢下朋友的不道德行为。3渡起走:暗地里或悄悄送走。4哄广广:哄(麻)外行。5讪谈子:开玩笑。6递拱子:暗示对方的嘴型、眼神或肢体语言。 郭公子想:如果夫人停停个儿呆在棚子头,相对而言,安全得多。要是两个男人突然跑了,她肯定产生恐慌(因为郭公子最了解她的性格)。人一恐慌,脑壳容易短路。万一惊叫或者乱跑,后果自然不必说。再说这边一跑,也给冯水生增添极大麻烦。反正我们只是庶民百姓,既没有为非,也没有作歹。用船运载他们,已经对得起他们了,他们没有理由对我们下毒手呀。 谭木匠想:对岸那些军兵,一个个脸上生毛。看见生人,完全可能蛮不讲理。而且,这又不是没有先例。云三嫂她丈夫和老人公,就挨过壳子。如果我们跑了,郭夫人背得憨包儿1,不可能跟着乱跑。因为里面明明就有一堆麦草杆杆,完全可以藏身。只要不出声响,军兵发现不了她。而冯水生呢,他是船工,军兵过河全都靠他,所以军兵不可能杀掉他。 眼看冯水生已经把船撑到了对岸去,但两人想法不斗扯,谭木匠一个人自然不敢妄动。 首批军兵过河以后,郭公子满以为会放了他们。因为冯水生已经老老实实撑船了,再拿刀来要挟他们,已经没有必要。殊不知,两个拿刀军兵不仅没有放走他们,反而又跑来几个颤翎子2,把他们紧紧围在中间。这样一来,郭公子和谭木匠骤然增加了十二分的危险。 就在郭公子和谭木匠吓得冷汗直冒的时候,偏偏有几个军兵跑到棚子侧边解小手。郭夫人吓偻了3,贵兮钻到麦草杆杆里面去跍到4。麦草杆杆早已受潮霉变,一股股仆臭气熏人刺鼻,竟把郭夫人呛得不停地咳嗽起来。 郭夫人被发现了,军兵们立即跑去报告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 “啥子咹?小妇人?”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肥头大儿,满脸横肉。一听说话,就晓得不是个东西。“长得如何?” “里头黑洞洞的,”其中一个军兵说,“看不清楚。”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唰声把乌纱帽儿揭来递给侧边瘦子,说:“走,看看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妖精哦。搞得不好,天上掉下的美人都嫑得。”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被军兵带到棚子里面一看。 ------------------- 1憨包儿:憨子。2颤翎子:亦说颤花儿,好出风头的人。3吓偻了:搞慌了。4跍到:跍读gu,躲在那里并缩成一团。 “哟……”龟儿子猛然一惊,一个儿欢喜起来。“日你的温伤1……众么妖艺儿2……”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一见漂亮女人,立马就想到了侧边去:反正目前社会混乱,趁浑水打它一虾笆,搞她几个民女也不会有人晓得。唉,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晓得了。“监守自盗”,说起出去,别个还以为是在造谣,未必就会有人相信。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呢?”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欧起声气,假装斯文。“怎么不说话?你看外前,多舒服的,快点出来吧。” 郭夫人听见恶心的说话声,吓得尽朝里头钻。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很不高兴,把手一挥,几个军兵立马就将郭夫人从麦草杆杆头拖起出来,杵在树子侧边。 “哈呀,居然还是个少妇哩。”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就像几百辈子没有见过女人的样样。不仅用色迷迷的眼睛,把郭夫人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还拿鼻子在郭夫人身上闻来闻去。侧边军兵们,一块二块笔昂起眼睛3,完全看不起他倯头饿虾4的动作。但他盯得郭夫人来,一点没有注意到一把连都在踏削他。 周围鸦雀无声,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很快就服不住了。口水流来牵成线线,兽性似要发作。他样子过于扑儿味5,不料就有军兵在侧边干咳起来,整得他心头大半截没有安逸,只好退后一步,连声嚷道:“走走走,弄起走,弄起走。给我弄起走,快点给我弄起走。” 当然,站在一边打干呵咳6的几个军兵,也是早有打猫儿心肠,那气就想过下干瘾7。听见吩咐,便一灿火塳上前去,扭住郭夫人,假意拖拉,乘机东摸西摸。隔得较远的也装疯迷像8起来,?的?,揎的揎,巴不得?倒前面的人,自己好重上去。 ------------------- 1日你的温伤:惊叹。2众么妖艺儿:这么漂亮。3笔昂:快读拼合biáng。鄙视别人的一种眼神。4倯头饿虾:不过脸面,十分希望参与或得到。5扑儿味:失态,失格。6打干呵咳:见别人做(自己也想做的但又轮不到自己的)乐事,在侧边摩拳擦掌。7过干瘾:不花做钱或中途接着别人(剩余的)做非常想做的事。包括看(与看裸货接近)、吃、做。8装疯迷像:暗地里捣蛋或胡作非为。 郭夫人遭遇非礼,被约束在不远处的郭公子,不顾一切大声吼了起来:“军爷,军爷,那是我家娘子,求求你们放了她吧,你们不能纵块起对待她呀……” 可恶的军兵些,装聋作哑,随便郭公子咋个儿哀求,就是不予理睬。身为丈夫,郭公子肯定咽不了这口气。他硬起头皮,撑起身来,准备跑过去保护她。可他没跑几步,旁边军兵抡起刀背,“砰砰砰砰”的在他身上重重的捶了几下。 “军爷唉……”郭公子倒在地上,嘴里直见1喊到,“求求你们吧,她有孕在身,你们做个好事吧。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军爷,她当真是一个有孕在身的弱女子,拿慰2你们放她一马吧。我给你们磕头吧。我给你们磕头吧。”谭木匠也为郭夫人求情,“你们高矮要放过她呀……” 军兵们全以郭公子和谭木匠没有在侧边,生拉活扯把郭夫人拖到了大路这边来。 郭公子忍着剧痛,拼命撵过去,抱住郭夫人:“……你们不能纵块对待她呀,你们也有姐儿妹子呀。军爷……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家娘子吧……呦喂,军爷唉……” “啥子咹?你家娘子?”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提着郭公子的一纂头发3,恶狠狠地说道,“你还会说喃。” “真的,我家娘子,她真是我家娘子。这位爷,她大着肚子,求求你放了她吧,求求你吧……呦喂,呦喂……” “九块4?”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眼睛一瞪,“九块你拿证据来哇。” “我可以作证,真是他娘子,就这前面,流沙堰的人。”谭木匠嗵声叩了个响头。“这位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狗日的刁民,坟院头撒花椒——麻鬼是不?私藏妇女已经犯了王法,见了本官还敢嘴狡屁儿歪5。当着众么多人串通起来作伪证。”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暴跳如雷,厉声吼道,“给我打!给我打!” ------------------- 1直见:不停地。2拿慰:难为,感谢。3纂:量词。4九块:哟喂的谐音。5嘴狡屁儿歪;本身错了,还嘴硬,不服气。 遭刀不死的军兵些,顿时就将郭公子和谭木匠压在地上,反扭双臂,拿脑壳对着地上石头,反复碰撞。 郭公子和谭木匠很快就被碰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 “姑娘,嫑害怕,这是例行公事。查清楚了,就什么都了了……是吧,目前社会混乱嘛。这,都是为了保护你呀……” “呸!”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咋兴乱吐口水喃?不过没来头,我就喜欢你吐口水的样子。”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锈皮垮脸1说着,又流不兮兮2地伸出爪爪去拉郭夫人,“走吧,过去好好配合,盘查盘查……” ------------------- 1锈皮垮脸:不要脸面。2流不兮兮:调戏妇女的行为。 b:普通 “跑?跑哇!砍死你!” 陡然之间,“跛子”不跛了,“瞎子”眼睛睁开了。谁也没有料到,几个逃荒模样的客官,竟然是大西正县把总,派来的先遣人员。“跛子”、“瞎子”唰声抽出藏在口袋里面的大刀,分别跳到郭公子和谭木匠面前,将他们约束起来。土里土气的中年汉子,更是眼快手快。只见他身影一闪,就一把抓住冯水生领口,扬起大刀,厉声喝道: “走!老老实实去撑船!” 昨天一大早,这几个先遣人员,潜入飞花渡两岸村子,四处找船。结果,船是找到了几只,但都破了。正当他们要去上河坝的时候,偶然发现郭公子三人,在渡口前面的树子侧边修船。于是悄悄看了半天。等郭公子他们收工以后,又亲自跑到船上去,仔仔细细察看核实后,方才离开。 今天天还没有亮,他们化妆来到渡口,躲在隐蔽处。直到接应时间差不多了,才走了出来。 对郭公子他们来说,虽然是三个对三个,但这是有心安待无心人。况且对方训练有素,手里又有真家伙,所以他们没法应对眼前这种突发情况。 明晃晃的大刀搁在脖子上,冯水生不得不去撑船。他拿起篙竿,使劲把船拉入水中,想起郭夫人还在棚子里面,便抬头说道: “几位爷,没有什么说不好的,放了他们吧,撑船算我的。” 冯水生说的“他们”,当然是指郭公子和谭木匠。他明知要喊放人是不可能的,但他过意要说。而且,说话的时候,还把“几位爷”喊得格外大声。其目的,是想提醒棚子里面的郭夫人。一定注意,千万不要出来。 郭夫人隔棚子听见冯水生惊慌颤抖的说话声,伸起脖子一看,只见对岸立着许多军兵。这边河上,又有人提起大刀,逼着冯水生。对面路上,两个家伙扬起大刀,对着自己的相公和谭木匠。郭夫人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别说喊她不要出来,就是借她二十四个胆子,她也不敢出来。 “鬼话!走!” 冯水生被押着撑船去了,谭木匠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好汉,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想得美!”瞎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给老子放老实点!” “我上有老下有小,就全以做个好事吧。” 郭公子也想获得对方痛情。但他求饶,并非安心要把冯水生丢下不管,而是想法脱身,去把郭夫人带起走。 “你这些话,老子听得多了。”刚才装跛子的那个家伙,把大刀拿在郭公子面前晃来晃去。“哪一个不说他上有老下有小呢?哄鬼是不?” “真的,求求你吧,”郭公子说,“真的。” “锤子才真的!船老板儿跑了怎么办?我到哪里去找人咹?不准动嚯!动,一刀砍死你!” “跛子”话一出口,郭公子和谭木匠很快明白了,原来几个家伙都是军兵,他们不仅要拿两人要挟冯水生,还要预防冯水生反抗被杀,或者逃跑时,拿两人去做替补。 谭木匠心里道:一来就遇上军兵,运气太不好了。与其在这里拿命来开玩笑,没如突然反抗,趁早跑了稳当。现在面前只有两个拿刀人,硬拼,应该跑得脱。于是他假意咳嗽一声,暗示郭公子做好准备,谁知郭公子却一点没有反应。 当然,郭公子并非没动脑筋。他没有反应,是因为他放心不下郭夫人。 此刻,郭夫人还在棚子里面。棚子离渡口太近了,而且它位置没有生好。北边、东边紧靠溪河水道,西边虽然不远就是进村的大路,但被烂水坑分隔开来。水坑又宽又深,根本过不去(当初之所以要把棚子建在那里,就是图它几面无路,顾客行李才不至于遭棒客和小偷)。棚子旁边,是有几棵树子,但不成林,没有荒荒,无法藏身。 如果郭夫人一旦被军兵发现,肯定跑不脱。 郭公子想:如果夫人悄悄呆在棚子里面,相对而言,安全得多。要是两个男人突然跑了,她肯定要产生恐慌(因为郭公子最了解她的性格)。人一恐慌,脑袋瓜子容易短路。万一惊叫或者乱跑,后果自然不必说。再说这边一跑,也给冯水生增添极大麻烦。反正我们都是庶民百姓,既没有为非,也没有作歹。用船运载他们,已经对得起他们了,他们没有理由对我们下毒手呀。 谭木匠想:对岸那些军兵,一个个脸上生毛。看见生人,完全可能蛮不讲理。而且,这又不是没有先例。云三嫂她丈夫和公公,就吃了这个亏。如果我们跑了,郭夫人她人又不傻,不可能跟着乱跑。因为里面明明就有一堆麦杆,完全可以藏身。只要不出声响,军兵发现不了她。而冯水生呢,他是船工,军兵过河全都靠他,所以军兵不可能杀掉他。 眼看冯水生已经把船撑到了对岸去,但两人想法不一致。谭木匠一个人,自然不敢妄动。 首批军兵过河以后,郭公子满以为会放了他们。因为冯水生已经老老实实撑船了,再拿刀来要挟他们,已经没有必要。殊不知,两个拿刀军兵不仅没有放走他们,反而又跑来几个活跃分子,把他们紧紧围在中间。这样一来,郭公子和谭木匠骤然增加了十二分的危险。 就在郭公子和谭木匠吓得冷汗直冒的时候,偏偏有几个军兵,跑到棚子旁边去小便。郭夫人吓慌了,赶紧钻到麦杆里面去藏了起来。麦杆早已受潮霉变,一股股霉臭气熏人刺鼻,竟把郭夫人呛得不停地咳嗽起来。 郭夫人被发现了,军兵们立即跑去报告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 “什么?小妇人?”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肥头大儿,满脸横肉。一听说话,就知道不是个东西。“长得如何?” “里面黑黢黢的,”其中一个军兵说,“没看清楚。”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唰声把乌纱帽揭来递给侧边瘦子,说:“走,看看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妖精哦。搞不好,是天上掉下的美人哩。”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被军兵带到棚子里面一看。 “哟……”龟儿子猛然一惊,顿时欢喜起来。“日你的温伤……这么漂亮……”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一见漂亮女人,立马就想到了侧边去:反正目前社会混乱,趁浑水打一虾笆,搞她几个民女也不会有人知道。唉,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知道了。“监守自盗”,传起出去,还以为是在造谣,未必就会有人相信。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呢?”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拖声拖气,假装斯文。“怎么不说话?你看外边,多舒服的,快点出来吧。” 郭夫人听见恶心的说话声,吓得尽往里面钻。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很不高兴,把手一挥,几个军兵立马就将郭夫人从麦杆里面拖了出来,约束在树子侧边。 “哈呀,居然还是个少妇哩。”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就像几百辈子没有见过女人的样子。不仅用色迷迷的眼睛,把郭夫人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还拿鼻子在郭夫人身上闻来闻去。旁边军兵们斜起眼睛,完全看不起他太不要脸的动作。但他盯得郭夫人来,一点没有注意到大家都在鄙视他。 周围雅静起来,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口水流来牵成长线,兽性似要发作。由于他过于出丑,不料就有军兵在旁边干咳起来,搞得他心里很不舒服。只好退后一步,连声嚷道:“走走走,弄起走,弄起走。给我弄起走,快点给我弄起走。” 当然,站在一边吞口水的几个军兵,也是早就不怀好意,很想占点便宜。听见吩咐,便一窝蜂冲上前去。扭住郭夫人,假意拖拉,乘机东摸西摸。隔得较远的也不甘后人,推的推,撞的撞,只想弄倒前面的人,自己重上去。 郭夫人遭遇非礼,被约束在不远处的郭公子,不顾一切大声吼了起来:“军爷,军爷,那是我家娘子,求求你们放了她吧,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呀……” 可恶的军兵们,装聋作哑,无论郭公子怎样哀求,就是不予理睬。身为丈夫,郭公子咽不了这口恶气。他硬着头皮,撑起身来,准备跑过去保护她。可他没跑几步,旁边军兵抡起刀背,砰砰砰砰在他身上重重的捶了几下。 “军爷唉……”郭公子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喊到,“求求你们吧,她有孕在身,你们做个好事吧。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军爷,她真是一个有孕在身的弱女子,谢谢你们放她一马吧。我给你们磕头吧。我给你们磕头吧。”谭木匠也为郭夫人求情,“你们无论如何要放过她呀……” 军兵们全当郭公子和谭木匠没在旁边,生拉硬扯把郭夫人拖到了大路这边来。郭公子忍着剧痛,拼命追过去,抱住郭夫人: “……你们不能这样乱来呀,你们也有姐姐妹妹呀。军爷……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家娘子吧……呦喂,军爷唉……” “唓,你家娘子?”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提着郭公子的一纂头发,恶狠狠地说道,“你还会说呢。” “真的,我家娘子,她真是我家娘子。这位爷,她大着肚子,求求你放了她吧,求求你吧……呦喂,呦喂……” “你家娘子,”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眼睛一瞪,“你拿证据来。” “我可以作证,真是他娘子,就这前面,流沙堰的人。”谭木匠嗵声叩了个响头。“这位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狗日的刁民,坟院里撒花椒——麻鬼是么?私藏妇女已经犯了王法,见了本官还敢狡辩。当着这么多人串通起来作伪证。”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暴跳如雷,厉声吼道,“给我打!给我打!” 罪该万死的军兵们,顿时就将郭公子和谭木匠压在地上,反扭双臂,将脑袋对着地上石头,反复碰撞。 郭公子和谭木匠很快就被碰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 “姑娘,别害怕,这是例行公事,查清楚了,就什么都了了……是吧,目前社会混乱嘛。这,都是为了保护你呀……” “呸!”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乱吐口水呢?不过没关系,我就喜欢你吐口水的样子。”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不顾脸面地说着,又伸出流氓似的手去拉郭夫人,“走吧,去好好配合,盘查盘查……” 第7章 第7章 a:口语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他一边把郭公子和谭木匠整得筋筋蹦蹦,一边又对郭夫人豁豁哄哄1,说些来扯。郭夫人怒火冲天,提起来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畜生!” “你,你,敢打本官……”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猝不及防,慌忙后退,不料背后蹄鹅卵石绊他一脚,身子摇晃几下,差点摔倒。“狗日的……怪都搞出来了。怯生你手潮2,今天把你弄不安逸了,我就拜信求得3。”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在军兵面前频频丢分儿,心头不爽。他唰声把袖子一捞,按上前去。郭夫人随即扯开架势,那家伙害怕吃亏,收住脚步,指着郭夫人肝筋活闹:“你躲啥子?是对啦过来哇。只要说声不信,叫你八块八块的头磕,告饶都告饶不赢。” 俗话说,逼慌的兔儿也要咬人,更何况,郭夫人早被逼来没有一低低儿退路了。只见她愤怒地抓起石头,对到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猛扑过去。一旁军兵顿时虚火4起来,哗声站到前头,把郭夫人挡在外前。另有两个军兵,悄悄走到她背后,一把抓住郭夫人膀子,挽下了她手中的石头。 郭夫人塳5不拢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面前,就转身朝郭公子身边跑去。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仗势有军兵扎起,便气不出话不说6,从背后头一把搂住郭夫人,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走!今天必须弄起走!” 郭夫人厌恶这个家伙,顺势在他手上下了一口。只听“啊呦喂”一声尖叫,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一把摔了郭夫人,提起脚头掟子,就在她身上打了一阵。 郭公子听见声响,翘起头来,用身子挡在中间。郭公子重重的挨了几个,又被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嘭声一脚,踢来趴在地上。 ------------------- 1豁豁哄哄:哄骗。2手潮:动不动就出手(打人)。3拜信求得:不相信。4虚火:胆怯。5塳:拥,围。6气不出话不说:突然,偷袭。 郭夫人晓得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已经疯了,她再次抓起石头,使劲一砸。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把头一偏,然后挥拳又打。 郭公子没法站起身来,只能死死吊着那家伙的脚肚子1,尽量让郭夫人少挨拳头。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脚杆被扯倒,不好对付郭夫人,就反过来在郭公子后啄啄2上,接连甩了几锭子。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屡屡触碰人命底线,军兵们担心郭夫人也要还他的盅杯3,便环勒鼓筋把她拖来甩到了侧边去。 这下没人保护郭公子了。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嫑得是忘了使嘴4,还是诚心要在军兵面前耍耍威风。只见他挥起拳头,恶狠狠地打将过去。哪晓得郭公子只把身子轻轻一仰,那家伙的拳头不但没有擦到郭公子一点表皮,还因用力过猛,惯性太大,一个劳栽5,摔了个饿狗抢屎。 那家伙从地上爬起来后,胡乱抹了一把,发现满嘴都是沙子。他恼羞成怒,叮叮咚咚,起码接连踢了一二十下,直到他累得喉包儿气闪6,才退到一旁。 “整,死心整!死心整!整住我负责。” 侧边帮狗子打和声的军兵些,听到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肝经活闹,按到郭公子又是一阵乱打。 不远处,拿给军兵鼓捣挡在一边的郭夫人,料相公不被打成残废,也要打起内伤,心痛死了,不久就气得晕了过去。 眼看郭公子已经没有了反抗能力,几个跳得嘚圆7的军兵,方才退到一旁,看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接下来怎样处置,谁知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妈哟的!在正县,老子一手遮天,错杀他几个来摆起,也断得求不抬8。” 说着,他从军兵手中抓来凶器,歘声一刀。可怜郭公子,只抽搐了几下,就永远离开了人世。 ------------------- 1脚肚子:1、小腿。2、后台撑腰的人。这里指小腿。2后啄啄:后脑。3盅杯:以同样方法回应对方(贬义)。4使嘴:使唤他人做事。5劳栽:倒栽,栽倒。6喉包儿气闪:喘粗气。7跳圆(跳得嘚儿圆):很起劲,很卖力。8断得求不抬:并不这么样。 附近的人都知道,郭公子心底善良,为人和嗨1。虽为富家子弟,却从来不拿架子。每当逢年过节,总要拿钱打发孤儿寡母。若是到了青黄不接的二三月,还要主动给穷苦人家借些钱粮,免收利息。对那些天灾人祸家庭,若是实在还不起债了,只要打声招呼就算是。郭公子,人称“善菩萨”。只可惜,逗人爱,死得快。遇到真正的坏人了,没得办法。 郭夫人苏醒过来,见相公满身鲜血,已经惨死。她痛不欲生,猛扑过去,抱着相公,哭得死去活来。 谭木匠头部重伤,倒在地上昏迷一灿2,慢慢撑起身来,发现郭公子已被杀害。他清楚,这些家伙已经丧失人性。接下来,自己将是同样的下场。他忍无可忍,偏偏倒倒抱块石头,也想抓够本钱。可他刚刚拱拢3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面前,就死在了筷子手的屠刀之下。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把郭公子和谭木匠杀鸡一样杀了。他默到4这河边上没得外人,只要军兵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可他忽略了一点: 凡人做事,老天爷看得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仍然执迷不悟,他丢了凶器,又来到郭夫人面前,说:“姑娘,哭是没有用的。走吧,事情交代清楚,自然会送你回来。” “狗官!丧尽天良!” “姑娘,这可怪不得我哟,你是亲眼看见的,他们无法无天,不服人管呀。也不想想,鸡蛋咋个儿碰得赢石头嘛。当然,你也大可不别担心,只要你乖乖咪咪,本官会原谅你的,你本身就是好姑娘吧。” 郭夫人抹把泪水,止住哭声。那家伙以为郭夫人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了,便背着双手,昂起头来,谁知郭夫人腰杆一弓5,咚声一撞,那家伙往后一仰,“嘭”声倒进了瓮臭瓮臭6的烂水坑中。 郭夫人趁势扑起下去,将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压在泥浆子头7,然后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含到8不放。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倒大霉,痛得尸声哇泣。 ------------------- 1和嗨:和蔼,友善。2一灿:一阵。3拱拢:偏偏倒倒走拢。4默到:以为。5弓:读jiong。6瓮臭:臭气。7泥浆子:稀泥。8含到:咬着。 站在坎上的军兵,个个慌了。其中两个舔勾子1的军兵,咚声跳进水坑,对着郭夫人脑壳,“嘣嘣嘣嘣”接连掌2了几下。又拉又扯,才将郭夫人嘴巴弄开。然后,两个军兵各家抓住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一只手,辣嗨嗨3地从泥浆子头把他拖上坎来。这时,郭夫人已被打得气息奄奄,但她就是没法饶恕眼前这个罪恶的家伙。她死死挖到他的连鱼杆4,也一起带到了坎坎康上。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神光一退,人就搭憨5了。困身上下笨满稀泥咕儿6不为出气7,还把鞋子罋了一只在烂水坑头。 “老爷,不好了,你耳朵,咋得流血哦?”侧边有个眼尖的军兵,突然大惊起来。接着,其他军兵也吼了起来。“啊呀……日塌了8……当真……快点快点……把它蒙到9……看落下来……”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听见旁边军兵骚疾吼,顿时感觉右边耳朵,火熛熛的疼痛。他抬手一摸,才知道耳朵已被咬来吊起。在浪多兵士面前,他把四脸10丢尽。可他不认真反省自己,而是怪罪于郭夫人。看他架势,简直气榨油?了。随手就从军兵手中抓过大刀,发疯似的向郭夫人砍去。 眨眼间,郭夫人指出去的手还来不及打直,就倒在了沙地上。红那那的鲜血,猋?满一地。郭夫人虽然倒了,可她快要挤出来似的眼油珠珠,却把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盯得梆紧:“畜生……你把细点?……我做鬼……也不饶你……” 这时,在渡口下方的背风处,塳着一大堆人。他们当中,有两个人坐在石头康上?,利用短暂的空闲时间,走六子冲?。靠河边坐着的那个,年龄四十来往,留着八嘴儿胡须,瘦恰恰?的个子,身着普通服装。他被对面几个闷将闷将?的军兵合起?下败了,不服豪气?,高矮要喊探另来?。 ------------------- 1舔勾子(舔嘴巴儿):擅长巴结。2掌:捶、打。3鲢鱼杆:小腿。4搭憨:表情绪直转急下的狼狈像。5困身笨满稀泥咕儿:困,即浑,糊了一身稀泥。6不为出气:不仅。7日塌了:惊讶,糟糕,完了,怎么了?8蒙到:用手盖住。9四脸:脸面(全)。10气榨油:特别气,把汁都气了出来。?猋:液体喷射。?把细点:语气不同,意思不同,这里是愤怒口气:太坏了,你谨防。?康上:上面。?六子冲:简易棋子。?瘦恰恰:身材干瘪。?闷将闷将:面容上反应迟钝,说话很慢,从不发怒的人。?合起:合读gé,合伙。?不服豪气:不认输。?高矮:一定。?探另来:重来。 双方正得1扯筋2,忽然听见前边闹哄哄的声音。留着八嘴儿胡须的人,轰声冲起身来,一趟撵起过去。只见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一身焦湿3,郭公子他们死在一旁。顿时蹀了几个脚头,把脑壳两摆,唉声叹气起来。 “整的锤子名堂,硬是求眉白眼4……” 在船上,冯水生来回都被军兵用大刀逼着。但郭公子、谭木匠和郭夫人的惨死,已经被他察觉,冯水生再也没法忍受了。 “撑船!再东盯西盯,谨防要你的狗命!” 冯水生从小就是孤儿,在郭家十多年,郭家上上下下,从来没有把他当长工看待。可以说,正是郭家收养了他,才让他有了今天,他与郭家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如今郭家遭此魂祸,难道就纵块算了吗? 不,冯水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他假装不知,是想寻找机会,夺把大刀,杀几个摆起。 可胁迫他的军兵非常老练,根本不给他半点机会。眼看军兵们就要运送完毕,怎么办呢?冯水生非常着急:如果再不出手,只怕没有机会。 就在最后那批军兵刚要下船的时候,他趁监视他的军兵把脑壳车到侧边去的一刹那,他借助篙竿,飞身一跃,跳上坎去,佯奔青冈林,准备夺刀硬拼。 岸上人多势众,冯水生不仅无法夺过大刀,还差点就被军兵大刀砍翻。他不得不跳进河里。 冯水生跳河以后,连头发丝丝都没有露出水面来过,军兵们用长枪猛刺一阵,料他不被刺死,也被河水冻死,于是没再追寻,起身朝流沙堰村子头走去。 ------------------- 1方言中许多介词、连词、动词、副词,都读děi(得)。如给(拿给他,读拿得他)。如与、和、同(与他坐在一起,读得他坐在一起)。如跟(跟他一路,读得他一路)。如在(正在吵架,读得吵架)。如把(把哪里去来?读得哪里去来)。如都(啥子都不要,读啥子得不要)。2扯筋(扯皮):吵嘴,吵闹。3一身浇湿:一身很湿。4求眉白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惹麻烦(祸事)。 b:普通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他一边把郭公子和谭木匠往死里整,一边又对郭夫人言语哄骗,蒙三岁小孩儿。郭夫人怒火冲天,啪声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畜生!” “你,你,敢打本官……”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猝不及防,慌忙后退,不料背后鹅卵石绊他一脚,身子摇晃几下,差点摔倒。“狗日的……简直是翻天了。怕你的手乱来,今天把你收拾不服了,我就不相信。”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在军兵面前频频丢脸,心中不爽。他唰声把袖子一挽,冲上前去。 郭夫人随即摆开架势,那家伙害怕吃亏,收住脚步,指着郭夫人大声吼道:“你躲什么?是对的,你过来哇。敢说一声不信,叫你八个八个的头磕,求饶都来不及。” 常言道,逼慌的兔子也要咬人,更何况,郭夫人早被逼来没有退路了。只见她愤怒地抓起石头,向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猛扑过去。一旁军兵顿时紧张起来,哗声站到前面,把郭夫人挡在外面。另外两个军兵,则悄悄走到她背后,一把抓住她的膀子,挽下了她手中的石头。 郭夫人冲不拢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面前,就转身往郭公子身边跑去。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仗势有军兵站在一旁,便偷偷走到背后头,一把搂住郭夫人,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走!今天必须弄起走!” 郭夫人厌恶这个家伙,顺势在他手上下了一口。只听“啊呦喂”一声尖叫,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嘭声甩了郭夫人,提起拳头,就在她身上打了一阵。 郭公子听见声响,望起头来,用身子挡在中间。郭公子挨了几个,又被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飞起一脚,踢来趴了下去。 郭夫人知道,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已经疯了。她再次抓起石头,使劲砸去。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躲过石头,然后出手又打。 郭公子没法站起身来,只得死死吊着那家伙的小腿,尽量让郭夫人少挨拳头。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小腿被郭公子扯住,不好对付郭夫人,就反过来在郭公子后脑上,接连打了几拳。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屡屡触碰人命底线,军兵们担心郭夫人也会冒起性命用同样方法对付他,才生拉硬扯把郭夫人拖到了侧边去。 现在没人保护郭公子了,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不知是忘了指使他人,还是诚心要在军兵面前耍威风。只见他挥起拳头,恶狠狠地打将过去。谁知郭公子只把身子轻轻一仰,那家伙的拳头,不但没有打到郭公子身上,反而还因用力过猛,惯性太大,一个跟头,摔了个饿狗抢屎。 那家伙从地上爬起来后,胡乱抹了一把,发现满嘴都是沙子。他恼羞成怒,叮叮咚咚,起码接连踢了一二十下,直到他累得大口喘着粗气,才退到一旁。 “整,死心整!死心整!整住我负责。” 侧边为虎作伥的军兵们,听见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大声叫喊,按着郭公子又是一阵乱打。 不远处,拿给军兵强行挡住的郭夫人,料相公不被打成残废,也要打起内伤,心痛死了,不久就气得晕了过去。 眼看郭公子已经没有了反抗能力,几个打手一样卖力的军兵,方才退到一旁。看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接下来怎样处置。谁知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妈哟的!在正县,老子一手遮天。错杀他几个来摆起,也没有人敢把我怎么样。” 说着,他从军兵手中抓来凶器,歘声一刀。可怜郭公子,只抽搐了几下,就永远离开了人世。 附近的人都知道,郭公子心底善良,为人友好。虽为富家子弟,却从来没有架子。每当逢年过节,总要拿钱打发孤儿寡母。若是到了青黄不接的二三月,还要主动给穷苦人家借些钱粮,免收利息。对那些天灾人祸家庭,实在还不起债了,只要打声招呼就了事。郭公子,人称“善菩萨”。只可惜,逗人爱,死得快。遇到真正的坏人了,没有办法。 郭夫人苏醒过来,见相公满身鲜血,已经惨死。她痛不欲生,猛扑过去,抱着相公,哭得死去活来。 谭木匠头部重伤,倒在地上昏迷一阵,慢慢撑起身来,发现郭公子已被杀害。他清楚,这些家伙已经丧失人性。接下来,自己将是同样的下场。他忍无可忍,偏偏倒倒抱个石头,也想抓够本钱。可他刚刚走到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面前,就死在了筷子手的屠刀之下。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把郭公子和谭木匠杀鸡一样杀了。他以为这河边上没有外人,只要军兵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可他忽略了一点: 凡人做事,老天爷看得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仍然执迷不悟。他丢了凶器,又来到郭夫人面前,说:“姑娘,哭是没有用的。走吧,事情交代清楚,自然会送你回来。” “狗官!丧尽天良!” “姑娘,这可怪不得我哟,你是亲眼看见的,他们无法无天,不服人管呀。也不想想,鸡蛋怎么碰得赢石头呢。当然,你也大可不别担心,只要你听话,本官会原谅你的,你本身就是好姑娘吧。” 郭夫人抹把泪水,止住哭声。那家伙以为郭夫人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了,便背着双手,昂起头来。谁知郭夫人身子一弓,咚声一撞。那家伙往后一仰,应声倒进了腥气熏人的烂水坑中。 郭夫人趁势扑了下去,将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压在稀泥里面,然后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不放。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倒大霉,痛得惊呼呐喊。 站在坎上的军兵,个个慌了。其中两个擅长巴结的军兵,咚声跳进水坑,对着郭夫人脑袋,砰砰砰砰接连打了几下。又拉又扯,才将郭夫人嘴巴弄开。然后,两个军兵又一人抓住身着鸂鶒官服家伙的一只手臂,用力把他从烂水坑里拖上坎来。这时,郭夫人已被打得气息奄奄,但她就是没法饶恕眼前这个罪恶的家伙。她死死抓着他的小腿,也一起带到了坎上来。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神光一退,人就狼狈不堪。全身上下,不仅糊满稀泥,还把鞋子掉了一只在烂水坑里。 “老爷,不好了,你耳朵,怎么流血了呢?” 旁边有个眼尖的军兵,突然大惊起来。接着,其他军兵也吼了起来。 “啊呀……糟糕……真……” “快点快点……抬到……不然要掉下来……” 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见旁边军兵尽都盯着自己,表情惊讶。顿时感觉右边耳朵,火辣辣的疼痛。他抬手一摸,才知耳朵已被咬来吊起。在那么多兵士面前,他把脸面丢尽。可他不认真反省自己,而是怪罪于郭夫人。看他架势,简直要气晕了。随手就从军兵手中抢过大刀,发疯似的向郭夫人砍去。 眨眼间,郭夫人指出去的手,还来不及打直,就倒在了沙地上。鲜红的血液,喷了一地。郭夫人虽然倒了,可她快要挤出来似的眼珠子,却把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紧紧盯着:“畜生……你给我小心点……我做鬼……也不饶你……” 这时,在渡口下方的一个背风处,围着一大堆人。他们当中,有两个人坐在石头上面,利用短暂的空闲时间,走六子棋。靠河边坐着的那个,年龄三十七八,留着八嘴儿胡须,瘦瘦的个子,身着普通服装。他被对面几个笨拙笨拙的军兵联手下败了,不服气,非得要喊重新来。 双方争执不下,忽然听见前面闹哄哄的声音。留着八嘴儿胡须的人,唰地站起身来,一趟跑了过去。只见身着鸂鶒官服的家伙一身是水,郭公子他们死在一旁。顿时跺了几个脚头,把脑袋几摆,唉声叹气起来。 “搞的什么名堂嘛,太没水平,尽惹麻烦……” 在船上,冯水生来回都被军兵用大刀逼着。但郭公子、谭木匠和郭夫人的惨死,已经被他察觉,冯水生再也没法忍受了。 “撑船!再东看西看,谨防要你的狗命!” 冯水生从小就是孤儿,在郭家十多年。郭家上上下下,从来没有把他当长工看待。可以说,正是郭家收养了他,才让他有了今天,他与郭家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如今郭家遭此魂祸,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不,冯水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他假装不知,是想寻找机会,夺把大刀,杀几个摆起。 可胁迫他的军兵非常老练,根本不给他半点机会。眼看军兵们就要运送完毕,怎么办呢?冯水生非常着急: 如果再不出手,只怕没有机会了。 就在最后那批军兵刚要下船的时候,他趁监视他的军兵把头车到侧边去的一刹那,他借助篙竿,飞身一跃,跳上坎去,佯奔青冈林,准备夺刀硬拼。 岸上人多势众,冯水生不仅无法夺过大刀,还差点就被军兵大刀砍死。他不得不跳进河里。 冯水生跳河以后,连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水面来过,军兵们用长枪猛刺一阵,料他不被刺死,也被河水冻死,于是没再追寻,起身朝流沙堰村子走去。 第8章 第8章 a:口语 云三嫂两娘母离开渡口,钻进了青冈林。 青冈林里的残叶,零星飘落,沙沙声响。他们东穿西穿,很快来到了树子密实,枝棒低矮的地方。云三嫂放下背篼,?起弯刀,够起手杆,逮住树枝,“当当当当”砍了起来。狗娃儿急跳,随手就把他娘砍下的枝枝棒棒,接在手中,拉来传拢一堆。 云三嫂手脚滑刷,做事搡迅1。没过多久,砍了一大堆柴。她收起弯刀,把棕绳铺在地上。将长点的放在底下,短点的搁在面面上,再把棕绳挽过来,使劲?2了两道。柴火捆好后,云三嫂让狗娃儿背着装得松泡泡的背篼,自己跍在地上,撼3起腰杆,将手拐子穿入背绳。 云三嫂拱起身来,没走几步,忽然听见渡口那边,传来了马叫声。在流沙堰,每一次听见马叫声,都有军兵出现。这一回,又让云三嫂心头骤然紧张起来。她随即鼓起眼睛,可是林子太大,根本看不出去。两娘母背起柴火,下意识地往外前闷疾跑4。快要跑出林子的时候,云三嫂一下子傻了——原来真是一群军兵。而且,已经过了河来。 两娘母与军兵就隔虾子沱那么一点点距离,要不是虾子沱边边上有一排排树子遮到,两娘母肯定就被军兵看见了,顿时吓得鬼声呐气。 “硬是霉嘴呐,先趟还说没得军兵。才将子说煞搁,龟儿子些就来了,当真应手不及5。早晓得是纵块起,弄死我都不说这些无影话。运气蹩6,手手不斗扯7,二另子再也不说了。” 云三嫂无法顾及身上的柴火了,她拉着狗娃儿,扑爬筋斗儿朝家里跑去。跑着跑着,她想起郭夫人来。“郭夫人大着肚子,肯定跑不动,我得看看她去。” 两娘母调过头来,又往渡口跑去。渡口那边吵吵闹闹,晃眼一看,军兵们手持刀枪,凶神恶煞,吓得死人。云三嫂心里道: ------------------- 1搡迅:迅,这里读xin,速度快,利落。2?:拦腰捆扎。3撼:指腰后倾或墙体之类倾斜。4闷疾跑:使劲跑。5应手不及:恰好说中。6蹩:音pié,差,孬。7手手不斗扯:次次不如意。 我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喂猪煮饭引娃娃,还有娘兮本事呢?就是跑过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弄得不好,反叫军兵们捉到1,遭糟蹋、割脑壳。我死了不可惜,可狗娃儿众么小,婆婆儿也没人照顾。再说郭夫人那边,还有郭公子、冯水生和谭木匠。他们个个刷了2,说不定早跑了,还是赶紧回家藏起来稳当。 云三嫂与狗娃儿走小田坎,穿树子荒荒,一趟跑回家里,在地窖里头藏了起来。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一点嫑得军兵从渡口那边过来了。云三嫂想:“今天算我运气好,滑脱一盘3,如果不去告诉大家一声,万一二回子4别个看见军兵来了,也不告诉我,怎么办喃?以前,有些人就是只顾自己,不仅遭了一潮潮的人,到后来连自己也遭了。还有公公和丈夫遇害的时候,好多人都来帮了大忙的。这回子,欠郭家浪多谷子,一句话就免得干干净净。别人对我浪么好,难道我就……不行,大家都是邻居,无论如何也要去通知一声。” 云三嫂“嗖儿”声跳出地窖,几哈跑拢村口,伸起脑壳一看,军兵还没有过来,便壮起胆子,大声呐喊道:“军兵来喽……军兵来喽……” 正在竹林里头划腊篾5的周大爷和打牵索6的刘裁缝听见了,也使劲呐喊起来。接着,陈二嫂和其他一些人又相互呐喊,很快通知了村子里的其他人。 云三嫂跑了一块嘚儿转,正要进入后门,却见前面不远的小路上,郭大娘不但没有去藏到,反而还朝外前跑。云三嫂以为她没有听见通知,追上前去大声说道: “郭大娘,你朝哪里跑哟?” “呦喂,咋整嘛?郭大汉儿他们还在下河坝。听见呐喊,我硬是胀心慌了7。” “去不得,军兵马上就来了。” “管他了,我一个婆婆客8,就是叫军兵看到,也不会把我爪子。” ------------------- 1捉到:读捂到。2刷了:灵活。3滑脱:溜脱,逃脱。4二回子:下次。5腊篾:用腊月间的嫩竹划成的篾条,经使,耐用。6打牵索:用三片以上的半干竹篾扭成牵牛用的绳索。7胀慌(胀紧):很急。8婆婆客:老妇人。 是的,郭大娘几十岁了。不仅背已扛了,嘴巴扁起,牙子焦黄,脸上还格里棒鼓,捹满纵纵,纂纂也是垮筛垮筛,看到就没得口味。可是拿给饿痨子军兵些弄到呻,还是难得说呀1,她毕竟是个活女人。再说,就算军兵不去掽她2,可她小时受过症,腿脚不麻利,只怕没有跑拢下河坝,早叫军兵超到她前头去了。 “一个大男子汉,管他爪子哦?” “不光他,还有黄大嫂、李幺姑……” “你说哪个咹?黄大嫂、李幺姑?” “是嘛,不然,我跑啥子哦?” 云三嫂想了想,刚才郭公子确实说过,是有几个乡亲在下河坝修桥。妇女伙,那是很出眼睛的。而且,李幺姑还是个没有打发3的姑娘子,连婆婆儿屋4都没又找到,如果拿给兵哥子些捉到呻,不把整安逸呀?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快点去藏到,我来跑一趟。” “难为,难为,你硬是太对了,你硬是太对了……” 郭大娘接连说了几个拿慰。可是说句老实话,如果只是郭大汉儿,云三嫂肯定不会替她去跑这一趟。因为郭大汗儿是村子头出了名的昂昂匠5,不仅嘴巴梆臭6,而且忤逆不孝。年辰个儿屋头没得饭吃,他摏7他娘的家伙,卷8他娘没有本事,枉自变人。但黄大嫂和李幺姑在下河坝,云三嫂就不得不去跑一趟。 就在云三嫂心急如焚,叮叮咚咚往下河坝跑去的时候,军兵们已经陆陆续续进了村子。 好在乡亲们一满9都藏起来,只有几只仔鸡婆和周大爷家的半大子花狗来不及唤回,正在竹林里头寻找吃的。 军兵们看见鸡狗,嘘风打哨,四处围堵。顿时撵得鸡飞狗叫,把整个村子闹得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郭员外家的大黄狗,飞一般地冲进屋子。一见郭员外,它前爪使劲刨地,后爪来回猛蹬,汪汪汪汪,又吼又闹。 ------------------- 1难得说:难说。2掽她:打她或调戏她。3打发:出嫁。4婆婆儿屋:婆家。5昂昂匠:名气大的人,有褒有贬。6梆臭:极臭。7摏:读中,打。8卷:同音字,即骂。9一满:全,全都。 大黄狗今天怎么了?它从来没有像纵块急切地叫过呀。郭员外蒙了,他把细一看:眼前的大黄狗,就像有话要说,就像有冤要伸…… 郭员外被大黄狗奇怪的举动搞得十分不安,他看着大黄狗,突然想起大儿子他们在渡口修船,才将个儿1又听见村子头隐隐约约,所像在呐喊什么。他把两起事情联系在一起,越想越不对劲。 该背得又是军兵些来了呢?妈哟的,还是怪我耳朵背。要是耳朵好,早听清楚了。 郭员外慌慌张张跑出门来,恰巧碰见几十个军兵正得偷鸡摸狗,自己还悬些啵儿2叫兵士们看见,他不得不退了回来。 郭员外分析了一下:这些军兵,应该背得渡口那边过来的。因为渡口除了自家那条破船,早已没有船了。大儿子他们看见对岸是军兵,肯定不会去运载他们。还有谭木匠也在,他老跑江湖,见识多,有脑壳3,相信他们几个没得浪么戆4。 他估计,军兵们应该是从上河坝下来的,大儿子他们相对来说,比较安全。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在下河坝搭桥的乡亲们,因为下河坝是军兵们去县城的必经之路。 郭员外忙天慌地5抓起拐棍,走出后门,与大黄狗一起,钻荒荒,走垰垰,抄近路,往渡口方向跑去。他想把大儿他们找到以后,再叫冯水生赶紧(顺着河边绕道)去下河坝报个信。 时间紧迫,生死攸关。在通往下河坝的大路上,云三嫂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知道,身后这些军兵,一个个心狠手辣,只要眉毛一纵,啥子事都干得出来。 而下河坝那边呢,除了几颗杂树,全是河滩地。加之簿雾早已散去,要想藏身,根本不可能。 尽管很累,云三嫂却是咬紧牙关,无论如何,她要在军兵们走出村子之前赶拢下河坝,好让黄大嫂、李幺姑他们尽早离开。 这时,在流沙堰村子头,军兵们虽然捉了几只仔鸡婆,却是牢骚满腹: ------------------- 1才将个儿:刚才。2悬些啵儿:差一点。3有脑壳:机灵。4戆:这里读zhuàng,傻的意思。5忙天慌地:急急忙忙。 “气死我了,咋不出来几个村姑嘛?” “又想村姑啦?” “嗨,男的想拢八十三,女的想拢死那天,你娃娃不想嗦?” “是哇,你看刚才那块,白生生1的脸蛋,肉噜噜2的朒朒,泡酥酥3的胸脯子,搂在裙抱头4好受活哦……” “老不胎害5,瘦来光把筋了,还在想这些……” “鬼话多,把眼睛撒宽朝点!说不定还真有村姑呢。” “枉自,就有村姑,也叫里烧火儿豪到吃独食子,你我几个,边边都挨不到。” “纵块吧,走拢县城,我们悄悄个儿寻她几个,等你安逸伤心。” 活二流子军兵些,一路叽叽喳喳,妈逼娘逼,这儿老儿老,说话尽带把子。他们四处看了一阵,除了乱七八糟的房屋,除了凋零枯萎的茅草荒荒,连个老娘子都没有看到过一个。一块二块虽然失悔,还是牵成一条线线,沿着坑坑包包的大路,蔫瘪蔫瘪6甩起火腿7向县城走去。 ------------------- 1白生生:白净。2肉噜噜:肥。3泡酥酥:像发泡的大满头等。4裙抱头:胸前,怀头。5老不胎害:年龄大,思想肮脏。6蔫梭蔫梭:蔫,音yān,也说蔫瘪,yān pià,萎靡不振。7火腿:两腿,步行。 b:普通 云三嫂母子俩离开渡口,走进了青冈林。 青冈树上的残叶,零星飘落,沙沙声响。他们东穿西穿,很快来到了树子稠密,枝棒低矮的地方。云三嫂放下背篼,拿起弯刀,够着手臂,抓住树枝,当当当当砍了起来。狗娃儿急跳,随手就把他娘砍下的枝棒,接在手中,拉来放在一堆。 云三嫂手脚灵活,做事快当。没过多久,砍了一大堆柴。她收起弯刀,把棕绳铺在地上,将长一点的放在底下,短一点的放在上面,再把棕绳挽过来,使劲綯了两道。柴火捆好后,云三嫂让狗娃儿背着装得较少的背篼,自己蹲在地上,反侧身子,将两臂穿入背绳。 云三嫂背着柴火,没走几步,忽然听见渡口那边,传来了马叫声。在流沙堰,每一次听见马叫声,都有军兵出现。这一次,又让云三嫂心里骤然紧张起来。她随即睁大眼睛,可是林子太大,根本看不出去。两娘母背起柴火,下意识地往林子外边加油跑。快要跑出林子的时候,云三嫂瞬间就傻了——原来真是一群军兵。而且,已经过了河来。 两娘母与军兵就隔虾子沱那么一点点距离。要不是虾子沱坎边上有排树子遮挡着,两娘母肯定就被军兵看见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真是霉嘴呢,刚才还说没有军兵。将将说完,军兵就来了,恰巧被说中。早知这样,无论如何我也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运气不好,偏偏会遇上,下次再也不说了。” 云三嫂无法顾及背上的柴火了,她拉着狗娃儿,不顾一切往家里面跑去。跑着跑着,她想起郭夫人来。“郭夫人大着肚子,肯定跑不动,我得看看她去。” 两娘母调过头来,又往渡口跑去。渡口那边吵吵闹闹,晃眼一看,军兵们手持刀枪,凶神恶煞,太吓人了。云三嫂心里道: 我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喂猪煮饭带孩子,还有什么本事呢?就是跑过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搞得不好,反叫军兵捉住,遭糟蹋、割脑袋。我死了无所谓,可狗娃儿这么小,婆婆也没人照顾。再说郭夫人那边,还有郭公子、冯水生和谭木匠。他们个个机灵,说不定早跑了,还是赶紧回家藏起来稳当。 云三嫂与狗娃儿走田坎,穿树丛,一趟跑回家里,在地窖里面藏了起来。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完全不知道军兵从渡口那边过来了。云三嫂想:“今天算我运气好,逃脱一次。如果不去告诉大家,万一下一次别人看见军兵来了,也不告诉我,怎么办?以前,有人就是只顾自己。不仅让那么多人遇害,到后来连自己也遇害了。还有公公和丈夫遇害的时候,许多人都来帮了忙的。这一次,欠郭家那么多谷子,一句话就免得干干净净。别人对我那么好,难道我就……不行,大家都是邻居,无论如何,也要去通知他们一声。” 云三嫂嗖儿声跳出地窖,一趟跑到村口。看了看,军兵还没有过来,便壮起胆子,大声呐喊道:“军兵来喽……军兵来喽……” 正在竹林里面划篾条的周大爷和扭绳索的刘裁缝听见了,也使劲呐喊起来。接着,陈二嫂和其他一些人又相互呐喊,很快通知了村子里的其他乡亲。 云三嫂跑了一圈,正要进入后门,却见前面不远的小路上,郭大娘不但没有去躲藏,反而还往外边跑。云三嫂以为她没有听见通知,追上前去大声问道:“郭大娘,你还往哪里跑哟?” “呦喂,怎么办嘛?郭大汉儿他们还在下河坝。听见你呐喊,我心里太着急了。” “去不得,军兵马上就来了。” “来就来吧,反正我都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就是叫军兵看见,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是的,郭大娘几十岁了。不仅背已弓了,嘴巴扁起,牙子焦黄,还满脸皱纹,纂纂也是油腻腻的。可是,一旦拿给那些把老母猪都当貂蝉的军兵捉住了,还是很难说呀,她毕竟是个活的女人。再说,就算军兵不去侮辱她,可她脚上先天有症,走路不麻利,只怕还没跑拢下河坝,早叫军兵超到她前面去了。 “一个大男子汉,管他做什么哟?” “不光他,还有黄大嫂、李幺姑……” “你说什么?黄大嫂、李幺姑?” “是嘛,不然,我跑什么哟?” 云三嫂想了想,刚才郭公子确实说过,是有几个乡亲在下河坝修桥。妇女,那是很吸引眼球的。而且,李幺姑还是未婚幺姑娘,连婆家都没有找。如果叫兵哥子捉住了,还了得呀?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快点去藏起来,我来跑一趟。” “道谢道谢,你太对了,你真的太对了……” 郭大娘接连说了几个道谢。可要说句老实话,如果只有郭大汉儿,云三嫂肯定不会替她去跑这一趟。因为郭大汗儿是村子里面出了名的人,不仅嘴臭,而且忤逆不孝。去年家里没有饭吃,他打他娘的家伙,骂他娘没有能耐,枉自变人。但黄大嫂和李幺姑在下河坝,云三嫂就不得不去跑一趟了。 就在云三嫂心急如焚,叮叮咚咚往下河坝跑去的时候,军兵们已经陆陆续续进了村子。 好在乡亲们全都藏了起来,只有几只小鸡和周大爷家的那条花狗来不及唤回,正在竹林里面寻找吃食。 军兵们看见鸡狗,嘘风打哨,四处围堵。顿时撵得鸡飞狗叫,把整个村子闹得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郭员外家的大黄狗,飞一般地冲进屋子。一见郭员外,它前爪使劲刨地,后爪来回猛蹬,汪汪汪汪,又吼又闹。 大黄狗今天怎么了?它从来没有这样急切地叫过呀。郭员外蒙了,他把细一看:眼前的大黄狗,就像有话要说,就像有冤要伸…… 郭员外被大黄狗奇怪的举动搞得十分不安,他看着大黄狗,突然想起大儿子他们在渡口修船,刚才又听见村子里面,隐隐约约在呐喊什么。他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越想越不对劲。 该不会又是军兵来了呢?妈哟的,还是怪我耳朵背。要是耳朵好,早听清楚了。郭员外慌慌张张跑出门来,恰巧碰见几十个军兵正在偷鸡摸狗,自己还差一点就叫兵士们看见,他不得不退回屋里。 郭员外分析了一下:这些军兵,应该不是渡口那边过来的。因为渡口除了自家那条破船,早已没有船了。大儿子他们看见对岸是军兵,肯定不会去运载他们。还有谭木匠也在,他老跑江湖,见多识广,相信他们几个没有那么傻。 他估计,军兵们应该是从上河坝下来的,大儿子他们相对来说,比较安全。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在下河坝搭桥的乡亲们,因为下河坝是军兵们去县城的必经之路。 郭员外急急忙忙抓起拐棍,走出后门,与大黄狗一起,钻树林,走角落,抄近路,往渡口方向跑去。他想把大儿子他们找到以后,再叫冯水生赶紧(顺着河边绕道)去下河坝报信。 时间紧迫,生死攸关。在通往下河坝的大路上,云三嫂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知道,身后这些军兵,一个个心狠手辣,只要眉头一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而下河坝那边呢,除了几颗杂树,全是河滩地。加之簿雾早已散去,要想藏身,根本不可能。 尽管很累,云三嫂却是咬紧牙关。无论如何,她要在军兵们走出村子之前赶拢下河坝。让黄大嫂、李幺姑他们尽早离开。 这时,在流沙堰村子里面,军兵们虽然捉了几只小鸡,却是牢骚满腹:“气死我了,怎么不出来几个村姑嘛?” “又想村姑啦?” “嗨,男的想拢八十三,女的想拢死那天,你娃娃不想嗦?” “是哇,你看刚才那个,白净净的脸蛋,丰满的身材,搂在怀里好舒服哟……” “老不正经,瘦成一把筋了,还想那些……” “鬼话多,把眼睛撒宽点!说不定还真有村姑呢。” “别想了,就有村姑,也叫里大爷一个人吃独食子。你我几个,边都挨不到。” “这样吧,走拢县城,我们悄悄寻她几个,快活快活。” 活二流子军兵们,一路叽叽喳喳,尽说脏话。他们四处看了一阵,除了乱七八糟的房屋,除了凋零枯萎的茅草荒荒,连个老妇人都没有见到一个。虽然失悔,但他们还是牵成一条线,沿着坑坑洼洼的大路,没精打采,向县城走去。 第10章 第9章 a:口语 军兵们走过以后,良补锅匠轻声问道:“有一百个军兵么?” 曹兴发说:“不了1。我打估眼2数了一下,将近两百来个。还有一二十匹马,尽都驮着粮草。看架势,整得不好是打前站的。” 良补锅匠说:“你的意思,后面还有军兵?” 曹兴发说:“这话难得说3,反正要小心。” 良补锅匠说:“既是如此,那就赶紧撤飘4吧。” 大家上坎以后,良补锅匠找到自己的担子,单独走了。曹兴发他们顺着河滩,往前跑去。一直跑到有杂树遮挡的地方,大家才松了一口大气。 “吓煞我也,”陈秀才抹着胸口,连声说道,“吓煞我也。” “吓煞你也,你们男子汉,总比我们好得多嘛。”李幺姑说,“我们这些幺姑娘5,想起拿给军兵捉到的滋味,好造孽哦。你听吧,我心头都还怦怦怦的跳。” “这可要感谢云三嫂,”曹兴发说,“要不是她来通知我们……” “是郭大娘说的,其实我还嫑得你们都在修桥。” “你真的太对了。”江泥水匠说,“冒起命来喊我们,调成是其他人,哪个干哦?” 竹哑巴也很感动,他看着云三嫂,翘着母指,直见点头。 “连我都没有想到,众么子吓人6。”云三嫂说,“管他了,反正跑脱了,不说这些。” 大家雅静了一气气儿,郭大汉儿发天倒气说道:“早晓得是众块,老子弄死都拜回来求得。一天到黑,整得提心吊胆。” “咋整咹?”曹兴发说,“没得法哇。” “啥子没得法哦?就怪我们祖先人吧,没求得取头7。”郭大汉儿说,“到处都不去,偏偏跑到这儿蒿来,硬把我们整伤心。” -------------------- 1不了:不止。2打估眼:大约。3难得说:说不准。4撤飘:解散。5幺姑娘:未婚女子。6状(众)不吓人:这么吓人。7没取头:素质差、没希望,不受人尊重。 “埋怨祖宗,”陈秀才说,“千万不可。” “锤子才不可,求毛不懂一条。”郭大汉儿见陈秀才批评他,脸色一码就毛了,“当求你的秀才,打你锤子钱。” “好好好,祖先人些早就死了,随便你咋说,他们也听不见。”曹兴发赶紧把郭大汉儿呼到1。“还是快点朝青冈林跑吧。” 大家跑着跑着,江泥水匠忽然发现浅水滩上,荡着一圈圈波纹。他定睛一看,河头浮着一个人,脸面朝天。“啊呀!你们看!儿间有个人得嘛。” 看样子,那人很想站立起来,但力不从心,只有两手在轻轻动荡。听江泥水匠惊呜儿呜儿一闹,大家轰声意识到:滚水2了。可能是堰埂上冲下来的。 “众不冷的天气,滚水是什么概念?”曹兴发不由多想,只把裤儿一捞,“哗哗哗哗”就蹅了过去,他一把将落水者提了起来。“呦喂!冯水生得嘛!这是冯水生得嘛!” “咹?冯水生呀?”云三嫂眼睛一鼓,说,“呀喂呐……” 一旁的几个,也是非常惊讶,纷纷问道: “冯水生唉……你咋喽……” “……你咋整成这块样子哦……” “你在修船得嘛?乖。” “……缘何落水……” “问啥子嘛问?一块二块问求得挖连3。整得整瓤4了,他还说得出来咹啧?”郭大汉儿打了大家的头子5,又回过头来说道,“这块冯水生还不而,河上整求众多年,总是刀头6都舍不得一个,屁才不遭。” 原来冯水生被军兵逼来跳河以后,没有叫长枪刺中。他一个沕儿7,钻了一百多步远。露出水面后,不顾一切往南游去。虽说脱离险境,却冻得不行了。在回水沱,来来回回,很转了点时候。他本想撑仰船子靠近岸边,爬上坎来,躲到青冈林里去。可他挣扎许多次,始终没法控制住自己的手脚。后来河水又带着他走了一段距离,才被浪子浪到了浅水滩上。 -------------------- 1呼到(拍到):劝住,叫停。2滚水:落水。3挖连:让人烦,讨厌。4瓤:弱。5打头子:打击别人说话。6刀头:祭祀的困肉。7沕儿:没入,潜在水中游走,完全不露一点在水面。 “来来来,搞快点,把他抬起走。” 曹兴发点到了,竹哑巴和江泥水匠唰声上前,抬起冯水生,叮叮咚咚朝青冈林头莽跑起。 “走快点。”曹兴发心头毛焦火辣,“见风更见冷。” “没得事,死不到。”郭大汉儿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看哇,还有一股股儿气在幽哩。” 云三嫂说:“硬是鬼找到了,才将个儿都还好好的,一合儿没有看到,就整成这块样样。” 曹兴发问:“啧?你今天看到过他?” 云三嫂说:“是看倒过他嘛。” 曹兴发说:“人家他们在修船得嘛。” 云三嫂说:“我把渡口那边去了的。” 曹兴发问:“那……你晓得他是咋个儿遭的呗?” 云三嫂摆了摆头:“嫑得哇。” 陈秀才说:“定是刚才那些军兵,将他抛之入水也。” 云三嫂说:“很有可能。” 曹兴发问:“云三嫂,你是桑时个1离开渡口呐?” 云三嫂说:“有几炷香的时间了。” 曹兴发问:“在渡口,你还看见了哪些人呢?” 云三嫂说:“郭公子、郭夫人、谭木匠……” “啥子咹?还有郭夫人?” 曹兴发吃了一惊,陈秀才也是怔住了,其他人都替郭夫人捏一把汗,只有郭大汉儿看法不一样: “嫑担心,他们哪块背得精灵果儿嘛?看到是兵哥子些,肯定提前梭起跑了,丢人家冯水生的死耗子2,等他一个儿遭一块闷板儿3。” 陈秀才想:虽然冯水生是个船工,可他明明看见是军兵,哪来这个胆量去运载他们呢?军兵都在河那边,显然不是逼他去撑的船……但是……搞得不好,只怕是军兵挽了屁儿法4。 -------------------- 1桑时个:啥时候。2死耗子:推上去就不管。3闷板儿:哑巴亏。4屁儿法:耍阴谋。 “……恕我直言,只怕郭公子他们……或已……或已……”陈秀才抽着长气,把脑壳摆了摆,“……不宜直说……不宜直说……” “爬哦,枉求自是个秀才,换过牙子没有?”郭大汉儿咚声就给陈秀才抹脱了。“说不来话,拈些汤来吃。” “好好好,莫说了,莫说了。”陈秀才虽然让了郭大汗儿,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在冯水生没有开口说话之前,请各位把眼睛撒宽一点,看看河里,是否还有他人。” “硬是二假良1嚯,才教过你得嘛。”郭大汉儿把锭子一扬,“再得儿2东说西说,看我给你硄上身3嚯。” 郭大汉儿骂陈秀才,还做起凶相,曹兴发立即嚷道:“郭大汉儿,合适点嚯。” 尽管郭大汉儿指责陈秀才乱说话,而且河面又宽,但他还是和大家一样,一边跑,一边紧紧盯着水面。不过,河头除了扯得“呼儿啦呼儿”的漩水窝儿,啥子都没有看见。 没得好一合儿,大家到了树林中间。江泥水匠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一件,竹哑巴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一条,给冯水生换在身上。接着,陈秀才他们找了个没有树子的小空地,升起一堆火来,让冯水生烤着。 为了把后面还有没有军兵的情况打探实在,曹兴发让陈秀才他们留在树林中间照管冯水生,自己则与郭大汉儿一起,钻出林子,擦虾子沱往飞花渡走去。 虾子沱这边,河风很大,干茅杆儿沙沙作响。曹兴发与郭大汉儿悄悄走着,突然听见有人拖声吆吆在哭啼: “儿啊……儿唉……你咋个儿呀死得众么惨啊……儿唉……儿唉……” 曹兴发与郭大汉儿先是吓了一跳,但马上反应过来——出人命了! 两人飞跑上去一看,哭得抖不过气来的背得别人,正是郭员外。眼前的情形,触目惊心,竟把曹兴发与郭大汉儿都整来触了一下4。 -------------------- 1活二假良:假精灵。2再得儿:再在那里。3硄上身:打上身。4触了一下:下读哈hǎ,突然遭遇事情,头脑一片空白(短时间)。 郭公子满身鲜血,眼睛大鼓,死在地上。谭木匠脑壳开花,趴在1一旁,鼻孔早已没有进出的气气。郭夫人长塌塌倒在沙地上,一身稀泥。前里的搭搭眉儿,后蹄的翘丁丁毛儿(打角羊、翘毛杆),都垮2了。头上就像鸡哈3一样,胸脯子也现在外前。郭家大黄狗,一个儿这头跑那头,那头跑这头。郭员外趴在儿子身上,哭麻了。 “郭老爷!” “大爸儿唉!” 两人大喊一声,一把将郭员外拉了起来。 虽说郭员外算不上几大十岁,但也是六十边边上的人了,又有老病齁包儿在身,整得眼泪帕沙,曹兴发怕出意外,正要说话,郭员外硬是4就晕了过去。 “来,先把你们大爸儿弄起走。儿子儿媳整来这块样样,对他打击确实太大了!” -------------------- 1趴:读pià,像鱼缺氧时偏起身子那样,倒在地上或其它物体上。2垮:降、垂、脱、剥、散等等,这里是散,扯散的意思。3哈:读hā,鸡爪刨。4硬是:真。 b:普通 军兵们走过以后,良补锅匠轻声问道:“有一百个军兵么?” 曹兴发说:“不止。我大概数了一下,将近两百个。还有一二十匹壮马,尽都驮着粮草。我估计,可能是先头部队。” 良补锅匠说:“你的意思,后面还有军兵?” 曹兴发说:“这话说不准,反正要小心。” 良补锅匠说:“既是如此,那就赶紧离开这里吧。” 大家上坎以后,良补锅匠找到自己的担子,单独走了。曹兴发他们顺着河滩,往前跑去。一直跑到有杂树遮挡的地方,大家才松了一口大气。 “吓煞我也,”陈秀才抹着胸口,连声说道,“吓煞我也。” “吓煞你也,你们男子汉,总比我们好得多嘛。”李幺姑说,“我们这些年轻女娃子,想起拿给军兵捉到的滋味,好可怜哟。你听吧,我心里都还怦怦怦的跳哩。” “这可要感谢云三嫂,”曹兴发说,“要不是她来通知我们……” “是郭大娘说的,其实我还不知道你们都在修桥。” “你真的太对了。”江泥水匠说,“冒着生命危险来通知我们,换成其他人,有谁愿意哦?” 竹哑巴也很感动,他看着云三嫂,翘着母指,直见点头。 “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么吓人。”云三嫂说,“没什么,反正跑脱了,不说这些。” 大家雅静了一会儿,郭大汉儿牢骚满腹地说道:“早晓得是这种情况,老子弄死都不回来。一天到晚,整得提心吊胆。” “怎么办呢?”曹兴发说,“没法嘛。” “谁说没法?就怪我们祖先人吧,傻得要命。”郭大汉儿说,“到处都不去,偏偏跑到这里来,简直把我们害惨。” “埋怨祖宗,”陈秀才说,“千万不可。” “锤子才不可,你懂什么嘛?”郭大汉儿见陈秀才批评他,脸色一下就变了,“当求你的秀才,打你锤子钱。” “好好好,祖先人早就死了,随便你怎么说,他们也听不见。”曹兴发赶紧把郭大汉儿劝住。“还是快点朝青冈林跑吧。” 大家跑着跑着,江泥水匠忽然发现浅水滩上,荡着一圈圈波纹。他定睛一看,河里漂浮着一个人,脸面朝天。 “啊呀!你们看!那里有个人呢。” 看样子,那人很想站立起来,但力不从心,只有两手在轻轻动荡。听江泥水匠惊叫,大家一下子意识到:溺水了。可能是堰埂上冲下来的。 “这么冷的天气,溺水是什么概念?”曹兴发不由多想,只把裤子一捞,哗哗哗哗就跑了过去,他一把将落水者提了起来。“呦喂!冯水生,这是冯水生!” “咹?冯水生呀?”云三嫂眼睛一鼓,说,“呀喂呐……” 一旁的几个,也是非常惊讶,纷纷问道: “冯水生唉……你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整成这个样子哦……” “你在修船嘛?乖。” “……缘何落水……” “问什么嘛问?问得讨人嫌。整来嘴都张不开了,他还说得出话来嗦?”郭大汉儿吼过大家,又回过头来说道,“这个冯水生也是,亏你在河上搞了这么多年,香都舍不得烧一炷,屁才不遭收拾。” 原来冯水生被军兵逼来跳河以后,没被长枪刺中。他没入水中,钻了一百多步远。露出水面后,不顾一切往南游去。虽说脱离险境,却冻得不行了。在回水沱,来来回回转了好一阵。他本想仰泳靠近岸边,爬上坎来,躲到青冈林里去。可他挣扎许多次,始终没法控制住自己的手脚。后来河水又带着他走了一段距离,才被波浪泊到了浅水滩上。 “来来来,搞快点,把他抬起走。” 曹兴发点到了,竹哑巴和江泥水匠唰声上前,抬起冯水生,叮叮咚咚就朝青岗林里加油跑。 “走快点。”曹兴发心里毛焦火辣,“见风更冷。” “没事,死不了。”郭大汉儿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看哇,还有一股气在扇哩。” 云三嫂说:“真是闯鬼了,刚才都还好好的,一会儿没有看见,就整成这个样子。” 曹兴发问:“这么?你今天见过他?” 云三嫂说:“是见过他嘛。” 曹兴发说:“他们在渡口修船嘛。” 云三嫂说:“我把渡口那边去了的。” 曹兴发问:“那……你知道他是怎样整成这个样子的呗?” 云三嫂摆了摆头,说:“不知道。” 陈秀才说:“定是刚才那些军兵,将他抛之入水也。” 云三嫂说:“很有可能。” 曹兴发问:“云三嫂,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渡口的?” 云三嫂说:“有几炷香的时间了。” 曹兴发问:“在渡口,你还看见了哪些人呢?” 云三嫂说:“郭公子、郭夫人、谭木匠……” “什么?还有郭夫人?” 曹兴发吃了一惊,陈秀才也是怔住了,其他人都替郭夫人捏一把汗,只有郭大汉儿看法不一样: “别担心,他们哪个不是聪明人嘛?看见是兵哥子些,肯定提前走侧边溜了,把冯水生丢在那里,让他一个人吃哑巴亏。” 陈秀才想:虽然冯水生是个船工,可他明明看见是军兵,哪来这个胆量去运载他们呢?军兵都在河那边,显然不是逼他去撑的船……但是……弄不好,很可能是军兵耍了手段。 “……恕我直言,只怕郭公子他们……或已……或已……”陈秀才抽着长气,把头摆了摆,“……不宜直说……不宜直说……” “爬哦,亏你还是秀才,换过牙子没有?”郭大汉儿咚声就骂秀才道,“连人话都说不来。” “好好好,莫说了,莫说了。”陈秀才虽然让了郭大汗儿,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在冯水生没有开口说话之前,请各位把眼睛撒宽一点,看看河里,是否还有他人。” “假聪明呀?才教过你得嘛。”郭大汉儿把拳头一扬,“再东说西说,谨防给你敲上身嚯。” 郭大汉儿骂陈秀才,还做起凶相,曹兴发立即嚷道:“郭大汉儿,知趣一点嚯。” 尽管郭大汉儿指责陈秀才乱说话,而且河面又宽,但他还是和大家一样,一边跑,一边紧紧盯着水面。不过,河里面除了呼儿啦呼儿的漩水窝,什么也没有看见。 没用多久,大家到了树林中间。江泥水匠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一件,竹哑巴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一条,给冯水生换在身上。接着,陈秀才他们又找了一个没有树子的小空地,升起一堆火来,让冯水生烤着。 为了把后面还有没有军兵的情况打探实在,曹兴发让陈秀才他们留在树林里面照管冯水生,自己则与郭大汉儿一起,钻出林子,经虾子沱往飞花渡走去。虾子沱这边,河风很大,枯茅杆儿沙沙作响。曹兴发与郭大汉儿悄悄走着,突然听见了悲痛的哭啼声: “儿啊……儿唉……你就死得这么惨啊……儿唉……儿唉……” 曹兴发与郭大汉儿先是吓了一跳,但马上反应过来——出人命了! 两人飞跑上去一看,哭得抖不过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员外。眼前的情形,触目惊心,竟把曹兴发与郭大汉儿都整来一下反应不过来。 郭公子满身鲜血,眼睛大鼓,死在地上。谭木匠脑袋开花,趴在一旁,鼻孔早已没有进出的气息。郭夫人仰着身子倒在沙地上,一身稀泥。前面梳理过的短发,后面扎得非常洋气的翘毛杆儿,都散开了。不仅头上扯得乱七八糟,竟连胸口也整来现在外边。郭家大黄狗,独自这头跑那头,那头跑这头。郭员外趴在儿子身上,哭得不成样子。 “郭老爷!” “大爸儿唉!” 两人大喊一声,一把将郭员外拉了起来。 虽说郭员外算不上几大十岁,但也是接近六十的人了,又有齁咳老病在身。曹兴发怕出意外,正要说话,郭员外真就晕了过去。 “来,先把你们大爸儿弄起走。儿子儿媳整来这个样子,对他打击确实太大了!” 第11章 第10章 a:口语 河风吹拂,水起微澜。 在亡魂飘飞的渡口,云三嫂带着郭大娘她们几个妇女,烧起一堆堆纸钱。纸钱遇风,轻轻飞舞,又慢慢熄灭。 云三嫂把眼睛都哭泡了,她以为乡亲们回来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可郭公子他们惨遭杀害,又劈脑壳给她泼了一瓢冷水,让她心中渴望已久的太平梦想,顿时化为泡影。她回想起刚才军兵在渡口嚎叫的情形,心里恐惧极了:“搞快点,男子汉些都走远了。” “日啧,”李幺姑说,“哪百气1就等你这句话。” “看到你再紧倒不开腔,”陈二嫂也说,“我都想跑了。” 的确,在几个妇女中,头数云三嫂有些号召力。尽管大家都很害怕,她没有开腔,谁也没有离开。云三嫂发话了,郑王氏嗖儿声把手头的纸钱丢在火里头,提起兜兜就开跑。可她刚跑两步,身子便往侧边栽,好在云三嫂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搊到。 云三嫂松了手,郑王氏又是一个踉跄,差丝丝儿倒在地上2。 陈二嫂吃惊地问道:“呦喂,你?咋了?” 郑王氏说:“没有咋……” “还说没有咋?悬几次了。”云三嫂说,“那不是鬼找到了是不?” “咹?鬼找到啦?”郭大娘飞信迷信,将子听到一说,她心头顿时就疑儿了起来,“这块踏踏常性死人,可能她火焰山矮……” “我才信,是人都不找,单单把她找到了嚯?”李幺姑说,“你看她,负责是冻住了。” “管她了,我来给她许3一下。” 黄大嫂说着,咚声跪在地上,合什双手,替郑王氏祈求一翻。 在前面不远的大路上,两架载着谭木匠和郭公子夫妇的平板车,正“嘎啾嘎啾”向前驶去。车子离村口还有几个田远时,迎面来了一个小叫花子。 -------------------- 1哪百气:早就。2差丝丝儿:差一点点。3许:许诺。 小叫花子见曹兴发和陈秀才他们哭丧着脸,不知何事。好奇地走到车子旁边一看,白色铺盖里子裹着的,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大叔,又死人啦?” 曹兴发白了一眼,没有回话。 小叫花子知道大人们心里难过,退到侧边,不再多嘴。遇上坡坡坎坎时,便出手帮忙,使劲揎揎车子。车子到了村口,忽见有个老头,轰声按起过来,汪声哭道:“我的儿呀……我的儿唉……” 不待小叫花子回过神来,又听“咚”的一声,那老头猛地拦住前边那辆车子,用他的头,重重的撞在杠子康上。小叫花子随之一抖,眼泪轰声流了出来。 “郭老爷咋跑出来喽?”事发突然,曹兴发大声问道,“哪个把他守到得哦?” “杨郎中把他守到得吧。”郭大汉儿说,“晓求得他咋钻起出来了。” 曹兴发还来不及劝起郭员外,冷不防郭员外又是“咚咚咚咚”接连撞了几下。曹兴发和陈秀才不得不一把将郭员外拉开,鼓捣将他拖到离车子一丈多远的土地下。 郭公子出事以后,郭员外已经晕过去几另了。经杨郎中按摩治疗,神气好了一些。刚才,他趁杨郎中去熬药的那哈哈儿1,又一趟跑了出来。不过,这也可以理解,郭员外实在没法接受儿子儿媳突然遇害的现实呀。 大家围着郭员外,纷纷劝说,不料他口吐白沐,“嗝儿”的一声,再一次晕了过去。郭员外整凶了,一旁的曹兴发急忙抬住他的下耙,大声喊道:“郭老爷!郭老爷!郭老爷唉……” 几乎就在曹兴发躬下身子去抬郭员外脑壳的同时,小叫花子也是唰声甩了手头的东西,一个箭步跳到前头。用他一双小手,在郭员外胸前,轻轻地揉来揉去。他也想让郭员外快些缓过气来。 “手痒!死愆责2。” 郭大汉儿恶狠狠地抬起脚杆,把小叫花子拦腰一擀。小叫花子趱筋跶倒3,接连打了几个干跘。然后回过头来,没奈何地把郭大汉儿看了看。 -------------------- 1那哈哈儿:那一会儿。2死愆责:很不乖。3趱筋跶倒:趱,读川,跌跌撞撞。 “哪里来的鬼日出娃娃哦?得我滚求开!” 小叫花子叫郭大汉儿方1他一手,只好立在一旁,没头没脑地盯着乡亲们的一举一动。 “郭大汉儿,还是你来,把你们大爸儿背回去。” 曹兴发话音刚落,陈秀才、江泥水匠,嗖儿声就把郭员外搊到了郭大汉儿背上。碍于曹兴发面子,这盘,郭大汉儿没有反起干。 “郭二公子,你一路,搞点。”曹兴发说,“不然,你屋头还要出事。” 郭大汉儿与郭二公子一前一后,飞一般地跑了。 车子继续前行,走到陈纸匠房屋侧边,停了下来。 曹兴发和陈秀才他们几个男子汉,与后面追上来的妇女们,一起把谭木匠从车上抬下来,安放在陈家门前的竹林里。当小叫花子正在猜测前边车上的人,究竟下与不下时,却见曹兴发把手一挥,车子随即启动了。 小叫花子又与众人一起,往前走去。一直走到郭家大门口,待车子停靠稳当以后,大家才七手八脚,安顿郭公子夫妇。 周大爷问曹兴发说:“人弄回来了,你看咋整咹?” 曹兴发想了想,说:“大家先去躲一下,商量好了,歇合儿一灿火2出来帮忙。” 曹兴发将将子把话说完,那些胆小的村民,贵兮就钻到周大爷屋头藏到去了。 江泥水匠说:“郭老爷突头突脑遇到这事,想来他也没得抓拿。看曹二爸可不可以进去一趟,把他胎实在3,如果不行,帮他出点点子。趁早处理了,大家好回去藏到。要是时间拖得太长,只怕整拢后蹄,没得人敢出来帮他这个忙。” “可以,陈秀才给我一路。你们几个,暂行等到。” 曹兴发与陈秀才正要进屋,却见孙大贵从郭家走了出来,曹兴发上前问道:“孙大贵,郭老爷说过咋整没有?” “唉呀,说不得,”孙大贵有点打得燃火4的味道,“说不得。” -------------------- 1方:不给面子,语言行动不友好。2一灿火:一鼓作气。3胎实在:把别人的意思、想法弄清楚。4打得燃火:心里不高兴。 曹兴发急忙问道:“咋喃?” “他那气就糊涂了,一车1喊把儿子儿媳给他埋了,一车又喊嫑忙嘚2,一车又说军兵跟到叫来了。众说一下浪说一下,硬把大家整来拿脚不手3。” “既是这样,那就先把谭木匠埋了。”曹兴发说,“将就4这合儿大家都没有走。” “对,免得把事情整来并到。”云三嫂一口接过去说道,“谭木匠也是很好一个人,让他早点入土为安。” “我正想恳求各位,没想到你们主动说了。”陈秀才与陈纸匠是堂兄堂弟,理起来与谭木匠是瓜葛亲5。眼下陈纸匠没有在家,陈秀才不得不站起出来替他处理谭木匠后世。“今堂兄不在,由我做主便是。” “有你这话就好。”曹兴发说,“走!都去搭个手6。” 大家到了陈纸匠家门口,正要分头行动,郭大娘领着郭家二公子,开趟子7跑了过来。 “曹二爸,曹二爸唉,你们等一下,你们等一下吧。” 郭大娘人很活泛8,与郭员外既是邻居,又同为一姓人。她见郭员外精神上受到刺激,说话没得戥盘星9,郭二公子又到尖不脱10,便主动来请曹兴发他们去帮忙。 “我家大哥说了,高矮要请你们把他屋头去转一转。” “不存在,郭家历来仁义,如今遇到事了,且有袖手旁观之理?”曹兴发说,“就是不请,这个忙,也要帮的。” 陈秀才也很理解郭二公子和郭大娘的心情,立即就叫大家把谭木匠的事情,暂行搁到,然后一起往郭家走去。 -------------------- 1一车:一会儿。2嫑忙嘚:别忙。3拿脚不手:不知所措。4将就:趁。5瓜葛亲:间接的亲戚关系。6搭个手:帮个忙。7开趟子:放小跑。8活泛:灵活,爱主动帮忙。9没得戥盘星:即定盘星,主张,主意。10到尖不脱:还不完全明白事理。 b:普通 河风吹拂,水起微澜。 在亡魂飘飞的渡口,云三嫂带着郭大娘她们几个妇女,烧起一堆堆纸钱。纸钱遇风,轻轻飞舞,又慢慢熄灭。 云三嫂把眼睛都哭泡了,她以为乡亲们回来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可郭公子他们惨遭杀害,她心中渴望已久的太平梦想,又化成了泡影。她回想起刚才军兵在渡口嚎叫的情形,心里恐惧极了:“抓紧时间,男子汉些都走远了。” “哟喂,”李幺姑说,“早就等你这句话了。” “如果你再不开腔,”陈二嫂也说,“我都想跑了。” 的确,在几个妇女中,头数云三嫂有些号召力。尽管大家都很害怕,她没有开腔,谁也没有离开。云三嫂发话了,郑王氏嗖儿声把手里的纸钱丢在火里,提起兜兜就开跑。可她刚跑两步,身子便往侧边栽,好在云三嫂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扶着。 云三嫂松了手,郑王氏又是一个踉跄,差一点倒在地上。 陈二嫂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了?” 郑王氏说:“没事……” “还说没事?干几次了,差一点就摔倒。”云三嫂说,“那不是鬼找到了是么?” “咹?鬼找到啦?”郭大娘最信迷信,别人一提,她心里顿时就怀疑起来,“这个地方经常死人,可能是鬼把她找到了吧……” “我才信,哪个都不找,单单把她找到了?”李幺姑说,“你看她,可能冻住了。” “管它是不是,我来替她给这里的孤魂许一下。”黄大嫂说着,咚声跪在地上,合什双手,替郑王氏祈求一翻。 在前面不远的大路上,两架载着谭木匠和郭公子夫妇的平板车,正“嘎啾嘎啾”向前驶去。 车子离村口还有几个田远时,迎面走来了一个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见曹兴发和陈秀才他们哭丧着脸,不知何事。好奇地走到车子旁边一看,白色铺盖里子裹着的,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大叔,又死人啦?” 曹兴发白了一眼,没有回话。 小叫花子知道大人们心里难过,退到侧边,不再多嘴。遇上坡坡坎坎时,便出手帮忙,使劲推推车子。车子到了村口,忽见有个老头,唰声冲起过来,汪声哭道:“我的儿呀……我的儿唉……” 不待小叫花子回过神来,又听咚的一声,那老头猛地拦住前边那辆车子,用他的头,重重的撞在杠子上边。小叫花子随之一抖,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郭老爷怎么跑出来喽?”事发突然,曹兴发大声问道,“是哪个守着他哦?” “是杨郎中把他守着。”郭大汉儿说,“不知道他怎么钻出来了。” 曹兴发还来不及劝起郭员外,冷不防郭员外又是咚咚咚咚接连撞了几下。曹兴发和陈秀才不得不一把将郭员外拉开,强行将他拖来坐在离车子一丈多远的土地下。 郭公子出事以后,郭员外已经晕过去几次了。经杨郎中按摩治疗,神气好了一些。刚才,他趁杨郎中去熬药的一会儿,又一趟跑了出来。不过,这也可以理解,郭员外实在没法接受儿子儿媳突然遇害的现实呀。 大家围着郭员外,纷纷劝说,不料他口吐白沐,嗝儿的一声,再一次晕了过去。郭员外整凶了,一旁的曹兴发急忙抬住他的下巴,大声喊道:“郭老爷!郭老爷!郭老爷唉……” 几乎就在曹兴发躬下身子去抬郭员外下巴的同时,小叫花子也是唰声甩了手里的东西,一个箭步跳到前面。用他一双小手,在郭员外胸前,轻轻地揉来揉去。他也想让郭员外快些缓过气来。 “手痒!讨厌。” 郭大汉儿恶狠狠地抬起脚来,把小叫花子拦腰一擀。小叫花子磕磕绊绊,差点摔倒。然后回过头来,没奈何地把郭大汉儿看了看。 “哪里来的鬼娃娃哦?给我滚求开!” 小叫花子叫郭大汉儿骂他几句,只好立在一旁,没头没脑地盯着乡亲们的一举一动。 “郭大汉儿,还是你来,把你们大爸儿背回去。” 曹兴发话音刚落,陈秀才、江泥水匠,嗖儿声就把郭员外搊到了郭大汉儿背上。碍于曹兴发面子,这次,郭大汉儿没有反起干。 “郭二公子,你一路,快点。”曹兴发说,“不然,你家里还要出事。” 郭大汉儿与郭二公子一前一后,飞一般地跑了。 车子继续前行,走到陈纸匠房屋侧边,停了下来。 曹兴发和陈秀才他们几个男子汉,与后面追上来的妇女们,一起把谭木匠从车上抬下来,安放在陈家门前的竹林里。当小叫花子正在猜测前面车上的人,究竟下还是不下时,却见曹兴发把手一挥,车子随即启动了。 小叫花子又与众人一起,往前走去。一直走到郭家大门口,待车子停靠稳当以后,大家才七手八脚,安顿郭公子夫妇。 周大爷问曹兴发说:“人弄回来了,你看怎么办?” 曹兴发想了想,说:“大家先去躲一下,商量好了,等一会儿一鼓作气出来帮忙。” 曹兴发刚刚把话说完,那些胆小的村民,一趟就钻到周大爷家里去了。 江泥水匠说:“郭老爷突然遇到这事,想来他也没有办法。请曹二爸进去一趟,把他问清楚,实在不行,帮他出点注意。趁早处理了,大家好回去躲藏。要是时间拖得太长,只怕整拢后头,没人敢出来帮他的忙。” “可以,陈秀才给我一路。你们几个,暂行等一等。” 曹兴发与陈秀才正要进屋,却见孙大贵从郭家走了出来,曹兴发上前问道:“孙大贵,郭老爷说过怎么办么?” “唉呀,说不得,”孙大贵做起很不高兴的样子,“说不得。” 曹兴发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他早气糊涂了,一会儿喊把儿子儿媳给他埋了,一会儿又喊别忙,一会儿又说军兵马上就要来了。东说一下,西说一下,把大家搞来完全不知所措。” “既是这样,那就先把谭木匠埋了。”曹兴发说,“趁现在大家都还没有走。” “对,免得把事情整来并在一起。”云三嫂一口接过去说道,“谭木匠也是很好一个人,让他早一点入土为安。” “我正想恳求各位,没想到你们主动说了。”陈秀才与陈纸匠是堂兄堂弟,理起来与谭木匠算是沾亲挂连。眼下陈纸匠没有在家,陈秀才不得不站出来,替他处理谭木匠后世。“今堂兄不在,由我做主便是。” “有你这话就好。”曹兴发说,“走!都去帮个忙。” 大家到了陈纸匠家门口,正要分头行动,郭大娘领着郭家二公子,急匆匆跑了过来。 “曹二爸,曹二爸唉,你们等一下,你们等一下吧。” 郭大娘历来就是一个乐意帮忙的人,她与郭员外既是邻居,又同为一姓人。她见郭员外精神上受到刺激,说话没有主张,郭二公子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些事情,便主动来请曹兴发他们去帮忙。 “我家大哥说了,一定要请你们把他家里去走一趟。” “没关系,郭家历来仁义,如今遇到事了,且有袖手旁观之理?”曹兴发说,“就是不请,这个忙,也肯定要帮。” 陈秀才也很理解郭二公子和郭大娘的心情,立即就叫大家把谭木匠的事情,暂行搁置,然后一起往郭家走去。 第12章 第11章 a:口语 走拢郭家大门口,大家停了下来,只有曹兴发和陈秀才,牵伸1走了进去。郭家,果然名不虚传。前后三个院子。屋顶两侧龙吻,正脊彩塑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檐角琉璃小兽。正房七柱,双檩双挂,地枕屋,虎皮装修。堂屋里头,神龛古董,家神刷金。八张红木椅子,标配土漆茶几,雕花刻鸟。用手轻轻一擦,人物子2都看得见。 在堂屋左边的房圈内,郭员外躺在床上,愁眉苦脸,困身3发抖,极度悲哀。曹兴发和陈秀才?进屋子,与正面坐着的杨郎中点头打过招呼,?到踏脚板上。他们还未开口说话,就叫郭员外看见了。 郭员外忧伤过度,看见曹兴发和陈秀才到来,就像一个被人欺负过的孩子,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大人一样,唰声一翻,汪声哭了起来。 陈秀才见状,赶紧说道;“郭老爷,节哀,节哀……” “……早晨还是……还是活咪咪的……出门一哈哈儿4……就再也喊不答应……”郭员外道,“曹二爸……陈秀才……你们叫我……叫我咋个儿受得了呀……” “事已至此,我们理解你的心情……”曹兴发说,“这个时候,一定要振作起来……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呀……” 房圈狭小,空气沉闷。郭员外恨不得一下子便把心中所有的苦水和怨气,通通倾吐出来,闷在心里,太难受了。 “我也嫑得……上辈子究竟作了啥子孽呀……” “不,老天作证,是可恶的军兵,罪不容诛。”陈秀才说,“无论郭公子夫妇,还是谭木匠,众所周知,皆好人也。” “世道乱了,每回子遭起的,红欢5是我们贫头儿百姓。”曹兴发说,“既然老天爷不肯熬怜6我们,我们叫自己心痛自己,自己将息自己。” “对。”杨郎中说,“为了这个家庭,你要将息好自己的身体呀……” -------------------- 1牵抻、拉抻、扯抻:直接。2人物子:人影子。3困身:浑身。4一哈哈儿:眨眼功夫。5红欢:总是。6熬怜:爱惜、体贴、痛爱。 过了好半天,郭员外终于平静了一点,说:“曹二爸……陈秀才……你们几个……几个都在……这次……唉……” 郭员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曹兴发和陈秀才心头也很难过。 “……渡口没得船,过往行人都蹅水,前前后后淹死浪多人……特别是那个三娘母,整得太造孽了……心想做块好事,把船修好,方便行人……毕竟一围到转,就看到我……浪浪扯得大点……昨天,曹二爸和陈秀才都晓得,大儿他们几个……修了耿耿子一天1,连一屁股都没有坐过,眼看只有……只有半天活路……就完了,偏偏就在这块骨节眼上……再得没有谙到,出众么大块漏子……”郭员外擦着眼泪,抖了抖气。“幸好云三嫂冒起命来给你们报信……不然,你们得下河坝的几个……一满都要遭起……说啊又说,这回子……要是没得云三嫂,真的不可想象呀。如果再把你们几个一遭……就是把我郭金山拿来千刀万剐,也足足有余……足足有余呀……” “郭老爷,你是做好事得嘛,千心千万不能纵块想呀……”曹兴发说,“应该拿来千刀万剐的,是军兵。” “儿子,媳妇子……就已经够我气了,问题是,还有人家……还有人家谭木匠得嘛。要是他外侄陈纸匠回来……不依我的……找我盘汤头呻2,天官儿吔,我哪里去拿人嘛?我哪里去拿人嘛……呦喂……” 郭员外想多了,杨郎中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啥子拿人哦?这是军兵干的事,咋可能问你要人呢?” “话是纵块说,可陈纸匠那关咋过嘛?”郭员外哭着道,“三块不干,鼻子上出汗,我真担心呀,这人一走霉运,当真烧洗脸水都要巴锅。” “郭老爷。”曹兴发说,“有事实摆起,就是翻起天书讲,也怪不到你头上来。” “曹二爸说了,郭老爷大可不必担心。修船,是谭木匠自愿为之。遭了,谁也怪不得谁。”杨郎中说,“就是陈纸匠回来,你也很好交代。军兵杀人如麻,不说我们都是耳夯3,就算有通天本事,也缠不过4军兵。咋可能找郭老爷摆牌子呢?” -------------------- 1耿耿子:整整子。2盘汤头:讨说法。3耳夯:没能耐的普通人。4缠不过:斗不赢。 “众所周知,”陈秀才说,“堂兄陈纸匠者,通情达理之人也。” “你说残呐人1,我不敢打包票。但你说到陈纸匠,我敢肯定。他认承服理,不拉横耙。”曹兴发说,“郭老爷,没得事。” “我也相信陈纸匠。不过,既然把话扯拢这儿间了,还是尽量让郭老爷放心。”杨郎中看着陈秀才说,“等陈纸匠回来,你一定要方圆2一下。你们是亲房,你主动把今天的情况给他解释清楚。” “自然。”陈秀才理直气壮说道,“自然。” “陈秀才肯搭这个硬节3。”曹兴发说,“郭老爷嫑担心。” “反正我们几个侧边人,”杨郎中斩钉切铁说道,“哪个先碰到他,哪个就负责把事情给他讲清楚,该对呗?” “曹二爸,陈秀才,你们两个……两个说说……眼下谭木匠,究竟怎么办呢?”虽然大家说来把郭员外心他定到了,但他始终害怕别个出来冲祸4,巴不得快点把事情一屁儿拣来坐到。“是先把他埋啦,还是等陈纸匠回来才埋呢……” “当然是埋了再说。”曹兴发说,“因为哪个都嫑得他好久才回来。” “我看也是,”陈秀才说,“入土为安。” 郭员外开始还担心曹兴发和陈秀才柳肩旁,要生耙蛋,这下才发觉他们竟是如此的敢于担当。 “那就拿慰你们吧。” “谭木匠倒是好办。”曹兴发说,“关键是郭公子夫妇,这些过筋过脉5的事情,还是要你来定板。如果要择日子喃,我们就先把谭木匠埋了,要是不测日子喃,我们就先把……” “日子,不择了。战乱年代,顾不上这些讲究,如果停放时间过长,万一后头还有军兵,再把别个掽住,我更见脱不到手……就把他们葬得他屋头祖祖6的大坟侧边吧……” “行。”曹兴发站起身来说道,“马上动手,争取天黑前,把坟院头的事情搞煞搁。” -------------------- 6残呐人:其他人。8方圆:成全别人。3搭硬节:敢承担责任。2冲祸:挑拨。4过筋过脉:关键的,重要的,方方面面的。5屋头祖祖:女祖祖。 “我郭金山……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人……这回子……我……我真的求你们了……” “话不能纵块说,哪个的门上都没有挂无事牌。”曹兴发说,“郭老爷,还有事情交待么?” “麻烦郭大汉儿……再把张河坝去跑一趟……喊张大姑爷来给我作个伴……” 曹兴发点了点头,郭员外又说:“至于其它事情……就你……替我做主好了……” 商量完毕,曹兴发、陈秀才以及杨郎中师徒俩退了出来。而孙大贵、周大爷则走进房圈,把郭员外转移到了后头的草屋去。 走拢大门口,曹兴发想:不管咋个儿说,方圆几十里,郭员外毕竟是个人物,如今儿子儿媳遇难,就算不大操大办,也不至于拿来草草软埋或者弄个火匣子就打发了吧。于是说道: “江泥水匠,你抓紧带几个脚劲好点的,快点把张家场去,买它几具满尺枋子回来。” “买啥枋子哦?卖枋子的老板儿早就不在了,堆在他屋头的枋子没人管,随便搬几具回来就是。”杨郎中说,“昨天,我给店老板儿侧边那家人看过病,我晓得。” “既是如此,”曹兴发说,“那就只管去人。” b:普通 到了郭家大门口,大家停住脚步,只有曹兴发和陈秀才,直接走了进去。郭家,果然名不虚传。前后三个院子。屋顶两侧龙吻,正脊彩塑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檐角琉璃小兽。正房七柱,双檩双挂,地枕屋,裙板装修。堂屋里面,神龛古董,家神刷金。八张红木椅子,标配土漆茶几,雕花刻鸟。用手轻轻一擦,人影子都看得见。 在堂屋左边的房间里,郭员外躺在床上,愁眉苦脸,浑身发抖,极度悲哀。曹兴发和陈秀才走进房间,与正面坐着的杨郎中点头打过招呼,站到踏脚板上。他们还未开口说话,就叫郭员外看见了。 郭员外忧伤过度,看见曹兴发和陈秀才到来,就像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大人一样,唰声一翻,汪声哭了起来。 陈秀才见状,赶紧说道;“郭老爷,节哀,节哀……” “……早晨还是……还是好好的……出门一会儿……就再也喊不答应……”郭员外道,“曹二爸……陈秀才……你们叫我……叫我如何受得了呀……” “事已至此,我们理解你的心情……”曹兴发说,“这个时候,一定要振作起来……你是家里的顶梁柱……” 房间狭小,空气沉闷。郭员外恨不得一下子便把心中所有的苦水和怨气,通通倾倒出来,闷在心里,太难受了。 “我也不知道……上辈子究竟作了什么孽呀……” “不,老天作证,是可恶的军兵,罪不容诛。”陈秀才说,“无论郭公子夫妇,还是谭木匠,众所周知,皆是善良之人。” “世道乱了,受苦受难的,总是我们贫民百姓。”曹兴发说,“既然老天爷不肯痛情我们,我们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体贴自己。” “对。”杨郎中说,“为了这个家庭,你要将息自己的身体呀……” 过了好一阵,郭员外终于平静了一点,说:“曹二爸……陈秀才……你们几个……几个都在……这次……唉……” 郭员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曹兴发和陈秀才心里也很难过。 “……渡口没有船,过往行人都涉水。前前后后淹死那么多人……特别是那个三娘母,整得太可怜了……心想做个好事,把船修好,方便行人……毕竟周围一转,就看我……架势稍微扯得大点……曹二爸和陈秀才都知道,昨天,大儿子他们几个……修了整整一天。一直没有休息过,眼看只有……只有半天活路……就完了。偏偏就在这个骨节眼上……再也没有想到,发生这么大个事情……”郭员外擦着眼泪,抖了抖气。“幸好云三嫂,冒起命来给你们报信……不然,你们在下河坝的几个……全部都要遭遇军兵……唉……这一回……要是没有云三嫂,真的不可想象呀。如果再把你们几个一起搭进去……就是把我郭金山拿来千刀万剐……也是足足有余……足足有余呀……” “郭老爷,你是做好事嘛,千万不能这样想呀……”曹兴发说,“应该拿来千刀万剐的,是军兵,军兵。” “儿子,儿媳妇……就已经够我气了。问题是,还有人家……还有人家谭木匠呀。要是他外侄陈纸匠回来……不依我的……找我讨说法,天吔,我哪里去拿人嘛?我哪里去拿人嘛……呦喂……” 郭员外想多了,杨郎中立刻打断他的话说:“拿什么人哦?这是军兵干的事嘛,怎么可能问你要人呢?” “话是这样说,可陈纸匠那关怎么过嘛?”郭员外哭着道,“三个不干,鼻子上出汗,我真担心呀。人走霉运,烧洗脸水也要巴锅哟。” “郭老爷。”曹兴发说,“有事实摆起,就是翻起天书讲,也怪不到你头上来。” “曹二爸说了,郭老爷大可不必担心。修船,是谭木匠自愿为之。遭人害了,谁也怪不得谁。”杨郎中说,“就是陈纸匠回来,你也很好交代。军兵杀人如麻,别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就算有通天本事,也斗不过军兵。怎么可能找你郭老爷说事呢?” “众所周知,”陈秀才说,“堂兄陈纸匠者,通情达理之人也。” “你说别人,我不敢保证。但你说到陈纸匠,我非常清楚他的性格。不会来找麻烦。”曹兴发说,“郭老爷,你放心。” “我也相信陈纸匠。不过,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还是尽量让郭老爷放心。”杨郎中看着陈秀才说,“等陈纸匠回来,你一定要做点工作。你们是亲房,你要主动把今天的情况给他解释清楚。” “自然。”陈秀才理直气壮说道,“自然。” “陈秀才愿意站在公正立场说话。”曹兴发说,“郭老爷别担心。” “反正我们几个旁边人,”杨郎中斩钉切铁说道,“谁先见到他,谁就负责把事情给他讲清楚,该对呗?” “曹二爸,陈秀才,你们两个……两个说说……眼下谭木匠,究竟怎么办呢?”虽然大家说来把郭员外心给他稳住了,但他始终害怕侧边人出来挑争拨祸,只想快点把事情处理完。“是先把他埋啦?还是等陈纸匠回来才埋呢?” “当然是埋了再说。”曹兴发说,“因为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也是,”陈秀才说,“入土为安。” 郭员外开始还担心曹兴发和陈秀才说得好听,不胜担子。至此才发觉他们竟是如此的敢于担当。“那就麻烦你们吧。” “谭木匠倒是好办。”曹兴发说,“关键是郭公子夫妇,这些方方面面的事情,还是要你来定夺。如果要择日子呢,我们就先把谭木匠埋了,要是不测日子呢,我们就先把……” “日子,不择了。战乱年代,顾不上这些讲究。停放时间过长,万一后面还有军兵,再把别人伤了,我更脱不了干系……就把他们葬在他女祖祖的大坟旁边吧……” “行。”曹兴发站起身来说道,“马上动手,争取天黑以前,把墓地里的事情料理完毕。” “我郭金山……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人……这次……我……我真的求你们了……” “话不能这样说,谁的门上都没有挂无事牌。”曹兴发说,“郭老爷,还有事情交待么?” “麻烦郭大汉儿……再把张河坝去跑一趟……请张大姑爷,来给我作个伴……” 曹兴发点了点头,郭员外又说:“至于其它事情……就你……替我做主好了……” 商量完毕,曹兴发、陈秀才以及杨郎中师徒俩退了出来。而孙大贵、周大爷则走进房间,把郭员外转移到了后面的草屋去。 走拢大门口,曹兴发想:不管怎么说,方圆几十里,郭员外毕竟是个人物,如今儿子儿媳遇难,就算不大操大办,也不至于拿来草草软埋或者弄个火匣子就打发了吧。于是说道: “江泥水匠,你抓紧时间,带几个脚劲好点的,把张家场去,买它几具满尺枋子回来。” “买什么枋子哦?卖枋子的老板儿早就不在了,堆在他家里的枋子没人管,随便搬几具回来就是。”杨郎中说,“昨天,我给店老板儿旁边那家人看过病,我清楚。” “既是如此,”曹兴发说,“那就只管去人。” 第13章 第12章 a:口语 在村口给郭员外揉胸口的小叫花子,叫马马儿。 他跟随曹兴发他们跑进村子,从村民们的举动和交谈中,他知道郭家遭遇了不幸。很有痛情心的马马儿,一直留在郭家大门口,帮些小忙。当然,他心头也很明白,这里人多,活泛1一点,整拢晌午,也许能够讨到一点吃的。 郭家有钱,家里死了人,自然有许多人要来扎墙子。但到场的人些,都害怕后头还有军兵过来,一块二块支头缩屁儿2,做起事来诧乎乎的,一点不剪刷3。马马儿混在中间,尽管做了不少散杂,却没有人打整4他。 他想:这哈儿奶奶一个人躺在破庙里头,正等到我要回吃的。这里刚刚死人,大家都在为死者处理后事。如果开口过早,把人惹烦了,轻则遭吆飞,重则挨家伙都嫑得。老是呆在这里,显然背得办法。还是先到别处去走走,谙到时间再过来。 马马儿来到二郎杠,二郎杠已经不像样子,到处残垣断壁,根本看不到一个人花花。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让奶奶活活饿死不成? 马马儿心慌得很,一个人到处糊碰。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要晌午了,马马儿一脸愁容。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酸桃子树下走出一个年龄三十出头,头上包着白帕子的中年汉子来。于是急忙?上前去,嗵声跪在地上,举着饭碗说道: “大老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中年汉子,正是王铁匠。 他躲避回来,很多天不敢出门。今天,他悄悄个儿梭起出来,忽然听见声响,不禁吓他一跳。待他反应过来,才发现是个叫花子,而且,还是一个小叫花子。他溜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子,难得理睬。可马马儿调个方向,依还跪在他前里。 “你……” ------------------ 1活泛:爱主动帮忙。2支头缩屁儿:做事缩手缩脚。3减刷:做事利索。4打整:搭理,理会。 “大老爷,大老爷……” “唉呀……” “求求你给口吃的……求求你了……大老爷,求求你了……” “去去去,要饭也不盯到人来,连我都要想咬人1哩。” “只给一口口儿吧……只给一口口儿吧……” “烦不烦哦……” “爹娘都死了,老奶奶快要饿死了……” “啥子咹?老奶奶,啥子老奶奶哦?” “……当真的,求求你救救我奶奶吧……” 马马儿说得眼流子滚,王铁匠心头就软了。 “好好好,你等一下,看屋头寻得一点点儿东西不。” 王铁匠从断墙侧边,钻进屋里,轻轻走到灶面前,揭开锅盖,选了两个刚刚煮熟的芋母,拿了出来。 “道谢大老爷,道谢大老爷。” 王铁匠瞒到家里人,给了马马儿两个芋母。尽管他是悄悄咪咪的,可马马儿道谢王铁匠的时候,没警各得叫他儿子偏脑壳儿听见了。偏脑壳儿走到灶头上一看,锅头的芋母果然少了两个,顿时火冒起来。 两爷子在断墙侧边走来抵到。一个急冲冲要朝外前跑,一个过意要朝里头钻。断墙缺口很窄,两爷子互不相让。大脑壳儿狠声莽气说道: “还有两个芋母喃?” “哦,芋……芋母呀……”王铁匠支支吾吾说道,“我……” “它生脚跑啦?” “我……”王铁匠晓得偏脑壳儿本身央夹,遇到屋头舀水不上灶,一旦被他知道芋母送了别人,肯定要跳蹦蹦2。便假意揩着嘴巴,做起遭哽到的样样。“我,把它吃……吃了……” “吃了?吃东西比搊来倒还快性3是不?” 王铁匠不会抹嘴4,装得不像,叫偏脑壳儿一眼就看漏了。 -------------------- 1要想咬人:实在没办法了,想耍无赖。2跳蹦蹦(跳财神):吵架。3快性:快迅,即快当。4不会抹嘴:不会做假象。 “我看你硬是大方喃,默到我嫑得嚯?劳前1几块芋母,你就拿两块给人家。” “哪个给你说是两块哦?只给了一塞塞儿2。” “一塞塞儿?哄憨子差不多……” “呦喂……看到嫑说了……本来我是不给的……”王铁匠叫偏脑壳儿一诈,整来化不起招,逼到如实报盘,“……大人巴汉,说蚀口了,咋整吧?像鬼找到了嬢。算了算了……” “两块芋母,连我都没有吃的。” “只有两块脚包儿3,偏脑壳儿唉,你就原谅老汉儿一回吧。” “原谅你一回?”偏脑壳儿?起眼睛说道,“你硬说得安逸……” “二回子随便哪个,说过的,再都不给了。” “不行,”偏脑壳儿冰梆是硬4,跳起不干,“必须追回来。” “二天我少吃一口口儿,腾5点给你。该对呗?” “送都送人了,还要少吃一口口儿。” “人家浪么造孽,咋整吧?” “他造孽,我就不造孽是不?” “你是造孽6,不管咋说,总比叫花子好得多嘛。” “好得多?我哪天吃饱过?哪天穿热和过……” “问题是,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得嘛。哪有吐出去的口水,又把它喝回来的道理呢?” 偏脑壳儿性格倔强,随便王铁匠咋个儿解释,反正不答应。两爷子在断墙侧边推推搡搡,把一屋都闹阵了7。王铁匠老婆麻大嫂,冻住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听见吵闹声,一翻爬了起来。 “枉自活几十岁,回回务事8装胎狗儿9。” 麻大嫂是个火炮子10脾气,将将个儿?拢堂屋门口,咚声就给王铁匠叼开了。 -------------------- 1劳前:一共。2一塞塞儿:一点点儿。3脚包儿:下脚货。4冰梆是硬:互不相让。5腾:节省,把自己那份减点给别人。6造孽:可怜。7闹阵了:吵闹声很大。8回回务事:每一次。9装胎狗儿:做傻瓜。10火炮子:性格火爆。 “我肯信你的脑壳头尽装豆渣呀,一辈子咋不长长脑筋呢?自己一屋人饿来吐清口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呦喂,两块芋母儿子,跳起来1没得躴指母儿大,管求多八个(钱)2,哈值九几了,有啥子嘛?调起来是儿几年3,手头硬伙,拿来丢的撒花儿4都比它巴适。” 王铁匠一家人你拉我扯,吵吵闹闹,不得幺台。邻居李茂盛的儿子大舌头儿听见了,他搭起板凳,趴在围墙康上5一找,很快听出了来头。 大舌头儿偏起脑壳,朝房子外前的巷巷头一看。马马儿的篼篼头,硬有两个差不多锭子大的芋母。大舌头儿看见吃的反应之快,他咚声跳下板凳,一趟冲出龙门子。扑爬跟斗儿6追上马马儿,一把就把芋母抓了过来。 马马儿听见响动,回头一看,篼篼头已经啥也没有了。他立马反应过来,伸手一抓。 “还我芋母,还我芋母。”马马儿那把没有抓住大舌头儿,就大声哭喊道,“大哥哥唉,不能这样呀,这是救命的东西呀。大哥哥唉,大哥哥唉……” 马马儿遇到的这个大舌头儿,说真的,从小没人见得他。做正事没眼火,欺负别人,却一点不要人教。有人说他有种体种,无种不乱生。话虽然说得包听7,但的确是的,爷儿父子壳壳儿不脱8。 “我给你磕头吧,我奶奶快要饿死了,要不我给你钻裆吧……只要你还我芋母来,摏9我一顿都可以,随便你咋整都行。大哥哥唉,呦喂……” 马马儿跳来跳去,始终搬不够10大舌头儿高高举起的手杆。大舌头儿呢,东西到手,自然笑豁了,他无心恋战,拔腿便跑。 马马儿见大舌头儿开溜,提着打狗棒紧追不放。大舌头儿搞偻了,唰声就把其中一块芋母,困的奏?到嘴头。马马儿见大舌头儿几口就把芋母吃了,还把眼睛哽来挤起?,顿时心急如焚,使劲呐喊道: -------------------- 1跳起来:顶多,大不了。2管求多八个:值不了多少。3儿几年:那几年。4撒花儿:个头小块的,利用价值不大的。5康上:上面。6扑爬跟斗儿:跑得飞快。7包听:包,不好的合音。8爷儿父子壳壳儿不脱:父子两一模一样。9摏:读中,打。10搬不够:够不着。?困的:整个一块。?哽来挤起:喉咙堵塞把眼睛凸起。 “大哥哥唉,嫑吃了吧。给我留到吧,我求求你嘛。大哥哥唉,大哥哥唉,我奶奶快要饿死了,你行行好吧……” 大舌头儿一点不管马马儿怎样求情,接着又把第二个芋母?到了嘴头。这下马马儿彻底慌了: “大哥哥唉,嫑吃了吧,呦喂,嫑吃了吧,给我留一塞塞儿吧,大哥哥唉……” 大舌头儿三车两逛,一合儿就把两个芋母吃得干干净净。 “龟儿子奶泡泡娃娃1唉,你就众么不成天亮呀?你太坏了吧,我滚你的妈哟……” “你卷哪个?你卷哪个?你要卷2哪个们妈哦?我们老汉儿是里长嚯,你活腻啦3?” “里长的娃娃就兴欺人是不?里长的娃娃就兴抢人是不?天唉,哪里有这本书卖哦?屙秋痢打摆子害寒各儿的打嫩颠娃娃唉,我滚你妈哟……” “你再卷一句,看我不认火4嚯,谨防老子齁拾5你。” “这是救命的东西嘛,呦喂……”马马儿一把抓住大舌头儿,弄死不放,“赔起!赔起!给我赔起……” “狗日的叫花子,还嚼筋呢。” 大舌头儿心头也有一些慌了,但他使劲几跳,就板脱6了。 “想弄我,你搁到来7。” “赔起……” “赔你,陪你坐。龙门子外前都把船翻了嚯?”大舌头见马马儿不好打整,就恶鼓拌筋,做出凶相,“一把把儿,捏得把你捏死了,跑到我这儿地盘上来歪,叫你趴到说。来哇,噼呀8求你几耳矢!龟儿子叫花子娃娃,还要来嚯?抖9不死你。狗屎蜂,量死你造不起粒子。说块不信?摏你的家伙,掌10你的螺丝拐!” 大舌头儿手潮?,说着就真的动起手来。 -------------------- 1奶泡泡娃娃:骂人的话,无知小儿。2卷:同音字,即骂。3活腻了:不想活了。4不认火:不再顾及交情、义气而发脾气。5齁拾:收拾。6板脱:脱开。7搁到来:没本事。8噼呀:快读拼合,用手板摌。9抖:揍。10掌:打。螺丝拐:踝。?手潮:动不动就出手打人。 马马儿贵兮一闪,举起打狗棍,劈头扬了几下。当然,马马儿拿打狗棒对着大舌头儿,大边边是1吓他的,并非硬要真打。因为马马儿太小了,他不想惹事,也不敢惹事。 这时,王铁匠屋头,偏脑壳儿趁其不备,一把掀开2他老汉儿。像逩抹3的狗娘,“哇儿”叉叉跑了出来。王铁匠跟在后头开趟子撵他,生怕偏脑壳儿就去欺负小叫花子了,可两爷子没跑几步,知道芋母叫大舌头儿这个愆蛋官儿娃娃抢了。偏脑壳儿惹不起大舌头儿,止住脚步,只把嘴嘴儿翘起算了。而王铁匠心头却是很不了然,本来做了一件好事,那晓得做成了二假良4。 两爷子摆了几下脑壳,便回屋子去了。 大舌头儿的掟子轰不退马马儿,又抓起石头威胁一番,马马儿还是没有惧怕,非要大舌头儿赔起不可。大舌头儿怕把马马儿过于欺上脸了5了,会被打狗棒掽6住,干脆就往自家屋头跑去。 只听“嘭”的一声,大舌头儿撞开大门,一扑爬钻进了屋子去。 马马儿追拢大门口,不敢再往里头跑了。只好站在门外,等候大舌头儿出来论理。 -------------------- 1大边边:半边不说半边,说边边。大半边,即一半多,主要成分。2掀开:读潮开。双手或单手推。3逩抹:脱缰。不再受约束。4二假良:几不像。5欺上脸了:太欺负人了。6掽住:掽音:kuǎng,碰着或打到。 b:普通 在村口给郭员外揉胸口的小叫花子,叫马马儿。 他跟随曹兴发他们跑进村子,从村民们的举动和交谈中,他知道郭家遭遇了不幸。很有痛情心的马马儿,一直留在郭家大门口,帮些小忙。当然,他心里也很明白。这里人多,勤快一点,整拢中午,也许能够讨到一点吃的。 郭家有钱,家里死了人,自然有许多人要来作后盾。但到场的人们,还是害怕后面还有军兵过来,做起事来缩手缩脚,一点不利索。马马儿混在中间,尽管做了不少散杂,却没有人搭理他。 他想:这会儿奶奶一个人躺在破庙里面,正等着我要回吃的。这里刚刚死人,大家都在为死者处理后事。如果开口过早,把人惹烦了,轻则遭赶起走,重则挨家伙也不知道。老是呆在这里,显然不是办法。还是先到别处去走走,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马马儿来到二郎杠,二郎杠已经不像样子,到处残垣断壁,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让奶奶活活饿死不成? 马马儿非常心慌,一个人到处乱走。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要晌午了,马马儿一脸愁容。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酸桃树下,走出一个年龄三十出头,头上包着白帕的中年汉子来。于是他急忙走上前去,嗵声跪在地上,举着饭碗说道: “大老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中年汉子,正是王铁匠。 他躲避回来,很多天不敢出门。今天,他悄悄走出院子,忽然听见声响,不禁吓他一跳。待他反应过来,才发现是个叫花子。而且,还是一个小叫花子。他瞟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子,难得理睬。可马马儿调个方向,依然跪在他的前面。 “你……” “大老爷,大老爷……” “唉呀……” “求求你给口吃的……求求你了……大老爷,求求你了……” “去去去,要饭也不盯着人来,连我都要想咬人哩。” “只给一口口儿吧……只给一口口儿吧……” “烦不烦哦……” “爹娘都死了,老奶奶也快要饿死了……” “什么?老奶奶,什么老奶奶哦?” “……真的,求求你救救我奶奶吧……” 马马儿说得眼泪直流,王铁匠心就软了。 “好好好,你等一下,我进去,看寻得一点儿东西么。” 王铁匠从断墙侧边,钻进屋里,轻轻走到灶面前,揭开锅盖,选了两个刚刚煮熟的芋母,拿了出来。 “道谢大老爷,道谢大老爷。” 王铁匠瞒着家里人,给了马马儿两个芋母。尽管他轻手轻脚,可马马儿道谢王铁匠的时候,叫他儿子偏脑壳儿听见了。偏脑壳儿走到灶头上一看,锅里的芋母果然少了两个,顿时火冒起来。 父子俩在断墙侧边相遇,一个急冲冲要往外边跑,一个过意要朝里面钻。断墙缺口很窄,父子俩互不相让。大脑壳儿大声责问说: “还有两个芋母呢?” “哦,芋……芋母呀……”王铁匠支支吾吾说,“我……” “它生脚跑啦?” “我……”王铁匠知道,偏脑壳儿本身不大方,遇上家里没有吃的,一旦被他知道芋母送了别人,肯定要大吵大闹。便假意擦着嘴巴,做起遭哽噎的样子。“我,把它吃……吃了……” “吃了?吃东西比搊来倒掉还快是么?” 王铁匠不会做假,装得不像,叫偏脑壳儿一眼看漏了。 “我看你还真大方呢,以为我不知道嚯?一共才几个芋母,你就拿两个给人家。” “谁给你说是两个哦?只给了一点点儿。” “一点点儿?哄憨子差不多……” “呦喂……你别说了……本来我是不给的……”王铁匠叫偏脑壳儿一诈,解释不清,逼迫实说,“……我是大人,说蚀口了,怎么办吧?像鬼找到了一样。算了算了……” “两个芋母,连我都没有吃的。” “只有两个很小的,偏脑壳儿唉,你就原谅父亲一回吧。” “原谅你一回?”偏脑壳儿?起眼睛说道,“你还说得好哩……” “下一次随便哪个,说话算话,负责不给了。” “不行,”偏脑壳儿不依不饶,怎么也不答应,“必须追回来。” “下次我少吃一口,省点给你。总可以嘛?” “已经送人了,还要少吃一口。” “人家那么可怜,怎么办吧?” “他可怜,我就不可怜是么?” “你是可怜,不管怎么说,还是比叫花子好得多嘛。” “好得多?我哪天吃饱过?哪天穿暖和过……” “问题是,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哪有吐出去的口水,又把它喝回来的道理呢?” 偏脑壳儿性格倔强,无论王铁匠如何解释,就是不答应。父子俩在断墙旁边推推搡搡,把满屋子都闹响了。王铁匠老婆麻大嫂,着凉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听见吵闹声,一翻爬了起来。 “枉自活了几十岁,次次都当傻瓜。”麻大嫂脾气火爆,将将走到堂屋门口,就给王铁匠吵闹起来。“我肯信你的脑袋里面尽装豆渣呀,一辈子人,为什么不长长脑筋呢?自己一屋人饿得吐清口水,还要打肿脸去充胖子。” “呦喂,两个芋母,指头大,管多少钱嘛?如果是那几年,拿来丢的下脚货,都比它好得多。” 王铁匠一家人吵吵闹闹,没完没了。邻居李茂盛的儿子,大舌头儿听见了,他搭起板凳,趴在围墙上面,伸起头来一看,很快听出了来头。 他偏起脑袋,往房子外边的巷子里一瞟,马马儿的篼里,果然有两个差不多拳头大小的芋母。大舌头儿看见吃的反应之快,他咚声跳下板凳,一趟冲出大门,飞也似的追上马马儿,一把就将芋母抓了过来。 马马儿听见响动,回头一看,篼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他很快反应过来,伸手一抓。 “还我芋母,还我芋母。”马马儿那把没有抓住大舌头儿,就大声哭喊道,“大哥哥唉,不能这样呀,这是救命的东西呀。大哥哥唉,大哥哥唉……” 马马儿遇到的这个大舌头儿,说真的,从小没人喜欢他。做正事很差劲,欺负别人,却一点不要人教。有人说他有种体种,无种不乱生。话虽然不好听,但的确是的,跟他父亲几乎一模一样。 “我给你磕头吧,我奶奶快要饿死了。要不我给你钻裆吧,只要你还我芋母来,打我一顿家伙都可以,随便你咋办都行。大哥哥唉,呦喂。” 马马儿跳来跳去,始终够不着大舌头儿高高举起的手。大舌头儿呢,该抢的东西到手了,自然高兴。他无心恋战,拔腿便跑。 马马儿见大舌头儿开溜,提着打狗棒紧追不放。大舌头儿慌了,急忙就把其中一个芋母,塞到嘴里。马马儿见大舌头儿几口就把芋母吃了,还把眼睛给他哽来鼓起,顿时心急如焚,使劲呐喊道: “大哥哥唉,别吃了吧。给我留到吧,我求求你嘛。大哥哥唉,大哥哥唉,我奶奶快要饿死了,你行行好吧……” 大舌头儿一点不管马马儿怎样求情,接着又把第二个芋母塞到了嘴里。这下马马儿彻底慌了: “大哥哥唉,别吃了吧,呦喂,别吃了吧,给我留一点点儿吧,大哥哥唉……” 大舌头儿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两个芋母吃得干干净净。 “龟儿子娃娃唉,你就这么缺德呀?你太坏了吧,滚你妈哟……” “你骂哪个?你骂哪个?你骂哪个们妈哦?我爹是里长嚯,你不想活命啦?” “里长的娃娃就兴欺人是么?里长的娃娃就兴抢人是么?天唉,哪里有这本书卖哦?生怪病遭夭折的娃娃唉,滚你妈哟……” “你再骂一句,看我发脾气嚯,谨防老子收拾你。” “这是救命的东西嘛,呦喂……”马马儿一把抓住大舌头儿,紧紧不放,“赔起!赔起!给我赔起……” “狗日的叫花子,还厉害呢。” 大舌头儿心里也有一些慌了,但他使劲几跳,就扽脱了。 “想收拾我,你差得远。” “赔起……” “赔你,陪你坐。龙门子外边都把船翻了嚯?”大舌头见马马儿嘴巴厉害,就扬起手来,做起凶相,“瘦成一把把儿,捏都把你捏死了,跑到我这地盘上来惹我,叫你趴到说。来哇,扇你几耳光!龟儿子叫花子娃娃,还要来嚯?揍死你。狗屎蜂,量死你造不起粒子。说个不信?打你的家伙,捶你的踝骨!” 大舌头儿豪强,说着就真的动起手来。 马马儿唰地一闪,举起打狗棍,扬了几下。当然,马马儿拿打狗棒对着大舌头儿,只是做样子吓他,并非真打。因为马马儿太小了,他不想惹事,也不敢惹事。 这时,王铁匠家的院子里面,偏脑壳儿趁其不备,一把推开他父亲。飞也似的跑了出来。王铁匠跟在后头加油跑,生怕偏脑壳儿就去欺负小叫花子了,可父子俩没跑几步,知道芋母叫大舌头儿抢了。偏脑壳儿惹不起大舌头儿,止住脚步,只把嘴巴翘起算了。而王铁匠心里,却是很不了然,本来做了一件好事,谁知做成了几不像。 父子俩摆了摆脑袋,便回屋子去了。 大舌头儿的手轰不退马马儿,又抓起石头威胁一番,马马儿还是没有惧怕,非要大舌头儿赔起不可。大舌头儿怕把马马儿欺负得太过分了,会被打狗棒伤住,于是就往自家屋里面跑去。 只听嘭的一声,大舌头儿撞开大门,一趟钻了进去。 马马儿追到大门口,不敢再往里面跑了。只好站在门外,等候大舌头儿出来论理。 第14章 第13章 a:口语 大舌头儿耍不要脸,躲进屋子不出来。马马儿不敢走进去,立在门口死等他。不久,木门轰声一响。只见有个胖粗粗的秃顶男子,手拿响刷子跳出门来。可怜马马儿,连话都搞不赢说上一句,就接连挨了好几个家伙。 “狗日的叫花子娃娃,怪都搞出来了,竟敢撵上门来打我们大舌头儿。你龟儿子吃干了是不?” 打人的秃顶男子背得别人,正是大舌头儿他老汉儿李茂盛。李茂盛护袒,自己的娃娃是金包卵,别人的娃娃不打钱。明明是自己的娃娃不对,不仅不盖训1,反而给他掌腰子2。 “老子是里长嚯,你要爪子?说毛了,把麻雀子给你割来刷求!” 马马儿见李茂盛凶神恶煞,要割他“麻雀子”,提起篼篼拔腿就跑。李茂盛紧追不放,马马儿只好趱筋跶倒3朝落凼子4田头环勒鼓筋5跑过去。 大舌头儿有他老汉儿走起6,也拿篾片子鞭鞭撵了出来。可他撵了一截,见仔田坎上浪多7水氹氹,他怕把脚上的鞋子蹅赃,便退到龙门子外前干地上,等他老汉儿一个儿收拾马马儿。 马马儿叫李茂盛两爷子抬到8收拾,心中恐惧。一脚踩溜,滑倒在地。李茂盛一把将他领口抓到,随手提来杵到沟头,又接连动9了几下。 马马儿惊诧诧叫唤,双脚一板,水花灒起,竟把李茂盛脸上打得焦湿。李茂盛不得不松开马马儿,在脸上抹了一把。 马马儿乘机顺水开跑。 “妈哟的,还尥10呐。”李茂盛心狠,奶气未脱的叫花子娃娃,究竟伤到你啥子了吧?他揩掉脸上的水珠子后,又拿响刷子浮起来?乱摌。“老子今天弄死你,老子今天弄死你。” ------------------- 1盖训:这里训读信。教育。2掌腰子:撑腰。3趱筋跶倒:趱音cuān,跌跌撞撞。4落凼子:比周围田地低的地方。5环勒鼓筋:慌不择路。6走起:对错误行为不制止,反而支持。7子田坎:临时筑用的小田坎。浪多:那么多。8抬到:合伙。9动:水中上下或左右动荡。10尥:读liǎo,方言中指性大的鸟、倔强的小孩等。?浮起来:举起来。 李茂盛正在追打马马儿,背后房门哐啷一声开了。一个歪嘴儿?起出来。他见李茂盛在前里整夯了,便大声高气唱道:“光屁儿打灯笼,野猫子钻鸡笼……” 歪嘴儿唱呜呐喊跩了一截,见李茂盛不仅拿响刷子牤疾摌,还顺到沟沟儿牤急跑。他伸起颈项一找,沟底下有个黑悚悚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叫花子娃娃,他贵兮撅根刷条子捏在手头,说: “幺爸儿唉,硄求1他几耳矢吧,往年子我掉儿几块大鸡婆,肯定就他干的事。龟儿子死瘟伤娃娃,负责是块捉鸡匠。” 大家都晓得,往年子马马儿又没有当叫花子,而且,人家从来就没有把二郎杠来过,你儿2几个大鸡婆咋怪得到人家咹?如果按逻辑来分析,你歪嘴儿是不是真正掉过大鸡婆,只怕还要打块二百黑哦3。 哪个看到你喂过大鸡婆嘛?找块证人出来哇。歪嘴儿也是,冤枉人要说来巴瓢4吧,连谱谱都不沾,太日戳了5。 在沟底下,马马儿一身打得焦湿。他听到坎坎上干活闹6,知道又有人走来了。他怕秃顶男子他们打起伙,把他弄死在沟沟儿头,便蒙到脑壳,拼命朝前里跑。 “断到,断到。幺爸儿唉,搞点把他断到7。逮到朝死那边整,不然他龟儿子一天到黑在龙门子外前漩过去漩8过来,一身梆臭,看到就恶心。” 李茂盛晓得歪嘴儿是块日白匠9,一看到他,心头就逋儿迸。尽管歪嘴儿帮勾子打和声10,李茂盛却是假装没有听见。 “把他刁上来,把他刁?上来,我来劈脸批他几耳矢。”歪嘴儿见李茂盛蔫他?,只好停住脚步,自言自语说道,“我看你手膀子都甩如?求,还不如提来颠转,沕?死求他。” 这个穿得二不挎五?,说话惊风忽扯的歪嘴儿姓陈。歪号陈歪嘴儿。 -------------------- 1硄:批,打耳矢。2儿:er,那或那儿。3打个二百黑:打个问号。4巴瓢:沾边。5太日戳:过分刁难或冤枉他人。6干活闹:不停地大声吵闹。7断到:截断(退路),堵到。8漩:长时间在同一地方来回走动。9日白匠:做事不认真或素质低的人。10帮勾子:帮狗仔子。?刁:方言音diā,即抓。?蔫他:蔫音yan,不理不睬,让他难堪。?如:长时间甩动,手或腿乏力,难受。?沕:美笔切音密,质韵,潜藏。?二不挎五:穿着不得体,不伦不类。 陈歪嘴儿表面上精精灵灵,其实脑壳进过水。尽管他已经大小伙子了,可平时大家都不跟他多说。因为一惹到他就话多,而且尽是七寸话1,句句抖宝2。说多了,反而把自己整来笼在里头。 “哟,颤花儿,还要跑嚯?我来帮你把断到……”陈歪嘴儿跃跃欲试,可李茂盛还是没有张他。他只好軃起手杆,站在侧边看热闹。 李茂盛跟到马马儿又撵了块打块田远,看到看到就把马马儿逮到了。哪晓得一脚踩到了牛脚板窝儿窝儿头,一股泥浆子“嗖儿”声猋起出来,恰巧射在他脸上。李茂盛眼睛一闭,随手又在脸上一跐3。 这段沟坎除了放牛娃儿,平时很少有人经过。本身就像鲫鱼子背背,沾水就溜儿光溜儿光的。李茂盛揩得脸来,没有看到路走,跶了一扑爬。陈歪嘴儿见李茂盛长塔塔4地倒在光板板田头,就闹了起来: “幺爸儿唉,王寡妇又没有起草得嘛,你就跑起去啦?幺爸儿唉,王寡妇唉,喔嘿嘿嘿……幺爸儿唉,王寡妇唉,喔嘿嘿……喔嘿嘿……” 陈歪嘴儿搅耳5,把李茂盛气腾了。他爬起来捡块土巴饼子,咚声就给陈歪嘴儿掟起过去。“叫你得我两块讪嘻儿,叫你得我两块讪嘻儿。来哇,没得格没式,给你求出脸6,打不日塌7你。” 陈歪嘴儿不以为然,还嘻起牙巴做了个怪相。当然,陈歪嘴儿取笑李茂盛,肯定是有串头8的。在早,李茂盛当里长的时候,他给王寡妇网起9得。王寡妇本身犯了夜马心,不算梭夜子也是晃晃子10。李茂盛老婆李王氏隔抱鸡婆?期间,李茂盛更是常性去活臊。有一回,李茂盛又悄悄个儿梭去找她那块话。哪晓得陈歪嘴儿也是神戳鬼戳想去干臊皮?,捞嘴,找小吃(虽说陈歪嘴儿是个干蔫儿?,可他与李茂盛是亲戚到处,经常仗到势要,哪里都要去瞎起费?)。李茂盛前脚将将子梭起进去,后脚就叫门缝缝外前的陈歪嘴儿把他觑到了。从那以后,只要两块走来碰到,陈歪嘴儿就要传他的情,把他幽?安逸。 -------------------- 1七寸话:低俗的粗话。2抖宝、现宝:出洋相。3跐:读zi,擦。4长塔塔:身子直挺着躺在地上。5搅耳:调皮捣蛋,多指未成年人。6给你求出脸:必须发脾气。7打不日塌你:打死你。8串头:出处。9网起:有染。10晃晃子:不正经的人。?隔抱鸡婆:妇女坐月子、小产或例假。?干臊皮:不投入占便宜,不然就乱来。?干蔫儿:蔫读焉,没钱的人。?瞎起费:乱来。?幽:羞。 大家都晓得,陈歪嘴儿是出了名的活宝气,即使做点出格事,也没得哪个取笑他。可李茂盛是当官儿的,脸上有火。遇到陈歪嘴儿常性给他逗玩意儿,肇他的皮,反而整成了特儿宝。 很长时间以来,李茂盛拿给陈歪嘴儿把他挼耙1。他也想过,找人掌他家伙。但后来拿给精灵果儿把鼻子给他?了:跟散眼子娃娃两个整,说起出去叫人笑话。而且那些丑事,咋敢摆到桌面上来呢?没法,李茂盛便一个儿哑在心头。 事实上,李茂盛与王寡妇那些勾儿麻糖2的事情,不光陈歪嘴儿常性幽他。一围团转,也是哪百年就潮昂3了。只是李茂盛耍得狡猾,外前虽然幌,屋头的老娘子,他还是把她稽优4得巴巴适适。 不管早迟,李茂盛都要主动回避陈歪嘴儿,哪晓得今天又遇到他了。李茂盛哭笑不得,嘴里咕噜道:“龙门子外前也要幽我,太不注意场合了吧。是人都晓得,王寡妇是块烂盆子。说我给她两块敹起得5,一旦敞出去,拿得李王氏听见呻,不给我闹块冤冤不解嚯?你怕啥子咹,一块烂眼儿6,说过没得事,可我的日子就包过得嘛。” 李茂盛心想把陈歪嘴儿打起走算了,哪晓得刚刚回过头来,又听见陈歪嘴儿在背后头大声高气唱道:“光屁儿打灯笼,野猫子钻鸡笼……” 李茂盛气腾了,他车转背来,叮叮咚咚接连给陈歪嘴儿甩了几块土巴饼子过去,这盘陈歪嘴儿悬兮啵儿7挨起,才颠转勾子钻进屋子,“嘭”声把门关了。 陈歪嘴儿与李茂盛逗醒,放抹了马马儿,他乘机拾8上坎来,捡起要饭篼篼和打狗棒,跟到侧边,一趟跑了。 “简真搞倒转去了,人活一辈子,是人都不怯生,居然害怕碰到这块宝塔糖。”李茂盛里路走里路囔,“龟儿子陈歪嘴儿有是,一天到黑日白亮幌,一低低儿都不替我考虑。人家说亲戚要得亲戚搊起,你不我搊起就算了吧,还到处揭我的短,臊我的皮……” ------------------- 1挼耙:把对方搞得没奈何。2勾儿麻糖:不便明说的事情。3潮昂:昂读ngāng,传遍。4稽优:照顾,这里是诓的意思。5敹起得:组合或私下往来。6烂眼儿(散眼子、烂龙):混混,渣滓。7旋兮啵儿:差点。8拾:双手撑在身前的物体上,一跃而上。 这回子,陈歪嘴儿把李茂盛整冒火了,他心头想:如果再没完没了来臊皮,该薅刨还是要薅刨1,该捉你家伙,还是要捉2你家伙。求大低低儿一块软着拿给你逮到,就把我整来头都抬不起来。不给你取重点子,你默到我好好欺。 没得取头的李茂盛,把大舌头儿吆进屋后,就梭起去找侄儿媳妇李陈氏。他要她悄悄个儿日朗一下3她弯弯4陈歪嘴儿。有李王氏的时候,一定要把坛口封到,千万不要乱说。 “梆梆梆……梆梆梆……” 李茂盛在门上敲了一阵,没得反应,只好瓜眉日眼5的,一个儿跩回了屋头去。 ------------------- 1薅刨:敲打。2捉:揍,打家伙。39日朗:批评。4弯弯:舅子。5瓜眉日眼:灰溜溜的。 b:普通 大舌头儿不要脸,躲进屋子不露面,马马儿立在门外死等他。 不久,木门轰声一响。只见有个胖粗粗的秃顶男子,手拿响刷子跳出门来。可怜马马儿,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就接连挨了好几个家伙。 “狗日的叫花子,太恶毒了,竟敢撵上门来打我们大舌头儿。你龟儿子欺上脸了是么?” 打人的秃顶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大舌头儿他父亲李茂盛。李茂盛护袒,自己的孩子是金包卵,别人的孩子不值钱。明明是自己的孩子不对,不仅不教育,反而还要姑息他。 “老子是里长嚯,你敢怎么样?站到哇,把麻雀子给你割来甩了!” 马马儿见李茂盛凶神恶煞,要割他“麻雀子”,提起篼篼拔腿就跑。李茂盛紧追不放,马马儿慌不择路,跌跌撞撞横起跑了过去。 大舌头儿有他父亲撑腰,也拿竹鞭鞭追了出来。可他追了一截,见小田坎上有很多小水氹,他怕把脚上的鞋子弄赃,便退到自家门口的干地上,等他父亲一个人追打马马儿。 马马儿叫李茂盛父子俩欺负,心中恐惧。一脚踩溜,滑倒在地。李茂盛一把将他领口抓住,随手提到沟里,接连甩动几下。 马马儿惊叫唤,双脚一打,水花溅起,竟把李茂盛脸上浇湿。李茂盛不得不松开马马儿,在脸上抹了一把。 马马儿乘机顺水开跑。 “妈哟的,还跑嚯。”李茂盛心狠,乳臭未干的叫花子娃娃,究竟伤你什么了吧?他揩掉脸上的水珠后,又拿响刷子使劲乱打。“老子今天弄死你,老子今天弄死你。” 李茂盛正在追打马马儿,背后房门哐啷一声开了。一个歪嘴儿走了出来。他见李茂盛在前面乱打,便高声唱道:“光屁儿打灯笼,野猫子钻鸡笼……” 歪嘴儿唱着走了一截,见李茂盛不仅拿响刷子乱打,还顺着小沟在往前跑。他伸起脖子一觑,沟底下是个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叫花子娃娃。他立即折根树条捏在手里,说: “幺爸儿唉,扇他几耳光吧,往年我掉的几个大母鸡,肯定就他干的事。龟儿子死瘟伤娃娃,保险是专门偷鸡的。” 大家都知道,往年马马儿根本没当叫花子。而且,他从来就没把二郎杠来过。你那几只大母鸡,怎么会是他偷的呢?如果按逻辑来分析,你歪嘴儿是不是真正掉过大母鸡,只怕还要打个问号哦。谁见你喂过大母鸡?找个证人出来哇。歪嘴儿也是,冤枉人要说来有人相信吧,连边都不沾,太过分了。 在沟底下,马马儿一身是水。他听见坎上大声吼闹,知道又有人走来了。他怕秃顶男子他们联手把他弄死在沟里头,便蒙住脑袋,拼命朝前里使劲奔跑。 “堵到,堵到。幺爸儿唉,搞快点把他堵到。捉住往死那边整,不然他天天都在龙门子外边,走过来走过去,一身稀脏,见到就发呕。” 李茂盛知道,歪嘴儿是个脑袋瓜有问题的人。一看见他,心里头就逋儿迸。尽管歪嘴儿口口声声都在帮他说话,可李茂盛却是假装没有听见。 “把他抓上来,把他抓上来,我来扇他耳光。”歪嘴儿见李茂盛不理他,只好停住脚步,自言自语说道,“我看你胳膊都甩痛了,还没如提来颠转,淹死他。” 这个穿得不伦不类,说话天一下地一下的歪嘴儿姓陈。绰号陈歪嘴儿。 陈歪嘴儿表面上精精灵灵,其实脑袋进过水。尽管他已经大小伙子了,可平时大家都不跟他多说。因为一但搭理他,他就很多话,而且尽是脏话粗话。说多了,反而把自己搞得很尴尬。 “哟,颤花儿,还要跑嚯?我来帮你把堵到……” 陈歪嘴儿跃跃欲试,可李茂盛还是没有理会他。他只好垂下双手,站在旁边看热闹。 李茂盛跟着马马儿又追了一个多田远,很快就把马马儿逮住了。谁知一脚踩到了牛脚板窝里,一股泥浆子嗖儿声射起出来,恰巧射在他脸上。李茂盛眼睛一闭,随手又在脸上一抹。 这段沟坎除了放牛娃儿,平时很少有人经过。本身就像鲫鱼背,沾水就滑溜滑溜的。李茂盛只顾揩脸,没有看着路走,摔了一跤。陈歪嘴儿见李茂盛倒在没种庄稼的田里,就闹了起来: “幺爸儿唉,王寡妇又没有思春嘛,你就跑起去啦?幺爸儿唉,王寡妇唉,喔嘿嘿嘿……幺爸儿唉,王寡妇唉,喔嘿嘿黑……喔嘿嘿嘿……” 陈歪嘴儿调皮捣蛋,把李茂盛气得直哆嗦。他站起身来捡个土块,咚声就给陈歪嘴儿扔过去。“叫你给我开玩笑,叫你给我开玩笑。来哇,没礼貌,必须对你不客气,打不死你。” 陈歪嘴儿不以为然,还嘻起嘴巴做了个怪相。当然,陈歪嘴儿取笑李茂盛,肯定是有来头的。李茂盛当里长的时候,给王寡妇有染。王寡妇生活作风本身有问题,不算梭夜子也算不正经。李茂盛老婆李王氏小产期间,他更是经常到她那里去。有一回,李茂盛又悄悄跑去找她说那个话。谁知陈歪嘴儿也是想去王寡妇那里,不花钱玩一下(虽说陈歪嘴儿是个没钱的人,可他与李茂盛是亲戚关系,经常仗着李茂盛势要,哪里都要去乱来)。李茂盛前脚将将梭进去,后脚就叫门缝外边的陈歪嘴儿把他觑到了。从那以后,只要两个一见面,陈歪嘴儿就要手舞足蹈讲他当时的情形,把他羞得面红耳赤。 大家都知道,陈歪嘴儿是出了名的傻子,即使做点出格事,不会有人笑话他。可李茂盛是当官儿的,经常都在外面跑,不能没有脸面。遇到陈歪嘴儿经常给他逗玩意儿,揭他的短,让他连喷嚏都打不出来。 很长时间以来,李茂盛叫陈歪嘴儿把他搞得灰溜溜的。他也想过,找人打他家伙。但后来被明人指点:跟一个傻瓜娃娃斗,说起出去让人笑话。而且那些丑事,怎能摆到桌面上去呢? 没法,李茂盛便一个人把苦衷压在心里头。 事实上,李茂盛与王寡妇那些不正当的关系,不光陈歪嘴儿在羞他。周围一转,也是早就传遍了。只是李茂盛耍得狡猾,外边虽然乱搞,家里的老婆,他还是把她照顾得相当不错。 无论早迟,李茂盛都要主动回避陈歪嘴儿,谁知今天又遇上他了。李茂盛哭笑不得,嘴里咕噜道:“龙门子外边也要羞我,太不注意场合了吧。人人都知道,王寡妇是个烂盆子。说我给她有往来,一旦传出去,让李王氏知道了,不给我闹个没完没了嚯?你倒没事,说过就走了,可我的日子就不好过呀。” 李茂盛心想把陈歪嘴儿打走算了,谁知刚刚回过头来,又听见他在背后头大声唱道: “光屁儿打灯笼,野猫子钻鸡笼……” 李茂盛心中火冒,他车转背来,叮叮咚咚接连给陈歪嘴儿扔了几个土巴饼子过去。这次,差点给陈歪嘴儿打上身。他才一趟钻进屋子,嘭声把门关了。 陈歪嘴儿与李茂盛开玩笑,马马儿乘机趴上坎来,抓起要饭篼篼和打狗棒,从侧边一溜烟跑了。 “真的搞倒转去了,人活一辈子,我谁都不怕,居然害怕碰到这个傻瓜娃娃。”李茂盛自言自语道,“龟儿子陈歪嘴儿也是,一点不替我考虑。都说亲戚要给亲戚撑排场,你不给我撑排场就算了吧,还到处揭我的短,毁我的名声……” 这一次,陈歪嘴儿的确把李茂盛心给他伤痛了。他心里道:如果再没完没了说我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该揍你家伙,还是要揍你家伙。小小一个软肋让你抓住,就把我整来头都抬不起。不给你来重一点,你还以为我好欺负。 李茂盛把大舌头儿吆进屋子后,就一个人去找侄儿媳妇李陈氏。他要她悄悄教育一下她舅子陈歪嘴儿。有李王氏的时候,一定要把嘴巴管紧,千万不要乱说。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李茂盛在门上敲了一阵,没有反应,只好灰溜溜的,回到了家里去。 第15章 第14章 a:口语 马马儿跑到单坝坝上,一个人伤伤心心哭了起来。 本来已经讨到了两个芋母,可以拿回去让奶奶饱餐一顿。殊不知大舌头儿半路抢劫,看到稀饭化成水。想伦理呢,又被李茂盛打得鼻青脸舯,还提来甩到沟沟头。爹娘死去了,奶奶病倒了,自己单独出门要遭别人欺负。小小马马儿,生不逢时,命运是多么的凄惨啊。 在田坎上,他把水水滴嘚儿的衣裳裤子脱下来,使劲?了?1。然后把脸上的水珠和泪珠擦了擦,绝忘地看了看空空的篼篼,看了看远方的村子,看了看头上的天色,沮丧地又往郭家丧场走去。 郭家丧场上,帮忙的乡亲们分头行事去了。宽阔的大门前面,只稀捞稀捞2五六个人。马马儿见对面桌上有碗热水,便走过去抿了一口,不烫,就咕儿咕儿咕儿的喝了起来。一旁的人,都忙着给郭公子夫妇连衣裳、?纽子、纳鞋底、开孝帕、打纸钱、包老袱,谁也没有注意到马马儿的举动。 马马儿喝了水,正要去挨挨擦擦,却听背后“嘭”的一声,他回头一看,是跍在竹笼侧边给郭夫人梳理的郑王氏,刚刚直起身子,倒在了地上。 李幺姑呐喊说:“搞点,搞点,把她抽起来。” 刘裁缝也骚疾喊:“郑王氏,郑王氏……” 陈二嫂问道:“咋喽?咋喽?” 马马儿一趟跑过去,可云三嫂比他近些,她车身已把郑王氏搊到了椅子康上3。 陈秀才反应慢些,问:“怎么倒了呢?” 郑王氏闷了一下,说:“没得事。” 云三嫂说:“还说没得事,先就差点跶一跤4了。” 黄幺娘说:“那就回去休息吧。” 郑王氏听见喊她回去休息,黑着眼油说道:“跶一跤有好凶吧?一块二块闹嘛了。” ------------------- 1?:两手抓住物体,向相反方向拧。2稀捞:稀少。3康上:高上。4跶一跤:跤读gāo。 “人话都听不来,喊你回去休息,还拐味了1啧?”李幺姑已经猜到郑王氏为啥子不想走了。“大合儿我们给郭老爷说一声,不就对了呗。” “对,我们记到给郭老爷说,”刘裁缝也贵兮说道,“人家郑王氏来过,将将子才走。” 郑王氏是一个孤独的老妇人。三月二十二那天,流沙堰村子遭遇军兵烧杀,她和云三嫂一路去捡柴,错过了与乡亲们结伴躲避的机会。在云三嫂家里住了好几个月,直到乡亲们回来以后,她才回到了自己屋头去。 可她屋头一贫如洗,每天就靠这儿撬一把野菜,儿捡几匹叶子维持生命。郭家出事以后,她心想过来混口饭吃,哪晓得跶了一跤。尽管大家都是好心维敬她,但她脸上有火2——如果半中腰走了,郭老爷没有看到过人,到吃饭的时候,只怕人家会黑嘴打脸。同时,她也怕不了解情况的侧边人,要说她刺耳话。 郑王氏掌起脑壳3,稳起不偷4,大家便忙碌去了。 “郑婆婆。”马马儿见郑王氏蔫疲打像5的样子,轻言细语问她道:“没有跶住吧6?” 郑王氏听见说话的是个娃儿儿子,而且声音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车过头来,泛起眼睛把马马儿看了一眼,依还凴在椅子凴凴7上,啄起脑壳8,没有说话。 “不受活?”马马儿说,“那我给你捶捶背嚯。” 尽管郑王氏才六十大低低儿,可这年把,她身体衰得多了。今天,天气稍微冷点,就整得到死不活。马马儿晓得郑婆婆没有神气说话。便半握拳头,在她肩上、背上轻轻地拍打着。 竹哑巴从郭家大门口走过来,路过郑王氏面前。他一眼看见了马马儿脸上的伤痕和湿叽叽的裤子,顿时惊讶起来。 他躬下身子,在马马儿裤子上捏了一把,?得下水来。他咿咿呀呀,比比划划,惊动了其他人。 ------------------- 1拐味了:错了。2脸上有火:害怕别个说闲(寒)话。3掌起脑壳:生气时把脑壳偏起不动。4稳起不偷:软拖硬抗的样子。5蔫疲打像:蔫头耷脑,没精打采。6跶住:跶坏身体。7凴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这里是名,靠背。8啄起脑壳:啄读挝,即埋着头。 “就是先趟那块小伙子得嘛。”云三嫂听到竹哑巴吵闹,抬起头来,发现马马儿困身上下,当真焦湿,还满脸伤痕。她贵兮走过去把细一看,不光脑壳上有青头儿包,脸上一条是条的楞楞还挂着血珠子。“做娘兮1整成这块样子了?一身是水,众多影象2,脸墩子都焮胀了。” 马马儿见云三嫂和竹哑巴同情他,嘴巴一扁,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哪个欺负你了?”云三嫂问,“是大人?还是那些到奸不脱3的娃娃?太过分了吧。” 马马儿用他油邋勾儿4似的袖子擦着眼泪,没有说话。 “乖,”云三嫂说,“你说吧。” “是大……”马马儿回答说,“大人……” “大人?”云三嫂又问,“掽5人家的东西了?” “我……我从来不舞6别人的东西……随便它有好稀奇……” “该是犯话,”云三嫂挖到又问,“讨他们的人嫌是不?” “背得。”马马儿心里道:连我都才这低低儿大,就是你来把腰给我撑起,我也没得那个齁劲7,更何况奶奶随常8都在教我。 “那,”云三嫂说,“凭啥子打你咹?” 马马儿正想解释是别人抢他的东西,云三嫂却又嚷了起来: “太不对了吧。只图人家是个娃儿儿子,好欺负是不?嫑哭,嫑哭,小伙子得嘛。”云三嫂把马马儿诓了一灿,又做活路去了。“大人八汉的,欺负小娃娃,嫑得咋下得绊9哦?如果我们的娃娃走起出去,像纵块拿得别人打呻,天唉,还不是就一样的。” “打就打吧。”陈秀才问,“怎么一身都是水哩?” “不光打我……还把我提来甩到沟头……”马马儿说,“咋不一身都是水呢……” “沟头?屁儿心太黑了吧。”刘裁缝吃了一惊,“这还是人不,众么冷的天……” ------------------- 1做娘兮:为何。2众多影象:这么多伤痕。3到奸不脱:不明事理。4油邋勾儿:脏来放亮。5掽:pàng或kuàng,未经允许而拿。6舞:弄,偷。7齁劲:胆量。4随常:经常。8咋下得绊:怎么狠得下心? “究竟为其啥子事嘛?”陈二嫂问,“总得有个原因噻?” “他们……”马马儿说,“他们抢我的芋母。” “抢你的芋母?”云三嫂唰声抬起头来,“还把你提来甩到沟头?” “哪个?哪个?”李幺姑也是一下子毛了,“哪个?” “一块……一块两爷子……” “两爷子?怪不得。”刘裁缝把手头的剪刀倒过来,咚声在桌上掌了一个。“众么造孽的娃娃,抬到1打人家,还甩到沟头。” 李幺姑说:“我叫无厌不得2这种人,拿得兵哥子些两刀把他击伙3算了。真正的,太坏了吧。” 陈秀才问:“在什么地方?” 马马儿用手一指,说:“那边,高墩墩过去。” 刘裁缝说:“高墩墩过去,二郎杠嚯?” 陈二嫂问:“他们使啥子打你?” 马马儿说:“软悠软悠的……响刷子……” 陈秀才说:“这么坏?” 黄幺娘说:“嫑说我在这儿咒哪个,不信你告4吧,这种人,终久没得好下场。” 云三嫂说:“如果二天有人再打你,不管哪个,不给他脸。打不赢,咬得要咬他两口。人要占精灵点,人不精灵死吃亏。” 听到大人些都在憎恨5凶恶无赖的人,他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心肠很软,不由得抖了一口长气,然后车个方向,又在郑王氏身上继续拍打起来。 “云嬢嬢。”马马儿见大家都喊侧边这个善良的女人叫云三嫂,他也就称她叫云嬢嬢了。“郑婆婆困身打颤,肯定冷。” “就是吧。”云三嫂说,“那气就喊她回去休息,她高矮不走。几十岁了,还飞犟,你硬把她没得法。” 像我嬢6,穿这点点儿。但我背得住7吧,随便它好冷,跳几下就过气了。你众么大年龄,咋给我两个比得8咹? ------------------- 1抬到:合力。2无厌不得:恨不得。3击火:击毙。4告:试。5憎恨:憎读称。6像我娘:像我一样。7背得住:受得了,能够承受。8比:不读bi,读těn,比。 “郑婆婆,天上都飘雪了,你还薄虾虾1一层层儿,咋不多穿点衣服?”马马儿问郑王氏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在打抖,而且肚子还咕咕直叫。 “乖娃娃唉。”郑王氏有气无力说道,“婆婆穷,没得衣裳。” 哦,马马儿知道了,原来郑婆婆跟我一样——穷! 郑王氏休息了一合儿,又站起身来,准备继续去做活路。她巴到方桌,走得筋筋绊绊2,就像要倒要倒的架势。云三嫂说:“你看你,走路都打偏偏了。” “打偏偏喽,哈怕3要死了。”郑王氏小气,默到4云三嫂嫌她来吃受用,“紧倒说,你没有看到我做浪多活路呀?” “郑王氏,她不是那个意思。”陈秀才说,“是怕你身体受不了。” “就是嘛,众多年了,你还嫑得我的天性呀?”云三嫂说,“来,我送你回去。” “几十里几百里我都晓得朝屋头走。一截截儿子,我稀奇你送我。” “这块郑王氏,人家好心好意要送你,还拗起不干。”陈二嫂说,“硬要跶住才安逸嚯?” “口口声声就拿‘跶住’来喒口5。”人一病,郑王氏心眼也长多了。她“啪”声甩了剪刀,一个儿咕噜咕噜道,“等求你们在这儿,走了免得扦你们眼睛6。”郑王氏说着,气董董地车勾子就走了。 “不管她,”李幺姑说,“跶倒不关我们的事。” 云三嫂不丢心,撵上前去。“来,不要我送可以,把棍棍拄起。”云三嫂递了一根竹棍给郑王氏。“回去塕7到脑壳睡一告(觉),等我空了,就给你请郎中。” 郑王氏接过棍棍,连鼻子都没有拱一下8。一个儿啄起脑壳,一跩一跩回家去了。 马马儿知道郑婆婆心情不好,他睩睩子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有几片雪花落在他脸墩子上,才转过身子,轻轻走到陈秀才旁边去。 ------------------- 1薄虾暇:薄稀稀,很薄。2筋筋绊绊:很勉强的样子。3哈怕:哈,音hǎ。哈怕,可能。这里是气话。4默到:以为。5喒口:借口。6扦……眼睛:不顺眼。7塕:读翁,意为覆盖。8拱一下:动一下,形容不理睬。 b:普通 马马儿跑到田坝上,一个人伤伤心心哭了起来。 本来已经讨到了两个芋母,可以拿回去让奶奶饱餐一顿。殊不知大舌头儿半路抢劫,看着稀饭化成水。想伦理呢,又被李茂盛打得鼻青脸舯,还提来甩到沟里头。爹娘死去了,奶奶病倒了,自己单独出门又受别人欺负。小小马马儿,生不逢时,命运是多么的凄惨啊。 在田坎上,他把打湿的衣服裤子脱下来,使劲拧了拧。然后把脸上的水珠和泪珠擦了擦,绝忘地看了看空空的篼篼,看了看远方的村子,看了看头上的天色,又沮丧地往郭家丧场走去。 郭家丧场上,帮忙的乡亲们分头行事去了,宽阔的门前只有五六个人。马马儿见对面桌上有碗热水,便走过去抿了一口,不烫,就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一旁的人们,都忙着给郭公子夫妇缝衣裳、?扣子、做鞋子、开孝帕、打纸钱、包老袱,谁也没有注意到马马儿的举动。 马马儿喝了水,正要去接近大家,却听背后嘭的一声,他回头一看,是蹲在竹笼旁边给郭夫人梳理的郑王氏,刚刚直起身子,倒在了地上。 李幺姑呐喊说:“快点快点,把她扶起来。” 刘裁缝也连声喊道:“郑王氏,郑王氏……” 陈二嫂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马马儿一趟跑过去,可云三嫂比他近些,她转过身子已经把郑王氏扶到了椅子上面。 陈秀才反应慢些,问:“怎么倒了呢?” 郑王氏缓了一口气说:“没事。” 云三嫂说:“还说没事,先就差点摔一跤了。” 黄幺娘说:“那就回去休息吧。” 郑王氏听见喊她回去休息,心里很不高兴,说:“摔一跤有什么嘛?尽都闹嘛了。” “意思都听不出来,喊你回去休息,还错啦?”李幺姑已经猜到郑王氏为什么不想走了。“等一会儿我们给郭老爷说一声,不就对了呗。” “对,我们记着给郭老爷说,”刘裁缝也说道,“郑王氏来过,她刚刚才走。” 郑王氏是一个孤独的老妇人。三月二十二那天,流沙堰村子遭遇军兵烧杀,她和云三嫂一路去捡柴,错过了与乡亲们结伴躲避的机会。在云三嫂家里住了几个月,直到乡亲们回来以后,她才回到了自己家里去。 可她家里一贫如洗,每天就靠这里撬一把野菜,那里捡几片叶子维持生计。郭家出事以后,她心想过来混一口饭吃,谁知摔了一跤。尽管大家都是好心关心她,但她有自知之明——如果中途走人,郭老爷没有看见过,到吃饭的时候,只怕人家会做脸做色。同时,也怕不了解情况的旁边人,会说她闲话。 郑王氏低下头来不说话,大家便忙碌去了。 “郑婆婆。”马马儿见郑王氏没精打采的样子,轻言细语问她道:“没有摔伤身体吧?” 郑王氏听见问话的是个小孩子,而且声音很陌生。她轻轻车过头来,盱着眼睛把马马儿看了一眼,又埋下头去,靠在椅子靠背上面。 “不舒服?”马马儿说,“那我给你捶捶背嘛。” 尽管郑王氏才六十多一点点,可这段时间,她身体衰多了。今天,天气稍微冷点,就整得到死不活。马马儿知道郑婆婆没有神气说话。便半握拳头,在她肩上、背上轻轻地拍打着。 竹哑巴从郭家大门那边走过来,路过郑王氏面前。他一眼看见了马马儿脸上的伤痕和湿淋淋的裤子,顿时惊讶起来。 他躬下身子,在马马儿裤子上面捏了一把,拧得下水来。他咿咿呀呀,比比划划,惊动了其他人。 “就是先头那个小伙子嘛。”云三嫂听见竹哑巴吵闹,抬起头来,发现马马儿全身上下,果然都是湿的,还满脸伤痕。她走过去,把细一看,马马儿身上不仅有青头儿包,脸上一条是一条的楞楞,都还挂着血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呢?” 马马儿见云三嫂和竹哑巴同情他,嘴巴一扁,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究竟谁欺负你了?”云三嫂追问说,“是大人?还是那些不懂事的娃娃?太过分了。” 马马儿用他脏得不能再脏的袖子擦着眼泪,没有说话。 “乖,”云三嫂说,“你说吧。” “是大……”马马儿哭着道,“大人……” “大人?”云三嫂又问,“拿人家的东西了?” “我……我从来不拿别人的东西……随便它有好值钱……” “是顽皮,”云三嫂挖到又问,“讨人嫌是么?” “不是。”马马儿心里道:连我都还这么小,就是你来把腰给我撑起,我也没有那个胆量,更何况奶奶经常都在教我。 “那,”云三嫂说,“凭什么打你咹?” 马马儿正想解释是别人抢他的东西,云三嫂却又嚷了起来: “太不对了吧。只图人家是个小娃娃,好欺负是么?别哭,别哭,小伙子嘛。”云三嫂把马马儿劝了一阵,又做活路去了。“一个大人,欺负小娃娃,不知怎么下得了手哦?如果我们的娃娃走出去,像这样被人打了,天唉,那也是一样的呀。” “打就打呗。”陈秀才问,“怎么一身都是水哩?” “不仅打我……还把我提来甩到了沟里头……”马马儿说,“怎不一身都是水呢……” “沟里头?心太黑了吧。”刘裁缝吃了一惊,说,“还是人么,这么冷的天……” “究竟为什么事嘛?”陈二嫂问,“总得有个原因噻?” “他们,”马马儿说话哽咽,“他们,他们抢我的芋母。” “抢你的芋母?”云三嫂唰地抬起头来,“还把你提来甩到沟里头?” “哪个哪个?”李幺姑也是一下子火了,“哪个?” “一个……一个父子俩……” “父子俩?怪不得。”刘裁缝把手里的剪刀倒起过来,咚声在桌上敲了一个。“这么可怜的娃娃,被父子俩合起打他,还甩到沟里头。” 李幺姑说:“我真希望这种人,拿给兵哥子些两刀把他砍死算了。真正的,太坏了吧。” 陈秀才问:“在什么地方?” 马马儿用手一指,说:“那边,高墩墩过去。” 刘裁缝说:“高墩墩过去,二郎杠嚯?” 陈二嫂问:“他们用什么打你?” 马马儿说:“竹子做的响刷子。” 陈秀才说:“这么坏呀?” 黄幺娘说:“别说我起心要咒哪一个,不信你看吧,这种人,终久不会有好下场。” 云三嫂说:“如果以后有人再打你,不管是谁,不给他脸。打不赢,咬也要咬他两口。人要机灵点,人不机灵总吃亏。” 听见大人们都在憎恨凶恶无赖的人,他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心肠很软,不由得抖了一口长气,然后调个方向,又在郑王氏身上继续拍打起来。 “云嬢嬢。”马马儿见大家都喊旁边这个善良的女人叫云三嫂,他自然也就称她叫云嬢嬢了。“郑婆婆浑身打颤,肯定冷。” “就是吧。”云三嫂说,“早就喊她回去休息,她就是不走。几十岁了,犟得很,你把她没办法。” 像我一样,穿这么一点点儿。但我受得了嘛,随便它好冷,跳几下就没事了。你这么大年龄,怎能跟我比呢? “郑婆婆,天上飘雪了,你还薄薄的一层,怎么不多穿一点衣服?”马马儿问郑王氏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在打抖,而且肚子还咕咕直叫。 “乖娃娃唉。”郑王氏有气无力地说道,“婆婆穷,没有衣服。” 哦,马马儿知道了,原来郑婆婆跟我一样——穷! 郑王氏休息了片刻,又站起身来,准备接着刚才的活路,继续做下去。她巴着方桌,走得摇摇晃晃,就像要倒要倒的样子。云三嫂说:“你看你,走路都站不稳了。” “站不稳喽,该不会说我要死了。”郑王氏有点多心,以为云三嫂是嫌她来吃受用,“老是这样说,你没有看见我做那么多活路呀?” “郑王氏,她不是那个意思。”陈秀才说,“是怕你身体受不了。” “就是嘛,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格呀?”云三嫂说,“来,我送你回家去。” “几十里几百里我都知道往家里面走。几步路,用得着你送我吗?” “这个郑王氏,好心好意送你,还有意见。”陈二嫂说,“真要摔一跤才服气呀?” “口口声声尽拿摔一跤作借口。”人一病,郑王氏心眼也长多了。她啪声甩了剪刀,独自咕噜咕噜道,“我走我走,免得你们看不顺眼。” 郑王氏说着,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不管她,”李幺姑说,“摔倒不关我们的事。” 云三嫂不放心,追了上去。将一根竹棍给郑王氏,说:“来,不要我送可以,把棍棍拄起。回去蒙头睡一觉,等我空了,给你请郎中。” 郑王氏接过棍棍,吭都没吭一声,埋着头,一跩一跩回家去了。 马马儿知道郑婆婆心情不好,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有几片雪花落在他脸上,才转过身子,往陈秀才旁边走去。 第16章 第15章 a:口语 马马儿来到陈秀才侧边,陈秀才认真写字,一点没有分心。马马儿无从答白,便拿起扫把,清扫垃圾,拣顺杂物,将不用的凳子、篾条、草纸整理规一1。 过了一合儿,陈秀才离开凳子进屋去了,马马儿把桌上的老袱看了又看。陈秀才叠转过来,见马马儿看得认认真真,说: “哟,小伙子,你还识得字呀?” “不。一个字儿黑巴巴,他认得我,我认不到它。” 陈秀才问:“你贵姓?” “啥子咹?”马马儿望着陈秀才,摸了摸脑壳,“噢,马马儿。” “马马儿。”陈秀才又问,“哪里人氏?” “人是?”马马儿不解其意,“……” “陈叔叔问你,”刘裁缝在侧边解释说,“在哪里住?” “我?”马马儿说,“马家坎呗。” “马家坎?”李幺姑说,“那没得好远嘛。” “众么小就一个人出来,”云三嫂听见陈秀才他们与马马儿说话,她也一边干活一边说道。“胆子还差不多哩。” “差不多?说不来的事喽2。”马马儿说,“不要饭,会饿死的。” “我问你,”陈秀才看着马马儿说,“你们大人呢?怎么不跟你一路出来……” “大人?说不得。”马马儿嘴巴一扁3,“爹娘都死了,只剩一个奶奶。”不提奶奶还好点,一提到奶奶,马马儿的眼流子就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再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嗵”声跪在陈秀才面前,“汪”声哭着道,“大叔……” “马马儿,”陈秀才慌忙说道,“要不得,要不得。” “大叔,大叔唉,求求你给我一口吃的吧,求求你吧,求求你吧……” ------------------- 1归一:规矩。2说不来的事喽:没得办法的办法呀。3扁:读bià。4烧锅夺灶:生火煮饭。 至此,陈秀才终于醒悟过来:这马马儿分明是个叫花子,过来东跩西跩,肯定是想讨要吃的。陈秀才知道,郭家已经提前开了午饭,自己家里本身没得,而且也没有烧锅夺灶,哪里去拿饭菜呢? “你……你……你真让我……下不了台呀……” 陈秀才盯着马马儿,不知所措。刘裁缝盯着马马儿,感觉太可怜了。云三嫂盯着马马儿,心里不是滋味。 “看合适1,哪个去给他找一下?”陈二嫂想起郭家中午那顿饭菜来。“看郭老爷屋头,还有剩菜剩饭么。” “老实话,你等到,我去告2一下。” 云三嫂叫陈二嫂提醒,贵兮走进了郭家去。 没得好一合儿,云三嫂果然端了一碗按得梆紧3的白米干饭来。马马儿接过饭碗,折进自己的钵钵。一声“道谢”,转身就走。 “乖,”云三嫂说,“就在这儿蒿吃吧,好好吃它一顿。” “不,”马马儿说,“我要给奶奶提回去。” “奶奶?”云三嫂忽然想了起来,人家才将个儿4说过,他还有个奶奶得嘛。 “你奶奶硬是丢心喃?众么小的娃儿儿子5,就让他一个人出来。”黄幺娘说,“万一滚到河头去了,只怕淹死都没人晓得。” “不。”马马儿说,“奶奶她……她早就饿来走不动了,已经……已经多天数没有吃过……东西了……” “呀喂喃,多天数没有吃过东西,咋个儿乘得住哦……”云三嫂想了想,“要不……你再等一下……” 竹哑巴很快明白了云三嫂的意思,他走上前去,把马马儿牵了转来。 “你先吃,吃饱点。”陈秀才见云三嫂又去了郭家,“等云嬢嬢再去给你添一点。” 尽管大家都希望马马儿吃顿饱饭,但马马儿知道,云嬢嬢进去添饭,也是求人。他怕第二转添不出来,如果吃了篼篼头的饭菜,空手回去,奶奶就会继续饿着肚子。 ------------------- 1看合适:要么。2告:试。3梆紧:很紧。4才将个儿:刚才。5娃儿儿子:小孩。 马马儿真的懂事,哪怕肚皮饿成一片片儿,他也没有先吃。直到云嬢嬢又添了冒乎乎1一碗米饭和一些凉拌的萝卜片片来,他才干出一大半装成溜尖尖2一钵钵,然后将剩下的少部分端到嘴边,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马马儿吃了饭菜,谢过众人,提着篼篼走了。 紫竹寺在流沙堰村子的西北角,与村子相隔泡十个3田远。马马儿回到庙子里头,先把讨来的饭菜干成倯泡泡4三碗,端两碗放起,留作下顿,搁一碗在侧边。然后用吃奶奶的力气,把饿得快要死去的奶奶朝上头拖了一截,再轻轻搊来凴在5墙上。待奶奶坐稳以后,他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一箸菜一口饭,慢慢吂6着奶奶。白米干饭太硬了,奶奶吃得困难,马马儿就把饭抽到锅头,拿碗背背背7了几下,又重新添到碗头,继续吂着奶奶。 好不容易,终于给奶奶吂了半碗碗儿。马马儿想: 虽然今天讨到了一些米饭,可是明天、后天……又怎么办呢?这年头,饭是不好讨的呀,手气不好,几天开不了张。既然今天手气不错,那就趁早,再出去走走。看能不能再讨一些饭菜回来,给奶奶熬点耙耙啰啰8的稀饭。只要接到两三顿让奶奶填饱肚皮,她肯定就会站起来和我一起去要饭了。有奶奶一路,别人就不敢打我了。 想到这里,马马儿又把奶奶放回原处,重新搭上铺盖。 马马儿出了山门,他里路走里路想:郭家有钱,而且仁义,难得碰上这样的好人家。眼下郭家有事,需要人手。我去帮帮他们,那不是更好讨要吗? 聪明的马马儿,又去了郭家丧场。 还隔几个田远,马马儿已经听到郭家门口有人哭丧,好生悲痛。他走近一看,郭公子夫妇已经入棺,正准备抬到坟园里去。 这时的丧场上,除了那些扎得起9的男人和几个比较急跳10的妇女之外,先前看见过的老人、妇女和儿童,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1冒乎乎:装得高出碗边。2溜尖尖:装得堆起尖尖。3泡十个:十来个。4倯泡泡:松。5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6吂:māng,喂。7碗背背:碗背;背:压,把饭压烂压绒。8耙耙啰啰:焦酽入口。9扎得起:为朋友、长辈、领导或看重的人卖力。10急跳:活跃。 马马儿觉得自己来得还算时候。要是他们提前把人抬走了,也就没有人知道我马马儿曾经过来帮过忙。想再次讨口饭吃,可能就没得浪么容易。马马儿赶紧把篼篼放在隐蔽处,拣把锄头扛在肩上,作鼓躴筋地做好准备,要跟大家一起把坟院里去。 当然,马马儿将子走拢丧场上,就叫藏在周大爷屋头的狗娃儿,从门缝头把他挂到了1。马马儿一点不怯生,让狗娃儿也来劲了,他“哗”声推开大门,一趟冲了出来。 云三嫂看见狗娃儿飞叉叉的跑,大声骂道:“妈哟的,喊你娃娃去藏到,偏偏要跑出来,你愁军兵些弄不死你嚯?” “他都不怯生。”狗娃儿木拙,他指了一下马马儿说,“我还不而不怯生。” “他,你晓得他是哪个不?给人家舔勾子2都不要你呢。” 狗娃儿抬头看了看马马儿。 “他叫马马儿。你看人家好作劲,哪百年就一个儿当家为人了。”云三嫂说,“像你,门圪仆返耐涞蹲臁vp簧锨埃?不上阵,还光晓得啰唣人3。” 狗娃儿听娘夸奖马马儿,他又把马马儿打量一番,觉得他干细儿干细儿4的样子,根本就不咋个儿。 “那低低儿大,才打拢我的明宝过点。比我都还浴…” “啧?不服气?” 狗娃儿听娘反问了一句,才真有些佩服起马马儿来:至少,他敢一个人单操。 “我得你说嚯,不准合起5欺负他哟……”云三嫂话还没有说完,狗娃儿一趟跑到了前里去,“妈哟的,看我掌你的家伙嚯。” 马马儿沕倒脑壳6,眼泪偷偷的流。还是狗娃儿安逸,再穷,毕竟有娘痛爱。可我呢?不仅没有娘了,连奶奶都还需要我来照顾。 马马儿心酸,也就没有留意云嬢嬢又说了些什么。 ------------------- 1挂到了:看到了,瞅到了。2舔勾子:巴结。3啰唣:指小孩行为让父母很难服侍。4干细儿:干瘦。5合起:合读gé,伙起,联手。6沕倒脑壳:沕音密,埋着头。 “大家准备好,猪儿子吃奶奶——各人认到各人的。” 曹兴发吼了一声,出殡了。竹哑巴打着伙把,跑在最前里。郭家二公子端着灵牌,走在灵柩前边。郭大汗儿、江泥水匠、陈秀才、周大爷等人抬丧,后头的人放声大哭。云三嫂手提篼篼,跟在后蹄,象征性地抛撒一些“买路钱”。 郭家大黄狗很通人性,它也跟在人群中,軃起尾巴儿骚疾跑1。 坟园离村子二三十个田远,全是勾儿勾儿弯弯,两边两岸都有浪多树子荒荒的泥巴路。狗娃儿走了一截,心头害怕,不敢往前去了,便飞也似的朝周大爷屋头跑去。 狗娃儿从马马儿身边跑过,扇起一股风来。马马儿贵兮把身子一侧,狗娃儿偏起脑壳盯他一眼——当真凶,众么吓人,他居然敢把坟院里去。 送葬的乡亲们来到单坝坝上,一块二块吓酥吓酥,只有郭大汗儿整得住2,偏要来个求不信。走着走着,他突然对江泥水匠说道: “来,我们把‘喔嘿嘿’打起。” 江泥水匠说:“打不得,‘喔嘿嘿’声音浪加大,拿得军兵听见了咋整哇?” 郭大汗儿说:“听得见啥子哦,出了村子就不存在。你看后头,一把连都在哭哭昂昂。我们姓郭的人死了,不打‘喔嘿嘿’,拿给别人欢喜。打起‘喔嘿嘿’才有气氛。” 江泥水匠说:“算了,看遭吼了。” 郭大汉儿说:“哪个吼哦?来,闹起。” 江泥水匠说:“那你先来哇。” 郭大汉儿说:“对哇,那块幺儿不来嚯。整太声点哟。” 江泥水匠说:“要得。” “喔嘿嘿……喔嘿嘿……”虽说郭大汉儿有点长不醒,但他的“喔嘿嘿”确实拿得过沟3,不仅声气太4,而且还打得飞加圆5。 “喔嘿嘿……”接着,江泥水匠也鼓起气来使劲吼道,“喔嘿嘿……” ------------------- 1骚疾跑:跨步奔跑。2只有……整得住:贬,比任何人都行(自以为是)。3拿得过沟:整得好。4飞加圆:一气呵成。5太:大。 曹兴发听见打‘喔嘿嘿’,哗声把脸一垮,高声嚷道:“爪子爪子?你两个肇啥子肇1?还没有拿得军兵整灰心嗦?” 郭大汉儿和江泥水匠遭曹兴发日朗,逼到歇火。 到了坟园头,大家都想快点煞搁,毛尔协糊2的,完全没按程序。郭公子夫妇都还没有掩埋煞搁,其他人又把谭木匠枋子也抬来了。 乡亲们三车两逛3,掩埋了死者,一刻也不停留,就叮叮咚咚回了流沙堰村子去。 ------------------- 1肇:不严肃,或捣乱,糊来。2毛尔协糊:粗糙,不精细。3三车两逛:三下两下。 b:普通 马马儿来到陈秀才旁边,陈秀才认真写字,一点没有分心。马马儿无从答白,便拿起扫把,清扫垃圾,拣顺杂物,将不用的凳子、篾条、草纸整理规矩。 过了一会儿,陈秀才离开凳子进屋去了,马马儿把桌上的袱子看了又看。陈秀才叠转过来,见马马儿看得认认真真,说: “哟,小朋友,你还识得字呀?” “不。一个字儿黑巴巴,他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陈秀才问:“你贵姓?” “咹?”马马儿望着陈秀才,在头上摸了摸,“噢,马马儿。” “马马儿。”陈秀才又问,“哪里人氏?” “人是?”马马儿不解其意,“……” “陈大叔问你,”刘裁缝在旁边解释说,“在哪里住?” “我?”马马儿说,“马家坎呗。” “马家坎?”李幺姑说,“那没有多远嘛。” “这么小就一个人出来,”云三嫂听见陈秀才他们与马马儿说话,她也一边干活,一边说道。“胆子还不小哩。” “没法呀。”马马儿说,“不要饭,会饿死的。” “我问你,”陈秀才看着马马儿说,“你们大人呢?怎么不跟你一路出来……” “大人?别提了。”马马儿嘴巴一扁,“爹娘都死了,只剩一个奶奶。”不提奶奶还好点,一提到奶奶,马马儿的泪水就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嗵声跪在陈秀才面前,汪声哭着道,“大叔……” “马马儿,”陈秀才慌忙说道,“要不得,要不得。” “大叔,大叔唉,求求你给我一口吃的吧,求求你吧,求求你吧……” 至此,陈秀才终于醒悟过来:这马马儿分明是个叫花子,过来东走西走,肯定是想讨要吃的。陈秀才知道,郭家已经提前开了午饭。自己家里本身很穷,又没有生火煮食,哪里去那饭菜呢? “你……你……你真让我……下不了台呀……” 陈秀才盯着马马儿,不知所措。刘裁缝盯着马马儿,感觉太可怜了。云三嫂盯着马马儿,心里简直不是滋味。 “要不,哪个去给他看一下?”陈二嫂想起郭家中午的那顿饭菜来。“看郭老爷家里面,还有剩菜剩饭么。” “好的,你等着,我去试一下。” 云三嫂叫陈二嫂提醒,立即走进了郭家去。 没用多久,云三嫂果然端了一碗白米干饭来。马马儿接过饭碗,倒进自己的钵钵。一声“道谢”,转身就走。 “乖”云三嫂说,“就在这里吃吧,好好吃它一顿。” “不,”马马儿说,“我要给奶奶提回去。” “奶奶?”云三嫂忽然想了起来,人家刚才说了的,他还有个奶奶。 “你奶奶真是放心呢?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一个人出来。”黄幺娘说,“万一滚到河里去了,只怕淹死都没人知道。” “不。”马马儿说,“奶奶她……她早就饿来走不动了,已经……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吃过东西了……” “呀喂呐,很多天没有吃过东西,怎么受得了呀……”云三嫂想了想,“要么……你再等一等……” 竹哑巴很快明白了云三嫂的意思,他走上前去,把马马儿牵了过来。 “你先吃,吃饱点。”陈秀才见云三嫂又去了郭家,“等云嬢嬢再去给你添一点。” 尽管大家都希望马马儿吃顿饱饭,但马马儿知道,云嬢嬢进去添饭,也是求人。他怕第二转添不出来,如果吃了篼篼里面的饭菜,空手回去,奶奶就会继续饿着肚子。 马马儿真的懂事,尽管肚子饿成薄薄的一片儿,他也没有只顾自己。直到云嬢嬢又给他添了很满的一碗米饭,和一些凉拌的萝卜丝来,他才干出一大半,装成堆尖的一钵钵,然后将剩下的少部分,端到嘴边,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马马儿吃了饭菜,谢过众人,提着篼篼走了。 紫竹寺在流沙堰村子的西北方向,与村子相隔十来个田远。马马儿回到庙子里面,先把讨来的饭菜干成三碗,端两碗放着,留作下顿,放一碗在旁边。然后用吃奶的力气,把饿得快要死去的奶奶往上拖了一截,再轻轻将她扶来靠着墙头。待奶奶坐稳以后,他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一点菜一口饭,慢慢喂着奶奶。白米干饭太硬了,奶奶吃得困难,马马儿就把干饭倒在锅里,用碗背揉了几下,又重新添到碗里,继续喂着奶奶。 好不容易,终于给奶奶喂了半碗饭菜。马马儿想: 虽然今天讨到了一些米饭,可是明天、后天,再后天,又怎么办呢?这年头,饭是不好讨的呀。手气不好,几天开不了张。既然今天运气不错,那就趁早,再出去走走。看能不能再讨一些饭菜回来,给奶奶煮点可口的稀饭。只要连续两三顿,让奶奶填饱肚子,她肯定就会站起来和我一起去要饭了。有奶奶一路,别人就不敢打我。 想到这里,马马儿又把奶奶放回原处,重新搭上铺盖。 马马儿出了山门,他一边走一边想:郭家有钱,而且仁义,很难碰上这样的好人家。眼下郭家有事,需要人手。我去帮帮他们,那不是更好讨要吗? 聪明的马马儿,又去了郭家丧场。 还隔几个田远,马马儿就已经听见郭家门口有人哭丧,好生悲痛。他走近一看,郭公子夫妇已经入棺,正准备抬到墓地里去。 这时的丧场上,除了那些很卖力的男人和几个比较活跃的妇女之外,先前看见过的那些老人、妇女和儿童,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马马儿觉得自己来得还算时候。要是他们提前把人抬走了,也就没有人知道我马马儿曾经过来帮过忙。想再次讨口饭吃,可能就没那么容易。马马儿赶紧把篼篼放在隐蔽处,拣把锄头扛在肩上,认认真真做好准备,要跟大家一起把墓地里去。 当然,马马儿将将走到丧场上,就叫藏在周大爷家里的狗娃儿,从门缝里头把他看见了。马马儿一点不害怕,让狗娃儿也很好奇,他哗声推开大门,一趟冲了出来。 云三嫂看见狗娃儿跑得飞快,大声骂道:“妈哟的,喊你娃娃去藏着,你偏偏要跑出来,你愁军兵弄不死你是么?” “他都不害怕。”狗娃儿懵懂,他指了指马马儿,说,“我也不怕。” “他,你知道他是谁么?跟他学,还不够格呢。” 狗娃儿抬头看了看马马儿。 “他叫马马儿。你看人家好厉害,早就当家为人了。”云三嫂说,“像你,只知道耍嘴皮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要让人来服侍。” 狗娃儿听娘夸奖马马儿,他又把马马儿打量一番,觉得他面黄肌瘦,根本就不怎么样。 “那点点儿大,才到我的额头过点。比我都还瘦。” “怎么?不服气?” 狗娃儿听娘反问了一句,才真有些佩服起马马儿来:至少,他敢一个人出来混。 “我给你说嚯,不准伙起其他人欺负他哟……”云三嫂话还没有说完,狗娃儿就一趟跑到了前边去,“妈哟的,看我打你的家伙嚯。” 马马儿埋着头,眼泪偷偷的流。还是狗娃儿好,再穷,毕竟有娘痛爱。可我呢?不仅没有娘了,连奶奶都还需要我来照顾。 马马儿心酸,也就没有留意云嬢嬢又说了些什么。 “大家准备好,各自找到自己的事情做。” 曹兴发一声大吼,出殡了。竹哑巴打着伙把,走在最前面。郭家二公子端着灵牌,走在灵柩前边。郭大汗儿、江泥水匠、陈秀才、周大爷等人抬着灵柩,后面的人放声大哭。云三嫂手提篼篼,跟在后头,象征性地抛撒一些“买路钱”。 郭家大黄狗很通人性,它也跟在人群中,拖着尾巴儿一起跑。 墓地离村子二三十个田远,全是弯弯曲曲,两旁都有很多树林和荒草的泥巴路。狗娃儿没走多远,心里害怕,不敢往前去了,便飞也似的朝周大爷家里跑去。 狗娃儿从马马儿身边跑过,盯了马马儿一眼——当真厉害。这么吓人,他居然敢把墓地里去。 送葬的乡亲们来到田野上,大家都很害怕,只有郭大汗儿,偏偏要在众人面前出点风头。走着走着,他突然对江泥水匠说: “来,我们把号子吼起。” 江泥水匠说:“吼不得,声音那么大,叫军兵听见了怎么办?” 郭大汗儿说:“听得见什么哟,出了村子就没事。你看后面,尽都在哭丧。我们姓郭的人死了,不闹一闹,叫别人小看。吼起号子才有气氛。” 江泥水匠说:“算了,会挨骂的。” 郭大汉儿说:“谁骂你哟?来,闹起。” 江泥水匠说:“那你先来哇。” 郭大汉儿说:“对哇,幺儿不跟着来嚯。整大声点哟。” 江泥水匠说:“要得。” “喔嘿嘿嘿……喔嘿嘿嘿……”虽说郭大汉儿有些假聪明,但他的号子确实喊得好,不仅声音大,而且还吼得刚劲有力。 “喔嘿嘿嘿……”接着,江泥水匠也鼓起气来,使劲吼道,“喔嘿嘿嘿……” 曹兴发听见了,黑起脸色,厉声批评道:“闹什么闹?还没有叫军兵整怕是么?” 郭大汉儿和江泥水匠挨曹兴发批评,随即闭嘴。 到了墓地里头,都想快点完工,大家草率行事,完全没按程序处理。郭公子夫妇都还没有掩埋完毕,其他人又把谭木匠枋子也抬来了。 乡亲们掩埋了死者,一刻也不停留,就匆匆忙忙回了村子去。 第17章 第16章 a:口语 擦到小晌午,李茂盛听到了郭公子遭丢翻的消息。 但有多种说法,让他弄不醒火1,究竟是咋个儿一回事。他慌慌忙忙刨了几口冷饭,把隔壁邻居王铁匠喊起,按起一潮2,跑到了郭家来。 两人走拢郭家龙门子外前,郭公子夫妇刚好出殡走了。李茂盛贼眉贼眼3看了一下,地下头果然撒有纸钱。于是喊道:“王铁匠!” 李茂盛喊话的同时,把脑壳往大门方向一摔,做了个敲门的暗示。王铁匠老实,立即上前,把门敲4得“嘭嘭”直响。 在郭家后房的草屋头,张端公、周大爷、孙大贵正围在地铺侧边,陪着郭员外。忽然,他们隐隐约约听见了敲门声。张端公唰声抓起铺盖,把郭员外塕在铺盖窝儿窝儿头,周大爷和孙大贵贵兮撒些谷草在面面上。然后,三人咚声钻到干谷草里面去,藏了起来。敲门声虽然急促,但有节奏。周大爷问:“是背得把坟院头去的人些回来了?” 孙大贵说:“不像。我们告过点子,把后头来呐喊,不敲门。再说,他们也没得众么快性5,我算过时间,还够整一哈呢。” 张端公说:“那,会不会把他们吓回来了呢?” “既然码不实在,”孙大贵把眼睛一挤,说,“看哪个出去睃一下不?” “那……”尽管张端公也很害怕,但他毕竟是半边主人家,逼到硬起头皮说道,“我招去吧。” “你一个儿?”孙大贵又出花点子说道,“干脆喊周……” “对哇,”张端公说,“等周大爷得我一路。” 周大爷被点到了,用猫儿猫儿声说:“好吧。”周大爷刨开谷草,站起身来,陡然想起了冯水生,“唉,老实话6,冯水生在门口得嘛。” “没有,在床门前没沕到脑壳7睉瞌睡。”张端公说,“说他还没有咋嬢对伙啊嗻8。” ------------------- 1醒火:清楚。2按起一潮:急匆匆。3贼眉贼眼:贼读罪。4敲:不读qiāo,读kāo。下同。5快性:快迅,快。6老实话:想起来了。7沕倒脑壳:埋头。8没有咋嬢对伙:身体没有恢复。 “唉呀,就对伙都等求于零。”孙大贵说,“早就吓悚了。” “啥子哦?”周大爷齆声齆气说,“浪么不经吓嚯。” 张端公和周大爷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刷尥点嚯1,嫑死尅尅的2。”张端公说,“如果情况不对,我们就三两法式跳到犯水圈坑头3去跍到4。” “反正我……”周大爷说,“跟到大哥走,不得栽跟斗。” 两人走拢大门口,先在柱头后面跍了一下。张端公才吓酥吓酥走上前去,当他刚要靠近大门的时候,大门“嘭嘭嘭嘭”震动起来。张端公顿时吓了一大跳。 “开门!开门!有没得人哦?” 喊开门的不像是军兵,二人很快镇定下来。张端公弓起5背背儿,眯起半边眼睛,从砸烂的木门眼眼上往外一看: 豁,原来是李茂盛和王铁匠——两个老鬼! 门开了,李茂盛说:“整求这半天才来开门,我默到一满都死了得。” “耳朵不好,”张端公赔礼道,“没有听见,对不起。” “逋儿迸!” 李茂盛是流沙堰村子的跨杆里长。虽说倒灶年打年了,可他走进郭家,仍然还把阵相搬起,架势整够。一点不理张端公和周大爷。而跟在后头的王铁匠,则比较客气。主动招呼说:“张端公,周大爷,你们都在呀。” 张端公、周大爷点点头,随即把门关了。 李茂盛寻6了一下,说:“郭金山喃?” 张端公说:“在后蹄。”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钱腹心7,说到钱财,心比斗羌还太8。他在这个时候跑起来,不要胡琴笛子都谙得到,负责是来吃兮兮撒的。 虽说张端公是外村人,但张端公是郭家的女婿。而且常与李茂盛接触,自然也了解他的为人。 ------------------- 1刷尥点:灵活点。2死尅尅:不活泼。3犯水圈坑:犯水,地下水上翻。4跍到:跍读gu,缩着。5弓:读jiong,身体弯曲像弓一样。6寻:这里读xin,迟疑。7钱腹心:爱财如命。8心比斗羌太:斗羌,蔑编用具。心比斗羌还大,心凶。 尽管张端公和周大爷心头,大半截没有安逸。但张端公和周大爷,都是有脑壳的人。眼下毕竟是郭家遇到事了,人家既然过来,不管咋说,也算郭家客人。所以,张端公和周大爷在面子上,还是尽量给郭员外搊起1。 “二位请。” 周大爷把手一指,李茂盛便丧起脸,背着手,叮叮咚咚朝后头走去。 周大爷害怕李茂盛耻儿笑藏在草屋里头的郭员外,被军兵吓来像掐尾巴的老水子嬢3,便快步抢到前里去,大声通报说: “是李大爷和王铁匠他们来了,有客人到!” 周大爷话音一落,草屋头一下子响起了接续不断的咳嗽声,和撤除抵门杠声。 “怪不得,四到处清风雅静。原来一把连都在垰垰头跍到2。”李茂盛愣起眼睛,到处看了一番。“啥子东西吓得众么凶哦?” 张端公把李茂盛和王铁匠带进草屋侧边的一个空屋头,随手将歪巴离爪4的凳子些搌了一下,让两人坐了下来。 没得好一合儿,孙大贵和周大爷扶着郭员外,也走了进来。郭员外有气无力说道:“李大爷、王铁匠,等你们动步了,等你们费心了。” “来看郭老爷,应该噻。”李茂盛起身说道,“只是我们才将子听到说,来迟了些。请郭老爷见谅。” “郭老爷,还是把房圈头去不?”王铁匠见郭员外身子不歇气抖动,“外前冷,你可能乘不住。” “对对对,这儿蒿5风大,四到处都是敞的。”李茂盛说,“郭老爷身体差,冻住了人吃亏,把房圈头去偎到6要好点。” 郭员外偏起脑壳,做了个听不见的样样。 “李大爷说外前冷。”张端公贵兮说道,“喊你把房圈头去偎到。” “噢,没得事。”郭员外坐了下来,“我乘得住。” “你们两大爷,干脆朝这儿搌点子。”孙大贵说,“不然,郭老爷他听不到。” ------------------- 1搊起:撑面子。2像老水子娘:像老鼠一样。3跍读gu,缩着,藏到。4歪巴离爪:东偏西倒。5这儿蒿:这里。6偎到:盖到,使其暖和。 “这另子,再都没有谙到,郭老爷屋头,竟然出众么大个事情。”李茂盛搌过位置后,说,“先晓得呻,拜回来求得。” “是哇……”郭员外说,“光是哪个晓得咹……” “张端公,我听得倒明不白,”李茂盛问,“郭公子究竟是咋个儿一回事哦?” “呦喂,嫑说了,像鬼找到了嬢。”张端公说,“侄儿子他们把河边上去修船吧……” “噢,修船嚯。”不等张端公把话说完,李茂盛唰声把脑壳一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郭金山,一拢屋就抢先占口岸,难怪我片尖脑壳都钻不进去。光昂当钱钻子1,安逸呗?“正当停停个儿坐在屋头喝杯闲茶,还求事没得言2。” “咋说咹?晓得要乱尿,肯定就不得喝汤汤。”郭员外抖着气说,“心想抓紧时间,把它整完算了,单单……” “郭公子还不而,众么着急爪子吧?你又不忙到买米来下锅。”李茂盛话中有话,只怪你郭金山的下一代不驻财,不发旺。本想找点钱,结果钱没有找到,反而把人都整日塌求3。“你看这下,整来好耙人4吧。” 孙大贵说:“牵端说呐,并不是郭公子着急……” “是嘛,龟儿子些,硬是太做得出来了。”李茂盛口是心非说,“所以我高矮要来给郭老爷扎起5。” “李大爷。”张端公见李茂盛把意思理解到了一边去,说,“你还没有听懂是咋个儿一回事。” “哪个说我没有听懂喔?你们一说,我就晓得那块意思了。”李茂盛又问,“唉,这是今天啥子时候发生的事咹?” 孙大贵说:“清早过低低儿子6。” 王铁匠问:“浪么早7啊?” “早?”李茂盛把眼睛一鼓,说,“半心要收拾你,他害怕早嚯?” “妈哟呐,”王铁匠骂道,“……” ------------------- 1钱钻子:拼命找钱的人。2求事没得言:啥事都没得。3日塌:死。4好耙人吧:难以接受。5扎几:站拢。6清早过低低儿子:7早晨过点。浪么早:那么早。 “管他咋说,人家先把渡口占到,还是方便大家噻。”李茂盛比嘴勒视说,“有些人,心胸狭窄,环盛见不得人家在河上寻几个钱。” “寻啥子钱哦?”张端公心头一点不了然,“求劳呢,掽到就是钱。” “李大爷,背得你说的那块意思,我是看到,看到这河上没得船……” 郭员外接到说上几句又咳嗽起来,周大爷立即在他背壳壳上,轻轻拍了拍:“郭老爷休息一下,郭老爷休息一下。” “河头众久没得船,大家一点不方便。”张端公见他舅子咳来话都抖不转了,便接到解释说道,“我们大哥,心想把船整巴适……” “没得船是不方便吧,这话还消说咹啧?”李茂盛假正经,声气比张端公还太,“我才肯信1,哪个好整得住嚯?来收拾人家郭公子。是对的来给我两个招住2哇?哈怕怪都搞出来了,我今天叫出来?块干腰落3。” “李大爷,”张端公说,“你听我给你说嘛……” “嫑忙嘚,说拢这儿间,我叫反问一句。”李茂盛说,“你们晓得仇家是哪个呗?” “给你解释你又不听,”张端公轰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还有哪个吧?” “哪个咹?”李茂盛问道。 “哪个?”孙大贵说,“当然是军兵些喽。” “咹?”李茂盛轰声把脑壳一抬,“军兵些呀?我还说是……” “这年头,除了军兵。”周大爷说,“哪个干得出这些事来吧?” “日啧,搞半天是他几爷子嚯。”李茂盛牙子一咬,大声骂道,“滚他妈的。” “狗杂种些。”王铁匠也卷了一句,“太不成天亮了4。” “是不成天亮吧。说起那些遭刀不死的兵哥子,我硬打得燃火5。”李茂盛越说越上气。“一天到黑杀过去杀过来,整死众多人不为出气,还把里长给我整倒桶了6。” “人家说事前往往都有劫兆。”王铁匠说,“你们把细想过呗?” --------------------- 1我才肯信:我就不信。2招住:站出来接招,伦理,较劲。3?干腰落:打抱不平。4不成天亮:太坏。5打燃火:发火。6倒桶:垮杆。 “咋没得咹?前里那块塔子,矗得儿间浪多年都没得问题,昨瓦兮无缘白故,娄底底1倒了。”孙大贵说,“清早起来,郭老爷走进灶门前,缸缸烂了,车起过来呢,坛子又爆了。你说好日怪吧……” “坛子,缸缸,就说不经使了。”郭员外说,“那块塔子,你们一满都晓得,浪么作实2,它都要倒嗲。” “这块人,”李茂盛说,“往往要迷倒一窍。” “事后一想,”张端公说,“才晓得这些都是劫兆。” “我就明不穿,郭公子浪加精灵一块人。既然看到是军兵来了,还紧倒得儿间爪子?”李茂盛对钱,相当敏感,他又想到了钱的份儿上去,一定是郭公子,想在军兵身上敲几个钱。可你郭公子也不想一想,老鼠子打猫儿的主意,硬是要钱不要命了嗦?“你咋把他们的东西想得下来吧?” “想啥子东西哦?环盛要弄块瞎求说。”郭员外心头一点不通泰,“我是起好心,喊他们抓紧时间几下把船修好,方便行人,正在修船的时候,碰上了军兵。” “反过来说,还是你们失误了。”李茂盛说,“修船摆渡,那是很忌讳的事情,没有说择一块日子,早一天迟一天都没得这场事。” “说得哦,这又背得开张法式。”张端公说,“简简单单把船修一下,择啥日子咹?不可能打一块屁也要择块日子吧。” “张端公,嫑说浪多了。”李茂盛历来嫉妒张端公,只要张端公一开腔,他总是要打他官腔,“人都整来摆起了,还有啥子争辩呐?” “说去说来,还是怪老天爷。”王铁匠说,“他一点不长眼睛。” “老天爷,”周大爷说,“他管你啥子闲3事哦?” “我求都不肯信……”郭员外气来眼泪长淌,项桩耷起。“我郭金山这屋人,究竟做了啥子缺德事嘛……” “郭老爷,世间上没得后悔药卖。”李茂盛翻起眼睛睥视了郭员外一眼,“说难听点,命就纵块长起得。” “你们嫑得,不仅令郎和媳妇儿……还把人家谭木匠也……也诖误了得嘛……” --------------------- 1娄底底:从底部。2作实:结实。3闲:读寒。 “啥子咹?还有谭木匠?”李茂盛假意惊讶起来,“那这块事情当真整得太大了。” “龟儿子砍脑壳的军兵些呀,砍脑壳的军兵些呀,你们咋个儿要在流沙堰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呀……”郭员外拖声吆吆哭道,“把我一屋人整来呀众么惨呀,你们太把人整钉心啦……” “我说这里头,要怪就怪谭木匠。”反正谭木匠死了,随便李茂盛咋个儿啭他1,都不会有人跳出来招住。“浪么精灵一块人,你是欻啥子呐2?既然看到是军兵来了,就该把小两口支起走噻。你不仅没有把人家支起走,还反过来把人家害了得嘛。” “要得公道,打块颠倒。”张端公说,“虽然谭木匠是没有把他们支起走,但也不一定怪得住他,毕竟连他连得毛了。当时,冯水生也得儿间,他们几个,就只有冯水生滑脱3。” “吙!还有冯水生嚯。你们请的啥子长年哦?关键时候贪生怕死,主人家都没有跑脱,他反而跑脱了。得哪里啊?”李茂盛啪声就在凳上一拍,做起硬要找冯水生麻烦的架势。“我招去把他刁出来4,得郭公子陪葬。” “在厢房头。” 张端公晓得李茂盛是假意嚎盘5,撩子6给他说块塌塌,看他究竟要整嬢名堂7。可周大爷不懂窍,贵兮上前把李茂盛呼到说: “不不不,他还是整憨了。到这合儿,都还爬不起来。” “爬不起来吗,他把命保到了吧。”李茂盛干活闹,高矮不干。 “算了,算了,不他两块一样的。”孙大贵也在侧边劝解道,“年轻人不懂事,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等我们把事情整煞搁了,慢慢个儿找他摆牌子。”李茂盛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怪得搞出来了,怯生他装疯迷像。” “我估计,当时的情况可能有点复杂。”王铁匠说,“你想吧,飞花渡好久没有来过军兵了,一下子看到军兵,肯定忙人无计。” “逋儿迸。啥子忙人无计哦?” --------------------- 1啭:1指出缺点或说坏话;2找理由让别人请吃。2歘啥子:干什么。3滑脱:跑脱。4刁出来:抓出来。5嚎盘:发脾气。6撩子:1专门;2故意,但有捉弄的意思。7娘名堂:什么名堂。 李茂盛壳儿冲1,咚声又来了。 “十几头的时候,我才教过他。大上燕天,对,是大上燕天。我又给他说,军兵好久没有来过了,要注意到啊。他说晓得,牙子都吃黄了,连这些事情得懂不起嚯。教不来呗,龟儿子啥子事都打懒条。” “李大爷,事情没有整清楚。”王铁匠说,“嫑终终2怪谭木匠。” “你咋勾子嘴哦?怪冯水生你们不干,怪谭木匠你们也不干。不而怪我?”李茂盛轰声毛了,“怪我里长跨杆了,保护不了大家是不?这话也说得过去,要是我还当到里长,敢说,流沙堰就不会像今天这块样子。” “李大爷息怒,李大爷息怒。”李茂盛在郭家屋头发猫儿威,张端公赶紧把他拍到。“我们不怪李大爷,我们不怪李大爷。这是自不小心,自不小心。” “这是在郭老爷屋头,我不好发火得。”李茂盛吼着道,“如果是在外前,老子不他闹块三街才怪。” “郭老爷,喝水不?”周大爷见李茂盛牛逼哄哄,乱提虚劲,而郭员外又一点不想听,便贴近郭员外耳朵说,“我给你倒杯热水来嚯。” “不喝。”郭员外摆着头说,“不喝。” “纵块起,张大姑爷把李大爷、王铁匠陪好。”孙大贵说,“我们把郭老爷扶到床上去。” “算求了。”李茂盛见孙大贵想把郭员外渡起走,慌忙说道,“我们一满都进去,多陪郭老爷摆合儿龙门阵。” 李茂盛把郭员外柳到3不放,大家就不好再提进房圈的事了。 “说句老实话,正当把我弄死了,还啥子事都没得。”郭员外哭着道,“可偏偏整到儿子身上去……还有我那块儿媳妇儿,她还是大肚皮哩……” “呀喂喃,你们媳妇儿还是大肚皮呀?”李茂盛装得飞像,颈项一缩假过事又是一惊。“所以说呀,你我几个侧边人,随便咋个儿都体会不到郭老爷的心情。” “龟儿子些,太坏了吧。”王铁匠见郭员外气得不成样子,咬牙切齿说道,“斗毛了,我叫撩便遇他们一下。” --------------------- 1壳儿冲:好说白话。2终终:全,尽。3柳到:扭到,赖着,纠缠的意思。 “你看,人家王铁匠才真的是个男子汉哩。”李茂盛说,“最起码,他敢说几句大话。” “大话?我才给你大话哩。”王铁匠本身气愤,加上李茂盛把高帽子给他?起1,说话满起刚声。“兴纵块起来,是要跟他们拼吧。” “对,”李茂盛督起2王铁匠说,“拼。” “枉自,鸡蛋咋碰得赢石头嘛?”张端公把调子降了下来,“你去,只有吃搁起3。等天老爷收拾他们,几爷子总有一天要吃满吧。” “你这块老东西,枉自把男儿汉变,逮到就打缩脚捶。”李茂盛狠声莽气说道,“这是几条人命哦,我们的命浪么不值钱呀?弄不赢就不弄,不而干遭?” “李大爷。”张端公把脸一码,说,“嫑支瞎子跳岩了。” “啥子咹?支瞎子跳岩?”李茂盛轰声站起身来,“爬啊。张端公,我才来才好一期期儿吧,打我官腔都干几另了。你们当真是亲戚,你就不得了了。等老子搭转4了,我叫得郭老爷出口怨气。” “李大爷的话,”张端公说,“老母猪的胯5。” “张端公,你硬是宝特唐6呐。”李茂盛又在大腿上使劲一巴掌,“尽说些二假良话7,就再都没有说,唉,咋个儿帮郭老爷想点办法,把这船撑过去。” 李茂盛骂张端公,张端公心头也是气鼓气涨的。 “不看大家都是搞惯的人些,那气给你愤弹8了。”李茂盛气腾了,“撵山9没得你,短欠10就有你,尽当歉耳子?!” --------------------- 1?起:戴起。2督起:怂恿煽风点火。3吃搁起:吃亏,挨起。4搭转:翻身。5胯:读喀。6宝特唐:傻子。7二假良话:让人心里不爽的话。8愤弹,打燃火:发火。9撵山:干事。10短欠:揭短。?歉耳子:假精灵。 b:普通 临近中午,李茂盛听到了郭公子遇害的消息。 但有多种说法,让他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慌慌忙忙吃了几口冷饭,把隔壁邻居王铁匠喊起,一趟跑到了郭家来。 两人走拢郭家大门口,郭公子夫妇刚好出殡走了。李茂盛贼眉鼠眼看了看,地上果然撒有纸钱。于是喊道:“王铁匠!” 李茂盛喊话的同时,把脑袋瓜儿往大门方向一摔,做了个敲门的暗示。王铁匠老实,立即上前,把门敲得嘭嘭直响。 在郭家后房的草屋里,张端公、周大爷、孙大贵正围在地铺旁边,陪着郭员外。忽然,他们隐隐约约听见了敲门声。张端公唰声抓起被盖,把郭员外盖在被盖里头,周大爷和孙大贵随即撒些谷草在表面上。然后,三人迅速钻到旁边的谷草里面去,藏了起来。 敲门声虽然急促,但有节奏。周大爷问:“是不是把墓地里去的乡亲们回来了?” 孙大贵说:“不像。我们说好的,到后面来呐喊,不敲门。再说,他们也没有这么快,我算过时间,还够等哩。” 张端公说:“那,会不会把他们吓回来了呢?” “既然搞不清楚,”孙大贵把眼睛一挤,说,“哪个出去看一下么?” “那……”尽管张端公也很害怕,但他毕竟是半边主人家,便硬起头皮说道,“我去吧。” “你一个人?”孙大贵又出花点子说道,“要不,喊周……” “对哇,”张端公说,“周大爷跟我一路去。” 周大爷被点到了,用细微的声音说:“好吧。”周大爷刨开谷草,站起身来,陡然想起了冯水生,“唉,想起来了,冯水生在门口嘛。” “没有,他在床上蒙头睡觉。”张端公说,“说是身体还没有恢复。” “就恢复也等于零。”孙大贵说,“早就吓憨了。” “是不是哦?”周大爷齆声齆气说,“那么不经吓嗦?” 张端公和周大爷轻手轻脚,出了草屋门。 “灵活点嚯,别死板板的。”张端公说,“如果情况不对,我们就跳到沁水茅坑里面去躲起来。” “反正我……”周大爷说,“跟到大哥走,不会栽跟斗。” 两人走拢大门口,先在柱头后面观察一番,张端公才胆怯胆怯地走上前去。当他刚要靠近大门的时候,大门嘭嘭嘭嘭震动起来。张端公顿时吓了一大跳。 “开门!开门!有没有人哦?” 喊开门的不像是军兵,二人很快镇定下来。张端公弓起身子,眯起半边眼睛,从砸烂的木门小孔里往外一看: 豁,原来是李茂盛和王铁匠——两个老鬼! 门开了,李茂盛说:“等这半天才来开门,我以为都死了。” “耳朵不好,”张端公赔礼道,“没有听见,对不起。” “逋儿迸!” 李茂盛是流沙堰村子的跨杆里长。虽说倒台差不多要一年了,可他走进郭家,仍然还把脑袋望起,架势整够。一点不理张端公和周大爷。而跟在后面的王铁匠,则比较客气。主动招呼说:“张端公,周大爷,你们都在呀。” 张端公、周大爷点点头,随即把门关了。 “郭金山呢?”李茂盛问。 “在后面。”张端公回答说。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钱腹心。说到钱财,心比农家翻晒种子用的斗羌还大。他在这个时候走到郭家来,谁都猜得到,准是跑来捞财的。 虽说张端公是外村人,但张端公是郭家女婿。而且常与李茂盛接触,自然也了解他的为人。 尽管张端公和周大爷,心里很不舒服。但张端公和周大爷,都是有头脑的人。眼下毕竟是郭家遇到事了。人家既然过来,不管怎么说,也算郭家客人。所以,张端公和周大爷还是热情地把他们迎接到。 “二位请。” 周大爷把手一指,李茂盛黑起脸色,背着手,叮叮咚咚朝后面走去。 周大爷害怕李茂盛耻笑藏在草屋里面的郭员外,被军兵吓来像掐尾巴的老鼠一样,便快步抢到前面去,大声通报说: “是李大爷和王铁匠他们来了,有客人到!” 周大爷话音一落,就听见草屋里面,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和撤除抵门杠的声音。 “怪不得,到处清风雅静,原来都在角落里头藏着。”李茂盛睖起眼睛,到处看了一番。“搞什么哟,吓得这么厉害?” 张端公把李茂盛和王铁匠,带进草屋旁边的一个空房里面,随手将乱七八糟的凳子挪了一下,让两人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孙大贵和周大爷扶着郭员外,也走了进来。郭员外有气无力说道: “李大爷、王铁匠,让你们动步了,让你们费心了。” “来看郭老爷,是应该的嘛。”李茂盛起身说道,“只是我们刚刚听说,来迟了一些。请郭老爷见谅。” “郭老爷,还是把寝室里面去么?”王铁匠见郭员外身子不停地抖动,“外边冷,你可能受不了。” “对对对,这里风大,到处都是敞的。”李茂盛说,“郭老爷身体差,冻住了人吃亏,把寝室里面去盖着会好点。” 郭员外偏起脑袋瓜子,做了个听不见的样子。 “李大爷说外边冷。”张端公大声说道,“喊你把寝室里面去。” “噢,没问题。”郭员外坐了下来,“我受得了。” “你们两位,往这边靠一点。”孙大贵说,“不然,郭老爷他听不见。” “这一次,谁也没有想到,郭老爷家里,竟然出了这么大个事情。”李茂盛挪过位置后,说,“要是早先知道,不回来还没事。” “是哇……”郭员外说,“可是谁知道呢……” “张端公,我听得不太明白,”李茂盛问,“郭公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哦?” “呦喂,像鬼找到了一样。”张端公说,“侄儿子他们把河边上去修船吧……” “噢,修船嚯。”不等张端公把话说完,李茂盛把脑袋一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郭金山,刚一拢屋就抢占口岸,难怪我片尖脑袋都插不进去。可是,想钱哇,结果呢?“没如舒舒服服坐在家里喝杯闲茶,还什么事也没有。” “怎么说呢?早知要乱尿,肯定就不会喝汤了。”郭员外抖着气说,“心想抓紧时间,把船修好算了,偏偏……” “郭公子也是,这么着急干什么嘛?你又不是等着买米来下锅。”李茂盛话中有话,只怪你郭金山的下一代,命不好。本想去找钱,结果钱没有找到,反而把命丢了。“你看这下,整来这么糟糕。” 孙大贵说:“实事求是说呐,并不是郭公子着急……” “是嘛,怪龟儿子些太做得出来了。”李茂盛口是心非说,“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来给郭老爷撑腰。” “李大爷。”张端公见李茂盛把意思理解到了一边去,说,“你还没有听懂是怎么一回事。” “谁说我没有听懂?你们一说,我就知道是那个意思了。”李茂盛又问,“唉,这是今天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咹?” 孙大贵说:“清早过点。” 王铁匠问:“那么早啊?” “早?”李茂盛把眼睛一?,说,“既然想收拾你,他怕早嚯?” “妈哟的,”王铁匠骂道,“……” “不管怎么说,人家先把口岸占到,还是方便大家嘛。”李茂盛比着嘴巴说,“有些人,心胸狭窄,就是不愿意人家在河上挣几个钱。” “挣什么钱哦?”张端公一点都不了然,“出口就是钱。” “李大爷,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是看见……看见这河上没有船……” 郭员外连续说上几句,又咳嗽起来,周大爷立即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郭老爷休息一下,郭老爷休息一下。” “河上这么久没有船,大家很不方便。”张端公见他舅子咳来话都抖不转了,便解释说道,“我们大哥,心想把船修巴适……” “没船是不方便吧,这话还消你说吗?”李茂盛假正经,声气比张端公还大,“这哪个吃豹子胆了是么?来收拾郭公子。有本事,来给我两个较量吧?怪了,我今天就要专门出来打个抱不平。” “李大爷,”张端公说,“你听我给你说嘛……” “别忙,说到这里,我要反问一句。”李茂盛说,“你们知道仇家是谁呗?” “给你解释你又不听,”张端公啪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还有谁吧?” “谁呢?”李茂盛问道。 “谁?”孙大贵说,“当然是军兵喽。” “咹?”李茂盛唰地把头抬起,“军兵些呀?我还说是……” “这年头,除了军兵。”周大爷说,“谁干得出这些事来吧?” “哟喂,说半天是军兵几爷子嚯?”李茂盛大声骂道,“滚他妈的。” “狗杂种些。”王铁匠也骂了起来,“太坏了。” “是太坏了吧。说起那些遭刀不死的兵哥子,我真恨死他们了。”李茂盛越说越上气。“一天到晚杀过去杀过来,不仅整死那么多人,还把里长给我整垮杆了。” “凡是这些事情,往往都有预兆。”王铁匠说,“你们把细想过呗?” “肯定有嘛,前面那个塔子,立在那里那么多年都没有问题,昨完上无缘无故,彻底倒了。”孙大贵说,“清早起来,郭老爷走进厨房,缸缸烂了,车过来呢,坛子又爆了。你说怪不怪吧?” “坛子,缸缸,就说容易烂了。”郭员外说,“但是那个塔子,你们都知道,那么坚固,它也倒了呀。” “人就是这样的,”李茂盛说,“往往察觉不到。” “事后一想,”张端公说,“才知道这些都是预兆。” “我就搞不明白,郭公子那么机灵的人。既然看见是军兵来了,为什么不跑呢?”李茂盛对钱,相当敏感,他又想到了钱的份儿上去,一定是郭公子,想在军兵身上搞几个钱。可你郭公子也不想一想,老鼠打猫的主意,真是不要命了嗦?“你怎么把他们的钱赚得下来吧?” “赚什么钱哦?偏要乱说。”郭员外心里一点不舒服,“我是起好心,喊他们抓紧时间,把船修好,方便行人,正在修船的时候,碰上了军兵。” “反过来说,还是你们失误了。”李茂盛说,“修船摆渡,那是很忌讳的事情。如果事前择一个日子,早一天迟一天都没有这场事。” “这又不是开张法式。”张端公说,“简简单单修理一下,择什么日子嘛?不可能打一个屁也要择个日子吧。” “张端公,不说那么多了。”李茂盛历来嫉妒张端公,只要张端公一开腔,他总是要打他官腔,“人都整来摆起了,还有什么可争辩呐?” “说去说来,还是怪老天爷。”王铁匠说,“一点不长眼睛。” “老天爷,”周大爷说,“他管你什么闲事哦?” “我真的不相信呀……”郭员外气来眼泪长淌,脑袋偏起。“我郭金山这家人,究竟做了什么缺德事嘛……” “郭老爷,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李茂盛睥睨郭员外一眼,“说难听点,命就是这样。” “你们可不知道,不仅令郎和儿媳妇……还把人家谭木匠也……也诖误了呀……” “什么?还有谭木匠?”李茂盛假意惊讶起来,“那这个事情,真的闹得太大了。” “砍脑壳的军兵些呀,砍脑壳的军兵些呀,你们为什么要在流沙堰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嘛……”郭员外大声哭道,“把我一屋人呀整来这么惨呀。你们太把人伤痛了呀……” “我说这里头,要怪就怪谭木匠。”反正谭木匠已经死了,无论李茂盛怎样责备他,都不会有人出来反驳。“那么聪明一个人,你是干什么的嘛?既然看见是军兵来了,就该把小两口保护起来嘛。你不仅没有把人家保护起来,还反过来把人家害了呀。” “要得公道,打个颠倒。”张端公说,“虽然谭木匠是没有把他们保护起来,但也不一定就是他的责任,毕竟连他都把命丢了。当时,冯水生也在那里。他们几个,就只有冯水生逃脱。” “嚄!还有冯水生嚯。你们请的什么长年哦?关键时候贪生怕死,主人家都没有逃脱,他反而逃脱了。在哪里啊?”李茂盛啪声就在凳上一巴掌,做起真要找冯水生麻烦的样子。“我去把他拖出来,给郭公子陪葬。” “在厢房里面。” 张端公知道李茂盛是在假意发脾气,有意给他说个地方,看他究竟怎么办。可周大爷不懂张端公的意思,却走上前去劝李茂盛说: “不不不,他还是挨得惨。到现在,都还爬不起来。” “他爬不起来吗,把命保到了吧……” “算了,算了,不跟他计较。”孙大贵也在一旁劝解说,“年轻人不懂事,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等我们把事情处理完了,再来找他讨说法。”李茂盛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太不像样子。” “我估计,当时的情况可能有点复杂。”王铁匠说,“你想吧,飞花渡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军兵了,突然看见军兵,肯定不知所措。” “逋儿迸。什么不知所措哦?”李茂盛的白话,张口就来。“十几头的时候,我才教过他。大上前天,对,是大上前天。我又给他说,军兵很久没有来过了,要注意呀。他说几十岁的人了,连这些事情都不知道嚯?教不来呗,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重视。” “李大爷,事情没有整清楚以前。”王铁匠说,“还是不能完全责怪谭木匠。” “你怎么是这种德行呢?怪冯水生你们不干,怪谭木匠你们也不干。那不是怪我?”李茂盛眼睛一?就火了,“怪我里长跨杆了,保护不了大家是么?这话还是说得过去,要是我还在当里长,敢说,流沙堰就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 “李大爷息怒,李大爷息怒。”李茂盛在郭员外家里大发脾气,张端公赶紧把语气软了下来。“我们不怪李大爷,我们不怪李大爷。这是自不小心,自不小心。” “这是在郭老爷家里面,我不好发脾气。”李茂盛吼着道,“如果是在外边,老子必须闹个惊天动地。” “郭老爷,喝水么?”周大爷见李茂盛目中无人,乱吼一通,搞得郭员外心烦,便贴近郭员外耳朵说道,“我给你倒杯热水来嚯。” “不喝。”郭员外摆着头说,“不喝。” “这样吧,张大姑爷把李大爷、王铁匠陪好。”孙大贵说,“我们把郭老爷扶到床上去。” “算求了。”李茂盛见孙大贵想把郭员外扶起走,慌忙说道,“我们都进去,多陪郭老爷摆一会儿龙门阵。” 李茂盛安心要纠缠郭员外,大家也就不好再提把郭员外扶到床上去的事了。 “说句真心话,把我弄死了,还什么事都没有。”郭员外哭着道,“可偏偏整到儿子身上去……还有我那个儿媳妇儿,她还是大肚子哩……” “呀喂呐,你的儿媳妇还有孕在身呀?”李茂盛装得很像,脖子一缩,假意又是一惊。“所以说呀,你我几个侧边人,根本都体会不到郭老爷的心情。” “龟儿子军兵些,真的太坏了。”王铁匠咬牙切齿说道,“惹毛了,我专门去遇他们一下。” “嚄,王铁匠才真的是个男子汉哩。”李茂盛说,“最起码,他敢说几句大话。” “大话?”王铁匠本身气愤,加上李茂盛把高帽子给他戴起,说话铿锵有力。“兴乱来,是要跟他们拼吧。” “对,”李茂盛乘机鼓动王铁匠说,“拼。” “枉自,鸡蛋怎么碰得赢石头呢?”张端公把调子降了下来,“你去,只有你吃亏。等老天爷收拾他们,几爷子总有一天要完蛋吧。” “你这个老东西,枉自把男子汉变,尽拖后腿。”李茂盛说,“这是几条人命哟,我们的命那么不值钱呀?斗不过就不斗,那不是把几条人命拿来白丢。” “李大爷。”张端公说,“不要支瞎子去跳岩了。” “支瞎子跳岩?你再说一遍。”李茂盛轰声站起身来,“爬吧,张端公,我来才杆把烟的工夫,打我官腔都干几次了。你们当真是亲戚,你就不得了了。等老子翻身了,我就要给郭老爷出口怨气。” “李大爷的话,”张端公说,“老母猪的胯。” “张端公,你真的太没水平了。”李茂盛又在大腿上使劲一巴掌,“尽说不受听的话,就再都不说,唉,如何帮郭老爷想点办法,把这船撑过去。” 李茂盛骂张端公,张端公把脸色黑起。 “不看大家都是搞惯的熟人,早给你发脾气了。”李茂盛暴跳如雷,“做正事没有你,揭短就有你,假聪明。” 第18章 第17章 a:口语 李茂盛与张端公,一个钉子一个眼。整得不好,两人又要吵嘴歇台。王铁匠便车转方向,把大家的目光引到郭员外这边来: “郭老爷,以后如有用得住我王铁匠的地方,只管吩咐,带声高脚脚信,都算是。郭公子跟我,毕竟弟兄一场。” “你娃娃说话还是有点子午1得嘛,翻过去翻过来都在墨墨上整。我默到你要整猋差2得。”李茂盛的转弯子3心,确实来得很快。他见王铁匠的话有些入耳,好像想起什么了,便在包包头摸了摸。借话搭话说,“郭老爷,今天我过来,就是专门给你帮忙的。” “咹?帮忙?”郭员外晓得,李茂盛这种人,一点打不得沾。他东西烫,难缠4得很。今天他钻天钻地钻到这儿间来,肯定要起打屁儿心肠5。但郭员外嫑得他究竟要整啥子锅锅拐6,只想早点把路给他封死算了。“不需要。有这个心意就对了。道谢,道谢。” 尽管李茂盛牌子复杂,杂果儿7颇多,但郭员外也背得憨子。如果李茂盛说些不打紧的话,郭员外就应酬几句。如果李茂盛说到过筋过脉的事情,郭员外就耷起脑壳,或者借口耳朵不好,假装没有听见。这样一来,李茂盛紧倒把那勾8给郭员外片9不下来。 “纵块吧,反正今天没得事,”李茂盛说,“让我来坐到慢慢个儿把郭老爷开导一下,总要把他摆懂吧。” 李茂盛硬是要当死赖皮,周大爷倒了一杯水来后,又赶紧去寻火提子。 “今天这块事情,虽然发生在郭老爷屋头,但我觉得,问题不是幺般化,挡子闹得太大了。如果继续发展下去,那不是几法式就把流沙堰的人些弄死完咹啧?”李茂盛说,“张端公,你看到这步棋没有吧?” “有啥子办法咹?”尽管张端公见求不得10李茂盛,可他心头想,既然提到名字了,不理人家还是不咋对。“只怪我们是庶民百姓……” --------------------- 1子午:分寸。2猋差:偏差。3转弯子:万向轮。4难缠:不好对付。5打屁儿心肠:坏心眼。6锅锅拐:耍花样。7杂果儿:花样儿。8那勾:代词,钱财等。9片:说。10见不得:不喜欢。 “哧,张端公,是人都说你飞加港1。诈你一下,你还不而就憨都憨不赢。”李茂盛比嘴勒视说,“看来,你就只适合收鬼,整这些事情,还是欠起火得。” “啧?”张端公说,“可不到你又有办法咹啧?” “没得办法我来爪子咹?”李茂盛把脑壳涮了几下,说,“从二郎杠跑拢流沙堰,万一碰到军兵咋整哇?众么子吓人我都敢过来,那就肯定背得光吃干饭的,肯定背得光来翘起脚脚儿耍的,肯定背得光来白拿银子的。你说对不对嘛?” “白拿银子。”王铁匠把眼睛一?,说,“哪个都不得干。” “是噻。嫑说我挖苦打击你们几大爷,你们顶多只能奓几嘴巴劝下郭老爷,根本帮不了他的忙。”李茂盛说着,站起身来,把手一指,说,“像你王铁匠这些,更见差天远。摌得把你摌钻泥2,根本?不上眼火。” “就算我不得行,”王铁匠见李茂盛踏削他,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又好凶咹啧?” “好凶?你又嫑得哇。” 李茂盛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瞟着其他人,趁大家都没有注意,便悄悄提起脚来,在王铁匠脚背上轻轻跐3了一下,示意王铁匠嫑东说西说。 “整这些事情,我李茂盛又有几刷子呐。” “锤子锤哦?你默到我嫑得嚯。”王铁匠已经看出李茂盛要整鬼喔喔,便偏偏不吃那一套。“说话高天日望4,麻鬼差不多……” “爬哦,你少说点子话,我肯信你的嘴闭尸臭啦?”王铁匠不配合,李茂盛只好车过头来,说,“我说郭老爷,你的忙我帮定了,信不信由你。还有你们在坐的几个,哪个敢说一块不信?不信我告5他看,难喊三天,把事情搞定。” “李大爷,人已经抬出去了,”郭员外说,“现在不存在了。” “啥子咹?不存在了?当真皇帝不急太监急呐。人整死了,就纵块算啦?不行!” --------------------- 1飞加(巴)港:非常厉害。2摌:1蹍,乱踩。2稀泥里乱踩或一只脚左右来回擀动。摌钻泥,淘汰。3跐:脚尖来回或左右轻擦(也可说丽)。4高天日望:离谱。5告:试。 郭员外说不存在了,李茂盛跳起来不干1,大家都拿眼睛把他盯到。 “为啥子咹?村子头还有浪多人,二天别个遭了又咋整哇?只要你们哪个有这块屁儿劲2,敢打包票,我立马走人。不然,这回子借到事事,必须整块名堂出来。” “那你的意思,”王铁匠说,“要爪子咹?” “爪子?只怕说起出来,你也求毛不懂一条。” “我是不懂嘛。”王铁匠挖到问道,“你懂你说哇,看你有好刹火3嗲,只要你把我们几块说得服?” “说不服?在我的手头,还有说不服的事情?你们看,连纸纸我都拿来了。”李茂盛说着,唰声从包包头搜出几张纸来(这是他往天在杨郎中屋头,悄悄个儿理4的几张纸,揣在身上,搞忘搜出来放起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下居然排上了用场)。“当然是写状子了。” “状子?滚你家的求哦,哄广广5嚯?”张端公咚声跳了起来,“衙门都砸得稀巴烂了,状子写来告得哪个听咹?” “张端公,你要安心日怪是么?坐了这半天,求事不做,还冒皮皮6。”李茂盛大声吼道,“人家王铁匠说去拼喃,你说鸡蛋碰不赢石头。我说写状子喃,你又喊滚我家的求。众也不行,浪也不行,那把你的娃娃弄死你干不干哇?揽里有这种傻出出的亲戚哦?兴整闷舅子嗦?” 李茂盛反抓一坨给张端公搭起,让张端公回不过神来。 “来,郭老爷。”李茂盛走到茶几旁边,“我把纸纸给你搁得这儿间。” 郭员外假装没有听见,李茂盛便在茶几康上“啪”声一掌,说:“看到,纸在这儿间。” 哪晓得李茂盛稍微张巴了点,竟把水杯掽倒,纸纸打得焦湿。他随手一提,嗷嚎——汤求7。再一抖,几张纸全烂了。 孙大贵善事8,赶紧寻出帕子来,把茶几杂了杂9。 --------------------- 1跳起来不干:坚持不答应。2屁儿劲:本事。3杀火:厉害。4理:用两指从叠整齐的纸或纸币中抽出。5哄广广:哄憨子。6冒皮皮:说风凉话。7汤:被水一泡,快烂了。8善事:愿意劳动。9杂:把松软干燥的布、纸、灰及其它粉状物放在或撒在上面吸去湿处的液体,搌是要把用过的东西拿走,杂是可以拿走也可以不拿走。 “没得事,屋头还有。”李茂盛说,“等期期儿探另给你拿点来。” 李茂盛把摸儿1来的纸纸拿来麻一撮2,看到看到就现相了,谁知他眼睛一挤,杂果儿又钻了出来: “给你们说吧,新任县太爷马上就到了。这这这,张端公,你就是浪加那样的人了,听到说过没有吧?量死你,连嗅嗅都嫑得。” 是哇,李茂盛这话,本身就是瞎编的,张端公肯定没有听说过。 “李大爷,就依你说县太爷马上叫来了。死几个老百姓,他打整你3呗?”虽说王铁匠脑壳并不咋样,但他晓得李茂盛是在耍鬼花艺儿。他生怕别个说他跟李茂盛伙起,一路来吃郭员外砍钱的4。所以他极力反对李茂盛的做法。“这些事情,讪得啥子嘻儿5哦。” “逋儿迸!人都整来摆起了,还讪嘻儿?”李茂盛爆炒豆子似地说道。“虽说郭老爷背得耳夯,但也不可能还他们盅杯6。况且,打是打不赢的,只有告,告才把他们告得倒。人整死了,大气都不出一下是窝囊。闹是憨仆儿7,告才是精灵果儿8。” “反正里头名堂深,没得浪撇脱。”王铁匠看着郭员外,说,“郭老爷,你说是不?” “嫑听王铁匠的。这些事情,只有知书识礼的人才懂得起。给散眼子两块,嫑把口水费了。郭老爷,趁县太爷刚刚走拢,抓紧时间写块状子出来,保险,递上去一火叫糊9。” 十个说客,当不得一个戳客。一向都被李茂盛喊得干、捏得叫的王铁匠,今天环盛不踩沟10。 李茂盛心头一急,就在胸口上咚声一拍:“臊求,如果整不巴适了,你把名字给我拿来倒改。” “李大爷,你晓得么?”王铁匠说,“正县虽大,可是死的死,跑的跑,走出去连老百姓都看不到几个,县太爷来吃啥子咹?连低低儿啷头?都没得,哪块县太爷愿意来吧?是你,你干不?说来都不热人?。” --------------------- 1摸儿:小拿小摸。2麻一撮:哄一时。3打整你:理会你。4砍钱:敲诈。5讪嘻儿:开玩笑。6盅杯:以同样方法回应对方,贬。7憨仆儿:傻瓜。8精灵果儿:聪明人。9一火叫糊:叫糊也说叫子,见效快,一次搞定。10不踩沟:耕地牛横起奔,指不配合。?啷头:油水。?不热人:不诱人。 “王铁匠,你咋挨打壳儿1哦。我们明明在说正事,你却偏偏要嘴叉2。少打点奓胯屁好不好?”李茂盛日朗完王铁匠,又回过头来,“不瞒你们说,我李茂盛,马上叫搭转了。” “锤子才搭转了,麻鬼大爷。”王铁匠挨李茂盛日朗,心头极不了然。“我记得你上晌午都还不敢出门哩,拿啥子给人家搭转嘛?” “怪不得人家经常性说你没眼火3。”李茂盛上前一步,作鼓躴筋说道,“你又嫑得哇,这块县太爷,我熟,熟,熟得很。哪百年,我们就是毛根儿朋友4了。” “我晓得,李大爷的交际广。”王铁匠见李茂盛说话太块太块的,便用鄙视的目光把他看了看。“是人不是人都是毛根儿朋友。” “是噻。”李茂盛以为王铁匠转过弯了,可他一下子回过神来,“王铁匠,你娃娃考我的反应是不?好久学起的,挖苦我来了?再东说西说,看我给你抹脱嚯5。” “李大爷。”王铁匠酸叽酸叽醒了一句,“岂敢,岂敢。” 这盘,王铁匠安心要当戳锅漏,李茂盛也就拿他没办法。 张端公眯起眼睛,冷眉冷眼看李茂盛表演。孙大贵是侧边人,啄起脑壳不说话,但他却在荫到看李茂盛的笑词儿。 “郭老爷,状子整巴适,我把啥子事情都放到,专门给你跑一趟。只要我出面,负责没得拐。” “啥子没得拐哦?尽说些冒狗日天6的话。”王铁匠又抬李茂盛的杠子说,“随便你的状子写得好巴适,我可以说,泡儿泡儿都起不到一块。不信你试。” “我还是觉得,”张端公喉咙痒了几灿7,他心头想:最起码要晓得凶手是哪个吗,状子才好写嘛。眼下究竟谁下的毒手都嫑得,告谁去?再说,就算你晓得是哪个干的,你告得了军兵吗?这个世道,军兵、县官都是一额儿8的,状子有什么用?“嫑枉费心机了。” “大家都知道,村子头死了浪多人。”王铁匠说,“哪个写过状子嘛?” -------------------- 1挨打壳儿:假精灵。2嘴叉:多嘴。3没得眼火:成不了才。4毛根儿朋友:老朋友。5抹脱:打燃火,发脾气。6冒狗日天:说话狂妄。7几灿:几次。8一额儿:一丘之貉。 “王铁匠,你今天究竟是咋个儿了?专门点我穴道,手手要当颤灵子1,尽说些日不垄耸的话。我问你哇,村子头哪一块敢给郭金山比?人家郭金山说地位有地位,说银子有银子。是背得嘛?” “这点我相信。可战乱年代,一锅水都是混的,状子写来有啥用?”王铁匠把脑壳两摆,软胎软胎2说道,“反正悬伙3。” “你看这儿屋头,就你跟张端公两个,一唱一和,硬是肇圆了4。是人都晓得,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你们这些没有当过官儿的人,弄死都嫑得,我硬把你们没得办法。随便他哪块当官的,将将个儿胎到5的时候,咋个儿都要显一下屁儿劲,做点事来摆起拿得大家看。这个时候把状子递上去,正好是个机会。加上我他两个关系不同了,你想整得好整不好吧?” 李茂盛遇到王铁匠和张端公安心踩怪跷,渐渐乱了方寸,重皮子6翻过去翻过来。“郭金山,你要听我的呀,这块时候,随便他侧边人咋个儿冲你7,千万闪不得劲哟8。热烙烙的9不去,二天冷落了,哪个来帮你这个忙咹?再说,整一块状子,既不费油又不费盐,最多就喊陈秀才赶个夜工。背得吹的,整这些事情,只有我才敢搭这个硬节10。如果以后候才晓得找我呻,那叫看我心头高不高兴了。” 李茂盛讲得白泡子翻,但始终没有把郭员外摆懂。 “说句真心话,你李大爷……确实为我们这家人……费了不少心血……我懂得起。至于……状子嘛,还是嫑忙嘚,明打明的,我……弄不赢他们……如果再把老命给我陪进去,我还有个娃娃……” 郭员外清醒白醒,李茂盛说了浪么多,其目的,就是想来啄一嘴。郭员外实在缠不过?李茂盛,就想搡点东西,把嘴他闸到?,免得他紧倒旋?。可郭员外正要把话说出来,他转眼一想:干不得。这种人本来就非加向?,吃到利活,有一另就有二另?。如果这次给他脸了,长长无了期得嘛。 于是,他又把话峰折了过来:“你的好意我领了,还是等我回一下神。” -------------------- 1颤灵子:出风头的人。2软胎软胎:拖后腿。3悬伙:危险。4肇圆:调皮捣蛋。5胎到:接手。6重皮子:重复多余的话。7冲你:挑拨,出乱点子。8闪劲:松劲,退缩。9热烙烙:趁热。10搭硬节:说硬话。?缠:奸诈不过。?闸到:塞到。?旋:拖延,不走。?非加向:向,想占便宜。非加,非常?一另二另:一次二次。 郭员外正在婉言谢绝李茂盛,周大爷提着火提子,急匆匆?进门槛,大声嚷道:“郭老爷,曹兴发他们回来了。” “咹?”郭员外偏起脑壳问道,“你说哪个回来呐?” “曹兴发他们回来了。” “曹兴发他们?”郭员外乘机站起身子说道,“噢,就归来,就归来。喊他们就归来1。” 尽管李茂盛自命不凡,却还是比较认人。曹兴发一到,他立即折板,闭了嘴巴。等曹兴发劝郭员外告一段落,才与曹兴发搭起白来。 “好久不见曹二爸。这截子,把哪里去耍来咹?” “不好意思,逃难,跑到山里头去来。你李大爷,又把哪里去耍了一转喃?” “晓得外前老火,就在附近跑了一圈。” 李茂盛在曹兴发面前出谭味2,曹兴发说: “哟,你还尖呐3。走得不远,自然耍得伸抖。怪不得,作一身膘,长得富富态态。” 李茂盛听出曹兴发是在说刺耳话楔堵4他,便眼珠一转,说:“不吃瞒心食,想瘦都瘦不下来,没法。” “李大爷这些,脚步浪加甘贵的5,今天咋舍得把这儿来耍呢?” “回二爸的话,听说郭公子出事了,专门来给郭老爷帮点忙。” “嚯,李大爷当真活泼呐。”曹兴发早已猜出李茂盛的来头,他车过头来,高声说道,“郭老爷,人家李大爷专门过来给你帮忙,你要多谢李大爷哦。” 曹兴发把“李大爷”几个字说得抛文调武,郭员外一下子听出了名堂。 “李大爷,道谢了,道谢了。”郭员外顺水推舟说,“人已经埋了,我也想休息哈。” “那好,既然郭老爷他想休息,”曹兴发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就不打扰了。” -------------------- 1就归来:进屋来。2谭味:显摆。3奸呐:狡猾呢。4楔堵:讽刺。5甘贵:金贵,一般是不动步的。 李茂盛见曹兴发要走,也不得不站起身来。郭员外趁势说道:“各位慢走,李大爷慢走。” 李茂盛心头默份儿默份儿的9,可又找不到借口说事,走出房门,方才回头丢了一句:“郭老爷,我给你说的事情,一定要抓紧哦。” 打发走了李茂盛,大家来到竹林里,曹兴发说:“这块李茂盛,太仆儿味1了。就连遇上这些钉心事,都想来动一嘴2。” 江泥水匠说:“哟喂,咋不吧?吃魌头3搞惯了,大粪走儿过都想蘸来尝一下。” 马马儿跟在侧边,听大家议论欺负他的秃顶男子,也插了一句:“你们说的那个人,当真坏得很。” “看哇,几岁的娃娃都晓得。”周大爷一句话把李茂盛说绝扣儿4,“一点没得取头5。” -------------------- 1默份儿默份儿的:心欠欠的。2太仆儿味:人品太差。3动一嘴:占便宜。4魌头:通过不正当关系或不正当手段而得到的不属于自己的钱和物。5说绝扣儿:绝对。6没得取头:差劲,或人品太差,心术有问题。 b:普通 李茂盛与张端公,一个钉子一个眼。搞得不好,两人又要吵嘴歇台。王铁匠便车转方向,把大家的目光引到郭员外这边来: “郭老爷,以后如有用得住我王铁匠的地方,只管吩咐,随便带声信,都算是。郭公子跟我,毕竟弟兄一场。” “你娃娃说话还是有分寸嘛,翻过去翻过来都在道理上整。我以为你要搞偏差呢。”李茂盛的反应能力,确实很快。他见王铁匠的话有些入耳,好像想起什么了,便在包里摸了摸。借话搭话说:“郭老爷,今天我过来,就是专门给你帮忙的。” “咹?帮忙?”郭员外知道,李茂盛这种人,根本打不得交道。他花样颇多,非常奸诈。他今天跑到这里来,肯定要起坏心眼。但郭员外不知道他究竟要捣什么鬼,只想早点把路给他封死算了。“不需要。有你这个心意就对了。道谢,道谢。” 尽管李茂盛手段高超,诡计多端,可郭员外也不是憨子。如果李茂盛说一些不要紧的话,郭员外就应酬几句。如果李茂盛说到比较敏感的事情上,郭员外就耷拉着脑袋,或者借口耳朵不好,假装没有听见。这样一来,李茂盛老是把郭员外钱财给他骗不下来。 “这样吧,反正今天没事,”李茂盛说,“让我慢慢把郭老爷开导一下,总要把他摆懂吧。” 李茂盛当死赖皮,郭员外就走不脱。周大爷倒了一杯水来以后,又赶紧去提烘篼。 “今天这个事情,虽然发生在郭老爷家里面。但我觉得,问题不是一般化,事情闹得太大了。如果继续发展下去,那不是很快就把流沙堰的人们弄死完吗?”李茂盛说,“张端公,你看到这步棋没有吧?” “有什么办法咹?”尽管张端公很不愿意和李茂盛说话,可他心里想,既然提到名字了,不理人家还是要不得。“只怪我们是庶民百姓……” “唓,张端公,都说你聪明过人。试探你一下,你还是说不到点子上。”李茂盛阴阳怪气说,“看来,你真的只适合收鬼。整这些事情,还是非常欠缺。” “啧?”张端公说,“难道你又有办法嚯?” “没有办法,我来做什么呢?”李茂盛摇头晃脑说,“从二郎杠跑拢流沙堰,万一遇上军兵怎么办?这么吓人我都敢过来,那就肯定不是吃干饭的,肯定不是跑来翘起双脚闲耍的,肯定不是过来白拿银子的。你说对不对嘛?” “白拿银子。”王铁匠把眼睛一?,说,“哪个都不会答应。” “是噻。别说我小看你们在座的几个,你们顶多只能张开嘴巴劝劝郭老爷,根本帮不了他的忙。”李茂盛说着,站起身来,把手一指,说,“像你王铁匠,更差得远。边都沾不着,根本轮不到你。” “就算我不行,”王铁匠见李茂盛鄙视他,没好气地顶了一句,“难道你又好厉害是么?” “好厉害?你又不知道哇。” 李茂盛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瞟着其他人,趁大家都没有注意,便悄悄提起脚来,在王铁匠脚背上轻轻点了一下,示意王铁匠不要打岔。 “做这些事情,我李茂盛又有办法哩。” “锤子锤哦?你以为我不知道嚯。”王铁匠看出李茂盛要耍阴谋诡计,便偏偏不吃他那一套。“说话太离谱了,哄鬼差不多……” “去你的吧,少说几句不行呀?”王铁匠不配合,李茂盛只好车过头来,说,“我说郭老爷,你的忙我帮定了,信不信由你。还有你们在坐的几个,哪个敢说一句不信?我试给他看,最多三天,把事情搞定。” “李大爷,人已经抬出去了,”郭员外说,“现在没有事了。” “唓?没有事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呐。人整死了,就这样算啦?不行!” 郭员外说现在没事了,李茂盛反而说不行,大家都把他紧紧盯着。 “村子里面还有那么多人,下一次别人遇害了怎么办?只要你们在座的哪一位,有本事出来作保证,我立即走人。不然,就要借到这件事情,必须搞个结果出来。” “那你的意思,”王铁匠说,“要怎么办嘛?” “怎么办?只怕说出来,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嘛。”王铁匠非要李茂盛回答不可,“你懂你说哇,看你有好能干,只要你把大家说得服?” “说不服?在我的手里头,还有说不服的事情?你们看,连纸我都准备好了。”李茂盛说着,唰声从衣篼里面搜出几张纸来(这是上前天,他在杨郎中家里面,悄悄偷来的几张纸,一直揣在身上,搞忘搜出来放在家里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在居然排上了用场)。“当然是写状子了。” “状子?去哦!哄三岁小孩呀?”张端公咚声跳了起来,“衙门都砸得稀烂了,状子写来告给谁听呢?” “张端公,你真要作怪是么?坐了这半天,你不仅不想办法,还说风凉话。”李茂盛大声吼道,“人家王铁匠说去拼呢,你说鸡蛋碰不赢石头。我说写状子呢,你又喊去我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把你的娃娃弄死你干不干哇?哪里有这种傻呵呵的亲戚哦?兴整舅子是么?” 李茂盛倒打张端公一钉耙,让张端公回不过神来。 “来,郭老爷。”李茂盛走到茶几旁边,“我把纸给你放在这里。” 郭员外假装没有听见,李茂盛便在茶几上面啪声一掌,说:“看见没有?纸在这里。” 李茂盛稍微激动了一点,这一掌竟把水杯震倒,将纸张浇湿。他随手一提,嗷嚎——纸已湿透。再一抖,几张纸全烂了。 孙大贵善事,赶紧寻出帕子来,把茶几擦了擦。 “没事,家里面还有。”李茂盛说,“等一会儿重新给你拿来。” 李茂盛用偷来的纸哄郭员外,眼看就要露馅了,谁知他眼睛一眨,白话又出来了: “给你们说吧,新任县太爷马上就到了。这这这,张端公,你就是经常都在江湖上混的人了,听说过没有吧?别说我小看你,你根本就不知道。” 是哇,李茂盛这话,本身就是瞎编的,张端公肯定没有听说过。 “李大爷,就依你说县太爷马上就来了。死几个老百姓,他管你呗?”虽说王铁匠脑袋瓜儿并不怎么样,但他知道李茂盛是在骗人。他生怕大家会说他跟李茂盛合伙,一路来蒙骗郭员外的。所以他极力反对李茂盛的做法。“这些事情,开什么玩笑哦。” “逋儿迸!人都杀来摆起了,还开玩笑?”李茂盛爆炒豆子似地说道。“虽说郭老爷不是普通老百姓,但也不可能找军兵硬来。况且,打是打不赢的,只有告,告才把他们告得赢。人整死了,大气都不出一口是窝囊。闹是傻子,告才是聪明人。” “反正里面复杂,没那么简单。”王铁匠看着郭员外,说,“郭老爷,你说是么?” “别听王铁匠的。这些事情,只有知书识礼的人才知道。跟没有知识的人说道理,只会把口水浪费。郭老爷,趁县太爷刚刚走拢,抓紧时间写个状子出来,保险,递上去立马搞定。” 十个说客,没如一个戳客。一向都被李茂盛任意摆布的王铁匠,今天偏偏不听话了。 李茂盛心里一急,就在胸口上咚声一拍:“不是吹的,如果搞不好了,你把名字给我拿来倒改。” “李大爷,你知道么?”王铁匠说,“正县虽大,可是死的死,跑的跑,走出去连老百姓都看不到几个,县太爷来吃什么?连一点油水都没有,哪一个县太爷愿意来吧?是你,你干么?说来都不诱人。” “王铁匠,你真想讨骂呐。我们明明在说正事,你却偏偏要来多嘴。少说几句好不好?”李茂盛批评王铁匠后,又回过头来,说,“不瞒你们说,我李茂盛,马上就要翻身了。” “屁才翻身了,哄鬼。”王铁匠挨李茂盛批评,心里面很不舒服。“我记得你上午都还不敢出门呢,翻什么身嘛?” “难怪别人都说你没素质。”李茂盛上前一步,装模做样说道,“你又不知道哇,这个县太爷,我熟,熟,熟得很。再早,我们就是老朋友了。” “我知道,李大爷交际广。”王铁匠见李茂盛说话高傲,便用鄙视的目光把他看了看。“凡是有点名气的,都是你的老朋友。” “是噻。”李茂盛以为王铁匠转过弯了,可他立刻回过了神来,“王铁匠,你娃娃考我的反应是么?什么时候学起的,讽刺我来了?再乱说话,看我发脾气嚯。” “李大爷。”王铁匠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岂敢,岂敢。” 这一次,王铁匠安心要撤李茂盛的台,李茂盛也就拿他没办法。张端公眯起眼睛,冷眉冷眼看李茂盛表演。孙大贵是侧边人,埋着脑袋不说话,但他却在暗地里看李茂盛的笑话。 “郭老爷,状子整巴适,我把所有事情都放下,专门给你跑一趟。只要我出面,保证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哟?尽说那些不切实际的大话。”王铁匠又抬李茂盛的杠子说,“随便你的状子写得多么完备,我可以说,泡泡都起不到一个。不信你试。” “我还是觉得,”张端公的喉咙,早就有些痒了。他心里道:起码要知道凶手是谁吗,状子才好写嘛。眼下究竟谁下的毒手都不知道,告谁去?再说,就算你知道是谁干的,你告得了军兵吗?这个世道,军兵、县官都是一丘之貉,状子有什么用?“不要枉费心机了。” “大家都知道,村子里面死了那么多人。”王铁匠说,“有谁写过状子呢?” “王铁匠,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专门戳我的敏感处。诚心要反起干是么?我问你哇,村子里面,哪个敢跟郭金山比?人家郭金山说地位有地位,说银子有银子。是不是嘛?” “这点我相信。可战乱年代,社会混乱到了极点,状子写来有什么用?”王铁匠说,“最终还是只有白费。” “你看这里头,就你跟张端公,一唱一和,专门捣蛋。谁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你们这些没有当过官的人,怎么也搞不懂,我真把你们没办法。随便哪一个当官的,将将上台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露一手,做点事来摆起让大家口服心服。这个时候把状子递上去,正好是个机会。加上我跟他两个关系不同了,还有什么问题嘛?” 李茂盛遇到王铁匠和张端公不吃他那一套,渐渐乱了方寸,废话连篇。“郭金山,你要听我的呀。这个时候,无论旁人怎样挑拨你,千万不能歇气呀。你要知道,趁热才能打铁。如果冷落了,以后谁来帮你这个忙嘛?再说,写一个状子,既不费油又不费盐,最多就喊陈秀才赶个夜工。不是吹的,搞这些事情,只有我才办得到。如果以后才知道要找我,那就要看我心里头高不高兴了。” 李茂盛讲得满嘴白泡翻,但始终没有把郭员外说通。 “说句真心话,你李大爷……确实为我们这家人……费了不少心血……我知道。至于……状子嘛,还是算了。明摆起的,我……斗不过他们……如果再把老命给我陪进去,我还有个娃娃……” 郭员外清楚,李茂盛说去说来,其目的,就是想敲诈一点钱财。郭员外被李茂盛纠缠了很长时间,实在有些累了,就想给点东西,把嘴他堵着,免得他说一遍又一遍,让人听得厌烦。可郭员外正要把话说出来,他转眼一想:不行。这种人本来就想占便宜,吃到利活了,有一次就有二次。如果这次给他脸了,以后经常都会找借口上门来。于是,他又把话峰折了过来:“你的好意我领了,还是等我清醒一下。” 郭员外正在婉言谢绝李茂盛,周大爷提着烘篼,急匆匆走进门槛,大声嚷道:“郭老爷,曹二爸他们回来了。” “咹?”郭员外偏起脑袋问道,“你说哪个回来呐?” “曹二爸他们回来了。” “曹二爸他们?”郭员外乘机站起身子说道,“噢,进屋来,进屋来。喊他们进屋来。” 尽管李茂盛自命不凡,却还是有所怕惧。曹兴发一到,他立即闭了嘴巴,再也不提写状子的事了。等曹兴发劝郭员外告一段落,又才与曹兴发搭起白来。 “好久不见曹二爸,这段时间把哪里去来呢?” “不好意思,逃难,跑到山里面去来。你李大爷,又把哪里去走了一转呢?” “知道外面困难多,就在附近跑了一圈。” 李茂盛在曹兴发面前夸耀,曹兴发说: “哟,你还狡猾哩。走得不远,自然玩得舒服。难怪作一身膘,长得这么富态。” 李茂盛听出曹兴发是在说颜色话讥讽他,便嘻嘻一笑,说:“不吃瞒心食,想瘦都瘦不下来,没法。” “李大爷这些,脚步那么金贵,今天怎么舍得把这里来耍呢?” “回二爸的话,听说郭公子出事了,专门来给郭老爷帮点忙。” “嚯,李大爷还真活泼呢。”曹兴发早已猜出李茂盛的来头,他车过头来,高声说道,“郭老爷,人家李大爷专门过来给你帮忙,你要多谢李大爷哦。” 曹兴发把“李大爷”几个字说得抛文调武,郭员外自然听出了名堂。 “李大爷,道谢了,道谢了。”郭员外顺水推舟,说,“人已经埋了,我也想休息一下。” “那好,既然郭老爷他想休息,”曹兴发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就不打扰了。” 李茂盛见曹兴发要走,也不得不站起身来。郭员外趁势说道:“各位慢走,李大爷慢走。” 李茂盛心里痒痒的,可又找不到借口说事,走出房门,方才回头丢了一句:“郭老爷,我给你说的事情,一定要抓紧哦。” 打发走了李茂盛,大家来到竹林里面,曹兴发说:“这个李茂盛,人品真的太差了。竟连遇上这些伤心事,都想来捞点钱财。” 江泥水匠说:“敛财敛物搞惯了,大粪走旁边过都想蘸来尝一下。” 马马儿跟在旁边,听大家议论欺负他的秃顶男子,他也插了一句:“你们说的那个人,确实坏得很。” “看哇,几岁的娃娃都知道。”周大爷一句话,就把李茂盛的为人说清楚了,“心术有问题。” 第20章 第18章 a:口语 李茂盛回回起坎1,另另来吃。 单单这一回,他啥也没有啷到2。走出村口,心头一点不通泰,干脆甩了王铁匠,又一个儿叠转过来。谁知曹兴发和周大爷各家拗把锄锄,环起3截住了他。 李茂盛想复二火4,眼看没有希望,于是眉毛一纵(褶),说:“曹二爸,刚才一个重要消息,搞忘告所你了,我专门过来给你说一声……” “军兵嘛。”曹兴发懂板眼,他晓得李茂盛整没屁儿眼眼的事情,靠挨的5要拿军兵吓人,便倒装一句说,“早就晓得了。” 李茂盛见曹兴发假打,干咳一声说道:“据可靠消息,还有大批军兵,很快要从这里经过,把县城去。” “来就来吧。” 曹兴发听李茂盛说是可靠消息,心头也是一惊。只是在李茂盛面前,他无论如何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然,二天李茂盛会把曹兴发朽来6分文不值。曹兴发为了不让李茂盛看出自己内心恐惧的破绽,故意把话说得铿锵有力: “又背得没有遇到过。” “唓,遇到过?这回子的军兵,比往几回凶得多哦。” “随便他好凶,顶多又跑,全以再撵一盘车车猫儿7。” “啥子咹?车车猫儿?”周大爷在侧边,诧乎乎地问道,“难道军兵些,又要来啦?” “是要来嘛。”李茂盛做起很吓人的味道,说,“你还嫑得啵?” “才……才将子……过……过去得嘛,”周大爷说,“咋又……又要来咹?” “先目头是打前站的。”李茂盛说,“后蹄才是大队人马。” -------------------- 1起砍:捞财,吃黑钱。2啷到或来倒:耍手段获得。3环起:横起。4复二火(薅二草、打二油等):来二次。5靠挨:肯定。6朽:讥讽。7全以再撵一盘车车猫儿:就当再做一次逮猫儿游戏。 “大队人马……”周大爷不经吓,“是……是背得哦……” “嗨,还有啥子抖摆咹1……” “不存在,反正你我两个,都已经几十岁了。”曹兴发说,“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又是一个小伙子。况且,单单就把你我两块整翘得儿咹啧?” “这……是哇……”周大爷叫曹兴发点啄一句2,又看了看曹兴发的表情,一下子醒眼了。就算军兵要来,也不能在李茂盛面前做起慌慌张张的样样。“唉,不对哦,正县连人都没得几个了,跑浪多军兵来爪子咹?” “你都成外3了嚯?哪怕大家回来以后,藏在屋头猫儿起不盯4,军兵有浪多探子得嘛,人家早就摸得清清楚楚。怕大家造反噻,他们咋不来吧?” “就算他们要来,渡口那边船都没得人撑了。”周大爷说,“难道他们过飞呀……” “逋儿迸,他们可以走上河坝噻。从上河坝下来,还是要走这儿呗。”李茂盛阴阳怪气说,“周大爷,这大把年龄了,跟他们几个腾啥子5吧?嫑叮叮猫儿跟到檐老鼠撵——瞎熬夜。人家跳嘚圆,人家有啷啷6。你呐?求眼法没得7。整得不好还要挨几个头子8。究竟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伙起在外前鬼混重要吧?” “管求他喽。”周大爷说,“我们这些,老都老了,无所谓。” “反正我把信给你们带拢了,如果出大事就怪不到我了嚯。” 李茂盛说着,就像硬有军兵马上叫杀来的样样,车勾子走了。 李茂盛没走多远,看见了马马儿。他牛卵子眼睛一?,随手就在地上捡个石头,“嗖儿”声甩了出去。 马马儿身子一闪,跳起来就是一趟。马马儿跑了根打根田坎远,回头一看,李茂盛还在那里愣筋?眼。他慌忙摆开架式:万一李茂盛撵过来,就从侧边树子荒荒头夺路而去。可李茂盛目的,是吓唬曹兴发他们。没有浪多时间紧倒耽搁,只做了个凶相,也就罢了。 待李茂盛倒拐走进竹林,马马儿料他已经听不见了,才“呸”的一声,吐了一把口水: -------------------- 1抖摆:含糊,商量的余地。2点啄:指点。3成外:外行,不懂。4猫儿起不盯:假装没有看见。5腾啥子:腾为同音字,即比什么。6啷啷:油水,好处。7眼法:好处。8挨头子:被人打击。 “霉死你龟儿子!叫你这种人一辈子不胎害。” 李茂盛神戳戳地走了,但他那句“后蹄还有大批军兵,很快要从这里经过”的话,就像逮了一个鬼来甩在大家面前。曹兴发心头紧张,竹哑巴、陈秀才、周大爷、郭大汉儿、江泥水匠便一趟跑进了郭家去。 一直吊在后头的马马儿,也一趟撵了进去,可偏偏叫郭大汉儿把他看见了。 “看我踹求你几脚头嚯。给求不得脸,去去去。” 马马儿挨了壁实1,逼到退出门来。他害怕碰上军兵,不敢乱跑。就拿谷草挡住寒风,一个人惨板儿兮兮2,跍在3竹林垰垰头。 曹兴发他们慌慌张张跑进屋子,张端公诧乎乎地问道: “咋喃?外前有动静呀?” 周大爷说:“马上就有军兵要过来。” 张端公战战兢兢说道:“那……咋……咋整咹……” 曹兴发说:“赶紧出去。” 孙大贵怕兮兮地说道:“还出去……” “这回子,云三嫂做了榜样。我们几个男子汉,不可能连妇女伙都当不得吧?”曹兴发说,“喊冯水生赶紧起来,把门守到,我们分头行动,围到村子呐喊一圈。李茂盛的话,不管真假,必须做好准备。流沙堰村子,再也不能出事了。” “对,妈哟的。”陈秀才啪声在心口板板上一拍,突然说起粗话来,“怕他劳锤子4。” “哟,陈秀才。”江泥水匠见陈秀才一反常态,平时说话之乎也者,今天一下子变了口腔。“你……” “走就走!”一介书生,历来都是胆小之人,这次受到云三嫂感染,又叫曹兴发鼓劲,大声嚎盘5起来。“大不了就把这条命来给他们两块整。” “吙……”郭大汉儿说,“把秀才都惹毛了。” “惹毛?还要把脑壳拿来撇在6裤腰带上耍哩。” -------------------- 1壁实:被骂或被语言打击。2惨板儿兮兮:惨像。3跍:读gu,因冷而缩作一团。4怕他劳锤子:不怕,粗话。5嚎盘:被激怒而大声高气抵触。6撇:别,挂的意思。 “你……”张端公也把陈秀才看了看。 “怕要从这条路上走过,不怕也要从这条路上走过,反正都是走。”陈秀才说,“只要大家顾朋1,村子里头一定挨不到那么惨。” “秀才说得好!”曹兴发哐啷一声开了大门。“我们走!” 这时,云三嫂梭梭摆摆刹贴清楚,正要去给郑王氏请郎中,忽见曹兴发和陈秀才挨家挨户来打招呼。她心里道: “这合儿我倒敢去杨家林,可杨郎中肯定不敢来。时间倒公不母2的,那就等军兵些从村子头走过了,再去请他吧。” 当然,云三嫂也很清楚,给郑王氏请郎中的事情,一点打不得耐磨3。如果藏在家里的地窖头,肯定嫑得军兵些啥子时候才从村子头经过。所以她安置好婆婆儿和狗娃儿以后,便跑到林子前里,藏在离大路不远的草堆头,鼓起眼睛,睩睩子盯着村子中间那条通往县城的大路。 这边,云三嫂刚刚钻进草堆去。那边,李茂盛也将子走拢吴家埂 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几相废弃的茅草房,而侧边不远处的光板板田头,又恰巧有几大纂4干枯的稻草,和一大堆叫麻雀子些哈得乱头稀翻的草穰子。李茂盛看见茅草房、稻草和草穰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脚步,回头笔昂起5眼睛看了看,就不再拉抻走了,而是倒拐向废弃的茅草房走了过去。 李茂盛知道,这是吴娃子、吴黑脸他们几家人的房屋。主人家些早就死光了,没人居住。他走拢墙脚底下,上下看了一番,又从田坝头抱了一些草穰子和稻草过来,然后取出火镰,挨挨一二惹了一遍,才退到侧边去旁观。 火燃了,但火势不旺。李茂盛走进屋里,寻了个烂物儿撮箕,使劲扇了一合儿,熊熊大火就烧了起来。 曹兴发和陈秀才他们在村子里面将将子通知煞搁,陡然看见吴家够鸸獬逄欤一下子心都紧了。因为吴娃子、吴黑脸他们几家人的房子,正好就离上河坝不远。曹兴发说:“你们看,那边起火了……” -------------------- 1顾朋:团结。2倒公不母:倒早不迟。3耐磨:拖延。4纂:量词,长草,毛发之类。5笔昂:快读拼合biáng。 “龟儿子些。”江泥水匠说,“当真来了。” “搞点!”陈秀才说着,调头就跑。 李茂盛把没屁儿眼眼的事情做得太过分了,藏在草堆头的云三嫂,硬是扭得不敢扭一下。 大火烧了一阵,云三嫂估计军兵很快叫从上河坝下来了。可她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军兵影子,心头便区毛区燥1起来: 龟儿子日龙包2军兵些,走得一整一整的,没有说快点子的话。如果拖拢天黑,不而安心把郑王氏的病给她整扎实咹啧? 云三嫂的心头,就像针锔3一样,恼火得很。 当然,在流沙堰村子里,这个时候整得飞恼火4的,远远不了云三嫂一个儿。最起码冯水生也是其中一个,他守着郭家大门,身子筛糠似的抖动着。 上晌午,他叫江泥水匠和竹哑巴他们从青冈林背回来以后,及时服了杨郎中熬制的姜汤,又塕到脑壳睡了半天,身体才没得大碍。 后来,李茂盛说有大批军兵要从流沙堰村子头经过,大家逼到把他喊了起来。 当然了,即使不说,他也知道。自己起来后的任务,就是看守大门(事实上,如果真有军兵到来,大门是守不住的。冯水生呆在那里,大边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顶多就是吓来惊诧诧叫唤的时候,让后头的人赶紧去藏巴士)。 冯水生躲在大门旁边的杂屋里,杂屋里头有一壁5麦草和浪多使不住的棍棍棒棒。冯水生坐了一阵,一股股扑臭气冲着鼻子,让他难受。实在受不了了,他就隙开小门通点新鲜空气。 门开久了,冯水生害怕军兵来了搞不赢躲避。于是,又把小门关上,拿衣服蒙住鼻子。 在没有出事之前,冯水生急急跳跳。可今天在飞花渡遭兵哥子些追杀,险些丧命。他就变了,变成了惊弓之鸟。一有声响,就困身发抖。 -------------------- 1区毛区燥:烦躁。2日龙包:素质低的人。3锔:刺。4飞恼火:非常恼火。5一壁:一排靠壁头堆放的谷草,称为一壁。这里壁是单位。 可怜冯水生,一个儿在黑悚悚1的杂屋头,抗起背背儿2,完全没得一点神光。当他听到远处房屋“噼噼啪啪”燃烧声响时,便一趟钻进杂物空空里头去了。 -------------------- 1黑悚悚:漆黑,或黑得有些让人害怕。2抗起背背儿:像尪背,这里是因吓而长时间把背弯曲(躬起)。 b:普通 李茂盛索取非分之财,次次得手。 偏偏这一回,他什么也没有捞着。走出村口,心里很不舒服。索性甩了王铁匠,又一个人叠转过来。谁知曹兴发和周大爷一人扛把锄头,横着过来截住了他。 李茂盛再去郭家,眼看没有希望。于是眉毛一皱,说:“曹二爸,刚才一个重要消息,搞忘告所你了,我专门过来给你说一声……” “军兵嘛。”曹兴发懂窍,他知道李茂盛搞小动作,离不开拿军兵吓人,便倒装一句说,“早就知道了。” 李茂盛见曹兴发倒起蒙他,干咳一声说道:“据可靠消息,还有大批军兵,很快要从这里经过,把县城去。” “来就来吧。” 曹兴发听李茂盛说是可靠消息,心里也是骤然一惊。只是在李茂盛面前,他无论如何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然,以后李茂盛会把他说来分文不值。曹兴发为了不让李茂盛看出自己内心恐惧的破绽,故意把话说得铿锵有力: “又不是没有遇到过。” “唓,遇到过?这一批军兵,比以往那些军兵厉害多了。” “随便他好厉害,顶多又跑,就当再来逮一次猫猫。” “什么?逮猫猫?”周大爷在侧边诧愕地问道,“难道军兵些,又要来啦?” “是要来嘛。”李茂盛做起很害怕的模样,说,“你还不知道么?” “才……才将将……过……过去嘛,”周大爷说,“怎么又……又要来呢?” “先头那些是打前站的。”李茂盛说,“后面才是大队人马。” “大队人马……”周大爷不经吓,“是……是不是哦……” “嗨,还有什么含糊呢……” “不要紧,反正你我两个,都几十岁了。”曹兴发说,“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又是一个小伙子。况且,单单就把你我两个伤住啦?” “这……是哇……”周大爷叫曹兴发提醒,又看了看曹兴发的表情,顿时醒悟过来。就算军兵要来,也不能在李茂盛面前做出慌慌张张的样子。“唉,不对哦,正县人都没有多少了,跑那么多军兵来有什么用?” “你都成外行了啦?哪怕大家回来以后,藏在家里不出门,军兵有探子嘛,他们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怕大家造反噻,他们怎么不来呢?” “就算他们要来,渡口那边船都没有了。”周大爷说,“难道他们过飞呀……” “逋儿迸,他们可以走上河坝噻。从上河坝下来,还是要经过这里呀。”李茂盛阴阳怪气说,“周大爷,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跟他们几个一路跑什么嘛?不要蜻蜓跟着蝙蝠撵——瞎熬夜。人家在跳,人家有油水。你呢?一点好处都没有。搞得不好还要挨批评。究竟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伙起鬼混重要吧?” “我们这些,”周大爷说,“老都老了,无所谓。” “反正我把信给你们带拢了,如果出大事就不要怪我了嚯。” 李茂盛说着,像真有军兵马上就要杀来的样子,转身走了。 李茂盛没走多远,看见了马马儿。他?起眼睛,随手捡个石头,嗖儿声甩了出去。 马马儿身子一闪,跳起来就跑。马马儿跑了将近一根田坎远,回头一看,李茂盛还在那里,做着凶相。他慌忙拉开架式:万一李茂盛撵过来,就从侧边树林荒荒里面夺路而去。可李茂盛的目的,是吓唬曹兴发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追打马马儿,只摆了个架势,也就罢了。 待李茂盛拐弯走进竹林,马马儿料他已经听不见了,才呸的一声,吐了一把口水: “霉死你龟儿子!叫你这种人一辈子都倒霉。” 李茂盛到是一溜烟走了,但他那句“还有大批军兵,很快要从这里经过”的话,就像逮了一个鬼来甩在大家面前。曹兴发心里紧张,竹哑巴、陈秀才、周大爷、郭大汉儿、江泥水匠便一趟跑进了郭家去。 一直跟在后面的马马儿,也一趟跑了进去,可偏偏叫郭大汉儿把他看见了。 “谨防踹你几脚头嚯。给不得脸,滚。” 马马儿挨骂,退出门来。但他害怕碰上军兵,不敢乱跑。便拿谷草挡住寒风,一个人躲在竹林里面。 曹兴发他们慌慌张张跑进屋子,张端公吃惊地问道: “怎么?外边有动静?” 周大爷说:“马上就有军兵要过来。” 张端公战战兢兢说道:“那……怎……怎么办……” 曹兴发说:“马上出去。” 孙大贵耸着肩膀说道:“还出去……” “这一次,云三嫂做了榜样。我们几个男子汉,不可能连一个妇女都没如吧?”曹兴发说,“喊冯水生赶紧起来,把门守着。我们分头行动,围着村子呐喊一遍。李茂盛的话,不管真假,必须做好准备。流沙堰村子,再也不能出事了。” “对,妈哟的。”陈秀才啪声就在胸前一拍,突然说起粗话来,“怕他锤子。” “哟,陈秀才。”江泥水匠见陈秀才一反常态,平时说话之乎也者,今天陡然变了口腔。“你……” “走就走!”一介书生,历来都是胆小之人,这次受到云三嫂感染,又叫曹兴发鼓劲,大声吼闹起来。“大不了就拿这条命来给他们整。” “嚄……”郭大汉儿说,“把秀才都惹毛了。” “惹毛?还要把脑袋瓜子拿来挂在裤腰带上耍呢。” “你……”张端公也把陈秀才看了看。 “怕要从这条路上走过,不怕也要从这条路上走过,反正都是走。”陈秀才说,“只要大家团结一心,村子里面的伤亡,就一定不会那么惨重。” “秀才说得好!”曹兴发哐啷一声开了大门。“我们走!” 这时,云三嫂已经把家务事情料理清楚,正要去给郑王氏请郎中。忽见曹兴发和陈秀才逐户上门,来打招呼。她心里道: “这会儿我倒敢去杨家林,可是杨郎中肯定不敢来。时间恰巧在这节骨眼上,那就等军兵从村子里面走过以后,再去请他吧。” 当然,云三嫂也很清楚,给郑王氏请郎中的事情,一点也不能耽误。如果藏在家里的地窖里面,就无法知道军兵些,什么时候才从村子里面经过。所以她安置好婆婆和孩子以后,便跑到林子前边,藏在离大路不远的草堆里面,鼓着眼睛,死死盯着村子中间那条通往县城的大路。 这边,云三嫂刚刚钻进草堆里去。那边,李茂盛也将将走到吴家埂 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了几排废弃的茅草房。而旁边不远处,没有种庄家的田里面,又恰巧有几大堆干枯的稻草,和一大堆叫小鸟刨得乱糟糟的穰草。李茂盛看见茅草房、稻草和穰草,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脚步,回头斜着眼睛看了看,就不再往前走了,而是拐弯向废弃的茅草房走去。 李茂盛知道,这是吴娃子、吴黑脸他们几家人的房屋。几家人早就死光了,没人居住。他走到墙脚底下,上下看了一番,又从田里抱了一些穰草和稻草过来,然后取出火镰,逐一惹了一遍,才退到旁边去旁观。 火燃了,但火势不旺。李茂盛走进屋子,寻了个破撮箕,使劲扇了一会儿,熊熊大火就烧了起来。 曹兴发和陈秀才他们在村子里面将将通知完毕,陡然看见吴家够鸸獬逄欤顿时心都紧了。因为吴娃子、吴黑脸他们几家人的房屋,正好就离上河坝不远。曹兴发说:“你们看,那边起火了……” “龟儿子些。”江泥水匠说,“真来了。” “快!”陈秀才说着,调头就跑。 李茂盛把低级趣味的事情做得太过分了,藏在草堆里面的云三嫂,吓来动都不敢动一下。 大火烧了一阵,云三嫂估计军兵很快就要从上河坝下来了。可她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军兵影子,心里头便烦躁起来: 龟儿子人见人厌的军兵些,为什么不快一点呢?走得这么慢。如果把时间拖到天黑,那不是把郑王氏的病,给她拖得更严重吗? 云三嫂的心里面,就像针刺一样,难受得很。 当然,在流沙堰村子里,这个时候整得很难受的,远远不止云三嫂一个人。最起码,冯水生也是其中一个。他守着郭家大门,身子筛糠似的抖动着。 上午,他被江泥水匠和竹哑巴他们从青岗林背回来以后,及时服了杨郎中熬制的姜汤,又蒙头睡了半天,身体才没有大碍。 后来,李茂盛说有大批军兵要从流沙堰村子经过,大家只好把他喊了起来。 当然,即使不说,他也知道,自己起来后的任务,就是看守大门(事实上,如果真有军兵到来,大门是守不住的。冯水生呆在那里,大半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顶多就是吓来惊哇哇叫喊的时候,让后面的人赶紧去躲藏)。 冯水生躲在大门旁边的杂屋里,杂屋里面堆有一些麦草和用不着的棍棍棒棒。冯水生坐了一阵,一股股霉臭气冲着鼻子,让他难受。实在受不了了,他就隙开小门通一点新鲜空气。 门开久了,冯水生害怕军兵来了来不及躲避。于是,又把小门关上,拿衣服蒙住鼻子。 在没有出事之前,冯水生非常活跃。可今天在飞花渡遭军兵追杀,险些丧命。他就变了,变成了惊弓之鸟。一有声响,就浑身发抖。 可怜冯水生,一个人呆在黑洞洞的杂屋里面,耸肩弓背,没有一点神光。当他听见远处房屋“噼噼啪啪”燃烧声响时,便索性钻到杂物的空隙里面去了。 第21章 第19章 a:口语 下午时分,出城寻找郎中的差役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县衙。 战乱年代,郎中是相当不好请的。出去几个差役,一个遭野狗咬伤脚杆,一拐一拐跩起回来;一个蹅落沱滚了水,一身浇湿跑起回来;一个见色而起淫心,乱想喝汤圆儿开水1,结果吃饱一顿,遭打得瘸脚舞爪走起回来。只有缺耙子差役,嫑看他平时是个左剐剐2,却还飞加刹杠3,他一个儿替里洪找到了郎中。 虽然缺耙子差役也不知道正县这个地方,是咋个儿长起得,但他嘴就是路。出城不久,就问到了西门外前的昂昂匠4——马子山。 马子山相当日得起壳子5,而且,人很和海6,最爱帮忙。缺耙子差役嘴巴儿抿甜,连哄带骗,几下就把马子山说高兴了。马子山带着缺耙子差役,没用多久,就找到了杨郎中。 杨郎中信得过马子山,二话没说,便跟随差役火速赶到县城。走来抵拢才知,这一趟是专门给县衙里头的人治病。 “郎中来了!” 听见呐喊,幕友唰声拉开木门,码起脸色说道:“日啧,我还默到尽通是吃干饭的人呐7,整求这半天。” 杨郎中?进屋子,看见床头搭着鸂鶒官服,侧边放着乌纱帽儿。病人躺在床上,缠着耳朵的白布糊有血迹,一个儿七拱八翘,叽呜叫唤。他出于职业道德,只管救死扶伤。却没有过问,床上躺着的究竟是大明县令,还是大西县令。也没过问床上躺着的人,为何搞成了这个样样。 杨郎中把了脉,问过病情,知是染寒。随手抓了几付草药(出门时大致了解过一下,所以事先准备了一些草药),又叮嘱一番,就与徒弟何老二一起,急匆匆离开县衙,冒着稀疏的雪花,回杨家林去了。 -------------------- 1乱想喝汤圆儿开水:乱想找小吃。2左剐剐:左劈子。3非加杀杠:非常,相当不错。4昂昂匠:很有名气。5日得起壳子:提得起劲,威望高。6和海:性格好,体谅人,善于帮忙(多指男性)。7默到尽通是吃干饭的:以为都是没能力的人。 杨郎中走后,幕友立即叫人熬药,然后又对另外几个闲着无事的差役说道:“快点准备一下,我把城隍庙去,替老爷烧炷香。” 安置好里洪,幕友和差役们带上香烛纸钱,来到了城隍庙。正县城隍庙形如衙门,坐北向南。 幕友等人通过仪门,走过前殿,绕过戏台,进入大殿。随行差役取出火镰,点燃香烛。幕友手捧香签,拜了几下,插进香炉,又跪在城隍老爷面前,替里洪咕隆咕隆道了一通,作揖磕头。 尽管礼仪简单,却还比较规范。 幕友替里洪了了心愿,?出殿堂,见一差役站在门口,仰头念着对联。那差役少时墨水吃得不多,许多字都不认得,就问旁边瘦子差役。瘦子差役也是字墨不深,但他不懂装懂,胡乱念了一通,尽哄广广1。幕友听见,心中可笑——龟儿子,白火石娃娃2。 “读的啥子哦?看我来念给你们听一下。善恶到头终有……是非结底自分……”幕友念了半截,哽到了。他码不干3两个差役是真不识字,还是过意装怪。反正整得心头很不受活。 再说躺在床上的里洪,服过杨郎中开出的头道药后,仍是虚汗频出,头痛欲裂,不见好转。当然,这并非杨郎中手艺逊儿黄4。而是中药本身来得疲,加上草药不齐,剂量下得轻,自然不能立马叫胡5。 很过了一些时候,虽然里洪依旧感到闷热,但身子总算轻松了一点。一灿6青光闪过,他恍恍惚惚,一个儿走了出去。里洪走呀走呀,走到了东门外前的溪河边上。他踩着软绵绵的沙地,抬头望去。怪了,天空高高朗朗,路也是干干燥燥。里洪又往前走,只见白晃晃的太阳烘烘,还挂在西边天上。“状加巴适7的天气,偏说是在下雪。” 里洪叽咕一阵,发现前里有人,正在河头摸鱼。他抬起头来仔细一觑,哟!浅水滩上的人些才叫多哩。“赵老二这块狗东西,你有是学起,日白匠一块8。说正县没得人,结果呢?无加瀚的人9,到家处都楔满10了。” -------------------- 1哄广广:哄,音豁,骗不懂的人。2白火石:不专心。3码不干:搞不清楚。4逊儿黄:差,不好。5叫胡:圆满(出色)完成(事情)。6一灿:一阵。7状加巴适:这么舒适。8日白匠:不务正业的人。9无加瀚:即无限,形容很多。10楔满:塞满,形容人多。 里洪很生气,他一边走一边啷: “幸好出来走走。不然,真叫他几爷子把我烧得蜷叉叉的1。如此看来,二天必须要把扯谎爸儿2些码扁紧点子3了。” 里洪避开人群,一个儿朝北面的回水沱边上走去。 这里水流平缓,竹木遮阴,明显是个不错的钓口。里洪准备捡个石头,抛入水中,查看深浅。清闲时候,好来这里钓鱼养神。可他刚刚躬下身子,一股阴风嗖儿声吹来。他眼前一黑,仿佛骤然落到了午夜的荒郊野岭,顿时吓得毛骨悚然。里洪贵兮钻到树子底下,跍住4一坨。接着,背后头又传来了悲愤而恐怖的声音: “狗贼……还我命来……狗贼……还我命来……” 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源源不断传入耳膜。里洪拔腿便跑。可是,两只脚杆就像棒棒一样,咋个儿都提不起来。他回头看时,几个青面长牙野鬼,披头散发,吐露长舌,漂浮在他脑壳顶顶上。 里洪吓得仔汗直冒,困身5发抖。很快就被野鬼捉住,拖到沱边,背剪绑到。只听几个野鬼一阵嚎叫,随即就被抛入沱中。 里洪清楚自己作过的恶事,料自己板都板不脱了6,便大声叫唤起来:“啊呦喂……啊呦喂……”里洪一翻,坐了起来。睁眼看时,人在床上,原是一场噩梦。不过,这场噩梦差不多把魂给他吓掉完了。 “老爷!老爷!”差役听见叫唤,硬起头皮闯进屋子,高声问道:“你咋了?你咋了?” 幕友去城隍庙转来,在街上稍微日白了一合儿。将将子?进后院,老远听见里洪房圈惊诧诧响动。他一趟跑起过来,隔窗子看见里洪掀开7铺盖,大惊失色,正在吼闹:“快点子喊赵老二过来,快点子喊赵老二过来。” 里洪喊得急迫,床前差役搞爪了8,慌忙倒退,不料幕友咚声跳到他后头,吓他一跳。差役虽然受惊,倒也有些解脱。 “有鬼,有鬼。”里洪抱着脑壳,直往床垰垰头钻。 -------------------- 1烧(烫)得蜷叉叉(哄得酽嘟嘟):蜷读捐,烧、烫,意为骗,隐瞒真相,让人完全不知情。2扯谎爸儿:说谎话的人。3码扁:看管,关注,约束。4跍读gu,缩着,藏到。5困身:浑身。6板得板不脱:甩不掉。7掀开:读潮开,推开。8搞爪了:搞慌了。 幕友挣起八股筋嚷道:“白日青光的,环盛瞎求说!揽里去拿鬼嘛?” “求唠呐,跑到哪里日白去了1?没有说来帮我一把。” “呦喂,走都没有走过,一直把你守到得……” “你看这儿屋头,好多好多鬼……他妈哟的……一块二块又歪又恶……打主意……哟喂……硬要把我弄日塌嗦……” 差役听里洪莽急说2有好多好多鬼,满起憨相,不知如何是好。幕友猛地刨他一把,说:“快点子,两下整碗水饭过来。” 差役车身就走,门腔不大,室内亮光随之闪了一下。嫑得是里洪产生了错觉,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东西,只见他在忽然间又嗨起势闹3了起来:“啊哟喂……又来了……他们又来了……赵老二唉……啊哟喂……” 里洪板夯4了,脚又在蹬,手又在哈5。 “搞点子……搞点子……再喊几个人来……快点把门给我守到……搞点子……搞点子……”里洪哭兮哭兮,“呦喂……先人儿子6些唉……搞点子吧……赵老二唉……你们搞点子吧……哟喂……拿慰你们吧……” 幕友再都没有谙到7,里洪竟然吓成这个样样。他伸手抓起铺盖,心想把里洪整来搭到,免得他闹嘛了。偏偏里洪又把幕友看成了恶鬼,反而大声叫唤起来: “啊哟喂……啊哟喂……鬼来了……赵老二唉……鬼来了……鬼来了……啊哟喂……啊哟喂呀……” 室内本身阴暗,里洪张口闭口都是鬼,幕友也吓腾了。他随手抓根棒棒,捏在手头,悚声跳出门来,神哐哐的大声喊道: “来人啦——来人啦——” 幕友架起势呐喊,身子又在密起扭,正巧与端水饭的差役撞在一起。碗跶烂了,水饭撒满一地,手头的棒棒还把差役命宝给他戳到。差役借故“啊呦喂……啊呦喂……”几声,蒙到边边眼睛,一趟溜了。 -------------------- 1日白:开小差,闲逛。2莽急说:不停地说。3嗨起势:使劲地。4板夯:不停地板动。5哈:双手乱抓。6先人儿子:先人,训人、求人,或烦躁发怒时用语。7谙到:估计到。 b:普通 下午时分,出城寻找郎中的差役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县衙。 战乱年代,郎中是相当不好请的。出去几个差役,一个遭野狗咬伤小腿,一拐一拐跩回来;一个涉落沱滚水,一身浇湿跑回来;一个见色而起淫心,乱想找小吃,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走回来。只有缺耙子差役,别看他平时是个左撇子,却还非常能干,他一个人替里洪找来了郎中。 虽然缺耙子差役对正县这个地方,也不熟悉,但他嘴就是路。出城不久,就问到了西门外面的社会名流——马子山。 马子山威望很高,而且,人很随和,又非常善于帮忙。缺耙子差役甜言蜜语,连哄带骗,很快就把马子山说高兴了。马子山带着缺耙子差役,没用多久,就找到了杨郎中。 杨郎中信得过马子山,二话没说,便随缺耙子差役火速赶到县城。走拢才知,这一趟是专门给县衙里面的人治病。 “郎中来了!” 听见呐喊,幕友唰声拉开木门,黑起脸色嚷道:“哟喂,我还以为尽终是吃干饭的人哩,搞这么半天。” 杨郎中走进屋子,看见床头搭着鸂鶒官服,旁边放着乌纱帽子。病人躺在床上,缠着耳朵的白布糊有血迹。一个人翻来覆去,呻呻吟吟。他出于职业道德,只管救死扶伤。却不过问床上躺着的,究竟是大明县令,还是大西县令。也没过问床上躺着的人,为何搞成了这个样子。 杨郎中把了脉,问过病情,知是染寒。随手抓了几付草药(出门时,他大致了解过一下,所以事先准备了一些草药),又叮嘱一番,就与徒弟何老二一起,急匆匆离开县衙,冒着稀疏的雪花,回杨家林去了。 杨郎中走后,幕友立即叫人熬药,然后又对另外几个闲着无事的差役说道:“赶紧准备一下,我把城隍庙去,替老爷烧炷香。” 安置好了里洪,幕友和差役们带上香烛纸钱,来到了城隍庙。正县城隍庙形如衙门,坐北向南。 幕友等人通过仪门,走过前殿,绕过戏台,进入大殿。随行差役取出火镰,点燃香烛。幕友手捧香签,拜了拜,插进香炉。又跪在城隍老爷面前,替里洪咕隆咕隆道了一通,作揖磕头。 尽管礼仪简单,却还比较规范。 幕友替里洪了了心愿,走出殿堂,见一差役站在门口,仰头念着对联。那差役少时读过半年望天书,许多字都不认得,就问旁边瘦子差役。瘦子差役也是字墨不深,但他不懂装懂。胡乱念了一通,尽哄外行。幕友听见,心中可笑——龟儿子,水平太差了。 “读的什么对联哟?看我来念给你们听一下。善恶到头终有……是非结底自分……”幕友念了半截,哽塞了。他搞不清楚两个差役,是真不识字,还是过意装怪。反正整得心里面很不舒服。 再说躺在床上的里洪,服过杨郎中的头道药后。仍是虚汗频出,头痛欲裂,不见好转。当然,这并非杨郎中手艺不好。而是草药本身来得慢,加上草药不齐,剂量下得轻,自然不能立马好转。 又过了一些时候,虽然里洪依旧感到闷热,但身子总算轻松了一点。一阵青光闪过,他恍恍惚惚,一个人走了出去。里洪走呀走呀,走到了东门外面的溪河边上。他踩着软绵绵的沙地,抬头望去。怪了,天空高朗,路也干燥。里洪又往前走,只见白晃晃的太阳,还挂在西边天上。“这么好的天气,偏说是在下雪。” 里洪叽咕一阵,发现前面有人,正在河里摸鱼。他抬起头来仔细一觑,哟!浅水滩上的人更多哩。 “赵老二这个狗东西,你也是学起,扯谎。说正县没人,结果呢?竟然这么多人,到处都站满了。” 里洪很生气,他一边走一边嚷:“幸好出来走走。不然,真叫他几爷子把我哄了。如此看来,以后必须要把他们约束紧一点。” 里洪避开人群,一个人往北面的回水沱边上走去。 这里水流平缓,竹木遮阴,明显是个不错的钓口。里洪准备捡个石头,抛入水中,查看深浅。清闲时候,好来这里钓鱼养神。可他刚刚躬下身子,一股阴风嗖儿声吹来。他眼前一黑,仿佛骤然落到了午夜的荒郊野岭,顿时吓得毛骨悚然。里洪立即钻到树子底下,缩成一团。接着,背后又传来了悲愤而恐怖的声音: “狗贼……还我命来……狗贼……还我命来……” 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源源不断传入耳膜。里洪拔腿便跑。可是,下肢就像木棒一样,怎么也提不起来。他回头看时,几个青面长牙野鬼,披头散发,吐露长舌,漂浮在他头上。 里洪吓得大汗淋漓,浑身发抖。很快就被野鬼捉住,拖到沱边,背剪绑了。只听几个野鬼一阵嚎叫,随即就被抛入沱中。 里洪清楚自己作过的恶事,料自己彻底完了,便大声叫喊起来:“啊呦喂……啊呦喂……”里洪一翻,坐了起来。睁眼看时,人在床上,原是一场噩梦。不过,这场噩梦差不多把魂给他吓掉完了。 “老爷!老爷!”差役听见叫喊,硬着头皮闯进屋子,高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幕友去城隍庙转来,在街上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将将走进后院,老远听见里洪房间响动。他一趟跑上前去,隔窗子看见里洪推开被盖,大惊失色,正在吼闹: “赶紧喊赵老二过来,赶紧喊赵老二过来。” 里洪喊得急迫,床前差役不知所措。慌忙倒退,不料幕友咚声跳到他背后,吓他一跳。差役虽然受惊,倒也有些解脱。 “有鬼有鬼。”里洪抱着脑袋,直往床角落里面钻。 幕友大声嚷道:“白日青光,偏要胡说!哪里去拿什么鬼嘛?” “跑到哪里开小差去了?怎么不来帮我一把。” “哟喂,走都没有走过,一直把你守着……” “你看这屋子里,好多好多鬼……他妈哟的……尽都凶狠厉害……打主意……哟喂……真要把我弄死嗦……” 差役听里洪不停地说有好多好多鬼,神魂不定,不知如何是好。幕友猛地推他一把,说:“赶紧去,整碗水饭过来。” 差役转身就走,门腔不大,室内亮光随之一闪。不知是里洪产生了错觉,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东西,只见他在忽然之间又使劲吼闹起来:“啊哟喂……又来了……他们又来了……赵老二唉……啊哟喂……” 里洪闹腾了,脚又在蹬,手又在打。 “赶快……赶快……再喊几个人来……赶快把门给我守好……赶快……赶快……”里洪哭着道,“呦喂……先人些唉……搞快一点吧……赵老二唉……你们搞快一点吧……哟喂……求你们吧……” 幕友再都没有想到,里洪竟然吓成这个样子。他伸手抓起铺盖,心想把里洪盖起来,免得他闹得心焦了。偏偏里洪又把幕友看成了恶鬼,反而大声叫唤起来: “啊哟喂……啊哟喂……鬼来了……赵老二唉……鬼来了……鬼来了……啊哟喂……啊哟喂呀……” 室内本身阴暗,里洪张口闭口都是鬼,幕友也吓腾了。他随手抓根木棒,捏在手里,嗖儿声跳出门来,神经兮兮大声喊道: “来人啦——来人啦——” 幕友大声呐喊,身子又在抖动,正巧与端水饭的差役撞在一起。碗打烂了,水饭撒满一地,手里头的木棒还把差役额头戳住。差役借故“啊呦喂,啊呦喂”闹了几声,蒙着半边眼睛,一趟溜了。 第22章 第20章 a:口语 天,快要黑了。 冯水生心里道:哪百气1就说军兵些要走村子头经过。咋这半天了,还是没得动静呢……如果军兵来了,他们是不是又要杀人放火呢…… 冯水生越想越发慌张,便躬起背背儿走出杂物空空,来到大门口。 他准备从砸烂的木门眼眼头,把外面的情况探个究竟。可就在他的眼睛,只差分分儿就贴到木门眼眼时,大门“梆梆梆梆”,突然响了起来。 “军兵?”冯水生立刻想到了军兵康上去2,一趟就朝后蹄跑(当然,敲门声一响,院子里的大黄狗也开始吠叫起来)。 冯水生扑爬跟斗儿只顾跑,却没有注意到有人喊话。他跑拢茅厮边3上,停住脚步,才有点回过神来,仔细一听,是有人呐喊。 哦,担怕4是杨郎中嗲。 门开了,冯水生结结巴巴说道:“呦喂……你们……硬把我……吓……吓欢了5……单单……整得……浪……浪……浪加合适6……” “是吗?”杨郎中带着徒弟何老二?进门槛,见冯水生吓来背都勾到了。“哟,偎实起啦7?好冷嗦?小伙子巴沙8,怕啥子嘛?把背直起来,不害怕,有我们得嘛。” 冯水生在鼻子头嗯了一声。 “郭老爷呢?” “在……在后……后头……” 冯水生关了大门,萎?萎?9地把杨郎中和何老二带拢后院,又喳个儿退到了10大门口去。 杨郎中走进草屋,照例给郭员外把过脉搏,问些情况,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告辞众人。 -------------------- 1哪百气:早。2康上去:身上去。3茅厮边上:厕所。4担怕:可能。5吓欢了:下惨了。6浪加合适:那么凑巧。7偎实起啦:披这么多呀?8小伙子巴沙的:小伙子家家的。9萎?萎?:抄手抱手,弓腰驼背,意志消沉。10喳个儿:自家个儿,自己。 张端公和周大爷送杨郎中师徒两人出来,门刚打开,冯水生忽然发现了竹林头顶着谷草的马马儿。 “如果天黑下来,还是光我一个儿把守大门的话,弄不好会把人吓死的。”冯水生看见了马马儿,就打起马马儿的条来。“看样子,这娃娃也是没得办法。没如把他喊进来,他热和了,我也多了个人作伴。哪怕他人小,毕竟有人陪我说话。关键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帮我壮壮虚胆,那不是大家都干得过1吗?” 杨郎中师徒两人走了,张端公和周大爷也回到了草屋去,冯水生便伸出脑壳去招呼马马儿。可他嘴巴不听使喊唤,不仅说话结结巴巴,而且声音弱得让马马儿一点听不清楚。冯水生只好做了个手势,马马儿看见了,默到有吃的,就走了过来。 “你,”冯水生问,“进来耍……耍不……” “我?”马马儿说,“干哇。” 马马儿先趟就在这里来到过吃的,第二转想进来呢,又被郭大汉儿吆了出去。这下天上飘着密密麻麻的雪花,身子冷得遭不住,冯水生一喊,他呼儿声就钻了进来。 “你叫……你叫……啥……啥名字咹……” “马马儿吧。” “哦……马……马马儿……” “叔叔,我该咋喊你呢?” “你就喊我……喊我……喊我冯叔叔吧……” “冯叔叔。” “啊噫……你……你身上……咋……咋众不湿咹……” “滚过水。” “你还是……滚……滚过水呀……你我两块……硬是一……一额儿的……今天咋……咋……咋众么霉……” “你还是滚过水?” “哟喂,不仅滚……滚过水……还悬兮不儿2遭……遭淹死……” -------------------- 1干得过:划算。2悬兮不儿:差点。 “哟,那你比我还挨得惨嗲。” “嫑……嫑说了……一说到就……就钉心。唉……鸡瓦西5……你……你……有事不?” “啧?” “陪我守……守……守哈大门……干不干……” “守大门?” “嗯。”冯水生知道,才死过人的屋头,头瓦兮6是相当不好熬的。“守……守大门……” “有饭吃呗?” “嗯……嗯……”冯水生紧倒“嗯”不出来。 万一郭老爷晓得了,他不给呻怎么办?实在不行,干脆就把自己的饭菜擀点给他吧。 “喔……有……有……” “有饭吃咋不干咹?干。”马马儿把手上的篼篼看了看,“要不,先给我一低低儿,给奶奶提回去,我歇合儿1就来。使得不?冯叔叔?” “这……这……哈怕2……” 马马儿给冯水生谈起条件来,冯水生说:“万一你……你不来呻……” “不得不得。” “那……你等到……”冯水生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老实话……你……你离这儿……有好远么?” “就儿庙子上,只得一截截儿子远。” 没得好一气,冯水生果然给马马儿端了一碗冷饭来,待马马儿装进篼篼后又再次叮嘱道:“不兴耍……耍抽扯3嚯……” “我们这些,背得日壳子的4,说话算话得很。” “记……记到……来了要……要……要轻轻……敲……敲门,只敲三……三下,整凶狠了……我码住5是军……军兵。唉……当真要……要……搞点来嚯……” -------------------- 5鸡瓦西:今晚上。6头瓦兮:头晚上。1歇合儿:歇,也可读信,等一会儿。2哈怕:害怕,只怕。3耍抽扯:偷奸耍滑,骗人。4背得日壳子呐:不是自己夸自己。5码住:以为。 “你丢心,冯叔叔,我一哈就来了。” 雪,越下越大了。走到半路上的杨郎中,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啪声把手板一拍,说:“不对,我们马上刹得1曹二爸屋头去打一头2。” 杨郎中与何老二急匆匆来到曹兴发门前,在门上敲了几下。曹兴发开门一看,是杨郎中师徒二人,问: “你们两师傅,还胆大喃。不怕军兵?” “哪里有啥子军兵哦?你们一把连都挨壳子3了。” “挨壳子了?咋喃?” “先趟我在郭员外家里,张端公提过一下,恰好遇到我正在给郭员外把脉,没有把话给他听进去。从郭家出来,我陡然一想,后头哪有啥子军兵嘛?这分明就是李茂盛说些来扯。” “说些来扯?”曹兴发说,“当时,我对李茂盛的话,也打二百黑4,但吴家谷肥凳谴蠡鸪逄煅健…” “你晓得吴家鼓浅〈蠡穑是咋呐不?” “咋喃?” “李茂盛干的。” “李茂盛干的?” “才没得好多时候,邱茶壶把我屋头去给他老婆抓草药,他说他在田坝头寻茨菇儿吃,亲眼看见李茂盛耍求不住,一个儿跑去惹房子烧大火。邱茶壶才走一气气儿5,要是有军兵,他一个儿敢回去呀?他的家就在路边上得嘛。” “狗日的家伙,硬是精不成东西。”曹兴发想了想又说,“你也不能说后蹄就没得军兵了,万一他们还没有走拢呐。” “不可能。下午时儿6,我把县衙里头去过一趟。” “县衙里头?有人啦?” “几天前,就已经有人了,只是新任知县,今勾儿才来。” “今勾儿?”曹兴发心里道:这个李茂盛,当真耳朵还长7呢。 -------------------- 1刹得……去:赶到……去。2打一头:待(走、耍、看、立等)一下(趟)。3挨壳子:受骗。4打二百黑:不可信。5一气气儿:一会儿。6下午时儿:下午。7耳朵还长呢:消息灵呢。 “只是这个知县霉登了,刚来就蹅抹脚1,滚到水头,染了病。” “状家不胎害?” “染病就染病嘛,还把耳朵也整来吊起了。” “咋喃?” “嫑得吧。”杨郎中说,“在县衙里头,我接触过一些人,从他们的口风中,我隐隐约约听出一点来头。明军溃败,死的死,降的降,残余早已撤走,西南诸地,基本平静。大队军兵早就不在这儿间一围团转了,所以说,后面根本不可能有军兵过来。” “哦……” “二爸。”杨郎中寻了2一下,问,“你猜这个新来的知县是哪个?” 杨郎中卖了个关子,曹兴发连连摆头。 “我说出来,你负责3就晓得了。” “哪个咹?” “里洪。” “里洪?就是大县那个把总?” “正是。我已经把底火给他抠实在了,他投靠大西军,成了朝廷命官。”杨郎中贴近曹兴发耳朵,压低声音说道,“我还探听到了一个消息。郭公子他们遇害,很可能就是他龟儿子干的。” “不可能。”曹兴发一口否定说,“上午那块劲仗,凶险得很。杀害郭公子他们的,是一伙兵哥子。里洪,小小知县,那来浪多兵哥子4?” “起初,我也是纵块想的,一个知县,手头哪来军兵?后来,我听里头的人些东摆西摆。才知大西政权的许多知州知县,上任不久,就整遭起。有的才上任几天,就遭人家给了5。里洪不敢把自己的狗命拿来讪嘻儿。于是就与新任把总一起到正县来上任。这些军兵,都是新任把总从陈州带来去所上的。他们除了维护本县社会秩序和其他职责外,还临时负责保护县衙安全。看样子,他们基本沿袭了大明那一套。甚至,连喊法都一样。这些军兵,目前暂住县衙旁边。” -------------------- 1蹅抹脚:抹,读mǎ。踩虚脚。2寻:这里读xin,迟疑。3负责:自然,肯定。4兵哥子:当兵的。5给了:割,杀了。 “是吗?” “是的。”杨郎中说,“不过,杀害郭公子他们的事情,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暂且不忙对其他人说。因为还有待核实。” 杨郎中肚皮头装得住话,尽管怀疑郭公子他们是里洪所害,但没有确切证据,竟连张端公也没有告诉,所以他要曹兴发封口。 送走杨郎中,曹兴发掩上木门,快步往村子头走去。一路上,他心头一直在数落着那个新来的知县。 b:普通 天,快要黑了。 冯水生心里道:先就说军兵马上就要从村子里面经过。为何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动静呢……如果军兵来了,他们是不是又要杀人放火呢…… 冯水生越想越发慌张,便轻轻走出杂物空隙,来到大门口。 他准备从砸烂的木门小孔里,把外面的情况探个究竟。可就在他的眼睛,只差一点点就贴到木门小孔时,大门“嘭嘭嘭嘭”,突然响了起来。 “军兵?”冯水生立刻想到了军兵身上去,拔腿就往后面跑(当然,敲门声一响,院子里的大黄狗也开始吠叫起来)。 冯水生跌跌撞撞只顾跑,却没有注意到有人喊话。他跑拢厕所边上,停住脚步,方才有点回过神来,仔细一听,是有人呐喊。 哦,多半是杨郎中。 门开了,冯水生结结巴巴说道:“呦喂……你们……把我……吓……吓腾了……单单……整得……那……那……那么凑巧……” “是吗?”杨郎中带着徒弟何老二走进门来,见冯水生吓得背都弓了。“哟,披那么多呀?好冷嗦?小伙子嘛,怕什么?把背直起来,别害怕,有我们在嘛。” 冯水生在鼻子里面嗯了一声。 “郭老爷呢?” “在……在后……后面……” 冯水生关了大门,神魂不定地把杨郎中和何老二带到后院,又一个人退到了大门口去。 杨郎中走进草屋,照例给郭员外把过脉搏,问些情况,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告辞众人。 张端公和周大爷送杨郎中师徒两人出来,门刚打开,冯水生忽然发现了竹林里面顶着谷草的马马儿。 “如果天黑下来,还是光我一个人把守大门的话,弄不好会把人吓死的。”冯水生看见了马马儿,就打起马马儿的注意来。“看样子,这娃娃也是没办法。没如把他喊进屋来,他热和了,我也多个人作伴。哪怕他人小,毕竟有人陪我说话。关键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帮我壮壮虚胆,那不是大家都划得着吗?” 杨郎中师徒两人走了,张端公和周大爷也回到了草屋去,冯水生便伸出头去招呼马马儿。可他嘴巴不听使唤,不仅说话结结巴巴,而且声音弱得让马马儿根本听不清楚。冯水生只好做了个手势,马马儿看见了,以为有吃的,就走了过来。 “你……”冯水生问,“进来耍……耍不……” “我?”马马儿说,“干哇。” 马马儿先头就在这里讨到了吃的,第二转想进来呢,被郭大汉儿赶了出去。这会儿天上飘着密密麻麻的雪花,身子冷得受不了,叫冯水生一喊,他嗖儿声钻了进来。 “你叫……你叫……什……什么名字咹……” “马马儿吧。” “哦……马……马马儿……” “叔叔,我该怎样喊你呢?” “你就喊我……喊我……喊我冯叔叔吧……” “冯叔叔。” “啊噫……你……你身上……为何……为何也是……也是这么湿……” “掉水里了。” “你也是……掉……掉水里啦……你我两个……真是一……一样的……今天为何……为何……为何这么霉哦……” “你还是掉水里去了?” “哟喂,不仅……掉……掉水里去……还差点被……被淹死……” “那你比我还更惨呢。” “不要……不要说了……一说到就……就伤心……唉……今晚上……你……你……有事么……” “啧?” “陪我守……守……守大门……干不干……” “守大门?” “嗯。”冯水生知道,刚刚死过人的家里面,头天晚上是相当不好熬的。“守……守大门……” “有饭吃呗?” “嗯……嗯……”冯水生很长时间嗯不出来。 万一郭老爷知道了,他不给怎么办?实在不行,那就把自己的饭菜分点给他吧。 “喔……有……有……” “有饭吃怎么不干呢?干。”马马儿把手上的篼篼看了看,“要不,先给我一点点儿,给奶奶提回去,我等一会儿就来。使得么?冯叔叔?” “这……这……可能……” 马马儿给冯水生谈起条件来,冯水生说:“万一你……你不来呐……” “不得不得。” “那……你等着……”冯水生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唉……你……你离这里……有……有多远?” “就前边庙子里面,没有多远。” 没过多久,冯水生给马马儿端了一碗冷饭来,待马马儿装进篼篼后又再次叮嘱道:“不兴……不兴骗人嚯……” “我们这些,不是吹的,说话算话。” “记……记住,来了要……要……要轻轻……敲……敲门,只敲三……三下,敲多了……我以为是……是军……军兵。唉……真的要……要……快一点来嚯……” “你放心,冯叔叔,我一会儿就来了。” 雪,越下越大了。走到半路上的杨郎中,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啪声把手板一拍,说:“不对,我们马上到曹二爸家里去一趟。” 杨郎中与何老二急匆匆来到曹兴发门前,在门上敲了几下。曹兴发开门一看,是杨郎中师徒二人,问: “你们两师傅,还胆大呢。不怕军兵?” “哪有什么军兵哦?你们都受骗了。” “受骗了?此话怎讲?” “刚才我在郭员外家里,张端公提过一下,恰好遇上我正在给郭员外把脉,没有把话给他听进去。从郭家出来,我陡然一想,后头哪有什么军兵嘛?分明就是李茂盛说来哄骗你们的。” “说来哄骗我们?”曹兴发说,“当时,我对李茂盛的话,也不相信,但吴家谷肥凳谴蠡鸪逄煅健…” “你知道吴家鼓浅〈蠡穑是怎么回事么?” “怎么回事呢?” “李茂盛搞的。” “李茂盛搞的?” “才刚没有多久,邱茶壶把我家里面去给他老婆抓草药,他说他在田里头寻茨菇吃,亲眼看见李茂盛跑去惹房子烧大火。邱茶壶才走一会儿,要是有军兵,他一个人敢回去呀?他的家就在路边上呀。” “狗家伙,真不是个东西。”曹兴发想了想又说,“你也不能说后面就没有军兵了,万一他们还没有走拢呢。” “不可能。下午的时候,我把县衙里面去过一趟。” “县衙里面?真有人啦?” “几天前,就已经有人了,只是新任知县,今天才到。” “今天才到?”曹兴发心里道:这个李茂盛,消息还真灵通呢。 “只是这个知县太倒霉了,刚来就失脚,掉水里去,染了病。” “这么没运气?” “染病就染病嘛,还把耳朵也整来吊起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杨郎中说,“在县衙里面,我接触过一些人,从他们的口风中,我隐隐约约听出了一点来头。明军溃败,死的死,降的降,残余早已撤走。西南诸地,基本平静,大队军兵早就不在这附近了。所以说,后面根本不可能有军兵过来。” “哦……” “二爸。”杨郎中停顿一下,问,“你猜这个新来的知县是谁?” 杨郎中卖了个关子,曹兴发连连摆头。 “我说出来,你肯定就知道了。” “谁?” “里洪。” “里洪?就是大县那个把总?” “正是。我已经把根根底底给他搞清楚了,他投靠大西军,成了朝廷命官。”杨郎中贴近曹兴发耳朵,压低声音说道,“我还探听到了一个消息。郭公子他们遇害,很可能就是他干的。” “不可能。”曹兴发一口否定说,“上午那个情形,凶险。杀害郭公子他们的,是一伙军兵。里洪,小小知县,那来那么多军兵?” “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一个知县,手里哪来军兵?后来,我听里面的人东讲西讲。才知大西政权的许多知州知县,上任不久,就被砍了。有的才上任几天,就遭杀了。里洪不敢把自己的狗命拿来开玩笑。于是就与新任把总一起到正县来上任。这些军兵,都是新任把总从陈州带来去所上的。他们除了维护本县社会秩序和其他职责外,还临时负责保护县衙安全的责任。看样子,他们基本沿袭了大明那一套。甚至,连喊法都一样。这些军兵,目前暂住县衙旁边。” “是吗?” “是的。”杨郎中说,“不过,杀害郭公子他们的事情,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暂且不要对其他人说。因为还有待核实。” 杨郎中肚子里头装得着话,尽管怀疑郭公子他们是里洪所害,但没有掌握确切证据之前,竟连张端公也没有告诉,所以他要曹兴发封口。 送走杨郎中,曹兴发掩上木门,快步往村子里面走去。一路上,他心里一直在数落着那个新来的知县。 第23章 第21章 a:口语 云三嫂藏在谷草堆堆头,心想军兵几下就会过去。哪晓得等了半天,军兵一直都没有经过。后来她实在等不过了,逼到钻起出来。在毛骨隆耸的颈项上拍了拍,便冒着纷飞的雪花,一口气按拢1杨家林。不巧,杨郎中不在。她想:来都来一料2了,干脆再等一合儿,黑摸门了,你杨郎中总要回来吧。反正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 过了炷打炷香的工夫,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终于回来了。 云三嫂急忙招呼道:“杨郎中。” 杨郎中说:“稀客。” 杨郎中老婆杨大嫂说:“人家云三嫂,那气3就等起你了,郑王氏病得扎实。” “郑王氏?”杨郎中记性好,一说他就想起了那个瘦恰恰4的老娘子来,“我都才从流沙堰梭起回来。” “唉呀,是先晓得呻,免得大家多跑浪多路。” “咋晓得咹,管它了。”杨郎中问,“好久去哇?” “我想就这合儿。”云三嫂说,“可是你……” “随便咋说,”杨郎中生来就是活泼之人,走拢屋头,一屁股都没有坐过,就昂口疾声说道,“还是要去嘛。” 三人走出门来,杨郎中问:“既然郑王氏病重,咋不早点说呐?” “呦喂,她瞒到5不说,晌午时儿跶了一跤,大家才晓得。那个时候,单单你又走了。郭公子葬到以后,我准备过来请你……” “喜得好没有来,那合儿我恰恰没有在屋头。” “后来我在大路边上的草堆头,跍他妈娘跍6了好半天。”云三嫂说,“军兵些紧倒不过去,又害怕你黑林巴沙不敢出门……” “啥子军兵些哦。”杨郎中说,“你有是信以为真。” -------------------- 1按拢:走拢。2来一料了:既然来一次了……那就……3那气:早就。4瘦恰恰:身体瘦小。5瞒到:瞒不读mán,读mi,瞒到即隐瞒。6跍:读gu,藏到,呆着不动。 “人家李茂盛说有大队军兵,要从村子头经过。”云三嫂说,“他是外前跑的人,耳朵长1……” “我给你说吧。”杨郎中不紧不慢说道,“正县这边,早就捡平了,完全不可能把大队军兵开过来。这是李茂盛说来吓你们的。” “吓我们的?” “是吧。” “怪不得你一点不害怕……” 一路上风大雪大,耳朵割得2精痛。好在杨家林距流沙堰村子,只有几坝3田远。没用多久,云三嫂与杨郎中他们就拢了郑王氏的家。 郑王氏的家,仆儿味4得很。灶门前用几根撑撑撑着5,黑咕隆咚,要不是顶上有窟窿,里头根本看不见。堂屋又矮又小,跳起来只可6当一般人家户正房背后的小披披7。不过,房圈里头还算说得过去。虽然到处稀牙半腔8,但泥砖墙毕竟厚泛9,多少可以保点温度。 云三嫂拿出火镰,点燃巴底底的清油灯盏。一看,呀,郑王氏躺在床上,连咳嗽的声音都很微弱了。 “郑王氏,我把杨郎中请来了,你把手伸出来吧。” “咹……”郑王氏在迷迷糊糊中,察觉有人来了,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哪个……” 杨郎中走到由两根竹杠绑扎而成的床面前,云三嫂替他揭开一溜10铺盖,并把郑王氏的手拉了过来。何老二也随手抓来一个破草墩,让师傅坐在康上。 “郑王氏,哪里不受活哦?”郑王氏好像没有听见杨郎中说话,只把身子扭了扭。杨郎中把过郑王氏的脉搏,又用手背挨了挨她的明宝。 “染寒了。” “咋不嘛,众么冷的天,还穿低低儿。身体本来就差,不染寒才怪。” 云三嫂依还把郑王氏塕在铺盖窝儿窝儿头后,大家退了出来。 -------------------- 1耳朵长:消息灵。2割得:冷得。3坝:量,一片周围没有村林或稍微空旷一点的田地为一坝。4仆儿味:很糟糕。5撑撑:读chěng chěng,名。后一个撑,动。6跳起来:最多。7披:读pēi,正房后面接出去的部分。8稀牙半腔(漏缝):缝多孔多。9厚泛:较厚。10一溜铺盖:一角被盖。 杨郎中说:“郑王氏的病,说起出去是毛毛病,但她体子太逊儿1了。” 云三嫂说:“人家说损坛子破锣缸,越敲越昂。单单她就不行。” 杨郎中说:“如果慢慢个儿养呐,还是没得问题,就是够整……” 云三嫂说:“那就办点好的给她吃,把体子给她补一下。” 杨郎中说:“当然对,问题是有东西呗?” 云三嫂说:“先堂郭家给了她半升麦子,舂来打点面糊吧。” 杨郎中说:“可以,但要稍微煮酽点,嫑清汤寡水的。这块郑王氏,自从我认得到她,就晓得她屋头飞加穷2,太造孽了3。” 云三嫂说:“就是嘛。” 杨郎中说:“还是你去给她捡药?” 云三嫂说:“肯定是我去了。” 杨郎中说:“你也挺活泛4的。” 云三嫂说:“咋整吧,她又没得人。” 杨郎中说:“那走哇。药捡回来,先熬一副给她吃。明天晌午我再来看一下。反正这儿几天,我把她兼心5到。” 云三嫂说:“等你费心。” 杨郎中说:“我是郎中,应该的。实在不行,你也可以给她立个小钱,多点办法,毕竟没得坏处。” 云三嫂说:“好吧,回来就给她立钱。” 一更时候,云三嫂从杨家林返回郑王氏家里。在郑王氏火提子头,寻了两个没有燃过的桴炭儿,用嘴一吹,红了。她把捻纸惹燃,吹出火苗,升起火来。 云三嫂一边熬药,一边搬出砂溃子,给郑王氏舂了半碗粗杂杂的麦面。 头道水药熬好以后,她把渣渣滗起来,先给郑王氏喝了半碗。然后又烧一盆热水,用滚帕子把郑王氏的脑壳和手脚气了一遍。 郑王氏感到肚子饥饿,云三嫂便给她抓了一撮麦面,煮成酽嘟嘟的面糊糊,等她慢慢个儿嚼6来吃。 -------------------- 1虚儿:读xur(虚儿)或xinr(逊儿),太差。2飞加穷:非常贫穷。3造孽:可怜。4活泛:善于帮忙。5兼心:关注,放在心上。6嚼:这里读jue。 云三嫂做事下细,照顾郑王氏,可以说,她硬把她当成自己的大人伙在对待。 忙碌一阵,已是夜深人静。云三嫂又拿出一个小钱,选了一塌光生点的地方,跍在地上,用拇指和二指轻轻捏着小钱半中腰,触在地上慢慢放松,捏着,再放松,再捏着,试着让其独立。口中咕隆咕隆,不停地喊着一些死人的名字。 不久,小钱端端正正立在了地上。 “哟喂,搞半天硬是你余二嫂这块鬼婆儿子嚯。”云三嫂随即站起身来,?进屋子,把早已准备好的纸钱拿起出来,撕成张张子。一边烧着,一边说些又诓又刚的嫌1话:“余二嫂啊余二嫂,你还是合适点,拿到钱就搞点走了。想买啥子就买啥子,办些好的来吃,嫑在这儿间紧纠缠郑王氏。自我晓得,郑王氏又没有搭罪过你,何苦硬要缠着她呐?等她好愈体了,二天做得扭得了,再给你烧些纸钱,不安逸啧?你这块鬼婆儿子,如果听得进人话呐,我们会买你一个人情。如果紧倒不走,那就嫑怪我们不客气哟。惹毛了把坟给你仓求2,把骨头给你捡来刷求3。你又敢爪子咹?嫑看我是一个妇女伙,我说到做到。像他们说的话娘,耷起眼皮不认火。我一旦环(横)起来呻,唉,还是要点烟烧4…… 烧过纸钱,郑王氏当真清醒了一些,想起来坐坐。云三嫂便搂着她的夹子窝儿,使劲把她拖来坐在枕头上,凴着5床挡头。 “云三嫂……我硬是……太麻烦你了。”郑王氏有气无力说道,“只怕这辈子……也还不起你呀……” “说娘话哦?哈外人些嚯。” “这个病……一搭下来……感觉人衰多了……枉自筋6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啥子都没得。那世……木鱼子……敲得不好……” “不,这是世道不好。” “二天……”郑王氏语重心长说,“你要把木鱼子……敲好点呀……” 郑王氏摆老实话,让云三嫂的眼流子流了出来。 -------------------- 1又诓又刚:诓,好言鼓励;刚,读hāng,威胁恐吓。2仓:除掉。3嫌:读寒。4刷:扔或甩。5还是要点烟烧:要点人比。6凴:靠,依也。方言读pēn。7筋:对自己过于吝啬。 “我说纵块该对呗,你一个人在屋头,倒在床上就没得人刹贴,我过来帮你也没得浪方便。干脆我把你背到我屋头去,你们两个老年人,说说话话有个伴,对不?” “算了。”金窝窝银窝窝,没如自己的狗窝窝。尤其是生病的郑王氏,总觉得自己屋头才习惯。“这回子……无论如何……你要等我……留在这儿屋头……” “我跑去跑来,不方便。”云三嫂性子急,说着就伸手去抱郑王氏。“来,我背你走。” “枉自,说不走……就不走……” “几十岁了,还众么犟爪子嘛?”云三嫂不高兴起来,“走,马上把我那边去。” “拽行你1咋说,反正不过去。”郑王氏知道,前段时间,已经在云三嫂屋头白住了几个月。他们一家人也要活命,众么困难的,要不是儿几块人2,哪个干哦?如果这回子再过去,嫑得又要给人家增添好多麻烦。虽然侧边人倒是没有说啥子,但自己还是要合量点3。郑王氏生怕云三嫂就鼓捣把她背走了,过意铁起脸来,发发倒气说,“再东拉西拉……看我毛了嚯……” 云三嫂见郑王氏火了,考虑到她是病人,便立在一旁没再多说。 “我晓得,你屋头……也是少加多事4……”郑王氏扁了扁5嘴巴,说,“你走吧……我这儿没得事了……” “背你不巴背,我把你没得法。二道药在这儿间,睡醒就喝,连脚脚一起,不然可惜了。”云三嫂怕郑王氏一个人睡到太冷了,又清些破巾破片来,给她搭在面面上。“外前雪大风大,天气冷得很。明天多睡一气,等我过来。” 云三嫂忙了溜尖尖一天,她已经很累了。三更来往,便一个人回了家里去。 -------------------- 1拽行:无论。2儿:那。3合量点:知趣点。4少加多事:许多事。5扁了扁:扁不读biǎn,读bià。动。 b:普通 云三嫂藏在草堆里面,心想军兵很快就会走过去。谁知等了好半天,一直没有军兵经过。后来她实在等不及了,只好钻起出来。在巴着穰草的脖子上拍了拍,便冒着纷飞的雪花,一口气跑到杨家林。不巧,杨郎中不在。她想:既然来了,那就等一会儿吧。黑摸门了,你杨郎中总要回来吧。反正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 过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终于回来了。 云三嫂急忙招呼道:“杨郎中。” 杨郎中说:“稀客。” 杨郎中爱人杨大嫂说:“云三嫂早就等着你了,他说郑王氏病得扎实。” “郑王氏?”杨郎中记性好,一说他就想起了那个瘦弱的老太婆来,“我都才从流沙堰回来。” “唉呀,要是先知道,就免得跑那么多路。” “没关系。”杨郎中问,“什么时候去哇?” “我想就现在。”云三嫂说,“可是你……” “随便怎么说,”杨郎中生来就是活泼之人,回到家里,坐都没有坐过,就昂口疾声说道,“还是要去嘛。” 三人走出门来,杨郎中问:“既然郑王氏病重,怎么不早说呐?” “呦喂,她瞒着不说,中午摔了一跤,大家才知道。那个时候,恰恰你已经走了。郭公子安葬以后,我准备过来请你……” “幸好没有来,那个时候我没在家里。” “后来我在大路旁边的草堆里面,藏了好半天。”云三嫂说,“军兵些一直不过去,又害怕你天黑不敢出门……” “哪来什么军兵哦。”杨郎中说,“你也是信以为真。” “李茂盛说有大队军兵,要从村子里面经过嘛。”云三嫂说,“他是外面跑的人,消息灵……” “我给你说吧。”杨郎中不紧不慢说道,“正县这边,早就没有战事了,完全不可能把大队军兵开过来。这是李茂盛说来吓你们的。” “吓我们的?” “是吧。” “难怪你一点不害怕……” 一路上风大雪大,耳朵刮得很痛。好在杨家林距流沙堰村子,不到两里路远。没用多久,云三嫂与杨郎中他们就到了郑王氏的家。 郑王氏的家,非常简陋糟糕。厨房用几根细条柱子撑着,黑咕隆咚,要不是顶上有窟窿,里面根本看不见。堂屋又矮又小,顶多只当一般人家户正房背后,接出去堆放杂物的低矮房屋。不过,房间里面还算说得过去。虽然到处都有裂缝,但泥砖墙毕竟很厚,多少可以保点温度。 云三嫂拿出火镰,点燃巴底的清油灯盏。一看,呀,郑王氏躺在床上,连咳嗽的声音都很微弱了。 “郑王氏,我把杨郎中请来了,你把手伸出来吧。” “咹……”郑王氏在迷迷糊糊中,察觉有人来了,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谁呀……” 杨郎中走到由两根竹杠绑扎而成的床面前,云三嫂替他揭开一角被盖,并把郑王氏的手拉了过来。何老二也随手抓来一个破草墩,让师傅坐在上面。 “郑王氏,哪里不舒服?” 郑王氏好像没有听见杨郎中说话,只把身子侧了一下。杨郎中把过郑王氏的脉搏,又用手背挨了挨她的额头。 “染寒了。” “咋不嘛,这么冷的天,只穿一件薄薄的衣服。身体本来就差,不染寒才怪。” 云三嫂替郑王氏理好被盖,大家退了出来。 杨郎中说:“郑王氏的病,说起出去是小病,但她身体太差了。” 云三嫂说:“都说损坛子,破锣缸,越敲越响。偏偏她就不行。” 杨郎中说:“如果慢慢养呢,还是没问题,就是要些时日……” 云三嫂说:“那就办点好的给她吃,把体子给她补一补。” 杨郎中说:“当然对,问题是有东西呗?” 云三嫂说:“刚才郭家给了她半升麦子,我想给她舂点麦粉煮面糊。” 杨郎中说:“可以,但要稍微煮浓一点,别清汤寡水的。这个郑王氏,从我认识她,就知道她家里相当穷,太可怜了。” 云三嫂说:“就是嘛。” 杨郎中说:“还是你去给她捡药?” 云三嫂说:“肯定是我去了。” 杨郎中说:“你也挺活泼的。” 云三嫂说:“没办法嘛,她是孤人。” 杨郎中说:“那走哇。药捡回来,先熬一副给她吃。明天晌午我再来看一看。反正这几天,我把她放在心上,稍微跑勤点。” 云三嫂说:“让你费心。” “我是郎中,应该的。”杨郎中走出门来,又说,“实在不行,你也可以给她立个小钱,多点办法,毕竟没有坏处。” “好吧,”云三嫂说,“回来就给她立钱。” 一更时候,云三嫂从杨家林返回郑王氏家里。在郑王氏烘篼里面,寻了两个没有燃尽的木炭,用嘴一吹,红了。她把捻纸惹燃,吹出火苗,升起火来。 云三嫂一边熬药,一边搬出石臼,给郑王氏舂了半碗粗杂杂的麦面。 头道水药熬好以后,她滤掉药渣,先给郑王氏喝了半碗。然后又烧一盆热水,用滚烫的帕子把郑王氏的头部和手脚热敷一遍。 郑王氏感到肚子饥饿,云三嫂便给她抓了一把麦面,煮成面糊,让她慢慢喝来吃。 云三嫂做事仔细,照顾郑王氏,可以说,她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来对待。 忙碌一阵,已是夜深人静。云三嫂又拿出一个小钱,选了一个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蹲在地上,用拇指和二指轻轻捏着小钱半中腰。触在地上慢慢放松,捏着,再放松,再捏着,试着让其独立。口中咕隆咕隆,不停地喊着一些死人的名字。 不久,小钱端端正正立在了地上。 “哟喂,搞半天真是你余二嫂这个鬼婆嚯。”云三嫂随即站起身来,走进屋子,把早已准备好的纸钱拿出来,撕成一张一张的。一边烧着,一边说一些又劝诫又威胁的话,“余二嫂呀余二嫂,你还是知趣点,拿到钱就快点走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办一些好东西吃,不要老是在这里纠缠郑王氏了。自我认识你们,郑王氏又没有为难过你,何苦要缠着她呢?等她身体好了,以后再给你烧些纸钱,那不好吗?你这个鬼婆,如果听得进人话呐,我们会买你一个人情。如果听不进人话,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哟。惹毛了把坟给你挖了,把骨头给你捡来甩了。你又敢怎么样呢?别看我是一个妇女,我说得到做得到。耷拉眼皮可以不认人。我一旦恶起来,唉,还是要点人比哟…… 烧过纸钱,郑王氏真就清醒了一些,想起来坐一坐。云三嫂便搂着她的腋窝,使劲把她拖到枕头上,靠着床挡头。 “云三嫂……我硬是……太麻烦你了。”郑王氏有气无力说道,“只怕这辈子……也还不起你呀……” “说什么话哟?又不是外人。” “这个病……害下来……感觉人衰多了……枉自吝啬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那世……木鱼……敲得不好……” “不,这是世道不好。” “以后……”郑王氏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把……木鱼……敲好点呀……” 郑王氏摆知心话,让云三嫂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说这样吧,你一个人在家里,倒在床上就没人料理。我过来帮你也不方便。我把你背到我家里去,你们两个老年人,说说话话有个伴,对么?” “算了。”金窝窝银窝窝,没如自己的狗窝窝。尤其是生病的郑王氏,总觉得在自己家里才习惯。“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让我……留在家里面……” “我跑去跑来,真的不方便。”云三嫂性子急,说着就伸手去抱郑王氏。“来,我背你走。” “不,说不走……就不走……” “几十岁了,还这么倔犟?”云三嫂不高兴起来,“走,马上把我家里去。” “随便怎么说,反正不过去。”郑王氏知道,前段时间,已经在云三嫂家里白住了几个月。他们一家人也要活命,这么困难的,要不是相当要好的人,哪个愿意嘛?如果这一次再过去,不知又要给他们增添多少麻烦。虽然旁边人倒是没有说什么,但自己还是要自觉一点。郑王氏生怕云三嫂强行把她背走了,过意铁着脸色,发脾气说,“再东拉西拉……看我发火了嚯……” 云三嫂见郑王氏很不高兴,考虑到她是病人,便立在一旁没再多说。 “我知道,你家里面……也有很多事情……”郑王氏抿了一下嘴巴,说,“你走吧……我这里没有事了……” “背你不巴背,我把你没办法。二道药在这里,睡醒就喝,连药渣一起,不然可惜了。”云三嫂怕郑王氏一个人睡太冷,又寻了一些破巾破片来,给她搭在上边。“外面雪大风大,天气冷得很。明天多睡一会儿,等我过来。” 云三嫂忙了整整一天,她也很累了。三更左右,一个人回了家里去。 第24章 第22章 a:口语 流沙堰村子旁边的紫竹寺,占地三十多亩。 寺庙建成以来,方圆一转的信士们,常来烧香拜佛,消灾许愿,庙子收入可观。但最近几年,百姓日子难过,供奉骤减。庙里的和尚吃惯现成,缺乏供给后,仍然不肯动手劳动。战乱开始,他们干脆弃了庙子,分别云游去了别的地方。 紫竹寺长期无人管理,破烂不堪。一尊尊高高大大的佛像、菩萨、罗汉早已缺鼻少眼,残缺不全,灰巴噜嗦。只有一些没有燃尽的残香断烛,歪歪斜斜依然插在那里。大殿小殿,黑洞洞的不说,还时不时的传来瓦砾坠地和墙土脱落声响,让人产生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距释迦牟尼不远的地方,有一堆陈年稻草。稻草周围,乱七八糟丢着棍棍棒棒,破缸破碗。随着一阵簌簌的细微声响,一个躺在稻草中的老妇人露出个头来。 这个老妇人,就是马奶奶。 淡黑时儿1,马马儿又给她讨了一碗干嘟嘟的饭菜回来。虽说是讨来的饭菜,可它有盐有味,让马奶奶着着实实搂饱2一顿。这是马奶奶半年多来,第一次吃上的一顿饱饭。吃饱了,她病弱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夜里也稍微睡了一告(觉)。可是不到半夜,她就醒了。醒来后她用她长满老趼的手左右一摸,发现没了马马儿,就再也睡不下去。 怎么没人?这娃娃究竟把哪里去了呢?马奶奶担心着她的孙儿。她翻动身子,努力回忆马马儿说过的每一句话。啊,想起来了。马奶奶终于想起来了。马马儿说过,他遇上了一个好心的财主。财主所像遇上了什么很不幸的大事,他要帮这个财主去。 马马儿是不是帮这个财主去了呢? 不对。一个五岁多点的娃娃,能给别人帮什么忙呢?再说,这年头,哪里还有啥子财主哟?但马马儿是个诚实的孩子,他不会说谎的。 -------------------- 1淡黑时儿:旁晚。2搂饱:吃跑。 要么是他说错了,要么是我听拐了…… 马奶奶的家,在马家坎。以前,家里虽然贫穷,租种财主土地,尚能勉强维持生计。马马儿出生不久,世道就变了,一家人生活成了问题。后来,一群一群的军兵常把马家坎来杀人放火。村子里没有死去的那些人,为了寻一条生路,纷纷外逃。马奶奶一家,也流落到了西南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他们没有出门的时候,一家人以为只是自己的家乡,遭遇灾难和不幸。出门才知道,到处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不久,他们到了一个镇上,那里正发生一场瘟疫。一家人又逃到别的地方,可是儿子儿媳不幸染上瘟病,病饿交加,客死他乡。两奶奶孤苦伶仃,四处漂泊。 后来,听说家乡平静了,两奶奶拼死拼活往家里奔。回来后,发现自家房屋,早已化为灰烬。两奶奶无处栖身,几天前流落到了紫竹寺。 马奶奶又躺了很久,还是不见马马儿回来。 这马马儿是不是要饭去了呢?众么冷的天气,马马儿一个人出去要饭,要不回来把我饿死不打紧,万一把孩子淹死冻死在外前怎么办? 马家,就只有这根独苗苗啦。要是真的有个不测……不行,我必须把村子头去看一看。想到这里,她鼓住劲爬了起来,拄着打狗棒,偏儿倒痴1向山门外前走去。这时,虽然天还没亮。但白雪映衬,能见度却是很高。马奶奶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坎上,卷着雪花的寒风呼啸而来。她感到头重脚轻,周身无力,不断摇晃着身子。 在恍惚中,她看见前方有个黑影,她默到那是她的孙儿,她张嘴呐喊,却没有力气。马奶奶只好咬住牙巴,向前走去。 六十多岁的马奶奶,枯瘦如柴,弓腰驼背。浮炝2的脸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而且满是纵纹,茄子一般乌黑。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喘上一口粗气。 马奶奶看见的黑影,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可她老是走不拢,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在阻挡着她。马奶奶带着一种感情,带着一种责任,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 1偏儿倒痴:偏偏倒倒。2浮炝:肿。 马奶奶走了好一阵功夫,终于走到了黑影面前。原来,那黑影只是一棵枝头上面盖着积雪的小柏树。 马奶奶花费侬么大的精力,找到的却是一棵小柏树,她是多么的失望呀。渐渐地,马奶奶的思想开始乱了,马奶奶的脚杆开始软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流沙堰村口。村口归坨的雪风,猛烈地吹打着她的身躯。马奶奶冷得实在受不了啦。她一手拄着打狗棒,一手捂着胸口。 忽然,马奶奶困身没了一点力气。她意识到自己经力不从心了,便停住脚步,想借助打狗棒缓一口气,然后找个背风地点歇一脚。谁知,她刚刚停下就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马奶奶生病很久了,又长时间没有补充营养。从紫竹寺走到流沙堰村子,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神气。她无法站立起来,任凭一片片的雪花偎在她的身上。 隔了一合儿,马奶奶身子抽动几下,头就轻轻抬高了一点,眼睛也睁开了。她匍匐在雪地上,慢慢爬到一座无人居住的屋檐下,有气无力地坐到墙角上。 不久,马奶奶竟连项桩1也耷起了。 就在这时,对面篾笆门内,衣衫单簿的郑王氏,正悄悄注视着马奶奶。不,准确地说,郑王氏是注视着马奶奶身上那件补巴重补巴的坎肩子。 郑王氏病搭真了。昨天,差点整来背不住2。幸好云三嫂细心照料,虽然这合儿她还耙得要命,但勉强可以下床扭动了。 俗话说,有人靠人,无人靠己。郑王氏心头寡辣辣3的,想在草墩上静坐一气,再去烧口水喝。恰巧门上有个洞洞,她从洞洞头无意间发现了马奶奶。 马奶奶不行了。郑王氏一边看着对方,一边用自己那只鸡爪爪似的手,在胸前揉来柔去。她几次想冲出去剐下马奶奶身上的坎肩子。可是,郑王氏狠不下这个心,因为她面前的马奶奶,一看就知是个苦命人。不管咋个儿说,人家毕竟还有一口气在。 -------------------- 1项桩:项,音航,颈项。2背不住:受不了。3寡辣辣:(心里)很难受的感觉。 风,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 忽地,马奶奶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可她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往前一倾,倒在了地上。 马奶奶感到又饥又渴,抓起雪花就往嘴头奏1。当她再抓第二把雪花时,只是微微抽动一下手杆,就彻底没有了力气。 坐在篾笆门内的郑王氏,断定马奶奶已经落气了,便一叉一叉2地走起过去,迫不急待地将她身上的坎肩子解开。哪晓得将将剐3下一半时,一股强劲的寒风吹来,郑王氏随即打个冷颤,双手就软了,身上的骨头骨节也软了。她低头趴在马奶奶身上,本想歇一歇。 可惜这一歇,歇得太长了,就再也没有起来。 再说郭家大门里头,马马儿差不多熬了一个穿夜4。天快亮的时候,反而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马马儿脑壳头装的第一件事,就是奶奶。于是,他离开冯水生,跟到田坝头剪斜起5,一趟跑回了紫竹寺。 草堆里空空的,没有奶奶,他就在庙子头团团呐喊6。庙里的每一个圪贫佳案撷吡耍就是不见奶奶的身影。这下,马马儿才起了疑心: 我一夜未归,奶奶是不是寻我去了呢?奶奶眼睛不好,病也扎实,我怎能,怎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庙里呢? 唉呀,我真糊涂啊! 马马儿急急忙忙出了紫竹寺,理到小路往村子头跑去。 -------------------- 1奏:塞。2剐:读kua,脱。3一叉一叉:偏偏倒倒。4穿夜:通宵。5剪斜起:对角方向。6团团呐喊:四处呐喊。7寻高:也说寻交,寻遍了的意思。 b:普通 流沙堰村子旁边的紫竹寺,占地三十多亩。 寺庙建成以来,方圆一转的信士们,常来烧香拜佛,消灾许愿,收入可观。但最近几年,百姓日子难过,供奉骤减。庙里的和尚吃惯现成,缺乏供给后,仍然不肯动手劳动。战乱开始,他们干脆弃了庙子,分别云游去了别的地方。 紫竹寺长期无人管理,破烂不堪。一尊尊高高大大的佛像、菩萨、罗汉早已缺鼻少眼,残缺不全,布满灰尘。只有一些没有燃尽的残香断烛,歪歪斜斜依然插在香炉里。大殿小殿,黑洞洞的不说,还时不时的传来瓦砾坠地和墙土脱落声响,让人产生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距释迦牟尼不远的地方,有一堆陈年稻草。稻草周围,乱七八糟丢着棍棍棒棒,破缸破碗。随着一阵簌簌的细微声响,一个躺在稻草中的老妇人露出个头来。 这个老妇人,就是马奶奶。 傍晚的时候,马马儿又给她讨了一碗饭菜回来。虽说是讨来的饭菜,可它有盐有味,让马奶奶舒舒服服吃饱一顿。这是马奶奶半年多来,第一次吃上的一顿饱饭。吃饱了,她病弱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夜里也稍微睡了一觉。可是不到半夜,她就醒了。醒来后她用她长满老趼的手左右一摸,发现没了马马儿,就再也睡不下去。 怎么没人?这孩子究竟把哪里去了呢?马奶奶担心着她的孙儿。她翻动身子,努力回忆马马儿说过的每一句话。喔,想起来了。马奶奶终于想起来了。马马儿说过,他遇上了一个好心的财主。财主所像遇上了什么很不幸的大事,他要帮这个财主去。 马马儿是不是帮这个财主去了呢? 不对。一个五岁多点的孩子,能给别人帮什么忙呢?再说,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财主呀?但马马儿是个诚实的孩子,他不会说谎的。 要么是他说错了,要么是我听走了…… 马奶奶的家,在马家坎。以前,家里虽然贫穷,租种财主土地,尚能勉强维持生计。马马儿出生不久,世道就变了,一家人生活成了问题。后来,一群一群的军兵常把马家坎来杀人放火。村子里没有死去的那些人,为了寻一条生路,纷纷外逃。马奶奶一家,也流落到了西南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他们没有出门的时候,一家人以为只是自己的家乡,遭遇灾难和不幸。出门才知道,到处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不久,他们到了一个镇上,那里正发生一场瘟疫。一家人又逃到别的地方,可是儿子儿媳不幸染上瘟病,病饿交加,客死他乡。两奶奶孤苦伶仃,四处漂泊。 后来,听说家乡平静了,两奶奶拼死拼活往家里走。回来后,发现自家房屋,早已化为灰烬。两奶奶无处栖身,几天前流落到了紫竹寺。 马奶奶又躺了很久,还是不见马马儿回来。 这马马儿是不是要饭去了呢?这么冷的天气,马马儿一个人出去要饭,要不回来把我饿死不要紧,万一把孩子淹死冻死在外边怎么办? 马家,就只有这根独苗苗啦。要是真的有个不测……不行,我必须到村子里面去看一看。想到这里,她鼓起劲爬了起来,拄着打狗棒,偏偏倒倒向山门外边走去。 这时,虽然天还没亮。但白雪映衬,能见度仍是很高。马奶奶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坎上,卷着雪花的寒风呼啸而来。她感到头重脚轻,周身无力,不断摇晃着身子。 在恍惚中,她看见前方有个黑影,她以为那是她的孙儿,她张嘴呐喊,却没有力气。马奶奶只好咬紧牙关,向前走去。 六十多岁的马奶奶,骨瘦如柴,弓腰驼背。浮肿的脸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而且满是皱纹,茄子一般乌黑。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喘上一口粗气。 马奶奶看见的黑影,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可她老是走不拢,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在阻挡着她。马奶奶带着一种感情,带着一种责任,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马奶奶走了好一阵功夫,终于走到了黑影面前。原来,那黑影只是一棵枝头上面盖着积雪的小柏树。 马奶奶花费很大精力,找到的却是一棵小柏树,她是多么的失望呀。渐渐地,马奶奶的思想开始乱了,马奶奶的腿也开始软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流沙堰村口。村口归槽的雪风,猛烈地吹打着她的身躯。马奶奶冷得实在受不了啦。她一手拄着打狗棒,一手捂着胸口。 忽然,马奶奶浑身没了一点力气。她意识到自己经力不从心了,便停住脚步,想借助打狗棒缓一口气,然后找个背风地点歇一脚。谁知,她刚刚停下就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马奶奶生病很久了,又长时间没有补充营养。从紫竹寺走到流沙堰村子,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无法站立起来,任凭一片片的雪花堆集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马奶奶身子抽动几下,头就轻轻抬高了一点,眼睛也睁开了。她匍匐在雪地上,慢慢爬到一座无人居住的屋檐下,有气无力地坐到墙角上。 不久,马奶奶竟连脖子也偏起了。 就在这时,对面篾笆门内,衣衫单簿的郑王氏,正悄悄注视着马奶奶。不,准确地说,郑王氏是注视着马奶奶身上那件补巴重补巴的坎肩子。 郑王氏病害真了。昨天,差一点就起不来。幸好云三嫂细心照料,虽然这会儿她仍然没有力气,但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了。 俗话说,有人靠人,无人靠己。郑王氏的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她想在草墩上静坐一会儿,再去烧一口水喝。恰巧门上有个小孔,她从小孔里面无意间发现了马奶奶。 马奶奶不行了。郑王氏一边看着对方,一边用自己鸡爪爪似的手,在胸前揉来柔去。她几次想冲出去脱下马奶奶身上的坎肩子。可是,郑王氏狠不下这个心。因为她面前的马奶奶,一看就知是个苦命人。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还有一口气在。 风,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 忽地,马奶奶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可她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往前一倾,倒在了地上。 马奶奶感到又饥又渴,抓起雪花就往嘴里塞。当她再抓第二把雪花时,只是微微扭动一下手臂,就彻底没有了力气。 坐在篾笆门内的郑王氏,断定马奶奶已经落气了,便偏偏倒倒地走起过去,迫不急待地将她身上的坎肩子解开。谁知刚刚脱下一半时,一股强劲的寒风吹来,郑王氏随即打个冷颤,双手就软了,身上的骨头关节也软了。她低头趴在马奶奶身上,本想歇一歇。 可惜这一趴,趴得太长了,就再也没有起来。 再说郭家大门里面,马马儿差不多熬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反而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马马儿头脑里装的第一件事,就是奶奶。于是,他离开冯水生,走捷径,一趟跑回了紫竹寺。 草堆里空空的,没有奶奶,他就在庙子里面到处呐喊。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寻遍了,就是不见奶奶的身影。这下,马马儿才起了疑心: 我一夜未归,奶奶是不是寻我去了呢?奶奶眼睛不好,病也严重,我怎能,怎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庙里呢? 唉呀,我真糊涂啊! 马马儿急急忙忙出了紫竹寺,顺着小路往村子里面跑去。 第25章 第23章 a:口语 云三嫂担心郑王氏,睡了一告告儿1,她就起床了。 起床后,她把郭家给她的麦子抓一撮撮儿出来,磨成麦面,熬好面糊,冒着风雪给郑王氏端了满满子一碗2来。抵拢郑王氏门口一看,篾笆门已经大大子打开了。云三嫂心里道:这哪个比我还来得早呐…… 不对!云三嫂把细一看,雪地上的脚印是朝着外前的。但云三嫂还是有些高兴起来:因为郑王氏能够扭动,说明她已经对了3,最起码好多了。不然,她哪来力气出门去呢?可当云三嫂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墙角上时,又轰声把她吓了溜尖尖一跳。原来郑王氏已经重起舞爪死在儿间。云三嫂贵兮丢了篼篼,嗵声跪在雪地上,汪的一声哭着道: “呦喂,郑王氏啊郑王氏唉,你咋不等一等吧?早饭都没有吃到你就走啦?先晓得呀我高矮都要早点子吧,我硬是太没得出息了,单单就迟这期期儿。郑王氏啊郑王氏唉,就打主意我没有想到家吗,你也不要众么着急吧。你叫撒手走了,可我心头老火得嘛。还有底底下这块婆婆大娘吔婆婆大娘吔,是我拉得转来呻,想方设法都要把你们两块拉转来呀……” 云三嫂不认识郑王氏底下那个冻得硬撬撬的马奶奶,但她知道,马奶奶也是穷人。云三嫂拿到没办法,只好去求曹兴发。曹兴发随即喊来几个乡亲,把郑王氏和马奶奶放在门板康上。当他们正要往坟园里抬走的时候,马马儿哇儿叉叉跑了过来。他鼓起眼睛一看,猛地扑上前去。 啊,天哪,这是怎么了?我?我不是在做噩梦吧?奶奶,你?你?你怎么躺在了这里呀? 寒风吹过断墙,白雪飘落陌上,可怕的一天,就这样来了,马马儿多么惊慌!他知道,离别的脚步,正在渐渐走远。他好想奶奶能够起来,好想抓住奶奶的手腕,紧握打狗棒,哪怕随风雪去漂泊,哪怕到天涯去流浪。 马马儿放声痛哭,大家方才知道,与郑王氏死在一起的,原来是他的奶奶。 -------------------- 1一告告儿:较短的一觉。2满满(或满满子,满咚咚)一碗:即很满一碗。3对了:(病愈)好了。 在坟园里,马马儿哭得鼻齉口水1,痛不欲生。 云三嫂问:“马马儿,你还有其他亲戚么?” 马马儿光是哭,没有说话。 曹兴发问:“马马儿,你还找得到块把,稍微占点气气的偏刷刷2亲戚么?” 马马儿还是哭,仍然没有说话。 周大爷说:“我真担心你呀,以后的日子侬么长3。” 江泥水匠说:“没法呀,只有看他的命……” 乡亲们掩埋了马奶奶和郑王氏,雪花渐渐停了,寒风渐渐缩了。云三嫂要马马儿离开坟园,回紫竹寺里去,可马马儿弄死不走。大家散去以后,他独自守在奶奶的坟前,一个儿哭得伤伤心心。 马马儿哭了很久,有些喘不过气来,便独自跑到溪河边上,呆呆地望着南去的流水。流水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倒映着他身后黑嗡嗡的村林,倒映着他头上雪后的天空。 马马儿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他,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奶奶非常非常的善良,奶奶不会死,奶奶一定没有死!马马儿坚信奶奶会突然站起来,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马马儿又跑到坟园里,盯着新垒的坟堆。他多么希望坟堆忽然皲开,他多么希望奶奶从坟堆里出来,他多么希望牵着奶奶的衣角,一块儿走出这可怕的坟园。可是,在奶奶的坟堆前面,马马儿站了很久,始终没有看见奶奶出来。 马马儿想,这合儿,奶奶会不会在庙子里头等着我呢?于是,他又跑回紫竹寺。紫竹寺里除了奶奶用过的东西,没人。他就坐下来,看着奶奶的遗物,静静地等待奶奶归来。马马儿等了很久,还是不见奶奶的影子,便又往坟园头跑去。在坟园里,他见不到奶奶,就再回紫竹寺来。 他往返跑了好几个来回,脚板儿冻木了,冻包破皮了,里路到头都滴着他的鲜血。可他那里顾得上什么寒冷与疼痛呀,只有苦涩的泪水止不住地直往外流。 -------------------- 1鼻齉口水:哭得鼻涕眼泪长流。2偏刷刷:比旁系还偏的亲戚。3侬么长:那么长。 奶奶走了,不满六岁的马马儿,失去所有的亲人,成了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云三嫂回到家里,想起郑王氏,想起马奶奶,想起马马儿,心头趋毛趋躁,难受极了。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儿在干坎上走来走去。 狗娃儿见娘的眼睛是泡的,他知道她在为两位老奶奶的死去而伤心,在为马马儿失去他唯一的亲人而流泪。狗娃儿也低下了头来。 云三嫂在干坎上跩了几灿,又轻轻走到头间小屋去。尽管她踮起脚尖,故意让脚步声格外细微,但仍然叫隔壁子的张婆婆感觉到了。 “把她们埋啦?”张婆婆问。 “嗯。”云三嫂因为哭过,声音有些颤抖,“埋了。” “郑王氏毕竟给我们一屋人住了那么久,”张婆婆接连称唤了几声,“随便咋说,心头放不下她呀。” 云三嫂心里难过,低头清理着狗娃儿换下的衣服,没有说话。 “还有那块小叫花子呢?”张婆婆问,“他又咋整咹?” “说不得。说出来伤心,整得大家眼流子滚。”云三嫂用围腰帕擦了擦眼泪,说,“最担心的就是小叫花子了。他奶奶一死,又没得人供得起他,看到硬是心焦得很。这低低儿大的娃娃,要不是战乱,应该还在爹妈老汉儿的裙抱头1耍瓜呢。妈依偏偏遇到龟儿子些打过去打过来,哪个都嫑得这块娃娃二天在哪里煞搁呀。” 张婆婆在隔壁子生着闷气。 “不信告2嘛,我把丑话说在这儿间。如果不拉他一把,这块娃娃不拿来饿死也要拿来冻死。”云三嫂说,“人家两奶奶住在紫竹寺里头,哪怕讨口要饭,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要是我还有低低儿办法,肯定要……唉,就看老天爷了……” “管他喽,”张婆婆说,“这个人呢,还是要多做点好事。” “早就想过了,只要这个娃娃没有离开流沙堰,我会仅颠颠奉承3。咋吓得伴嘛4?调起来是我们狗娃儿落到这块地步呻,还不是一样的,巴不得有人帮到照看一下。” -------------------- 1裙抱头:怀头。2告:试。3仅颠颠奉承:尽最大能力来照看。4咋下得绊嘛:咋忍心嘛。 “还咳(嗽)得浪么凶不?” “好多了。” 云三嫂理完衣服,又把家里收拾一阵,问婆婆儿说: “外前冷,你睡吧。”云三嫂见婆婆儿的病情好转了,心头轻松了一些。“我出去杠一转1,耽搁一气气儿就回来。” “去吧,小心点。” 云三嫂走进草屋,刨开草穰子。把塕在底下的芋儿、萝卜和青菜帮帮、白菜头头,捡一些来装进篼篼,将狗娃儿叮嘱一番,出门去了。 -------------------- 1杠一转:走一趟。 b:普通 云三嫂担心郑王氏,睡了一会儿,她就起床了。 起床后,她把郭家给她的麦子拿一点出来,磨成麦面,熬成面糊,冒着风雪给郑王氏端了一碗过来。走拢郑王氏门口一看,篾笆门已经打开了。云三嫂心里道:这谁比我还来得早呢…… 不对!云三嫂把细一看,雪地上的脚印是朝着外面的。但云三嫂还是有些高兴起来:郑王氏能够走动,说明她的病已经好多了。不然,她哪来力气出门去呢?可当云三嫂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墙角上时,又唰地把她吓了一跳。原来郑王氏已经死在那里。云三嫂丢了篼篼,嗵声跪在雪地上,汪的一声哭着道: “呦喂,郑王氏啊郑王氏唉,你怎么不等一等嘛?早饭都没有吃你就走啦?如果先知道吗我无论如何也要早点吧,还是怪我太大意了,单单就迟一会儿。郑王氏啊郑王氏唉,就算我没有想到家吗,你也不要这么着急吧。你倒是撒手走了,可我心里头难受呀。还有底下这个大娘吔大娘吔,是我拉得转来呀,想方设法都要把你们两个拉转来呀……” 云三嫂不认识郑王氏底下那个冻得僵硬的马奶奶,但她知道,马奶奶也是穷人。云三嫂没办法,只好去求曹兴发。曹兴发随即喊来几个乡亲,把郑王氏和马奶奶放在门板上边。当他们正要往墓地里抬的时候,马马儿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他瞪着大眼一看,猛地扑上前去。 啊,天哪,这是怎么了?我?我不是在做噩梦吧?奶奶,你?你?你怎么躺在了这里呀? 寒风吹过断墙,白雪飘落陌上。可怕的一天,就这样来了,马马儿多么惊慌!他知道,离别的脚步,正在渐渐走远。他好想奶奶能够起来,好想抓住奶奶的手腕,紧握打狗棒,哪怕随风雪去漂泊,哪怕到天涯去流浪。 马马儿放声痛哭,大家方才知道,与郑王氏死在一起的,原来是他的奶奶。 在墓地里,马马儿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云三嫂问:“马马儿,你还有其他亲戚么?” 马马儿只是哭,没有说话。 曹兴发问:“马马儿,你还有其他远房亲戚么?” 马马儿还是哭,仍然没有说话。 周大爷说:“我真担心你呀,以后的日子那么长。” 江泥水匠说:“没办法嘛,大家都无能为力,只有看他的命了……” 乡亲们掩埋了马奶奶和郑王氏,雪花渐渐停了,寒风渐渐弱了。云三嫂要马马儿离开墓地,回紫竹寺里去,可马马儿怎么也不肯离开。大家散去以后,马马儿独自守在奶奶的坟前,不停地哭泣。 马马儿哭了很久,有点喘不过气来。便独自跑到溪河边上,呆呆地望着南去的流水。流水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倒映着他身后黑乎乎的村林,倒映着他头上雪后的天空。 马马儿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他,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奶奶非常非常的善良,奶奶不会死,奶奶一定没有死!马马儿坚信奶奶会突然站起来,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马马儿又跑到墓地里,盯着新垒的坟堆。他多么希望坟堆忽然皲开,他多么希望奶奶从坟堆里面出来,他多么希望牵着奶奶的衣角,一块儿走出这可怕的墓地。可是,在奶奶的坟堆前面,马马儿站了很久,始终没有看见奶奶出来。 马马儿想,这会儿,奶奶会不会在寺庙里面等着我呢?于是,他又跑回紫竹寺。紫竹寺里除了奶奶用过的东西,没人。他就坐下来,看着奶奶的遗物,静静地等待奶奶归来。马马儿等了很久,依然不见奶奶的影子,便又往墓地里跑去。在墓地里,他见不到奶奶,就再回紫竹寺来。 他往返跑了几个来回,脚板儿冻僵了,冻疮破皮了,一路到上都滴着他的鲜血。可他那里顾得上什么寒冷与疼痛呀,只有苦涩的泪水止不住地直往外流。 奶奶含恨走了,不满六岁的马马儿,失去所有的亲人,成了世上最可怜的人。 云三嫂回到家里,想起郑王氏,想起马奶奶,想起马马儿,心里难受极了。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人在檐坎上走来走去。 狗娃儿见娘的眼睛是泡的,他知道她在为两位老奶奶的死去而伤心,在为马马儿失去他唯一的亲人而流泪。狗娃儿也低下了头来。 云三嫂在檐坎上跩了一阵,又轻轻走到头间小屋去。尽管她踮着脚尖,故意让脚步声格外细微,但仍然叫隔壁的张婆婆感觉到了。 “把她们埋啦?”张婆婆问。 “嗯。”云三嫂因为哭过,声音有一些颤抖,“埋了。” “郑王氏毕竟给我们一家人住了那么久,”张婆婆接连呻吟了几声,“不管怎么说,心里面放不下她呀。” 云三嫂心里难过,低头清理着狗娃儿换下的衣服,没有说话。 “那个小叫花子呢?”张婆婆问,“他怎么办?” “说不得。说出来伤心,整得大家眼泪流。”云三嫂用围腰帕擦了擦眼睛,说,“最担心的就是小叫花子了。他奶奶一死,又没有人养得起他,真让人心焦。这么小的孩子,要不是战乱,应该还在父母亲的怀抱里面亲昵呢。偏偏遇上战乱,谁都不知道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呀。” 张婆婆也在隔壁屋子里生气。 “不信你看嘛,我把丑话说在这里。如果不拉他一把,这孩子不饿死也要遭冻死。”云三嫂说,“人家两奶奶住在紫竹寺,哪怕讨口要饭,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要是我还有一点点儿办法,肯定要……唉,就看老天爷了……” “反正这个人呢,”张婆婆说,“还是要多做一点善事。” “早就想过了,只要他没有离开流沙堰,我会竭尽全力照顾他的。反过来,如果是我们狗娃儿落到这个地步,那也是一样的呀,多么希望有人帮忙照管一下。” 云三嫂理完衣服,又把家里收拾一阵,问婆婆说:“还咳嗽得那么厉害么?” “好多了。” “外边冷,你别忙起来。”云三嫂见婆婆的病情好转了,心里轻松了一些。“我出去一趟,耽搁一会儿就回来。” “去吧,小心点。” 云三嫂走进草屋,刨开穰草。把盖在底下的芋儿、萝卜和青菜帮、白菜头,捡一些来装进篼里,将狗娃儿叮嘱一番,出门去了。 第26章 第24章 a:口语 云三嫂出门以后,沕到脑壳唰疾走1。 就在她?进紫竹寺的那一刻,马马儿一下子感觉到是救星落到了自己的身边。马马儿巴不得一头扑到云嬢嬢的怀里去,他好想有个亲人,好想有个依靠。可马马儿走到云三嫂面前,只是往前倾了一下身子,便立即止住了脚步。马马儿知道,云嬢嬢毕竟是个外人。然而,云三嫂却没有把马马儿当成外人来看待。她拉着他的小手,尽量给他温馨。 马马儿哭了。 云三嫂含着眼泪把他劝说一翻,然后把芋儿、萝卜拿到井边上去,给他淘洗干净。当云三嫂正要生火煮食时,郭二公子和冯水生进来了。 马马儿知道,郭二公子和冯水生同样是来看他的,便主动走了上去。 “你奶奶走了,我们心头也不受活2。”郭二公子说着,在眼睛上揩了揩,然后躬下身子,将一床铺盖、几件衣服和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型子反边边铜盆(既可当锅,又可做盆),从背篼头拿起出来,递给马马儿。“这是我老汉儿欢迎3你的,你收下吧。” 马马儿看着郭二公子,寻4了一下,才把东西接到手中。 云三嫂立在一旁,激动地说:“郭老爷硬是,想得好到家吧。这下,你就可以热热和和过上一冬了。” 待马马儿放好手中的东西后,郭二公子又提出一个小布袋,说:“这儿间还有一坨坨儿灰面,你先拿着吧。” 马马儿正在道谢郭二公子,忽然背后又传来了说话声:“大慈大悲的佛呀,求求你保佑保佑马马儿吧。” 大家扭头一看,是陈秀才也来了。 他跪在捹满5灰尘的佛像面前,双手合十,虔诚地乞求道:“他没有爹娘、没有亲人,没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千万要保佑他呀……” -------------------- 1唰疾走:脚板翻得很快。2受活:舒服。3欢迎:送给。4寻:徐心切,音浔,真韵。因迟疑、观望、揣测或等待而短暂停留。这里读xin,迟疑。5捹满:沾满。 陈秀才作过揖,叩了头,来到马马儿身边。他本想安慰马马儿几句,可他喉咙杆一下子硬了。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响当当的大男人,居然在奶泡泡娃娃1面前,眼流子都流拢山门了,做起哭兮哭兮的样样。过了一合儿,他才把一个裹着破旧衣服的包袱递到马马儿面前,说: “我乃一个穷生员,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给你。把它穿在身上吧,虽然破旧,甚至穿不出世,但它可以御寒,就把它胎2在里面吧。” 陈秀才说着,蹲下身子,帮马马儿揩了揩眼泪:“只要坚强,就没有迈不过的坎。” 马马儿点了点头。 云三嫂说:“乖,你看大家都在关心你。这个冬天,嫑到处去乱跑,好吗?” 陈秀才说:“云嬢嬢说了,你住在这里,大家都会帮助你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一把连劝着马马儿。不久,又来了一些乡亲。 陈秀才和江泥水匠他们七手八脚,拿剪刀给他剃了头发,将别个送他的衣服、裤子穿在身上。只是他个子躴瘦,一点都魁3不起来,显得大笼大挎的。云三嫂和李幺姑她们几个下细的妇女,不仅把缸缸钵钵给他清洗一遍,整理规与4,还烧一锅焌边边的热水,帮他洗了澡,把他换下的衣服和铺盖抖堂5烫了一遍,然后拿到井边上去,洗得干干净净。 周大爷说:“要不,看哪个把他捡回去算了,全以做个好事。” 云三嫂问:“马马儿,你愿意跟到他们不?” 马马儿没有开腔。江泥水匠说:“捡他可以,但必须要对他好,嫑捡回去当佣人整。如果有这些打猫儿心肠,就少来这一套。” 李幺姑说:“这娃娃精奕儿得好6。慢慢来吧,只要他不乱跑,有合适的人家,大家帮到物色一个。” 乡亲们在庙子头呆了一阵,先先后后走了。只有云三嫂,她最先来到庙子头,又最后一个离开庙子。 -------------------- 1奶泡泡娃娃:未脱奶气的小孩。2胎:打底,垫。3魁:撑。特指身体把衣服撑不起来。4规与:也说归一,即规矩。5抖堂:全部。6精奕儿得好:虽然躴瘦但有精神。 云三嫂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咛马马儿说: “把井边上去,要看到路走,嫑栽到井头去了。烧火煮饭,要小心火烛。如果灶孔头有火,灶脚下就离不得人。灶孔门前的草草迂迂要拣断牵,看把火惹起来。记到,屋头外前都耍不得火,嫑烧住这儿了儿了1,留些僵疤儿,整成丑八怪。 “一个儿出门,千万嫑去舞2水。滚到水头去,淹死呻咋整吧?人家说运气不好,牛脚板儿窝儿窝儿塌也要把人淹死。还有,嫑跟其他娃娃些割孽3,但是别人欺你,你也不得干。如果有人打你,整不赢就跑,嫑跟人家抵到干。因为你太小了,气力逊儿黄4。 “记到,别个的东西,随便它好稀奇,哪怕值九几了5,你也嫑给人家嗙6,嫑给人家摸儿7。再巴适,是人家的,无论如何嫑稀奇。混来的财,富不到人。做人要诚实,手脚要干净。凭劳动得来,心安理得。一旦蹅抹脚了,叫把软作8拿给人家逮到,说起出去,丢分儿9。而且,一辈子都挽不回来。 “与人相交,一定要交好人,交有本事的人。交到不好的人,把自己也伙坏。与人相处,要吃得亏,要让得人。该大方的时候要大方,不该大方的时候就不能大方。不然,人家把你当特儿宝10。啥子事都要掌握好一个度。人的性格也很重要,性格可以影响人的一生…… “在外前走,嘴巴乖点,对人要有礼貌。说话做事要有子午?,自己的招牌,千万嫑自己把他搭烂了。嫑到尖不脱?的,社会野火?,相信你慢慢就会懂得许多道理了……” 尽管马马儿还很懵懂,但他听得懂,云嬢嬢是真正在关心他。 云三嫂走出山门,马马儿跟着撵了出来。云三嫂听见脚步声响,回过头来。马马儿见云三嫂调过头来,立刻止住脚步,假装做起没有追赶的架势。从马马儿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痛苦的内心里面,有一种哀求,有一种渴望,有一种期盼。 -------------------- 1这儿了儿了:这里那里。2舞:搅。3割孽:打架或吵架。4逊儿黄:弱、差。5值九几了:价值很高。6嗙:同音字,读pàng或kuàng,拿。7摸儿:偷。8软作:软节。9丢分儿:失面子。10特儿宝:傻瓜。?子午:符合情理,守规矩,有底线。?到尖不脱:不明事理。?野火:复杂。 马马儿注视着云三嫂的表情,甚至下意识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云三嫂也完全明白马马儿的举动,顿时眼流子猋了出来。 乖,不是我心硬不愿收下你,我实在没有法子养活你呀。长期战乱,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我也说不清楚。你叫我怎能收下你呢?假如我咬住牙巴收下了你,别个对你的痛情就自然减少,反而害了你。马马儿呀,请你原谅我吧。我真的不是心硬,我真的不是…… 云三嫂万般无奈地抹了一把泪水,嗖儿声调过头去,塞擗擗1地走了。马马儿也是唰声往前倾了一下,但又立即停了下来。他望着云嬢嬢的背影,直到泪水模糊他的双眼…… 天黑以后,风大了起来。马马儿一个人凴2在倾斜的山门上,心慌意乱地望着对面的村子。 时间慢慢过去,他不得不重新回到先前与奶奶一起过夜的地方。但急剧下降的气温冻得他久久不能入睡。 破墙外前呼啸的风声,理续不断传到庙里。令马马儿毛骨悚然,甚至差点魂不附体。马马儿实在没有法子,就把稻草抓来加在底下,再把郭二公子送给他的铺盖搭在面面上,将自己严严实实偎3了起来。 马马儿想起爹娘的死,想起奶奶的爱,想起乡亲们的关怀。他的眼泪,又涌泉似的流到脸上,再从脸上滴到草席上,令草席湿了很大的一片。 马马儿憎恨战乱,渴望太平的日子,期盼奶奶能够复生。但现实总是意想不到的残酷,不仅折磨他的精神,还悬些啵儿4断绝他的生路。 马马儿倦了,脑子里迷迷糊糊起来。 他一车看见奶奶向他走来,一车又看见奶奶慢慢消失……马马儿想靠近奶奶,想抓住奶奶的手,可马马儿怎么也抓不住她呀…… 日月交替,夜幕终于退去了。 早晨的亮光透进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里的空气异常稀薄,稀薄得让马马儿接不上气来。他感到心慌,感到头晕,感到了人生的绝望。 马马儿再次走到山门旁边的楠木树下,伤伤心心地大哭起来: -------------------- 1塞擗擗:很不情愿。2凴:步奔切,音凭。依也。方言读pēn。3偎:盖。4悬些啵儿:差点。 “奶奶……奶奶……奶奶呀……你回来吧……你不能丢下我呀……” 马马儿凄惨的哭声,随风传了很远,叫刚刚走出村口的云三嫂,猛然听见了。云三嫂知道,这个时候,马马儿巴望不得1有人关怀,巴望不得有人痛爱。于是,她三步并着两步,一趟跑到庙门口,唰声蹲下身子,紧紧地把马马儿拉进了怀中。 马马儿没有谙倒云嬢嬢这么早就看他来了,也没有谙倒2云嬢嬢会把他拉到怀里去。陡然之间,马马儿只觉得自己从绝望的深渊里被人拯救了转来;陡然之间,马马儿伤痛的心灵愈合了许多;陡然之间,马马儿凝结的血液开始了流动——他感到了亲人般的温暖。 马马儿再一次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云三嫂用衣襟为马马儿擦着泪水,但云三嫂的眼泪却又簌簌地滴在了马马儿身上。 云三嫂牵着马马儿的小手,来到泥砖砌成的灶烘门前,说: “看到没有,这些菜叶子,要先丢在开水头落3一下,泹过水,还要沥起来滴干。不泹水4,进口刮苦5。然后烧辣锅6,焌水,再把菜叶叶倒进锅里去……” 在云三嫂的帮助下,马马儿终于吃了两根煮熟的萝卜,喝了半碗滚烫的面糊。 -------------------- 1巴望不得:迫切盼望。2谙倒:估计到。3落:焯,蔬菜在沸水中略微一汤。4泹水:焯水。去蔬菜苦味、涩味方法。5刮苦:很苦。6烧辣锅:烧干锅。 b:普通 云三嫂出门以后,径直去了紫竹寺。 就在她走进庙门的那一刻,马马儿骤然感觉到是救星落到了自己的身边。马马儿巴不得一头扑到云嬢嬢的怀里去,他好想有个亲人,好想有个依靠。可马马儿走到云三嫂面前,只是往前倾了一下身子,便立即止住了脚步。马马儿知道,云嬢嬢毕竟是个外人。然而,云三嫂却没有把马马儿当成外人来看待。她拉着他的小手,尽量给他温馨。 马马儿哭了。 云三嫂含着眼泪把他劝说一翻,然后把芋儿、萝卜拿到井边上去,给他淘洗干净。当云三嫂正要生火煮食时,郭二公子和冯水生进来了。 马马儿意识到,郭二公子和冯水生同样是来看他的,便主动走了上去。 “你奶奶走了,我们心里也不舒服。”郭二公子说着,在眼角上擦了擦,然后躬下身子,将一床被盖、几件衣服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既可当锅,又可做盆),从背篼里面拿出来,递给马马儿。“这是我爹送你的,你收下吧。” 马马儿看着郭二公子,顿了一下,才把东西接到手中。 云三嫂立在一旁,激动地说:“郭老爷真的想得周到。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暖暖和和过上一冬了。” 待马马儿放好手中的东西后,郭二公子又提出一个小布袋,说:“还有一坨麦面,你先拿着吧。” 马马儿正在道谢郭二公子,忽然背后又传来了说话声:“大慈大悲的佛呀,求求你保佑保佑马马儿吧。” 大家扭头一看,是陈秀才也来了。 他跪在布满灰尘的佛像面前,双手合十,虔诚地乞求道:“他没有爹娘、没有亲人,没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你千万要保佑他呀……” 陈秀才作过揖,叩了头,来到马马儿身边。他本想安慰马马儿几句,可他喉咙忽然塞了。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响当当的秀才,居然在几岁的孩子面前,露出要哭要哭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抖了抖气后,才把一个裹着破旧衣服的包袱,递到马马儿面前,说: “我乃一个穷生员,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给你。把它穿在身上吧,虽然破旧,但它可以御寒。” 陈秀才说着,蹲下身子,帮马马儿揩了揩眼泪:“只要坚强,就没有迈不过的坎。” 马马儿点了点头。 云三嫂说:“乖,你看大家都在关心你。这个冬天,不要到处乱跑,好吗?” 陈秀才说:“云嬢嬢说了,你住在这里,大家都会帮助你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劝着马马儿。不久,又来了一些乡亲。 陈秀才和江泥水匠他们七手八脚,拿剪刀给他剃了头发,将乡亲们送他的衣服、裤子穿在身上。只是他个子瘦小,显得不太合身。云三嫂和李幺姑她们几个妇女,不仅把缸缸钵钵给他清洗一遍,整理规矩,还烧一锅热水,帮他洗了澡,把他换下的衣服和铺盖全部烫了一遍,然后拿到井边去,洗得干干净净。 周大爷说:“要么,谁来做个好事,把他带回去算了。” 云三嫂问:“马马儿,你愿意跟着他们么?” 马马儿没有开腔。 江泥水匠说:“带他回去可以,但必须要对他好,不能带回去当佣人整。如果有这些想法,那就不要来。” 李幺姑说:“这娃娃很精神的。慢慢来吧,只要他不乱跑,有合适的人家,大家帮他物色一个。” 乡亲们在庙子里呆了一阵,先先后后走了。只有云三嫂,她最先来到庙子里面,又最后一个离开庙子。 云三嫂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咛马马儿说: “把井边上去,要看清楚路走,预防栽到井里面去了。烧火煮饭,要小心火烛。如果灶孔里头有火,灶脚下就不能离人。灶孔门前的柴草要拣断牵,小心把火惹起来。记住,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注意防火。不然,烧住这里那里,留些僵疤儿,整成丑八怪。 “一个人出门,千万不要把沟边河边去乱蹅。滚到水里去,淹死怎么办?运气不好,牛脚板窝里也要把人淹死。还有,不要跟其他孩子吵架,但是别人欺负你,你也不答应。如果有人打你,整不赢就跑,不要跟人家硬拼。因为你太小了,气力差。 “记到,别人的东西,随便它有多好,即使很值钱,你也不能给人家动,不能给人家拿。再好,那是人家的,无论如何也不要稀罕。混来的财,富不了人。做人要诚实,手脚要干净。凭劳动得来,心安理得。一旦蹅错了脚,就把软肋拿给别人逮住,说起出去,丢脸面。而且,一辈子都挽不回来。 “与人相交,一定要交好人,交有本事的人。交不好的人,把自己影响。与人相处,要吃得亏,要宽宏大量。该大方的时候要大方,不该大方的时候就不能大方。不然,别人把你当傻子。什么事都要掌握一个度。人的性格也很重要,性格可以影响人的一生…… “在外面走,嘴巴要尽量甜一点,对人要有礼貌。说话做事要有底线,自己的招牌,千万不要把它摔烂了。不要当假聪明,社会复杂,相信你慢慢就会懂得许多道理了……” 尽管马马儿还很懵懂,但他听得懂,云嬢嬢是真的在关心他。 云三嫂走出山门,马马儿跟着撵了出来。云三嫂听见脚步声响,回过头来。马马儿见云三嫂调过头来,立刻止住脚步,假装做起没有追赶的架势。从马马儿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痛苦的内心里面,有一种哀求,有一种渴望,有一种期盼。 马马儿注视着云三嫂的表情,甚至下意识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云三嫂也完全明白马马儿的心思,顿时眼泪流了出来。 乖,不是我心硬不愿收下你,我实在没有法子养活你呀。长期战乱,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我也说不清楚。你叫我怎能收下你呢?假如我咬紧牙关收下了你,别人对你的痛情,自然就减少了,反而害了你。马马儿呀,请你原谅我吧。我真的不是心硬,我真的不是…… 云三嫂万般无奈地抹了一把泪水,嗖儿声调过头去,非常难受地走了。马马儿也是唰地往前倾了一下,但又立即停了下来。他望着云嬢嬢的背影,直到泪水模糊他的双眼…… 天黑以后,风大了起来。马马儿一个人靠在倾斜的山门上,心慌意乱地望着对面的村子。 时间慢慢过去,他不得不重新回到先前与奶奶一起过夜的地方。但急剧下降的气温冻得他久久不能入睡。 破墙外面呼啸的风声,连续不断传到庙里。令马马儿毛骨悚然,甚至差点魂不附体。马马儿实在没有法子,就把稻草抓来加在底下,再把郭二公子送给他的铺盖搭在上面,将自己严严实实盖了起来。 马马儿想起爹娘的死,想起奶奶的爱,想起乡亲们的关怀。他的眼泪,又涌泉似的流到脸上,再从脸上滴到草席上,令草席湿了很大的一片。 马马儿憎恨战乱,渴望太平的日子,期盼奶奶能够重生。但现实总是意想不到的残酷,不仅折磨他的精神,还差一点断绝了他的生路。 马马儿倦了,脑子里迷迷糊糊起来。 他一会儿看见奶奶向他走来,一会儿又看见奶奶慢慢消失……马马儿想靠近奶奶,想抓住奶奶的手,可马马儿怎么也抓不住她呀…… 日月交替,夜幕终于退去了。 早晨的亮光透进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里的空气异常稀薄,稀薄得让马马儿接不上气来。他感到心慌,感到头晕,感到了人生的绝望。 马马儿再次走到山门旁边的楠木树下,伤伤心心地大哭起来: “奶奶……奶奶……奶奶呀……你回来吧……你不能丢下我呀……” 马马儿凄惨的哭声,随风传了很远。让刚刚走出村口的云三嫂,猛然听见了。云三嫂知道,这个时候,马马儿很想有人关怀,很想有人痛爱。于是,她三步并着两步,一趟跑到庙门口,唰声蹲下身子,紧紧地把马马儿拉进了怀中。 马马儿没有想到云嬢嬢这么早就看他来了,也没有想到云嬢嬢会把他拉到她怀里去。陡然之间,马马儿只觉得自己从绝望的深渊里被人拯救了转来;陡然之间,马马儿伤痛的心灵愈合了许多;陡然之间,马马儿凝结的血液开始了流动——他感到了亲人般的温暖。 马马儿再一次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云三嫂用衣襟为马马儿擦去泪水,但云三嫂的眼泪却又簌簌地滴在了马马儿身上。 云三嫂牵着马马儿的小手,来到泥砖砌成的灶孔门前,说: “看到没有,这些菜叶子,要先丢在开水里焯一下,焯过水,还要放在筲箕里沥干。不焯水,进口苦涩。然后烧热锅,焌水,再把菜叶叶倒进锅里去……” 在云三嫂的帮助下,马马儿终于吃了两根煮熟的萝卜,喝了半碗滚烫的面糊。 第28章 第25章 a:口语 那天,李茂盛空欢喜一场。 在郭员外屋头,他不仅稀饭都没有汪到1一顿。甚至连搭勾子2的蚀财话,都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李茂盛恨透了曹兴发。尽管后来编出有大批军兵,要从流沙堰村子经过的白话。而且,又在吴家狗帕艘怀〈蠡穑把曹兴发他们吓来吓不得。但这些都是啷不到3到好处的事情。 这合儿想起来,竟连他自己也觉得,就像几岁块家的娃儿儿子些干的傻事娘4,一低低儿都没得意思。 李茂盛嘴巴焦干5,他拿起竹子档档在缸子头舀了半档档6冷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正想去找侄儿子李绍清,忽然听见有人敲门7,他贵兮钻到柴草堆头去藏了起来。 “李大爷在不?” 既然提到名字呐喊,敲门的多半是熟人。但李茂盛还是非常谨慎,他轻轻走到院子头,尖起耳朵,确认没得问题,方才问了一声:“哪个?” “我。良补锅匠。” 良补锅匠?他来爪子咹?我又不补码子8。 李茂盛与良补锅匠虽然熟悉,但向来没有多大交往。李茂盛贼呵呵的9,生怕穷光蛋些把他沾湿到10了,他犹豫一阵,才把大门隙开。 “嚯,果然是你良……” 李茂盛话还没有说完,发现良补锅匠后头跟了个陌生人,顿然诧愕。尽管这是在他喳个儿的屋头,可他还是接连倒退几步,才吞吞吐吐问道: “我说良……良补锅匠,这是……啥……啥子风把你吹……吹来喃?” “没来头,李大爷。”良补锅匠见李茂盛有些害怕,贵兮解释说,“这是我的朋友。” -------------------- 1汪到:找到。2搭勾子的好听话:应酬话。3啷不到:得不到。4傻事:读哈事。5焦干:很干。6档档:读dāng dāng,竹筒做的有长柄的舀液体用具。7敲:读kāo。8补码子:锅、盆、坛罐裂缝后补的铆子。9贼呵呵:贼读罪。内心奸诈在脸上表现出来。10沾湿到:赖到。 “哦……朋……朋友呀?我还默到……”李茂盛鼓起眼睛,把缺耙子差役瞟了一眼,说,“稀客,稀客。” “我们来找张端公,没有找到人。” 良补锅匠说着,便与缺耙子差役?进了屋子。 “你晓得他这合儿在哪里不?” “逋儿迸,他这块老鬼,你咋找得到他哦?常性都是,沕倒去沕1倒来,哪个都整不醒豁。”李茂盛嫑得良补锅匠和他朋友要找张端公整啥子,便把嘴巴一比,说,“起码半打半年没有看到过他的人了,连一低低儿音讯都没得。” “既然嫑得,那就不打扰李大爷了。” “咋呐?” “还有很多事。” 费了半天工夫,冤枉走了一二十里路程,却没有找到端公,缺耙子差役很不了然。两人转身出来,缺耙子差役走得疲2,过意掉在后头。走了一截,缺耙子差役突然说道: “日塌,帽子搞忘在李大爷屋头了。师傅,你在这儿间等我一下嚯。” 不待良补锅匠反应过来,缺耙子差役已经转身朝李茂盛屋头走去。李茂盛正在关门,忽见缺耙子差役举动有些日怪3,赶紧把门关来留了一个缝缝。 缺耙子差役走拢门前,劈中间4问道: “哥子,你以前当过里长哇?” “你……”李茂盛先是一惊,然后反问说,“你咋晓得咹?” “补锅匠给我讲了。”缺耙子差役说,“实话告所你吧,我是正县新来的差役。” “差役……”李茂盛随即把门开了边边5,“你……” “新任知县,要你帮他一个忙。” “啥子咹?知县……” 李茂盛鼓起眼睛把缺耙子差役看了看,很快反应了过来。 -------------------- 1沕:埋。2疲:慢。3日怪:奇怪。4劈中间:从中间。5边边:半边。 “啥子忙吧?” “找个端公。” “找个端公?” “表现好了,”缺耙子差役低声说道,“县太爷自然会重用你的。” “算是。”李茂盛本身就是官迷心窍的人,一听表现好了就会重用,他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包在我身上。” “不过,县太爷吩咐的事情,嫑忙告诉补锅匠嚯。我还一直把他瞒到得,看整漏黄哦1。我是什么人,你也暂且嫑提。” “晓得晓得,你一说我就懂了。” 李茂盛欢天喜地把缺耙子差役请到屋头,又把良补锅匠喊了回来。 “唉呀,你看我这个人哦,记性一点不好。往天下午,明明碰到过张端公,嫑咋整来作到2了,这半天才想起来。” “李大爷这些,”良补锅匠说嫌(寒)话道,“贵人多忘事嘛。” “不不不,硬搞忘了。”李茂盛给良补锅匠解释后,又朝屋头呐喊说,“李王氏,搞点子烧低低儿开水,给两个客伙泡杯茶。” 李王氏在屋子头应了一声,便去了灶门前。 “我这儿屋头,硬是仆儿味3得很,四到处都揳满4了,你们嫑见笑嚯。” 李茂盛对缺耙子差役,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可缺耙子差役一点没得反应,反倒把李茂盛整得很尴尬。他皮笑肉不笑地搓了搓手,说: “纵块起,你们就这儿宽耍一合儿,我去把他齁过来5。” “把他齁过来?”缺耙子差役见李茂盛说话提劲打靶。“是背得哦?” “唓,我喊到他了,还有不叫符6的嚯?只要我把嘴给他一歪,臊求7,他热啧8都不敢说一句,百分之百就来了。” 良补锅匠说:“我们李大爷这些,真的,非加日得起壳子。” 缺耙子差役问:“要得好久呗?” 李茂盛说:“一两杆烟的时候。” -------------------- 1漏黄:穿帮。2作到:作为同音字,反应不过来。3仆儿味:难看。4揳满:满不读满,读闷。5齁过来:差遣,但略带强制性。6叫符:听从,办好,有把握,无差错,准确。7臊求:肯定,敢说。8热啧:杂音。 缺耙子差役说:“要得吧。” “李王氏,你把两个客伙稽优好哦,我出去扛一转,一合儿就回来了。” “你走吧,”李王氏也在屋头搞娄了1,“我晓得。” 良补锅匠见李茂盛一个劲2就变得众么热情起来,感觉这里头,担怕有锅拐3。于是他把对面坐着的缺耙子差役,重新打量一翻。方才发觉眼前这个人,一点不像逃难的,倒是有点像个跑公差的人。不过,良补锅匠心头道:我只是收点带路费而已,只要背得军兵,就不得彻火4他。 再说流沙堰村子的郭家大门里头,冯水生一个人坐在那里,捏根棒棒,老是推测:军兵会不会突然按起进来呢?万一按进来了,毫不含糊,肯定要拿脑壳呀…… 这几天,在冯水生脑壳头,总是“军兵”过去“军兵”过来,就是下决心不朝“军兵”康上想5,他也办不到。 一个精刚刚的小伙子,叫军兵一吓,就整来神经都差点错乱了。本来,他找了个马马儿给他作伴,哪晓得马马儿他奶奶,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候,死了。马马儿情绪不稳,冯水生不好再去找他。 “嘭嘭嘭……嘭嘭嘭……” 冯水生正在疑神疑鬼,硬是就听见了撞门声。他呼儿声站起身来,拍腿便跑。因为慌张,用力过猛,竟然嘭的一声,撞在了杂屋的门枋上。尽管冯水生眼冒金星,可他蒙到青头儿包,还是拼命的跑。 冯水生跑了一截,呐喊起来:“……军兵……军兵……军兵来了……军兵来了……”不过,冯水生呐喊的时候,不仅没有把话謇清楚,而且声音太弱。结果谁也没有听见,就连拴在后门那边的大黄狗,也没得反应。 “开门!开门!妈依死绝完啦嗻?” “咦?所像6有人在呐喊哇?”冯水生耳朵嗡嗡响,隐隐约约听到了喊话声。“当真有人呐喊嗲。” 冯水生停住脚步,又听了一下,心里道,“如果是军兵?还会呐喊开门吗?只怕那气就7打进来了。” -------------------- 1搞娄了:搞忙了。2一个劲:形容很快。3有锅拐:有问题。4彻火:害怕。5康上:上面。6所像:好像。7那气就:早就。 于是他车起过来,胆怯怯地上前问道:“哪……哪个……” “我,李茂……妈哟呐,连李大爷的声气都听不出来嚯?” “哦……李……李大爷呀……来……来了……” “龟儿子聋啦?喊你这半天,连我李大爷的门都不开?说块不信,掌你的家伙嚯。” 冯水生遭李茂盛给他日起火1,才贵兮把门开开。李茂盛?进屋子,恶狠狠说: “要不是他们把我挡到,哪久我就想弄你娃娃了。主人家都死了,长年还在,简直是怪得搞出来了。” 冯水生掌起脑壳,不敢开腔。 “张端公喃?快点去,得我喊出来!” 李茂盛将子把冯水生日朗2煞搁,抬头见曹兴发和陈秀才从屋头走了出来。 “哟,李大爷。”曹兴发招呼说,“你还不怕冷嗲。” “干啥子哦,还是你几个呀?”李茂盛眼睛一愣,后头的几个字也就没有压昂了3——太锈皮4。 “李大爷,”陈秀才说,“你稀客。” “张端公呢?”李茂盛说,“秀才,帮我喊一声吧,我急着要找他。” 陈秀才老实,转身走了进去。 “既然走拢这儿蒿了,”曹兴发说,“还是要耍一合儿噻。” “少加多事5,”李茂盛说,“讨不得控。” “啥子讨不得控哦?走走走。”曹兴发说着,就与李茂盛逗醒起来,“耍一下耍一下。” “耍不得,耍不得。”李茂盛怕曹兴发把他缠到,紧倒走不脱,“当真耍不得。” “今天咋呐?大疲郎6都晓得忙了嚯?”曹兴发踏削7他说,“弄到啥子尖窝儿8啦?还是胎到9啥子好事了?” -------------------- 1日起(燃)火:打燃火。2日朗:批评。3压昂:说出来。4太锈皮:脸皮厚。5少加多事:很多事。6大疲郎:慢性子人。7踏削:贬低。8尖窝儿:好东西。9胎:弄到,得到。 “啥子好事哦?” “看你笑来这块样样,又搭转了哇?” “哟喂,就是……就是县太爷,喊我帮他跑跑腿。” “嚯,怪求不得,李大爷众么高兴,原来弄到县太爷了嚯。” 李茂盛盯着曹兴发,洋洋得意地把牙巴嘻了嘻。 “纵块起,我给你抬把椅子来。”曹兴发故意朽他1一句,“既然李大爷那样了,今天高矮都要把你搁平。” “不讪谈子。” “啧?瞧不起嚯?” “当真忙,这合儿县太爷等到我得。” “等你吃九大碗哇……” 李茂盛与曹兴发,走拢一堆光爱片2。不过呐,真正片上几句倒是小事,李茂盛本身背得善人。问题要耽搁时候得嘛,这合儿李茂盛最输不起的就是时间。他想躲开曹兴发朝里头走吧,自己才将个儿说过不进去。老是立在这儿间吧,曹兴发又不断用语言来刺儿他3。李茂盛没法,就把脚尖尖踮起,望起脑壳朝里头看,尽量避开曹兴发。 “王寡妇又没有在里头,有啥子看头咹?” 李茂盛躬起勾子4等张端公,被曹兴发洗刷,心头烦躁不安。他正想给曹兴发日起火,忽见张端公与陈秀才、郭大汉儿一路走了出来。 “你这个老东西,咋不再唆摆一下5咹?搞点,把外前去,我给你说块话。” 李茂盛说着,拉起张端公,爬起来就朝外前跑。 -------------------- 1朽:挖苦。2光爱片:光爱,老是。片,斗嘴。3刺耳:讥讽,挖苦。4躬:不读gong,读jiong。躬起勾子,形容想急于找到。5咋不再唆摆:咋不再啰唆一下,反语。 b:普通 那天,李茂盛空欢喜一场。 在郭员外家里,不仅稀饭都没有人请他吃一顿,甚至连敷衍他的蚀财话,都没有听说过一句。李茂盛恨透了曹兴发。尽管后来编出有大批军兵,要从流沙堰村子经过的白话。而且,又在吴家狗帕艘怀〈蠡稹0巡苄朔7们吓了一大跳,但这些都是得不到一点好处的事情。这会儿回想起来,竟连他自己也觉得,就像几岁的小孩子干的傻事一样,根本没有意思。 李茂盛嘴巴焦干,他拿起竹档在水缸里面舀了半档冷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正想去找侄儿李绍清,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迅速钻到柴草堆里藏了起来。 “李大爷在不?” 不对,既然是呐喊李大爷,敲门的一定是熟人。但李茂盛还是非常谨慎,他轻轻走到院子里,偏起头来听了听,确认没有问题,方才问了一声: “谁呀?” “我。良补锅匠。” 良补锅匠?他来做什么?我的锅又没有烂。 李茂盛与良补锅匠虽然熟悉,但向来没有多大交往。李茂盛非常奸诈,生怕穷光蛋些就把他盯上了。他犹豫一阵,才把大门隙开。 “嚯,果然是你良……” 李茂盛话还没有说完,发现良补锅匠后面跟了个陌生人,顿然诧愕。尽管这是在他自己家里,可他还是接连倒退几步,才结结巴巴问道: “我说良……良补锅匠,这是……那……那阵风把你吹……吹来呐?” “不要紧,李大爷。”良补锅匠见李茂盛有些害怕,慌忙解释说,“这是我的朋友。” “哦……朋……朋友呀……我还以为……”李茂盛鼓起眼睛,把缺耙子差役瞟了一眼,说,“稀客稀客。” “我们来找张端公,没有找到人。” 良补锅匠说着,便与缺耙子差役一起走进了李茂盛院子。 “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逋儿迸,他这块老鬼,你怎么找得到他嘛?经常都是,一个人去一个人来,谁都搞不清楚。”李茂盛不知道良补锅匠和他朋友找张端公有什么事。说,“起码有半年没有见过他了,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打扰李大爷了。” “怎么?” “还有很多事情,忙。” 费了半天工夫,冤枉走了一二十里路程,却没有找到端公,缺耙子差役很不了然。两人转身出来,缺耙子差役走得慢,过意掉在后边。走了一截,缺耙子差役突然说道: “啊呀,帽子搞忘在李大爷家里了。师傅,你在那里等我一下嚯。” 不待良补锅匠反应过来,缺耙子差役已经转身朝李茂盛家里走去。李茂盛正在关门,忽见缺耙子差役举动有些奇怪,赶紧把门关来只留了一尺多宽。 缺耙子差役走拢门前,突然问道: “哥子,你以前当过里长哇?” “你……”李茂盛先是一惊,然后反问说,“你怎么知道?” “补锅匠给我讲了。”缺耙子差役说,“实话告所你吧,我是正县新来的差役。” “差役……”李茂盛随即把门开了半边,“你……” “新任县太爷,要你帮他一个忙。” “什么?县太爷……” 李茂盛鼓起眼睛把缺耙子差役看了看,很快反应了过来。 “帮什么忙?” “找个端公。” “找个端公?” “表现好了,”缺耙子差役低声说道,“县太爷自然会重用你的。” “没问题。”李茂盛本身就是官迷心窍的人,一听表现好了就会重用,他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包在我身上。” “不过,县太爷吩咐的事情,还暂行不能告诉补锅匠嚯。我还一直没有讲,不要说漏嘴了。我是什么人,你也暂且别提。” “知道知道,你一说我就懂了。” 李茂盛欢天喜地把缺耙子差役请到家里,又把良补锅匠喊了转来。 “唉呀,你看我这个人哦,记性一点不好。往天下午,明明见过张端公,不知怎么就搞忘了,这半天才想起来。” “李大爷这些,”良补锅匠说嫌话道,“贵人多忘事嘛。” “不不不,真的搞忘了。”李茂盛给良补锅匠解释后,又向屋子里头呐喊说,“李王氏,快点烧壶开水,给两个客人泡杯茶。” 李王氏在屋子里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 “我这屋里面,真不像样子,到处乱七八糟,你们别见笑哟。” 李茂盛对缺耙子差役,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可缺耙子差役一点没有反应,反倒把李茂盛整得很尴尬。他皮笑肉不笑地搓了搓手,说: “这样吧,你们就这里安安心心,休息一会儿,我去把他差过来。” “把他差过来?”缺耙子差役见李茂盛说话有点大块。“是不是哦?” “唓,我喊到他了,还有不听从的嚯?只要我把嘴给他一歪,敢说,他腔都不敢开,百分之百就来了。” 良补锅匠说:“我们李大爷这些,真的,威望高得很。” 缺耙子差役问:“要多少时间?” 李茂盛说:“一两杆烟的工夫。” 缺耙子差役说:“要得吧。” “李王氏,你把两个客人照顾好哦,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走吧,”李王氏也在屋子里搞得手忙脚乱,“我知道。” 良补锅匠见李茂盛在陡然间,就变得如此热情起来,感觉里面可能有问题。于是他把对面坐着的缺耙子差役,重新打量一翻。方才发觉眼前这个人,一点不像逃难的,倒是有点像个跑公差的人。不过,良补锅匠心里道:我只是收点带路费而已。只要不是军兵,就不会害怕他。 再说流沙堰村子的郭家大门里面,冯水生一个人坐在那里,捏根木棒,老是推测:军兵会不会突然打进来呢?万一打进来了,毫不含糊,肯定要拿脑袋呀…… 这几天,在冯水生脑子里,总是军兵过去军兵过来,就是下决心不朝军兵上面想,他也办不到。 一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叫军兵一吓,就搞来神经都差点错乱了。本来,他找了个马马儿给他作伴,谁知马马儿他奶奶,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候,死了。马马儿情绪不稳,冯水生不便再去找他。 “嘭嘭嘭……嘭嘭嘭……” 冯水生正在疑神疑鬼,真就听见了撞门声。他呼儿声站起身来,拍腿便跑。因为慌张,用力过猛,竟然嘭的一声,撞在了杂屋的门枋上。尽管冯水生眼冒金星,可他蒙着额头,还是拼命的跑。 冯水生跑了十几步,呐喊起来: “……军兵……军兵……军兵来了……军兵来了……”不过,冯水生呐喊的时候,不仅没有把话謇清楚,而且声音太弱,结果谁也没有听见,就连拴在后门那边的大黄狗,也没有反应。 “开门开门!妈哟的,死完啦?” “咦?好像是有人在呐喊哇?”冯水生耳朵嗡嗡响,隐隐约约听到了喊话声。“当真有人呐喊嗲。” 冯水生止住脚步,又听了听,心里道,“如果是军兵?还会呐喊开门吗?只怕早就打进来了。” 于是他转过身来,胆怯怯地上前问道:“谁……谁呀……” “我,李茂……妈哟的,连李大爷的声气都听不出来嚯?” “哦……李……李大爷呀……来……来了……” “龟儿子聋啦?喊你这半天,连我李大爷的门都不开?说个不信,打你的家伙嚯。” 冯水生遭李茂盛骂他,赶紧把门开了。李茂盛走进屋子,恶狠狠地说道:“要不是他们把我挡住,往天我就想收拾你娃娃了。主人家都死了,长年还在,简直太荒诞了。” 冯水生偏起头来,不敢开腔。 “张端公呢?快点去,给我喊出来!” 李茂盛刚刚骂过冯水生,抬头见曹兴发和陈秀才从里面走了出来。 “哟,李大爷。”曹兴发招呼说,“你还不怕冷呐。” “干什么哟,还是你几个呀?”李茂盛眼睛一睖,后面的几个字也就没有说出声了——脸皮厚。 “李大爷,”陈秀才说,“你稀客。” “张端公呢?”李茂盛说,“秀才帮我喊一声吧,我急着要找到他。” 陈秀才老实,转身走了进去。 “急什么嘛,既然走拢这里了,”曹兴发说,“还是要耍一会儿噻。” “忙,”李茂盛说,“没空。” “哪里哦?走走走。”曹兴发说着,就与李茂盛开起玩笑来,“耍一会儿,耍一会儿。” “不行不行。”李茂盛怕曹兴发纠缠,自己走不脱,“还真不行。” “今天怎么了?慢性子都知道急了嚯?”曹兴发鄙视他说,“弄到好东西啦?还是弄到好事了?” “哪里有什么好事哦?” “看你笑成这个样子,又那样了哇?” “哟喂,就是……就是县太爷,喊我帮他跑跑腿。” “嚯,难怪李大爷这么高兴,原来弄到县太爷了嚯。” 李茂盛盯着曹兴发,洋洋得意地把嘴巴嘻了嘻。 “这样吧,我给你抬把椅子来。”曹兴发故意捉弄他说,“既然李大爷那样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把李大爷服侍好。” “不开玩笑。” “啧?瞧不起嚯?” “真的,这会儿县太爷正在等我。” “等你吃九大碗哇……” 李茂盛与曹兴发,只要走到一块,肯定要斗嘴。不过呐,真正斗嘴倒是小事,因为李茂盛本身就擅长耍嘴皮子。问题要耽搁时候,这会儿,李茂盛最输不起的就是时间。他想躲开曹兴发往里面走吧,自己已经喊陈秀才进去了。老是立在这里吧,曹兴发又不断用语言来挖苦他。李茂盛没法,就把脚尖尖踮起,望起头来朝里面看,尽量避开曹兴发。 “王寡妇又没有在里面,有什么好看的嘛?” 李茂盛急于找到张端公,被曹兴发讥讽,心里烦躁不安。他正想给曹兴发发脾气,忽见张端公与陈秀才、郭大汉儿一路走了出来。 “你这个老东西,干吗不去再耽搁一会儿呢?快点,把外面去,我给你说句话。” 李茂盛说着,拉起张端公,拔腿就往外边跑。 第30章 第26章 a:口语 李茂盛在差役面前显屁儿白,说话高天日望。 结果把张端公齁不起走,整得伤脸伤皮。不仅嘴巴扁啊1起,说话还起哭哭声。张端公便缓和口气说道: “李大爷,你我两个,吃饭都不长了,背得我安心要当翘茅杆儿2……” “锤子才背得翘茅杆儿,常性3都是,红欢4要讲牌子。我肯信,我把你搭罪得好钉心呀?”李茂盛似乎把张端公的平仄,试到了。他车转背去,擦着眼泪说道,“妈依连端公都要给我装怪,求人咋状鸡巴汤水5哦?” 张端公心软,听李茂盛说得可怜,就主动打了个让手。两人走拢张河坝,张端公装好家具,带上徒弟黑脸娃儿,一起去了二郎杠。 在李家干檐坎上,缺耙子差役等得很不耐烦。忽见李茂盛带着一大一小回来,立即起身,劈头劈脑问道:“他就是张端公?” “对。”李茂盛说,“他就是张端公。” “手艺不摆了。”良补锅匠补充说道,“小的那块,是他徒儿登。” “那,”缺耙子差役说,“走吧。” “等一等。”李茂盛说,“我也去帮忙打点下手。” 张端公被李茂盛耍丑牌子鼓捣整起来,心头本来就不受活。他见李茂盛要去当撵路狗儿,忽然来了精神——这下该我来整你冤枉了。 张端公不慌不忙,等李茂盛走进床门前,整得妖条是怪6的走起出来,贴近他耳边说道:“李大爷,你晓得不?做法式还要逮两只大红鸡公哦。” “啥子咹?”李茂盛咚声跳了起来,“大红鸡公?搞错没有?我记得跳神不要鸡公得嘛。” “哪个给你说不要哦?” “我亲眼看到的。” “究竟哪个是端公?如果你是端公,我就不去了。” -------------------- 1扁啊:快读拼合bià。扁。2翘茅杆儿(翘壳卵):反起干的人。3常性:经常。4红欢:偏偏。5状加汤水:这么难。6妖条是怪:打扮一番,贬义。 “那你先咋不逮来咹?”李茂盛说,“反正我这儿屋头又没得鸡公。”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三刀不出血1,天生贼呵呵2。这个时候喊他出鸡公,肯定不得干。而张端公呢?平时根本找不到机会,在他身上撏3一匹毛下来。但这回子,他看出李茂盛官瘾发登了,就执意要收拾他一下。 “李大爷,我们走拢城里头,估计就不早了,到时候县太爷喊你再跑二回呻,你干不干嘛?日得霉,跑二回。唉,跑二回不打紧,黑林巴沙,不把脚板给你跑大呀?我说李大爷,趁早,赶紧把鸡公逮出来。” “逋儿迸,你才说得安逸。”李茂盛心头默了一下,说,“纵块,你再走一趟,回去逮两只鸡公来。喊县太爷出钱,我帮你把价钱拗起4,狠狠子的敲5他一棒棒。” “干哇。”张端公立马说道,“黑脸娃儿,我们走。” 走!他们两师傅回去就不来呻咋整咹?不而把我整来假起咹啧? “张端公,”李茂盛嚷道,“兴蹋到我耍嚯?” “哧,我蹋到你耍?你太相了6吧。” 张端公见李茂盛整得抠脑壳,便蒙到半边嘴壳子说:“我往天把你这儿来耍的时候,看到你屋头有几只鸡公得嘛。你咋说没得咹?是不是把它关得后头搞忘了?” “不行,张端公,我马上帮你买。”李茂盛想不起来,跳神究竟该不该要鸡公。“你把钱拿出来。” “我把钱拿出来?” “是该你出钱买鸡公噻,你跳神得嘛。” “又背得我自觉自愿要去的,是你想挣表现得嘛。” 张端公点李茂盛穴道,李茂盛成了神头儿。 “你……你……” “李大爷,没得鸡公,干脆拜去求得,将就我一点没得心情。” “还紧倒整啥子哦整?”缺耙子差役立在门外,半天不见李茂盛和张端公师徒出来,直见催促道,“搞点子走了。” -------------------- 1三刀不出血:特别吝啬。2贼呵呵:贼读罪。凡事都要(想)算计别人。3撏:读漩。4拗起:哄抬价格。5敲:不读qioo,读kāo。6太相了:厚着脸皮守吃别人的东西或占别个便宜。 “来了,来了。”李茂盛应道,“马上就来。” 黑脸娃儿见李茂盛那头要显屁儿白1,这头又啥不得出两只鸡公,心头可没有说得:“哪个喊你要片尖脑壳2想当官儿呐,关我们师傅求事。借牛日牛,没门儿!” 那头差役在催,这头张端公又稳起不偷3,李茂盛胀紧了。“龟儿子张端公,我硬是精灵不过你,另另无事4拿给你把我烧得蜷叉叉5的。” 是嘛,你有七算,他有八算。可不到哪个一个儿就精灵完了啧?再憨也憨不到一半吧。李茂盛遭个闷伴儿6,逼到咬住牙巴,塞撇撇7逮了两只鸡公出来,装在篼篼头,与缺耙子差役、良补锅匠,以及张端公两师徒,一起往县城走去。 路上,良补锅匠从缺耙子差役的闲聊中,听出了来头。 尽管他五大三粗,毕竟是个庶民百姓。根本不敢把衙门里头去,将银子兑换成麦子。走拢桃碾子侧边,他给张端公递个眼色,假意屙尿,悄悄咪咪倒拐走了。 缺耙子差役和张端公他们走拢县衙,已经下午过了。 在县衙门口,张端公不仅看见了守门军兵,还看见旁边不远处的大门里头,有许多军兵走来走去,顿时连想起侄儿子他们来: “该不会是……” 张端公心头不禁一紧,但他立马镇静下来。 “哪个是端公?”军兵问道。 “我们两个。”张端公拉着黑脸娃儿,站了上去。 军兵检查一番,放过二人,进了县衙。 后头李茂盛紧跟上来,双手递上篼篼,要军兵检查。军兵把篼篼接在手中,一看是两只鸡公,随手就递给了门内军兵。李茂盛以为军兵贪吃,收下鸡公就不再检查他了,心里高兴起来: “真是上天有眼呀,我很快就要成为最先见到大西县太爷的里长了。只要把这条路子走好了,二天还愁里长当不成才怪。” -------------------- 1显屁儿白:谄媚。2片尖脑壳:削尖脑壳。3稳起不偷:不动。4另另无事:每次。5蜷叉叉:蜷读捐,形容受骗的程度高。6闷伴儿:不好说的气。7塞撇撇:很不情愿。 其实,李茂盛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到了县太爷那里,要如何如何说些奉承巴结的好听话。 李茂盛乐滋滋地往衙门里头走去,谁知刚走两步,就被军兵拦了下来。 “唉唉唉,军爷,军爷,咋呐……” 军兵瞪了一眼,没有理会。李茂盛想呐喊缺耙子差役,可又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而且,缺耙子差役刚好走来遮到了。 “端公是我请来的,怕他收鬼不认真,我要进去把他监视紧点子。” “把他监视紧点子?” “对。也将就1见见县太爷。” “县太爷?” “就这儿里头的太猫儿胡子2。撩便3来看他,给我分派点什么任务。” “任务?你,脑壳没得问题吧?” “没得没得……”哧!李茂盛轰声反应过来,龟儿子军兵太狡猾了,撩子掐起枯枯4等我钻。明明是问我脑壳有没得问题得嘛,这话咋个儿顺到说得呢?再都没有谙倒,今天把分儿丢惨了5。 “快点去打盆水来照一下,”军兵轰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县太爷是你见的吗?” “军爷,军爷,嫑看我这块杂眉儿样样6,我是……我是流沙堰的里……里长哟。” “里长?” “报告军爷,”李茂盛唰声挺直腰杆,对着军兵,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流沙堰里长,李茂盛到。” “咋没有听说过喃?”军兵把李茂盛打量一番,然后眯起眼睛,酸不哩几7问了一句,“啥子里长哦?” “呃,你连里长都嫑得嚯?怪不得你不让我进去。”李茂盛以为军兵嫑得有里长这个官职,贵兮解释说,“里长嘛,就是管有一千多人的地方,地方长官。” -------------------- 1将就:顺便。2太猫儿胡子:最大的。3撩便:故意。4撩子掐起枯枯:专门下套。5把分儿丢惨了:把洋相出惨了。6杂眉儿样样:样子差一点。7边边:半边。酸不哩几:打击带讽刺。 “地方长官?” “对,正儿八经,绝对不歪。” “不歪?”军兵脸色一垮,“爬!” “军爷,我当真是地方长……长……里长。这儿间一围到转,没得一块认不到我。正真子的。”李茂盛非常尴尬,慌忙解释说,“你看我,甩几十里路的火腿,脚板都跑大了。就是想给县太爷卖命,不信你去问缺……缺耙子……” “是背得哦?你过来,我看看。” 李茂盛当真往前走了两步。 “呸!”军兵给李茂盛一脸口水。“你那个大明,那天就完蛋了,居然还敢跑到这里来绷1里长。我看你是茅厮头的蛆——找死(罩屎)!” “……” 李茂盛把话说来网起2了,解都解不过3。 “走不走吧?谨防手头的东西不认黄嚯!”军兵把标枪一晃,“滚!” “我滚,我滚。” 李茂盛脸上青一灿白一灿,诧乎乎的盯着军兵手上的标枪: 哟喂,滚就滚吧,嫑拿标枪对到我噻,我们是一朋的4嘛。要是没警各得整冒烧5呻,我身上的肉,咋个儿经得起它捅呐?如果你几大爷再讪个死心谈子6,不而把身上给我整得洞洞眼眼呐啧?军爷唉,当真开不得玩笑哦。 李茂盛整日笨了,没法见到县太爷,还被军兵臭骂一顿。丢人现眼,如果没人知道,就全以没有发生过。可张端公、黑脸娃儿就在前里,李茂盛多没面子。 他退了几步,对正要走向后堂的张端公呐喊道: “张端公,把你的司刀令牌全部耍出来哦,我在外前等你。号得县太爷说清楚,是流沙堰的里长,噢,嫑说里长,嫑说里长。就说是流沙堰的李茂盛,把你请来的。还有鸡公,鸡公也是流沙堰的李茂盛……” -------------------- 1绷:炫耀。2网起了:绞起了。3解都解不过:解,音gǎi,扣儿扣儿(套)解不开。4一朋的:一伙的。5没警各得:不小心。整冒烧:整偏差。6讪块死心谈子:开过头玩笑。 李茂盛久挨头子不失格1,他话还没有说完,张端公合儿声笑了起来: “李大爷,拿慰,拿慰。” “去他妈哟呐,我整的娘怪咹2?”李茂盛越想越不对劲,“整去整来,竟然悄悄咪咪帮倒忙。张端公他龟儿子老不胎害,连花生壳壳都不拿一粒,就捡个干宜儿3……” 李茂盛眼眨眉毛纵,他想:万一叫张端公抟到4了县太爷,哪里还有我的眼法咹?虽然他嘴上是说不贪,但哪个不想浮上水喃?见吃不贪,只有憨憨。唉,对不对你有手艺,可我是靠到里长这块生意吃饭得嘛。不行,必须警告他一下。“张端公,你娃娃要合适点嚯,把神跳完啦,就嫑得儿紧倒耽搁,拉抻给我回去……” 精灵果儿也有遭帮行5的时候,李茂盛心头打得燃火。他眼睛气来鼓起,再一次跳起脚脚儿使劲呐喊道:“张端公……” 李茂盛正要往下说,忽听侧边咚的一声,一看,是军兵又把手上的标枪往凳子上猛地一杵,一对牛卵子眼睛,凶神恶煞盯着他。 李茂盛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再也不敢正面去看守门军兵了。 黑脸娃儿自根来就对李茂盛没得好感,他瞟起眼睛把李茂盛看到,比嘴勒视骂了一句: “背时!求大爷喊你要精灵过于呐!” 李茂盛夹起焉泡卵,喳个儿退到了街边上去。他耸起肩膀,抄着双手,焦眉愁眼地把街道两旁看了看。到处都是乱头稀翻6,随处可见烧焦的房梁、柱子,砸烂的家家具具和砖头瓦块。惜日繁华的街景,已经荡然无存。 李茂盛不竟伤心起来,眼泪长淌。 自己求爹爹拜奶奶,找来端公。在湿叽叽的泥巴路上,走浪么远。还出了两只筋又筋,腾又腾7,咋个儿都舍不得杀来吃的大红鸡公。不仅没有捞到一句好听话,反遭军兵挖苦、吓唬。当里长众多年,哪回子没有把四角地神搁平吧?这另子居然霉登了,遭闷伴儿,挨壳子。 -------------------- 1久挨头子不失格:屡遭打击也无所谓。2我整的娘怪咹:我做的什么事呢?反问。3干宜儿(或耙货):便宜。4抟到:巴结。5遭帮行:白白替别人忙碌,自己没有得到好处。6乱头稀翻:乱七八糟。7腾又腾:腾为同音字,节约又节约。 李茂盛琢磨着:大脚肚子抱不成,里长会不会打水漂漂喃?不,不会。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说过的话,又自信起来。只要舍得把脸抓来揣起,舍得低三下四,敢去搂捧舔,里长,绝不可能打水漂漂。 李茂盛回过头来,笔昂1起眼睛盯着衙门口的军兵,自言自语道:“背得提憨劲的,我们这些人,可以帮你们办好多好多事哦。敢说,要是调成其他人,恐怕就没得哪个有我作劲哦。众么冷的天气,我撵起来做啥子吧?就是担心你们把人找拐了,我是在你替你们着想呀。 “你们站在里头叫安逸哦,可这外前呢,连头发丝丝上都冷起了一层冰霜。没有说,唉,还是替我们这些想一下,默到哪个是夹起火提子来啦嗻,日啧……” 李茂盛站也站过,跍也跍过,闪住过的腰杆,感觉阵阵儒痛2。 天快黑了,李茂盛想见县太爷的希望彻底没了。他卷3了一句,“龟儿子些逋儿迸,求眼水没得,连人都认不出来。”方才独自往北门走去。 城内空空的,不见人影。他走着走着,突然飞来一个瓦渣子,刚好打在他大跨上。李茂盛扭头一看,旁边正是净土庙。他停住脚步,勒眉勒眼看了一下。难怪今年子运气不好,好久没有烧过香了。既然到了庙子门口,干脆进去作几个揖,磕几个头。要是把菩萨袒好了,说不定我这个里长当真就来了…… 李茂盛走进庙子,感觉冷冷清清。他抖抖身上的霜尘,理理头发,来到阿弥陀佛面前。清了清嗓子,跪在地上,合起双手: “阿弥陀佛,新的县太爷已经来了,麻烦你给他托个梦吧,保佑我当个里长。等我当上里长了,会经常给你烧香上供的。阿弥陀佛,你还要给县太爷说清楚,那些好事都是我做的,他张端公根本就没有那样过,千心千万嫑让张端公把耙货捡了……” “咚!” 李茂盛整在许愿,嫑得哪里呼儿声飞来一个瓦片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脑壳上。这回打当道了4,李茂盛脑壳痛得一扯一扯的。他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哪个?哪个?” -------------------- 1笔昂:快读拼合biáng。2儒痛:酸痛。5卷:同音字,即骂。4打当道了:打在要害地方了。 李茂盛吓坏了,说话时竟连舌头儿都没有圞转1。 “嘿嘿嘿……” 听见冷笑声,李茂盛搞不懂究竟是菩萨显灵,还是真有其他什么人在里头。反正觉得太吓人了,他把脑壳蒙到,狂迷狂眼的直往后退。 “只有你龟儿子才做得出来,刀头都没得一个,求阿弥陀佛。没门儿。”阿弥陀佛背后,伸出一个脑壳,头发就像鸡哈一样,脸盘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快点回去,把刀头端来,你没有看到他的嘴巴,奓众么懂2嚯?龟儿子,活鸡巴胎神3!” 李茂盛把苦毛子都吓来立起了,往庙子外前闷跑起。对方说啥,他完全没听清楚。 -------------------- 1圞转:舌头搅动。2奓众么懂:张这么大。3胎神:骂人的话,又傻又宝。 b:普通 李茂盛在差役面前卖乖巧,说大话。 结果把张端公遣不动,丧失体面。不仅嘴巴嘟起,说话还起哭泣声。张端公便缓和口气说道: “李大爷,你我两个,吃饭都不长了,不是我安心要将你的君……” “锤子才不是将我的君,经常都是,讲牌子。我肯信,我把你伤害得好严重呀?”李茂盛似乎把张端公的性格,试探清楚了。他车转背去,擦着眼泪说道,“连一个端公都要给我作怪,求人真就这么难呀?” 张端公心软,听李茂盛说得可怜,就主动打了个让手。 两人走拢张河坝,张端公装好家具,带上徒弟黑脸娃儿,又一起去了二郎杠。 在李家檐坎上,缺耙子差役等得很心焦。忽见李茂盛带着一大一小回来,立即起身问道:“他就是张端公?” “对。”李茂盛说,“他就是张端公。” “手艺相当不错。”良补锅匠补充说道,“小的那个,是他徒弟,叫黑脸娃儿。” “那,”缺耙子差役说,“走吧。” “等一等。”李茂盛说,“我也去帮忙打点下手。” 张端公被李茂盛耍丑牌子弄起来,心里面本来就不舒服。他见李茂盛要撵路,忽然来了精神——现在该我来难为你了。 张端公不慌不忙,等李茂盛走进房间,打扮一番,走出来后,贴近他耳朵说道:“李大爷,你知道么?做法式还要两只大红公鸡哦。” “什么意思?”李茂盛咚声跳了起来,“大红公鸡?搞错没有?我记得跳神不要公鸡嘛。” “谁给你说不要公鸡?” “我亲眼看见的。” “究竟谁是端公?如果你是端公,我就不去了。” “那你刚才为何不逮来呢?”李茂盛说,“反正我家里面没有公鸡。”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守财奴,天生吝啬鬼。这个时候喊他出两只公鸡,肯定不答应。而张端公呢?平时根本找不到机会,在他身上拔一根毛下来。但这一次,他看出李茂盛官瘾大发,就执意要收拾他一下。 “李大爷,我们走拢县城里面,估计就不早了。到时候县太爷喊你再跑二转,你干不干嘛?倒大霉,跑二回。唉,跑二回不要紧,摸黑走路,不把脚板给你跑大呀?我说李大爷,趁早,还是赶紧把公鸡逮出来算了。” “逋儿迸,你才说得好。”李茂盛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再走一趟,回去逮两只公鸡来。喊县太爷出钱,我帮你把价钱喊高点,狠狠地宰他一会。” “干哇。”张端公立马说道,“黑脸娃儿,我们走。” 走!他们两师傅回去就不来,怎么办?那不是把我搞来下不了台? “张端公,”李茂盛嚷道,“兴要挟我呀?” “唓,要挟你?你耍得太狡猾了吧。” 张端公见李茂盛左右为难,便蒙住半边嘴巴说道:“我往天把你这里来耍的时候,看见你后面有几只公鸡嘛。你怎么说没有呢?是不是把它关在后面搞忘了?” “不行,张端公,我马上帮你买。”李茂盛想不起来,跳神究竟该不该要公鸡。“你把钱拿出来。” “我把钱拿出来?” “是该你出钱买公鸡噻,你跳神嘛。” “又不是我自觉自愿要去的,是你想挣表现嘛。” 张端公点李茂盛穴道,把李茂盛搞得非常难堪。 “你……你……” “李大爷,没有公鸡,干脆就不去了,正好我也没有心情。” “唉,还在搞什么哟?”缺耙子差役立在门外,半天不见李茂盛和张端公师徒出来,便催促道,“赶紧走了。” “来了,来了。”李茂盛应道,“马上就来。” 黑脸娃儿见李茂盛,那头要想挣表现,这头又舍不得逮两只公鸡出来,心里面讥讽他道:“谁叫你想当官儿呢,与我们师傅屁相干。借牛生牛,没门儿!” 差役在催,张端公不理会,李茂盛搞慌了。“龟儿子张端公,我真的聪明不过你,每次都是我吃亏。” 是嘛,你有七算,他有八算。不可能一个人就把什么事情,都聪明完了吧。李茂盛吃哑巴亏,只好咬紧牙关,很不情愿地逮了两只公鸡出来,装在篾篼里头,与缺耙子差役、良补锅匠,以及张端公师徒俩,一起往县城走去。 路上,良补锅匠从缺耙子差役的闲聊中,听出了由来。 尽管他五大三粗,毕竟是个庶民百姓。根本不敢把衙门里面去,将银子兑换麦子了。走拢桃碾子旁边,他给张端公递了个眼色,假意小便,悄悄倒拐走了。 缺耙子差役和张端公他们走拢县衙,已经下午过了。 在县衙门口,张端公不仅看见了守门军兵,还看见旁边不远处的大门里面,有许多军兵走来走去,顿时连想起侄儿子他们来: “该不会是……” 张端公心里不禁一惊,但他立马镇静下来。 “哪个是端公?”军兵问道。 “我们两个。”张端公拉着黑脸娃儿,站了上去。 军兵检查一番,放过二人,进了县衙。 后面李茂盛紧跟上来,双手递上篾篼,要军兵检查。军兵把篾篼接在手中,一看是两只公鸡,随手就递给了门内兵士。李茂盛以为军兵贪吃,收下公鸡就不再检查他了,心里高兴起来: “真是上天有眼呀,我很快就要成为最先见到大西县太爷的里长了。以后只要把这条路子走好,还愁当不上里长是么?” 其实,李茂盛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到了县太爷那里,要如何如何说些巴结奉承的好听话。 李茂盛乐滋滋地往衙门里面走去,谁知刚走两步,就被军兵拦了下来。 “唉唉唉,军爷,军爷,你这是……” 军兵瞪了一眼,没有理会。李茂盛想呐喊缺耙子差役,可又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而且,缺耙子差役刚好走来遮挡了。 “端公是我请来的,怕他收鬼不认真,我要进去监视他。” “监视他?” “对。也顺便见见县太爷。” “县太爷?” “就这里面的大人物。有意来找他,给我分派点任务。” “任务?你,脑袋瓜儿没有问题吧?” “没有没有……”唓!李茂盛唰声反应过来,龟儿子军兵太狡猾了,设起套子让来我钻。明明问我脑袋有没有问题,这话怎能顺着说呢?简直没有想到,今天出洋相了。 “去打一盆水来照一照,”军兵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县太爷是你见的吗?” “军爷,军爷,别看我这个很普通的样子,我是……我是流沙堰的里……里长哟。” “里长?” “报告军爷,”李茂盛唰地挺直腰来,对着军兵,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流沙堰里长,李茂盛到。” “怎么没有听说过呢?”军兵把李茂盛打量一番,然后眯着眼睛,用讽刺的口吻问了一句,“什么里长哦?” “呃,你连里长都不知道嚯?难怪你不让我进去。”李茂盛以为军兵不知道有里长这个职务,立即解释说道,“里长嘛,就是管有一千多人的地方,地方长官。” “地方长官?” “对,绝对不是冒牌货。” “不是冒牌货?”军兵脸色一变,“滚吧!” “军爷,我真是地方长……长……里长。这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真的。”李茂盛非常尴尬,“你看我,走几十里路来,脚板都跑大了。就是想给县太爷卖命,不信你问缺……缺耙子……” “是不是哦?你过来,我看看。” 李茂盛信以为真,往前走了两步。 “呸!”军兵给李茂盛一脸口水。“你那个大明,早就完蛋了,还居然敢跑到这里来炫耀。我看你是茅坑里面的蛆——找死(罩屎)!” “……” 李茂盛把话说来绞起了,理也理不清。 “走不走吧?谨防手里的东西不认人嚯!”军兵把标枪一晃,“滚!” “我滚,我滚。” 李茂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胆怯怯地盯着军兵手里的标枪: 哟喂,滚就滚吧,别拿标枪对着我噻,我们是一朋的呀。要是不小心搞偏差了,我身上的肉,怎么承受得起它来捅呢?如果你几大爷再开个玩笑,那不是把身上给我戳得稀烂?军爷唉,不能这样呀。 李茂盛算盘打错了,没法见到县太爷,还被军兵臭骂一顿。丢人现眼,如果没人知道,就全当没有发生过。可张端公、黑脸娃儿就在前面,李茂盛多没面子。 他退了几步,对正要往后堂去的张端公呐喊道: “张端公,把你的司刀令牌全部耍出来哦,我在外面等你。还要跟县太爷说清楚,是流沙堰的里长,噢,别说里长,别说里长。就说是流沙堰的李茂盛,把你请来的。还有公鸡,公鸡也是流沙堰的李茂盛……” 李茂盛屡遭打击,仍然不知廉耻。他话还没有说完,张端公扑哧一笑:“李大爷,难为,难为。” “去他妈哟的,我这是搞的什么嘛?”李茂盛越想越不对劲,“竟然帮了个倒忙。张端公这个老不死的家伙,连花生壳壳都不带一粒,就捡了个便宜……” 李茂盛眼眨眉毛皱,他想:万一叫张端公巴结了县太爷,哪里还轮得到我呢?虽然他嘴上是说不贪,但谁知道他心里又是怎样想的呢?见吃不贪,只有憨憨。唉,对不对你有手艺,可我是靠到里长这个生意吃饭得嘛。不行,必须警告他一下。“张端公,你娃娃要知趣一点嚯,把神跳完啦,就不要在那里耽搁了,直接给我回去……” 聪明人也有白忙活的时候,李茂盛心里很不舒服。他?起眼睛,再一次跳起双脚脚使劲呐喊道:“张端公……” 李茂盛正要往下说,忽听旁边咚的一声。一看,是军兵又把手上的标枪,往凳上猛地一击,一对大眼,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 李茂盛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再也不敢正面去看守门军兵了。 黑脸娃儿历来就对李茂盛没有好感,他瞟起眼睛把李茂盛盯着,比着嘴巴骂了一句: “倒霉!谁你要精灵过于了呢!” 李茂盛灰溜溜的,独自退到了街边上去。他耸起肩膀,抄着双手,焦眉愁眼地把街道两旁看了看。那些烧焦的房梁、柱子,砸烂的家家具具和砖头瓦块,乱七八糟,随处可见。惜日繁华的街景,早已荡然无存。 李茂盛不竟伤心起来,眼泪长淌。 自己求爹爹拜奶奶,找来端公。在稀溜溜的泥巴路上,走那么远。还出了两只节约又节约,怎么都舍不得杀来吃掉的大红公鸡。不仅没有捞到一句好话,反遭军兵讽刺、吓唬。当里长这么多年,有哪一回没有把四角地神搁平吧?可这一次居然太霉了,竟然受一个说不出来的气。 李茂盛琢磨着:大脚肚子抱不成,里长会不会泡汤呢?不,不会。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说过的话,又自信起来。只要舍得不要脸,舍得低三下四,里长,就绝不可能泡汤。 李茂盛回过头来,斜着眼睛盯了盯衙门口的军兵,自言自语说道:“不是吹牛的,我这个人,可以帮你们办好多好多事哦。敢说,要是换成其他人,只怕就没人比我能干了。这么冷的天,我来干什么嘛?就是害怕你们把人找错了,我是在你替你们着想呀。 “你们站在屋子里面倒是很舒服,可这外边呢,连头发丝上都冷起了一层冰霜。为什么就,唉,还是替我考虑一下吧。以为哪个是提起烘篼来的嗦,真是……” 李茂盛站也站过,蹲也蹲过,受过伤的腰,感觉阵阵疼痛。 天快黑了,李茂盛想见县太爷的希望彻底没了。他骂了一句,“龟儿子些,逋儿迸,眼光都没有,连人都认不出来。”方才迈开腿脚,独自往北门走去。 城内空空的,不见人影。他走着走着,突然飞来一个瓦渣子,刚好打在他大跨上。李茂盛扭头一看,旁边正是净土庙。他停住脚步,斜着眼睛看了看。难怪今年运气不好,是很久没有烧过香了。既然到了庙子门口,干脆进去作几个揖,磕几个头。要是把菩萨袒好了,说不定我这个里长真就来了…… 李茂盛走进庙子,感觉冷冷清清。他抖抖身上的霜尘,理理头发,来到阿弥陀佛面前。清了清嗓子,跪在地上,合起双手: “阿弥陀佛,新的县太爷已经来了,麻烦你给他托个梦吧,保佑我当个里长。等我当上里长了,天天给你烧香上供。阿弥陀佛,你还要给县太爷说清楚,那些好事都是我李茂盛做的,他张端公根本就没有花过一文钱,千心千万不要让张端公把便宜捡了……” “咚!” 李茂盛整在许愿,不知哪里嗖儿声飞来一个瓦片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头上。这次打在要害地方了,李茂盛脑袋瓜子痛得一扯一扯的。他惊叫一声,跳了起来:“谁?谁?” 李茂盛吓坏了,说话时竟连字都没有吐清楚。 “嘿嘿嘿……” 听见冷笑声,李茂盛搞不懂究竟是菩萨显灵,还是真有其他什么人在里面。反正觉得太吓人了,他把脑袋捂住,畏缩着直往后退。 “只有你龟儿子才做得出来,供品都不带一点,求阿弥陀佛。没门儿。”阿弥陀佛背后,伸出一个头来,蓬头垢面,脸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赶紧回去,把供品端来,你没有看见菩萨的嘴巴,张这么大嚯?龟儿子,活胎神!” 李茂盛把汗毛都吓来竖起了,往庙子外面使劲跑。对方说什么,他完全没听清楚。 第31章 第27章 a:口语 李茂盛不沾杆杆1,守门军兵把他整成特儿宝。 张端公心里道:“这个李茂盛,款嘴2款得不得了,结果一样起核儿皮,看来还是像我娘,断得求不腾3。” 不过,李茂盛整傻了,张端公心头,还是有些不受活,毕竟都是一堆一块的人些。但没法,只怪他是厚脸皮。 淡黑时儿,张端公在县衙后院的地坝头,摆上桌子,点燃香烛。对着里洪房圈方向,摇动司刀,口中念念有辞。就在幕友和侧边几个差役没有注意之时,他哗的一声,将司刀往地上猛地一抛,然后扑上前去,盯着铁圈,东看西看。“大人果然闯到鬼了。” 幕友和差役们听见张端公说话,一起围了上去。 “你们看,你们看。就这儿间,就这儿间。” 幕友和差役们互相看了看,不解其意。张端公问幕友说:“大人什么时候开始凶喃?” “呦喂,一扑爬滚水以后。爬起来就喊头昏眼花,尽说鬼话。” “哦。”张端公又问,“啥子时候滚的水?” “燕天上午。” “蹅抹脚的处子4,是河头还是溏头?水深不?” “咋说咹?反正就是大河边上的一个凼凼里头,水叫寡浅,可塕泥多加深9。” “大人好久来正县?” “就是前天吧。” “从哪个方向来?” “北方。” “北方?是不是飞花渡……” -------------------- 1不沾杆杆:没有运气。2款嘴:谝(piǎn)读款,夸耀。3断得求不腾:同样没本事或并不高人一等。4处子:地方。5水叫刮浅,就是塕泥多加深:水很浅,淤泥很深。 幕友“嗯”了一声。 “那就完全吻合,完全吻合。” 张端公?幕友火钵钵5,幕友实说。张端公一切都明白了,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竟让幕友不禁一抖。 为了避免幕友怀疑,张端公赶紧说道:“你看圈上,这儿蒿对着的就是北方。一点不错,闯到鬼了,闯到凶死的恶鬼了。” 张端公假意琢磨,故意儿耽搁时候,甚至好长时间撩便1不开腔。 “既然闯到鬼了,那就劳驾端公,”幕友心中焦急,“搞点子噻2。” “好吧。”张端公慢条斯理说道,“等我把把细细再看一下,是啥子恶鬼嚯。” 张端公捡起铁圈,放在桌上。眯起眼睛,咕噜咕噜念了一阵。然后猛地起身,一个弹跳,按进里洪房间。幕友见状,往后一仰,吓得心头“怦怦”直跳。 里洪躺在床上,倒死不活,就像一个活瘟丧。 张端公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用拂尘在他头上扫了扫。幕友心虚,生怕张端公会对里洪乱来,他走到门口,假白意思3说道: “因为刚来,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妥当,看得清楚不?” 张端公打个手势,幕友闭了嘴巴。 “呀——”突然,张端公大叫起来,“鬼鬼鬼,鬼!瞅到了,瞅到了。龟儿子些,还跍得老辣呐4!” 幕友大吃一惊,贵兮拿手在心口板板上使劲抹了几把。 “哟,三个,三个,两男一女。” 幕友听见张端公点数,想起河边上死去的三人之中,硬是有个女的。他暗自思忖道:这个端公,果然厉害,全都叫他说中了。 “嚯,还有一个小鬼嗲。” 不对喔,哪里还有小鬼呢?这端公咋兴乱说呢……哦,老实话。幕友想起来了:那女的,当时的确大着肚子哩。 -------------------- 6?幕友火钵钵:诈幕友。1撩便:故意。2搞点子:抓紧时间。3假白意思:假意。4跍得老辣:藏得深。 张端公把底火抠实在了,退出房间,却没有半点收鬼的架势,幕友急忙催促道:“唉,端公,等利市5是不?早就说好的,一把算得嘛,事情搞定了,不得给你渣瓦6。” “晓得你们不渣瓦。” “弄块,咋加法呐7?” “收鬼,背得说收就可以收的,必须要时辰合适。” “时辰合适?那不是要把我们等安逸……” 幕友长吁短叹,非常着急。张端公问过里洪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说:“收鬼吉日,就在鸡瓦些。” “好,好。”幕友高兴起来,“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收鬼倒是没得问题,可把鬼些逼慌了,他们是要乱跑的。这儿间是衙门,有没得方长哦1?”张端公说,“还是先把丑话说得前头。” “只要把老爷身上鬼他收了,拽行你2咋整都行。没得方长。” 张端公与幕友商量妥当,各自准备去了。 二更时分,正县衙门后院里头,寒风吹拂。 张端公头戴四楞帽,身着灰黑道袍,手执拂尘,作鼓躴筋走了出来。他取出司刀、令牌、面具、桃木宝剑、法铃、朝笏、坛布、步罡毯、拷鬼棒等法器,插上青、红、黄、白、黑五方令旗。焚香点烛,供上两手臂撑地,双脚朝天,头面向后的五郎神像。手提鸡公,口中念道: “天苍苍,地茫茫,焚香拜请张五郎。” 然后对着神像和其它家具,敬了一翻。取出朱砂,在黄签纸上画出几道咒符,盖上法印,压在桌上。打碗冷水,取道符来折成圆筒,立于水碗中,从上面点燃,同时口念咒语,碗中之水,成了法水,放在一旁。 正当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张端公身上的时候。徒弟黑脸娃儿,“叮咚叮咚”忽然敲起大鼓来。鼓至三遍,张端公歘声戴上面具,左手司刀,右手令牌,拍打猛击。正是: 面天罡,取正炁,握斗诀,上瑶台。 -------------------- 5利市:赏钱。6渣瓦:喜欢占小便宜。这里是不打折扣。7咋加法呐:咋个呐。还有啥子说头咹:还有什么说的呢。1方长:方手,不便。2拽行你:任凭你。 “摧山倒岳,覆地翻天,万神奇诺,呼圣集仙,敢有妖魔奉命不虔,灭以黄钺,斩以?天,持令在手、永镇吾权。急急如上帝律令敕……” 开道咒毕,张端公站起身来,舞动拂尘,左翻右滚,前踢后蹬,来回搏击。 “火晶飞鸟,凤嘴龙鳞,飞符前路,剪除妖氛,敢有妖孽,断宗灭形,神威到处,食鬼吞精。急急如律令。” 令字出口,张端公纵身一跃,跳进里洪房间,对着病床,哈去哈来。 “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若有凶神恶煞鬼来临,大火烧世界,邪鬼化灰尘,扫尽千邪万鬼精……” 幕友没有亲眼见过端公收鬼全过程,对收鬼程序不太清楚。张端公进入里洪房间以后,他壮起虚胆,跟在后头,伸起颈脖子,探看张端公究竟要干什么名名堂。张端公过意踩怪窍,“唰”地甩出拂尘,跳到门前。幕友贵兮一闪,张端公围着幕友打打杀杀,竟把幕友吓得半死。 张端公这个老毛毛,知道幕友心虚。然后重回屋子,在里洪床前把拂尘舞弄一番。走完过场,他杀出门来,在衙门内的几个院子里,来来回回,追来追去。站在一旁的幕友和差役们,环顾四周,阴风惨惨,似有不少恶鬼在县衙作祟一般。个个心跳加快,不禁发起抖来。 “鬼些太凶了,尽都张牙舞爪,硬像蒙受好大冤屈的味道,都来给我恶干。还一把连怪我不识好歹,助纣为虐。求得不肯信,看你几爷子有好凶?单另来,我招收拾你几块。” 张端公把袖子几捞,再次回到坛前,闭上双眼,伴随越来越急的鼓声,拖声吆吆念道: “羊皮大鼓声声紧,叮咚叮咚惊鬼神。鼓擂三遍无别事,开坛请仙下凡尘。八大金刚八大神,四大天王来助阵,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张端公请四大元帅,前来协助捉拿鬼怪。不久,天兵天将当真到了。黑脸娃儿牛角号起,顿时,法号一响动五猖,兵马纷纷降坛场。张端公挥剑杀入,打斗一阵,追到院坝。 此时鼓声甚急,张端公杀得更急。大战几十回合,张端公猛然抽身,一个箭步,冲到坛前,端起法水,放到里洪床下。又转过身来,当声就把收鬼符贴在门上。 张端公将子1走开,黑脸娃儿贵兮就把纸做宝剑挂在门上。 黑脸娃儿回到原位,鼓声擂动,士气大振,大鬼听见吓破胆,小鬼听见掉了魂。张端公踩着节拍,甩开膀子2,配合天兵天将,又是一番厮杀。 院子里剑影闪烁,呼呼生风,看者无不心惊胆战。 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将显神灵,法力无边树正气,大鬼小鬼现原形。好个张端公,把戏演得活灵活现,让幕友和衙役们一点儿看不出破绽。 四更时分,张端公在天兵天将协助之下,把鬼捉尽,囚入陶罐,红纸封口。幕友和差役们贴近一听,陶罐里头果然沙沙声响。 张端公坐在坛前,将陶罐喷上鸡血,用香签在红纸上面烧个小孔,洒米粒于上。再次手摇司刀,拍击令牌,大声喊叫。并不断震动陶罐,让米粒从纸孔掉入罐内。 师徒二人收鬼完毕,拿了利市,准备将陶罐送至城外乱坟坝深埋处理。 走出衙门,张端公回过头来,把周围一转看了一番,方才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 1将子:刚刚。2甩开膀子:甩动膀子。 b:普通 李茂盛运气不佳,被守门军兵搞得很狼狈。 张端公心里道:“这个李茂盛,夸口夸得不得了,结果同样受欺负,看来还是跟我差不多,并不怎么样。” 不过,李茂盛难堪,张端公心里面,也有一些不舒服——毕竟都是没隔多远的熟人。但没法,只怪他是厚脸皮。 淡黑时,张端公在县衙后面的院子里,摆上桌子,点燃香烛。对着里洪房间,摇动司刀,口中念念有辞。就在幕友和旁边几个差役没有注意之时,他哗的一声,将司刀往地上猛地一抛,然后扑上前去,盯着铁圈,东看西看。 “大人果然是闯鬼了。” 幕友和差役们听见张端公说话,一起围了上去。 “你们看,”张端公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幕友和差役们互相看了看,不解其意。张端公问幕友说: “大人什么时候开始凶呢?” “呦喂,一不留神落水以后。爬起来就喊头昏眼花,尽说鬼话。” “哦。”张端公又问,“什么时间落的水?” “前天上午。” “落实的地方,是河里面还是溏里面?水深么?” “叫我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大河边上的一个水坑里面。水不深,但淤泥很深。” “大人什么时候来正县?” “就是前天吧。” “从哪个方向来?” “北方。” “北方?是不是飞花渡……” 幕友嗯了一声。 “那就完全吻合,完全吻合。” 张端公诈幕友,幕友实说。张端公一切都明白了,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竟让幕友不禁一抖。 为了避免幕友怀疑,张端公赶紧说道:“你看圈上,这里对着的就是北方。一点不错,闯鬼了,闯凶死的恶鬼了。” 张端公假装琢磨,故意停留,甚至很长时间故意不说话。 “既然闯鬼了,那就劳驾端公,”幕友心中焦急,“赶紧收了噻。” “好吧。”张端公慢条斯理说,“让我把把细细,再看一下,究竟是什么恶鬼嚯。” 张端公收起铁圈,放在桌上。眯上眼睛,咕噜咕噜念了一阵。然后猛地起身,一个弹跳,冲进里洪房间。幕友见状,往后一仰,吓得心里怦怦直跳。 里洪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就像一个被厌弃的人。 张端公走到离床不远的地方,用拂尘在他头上扫了扫。幕友心虚,生怕张端公会对里洪乱来,他走到门口,假意说道: “因为刚来,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妥当,看得清楚么?” 张端公打个手势,幕友闭了嘴巴。 “呀——”突然,张端公大叫起来,“鬼鬼鬼,鬼!瞅到了,瞅到了。龟儿子些,还藏得深呢!” 幕友大吃一惊,抬手在胸口上使劲抹了几下。 “哟,三个,三个,两男一女。” 幕友听见张端公点数,想起河边上死去的三人之中,确有一个女的。他暗自思忖道:这个端公,果然厉害,全都叫他说中了。 “嚯,还有一个小鬼呀。” 不对喔,哪里有小鬼呢?这端公怎么乱说话呢……哦,是的,是的。幕友想起来了,那女的,当时的确大着肚子哩。 张端公把情况打探清楚,退出房间,却没有半点收鬼的架势。幕友催促道:“唉,端公,等赏钱是不?早就说好的,一把算嘛,事情搞定了,不差你一文。” “知道你们不会差一文。” “那,怎么不收鬼呢?” “收鬼,不是说收就可以收的,必须要时辰合适。” “时辰合适?那不是要等……” 幕友长吁短叹,非常着急。张端公问过里洪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说:“收鬼吉日,就在今晚上。” “好,好。”幕友高兴起来,“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收鬼没问题,可把鬼些逼慌了,他们是要乱跑的。这个地方是衙门,会不会犯忌哩?”张端公说,“还是先把丑话说在前面。” “只要把老爷身上的鬼给他收了,随便你走到什么地方都行。不犯忌,不犯忌。” 张端公与幕友商量妥当,各自准备去了。 二更时分,正县衙门后院里面,寒风吹拂。 张端公头戴四楞帽,身着灰黑道袍,手执拂尘,昂首挺胸,走了出来。他取出司刀、令牌、面具、桃木宝剑、法铃、朝笏、坛布、步罡毯、敲鬼棒等法器,插上青、红、黄、白、黑五方令旗。焚香点烛,供上两手臂撑地,双脚朝天,头面向后的五郎神像。手提公鸡,口中念道: “天苍苍,地茫茫,焚香拜请张五郎。” 然后对着神像和其它家具,敬了一翻。取出朱砂,在黄签纸上画出几道咒符,盖上法印,压在桌上。打碗冷水,取道符来折成圆筒,立于水碗中,从上面点燃,同时口念咒语,碗中之水,成了法水,放在一旁。 正当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张端公身上的时候,徒弟黑脸娃儿,“叮咚叮咚”忽然敲起大鼓来。鼓至三遍,张端公哗声戴上面具,左手司刀,右手令牌,拍打猛击。正是: 面天罡,取正炁,握斗诀,上瑶台。 “摧山倒岳,覆地翻天,万神奇诺,呼圣集仙,敢有妖魔奉命不虔,灭以黄钺,斩以?天,持令在手、永镇吾权。急急如上帝律令敕……” 开道咒毕,张端公站起身来,舞动拂尘,左翻右滚,前踢后蹬,来回搏击。 “火晶飞鸟,凤嘴龙鳞,飞符前路,剪除妖氛,敢有妖孽,断宗灭形,神威到处,食鬼吞精。急急如律令。” 令字出口,张端公纵身一跃,跳进里洪房间,对着病床,舞来舞去。 “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若有凶神恶煞鬼来临,大火烧世界,邪鬼化灰尘,扫尽千邪万鬼精……” 幕友没有亲眼见过端公收鬼全过程,对收鬼程序不太清楚。张端公进入里洪房间以后,他壮起虚胆,跟在后面。伸起脖子,想看看张端公究竟要搞什么名堂。张端公过意杀个回马枪,猛然甩出拂尘,跳到门前。幕友唰地一闪,张端公围着幕友打打杀杀,竟把幕友吓得粗气都不敢出一口。 张端公这个见多识广的人,知道幕友心虚。然后重回屋子,在里洪床前把拂尘舞弄一番。走完过场,他杀出门来,在衙门内的几个院子里,来来回回,追来追去。站在一旁的幕友和差役们,环顾四周,阴风惨惨,似有不少恶鬼在县衙作祟一般。个个心跳加快,不禁发起抖来。 “鬼怪太凶了,尽都张牙舞爪。就像蒙受好大冤屈的模样,都来给我恶斗。还说我不识好歹,助纣为虐。我就偏不信,看你几个有好凶?让我重新来收拾你们。” 张端公把袖子挽起,再次回到坛前,闭上双眼,伴随越来越急的鼓声,拖声拖气念道: “羊皮大鼓声声紧,叮咚叮咚惊鬼神。鼓擂三遍无别事,开坛请仙下凡尘。八大金刚八大神,四大天王来助阵,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张端公请四大元帅,前来协助捉拿鬼怪。不久,天兵天将到了。黑脸娃儿牛角号起,顿时,法号一响动五猖,兵马纷纷降坛场。张端公挥剑杀入,打斗一阵,追到院坝。 此时鼓声甚急,张端公杀得更急。大战几十回合,张端公猛然抽身,一个箭步,冲到坛前,端起法水,放到里洪床下。又转过身来,当声就把收鬼符贴在门上。 张端公刚刚走开,黑脸娃儿立即就把纸做宝剑挂在门上。 黑脸娃儿回到原位,鼓声擂动,士气大振。大鬼听见吓破胆,小鬼听见掉了魂。张端公踩着节拍,甩动手臂,配合天兵天将,又是一番厮杀。 院子里剑影闪烁,呼呼生风,看者无不心惊胆战。 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将显神灵,法力无边树正气,大鬼小鬼现原形。好个张端公,把戏演得活灵活现,让幕友和衙役们一点儿看不出破绽。 四更时分,张端公在天兵天将协助之下,把鬼捉尽,囚入陶罐,红纸封口。幕友和差役们贴近一听,陶罐里面果然沙沙声响。 张端公坐在坛前,将陶罐喷上鸡血,用香签在红纸上面烧个小孔,洒米粒于上。再次手摇司刀,拍击令牌,大声喊叫。并不断震动陶罐,让米粒从纸孔掉入罐内。 师徒二人收鬼完毕,领了赏钱,准备将陶罐送至城外乱坟坝里,深埋处理。走出衙门,张端公回过头来,把周围仔细看了一番,方才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第32章 第28章 a:口语 送走端公,幕友睡了一合儿,天就亮了。 非常时期,尽管疲倦,他却不敢轻易打哈懒散。穿好衣服,问过差役,幕友知道里洪仍在摊尸1,就把前院去了。 幕友,本是里洪私人请来的佐治人员。可里洪数罩子眼眼2,其他官员尚未配齐,幕友不得不跳到前台,把提前来到正县的几个差役叫起,一路把四门去查看情况。他们返回县衙,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幕友刚刚抵拢门口,忽闻马蹄声响。一匹枣红大马,从东门方向飞驰而来。马到跟前,一壮年差使翻身下马,说:“快点带我面见知县。” 幕友知是送信差役,便将来人领进后院里洪房间。送信差役不待里洪坐稳,便将一封急件亲手递与里洪,转身离去。 里洪脑壳胀,耳朵痛,嘴头又背味3,无心细看,随手给了幕友。幕友一觑,顿时脸色苍白。闷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 “大县、高山、横州,几个刚刚上任的知洲知县……” 清早八晨,幕友害怕里洪忌讳,说了半截,便把里洪盯到。里洪虽然蔫疲打像4,却还是整起耳朵在听。于是,幕友又软胎胎5地接着说道: “一把连都遭了。” 里洪凴着6床挡头,神乎乎的盯着床柱柱,把脑壳耷了半天,才使劲一声干活闹:“他妈的,简直是反了!” “一点没有料到,情况竟然是如此糟糕。大明的残余势力,真他妈的太凶了。” 里洪车过头来,翻起眼睛看了看幕友。幕友说道:“大西朝廷要求我们,加强戒备,做好防范。想方设法,保证自身安全,发现可疑人员,先斩后奏。还说,地皮子没踩热和,不准强行征粮、强抢民女……” -------------------- 1摊尸:睡觉。2罩子眼眼:罩子即蚊帐,隐喻长时间病倒在床上,贬义。3背味:生病或食蜂蜜等甜品过多,口中无味,食欲不振。4蔫皮打像:没精打采。5软胎胎:形容,出于无奈而说得有气无力的语言。6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 “求劳呐,说这些劳锤子。看到我求上都打得燃火。” 里洪发火,幕友逼到闭嘴。过了一合儿,里洪气董董地问道: “依你之见,下一步咋整咹?” “才将个儿把四门去看了一下,东面、北面,两方城墙垮了很多,到处都是缺口儿。要是大明的残兵败将,趁黑摸起进来……”幕友寻1了一下,说,“一句话,城内很不安全。” “既然不安全,那就想办法噻。” “不在预料之中,我也没有法子。” “说啊又说,我硬是汤到2你这块宝塔糖3。费这么大的心,把你找起来,连低低儿办法都想不出来,那我拿你来爪子咹?拿你来劳求。” “要不……要不……”幕友被里洪一句话整得湿哽哽4的,他抠着脑壳,吞吞吐吐,含糊几句,又把脑壳几摆,“不行,不行。” “爬哦,话都没有说出来,就得儿闷疾喊不行。试手说出来听一盘呐。”县丞、主薄尚未到任,把总没得脑壳。无论处理啥子事情,里洪都要把幕友拽得梆紧5。“说嘛,喊你说你就说嘛。” “好吧,那我就给你建议。一定要把把总恨到6,不能让他把人带到所上(驻兵的地方)去了。只有留在这儿间,你我几个才会安全。”这幕友,当真背得光吃干饭的,他把脑壳一拍,鬼点子就出来了。“同时召集民工,抓紧修复损毁城墙。关闭四门,黑白连夜限制出入。纵块一来,随便他好凶,也把我们爪子不了。” “你娃娃硬是精灵鬼儿嗲,脑壳还空花7呐。”里洪想了想,说,“还是你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民工给我吆进城来。” 幕友正想明说,自己不便出面,可里洪把手一甩:“不说了,就纵块,没得抖摆8。” 虽说幕友样子并不咋个儿,但很有城府。在他的策划之下,提前来到正县的几个差役,便火速出了城去。 -------------------- 1寻:这里读xin,动,迟疑。2汤到:比遇到更严重,带有甩不掉的意思。3宝塔糖:不仅傻,而且爱出洋相。4湿哽哽:心里不舒服。5拽得梆紧:抓住不放。6恨到:镇到。7脑壳空花:脑壳聪明。8没得抖摆:没得余地。 这次,他们是去联络那些昔日的里长粮长,目标也会渐渐暴露。为了安全起见,幕友便将他们分成两人一组。 差役们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三人。但这三个人已经病来病不得1,就是拄起棍棍,也没法走出门来。 几个差役一时抓不到缰,就按幕友事先设计的第二套方案。赶到约定地点,临时碰在一起。根据情况,商量办法。 “有了。”缺耙子差役忽然想起李茂盛来,“李茂盛干里长多年,他肯定晓得另外那些里长粮长的情况。” “对。”其中一个差役附和说道,“这块办法好。” “但是,离这儿有点远。”缺耙子差役说。“要走少加多路。” “多走路,总比糊碰好。近处子找不到人,远处子的人也可以噻。”胖子差役说,“昨天,我注意看了他的表情。发觉他巴不得就跟县太爷搞上关系了,那个想当官的瘾呀,硬是发登2了。找到他,负责没得问题。” “眼下,只能去找这些想当官儿的人了,不然,哪个给你干哦?” 几个差役说干就干,风风火火又朝二郎杠走去。 昨勾儿,李茂盛被军兵挡在衙门外前,冻来差点把瘊包儿3整发。后来进入庙子许愿呢,又差点被叫花子吓成神经病。 夜里,他把这些砍竹子遇节的事情,一一讲给李王氏听。李王氏本来就是小奸奸人,她东想西想,说: “是背得犯住哪路菩萨了?” “犯住?哦,老实话。”李茂盛拿得李王氏一句话把他点醒了。没得好久以前,他悄悄个儿梭到王寡妇屋头去活臊4。王寡妇弄死不从,李茂盛以为没有当里长了,王寡妇就不给他脸。他码干吃尽,鼓捣把人家甩到床上去。事后才知,原来人家身上那样了。“负责是她龟儿子把我窳住5了,妈依活挨打壳儿样样……” “啥子咹?哪块龟儿子把你窳住了?” “没得哪个。”李茂盛差点整漏黄6,贵兮把话岔开,“没得哪个。” -------------------- 1病来病不得:病很严重。2发登:需要到难以等待的程度。3瘊包儿:哮喘。4活臊:1,调戏;2,调皮捣乱,惹事生非。5窳住:遇晦气的东西,让运气变差。6整漏黄:说漏嘴。 李王氏长期蒙在鼓头,又没得人给她嘘过风风,虽然心头怀疑,却抓不到把柄。这合儿听李茂盛说得奇奇怪怪,她轰声就在脑壳上整他一个拽喱子:“你娃娃把细点。” 上床以后,李茂盛紧倒睡不着,心头越想越生气,不禁后悔起来:王寡妇啊王寡妇,龟儿子硬是逋儿迸,你就不想一下,我倒霉了,你又有好安逸咹啧? 一直整拢半夜时儿,李茂盛才接连打了几个呵嗨。 “李王氏,等天亮了,你去整点纸钱来,给我呸置9一下。” “我晓得!”李王氏哼哼哄哄说道,“搞点睡了。” 今天一早起来,李王氏整夯了10。她刚把外前去揭了?几张火草纸回来,丢给李茂盛打钱纸。又急急忙忙跑到李绍清屋头去拼了?半截鱼蜡,刀了?几根清香,匀了?一口口儿煮好的米饭。然后拿回家里,把米饭加水,搞成水饭,再到堂屋里头寻一截鱼蜡出来装起?。 整整子忙了一大晌午,两把手点燃香烛,鼓捣把大舌头儿拉起过来,一屋人跪在后院地坝头,正在许愿。忽然听见敲门声响,李茂盛轰声冲起起来3,垫起脚尖尖,走到前院把细听了一阵,没得问题,才把大门打开。他咋个儿都没有想到,是缺耙子差役他们,主动找上了门来。嫑得是净土寺的菩萨太灵验了,还是屋头改煞对头了。轻轻个儿作几个揖,就整到了档档头去。李茂盛立马烧锅夺灶,各人给他们煮了几个浮宝蛋。然后半点要求不提,就带着几个差役,叮叮咚咚出了门去。 李茂盛首先找到自己熟悉的里长、粮长,然后分头串联。县城附近四十八个里,干过里长、粮长而又幸存下来的,还有五十二人。有十一个弄死不肯为大西政权卖命,委婉拒绝。又有五人身体严重脱虚,无法干事。结果,包括李茂盛在内,一共三十六人,逗好耳朵,饿抖抖的刹进了县城里头去。 -------------------- 9呸置:修理等。这里指敬菩萨,改煞。10整夯了:忙碌。?揭了:买纸。?拼:从对方手中无偿获得一点,再加上自己一部分,合用。?刀:自己没有,从对方手中无偿获得。?匀:从对方多余的部分里,无偿获得一点。方言中拼、刀、匀,意思相近,但获得的货物只占对方同样货物的很少一部分。而且一般都是小样的,不很值钱的货物。?装起:凑,加起。3起:第一个起读几。 b:普通 送走端公,幕友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非常时期,尽管疲倦,他却不敢懒散。穿好衣服,问过差役,幕友知道里洪仍在睡觉,就把前院去了。 幕友,本是里洪私人请来的佐治人员。可里洪病倒在床,其他官员尚未配齐,幕友不得不跳到前台,把提前来到正县的几个差役叫起,一路到四门去查看情况。他们返回县衙,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幕友刚刚走到门口,忽闻马蹄声响。一匹枣红大马,从东门方向飞驰而来。马到跟前,一壮年差使翻身下马,说: “赶紧带我面见知县。” 幕友知是送信差役,便将来人领进后院里洪房间。送信差役不待里洪坐稳,便将一封急件亲手递与里洪,转身离去。 里洪头胀,耳朵痛,口中无味,无心细看,随手给了幕友。幕友一觑,顿时脸色苍白。停顿片刻,方才开口说道: “大县、高山、横州,几个刚刚上任的知洲,知县……” 一大早,幕友害怕犯讳,说了半截,只把里洪盯着。里洪虽然没精打采,但他还是张起耳朵在听。于是,幕友又才软绵绵地接着说道: “他们,都遇害了。” 里洪靠着床头,一对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床柱,把脑袋耷拉半天,才使劲一声大吼:“他妈的,简直是反了!” “确实没有料到,情况竟然是如此糟糕。大明的残余势力,真他妈的太凶了。” 里洪车过头来,翻起白眼看了看幕友。幕友说道:“大西朝廷要求我们,加强戒备,做好防范。想方设法,保证自身安全,发现可疑人员,先斩后奏。还说,情况没有熟悉之前,不准强行征粮、强抢民女……” “唉呀,说这些干什么嘛。听到就烦!” 里洪发脾气,幕友闭了嘴巴。过了一会儿,里洪才气鼓鼓地问道: “依你之见,下一步怎么办嘛?” “刚才我把四门去看了看,东面、北面,两方城墙垮了很多,到处都是缺口。要是大明的残兵败将,趁黑摸进城来……”幕友迟疑片刻,说,“一句话,城内很不安全。” “既然你都知道不安全,那就想办法噻。” “不在预料之中,我也没有法子。” “唉呀,我真遇上你这个傻瓜了。费这么大的心,把你找起来。连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拿你来做什么?拿你来吃饭是么?” “要不……要不……”幕友被里洪一句话,搞得心里怪难受的,他抠着脑袋瓜子,吞吞吐吐,含糊几句,又把头了摆,“不行,不行。” “爬哦,话都没有说出来,就呐喊不行不行。说出来听听嘛。”县丞、主薄尚未到任,把总没有头脑。无论处理什么事情,里洪都离不开幕友。“说嘛,喊你说你就说嘛。” “好吧,那我就给你建议。一定要把把总抓着不放,不能让他把人带到所上(驻兵的地方)去了。只有留在这里,你我几个才会安全。”这幕友,真不是光吃干饭的,他把脑袋一拍,点子就来了。“同时召集民工,抓紧修复损毁城墙。关闭四门,限制出入。这样一来,随便大明的残余势力有多厉害,也把我们奈何不得。” “你娃娃,脑袋瓜儿还真聪明嘛。”里洪想了想,说,“还是你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民工给我赶进城来。” 幕友正想明说,自己不便出面,可里洪把手一甩:“不说了,就这么办,别找借口。” 虽说幕友个头并不怎么样,但他深藏不露。在他的策划之下,提前来到正县的几个差役,便火速出了城去。 这次,他们是去联络那些昔日的里长粮长,目标也会渐渐暴露。为了安全起见,幕友将他们分成两人一组。 差役们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三人。但这三个人已经病得不轻,就是拄起棍子,也没法走出门来。 几个差役不知如何是好,就按幕友事先设计的第二套方案。赶到约定地点,临时碰在一起。根据情况,商量办法。 “有了。”缺耙子差役忽然想起李茂盛来,“李茂盛干里长多年,他肯定知道另外那些里长粮长的情况。” “对。”其中一个差役附和说道,“这个办法好。” “但是,他离这里很远。”缺耙子差役说。“要走许多路。” “多走路,总比糊碰好。近处找不到人,远处的人也可以噻。”胖子差役说,“昨天,我注意看了他的表情。发觉他很想跟县太爷搞上关系,他那个想当官的心情,真的太迫切了。找到他,一定没问题。” “眼下,只能去找这种很想当官的人了,不然,谁愿意卖命嘛?” 几个差役说干就干,风风火火又朝二郎杠走去。 昨天,李茂盛被军兵挡在衙门外边,差点把瘊病冻发。后来进入庙子许愿呢,又差点被叫花子吓成神经病。 夜里,他把这些砍竹子遇节的事情,一一讲给李王氏听。李王氏本来就是小心眼人,她东想西想,说: “是不是犯住哪路菩萨了?” “犯住?哦,老实话。”李茂盛叫李王氏一句话把他点醒了。不久以前,他悄悄跑到王寡妇家里去干不老实的事情。王寡妇这么也不从,李茂盛以为自己没当里长,王寡妇就不给他脸了。他横蛮霸道,事后才知,原来人家身上那样了。“负责是她龟儿子把我窳着了,活瘟神样子……” “你说什么?谁是活瘟神?” “不,没有谁。”李茂盛差点说漏嘴,“没有谁。” 李王氏长期蒙在鼓里,又没有人给她透露一点信息,虽然心里怀疑,却抓不到把柄。这会儿听李茂盛说得奇奇怪怪,她卷起指头,嘭声就在头上给他一个,说:“你娃娃把细点。” 上床以后,李茂盛老是睡不着,心里越想越生气,不禁后悔起来:王寡妇呀王寡妇,龟儿子真是逋儿迸,你就不想一想,我倒霉了,你又有好日子过吗? 一直到了半夜,李茂盛才接连打了几个呵欠。 “李王氏,等天亮了,你去整点纸钱来,给我改煞一下。” “我知道!”李王氏哼哼哄哄说道,“赶紧睡了。” 今天一早起来,李王氏就忙个不停。她刚把外边去买了几张火草纸回来,丢给李茂盛打纸钱。又急急忙忙跑到李绍清家里去,要了几根清香,拿了半截蜡烛,抓了一把煮好的米饭。然后拿回家里,把米饭加水,搞成水饭,再到堂屋里面寻一截蜡烛凑在一起。 忙了整整一上午,两口子点燃香烛,把大舌头儿拉过来,一家人跪在后院地坝里头,正在许愿。忽然听见敲门声响,李茂盛嗖儿声站起身来。垫起脚尖,走到前院。把细听了一阵,没有问题,才把大门打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缺耙子差役他们,主动找上了门来。 不知是净土寺的菩萨太灵验了,还是刚才改煞成功了。轻轻作几个揖,好事就来了。李茂盛立马烧锅夺灶,见人给他们煮了几个荷包蛋。然后半点要求不提,就带着几个差役,叮叮咚咚出了门去。 李茂盛首先找到自己熟悉的里长、粮长,然后分头串联。 县城附近四十八个里,干过里长、粮长而又幸存下来的,还有五十二人。有十一个怎么也不愿意为大西政权卖命,委婉拒绝。又有五人身体严重脱虚,无法干事。结果,包括李茂盛在内,一共三十六人,他们约好时间,全部进了县城里面去。 第33章 第29章 a:口语 冬月二十七日,晚上,一更时分。 县衙内堂的厅房里,摆了几桌酒席。蒸菜热菜一上桌子,满屋子大气汤汤。把总、幕友和几个拥得起水的差役,分别?在里长、粮长中间,按到桌上的项桩、朝头1五抢六夺。一双双筷子,去了又来去了又来。看到太块家子的朒儿2时,还够起双手,左右开弓,甚至站起身来搂疾干3。 幕友见眼面前这些里长、粮长倯头饿虾,嘴头含到,筷子夹到,心头想到。他暗自发笑,只顾那张逼嘴,却不管喝了这台烧酒,要喊起回去干些啥子事情。大家嗨得4正展劲,幕友站起身来。干咳几声,把几张桌子扫视一遍。待大家都注意到他的举动之后,开口说道: “县太爷为国效力,不幸染了风寒。无法与在座诸位当面痛饮,要我带他向各位问好,代他敬各位一杯。来,干!” 幕友酌了5一口烧酒,继续说道:“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告诉大家吧,正县,已经背得大明的正县了,它是大西的正县啦。” 大家盯着幕友,幕友不慌不忙,把帽子搊了搊。 “唉呀,大明跨啦,如同逝去的光阴,就像溪河的流水,一去不返。作为聪明人,顺从天意,归顺大西,那是最明智的选择呀。” “听到没有吧,赵老二说了,大明江山,已经日崩了6。”一旁把总,本来也是来吃喷朋7,却歘声触了一下酒杯,摌欢头儿说道,“今天把你们整起来,就是看你几爷子知不知趣,是勤二光三8作对喃,还是老老实实给我们卖命。” “勾子都卖老了,连这低低儿都懂不起嚯。”李茂盛见把总语气来得太陡,贵兮说道。“不怕得9,县太爷放心,把总放心,赵老……噢,幕友老爷放心,保证来齐,负责整港。” -------------------- 1项桩:颈项上的肉。朝头:脑壳与颈项之间的肉。2朒儿:肉。3搂疾干:加油干。4嗨:吃。5酌了:酌音爪,饮了。6日崩:崩读奔,搞砸或崩溃。7喷朋(或喷头儿):非受邀者,随受邀客人一起吃喝。8勤二光三:调皮捣蛋。9不怕得:读巴啊得,让对方放心的意思。 “好,好。”幕友竖起拇指,把李茂盛飘扬一番。“大明虽然没眼了,但你们在座的几大爷,依然还是里长、粮长。不过,你们背得大明的里长、粮长了嚯。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大西的里长、粮长了。” “格老子记到!”把总眼睛一?,说,“你几个私娃子娃娃,懂不?是大西的里长粮长了嚯!嫑猫儿子眼睛——昏懂懂的。酒肉饭干了,还把老皇历拿来紧倒翻!” “说句实话吧,如今正县,百废待兴,正缺人手。”幕友用手一指,说,“只要你们这些里长、粮长好好干起,前途无量呀。” “说去说来,你们一满都比我还安逸。妈逼老子花求浪多银子,才整一块把总来欢起。”把总眼气1地说,“你看你们,求钱不出,求神不淘,尽捡起手,还要前途无量。” “是哇,运气来了,门枋都挡不住。我大西的里长粮长们,”幕友说着,走到李茂盛侧边,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你们要像这位老兄纵块呀,抓住机会,好好干吧,反正县太爷,县太爷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李茂盛昂起头来,心头凉分儿分儿的,非常得意。 “唉,好处来到啦,二天还是要给我说点那勾嚯。如果光晓得独哽,不来上点寿呐,早点说清楚,去你妈卖逼。”把总也学幕友,离开座位,跩了几步,然后突然回过头来,在桐梓里里长黄松青肩膀上,当声一个。黄松青正想悄悄个儿捻几坨墩子,给婆娘娃娃揣回去,不料挨了把总一个,脸上的肌肉,顿时狗扯一样。不过还好,把总望起脑壳没有把他逮到。 “日不拢怂,猫儿钻灶哄。你们在座的几爷子,说哇,那块背得得棍儿2吧?敢说,整点杂果儿,比我都还刹火。豁、哄、黑、诈,欺上瞒下,一潮潮都是夹子窝儿塌生疮——?手。”虽说把总是个胎神,可他长期在江湖鬼混,多而不少还是晓得要整三下箍。“话又说回来,随便你咋海3,随便你咋游4,反正要整起走。嫑给我两块嘚儿哪当,米花糖,说些来扯,说些来晒起。如果光晓得耍水5,装分儿失像喃,谨防,老子一火叫你荫消,就是他们说的,一刀给了6,彻底提断根!不信你告。” -------------------- 1眼气:嫉妒。2棍儿:这里指会耍花样的人。3海:也可说散、理扯等,漂浮不认真。4游:会偷奸耍滑。5耍水:漂浮,不实在。6给了:割了,杀了。 把总牛逼哄哄,逮些鬼来把大家吓了一番,幕友再次走到李茂盛面前,举杯说道: “为保正县这方县泰民安,来,我们干一杯。” 今天,李茂盛协助差役四处找人,做了个出展事。幕友对他印象很深。他晓得幕友赏他一杯,是要他带个好头。 李茂盛拍着心口,大声高气说道:“道谢县太爷,道谢幕友,从今以后,我李茂盛就是大西人了。县太爷呢,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不管啥子事情,尽管吩咐,绝不拉稀摆带。” “来哇,句句都是尖窝儿1。老兄呀老兄,港2!” 幕友一句点啄3,大水、红瓦几个村的里长、粮长立即附和起来: “县太爷看得起我们,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们几十个里,几十个弟兄,李茂盛是带头大哥,他最日得起壳子,他说了算,我们保证贴起4。” 当然,李茂盛妖气,做事谭哇哇5的,侧边一索索6甜嘴巴儿些又跳得憨展劲,底下就有人悄悄咪咪逗起耳朵来: “注意到嚯,今天这块塘子,野火,看把我们整来胎起7哦。” “鬼儿子又婆又颤,硬是不得吆台8。” “像是来到好处的样样,你看他,屁儿都挣翻了9……” “呦喂,他娃娃的格式,你又不是嫑得,讲就10骐蚂子栽桩——显屁儿白。” “既然是这样子,我们也把幕友面前去掩艺儿?一下。” “对哇,大家走来品排起?,哪个都当幺菇包儿?,嫑整来二天随常?都拿他们提到拌……” 不过,也有人自始至终,稳起不偷:“爬哦,见人屙屎屁儿痒。底火都还没有抠实在,行市都嫑得咋长起的,就跳扎劲了。挨打壳儿?……” -------------------- 1尖窝儿:顶尖的。2港:优秀、厉害。3点啄:提示。4贴起:紧跟。5谭哇哇:高傲自满,洋洋得意。6一索索:一群。7整来胎起:下不了台。8不得吆台:不得了。9屁儿得挣翻了:挣翻:挣开。过于出风头。10讲就:经常。?掩艺儿:做样子。?品排起:不分前后。?幺菇包儿:掉在最后的人。随常:?经常。稳起不偷:不动。?挨打壳儿:该批评的人。 厅房头闹哄哄的,幕友、把总和其他几个差役,频频举杯,把烧酒你拽过去,我拽过来。 几十个粮长里长,就像几百辈子没有吃过油大1一样。尽管拿得肥大块些让来打耳根2,熊掌豆腐又在天堂上面巴倒烫,却还扯开喉咙,骚疾嗨3。没用多久功夫,桌上的东西就被全部劈翻4。甚至连巴脚脚的渣渣子,也刨毙5得一干二净。 幕友这个老鬼,一台烧酒,就把“里长粮长”些收买了。 大家敞欢6一顿,肚皮塞的嘚儿圆,二麻二麻7走出衙门,已经快到三更时分。 桐梓里里长黄松青,与李茂盛不仅是毛勾儿,而且同路。二人出了北门,黄松青巴到李茂盛肩膀,偏儿倒痴朝屋头走去。一路上,黄松青不断揉着心口板板,神哐哐的与李茂盛讲得白泡子翻。 “秃顶大哥……你娃娃……日得起壳子……几法式就成了县太爷的打心捶捶8……说啥子咹……这回子整……整到了吧……” “啥子整到哦,连毛都没有捡一根。” “你看……不,是县……县太爷……好加器……器重你,所以我说……你娃娃就算今天……没有整到……接下来也要整到……” “搞错没有,我咋没有觉得咹?”李茂盛突然停住脚步,把黄松青看了看,“唉,黄松青。是背得县太爷,悄悄个儿诲过你啥子香饵哦?先说清楚嚯,如果你有香饵,嫑瞒到我吃独食子嚯。”李茂盛奸心魔到,“这是我李茂盛给你搭的桥……” “秃顶大哥,你说到哪……哪合儿……去了?”黄松青今天来到县衙里头,硬是猪儿子滚稍缸——搂饱一顿。一路上,不停地解火烟气9。“我黄松青……瘦筋八怪的样子……困身不带富贵相……县太爷……打我啥子钱哟……” “哪个说的哦?” -------------------- 1油大:含脂肪多的肉食。2让来打耳根:食油腻过量而闷头。3骚疾嗨:不停地吃。4劈翻:(桌上)全部吃完。5刨毙:(碗里)吃尽。6敞欢:尽情。7二麻二麻:昏昏沉沉。8打心捶捶:心腹之人。9解火烟气:解读gài,火烟气,饮食过量,从嘴里释放出乱闻的气味。10嬢勾儿:什么。 “秃顶大哥……我不会整……不像你……儿几年就来肥了1。整了浪多年……到今天我还是啥都没得一个……我是千做万没得,你是不做自然来……算……算了,我们不说……不说这些。你看你……肥头大耳……战乱纵块整法,都没有把你整闭气……还满起……福相……” “是背得哦?” “当然是了……秃顶大哥,对真人不说假话。兵荒马乱,我早就看穿了……一点没得意思,哪个想……想过要得……得啥子势哦。不说你也晓得,我……我这个人的性格,太……太直撇了。整不来弯横倒拐……说不来好……好听话,也取……取不来乖。当……当啥子官哦……嫑整来人也搭罪……神也搭罪。我是饿来……饿心慌了,想来坤……坤2一顿……吃点……嘻嘻撒3。妈依……这顿饭倒是巴适,可惜才……才得婆娘娃娃……揣……揣一低低儿回去,我硬是失悔来……失悔不得……” “哟,还看不出来嗲。你娃娃吃顿酒肉饭,都还想到自己的婆娘娃娃。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包找嚯。” “啥……啥子包找……” “二天,我还不而要学你。啷到4好吃的,还是给婆娘娃娃揣点回去。” 两人说说话话,不知不觉就走了泡十里路程。 “啊呦喂啊呦喂……啊呦喂……” “咋了?你咋了?咹……” “心口,啊呦喂,啊呦喂,咋状鸡巴痛哦?”离桐梓里不远的时候,黄松青叫冷风一吹,直喊心口精痛。“啊呦喂,啊呦喂……” 李茂盛定睛一看:哟,黄松青的死瓜萝5肚皮,涨得浪么圆——肯定吃多了! “把心口按紧点。嫑说话,担怕遭口风了6。” 黄松青跟到李茂盛,又鼓住劲走了一两里路程,他看见路边上有老棵槐子树,便凴到7树杆,呻呻唤唤:“秃顶大哥……我……来不起了……歇一气气儿吧……” -------------------- 1来肥了:收入很多。2坤:吃。3吃嘻嘻撒:找理由(或厚着脸皮)吃别人的款待。4啷到:得到。5死瓜萝:鼓得圆而硬。6遭风:吃饱后,被风一吹,肚子痛。7凴:靠,依也。方言读pēn。 “逋儿迸,这加半夜了,号5歇一气气儿?那不是整拢天亮?” “我硬是来……来不起了……” “啥子来不起哦?咬住牙巴。”李茂盛说着,随手撅根树枝,递给黄松青。“来,拄起走,没得好远了。” 黄松青拄着树枝又走几步,就硬是走不动了,李茂盛只好把他扶起。两人走着走着,黄松青突然惊叫起来: “呀……鬼……鬼……” 黄松青叫喊着,直往李茂盛怀头钻。一股大酒气,令李茂盛很不舒服。 “滚你妈哟的,我才鬼迷了。黄松青他走不动,把啥子给我没得了吧?关我锤子事呀!” 李茂盛一把搡开6黄松青,眨眼就是一趟。 黄松青失去依靠,咚声倒在冷咪咪的地上。他脑壳头先是嗡的一声,接着眼睛一跨,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大鬼小鬼一窝蜂扑到身上,拖的拖,抬的抬,七拉八扯,把整个身子弄得痒痒的。黄松青想: 管它喽,我也很累了,走就走吧,跟他们一路去耍一下,放松放松,唉,还是安逸。 李茂盛跑了一截,回头一看。黑夜里的黄松青,倒在地上七拱八翘,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抽搐。李茂盛本来就是狠心人,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想过问黄松青了。朋友又爪子嘛?日霉的时候,求大爷管你。李茂盛轰声调过头来,不痒不痛骂了一句: “饿痨子逼,闷吃死涨哇,命都遭收起走求。” 李茂盛独自跑了,黄松青也在迷迷糊糊中,跟着鬼魂逍逍遥遥走了。不过,黄松青这一走,还算走得安逸。毕竟背得饿死的,说起出去也要好听得多。 李茂盛回到家里,已是鸡叫二遍。他的眼睛塞溜了,将将子倒在床上就扯起噗鼾来。 -------------------- 1号:还要。2搡开:搡不读sǎng,读chǎo,推开。 b:普通 冬月二十七日,晚上,一更时分。 县衙内堂的厅房里,摆了几桌酒席。蒸菜热菜一上桌子,满屋子热气腾腾。把总、幕友和几个比较活跃的差役,分别插在里长、粮长中间。照着桌上的大盘小盘,五抢六夺。一双双筷子,去了又来去了又来。看见稍大一点的肉坨时,还够起双手,左右开弓,甚至站起身来直往嘴里塞。 幕友见眼面前这些里长、粮长,穷吃饿吃,嘴里含着,筷子夹着,心里想着。心里暗自发笑,只顾那张嘴巴,却不管吃了这台酒肉,要喊回去干些什么事情。大家喝得正来劲,幕友忽地站起身来。干咳几声,把几张桌子扫视一遍。待大家都注意到他的举动之后,开口说道: “县太爷为国效力,不幸染了风寒。无法与在座诸位当面痛饮,要我带他向各位问好,代他敬各位一杯。来,干!” 幕友喝了一口烧酒,继续说道:“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告诉大家吧,正县,已经不是大明的正县了,它是大西的正县啦。” 大家盯着幕友,幕友不慌不忙,把帽子搊了搊。 “唉呀,大明跨啦,如同逝去的光阴,就像溪河的流水,一去不返。作为聪明人,顺从天意,归顺大西,那是最明智的选择呀。” “听到没有吧,赵老二说了,大明江山,已经垮了。”一旁把总,本是请来陪坐的,不料他歘声触了一下酒杯,目中无人地说道,“今天把你们整起来,就是看你们几爷子知不知趣,是调皮捣蛋作对呢,还是老老实实给我们卖命。” “里长都干这么多年了,连这些关键问题都分不清嚯。”李茂盛见把总语气来得非常直接,赶紧说道。“没问题,县太爷放心,把总放心,赵老……噢,幕友老爷放心,毫不含糊,保证站拢。” “好,好。”幕友竖起拇指,把李茂盛表扬一番。“大明虽然不在了,但你们在座的各位,依然还是里长、粮长。不过,你们不是大明的里长、粮长了嚯。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大西的里长、粮长了。” “给老子记到!”把总眼睛一鼓,说,“你几个私生子娃娃,懂不?是大西的里长粮长了嚯!不要猫儿子眼睛——昏头昏脑的。酒肉饭吃了,还把老皇历拿来抱着翻!” “说句实话吧,如今正县,百废待兴,正缺人手。”幕友用手一指,说,“只要你们这些里长、粮长好好干,前途无量呀。” “唓,说去说来,你们全都比我还划算。老子花了那么多银子,才整一个把总来当起。”把总嫉妒地说,“你看你们,分文不花,神也不淘,尽捡便宜,还前途无量。” “是哇,这叫运气来了,门枋都挡不住呀。我大西的里长粮长们,”幕友说着,走到李茂盛旁边,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你们要像这位老兄这样呀,抓住机会,好好干吧。县太爷,县太爷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李茂盛昂起头来,心里面乐滋滋的,非常得意。 “唉,好处得到了,以后还是要给我送点礼嚯。如果只知道吃独食子,不来上供呐,早点说清楚,去你妈的!”把总也学幕友,离开座位,跩了几步,然后突然回过头来,在桐梓里里长黄松青肩膀上,当声一个。黄松青正想悄悄捻几坨肉墩子,给老婆孩子揣回去,不料挨了把总一个,脸上的肌肉,顿时吓得狗扯一样。不过还好,把总望着脑袋没有把他逮住。 “日不拢耸,猫儿钻灶哄。你们在座的几爷子,说哇,那一个不是鬼吧?敢说,搞点小动作,比我都还厉害。骗、哄、黑、诈,欺上瞒下,尽都是夹子窝下生疮——老手。”虽说把总是个没水平的人,但他长期在江湖上鬼混,多多少少还是知道要来一个三板斧。“话又说回来,随便你怎样不作为,随便你怎样耍滑头,反正要搞起走。不要给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果只知道漂浮呢,小心,老子立刻叫你消失。就是他们说的,一刀宰了,彻底提断根!不信你试。” 把总牛逼哄哄,逮些鬼来把大家吓了一番,幕友再次走到李茂盛面前,举杯说道:“为保正县这方县泰民安,来,我们干一杯。” 今天,李茂盛协助差役四处找人,做了一个非常吸引眼球的事情。幕友对他印象很深。他知道幕友赏他一杯,是要他带个好头。 李茂盛拍着心口,大声高气说道:“道谢县太爷,道谢幕友,从今以后,我李茂盛就是大西人了。县太爷呢,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无论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绝不敷衍塞责。” “来哇,句句都是经典。老兄呀老兄,优秀!” 幕友一句提示,大水、红瓦几个村的里长、粮长立即附和起来: “县太爷瞧得起我们,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们几十个里,几十个弟兄,李茂盛是带头大哥,他是榜样,他说了算,我们保证跟好。” 当然,李茂盛得意洋洋,过于表现。旁边几个善于巴结奉承的人,又跳得非常带劲,底下就有人说起悄悄话来: “注意到嚯,今天这个堂子有点野,别把我们整来下不了台哦。” “鬼儿子谄媚阿谀,简直不得了了。” “像是得到好处的样子,你看他,太出风头了……” “呦喂,他娃娃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经常都是青蛙栽桩——显屁股白。” “既是这样,我们也把幕友面前去,做个样子。” “对哇,大家走来并排起,谁都不掉在后面,不然以后经常都会挨他们批评……” 不过,也有人自始至终,脚都不抬一下:“爬哦,见人屙屎屁股痒。底火都还没有抠实在,行市都没有摸清楚。一个二个就跳圆了。简直不动脑袋瓜……” 厅房里面闹哄哄的,幕友、把总和其他几个差役,频频举杯,把烧酒你劝过去,我劝过来。几十个粮长里长,也是嘴太馋了,尽管叫大块大块的肥肉腻得发呕,熊掌豆腐又在软腭上面巴着烫,却还敞开喉咙,你争我抢。没用多久功夫,桌上的东西就被全部吃完。甚至连巴碗的渣渣,也吃得一干二净。 幕友聪明,一台酒席,就把里长粮长们收买了。 大家肚子塞得饱饱的,昏昏沉沉走出衙门,已快三更时分。 桐梓里里长黄松青,与李茂盛不仅相熟,而且同路。二人出了北门,黄松青巴着李茂盛肩膀,偏偏倒倒也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黄松青不断揉着心口,还拉呱拉呱与李茂盛聊个不停。 “秃顶大哥……你这个人……真的聪明哦……这么快就成了县太爷的红人……还说什么呐……你这一次……得利了吧……” “得什么利哦,连毛都没有捡一根。” “你看……不,是县……县太爷……这么器……器重你,就算今天……没有得……得利……接下来也肯定要得……得势……” “搞错没有,我怎么不觉得呢?”李茂盛突然停住脚步,把黄松青看了看,“唉,黄松青。是不是县太爷,悄悄诲过你什么好处哦?先说清楚嚯,如果你得势了,不能忘记我李茂盛哟。”李茂盛虚伪奸诈,“这是我李茂盛给你牵的线……” “秃顶大哥,你说到哪……哪里去……去了?”黄松青今天来到县衙里面,可以说,真是小猪儿滚稍缸——吃饱一顿。一路上,不停地打嗝儿。“我黄松青……瘦骨嶙峋……浑身不带富贵相……县太爷……怎么看得起我哟……” “谁说的哦?” “秃顶大哥……我不会整……不像你……前里那几年就搞肥了。整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我是千做万没有,你是不做自然来……算……算了,我们不说……不说这些。你看你……肥头大耳……战乱搞得没吃没喝,你还……还满起……满起福相……” “是不是哦?” “当然是了……秃顶大哥,对真人不说假话。兵荒马乱,我早就看透了……一点没意思,谁想……想过要得……得什么势哦。不说,你也知道,我……我这个人的性格,太……太直了。搞不来谄媚奉承……当……当什么官哦……我是饿……饿来……饿心慌了,想来吃……吃……吃……吃一顿饭。妈依……这顿饭……倒是相当不错,可惜才……才跟老婆孩子……揣……揣一点点回去,我真的失悔……失悔……” “哟,还看不出来嘛。你老弟吃顿酒肉饭,都还想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不好找呀。” “谁……谁说不好找……” “以后,我也要学你。有好吃的,还是给老婆孩子揣点回去。” 两人说说话话,不知不觉就走了十来里路程。 “啊呦喂啊呦喂……啊呦喂……” “怎么了?你怎么了?咹……” “心口,啊呦喂,啊呦喂,咋怎么痛哦?”离桐梓里不远的时候,黄松青叫冷风一吹,直喊心口痛。“啊呦喂,啊呦喂……” 李茂盛定睛一看:哟,黄松青的肚子,涨得那么圆,肯定吃多了! “把心口按紧点。别说话,可能是遭风了。” 黄松青跟着李茂盛,又鼓着劲走了一两里路程,他看见路边上有棵老槐树,便靠着树杆,呻呻吟吟:“秃顶大哥……我……来不起了……歇一会儿吧……” “逋儿迸,这半夜了,还要歇一会儿?那不是走到天亮?” “我真的来……来不起了……” “什么来不起哦?咬紧牙关。”李茂盛说着,随手折根树枝,递给黄松青。“来,拄起走,已经不远了。” 黄松青拄着树枝又走几步,就真走不动了,李茂盛只好把他扶起。两人走着走着,黄松青突然惊叫起来:“呀……鬼……鬼……” 黄松青叫喊着,直往李茂盛怀里钻。一股大酒气,令李茂盛很不舒服。 “滚你妈哟的,我才鬼迷了。黄松青他走不动,关我什么事吧?” 李茂盛一把推开黄松青,眨眼就是一趟。黄松青失去依靠,咚声倒在冷咪咪的地上。他头脑里面先是嗡的一声,接着眼睛一眯,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大鬼小鬼一窝蜂扑到身上,拖的拖,抬的抬,七拉八扯,把整个身子搞得痒痒的。黄松青想:唉呀,管它喽,我也很累了,走就走吧。跟他们一路耍一耍,放松放松,还是舒服。 李茂盛跑了一截,回头一看。黑夜里的黄松青,倒在地上七扭八歪,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抽搐。李茂盛本来就是狠心人,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愿过问黄松青了。朋友也枉自,倒霉的时候,谁也不会管你。李茂盛轰声调过头去,不痒不痛骂了一句: “饿痨子一个,憨吃死涨哇,命都被收起走求。” 李茂盛独自走了,黄松青也在迷迷糊糊中,跟着鬼魂逍逍遥遥走了。不过,黄松青这一走,还算走得比较好。毕竟不是饿死的,说起出去也要好听得多。 李茂盛回到家里,已是鸡叫二遍。他的眼睛太困了,将将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噜来。 第34章 第30章 a:口语 这天天刚见亮,云三嫂起床了。 她里里外外刹贴1一灿2,看到狗娃儿不在,问婆婆儿说:“这狗娃儿把哪里去了?咋连声气颠颠3都没得呐?” “先趟还在得嘛,一车就不见啦?” “硬像火闪嬢4。” “该背得把干地头寻吃的去了?往年子他们栽的红苕母子,所像还有漏网的。今年子发过芽芽,说不定结得有红苕根根哩。” “这娃娃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居然敢一个人跑出门去,我肯信你是马骝仔变的呀?等你回来,看老娘咋个儿配置5你。” “妈,妈,不好了,不好了” 云三嫂正在生气,狗娃儿呜儿叉叉,从后门跑了回来。云三嫂骂道:“你娃娃,还晓得落屋6呀?” “儿7大路上,”狗娃儿抬手一指,气吭八吭8地说道,“来了两个骑马的军兵……” “啥子咹?”云三嫂大吃一惊,“军兵?” “他们腰杆上都撇了一把刀刀儿,亮晃晃的,好吓人哦。” “嫑说了,嫑说了,快点跟奶奶一路去藏到……” “他们不是得来杀人的。这合儿正在挨家挨户,到处找人,说是要修……要修啥子墙哦……喔,说是要修啥子城墙哦。” 狗娃儿话音刚落,村子头就传来了“当——当——当——”的铜锣声。接着又听见李茂盛拖声吆吆呐喊道: “各家各户注意了,县大老爷有令,进城维修城墙。” “当——当——当——” “维修城墙,男女老少都有份儿。大家搞点整巴适,马上就出发。” -------------------- 1刹贴:忙碌。2一灿:一阵。3声气颠颠:声音。4硬像火闪嬢:就像闪电一样。5配置:教训。6落屋:回家。7儿:读ēr,那边。8吭:读hǎng,喘,有气管炎,或劳累过度喘粗气。 “当——当——当——” “维修城墙,有言在先,凡是装病的,凡是逃避的,通通都要绑起去。” “当——当——当——” 云三嫂把细一听,果然是呐喊维修城墙。她慌忙退回里屋,心存侥幸地说道:“嫑说话,假装没得人,看躲得脱不?反正李茂盛又嫑得我们回来没有。” 铜锣声停了,云三嫂默到李茂盛走了。她踮起脚尖,正要到院子里去看看,不料很久没有开过的龙门子,突然婆筛筛抖动起来。 “云三嫂,”李茂盛在门外发飙道,“搞点拿起家具,出发了。” 云三嫂一家三口,沕倒1脑壳不吭声。 “你默到我嫑得你在屋头是不?那天就给你打起掉线了。我李茂盛先把丑话说在前里,如果不听招呼,后果是要自付的哦。” 李茂盛一句后果自付,竟把张婆婆吓了一大跳。 “我们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我出去求个情,看他能不能免我们的劳役。”张婆婆说着就想梭下床来。 “算了,嫑枉自把口水费。李茂盛才不会饶松我们,看来维修城墙是非去不可了。”云三嫂车过头来,说,“狗娃儿乖,妈不在屋头,你要听奶奶的话,不准乱跑嚯。” 狗娃儿嗯声点了点头。 云三嫂走进杂屋,拿出工具,再次来到婆婆儿面前说道:“我走以后,妈要多操一点心。如果鼓住劲扭得动,就要不要又去看看小叫花子,把他码扁紧点2。实在不行,再给他抱点草草去,垫在底下,让他热和些。” “嫑担心,我肯定要去看他。人家小叫花子既不签责,也不费话3。”张婆婆说,“只是你这一走,我到担心起你来,嫑得又要遭好多罪。” “没得事……” “说去说来,还是怪他两爷子,走早了点,尽让你来受罪。”张婆婆低下头来,流着眼泪说道:“我也不中用,不仅没有替你分担一点忧愁,反而还把你磨孽到处。” -------------------- 1沕倒:埋到。2码扁紧点:多关注,含关心之意。3既不签责,也不费话:不讨人嫌。 “我们妈硬是,做点活路有啥子嘛?又累不死人。服徭役,也背得头一回了。” “嘭嘭嘭噢鞥……嘭嘭嘭嘭……”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李茂盛眼睛贴近门缝缝,一个儿东找西找。“云三嫂,还在涂脂嘛?还是抹粉哦?” 鬼婆儿子1,怯生你长得舒气,哪天总要碰到我的鱼箭上来吧,到时候才慢慢个儿给你两个那块话。 李茂盛喜欢那杯,一个人在门外想入非非起来。 等你紧倒梳襟2吧,最多再放你半个月的敞伙3。到时候把门槛给你踢得断,东西给你爬得玉。说啊又说,妈依当官儿硬是安逸。求钱不出,弄块舒服。要是再把稽优好点子,给我生块大懂懂4的幺儿都嫑得。 “还不搞点出来呀?”李茂盛骚疾催,“我等到你得。” “来了来了,”云三嫂逼到答应说,“加件衣裳就出来。” 云三嫂出门一看。在前面不远的大路上,两个骑马军兵,正押着几十个民工。黄大嫂和李幺姑,也在当中。云三嫂看了大伙一眼,不敢答白,贵兮入列。 常言道:叫花子不怕打霜,就怕回霜。这天当真就回霜了。民工们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本身就冷,叫两个军兵押起,一块二块心头打得燃火。 天刚亮就开始跑上跑下,李茂盛忙了半天,终于把服徭役的民工吆走了一批。但他扳起指头子算了一下,拼拼斗斗,才走六十八人。离县太爷要求的一百八十个脑壳,还差他妈娘八帽子远。 咋整嘛?军兵一走,李茂盛嘴里唧唧咕咕起来: “滚他妈哟的,整块烫圆儿5在手头捏起。打了众么多仗火,村子头哪里去拿人嘛?妈依将将个儿胎到这块包袱,就整得屁是屁汗是汗。看来这块县太爷硬是有点恶扎6,一个劲就把釉子上得众么老辣7。勾子都卖老了,还没有遇到过箍箍掐得众么紧扎8的县太爷。硬是板都板不脱9。” 李茂盛狗舔油锅,不舔呐香,舔到呐又伤。 -------------------- 1鬼婆儿子:鬼女子。2梳襟:噜苏、啰唆。3敞伙:也说敞马,自由。4大懂懂:胖嘟嘟。5烫圆儿:也说炭圆儿:即烫手事。6恶扎:脾气大,恶,横,镇得住堂子。贬义。7老辣:深、烈、牢靠。8紧扎:扎得紧。9板都板不脱:甩不掉。 “众么大块数,好楔手1哦。”李茂盛哀声叹气起来,“唉,不说一百八十块吗,起码要装够2块把趸数嘛。实在不行,还是要把王寡妇给我齁起去3。再相好又爪子嘛?连我的老婆都去了,你不该去嚯?以前沾到我吃了浪多耙货,二天再拿点安胎4给你干,不就对了呗。” 事实上,李茂盛也知道,与王寡妇敹得太紧5了,把自己整得霉悚悚的。从内心头来讲,他也很想把她抖脱算了。但是内盘都晓得,这些事情,一旦缠进去,搅紧了,要想彻底宰断火脚6,就没得浪么撇脱7。 这合儿,他忙里偷闲,又想梭起去活臊8一下。可他在身上摸了摸,包包头没得梢梢9,手头没得香饵,怕走拢王寡妇那里,被齁来做苦力(因为王寡妇的东西躁辣,迂治李茂盛这样的男人,很有几刷子)。 李茂盛只好折转过来,钻起脑壳,又朝村子头走去。 -------------------- 1楔手:胀手或烫手。2装够:凑够。3齁起去:鼓捣她去。4安胎:便宜。5敹(合)得太紧:男女之间,关系过分密切。6火脚:形容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牵连。7浪撇脱:那么容易,简单。8活臊:玩笑,玩乐。9梢梢:票儿,钱。 b:普通 这天天刚见亮,云三嫂起床了。 她里里外外料理一阵,不见狗娃儿人影,问婆婆说:“这狗娃儿把哪里去了呢?怎么连声音都没有一点儿?” “刚才还在嘛,一车就不见啦?” “真像火闪一样。” “是不是把旱地里寻吃的去了?往年他们栽的红苕母子,好像还有漏网的。今年发过芽,说不定结有红苕根根哩。” “这孩子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居然敢一个人跑出门去,我肯信你跑野脚了是么?等你回来,看老娘怎样收拾你。” “妈,妈,不好了,不好了。” 云三嫂正在生气,狗娃儿叮叮咚咚,从后门跑了回来。云三嫂骂道:“你娃娃,还知道回家呀?” “那边大路上,”狗娃儿抬手一指,气吁吁地说道,“来了两个骑马的军兵……” “你说什么?”云三嫂大吃一惊,“军兵?” “他们腰上都挂有一把刀子,亮晃晃的,好吓人哦。” “别说了,别说了,快跟奶奶一起去藏到……” “他们不是来杀人的。这会儿正在挨家挨户,到处找人,说是要修……要修什么墙哦……喔,说是要修什么城墙哦。” 狗娃儿话音刚落,村子里面就传来了“当——当——当——”的铜锣声。接着又听见李茂盛拖声拖气呐喊道:“各家各户注意了,县大老爷有令,进城维修城墙。” “当——当——当——” “维修城墙,男女老少都有份儿。大家赶紧准备好,马上就出发。” “当——当——当——” “维修城墙,有言在先,凡是装病的,凡是逃避的,通通都要绑起去。” “当——当——当——” 云三嫂仔细一听,果然是呐喊维修城墙。她慌忙退回里屋,心存侥幸地说道:“别说话,假装没有人,看躲得脱么?反正李茂盛又不知道我们这家人回来没有。” 铜锣声停了,云三嫂以为李茂盛走了。她踮起脚尖,正要到院子里面去听一听,不料很久没有开过的大门,突然嘭嘭嘭嘭抖动起来。 “云三嫂,”李茂盛在门外发飙道,“快点拿起家具,出发了。” 云三嫂一家三口,埋着脑壳不吭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屋子里是么?那天就给你打起掉线了。我李茂盛先把丑话说在前里,如果不听招呼,后果是要自付的哦。” 李茂盛一句后果自付,竟把张婆婆吓了一大跳。 “我们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我出去求个情,看他能不能免我们的劳役。”张婆婆说着就想翻下床来。 “算了,别枉自把口水费。李茂盛才不会饶松我们,看来维修城墙是非去不可了。”云三嫂车过头来,说,“狗娃儿乖,妈不在家里,你要听奶奶的话,不准乱跑嚯。” 狗娃儿嗯声点了点头。 云三嫂走进杂屋,拿出工具,再次来到婆婆面前说道:“我走以后,妈要多操一点心。如果鼓住劲走得动,就要不要又去看看小叫花子,尽量多给他一些关注。实在不行,再给他抱点谷草去,垫在底下,让他暖和些。” “不要担心,我肯定要去看他。小叫花子是个乖孩子。”张婆婆说,“只是你这一走,我到担心起你来,不知道又要吃多少苦头。” “没事……” “说去说来,还是怪他两爷子,走早了点,尽让你来受罪。”张婆婆低下头来,流着眼泪说道,“我也不中用,不仅没有替你分担一点忧愁,反而还把你磨孽到处。” “我们妈真是,做点活路有什么嘛?又累不死人。服劳役,也不是头一回了。”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李茂盛眼睛贴近门缝,直往里面看。“云三嫂,还在涂脂嘛?还是抹粉哦?” 鬼女子,怕你长得漂亮。总有一天要遇上我吧,到时候才慢慢给你说那个话。李茂盛喜欢那事,一个人在门外想入非非起来。等你慢慢梳理吧,最多再让你自由自在几天。到时候,我把门槛给你踢得断。唉呀,当官儿真的好呀。钱都不用花,就搞得舒舒服服。如果再把她照顾好点,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幺儿都有可能。 “还不赶快出来呀?”李茂盛催促道,“我在等你。” “来了来了,”云三嫂答应说,“加件衣裳就出来。” 云三嫂出门一看。在前面不远的大路上,两个骑马军兵,正押着几十个民工。黄大嫂和李幺姑,也在当中。云三嫂看了大伙一眼,不敢答白,迅速入列。 常言道:叫花子不怕打霜,就怕回霜。这天,真就回霜了。民工们走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本身天气寒冷,又叫军兵押着,大家心里面,简直不是滋味。 天刚亮就开始跑上跑下,李茂盛忙了半天,终于把服劳役的民工赶走了一批。但他扳起指头算了算,拼拼凑凑,才走六十八人。离县太爷要求的一百八十个脑壳,还差得太远了。 怎么办嘛?军兵一走,李茂盛嘴里叽里咕噜起来:“滚他妈哟的,整个烫手山芋在手里面捏起。打了这么多仗火,村子里面哪里去找人嘛?老子将将上任,就搞得这么费力。看来这个县太爷真还有点厉害哩,一个劲就把釉子上得这么老。干里长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把压力搞得这么大的县太爷。”李茂盛狗舔油锅,不舔呢香,舔到呢又伤。“这么大一个数,好胀手哦。”李茂盛哀声叹气起来,“唉,不说一百八十个吗,起码要凑够一个整数嘛。实在不行,还是要把王寡妇给我差起去。再相好又怎么办嘛?连我的老婆都去了,你不该去嚯?以前就靠我的关系得了那么多好处,以后再给你搞点好处,不就对了呗。” 事实上,李茂盛也知道,与王寡妇搞得太紧了,把自己整得灰溜溜的。从内心里面来讲,他也很想把她甩掉算了。但是内行都知道,这些事情,一旦缠进去,搅紧了,要想宰断牵连,就没那么容易。 这会儿,他才说要宰断牵连,可转过身子又想去玩乐一下。可是,李茂盛在身上摸了摸,包包里面没有银子,怕走拢王寡妇那里,被罚他做苦力。李茂盛只好调转过来,埋着脑袋,又往村子里面走去。 第35章 第31章 a:口语 瞌睡没睡够,脑壳昏昏沉沉的。 李茂盛在村子头,胡乱转了一圈,抬头一看,竟然又来到了郭家大门口。“好吧,既然来了,那就先找他锯一个划划。想办法把粮食给他挤出来再说。免得等合儿,又专门来一趟。”李茂盛想找郭金山锯划划,自然就在他的大门上,使劲敲了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大黄狗被拷门声惊动,它的叫声让郭员外听见了。他以为是修城墙的郭二公子和冯水生悄悄个儿梭回来了,便鼓住劲从床上翻起来,拄起棍棍,咳咳耸耸来开门。大门一打开,见是李茂盛。郭员外晓得麻了1,轰声便把脑壳拿来掌起2。 “唉呀,郭金山。”李茂盛说,“我硬是包整呀,这个脑壳,咋个儿都装不够。县太爷呢,又吃得梆加紧。” “咹?”郭员外把耳朵车来对到李茂盛,“李大爷,我耳朵不好。” “我说县太爷吃得梆加紧,叫我咋整吧?要鼓捣把你整起去呢,你这块浮泡脸肿的样样3,量你也吃不消。如果把你弄死得城墙康上……” “啥子康上咹?” “我说如果把你弄死得城墙康上了,你做鬼都要日诀4我。” “日诀你?哪个……” “求劳呐,”李茂盛大声问道,“你耳朵好5不好啊嗻?” “我这半边耳朵,完全听不见了。” “那我就把这边来嘛。”李茂盛调个方位,接着说道,“村子头几百号人,大眼?小眼。你也嫑让我太为难了,何况你们还是大户人家。” “晓得,随便从那块角度来说,都应该给李大爷抽起6。可有啥子办法呢?走路都打偏偏,多走几步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一口气不来,恐怕就出脱7了。” -------------------- 1麻了:不好了。2掌起:耷起,生气时,头长时间不动。3浮泡脸肿:因病面部浮肿。4日诀:骂。5好:那么。6抽起:站拢。7出脱(击伙):死亡。 郭员外身体衰得多,不敢去修城墙。 李茂盛挨1的要拿他这个软着来塌他2,然后像山黑桃一样——捶倒吃。往天,李茂盛那嘴没有给他啃下来,一直耿耿于怀。这下他腰杆硬了,肯定要大动一嘴3,码干吃尽要啷吃4。李茂盛的东西陡5,郭员外不敢嘴嚼6,直见点头,心头想:看少遭得点不。与其让他干吃黑拿,没如拿去布市人7,多积一点阴德。“李大爷,天天看到的人些,高矮要打块让手。” “放心,只要把大家说得服,我肯定要打让手8。你们屋头……” “咹?” “你们屋头,加起冯水生,一下六个人。” “啥子咹?” “我说你们一下子六个人。” “六个人?”郭员外眼睛一?,“你大爷不识数呀?” “你媳妇儿肚皮头还有一个喃?” “爬啊,人都死了你还……” “问题在这儿,户头上没有消,肯定要算上去。” “算上去?我看你……” “最起码也要算五个。” “五个?”郭员外把脸都气青了,“晕……” “我晓得你想不通。但是没得办法,只怪你是流沙堰的人。” 李茂盛说着,尽朝里头走去,一双眼睛,丢梭子似的东瞧西找。郭员外紧紧跟在后蹄,生怕他就把门圪仆返牧礁龃蟀胱奥笞涌吹搅恕 “这年头,做人都很现实。找人带劳,没得一点啷头,哪个都不干。这些事情,你都懂,我也不紧倒说9了。” 郭员外假意咳嗽起来,李茂盛晓得他想蒙混过关,便抬通说道: “干脆,银子就算了,你就出点粮食吧。” “粮食?你说娘些粮食哦?” -------------------- 1挨(靠挨):固定,确定。2塌他:要挟他。3大动一嘴:大咬一口。4码干吃尽:强迫别人顺从。5东西陡:厉害,手腕高。6嘴嚼:争辩。7布市人:做好事。8打让手(方圆):通融。9不紧倒说了:不多说了。 “我说你人可以不去,出点粮食算了。” “你又不是嫑得。年辰个儿1就没得人交租子了,哪里去拿粮食嘛?”事实上,郭员外还是想打扣心算盘2。出银子,好商量,出粮食,那就很不情愿。“我们这些,不外乎就是浪浪扯得大点,其实穷得心慌。不信你看吧,说连一件衣裳都扯指头子。马上就腊月间了,身上都还打单穿。要是屋头肥实,大伙皮袄哪天穿在身上了。你也嫑得鸡脚杆上,刮,刮油了。” “啥子咹?刮油?”李茂盛哗声伸出一只手来,在郭员外眼前一比,“只给你绑众多3,该对呗?” 李茂盛财心梆重,巴不得一刀刀儿就给郭员外擩得满鼓鼓的4,狠狠子啄他一口。 “哟喂!说起馍馍要米做。”郭员外轰声筋绷起来,“先人儿子,我哪里去拿哦?” “给你吂广百石5呐是多了点,吂石把两石吧又少了点,摸到良心说,袍十石就将子合适6。人对了,打五折。” “咹?” “人对了,出五石。” “五石?你再吂凶点吧。” “啧,五石,哪里算多咹?” “这些事情,又背得挨码口儿7,该有点揉整8哦。” “没得揉整。这是上头说的。” “天官儿唉,真正的,你吂得太扎实了。我们这些人,历来都很干脆。只要有,随便好多,都不存在。问题是,屋头就只有两块半撮箕儿子米,要不,你一起把它打瓜9算了。” “两个半撮箕儿子?你说两个半碗碗儿才叫安逸得。” “这些都是我节约又节约才省下来的,不然,还一点都没得。” “你的屁儿要白点是不?想得安逸!” -------------------- 1年辰个儿:去年。2扣心算盘:起尖心。3绑众多:定这么多。4擩得满鼓鼓:插得很满很满。5牤广百石:加一百石(dàn)。6袍十石:十来石(dàn)。7挨码口儿:固定不变.8揉整:浮动,余地。9打瓜:全拿去。 “没得,硬是没得。随便咋说,拿不出来,你整得太加多1了。” “我说就太加少了,讲骡子价是不?不管你拿得出来拿不出来,就纵块,说一不二。” “啥低兮哦?我肯信就没得抖摆2啦?当真金口玉言嗦?”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李茂盛正要往仓房那边走去,不料拴在半桶侧边的大黄狗,突然向他扑起过来。李茂盛慌忙倒退几步,哪晓得砰声就把冯水生不揽事,放在那里的一缸缸夜起3踩倒了,鞋子打得焦湿。幸喜得好大黄狗拴得梆紧。不然,它肯定要给他咬起。 “郭金山!”李茂盛一身癞子,正找不到塌塌出气,他拿脸拿色嚷道,“怯生你装怪!” 郭员外突然听见李茂盛威胁他,急忙赔礼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嫑得冯水生这块鬼弹子娃娃,咋众么不揽事,连夜起都不倒。把李大爷的鞋子打得焦湿,整来大尿气。李大爷,大人大量嚯,这另子没有对,二回子探另来过。冯水生这娃娃我是晓得的,自根来不像这个样样,自从拿得军兵吓到过,晚上起夜就不敢把圈坑边4上去了……” “啥子吓到过哦?我看他是起心要报复我李大爷。整得众么邋遢,还把狗整来劈中间拴起,等我差分分儿遭咬到。咬到比求旦5,咬到今天就不走了,将就我还嫑得在哪合儿吃晌午,看我们哪个腾得过6哪个哇?” “回来我把他日朗一下,太不像话了吧。” “说句老实话,喊你出点粮食,我也是说不来的事了。你想吧,请人代劳,连饭都吃不饱,哪个干吧?又背得我李茂盛兴妖作怪,想些来整,都是咋买咋卖。何况我走去走来,众么辛苦。” “我晓得,你是雾紧7了。这头要找民工,要添工具,要筹粮食。那头要应付县太爷,要划分工地,还要监管劳动。一只手按十二块虼蚤,是整不住那处的事,光靠你李大爷一个儿跳,肯定忙得卵子不沾大胯。” -------------------- 1太加多:太多了。2抖摆:商量的余地。3夜起:夜尿。4圈坑边:厕所。5比求旦:无所谓。6腾得过:腾为同音字,比谁耐得过谁。7雾紧(忙欢):事情繁多,很忙。 “理解就好。”李茂盛一边说话,一边贼头活像1到处找。“你死儿子,我还专门来给你扎起。喊你写块状子呐,你害怕我把你打来吃起2,没有记气吧?这回子,为其你,我又专门跑到县太爷那里去说情。如果还说我们这些人不对呻,硬是天晓得……” “李大爷对我们这屋人确实不错,就是遇到火烧天,也没有刚够吃够,(这个情)我记得到。这回子,还是稍微体谅一下算了。” “我倒想体谅一下,可是你晓得呗?”李茂盛认为郭员外是在说他的过板话3,他哗声把脸一垮,愣睛?眼说道,“你耍得太贼了!土巴都偎拢嘴皮了4,还老不化气。” “咋喽?咋喽?李大爷,哪里没有巴适啊嗻?” “给你说嚯,晓得你瘊包儿气闪,我在县太爷面前,下了不少话,才答应你不去修城墙。如果你不抽起5,把我整来车不转6,嫑怪我李某人不落教。县太爷儿间,哪个都不好退箍7。” 郭员外见李茂盛这棒棒敲下来,已经没得抖摆了。只好装疯迷像咳嗽一阵,吊起鼻啷口水,假装没有听见。 “快点把去把斗给我拿来印一下8,三两法式准备好!”李茂盛也晓得郭员外锥得很,不拿军兵来吓唬他,是把粮食给他挤不出来的。“煞勾儿9军爷来拿!” “嫑喊军爷来,嫑喊军爷来。” 郭员外既怕李茂盛搞惯了,经常来啭吃,也怕李茂盛当真把军兵喊起来,给他逗得梆硬。于是沕倒一截10说道:“我晓得,你李大爷说了就算是。纵块吧,不出呐,是不大对,我多而不少还是出个斗把米,格外给你两斗,该对呗。”郭员外说拢这儿间,把李茂盛看了看,又塞别别补了一句,“儿间还有半升豆子,这些都是抛撒货,你一起拿去。随便你咋整,反正我不奓腔。你得成外呐啧?棺材头毕竟只埋得死人。李大爷,嚯?” “你还会说嗲,打发叫花子嗦?” -------------------- 1贼读罪。贼头活像:贼眉鼠眼。2害怕打来吃起:害怕受骗。3过板话:含沙射影的话。4偎拢嘴皮:堆到嘴皮。5抽起:挺,支持。6车不转:下不到台。7退箍:解扣。8印:用升子、碗等不正规量具量。9煞勾儿:等会儿。10沕倒一截(也说捏到一截):截留,隐瞒一些。 “你嫑看到少嚯,还有点榨称哦,不信你拿回去约1哇。” “逋儿迸,这些事情,哪个都没得走揝。”李茂盛尾子邦重2。“来不来就打抠心算盘,想揉整3一下。我给你说嚯,现在不像以前了,要是军爷来了呻,那就不得认黄哦。连你都是聪明人,这些牌子,难道你不懂咹啧?是背得安心想让军爷来找你哇? 郭员外不敢扎牙4,逼到闭着嘴巴,来一个软拖硬抗。 “郭金山,不要吃饱嫑得放碗5嚯。还疲打嘴歪爪子咹?你这块屋独肥6,哪个嫑得吧?”李茂盛想了想,如果熬坐火7呻,还是不咋娘好整,便缓和口气说道,“算了,人不同了,就两石米,未必然两石还多咹啧?” 李茂盛见郭员外连两石米都不想认可,就真有些冒火起来。“夹生你塞鼓鼓的紧倒挨8,早点给你说清楚嚯,可能你,等不拢中午,就喊麻得紧哦9。” “唉,不不不,李大爷,李大爷。好事都做拢这儿间了,何必逗得浪么硬呐,喊军爷来爪子嘛?风靡10我都要领你一个人情,你那样子一整,哪个还要领你的人情咹?嫑一把好粉抹在后颈窝儿头吧。” 尽管郭员外明明晓得李茂盛是来敲诈他的,但李茂盛口口声声都拿军爷来诈口?,郭员外还不而就不敢违抗: “你放心,李大爷,我不得给你耍抽扯?。” -------------------- 1约:读yue,过称,大致称一下。2尾子邦重:口气很大。3揉整:通点关系。4扎牙:对抗。5嫑吃饱嫑得放碗:第一个嫑,不要;第二个嫑,不知。不要吃饱不晓得放碗,不知趣。6屋独肥:土老肥。7熬坐火:要价过高,结果没法成交。8紧倒挨(紧倒?):因懒惰或者不愿意或者想让别人去……而拖延时间,观望,等待(希望取消)。9麻得紧:要出问题,危险。10风靡:本来。?诈口:借口。?耍抽扯:耍滑头。 b:普通 晚上熬了夜,白天脑壳沉。 李茂盛在村子里面胡乱转了一圈,抬头一看,竟然又来到了郭家大门口。“好吧,既然来了,那就先找郭金山,想办法把粮食给他整出来再说。免得等一会儿,又专门来一趟。”李茂盛想把郭金山的粮食给他整出来,自然就在他的大门上,使劲敲了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大黄狗被敲门声惊动,它的叫声让郭员外听见了。郭员外以为是修城墙的郭二公子和冯水生,悄悄偷跑回来了,便鼓起劲从床上翻起来,拄着棍棍,连咳带喘来开门。大门一打开,见是李茂盛。郭员知道闯到祸事了,唰声便把脑壳耷起。 “唉呀,郭金山。”李茂盛说,“我真的不好办呀,这个人脑壳呢,老是凑不够。县太爷嘛,又吆得相当紧。” “咹?”郭员外把耳朵车来对着李茂盛,“李大爷,我耳朵不好。” “我说县太爷吆得相当紧,我也没办法。要硬性把你整去修城墙呢,你这个老脸浮肿的样子,量你也吃不消。如果把你累死在城墙上面了……” “什么上面咹?” “我说如果把你累死在城墙上面了,你做鬼也要骂我。” “骂你?谁……” “唉呀,”李茂盛大声问道,“你耳朵那么不好嗦?” “我这半边耳朵,完全听不见了。” “那我就把这边来嘛。”李茂盛调个方位,接着说道,“村子里面几百人,大眼瞪小眼。你也不能让我太为难了,何况你们还是大户人家。” “知道,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都应该给李大爷站拢。可有什么办法呢?走路都不稳了,多走几步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一口气不来,恐怕就完了。” 郭员外身体差,不敢去修城墙。 李茂盛肯定要拿他这个软肋来敲诈他。往天,李茂盛那嘴,没有给郭员外啃下来,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李茂盛腰硬了,敲诈也合法化了,他肯定要大咬一口,稳吃稳拿。李茂盛心狠手辣,郭员外不敢争辩,直见点头,心里道:只要能够少损失一点,就算一天之喜。与其让他白拿白吃,没如拿去救济人,多积一点阴德。“李大爷,天天看见的人,无论如何要高抬贵手,通融一下。” “放心,只要把大家说得服,我肯定要通融。你们家里面……” “咹?” “你们家里面,加起冯水生,一共六个人。”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一共六个人。” “六个人?”郭员外眼睛一?,“你大爷不识数呀?” “你儿媳妇肚子里头还有一个呢?” “去啊,人都死了你还……” “问题在这里,户头上没有消,肯定要算上去。” “算上去?我看你……” “最起码也要算五个。” “五个?”郭员外气得直哆嗦,“晕……” “我知道你想不通。但是没办法嘛,只怪你是流沙堰的人。” 李茂盛说着,又朝后面走去,贼眉鼠眼,左看右看。郭员外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他就把门角落里面的两个大半袋麦子看见了。 “这年头,做人都很现实。找人带劳,报酬少了,谁都不愿干。这些事情,你都懂,我也不多说了。” 郭员外假意咳嗽起来,李茂盛知道他想蒙混过关,便直截了当说道: “我看,银子就算了,你就出点粮食吧。” “粮食?你说什么粮食哦?” “我说你人可以不去,出点粮食算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没人交租子了,哪里去拿粮食嘛?”事实上,郭员外也在打算盘。出银子,好商量,出粮食,那就很不情愿了。“不外乎就是架势搞得大一点,其实穷得心慌。不信你看吧,说缝一件衣裳都没钱买布。马上就是腊月间了,身上还穿这么一点点。要是家里面肥实,皮袄都早就穿在身上了。你也不要在鸡脚上,刮,刮油了。” “唓,刮油?”李茂盛哗声伸出一双手来,在郭员外眼前一比,“就出这么多,对吧?” 李茂盛财心重,这一棒,确实敲得不轻。 “哟喂!说起馍馍要米做。”郭员外呻吟起来,“先人唉,我哪里去拿粮食哦?” “给你派一百石呢我也觉得多了点,派一两石吧又太少了点,摸到良心说,十石就不多不少。鉴于我们关系好了,打五折。” “咹?” “关系好了,出五石。” “五石?你再派凶点吧。” “啧,五石,哪里算多咹?” “这些事情,又不是固定不变的,该有一点浮动哦。” “没有浮动。这是县太爷安排的。” “天唉,真的,你派得太多了。我这个人,历来都很豪爽。只要家里面有,无论多少,都行。问题是,家里面就只有两个半撮箕米,要不,你一起把它拿去算了。” “两个半撮箕?你说只有两个半碗更好呢。” “这些,都是我节约又节约才省下来的,不然,还一点都没有。” “你的屁股比别人要白点是么?想得美!” “不行,拿不出来。随便怎么说,真的拿不出来,你派得太多了。” “我说就太少了,讲价钱是么?不管你拿得出来拿不出来,就这样,说一不二。” “哪里哦?就一点不少啦?当真金口玉言嗦?”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李茂盛正要往仓房那边走去,不料拴在半桶旁边的大黄狗,突然向他扑了过来。李茂盛慌忙倒退,砰声一脚,就踩到了冯水生放在那里的一缸缸夜尿里面。幸好大黄狗叫冯水生拴得紧。不然,它肯定要咬他。 “郭金山!”民工人数凑不够,李茂盛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这下被大黄狗吓了一大跳,鞋子又被尿液浇湿。顿时做脸做色,大声嚷道,“怕你装怪吧!” 郭员外听见李茂盛威胁他,急忙赔礼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冯水生这孩子,这么懒惰,连夜尿都不倒。不仅把李大爷鞋子打湿了,还搞得大尿气。李大爷,大人大量嚯,这次没有对,下次重新来。冯水生这孩子我是知道的,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自从拿给军兵吓到过,晚上起夜就不敢把厕所去了……” “哪里是什么吓到过哦?我看他是诚心报复我李大爷。搞得这么邋遢,还把狗拴在路中间,等我差点被咬住。咬住今天就对了,将就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午饭哩,看是哪个受损失哇?” “回来我把他骂一顿,太不像话了吧。” “说句老实话,喊你出点粮食,我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你想吧,请人代劳,连饭都吃不饱,谁愿意干吧?又不是我李茂盛想怎么搞就怎么搞,都是怎样买就怎样卖。何况我走去走来,这么辛苦。” “我知道,你这头要找民工,要添家具。那头要应付县太爷,还要监管劳动。一只手按十二个虼蚤,肯定很忙,只靠你李大爷一个人跳,确实是忙不过来。” “理解就好。”李茂盛一边说话,一边望起头来到处看。“你死儿子,我还专门过来给你帮忙。喊你写个状子呢,你害怕我骗你,没有生你的气吧?这一次,为了你,我又专门跑到县太爷那里去说情。如果还说我不对,真是天知道……” “李大爷对我们这家人,确实不错。即使遇到机会了,也是很讲情面。这个情,我记得住。这一次,还是稍微体谅一下算了。” “我倒是很想体谅一下,可是你知道呗?”李茂盛哗地把脸一黑,?着眼睛说道,“你太狡诈了!土巴都堆拢嘴皮了,还把钱财抱得那么紧。” “咋喽?咋喽?李大爷,哪里没有对嘛?” “给你说清楚嚯,知道你瘊病严重,我在县太爷面前,求了不少情,才没让你去修城墙。如果你不配合,把我整来下不了台,就不要怨我李某人不讲情面。县太爷那里,谁都不好交差。” 李茂盛敲诈郭员外,已经成定局了。郭员外只好咳嗽一阵,吊起鼻涕口水,假装没有听见。 “快点去把斗给我拿来量一下,赶紧准备好!”李茂盛也知道郭员外不会轻易就范,不拿军兵来吓唬他,是把粮食给他逼不出来的。“等一会儿,军爷来拿!” “不喊军爷来,不喊军爷来。”郭员外既怕李茂盛搞惯了,经常来敲诈他。也怕李茂盛真把军兵喊来了,要把家里面的粮食给他抢个精光。于是说道,“我知道,你李大爷说了就算是。这样吧,不出呢,确实不对,我出一斗米,格外给你两斗,该对呗?”郭员外说着,把李茂盛看了看,又补了一句,“那里还有半升豆子,这些东西,你一起拿去。随便你怎样安排,反正我不开腔。棺材里面,毕竟只埋死人。李大爷,嚯?” “你还会说嗲,打发叫花子嗦?” “你别看它少嚯,还有点重哦,不信你拿回去秤哇。” “逋儿迸,这些事情,哪个都不能讲关系。”李茂盛假正经。“动不动就来起奸心,想通融一下。我给你说嚯,现在不像以前了,要是军爷来了,那就不管你是谁哦。连你都是聪明人,这些道理,难道你不懂?是不是安心想让军爷来找你哇? 郭员外不敢反驳,闭着嘴巴,来一个软拖硬抗。 “郭金山,不要吃饱不知道放碗嚯。还立起干什么呢?你这个土老肥,有谁不知道?”李茂盛想了想,如果真把郭员外逼反了,还是不好办,便缓和口气说道,“算了,人不同了,就两石米,未必然两石米还算多吗?” 李茂盛见郭员外连两石米都不想认可,就真有些冒火起来。“怕你装穷,早点给你说清楚。可能你,等不拢中午,要出问题哦。” “唉,不不不,李大爷,李大爷。好事都做拢这里了,何必认得那么真呢。喊军爷来干什么嘛?本来我都要领你一个人情,你那样一搞,谁还领你的人情咹?不要一把好粉,抹在后颈窝里吧。” 尽管郭员外明明知道李茂盛是来敲诈他的,但李茂盛口口声声,都拿军爷来说事,郭员外也就不敢违抗了: “你放心,李大爷,我不会耍滑头的。” 第36章 第32章 a:口语 昨瓦些,李茂盛在衙门里头嗨多了。 清早出来,他里路到头打猋枪1。走出郭家,小肚子又痛兮兮的,遭不住。他不得不跑到林子头,去跍到。可他一不小心,叫野茅草把屁股墩墩蠚起楞楞,他贵兮2折起裤子走了出来。没走多远,小肚子还是叽叽咕咕,又想解手,可事情并到起3,他没有浪多时间找茅厕4,整来勾儿上夹起??,裤裆头臭汹汹的,难受得很。 李茂盛按到肚皮,在村子头跩了一灿5,没有找到几个民工。他想不出办法,只好弓起背背儿,忍着肚痛,又把铜锣拷了起来。 “当——当——当——” “各家各户注意了,维修城墙,娃儿大小都要去。装病的,逃避的,通通都要绑起去……” “当——当——当——” 接连不断的铜锣声传到了紫竹寺,马马儿整不醒豁,庙子外前,究竟发生了娘兮事情。 他理到声音,悄悄咪咪走进村子,发现一边拷打铜锣一边喊话的人是李茂盛。虽然他非常害怕李茂盛,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的声音,心里有些好奇(这时,马奶奶已经死去几天,马马儿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点),便远远地跟在后头,当尾巴跟。 马马儿打着吊线,走了几户人家,才知道拷打铜锣,是为了提醒村子里的人去修城墙。马马儿最见不得的人,就是李茂盛,他便往树林头一钻,喳个儿走了6。 马马儿来到高坎底下,在一个偏僻的荒荒头,发现了一棵红柑树。树上挂满果子(那是秋天成熟后无人采摘的果子),他以为那是不能吃的飞花红柑子,没去管它。 -------------------- 1打猋枪:拉稀。2贵兮:赶紧。3并到起:凑在一起4茅厠:厠读si,即厕所。5一灿:一阵。6喳个儿:独自。 一只小鸟飞来,歇在用竹筒靠活的(为了繁殖优良果树,在竹筒内加细土,将切开的半边树枝插入土中,让其慢慢长出根来)树枝上,他随手捡个石头,嗖儿声甩去。小鸟诧飞了,但咚声掉了个红柑儿下来。他搣开一尝,一点都不齽牙1,而且回口还是甜咪咪的。就找个杆杆夺2了许多下来,用衣服捅起,拿回了庙里去。 马马儿把红柑儿放好以后,又拿家伙,准备把树子颠颠末儿上剩余的红柑儿,全部摘了。 当他第二次走进村子时,前面传来了惊恐的拷门声。他躲在竹林头一看,是李茂盛在村子中间闹麻了。马马儿怯生他,不敢走过去。他东躲西藏,绕了一个圈圈,眼看高坎已经不远了,哪晓得对面路上,有一些乡亲,被两个军兵押了过来(这两个军兵,就是先前的两个军兵,他们在半路上把第一批民工交给接应的军兵以后,又转来了)。马马儿感到事情不妙,唰声蹲下身子,躲了起来。 “有人,有人!”押送民工的一个军兵,大声吼了起来,“这边有人!” “哪里哦?哪里哦?”李茂盛在前边路口上听见军兵呐喊有人,哗声骂道,“妈那个逼!” 马马儿以为军兵发现了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出不出来?”李茂盛把敲打铜锣的棒棒唰声一甩,“不出来老子弄死你!” 马马儿见李茂盛和军兵们恶鼓拌筋的样样,抖着身子正要伸起腰杆。可军兵却朝侧边一趟跑了过去:“妈哟呐,朝哪里跑?” “斗到,斗到3。”李茂盛也闹夯了,“把他斗到。看巴放抹了4。” 马马儿这才明白,李茂盛和军兵并非冲着他来。而是前边茅杆儿笼笼头,还藏了其他人。 “啥子刁民是纵块起哦?硬是长不醒呐。” “奏到,奏到。”军兵啪声把鞭子一甩,“快点把他奏到,快点把他奏到5。” -------------------- 1齽牙:牙齿受到酸冷果子刺激。2夺:戳。3斗到(短到):堵到。4看巴放抹了:巴,把他的合音。放抹,抹读mǎ,别让他放跑了。5奏到:堵到,拦下。 躲在茅杆儿笼笼头的人,晓得毛了4。他害怕军兵给他收拾起,“轰”声?出来,一趟跑到李茂盛背后蹄跍到5。 “唓,给李大爷两块逮藏藏猫儿。”李茂盛就起6手杆,一把就把勾儿后头的人抓到不放。“跑哇,这下跑哇。妈依把我斗毛了,老子啥子事都干得出来。不信你告,捶你的骨油,掌断7你的螺丝拐!” 军兵塳拢面前,不由分说,提起鞭子,就是狠狠的抽。 “龟儿子,不弄得你鸡呜叫唤,嫑得好歹。”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饶命?还要逃跑不?” “背得逃跑,背得8逃跑。你们听我说吧,军爷,我们妈死了,想几下把她窖到9算了。才将个儿把坟院头去挖坑坑,转来看见你们腰杆上那把刀,好吓人,心想等你们走开了我就出来,哪晓得恰巧叫你们看见。当真背得逃跑,当真背得逃跑。维修城墙,嫑得好久才能回来,干脆等我把我们妈埋了就去吧。要不到好一气气儿10的。” “这才怪了,你们妈早不死迟不死,单单维修城墙她就死。说来哪个相信?”打人军兵提着那人领口说道,“兴起瞎编嚯?” “哟喂,哪个愿意瞎编自己的妈死了嘛?那块龟儿娃娃说句白话,硬是死了……” “军爷面前,”李茂盛说,“还狡辩?” “不信?你们去看吧。” “看啥子看?”李茂盛把阵相搬起,“军爷说没有死,就没有死嘛。” “……呦喂,当真的……” “你看哇,”另一个军兵?起眼睛吼道,“你有好多门枋,他就有好多对子。” “不给你两个说浪多。”李茂盛大声说道,“还有人些喃?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嫑……嫑……嫑得他们,藏……藏在哪里……” -------------------- 4毛了:躲不脱了。5跍到:跍读gu,藏到。6就起手杆:反过手杆。7掌:捶,但不是用手,而是石头等。8背得:不是。9窖倒:窖读告,窖倒,掩埋。10好一气气儿:多久。 两个军兵见对方吞吞吐吐,默到他不老实,随即又是一灿1密密实实的鞭子。 “呦喂,军爷吔,呦喂,呦喂呀。”所谓逃跑者被军兵打得抱头乱跳,几下就得憨了。“军爷吔,饶命吧,呦喂呀,呦喂……” “逃跑者”被军兵毒打一阵,环勒鼓筋2拖起过来。 大路这边,正准备去县城的一二十个民工,看到“逃跑者”被打得缩成一坨,一个个心都紧了。他们气愤地围上前去,一看才知:“逃跑者”背得别人,正是江泥水匠。 江泥水匠,年龄二十五六的样子,单枝单杆。虽然是个干筋筋3的寡骨脸人,但背背儿一点不抗4。他人大面大,挨了许多家伙,还大话都不敢说上一句。其实,江泥水匠根本背得逃避徭役。天快亮的时候,他娘饿死了。当他正要请人帮忙掩埋的时候,恰遇李茂盛和军兵在村子头催促乡亲们。江泥水匠不仅请不到人,连自己也不敢现身。他想:“正县城墙,早就整得稀耙烂了,这一去嫑得要耽搁好久才能回来。就是照以前的惯例,最起码也要二三十天。如果等拢那个时候,只怕娘的尸体,早被野猫子黄鼠狼吃来光剩一副骨头腔腔了。”于是,他带上工具,溜进坟园,挖好坑坑,正准备把娘背去窖倒的时候,被李茂盛和军兵逮了个正着。 “李大爷,看在近邻的分上,拿慰5你帮我说点好话吧。” 李茂盛见江泥水匠挨了不少家伙,心就有点软了。“军爷,要不……就宽限他一下吧。” “不行不行!” “他屋头当真死人了。”李茂盛心想给他半天时间也无大碍,反正要到淡黑时儿才点脑壳,只要点脑壳的时候,人到就行了。“给他半天时间,看行不……” “说不行就不行,必须马上走。” 军爷说不行,李茂盛没得法,他车过头来随口说道:“管求他了,反正这是大冬天,错搁几天(尸体)也臭不到,回来再弄去窖倒吧。” -------------------- 1一灿:一阵。2环勒鼓筋:被强行拖走。3单枝单杆干筋筋人:身高人瘦。4抗:像扛重物使背弯曲,属尪背病态。5拿慰:难为。 “李大爷,你说娘兮1疯话哦?安心要当干挣狗儿2是不?”一旁的周大爷见军兵不进油盐,他不敢去惹军兵,就把气发在李茂盛身上。“人都死来摆起了,还不让人家拿去窖倒。不窖可以,那抬到你屋头去,你干不干哇?兴说黄话嚯?” “咋整吧?”李茂盛也没奈何,“你是看到的,军爷说不行得嘛。” 周大爷瞪了两眼,没有说话。 “要不,我再给他们说一下。”李茂盛硬起头皮,车过头去说道,“军爷,这个……这个江泥水匠嘛,他想逃避,果然是他的不对。但他家里呐,确实死人了,根据这个……这个实际情况……就宽限他半……半天吧……” “叭!” 李茂盛话还没有说完,就遭军兵给了他一耳巴子。 事实上,李茂盛当里长多年,还从来没有众么窝囊过,竟然成了老鼠子钻风匣——两头受气。 江泥水匠见李茂盛整得瓜眉日眼3,心头也有一些过意不去。他暗暗骂道:狗娘养的军兵,简直就是不通人性的畜牲。 军兵不仅不考虑江泥水匠的感受,甚至还不给里长李茂盛面子。虽然李茂盛脸皮厚,可江泥水匠多而不少还是有点脾气得嘛。当然,他这个脾气绝不是那种胀爸儿德性4,也不是那种生吃卵子活吃求的咬卵匠5。此刻他捏紧拳头,挖眉恨眼,看样子叫冲上去与军兵恶干的架势。一旁的周大爷慌了,一把抓住江泥水匠,低声劝道:“千万行不得黄事6啊。” 江泥水匠看着周大爷,喉咙都硬了:“这人还有嬢勾儿7做头哦?” 李茂盛灰溜溜的吆喝其他人去了,周大爷便拉着江泥水匠,向正在聚集的人群中间走去。 突然,前面军兵又发现了马马儿。“妈哟的,那边还藏得有人嚯。” “是觉得咋看不到人影子,原来四到处都藏得是嚯?”李茂盛见军兵发现林子里面还有人,顿时毛了,“得我两块活臊8,活腻啦?” -------------------- 1娘兮:什么。2干挣狗儿:1,为了挣表现,一味出风头;2,认真过头。3瓜眉日眼:傻子样样。4胀爸儿德性:脾气大,一股冲,不听劝。5咬卵匠:认死理的人。6行黄事:行(过激)事。心头想不通,乱来。7嬢勾儿:什么。8活臊:调皮捣蛋。 “哪个?哪个?”李茂盛一趟撵上前去,说,“安心要把我整垮杆是不?守到老子都挨了,龟儿子还不来给我抽威1。我叫无言不得把脚杆给你摌断了。” 马马儿晓得这盘滑不脱2了,诧乎乎的走了过来。 “滚你妈哟的,铁棒罗娃娃嚯。”军兵嚷道,“一把把儿子3。” “管他喽,小是小,可以装个4脑壳吧。过来过来。”李茂盛一看,是马马儿,“哧,原来是你嚯?头发剃了就认不到你啦?龟儿子,在流沙堰整到利活5拉嗻?状多天了还不走?唉,幸好没有走喃,不然老子还嫑得把哪合儿去找人呢。” 马马儿不敢靠近军兵和李茂盛,站在两丈多远的地方,憨痴痴地把他们盯到。 “聋啦?喊你过来你就过来吧。”李茂盛吼道。“搞点把家具拿起,去给老子修城墙。” “修城墙去?”马马儿搞不懂什么是修城墙。“有饭吃呗?” “滚你妈哟呐,喊你去你就去吧,给老子讲价钱。”李茂盛按到小肚子,说,“讨口子样样做起,那低低儿大块肚皮,赏你一瓜瓢,肚皮给你胀得爆。” 马马儿听说肚皮都胀得爆,怕是李茂盛说来楔笃他6。他把脑壳车过去往后面一看,果然也有小娃娃。于是说道:“等我去把东西拿起,大合儿7就来。” “不准耍抽扯嚯。” “说得笑人巴沙。” “要是煞勾儿8没有看到你,谨防老子弄死你!” 马马儿一趟跑回紫竹寺,几法式把铺盖裹好,背在背上。走进村子后,又在一处没人居住的院子头,寻了一把锄头,然后跟在江泥水匠后头,一起把县城去了。 -------------------- 1抽威:支持。2滑不脱:跑不掉。3低低儿大,一把把儿子:很小。4装个:凑一个。5利活:好处。6楔笃:过意夸得很大的赏赐或给与的气话。7大合儿:一会儿。8煞勾儿:等会儿。 b:普通 昨晚上,李茂盛在衙门里面吃多了。 清早起来,他接连拉了好几次。走出郭家,小肚子又隐痛隐痛的,一点不舒服。他不得不跑到林子里面,去蹲着。可他一不小心,叫野茅草把屁股蠚起楞楞,便折起裤子走了出来。没走多远,感觉小肚子还是叽叽咕咕,老是想解大便。可事情太多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找厕所,整来屁股上夹起??,裤裆里面臭汹汹的,难受极了。 李茂盛按着肚子,在村子里面跩了一阵,没有找到几个民工。他想不出办法,只好弓起背,忍着肚痛,又把铜锣拷打起来。 “当——当——当——” “各家各户注意了,维修城墙,娃儿大小都要去。装病的,逃避的,通通都要绑起去……” “当——当——当——” 接连不断的铜锣声传到了紫竹寺,马马儿搞不清楚,寺庙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顺着声音,悄悄走进村子,发现一边拷打铜锣,一边喊话的人是李茂盛。虽然他非常害怕李茂盛,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的声音,心里有些好奇(这时,马奶奶已经死去几天,马马儿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点),便远远地跟在后面,当尾巴跟。 马马儿打着吊线,走了几户人家,才知道敲打铜锣,是为了提醒村子里的人去修城墙。马马儿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李茂盛,他便往树林里面一钻,独自走了。 马马儿来到高坎底下,在一个偏僻的荒草丛中,发现了一棵红柑树。树上挂满果子(那是秋天成熟后,无人采摘的果子),他以为那是不能吃的野生红柑子,没去管它。 一只小鸟飞来,歇在用竹筒培育的(为了繁殖优良果树,在竹筒内加细土,将切开的半边树枝插入土中,让其慢慢长出根来)树枝上,他随手捡个石头,嗖儿声甩去。小鸟飞了,但咚声掉了个红柑子下来。他搣开一尝,一点不酸,而且,回口还是甜的。就找根杆子,戳了许多下来,用衣服包起,拿回了庙里去。 马马儿把红柑子放好以后,又拿家伙,准备把树颠上剩余的红柑子,全部摘了。 当他第二次走进村子时,前面传来了惊恐的敲门声。他躲在竹林里面一看,是李茂盛在村子中间吼闹。马马儿害怕他,不敢走过去。他东躲西藏,绕了一圈,眼看高坎已经不远了,谁知对面路上,有一些乡亲,被两个军兵押了过来(这两个军兵,就是先前的两个军兵,他们在半路上把第一批民工交给接应的军兵以后,又回来了)。马马儿感到事情不妙,唰声蹲下身子,躲了起来。 “有人,有人!”押送民工的一个军兵,大声吼道,“这边有人!” “哪里哦?哪里哦?”李茂盛在前面路口上,听见军兵呐喊有人,哗声骂道,“他妈的!” 马马儿以为军兵发现了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出不出来?”李茂盛把敲打铜锣的棒棒唰声一举,“不出来老子弄死你!” 马马儿见李茂盛和军兵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抖着身子正要站起身来。可军兵却朝旁边一趟跑了过去:“妈哟的,朝哪里跑?” “截住,截住。”李茂盛也闹了起来,“把他截住。别把他放走了。” 马马儿这才明白,李茂盛和军兵并非冲着他来。而是前边茅杆丛中,还藏了其他人。 “是哪个刁民哦?真是不像话呐。” “截住,截住。”军兵啪声把鞭子一甩,“赶紧把他截住,赶紧把他截住。” 躲在茅杆丛中的人,知道躲不过了。他害怕军兵收拾他,唰声走出来,一趟跑到李茂盛背后躬着。 “唓,给李大爷调皮。”李茂盛反起手臂,一把就把后面的人抓着不放。“跑哇,这下跑哇。把我惹毛了,老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信不信?捶你的骨油,打碎你的踝骨!” 军兵跑过来后,不由分说,提起鞭子,就是一阵狠狠的抽。 “龟儿子,不整得你惊呼叫唤,不知道好歹。”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饶命?还敢逃跑不?” “不是逃跑,不是逃跑。你们听我说吧,军爷,我妈死了,想抓紧时间把她埋了。才将把墓地里去挖坑转来,看见你们腰上那把刀,好吓人的,心想等你们走了我就出来,谁知叫你们看见了。真的不是逃跑,真的不是逃跑。维修城墙,不是三两天的事情,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等我把我妈埋了就去吧。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这才怪了,你妈早不死迟不死,单单维修城墙她就死。说来谁信?”打人军兵提着那人领口吼道,“兴编白话嚯?” “哟喂,有谁愿意乱说自己的妈死了嘛?说半句白话我都不算人,真是死了……” “军爷面前,”李茂盛说,“还狡辩?” “不信?你们去看吧。” “看什么看?”李茂盛凶神恶煞说道,“军爷说没有死就没有死嘛。” “……呦喂,真的……” “你看哇,”另一个军兵咬牙切齿吼道,“你有多少门枋,他就有多少对子。” “不说那么多。”李茂盛大声说道,“还有人些呢?他们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不知……不知道他们,藏……藏在哪里……” 军兵见对方吞吞吐吐,以为他不老实,随即又是一阵密密实实的鞭子。 “呦喂,军爷吔,呦喂,呦喂呀。”所谓逃跑者被军兵打得抱头乱跳,很快就整来起傻像了。“军爷吔,饶命吧,呦喂呀,呦喂……” “逃跑者”被军兵毒打一阵,又被强行拖了过来。 大路这边,正准备去县城的一二十个民工,看见“逃跑者”被打得缩成一团,一个个心都紧了。他们气愤地围上前去,一看才知,“逃跑者”不是别人,正是江泥水匠。 江泥水匠,年龄二十五六,个子不矮,但身体瘦弱。他人大面大,挨了许多家伙,还话都不敢说上一句。 其实,江泥水匠根本不是逃避劳役。天快亮的时候,他娘饿死了。当他正要请人帮忙掩埋的时候,恰遇李茂盛和军兵,在村子里面催促乡亲们去维修城墙。江泥水匠不仅请不到人,连自己也不敢现身。他想:“正县城墙,早就垮得不像样子了,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就是照以前服劳役的惯例,最起码也要二三十天。如果等到那个时候,只怕娘的尸体,早被野猫子、黄鼠狼吃来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于是,他带上工具,溜进墓地,挖好土坑,正准备把娘背去掩埋的时候,被李茂盛和军兵逮了个正着。 “李大爷,看在近邻的分上,求你帮我说句好话吧。” 李茂盛见江泥水匠挨了不少家伙,心就有点软了。“军爷,要不,就宽限他一下吧……” “不行不行!” “他家里面,真是死了人。”李茂盛心想给他半天时间也无大碍,反正要等到淡黑才点脑壳,只要点脑壳的时候,人到就行了。“给他半天时间,看行不……” “说不行就不行,必须马上就走。” 军爷说不行,李茂盛没法,他车过头来随口说道:“反正这是大冬天,错搁几天(尸体)也不会臭的,回来再掩埋吧。” “李大爷,你说什么疯话哦?挣表现就连良心都不要了是么?”一旁的周大爷见军兵不进油盐,他不敢去招惹军兵,就把怨气发在李茂盛身上。“人都死了,还不让家属拿去掩埋。不掩埋可以,那抬到你家里面去,你干不干哇?连人性都不要了嚯?” “怎么办吧?”李茂盛也没奈何,“你是亲眼看见的,军爷说不行嘛。” 周大爷瞪了两眼,没有说话。 “要么,我再给他们商量一下。”李茂盛硬着头皮,车过头去说道,“军爷,这个……这个江泥水匠嘛,他想逃避,果然是他的不对。但他家里呢,确实是死人了,根据这个……这个风俗习惯……就就宽限他半……半天吧……” “啪!” 李茂盛话还没有说完,就遭军兵给了他一耳光。 事实上,李茂盛当里长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竟然成了老鼠钻风匣——两头受气。 江泥水匠见李茂盛也整得难堪,心里面也有一些过意不去。他暗暗骂道:狗娘养的军兵,简直就是不通人性的畜牲。 军兵不仅不考虑江泥水匠的感受,甚至还不给李茂盛面子。虽然李茂盛脸皮厚,可江泥水匠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脾气呀。当然,他这个脾气绝不是那种性情暴躁、一味只认死理的一根筋。此刻他捏紧拳头,黑着脸色,看样子马上就要冲上去与军兵打斗的架势。一旁的周大爷慌了,一把抓住江泥水匠,低声劝道:“千万不能冲动啊。” 江泥水匠看着周大爷,喉咙都僵硬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哦?” 李茂盛灰溜溜的吆喝其他人去了,周大爷便拉着江泥水匠,向正在聚集的人群中间走去。 突然,前面军兵又发现了马马儿。“妈哟的,那边还有人嚯。” “是觉得有点很不正常,原来到处都藏了人呢?”李茂盛见军兵发现林子里面还有人,顿时毛了,“给我捉迷藏,不想活啦?” 李茂盛一趟撵上前去,说,“哪个?哪个?安心要把我整垮杆是么?看到老子都挨打了,还不给我支持。” 马马儿知道这次跑不了了,胆怯胆怯地走了过来。 “滚你妈哟的,这么小的娃娃嚯。”军兵嚷道,“一把儿。” “管他喽,小是小,可以凑个脑壳吧。过来过来。”李茂盛一看,是马马儿,“唓,原来是你嚯?头发剃了就认不出你啦?龟儿子,流沙堰是你家婆屋嗦?这么多天了还没走?唉,幸好没有走呢,不然老子还不知道把哪里去找人呢。” 马马儿不敢靠近军兵和李茂盛,站在两丈多远的地方,傻乎乎地把他们盯着。 “聋啦?喊你过来你就过来吧。”李茂盛吼道。“快点把家具拿起,给老子修城墙去。” “修城墙去?”马马儿搞不懂什么是修城墙。“有饭吃呗?” “滚你妈哟的,喊你去你就去吧,跟老子讲价钱。”李茂盛按着小肚子说道,“讨口子样样做起,那么小个肚子,赏你一瓜瓢,把肚子给你胀得爆。” 马马儿听说把肚子都胀得爆,心里面不敢相信。他把脑壳车过去往后面一看,果然也有小娃娃。于是说道: “等我把东西拿起,等一会儿就过来。” “不许骗人嚯。” “不骗人。” “要是等一会儿没有见到你,谨防老子弄死你!” 马马儿一趟跑回紫竹寺,把铺盖裹好,背在背上。走进村子后,又在一处没人居住的院子里面,找了一把锄头,然后跟在江泥水匠后面,一起往县城去了。 第37章 第33章 a:口语 上头打块屁,底下唱台戏。 县大老爷要喊维修城墙,村上的官官儿些,跳得忠使劲1。不到下午合儿,县城四门来了许多民工。他们有的担着花挑子,有的推着鸡公车,有的背着稀帘背。随身带着箢篼、锄头、石子锹和其它劳动工具。也带着晚上睡觉的铺盖、席子,以及罢地铺用的干谷草。这些民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很多人为了御寒,身上胡乱鼓点麻布、袯襫之类的东西,腰间扎着棕绳、草带,拖巾吊片。就连那些青头儿姑娘2,也是偻垮偻垮3。几乎所有人都是光着脚板,尽管后跟皲裂,冻包破皮,血流沽汤。但民工们依然咬住牙巴,走在湿叽湿叽的街道上。 正县经历了一场场天灾人祸,剩者已经不多了。这次维修城墙,起码来了八九成现有人口。很快,川王庙、药王庙、东岳庙、关帝庙……都住上了人(流沙堰、张河坝、汪家碾几个村的民工,全都住在东岳庙。男的安排在进门右边的厢房里,女的安排在大殿侧边的空房中)。 县城来了民工,原本空空荡荡的大街小巷,骤然之间热闹了许多。可是天黑以后,民工们睡了,县城里头,依还黑黢吗沙,冷清起来。只有南街正对着的县衙门前,那盏高高吊着的灯笼,独自在寒冷的夜风中,没完没了地摇来摇去。 灯笼一幽一幽,就像鬼火一样,做起叫熄叫熄的架势。 大明王朝将将跨杆,大西政权尚未巩固。里洪这个老鬼,丝毫不敢大意,一直把把总码干吃尽4,高矮要喊军兵帮他守着衙门。 在衙门内侧的耳房内,豪强点子的军兵塕到5脑壳睡了。只有一个軃神样样6的瘦子军兵,腾不过其他人7,手持标枪,独自守在半掩半开的衙门里头。 --------------------- 1忠使劲:很卖力。2青头儿姑娘:未婚女子。3楼垮楼垮:很不振作。4码干吃尽:强迫。5塕:读翁,意为覆盖。6軃神样样:衣服太长,很不合身。7腾:同音字,观望,拖延,希望别人……。腾不过,耐性差或能力弱。 忽然,瘦子军兵唰声伸出头来,盯着前方,鼓起眼睛看了看。虽然街上黑咚咚的,啥子都看不清楚。但他发现斜对门,靠左边的一间烂房里头,有窸窸窣窣声响。他警觉地拿起标枪,?过门槛,一趟撵了过去。当他追过街面,走到干檐坎上时,一个黑影在不远处的树子后头,眨眼功夫消失了。瘦子军兵紧紧盯着黑影消失的地方,想看个究竟。可就在这时,又有一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背后头闪身溜进了衙门去。那黑影轻手轻脚,东钻西钻,很快就在衙门里头隐消了。 隐消在衙门里头的黑影背得别人,正是张端公。郭公子夫妇被里洪杀害,郭员外气出老病来。作为妹夫的张端公,当然要替舅子出口恶气。适逢县城维修城墙,正好是个机会。他考虑到郭大汉儿与舅子是家门儿1,便拽到郭大汗儿,高矮要他帮个忙。但郭大汗儿耍得贼2,他倒干不干,张端公端出价钱之后,他又口含到脚夹到,迟迟不肯干干脆脆表个态。 张端公不断添了价钱之后,郭大汉儿终于答应下来,两人决定今晚行事。可就在动手之前,郭大汉儿一点都不沙酥3,惊呐喊昨瓦兮4梦做得不好,找借口稳起不偷,想当尖屁儿5: “担怕不行哦?这些犯板儿6的事情,如果夺粉7了呻,抹得脱求大关啊。大姑爷,我看还是算求喽,状加吓人。我给你说吧,要是整脱毛8了,不光你俩不到皮9,我也要遭套儿起10。你那低低儿麦子,就把命我给买嘞啧?不说你是晓得呐,我连新银子都没有结过,万一拜拜了呻,太干不过了。你通另找人算求,我正真子的胎不下来?。” 郭大汉儿想捋?,张端公急了,只好把他匡到?说道:“那,我请你喝台烧各儿,回去再补你两升麦子。该对呗?” 张端公早料到郭大汉儿要耍抽扯?,便事先打了埋伏。不仅悄悄个儿揣壶烧酒,带些花生胡豆在身上,还有意悔他两升麦子,给他吊一个胎在后蹄。 -------------------- 1家门儿:同姓。2耍得贼:贼读罪,狡猾。3沙酥:耿直。不沙酥,不江湖。4昨瓦西:昨晚上。5稳几不偷,想当尖屁儿:既得好处,又不干事。6犯板儿:犯法。7夺粉:捉住。8脱毛:遭起。9俩不到皮:俩(liǎ)为同音字,即脱不到干系。10套儿起:遭抓来关起。?胎不下来:胎,音nāi,不能胜任。?捋:推脱或开溜。?匡到:设法留住。?耍抽扯:耍滑。 郭大汉儿贼呵呵的1,被张端公拽了几杯,喝得云儿飘飘,想到还有两升麦子没有到手,才答应了下来。 两人走拢衙门外前,郭大汉儿猫儿起不盯2:“就算那两升麦子不拿也比求蛋3,反正已经干吃黑拿他几升麦子了。” 郭大汉儿心头沙温温的,可张端公心头就大边边不舒服了: “你太抹了4吧,枉自还是自家人。既要得好处,又要梭边边,人家说拷人拷个合适5,咋兴纵块踏到整呢?” 这回,张端公不耍没截截秤了,弄死不添价钱。郭大汉儿寻了6半天,才终于说道:“那我只在对门子晃一下,最多再把脚步整太声点,你要咋整,就不关我的事了。嘎,大姑爷,你还是替我想一下吧。” 事到临头,张端公没有时间另换他人,只好茅厮边7上栽青菜——将就屎(使)。刚才瘦子军兵在街上看见的黑影,就是郭大汉儿。 街上没有灯光,黑得让人心惊。 瘦子军兵虽然觉得黑影有些可疑,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只在原处找了几眼,没有发现新的动静,加之夜风吹得他牙巴拷梆梆,就退了过来。 瘦子军兵气力逊儿黄8,性格孤僻,道行不高,是个秧叔儿9。说话经常遭自伙子些打他头子,执班总被排在打霜下雪的时候或者深更半夜。他没有搞楚清黑影确切意图,怕说出来被班头儿追问时,自己化不起招10,便退回衙门,夹到四个牙?,只字不提黑影之事。 瘦子军兵坐在凳上,想起黑影,害怕惹事,不到二更时候,早早就把衙门关了。 尽管衙门里头黢吗老黑,可燕瓦些跳神的时候,张端公已经把几个院子的地形作了了解。他提着铡刀,左躲右闪,轻轻?过青龙门,溜过两个院子,老远看见里洪室内灯光明亮,料里洪定在。他心里道: “狗日的杂种,你娃娃死期到也。” -------------------- 1贼呵呵:贼读罪,狡猾。2猫儿起不盯:停着不动,全没有那回事。3比求蛋:无所谓。4太抹了:抹读mǎ,太狡猾了。5拷人拷个合适:拷应为敲,别过分。6寻:这里读xin,想尽量拖延而停顿。7茅厮边:茅坑边上。8逊儿黄:很差。9秧叔儿:很弱。10化不起招:解释不清。?夹到四个牙:闭着嘴巴。 张端公是个庶民百姓,平生没有舞过真刀。刚刚萌发复仇念头的时候,他一勾儿都是劲1。可要动真格的时候,手又有点软了。 他晓得自己的弱点:生性胆小,便借助烧酒。当真酒一下肚,冲劲果然来了,大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味道。心头不断嚷道: “老子怕他劳锤子2,大不了就是撬嘚儿3。弄死当睡着,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又是一个小伙子,有好深沉嘛?” 张端公弓起4背背儿,悄悄咪咪摸到里洪房间,回头睃了一眼,四下无人。正欲破门而入,忽听室内有人喧哗。他贵兮收了架势,抬头跐脚,从窗户缝隙往里一看。原来是幕友和两个差役正与里洪议事。尽管张端公脑壳热乎乎的,但他心头还是明白: 一人难敌二手,何况是要对付四人。盲目动手不得行,还得讲点策略。反正时间尚早,先隐藏起来,待幕友和差役走了,再来下手也不算迟。 张端公退到黑暗处,发现相距不远的地方有间屋子,房门半开。他想了一下:这里应该是灶门前吧5。 于是,他急忙躲了进去。 张端公没有记错,刚刚?进门槛,就闻到了灶房气味。墙上木格窗户不大,里头完全看不分明。张端公先在门圪仆妨17艘黄,一双眼睛逐渐适应了房内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后,隐约感觉到前面有张方桌。四条高板凳收来重叠一起放在侧边。为了稳当起见,他钻到方桌底下,紧紧监听着门外的动静。 张端公在方桌底下藏了一阵,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响。接着,有人走了进来。他估计来人应该就是厨子。厨子没提灯笼,进门走了两步,一脚踩到了张端公露在外前的长衫子。厨子觉得软绵绵的有些梗脚,就踢了一下。还好,他没有踢到张端公的身体。但这一脚,作作实实让张端公捏了一把冷汗。他屏住呼吸,不敢妄动。厨子进入灶门前,只把幕友和差役们刚刚吃过的剩菜剩饭,放在桌上,将缸钵翻过来?到,就锁门到隔壁屋子睡觉去了。 -------------------- 1一勾儿得是劲:一身都是勇气。2怕他劳锤子:自己给自己鼓劲,不怕。3撬嘚儿:死去。4弓:读jiong。5灶门前:灶房,厨房。 厨子锁门一走,张端公倒觉得安全起来。他钻出桌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就在灶房里头东走西走,寻找吃的。当他揭开桌上缸钵时,陡然一股蒜苗子回肉的香气,猛烈地向他鼻子冲了过来。 滚他妈哟的,硬是?加香1。张端公接连耸了几下鼻子。 龟儿子些吃得众加刁巧,怪不得一块二块长得白白胖胖。蒜苗子是农家田坎上灜猪屎粪长大的嫩苗苗。肉呢?是吃草草搭精饲料,起码喂了一两年的壮猪身上打下来的坐篼儿肉2,用它熬成的回锅肉,喊它不香都办不到。要是顺风,只怕一二里路远都闻得见香味哦。 张端公一辈子人,连臑头肉3、马嘚儿肉4,甚至母猪肉、叫猪肉都没有嗨安逸5过一顿,哪里见得这些东西嘛。他立刻用手当筷,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虽然这是别人吃剩得的东西,但在张端公嘴头,简直就是美味佳肴了。很快,张端公就把桌上的大盘小盘、大碗小碗,一扫而尽。 张端公肚皮饱在了,想起郭大汉儿来。郭大汉儿难得打回牙祭6,量死他一辈子人没有吃过这些东西。要是还整得点朒朒或者俏荤菜的话,也给他弄点出去。 虽然他是省到省到诓起来的7,还讲了那不多价钱,而且这合儿已经回庙子头睡瞌睡去了。但毕竟整得扣手8。再说这县城里头,哪块塌塌9没有死过人嘛?众么吓人的地方,众么冷的天气。哪怕就是出钱,哪怕就是求爹爹拜奶奶过请,又有几个真正愿意来帮忙呢?人家毕竟来了,没得功劳也有疲劳,没得疲劳也跟到跑过一趟。 张端公又把碗柜拉开,左摸一把,右一摸把,没眼。只有一些块盐、茱萸、花椒和一碟子渍胡豆,其余啥子都没得。 没过多久,张端公酒性醒了,脑壳开始东想西想起来,心头已是怦怦直跳。 其实,与里洪议事的幕友和差役早就走了。此刻,里洪房圈,就只有里洪一人。但张端公一心想着自己如何才不被差役和军兵们发现,却没有留意到里洪那边的情况。 -------------------- 1?加香:很香。2坐篼儿:屁股。3臑头肉:臑读槽,猪颈项肉。4马嘚儿:瘟猪。5嗨安逸:吃好。6打牙祭:吃肉。7省到省到诓起来:做工作来的。8扣手:配合得当。9塌塌:地方。 张端公跩了几步,发觉老是这样呆下去,自然要这儿想儿想。想多了又引起心头紧张。必须得找个法子,把精力分散才行。 他又开始东摸西摸,很快发现旁边有个橱柜。他决定打开柜门,寻寻里头有没有东西。哪晓得橱柜是用核皮板板钉的,逊1得很,手一扳就垮了。一摞青花细碗掉满一地,紧接着就是碎片撞击,“剔剔嗑儿嗑儿”惊飒飒的响。 张端公晓得日塌了,他慌慌忙忙去推窗户。谁知心急,一时找不到撇撇,只好用铡刀嘭声一砍,跳窗而去。 张端公双脚刚刚着地,隔壁厨子披着棉袄,开门追来,并高声呐喊:“逮撬狗儿喽!逮撬狗儿喽!” 恰恰就在这时,一个光爱起夜2的胖子衙役,路过院子,他听见厨子惊呐喊逮撬狗儿,随手就从刀架上抓起钢刀,追了过来。 胖子衙役体重了得,跑起路来不仅踩得咚咚声响,还把地皮踩得直打闪闪3。张端公简真4吓腾了,完全嫑得该朝哪个方向跑,渐渐乱了方寸,糊碰起来。 不过,胖子衙役和厨子遇到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了。 从以前的经验来判断,能够夜闯衙门,说明来者多而不少有些本事。如果是来行凶的,一定还有同伙要来接应。因此,胖子衙役和厨子都与张端公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并不靠近。他们有意拖延时间,等待其他衙役和军兵出来。 张端公在院子头跑了一块团团转,开始醒悟过来:往瓦些收鬼的时候去过茅厕边5,那里不是有堵围墙吗?或许从儿6能够脱身。张端公找到方向,拼命向前跑去。可是到了墙脚底下,发现围墙两人多高,没有轻功,根本上不去。 这时,几个衙役和军兵已经追了过来,他们惊风忽扯又吼又闹,把整个院子都闹阵了。张端公看那情形,料自己必死无疑,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成了一片空白。 -------------------- 1逊:不读xun,读xin,床、桌、柜等质量差。2起夜:夜尿。3打闪闪:颤动。4简真:简直。5茅厕边:厕不读ce,读si。6从儿:从那里。 突然,张端公被人一把抓住。他身子哗声一抖,接着就像棒棒一样僵硬起来,硬戳戳地被人拖起走了一截。 张端公吓腾了,但瞬间又清醒过来。他抬头看时,抓他的既不是衙役,也不是军兵,而是一个黑衣蒙面人。蒙面人手提大刀,说:“快跑!” 张端公根本来不及考虑蒙面人是好是坏,来干什么。他沕倒脑壳,跟着他一趟钻进了斜凴1在围墙康上,早已干枯了的树子丫丫堆里。 几个军兵和衙役追上来后,对着树丫堆堆,糊起来2死心乱刺,然后搬开树丫一看,围墙康上是个窟窿,张端公和蒙面人早从窟窿里跑得无踪无影。 闹半天没有捉住张端公,当班衙役走到里洪房间,驾神马3说是找吃的小偷。里洪责备说:“状加多人4,连一个小偷都抓不住?” 当班衙役说:“嫑得后蹄有个洞洞。” 里洪问:“洞洞?是啥子时候整开的?” 当班衙役回答说:“在我们没有到来之前就有了。” 里洪说:“你们来众多天了,歘求的呀?” 当班衙役说:“叫一堆干柴遮挡着,疏忽了。” 里洪说:“长屎饭5。” 侧边幕友和和海6,说:“这回子7打主意疏忽了。如有下次,自己拿话来说。” 当班衙役哄骗里洪,心头吓得打啧啧。谁知里洪偏偏没有追究,幕友又通融了他。他谢天谢地。退出来后,连更响夜9命人将墙洞堵上,又四处检查一番,方才回房休息去了。 再说那蒙面人拉着张端公,逃出衙门,一口气跑了几条街。悬兮啵儿遭起8的张端公,方才开口问道:“好汉为何也去衙门?” “啥子好汉哦?你还没有把我认出来呀?”蒙面人把脸上面罩一扯,说,“我是陈纸匠。” -------------------- 1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2糊起来:使劲糊来。3驾神马:编些来说。4状加多人:这么多人。5长屎饭:差劲。6和和嗨:老好人。7连更响夜:连夜。8这回子:这一次。9悬兮啵儿:差点。 “呦喂,原来是你嚯?是说走路的架势咋众么眼熟。”张端公与陈纸匠虽然不同村子,但他们都是跑江湖的手艺人。而且陈纸匠是郭员外的邻居,张端公走人户1时,与陈纸匠有许多接触,所以也很熟悉。“你舅舅遇害的事,晓得么?” “晓得。不然我把衙门里头去爪子咹?” “哦,原来你也是……” 张端公终于知道陈纸匠夜闯衙门的目的了。 “天黑不久,我就动手掏墙。家什不杀杠2,紧倒没有掏穿。” 当年,陈纸匠曾经在正县街头一家火炭儿店做过小工。他给当时的差役、书吏们送火炭儿,去过衙门后院许多次,所以熟悉地形。 “胖子衙役追你的时候,我将将把墙夺开3,用干柴遮挡。当时,只听到里头整得叮叮咚咚,嫑得是咋个儿一回事。我伸起老壳找了一下,以为他们当真是逮撬狗儿哩。本想趁乱结果那家伙性命,后来军兵、衙役们都出来了,看你也不像撬狗儿样样,而且处境十分危险。我才放弃计划,转身过来帮你。你动手冒失了点,过早把衙役和军兵引了出来。不然,或许我会得手的。” “我也是无意之间打烂了一摞碗,惊动厨子。”张端公有些惭愧。“喜得好碰到你4。不然,连脑壳都要耍掉。” “一回没有得手没来头5,以后有的是机会。”陈纸匠非常严肃地说道,“做这些事情,一定讪不得谈子。事成之后,从哪里撤退?必须要考虑清楚。” “肯定走门上。” “门上?说得撇脱。浪多军兵,还有衙役。其中有几个好顸实6哦,真有几刷子7。可以说,你我两个,根本敌不过他们。”这几年,陈纸匠操出来了,句句说在点子上。“还有,万一失手了,又该怎么办?你负责没有考虑过。” “这个我倒是真的没有想过它,进去了,就没有想过还要出来。” -------------------- 1走人户:走亲戚。2不杀杠:(工具质量)差。3夺开:捅开、戳穿。4喜得好:幸好。5没来头:没关系或不要紧。6顸实:读杭实,身材高大。7几刷子:本事。 “所以我说你冒失了点。不管咋说,未行军要先看败路。报仇也要讲策略,这步棋事先一定要看到。不能做不必要的牺牲,丢脑壳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是最坏的打算。夜闯衙门,你我两个输不起。既要得到目的,又要保存自己,那才是上策。” “我开始还是想了很多,后来吓心慌求,全都忘了。” “不管做啥子事情,保持镇静是关键。像你平时收鬼的时候,那就对了。其实,我也做得很仓促。黑林巴沙,根本嫑得那家伙住在哪间屋子头,进去也要现寻……” “管他了,或许下次就有经验了。”张端公说,“这回子要拿慰你呀。” “拿慰?说到哪里去了?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 “有些话不好说,你舅舅的事希望你理解……” “肯定理解。” “这合儿准备把哪里去?” “东岳庙噻。” “你也住在里头?” “是噻,刚刚落屋就被吆来维修城墙。”陈纸匠解释说,“擦黑时儿才走拢城里头。” “怪求不得1。”张端公说,“是说没有看到过你。” “来,我们把铡刀一起摔得桥洞底下。”陈纸匠说,“留着它,明瓦些用2。” 张端公与陈纸匠说着话,一同回到了东岳庙。 厢房内,民工们一个挨着一个,尽都躺在只铺了些簿簿稻草的地上。快半夜了,还有许多人在称唤、咳嗽……张端公找到自己的铺位,打开铺盖把自己裹了起来。他想起刚才的事情,心头胆怯怯的,翻来覆去老是睡不出。可陈纸匠不一样,他十岁失去爹娘,十二岁给火炭儿老板做小工,十六岁到造纸作坊当徒儿墩。做过展笨3,吃过苦头,四海为家,搞惯了,刚一躺下,就扯起噗鼾来4。 -------------------- 1怪求不得:难怪。2明瓦些:明晚上。3展笨,展,读zháng,,意为厚,重。展笨,费力的事。4噗鼾:呼噜。 b:普通 上头打个屁,底下唱台戏。 县大老爷要喊维修城墙,村上的里长粮长们,尽都很卖力。不到下午,县城四门,就来了许多民工。他们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推着车子,有的背着背篼。随身带着箢篼、锄头、铁锹和其它劳动工具。也带着晚上睡觉的铺盖、席子,以及罢地铺用的稻草。这些民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很多人为了御寒,身上胡乱鼓点麻布、袯襫之类的东西,腰间扎着棕绳、草带,拖巾吊片。就连那些大姑娘,也是很不讲究。几乎所有人都是光着脚板儿。尽管后跟皲裂,冻疮破皮,但民工们依然咬紧牙关,走在有层泥浆的街道上。 正县经历了一场场天灾人祸,剩者已经不多了。这次维修城墙,起码来了八九成现有人口。很快,川王庙、药王庙、东岳庙、关帝庙……都住上了人(流沙堰、张河坝、汪家碾几个村的民工,全都住在东岳庙。男的安排在进门右边的厢房里,女的安排在大殿旁边的空房中)。 县城来了民工,原本空空荡荡的大街小巷,骤然之间热闹了许多。可是天黑以后,民工们睡了,县城里面,一片漆黑,冷清起来。只有南街正对着的县衙门前,那盏高高吊着的灯笼,独自在寒冷的夜风中,没完没了地摇来摇去。 灯笼幽暗,就像鬼火一样,做起快要熄灭的架势。 大明王朝将将垮掉,大西政权尚未巩固。里洪这个老贼,丝毫不敢大意,一直强迫把总,让军兵守着衙门。 在衙门内侧的耳房内,豪强一点的军兵,蒙着脑袋睡了。只有一个个子很矮,衣服很不合身的瘦子军兵,老实本分,手持长枪,独自守在半掩半开的衙门里面。 忽然,瘦子军兵唰地伸出头来,盯着前方,鼓起眼睛看了看。虽然街上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他发现斜对门靠左边的一间烂房里面,有窸窸窣窣声响。他警觉地拿起标枪,跳过门槛,一趟撵了过去。当他追过街面,走到檐坎边上时。一个黑影在不远处的树子后面,眨眼间消失了。瘦子军兵紧紧盯着黑影消失的地方,想看个究竟。可就在这时,又有一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背后闪身溜进了衙门去。那黑影轻手轻脚,东钻西钻,很快就在衙门里头隐消了。 隐消在衙门里面的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张端公。郭公子夫妇被里洪杀害,郭员外气出老病来。作为妹夫的张端公,当然要替舅子出口怨气。适逢县城维修城墙,正好是个机会。他考虑到郭大汉儿与舅子是本家,便找到郭大汗儿,无论如何要他帮个忙。但郭大汗儿滑头,他既不说干,也不说不干,张端公端出价钱之后,他又含含糊糊,迟迟不肯表个态。 张端公不断添了价钱之后,郭大汉儿终于答应下来,两人决定今晚行事。可就在动手之前,郭大汉儿一点都不江湖,惊呐喊昨晚上梦做得不好,找借口不行动,既想得好处,又想不干事: “可能不行哦?这些犯法的事情,如果失败,就彻底完了。大姑爷,我看还是算喽,这么吓人。我给你说吧,要是遭捉住了,不仅你要被砍头,我也要被砍头。你那点麦子,就把命我给买了嚯?不说你是知道的,我连老婆都没有取过,万一把命丢了,太不划算。你还是另外找人吧,我真的不敢干。” 郭大汉儿想溜,张端公急了,只好把他稳住。说:“那,我请你喝台烧酒,回去再补你两升麦子。可以吧?” 张端公早料到郭大汉儿要偷奸耍滑,事先做了准备。不仅悄悄揣一壶烧酒,带些花生胡豆在身上,还答应他两升麦子,特意留一手在后头。 郭大汉儿狡猾狡猾的,被张端公劝了几杯,喝得飘飘然,想到还有两升麦子没有到手,才答应了下来。 两人走拢衙门外边,郭大汉儿站着不动:“就算那两升麦子不拿也无所谓,反正已经收到他几升麦子了。” 郭大汉儿心里乐滋滋的,可张端公心里就大半边不舒服了: “耍得太奸诈了吧,枉自还是自家人。” 这次,张端公变聪明了,无论如何,也不添价钱。郭大汉儿想了想,说:“那我只在对门破房里面晃动几下,最多再把脚步声弄大一点,你要怎么办,就不关我的事了。嘎,大姑爷,你还是替我想一想吧。” 事到临头,张端公没有时间另换他人,只好茅厕边上栽青菜——将就屎(使)。刚才瘦子军兵在街上看见的黑影,就是郭大汉儿。 街上没有灯光,黑得让人心惊。 瘦子军兵虽然觉得黑影有些可疑,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只在原处看了几眼,没有发现新的动静,加之夜风吹得他牙关上下抖动,就退了过来。 瘦子军兵力气不够,性格孤僻,道行不高,是个弱者。说话经常遭同伙打他官腔,执班总被排在打霜下雪的时候或者深更半夜。他没有搞清楚黑影确切意图,怕说出来被班头儿追问时,自己解释不清,便退回衙门,闭着嘴巴,只字不提黑影之事。 瘦子军兵坐在凳上,想起黑影,害怕惹事,不到二更时候,早早地把衙门关了。 尽管衙门里面黢黑,可前天晚上跳神的时候,张端公已经把几个院子的地形作了了解。他提着铡刀,左躲右闪,轻轻走过青龙门,溜过两个院子,老远看见里洪室内灯光明亮,料里洪定在。他心里道: “狗日的杂种,你娃死期到也。” 张端公是个庶民百姓,平生没有舞过真刀。刚刚萌发复仇念头的时候,他一身都是劲。可要动真格的时候,手又有点软了。 他知道自己的弱点:生性胆小,便借助烧酒。酒一下肚,冲劲果然来了,大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味道。心里不断嚷道: “老子怕他个锤子,大不了就是死。弄死当睡着,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又是一个小伙子,有好深沉嘛?” 张端公躬着背,悄悄摸到里洪房间,回头睃了一眼,四下无人。正欲破门而入,忽听室内有人喧哗。他立即收了架势,抬头跐脚,从窗户缝隙往里一看。原来是幕友和两个差役正与里洪议事。尽管张端公脑袋瓜子热乎乎的,但他心里面还是明白: 一人难敌二手,何况是要对付四人。盲目动手不行,还得讲点策略。反正时间尚早,先隐藏起来,待幕友和差役走了,再来下手也不算迟。 张端公退到黑暗处,发现相距不远的地方有间屋子,房门半开。他想了一下:这里应该是厨房吧。 于是,他急忙躲了进去。 张端公没有记错,刚刚走过门槛,就闻到了灶房气味。墙上木格窗户不大,里面完全看不分明。张端公先在门角落里面立了一阵,一双眼睛逐渐适应了房内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后,隐约感觉到前面有张方桌。四条高板凳收来重叠放在旁边。为了稳当起见,他钻到方桌底下蹲着,紧紧监听着门外的动静。 张端公在方桌底下藏了一阵,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响。接着,有人走了进来。他估计来人应该就是厨子。厨子没提灯笼,进门走了两步,一脚踩到了张端公露在外边的长衫子。厨子觉得软绵绵的有些梗脚,就踢了一下。还好,他没有踢到张端公身体。但这一脚,已经让张端公捏了一把冷汗。他屏住呼吸,不敢妄动。厨子进入厨房,只把幕友和差役们刚刚吃过的剩菜剩饭,放在桌上,将缸钵翻过来盖住,就锁门到隔壁屋子睡觉去了。 厨子锁门一走,张端公倒觉得安全起来。他钻出桌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就在厨房里面东走西走,寻找吃的。当他揭开桌上缸钵时,陡然一股蒜苗子回(锅)肉的香气,猛烈地向他鼻子冲了过来。 滚他妈哟的,这么香。张端公接连耸了几下鼻子。 龟儿子些吃得这么好,难怪一个二个长得白白胖胖。蒜苗子是农家田坎上,施猪屎粪长大的嫩苗苗。肉呢?是吃青草加精饲料,起码喂了一两年的壮猪身上割下来的半瘦半肥肉,用它熬成的回锅肉,叫它不香都办不到。要是顺风,只怕二里路远都能闻到香味哦。 张端公一辈子人,连泡泡肉、瘟猪肉,甚至母猪肉、公猪肉都没有吃舒服过一顿,哪里见得这些东西嘛。他立刻用手当筷,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虽然这是别人吃剩得的东西,但在张端公嘴里,简直就是美味佳肴了。很快,张端公把桌上的大盘小盘、大碗小碗,一扫而尽。 张端公肚子胀饱了,想起郭大汉儿来。郭大汉儿难得吃一次肉,量死他一辈子人没有吃过这些东西。要是还寻得点剩肉或者荤菜的话,也给他弄点出去。 虽然他是费了不少口舌,冲着几升麦子来的,还讲了不少价钱,而且这会儿已经回庙子里面睡觉去了。但配合还算默契。再说这县城里面,哪一个地方没有死过人嘛?这么吓人的事情,这么冷的天气。哪怕就是出钱,哪怕就是央求,又有几个真正愿意来帮忙呢?人家毕竟来了,没有功劳也有疲劳,没得疲劳也跟着跑过一趟。 张端公又把碗柜拉开,左摸一把,右一摸把,除了一些块盐、茱萸、花椒和一碟子胡豆,其余什么也没有。 没过多久,张端公酒性醒了,脑壳开始东想西想起来,心里面已是怦怦直跳。 其实,与里洪议事的幕友和差役早就走了。此刻,里洪房间,就只有里洪一人。但张端公一心想着自己如何才不被差役和军兵们发现,却没有留意到里洪那边的情况。 张端公走了几步,发觉老是这样呆下去,自然要东想西想。想多了又引起心里紧张。必须得找个法子,把精力分散才行。 他又开始东摸西摸,很快发现旁边有个橱柜。他决定打开柜门,寻寻里面有没有东西。谁知橱柜是用薄板做的,质量很差,轻轻一扳就垮了。一摞青花细碗掉满一地,紧接着就响起碎片撞击声音。 张端公慌了,急忙去推窗户。由于心急,一时找不到木栓,只好用铡刀嘭声一砍,跳窗而去。 张端公双脚刚刚着地,隔壁厨子披着棉袄,开门追来,并高声呐喊道:“逮小偷喽!逮小偷喽!” 恰恰就在这时,一个夜夜都要去厕所的胖子衙役,路过院子,他听见厨子惊呐喊逮小偷,随手就从刀架上抓起钢刀,追了过来。 胖子衙役体重了得,跑起路来不仅踩得咚咚声响,还把地皮踩得打颤。张端公简直吓腾了,完全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跑,渐渐乱了方寸,糊碰起来。 不过,胖子衙役和厨子遇到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次了。 从以前的经验来判断,能够夜闯衙门,无论他的意图是什么,来者,多少都有些本事。最怕的,是有同伙接应。因此,胖子衙役和厨子都与张端公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并不靠近。他们有意拖延时间,等待其他衙役和军兵出来。 张端公在院子里面跑了几圈,开始醒悟过来:往天晚上收鬼的时候,去过厕所,那里不是有道围墙吗?或许从那里能够脱身。张端公找到方向,拼命向前跑去。可是到了围墙底下,发现围墙两人多高,没有轻功,根本上不去。 这时,几个衙役和军兵已经追了过来,他们又吼又闹,把整个院子都惊动了。张端公看那情形,料自己必死无疑,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成了一片空白。 突然,张端公被人一把抓住。他身子哗声一抖,接着就像棒棒一样僵硬起来,硬邦邦地被人拖起走了一截。 张端公吓蒙了,但瞬间又清醒过来。他抬头看时,抓他的既不是衙役,也不是军兵,而是一个黑衣蒙面人。蒙面人手提大刀,说:“快跑!” 张端公根本来不及考虑蒙面人是好是坏,来干什么。他跟着他,一趟就钻进了斜靠在围墙边上,早已干枯了的一堆树丫里面。 几个军兵和衙役追上来后,对着树丫堆,糊乱刺了一阵,搬开树丫一看,围墙上面是个窟窿,张端公和蒙面人早从窟窿里跑得无踪无影。 闹了半天没有捉住张端公,当班衙役走到里洪面前,编造谎话说是找吃的小偷。 里洪责备说:“这么多人,连一个小偷都抓不住?” 当班衙役说:“不知道后面有个窟窿。” 里洪问:“窟窿?是什么时候开的?” 当班衙役回答说:“在我们没有到来之前就有了。” 里洪说:“你们来这么多天了,是干什么的?” 当班衙役说:“叫一堆干柴遮挡着,疏忽了。” 里洪说:“太没责任心了吧。” 旁边幕友当老好人,说:“这一次就算是疏忽了。如有下次,自己拿话来说。” 当班衙役哄骗里洪,心里吓得打抖。谁知里洪偏偏没有追究,幕友又通融了他。他谢天谢地。退出来后,命人连夜将墙洞堵上,又四处检查一番,方才回房休息去了。 再说那蒙面人拉着张端公,逃出衙门,一口气跑了几条街。差一点被军兵捉住的张端公,方才开口问道: “好汉为何也去衙门?” “什么好汉哦?你还没有把我认出来呀?”蒙面人把脸上面罩一扯,说,“我是陈纸匠。” “呦喂,原来是你嚯?是说走路的架势,这么眼熟。”张端公与陈纸匠虽然不同村子,但他们都是跑江湖的手艺人。而且陈纸匠是郭员外的邻居,张端公走亲戚时,与陈纸匠有许多接触,所以也很熟悉。“你舅舅遇害的事,知道么?” “知道。不然我把衙门里面来做什么?” “哦,原来你也是……” 张端公终于知道陈纸匠夜闯衙门的目的了。 “天黑不久,我就动手掏墙。家具不好使,掏半天才终于掏穿。” 当年,陈纸匠曾经在正县街头一家火炭儿店做过小工。他给当时的差役、书吏们送火炭儿,去过衙门后院许多次,所以熟悉地形。 “胖子衙役追你的时候,我将将把墙洞掏开,用干柴遮挡。当时,只听到里面叮叮咚咚声响,不知是这么一回事。我伸起头来看了一下,以为他们真是逮小偷哩。本想趁乱结果那家伙性命,后来军兵、衙役都出来了,看你也不像小偷样子,而且处境十分危险。我才放弃计划,转身过来帮你。你动手冒失了点,过早把衙役和军兵引了出来。不然,或许我会得手的。” “我也是无意之间打烂了一摞碗,惊动厨子。”张端公有些惭愧。“幸好遇上你。不然,连脑壳都要耍掉。” “一回没有得手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陈纸匠说。“不过,做这些事情,一定不能草率。事成之后,从哪里撤退?必须要考虑清楚。” “肯定走门上。” “门上?说得简单。那么多军兵,还有衙役。其中有几个,不仅身材高大,而且真有本事。可以说,你我两个,根本敌不过他们。”这几年,陈纸匠锻炼出来了,句句说在点子上。“还有,万一失手了,又该怎么办?你可能没有考虑过。” “这个我倒是真的没有想过它,进去了,就没有想过还要出来。” “所以我说你冒失了点。不管怎么说,未行军要先看败路。报仇也要讲策略,这步棋事先一定要考虑清楚。不能做不必要的牺牲,丢脑壳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是最坏的打算。夜闯衙门,你我两个输不起。既要得到目的,又要保存自己,那才是上策。” “我开始还是想了很多,后来吓心慌了,全都搞忘了。” “不管做什么事情,保持镇静是关键。像你平时收鬼的时候,那就对了。其实,我也做得很仓促。黑黢黢的,根本不知道那家伙住在哪间屋子里面,进去也要现寻……” “或许下次就有经验了。”张端公说,“这次要感谢你呀。” “感谢,说到哪里去了?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 “有些话不好说,你舅舅的事,希望你理解……” “肯定理解。” “这会儿准备到哪里去?” “东岳庙噻。” “你也住在那里?” “是噻,刚刚拢屋就被吆来维修城墙。”陈纸匠解释说,“擦黑才走拢城里面。” “难怪。”张端公说,“一直没有见过你。” “来,我们把铡刀摔到桥洞底下。”陈纸匠说,“留着它,下次用。” 张端公与陈纸匠说着话,一同回到了东岳庙。 厢房内,民工们一个挨着一个,尽都躺在只铺了一层簿簿稻草的地上。快半夜了,还有许多人在呻吟、咳嗽。张端公找到自己的铺位,打开铺盖把自己裹了起来。他想起刚才的事情,心里面很害怕,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可陈纸匠不一样,他十岁失去爹娘,十二岁给火炭儿老板做小工,十六岁到造纸作坊学徒弟。做过苦力,吃过苦头,四海为家,习惯了,刚一躺下,就呼噜呼噜打起鼾来。 第38章 第34章 a:口语 正县城墙,建于万历年间。 先为土筑,后又重修。以条形青石为基础,外砌大块特制火砖,灰浆勾缝,中间垒土,高过两丈。因为战乱,东北二门和四周城墙,都有不同程度损毁。 鸡叫二遍,军兵就把民工们吆了起来。在流沙堰村子的民工临时伙房里,各人添了半碗碗儿清汤寡水的厚皮菜稀饭,就见李茂盛车过去车过来,闹嘛了:“搞点子,搞点子……龟儿子抖倯1……滚你妈哟的,是人都走了,还一个儿得儿爆肚子2,看我把碗得你拉来搭求了…… “哟,你娃娃还胆大喃,颠转勾子想朝揽合儿3跑哦?躲奸嚯…… “还有你们儿4几块,紧倒梭啥子嘛梭5……快性6点……前里那块,你是哪个?跑得这儿来爪子哦?吃混堂锅魁呀?哦,滚你妈哟的,原来是你嚯,逋儿迸……” 李茂盛得志了,尾子邦重7,硬把民工们嚷得瓜兮兮(灰普普)的,整得大家比龟脑壳8还不如。 天,渐渐亮了。在损毁的城门洞口,原木,板子,马凳,梯子,斫猫儿,刨子,戳子,梭弓,锯子,墨斗摆满一地,解匠,木匠,全部上阵。在垮塌的城墙底下,老老少少,挖基,捡砖,抬砖,砌墙,垒土,来回穿梭。在填塞的壕沟里头,男男女女,捞脚挽裤,踩在稀汤稀汤的稀泥里面,淘淤,弃土,保坎…… 正当民工们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里洪也出现在了工地上。虽说里洪是通过不正当手段搞来的县太爷,但他并非只是一个支客师9。在关键事情上,还是晓得亲自出马。工地一摆开,尽管天上下着零星小雨,而且风也很大,他却格外发得狠,骑着一匹灰马,在城内城外接连走了几圈。 -------------------- 1抖倯:见吃速度快,不文雅。2爆肚子:使劲吃。3揽合儿:哪里。4儿:音er,那里。5梭:慢,过意拖延。6快性:快迅。7尾子邦重:盛气凌人。8龟脑壳:老婆出轨的男人。9支客师:只会使嘴的人。 里洪脑壳不算空花1,但屁儿心黑得要命。 在每一个工地上,他都安排了手持长枪的军兵,像看管犯人一样,监视着每一个劳动的民工。 他不允许民工们打团堆,不允许民工们交头接耳,更不允许民工们离开劳动场地一步,即便是屙屎屙尿也不行。 民工们两头不见亮,没命干活,一天下来,一个个耙得没奈何。云三嫂与陈二嫂看到大家整得太造孽了,便悄悄摸到前院来,找到曹兴发。 云三嫂说:“曹二爸,你晓得不?我们那边已经劈啊起2十多块了。” 陈二嫂说:“没得那次像这回子,头天就把大家整来遭不住。” 曹兴发说:“是的,不仅活路堆得多,时间吆得紧,生活还尾水。如果终终纵块起整下去3,难喊三天,块块都要搭憨4。” 云三嫂说:“我们过来,就是看你有啥子办法不?” 曹兴发说:“说实话,我也没得抓拿。” 王铁匠与江泥水匠听见曹兴发他们斗耳朵,也走了过来。 云三嫂说:“硬把我们当胎狗儿整……” 王铁匠说:“当胎狗儿整比求蛋5,我们软拖硬抗,游到游到整6,反正不他来齐。” 江泥水匠说:“你才说得安逸,军兵就在眼面前,一块二块把我们盯得梆紧,你敢不来齐7呀?逮到弄得日塌8你。” 陈二嫂说:“要不麻烦曹二爸,去找李茂盛通脉一下。” “担怕不得行,”曹兴发说,“因为他这块人,我是晓得的,听不进人话。” “弄块……”云三嫂急了,“咋整咹?” “咋整咹?还是要告一下吧。”曹兴发说,“走,王铁匠,我们一路。” 大家在干坎上等了一合儿,曹兴发与王铁匠就转来了。 “如何?”云三嫂和陈二嫂几乎同时问道,“他咋说咹?” -------------------- 1空花:聪明。2劈啊:读pià,像鱼缺氧时偏起身子那样,倒在地上或其它物体上。3终终:全,都。4搭憨:倒下。5比求蛋:无所谓。6游到:慢慢,磨洋工。7不来齐:消极,不认真。8日塌:死。 “枉自,没得眼,他根本不把我们的话当着一回事。这块李茂盛,嫑咋汤到1他了。拿得军兵给他督起2,龟儿子冲得很3。到现在才晓得,几十个里,头数他一个儿活干挣4,我们流沙堰胎到的,全都是正保肋(尖着着)5。”曹兴发气咚气咚地说道,“给我们吂得太实在了6,心想找他反映情况,通脉7一下。他生怕就把碗碗夺倒了,说我们几块是支瞎子去跳岩。看样子,李茂盛还专门给军兵合起,想方设法来收拾我们。” “人家说当官要维护芳邻一转,可他龟儿子连裤脚毛都不护。”王铁匠也说。“整得众加老火,连好听话都汤不到他一句,太烫了8。” “干脆把陈纸匠喊过来,逗块耳朵9。”江泥水匠说,“实在不行,我们跑了算求。” 说到跑,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 “半心要跑,也容易,可是……”曹兴发说,“我看跑背得办法呀。” “是的。身强力壮的跑得脱,可老弱病残就跑不了。”云三嫂说,“留下他们做替罪羊,良心上过不去。” 曹兴发和云三嫂他们正在低声议论,大门那边走来了两个军兵。 “爪子?爪子?这半夜了,还商量啥子咹?造反嗦?”昨瓦西,张端公夜闯衙门,引起里洪警觉。怕起杂阵10,他们在每个民工住处增派了军兵,通宵监视。“去去去,再叫老子看到了,谨防叫你几爷子吃搁起?。” 庙子头没有灯光,到处黑洞洞的。民工们睡了以后,陈纸匠和张端公轻轻离开铺位,一前一后,向大门口梭了过去。他们想再次溜进衙门,哪晓得运气不好,前里的陈纸匠还没有摸拢大门口,就被军兵拦住了去路。 “站到!”军兵大声喝道。“哪里去?” “屎胀了,屙屎。” “瞎啦,圈坑在后蹄。” “哦,在后蹄呀?我睡糊涂了。” “锤子才睡糊涂?了,装疯迷像!” -------------------- 1汤到:遇到。2督起:支持。3冲:说话横蛮。4活干挣:出风头。5正保肋:大头。6吂得太实在:吂读māng,加得太繁重。7通脉:说清。8太烫了:心狠。9逗下耳朵:商量一下。10杂阵:问题。?吃搁起:挨家伙。?糊涂:读活夺。 b:普通 正县城墙,建于万历年间。 先为土筑,后又重修。以条形青石为基础,外砌大块特制青砖,灰浆勾缝,中间垒土,高过两丈。因为战乱,东北二门和四周城墙,都有不同程度损毁。 鸡叫二遍,军兵就把民工们吆喝起来。在流沙堰村子的民工临时伙房里,每人添了半碗清汤寡水的厚皮菜稀饭,就见李茂盛走过去走过来,闹腾了:“搞快点,搞快点……龟儿子嘴馋……滚你妈哟的,大家都走了,还一个人在那里把碗端着不放,看我把碗给你拉来甩了嚯…… “哟,你娃娃还胆大呢,车转背想朝哪里跑哦?躲奸嗦…… “还有你们这边的几个,拖延什么……赶快……前面那个,你是谁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吃混堂锅魁呀?哦,滚你妈哟的,原来是你嚯,逋儿迸……” 李茂盛得志了,盛气凌人。他把民工们嚷得傻乎乎的,整得大家比龟儿子还不如。 天,渐渐亮了。 在损毁的城门洞口,原木,板子,马凳,梯子,斧头,刨子,戳子,梭弓,锯子,墨斗,摆满一地,木匠,解匠,全部上阵。在垮塌的城墙底下,老老少少,挖基,捡砖,抬砖,砌墙,垒土,来回穿梭。在填塞的壕沟里面,男男女女,光脚挽裤,踩在稀泥里面,淘淤,弃土,保坎…… 正当民工们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里洪也出现在了工地上。虽说里洪是通过不正当手段,搞来的县太爷,但他并非只是一个光说不做的人。在关键事情上,他还是知道要亲自出马。工地一摆开,尽管天上下着零星小雨,而且风也很大。他却骑着一匹灰马,在城内城外,接连走了几圈。 里洪脑壳不算聪明,但心肠黑得要命。 在每一个工地上,他都安排了手持长枪的军兵,像看管犯人一样,监视着每一个劳动的民工。他不允许民工们聚集,不允许民工们交头接耳,更不允许民工们离开劳动场地一步,即便是解便也不行。 民工们两头不见亮,没命干活。一天下来,一个个累得没奈何。云三嫂与陈二嫂见大家太难受了,便悄悄走到前院来,找到曹兴发。 云三嫂说:“曹二爸,你知道么?我们那边已经倒下十多个了。” 陈二嫂说:“没有哪一回像这一次,头天就把大家整来受不了。” 曹兴发说:“是的,不仅活路繁多,时间赶得紧,生活还特别差。如果一直这样整下去,最多三天,全部都要倒下呀。” 云三嫂说:“我们过来,就是看你有办法么?” 曹兴发说:“说实话,我也没办法。” 王铁匠与江泥水匠听见曹兴发他们说悄悄话,也走了过来。 云三嫂说:“简直不把我们当人来对待……” 王铁匠说:“不把我们当人来对待不要紧,我们软拖硬抗,消极怠工,反正不认真负责。” 江泥水匠说:“你才说得好,军兵就在眼面前,把我们盯得紧紧的,你敢不认真负责?逮住弄得死你。” 陈二嫂说:“要不,麻烦曹二爸,去找李茂盛通融一下。” “估计不行,”曹兴发说,“因为他这个人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听不进人话。” “那……”云三嫂急了,“怎么办呢?” “尽管可能性不大,还是要试一下吧。”曹兴发说,“走,王铁匠,我们一路。” 大家在檐坎上等了一会儿,曹兴发与王铁匠就转来了。 “如何?”云三嫂和陈二嫂,几乎同时问道,“他怎么说?” “枉自,不行,他根本不把我们的话当一回事。这个李茂盛,真是遇到他了。有军兵支持,龟儿子蛮横得很。到现在才知道,几十个里,就数他一个人最出风头,我们流沙堰的工程,全是最艰巨的。”曹兴发气鼓鼓地说道,“给我们加码加得太重了,心想找他反映情况,通融一下。他生怕就把饭碗搞倒了,说我们几个是支瞎子去跳岩。看样子,李茂盛还专门给军兵伙在一起,想方设法收拾我们。” “都说当官要维护周围乡亲,可他龟儿子连邻里关系都不要。”王铁匠也说。“弄得这么难受,连好听话都听不到他一句,太不像话了。” “要不,把陈纸匠喊过来,商量一下。”江泥水匠说,“实在不行,我们跑了算了。” 说到跑,大家骤然紧张起来。 “真正要跑,也容易,可是……”曹兴发说,“我看跑不是办法。” “是的。身强力壮的跑得脱,可老弱病残跑不了。”云三嫂说,“留下他们做替罪羊,良心上过不去。” 曹兴发和云三嫂他们正在低声议论,大门那边走来了两个军兵。 “干什么?干什么?这半夜了,还在商量什么?造反嗦?”昨晚上,张端公夜闯衙门,引起里洪警觉。怕出问题,他在每个民工住处,增派了军兵,通宵监视。“去去去,再叫老子看见了,谨防叫你几爷子挨家伙。” 庙子里面没有灯光,到处都是黑洞洞的。民工们睡了以后,陈纸匠和张端公轻轻离开铺位,一前一后,向大门口悄悄走了过去。他们想再次溜进衙门,谁知运气不好,前面的陈纸匠还没有走拢庙门口,就叫军兵拦住了去路。 “站到!”军兵大声喝道。“哪里去?” “屎胀了,屙屎。” “瞎啦,茅坑在后面。” “哦,在后面呀?我睡糊涂了。” “锤子才睡糊涂了,装疯卖傻!” 第39章 第35章 a:口语 腊月初二,早上。 里洪照例跑到工地上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县衙,坐在室内,一边烤火,一边拿出各村报来的黑名单,挨挨一二逐个过目。 他接连看了几张密密拢耸1的名字,发觉可疑人员,远比自己想象的多得多。他心中不快,唰地站起身来,歘声把名单摔到桌上,又啪的一掌,打在纸上,厉声骂道: “狗日的正县,啥鸡巴塌塌是纵块起哦2?没得一块好人。” 里洪把抠痒的抓抓?在手头,一个儿踱了一圈,觉得光是发火,还是等求于零3。于是又重新回到椅子康上,拿起黑名单,继续往下看。 里洪越看心头越紧,越看心头越火。只好把脑壳搁在椅子凴凴上4,闭上眼睛,冥思苦想。 红红的炉火,把房间照得亮亮堂堂。幕友推门进来,里洪抬起脑壳,恰遇一股寒风,把火塘灰尘吹起。里洪接连摌了几下。幕友一看事情不对,慌忙回头,把门掩上。 “你硬是求迷白眼,跑得哪合儿去整这半天哦?”里洪腾着脸色说道,“来,快点拿去看一下,这些都是底下报上来的。” “日你的瘟伤5,众么厚一度度6。”幕友把名单拿在手上,晃了一下,说,“求大块家的字,写他妈娘一饼粘7,担怕眼睛都要整花哦?” 幕友振振作作看着黑名单。里洪说,“如果把这些人通通给了8,你说这正县还有人不?” “你我都没有料到,情况居然是纵块起长起得。” “说啊又说,该背得几爷子胡皮日鬼(麻麻哄哄),总环9整些名字来应付了事哦?” -------------------- 1密密拢耸:密密麻麻。2啥鸡巴塌塌是纵块起哦:什么地方是这样子哦?3等求于零:无济于事。4凴凴:步奔切,方言读pēn。这里是名,靠背。5日你的瘟伤:呀!惊讶。6一度度:重了很高。7一饼粘:间距很小,挨得紧。8给了:砍了。9总环:纵横,胡乱。 “嫑得哇,还不而难得说。” “修城墙几天了,我发觉他们几大爷,一点不避水1。”里洪对那些粮长里长犯起疑心来,“昨天,徐家鼓羌缚槟质碌模就从来没得人嘘过风风2。” “不,这块事情不能怪他们。是我们大意了一点,没有引起重视。我记得秃顶子亲自说了的,当时我们还怪人家手伸得太长,这块里就管到那块里去……” “秃顶子将就。可是西门外前那几个,担怕就有点悬火了。” “是的,要靠他几块,肯定是控了吹3。他们这些人,都是以前的里长粮长。长期游走在官场和百姓之间,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把上头豁到,又把底下袒好,八方都抹平。”幕友把凳子移到火塘边上,坐了下来。“不过你要晓得,他们都有一块致命弱点,就是势利。只要多而不少给点啷啷,负责,听话得很。” “你是说……” “给点香饵。反正又背得你我两个包包头掏钱……” “要得,说毛求,等活路煞搁了,各人赏他们一半噜子4。” 幕友点了点头,又对里洪说道: “依我看来,这段时间,还是要码扁紧点5,千万放不得大水耙子。因为我们刚刚过来,地皮子没有踩热和,如果他们几爷子在底下逗耳朵耍抽扯6,就有可能作不严。” 说话间,门外差役大声叫道:“有人见!” “进来!”幕友拉开木门,一个身穿长衫,头戴斗蓬7的人,钻起脑壳8,走了进来。“秉报县太爷。”来人施了个拱手礼。 “讲。”里洪说。 “据小的暗中监视。”听口气,来者应该是个里长,“昨天,我发现了几个大明残余。” -------------------- 1避水:水为鼠的谐音,指猫捉鼠认真。2嘘过风风:通风报信。3控了吹:不起作用的话。4半噜子:拴在腰前半圆形的装币兜。5码扁紧点:监视。6耍抽扯:阳奉阴违。7斗蓬:斗笠,篾冒,可遮阳避雨。8钻起脑壳:与埋起脑壳相仿。 “啥子咹?”幕友唰声问道,“大明残余?” “对。他们在底下造谣惑众,擒二逛三1。看样子,想造反哩。” “哪几块?”里洪勃然大怒,“想造反?害怕怪得搞出来了!” “为首那个,叫曹兴发。这家伙脑壳铁得很,昨勾儿收工以后,他在县衙门口走来走去。背后蹄撇个2家伙,众么长,众么宽。”来者用手比了一下,“亮晃晃的,口口锋快,做起叫给哪个砍起的样样。” “昨勾儿的事了?”里洪联想起燕瓦些县衙里头闹撬狗儿,觉得有些斗扯3。“你咋今勾儿才来报告?” “回县太爷的话,昨勾儿收工太晚,我跟他坠起4的时候,已经多半夜了。料县太爷劳累一天,已经吹蒲打鼾,所以就没来打扰你了。”来者说道,“我不惊动他,是想看他还有哪些同伙,放长线,钓大鱼嘛……” “没有看错人吧?” “绝对没有。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他个子不高,身坯敦笃。走起路来,脚板比好多人翻得快。前些日子,他与大明残余张大炮,滴血为盟,打得火热,合得邦紧5。他手下很有一帮人,北门外前,许多村子,都有他的铁心逗伴儿6。他把人袒得好,处处宰得开,一帮帮穷光蛋,总是围在他勾儿后蹄转。正县这个地方,十处打锣,九处有他。一天到黑,到处扯朋势7。这家伙还有不少前科,曾经在飞花渡聚众伏击大西军。那回子,他跑得快,没有被捉到。躲避一阵回来以后,更见不像样子。扬武扬威,处处扯拐,根本不把县太爷放在眼睛头……” “还有其它把柄不?”里洪问。 “有。不仅劳动中偷工减料,出工不出力,还暗中与良补锅匠、徐青山这些残渣余孽,缠在一起。”来者故意掉了一个口味说,“其中,还有几个女的……” “啥子?”里洪颈项一伸,“女的……” “一个叫云三嫂,一个叫李幺姑,还一个是陈二嫂。要是他们一旦把人鼓动起来,只怕整来收不到龙口儿8。” -------------------- 1擒二逛三:调皮捣蛋。2撇:别,带。3斗扯:吻合。4坠起:跟随。5合得邦紧:合音各,搅得很紧。6铁心逗伴儿:铁杆朋友,铁杆粉丝。7扯朋势:闹事。8收不到龙口儿:无法收场。 “真?”里洪问道。 “老爷面前,龟儿娃娃说句白话。” 幕友随即就在黑名单上,把曹兴发、良补锅匠、徐青山、云三嫂、李幺姑、陈二嫂等人的名字,打上了勾勾。 “我看必须加点火色,来点牤实的1,给他一个三下箍2,趁早除掉,免得日后尽出杂阵……” “可以可以,”里洪整起耳朵,可来者尽奏曹兴发的本,一点不提那几个女子的话。“总环你说了算。” 里洪一句“你说了算”,虽然不痒不痛,却让来者有些作不严。大家闷了一气,戴斗笠的人才慢慢露出了脸面。嚯,原来这家伙是李茂盛。 “你说这里头……”幕友提示性地说道,“所像还有几个女的,嘎?” “嗯,有几个女的……” “好大了?”里洪楼垮垮的问道,“该背得得老来掐不动了?” “你才说得安逸,”李茂盛心里暗道,原来这个县太爷,跟我一厄尔3的,还是一个色狼。只要你贪这杯,那就好整,到时候一点不愁给你凴不拢4。“虽然素净,但嫩求得很。” “嫩求得很?”里洪吞了一包口水,“样份儿如何?” “有点起眼,一点没得塌头5。不光长得四戥6,红脸滴嘚儿,细皮嫩肉,前里的头发起卷卷末儿,还乖咪咪的,正来齐哩7。如果哈到手头,就怕服侍不住呀。” “啥子浪凶哦?你默到我像赵老二嚯,一哈哈儿就下赏8了。好久引过来,我招告一盘。”里洪心情激动,忘了耳朵还在流血,抬手搊帽时,不小心把伤口碰住了,顿时痛进了心里头。“啊哟喂……” 李茂盛逢迎拍马,急忙问道:“老爷耳朵生疮?” 里洪牙巴离起,没有说话。李茂盛又道:“生疮不误事,我有膏药。祖传秘方,随便好凶,包拿包捡,一火叫糊9……” -------------------- 1牤实:较重的。2三吓箍:沉重打击。3一厄尔:一样。4凴不拢:凴,步奔切,音凭。方言读pēn。拉不近关系。5没得塌头:无可挑剔。6四戥:戥不读děng,读téng,匀称,受看。7正来齐或正来味儿:旺盛期。8下赏:结束,完事。9一火叫糊:叫糊,也说叫子,灵验,一次搞定。 里洪眼睛一?,愤弹道1:“爬哦。少求得我说些。” “当真的,大老爷,不豁你,嫑默到我背得郎中……” 李茂盛长不醒,还想往下说,里洪骂道:“夹不到你的四个牙是不?” 日塔,李茂盛在散眼子2面前,平仄没有试到,舔勾子遭摆腿,整得侧边凉起,脸上青一灿白一灿,飞尴尬3: “这回又整肇了4,嫑得这块龟儿子,原来是块毛脸狗儿。妈依毛了5呻,二天还当得成求大关里长咹。滚你妈哟的,这张人皮,硬是太难披了。” 不过,李茂盛任职多年,遭县太爷日朗得悬眉搭眼,已是家常便饭。每回子遇到这种情况,他都像龟脑壳一样,把脸抓来揣起,所以还是回回过关。 -------------------- 1愤弹:发火。2散眼子:据说出自庄子人间事,不务正业的人。3飞尴尬:很尴尬。4整肇了:肇读臊,整错了。5毛了:音卯,出错,犯规。 b:普通 腊月初二,早上。 里洪照例跑到工地上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县衙,坐在室内,一边烤火,一边拿出各村报来的黑名单,逐个过目。 他接连看了几张密密麻麻的名字,发觉可疑人员,远比自己想象的多得多。他心中不快,唰地站起身来,歘声把名单摔到桌上,又啪的一掌,打在纸上,厉声骂道: “狗日的正县,什么地方是这样哦?没一个好人。” 里洪把抠痒的抓子拿在手上,一个人踱了几圈,觉得光是发火,还是不起作用。于是又回到椅子上,拿起黑名单,继续往下看。 里洪越看心里越烦,越看心里越火。只好把脑袋靠在椅子靠背上,闭上眼睛,冥思苦想。 红红的炉火,把房间照得亮亮堂堂。幕友推门进来,里洪抬起头来,恰遇一股寒风,把火塘灰尘吹起。里洪接连扇了几下。幕友一看事情不对,慌忙回头,把门带上。 “你真是,不像样。跑到哪里去耽搁这半天哦?”里洪腾着脸色说道,“来,赶紧拿去看一下,这些都是底下报上来的。” “哟喂,这么厚一度呀。”幕友把名单拿在手上,晃了一下,说,“丁点大块的字,写他妈娘这么密,担怕眼睛都要看花哦?” 幕友认认真真看着黑名单。里洪说,“如果把这些人通通砍了,你说这正县还有人么?” “你我都没有料到,情况居然是这样的。” “唉,该不会是几爷子不认真负责,胡乱整些名字来应付了事哦?” “也有可能。” “修城墙几天了,我发觉他们几大爷,一点都不认真干事。”里洪对那些粮长里长犯起疑心来,“昨天,徐家鼓羌父瞿质碌模就从来没有人提供信息。” “不,这个事情不能怪他们。是我们大意了一点,没有引起重视。我记得秃顶子亲自说了的,当时我们还责怪他手伸得太长,这个里就管到了那个里去……” “秃顶子不错。可是西门外边那几个,就难说了。” “是的,要靠他几个,肯定不行。他们这些人,都是以前的里长、粮长。长期游走在官场和百姓之间,早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把上头哄到,又把底下袒好,八方都抹平。”幕友把凳子移到火塘边上,坐了下来。“不过你要知道,他们都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势利。只要多少给点那个,肯定,听话得很。” “你是说……” “给点想头。反正又不是你我两个包包里面掏钱……” “要得,只要高兴了,等工程完工以后,每人赏他们一包包。” 幕友点了点头,又对里洪说道: “依我看来,这段时间,必须要监视紧一点,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了。因为我们刚刚过来,情况没有摸清楚。如果他们几爷子在底下阳奉阴违,就有可能无法驾驭。” 说话间,门外差役大声叫道:“有人见!” “进来!”幕友拉开木门,一个身穿长衫,头戴斗笠的人,埋着脑袋,走了进来。“秉报县太爷。”来人施了个拱手礼。 “讲。”里洪说。 “据小的暗中监视。”听口气,来者应该是个里长,“昨天,我发现了几个大明残余。” “你说什么?”幕友立即问道,“大明残余?” “对。他们在底下造谣惑众,调皮捣蛋。看样子,想造反哩。” “哪几个?”里洪勃然大怒,“想造反?他妈的,怪了!” “为首那个,叫曹兴发。这家伙脑壳很铁,昨天收工以后,他在县衙门口走来走去。背后头藏个家伙,这么长,这么宽。”来者用手比了比,“亮晃晃的,口口锋快,做起就要给人砍起的样子。” “昨天的事了?”里洪联想起前天晚上,县衙里面闹小偷,觉得有些吻合。“你怎么今天才来报告?” “回县太爷的话,昨天收工太晚,我跟随他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料县太爷劳累一天,已经休息,所以没来打扰你了。”来者说道,“我不惊动他,是想看他还有哪些同伙。放长线,钓大鱼嘛……” “没有看错人吧?” “绝对没有。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他个子不高,身材魁梧。走起路来,脚板比很多人翻得快。前些日子,他与大明残余张大炮,滴血为盟,打得火热,绞得很紧。他手下很有一帮人,北门外边,许多村子,都有他的铁杆朋友。他把人袒得好,一帮帮穷光蛋,总是围在他屁股后头转。正县这个地方,十处打锣,九处有他。一天到晚,到处闹事。这家伙还有不少前科,曾经在飞花渡聚众伏击大西军。那一次,他跑得快,没有被捉住。躲避一阵回来以后,愈加不像样子。扬武扬威,根本不把县太爷放在眼睛里面……” “还有其它把柄么?”里洪问。 “有。不仅劳动中偷工减料,出工不出力,还暗中与良补锅匠、徐青山这些残渣余孽,绞在一起。”来者故意掉了一个口味说,“其中,还有几个女的……” “什么?”里洪颈项一伸,“女的?” “一个叫云三嫂,一个叫李幺姑,还一个是陈二嫂。要是他们一旦把人鼓动起来,只怕整来无法收场。” “真?”里洪问道。 “老爷面前,龟儿娃娃说句白话。” 幕友随即就在黑名单上,把曹兴发、良补锅匠、徐青山、云三嫂、李幺姑、陈二嫂等人的名字,打上了勾勾。 “我看必须严加看管,来个重拳,给他一个沉重打击,趁早除掉,免得日后尽出杂阵……” “可以可以,”里洪张起耳朵,可来者尽奏曹兴发的本,一点不提那几个女子的话。“你说了算。” 里洪一句“你说了算”,虽然不痒不痛,却让来者有些为难。大家闷了一阵,戴斗笠的人才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了脸面。嚯,原来这家伙是李茂盛。 “你说这里面……”幕友提示性地说道,“所像还有几个女的,嘎?” “嗯,有几个女的……” “好大了?”里洪迫不及待问道,“不会是老来掐不动了吧?” “肯定不是,”李茂盛心里暗道,原来这个县太爷,跟我一样,还是一个色狼。只要你贪这个,到时候一点不愁给你搞不到一块。“虽然素净,但嫩得很。” “嫩得很?”里洪吞了一包口水,“样子如何?” “非常出众,无可挑剔。不光长得匀称,桃红水色,细皮嫩肉,还乖咪咪的,生理旺盛。如果弄到手里,只怕你难于应付呀。” “哪有那么厉害哦?你以为我像赵老二嚯,一会儿就完事了。你什么时候带过来,让我试一试。”里洪心情激动,忘了耳朵还在流血,抬手扶帽,不小心碰住伤口了,顿时痛进了心里头。“啊哟喂……” 李茂盛逢迎拍马,急忙问道:“老爷耳朵生疮?” 里洪歪起嘴巴,没有说话。李茂盛又道:“生疮不误事,我有膏药。祖传秘方,保证一次搞定……” 里洪眼睛一?,骂道:“爬哦。” “真的,大老爷,不骗你,不要以为我不是郎中……” 李茂盛还想往下说,里洪火了:“闭不到你的嘴是么?” 李茂盛在素质底下的人面前,性格没有试到,拍马屁拍错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非常尴尬: “这次又整错了,不知道这个龟儿子,原来是个毛脸狗。犯讳了,以后还当什么里长咹?滚他妈哟的,这张人皮,真的太难披了。” 不过,李茂盛任职多年,遭县太爷谩骂,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每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他都像奴才一样,把脸抓来揣起,所以还是次次过关。 第40章 第36章 a:口语 “刘厨子,探另1烧点开水来!壶壶头的水那气就疲了2,茶都泡不起。” “稍等一合儿,水都起泥鳅眼(焌边边)了,马上就开。” 幕友掩上木门,回到了凳子康上,里洪问:“这块人,你觉得如何?” 幕友说:“在所有里长之中,应该是最作劲的一个。” 里洪又问:“此话怎讲?” “你看往天,人家带我们到处去找人,脚板都跑大了,始终没有说过一个热嗻3。维修城墙,他带来的人最多,进度也是最快。你老爷吩咐的每一件事情,他都努力去做,而且率先完成。”幕友晓得李茂盛手头,掌握得有女人情况。他也想接点撒花儿4享用。所以就在里洪面前,竭力举荐李茂盛。“这几天,他又替我们做了好多事情,就连其他村子的情况,也在暗中帮我们监视。燕勾儿,昨勾儿,今勾儿,他又把大明那些残余分子给我们讲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我们省了很多力气。光凭这几件事情,其他里长粮长,没得一块独得住他5,真正杀杠。” “是哇。我们突头突脑走拢这儿间,要不是有他这些人,我们连魂头都摸不到。”里洪说,“不过,我看他也是一个扯谎板儿。十有八九是想借刀杀人。” “就算他扯谎也罢,借刀杀人也罢,都无所谓了。眼下这种情况,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没得野心的人,往往不来凴7我们。有点野心,未必是坏事。总环把他防到就对了。” “要不纵块吧,你试手胎他6一下。作作鼓鼓给他一点权力,让他丢坨撒手8给我们卖命。” 里洪看了幕友两眼,还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幕友猜不透里洪心理,就拿一双眼睛,把里洪紧紧盯到。 “一块事情……”里洪疑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我要提醒你嚯。 -------------------- 1探另:重新。2疲了:温度低了。3热嗻:不高兴的语气。4撒花儿:丢弃的。5独得住:比得过。6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7胎:掂量,探口气。8丢坨撒手:没有牵挂。 “啥子事咹?”幕友见里洪突然严肃起来,默到10自己出面过于多了点,或者做错了事情。便把脑壳偏起,又连同上半截身子往后一撼?,诧乎乎地说道,“老爷明示。” “哪怕你沕在心头不奓腔,我早就晓得你娃娃爱贪那一杯。而且,还喜欢插沕水钓?。” 里洪是个老师傅,一看眼神,就晓得幕友壳壳儿不脱1。可飞花渡那折事情整得太肇了,他脑髓2都差点失悔干。事后把细一想,龟儿子好多事情,都整日霉在那杯康上3。走拢正县以后,里洪起心要收拣一下,哪晓得李茂盛又来吊他口味,把他逗得痒舒舒的。 李茂盛一走,里洪权衡了一下。目前形势严峻,而自己已经沉迷在里面不能自拔,如果幕友再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只怕要误大事。幕友本身是个老滑透,会偷嘴,也会抹嘴。弄得不好,他在底下悄悄把太事做了,自己都还嫑得。所以他一反常态,先把幕友说来障到4: “你我两个都是男人,不说我也理解。但是,地皮子没有踩热和之前,还是干不得……” 搞求半天,原来里烧火儿说的是那块事情。幕友悬吊吊的心头,嘚儿声落了下去。 “求劳呐,硬把我啭得稀烂。你说起来呻,我不而逮到就扇盒盒儿?”幕友站起身来,跩了几步,又接着说道,“我贪是贪,但看得到机势,啥子时候干得,啥子时候干不得。你看这几天,来了浪多女娃子,还有几个起码有七八分姿色。我该没有下过手呗?你说是背得吧……” “算你娃娃懂得起。不过你也嫑着急。你我两个,又背得胡子底下接饭吃的关系。等我站稳了脚跟,负责给你整几个回来。将就你我两个的家属都还没有撵起来,依你去掽5她十块八块也旦得求不腾6。要耍,就一回是一回的耍。耍一料了,整得欠兮兮的,对求啊嗻。” 幕友嘻嘻一笑,说:“反正听你安排。” -------------------- 10默到:以为。?撼:向后斜着腰。?沕水钓:沕读密,鱼竿不露出水面的一种钓鱼方式。1壳壳儿不脱:完全一样。2老髓:读脑许。3康上:上面。4障到:用反话或刺激性的话让对方接受。5掽:音pàng或kuàng,碰。6旦得求不腾:无所谓。 “安排?豁他们嚯,难喊一火,负责叫那些女娃子呀,二婚嫂呀,几下把你挼粑1。” “你硬说得悬火2。” “管他悬不悬火,先给你一个任务。早点子把那几块有些姿色的给我忧紧点3。免得到时候瞎鸡公儿爪米头子,这儿又啷不到是儿又网不到4。” “你不担心我抢生意咹啧?” “你?量你娃娃没得那块出息。” “你不担心,我倒担心起来。”幕友重新回到凳子康上,一本正经,说,“这段时间,尽替你出面,时间长了,恐怕不咋娘对5。现在你身体好了,我也应该退到幕后去了。” “问题不大,反正这儿间没得人认得到你。县丞他们不日就到,人员一齐(到齐),你自然就轻松了。”里洪端起茶杯,啄了6一口,也正二八斤说道:“徐家鼓强槭虑椋你看咋整咹?” “徐家沟氖虑槟值锰大了。”幕友担心说,“整个村子都烧完了,弄得不好要激起民愤。” “所以我心头很不踏实。”里洪说,“这块把总还不而,锤子名堂没得。就打主意要纵块做,也该讲点艺术吧。既要得到我们的目的,又不能让底下的虾娃儿些察觉噻。” “呦喂,他哪有这个水平吧?一天到黑,浮面面跑,尽整些塞边打网的事情7。该过筋过脉的时候,反而夺嘣嘣8,摆摊子9。不仅一路到头敞口猋,甚而至于还公开呐喊,就是县太爷喊干的,哪个又敢爪子咹?” “龟儿子,一点没得牌子!守到我就打求得燃火,还把我抬起出来。” “你还嫑得哦,讲就10日壳子,说白话,日漏生意就有他。把烧酒喝到兴头上的时候,奓几一张逼嘴,只图压得昂,乱求起表态。如果在他侧边杵起?,手手叫把你整来车不转?。我硬是一点见求不得他。” 把总方过幕友,幕友直见间祸?。 -------------------- 1挼耙:折腾。2悬火:离谱,不保险。3忧:纠缠。4啷、网:找。5不咋娘对:不对。6啄:喝。7塞边打网:鸡毛蒜皮,无关紧要。8夺嘣嘣:捅娄子。9摆摊摊:制造矛盾。10讲就:经常。?他在侧边杵起:有他在。?车不转:没有余地。?间祸:打小报告。 “这回子惹众不大个活臊1,回来淡淡微微歘2他几句,他就发发倒气,摔杯子打茶碗。说啥子‘村子里头尽是茅草房,火一熛就轰轰轰的燃起来了,哪个都嫑得要整浪么凶’。随便咋说,头班头手,也不该来得状么陡噻3。再憨的人都晓得,码不干的事情要省到省到4的来。你看,就他嫑得嗲。朝廷还不而,嫑咋选这种人哦?敢说,随便哪里,闭到眼睛牵个出来,都比他港5。” “我是有那个权利呻,那气把他贬了。”里洪想了想,说,“现在挽不回来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还是喊他一路,马上把曹兴发、良补锅匠、徐青山这几个老果果,以及徐家沟亩十几个麻麻鱼,一起给我抓起来。天黑以后,通通幺到落魂桥去。记到,除了几块女的,一个也不放抹,全部?敞6。” “你的意思,要把他们一起……” “割了7。” 里洪说到“割了”二字时,故意把手板打直,做成刀型,在脖子上来回锯了几下。 “猛颠颠8,掐头头,彻底防患于未然。” “纵块一来,还有人敢干活闹9,我就拜信求得10。”虽然幕友赞成这种做法,但他担心把总办事不力,“光是?把总的东西有点烫哦?。” “是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光喊他去,肯定要整拙火?。”里洪说,“这些事情,我又不好出面。只有你,亲自带几个差役去督倒他。” “我?” “对。反正要做来疤疤都不留一个,绝不能让其他搅屎扛些?有半点察觉。” 幕友想了想,把嘴壳子支到里洪耳朵边,轻声说道:“你看纵块对不?行事之前,让所有人都换上明军服装。再把时间选在打麻虾眼的时候,既要让人看出是明军干的,但又不咋娘看得清楚人的面容。” ------------------ 1活臊:失策,错误。2歘:批评。3陡:烈。4省到:试着。5港:强。6?敞:杀了。7割了:割读给,杀了。8猛颠颠:猛读mong,割。9干活闹:胡闹。10拜信求得:不信。?光是:可是。?烫:虚伪,不实在。?拙火:惹出麻烦,不冷人满意。?搅屎扛:调皮的人。 “你娃娃的脑壳,当真打得开调。连我都还没有想到儿康上1去……” “反正再憨也憨不到他一半。” 两人说拢半中腰,刘厨子含起烟锅巴,提着开水走了进来。两人贵兮折板,又把杯子推到刘厨子面前。 刘厨子张巴,没警各得把水参蒲了,整得一桌子水水滴嘚儿,还差点把花名册打湿。 “管求他了2,二回子注意到就对了。” 虽然幕友说话比较落版,可刘厨子却不好意思。他红着脸,抹干桌子,喳个儿退了出去。 ------------------ 1康上:上面。2管求他了:不要紧,没什么。 b:普通 “刘厨子,重新烧点新鲜开水来!水壶里面的水泡不起茶了。” “稍等一会儿,水都响了,马上就沸腾。” 幕友掩上木门,回到了凳子上。里洪问:“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幕友说:“在所有里长之中,应该是最卖力的一个。” 里洪又问:“此话怎讲?” “你看往天,他带我们到处找人,脚板都跑大了,始终没有提过任何条件。维修城墙,他带来的人最多,进度也是最快。你老爷吩咐的每一件事情,他都努力去做,而且率先完成。”幕友知道,李茂盛手里,掌握有几个女子的情况。他也想从中沾光。所以就在里洪面前,竭力举荐李茂盛。“这几天,他又替我们做了很多事情,就连其他村子的情况,也在暗中帮我们监视。前天,昨天,今天,他又把大明的残余分子,给我们讲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我们省了很多力气。光凭这几件事情,其他里长粮长,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真的不错。” “是哇。人生地不熟,要不是有他这种人,我们连头绪都理不到。”里洪说,“不过,我看他也是一个撒谎的人。十有八九是想借刀杀人。” “就算他撒谎也罢,借刀杀人也罢,都无所谓了。眼下这种情况,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没有野心的人,往往不会主动来讨好我们。有点野心,未必就是坏事。只要随时把他提防就行了。” “要不这样吧,你试探他一下。名正言顺给他一点权力,让他毫无顾忌,一心一意给我们卖命。” 里洪看了幕友两眼,还想说点什么,可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幕友猜不透里洪心理,就拿一双眼睛,把里洪紧紧盯着。 “一个事情……”里洪疑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我要提醒你嚯。 “什么事情?”幕友见里洪突然严肃起来,以为自己出面过于多了点,或者做错了什么事情。便把脑壳抬起,又连同上半截身子往后一偏,诧愕地说道,“老爷明示。” “哪怕你藏在心里面,从不表露,但我也知道你爱贪那杯。而且,还喜欢独来独往,不让别人知道。” 里洪是个老师傅,一看眼神,就知道幕友跟自己都是那号人。可飞花渡那件事情整得太没水平了,他脑髓都差点失悔干。事后把细一想,很多事情,都整栽在那事上面。到了正县以后,里洪起心要收拣一下。谁知李茂盛又来引诱他,把他逗得痒痒的。 李茂盛一走,里洪权衡了一下。目前形势严峻,而自己已经沉迷在里面不能自拔,如果幕友再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只怕要误大事。幕友本身是个老滑透,会偷嘴,也会抹嘴。弄得不好,他在底下悄悄把事情做了,自己都还蒙在鼓里。所以他一反常态,先给幕友划了一条红线: “你我两个都是男人,不说我也理解。但是,椅子没坐热和之前,还是不能乱来……” 幕友听了一阵,原来里洪说的是那个事情。幕友悬吊吊的心头,嘚儿声落了下去。 “哟喂,把我贬来分文不值。听你那个口气,就像我真要把它当饭吃一样是么?”幕友站起身来,跩了几步,又接着说道,“我贪是贪,但知道什么时候干得,什么时候干不得。你看这几天,城里来了好几个,起码有七八分姿色。我该没有下过手呗?你说是不是吧?” “算你娃娃知趣。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你我两个,又不是胡子底下接饭吃的关系。等我站稳了脚跟,负责给你找几个回来。将就你我两个的家属都还没有来,依你去碰她十块八块也无所谓。” 幕友嘻嘻一笑,说:“反正听你安排。” “安排?哄他们嚯,难喊一夜,负责叫那些女娃子呀,二婚嫂呀,把你弄得服服帖帖。” “你说得太离谱了。” “管他离不离谱,先给你一个任务。早一点把那几个有些姿色的给我看管紧点……” “你不担心我抢生意?” “你?量你娃娃没那个出息。” “你不担心,我倒担心起来。”幕友再次回到凳子上面坐了下来,一本正经说道,“这段时间,尽替你出面,时间长了,只怕不好。现在你身体好了,我也应该退到幕后去了。” “问题不大,反正这里没有人认识你。县丞他们不日就到,人员到齐,你自然就轻松了。”里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徐家鼓歉鍪虑椋你看怎么办?” “徐家沟氖虑槟值锰大了。”幕友担心说,“整个村子都烧完了,弄得不好,会激起民愤。” “所以我心里头很不踏实。”里洪说,“这个把总也是,一点不动脑筋。就打主意要这样做,也该讲点艺术吧。既要得到目的,又不能让底下的虾娃儿些察觉噻。” “呦喂,他哪有这个水平吧?一天到黑,浮面跑,尽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该过筋过脉的时候,反而捅娄子,制造矛盾。不仅一路到头狂妄自大,甚而至于还公开呐喊,就是县太爷喊干的,谁敢怎么样?” “龟儿子,不动脑筋!本来我就搞得很为难,还把我暴露出来。” “你还不知道哦,经常捏造事实,编白话,撤台就有他。把烧酒喝到兴头上的时候,张开一张嘴巴,乱表态。如果你在他旁边,往往把你搞得很尴尬。简直不喜欢他。” 把总刻薄过幕友,幕友直见说他坏话。 “这次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回来稍微提了一下,他就发脾气,甚至摔杯子扔茶碗。说什么‘村子里面尽是茅草房,火一惹就燃起来了,谁也没有估计到会整得那么严重’。随便怎么说,头班头手,也不该来得这么烈噻。再傻的人都知道,没有把握的事情,要试探着来。你看,就他不知道。朝廷也是,为什么要选这种人嘛?敢说,随便哪里,闭着眼睛牵个出来,都比他有水平。” “我是有那个权利的话,早把他贬了。”里洪想了想,说,“现在挽不回来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还是喊他一路,马上把曹兴发、良补锅匠、徐青山这几个家伙,以及徐家沟亩十几个麻麻鱼,一起给我抓起来。天黑以后,通通吆到落魂桥去。记住,除了几个女的,一个也不放过,全部……” “你的意思,要把他们一起……” “割了。”里洪把手板打直,做成刀型,在脖子上来回锯了几下。 “斩草,除根,彻底防患于未然。” “这样一来,还有人敢胡闹,我就不信。”虽然幕友赞成这种做法,但他担心把总办事不力,“可是把总的能力,你又不是不知道,百分之百要出问题。” “是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光喊他去,肯定要捅娄子。”里洪说,“这些事情,我又不好出面。只有你,亲自带几个差役去督促他。” “我?” “对。反正要做来疤都不留一个,绝不能让其他调皮将有半点察觉。” 幕友想了想,把嘴巴支到里洪耳朵边,轻声说道: “你看这样对么?行事之前,让所有人都换上明军服装。再把时间选在麻麻黑的时候,既要让人看出是明军干的,但又不怎么看得清楚大家的面容。” “你娃娃的脑袋瓜子,还真转得过弯呢。连我都还没有想到……” “反正再憨也憨不到他一半。” 两人正在商议,刘厨子含着烟杆,提开水走了进来。两人随即闭嘴,并把杯子推到了刘厨子面前。 刘厨子冒失,不小心把水加漫了,整得一桌子是水,还差点把花名册浇湿。 “没事,下次小心点就对了。” 虽然幕友帮他解了围,可刘厨子不好意思。他红着脸,抹干桌子,自己退了出去。 第41章 第37章 a:口语 在流沙堰村子的劳动工地上,有一棵大槐树。叶子早掉完了,只有几枝寄生包,挂着黄噼呀黄噼呀1的小叶儿,在冷风中轻轻摇动。 时间过得很慢,肚皮都饿扁啊2了,才挨方3小晌午。 就在大家都整得蔫疲打像的时候,槐树侧边,悄悄摛出个头来。他一双眼睛左右看了一番,没有军兵注意,才慢慢露出了身子。 这个露出身子的人,是良补锅匠。 他轻手轻脚走了几丈开外,被一个军兵发现了。他怕惹出麻烦,随手抓起扁担,挑起辣嗨嗨的担子4,上了新砌的城墙。 在一人多高的城墙康上,良补锅匠找到了曹兴发。 “良补锅匠。”曹兴发警觉地把周围看了一下,说,“你咋跑到这儿间来了?” “找你吧。”良补锅匠说,“我四到处都把你寻高5了。” “你们那边如何吧?” “看到嫑说了,早就倒求一堆堆。” “我们这边还不而,一满都整开叫6了。” 两人说着话,曹兴发突然嘘了一声。良补锅匠调头一看,是徐家沟男烨嗌剑哭兮兮地走了过来。 “曹二爸,良补锅匠吔。” “兄弟,”曹兴发急忙问道,“你是咋喽?” “说不得,我们挨惨了。先目头徐跛子带信来说,我们将将个儿进城,军兵就在村子头行凶。”徐青山说,“不仅抢了我们的财物,杀了七十多岁的徐家总老辈子徐顺武和孤人陈瞎子,还放火烧了村子……” “啥子咹?”曹兴发猛然一惊,“烧了村子?” “二天回去,”徐青山说,“我们把揽里去住吧?” -------------------- 1黄噼呀:噼呀,快读拼合,pià,黄而干枯。2扁啊:快读拼合。3挨方:接近。4辣嗨嗨的担子:沉重的担子。5寻高(交):找遍。6整开叫:喊恼火,受不了。 “他妈的,”良补锅匠把拳头一捏,“众么歹毒啊?” 徐青山说:“是众么歹毒吧。” 曹兴发睖着眼睛,咬牙切齿骂道:“龟儿子军兵些。” 良补锅匠说,“看来硬要把我们逼反呐。” 徐青山说:“我们已经没得心思维修城墙了。” “算了,先不要冲动,等我找兄弟伙些商量一下。”曹兴发说,“刚才马子山命下一个哥们儿,过来嘘过风。他们准备鸡瓦西,半夜时儿行动。要不,我们一齐……” “对。”良补锅匠说,“出去再想办法。” 曹兴发他们几个正在说话,突然前方工地上异动起来。紧接着,又传来尸声哇气的求饶声。三人贵兮放下活路,伸起脑壳看了看。 良补锅匠说:“看到没有?他们正在打人,可能整得有点凶!” 徐青山骂道:“狗娘养的,太不像话了。” 曹兴发气愤地说:“走,我们过去看一盘。” 三人抓起扁担,跳下城墙,没走几步,又听见有人高声呐喊说: “呦喂……打不得喽!打不得喽!先人儿子唉1,打不得喽……” 三人顺着城墙,走过火砖堆堆,跑到前面一看,几个军兵正在毒打一老一少。曹兴发上前一问,才知这是西门高埂子村的劳动场地。约有五六十个民工。其中一个刘姓大爷,六十多岁,负责转运火砖。他天不亮就干起,一直没有休息过。小晌午时,刘大爷豆子懂块的虚汗,从命宝上冒了出来,接着脚杆一软,摔到地上。恰巧就在这时,把总带着两个军兵过来,把他看见了。把总不问青红皂白,提起来就用鞭子猛抽。 刘大爷抱着脑壳,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十二岁的孙子刘毕啊嘴儿,见爷爷遭受毒打,跑过来跪在地上,不断求情。可是,刘毕啊嘴儿的哀求,不仅没有让把总住手,反而同样挨了一顿家伙,还要罚他限时搬运一百块火砖。 把总太歹毒了,完全不像人生父母养的。砌城墙的砖,又宽又厚,浪么小的娃儿儿子,咋个儿拿得起嘛?民工们忍无可忍,嚎盘2起来。 ------------------- 1先人儿子唉:儿音er,口语,先人唉。2嚎盘:吼闹。 曹兴发站上前去,质问说:“凭啥子打人?” 把总恶狠狠地说道:“龟儿子偷懒,打死他活该。” “我问你,饭没有吃饱一顿,水没有喝过一口,搬了浪么多砖,这是偷懒吗?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干众么重的活路,这是偷懒吗?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背浪么多沙子,被你们整来磨成这块样样,这是偷懒吗……”曹兴发指着把总,大声吼道,“我肯信你们的眼睛挖给狗戴起啦?饿起肚皮给你们卖命,还被打得皮开肉绽。” “摸到你们的良心想一下吧,如果是人,能干出这些不成天亮的事来吗?”大路不平旁人钏,良补锅匠也在一旁帮腔吼道,“积点阴德吧,杂种唉。” “妈那个逼。”把总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想扎芽嚯1?” “你说扎芽就扎芽。”曹兴发叫把总整欠毛了2,“滚你妈哟的!” “大胆叼民,”把总把手中鞭子一甩,“反了是不?” “反啧?”徐青山那气3就把火熰起了,他唰声跳起出来,恨不得一把就将把总的脑壳给他?下来。“反也是你们逼的。” “铺盖上的虱子,把铺盖拱翻了我就拜信求得。给我打!给我打!” 把总一声大吼,侧边两个军兵就往曹兴发他们塳来。但曹兴发他们可不是吃素的。曹兴发唰声上前,一把捏住把总手腕,用力一扳,把总喊痛,穿筋跶到退到远处。良补锅匠也是体大力大,扁担一甩,军兵砰他不拢。 徐青山见把总蔫劲了,正弓腰去扶刘大爷,谁知侧边军兵挥刀扑来。曹兴发眼快手快,当声一脚,环起踢来,那军兵应声倒地。 军兵起来后又与侧边军兵联手冲杀过来,曹兴发三人见势不妙,贵兮甩开扁担,几法式就把两个军兵打得弱弱儿败。后面把总见曹兴发他们功夫了得,立马招来几个军兵,按倒4三人糊起来乱砍。曹兴发三人不敢硬拼,左右周旋。周围民工,纷纷闪到一旁。 正当高埂子村的民工们,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些跑得飞快的军兵和他们手中的刀枪身上时,突听城墙康上,一声大吼: “官逼民反,跟我冲啊!” ------------------- 1扎芽:反抗。2欠毛了:冒火了。3那气:早就。4按倒:认定。 曹兴发他们以为把事情闹大了,殊不知是距他们不远的另外几处工地上,民工们也与军兵打斗起来。 喊话的人,就是聚友堂堂主张大炮。 张大炮一声大吼,便与十几号壮汉一起,冲到混乱的人群中,竭力挡住赶来增援的军兵们。不久,城墙内外,到处骚动起来。两三千个民工纷纷举起锄头扁担,刚才那些不可一世的军兵,很快就被义愤填膺的民工们轰退了。 张大炮火上浇油,民工们牵起索索1,往县衙冲去。 曹兴发他们回头找到刘大爷,安慰几句后,也汇入了冲往县衙的人群中去。 县衙门口,衙役掞2了一条石灰线线,民工们尽都围在线线之外。 维修城墙短短三天,磨死了几十人。还把徐家故多户人的房屋化为灰烬。张大炮吼着要知县大人给个说法。可大家等了半天,没有一个当官的出面解释。于是,民工们就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号子:“县大老爷,出来!县大老爷,出来!” 县衙门口,场面渐渐混乱起来。四五十个军兵站在线线前里,横着长枪,挡住民工,不许前行。李茂盛与大水、红瓦两村的里长,生害怕“里长”就遭贬3来丢了,高矮要跳起出来绷劲仗,?干腰落4。 他们当中,又头数李茂盛跳得嘚儿圆,特别谄尖5,干挣6得要命: “就齐儿,就齐儿7!随便哪个,不准过去!不准过去!” 李茂盛拼命打帮帮锣,嘴糟8不说,还当歉耳子9。明明大家情绪就很激动,他偏偏叫甩开膀子,推这块推10那块,闹得憨展劲。哪晓得聚友堂黑衣大汉嗖儿声上前,提着他的领口,接连扇了他几个耳光。李茂盛神得没有回过来,又被黑衣大汉咚声提来甩到前里。接着就有许多石头瓦渣,劈脑壳给他掟了上去。大水、红瓦两村的几个吼班儿,见李茂盛成了挨打壳儿,贵兮躲到后蹄,夹到四个牙,连蚊子声声都不敢有了。 ------------------- 1牵起索索:一个接一个。2掞:撒,划。3贬:扁啊的快读拼合,撤职。4?干腰落:管闲(寒)事。5谄尖:讨好别人(这里是衙役、军兵)。6干挣:积极过于。7就齐儿:儿音er,截止线。8嘴糟:不该说话却要发言,而且伤害另一方。9歉耳子:假精灵,被人讨厌。10推:音潮。 李茂盛被民工们打了一脑壳青头儿包,吐了一脸霉口水,整成了神头儿1。这下他才后悔起来:“妈依我硬是长不醒呐。这些胎狗儿事情2咋干得嘛?关我求事咹啧,居然傻拙拙的,寻些虱子在脑壳上爬……” 在人群中,一直没有声气颠颠的陈纸匠和张端公,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绕个圈子,悄悄咪咪往县衙后院外前走去。 他们抵拢后院外前围墙脚下,正好有根扦担髟谇缴希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扦担爬了上去。墙内同样有根扦担,他们又顺着扦担滑进了院子。 可陈纸匠和张端公刚刚进入院子,却见几个黑衣人,突然从对面按了过来。两人大吃一惊:日塌3了,担怕要粉4! 陈纸匠和张端公正想车到侧边去,不料几个黑衣人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从侧边一趟跑过,翻墙而去。 两人报仇心切,飞也似的跑到里洪房间,砰声踢开木门,伸起脑壳一找,里洪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早就出脱了5。 陈纸匠和张端公见此情形,方才如梦初醒。 里洪正是拿给刚才几个黑衣人把他给了6,二人晚了一步。陈纸匠回过头来,发现幕友躲在隔壁房间里,困身打抖。 “算了吧,打酒只找得提壶人。”张端公说,“这年头,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陈纸匠寻7了一下,才与张端公一起转身而去。 ------------------- 1神头儿:狼狈相。2胎狗儿事情:蠢事。3日塌:糟糕。4担怕要粉:可能完了。5出脱了:完了。6给了:杀了。7寻:这里读xin,犹豫。 b:普通 在流沙堰村子的劳动工地上,有一棵大槐树。叶子早掉完了,只有几枝寄生包,挂着蔫虚蔫虚的小叶儿,在冷风中轻轻的摇动。 时间过得很慢,肚子都饿扁了,还没到中午。 就在大家都整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槐树侧边,悄悄伸出个头来。他一双眼睛左右看了一番,没有军兵注意,才慢慢露出了身子。 这个露出身子的人,是良补锅匠。 他轻手轻脚走了几丈开外,被一个军兵发现了。他怕惹出麻烦,随手抓起扁担,挑起沉重的担子,上了新砌的城墙。 在一人多高的城墙上面,良补锅匠找到了曹兴发。 “良补锅匠。”曹兴发警觉地把周围看了看,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找你噻。”良补锅匠说,“我把周围一转都寻遍了。” “你们那边如何吧?” “别说了,早就累倒许多人。” “我们这边也一样,都喊受不了。” 两人说着话,曹兴发突然嘘了一声。良补锅匠调头一看,是徐家沟男烨嗌剑含着眼泪走了过来。 “曹二爸,良补锅匠吔。” “兄弟,”曹兴发急忙问道,“你这是怎么喽?” “哟喂,我们挨惨了。刚才徐跛子带信来说,我们将将进城,军兵就在村子里面行凶。”徐青山说,“不仅抢了我们的财物,杀了七十多岁的徐家总老辈子徐顺武和孤人陈瞎子,还放火烧了村子……” “什么?”曹兴发猛然一惊,“烧了村子?” “等几天回去,”徐青山说,“我们把哪里去住吧?” “他妈的,”良补锅匠把拳头一捏,“这么歹毒啊?” 徐青山说:“是这么歹毒吧。” 曹兴发睖着眼睛,咬牙切齿骂道:“龟儿子军兵些……” 良补锅匠说,“看来真要把我们逼反呐。” 徐青山说:“我们已经没有心思维修城墙了。” “算了,先不要冲动,等我找兄弟伙商量一下。”曹兴发说,“刚才马子山命下一个朋友,过来嘘过风。他们准备今天晚上,半夜行动。要不,我们一齐……” “对。”良补锅匠说,“出去再想办法。” 曹兴发他们几个正在说话,突然前方工地上异动起来。紧接着,又传来惨厉的求饶声。三人赶紧放下活路,伸起头来看了看。 良补锅匠说:“看见没有?他们正在打人,可能整得有点凶!” 徐青山骂道:“狗娘养的,太不像话了。” 曹兴发气愤地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三人抓起扁担,跳下城墙,没走几步,又听见有人高声呐喊说: “呦喂……打不得呀!打不得呀!先人唉,打不得呀……” 三人顺着城墙,走过火砖堆,跑到前面一看,几个军兵正在毒打一老一少。曹兴发上前一问,才知这是西门高埂子村的劳动场地。约有五六十个民工。其中一个刘姓大爷,六十多岁。他天不亮就开始转运火砖,一直没有休息过。临近午时,刘大爷豆子大个的汗珠子,从额楼上冒了出来,接着两腿一软,摔到地上。恰巧就在这时,把总带着两个军兵走来把他看见了。把总不问青红皂白,提起鞭子就是一阵猛抽。 刘大爷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十二岁的孙子刘扁嘴儿,见爷爷遭受毒打,跑过来跪在地上,不断求情。可是,刘扁嘴儿的哀求,不仅没有让把总住手,反而同样挨了一顿家伙,还罚他限时搬运一百块火砖。 把总太歹毒了,完全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砌城墙的砖,又宽又厚,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拿得动嘛?民工们忍无可忍,吼闹起来。 曹兴发站上前去,质问说:“凭什么打人?” 把总恶狠狠地说道:“偷懒,打死他活该。” “我问你,饭没有吃饱一顿,水没有喝过一口,搬了那么多砖,这是偷懒吗?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干这么重的活,这是偷懒吗?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背那么多沙子,被你们弄得这么造孽,这是偷懒吗……”曹兴发指着把总,大声吼道,“你们的眼睛挖到狗眼上去啦?饿着肚子给你们卖命,还被打得皮开肉绽。” “摸着你们的良心想一下吧,如果是人,能干出这些不成天亮的事来吗?”大路不平旁人铲,良补锅匠也在一旁帮腔吼道,“积点阴德吧,杂种唉。” “妈那个逼,”把总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想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曹兴发叫把总惹毛了,“滚你妈哟的!” “大胆叼民,”把总把手中鞭子一甩,“反了是不?” “反又怎么样?”徐青山早就把心里的火逼起了,他唰声跳出来,恨不得一把就将把总的脑壳给他拧下来。“反也是你们逼的。” “铺盖上的虱子,把铺盖拱翻了我就不信。给我打!给我打!” 把总一声大吼,旁边两个军兵就往曹兴发他们冲来,但曹兴发三人也不是吃素的。曹兴发唰声上前,一把捏住把总手腕,用力一扳,把总呐喊疼痛,跌跌撞撞退到远处。良补锅匠也是体大力大,扁担一甩,军兵就靠他不拢。 徐青山见把总泄气了,正弓腰去扶刘大爷,谁知旁边军兵挥刀扑来。曹兴发眼快手快,当声一脚,横起踢来,那军兵应声倒地。 军兵起来后又与侧边军兵联手冲杀过来,曹兴发三人见势不妙,甩开扁担,几招就把两个军兵打退了。后面把总见曹兴发他们功夫了得,立马招来几个军兵,认定三人一番乱砍。曹兴发三人不敢硬拼,左右周旋。周围民工,纷纷闪到一旁。 正当高埂子村的民工们,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些跑得飞快的军兵和他们手中的刀枪身上时,突听城墙上面,一声大吼: “官逼民反,跟我冲啊!” 曹兴发他们以为把事情闹大了,殊不知是距他们不远的另外几处工地上,民工们也与军兵打斗起来。 喊话的人,就是聚友堂堂主张大炮。 张大炮一声大吼,便与十几个壮汉一起,冲到混乱的人群中,竭力挡住赶来增援的军兵们。不久,城墙内外,到处骚动起来。两三千个民工纷纷举起锄头、扁担,刚才那些不可一世的军兵,很快就被义愤填膺的民工们轰退了。 张大炮火上浇油,民工们争先恐后,一个接一个往县衙冲去。 曹兴发他们回头找到刘大爷,安慰几句后,也汇入了冲往县衙的人群中去。 县衙门口,衙役用石灰粉划了一条线,民工们尽都立在线外。 维修城墙短短三天,累死了几十人。徐家故多户人的房屋化为灰烬。张大炮吼着要知县大人给个说法。可大家等了半天,没有一个当官的出面解释。于是,民工们就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号子:“县大老爷,出来!县大老爷,出来!” 县衙门口,场面渐渐混乱起来。四五十个军兵站在石灰线前面,横着长枪,挡住民工,不许前行。李茂盛与大水、红瓦两村的里长,生怕“里长”就被撤职了,主动跳出来显示自己有能耐,管闲事。 他们当中,又数李茂盛特别活跃,跳得最展劲,讨好衙役和军兵,积极过于:“就齐这根线,就齐这根线!任何人不准过去!不准过去!” 李茂盛拼命维护衙役和军兵,不仅不该说话他偏要说话,还当假聪明。明明大家情绪就激动,他偏要挽起衣袖,推这个推那个,简直跳圆了。结果,聚友堂黑衣大汉咚声上前,提着他的领口,接连扇了他几个耳光。李茂盛神都还没有回过来,又被黑衣大汉嘭地提来甩到前面。接着就有许多石头瓦渣,给他扔了上去。大水、红瓦两村的几个跟班儿,见李茂盛挨打,慌忙躲到后面,闭着嘴巴,连蚊子声音都不敢有了。 李茂盛被民工们打了满头的青包,吐了一脸口水,整起狼狈像。至此他才后悔起来: “真是长不醒呢。这些蠢事,我怎么做得嘛?与我有什么相干?居然傻乎乎的,逮些虱子在头上爬……” 在人群中,一直没有吭声的陈纸匠和张端公,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绕个圈子,悄悄往县衙后院外边走去。 他们走拢后院外边的围墙脚下,正好有根扦担斜靠在墙上,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扦担爬了上去。墙内同样有根扦担,他们又顺着扦担滑进了院子。 可陈纸匠和张端公刚刚进入院子,却见几个黑衣人,突然从对面跑了过来。两人大吃一惊:糟糕,可能完了! 陈纸匠和张端公正想躲到侧边去,不料几个黑衣人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从侧边一趟跑过,翻墙而去。 两人报仇心切,飞也似的跑到里洪房间,砰声踢开木门,抬头一看,里洪倒在血泊之中,已经没有命了。 陈纸匠和张端公见此情形,如梦初醒。 里洪正是叫刚才几个黑衣人把他杀了,两人晚了一步。陈纸匠回过头来,发现幕友躲在隔壁房间里面,浑身打抖。 “算了吧,打酒只找提壶人。”张端公说,“这年头,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陈纸匠犹豫片刻,才与张端公一起,转身而去。 第42章 第38章 a:口语 呜呼,哀哉! 里洪任十天知县,连椅子都还没坐热和,就吃满了。不过,里洪背得民工们把他丢翻的,而是大明旧将张铁残余割了他。 里洪来到正县之后,张铁残余也暗中潜入正县。当他们正愁找不到机会下手时,适逢民工维修城墙,给张铁残余提供了绝好机会。在维修城墙过程中,把总和军兵们非常傻气,动不动就欺负民工,又给张铁残余创造了有利条件。于是,张铁残余联络当地士绅,因势利导,让场面失控。结果,只“喔吼”几声,就趁乱杀了里洪。 民工们冲进县衙,见里洪已经出脱,闹了一阵,各自散去。民工们散伙以后,云三嫂一趟跑回东岳庙找马马儿。马马儿不在,她便与李幺姑、陈二嫂,以及冯水生他们一起,跑到街上到处呐喊。几个人把一围到转都寻高1了,结果没人。大家以为他前里走了,也就回了流沙堰去。 里洪一死,把总就起核儿皮2。后被幕友点啄几句3,才赶紧派出军兵去陈州报信。 正县城内,民工们走了,军兵闭门不出。街上,就只有马马儿一个人。 维修城墙几天,马马儿饿惨了。民工们把军兵围在县衙里头的时候,他离开混乱人群,独自寻找吃的去了。 马马儿在其他村的民工们住过的地方,拿刷把在灶头缝缝里堑出一些饭渣渣,又捡了一些撒花儿4,然后把它们和在一起,提回东岳庙去。 马马儿走进庙子,发现流沙堰的民工们全都走了。这时天色已晚,马马儿就把地上的稻草传拢一堆,独自睡了。 民工们走后的这天晚上,正县县城里头,风雨潇潇。大街小巷,积了不少天花水。麻乎乎儿亮起来,马马儿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离开东岳庙。他背着自己的铺盖,捡根棒棒捏在手头,回头看了看住过的屋子,光着脚板走出了山门。 ------------------- 1核儿皮:傻了。2寻高:寻遍。3点啄:指点。4撒花儿:散落的,少量的,别人不要的。 在长长的街道上,只有马马儿一个人的身影。呼呼的寒风扑面而来,残叶从他身边飞过。他望着远方,一种飘零落魄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 马马儿还有东西放在紫竹寺,他当然要回紫竹寺去。不过,对马马儿来说,最关键的并不是那些东西了,而是紫竹寺那网1的人些个个落版。在那里讨口比较容易,也很有安全感。 马马儿记得,往天是从北门方向来的,紫竹寺应该在北方。出城以后,他就准备往北方走去。可去北方的路有几条,他整不醒豁那一条是去紫竹寺的道路。他寻了2一合儿,总环选了一条小路往前走去。 马马儿走了几里路远,遇一树林,在树林里几转几转就转晕了。哪里是北方,他一点整不醒豁,便乱走了起来。 在路上,马马儿走走停停。一晃,一天过去了,却没有找到紫竹寺。他便在一处没人管理的破房外前,打开铺盖住了一夜,天亮以后继续赶路。 这天,天气稍微好点。一大早,东方出现了彩霞。但田坝头,到处都是白头霜,气温依然很低。快到中午的时候,马马儿来到一个村林。村林中间有户人家,房上冒着炊烟。他正要过去讨要吃的,嫑得哪里忽然蹿出一条黑狗。黑狗哑算,从侧面向他袭来。马马儿差点遭咬起,只好退出村子,沿着小沟顺流而下。他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亮:那不是宽阔的溪河吗?他调过头来,又往左边一看,紫竹寺门前那棵高大的楠木树,已经看得显得好3了。马马儿很累,他想:反正前面就是紫竹寺,休息一下再走也不迟。于是,他放下铺盖,伸了个懒腰,就仰起躺在了田坎上。 马马儿望着天上的太阳烘烘,看着缓缓飘过的白云。他的心口在起伏,他的脉搏在跳动。当他长长地抽了一口大气之后,就想起了他的奶奶来。 奶奶是个好人呀,可惜命运太惨了。 马马儿记得,奶奶在生的时候,嘱咐又嘱咐,叮呤又叮呤。做人,一定要有仁慈之心,一定要行善良之事。因为上天是有眼睛的,人在做事,上天看得一清二楚。虽然马马儿还嫑得上天的眼睛,长在什么地方,但他深信,奶奶的话,千真万确。 ------------------- 1那网:周围,附近。2寻:徐心切,音浔,真韵。因迟疑、观望、揣测或等待而短暂停留。这里读xin,迟疑。3显得好:很明显。 马马儿躺在地上,鸟儿从他头上飞过。他想:要是有一天,我也像鸟儿那样自由自在的飞翔,我一定要飞到没有战乱的地方去,一定要飞到没有坏人的地方去,一定要飞到人人都很幸福的地方去…… 马马儿想起云嬢嬢来:云嬢嬢太对了。她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总是给我勇气,给我温馨,给我希望。马马儿又想起冯水生,想起陈秀才、曹大叔、竹哑巴、郭二公子、周大爷……他想起好多好多的人来。 马马儿在流沙堰村子里,每一次都能讨到吃的,流沙堰村子的人真好。如果桑时候1哈到2好吃的,我也要回报他们一下。 马马儿躺在地上,久违的太阳照着他的身子。他感到暖和和的,舒服极了。马马儿眯着眼睛,心里道:回到紫竹寺,先把东西放好,然后就去讨要吃的…… 马马儿正在盘算,忽然传来了急促的狗叫声。他以为刚才那条黑狗,又向他追来了过来。他不由多想,嗖儿声一挺,站起身来,抓起铺盖,拔腿便跑。可马马儿没跑几步,就反应过来了——狗叫声,离他很有点子距离。看样子,应该是在先仆儿3走过的村子头。但那狗叫声明显不像先趟4那样,又歪又恶了。才开始都还汪汪汪的吼闹,隔一气气儿就是嗝儿啷啷嗝儿啷啷的叫唤。在狗叫声中,所像5还有一灿灿6哭喊声音和乒乒乓乓的声响。 马马儿一下子连想起军兵来:整得不好,担怕又是军兵杀人来了。马马儿怀疑是军兵,嗨,结果硬是军兵。 把总快马传书,离正县最近的西军,火速赶来,以百姓不服统治、聚众造反为由,突然袭击,大开杀戒。 马马儿再往西边村子看去,同样有许多军兵,一路杀人放火。 “日你的归哟7,哪合儿冒出状加多军兵来哦?” 小沟离村子只有几个田远,马马儿怕被军兵发现,他贵兮跑到麻柳树下,借助树干作掩护,偷偷抬起头来到处找。结果发现周围村子尽都遭了,唯独流沙堰村子紧靠河边,又尽掉在康上,还显得比较宁静。 ------------------- 1桑时候:啥时候。2哈到:找到。3先仆儿:刚才。4像先趟:像刚才。5所像:好像。6一灿灿:一阵阵。7日你的归哟:惊讶。 “不行。要是军兵跑到流沙堰村子去了,流沙堰的人些就要遭起。好人些遭了,二天还要得到求大关饭吃呀。我必须快点子跑一趟,无论如何,要给他们报一声信。”马马儿决定要去报信,当然他就不顾一切往前跑去。 这时,流沙堰村子头,好几个乡亲正在小沟旁边洗衣裳,因为竹林遮挡,他们果然嫑得军兵跟到县城方向杀来了。马马儿老远就大声呐喊道:“军兵杀来了!军兵杀来了!” 大家听见呐喊声,哇儿叉叉就是一趟。 云三嫂挖地刚刚落屋,正准备进屋去看婆婆儿。猛然听见到处都在呐喊,她贵兮把婆婆儿和狗娃儿藏进地窖,自己颠转勾子跑了出来。 因为云三嫂回家的时候,她看见陈二嫂两娘母在紫竹寺旁边的高坎底下啄土巴1(准备来年开春培育菜秧子)。高坎那边,地势低矮,又背着村子,完全听不见村子头的呐喊声。云三嫂本来就是菩萨心肠,加上她公公和丈夫出事的时候,陈二嫂帮过她的大忙。所以就算冒起性命,她也要去通知她。 出门以后,尽管云三嫂跑得风快,可她还是跑拢到中间不两头2,就有无瀚军兵杀了过来。她想先把紫竹寺前里的屏墙后头去躲一下,等军兵走来遮到了,才一趟跑去通知陈二嫂。哪晓得将子倒过拐拐,忽然看见马马儿,也在前里唰疾跑3。看样子,他也想进庙子去。云三嫂正要呐喊他,却见后面军兵撵得蒲天撒地。 原来马马儿正被军兵追赶。 马马儿危急,云三嫂轰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爬起来就开跑。 追杀他们的军兵只有十来个田远。云三嫂知道,庙子破烂,里头不好寻找藏身地点。如果朝庙子侧边跑吧,茅杆儿荒荒头倒是可以藏身,但军兵追过去就要看到陈二嫂两娘母。 关键时刻,云三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扰害人家。先到云华菩萨后头躲一躲再说。是人都说云华菩萨飞对4,这回子,看它肯不肯保佑了。 云三嫂拉着马马儿,飞叉叉5按拢云化菩萨面前一看: ------------------- 1啄土巴:啄,也可读欠。就是用锄头把土巴挖起来弄碎。2到中间不两头:距前后都很远。3唰疾跑:加油跑。4飞对:非常对。5飞叉叉:匆匆忙忙。 嗷嚎!云化菩萨早就倒了。 云三嫂又与马马儿一起,在庙子头寻了一转,始终找不到一个隐蔽的藏身地点。眼看军兵就要杀进庙子里来,妈哟的,咋整吧?拿得军兵逮住呻,还有饶松你的嚯? 俗话说,河窄水紧,人急智生。 当真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云三嫂机灵一动,想起水井那边楠木树下,有口废弃的吊钟。于是,她拖着马马儿,穿筋跶倒跑到了废弃的吊钟面前。马马儿不解其意,只把吊钟看了看。那吊钟有点轰轰1,稳妥妥地处在地上。云三嫂使劲扯了马马儿一把,马马儿突然醒悟过来。两人寻根木棒,使劲把吊钟建起来2靠着楠木树杆,让吊钟下口露出一个缝来。二人迅速钻了进去,然后又将吊钟复回原样,罩住身子。 军兵杀入庙子,四处搜寻,不见有人。放了一把火后,杀到其它地方去了。 ------------------- 1有点轰轰:很大很重。2建:用杠杆原理撬。 b:普通 呜呼,哀哉! 里洪任十天知县,连椅子都没坐暖和,就吃满了。不过,里洪不是民工们把他结果的,而是大明旧将张铁残余杀了他。 里洪来到正县之后,张铁残余也暗中潜入正县。当他们正愁找不到机会下手时,适逢民工维修城墙,给张铁残余提供了绝好机会。在维修城墙过程中,把总和军兵们非常狂妄,动不动就欺负民工,又给张铁残余创造了有利条件。于是,张铁残余联络当地士绅,因势利导,让场面失控。只吼闹几声,就趁乱杀了里洪。 民工们冲进县衙,见里洪已经丧命,闹了一阵,各自散去。民工们散伙以后,云三嫂一趟跑回东岳庙去找马马儿。马马儿不在,她便与李幺姑、陈二嫂,以及冯水生他们一起,跑到街上到处呐喊。几个人把周围一转都寻遍了,没人。大家以为他前头走了,也就回了流沙堰去。 里洪一死,把总束手无策。后被幕友指点,才赶紧派出军兵,去陈州报信。 正县城内,民工们走了,军兵们闭门不出。街上,就只有马马儿一个人。维修城墙几天,马马儿饿惨了。民工们把军兵围在县衙里面的时候,他离开混乱人群,独自寻找吃的去了。 马马儿在其他村子的民工们住过的地方,捡了一些散落的饭渣,提回东岳庙去。他走进庙子,发现流沙堰的民工们全都走了。这时天色已晚,马马儿就把地上的稻草传拢一堆,独自睡了。 民工们走后的这天晚上,正县县城里面,风雨潇潇。大街小巷,都有不少积水。麻麻亮起来,马马儿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离开东岳庙。他背着自己的铺盖,捡根棒棒捏在手里,回头看了看住过的屋子,光着脚板走出了山门。 在长长的街道上,只有马马儿一个人的身影。呼呼的寒风扑面而来,残叶从他身边飘过。他望着远方,一种飘零落魄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 马马儿还有东西放在紫竹寺,他当然要回紫竹寺去。不过,对马马儿来说,最关键的已经不是那些东西了。而是紫竹寺那个地方的人们,个个善良。在那里讨口比较容易,也很有安全感。 马马儿记得,往天是从北门方向来的,紫竹寺应该在北方。出城以后,他就准备往北方走去。可去北方的路有几条,他搞不清楚那一条是去紫竹寺的道路。他看了看,随便选了一条小路往前走去。 马马儿走了几里路远,遇一树林,在里面东转西转就转晕了。哪里是北方,他一点也不知道,便乱走了起来。 在路上,马马儿走走停停。一晃,一天过去了,却没有找到紫竹寺。他便在一处没人管理的破房外面,打开铺盖住了一夜,天亮以后继续赶路。 这天,天气稍微好点。一大早,东方出现了云霞。但田坝里头,到处都是白头霜,气温依然很低。快到中午的时候,马马儿来到一个村林。村林中间有户人家,房上冒着炊烟。他正要过去讨要吃的,不知哪里忽然蹿出一条黑狗。黑狗不叫,却从侧面向他袭来。马马儿险些就遭狗咬,只好退出村子,沿小沟顺流而下。他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亮: 那不是宽阔的溪河吗? 他调过头来,又往左边一看,紫竹寺门前那棵高大的楠木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马马儿很累,他想:反正前面就是紫竹寺,休息一会儿再走也不迟。于是,他放下铺盖,伸了个懒腰,就躺在了田坎上。 马马儿望着天上的太阳,看着缓缓飘过的白云。他的心口在起伏,他的脉搏在跳动。当他长长地抽了一口大气之后,就想起了他的奶奶来。 奶奶是个好人呀,可惜命运太惨了。 马马儿记得,奶奶在生的时候,嘱咐又嘱咐,叮呤又叮呤。做人,一定要有仁慈之心,一定要行善良之事。因为上天是有眼睛的,人在做事,上天看得一清二楚。虽然马马儿还不知道上天的眼睛,长在什么地方,但他深信,奶奶的话,千真万确。 马马儿躺在地上,鸟儿从他头上飞过。他想:要是有一天,我也像鸟儿那样自由自在的飞翔,我一定要飞到没有战乱的地方去,一定要飞到没有坏人的地方去,一定要飞到人人都很幸福的地方去…… 马马儿想起云嬢嬢来:云嬢嬢太好了。她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总是给我勇气,给我温馨,给我希望。马马儿又想起冯水生,想起陈秀才、曹大叔、竹哑巴、郭二公子、周大爷……他想起好多好多的人来。 马马儿在流沙堰村子里,每一次都能讨到吃的,流沙堰村子的人真好。如果有一天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我也要回报他们一下。 马马儿躺在地上,久违的太阳照着他的身子。他感到暖和和的,舒服极了。马马儿眯着眼睛,心里道:回到紫竹寺,先把东西放好,然后就去讨要吃的…… 马马儿正在盘算,忽然传来了急促的狗叫声。他以为刚才那条黑狗,又向他追了过来。他不由多想,嗖儿声一挺,站起身来,抓起铺盖,拔腿便跑。可马马儿没跑几步,就反应过来了——狗叫声,离他很有一段距离。看样子,应该是在刚才走过的村子里面。但那狗叫声明显不像先头那样,又凶又恶了。才开始都还汪汪汪的吼闹,隔一会儿就是嗝儿啷啷嗝儿啷啷的叫唤。在狗叫声中,好像还有一阵阵哭喊声音和乒乒乓乓声响。 马马儿猛然连想起军兵来:弄不好,只怕又是军兵杀人来了。马马儿怀疑是军兵,结果,真是军兵。 把总快马传书,离正县最近的西军,火速赶来,以百姓不服统治、聚众造反为由,突然袭击,大开杀戒。 马马儿再往西边村子看去,同样有许多军兵,一路杀人放火。 “呀,哪里钻出这么多军兵来哦?” 小沟离村子只有几个田远,马马儿怕被军兵发现,他唰声跑到麻柳树下,借助树干作掩护,偷偷抬起头来到处找。结果发现周围村子都有军兵,唯独流沙堰村子紧靠河边,又尽掉在上边,还显得比较安宁。 “不行。要是军兵跑到流沙堰村子去了,流沙堰的人们就要遭殃。好人些遭遇不幸了,以后哪里还要得到饭吃呢?我必须快点跑一趟,无论如何,要给他们报一声信。” 马马儿决定要去报信,当然他就不顾一切往前跑去。 这时,流沙堰村子里面,好几个乡亲正在小沟旁边洗衣服,因为竹林遮挡,他们果然不知道军兵从县城方向杀来了。马马儿老远就大声呐喊道: “军兵杀来了!军兵杀来了!” 乡亲们听见呐喊声,就像惊弓之鸟,眨眼跑得无踪无影。 云三嫂挖地刚刚回家,正准备走进里屋去看婆婆。忽然听见到处都在呐喊,她赶紧把婆婆和狗娃儿藏进地窖,自己转身跑了出来。 因为她回家的时候,看见陈二嫂母子俩在紫竹寺旁边的高坎底下翻土巴(准备来年开春培育蔬菜秧)。高坎那边,地势低矮,又背向村子,完全听不见村子里面的呐喊声。云三嫂本来就是菩萨心肠,加上她公公和丈夫出事的时候,陈二嫂帮过她的大忙。所以就算冒起性命,她也要去通知她。 出门以后,尽管云三嫂跑得风快,可她还是跑拢半路上,就有许多军兵杀进了村子。她想先把紫竹寺前面的屏墙后面去躲一下,等军兵走来遮住了,才一趟跑去通知陈二嫂。谁知将将转弯,忽然看见马马儿,也在前面使劲跑。看样子,他也想进庙子去。云三嫂正要呐喊他,却见后面军兵也在跑。 原来马马儿正被军兵追赶。 马马儿危急,云三嫂咚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直往前跑。 追杀他们的军兵只有十几个田远。云三嫂知道,庙子破烂,里面不易寻找藏身地点。如果往庙子旁边跑吧,茅杆丛中倒是可以藏身,但军兵追过去就要发现陈二嫂母子俩。 关键时刻,云三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扰害人家。先到云华菩萨后面去躲一躲再说。人人都说云华菩萨很不错,这一次,看它肯不肯保佑了。云三嫂拉着马马儿,一趟跑拢云化菩萨面前一看: 糟糕!云化菩萨早已倒地。 云三嫂又与马马儿一起,在庙子里面寻了一转,始终找不到一个隐蔽的藏身地点。眼看军兵就要杀进庙子里来,怎么办呢?如果被军兵逮住了,还有命吗?俗话说,河窄水紧,人急智生。果然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云三嫂机灵一动,想起水井那边楠木树下,有口废弃的吊钟。于是,她拉着马马儿,很快跑到了废弃的吊钟面前。马马儿不解其意,只把吊钟看了看。吊钟很大,稳稳的杵在地上。云三嫂使劲扯了马马儿一把,马马儿突然醒悟过来。两人寻根木棒,使劲把吊钟撬起来靠着楠木树杆,让吊钟下口露出一个缝来。二人迅速钻了进去,然后又将吊钟复回原样,罩住身子。 军兵杀入庙子,四处搜寻,不见有人。放了一把火后,就杀到其它地方去了。 第43章 第39章 a:口语 云三嫂与马马儿,真是命大。 军兵过后,他们从吊钟里面爬起出来,梭进了村子去。村子里,烟雾沉沉,不见人影。云三嫂想起往回子,乡亲们不辞而别。这回子,她又担心会被大伙遗忘。所以,她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直接去找曹兴发。 曹兴发不仅为人和嗨1,脑壳活套2,还说话宰子3,四到处都吃得开4。周围一转,无论男女老少,只要遇到事了,都愿意找他。 这一次,军兵太下得伴5了,在溪河两岸的村子里,他们大开杀戒。 不过,随便军兵有好凶,随便军兵的刀刀儿有好快,反正总有幸存者。就在云三嫂与马马儿去找曹兴发的同时,江泥水匠也从漏隐洞头钻了出来。他把陈秀才约起,一路来找曹兴发。 路上,大家碰在了一起。 “哟,你们还真胆大呢。”江泥水匠惊奇地问道,“就跑出来啦?” “不出来,你们跑了呻,”云三嫂说,“把哪里来寻你们呐?” “不得,不得,这次不一样。”陈秀才说,“要走,肯定要喊你们。” “我心头七上八下。”云三嫂说,“生怕你们就跑了……” “就是要跑,”陈秀才说,“也必须等你,必须等马马儿。” 陈秀才说到马马儿,江泥水匠轰声就在马马儿肩膀上拍了一个: “你娃娃,当真港。” “港啥哟,才将个儿军兵跟到我撵,要不是云嬢嬢,”马马儿说,“我那气翘嘚儿6了。” “云嬢嬢?”陈秀才抬起头来,把云三嫂看了看。 “反正就你们两个,一来一去,给流沙堰带来不少好运。一村子的人,逼到拿慰7你们了。”江泥水匠问,“这下你们准备……” “找曹二爸。”云三嫂说。 ------------------- 1和嗨:和蔼,友善,热情。2活套:聪明。3宰子:说话干脆,让人信服。4吃得开:什么事情都能搞定。5太下得伴:心肠太硬。6那气翘嘚儿了:早就死了。7逼到要拿慰:不得不谢谢。 “那就一路吧。”陈秀才说,“我们也要找他去。” 曹兴发的家,尽在村子西南角上最掉底的地方。前后都有树林遮挡,相对而言,比较隐蔽。但在军兵杀来的时候,曹兴发并没有躲在屋子头,而是藏在离他房子几个田远的,废弃很久的灰窑洞洞头。当然,这灰窑洞洞也是他和兄弟伙些,常性碰头的地方。江泥水匠和陈秀才都懂得起,大家很快就找到了他。 “曹二爸,如果这回子要跑,只有把你赖到了。”云三嫂一见曹兴发,就急急忙忙表白了自己的意思,“孤儿寡母的,我实在没得办法。” “你放心。”曹兴发说,“但是究竟咋个整,还要商量了再说。” “不管咋商量,”江泥水匠说,“我看是走的半边多了。” “是嘛。”云三嫂说,“这个地方,一只嘞住伤了。” “如果要走的话,就往山里面走吧。”陈秀才说,“也许,里面要清静一些。如果能够找个世外桃源,那是再好不过了。” “现实与梦想不一样呀。举家搬迁,那可不是讪嘻儿的1。”曹兴发说,“一定要把事情整牢靠。” 大家正在商讨,杨家林的杨郎中悄悄梭了过来。他见曹兴发前里,立了众么多人,便惊奇地说道:“无瀚的军兵,你们还块块都没得事。” “啥子叫没得事哦?如果不是马马儿给我们报信。”曹兴发说,“恐怕早就整凶了。” “怪求不得。”杨郎中看着马马儿,赞扬说,“你这个小家伙……” 马马儿对杨郎中不太熟悉,他望起脑壳把杨郎中看了看。 “说实话,维修城墙回来,我就已经估计到了,军兵肯定要来报复。”曹兴发说,“只是没有想到,来得众么快,来得众么凶。” “今天我脑壳太暮了,如果得婆娘娃娃一路去藏到,就啥子事都没得。结果反而靸起2鞋子,噼嗒噼嗒朝外前跑。”杨郎中说,“出门一看,日你的温伤,遍地都是军兵。我颠转勾子都来不赢,只好唰声扑到沟沟头,轰声抓把草草盖在身上。狗日的军兵些,跟到我脑壳上?过去,差丝丝儿就把我跘到。” ------------------- 1讪不得嘻儿:对(大事情)要认真对待,引起重视。2靸起:穿鞋子没把帮帮提起来。 “反正还是跑脱了,”云三嫂说,“算你凶……” “凶?在杨家林,撵得蒲天撒地3,片翻7一潮潮8。” “一潮潮?”江泥水匠说,“整重角9啦?” “是重角了嘛,连黄老幺这些,一个儿跟军兵恶斗,也不倒飘的人。”杨郎中说,“这回子都遭了。” “黄老幺?”陈秀才吃了一惊,“哟……” 马马儿听杨郎中讲得非加吓人,心头冷了一截。 “杨郎中。”曹兴发问,“你们准备咋整咹?” “就是来找你,看咋整为好。”杨郎中说,“我们那边,活起的,都想跑。” “是哇,这次马马儿救了我们,算是噜脱1一回。”江泥水匠说,“如果军兵半夜三干摸起来,又咋整咹?” “既然你们都说了,那就跑吧,只是还要联络点其他人。”曹兴发说,“上次就有浪多人建议,要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喊来一路。我们这些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不是朋友,也是邻居。” “有曹二爸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云三嫂心里道,做人,就是应该有曹兴发这种胸怀,把大家都放在心上。云三嫂本想对曹兴发说几句好听话,可她话到嘴边又改口说道。“只希望快点子。” “再慌,也要一步一步的来。毕竟还有浪多人没有通知。”曹兴发说,“而且,究竟咋个儿跑,朝哪里跑,都还需要商量。” 云三嫂点点头,在心里佩服道:男人做事,就是想得周全。 大家在灰窑洞洞头,七嘴八言腔,忽见陈纸匠軃起2手膀子跑了过来。 “呦喂,陈纸匠,”曹兴发?起眼睛问道,“你咋喽……” “说不得,挨求一个。”陈纸匠说,“旋些啵儿3把命给我收了。” “幸好没有伤住筋脉。”杨郎中把陈纸匠膀子看了看,歘声撕下一幅襟襟,“先给你包到。” “人家马马儿喊了得嘛,”云三嫂问,“你没有听见……” ------------------- 3蒲天撒地:形容像液体从容器四面溢出。4片翻:砍倒。8一潮潮:一堆堆,很多。9重角:严重的事情集中到一个地方。1噜脱:逃脱或跑脱。2軃起:音妥,垂着。3旋些啵儿:差一点。 “听见了,我藏在谷桩堆堆头,龟儿子些用花枪给我戳的……” 江泥水匠说:“喜得好没有戳当道4。” “就纵块都喊遭不住,”陈纸匠说,“再戳当道,那就日塌了……” “搞点把我那边去,”杨郎中说,“先把血止到。” “去吧,回头再找你们。”曹兴发目送杨郎中与陈纸匠走后,说,“你们几个也回去,我马上去找张端公,他在山里面的朋友比我多。这些事情,要他才拿得过沟5。反正定了以后,及时通知你们。” 曹兴发把话说得非常明白,大家分头散去。 流沙堰村子,回回无是6都遭军兵烧杀,本来就一片狼藉。这下,更见不像样子了。伴随着一股股浓烟,郭家大门里头,郭二公子哭起一潮7跑了出来。他再都没有谙到,屋头又吃搁起8了,他要去找曹大叔。 先仆儿9,郭二公子把杨郎中屋头去给他老把子捡草药。将将走拢半路上,军兵杀来了,他贵兮跑到坟院头躲了一灿。 军兵过后,他一趟折转回来。还隔块打块田远,就听见家中敞放的大黄狗,汪汪汪汪闹嘛了。他感觉不对,进门一看,家中不仅遭遇洗劫,老把子还长塌塌10倒在血泊中。 郭二公子知道,冯水生老早出门找张大姑爷去了,家中只有老把子一人。老把子耳朵不好,对外边发生的事情没有警觉,遭遇不幸。 老把子惨死,对郭二公子来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哭呀哭呀,哭了好一阵,实在没得抓拿,才想起去找曹大叔。 郭二公子务嘟嘟跑出门来,围到村子跑了一个嘚儿转2。结果,连鬼影子都没有看到一个,逼到又哭起一路走了回来。 ------------------- 4当道:要害处。5拿得过沟:能够把事办好。6回回无是:每一次。7哭起一潮:一路哭着。8吃搁起:惹麻烦或闯祸。9先仆儿:刚才。1长塌塌:平直(倒或睡)。2跑个嘚儿转:跑了一圈。 b:普通 云三嫂与马马儿,真是命大。 军兵过后,他们从吊钟里面爬出来,跑进了村子去。村子里面,烟雾沉沉,不见人影。云三嫂想起上一次,乡亲们不辞而别。这一次她又担心会被大伙遗忘。所以,她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直接去找曹兴发。 曹兴发不仅为人热情,脑壳聪明,还说话算数,四到处都买他的账。周围一转,无论男女老少,只要遇到事了,都愿意找他。 这一次,军兵太狠心了,在溪河两岸的村子里,他们大开杀戒。 不过,随便军兵有多狠毒,随便军兵的刀有多么锋利,反正总有幸存者。就在云三嫂与马马儿去找曹兴发的同时,江泥水匠也从漏隐洞里钻了出来。他把陈秀才约起,一路去找曹兴发。 路上,大家遇在了一起。 “哟,你们还真胆大呢。”江泥水匠惊奇地问道,“就跑出来啦?” “不出来,你们跑了,”云三嫂说,“我把哪里来寻你们呢?” “不得,不得,这次不一样。”陈秀才说,“要走,肯定要喊你们。” “我心里七上八下。”云三嫂说,“生怕你们就跑了……” “就是要跑,”陈秀才说,“也必须等你,必须等马马儿。” 陈秀才说到马马儿,江泥水匠啪声就在马马儿肩膀上拍了一个:“你娃娃,真勇敢。” “勇敢什么哟,刚才军兵追我,要不是云嬢嬢,”马马儿说,“我早就完蛋了。” “云嬢嬢?”陈秀才抬起头来,把云三嫂看了看。 “反正就你们两个,一来一去,给流沙堰带来不少好运。村子里的人,不得不谢谢你们了。”江泥水匠问,“现在,你们准备到哪……” “去找曹二爸。”云三嫂说。 “那就一路吧。”陈秀才说,“我们也去找他。” 曹兴发的家,在村子西南角上最掉底的地方。前后都有树林遮挡,相对而言,比较隐蔽。但在军兵杀来的时候,曹兴发并没有躲在屋子里,而是藏在离他房屋几个田远的,废弃很久的灰窑洞子里。当然,这灰窑洞子也是他和兄弟伙些,经常碰头的地方。江泥水匠和陈秀才都熟悉,大家很快就找到了他。 “曹二爸,如果这次要跑,只有把你赖着了。”云三嫂一见曹兴发,就急急忙忙表白了自己的意思,“孤儿寡母的,我实在没得办法。” “你放心。”曹兴发说,“但是,究竟怎么办,还要商量了再说。” “不管怎样商量,”江泥水匠说,“我看是走的可能性大了。” “是嘛。”云三嫂说,“这个地方,已经没法居住了。” “要走的话,就往山里面走吧。”陈秀才说,“也许,里面要清静一些。如果能够找个世外桃源,那是再好不过了。” “现实与梦想不一样呀。举家搬迁,可不是开玩笑的。”曹兴发说,“一定要把事情搞牢靠。” 大家正在商讨,杨家林的杨郎中悄悄过来了。他见曹兴发前面,立了这么多人,惊奇地说道:“这么多军兵,你们还个个无事。” “什么无事哦?要不是马马儿给我们报信。”曹兴发说,“也是早就整严重了。” “难怪。”杨郎中看着马马儿,赞扬说,“你这个小家伙……” 马马儿对杨郎中不太熟悉,他望起头来把杨郎中看了看。 “说实话,维修城墙回来,我就已经估计到了,军兵肯定要来报复。”曹兴发说,“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凶。” “今天我脑壳太昏了,本来跟老婆孩子一起去藏着,就什么事都没有。结果我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就慌慌忙忙往外边跑。”杨郎中说,“出门一看,日你的温伤,到处都是军兵。我转身都来不及,只好唰声扑倒在干沟里头,轰声抓把草草盖在身上。狗日的军兵些,从我脑壳上跑过去,差一点就把我踢住。” “反正还是跑脱了,”云三嫂说,“算你厉害……” “厉害?在杨家林,撵得鸡飞狗跳,砍翻了那么多人。” “砍翻了那么多人?”江泥水匠说,“整重角啦?” “是重角了嘛,连黄老幺这些,一个儿跟军兵恶斗,也没有怕惧的人。”杨郎中说,“这一次都完了。” “黄老幺?”陈秀才吃了一惊,“哟……” 马马儿听杨郎中讲得如此吓人,心也凉了。 “杨郎中。”曹兴发问,“你们准备怎么办?” “就是来找你,看怎么办好。”杨郎中说,“我们那边,活起的,都想跑了。” “是哇,这次马马儿救了我们,算是跑脱一回。”江泥水匠说,“如果军兵半夜三更杀来,那又怎么办呢?” “既然你们都说了,那就跑吧,只是还要联络点其他人。”曹兴发说,“上次就有很多人建议,要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喊来一路。我们这些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不是朋友,也是邻居。” “有曹二爸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云三嫂心里道,做人,就是应该有曹兴发这种胸怀,把大家都放在心上。云三嫂本想对曹兴发说几句好听话,可她话到嘴边又改口说道。“只希望能够快一点。” “再慌,也要一步一步的来。毕竟还有那么多人没有通知。”曹兴发说,“而且,究竟怎样跑,往哪里跑,都还需要商量。” 云三嫂点点头,在心里佩服道:男人做事,想得就是周全。 大家在灰窑洞子里头,七嘴八舌,忽见陈纸匠吊着手膀子跑了过来。 “呦喂,陈纸匠,”曹兴发鼓起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说不得,挨了一个。”陈纸匠说,“差点把命给我收了。” “幸好没有伤住筋脉。”杨郎中把陈纸匠膀子看了看,歘声撕下一幅襟襟,“先给你包起。” “人家马马儿喊了嘛,”云三嫂问,“你没有听见……” “听见了,我藏在谷桩堆堆里面,龟儿子些用花枪给我戳的……” 江泥水匠说:“幸好没有戳在要害处。” “戳在手臂上都喊受不了,”陈纸匠说,“要是戳到要害处,那就只有完了……” “快点把我那边去,”杨郎中说,“先把血止到。” “去吧,回头再找你们。”曹兴发目送杨郎中与陈纸匠走后,说,“你们几个也先回去,我马上去找张端公,他在山里面的朋友比我多。这些事情,要他才有办法。定了以后,我及时通知你们。” 曹兴发把话说得非常明白,大家分头散去。 流沙堰村子,次次遭受军兵烧杀,本来就一片狼藉。现在,更加不像样子了。伴随着一股股乌黑的浓烟,郭家大门里面,郭二公子哭喊着跑了出来。他再也没有想到,家里面又出事了,他要去找曹大叔。 刚才,郭二公子把杨郎中家里面去给他爹捡草药。将将走拢半路上,军兵杀来了,他在墓地里躲了一阵。 军兵过后,他折转回来。还隔一个多田远,就听见家中敞放的大黄狗,汪汪汪汪闹腾了。他感觉不对,进门一看,家中不仅遭遇洗劫,爹还倒在了血泊之中。 郭二公子知道,冯水生老早出门找张大姑爷去了,家中只有他爹一人。他爹耳朵不好,对外边发生的事情没有警觉,遭遇不幸。 爹死了,对郭二公子来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哭呀哭呀,哭了一阵,实在没有办法,才想起去找曹二叔。 郭二公子叮叮咚咚跑出门来,围着村子跑了一转。结果,连鬼影子都没有看见一个,只好哭着又走了回来。 第44章 第40章 a:口语 曹兴发和张端公要组织大家迁徙,乡亲们亲戚联亲戚,朋友串朋友,邻居邀邻居,很快传到了正县北门外前的许多村子里。当然,李茂盛也搲到了风风1。但他疑毛猪一个,究竟走还是不走,迟迟不拿主意。两把手在屋头翻鸡公儿皮2,三句话不对,就顶了起来。 “究竟咋整哦,我都问你无十八回3了。”李王氏想,使气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又开腔说道,“前前后后,好几坨4的人些,一满都要走。” “一条要走嗦?走了我这块里长,咋当得成咹?” “当你妈的当,寻到卷你一顿是不?整来这个样样了,还想当里长。龟儿子当官的瘾咋众么子大哦?滚你妈哟呐。” “你咋光得说哦,当里长不安逸嚯?吃饭有人请,做活路有人帮,打牌输了有人出钱,逢年过节,多而不少还要胎5点东西。就连平时揩勾子的纸纸,也不用出钱买。你看吧,这回子才当几天里长嘛?就来众么多……” 李王氏气董董地把放在屋头的私包袱些看了看,掌起脑壳立在一旁。 “包包头硬扎,手头就泡毛。想吃啥子,我就给你买啥子,是背得吧?再说哪样点子,这些钱,又没有拿出去顾其她人,尽终6拿给你揣起,不安逸咹啧?”当然,李茂盛心头还藏得有话,只是不敢说出来。要是没当里长了,那些女娃子,相都不来照一下,想摸摸搞搞咋整咹?这个社会好现实哦,人走茶凉得嘛。如果继续当里长,一块二块就要塳起塳起走过来,一天到黑,围在勾儿后头转,想要哪块就要哪块,好安逸哦。“如果走了,哪里去拿这些好事咹?” “当里长是安逸,就连我这块霉壳卵长的憨子婆娘,走起出去也日得起壳子7,比哪个都吃得开。我说还是算了,做人不能太心烧8,嫑把啥子好处都占完,要留低低儿给别个。有些东西,该吃才吃,不该吃还是嫑估倒吃。吃桐油吐生血。这话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你要长点脑筋。” ------------------- 1搲到了风风:探听到消息。2翻鸡公儿皮:斗嘴。3无十八回:许多遍。4几坨:几个地方。5胎(也可读lāi):接受。6尽终:全,都。7日得起壳子:让人看得起。8太心烧:心太凶。 “问题在这儿,如果跟到他们走了,有曹兴发和张端公的喊场1,哪里还有我李茂盛的眼法2嘛?整得不好,我连气气都汤不到低低儿。” “是汤不到吧,还有啥子抖摆咹3?只怪你平时,是人是鬼都合不来。关到门我才说你,只要稍微得一点势,哪个都不放在眼睛头。不管做啥子事情,从来不留后路,惹毛了连裤脚毛都不护。屋头非加跩4,外前非加昂5,心还非加狠。儿那个孤人周瞎子,你揢过6人家没有吧?儿那个陈大爷,背得你把人家逼去跳水呐啧?背得你把婆娘娃娃给人家逼来上吊呐啧?你看人家那个家庭吧,四五个人整来一块都不剩。幸喜得好那屋人死绝了。不然,人家不撵上门来找你算账才怪,二天千万干不得了。” “你硬是,打人嫑打脸,骂人嫑揭短嘛,娃娃都浪么大了,听到安逸咹啧?”李茂盛不想让娃娃知道自己的劣迹。“我还不儿不想整得浪么凶。可是就这块性格,冲动起来控制不住自己,咋整吧?” “以前错了,改了还来得及。只要嫑终终7怪人家不对,只要多替人家想一下,啥子气都吞得下去。人生几十年,何必要当欠耳子嘛?” “你说这些,我都晓得,要改得到哇。” “我就不信改不到,只要把心头扯宽朝点,有啥子改不过来吧?牛都要把它教过来,嫑说还是人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改我改。”李茂盛坐在板凳上,啄起脑壳8,想了一阵,抬头说道,“算了,走走求他们的,我们拜9走求得,还是当里长安逸。” “妈逼你脑壳有屎啊?你就不想下子,村子头的人都走光了,你当啥子里长咹?不而就你一个儿?光杆司令?还有龟儿子军兵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帮他们做浪多事情,结果还是塕火10,哪个打整你嘛?刀刀儿照样给你毙起不误……” 李王氏正在卷骂李茂盛,大舌头儿气吭八吭跑进屋来,非常着急地说:“老把子,我们咋整哦?” “啥子咋整哦?”李茂盛勒了大舌头儿一眼。 ------------------- 1喊场:说了算。2眼法(眼火):可能,希望。3抖摆:余地。4跩:看不起人。5昂(傲):傲慢。6揢:欺负。7终终:全,尽。8啄起:埋着(头)。9拜:不。10塕火:读翁火,埋没,无用。 “人家偏脑壳儿他们一屋人,都把慈竹林去了,大合儿叫走。这哈,村子头就光剩李狗子得我们两家人了。” “走走求他们的吧。”李茂盛口含到脚夹到,嚼到呐没得货,丢了呐又可惜。“有好稀奇咹?” 大舌头儿见老汉儿说得疑思不勒1,心头很不高兴。 “崭的2不学,就学一股们3,疑不兮兮。”李王氏是个三急慌4人,看到自己的男人优柔寡断,心头打得燃火。“声气颠颠都说塞了,跩行5你走不走,我们两娘母走!说毛了,我嫁人去了!反正跟到你一辈子都倒霉,尽做些不胎害的事情!” 李茂盛确实像个死了没埋的瘟伤,扯不长也搭不扁。到底走与不走,一屋人商量半天,还是没有定板。 不过,其他人却以为李茂盛跍得梆老,不是一块人,他根本不得给你说老实话。 ------------------- 1疑思不勒:优柔寡断。2崭的:崭,读残,即好的。3一股们:某人。4三急慌:急性子。5跩行:任凭。 b:普通 曹兴发和张端公要组织大家迁徙,乡亲们亲戚联亲戚,朋友串朋友,邻居邀邻居,很快传到了正县北门外边的许多村子里。当然,李茂盛也听到了消息。但他优柔寡断,究竟走还是不走,迟迟不拿主意。两口子在家里面商量,三句话不对,就吵了起来。 “究竟怎么办哦,我都问你无数次了。”李王氏想,生气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又开口说道,“前前后后,几个村子的人,都要走。” “一定要走嗦?走了我这个里长,怎么当得成呢?” “去你妈的。真要我骂你一顿是么?都整成这个样子了,还想当里长。你龟儿子的官瘾竟然这么大呀?” “你就不想一想,当里长不好嗦?吃饭有人请,做活路有人帮,打牌输了有人替你出钱,逢年过节,多多少少还要收点礼。就连平时揩屁股的纸,也不用自己掏钱买。你看吧,这次才当几天里长,就收这么多……” 李王氏气冲冲地把放在家里的私包袱些看了看,偏着脑袋立在一旁。 “包包里面有钱,手里就宽余。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是不是嘛?再说不好听一点,这些钱,又没有拿出去给其她人,全都拿给你揣着,那不好吗?”当然,李茂盛心里头还藏了话,只是不敢说出来。要是没当里长了,那些女娃子,相都不来照一下,有想法的时候怎么办?这个社会好现实哦,人走茶凉嘛。如果继续当里长,一个二个就要走过来,一天到晚,围在屁股后边转……“如果走了,哪里去拿这些好事咹?” “当里长是好,就连我这个土头土脑的憨子婆娘,走出去也让人刮目相看,比哪个都吃得开。我说还是算了,做人不能太心凶,不要把什么好处都占完,要留点给别人。有些东西,该吃才吃,不该吃还是不要执意去吃。吃桐油吐生血。这话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你要长点脑筋。” “问题在这里,如果跟着他们走了,有曹兴发和张端公在,哪里还有我李茂盛的希望嘛?搞不好,我连气味都闻不到一点。” “是闻不到吧,有什么可含糊的?只怪你平时,跟谁都合不来。关到门我才说你,只要稍微得一点势,谁都不放在眼睛里面。不管做什么事情,从来不留后路,惹毛了连裤脚毛都不维护。家里面看不起人,外面很傲慢,心还非常狠。那个孤人周瞎子,你欺负过人家没有吧?那个陈大爷,不是你把人家逼去跳水的吗?不是你把老婆孩子给人家逼来上吊的吗?你看人家那个家庭吧,四五个人整来一个都不剩。幸好那家人死绝了。不然,人家不撵上门来找你算账才怪,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做了。” “你真是,打人别打脸,骂人不揭短嘛,孩子都那么大了,他听见了心里怎么想吧?”李茂盛不想让孩子知道自己的劣迹。“我也不想整得那么凶。可是就这个性格,冲动起来控制不住自己,有什么办法呢?” “以前错了,改正还来得及。只要别尽说别人不对,只要多替别人想一想,换位思考一下,什么气都能咽得下去。人生几十年,何必要争豪夺利嘛?” “你说这些,其实我都知道,就是改不了。” “我就不信改不了,只要把心胸放宽一点,有什么改不了吧?牛都要把它教过来,别说还是人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改我改。”李茂盛坐在板凳上,埋头想了一阵,说,“算了,等他们走,我们不走,还是当里长好。” “你脑袋瓜子有问题呀?你就不想一想,村子里面人都走光了,你当什么里长咹?那不是就你一个人?光杆司令?还有龟儿子军兵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帮他们做那么多事情,结果还是没用,哪个说你一声对嘛?刀子照样给你扬起……” 李王氏正在吼骂李茂盛,大舌头儿气吁吁跑进屋来,非常着急地说道:“爹唉,我们怎么办哦?” “闹什么闹?”李茂盛睖了大舌头儿一眼。 “人家偏脑壳儿他们一家人,都把慈竹林去了,等一会儿就走。现在,村子里头就光剩李狗子跟我们两家人了。” “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吧。”李茂盛左右为难,嚼着嘛没有味,丢了嘛又可惜。“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舌头儿见爹泼他冷水,心里面很不高兴。 “谁都不学,就学一个某人,遇事迟疑不决。”李王氏是个急性人,她见自己的男人优柔寡断,心里头一点不是滋味。“声音都说沙了,任凭你走不走,我们两娘母走!惹毛了,我嫁人去了!反正跟着你一辈子都倒霉,尽做缺德事!” 李茂盛确实像个死了没埋的瘟伤,扯不长也打不扁。到底走与不走,一家人商量半天,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不过,其他人却以为李茂盛真的很滑头,不是相当要好的人,他根本不会给你说实话。 第45章 第41章 a:口语 1645年1月1日,二更时分。 流沙堰村子及其周围一转的幸存者,沿溪河南岸,往西边很远很远的曹王坝迁徙而去。为了不让军兵发现,曹兴发和张端公定下规矩:不啼哭,不吼闹,不打火把。牲畜一律戴上嘴笼子,尽量不让家狗同行。若有家狗鼓捣撵来,必须摘下铃子…… 大凡迁徙,免不了要带许多东西。除了大样家具,粮食、种子、锅碗瓢盆、裤儿衣服,铺盖罩子、鞋帽雨具,能带的尽量带,能搬的尽量搬。身强力壮者,或背着包袱,或挑着重担。体弱力微者,或提着,或扛着。反正一把连都尽最大力气,拿上一坨。就连那些痨病腔腔和受伤的人,也是不打空手。 云三嫂身上背了一大背,走着走着,她突然回头望了望黑夜里的村子,心潮顿时涌动起来,眼泪止不住地直往外流。 在这漆黑的夜里 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 我本能地选择了逃避 所以你可以忧伤,但不要怀疑 当我掠过你的残垣 跌倒在无声无息的河畔 有种阴森,有种凄迷 是不是让你难以想象 是不是让你不可思议 靠近我吧,我已经伸开双臂 好想扑进你的怀中,嗡嗡哭泣 山河破碎,噩梦离奇 不敢说断魂桥头的雪花 究竟掩埋了多少冤魂与肉体 而你那一声叹息 悄然揭露了不得人心的秘密 于是我惊慌失措 又不忍心就这样放弃 本想守候你,转身 却发现曾经走过的路上 全是带血的荆棘 我想还原你的那一段岁月 可又越不过时空的边际 黑夜里飘荡的幽灵啊 即使你的泪水凝成了冰霜 也不要忘记这片伤心的土地 人生,总有许多事情 由不得自己。匆匆的,我走了 不要怨冷落的庭前空空荡荡 至少还有你,重重的 搁在我碎了的心底 如果有一天还能够回来 我一定要在你的坟前 续一炷青香,道一声安息 如果这一去成了永别 就把今晚的悲歌,留在你的耳边 随时勾起痛苦的回忆…… 走了两三里路,穿着独笼裤子的良补锅匠撵了上来,他呐喊一声,大妹子,就冲到了前里去。 杨郎中是杨家林的人,出于职业的原因,他不仅带着生活用品,还带了一些咋个儿都舍不得丢弃的医书和草药。徒弟何老二,妻子杨大嫂,各家背点,走在侧边。儿子强疙瘩儿,赶着毛驴儿,跟在后蹄。 郭二公子出身大户人家,奶气得好。只是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头,显得有些焦眉焦眼1。黑脸娃儿和张幺妹儿背着东西,一前一后,与郭家那头瘦弱的小毛驴儿一起前行。冯水生挑着担子,为了避免汗水钻进眼睛,他事先切了2个草箍,戴在额头上。郭家大黄狗追来了。不过,这狗似乎知道大家是在悄悄迁徙,它紧紧跟着主人,一路到头,从不轻易叫唤一声,那怕只是轻轻的一声。 郭大娘脚不方便,是个排脚子,背上东西虽然不重,却整得飞老火。侄儿子邱茶壶,要不要又在旁边搊她一下。儿子郭大汉儿、干儿子孙大贵,吊了几丈开外,走得匀匀缓缓。 李茂盛直到淡黑时儿,都还抱着当里长的幻想死死不放。老婆弄死把他说不服。后来侄儿子李绍清?了他的鼻子,又听说王寡妇毛了,才蹀几个脚头,气董董地挑起他老婆早已收拾好的东西,混进迁徙的人群中。 李茂盛虽然走了,但他脑壳头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军兵些为啥子要众么凶残呢?军兵些为啥子连我这个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放过呢?他开始埋怨起来:“龟儿子些,这样一整,哪块不把你们气扎油吧?” 李茂盛走在路上,除了李绍清、王铁匠和他们挨到住的几家人,难得看到有人打整他。 曹兴发和张端公德高望重。他们呕心沥血,尽心尽责地照顾、指挥迁徙的乡亲们。他们每到一处,总有许多人问这问那,自觉自愿听从安排。 而陈秀才呢?他是个读书人。不仅生性胆小,还简直就是个秧叔儿3。背上背起东西,众整不好,浪整不好。摸黑走路,是人都比他?得快。 “来不来就学起大疲郎4。背那逼低低儿东西都跑不起来,婆娘娃娃还靠得住你呀?嫑咋汤到你了。没得哪个像我纵块,弄块男人没得使处。” ------------------- 1焦眉焦眼:心中焦虑,精神不振。2切:做,编织。3秧叔儿:体力较差的人。4大疲郎:做事很慢的人。 “陈秀才,”曹兴发见陈秀才密集挨嚷,整得少加汤水1,便问他说,“来得起不?” 陈秀才耸了耸肩上的包袱,咬住牙巴说道:“还行。” “如果老火,路上我帮你。” “不。”陈秀才知道,曹兴发操心操劳,也够辛苦的。我一个大男子汉,没有替他操一点心就够了,怎能反过来给人家增添麻烦呢?“谢了。” “那你注意安全,别把腰杆闪了2。”曹兴发还要照顾其他乡亲,回应一句,就到了后边去。 走着走着,狗娃儿悄悄问道:“妈,我们好久回来?” 云三嫂回答说:“嫑得吧。” 狗娃儿很惊讶:“听你说起来呻不而……弄块那只三张皮的猫,咋整咹?还有猫儿子些……” 张婆婆说:“保命都难,顾不上浪么多了。” “乖,少说点话好不好?你看人家,块块无是3都没有奓腔。” 狗娃儿车过头来一看,旁边的周大大、黄幺娘、马马儿……尽都串起脑壳4嗨起走5,确实没有说话,便闭了嘴巴。 乡亲们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程。曹兴发担心后面的疲梭精些,跟不上大队人马,把队伍掉得太长。一趟冲到前里去,叫张端公等人退到树林里头,停停个儿等一等。 差不多半打半个时辰,后面的人些陆陆续续上来了。 曹兴发与张端找到良补锅匠、邱茶壶、杨郎中和另外一些浮在面面上的人,询问一番,发现还争罗金山、冯老四、孔麻子几家人紧倒没有上来。张端公便给良补锅匠、杨郎中歪了一下嘴巴,三人留下包袱,颠转勾子,原路返了回去。 张端公他们走了三四里路,没有看见罗金山几家人的影子。他们害怕交叉错过,便返回了树林里来。 这时,天已麻乎乎儿亮了。 ------------------- 1少加汤水:很吃力,很狼狈。2腰杆闪了:腰扭伤了。3块块无是:全都。4串起脑壳嗨起走:串起脑壳,埋着头。5嗨起走,专专心心加油走。 曹兴发对张端公商量说道:“估计这个时候山口那边没得军兵,我们抓紧时间走过去。如果他们上来了,罗金山和冯老四都晓得我老丈屋的路,自然会追上来的。” “要得。” “这盘我走前里,”曹兴发说,“你来断后。” “还不而对。” 大家正要起身,忽见前方人影晃动。曹兴发、张端公大吃一惊,弓起腰杆仔细一看,原来是西门外前马水碾那大网1的自伙子些2。承头的是马子山,约有八九十人。双方都有很多相识的人,大家打了招呼,问了去向。 马子山名下的人些准备再朝前里走上十余里,从另外山口进山,去投亲靠友。他们中间的黄篾匠、陈老幺、宋老二、李黑脸、江驼子、郑麻子和窜脸胡几家人,以及往天被军兵毒打过的小朋友刘扁嘴儿和他的邻居陈老女儿,与这边的乡亲本身田挨田,感觉这边的人稍微熟悉一些,而且计划周全,临时改变主意,站了过来。而与曹兴发随行的王矮子、谭老四、蒋树山和朱子才,他们与马子山那边有要好的亲戚朋友,也站出来与曹兴发、张端公打过招呼,改随马子山一路走了。两泼人3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后来只听说马子山他们去了四河川一转。 乡亲们又走了一合儿,就到了断崖山口。山口没得军兵,大家顺利通过。进山的路,弯幽儿嘎纠,走着走着,大家便吹起壳子来。 王铁匠说:“曹二爸,这回子是咋安排喃?” 曹兴发说:“先去鼻梁岗,再到曹王坝。” 刘裁缝说:“说是曹王坝有点安逸哇?” 曹兴发说:“这话还消说咹啧?四方都是山,中间4一躺平。” 邱茶壶说:“等于像盆盆娘?” “对。”曹兴发说,“大唐开元年间,我们一个家门儿,在儿屯兵戍边,整了很多年。后来唐番关系好了,他就走了,留下一个空坝子,大家叫它曹王坝。” ------------------- 1那大网:周围一大片。2自伙子些:朋友们。3这泼人:泼,量词,伙、批或阵(如这泼雨)的意思。这里指这群人。4中间:间不读jiān,读干。即中间。 王铁匠问:“你去过?” 曹兴发说:“去啥子哦?听张端公冒过几句。反正是个好塌塌,就怕别个抢先占了。” 郭大汉儿说:“那我们跑快点吧,看捡得一块干宜儿1不?” 这时,杨郎中也走了上来,他随口问道:“曹二爸,再走一截,前里是盘山寺不?” “啥子盘山寺哦?黄石村。”曹兴发说,“唉,整半天你还嫑得嚯?说你把山头来挖过药得嘛。” 杨郎中说:“这边山上,我一回都没有来过。” 曹兴发说:“黄石村进去是老鹰岩,老鹰岩再走八里路,就是山楂坪。” 王铁匠说:“山楂坪?所像2听到说过这块塌塌。” 曹兴发说:“康上3十几户人家,还有一个幺店子。” 刘裁缝说:“幺店子我晓得,担清油调火炭儿,走儿过过,不过,说是没有开了。” “逼话,兵荒马乱,哪个还敢开嘛?”郭大汉儿轰声杵了刘裁缝一句,“憨子都晓得。” 郭大汉儿说话梆屎臭4,刘裁缝脑壳一车,全以没有听到。 曹兴发问:“刘裁缝,你好久担过清油哦?” 刘裁缝说:“哟喂,一两年了。” 曹兴发说:“那现在你就不大清楚了。” 刘裁缝说:“本来就不清楚,一起都才走过回把儿5,而且还是他们引我去的。” “我给你说吧,到鼻梁岗,走拢山楂坪才打倒中6。山楂坪这头,路还不算好陡。山楂坪那边,尽是爬坡上坎。啥子豹子呀黑熊呀,野牛野猪呀都有。”曹兴发说,“到了那边,只要看到天一黑起,叫谨防。有人遭过生意……” 负重赶路,说话费神,加上心头察火,没摆几句,一把连闭了嘴巴。 ------------------- 1干宜儿:耙货,便宜。2所像:好像。3康上:上面。4梆屎臭:太难听。5回把儿:一次。6打倒中:过半。 突然,曹兴发大声说道:“不好,大家注意到!” 邱茶壶抬头一看,原来是路边上躺着几具尸体。而且,还是软的。 “曹二爸,你看咋整咹?” “暂行退到侧边去,你们就这儿等到张端公他们上来。”曹兴发说,“我跟杨郎中一路,先把前里去看一下。如果有军兵,就走山上绕过去。如果没得军兵,人些吊齐了,一灿火按过去1。” 大家将子散开,李茂盛走来了。他阴阳怪气嚷道: “爪子了?又爪子了?” “李大爷……” 曹兴发正要解释,却听李茂盛打他官腔说:“你懂个求哦……” 迁徙出来,人些都听曹兴发和张端公指挥,一点不甩李茂盛。李茂盛心头极不了然。所以只要曹兴发说话,他不是搭燃火,就要将他的君。 “看到没有?儿间?” “儿间,儿间啧2……” 李茂盛偏过脑壳,陡然看见尸体,吓了一跳。可他把话说来封死了,不好解扣儿,只好硬起头皮,故作镇静。 当然,他更清楚,如果曹兴发屁儿痒,一声令下,不仅别个要朝前里走,连自己也要跟在他勾子后头钻。李茂盛心里道:有得等你来下令,没如我招安排了再说。 “死得有人,说明这里危险噻。” 李茂盛说得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说完他就拉抻走了,加上曹兴发没有阻拦,大家便寻都不寻一下3,也就跟着走了。 大家转过山头,当真啥子都没得。 “前里不到两里路,就是黄石村。”曹兴发松了一口大气,又与大家小声小意摆起龙门阵来。“儿村子头的人些,飞加仁义4。一回子我走拢儿间,遇到天黑,又雨兮雨兮,心想投宿一夜。结果,人家不但不收我的号钱,还杀鸡款待,整得我一低低儿都不观瞻5。” ------------------- 1一灿火按过去:一鼓作气冲过去。2儿间:指示代词,读er gān,那里。3寻:这里读xin,因考虑、观望而短暂停留。4飞加仁义:非常仁义。5不观瞻:不好意思。 都说山里头的人些义气,果然义气哩。云三嫂在侧边听见曹兴发拱服山里头的人,便在心里道,但愿我们里路到头,终终1遇到这些好人。 转过弯弯后,走在最前面的李茂盛在三岔路口走错了方向,曹兴发发现了,贵兮呐喊说:“李大爷,走左边。你们走错了,儿康上2头没得路。” “热啧,像好见不得我娘。”李茂盛退下坡来,把曹兴发逼酸一顿,“假白过事要掉得后头,明打明我就嫑得路……” “对不起,李大爷。吹得壳子来,没有想到儿康上去。” 曹兴发给李茂盛解释以后,默到算了。哪晓得李绍清装疯迷像,又踩怪窍3说: “脚杆都走痛了,干脆休息一合儿不?” “前里没得好远是个河坝,很宽朝。”曹兴发老打老实说道,“原计划把那里去休息,咬住牙巴再走一截,行不?” “逋儿迸。”李茂盛黑起眼睛说,“你默到哪个是铁倒啦嗻4?再走一截?” “曹二爸,”杨郎中见李茂盛两叔子高矮要喊休息,便对曹兴发说,“顺他们一口气吧。” “好吧好吧。” 曹兴发也好说话,杨郎中大声呐喊道: “各位乡亲,大家就这儿休息一下。要打间5的,要喝水的,抓紧时间。要松活6的,自己找个塌塌,休息时间只有一两杆烟工夫,大家千万嫑走远了。” 杨郎中说完,与何老二、郭二公子和黑脸娃儿一起,把他们的毛驴儿牵到滴水岩喝水去了。 “再走一合儿,就要翻山了,上坡下坎,路不好走。”曹兴发见大家都停了下来,大声说道,“将就这合儿没得事,各人都把各人的东西检查一遍。没有捆好的,没有拴紧的,抓紧时间把它整巴适……” ------------------- 1终终:通通,全,尽。2儿康上:那里头。3踩怪窍:过意跟组织者反起干。4铁倒啦嗻:铁铸的是么?5打间:中途加餐。6松活:解便。 b:普通 1645年1月1日,二更时分。 流沙堰村子及其附近的幸存者,沿溪河南岸,往西边很远很远的曹王坝迁徙而去。为了不让军兵发现,曹兴发和张端公定下规矩:不啼哭,不吼闹,不打火把。牲畜一律戴上嘴篓子,尽量不让家狗同行。若有家狗偷偷跟来,必须摘下铃子…… 大凡迁徙,都免不了要带走许多东西。除了大样家具,粮食、种子、锅碗瓢盆、衣服裤子,被盖蚊帐、鞋帽雨具,能带的尽量带,能搬的尽量搬。身强力壮者,或背着包袱,或挑着重担。体弱力微者,或提着,或扛着。反正所有人,都不打空手。 云三嫂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袱。她走着走着,突然回头望了望黑夜里的村子。心潮顿时涌动起来: 在这漆黑的夜里 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 我本能地选择了逃避 所以你可以忧伤,但不要怀疑 当我掠过你的残垣 跌倒在无声无息的河畔 有种阴森,有种凄迷 是不是让你难以想象 是不是让你不可思议 靠近我吧,我已经伸开双臂 好想扑进你的怀中,嗡嗡哭泣 山河破碎,噩梦离奇 不敢说断魂桥头的雪花 究竟掩埋了多少冤魂与肉体 而你那一声叹息 悄然揭露了不得人心的秘密 于是我惊慌失措 又不忍心就这样放弃 本想守候你,转身 却发现曾经走过的路上 全是带血的荆棘 我想还原你的那一段岁月 可又越不过时空的边际 黑夜里飘荡的幽灵啊 即使你的泪水凝成了冰霜 也不要忘记这片伤心的土地 人生,总有许多事情 由不得自己。匆匆的,我走了 不要怨冷落的庭前空空荡荡 至少还有你,重重的 搁在我碎了的心底 如果有一天还能够回来 我一定要在你的坟前 续一炷青香,道一声安息 如果这一去成了永别 就把今晚的悲歌,留在你的耳边 随时勾起痛苦的回忆…… 走了两三里路,穿着单条裤子的良补锅匠追了上来,他呐喊一声,大妹子,就冲到了前面去。 杨郎中是杨家林的人,出于职业的原因,他不仅带着生活用品,还带了一些怎么也舍不得丢弃的医书和草药。徒弟何老二,妻子杨大嫂,每人背点,走在旁边。儿子强疙瘩儿,赶着毛驴儿,跟在后面。 郭二公子出身大户人家,奶气未脱,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头,显得有些精神不振。黑脸娃儿和张幺妹儿背着东西,一前一后,与郭家那头瘦弱的小毛驴儿一起前行。 冯水生挑着担子,为了避免汗水流进眼睛,他事先做了个草箍,戴在额头上。 郭家大黄狗追来了。不过,这狗似乎知道大家是在悄悄迁徙,它紧紧跟着它的主人,一路上,从不轻易吠叫一声,那怕只是轻轻的一声。 郭大娘脚上有症,走路蹒跚,背上东西虽然不重,却搞得很费劲。侄儿子邱茶壶,要不要又在旁边扶她一把。儿子郭大汉儿、干儿子孙大贵,吊了几丈开外,走得不快不慢。 李茂盛直到傍晚,都还抱着当里长的幻想死死不放。老婆怎么也把他说不服。后来侄儿子李绍清过来劝他一阵,又听说王寡妇死了,才跺了几个脚头,气冲冲地挑起他老婆早已收拾好的担子,混进了迁徙的人群中。 李茂盛虽然走了,但他脑子里面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军兵们为什么总是这么凶残呢?军兵们为什么连我这个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放过呢?他开始埋怨起来:“龟儿子些,你们这样乱整,谁不咒骂你们吧?” 李茂盛走在路上,除了李绍清、王铁匠和他们挨着住的几家人,谁都没去理会他。 曹兴发和张端公德高望重。他们呕心沥血,尽心尽责地照顾、指挥迁徙的乡亲们。他们每到一处,总有许多人问这问那,自觉自愿听从安排。 而陈秀才呢?他是个读书人。不仅生性胆小,还体力很差。背上背起东西,始终搞不好。摸黑走路,一个个都比他走得快。 “太差劲了吧。背那么一点东西都跑不起来,往后老婆孩子还靠得住你呀?没有人像我这样,真的,找个男人没用处。” “陈秀才,”曹兴发见陈秀才挨了黄大嫂批评,整得很狼狈,便问他说,“来得起么?” 陈秀才耸了耸肩上的包袱,咬紧牙关说道:“还行。” “如果走不动了,路上我帮你。” “不。”陈秀才知道,曹兴发操心操劳,也够辛苦的。我一个大男子汉,没有替他操心就够了,怎能反过来给他增添麻烦呢?“谢了。” “那你注意安全,别把腰扭了。”曹兴发还要照顾其他乡亲,回应一句,就到了后边去。 走着走着,狗娃儿悄悄问道:“妈,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云三嫂回答说:“不知道。” 狗娃儿惊讶道:“听你说起来……那……那只女猫怎么办呢?还有几只小猫呀……” 张婆婆说:“保命都难,顾不上那么多了。” “乖,少说点话好不好?你看人家,都没有说话。” 狗娃儿车过头来看了看,旁边的周大大、黄幺娘、马马儿……尽都埋头加油走,确实没有说话,便闭了嘴巴。 乡亲们一口气走了几十里路程。曹兴发担心后面步子不快的人,跟不上大队人马,把队伍掉得太长了。便一趟冲到前面去,叫张端公等人,退到树林里面,停下等一等。 接近半个时辰,后面的人陆陆续续上来了。 曹兴发与张端公找到良补锅匠、邱茶壶、杨郎中和另外几个比较活跃的人,询问一番,发现还有罗金山、冯老四、孔麻子几家人没有跟上来。张端公便给良补锅匠、杨郎中歪了一下嘴巴,三人立即留下包袱,原路返了回去。 张端公他们走了三四里路,仍然没有看见罗金山几家人的影子。他们害怕交叉错过,就返回了树林里来。 这时,天已麻麻亮了。 曹兴发对张端公商量说道:“估计这个时候山口那边没有军兵,我们抓紧时间走过去。如果他们上来了,罗金山和冯老四都知道我岳父家的路,自然会追上来的。” “要得。” “我走前面,”曹兴发说,“你来断后。” “行。” 大家正要起身,忽见前方人影晃动。 曹兴发、张端公大吃一惊,蹲下身子仔细一看,原来是西门外边,马水碾那个地方的乡亲们。承头的人是马子山,约有八九十人。双方都有很多相识的人,大家打过招呼,问了去向。马子山名下的乡亲准备再往前面走十余里,从另外山口进山,去投亲靠友。他们中间的黄篾匠、陈老幺、宋老二、李黑脸、江驼子、郑麻子和窜脸胡几家人,以及往天被军兵毒打过的小朋友刘扁嘴儿和他的邻居陈老女儿,与这边的乡亲本身只隔一根田坎,感觉这边的人稍微熟悉一些,而且计划周全,临时改变主意,站了过来。而与曹兴发随行的王矮子、谭老四、蒋树山和朱子才,他们与马子山那边有要好的亲戚朋友,也站出来与曹兴发、张端公打过招呼,改随马子山一路走了。 曹兴发、张端公这群人,与马子山他们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后来只听说他们去了四河川一带。 乡亲们又走了一阵,就到了断崖山口。山口没有军兵,大家顺利通过。进山的路,坡坡坎坎,走着走着,大家便聊了起来。 王铁匠问:“曹二爸,这次是怎样安排呢?” 曹兴发说:“先去鼻梁岗,再到曹王坝。” 刘裁缝问:“说是曹王坝很适合居家是吗?” 曹兴发说:“是呀,四方都是山,中间是平地。” 邱茶壶说:“就像盆子一样?” “对。”曹兴发说,“大唐开元年间,我们一个同姓将军,在那里屯兵戍边,搞了很多年。后来唐番关系好了,他就走了,留下一大片空地,大家叫它曹王坝。” 王铁匠又问:“你去过?” 曹兴发说:“去什么哟?听张端公讲过几句。反正是个好地方,就怕别人抢先占了。” 郭大汉儿说:“那我们跑快点哇,看捡得一个便宜么?” 这时,杨郎中也走了上来,他随口问道:“曹二爸,再往前走,前面是盘山寺么?” “哪里是盘山寺哦?是黄石村。”曹兴发说,“唉,原来你还不知道嚯?听说你把山里面来挖过药嘛。” 杨郎中说:“这边山上,我一次都没有来过。” 曹兴发说:“黄石村进去是老鹰岩,老鹰岩再走八里路,就是山楂坪。” 王铁匠说:“山楂坪?好像以前听说过。” 曹兴发说:“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还有一个小店铺。” 刘裁缝说:“小店铺我清楚,担清油换木炭,走那里经过。不过,说是这个小店铺已经没有开了。” “逼话,兵荒马乱,哪个还敢开嘛?”郭大汉儿大声嚷了刘裁缝一句,“憨子都知道。” 郭大汉儿说话难听,刘裁缝把头一调,就当没有听见。 曹兴发问:“刘裁缝,你什么时候担过清油哦?” 刘裁缝说:“哟喂,一两年了。” 曹兴发说:“那现在你就不清楚了。” 刘裁缝说:“本来就不清楚,才走过一次,而且,还是他们带我去的。” “我给你说吧,到鼻梁岗,走拢山楂坪才走一半路程。山楂坪这头,路还不算陡。山楂坪那边,尽是爬坡上坎。什么豹子呀、黑熊呀、野牛野猪呀都有。”曹兴发说,“到了那边,只要看见天色黑起,就要谨防。有人吃过亏……” 负重赶路,说话费劲。加上大家提心吊胆,没摆几句,都闭了嘴巴。 突然,曹兴发大声说道:“不好,大家注意!” 邱茶壶抬头一看,原来路边上躺着几具尸体。而且,还是软的。“曹二爸,你看怎么办?” “你们暂行退到侧边,等张端公他们上来。”曹兴发说,“我跟杨郎中一路,先到前面去看一看。如果有军兵,就走山上绕过去。如果没有军兵,待大家到齐了,一鼓作气走过去。” 大家将将散开,李茂盛走来了。他阴阳怪气嚷道: “怎么了?怎么了?” “李大爷……” 曹兴发正要解释,却听李茂盛打他官腔说道:“你懂什么哟……” 迁徙出来,大家都听曹兴发和张端公指挥,一点不理睬李茂盛。李茂盛心里极不了然。所以只要曹兴发说话,他不是打燃火,就是将他的君。 “看见没有?那里。” “那里,那里啧……” 李茂盛调过头来,陡然看见尸体,吓了一跳。可他已经把话说来没有台阶下了,便硬着头皮,故作镇静。当然,他更清楚的是,如果曹兴发一声令下,不仅自己身边的人要往前面走,连自己也要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李茂盛心里道:与其让你来下令,不如我先安排了再说。 “死了人,说明这里危险噻。” 李茂盛说得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说完他就带头走了,加上曹兴发没有阻拦,大家便跟着走了。 转过山头,果真没有危险。 “前面不到两里路,就是黄石村。”曹兴发松了一口大气,又与大家小声聊了起来。“那个村子里面的人,非常仁义。有一次,我走到那里,恰遇天黑,又有小雨,准备投宿一夜。结果,他们不但不收钱,还杀鸡款待,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都说山里面的人义气,果然义气哩。云三嫂在旁边听见曹兴发佩服山里面的人,便在心里道,但愿我们一路到头,都能遇上这些好人。 转过弯后,走在最前面的李茂盛在三岔路口走错了方向,曹兴发发现了,大声呐喊说: “李大爷!走左边!你们走错了,那边没有路。” “哟喂,那么不喜欢我嗦。”李茂盛退下坡来,把曹兴发唠叨一阵,“假意掉在后面,明明我就不知道怎么走……” “对不起,李大爷。我们只顾聊天,忘了给你指路。” 曹兴发给李茂盛解释以后,李绍清又过意为难他说: “脚都走痛了,休息一会儿么?” “前面不远是个河坝,很宽敞。”曹兴发说,“计划把那里去休息,再坚持一下行么?” “逋儿迸。”李茂盛黑着眼睛说道,“你以为哪个是铁做的是么?还要再走一截?” “曹二爸,”杨郎中见李茂盛两叔子坚持要喊休息,便对曹兴发说道,“那就顺他们一口气吧。” “好吧好吧。” 曹兴发很好说话,杨郎中随即大声呐喊道: “各位乡亲,大家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要加餐的,要喝水的,抓紧时间。要解便的,自己找个地方,休息时间只有一两杆烟工夫,大家千万不要走远了。” 杨郎中说完,与何老二、郭二公子和黑脸娃儿一起,把他们的毛驴儿牵到滴水岩饮水去了。 “再走一会儿,我们就要翻山了。上坡下坎,路不好走。”曹兴发见大家停下来后,说道,“请大家都把自己的东西检查一遍。没有捆好的,没有拴紧的,抓紧时间收拾好……” 第46章 第42章 a:口语 乡亲们停下休息,马马儿想去打点水喝。 可李茂盛与大舌头儿,单单坐在前里,他害怕跟他们打撞面过,便包个圈圈往河边上走去。他没走多远,乍见旁边有条羊肠小道,小道上还有新鲜脚印。他想:既然有新鲜脚印,前里半山腰上肯定有人。于是,他改变主意,顺着羊肠小道,讨要吃的去了。 马马儿下了一个软脚坡,上了一道高坎坎,眼前果然是几户人家。马马儿上前敲1门,没人应答,他就走到后院断墙边去。断墙边上拴着两匹黑马,马槽侧边有个布袋,布袋里头装着胡豆。看样子,足有十好几斤。不过,马马儿并不知道,这胡豆是喂马的。房屋有个后窗,他估计里头应该有人,就走到窗前,望着脑壳,可怜兮兮说道:“大老爷,行行好吧,把你的胡豆给我一捧捧儿2吧。”屋内没人回应,马马儿再次喊道,“大老爷,行行好吧。我多天数没有吃过东西了,把你的胡豆给我一捧捧儿吧……”马马儿连喊几遍,还是没人应答。他便把侧边堆放的茅草捆捆,搬一捆来垫起,巴住窗台,往里面一看,原来屋头没人,只挂着几把明晃晃的大刀。看见大刀,马马儿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一趟跑出丈余,躲在大树后蹄藏了起来。马马儿嫑得这是什么地方,但他一想起大刀,那厌恨之火就油然而生。浪么多3乡亲,不正是死在这些大刀之下吗?马马儿藏了一气,不见动静,脑壳头便打起转转来: “这儿的人些跑到哪里去了呢?怎么没人……那些大刀……大刀是杀人的呀。杀人……杀人……杀人的人应该背得好人!既然背得好人,那这些胡豆……我还等啥子……” 马马儿从来不掽4别人的东西,但这一次,他寻都没有寻4过一下(一来肚子饿得难受,二来他深信那些使用大刀的人,背得好人),就轻手轻脚,走到马槽旁边,贼眉贼眼地觑了一下,便把半袋胡豆提起,一趟跑到了房后山上的林子里去。 ------------------- 1敲:不读qiāo,读kāo。2一捧捧儿:一捧。3掽:读况,指偷窃。4寻:这里读xin,停顿。 再说呆在三岔路口休息的乡亲们,有鼻子尖的,早闻到了甑脚下焦糊焦糊的气味。曹兴发也闻到了,他耸耸鼻子说:“多半是里头的人些煮早饭,把甄脚烧焦了。” 刘裁缝说:“既然有人煮早饭,那就说明山里头没得军兵来骚扰。” 曹兴发也赞成刘裁缝的看法,可他将将子点了点脑壳,忽然听见岔道那边,传来了叮叮咚咚的脚步声。 “听到没有?是跑步声。还不了一两个人。”虽然没有看到人影,但曹兴发已经意识到,不咋对头,于是慌忙说道,“说不定……干脆……我们走……” “不对!”邱茶壶也察觉到了,“搞点走!” 乡亲们一灿火1站起身来,果然看见岔道那边,几十个军兵提着长枪,呜儿叉叉地按起一潮2冲了过来。 曹兴发哪里知道,里头的几户人家,早被军兵杀害。他们的房屋,已成了军需物资临时仓库。驻扎这里的军兵,不光守护、转运军需物资,还负责设卡检查,禁止行人通过。近因正县出事,大部分军兵抽调走了,只留六七十人在此看守。军兵忤辣,手段极端,只要有人经过路口,就会遭抢遭毙。 今天天还没亮,又有三十来个军兵护送物资到陈州去了。曹兴发他们在路上看见的死尸,正是运送物资军兵杀害的路人。 当一两百个乡亲从东方上过来的时候,已让哨兵发现。但此时军兵人少,他们害怕军需物资反遭轰抢,不敢贸然行事。李茂盛两叔子鼓捣要在路口休息,他们方才决定,利用有利地形,突然袭击。 众军兵一路砍杀,乡亲们鸡呜叫唤,四处逃散。正在河边和快要走拢河边取水的人些,看见坎上乡亲遭遇袭击,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杨郎中和郭二公子他们离大伙较远,一看情况危急,便吆着毛驴儿,跑到了山上去。曹兴发干吼几声后,护着儿子大脑壳儿,一趟跑到了山坡上。当他正要找个地点把儿子藏起来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惊叫。他回头一看,是周三三、厚嘴皮、水娃子、杨爬海几个小家伙,爬不上山岩。 ------------------- 1一灿火:人多且很快。2按起一潮:所有人快速很快。 情况危急,他慌忙推了儿子一把,叫他先去找个塌塌藏起来,自己则跳下岩石,向几个孩子前面跑去。 曹兴发动作敏捷,接连几个弹跳,就下了几道高坎,又眼快手快抱上几个娃娃。娃娃些倒是滑脱了,可他却叫军兵抓住了鲢鱼杆,接连挨了几刀之后,倒在了血泊中。 良补锅匠从河边上按过来,老远看见曹兴发遭了。他从背后头绕了过去,哗声把曹兴发甩在背上,与何草鞋一起向山上跑去。 “良补锅匠……你们赶快跑吧……”曹兴发说,“别背我了……会诖误你的……” “哧,诖误?”良补锅匠心里道,我的性格,你又不是嫑得,“可不可能丢下你吧。” 军兵杀来,整得最日隆的,头数李茂盛。他一趟跑拢山岩脚下,抓住幼树,呼儿声就将大舌头儿提上了半人高的大石上。就在他再次往上提他老婆李王氏的时候,腰杆一弓,屁儿一抬,却把旁边张端公别1下了岩石去。不过,李茂盛一点嫑得他把张端公害惨了。 张端公掉下岩石,恰巧遇上一个军兵长枪戳来。天下所有的端公,都告不到自己的神,张端公自然也不例外。李茂盛一家人倒是跑脱了,可张端公当场就死在了山坡上。张幺妹儿与徒弟黑脸娃儿站在不远处,亲眼看见自己的亲人被军兵杀害,伤伤心心痛哭一场。 在混乱中,云三嫂拉起婆婆儿,唰声就往山上跑去。 云三嫂跑了一阵,发现旁边只有狗娃儿、黄幺娘、李幺姑和陈二嫂,却不见了马马儿。云三嫂临走时对着坟园给马奶奶说过,要帮她照顾好马马儿。这下没人,她放心不下,便大声呐喊:“马马儿……马马儿……” 哪晓得她这一呐喊,引来军兵紧追不放。张婆婆年迈体弱,很快累得接不上气来。她直见给媳妇子说,带起孙儿快点走,可云三嫂咋个儿都不啃2。上了山坡后张婆婆已经没了力气,云三嫂又鼓住劲拖着她跑了一截,张婆婆见势不妙,使劲一?,逩脱手杆,大声吼道: “我可以死,孙儿必须要保住,你们两娘母搞点子!” ------------------- 1别:读劈,拐、拦、挡等,可以是四肢,也可以是身体其他部位。2不啃:不答应。 说完,她反身扑上前去,使劲抱住军兵脚肚子。云三嫂没有料到婆婆儿要来这招,她哗声把儿子推开以后,回头去拉张婆婆。李幺姑、陈二嫂一把把她抓住,捏到不放。随即,就被两人生拉活扯,拖进林子,鼓捣按在地下头。 其他乡亲,被军兵哇儿叉叉撵了一趟,跑上山后,分散而去。几十个军兵,毕竟按不住哪处的事,杀了一灿,熄火收场。 李茂盛跑拢山上,在树林里看见了王铁匠和其他乡亲,他怕大家给他毛起1(因为是他鼓捣要在三岔路口休息),就恶人先告状,噼噼啪啪卷王匡:“龟儿子张端公,简直就像灾星娘2,守到3我们走了就求事没得言,他高矮要喊停到休息。这下安逸呗?整死众多人,我看他咋个儿给大家交代。还有曹兴发,说啥子进山就安全了,结果如何咹?如何吧?我早就说过这条路走不得,偏偏不信,王铁匠,你说是不?” “你桑时个4说过这条路走不得哦?” 王铁匠看到曹兴发受伤了,张端公遇害了,心头本身就打得燃火,一听李茂盛为了转移视线,乱冒皮皮5,便火冒三丈:“你硬是未来先知呐。” 李茂盛的本意是想抖脱责任,要王铁匠配合他唱个双簧,哪晓得王铁匠不但离虚火色(不顺从),还当到浪多人抵他相眼6,李茂盛眉毛一纵,便给王铁匠吵起嘴来。 陈歪嘴儿看到了,瓜眉瓜眼跳起出,帮狗子打和声:“爪子哦?爪子哦7?要打嗦?我都还得这儿间立起得。颤花儿,打狗也不看主人家,黄扯扯8的……” “呸!你说啥子咹?”李茂盛嗖儿声把手板提起来,在陈歪嘴儿面前晃了一下,“我叫浮起来给你几耳矢了!硬是宝得有盐有味。” “唉,你咋倒转来打我呢?幺爸儿,我是维护你得嘛。” “锤子大爷喊你维护我,爬求开!” “幺爸儿,嫑他两块一样的。”李绍清与陈歪嘴儿毕竟是郎舅弟兄,他赶紧出来把李茂盛呼到,“他不会说话,你会听话……” ------------------- 1毛起:批评。2硬像灾星娘:就像灾星一样。3守到:明明。4桑时个:啥时候?5冒皮皮:指责别人。6抵相眼:当面揭穿。7爪子:做啥子,但语气刚硬。8黄扯扯:不懂事。 陈歪嘴儿还想抖宝,李绍清恨到把他拉走了。但陈歪嘴儿心头不服气,里路走里路啷:“是活宝气喔。你看吧,我是活的噻,我肚皮众么饱1,嘴头还在出气哩。” 李茂盛常性都把王铁匠喊得干2,可这向子3不灵了,而且,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叫陈歪嘴儿当到浪多人,把脸他扫俗。陈歪嘴儿走开了,他又回过头来,啷王铁匠说: “你硬长太了4,敢给我两块抵到干。明明我燕勾儿就给你说过这条路走不得嘛……” “李大爷,我们昨勾儿5才拿得军兵逼慌的,你却在燕勾儿6就说这条路走不得,还当真神呐。” “亲口对你说的嘛,耍不认账嚯……” “好好好,燕勾儿燕勾儿。”王铁匠终于让了李茂盛。“守到张端公就遭了,你还张怪李怪,火上浇油。神头儿。” 还好,王铁匠最后那句说得小声,而且是把脑壳车开说的,李茂盛没有听见。不然,他肯定要气得蹀脚慌。但是李茂盛已经晓得张端公毛了7,而且还是他把人家害了的,才贵兮8夹到四个牙,悄悄咪咪退到了一边去。 ------------------- 1众么饱:这么饱。2喊得干:也可说捏得叫、叫得到乎,不管说什么,别人都会听从。3这向子:这段时间。4太:大。5昨勾儿:昨天。6燕勾儿:前天。7毛了:死了。8贵兮:立即。 b:普通 乡亲们停下休息,马马儿也想打点水喝。 可李茂盛与大舌头儿,恰巧坐在前面。他不敢走他们面前过,便绕着圈子往河边上走去。他没走多远,乍见旁边有条羊肠小道,小道上还有新鲜脚印。他想:既然有新鲜脚印,前面半山腰上肯定有人。于是,他改变主意,顺着羊肠小道,讨要吃的去了。 马马儿下了一个小坡,上了一道高坎,眼前果然是几户人家。马马儿上前敲门,没人应答,他就走到后院断墙边去。断墙旁边拴着两匹黑马,马槽侧边有个布袋,布袋里面装着胡豆。看样子,足有十好几斤。不过,马马儿并不知道,这胡豆是喂马的。房屋有个后窗,他估计里面应该有人,就走到窗前,望起头来,可怜兮兮说道:“大老爷,行行好吧,把你的胡豆给我一把吧。”屋内没人回应,马马儿再次喊道,“大老爷,行行好吧。我许多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把你的胡豆给我一把吧……”马马儿连喊几遍,还是没人应答。他便把旁边堆放的茅草捆子,搬一捆来垫起,巴住窗台,往里面一看,原来屋里没人,只挂着几把明晃晃的大刀。看见大刀,马马儿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一趟跑出丈余,躲在大树后面藏了起来。马马儿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他一想起大刀,那厌恨之火就油然而生。那么多乡亲,不正是死在这些大刀之下吗?马马儿藏了一阵,不见动静,脑壳里面便产生了想法: “这里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呢?怎么没人……那些大刀……大刀是杀人的呀。杀人……杀人……杀人的人应该不是好人!既然不是好人,那这些胡豆……我还迟疑什么……” 马马儿从来不拿别人的东西,但这一次,他一点也没犹豫(一来是肚子饿得难受,二来是他深信那些使用大刀的人,不是好人),就轻手轻脚,走到马槽旁边,左右觑了一下,便把半袋胡豆提起,一趟跑到房后山上的林子里去了。 再说呆在三岔路口休息的乡亲们,有鼻子尖的,早闻到了甑子脚下焦糊焦糊的气味。曹兴发也闻到了,他耸耸鼻子说:“多半是里面的人煮早饭,把甄脚烧焦了。” 刘裁缝说:“既然有人煮早饭,那就说明山里面没有军兵骚扰。” 曹兴发也赞成刘裁缝的看法,可他将将点了点头,忽然听见岔道那边,传来了叮叮咚咚的脚步声。 “听到没有?是跑步声。还不止一两个人哩。”虽然没有看见人影,但曹兴发已经意识到,不对。于是,他慌忙说道,“说不定……不行……我们走……” “不对!”邱茶壶也察觉到了,“赶紧走!” 乡亲们很快站起身来,果然看见岔道那边,几十个军兵提着长枪,飞一般地冲了过来。 曹兴发哪里知道,里面的几户人家,早被军兵杀害。他们的房屋,已成了军需物资临时仓库。驻扎这里的军兵,不光守护、转运军需物资,还负责设卡检查,禁止行人通过。近因正县出事,大部分军兵抽调走了,只留六七十人在此看守。军兵忤辣,手段极端,只要有人经过路口,就会遭抢遭毙。 今天天还没亮,又有三十来个军兵护送物资到陈州去了。曹兴发他们在路上看见的死尸,正是运送物资的军兵杀害的路人。 当一两百个乡亲从东方上过来的时候,已让哨兵发现。但此时军兵人少,他们害怕军需物资反遭轰抢,不敢贸然行事。李茂盛两叔子坚持要在路口休息,军兵们方才决定,利用有利地形,突然袭击。 众军兵一路砍杀,乡亲们四处逃散。正在河边和快要走拢河边取水的人,看见坎上乡亲遭遇袭击,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杨郎中和郭二公子他们离大伙较远,一看情况危急,便吆着毛驴儿,跑到了山上去。曹兴发干吼几声后,护着儿子大脑壳儿,一趟跑到了山坡上。当他正要找个地点把儿子藏起来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惊叫。他回头一看,是周三三、厚嘴皮、水娃子、杨爬海几个小家伙,爬不上山岩。 情况危急,他慌忙推了儿子一把,叫他先去找个地点藏起来,自己则跳下岩石,向几个孩子前面跑去。 曹兴发动作敏捷,接连几个弹跳,就下了几道高坎,又眼快手快抱上几个娃娃。娃娃们倒是逃脱了,可他却叫军兵抓住小腿,接连挨了几刀之后,倒在了血泊中。 良补锅匠从河边上跑过来,老远看见曹兴发受伤了。他从背后头绕了过去,哗声把曹兴发甩在背上,就与何草鞋一起向山上跑去。 “良补锅匠……你们跑吧……”曹兴发说,“不要背我了……会诖误你们的……” “唓,诖误?”良补锅匠心里道,我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不可能丢下你不管嘛?” 军兵杀来,整得最差劲的,要数李茂盛。他一趟跑到山岩脚下,抓住幼树,嗖儿声就将大舌头儿提上了半人高的大石上。就在他再次往上提他老婆李王氏的时候,腰部一弓,屁股一抬,却把旁边张端公别下了岩石去。不过,李茂盛一点不知道他把张端公害惨了。 张端公掉下岩石,恰巧遇上一个军兵长枪戳来。天下所有的端公,都告不到自己的神,张端公自然也不例外。李茂盛一家人倒是跑脱了,可张端公当场就死在了山坡上。张幺妹儿与徒弟黑脸娃儿站在不远处,亲眼看见自己的亲人被军兵杀害,伤伤心心痛哭一场。 在混乱中,云三嫂拉起婆婆,拔腿就往山上跑去。 云三嫂跑了一阵,发现旁边只有狗娃儿、黄幺娘、李幺姑和陈二嫂,却不见了马马儿。云三嫂临走时对着墓地,给马奶奶许下承诺,要帮她照顾好马马儿。这下没人,她放心不下,便大声呐喊: “马马儿!马马儿!” 谁知她这一喊,引来军兵紧追不放。张婆婆年迈体弱,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婆婆要她带着孙儿赶紧走,可云三嫂怎么也不答应。上了山坡后,张婆婆已经没了力气,云三嫂又使劲拖着她跑了一截,张婆婆见势不妙,使劲一?,脱掉手臂,大声吼道: “我可以死,孙儿必须要保住,你们两娘母快跑!” 说完,她反身扑上前去,死死抱住军兵大腿。云三嫂没有料到婆婆要来这招,她哗声把儿子推开以后,回头去拉婆婆。李幺姑、陈二嫂一把把她抓住,捏着不放。随即,就被两人强行拖进林子里,将她按在地上。 其他乡亲,被军兵撵了一趟,跑上山后,分散而去。几十个军兵,毕竟人少了点,杀了一阵,熄火收场。 李茂盛跑上山后,在树林里看见了王铁匠和其他乡亲,他怕大家找他麻烦(因为是他坚持要在三岔路口休息才遭遇军兵的),就恶人先告状: “龟儿子张端公,简直就是灾星,本来我们走了就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他要喊大家停下休息。这下如何吧?弄死这么多人,我看他怎样给大家交代。还有曹兴发,说什么进山就安全了,安全没有嘛?我早就说过这条路走不得,偏偏不信,王铁匠,你说是么?” “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条路走不得哦?” 王铁匠知道曹兴发受伤了,张端公遇害了,心里面本身就很难受,一听李茂盛为了转移视线,乱编白话,冤枉他人,便火冒三丈: “你还真是未来先知呐。” 李茂盛的本意是想抖脱责任,要王铁匠配合他唱个双簧,谁知王铁匠不但不配合,还当着那多人揭他的底,李茂盛眉毛一立,便给王铁匠吵了起来。 陈歪嘴儿看见了,傻乎乎地跳出来帮狗子打和声:“你要怎么样?你要怎么样?要打嗦?我都还在这里呢。颤花儿,打狗也不看主人家,简直不懂事……” “呸!你胡说什么?”李茂盛嗖儿声把手板提起来,在陈歪嘴儿面前晃了一下,“给你几耳矢!活宝器。” “唉,你怎么反过来打我呢?幺爸儿,我在维护你嘛。” “鬼大爷请你维护我,爬远点!” “幺爸儿,不给他一样。”李绍清与陈歪嘴儿毕竟是郎舅弟兄,他赶紧出来把李茂盛劝住,“他不会说话,你会听话……” 陈歪嘴儿还想争辩,李绍清强行把他赶走了。但陈歪嘴儿心里很不服气,一路走一路吼:“是活宝器哦,你看吧,我是活的,肚子这么饱,嘴里还在出气哩。” 李茂盛经常都可以把王铁匠搞定,可这段时间不灵了。而且,李茂盛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叫陈歪嘴儿当着那么多人,伤他的脸。陈歪嘴儿走后,他又回过头来,嚷王铁匠说: “你真的不得了了,敢给我李大爷抵着干。明明我前天就给你说过这条路走不得嘛……” “李大爷,我们昨天才被军兵逼慌的,你却在前天就说这条路走不得,还当真神呢。” “亲口对你说的嘛,兴不认账嚯……” “好好好,前天前天。”王铁匠终于让了李茂盛。“明明张端公就遭了,你还怨这怨那,火上浇油。神经病。” 还好,王铁匠最后那句说得小声,而且是把脑壳车开后说的,李茂盛没有听见。不然,他肯定要气得直跺脚。但是李茂盛已经知道张端公遇难了,而且,还是他把人家害了的,才赶紧闭着嘴巴,悄悄退到了一边去。 第47章 第43章 a:口语 军兵在三岔路口乱来,马马儿一概不知。 他把胡豆提拢山上,不歇气地咬了起来。胡豆早搁回1了,耙雅耙雅2。牙巴嚼儒3不说,还满嘴都打得是疱儿。 马马儿一个人在山上呆了一阵,想起时间差不多了。于是解开包袱,将胡豆装在里头,塞得饱鼓鼓的,下山去找乡亲们。山上荒荒多,马马儿几钻几钻,就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他心头慌张,正在乱穿,忽然侧边脚步声响。马马儿扭头一看,是周大爷和刘裁缝他们惊慌失措,朝到山上搂疾跑。他正要说话,周大爷贵兮比个手势,马马儿很快醒眼:多半遭生意了。 马马儿跟随周大爷他们跑到一个岩石底下,将将个儿停下来,黄篾匠和江泥水匠他们又有十几个乡亲,也从侧边气吭八吭4按了过来。 在岩石底下,大家躲了一阵,待三岔路口那边没有了动静,才分头搜寻。整拢5小晌午,终于重新聚集一百多人。尽管还有少数乡亲没有找到,随身携带的粮食、衣物也丢了许多。可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紧倒耽搁了。 乡亲们悄悄咪咪梭下山来,在一个拐弯处,又碰到了邱茶壶和他一路的二十几个乡亲。随后,良补锅匠与杨郎中他们斗了6一下,一共少了二十几个。只有张端公、王婆婆和其他泡十个7乡亲,是大家亲眼看见被军兵杀害的。至于其他十几个,直到后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把哪里去了。 曹兴发哥们儿多,他受了重伤,没法行走。大家便砍下树枝,做了个简易担架,七手八脚,轮流抬着他。 曹兴发心里过意不去,很想滚下担架,自己走路,但他已经力不从心。当然,曹兴发伤势究竟如何,在所有人中,只有杨郎中一个儿,哑巴吃汤圆儿——心中有数。 ------------------- 1搁回:搁音kǎo,搁回,即物体久放潮气渗入。2耙雅耙雅:不脆。3嚼儒:牙巴不舒服感。4吭:读hǎng,喘,有气管炎,或劳累过度。5整拢:搞到。6斗:统计。7泡十个:大约十个。 也许是带领大伙迁徙的承诺,在支撑着他;也许是人生的寿缘,不该走到尽头。总之,曹兴发没有草草地离开自己的同伴。 乡亲们依照他指引的路线,巴到山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艰难行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陡。到处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一路上,曹兴发强忍着伤口的剧烈疼痛,要不要又问上一句:“走拢哪里了?” 挨方下午合儿,乡亲们到了一个河谷。 “河谷……才走拢河谷呀……” 侧边孙大贵,听见曹兴发密集叹气,晓得事情整肇了1。他哗声把脸色一垮,随即嚷道:“嫑得今天……还赶得拢不?” 很显然,孙大贵这话,是安心说给曹兴发听的。曹兴发歉意地回答道:“扯火2……还有四十多里路……” “日他嘞归3,”孙大贵说,“还有浪加远呀?” “没得事,”王铁匠随口说道,“大不了就朝黑呐走,总要走拢吧。” “走拢?”孙大贵偏起脑壳,朝住王铁匠勒了一眼,硬戳戳地说道,“走得拢钏钏4。” 曹兴发听到埋怨,心头就像猫儿抓一样,一点不是滋味。又走了一阵,他车过头来对良补锅匠说道:“肯定把你们整瓤了5……干脆……看哪里合适……停到休息算了……” 良补锅匠算了算时间,天黑以前,弄死都赶不拢鼻梁杠了(如果摸黑赶路吧,不仅路径不熟,而且还有豹子老虎)。逼到停住脚步,让乡亲们在靠近河边的山脚塌,硬抗一夜。 傍晚时分,大家安顿好了曹兴发,各自料理自己的事情去了。 在距曹兴发一二十丈远的岩石底下,李茂盛和王铁匠、赵老三、陈光光坐在一起,捶腰、揉腿。李茂盛问:“这曹兴发嫑得如何哦?” 陈光光说:“汤水6。” 赵老三说:“担怕鸡瓦些都活不过。那气就只得一口气在幽了。” ------------------- 1整肇了:肇读绍。2扯火:难。3日他嘞归:惊讶语气。4钏钏:含贬义的代词。5整瓤:四肢无力,周身难受。6汤水:危险。 王铁匠虽然也在他们中间,但他心头想着其它事情,看着远方,一句腔也1没有开,李茂盛便弯起颈项问道:“王铁匠,你稽优过曹兴发,他这下如何吧?” 王铁匠说:“如何咹?还不而就那块样子。” “我就明不穿,铁筋都咬得断的人,咋两下就整来趴起2了呐?”李茂盛又假故事3说道,“杨郎中也是,平时讲得当当当4的,没有说5几法式把他搊起来的话。” “哟喂,杨郎中,你还嫑得嚯?嘴劲一块。给他老汉儿两块比,隔起伙得6。”陈光光把杨郎中啭得稀烂,“不过呐,他可以推口说,药些一满都整掉了。” “你说起来呻,”李茂盛明明晓得杨郎中手头没得药,还要掉起牙巴说上几句,其实就是荫到看曹兴发的笑词儿,“不而就纵块起完了?” “肯定吧。”陈光光说,“还有啥子抖摆咹?” 几个人摆了一合儿悬龙门阵,赵老三与陈光光冷来乘不住,车开了。岩石底下,就只剩李茂盛和王铁匠。 “王铁匠,这合儿我啥子都不担心,就担心曹兴发一口气不来。万一找不到他那块打不伸的打不伸7,咋整咹?” “咋整咹?听天由命。” “我看你呀,枉自外前跑。人不精灵死吃亏,你上的当还少啊?早点准备噻。” “早点准备?” “给你说吧,这里头,除了曹兴发,块块都是逋儿迸。人不斗扯8,枉自一路。” “锤子锤,你才说得,来不来就各?一幅9,咋整得好呐?” “要是曹兴发还好好子的,丢死耗子10,确实不应该,问题这合儿连他都拐了得嘛。还有,一路上,你看那块没有辟你嘛?” ------------------- 1也:这里读得。2趴起:趴读pià,像鱼缺氧时偏起身子要死要死那样,倒在地上或其它物体上。3假故事:口是心非。4当:读biǎng。5没有说:为什么不。6隔起伙得:差得远。7打不伸:舅子。8斗扯:合适。9各?一幅:单飞。10丢死耗子:危难之时只顾自己,不管朋友。 “我又不想哪个的东西,不吃哪个的凴朋,辟我爪子咹?” “王铁匠,我看你脑壳呀,硬是真的,太暮了。” 两人正说话,恰好麻大嫂去砍树枝枝,从前里晃了一下,李茂盛便睩睩子地把她紧紧相到。只是王铁匠老实,一点没有注意到李茂盛这些,细微的举动。 b:普通 军兵在三岔路口乱来,马马儿一概不知。 他把胡豆提到山上,不停地咬了起来。胡豆早受潮了,软巴巴的,不脆。不仅咬得牙关乏力,还让嘴里起了疱儿。 马马儿一个人在山上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时间差不多了。于是解开包袱,将胡豆装在里面,下山去找乡亲们。山上荒荒多,马马儿几钻几钻,就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他心里慌张,正在乱走,却听旁边脚步声响。马马儿扭头一看,是周大爷和刘裁缝他们惊慌失措,往山上跑。他正要说话,周大爷立即比了个手势,马马儿顿感不对:多半是出事了。 马马儿跟随周大爷他们跑到一个岩石底下,刚好停下来,黄篾匠和江泥水匠他们又有十几个乡亲,也从侧边气吁吁地跑了过来。 在岩石底下,大家躲了一阵,待三岔路口那边没有了动静,才跑到山上去,分头搜寻。临近中午,终于重新聚集一百多人。尽管还有少数乡亲没有找到,随身携带的粮食、衣物也丢了许多。可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去寻找了。 乡亲们悄悄走下山来,在一个拐弯处,又遇见了邱茶壶和他一路的二十多个乡亲。随后,良补锅匠与杨郎中清点了一下人头,一共少了二十几个。只有张端公、王婆婆和其他十来个乡亲,是大家亲眼看见被军兵杀害的。至于其他十几个,直到后来,也不知道他们把哪里去了。 曹兴发哥们儿多,他受了重伤,没法行走。大家便砍下树枝,做了个简易担架,七手八脚,轮流抬着他。 曹兴发心里过意不去,很想滚下担架,自己走路,但他已经力不从心。当然,曹兴发伤势究竟如何,在所有人中,只有杨郎中一个人,哑巴吃汤圆儿——心中有数。 也许是带领大伙迁徙的承诺,在支撑着他;也许是人生的寿缘,不该走到尽头。总之,曹兴发没有草草地离开自己的同伴。 乡亲们依照他指引的路线,沿着山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艰难行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陡。到处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一路上,曹兴发强忍着伤口的剧烈疼痛,要不要又问上一句:“走拢哪里了?” 直到下午,乡亲们到了一个河谷。 “河谷……才走拢河谷呀……” 旁边孙大贵,听见曹兴发接连叹气,知道事情糟了。他哗声把脸一黑,随即嚷道:“不知道今天,还赶得拢不?” 很显然,孙大贵这话,是安心说给曹兴发听的。曹兴发歉意地回答道:“难……还有四十多里路……” “哟喂,”孙大贵说,“还有那么远呀?” “不怕,”王铁匠随口说道,“大不了走点黑路,总要走拢吧。” “走拢?”孙大贵偏着脑袋,把王铁匠睖了一眼,生硬地说道,“走得拢屁哦。” 曹兴发听见埋怨,心里就像狗扯一样,简直不是滋味。又走了一阵,他车过头来对良补锅匠说道:“肯定把你们整得太难受了……要么……看哪里合适……停下休息算了……” 良补锅匠算了算时间,天黑以前,怎么也赶不拢鼻梁杠(如果摸黑赶路吧,不仅路径不熟,而且还有豹子老虎)。逼迫停住脚步,让乡亲们在靠近河边的山脚下,硬抗一夜。 傍晚时分,大家安顿好了曹兴发,各自料理自己的事情去了。 在距曹兴发一二十丈远的岩石底下,李茂盛和王铁匠、赵老三、陈光光坐在一起,捶腰、揉腿。李茂盛问:“这曹兴发究竟怎么样?” 陈光光说:“危险。” 赵老三说:“怕是今晚都活不过了。早就只有一口气了。” 王铁匠虽然也在他们中间,但他心里面想着其它事情,看着远方,一句话也没有说,李茂盛便弯着脖子问道:“王铁匠,你照料过曹兴发,他如何吧?” 王铁匠说:“就那个样子。” “我就明不穿,铁筋都咬得断的人,怎么突然就爬不起来了呢?”李茂盛又假意说道,“杨郎中也是,平时讲得不得了,关键时候,把真本事耍出来噻。” “哟喂,杨郎中,难道你还不知道?嘴劲一个。跟他父亲比,差得远。”陈光光贬低杨郎中说,“不过他可以推口说,药都整掉完了。” “听你这么一说,”李茂盛明明知道杨郎中手里没有药,却还要阴阳怪气说几句,其实就是看曹兴发的笑话,“那不是就这样完了?” “是噻。”陈光光说,“谁救得了他呢?” 几个人聊了一阵,赵老三与陈光光冷得受不了,走了。岩石底下,就只剩李茂盛和王铁匠。 “王铁匠,现在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曹兴发一口气不来。万一找不到他那个舅子的舅子,怎么办?” “听天由命。” “我看你呀,枉自外面跑。人不机灵死吃亏,你上的当还少啊?早点准备噻。” “早点准备?” “给你说吧,这里面,除了曹兴发,个个都逋儿迸。大家想不到一块,枉自一路。” “你才把这话说得出来,动不动就想单飞,怎么搞得好呢?” “要是曹兴发还好好的,有想法,确实不应该。问题现在连他都不行了呀。还有,一路上,你看有谁尊重你嘛?” “只要自己尊重自己,别人尊不尊重都没什么关系?” “王铁匠,我看你的脑袋呀,真的不行。” 两人正说话,麻大嫂去砍树枝,从前面走过,李茂盛便鼓起眼睛,把她紧紧盯着。王铁匠老实,一点没有注意到李茂盛这些细微的举动。 第48章 第44章 a:口语 寒冬腊月,露宿山边,心窝子都冷过了1。 天还没亮,一满2都爬了起来。大家看了一下,有十打十块身体虚弱的伤员和老人,早叫夜里的大白头霜炸得梆撬硬3。占大半子的人,鼻子筑得梆紧4,说话齆声齆气,脑壳一扯一扯的痛,就连那些难得冻住5一回的茅儿头小伙子,走路也打飘飘。不过,乡亲们没有别的选择,还得按照原定计划,抬着曹兴发继续赶路。 晌午过点,大家来到了高家祠堂。 良补锅匠和竹哑巴放下担架,擦了擦汗水。云三嫂拿出竹筒,倒了一碗水来递给杨郎中。杨郎中道:“二爸,喝口水吧。” 曹兴发听见喊他,轻轻偏过头来。杨郎中喂过曹兴发水后,又蹲下身子,捞开他的衣服,在几处伤口侧边,捏了捏。 “啊哟喂啊哟喂……”曹兴发接连叫唤几声,杨郎中问:“痛?” 曹兴发咬住牙巴扭了一下身子,顿时豆子董块家的汗珠子,从他命宝上密密子子冒了出来。 “二爸。”良补锅匠说,“我们走拢高家祠堂了……” “咹……高家祠堂……那就到了……前里就是……就是鼻梁岗……”曹兴发说,“左边……尽得6左边那一户……就是我们……我们总舅子的房子……” 良补锅匠顺着曹兴发叙述的方向,看了过去。对面半山腰上,果然有个村子,足有好几户人家。房前屋后,都有树林。左边那家,房门开着。门前牲口嚼食,旁边又有几人,所像正在屠宰什么。良补锅匠喜出望外,立即招呼乡亲们,向村子头走去。 这里小桥流水,高山合围,松林满坡。虽说此时正值寒冬季节,山上积雪未化,但依然是美丽壮观。 ------------------- 1心窝子:心窝。2一满:全。3梆撬硬:很硬。4筑得梆紧:阻塞。5冻住:感冒。6命宝:额头。7尽得:尽在:最。 张端公、曹兴发都看得起的塌塌,果然是个好地方呀。 “乖,到了村子头,不准乱跑嚯。”云三嫂在马马儿肩上拍了拍,“先把招呼给你打在前里,走招走儿1,记到给我打声招呼。好不好?” “我晓得,云嬢嬢。”马马儿说,“这回子负责不乱跑了,免得等你费心。” 乡亲们走进村子,村子里面冷清清。不知何故,先趟立在门前的人些,一个也不见了。树上拴着的牲畜,也突然没有了。 良补锅匠、竹哑巴、陈秀才把担架搊来斜起,云三嫂和侧边几个主动退了几步,给曹兴发让了一个空空。曹兴发睁起眼睛看了看,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左边,头头上那个龙门子……” 良补锅匠和陈秀才走上前去,接到敲了几下房门,院坝头没得反应,却在侧边那家龙门子上,凶给给2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茅儿头小伙子出来。 “你们整啥子哦?”矮个小伙子黑嘴打脸说道,“招凶嚯?” 陈秀才赶紧笑脸相迎,说:“请问,罗青山屋头有人么?” “这儿没得罗青山。”高个小伙子也把卖牛肉的脸拿来腾起,说,“你们整错了。” “咋喽?认不到我啦?”不久以前,曹兴发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不仅村子头的人些他全都认识,连路上的蚂蚁都很熟悉了。可今天这两个小伙子,他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曹兴发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说,“我是曹兴发……罗青山……是我弯弯的弯弯3得嘛……” 曹兴发声气很小,良补锅匠便指着曹兴发,对两个小伙子解释说道:“他叫曹兴发,罗青山是他弯弯的弯弯。” “弯弯的弯弯?”高个小伙子假装听不懂,“嫑得你们说些啥子。” “他说罗青山,”良补锅匠以为对方听挪伙4了,“是他亲戚。” “给你们说了得嘛,”矮个小伙子很不耐烦,毛衬衬5说,“这儿没得罗青山这个人。” ------------------- 1走招走儿:儿,音er,走这里走那里。2凶给给(凶叉叉):恶狠狠。3弯弯:舅子。4挪伙:偏差。5毛衬衬:语言生硬,很不友好。 “咋没得咹……这是鼻梁岗嘛……”曹兴发焦急起来,“他们地坝头……还有一条青石凳子……是背得吧……” “瞎求说,”高个小伙子说,“人家这家人姓王,不姓罗。” “这……” “要山那边才有姓罗的,”矮个小伙子说,“把那边去找他吧。” “咋……” “不信算求!”高个小伙子说着,睖筋?眼把大家盯了几下,便与矮个小伙子一起退回屋里,嘭声把门关了。 “要不……”曹兴发闷了一下,说,“试手……再敲一下呐……” 陈秀才转过身子,又在门上使劲敲了几下。 “哪个?” 屋头有人说话,陈秀才高兴起来:“罗青山在么?” “你们找罗青山呀?”一个瓤搲搲的中年妇女,把门隙开说道,“他搌起走了。” “啥子咹?”良补锅匠吃了一惊,“搌起走了?” “哪百久了1。” 陈秀才问:“那他搌到哪里去了呐?” “黑岩山。” 良补锅匠问:“有好远不?” “你看到,”那中年妇女走出门来,把手一指,说,“对面山上有个庙子,叫八层寺,跟到侧边,笔儿端2梭过去,问一下就晓得了。” “日塌了3,曹二爸。”孙大贵失望地说,“你那个总舅子搌起走了。” “这……”曹兴发心里道,今年子九月间,舅子搭疾病我们才走的,咋就说总舅子搌起走了呢?总舅子屋头,确有几匹山,但房子就这么一处,他能搌到哪里去呢?“这……” 曹兴发被对方麻一撮4,虽然心头怀疑,但又没有别的办法。陈纸匠把细看了看罗青山的家,埋下头来,没有多言。良补锅匠说: “既然这里找不到罗青山,干脆直接把曹王坝去,免得多走浪多路。” ------------------- 1哪百久:很久。2笔儿端:笔直。3日塌了:惊叹,完了。4麻一撮:骗了。 “对呀。”杨郎中待曹兴发缓了一口气后,与他商量说道,“曹二爸,要不我们直接把曹王坝去,如何?” “问题是……曹王坝在哪里……除了张端公……就只有我那个……那个总舅子才晓得……”曹兴发说,“还是要找到……找到我那个总舅子……等他来……引大家过去……” “听到没有吧,王铁匠?这回子硬把我们烧安逸了。”立在后蹄的李茂盛,本来就在瞅曹兴发漏眼1,这合儿他公开出声气2说,“整得不好,一把连都要拿他整日伙3呀。” “李大爷,”王铁匠把脸一偏,“少说几句行不?” 乡亲们直接去不了曹王坝,逼到按照刚才老乡所指路线,向西边山上的八层寺走去。八层寺看到不远,可走起来很干点时候。曹兴发躺在担架上,把良补锅匠他们累得满头大汗,眼泪不禁浸了出来。他再也没有想到,自己满怀豪情,竟然整来众加没得取头。 临近黄昏时分,大家终于走到了八层寺前里。 山上遭过火烧,树木早烧光了,不过,寺庙基本还算完好。 陈秀才害怕又像昨天晚上,露宿荒野,说:“天色已晚,我们进庙借宿一夜,天明再找罗青山。对么?” “可以。”邱茶壶立即附和说道,“但要小心,看遭棒老二。” “棒老二?”陈秀才偏起脑壳,把邱茶壶看了看,“别吓我们嚯。” “唓,吓你们?”邱茶壶当过棒客,他对棒客尤其敏感。“你看这孤溜溜的庙子,一条独路,如果半夜三更,哪个把口子一拦,敢说,一个都跑不脱。” 邱茶壶话一出口,侧边几个乡亲把细一想:当真话,在这儿山里头,虽然没得军兵,却不敢说没得棒客。为了把八层寺的情况扣实在,良补锅匠、黄篾匠、吴根根、王铁匠等人,立即走进了庙子去。 庙子破旧,遍地腐叶。大殿小殿房梁断裂,柱子倾斜。尊尊佛像,霉悚霉悚。桌椅板凳,蒲坦座垫,捹满灰尘。里里外外,冷冷清清,简直没有人气。 ------------------- 1瞅漏眼:找岔子。2出声气:冒杂音,不利于团结的话。3整日火(整砸锅):把事情搞砸。 “巴啊得,这是一座破庙子,哪百年就没得人来过了。”良补锅匠从庙子头走起出来,对大家说道,“里头安全得好。” “没得事,就住这儿间。”刘裁缝也说,“外前我也看过了,侧边,后边几方都是悬崖,西边那个林林,少说也有两三里路。山上视线很好,若有动静,望起脑壳就挂到1了。” “对哇,那就进去吧。反正就住鸡瓦些2。”江泥水匠给大家打起气说,“再说那样点子,我们也是一两百人,逊儿黄3点的棒客,看到都吓得打啧啧。你默到他们又不害怕嚯。” ------------------- 1挂到:看到。2鸡瓦些:今晚上。3逊儿黄:能力弱。 b:普通 寒冬腊月,露宿山野,心都冷透了。 天还没亮,乡亲们都站了起来。大家看了一下,十多个身体虚弱的伤员和老人,早叫夜里的白头霜冻成了僵尸。占一半多的人,鼻子不通,说话齆声齆气,脑袋瓜子一扯一扯的痛。就连那些难得着凉一次的年轻小伙子,走路也是飘的。不过,乡亲们没有别的选择,还得按照原定计划,抬着曹兴发继续赶路。 中午过点,大家来到了高家祠堂。 良补锅匠和竹哑巴放下担架,擦了擦汗水。云三嫂拿出竹筒,倒了一碗水递给杨郎中。杨郎中道:“二爸,喝口水吧。” 曹兴发听见喊他,轻轻偏过头来。杨郎中喂过曹兴发水后,又蹲下身子,捞开他的衣服,在几处伤口侧边,捏了捏。 “啊哟喂啊哟喂……”曹兴发接连呻吟几声,杨郎中问:“痛?” 曹兴发咬紧牙关翻了一下身子,豆子大个的汗珠子,顿时从他额头上冒了出来。 “二爸。”良补锅匠说,“我们走拢高家祠堂了……” “咹……高家祠堂……那就到了……前面就是……就是鼻梁岗……”曹兴发说,“左边……尽靠在左边的那一户……就是我们……我们总舅子的家……” 良补锅匠顺着曹兴发叙述的方向,看了过去。对面半山腰上,果然有个村子,足有好几户人家。房前屋后,都有树林。左边那家,房门开着。门前牲口嚼食,旁边又有几人,好像正在屠宰什么。良补锅匠喜出望外,立即招呼乡亲们,向村子里面走去。 这里小桥流水,高山合围,松林满坡。虽说此时正值寒冬季节,而且山上积雪未化,但依然美丽壮观。 张端公、曹兴发都看得起的地方,果然是个好去处呀。 “乖,到了村子里面,不要乱跑嚯。”云三嫂在马马儿肩上拍了拍,“先把招呼给你打在前面,走这走那,记住给我打个招呼。好不好?” “我知道,云嬢嬢。”马马儿说,“这次不乱跑了,以免让你操心。” 乡亲们走进村子,村子里面非常冷清。不知何故,刚才立在门前的那些人,一个也不见了。树上拴着的牲畜,也突然没有了。 良补锅匠、竹哑巴、陈秀才把担架放来斜着,云三嫂和侧边几个主动退了几步,给曹兴发让了一个行道。曹兴发睁起眼睛看了看,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左边,第一个大门……” 良补锅匠和陈秀才走上前去,接连敲了几下房门,院子里面没有反应,却在旁边那家门上,凶巴巴走出一高一矮两个年轻小伙子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哦?”矮个小伙子黑起脸色说道,“打架嗦?” 陈秀才赶紧笑脸相迎,说:“请问,罗青山家里有人么?” “这里没有罗青山。”高个小伙子也把卖牛肉的脸丧起,说,“你们搞错了。” “怎么了?不认识我啦?”不久以前,曹兴发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不仅村子里的人他全都认识,连路上的蚂蚁都很熟悉了。可今天这两个小伙子,他却从来没有见过。曹兴发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说,“我是曹兴发……罗青山……是我舅子的舅子呀……” 曹兴发声音微弱,良补锅匠便指着曹兴发,对两个小伙子解释说道:“他叫曹兴发,罗青山是他舅子的舅子。” “舅子的舅子?”高个小伙子假装听不懂,“不知道你们说什么。” “他说罗青山,”良补锅匠以为对方真的听不懂,“是他亲戚。” “给你们说了嘛,”矮个小伙一点不耐烦,很不友好地说道,“这里没有罗青山。” “怎么没有咹……这是鼻梁岗嘛……”曹兴发焦急起来,“他们院子里面……还有一条青石凳子……是不是吧……” “乱求说,”高个小伙子说,“这家人姓王,不姓罗。” “这……” “要山那边才有姓罗的,”矮个小伙子说,“把那边去找他吧。” “怎么……” “不信就算求!”高个小伙子说着,睖起眼睛把大家盯了盯,便与矮个小伙子一起退回屋里,嘭声把门关了。 “要不……”曹兴发想了想,说,“再敲一下……” 陈秀才转过身子,又在门上使劲敲了几下。 “谁呀?” 屋子里终于有人说话,陈秀才高兴起来:“罗青山在么?” “你们找罗青山呀?”一个身体虚弱的中年妇女,把门隙开说道,“他搬起走了。” “什么?”良补锅匠吃了一惊,“搬起走了?” “早就搬走了。” 陈秀才问:“那他搬到哪里去了呢?” “黑岩山。” 良补锅匠问:“离这里多远?” “你看吧,”那中年妇女走出门来,把手一指,说,“对面山上有个庙子,叫八层寺,从庙子旁边,对直走过去,就知道了。” “啊呀,曹二爸。”孙大贵失望地说,“你那个舅子的舅子搬走了。” “这……”曹兴发心里道,今年九月间,舅子生病我们才走的,怎么就说舅子的舅子搬走了呢?舅子的舅子家里,确有几座山,但房屋就这么一个,他能搬到哪里去呢?“这……” 曹兴发听对方说舅子的舅子搬走了,虽然心里怀疑,但又没有别的办法。陈纸匠回头看了看罗青山的家,埋下头来,没有多言。良补锅匠说: “既然这里找不到罗青山,那就直接去曹王坝,免得多走许多路。” “对呀。”杨郎中待曹兴发缓了一口气后,与他商量说道,“曹二爸,要不我们直接到曹王坝去,如何?” “问题是……曹王坝在哪里……除了张端公……就只有我那个……那个舅子的舅子才知道……”曹兴发说,“还是要找到……找到他……让他来……带大家过去……” “听到没有吧,王铁匠?”立在后面的李茂盛,本来就在找曹兴发的茬,这会儿他公开冒杂音说,“这一次,又叫他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李大爷,”王铁匠把头一偏,“少说几句行么?” 乡亲们直接去不了曹王坝,只好按照刚才老乡所指路线,向西边山上的八层寺走去。八层寺看起来不远,可走了很久也没有走拢。曹兴发躺在担架上,见良补锅匠他们累得满头大汗,眼泪不禁浸了出来。他再也没有想到,自己满怀豪情,却让大家没有一个着落。 临近黄昏时分,乡亲们终于走到了八层寺前面。 八层寺山上遭遇过火烧,树木早烧光了,不过,寺庙基本还算完好。 陈秀才担心,搞不好又像昨天晚上一样,露宿荒野,说:“天色已晚,我们进庙借宿一夜,天明再找罗青山。对么?” “可以。”良补锅匠说,“先住下来,收拾好了,再去几个人,到前面找罗青山。” “这个地方好到好,”邱茶壶立即附和说道,“但要小心棒客。” “棒客?”陈秀才偏起头来,把邱茶壶看了看,“别吓我嚯。” “唓,吓你?”邱茶壶当过棒客,他对棒客尤其敏感。“你看这孤溜溜的庙子,一条独路,如果半夜三更,把口子一拦,敢说,一个都跑不脱。” 邱茶壶话一出口,旁边几个乡亲仔细一想:是呀,在这山里面,虽然没有军兵,却不敢说没有棒客。为了把八层寺的情况搞清楚,良补锅匠、黄篾匠、吴根根、王铁匠等人,立即进了庙子去。 庙子破旧,遍地腐叶。大殿小殿,乱七八糟。尊尊佛像,桌椅板凳,蒲坦座垫,一层厚厚灰尘。里里外外,冷冷清清,没有人气。 “真的,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破庙,早就没人来过了。”良补锅匠从庙子里面出来,对大家说道,“里面很安全。” “今晚就住这里吧。”刘裁缝也说,“外边我也看过了,几方都是悬崖,西边那个树林,少说也有两三里路。若有动静,抬起头来就看见了。” “那就进去吧。反正就住今天一个晚上。”江泥水匠说,“少说我们也是一两百人,能力弱点的棒客,看见都会吓一跳。你以为他们不怕嚯?” 第49章 第45章 a:口语 八层寺殿堂不多,但地盘还算宽大。 乡亲们进庙以后,首先作揖磕头,然后找来石头块块,在院坝里搭成简易柴灶,像办锅锅筵儿一样,准备烧火煮食。迁徙出门,大家都以亲戚朋友为圈子,相互打连,刀对,搭股子。不仅锅碗瓢盆光住用,还或将1或借,相互斢换,谁也没有愣得梆尽。 八层寺没得现成的柴火,也没得干净的水氹可以取水。大家逼到发动起来,找水的找水,捡柴的捡柴。 好脚好手的的乡亲们走了以后,庙子里头,只剩了一些婆婆大娘、半截子幺叔儿和病病秧秧的人。他们经过长途跋涉,早整瓤了。庙里背风,他们便横款五顺靠着包裹,劈啊2在地上。 突然,趴在干坎上的郭家大黄狗,“汪汪汪汪”惊诧诧地边叫边退。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十几个身披蓑衣,涂花脸面,举枪弄棒的家伙。按起一潮,飞奔了进来。很明显,这是一伙抢人的棒客。大家迅速起身,拼命阻拦。可棒客些根本不把没得低低儿捞目3的乡亲们放在眼里,叮叮咚咚推倒一潮潮人后,拉抻走到了后头去。 没得好一合儿,两头毛驴儿就叫他们牵赶出来。 出门捡柴走得不远的乡亲,听见大黄狗骚闹起,一趟返回庙子,提起手中枝棒,一边高声呐喊,一边冲上前去,与棒客拉拉扯扯。 没过多久,又有一些乡亲叠转过来。闹了半天,总算驱散棒客,夺回毛驴儿。邱茶壶说:“估计这截子有棒客窝窝。八层寺很不安全,你们看咋整哦?” 孙大贵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良补锅匠说:“走,天都打麻虾眼了,朝哪里走呢?” 陈秀才说:“不走,棒客再来,如何是好?” ------------------- 1将:方言,七羊切,音锵,阳韵。意为借贷。2劈啊:读pià,像鱼缺氧偏着的样子。3捞目:不屑一顾,隐喻本事。 江泥水匠说:“来了再说,我们人多,不怯生。” 杨郎中说:“出门人,千万惹不得事。” 陈纸匠说:“走与不走,恐怕都是麻烦。走了,找不到地点住宿,天气寒冷,老弱病残乘不住。不走,棒客来了,大家又要遭殃。” 云三嫂说:“既然包整1,那可不可以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把不值钱的东西留在外前,即使棒客来了……” “日塌了!日塌了!棒客又来了!”大家正在商量,王铁匠从八层寺外前,飞叉叉跑起进屋来,说,“这回子他们抱着柴草,人必先还多得多。” 良补锅匠大吃一惊,?出庙子一看,一潮潮2棒客,正往八层寺这边赶来。“搞点子!搞点子!我们走!朝西方上走!”良补锅匠完全来不及考虑了,大声吼着道,“惹不起躲得起,再不走就迟了!” 大伙三两法事,抓起东西就朝外前跑,但乡亲们还是没有棒客搞得快。只有一二十个人,将将子把两头毛驴儿吆起跑后,棒客们一火3就把山门堵死了。 一百多个乡亲,拦腰分成两段。滑脱的乡亲们,无暇顾及后面的人些来了没有,走出庙子,眨眼就是一趟, “通通退到后头去!”在大门里头,一个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把明晃晃的大刀扬了扬,估儿黑毒嚷道,“今天哪个敢扭4,马上弄死他!” 云三嫂牵着狗娃儿和马马儿,将将冲拢大门口,恰巧被棒客拦住。大家往后退时,她离棒客最近。她怕况住两个娃娃,便硬起头皮,下话说道:“大爷,求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都是逃难的。” “放你们可以,只要付了汤药费!把人掽住5了想走?没得浪撇脱!6” “我们没有掽过哪个呀。”周大爷战战兢兢说道,“你们,是背得认错人了?” “没有认错,就是你们!” “我们?啥子时候看到过你们吧?”吴根根反问说,“咋说是我们掽住你们呢?” ------------------- 1包整:包,不好的合音,包整,即不好办。2一潮潮:很多人。3一火:很快一下。4扭:动,这里是抵抗的意思。5掽住:打伤。6撇脱:简单,容易。 “就是先目头,你们掽住人了。” “先目头?先目头我们还在鼻梁岗。”云三嫂说,“隔八帽子远1,咋可能呢?” 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唰声牵出一个人来,说:“看哇,他脑壳上的血,还烧疾流2。掽住没有吧?” 云三嫂?起眼睛一看,那人脑壳上,硬是流着红哪哪的鲜血。不过,这究竟是猪血还是鸡血,那就很难说了。 “大家注意到。”良补锅匠在后头轻声说道,“棒客花样儿多,我们要见机行事,千万不能各顾各。” “不兴冤枉好人嚯。”黄篾匠说,“我们是过路的,背得来吵嘴的,背得来打架的,请你们把把细细把人认清楚。” “没得拐。”一个满脸横肉的棒客说,“就是你们!” “就是我们?”王铁匠把腰杆一挺,说,“锤子锤哦,哪个看到哇?” “我看到,”对方嗖儿声站出另外一个人来,一口咬定,“就是你们。今天说得脱走得脱。” 对方吃过各式3,王铁匠反应不过来,贵兮闭了门4。 就在大家与前面几个棒客们伦理的时候,其他棒客跳来跳去。做起硬要弄死八块抱鸡婆的样样,把侧边乡亲们,筋都吓来缩到。大脑壳儿、徐须儿、哑头神、余幺疙瘩儿、水娃子、厚嘴皮、朝天菇儿、张幺妹儿几块小家伙,躬起5背背儿,一猫儿钻到了一边去。 “再问一声。”满脸横肉的棒客,把大棒往地上咚声一杵,“究竟敷不敷汤药?” 尽管棒客们杀气腾腾,整得飞天玄黄6,但一百多个乡亲,还是谁也不肯轻易就范。 “不说浪多,先把他们通通吆到后面屋头去。” 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一声大吼,其他棒客便一窝蜂抨上前去,按到竹哑巴、吴根根、王铁匠、窜脸胡,婆起来一阵猛打。 ------------------- 1八帽子远:很远。2烧疾冒:不停地流。3吃过各式:串通好的,早有预谋。4贵兮闭了门:闭了嘴巴。5躬:不读gong,读jiong。6飞天玄黄:方言中的意思是行为惊险,非常吓人。 棒客们恨到老二吃老三,竹哑巴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轰声跍下去,一把蒙到脑壳,跍住一坨1。竹大娘心痛儿子,跪在地上,直见告饶。 离竹哑巴不远的郭大汉儿,心头虚火,正要开溜,忽叫一个眼尖的中年棒客,看出他是个泡材,纯粹耳夯2,便轰声?上前去,随手就给他打来。郭大汉儿挨了一个,脚杆打着闪闪。 后头邱茶壶见棒客打他老表,心想一把把郭大汉儿刨开算了。哪晓得中年棒客丢了郭大汉儿,又反过来打邱茶壶。 “你们太过分了!”邱茶壶挨了对方一棒,说,“欺我们一根丝的惨爸儿3,没得意思!” 中年棒客见邱茶壶背上挨了家伙,还嘴硬,就提起棒棒不认黄4。说时迟,那时快。邱茶壶左躲右闪,前翻后仰,尽管每回都差分分儿,可他手脚夫灵5,还是始终没有挨起。 侧边人都替邱茶壶捏把冷汗,只有郭大汉儿耍得精灵,添饭堆尖尖,打捶梭边边。枉自老表巴沙,跑到一边看笑词儿,把邱茶壶升来吊在中间不照闲。 其实邱茶壶也很清楚:他这个老表是门角老头的弯刀嘴,耍门槛汉儿可以,来真的就不行。遇到软人,他偏偏要绷劲仗,甚至呼得呼不住,比哪个都还恶扎6。可关键时候,他就一点不顾朋,尽打缩脚锤。 邱茶壶是一个非常“江湖”的人,尽管对方连连出手,而且棒棒当头,但他为了不给大伙增添麻烦,一直很有子午。 陈歪嘴儿看见棒客些又歪又恶,蒲起来乱打,便宝筛筛地对李茂盛说道:“幺爸儿,是人都说你非家精灵。今天我试手考你一盘哇,是棒客凶?还是军兵凶咹?” “你说哪个凶就哪个凶。” 李茂盛轰声跍下身子,他一来害怕陈歪嘴儿奓起嘴巴儿要瞎说,二来害怕说话董声7了,会引起棒客们注意,把家伙敲到他身上来。所以他黑起一双眼睛,只用蒙蒙子声气8应了一句。 ------------------- 1跍住一坨:缩成一团。2耳夯:差劲,没本事的人。3惨爸儿:可怜的人。4不认黄:乱来。5夫灵:灵活。6恶扎:脾气大。7董声:大声。8蒙蒙子声气:细微声音。 棒客们死心乱整,到处叽呜叫唤。很多人都吓倒了,只有后边良补锅匠和陈纸匠,轰声放下曹兴发,噼昂声把身上东西一甩,捏紧拳头,与侧边几个小伙子一字横排,怒目而视。 良补锅匠他们的举动,很快就被对面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察觉了。 如果几三下镇不住堂子,把人箍爆了,一百多人一窝蜂冒起命来恶干,就可能无法收场。于是他高声吼道: “这里头哪个敢出来扎芽,就算不把脑壳给他?1下来,也要叫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当然,哪个的身体都背得铁倒的。真家伙砍进去,鲜血照流不误。于是,场面很快就被镇住了。其他棒客虽然顺势收手,但架势依然摆在儿蒿。 云三嫂知道,在几个拥得起水的年轻人中间,头数杨郎中,不仅性格温和,而且很会说话。她把不远处的杨郎中看了几眼,想借希望于杨郎中。可杨郎中却有意避开云三嫂的目光,迟迟不肯吭声。 不过,云三嫂却不知道,尽管杨郎中性格梭疲2,此刻,又不肯说话,但他并非怕事之人。他早已察觉眼前这个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尽管搽着花脸,但脸上多大那坨3记认4,跟正县西门外前的一股们非常挂像。杨郎中一直在颁识着对方。他想:既然这合儿云三嫂站在前里,她脑筋活套,就让她来找个台阶下是对的。女人毕竟比男人善事,不可能硬碰硬。如果过早把自己身份抬现,其他棒客还在兴头上,整不好要整来卡起。等时机一到,再以郎中身份打个假叉5,或许就能解扣儿扣儿。 云三嫂嫑得道杨郎中的想法,她以为他害怕了。当然,小伙子巴沙6都害怕了,弱女子就更不用说了。 云三嫂想退,可后面的人些把她挡得梆紧。 就在云三嫂心焦毛躁的时候,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气势汹汹地朝她面前走来。云三嫂身子不禁一抖,两只耳朵呜儿声就响了起来…… ------------------- 1?:读久,两手向相反方向扭。2梭疲:性子慢。3多大那坨:很大那个。4记认:胎记。5打个假叉:求得宽容。6小伙子巴沙: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b:普通 八层寺殿堂不多,但地盘还算宽大。 乡亲们进庙以后,首先作揖磕头。然后找来石头,在院坝里面搭成简易柴灶,准备升火煮食。迁徙出门,大家都以亲戚朋友为圈子。不仅锅碗瓢盆共同使用,还主动调剂物资,互相帮助,谁也不去斤斤计较。 八层寺没有现成的柴火,也没有可以食用的干净水。大家便发动起来,打水的打水,捡柴的捡柴。 好脚好手的乡亲们走了以后,寺庙里面,就只剩了一些老老少少和病恹恹的人。他们经过长途跋涉,早已萎靡不振。庙里背风,他们便有气无力地靠着包裹,倒在地上。 突然,趴在旁边的郭家大黄狗,“汪汪汪汪”边叫边退。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十几个身披蓑衣,涂花脸面,举枪弄棒的家伙。叮叮咚咚,飞奔了进来。 很明显,这是一伙抢人的棒客。大家迅速起身,拼命阻拦。可棒客们根本不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乡亲放在眼里,他们推倒许多人后,直接到了后面去。 没用多久,两头毛驴儿就被他们牵赶出来。 出门捡柴走得不远的乡亲,听见大黄狗吠叫,很快返回庙子,提起手中枝棒,一边高声呐喊,一边冲上前去,与棒客拉拉扯扯。 接着,又有一些乡亲回到了庙里来。吼闹一阵,总算驱散棒客,夺回毛驴儿。邱茶壶说:“估计这附近有棒客窝。八层寺很不安全,大家看怎么办?” 孙大贵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良补锅匠说:“走,天都快要黑了,往哪里走呢?” 陈秀才说:“不走,棒客再来,如何是好?” 江泥水匠说:“来了再说,我们人多,不怕。” 杨郎中说:“出门人,千万不能惹事。” 陈纸匠说:“走与不走,只怕都是麻烦。走了,找不到地点住宿,天气寒冷,老弱病残受不了。不走,棒客来了,大家又要遭殃。” 云三嫂说:“既然不好办,那就先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把不值钱的东西留在外边,即使棒客来了……” “不好了!不好了!棒客又来了!”大家正在商量,王铁匠从八层寺外边飞奔进来,说,“这次他们抱着柴草,人比刚才还多得多……” 良补锅匠大吃一惊,跑出庙门一看,一群棒客,正往八层寺这边赶来。“赶快赶快!马上起身!马上起身!我们走!朝西方上走!”良补锅匠完全来不及考虑了,大声吼着道,“惹不起躲得起,再不走就迟了!” 大伙闻声而动,抓起东西就往外边跑。但乡亲们还是没有棒客搞得快。只有一二十个人,刚把两头毛驴儿吆起走后,棒客们立马就把山门堵死了。 一百多个乡亲,拦腰分成两段。跑出庙子的乡亲们,无暇顾及后面的人来了没有,他们走出庙子,一眨眼就跑了, “通通退到后头去!”大门里面,一个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把明晃晃的大刀扬了扬,厉声喝道,“今天谁敢不听话,马上弄死他!” 云三嫂牵着狗娃儿和马马儿,刚刚冲拢大门口,就被棒客拦住了。大家往后退时,她离棒客最近。她怕吓坏两个娃娃,便硬着头皮说道:“大爷,求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都是出门逃难的人呀。” “放你们可以,只要付了汤药费!把人打伤了,想走,没那么简单!” “我们没有打过任何人呀。”周大爷战战兢兢说道,“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有认错,就是你们!” “我们?什么时候见过你们嘛?”吴根根反问说,“怎么说是我们打伤你们了呢?” “就是刚才,你们打伤人了。” “刚才?刚才我们还在鼻梁岗。”云三嫂说,“隔了那么远,这么可能哩?” 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唰声牵出一个人来,说:“看嘛,他头上的血,还不停地流哩。打伤没有吧?” 云三嫂鼓着眼睛一看,那人头上,果真流着鲜红的血。不过,那是猪血还是鸡血,这就很难说了。 “大家小心点。”良补锅匠在后面轻声说道,“棒客花样多,我们见机行事,千万不能各自为政。” “不要冤枉好人嚯。”黄篾匠说,“我们是过路的,不是来吵嘴的,不是来打架的,请你们把细把人认清楚。” “没有错,”一个满脸横肉的棒客说,“就是你们!” “就是我们?”王铁匠把胸口一挺,说,“有谁看见哇?” “我看见,”对方嗖儿声站出另外一个人来,一口咬定,“就是你们,打伤人了,休想跑脱。” 对方有备而来,王铁匠难于应付,闭了嘴。 就在大家与前面几个棒客伦理的时候,其他棒客,也在旁边跳来跳去,耀武扬威,凶神恶煞,只想把乡亲们镇住再说。大脑壳儿、徐须儿、哑头神、余幺疙瘩儿、水娃子、厚嘴皮、朝天菇儿、张幺妹儿几个小家伙,吓得躬着背,一趟钻到了后边去。 “再问一声。”满脸横肉的棒客,把大棒往地上咚声一捣,“付不付汤药费?” 尽管棒客们杀气腾腾,整得非常吓人,但一百多个乡亲,还是谁也不肯轻易就范。 “不说那么多,先把他们通通吆到后面屋里去。” 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大吼一声,其他棒客便一窝蜂冲上前去,对着竹哑巴、吴根根、王铁匠、窜脸胡,一阵猛打。 棒客们大打出手。竹哑巴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轰声蹲下,一把蒙住脑壳,缩成一团。竹大娘心痛儿子,咚声跪地,赶紧求饶。 离竹哑巴不远的郭大汉儿,心里惧怕,正要开溜。忽叫一个眼尖的中年棒客,看出他个子虽大,却没有什么能耐。咚声上前,随手给他打来。郭大汉儿挨了一个,两腿打颤。 后边邱茶壶见棒客打他老表,心想一把把郭大汉儿拉开算了。谁知中年棒客丢了郭大汉儿,就反过来打他。 “你们太过分了!”邱茶壶挨了对方一棒,说,“欺我们这些落难人,没意思!” 中年棒客见邱茶壶挨了家伙,还嘴硬,就挥棒乱来。说时迟,那时快。邱茶壶左躲右闪,前翻后仰。尽管棒客的大棒每次都只差一点点,可他眼明手快,还是始终没有让大棒落在身上。 旁边人都替邱茶壶捏把冷汗,只有郭大汉儿聪明。添饭堆成尖,打捶躲旁边。其实邱茶壶也非常清楚:他这个老表,耍嘴劲还可以,来真的就不行。遇上软人,比谁都逞强,甚至大打出手。可关键时候,就比谁都溜得还快。 邱茶壶是一个非常“江湖”的人,对方连连出手,而且棒棒当头,但他为了不给大伙增添麻烦,一直都很有分寸。 陈歪嘴儿站在后面,见棒客蛮不讲理,提着大棒打来打去,便对李茂盛说道:“幺爸儿,大家都说你聪明,今天我考一考你哇。究竟是棒客凶?还是军兵凶咹?” “你说哪个凶就哪个凶。” 李茂盛唰声蹲下身子。他一来害怕陈歪嘴儿接下来要乱说话,二来害怕说话大声了,会引起棒客们的注意,把棍棒敲到他的身上来。所以他黑着眼睛,只低声应了一句。 棒客们死心乱整,到处惊呼叫唤。很多人吓倒了,只有后边良补锅匠和陈纸匠,咚声放下曹兴发,啪声把身上东西一甩,紧捏拳头,与侧边几个小伙子一字横排,怒目而视。 良补锅匠他们的举动,很快就被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察觉了。 如果再不赶紧控制局面,一旦把人逼反了,一百多人一鼓作气冒死恶斗,就可能无法收场。于是他高声吼道: “这里面哪个敢来,就算不把脑袋给他扭下来,也要叫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当然,人的身体都不是铁做的。真家伙砍进去,鲜血照样会流。于是,场面很快就被镇住了。其他棒客顺势收手,不过,架势依然摆在面前。 云三嫂知道,在几个比较有头脑的年轻人中间,头数杨郎中,不仅性格温和,而且很会说话。她把不远处的杨郎中看了看,想借希望于杨郎中。可杨郎中反倒把头调到了侧边去,迟迟不愿吭声。 不过,云三嫂却不知道,尽管杨郎中站在后面,低头不语,但他并非怕事之人。他早已察觉眼前这个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尽管搽着花脸,但脸上那个胎记,跟正县西门外边的一个某人,非常同样。杨郎中一直在颁识着对方。他想:既然这会儿云三嫂站在前面,她头脑灵活,就让她来找个台阶下是对的。因为再狠的棒客,对女人出手,总要软一些。如果过早把自己身份暴露,其他棒客杀气未消,弄不好会僵持不下。等时机一到,再以郎中身份出面,或许对方就会放过一马。 云三嫂不知道杨郎中的想法,她以为他害怕了。当然,小伙子都害怕了,弱女子就更不用说。 云三嫂想退,可后面的人把她挡得很紧。 就在云三嫂心焦毛躁的时候,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气势汹汹地朝她面前走来。她身子不禁一抖,两只耳朵顿时呜儿声响了起来。 第50章 第46章 a:口语 云三嫂吓娄了,咚声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呦喂,绕了我们吧……大爷……绕了我们吧……” 云三嫂密集1下话,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抵拢她面前,当真就停住了脚步。她想:不可能下几句话,棒客的心就软了吧。 她整起耳朵一听,堂子头才都还叮叮咚咚的响,竟然一下子清静起来。于是她瞟起眼睛一看:原来李幺姑、张幺娘、黄大嫂、郭二公子、刘毕啊嘴儿他们,也跪在了地上。再一觑,咋连陈秀才、刘裁缝、窜脸胡、孙大贵、邱茶壶这些大男子,也是一块二块都跪在了地上。这下,云三嫂方才觉得,胆小一点,说不定还是好事哩。 云三嫂耸了耸肩膀,麻着胆子说道:“这位大爷,刚才如有冒犯之处,弱女子赔不是了。” 说着,云三嫂直起腰杆来。“你们有所不知呀,我们都是从流沙堰过来的苦命人。老的老小的小,实在造孽得很。我身后这些几十岁的老父老母,接连几天,连稀饭汤汤都没有喝上一口。至今饿着肚皮,肠子早干铁醒2。就算不打死他们,也撑不了多久呀。” 听云三嫂一番言语,棒客们都把目光转向了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 对棒客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心不狠手不辣。但今天,他们确实手软了。因为他们与跪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正县坝区。 九月间,他们躲避战乱,流落到此,杀了罗青山等人,夺了房产,占了村子。白天,他们只让少数人在外活动,多数人躲在隐蔽处。一有风吹草动,就倾巢出动。 当流沙堰这帮子人来到鼻梁岗后,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心眼儿颇多,他害怕大家知道他们的根根底底后,会以同样方式抢夺他们的村子。他们从鼻梁岗撵拢八层寺,不仅仅是为了抢劫,而是想把没有跑脱的乡亲关在庙里,一把火通通烧死。 ------------------- 1密集:不断,快速。2铁醒:原指生锈,这里是缺乏润滑。 但云三嫂的一番言语,让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没隔好远的乡亲。他随即扫视一番,果然挂到1杨郎中也在其中。三年前,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跶个重病,是杨郎中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转来。不然,他的骨头早已打得鼓响。于是,他主动终止了他凶残的计划。 “云三嫂,不好了,不好了。”忽然,陈二嫂在背后蹄惊诧诧呐喊说,“曹二爸他……他……” “曹二爸?”云三嫂明明知道曹兴发伤势严重,但她还是假白意思问道,“他怎么了……” “他……”陈二嫂哭叫一声,“他不行了……” “你?”云三嫂又大声问道,“你说啥子哦……” 侧边有人传话说道:“她说曹二爸不行了。” “呀喂呐,我的天吔!”云三嫂抬头说道,“看吧,我们承头的人都拐了,请这位大爷放过我们一马吧。” 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听见曹二爸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如雷贯耳。在正县西北二门,就连几十岁的老头子,也要尊称曹兴发叫曹二爸。只要一提到曹二爸,几乎没有一个嫑得。 “懂了。就说拢这儿间,明天太阳上山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这里。今日之事,不得向外人提起,否则,休怪我们无情无义。” 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说话宰子,丢下一句话后,便与他的自伙子些2下山去了。 黄昏,山风呜儿啦呜儿啦的吹,看那劲仗,硬要把八层寺掀翻似的。曹兴发不行了,大家都来围着他。 “二爸,二爸!你醒醒,你醒醒。”良补锅匠、杨郎中、陈秀才、王铁匠、陈纸匠,他们不停地呐喊。“二爸,二爸吔……” 大脑壳儿在哭泣,马马儿在哭泣,云三嫂在哭泣,陈二嫂、周大大、郭二公子在哭泣,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哭泣。 “李大爷,曹二爸不行了。”王铁匠从人群中出来,对李茂盛说,“你不去看他一眼?” ------------------- 1挂到:看到。2自伙子些:哥们儿或同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茂盛可没有说得,受他浪么多年的气,不咒他早点子死,就算对得起他了,还要我去看他。 王铁匠随即白他一眼,在心里骂道:龟儿子当真没得取头1。人都快要死了,还众了浪了2,硬是一个十足的小人! 天,打麻虾眼了。杨郎中守着曹兴发,又不断抬头注视着大开的庙门。因为江泥水匠、何老二、冯水生他们吆着毛驴儿走出山门的时候,杨郎中与良补锅匠、邱茶壶几个正抬着曹兴发。他没有紧跟杨大嫂一起冲出门去,与老婆娃娃分散了。这合儿,虽然棒客退走了,可他又担心起家人来。 曹兴发紧倒没有落气,杨郎中想跑,又忍不下那个心。这里头毕竟只有自己是郎中。当然,就是守着曹兴发,杨郎中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手头没得药。但是,如果他跑了,乡亲们肯定就要日诀他。 这头,如果杨郎中不出去找人,老婆娃娃,百分之百要埋怨他。他心头七上八下,恼火得很。 天擦黑时,曹兴发终因失血过多,独自走了。杨郎中方才硬起头皮说道:“良补锅匠,我的婆娘娃娃都在外前,把我担心死了。我想出去寻一下,这头你多操点心,看对不?” “没来头,你去吧。还有郭二公子、周大爷,他们也是那气就心焦死了,像你一样,一家人这儿有点,儿有点。大家都不知道情况是咋个儿长起得。”良补锅匠非常理解杨郎中。“但你寻没寻到杨大嫂她们,都要记到回来扯一个回销。” “晓得,他们先就说好的,在前里那个林子头等。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就转来了。” 杨郎中与郭二公子、周大爷等人走出庙门,拉伸往山下跑去。还早得很抵拢树林边边上,就见江泥水匠他们哭流扒涕上来了。也许这是棒客们设好的圈套,他们利便放走吆着毛驴儿的少数乡亲,而把大多数人堵死在古庙里头,使大家头尾没法照顾。江泥水匠他们出门以后,拉抻就把说定的林子头去等候乡亲们。林子到是比较隐秘,可这是古庙附近唯一的林子,棒客们码干3他们要把里面去藏身。 ------------------- 1没得取头:没有人情味,差劲。2众了浪了:这样那样。3码干:断定。 江泥水匠他们将将钻起进去,就被事前埋伏在里头的棒客抢走毛驴儿,还挨一顿家伙。江泥水匠他们遭了壳子,逼到离开林子,返回古庙来找乡亲们。他们走出林子不远,又见一群棒客从古庙方向跑了过来。大家害怕,就伏在岩边,躲了一阵,方才慌慌张张跑起出来。 何老二哭着道:“师傅,我把毛驴儿整落了,我错了。” 杨郎中说:“落就落吧,只要人没有吃亏……” 杨大嫂说:“啥子没有吃亏哦?龟儿子些脚头锭子把我们整到处1。这些棒客,得军兵又有啥子区别嘛?说啊又说,我们硬是老水子钻风匣——两头都受气。” 周大大说:“说句良心话,这些棒客又比军兵稍微好点,他们对老年人下手就要轻些。” 黑脸娃儿也说:“是的,他们抢我的毛驴儿,还是没有打过我。” “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大家都是没有隔好远点的人些。”杨郎中说,“你们嫑得,其中有两个,我还给他们治过病哩。” “怪求不得2。”江泥水匠说,“我还默到冯水生告饶得快,就不掽他身上的东西了。” “哪里哦,是我把东西吊到弄死不放,差点把手膀子给我?断。”冯水生说,“不然,一样喊日塌了。” “毛驴掉就算了,”郭二公子说,“如果再把冯水生身上的东西抢起走,我硬是钉心3。” 关键时候,张端公走了,曹兴发也走了。有的人沉浸在悲痛之中,有的人却起了打猫儿心肠。 在大殿侧边的干坎上,窜脸胡、孙大贵、黄篾匠他们坐在地上,凴4着柱头,叽叽咕咕摆起龙门阵来。孙大贵自根来没有欢过头头儿,便胎侧边两块口气说:“这下嫑得喊哪个出来承头哦?没得头头儿咋对咹?” “还消说咹啧?”窜脸胡随口说道,“当然是李茂盛喽。” “李茂盛?”孙大贵把脑壳一蒋5,“爬拉?,打他求钱,走欠6得很!” ------------------- 1整到处:整到处与整安逸,意思都差不多。被欺负的程度到了顶点。2怪求不得:怪不得。3钉心:霉到极点。4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5一蒋:一偏。6走欠:差劲。 孙大贵不喜欢李茂盛,是因为孙大贵敌不过李茂盛。说心凶,大家都凶,啥事都想占赢手。但是,人家李茂盛对不对欢过里长,有得天独厚的老本摆在儿间。而孙大贵呢?只做过一点小生意。做生意吧,人家说母本都还算对,毕竟没有亏。可他连抹本1都不算,是做倒桶了的。在人事关系上,就大打折扣,输了一着。不过,孙大贵却比李茂盛还有城府。表面上,他一点不表现出来。嫑得他根根底底的人,还默到他飞对。 黄篾匠不了解孙大贵,老打老实说道:“咋整咹?找不到人得哇。” 孙大贵说:“你才说得安逸,一百多号人,连一块承头的都找不到嚯?我就不信。” 黄篾匠想了想,说:“那就只有良补锅匠。” “唉,当真话。”窜脸胡也觉得,“良补锅匠还有点冲火哟,做事实在。虽然他脾气戆点2,但他直肠子性格好打交道。你看吧,连曹兴发都很拱服他。” “枉求自。”孙大贵听到两人都在抬举良补锅匠,比了一下嘴巴(瞧不起比人的嘴型)说,“你们嫑得他这块人的性格,跟李茂盛壳壳儿不脱,完全一厄尔的。心凶得很,吃蛇得嫌短。他当头头儿,空了吹3。” 黄篾匠嫑得孙大贵心头是咋想的,反问一句说:“是背得哦?” 孙大贵说:“哼,慢慢个儿你就晓得了。如果他来承头,不把你整得像特儿宝才怪。” 接着,他们又扯到其他人身上去,可得孙大贵眼睛头,个个都不行。黄篾匠方才发觉孙大贵毛病深沉,继续摆下去没得意思,就主动把话题引到了侧边去:“唉,孙大贵,你晓得刚才那个婆娘呗?” 孙大贵问:“你说那个跪在地上密集磕头的婆娘啊?” 黄篾匠说:“嗷,我看她还飞加作劲4。” “啧?”孙大贵听到黄篾匠又拱服云三嫂,心头就有点子毛区区的,“可不道你要喊她出来承头嚯?” “咋可能喃?”黄篾匠说,“连她是哪里的人,我都还嫑得。” ------------------- 1抹本(抹到、抹住):不亏(不输不赢)。2脾气戆:固执。3空了吹:不行。4飞加作劲:非常厉害。 “就是嘛,一块女儿片片,她来承头?逗客笑差不多。”孙大贵用鄙削1的口气说道,“选撒都选不到她的身上去。” 窜脸胡说:“她是哪里的人呢?” 孙大贵说:“就我们那边张厨子的婆娘,大家都喊她云三嫂。” “喔,你们那边的人嚯?”黄篾匠终于明白了,“这回子,喜得好她会说话。” 窜脸胡说:“不光会说话,人家还有低低儿胆量哦。一般女子家家,哪个敢哦?要不是她,今天嫑得要整成啥子样样。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这话一点说不假。” 黄篾匠说:“婆娘叫杀杠2,可是男人没得眼。” “啥子男人哦。”孙大贵说,“死都死了。” “死了?”黄篾匠吃惊地说,“怪求不得。” “唉,黄篾匠。”窜脸胡问,“这下,我们朝哪里走咹?” “嫑得哇,你我两个,本来是得马子山一路的,心想这边计划周全一些。再都没有谙到,尖人3不发达,颠转整日笨4了。”黄篾匠后悔说,“看来这个人呀,硬是起不得尖心。还把一把连都诖误。” 孙大贵胎口气,显然就是打口风,可黄篾匠与窜脸胡始终没有搊和5他,便撑起身来,说:“算求,干脆我们把那边去听一盘,看其他人些,又咋个儿说哇。” ------------------- 1鄙削:小看,瞧不起。2杀杠:有本事。3尖(奸诈)人:狡猾的人。4日笨:出错。5搊和:夸奖,支持。 b:普通 云三嫂吓腾了,她赶紧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呦喂,绕了我们吧……大爷……绕了我们吧……” 云三嫂不断恳求,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走到她面前,真就停住了脚步。她想:不可能就因为几句软话,棒客的心就软了吧。 云三嫂张起耳朵一听,前前后后才都还叮叮咚咚的响,竟然在忽然间清静起来。于是她瞟起眼睛一看:原来李幺姑、张幺娘、黄大嫂、郭二公子、刘扁嘴儿他们,也跪在了地上。再一觑,连陈秀才、刘裁缝、窜脸胡、孙大贵、邱茶壶这些大男子汉,也都跪在了地上。至此,云三嫂方才觉得,胆小一点,说不定还是好事哩。 云三嫂耸了耸肩膀,麻着胆子说道:“这位大爷,刚才如有冒犯之处,弱女子赔不是了。” 说着,云三嫂直起腰来。“你们有所不知呀,我们都是从流沙堰过来的苦命人。老老少少,实在可怜得很。我身后这些几十岁的老父老母,接连几天,连稀饭汤都没有喝上一口。肠子都饿来巴在一块了,就算不打死他们,也撑不了多久呀。” 听云三嫂一番言语,棒客们都把目光转向了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 对棒客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心不狠手不辣。但今天,他们确实手软了。因为他们与跪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正县坝区。 九月间,他们躲避战乱,流落到此,杀了罗青山等人,夺了房产,占了村子。白天,他们只让少数人在外活动,多数人则躲在隐蔽处。一有风吹草动,就倾巢出动。 当流沙堰的乡亲们来到鼻梁岗后,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心眼颇多,他害怕大家知道他们的底细以后,会以同样方式抢夺他们的村子。他们从鼻梁岗赶到八层寺,不仅仅是为了抢劫财物,更毒辣的是想把没有跑出去的乡亲,关进庙里,一把火通通烧死。 但云三嫂的一番言语,让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没隔多远的乡亲。他随即扫视一番,果然看见杨郎中也在其中。三年前,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身患重病,是杨郎中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转来。不然,他的骨头早已打得鼓响。于是,他主动终止了他凶残的计划。 “云三嫂,不好了,不好了。”忽然,陈二嫂在背后头惊呐喊说,“曹二爸他……他……” “曹二爸?”云三嫂明明知道曹兴发伤势严重,但她还是假意问道,“他怎么了……” “他……”陈二嫂哭着道,“他不行了……” “你?”云三嫂又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旁边有人随即说道:“她说曹二爸不行了。” “呀喂呐,我的天吔!”云三嫂乘势抬头说道,“看吧,我们承头的人都不行了,请这位爷放我们一马吧。” 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听见曹二爸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如雷贯耳。在正县西北二门,就连几十岁的老大爷,也要尊称曹兴发叫曹二爸。只要一提到曹二爸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一个不知道。 “懂了。就说到这里,明天太阳上山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这里。今日之事,不得向外人提起,否则,休怪我们无情无义。” 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说话有分量,丢下一句话后,便与他的同伙们下山去了。 黄昏,山野里狂风大作,大得要把八层寺掀翻似的。曹兴发不行了,大家都来守着他。 “二爸,二爸!你醒醒,你醒醒。”良补锅匠、杨郎中、陈秀才、陈纸匠,他们不停地呐喊。“二爸,二爸吔……” 大脑壳儿在哭泣,马马儿在哭泣,云三嫂在哭泣,陈二嫂、周大大、郭二公子在哭泣,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哭泣。 “李大爷,曹二爸不行了。”王铁匠从人群中出来,对李茂盛说,“你不去看他一眼?”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李茂盛睖了一眼,受他那么多年的气,不咒他早死,就算对得起他了,还要我去看他? 王铁匠也白他一眼,在心里骂道:龟儿子,真的没人品。人都快要死了,还这样那样,忌恨他人,十足的卑鄙小人! 天,麻麻黑了。杨郎中守着曹兴发,又不断抬头注视着大开的庙门。因为江泥水匠、何老二、冯水生他们吆着毛驴儿走出山门的时候,杨郎中与良补锅匠、邱茶壶几个正抬着曹兴发。他没有跟随杨大嫂一起冲出门去,与老婆孩子分散了。这会儿,虽然棒客走了,可他又担心起家人来。 曹兴发没有咽气,杨郎中想跑,又忍不下那个心。这里面毕竟只有自己是郎中。当然,就是守着曹兴发,杨郎中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手里没有药。但是,如果他跑了,乡亲们肯定就要骂他。 这边,如果杨郎中不出去找人,老婆孩子百分之百要埋怨他。他心里面七上八下,难受得很。 天擦黑时,曹兴发终因失血过多,独自走了。杨郎中方才说道:“良补锅匠,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外边,我想出去寻一寻,这边你多操点心,你看行么?” “去吧,还有郭二公子、周大爷,他们也跟你一样,一家人庙里有点,外边有点。大家都不知道情况,很心焦。”良补锅匠说,“但你寻没寻着杨大嫂她们,都不要忘了扯个回销。” “知道,先就说好的,在前面树林里面等。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就转来了。” 杨郎中与郭二公子、周大爷等人走出庙门,便往山下跑去。他们没走多远,抬头就见江泥水匠他们上来了。 其实这是棒客们设好的圈套,他们故意放走吆着毛驴儿的少数乡亲,把大多数人堵死在古庙里面,使大家头尾没法照应。江泥水匠他们出门以后,直接就把说定的树林里面去等候乡亲们。树林到是比较隐蔽,可这是古庙附近唯一的树林,棒客们断定他们要到里面去藏身。 江泥水匠他们刚刚钻进去,就被事前埋伏在里面的棒客抢走毛驴儿,还挨一顿家伙。江泥水匠他们遭遇抢劫,逼迫离开林子,返回古庙来与乡亲们汇合。他们走出林子不远,又见一群棒客从古庙方向跑了过来。大家害怕,就伏在岩边,躲了一阵,方才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何老二哭着道:“师傅,我把毛驴儿牵掉了,我错了。” 杨郎中说:“掉就掉吧,只要人没受苦……” 杨大嫂说:“谁说没有受苦?龟儿子些把我们打得鼻青脸肿。这些棒客,跟军兵又有什么区别嘛?真是老鼠钻风匣——两头都受气。” 周大大说:“说句真心话,这些棒客又比军兵要稍微好一点,他们对老年人,下手就要轻一些。” 黑脸娃儿也说:“是的,他们抢我的毛驴儿,还是没有打过我。” “或许他们已经知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杨郎中说,“你们可不知道,其中有两个,我还给他们治过病哩。” “怪不得。”江泥水匠说,“我还以为冯水生告饶了,就不抢他身上的东西了。” “可不是哩,是我把东西死死吊着不放,差点就把手臂给我扭断了。”冯水生说,“不然,一样完了。” “毛驴儿掉了,”郭二公子说,“如果再把冯水生身上的东西抢走,我们就真倒霉到了极点。” 关键时候,张端公走了,曹兴发也走了。有的人沉浸在悲痛之中,有的人却打起了歪主意。 在大殿旁边的阶沿上,窜脸胡、孙大贵、黄篾匠他们坐在地上,靠着柱头,咕噜咕噜聊了起来。孙大贵很想出来当头,便试探性地问旁边两个说:“现在,不知道有没有人出来承头哦?要是没有人承头,下一步就喊难呀?” “这还消说吗?”窜脸胡随口说道,“当然是李茂盛喽。” “李茂盛?”孙大贵把脑袋一甩,说,“去去去,瞧不起他,这个人不行!” 孙大贵不喜欢李茂盛,是因为孙大贵的每一招,几乎都要输给李茂盛。当然,要说私心杂念,两个确实都有一拼。但是,人家李茂盛当过里长,有得天独厚的资本摆在那里。而孙大贵呢?只做过一点小生意。做生意吧,不赚钱都还算对,毕竟没有亏。可他是做折本了的。在人事关系上,孙大贵就大打了折扣。不过,孙大贵却比李茂盛显得还有城府。表面上,他一点不表现出来。不知道他底细的人,还以为他很对。 黄篾匠与孙大贵隔得远,他自然不了解他,老老实实说道:“怎么办呢?问题是找不到人嘛。” 孙大贵说:“你错了,一百多个人,连一个承头的都找不到嚯?我就不信。” 黄篾匠想了想,说:“那就只有良补锅匠。” “唉,你说对了。”窜脸胡也觉得,“我看良补锅匠还真可以,做事实在。虽然他固执点,但他直肠子性格好打交道。你看吧,连曹兴发都很佩服他。” “枉自。”孙大贵听见两人都在抬举良补锅匠,便努了一下嘴巴,说,“你们可能不知道,他这个人,跟李茂盛一样的。心术不正,吃蛇都嫌短。他来承头,肯定不行。” 黄篾匠不知道孙大贵心里面,究竟是怎样想的,反问一句说:“是不是哦?” 孙大贵说:“你慢慢就知道了。如果他来领头,不把你害惨才怪。” 接着,他们又扯到其他人身上去,可在孙大贵眼里,个个都不行。黄篾匠方才发觉孙大贵心态有问题,继续聊下去没有意思,就主动把话题引到了侧边去:“唉,孙大贵,你知道刚才那个女子呗?” 孙大贵问:“你说那个跪在地上磕头的女子?” 黄篾匠说:“我看她还相当不错。” “啧?”孙大贵听黄篾匠又佩服云三嫂,心里头就有点不舒服了,“难道你要喊她出来承头?” “怎么可能呢?”黄篾匠说,“连她是哪里的人,我都不知道。” “就是嘛,一个远门都没有出过的妇女,她来承头?”孙大贵用挖苦讽刺的口气说道,“逗客笑还差不多。” 窜脸胡说:“她是哪里的人呢?” 孙大贵说:“就我们那边张厨子的老婆,大家都喊她云三嫂。” “喔,原来是你们那边的人嚯?”黄篾匠终于明白了,“这次,幸好她会说话。” 窜脸胡说:“不光会说话,人家还有点胆量哦。敢说,今天要不是她,不知道要会搞成什么样子。真是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 黄篾匠说:“女人有本事,可是男人太差劲。” “哪有什么男人哦。”孙大贵说,“早就死了。” “死了?”黄篾匠吃惊地说,“难怪。” “唉,黄篾匠。”窜脸胡问,“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咹?” “不知道哇,你我两个,本来是跟马子山一路的,心想这边计划周全一点。再也没有想到,反而搞得这么狼狈。”黄篾匠后悔说,“看来这个人呀,真的不能想得太多。还把大家都连累。” 孙大贵探口风,黄篾匠与窜脸胡始终没有支持他,便撑起身来,说:“算了,我们把那边去听一听,看他们又怎么说。” 第51章 第47章 a:口语 这边,杨郎中他们也有许多人在打团堆,孙大贵便围了上来。 “嫑得你们看出问题没有?罗青山根本背得搬走了,十有八九是被人害了。整个村子的人都被人害了。”陈纸匠说,“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这里头的疑点有两个。一是村子里头的人,都不认识曹二爸,曹二爸也是一块都认不到。怎么可能呢?二是那个妇女给我们指了这条路,特别提到了八层寺,结果就遇上众么多棒客。难道这是巧合吗,显然不是。是他们故意为之。” “我也觉得,再找罗青山,”陈秀才说,“已经没有必要。” “那,”良补锅匠说,“喊哪个带我们去找曹王坝?” “没法。”杨郎中说,“只有瞎蒙。” “计划打乱了,希望落空了。回也回不去,走又没得塌塌。”王瓦匠唉声叹气说道,“这下整来堂屋头推车子——进退两难。” 云三嫂说:“尽管很难,众么多乡亲,还是要想办法哇。” “大妹子放心,”良补锅匠说,“肯定要想办法。” “先堂,我走外前过道上经过,听到他们好几个人讲,”周大爷说,“说张端公事前冒过几句,曹王坝就在鼻梁岗的西方上。” “这话,我也听说过。”邱茶壶说,“只是确切位置不清楚。” 良补锅匠说:“既然晓得方向,那就按到大致谱谱,里路走里路问嘛。” 陈秀才说,“不知大家注意没有,我们上来之时,山下,不是有条小河吗?我看了一下,如果顺着河走,一直走到尽头……” “啥子咹?尽头?”郭大汉儿眉毛一立,轰声打断陈秀才的话,莽声莽气说道,“啥子尽头哦?” “在陶渊明笔下,有人为避秦时乱,在小溪尽头,找到了世外桃源。我们目前的情况,与他们非常相似,说不定可以找到同样的地方哩。” “秀才,你说这些都枉自了。”孙大贵说,“还是说点实际的吧,大家心头,都很烦。” “不,孙大贵,大家都说曹王坝在西方上,而底下那条河,正好就是从西方上过来的。”江泥水匠说,“虽然秀才的话,是不实际。但张端公瞧得起的曹王坝,整得不好,还真就在那条河的尽头哩。” “我看也是。以前我听我们外前祖祖讲过,在西方山里头,有很多坝子。”吴根根说,“如果顺到那条河,老实朝里头走,实在找不到曹王坝了,我们可以找其它坝子噻。这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呀。” “你的意思,万一找不到曹王坝,”良补锅匠说,“就找其它塌塌?” “迁徙出来,为的就是躲避战乱,寻找一个栖身之地。”刘裁缝说,“如果里头真有这些塞边打网1的塌塌,管它曹王坝李王坝,我都愿意。”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杨郎中点了点头,说,“不过还要再想点办法,尽量嫑按猋差了。” “要说按猋差,其实早就按猋差了。”孙大贵说,“这下才说这块话,等于马后炮。” “弄块你的意思,”周大爷问,“要咋整才对咹?” “整都整来这块样样了,”孙大贵把脑壳摆了摆,说,“随便咋整,我看都扯火2。” “不,”陈纸匠说,“我们还是要尽量朝好的方面去想。” “那就往西,尽朝里头走吧。”郭大汉儿说,“管求它浪多。” “往西可以,但不能走得太远了。”何草鞋说,“尽在里面都是大山垰垰,不仅山路不好走,雪偎多厚,豹子老虎还少加多。” “啥子浪凶哦?”郭大汉儿说,“说求得悬伙。” “不是得说得悬伙,”王瓦匠说,“豹子老虎还真有哦。” “有有求它的,彻火3它嚯?”郭大汉儿脑壳一蒋,说,“我们众加多人,正好打它几只来下烧酒。” “下烧酒?担怕逗不得玩意儿哦。我看还是算求了。” 大家叽叽喳喳嚷了起来。 “是嘛,尽朝里面走,肯定要受很多罪。” “太阳上山之前就要走,退回去嘛,有军兵。不往里面走,又把哪合儿去呢?” ------------------- 1塞边打网塌塌:偏远的,不规则的、零星的地方。2扯火:没把握。3彻火:害怕。 “这么多山地,再往里面走,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吧。” “对对对,就纵块定了。”郭大汗儿轰声跳到中间,“尽朝里头走。” “哪个说就纵块定了?”何草鞋说,“打屙屎条嚯1?” “你才打屙屎条哦。”郭大汉儿说,“人家都说曹王坝本身尽在里头,咋不尽朝里头走咹?” “说曹王坝尽在里头,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何草鞋不愿意尽朝西方走,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我坚持一点,应该打听清楚了,再做决定,不能去糊碰呀。” “锤子才糊碰。我看你连屁都嫑得臭。周围除了棒客,人都没有一个,哪里去打听咹?”郭大汗儿夯强2,他看何草鞋躴筋筋的,瓤么瓦瓦3,就横撇撇毛了。“就朝里头走。一直走来找到曹王坝为止。” “这位老兄,你晓得不?”何草鞋想把里头说吓人一点,免得郭大汉儿坚持他的观点,“尽朝里头走,就是蛮夷之地……” “蛮夷之地又有好凶吧?他有军兵凶不?哄鬼大爷。”郭大汉儿不吃这一套,筋绷起来,“我说尽朝里头走就尽朝里头走!” “背得我安心要扯傲拐。”何草鞋说,“尽朝里头,当真背得办法……” “你咋日浓包哦?明明我们都说巴士了,红欢4要来欻猫儿尿5。”郭大汗儿猫儿毛一发,随口就讻6何草鞋几句。“糟气爸儿。” 郭大汉儿尾子邦重7,一低低儿让手都没得。何草鞋遭块闷伴儿8,整得心头火票票的:“日啧,大家商量,我也可以说话噻,光看你这块劲仗,还有啥子商量头呐?” “爬求你的臊9,哪个喊你要来搭野白呢?”郭大汗儿跳到何草鞋面前,红鼻子胀脸说,“求经不懂,跶烂水桶。” 郭大汉儿与何草鞋几句话不对,就衬了10起来。 陈纸匠站在中间,贵兮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两人揎了一把。可何草鞋嫑得郭大汉儿的东西陡,陈纸匠将子松手,两块又抨到了一起。 ------------------- 1屙屎条:不正确的注意。2夯强:豪强。3瓤么瓦瓦:身体素质较差。4红欢:偏偏。5欻猫儿尿:说泄气话。6讻:读xiong,言辞很重的批评。7尾子邦重:说一不二的语气。8闷伴儿:闷棍。9爬求你的臊:滚蛋。10衬起:见解不同,相互顶撞。 “啥子哦?扯啥子嘛扯,比你扯的人我都看到过。”何草鞋见郭大汗儿耍横,说话冲得很,“人家说打雷都听得见,扯忽闪都看得见,隔好远点的人些吧?就打主意我说错了,也不该发浪么大的火噻,太横了。” “横就横。”郭大汗儿武辣,想把何草鞋刚倒,“你要爪子吧?” “爪子?先目头咋不问人家做爪子咹?哄我。” “哄你就哄你,是对啦过来哇。说毛了,看我抖求你一顿1嚯。” 郭大汗儿直见朝前里抨,何草鞋眼睛气来击起,直见往后头退。 “你才怪日戳呐,得我两块擒二咣三2,哈怕怪得搞出来了,给你求出脸。” 何草鞋是王瓦匠小挑担3,家住何拱拱桥,虽然离流沙堰不远,但以前从来没有跟郭大汗儿打过交道。这回子郭大汉儿摌他欢头儿4,算是领教了:郭大汗儿不光是搅屎扛,而且还是歪爸儿。 何草鞋软了,蒋起5脑壳不开腔,只勒眉勒眼盯着郭大汉儿。 “算了算了,你两块各人走一塌,嫑得儿生到,生到叫割孽。”邱茶壶立在一旁,咋说嘛?一边是老表,一边是朋友,两块都挞罪不得。“大家少说两句,退后一步自然宽。” “其实你们两个都是起好心,巴不得快点找个塌塌住下来,只是看法不一样。”云三嫂也在中间,劝何草鞋说道,“管他喽,乖,走在一起不容易,相互包容一点吧。” “筋绷伤肝,吵闹伤神。紧倒吵嘴,别个看到,也没得相。”杨郎中说,“就说拢这儿干间,大家都嫑说了。” 何草鞋历来比较胆小,他见郭大汉儿的东西太烫了,心头也有一些虚火6。叫云三嫂、杨郎中他们几个一劝,很快闭了门。郭大汗儿一个人闹不起劲,自然熄火了。 ------------------- 1抖:打。2擒二咣三:唱反调,反起干。3挑担:襟兄。4摌欢头儿:用语言刺激。5蒋起:斜起,偏起。6虚火:害怕。 b:普通 这边,杨郎中他们也有许多人围在一起,孙大贵就走了过来。 “不知你们看出问题没有?罗青山不是搬走了,十有八九是被人害了。整个村子的人都被人害了。”陈纸匠说,“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这里面的疑点有两个。一个是村子里面的人,他们都不认识曹二爸,曹二爸也是一个都不认识。怎么可能呢?二个是那个妇女给我们指了这条路,特意点到了八层寺,结果就遇上这么多棒客。难道这是巧合吗,显然不是。是他们故意为之。” “我也觉得,再找罗青山,”陈秀才说,“已经没有必要。” “那,”良补锅匠说,“谁带我们去找曹王坝呢?” “没法。”杨郎中说,“只有瞎蒙。” “计划打乱了,希望落空了。回也回不去,走又没地方。”王瓦匠唉声叹气说道,“现在是堂屋里面推车子——进退两难呀。” 云三嫂说:“尽管难,这么多乡亲,还是要想办法哇。” “大妹子放心,”良补锅匠说,“肯定要想办法。” “刚才,我在外边听见有好几个人讲,”周大爷说,“说张端公事前讲过,曹王坝就在鼻梁岗的西方上。” “这话我也听说过,”邱茶壶说,“只是确切位置不清楚。” 良补锅匠说:“既然知道方向,那就边走边问嘛。” 陈秀才说:“不知大家留意没有,我们上来之时,山下,不是有条小河吗?如果顺着河走,一直走到尽头……” “什么?尽头?”郭大汉儿眼睛一?,轰声打断陈秀才的话,莽声莽气说道,“什么尽头哦?” “在陶渊明笔下,有人为避秦时乱,在小溪尽头,找到了世外桃源。我们目前的情况,与他们非常相似,说不定可以找到同样的地方哩。” “秀才,别幻想了。”孙大贵说,“还是说点实际的吧,大家心里都很烦。” “不,孙大贵,大家都说曹王坝在西方上。而底下那条河,正好就是从西方上过来的。”江泥水匠说,“虽然秀才的话,是不实际,但张端公瞧得起的曹王坝,说不定,还真就在里面哩。” “我看也是。以前我听曾祖讲过,在西方山里面,有很多坝子。”吴根根说,“如果顺着那条河,尽往里面走,实在找不到曹王坝了,我们可以找其它坝子噻。这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呀。” “你的意思,万一找不到曹王坝,”良补锅匠说,“就找其它地方?” “迁徙出来,为的就是躲避战乱,寻找一个栖身之地。”刘裁缝说,“如果里面真有这些没有人的地方,管它曹王坝李王坝,我都愿意。”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杨郎中点了点头,说,“不过还需要多讨论一下,再想点办法出来,尽量避免出差错。” “要说出差错,早就出差错了。”孙大贵说,“现在才说这话,已经是马后炮了。” “那你的意思,”周大爷问,“怎么办才对呢?” “整都整成这个样子了,”孙大贵把脑壳摆了摆,说,“随便怎么办,都无力回天了。” “不,”陈纸匠说,“我们还是要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那就往西,尽朝里面走。”郭大汉儿说,“不管那么多。” “往西可以,但不能走得太远了。”何草鞋说,“里面都是大山,雪也很厚。不仅山路难走,还有豹子老虎哩。” “那有那么凶哦?”郭大汉儿说,“说来吓人嚯。” “不是说来吓人的,”王瓦匠说,“大山里面,豹子老虎还真有哦。” “有就有吧,害怕它嚯?”郭大汉儿说,“我们这么多人,正好打它几只来下酒哩。” “下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大家叽叽喳喳嚷了起来。 “是嘛,尽朝里面走,肯定要受很多罪。” “太阳上山之前就要走,退回去嘛有军兵。不往里面走,又往哪里去呢?” “这么多山地,再往里面走,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吧。” “对对对,就这么定了。”郭大汗儿轰声跳到中间,大声吼道,“顺河西去,尽朝里面走。” “谁说这样定了?”何草鞋说,“打歪主意嚯?” “锤子才打歪主意。”郭大汉儿说,“都说曹王坝尽在里面,就你偏说要不得。” “说曹王坝尽在里面,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何草鞋反对尽往西方走,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应该打听清楚了,再做决定,不能糊碰呀。” “我看你连屁都不知道臭哦。周围除了棒客,人都没有一个,哪里去打听?”郭大汗儿豪强,他见何草鞋肌体瘦小,风都要吹倒的样子,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面。“尽朝里面走,一直走来找到曹王坝为止。” “这位老兄,你知道么?”何草鞋想把里面说吓人一点,免得郭大汉儿坚持他的观点,“尽朝里面走,就是蛮夷之地……” “蛮夷之地又有好凶吧?他有军兵凶么?”郭大汉儿吼着道,“我说尽朝里面走就尽朝里面走!” “不是我安心唱反调。”何草鞋说,“盲目行动,真不是办法呀。” “你真是傻的呀?明明大家都商量好了,就你偏偏要来乱说。”郭大汗儿板着面孔,随口就骂何草鞋说,“混蛋东西。” 郭大汉儿盛气凌人,一点不讲道理。何草鞋吃他一个闷棍,心里很不舒服:“哟喂,大家商量,我也可以发言噻,你这个语气,还有什么商量的必要呐?” “谁叫你要胡扯呢?”郭大汗儿跳到何草鞋面前,做起凶相说,“什么都不懂,还冒充内行。” 郭大汉儿与何草鞋话不投机,吵闹起来。 陈纸匠站在中间,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心想把他们推开算了。谁知郭大汉儿暴躁,又转身冲到何草鞋面前逞威风。 “你要怎么样嘛?”何草鞋说,“太横了吧。” “横就横。”郭大汗儿武断,想把何草鞋黑倒,“你敢怎么样吧?” “你先怎么不问人家怎么样呢?哄我。” “哄你就哄你。” 郭大汗儿做着凶相,何草鞋眼睛气来?起,直往后退。 何草鞋是王瓦匠襟弟,家住何拱拱桥,虽然距流沙堰村子不远,但以前从来没有跟郭大汗儿打过交道。这一次郭大汉儿欺负他,算是领教了:郭大汗儿不光是不讲道理,而且还横行霸道。 何草鞋软了,偏着脑袋不说话,只?着眼睛盯着郭大汉儿。 “算了算了,大家都少说几句。”邱茶壶立在一旁,一边是老表,一边是朋友,批评谁呢?“退后一步自然宽。” “其实你们两个都是起好心,都想快点找个地方住下来,只是看法不一样。”云三嫂也在中间,劝何草鞋说道,“走在一起不容易,乖,相互包容一点吧。” “对,性急伤肝,吵闹伤神。”杨郎中说,“就说到这里,大家都别说了。” 何草鞋历来比较胆小,他见郭大汉儿直朝他的面前冲,心里也有一些怕惧。叫云三嫂和杨郎中他们几个一劝,主动走开了。郭大汗儿一个人吵不起劲,自然也就收场了。 第52章 第48章 a:口语 商量不成功,结果差点打起来。 杨郎中说:“干脆纵块起,大家等一下,我跟良补锅匠一路,去找一盘李茂盛,看他又个儿咋说。” “热啧,是人都不找,一条1要找他嚯?”不待杨郎中把话说完,一旁的孙大贵,秋起脸色,说道,“他的生意,收求拾到,巴不得你就比他还日笼。” “是的,李茂盛这号人,东西烫得很。”周大爷也说。“只要你遇到他,把你衰摆2安逸。” “算了吧,以前的事,不提它了,等他们去找一哈李大爷。”云三嫂把周大爷和孙大贵呼到3,说,“要是说得对,就照他的办。要是说的不对,我们再来商量,该对呗。” 杨郎中和良补锅匠走到后蹄的地坝头,看见李茂盛正与王铁匠、李绍青坐在干檐台台上,摆龙门阵。杨郎中首先招呼道:“李大爷。” “啧4?”李茂盛晓得杨郎中他们群龙无首,要来找他拿主意,把脑壳一拧,做起不甩不甩的样子,硬戳戳地问道。“啥子事吧?” 良补锅匠说:“我们到加处找你……” “找我?”李茂盛翻起眼睛,倒装一句,“好林巴沙找我爪子咹?” “对真人不说假话。这儿一百多号人里头,就看到你李大爷,见多识广。”杨郎中说,“这哈整来腾起了5,大家都想请你拿个主意……” “逋儿迸!这哈才晓得找我拿注意嚯?你们先是歘啥子的6喃?”李茂盛嘚儿那当7,要好日出,就好日出8,他先搡9杨郎中几句,然后又把话题扯到曹兴发和张端公身上去。“这哈安逸了,拿他两块包整烂,包出拐10,把大家升来吊起,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 1一条:一定要。2衰摆:为难。3呼到:劝。4啧:什么事?5腾:同音字,读tèng,1都不愿意行动互相观望;2都没办法无法行动。6歘啥子的:反问,做什么的?7嘚儿那当:调皮捣蛋。8日出:不友好。非加对:很对。9搡:语言难听不友好。10包整烂、包出拐:尽做错事。 大家都晓得,李茂盛出门以来,一直都是离皮离核1。害了张端公,害了曹兴发。可这下他反而去怪曹兴发和张端公。 “最气不过的是,劳前2才说几句,就拿他两块冲来块块都见不得我,像哪个安心要害你们的味道。要是他两块还活起得,我叫无厌不得浮起来就他们几耳矢了。唉,对不对我欢过几天里长,随便咋说,也比你几块日得起壳子吧,未必然我就好日隆3咹啧?背得吹的,我们这些做事情,找不到低低儿子踏头4。” 李茂盛见杨郎中和良补锅匠掌起脑壳,便站起身来,用挖苦带讽刺的口气说道:“背得我李大爷,把你几块量干了,是对的,明天就在这儿乘到哇。我敢一杆杆把人摌死完,你们根本没得哪个有那块屁儿劲。” 李茂盛跩哩嗑啷5,几句话就把杨郎中整来神起。 “该日郎,该日郎。”杨郎中顾全大局,把李茂盛的话,当宽面吞了,“李大爷说得对。” “杨郎中,你我两个背得外人,我才给你明说。实在不行,散伙算了。” “这……” “各人打各人的注意,趁早……” “李大爷……各人打各人的注意……哈怕……对是对,光是有些人叫整来……整来……” “各人打各人的注意,使得啥子哦?”良补锅匠立在侧边,听李茂盛直见呐喊散伙,而杨郎中又吞吞吐吐,他心头着急,就直截了当说道,“使不得。” “有啥子使不得咹?没得办法啦是只有散伙吧。”李茂盛晓得良补锅匠有脾气,不敢当面朽他,便把脑壳一车,说,“你杨郎中还不而,原先我都说你飞加对,这回子才真正把你看白求。你真的没得取头。” 不管咋说,杨郎中是个有面子的人,李茂盛不仅抬一根冷板凳给他坐起,触他一鼻子灰,还把他朽来分文不值。他心头火票票的,众又不是浪又不是: ------------------- 1离皮离核:过意装怪,不合群。2劳前:一共。3日隆:差劲。4踏头(漏眼):差错。5跩哩嗑啷:对央求的人爱理不理。 人嘛,当真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毛病。如果拿桌上的东西来形容,就是各有各的味道。不过,只要说得出味道,还真的算是不错。怕就怕说不出味道。说不出味道的人,说天上他晓得一半,说地下他晓得完。往往把自己看得多大,仿佛这块世上就他一个儿正确。别人所做的事情,不是这儿不对,就是儿不对。 “李大爷,我就开门见山吧。”良补锅匠说。“这哈回去是不可能了,接下来,我们朝哪里走才对咹?” “朝哪里走?”李茂盛把眼睛?起,说,“我咋晓得朝哪里走咹?” “如果再朝里头走。”良补锅匠说,“你看对呗?” “我咋晓得对不对咹。”李茂盛直劈劈地说道,“喊散伙你们又不干。” “你这块人硬是,”王铁匠在侧边,见李茂盛把野鸡翎子扳得弯弓弓的1,实在有些看不过了,说,“人家来找你,是给你商量吧。” “商量?又背得我喊把他们引到这儿来的。找我商量啥子咹,连我都整来套起了。” “李大爷,把它说白了。”哪怕杨郎中心头极不舒服,但他为了大伙,还是好言好语对李茂盛说话,“我们来找你,是瞧得起你嘛。” “这句话,”李茂盛说,“还稍微有点入耳。” “刚才有人建议。”良补锅匠说,“不找罗青山了,往西方走,直接去找曹王坝……” “罗青山死都死了,”李茂盛说,“哪里去找他呢?” 杨郎中问:“李大爷的意见呢?” “整都整成这块样子了,我还有娘兮意见咹?”李茂盛眼珠子转了转,活摇活甩说,“看在大家都是乡亲的份儿上,就顺你们一口气,明天打早出发。跟到底下那条河,笔儿单2朝西方上走,去找曹王坝。” 李茂盛正在说朝西方上走,去找曹王坝,叫刚好撵起过来的郭大汉儿听见了。他哗声嚷道:“来哇,李大爷的想法,该呗,硬跟我一模一样。” “至于其它事情,里路走里路商量。”李茂盛说,“多早说些得儿晒起,也是枉自。” ------------------- 1弯弓弓:弓读jiong,比弓还弯。2笔儿单:笔直。 “那……”杨郎中说,“定了?” “是定了吧,”李绍清在侧边黑嘴打脸,像好看不惯杨郎中的样样,“这些话,你还听不懂咹啧?” 李茂盛把良补锅匠和杨郎中整得气鼓气涨,但毕竟还是把注意敲定了。两人走后,王铁匠也跟到一边车了。只有郭大汉儿一个儿立在李茂盛和李绍清前里。他说:“李大爷,这曹王坝还有好远,你晓得呗?” “好远?咋好说咹,”李茂盛说,“反正够日朗1。” “锤子锤,李大爷。”郭大汉儿长不醒,李茂盛本来不想张他,可他却还瓜兮兮的紧倒问。“你说笔儿端走,万一那条河倒拐了,咋整咹……” “嗨,你浪加精灵一块人,当真拿他们整你一价钱,就一十十憨像起啦?”李茂盛依还坐回台台上,把屁股离了离,说,“倒倒它的拐嘛,反正朝西方上走不就对了噻。” “我害怕走错了呻,找不到曹王坝得吧。”郭大汉儿嘻了嘻,又说,“块块都说曹王坝安逸,嫑是背得有浪安逸哦?” “有没得浪安逸,走拢才晓得。”李茂盛跩得很,看来是性格生恒了,难怪块块都给他打不拢一堆。“嫑说我在这儿啭你,郭大汉儿,你硬是太扑儿味了2,求脑筋不长。里头浪清静,大家不就是图块安全嘛……” “嗯,”郭大汉儿遭李茂盛踏削他3,还贵兮说道,“对对对。” 郭大汉儿也走了,李茂盛噼啊声?把鼻子,对李绍清说:“你看哇,该是把他几爷子撑死了呗?这下没得头头儿,一满得胀紧了吧。” “这正好噻,稳吃稳拿该我们幺爸儿来掌杆杆。”李绍清说,“纵块,我把底下去活动一下,让他们口服心服来找你当头头儿。” “嫑逗。” “咋呐?你不是想……”李绍清满有把稳地说,“没得事,幺爸儿,这块事情算我的,负责,包拿包捡4……” “干不得,这下已经整来假起了。虽然两块老鬼都死了,可是块块手头都没得货儿,要喊他们上点供,肯定办不到。” ------------------- 1够日朗:需要很多工或很多时间。2扑儿味:不动脑筋,说话做事很欠缺。3踏削:削读 xué,贬低。4包拿包捡:绝对没问题。 李茂盛打过的条,猴子走过,也要穿丁丁鞋。这合儿他不想当头头儿了,一是他身上粮食多,害怕大伙饿来遭不住的时候,打他注意。二是从流沙堰出来,起初还有人招呼他李大爷,可后来招呼他的人,越来越少。甚至有人看他不顺眼,居然当到鄙削他。李茂盛还是有点自知之明,他晓得以前那一套,早已把人喊不干了。 “整得不好,还倒转成为他们的下饭菜1都嫑得。” “就是。”李绍清说,“人多了,还七拉八扯。” “我喊他们朝西方上走,其实是撩子2把他几爷子支开。我们才好单独行事……” “哟,颤花儿。”陈歪嘴儿那气就悄悄个儿跟在后蹄,本来是想蒙李茂盛的眼睛,给逗他逗醒一盘。可他刚一伸手,就听到李茂盛说是撩子把他几爷子支开,便嘻起牙巴说道。“我们幺爸儿,一点都看不出来。还晓得撩子整他们热胀3,当真跍得梆老4……” “爬求开嚯。” 李茂盛捏起锭子,把陈歪嘴儿吆开后,说:“鸡瓦些,你要想方设法,通知一下赵老三、陈光光他们几家人,明天上路以后,全部掉在后蹄。” “后蹄?” “对。” 李绍清将子要走,李茂盛又说:“嫑慌。你那块小舅子,干脆不求要他给我们一路。” “管他了,幺爸儿,看在我的情上。”李绍清奸心默到,说,“有他一路,帮我们拿点重东西方便噻。” “龟儿子一路到头尽抖宝5,我硬是一低低儿都见不得他。” “没得宝气,咋把港角色6衬托得出来咹?” “弄块啊,你要把他敲打到嚯,嫑太宝了。” ------------------- 1下饭菜:说不起话的人。2撩子:也说利子,利便,故意。3整热胀:使其白白浪费(钱财或精力)。4跍得梆老:隐藏很深,占得精灵。5抖宝:出洋相的人。6港角色:有本事的人。 b:普通 商量不成功,差点打起来。 杨郎中说:“这样吧,大家等一下,我跟良补锅匠一路,去找一找李茂盛,看他又怎么说。” “谁都不找,非得要找他嚯?”不待杨郎中把话说完,一旁的孙大贵,秋起脸色说道,“他的性格,你们又不是不清楚。” “是的,李茂盛这种人,只要你有求于他,”周大爷也说,“一定会把你为难。” “算了吧,以前的事,不提它了,等他们去找一下李大爷。”云三嫂劝周大爷和孙大贵说,“要是说得对,就照他的办。要是说的不对,我们再来商量。” 杨郎中和良补锅匠走到后院,见李茂盛正与王铁匠、李绍青正坐在台阶上聊天。杨郎中首先招呼道:“李大爷。” “啧?”李茂盛知道杨郎中他们群龙无首,要来找他拿主意,把脑袋一拧,做起不理不理的样子,硬戳戳地问道。“什么事吧?” 良补锅匠说:“我们到处找你……” “找我?”李茂盛望起头来,倒装一句,“找我做什么?” “对真人不说假话。这一百多人里面,就数你李大爷,见多识广。”杨郎中说,“现在大家都没办法,想请你拿个主意……” “逋儿迸!这会儿才想起我李大爷,你们先是干什么的?”李茂盛语言极不友好,故意装怪。他先把杨郎中批了一顿,然后又把话题扯到曹兴发和张端公身上去。“现在好了,拿他两个不安好心的人,把大家升来吊在这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大家都知道,李茂盛出门以来,一直都唱对台戏,害了张端公,害了曹兴发,可现在他反而去怪曹兴发和张端公。 “令我最想不通的是,我一共才说几句话,就叫他两个从中挑拨,让大家都不喜欢我,像我安心要害你们一样。要是他两个还在,我不扇他们几耳光了才怪。唉,对不对我当过里长。随便怎么说,也比你几个强吧。不是吹的,我做事情,找不到一点差错。” 李茂盛见杨郎中埋头不说话,便站起身来,用挖苦带讽刺的口气说道:“不是我李大爷把你几个撑死了,有本事,明天就在这里不走哇。可以说,你们根本没有哪个本事。” 李茂盛语言尖酸,几句话就把杨郎中整来愣住了。 “该批评,该批评。”杨郎中顾全大局,把李茂盛的话,当宽面吞了,“李大爷说得对。” “杨郎中,你我两个不是外人,我才给你明说。实在不行,散伙算了。” “这……” “趁早……” “李大爷……这……可能……对是对,只怕有的人就会整来……整来……” “这样子不行哦。”良补锅匠立在旁边,听李茂盛呐喊散伙,而杨郎中又吞吞吐吐,他心里着急,就直截了当说道,“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没得办法吗是只有散伙吧。”李茂盛知道良补锅匠有脾气,他不敢当面朽他,便把头车来对着杨郎中,说,“你杨郎中也是,原先我还说你不错,这次才真正把你看透了。你真的不够朋友。” 不管怎么说,杨郎中是个有面子的人,李茂盛不仅抬一根冷板凳给他坐,触他一鼻子灰,还把他贬来分文不值。他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人嘛,真是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毛病。如果拿餐桌上的东西来形容,就是各有各的味道。不过,只要说得出味道,还真的算是可以。怕就怕说不出味道。说不出味道的人,往往把自己看得很了不起,仿佛这世上就他一个人正确。别人所做的事情,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里不对。 “李大爷,我就开门见山吧。”良补锅匠说。“现在回去是不可能了,接下来,我们朝哪里走,才对咹?” “朝哪里走?”李茂盛把眼睛白起,说,“我怎么知道该朝哪里走咹?” “如果再朝里面走。”良补锅匠说,“你看对呗?” “我怎么知道对不对咹。”李茂盛说,“我又不是未来先知。” “你这个人真是,”王铁匠在旁边,见李茂盛态度极其傲慢,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说,“人家来找你,是给你商量吧。” “商量?又不是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找我商量什么呢?连我都整来无路可走了。” “李大爷,一句话把它说白了。”哪怕杨郎中心里极不舒服,但他为了大伙,还是好言好语对李茂盛说话,“我们来找你,是瞧得起你嘛。” “这句话,”李茂盛说,“还稍微有点入耳。” “刚才有人建议。”良补锅匠说,“不再找罗青山了,往西方走,直接去找曹王坝……” “罗青山死都死了,”李茂盛说,“哪里去找他呢?” 杨郎中问:“李大爷的意见呢?” “整都整成这个样子了,我还有什么意见?”李茂盛眼珠转了转,说,“看在大家都是乡亲的份儿上,就按你们的意见,明天一早出发。沿底下那条河,一直朝西方上走,去找曹王坝。” 李茂盛正在说朝西方上走,去找曹王坝,叫刚好走过来的郭大汉儿听见了。他哗声嚷道:“来哇,李大爷的想法,该呗,跟我一模一样。” “至于其它事情,边走边商量。”李茂盛说,“说早了,也是枉自。” “那……”杨郎中说,“定了?” “什么意思吧?”李绍清在旁边睖了杨郎中一眼,说,“这些话,你还听不懂?” 李茂盛把良补锅匠和杨郎中搞得气鼓鼓的,但毕竟还是把注意敲定了。两人走后,王铁匠也走了。阶沿上就只剩郭大汉儿一个人立在李茂盛和李绍清前面。他说:“李大爷,这曹王坝还有多远,你知道呗?” “多远?怎么说呢。”李茂盛说,“反正需要点时间。” “锤子锤,李大爷。”郭大汉儿又问,“你说顺河直走,万一那条河倒弯了,又怎么办……” “嗨,那么精灵一个人,叫曹兴发他们整你一价钱,就起憨像啦?”李茂盛说,“反正朝西方上走不就对了噻。” “我害怕走错了,找不到曹王坝。”郭大汉儿嘻了嘻,又说,“都说曹王坝安逸,不知是不是有那么好哦?” “有没有那么好,走拢才知道。”李茂盛跩得很,看来是性格生恒了,难怪个个都给他打不拢一堆。“郭大汉儿,别说我小看你,你真的太差劲了,一点脑筋都不动。里头那么清静,大家不就是图个安全嘛……” “嗯,”郭大汉儿遭李茂盛贬低他,还高兴地说道,“对对对。” 郭大汉儿也走了,李茂盛对李绍清说:“你看哇,没有人牵头,都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吧。” “这正好噻,稳吃稳拿该我们幺爸儿来当官。”李绍清说,“这样吧,我去活动一下,让他们口服心服来找你当头儿。” “要不得。” “你?你不是想……”李绍清满有把握地说,“幺爸儿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要不得,现在情况变了。虽然两个老鬼都死了,可是大家手里都没有货,要喊他们上供,肯定办不到。” 李茂盛的头脑,确实不比一般。现在他不想当头儿了。一是他身上粮食多,害怕大伙饿慌了,打他的注意。二是从流沙堰出来,起初还有人招呼他李大爷,可后来招呼他的人,越来越少。甚至有人看他不顺眼,居然当面鄙视他。李茂盛还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以前那一套,早已把人弄不服了。 “搞不好,反而还要受他们的气。” “对。”李绍清说,“人多了,七拉八扯。” “我喊他们往西方上走,其实是故意把他们支起走。我们才便于单独行事……” “哟,颤花儿。”陈歪嘴儿早就悄悄跟在后头,本来是想蒙李茂盛的眼睛,给他开个玩笑。可他刚一伸手,就听见李茂盛说是故意把他们支起走,便哈儿声笑道。“我们幺爸儿,一点都看不出来嘛,还知道专门整他们冤枉,当真藏得深哟……” “滚蛋。” 李茂盛捏起拳头,把陈歪嘴儿吆走后,说:“今晚上,你要想方设法通知一下赵老三、陈光光他们几家人,明天上路以后,全部掉在后头。” “后头?” “对。” 李绍清刚刚要走,李茂盛又说:“别忙。你那个小舅子,最好不要他给我们一路。” “算了吧,幺爸儿,看在我的情上。”李绍清说,“有他一路,帮我们拿点重东西方便噻。” “龟儿子傻头傻脑,我一点都看不惯他。” “没有傻子,怎把聪明人显得出来咹?” “那你要把他管好嚯。” 第53章 第49章 a:口语 八层寺倒廊破败,夜风一吹,到处冰凉。 一更时候,郭二公子把云三嫂拍到侧边,悄悄告诉她说:“李茂盛从来没有给我答过野白1,甚至连打眼眉儿2说话都没得。先目头他神戳戳地走过来,然瓦然瓦3给我说,‘你要把东西码扁4紧点呀,看遭不要脸的打你主意哦。’” 云三嫂问:“他是啥子意思咹?” “大半边是胎我身上,有没得东西。” “你咋说咹?” “我说管他了,反正就儿5几件衣裳。先目头还有一头毛驴儿,这下毛驴儿也丢了,啥子都没得,别个打我啥子主意咹?” “反正跟李茂盛说话,你一定要多长一块脑筋。还有,如果搲到啥子风风6了,就麻烦你昂盘7一声。嘎,乖。” “晓得,不然我跑来爪子咹?” 本来就有人点水了,李茂盛在底下做过场。听郭二公子漏了这么一句,云三嫂心头更见不踏实:这李茂盛究竟要打啥子条呢? 郭二公子走后,云三嫂顾不上休息,赶紧去投刘裁缝和周大爷他们说:“李茂盛在暗地里交头接耳,嫑得他要起啥子杂果儿8。” 刘裁缝说:“一路上我都在观察,看架势,担怕他们想单飞。” 周大爷说:“李茂盛的性格,我晓得一些。就光他们一两家人,随便走拢哪里合儿,一样包整。如果要跑的话,他肯定要喊点其他人。” 云三嫂说:“要是他把那些有办法的人都喊起走了,我们这些拖儿带母的、粮食衣物被军兵抢走的、有病有痛身体虚弱的,就没得说头9,一把连10都要整死在路上。” ------------------- 1答过野白:说过话。2打眼眉儿:互不招呼的情况下对话。3然瓦然瓦(然然瓦瓦):在对方不愿意的情况下与对方搭话。4码扁:注意。5儿:读er,那。6风风:消息。7昂盘:告诉。8杂果儿:打小算盘。9说头:含糊。10一把连:全都。 陈二嫂问:“弄块,我们咋整咹?” 周大爷说:“依我看,叫把啥子良补锅匠呀、杨郎中呀、吴根根呀他们这些,柳(忧)紧点1。只要他们有低低儿子动静,我们就悄悄个儿挤个眼睛,赖都要把他们赖到。” 陈二嫂说:“耍死赖皮?” 刘裁缝说:“耍死赖皮就耍死赖皮。” 云三嫂说:“不然,我们肯定麻得紧。” 天刚麻乎乎儿亮,云三嫂跑出门来到处看,结果块块都在。她便在心中责备自己道:原来是自己心眼太多,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乡亲们下山以后,沿小河向西而去。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他们走得快,不久就冲到了前里去。可宋老二、陈老幺、李黑脸、江驼子、郑麻子他们几家人,走拢丁字路口儿,却朝相反方向走去。云三嫂离他们不远,贵兮上前问道:“乖2,你们咋反起走喃?” 宋老二的眼睛红红的,他把云三嫂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大家都走这边得嘛,”云三嫂又问,“你们咋喃?” “你们走吧,”宋老二说着,把头一埋,“没有咋。” “没有咋?那为啥子要反起走咹?”一旁的周大爷说,“人家都没有嫌弃我们,纵块咋对咹?” “唉——”宋老二长叹一声,说,“你嫑得我们肚皮痛。算求了,还是回屋头去。” “回屋头去?”云三嫂问,“不怕军兵?” “咋不怕咹?”郑麻子说,“肯定害怕?” “好道,既然害怕,又走都走拢这儿间了,为啥子要打转身呢?”云三嫂问,“嫌人多了?嫌我们拖儿带母?挂误你们是不?” “云三嫂,你嫑多心。”江驼子贵兮解释说,“背得那块意思,真正的背得那块意思。” “既然不是那个意思,”陈秀才问,“为何不给我们一路?” ------------------- 1柳(忧)紧点:赖倒。2乖:哥姐对弟妹、长辈对晚辈、大者对小者的昵称(但异姓男性年长者对女性用此称呼时,就要考虑是否恰当)。这里是女呼男,不同姓,对方忌讳当舅子,所以没答应。 “你看我们,是啥子都没得了。吃的、穿的,还有家家具具,全都丢完了。”李黑脸打着哭哭声说,“随便走拢哪里,你说咋生存得下去吧?” 周大爷说:“把东西丢完了的,又不了1你们一个儿。” 云三嫂说:“对真人不说假话,我也丢块差不多了。大家互相拉扯一下,走一步算一步吧。光你们几家人回去,一样包整。” 宋老二说:“是包整,我们也想过。有得在这儿山垰垰头慢慢个儿拖死,还没如回去叫兵哥子些两刀算了2痛快。” 郑麻子说:“周大爷晓得,我这个人,历来都很合群3,一辈子没有当过傲刮锅,这回子逼到要当傲刮锅4了。你们走吧,天老爷保佑你们。” 陈秀才语重心长说:“你们的事情,当然是你们作主。作为方邻弟兄,我忠告一句,一定要考虑好啊。” 宋老二他们几家人,都是老实拐子。办法不多,又歘不起脸。出门遇到很多困难,一点没得抓拿,高矮要返回家里去。 宋老二他们没走多远,黄篾匠“嗵嗵嗵嗵”撵了上来。 云三嫂直见对黄篾匠说:“搞点搞点,你再去劝他们一下。喊他们随大流算了,将就这合儿,大家都还没有走好远。” 其实,黄篾匠与宋老二他们,昨瓦兮就在背地里商量好了。今天一早就打转身,返回家里去。只是黄篾匠睡过头了,加上娃娃肚皮痛,婆娘又梭筋5,一家人收拾迟了一点。宋老二他们默到黄篾匠说话不算话,才没有等他。黄篾匠撵上去以后,把陈老幺喊到侧边悄悄说道:“不说你也晓得,众多年了,我这块人根本背得疑毛猪6性格。单单昨瓦些做了一块梦,看见一块亮桑桑的星星,落呀落呀,嗨,落在了一块女人身上。” “星星?”陈老幺感到没明奇妙,“女人身上?” “对。你估这块女人是哪个?”黄篾匠说,“这块女人就是云三嫂。她走在人群前里,身上那颗星星,闪闪发亮。像好多好多亮火虫嬢,硬把里路到头照得明光崭亮。醒来我有一种预感,跟到她走,负责没得拐。我们一起转去吧。真的,我的梦准得很。” ------------------- 1不了:不只。2两刀算了:两刀砍了。3合群:合不读hé,方言读gé,与大家都合得来。4傲刮锅:与大家反起干。5梭筋:做事很慢。6疑毛猪:优柔寡断。 “算了吧,是背得看到她长得舒齐,想打人家的条哦?” “爬吧,人都差不多整日踏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弄块,当真?” “是当真吧,哪块儿哄你。嫑得其他人说嚯,看把它说破了。” 陈老幺点了点头。 “我晓得你啥子东西都没得了。”黄篾匠看着陈老幺轻飘飘的包袱说,“反正我有吃的,你就有吃的,该对呗。” 黄篾匠与陈老幺是好朋友。他们好到啥子程度呢?就是有瓣柑子,也要搣开见人1一塞塞儿2。走这儿走儿,几乎是同包包使钱。不管哪方遇到困难,对方都是仅颠颠3奉承。所以陈老幺听了黄篾匠的话,当真就不再走了。 黄篾匠又说:“走,我们去把他们一满都喊过来,回去爪子哦?村子头尽是死人,吓得要把你吓死。” 黄篾匠与陈老幺又把宋老二、江驼子、李黑脸、郑麻子他们几家人挡到。可是,随便黄篾匠与陈老幺咋个儿劝说,宋老二他们几家人环盛4要认死理,红欢5不肯叠转过来。执意要回屋头去。 “那跩行你们6。”黄篾匠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考虑到大家毕竟是邻居一场,他又默分儿默分儿7说道,“如果有机会,嫑忘了跟我们联系。” 黄篾匠、陈老幺望着宋老二他们的背影,过了很久,方才转过身来。 ------------------- 1见人:各家,各人。2一塞塞儿:一点儿。3仅颠颠:尽最大能力。4环盛:横顺。5红欢:始终。6跩行你们:任凭你们。7默分儿默分儿:依依不舍。 b:普通 八层寺破损严重,夜风一吹,到处冰凉。 一更时候,郭二公子把云三嫂喊到侧边,悄悄告诉她说:“李茂盛跟我从来都是互不招呼,甚至连借话搭茬都没有。刚才他鬼头鬼脑走过来,莫名其妙对我说,‘你要把东西看管好呀,看遭不要脸的打你主意哦。’” 云三嫂问:“他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试探我带了多少东西。” “你怎么说?” “我说没事,反正就只有那几件衣服。先还有头毛驴儿,这会儿毛驴儿也丢了,什么都没有,别人打我什么主意?” “反正跟李茂盛说话,要多长一个心眼。还有,如果听到什么消息了,就麻烦你给我嘘一声。嘎,乖。” “知道,不然我就不会来给你说这些。” 本来就有人讲,李茂盛在底下做过场。听郭二公子漏了这么一句,云三嫂心里一点也不踏实:这李茂盛究竟要打什么主意呢? 郭二公子走了以后,云三嫂顾不上休息,赶紧找到刘裁缝和周大爷他们说:“李茂盛在暗地里交头接耳,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动作。” 刘裁缝说:“据我观察,可能他想开溜。” 周大爷说:“李茂盛的性格,我还是知道一点。就只有他们一两家人,随便走到哪里,一样不好办。如果要跑的话,他肯定要喊点其他人。” 云三嫂说:“要是他把那些有办法的人都喊走了,我们这些拖儿带母的、粮食衣物被军兵抢走的、有病有痛身体虚弱的,就毫不含糊,全都要整死在路上。” 陈二嫂问:“那,我们怎么办?” 周大爷说:“依我看,现在就把良补锅匠呀、杨郎中呀、吴根根呀,他们这些看紧点。只要他们稍微有点动静,我们就悄悄递一个眼色,反正一步也不离开他们。” 陈二嫂说:“死皮赖脸?” 刘裁缝说:“死皮赖脸。” 云三嫂说:“不然,我们肯定就完了。” 天刚麻麻亮,云三嫂跑出门来到处看,结果个个都在。她便在心中责备自己道:原来是自己心眼太多,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乡亲们下山以后,沿小河向西而去。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他们走得快,不久就冲到了前面去。可宋老二、陈老幺、李黑脸、江驼子、郑麻子他们几家人,走拢丁字路口儿,却朝相反方向走去。云三嫂离他们不远,上前问道:“乖,你们怎么倒拐了呢?” 宋老二的眼睛红红的,他把云三嫂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大家都顺河往西去,”云三嫂又问,“你们这是……” “你们走吧,”宋老二说着,把头一埋,“没有什么。” “既然没有什么?那为何不一路走呢?”一旁的周大爷说,“人家都没有嫌弃我们呀。” “唉——”宋老二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我们肚皮痛呀。算了,还是回家里去。” “回家里去?”云三嫂惊讶地问道,“不怕军兵?” “怎么不怕呢?”郑麻子说,“肯定害怕?” “既然害怕,又走都走拢这里了,为什么要回去呢?”云三嫂问,“嫌人多了?嫌我们拖儿带母?挂误你们是么?” “云三嫂,你别多心。”江驼子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真正不是那个意思。” “既然不是那个意思,”陈秀才问,“为何不跟我们一路?” “你看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吃的、穿的,还有家家具具,全都丢完了。”李黑脸流着眼泪说道,“随便走到哪里,你说怎么能生存下去?” 周大爷说:“把东西丢完了的,又不光你们几家。” 云三嫂说:“对真人不说假话,我也丢得差不多了。大家互相调剂一下,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有你们几家人回去,一样不好办。” 宋老二说:“是不好办,我们也想过。与其在山里面慢慢折磨而死,还没如回去叫军兵两刀砍了痛快。” 郑麻子说:“周大爷知道,我这个人,历来都很合群,一辈子都不倔犟,这次逼到倔犟了。你们走吧,天老爷保佑你们。” 陈秀才语重心长说道:“你们的事情,当然是你们做主。作为方邻弟兄,我忠告一句,一定要考虑好呀。” 宋老二他们几家,都是老实人。办法不多,脸皮又薄。出门遇上很多困难,根本不能应对。无论怎样劝说,都要返回家里去。 宋老二他们没走多远,黄篾匠咚咚咚咚追了上来。 云三嫂对黄篾匠说:“快点快点,再去劝他们一下。喊他们随大流算了,将就这会儿,大家都还没走多远。” 其实,黄篾匠与宋老二他们,昨晚上就在背地里商量好了。今天一早就打转身,返回家里去。只是黄篾匠睡过头了,加上孩子肚子痛,老婆性格慢,一家人收拾迟了一点。宋老二他们以为黄篾匠说话不算话,才没有等他。黄篾匠追上去以后,把陈老幺喊到旁边悄悄说道: “不说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根本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天刚要亮的时候,我做了一场梦,看见一颗亮堂堂的星星,落呀落呀。嗨,它落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星星?”陈老幺感到没明奇妙,“女人身上?” “对。你猜这个女人是谁?”黄篾匠说,“这个女人就是云三嫂。她走在人群前面,身上那颗星星,闪闪发亮。把道路照得清清楚楚。醒来我有一种预感,跟着她走,一定不会有差错。我们一起转去吧。真的,我的梦相当准。” “算了吧,是不是见她长得漂亮,想打人家的注意哦?” “爬吧,人都差不多要弄死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那,真?” “肯定是真的噻。你不能说哟,别把它说破了。” 陈老幺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的东西都掉完了。”黄篾匠看着陈老幺身上的包袱说,“反正我有吃的,你就有吃的。” 黄篾匠和陈老幺是好朋友。他们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有瓣柑子,也要分成两半,一人吃点。走这走那,两人几乎是同包用钱。无论哪方遇上困难,另一方都是尽最大能力给予支持。所以陈老幺听了黄篾匠的话后,就不再走了。 黄篾匠又说:“走,我们去把他们都喊过来,回去做什么嘛?村子里面尽是死人,回去吓都要把人吓死。” 黄篾匠与陈老幺又走到宋老二、江驼子、李黑脸、郑麻子他们几家人的前面。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可是,宋老二他们几家人,始终要认死理,怎么也不肯转来,执意要回家里去。 “那只有依你们了。”黄篾匠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考虑到大家是邻居一场,他又依依不舍地说道,“如果有机会,别忘了跟我们联系。” 黄篾匠、陈老幺望着宋老二他们的背影,过了很久,方才转过身来。 第54章 第50章 a:口语 乡亲们顺河而上,走约四里,遇一吊桥。 吊桥很高也很长,不仅朽得不成样子,而且稍微一踩,就左右晃荡。良补锅匠害怕大家过桥时发生意外,便省到省到走到中间,使劲闪了1几下,没得问题,才让大家缓缓通过。可就在江泥水匠,还差泡十步远3就走过吊桥的一瞬间,吊桥嘎嚓一声,突然断了。 “嗷嚎!”岸上的人些惊诧诧闹了起来。“搞点!搞点!” 江泥水匠轰声2抓住吊绳,再由岸上的乡亲们生拉活扯,鼓捣把他拉上坎来。 “好险。” “幸好你搞得快。” 江泥水匠吓来脸色橘青,神了4半天,才神哐哐说道:“日你的温伤5,悬兮啵儿6。把我吓腾了……” 云三嫂说:“如果反应迟点,你就喊拐了。将将子听到嘎嚓声响,我回头一看,桥都落拢半中腰了。再得没有谙到,你把吊绳抓得梆紧。喜得好7你手劲好喃。” 周大爷说:“算你家神供得高,老婆娃娃走前里。要是走后蹄,众加高8,落下去还有人呀?你们一家人,真是命大。” 走在前里的良补锅匠和杨郎中,听到后面有人惊叫,回头一问,知是吊桥断了。 二人贵兮叠转过来。良补锅匠老远呐喊说:“有没得人落下去?有没得人落下去哦?” 周大爷说:“差分分儿,光东西掉了。” 杨郎中说:“只要人没有落下去就好。” 良补锅匠问:“后蹄还有人不?” ------------------- 1闪:长条形的物体上下晃动。2轰声:迅速。3泡十步:泡,读刨,大约的意思。4神:发愣。5日你的温伤:语气,惊讶。6悬兮啵儿:差点。8喜得好:幸好。7众加高:这么高,很高。 云三嫂说:“所像还有,但嫑得是哪些人。” 隔了一气,李茂盛他们出现在了河的那沿边。良补锅匠便把双手做成号筒,放在嘴上,大声呐喊说: “李大爷!吊桥断了,你们再朝前里走点子。找个塌塌?过来!我们把前里去等你们嚯!” 李茂盛听见良补锅匠呐喊,也应了一声。 吃好各式1,良补锅匠他们在河的这沿边走,李茂盛他们在河的那沿边走。起初,两岸的人还能相互看见。山崖挡到后,彼此就看不见了。 其实,吊桥根本背得自己断的,而是李茂盛这个老不胎害2的家伙,搞了鬼喔喔3。他们从八层寺出来,就把王铁匠撇来4尽掉在后头。假意捆包裹,寻东西。一车要喝水,一车要解手,故意与大伙脱节。当良补锅匠在桥上跳动的时候,让李茂盛老远看见了。他眼珠一转,随即指使李绍清和陈光光,趁所有人都没有注意,挥刀砍了吊绳。 不过,必须承认,李绍清和陈光光还算有点良心,等桥上没得人后方才动手。也必须承认,他两块把事情做得干净利索,随着一声:“一二三——四!”两人同时下手,让是人5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连掉在他们后头不远的王铁匠,也没有丝毫察觉。 陈歪嘴儿走拢河边上,看见吊桥断了,傻戳戳地跑上前去看了看,惊风忽扯说: “嗨!这才怪稀奇嗲!众么经使的东西,摆得这儿间哪百年6了,早不断迟不断,老子将将个儿走来抵拢你就断。太可恶了吧。” 陈歪嘴儿见李绍清和陈光光黑嘴打脸,都不理他,就捡几截绳渣,拿起过来找李茂盛。 “幺爸儿,你来看哇。这绳子又没有沤过性7,刚健10得好,负责,嫑哪块颤花儿把它弄断了?”陈歪嘴儿用手抡了抡,“哟,整得齐齐切切8,还是刀砍的嗲……” ------------------- 1吃好各式:相互约好。2老不胎害:这么大年龄了还很坏。3鬼喔喔:耍手段,搞阴谋。4撇:挡,排开。5是人:所有人。6哪百年:很久。7过性:失去原有的性质。8刚健:完全没有腐朽,结实。9齐齐切切:整齐。 陈歪嘴儿说得点点划划,不料屁儿墩墩上遭蒿刨一个。他车过头来,立眉立眼正要开闹,却见姐姐李陈氏说:“快点走,老虎来了。” “咹?老虎来啦?” “走,走那边。”李茂盛害怕陈歪嘴儿紧倒立在儿间,咬到1绳渣刚健密说起2,把事情整漏黄3了,引起王铁匠怀疑。听李陈氏豁陈歪嘴儿老虎来了,就乘机把手一指,说,“那边才没得老虎。” 陈歪嘴儿跟到李茂盛,朝山崖侧边莾跑起4,很快就与乡亲们隔远了。 良补锅匠他们走了一阵,来到一个河面虽宽,但河水较浅,路面与河面高矮不大的地方。杨郎中说:“我们就在这儿间等一下,李茂盛他们可以蹅水过来。不然,越走越远,整来错过都嫑得。” 尽管李茂盛人缘关系极差,但大家还是非常愿意等他过来。听见杨郎中招呼,全都停住了脚步。可是等了多半天5,却不见李茂盛他们的人影子。云三嫂有些焦急起来:“咋法喃?咋紧倒没得人咹?” 杨郎中说:“那边树子荒荒多,撇(款)到撇(款)到的,可能走得疲。” 良补锅匠说:“再疲6也差不多了。你看那个山崖,劳前好大点吧。绕一圈也要不到好久,走过来就看见了。” 云三嫂说:“哪个声气太点子7?干脆使劲吼他几声,看把他们喊得答应不?” 郭大汉儿和黄篾匠叫云三嫂一点,顿时大声呐喊起来。可他们把声气颠颠都喊塞8了,就是没得人答应。 “算喽,嫑把声气挣爆了。邱茶壶,我们一路,马上过河找一下。”良补锅匠又说,“杨郎中,黄篾匠,你们一路,搞点叠转过去,看那头有没得人。我们两头短9。” 乡亲们立在原地,望起脑壳等了一阵。老远看见蹅水过河的良补锅匠、邱茶壶和原路叠转过去的杨郎中、黄篾匠,都是蔫索索地10走起回来。刘裁缝(昨瓦兮听云三嫂讲过,心头有一些怀疑)说: ------------------- 1咬到:认定,坚持。2密说起:一直说。3说漏黄:说漏嘴。4莽跑起:加油跑。5多半天:好一阵。6疲:慢。7太:大。8声气颠颠都喊塞:声音都喊哑。9两头短:两头寻(拦截),避免错过。10蔫索索:没精打采。 “没得人,该背得不想跟我们一路,走侧边悄悄个儿梭起跑了?” 江泥水匠说:“差不多,李茂盛脑壳烂1。” 杨大嫂说:“不得不得。” “啥子不得哦?完全有可能。”吴根根说,“昨瓦些,陈光光说他见不得有些人,没得脑壳,究竟朝哪里走,连自己都整不醒豁。只晓得迷倒脑壳昏起跑,还说要咋个儿咋个儿。这哈我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是胎过我的口气,想编2我给他一路。当时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儿康上去。” “热嗻,原来还编过你嚯?我默到光冤3我一个儿哩。”王瓦匠说,“将将要睡的时候,李绍清跑过来,渣拉耙拉4说浪多,又没有说块名堂。只觉得他挖挖连连5,这合儿联系起来一想,可能就是想喊我给他们一路。” “不说不像,我睡的塌塌,离他们不远,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咕噜咕噜,所像要走一个塌6去。”窜脸胡说,“当时侧边有人呻唤,没听清楚,所以,我一直没有开腔。” “那王铁匠又咋喃?”陈纸匠说,“他的性格,应该做不出这些事来得哇。” “哟喂,王铁匠这块人,”孙大贵说,“好久长过脑筋吧?” “一条要走,”王瓦匠说,“那就找不转来了。” “我说你几块还不而,先不早点说。”周大爷听说找不转来了,心头大半截不舒服,“等人家良补锅匠他们空跑一趟。” “昨瓦些我硬是睡都没有睡着过,一夜到亮把他们兼心到7。结果还是……”云三嫂气懂懂地说,“拿他几块黑屁儿心心,纵块一肇8,我看汤水了。” “啥子汤水哦?”孙大贵不以为然地说,“我就不相信,少他一块菜籽,又少打好多油吧?” “对,人不斗扯9,枉自一路。”郭大汉儿把脑壳一甩,“我们走。” “走?”陈秀才说,“万一他们是其他原因耽搁了,不等人家,怎么行呢?” ------------------- 1脑壳烂:办法多。2编:竭力说服对方。3冲:怂恿,挑拨。4冤:说服对方,让其接受。5挖连:烦人。6一个塌:某个地方。7兼心:关注。8肇:肇读臊,乱来。9人不斗扯:划不来。 “有啥子不行呐?”郭大汉儿说,“求大爷喊他们紧倒不过来。” “陈秀才,管浪多爪子哦?”孙大贵说,“李茂盛那块虾娃儿,根本没得搞。他不来,我们还要舒服些……” 良补锅匠走拢大伙面前,见大家叽叽喳喳,都在议论,急忙问道:“你们说啥子咹?” 王瓦匠说:“龟儿子,多半伙起跑了。” 邱茶壶说:“是背得哦?” 郭大汉儿说:“听吴根根他们说起来,肯定是的。” “既然人家害怕我们把他沾湿蚀到1,那就算求了。”良补锅匠“唰”地把脸一跨,“轰”声把东西甩在肩上,说,“龟儿子,比你跩的人我都看到过,你跩啥子嘛跩2?” 良补锅匠虽然嘴上在说“你跩啥子嘛跩”,但一边走,一边还是不停地望着河的对岸。从内心头讲,他还是巴不得李茂盛他们能够过来。突然,杉树上掉下一坨雪花,悬兮啵儿落在他后颈窝儿头,他才?起眼睛,牵着儿子,加快速度,往前走去。 杨郎中见良补锅匠气冲冲地走了,随即撵上前去,问:“李茂盛真的跑啦?” “人家择人。”良补锅匠说,“不是一块人3,他不给你一路。” “不给我们一路?”杨郎中又问,“你听哪个说的哦?” “嗨,你还嫑得嚯?”良补锅匠说,“块块都讲昂4了。” “状么合适不得人5,”杨郎中也气腾了,“一点没得取头。” “离皮离核6,做得哪个看吧?”良补锅匠里路走里路啷,“说那样点子,嘴又没有搁得你的灶头上。” “是不是大家没有张他,气求了。”杨郎中说,“要不,我们还是再等一下……” “再等一下,我可没得那块耐烦心。”良补锅匠说,“就是饿来爬起走,也不舔他勾子。” ------------------- 1沾蚀:连累。2跩:不合群。3不是一块人:不是喜欢的人。4讲昂:传开。5合识不得人:合读gé,不喜欢别人。6离皮离核:不团结。 邱茶壶走在侧边,见良补锅匠说话很扯1,只好说道:“他们不来,把求得哪个没得了。问题是,我们还要按原计划朝前里走呗?” 良补锅匠腾起脸色,反问一句:“你说喃?” 邱茶壶说:“肯定要继续走了。” 良补锅匠心情复杂,他喉咙痒了几灿,还是鼓住劲把嘴巴闭到,没有奓腔。大家又走了一截,他终于逼不住了,便对杨郎中说道: “这下曹兴发、张端公走了,李茂盛又撩便扯傲拐2。众么多人,没得人跳起还是不行。你我几个,假白意思3算外前跑的人。这回子高矮要硬扎起4,把大家带拢曹王坝。如何?” “你的意思?”杨郎中问,“出来承头?” “承啥子头哦?我这块杂霉儿5样样。”良补锅匠说,“我们一起凑合到。把大家带拢曹王坝了事。” “对吧。”杨郎中知道,良补锅匠不仅人好心善,还老跑江湖,见多识广,于是斩钉切铁说道,“只要你愿意,扎起算我的。” “那就说定了。”良补锅匠说,“邱茶壶,你看对不?” “对是对。”邱茶壶说,“万一大家不认榫6呻,咋整咹?” “啥子不认榫哦?”杨郎中说,“李茂盛他们走了,尽都是巴巴士士的人些。” “那就算是,反正我听你们两个的。”邱茶壶说,“说句老实话,曹王坝是啥子样样,我连低低儿嗅嗅7都嫑得。” “不光你嫑得,”良补锅匠说,“这里头,恐怕是人都8嫑得。” 杨郎中说:“邱茶壶,你给张端公挨得浪么近,咋不早点子把他问清楚嘛?” 邱茶壶说:“哪个晓得他要毛9咹?” “是哇。”良补锅匠说,“晓得呻,这块话还消说咹啧。” “反正好多人都说,曹王坝尽得里头。”邱茶壶指着西边山野,说,“大致就这块方向。” ------------------- 1扯:语气生硬,不软和。2撩便扯傲拐:故意作对。3假白意思:谦虚口气。4硬扎起:支持。5杂霉儿(日龙):糟糕。6认榫:认可。7嗅嗅:基本情况。8是人都:谁都。9毛:失败,死去。 “那你走前里,杨郎中走中间,我来断后。”良补锅匠说,“先找一块塌塌,停下休整休整,把曹王坝的具体位置打听清楚后,再作打算。” 良补锅匠他们将将咬好牙子印响1,周大爷走了过来。 杨郎中问:“周大爷,喊良补锅匠、邱茶壶出来跳起,你看要得不?” 周大爷说:“对噻,我就是来找良补锅匠的。众么多人,没得人跳,那不是散伙?” ------------------- 1咬好牙子印响:统一意见。 b:普通 乡亲们顺河而上,走约四里,遇一吊桥。 吊桥很高也很长,不仅朽得不成样子,而且稍微一踩,就左右晃荡。良补锅匠害怕大家过桥时发生意外,便试探性地走到中间,使劲跺了几脚,没有问题,才让大家缓缓通过。可就在江泥水匠,还差十来步远就走过吊桥的一瞬间,吊桥嘎嚓一声,突然断了。 “嗷嚎!”岸上的人惊诧地闹了起来。“快点!快点!” 江泥水匠哄声抓住吊绳,再由岸上乡亲递过扁担,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拉上坎来。 “好险。” “幸好你手脚快。” 江泥水匠脸色铁青,愣了半天,才心神不定地说道:“日你的温伤,差一点。把我吓腾了……” 云三嫂说:“如果反应迟点,你就完了。将将听见嘎嚓声响,我回头一看,桥就落下去了。再也没有想到,你居然把吊绳牢牢抓住。幸好你手劲不错。” 周大爷说:“还是你家神供得高,老婆孩子走前面。要是走后边,这么高,落下去还会有人吗?你们一家人,真是命大呀。” 走在前头的良补锅匠和杨郎中,听见后面有人惊叫,回头一问,知是吊桥断了。 二人立马跑了过来。良补锅匠老远呐喊说:“有没有人落下去?有没有人落下去哦?” 周大爷说:“差点,但东西掉了。” 杨郎中说:“只要人没有落下去就好。” 良补锅匠问:“后面还有人么?” 云三嫂说:“好像还有,就是不知道是哪些人。” 过了一会儿,李茂盛他们出现在了河的对岸。良补锅匠便把双手做成号筒,放在嘴上,大声呐喊说: “李大爷!吊桥断了,你们再往前面走一点。找个地方过河来!我们到前面去等你们嚯!” 李茂盛听见良补锅匠呐喊,也应了一声。 大家说定以后,良补锅匠他们在河的这边走,李茂盛他们在河的那边走。起初,两岸的人还能相互看见。山崖遮挡后,彼此就看不见了。 其实,吊桥根本不是自己断的,而是李茂盛耍手段,搞阴谋。他们从八层寺出来,就把王铁匠挡来尽掉在后头。假意捆包裹,寻东西。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解便,故意与大伙掉很长一段距离。当良补锅匠在桥上跳动的时候,让李茂盛老远看见了。他眼珠一转,随即指使李绍清和陈光光,趁所有人都没有注意,挥刀砍了吊绳。 不过,必须承认,李绍清和陈光光还算有点良心,等桥上没有人后方才动手。也必须承认,他两个把事情做得干净利索,随着一声:“一二三——四!”两人同时下手,让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连掉在他们后面不远的王铁匠,也没有丝毫察觉。 陈歪嘴儿走拢河边上,看见吊桥断了,他一趟跑上前去看了看,惊奇地说:“嗨!这才奇怪了!这么好的东西,摆在这里那么久,早不断迟不断,我刚刚走拢你就断。太可恶了吧。” 陈歪嘴儿见李绍清和陈光光黑嘴打脸,都不理他。就捡几截绳渣,拿起过来找李茂盛。 “幺爸儿,你看哇。绳子又没有朽,质量这么好。我敢肯定,不知是哪一个颤花儿把它弄断了?”陈歪嘴儿用手抡了抡,“哟,整整齐齐,还是刀砍的哟……” 陈歪嘴儿话还没有说完,不料屁股上挨了一个。他车过头来,正要开闹,姐姐李陈氏说:“快点走,老虎来了。” “咹?老虎来啦?” “走,走那边。”李茂盛害怕陈歪嘴儿长时间立在那里,拿起绳渣继续说下去,把事情败露,引起王铁匠怀疑。乘机把手一指,说,“那边才没得老虎。” 陈歪嘴儿跟着李茂盛,朝山崖侧边加油跑,很快就与乡亲们隔远了。 良补锅匠他们走了一阵,来到一个河面虽宽,但河水较浅,路面与河面高度不大的地方。杨郎中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李茂盛他们可以涉水过来。不然,越走越远,错过就麻烦了。” 尽管李茂盛人缘关系极差,但大家还是非常愿意等他过来。听见杨郎中招呼,全都停住了脚步。可是大家等了很久,却一直不见李茂盛他们的人影。云三嫂有些焦急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呢?” 杨郎中说:“那边树多,没路,可能走得慢。” 良补锅匠说:“再慢也差不多了。你看那个山崖,就那么大一点。绕一圈也用不了多久,走过来就看见了。” 云三嫂说:“谁的声音大?使劲呐喊几声,看把他们喊得答应么?” 郭大汉儿和黄篾匠,听云三嫂一说,顿时大声呐喊起来。可他们把声音都喊哑了,还是没人应答。 “算了,别把喉咙挣爆了。邱茶壶,我们一路,马上过河找一找。”良补锅匠又说,“杨郎中,黄篾匠,你们一路,快点原路返回,看那头有没有人。我们两边寻。” 乡亲们立在原地,望起头等了一阵。老远看见涉水过河的良补锅匠、邱茶壶,以及原路折转过去的杨郎中、黄篾匠,都是没精打采回来。刘裁缝(昨晚上听云三嫂讲过,心里头有一些怀疑)说: “没人,会不会是不想跟我们一路,走侧边悄悄跑了?” 江泥水匠说:“李茂盛办法多,很有可能。” 杨大嫂说:“不会,不会。” “什么不会?完全有可能。”吴根根说,“昨晚上,陈光光说他不喜欢这里面的某些人,没头脑,只知道昏起跑。还说要怎么样怎么样。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是来打探我的口气,劝我跟他一路。脱离大伙单独去找曹王坝。” “唉呀,原来他们还给你说过这话嚯?我以为只是给我说了哩。”王瓦匠说,“我刚要睡的时候,李绍清跑过来,扯这扯那,跟我聊了一阵,又没有说个名堂,只觉得他很烦人。这会儿联系起来一想,可能就是想喊我给他们一路走。” “不说不像,我睡的地方,离他们不远,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商量,不知要走哪里去。”窜脸胡说,“当时旁边有人呻吟,没听清楚,所以我一直没有开腔。” “那王铁匠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陈纸匠说,“他的性格,应该做不出这些事来呀。” “哟喂,王铁匠,他什么时候动过脑筋吧?”孙大贵说,“我看他呀,迟早都要栽在李茂盛手里头。” “一定要走,”王瓦匠说,“那就找不转来了。” “我说你几个也是,先不早点说。”周大爷听说找不转来了,心里面很不舒服,“让良补锅匠他们空跑一趟。” “昨晚上,我睡都没有睡着,一直都在注意他们。结果还是……”云三嫂说,“拿给他几个把头开坏了,以后就不好办呀。” “有什么不好办呢?”孙大贵不以为然地说,“他们走了,我还反倒高兴一些。” “对,人不相好,一路也枉自。再说少他一个菜籽,也少榨不了多少油。”郭大汉儿把脑壳一甩,“我们走。” “走?”陈秀才说,“万一他们是其他原因耽误了,不等他们,怎么行呢?” “有什么不行?”郭大汉儿说,“这么久不来,怎能怨我们?” 良补锅匠走到大伙面前,见大家叽叽喳喳,都在议论,急忙问道:“你们,都在议论什么?” 王瓦匠说:“李茂盛他们,很可能是跑了。” 邱茶壶说:“跑了?” 郭大汉儿说:“听吴根根他们说来,肯定是的。” “既然人家害怕把他们连累,那就算了。”良补锅匠唰地把脸一黑,轰声抓起东西,甩在肩上,说,“龟儿子,比你骄傲的人我都遇见过,你骄傲什么嘛?” 良补锅匠虽然嘴上在说“你骄傲什么嘛”,但一边走,一边还是不停地望着河的对岸。从内心里面讲,他还是很希望李茂盛他们能够过来一路。突然,杉树上掉下一团雪花,差点掉在他后颈窝里,他才睖了一眼,牵着儿子,加快速度,往前走去。 杨郎中见良补锅匠气冲冲地走了,随即撵上前去,问:“李茂盛他们真跑啦?” “人家择人。”良补锅匠说,“不是他喜欢的人,他不一路。” “不一路?”杨郎中又问,“你听谁说的?” “嗨,你还不知道吗?”良补锅匠说,“大家都在讲。” “居然这么不喜欢人,”杨郎中也气腾了,“太没有肚量。” “不团结,闹分裂,做给谁看吧?”良补锅匠自言自语道,“离开你,难道我们就不生成下去了是么?” “是不是大家没有理他,气了?”杨郎中说,“要么,我们还是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良补锅匠说,“就是饿来爬起走,也不求他。” 邱茶壶走在旁边,见良补锅匠说话没好气,只好说道: “他们不来,无所谓。问题是,还要按原计划往前面走呗?” 良补锅匠板着面孔,反问一句:“你说呢?” 邱茶壶说:“肯定要继续走了。” 良补锅匠心情复杂,他喉咙痒了几次,还是强迫自己把嘴巴闭着,没有开腔。大家又走了一阵,他终于逼不住了,便对杨郎中说道: “现在曹兴发走了,张端公走了,李茂盛又与大伙作对。这么多人,没有人理事还是不行。你我几个,多少也算外边跑的人。这一次我们共同出把力,把大家带拢曹王坝。如何?” “你的意思?”杨郎中问,“出来承头?” “承什么头哦?没这个水平。”良补锅匠说,“我们凑合起来。把大家带拢曹王坝了事。” “对吧。”杨郎中知道,良补锅匠不仅人好心善,还老跑江湖,见多识广,于是斩钉切铁说道,“只要你愿意,跑腿算我的。” “那就说定了。”良补锅匠说,“邱茶壶,你看对么?” “对是对。”邱茶壶说,“万一大家不支持,怎么办?” “谁说不支持哦?”杨郎中说,“李茂盛他们走了,尽都是非常朴实的人些。” “那就算是,反正我听你们两个的。”邱茶壶说,“说句老实话,曹王坝是什么样子,我一点都不知道。” “不光你不知道,”良补锅匠说,“这里头,恐怕谁也不知道。” 杨郎中说:“邱茶壶,你跟张端公挨得那么近,为何不早点把他问清楚呢?” 邱茶壶说:“有谁知道要走到这一步呢?” “是哇。”良补锅匠说,“如果知道,就没有今天这场事了。” “反正大家都说,曹王坝就在里面。”邱茶壶指着西边山野,说,“大致就这个方向。” “那你走前面,杨郎中走中间,我来断后。”良补锅匠说,“先找一个地方,停下休整休整,把曹王坝的具体位置打听清楚后,再作打算。” 良补锅匠他们将将统一意见,周大爷走了过来。 杨郎中问:“周大爷,喊良补锅匠和邱茶壶出来给乡亲们服务,你看行么?” “对噻。”周大爷高兴地说,“我就是来找良补锅匠的。这么多人,没有人理事,那不是散伙?” 第55章 第51章 a:口语 良补锅匠他们往西去了。李茂盛几家人,也在加速赶路。 李绍清问:“幺爸儿,这下就光我们几家人了,你看咋走咹?” 李茂盛说:“叠转过去。走那边。” 王铁匠见李茂盛他们突然调转方向,问:“唉,咋倒起走咹?大家都朝前里走得嘛。” 李茂盛用手一指,豁王铁匠说:“曹王坝在那个方向,我想了一下,走上蹄还要近一些。顺到河边走,不仅没得路,而且号蹅水。反正我们把曹王坝去汇合,就对了。” 王铁匠嗯声,点了点头,便依照李茂盛规划的路线,几下就和陈光光他们一起,跑到了前里去。 走了一阵,后头赵老三问:“李大爷,走曹王坝这儿两条路,究竟哪一条要近点子咹?” “你连这块都嫑得嚯?”李绍清黑嘴打脸嚷道,“胎神1。” “哦,晓得了,晓得了。”赵老三被李绍清吼得瓜兮兮的,苦笑一下,说,“肯定是这边要近点子。” 陈歪嘴儿听说这边要近点子,心头欢喜起来,说:“怪求不得,一满都说我们幺爸儿是活老贼2,等他们去走包路,把他们整安逸……” 陈歪嘴儿乱说话,李陈氏咚声在他脑壳上一个拽哩子。陈歪嘴儿贵兮改口说道:“嗷,我说来调起了。死老贼,死老贼。” 陈歪嘴儿话还没有说煞搁,脑壳上又挨一个。他心头很不了然。“啥子哦?又来打我,咋不打他咹?光晓得按到耙脚杆欺。” “焖火笼,欺死你!” “死老贼不对,活老贼还是不对。”陈歪嘴儿咕噜咕噜道,“弄块喊我咋说咹?” “咋说咹?闭到嘴!” ------------------- 1胎神:骂人的话。2贼:读罪。下同。 李茂盛几家人扯起走了,结底如何,暂且不提。 再说沿小河西去的乡亲们,又走了十余里,打头阵的邱茶壶他们来到一座山前,遇到十几个毛儿头小伙子1,提着棍棍棒棒,挡住路口,一口咬定,前里是他们的地盘。走儿过一下也不干。乡亲们逼到倒拐,从独木桥康上绕道而去。 走着走着,孙大贵突然指着旁边山沟说道:“邱茶壶,你看到没有?这块山壕壕绕过去就是那条河。如果走这儿剪斜起,飘起飘起擦过去,肯定近得多。” 邱茶壶望起脑壳看了看,说:“枉自,壕壕头连路都没得。” 孙大贵说:“虽然没路,但还是好走。不然要包一大圈,把人整到处。走这里穿过去,不仅近得多,方向也不会搞错。” 侧边窜脸胡,一点不长脑筋,听孙大贵说得还是有道理,就草草鸡鸡说:“干,走这儿间穿过去,大家松活点。” 邱茶壶心头,始终打二百黑2,可又犟不赢他两块,说:“算了,山里面的路我搞不懂,干脆还是等良补锅匠上来定板。” 孙大贵听说要喊良补锅匠上来定板,心头很不了然,说:“嗨,明明喊你打头阵,关不到火,二天鬼大爷听你的?” 邱茶壶叫孙大贵一激,心里道:是哇,自己关不到火,做事疑兮兮的,别人必然把我当瓜瓜。再说壕壕里头,虽有石包块块和小树荒荒,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平坦,走起路来也不吃力,大家都背了浪多东西,又何尝不可呢? “对吧,走壕壕头。” 邱茶壶说得砍砍切切3,窜脸胡便和几个猴秋子4,冲起冲起就走了。 孙大贵给邱茶壶搊活起5,后边乡亲们上来以后,邱茶壶做起很日得起壳子6的样样,大声说道: “走这边,走这边,跟到山壕壕头穿过去,尽朝里头老实走。这边近得多。” ------------------- 1毛儿头(青哥子):十八九岁的小伙子。2打二百黑:怀疑。3砍砍切切:果断。4猴秋子:急性人。5搊活起(高帽子戴起):为了让对方乐意而赞扬。6日得起壳子:有能耐。 在邱茶壶的带领下,几十个乡亲沿着山涧走得忠使劲。 哪晓得杨郎中走上来以后,还在口口上假意捆包裹紧倒没走的孙大贵,却又改变了说法。 “你看这块邱茶壶,硬是活宝器呗?带的啥子路吧?大路不走,傲然要走山壕壕头钻。稍微动点脑筋都晓得,到处挂满草草淤淤,水澉澉也是众么高,明打明就是一条泄洪山涧。想跟到这儿间钻过去,空了吹1。” “那,快点喊他们转来噻。” “哟喂,他咋个儿都不听。” “当犟拐拐,要得啥子哦。”杨郎中哇儿叉叉撵上前去,老远就惊诧诧呐喊说,“邱茶壶,这块壕壕头过不到,还是颠转过来走大路。” 邱茶壶听见呐喊,回头说道:“过得到,这是捷路,很快就走穿了。” 杨郎中说:“最好还是走这边。如果走远了才把大家喊过来,来来回回要把人弄?2。” 邱茶壶不听劝说,又走了一阵,果见山沟里面巨石林立。石缝里头,乱石康上,尽是荆棘,一蓬笼,一大片。两边山上,还有一层白雪。落差渐渐加大,坎坎渐渐抬高,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了,乡亲们不得不退转出来。 说走山壕壕头穿过去,的确是孙大贵说的,而且,窜脸胡也在侧边干猴一阵3。但走与不走,最终是邱茶壶做的决定。中途他又傲然不听杨郎中劝说,冤枉整得不小。如果拉抻走,就屁事没得言,可他黄鼠狼打饱嗝儿——鸡儿吃多了。胡皮日鬼4,乱求起指挥一通,竟让大家一颠一倒多走浪多路。 乡亲们退起出来,块块无事发发倒气,尽说一些磕牙巴话5,甚至操妈倒娘,从脑壳上就给邱茶壶歘拢脚塌,把他日朗得灰扑扑的。 邱茶壶本想做个出展事来摆起,让大家口服心服。可他迁徙出来,瞌睡一直没有睡好。脑壳昏昏浊浊,说话做事欠火6,三两下就打巴壳儿了。退出山涧,蔫来连蚊子声声都没得低低儿。 ------------------- 1空了吹:办不到。2弄?(弄耙):整狼狈。3干猴:胡乱鼓劲。4胡皮日鬼:极不认真。5磕牙巴话:发泄的,含沙射影的话。6欠火:欠缺。 当然,邱茶壶第一火整日笨了。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也就不敢大意,做起事来,支头缩屁儿,生怕就整日火1了。 话说乡亲们整拢中午,来到一座山下。杨郎中看了看地形,考虑到后面许多老弱病残,尽管山不陡峭,也没有太多的树子荒荒,但翻山越岭人太劳累,便叫大家都走山边上绕过去。 孙大贵听见以后,直见冲2郭大汉儿说:“嫑听他的!” “干!我们走这儿翻过去。”郭大汉儿本身就是咬卵匠3,叫孙大贵一冲,就专门给杨郎中反起干。“这又背得把脉唉,他懂求哦。” “对哇。”吴根根将子说了两个字,抬头乍见孙大贵与郭大汉儿挤眉眨眼,感觉不对,于是把脑壳两摆,说,“算求,先趟就过遭生意。为了稳当起见,还是走山边上对。” “瞎求说,先是明明走不得,鼓捣要去走。”郭大汉儿傲起不干,“这儿间明明就走得,偏偏不去走,当真假白脸儿嚯?” 虽然郭大汉儿晓得孙大贵的性格,经常爱出花点子4,但他也想过一下:刚才那盘,邱茶壶整日笨了。这盘,憨子都晓得,翻山过去近得多。如果我不嚎盘5一下,块块都说我没得眼火。我必须硬起,在众人面前显一手,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帮邱茶壶,把败局挽回来。 杨郎中说不服郭大汉儿,只好停了下来,腾起6不动。 江泥水匠说:“干脆等良补锅匠他们上来,大家商量了再说吧。” “等哪个的锤子!” 不提良补锅匠还好点,一提到良补锅匠,孙大贵就没明奇妙的很不了然。只见他车到侧边,荫倒整了一句: “咋尽遇到神头儿些7哦?” “你们看吧,这匹山虽然矮趴趴8的,但是好太哦。光把它绕煞搁都要干天打天。”郭大汉儿大声说道,“走这儿翻过去,要得求好一气气儿。” 吴根根和江泥水匠不甩9,郭大汉儿便把脑壳算了10几下,说: ------------------- 1日火:偏差,出错。2冲:音cong,怂恿。挑拨。3咬卵匠:总要反起干的人。4花点子:歪主意。5嚎盘:拿点劲仗出来。6腾起:縢(同音字),腾起,意为较长时间(被堵住或有意)在原地不动。7神头儿:神经病。8矮趴趴:低矮。9不甩:不理。10算:摇。 “是嘛,紧倒找不到曹王坝,你默到我心头有好舒服咹啧?” “问题在这儿,”杨郎中说,“整得不好,把是涎1给你勒得尽2。” “锤子才勒尽了,我就拜信求得。今天我偏偏叫它告一盘!” 郭大汉儿这个嚎泡子3,吼了几声,当真就前里走了。于是,一个羊子过河,十个羊子也就跟到过了河。 ------------------- 1涎:读悬。泥鳅黄鳝体表那层。2勒得尽:刮得尽。3嚎泡子:头脑简单,性格冲动,做事声音大,行动猛,无论青红皂白,什么事都冲在前面的人。 b:普通 良补锅匠他们往西去了。李茂盛几家人,也在加速赶路。 李绍清问:“幺爸儿,现在就只有我们几家人了,你看怎么办?” 李茂盛说:“退转过去。走那边。” 王铁匠见李茂盛他们突然调转方向,问:“唉,怎么退转过去呢?大家都在往前面走呀。” 李茂盛用手一指,说:“曹王坝在那个方向,我想了一下,走上方过去,路要好走一点。顺着河走,不仅没有路,而且还要涉水。反正我们到曹王坝汇合,就对了。” 王铁匠嗯了一声,便依照李茂盛规划的路线,很快就和陈光光他们一起,跑到了前面去。 走了一阵,赵老三问:“李大爷,走曹王坝这两条路,究竟哪一条要近一点呢……”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嚯?”李绍清很不高兴地嚷道,“胎神。” “哦,知道了,知道了。”赵老三被李绍清铁起脸色骂他一句,苦笑一下,说,“肯定是走这边要近点。” 陈歪嘴儿听说走这边近点,心里高兴起来。说:“难怪,都说我们幺爸儿起心不良,整他们多走路,肯定要把脚给他们走痛……” 陈歪嘴儿乱说话,李陈氏咚声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陈歪嘴儿赶紧改口说道:“嗷,我说错了。是居心不良,居心不良……” 陈歪嘴儿话还没有说完,头上又挨了一个。他心里很不了然。“又来打我,咋不打他呢?只晓得欺负软人。” “欺死你!” “起心不良不对,居心不良还是不对。”陈歪嘴儿咕噜咕噜道,“那要我怎么说呢?” “闭嘴!” 李茂盛几家人走了,结底如何,暂且不提。再说沿河西去的乡亲们,又走了十余里路程,打头阵的邱茶壶他们来到一座山前,只见十几个年轻小伙,提着棍棒,挡住路口,一口咬定,前面是他们的地盘。不准经过。乡亲们只好倒拐,从独木桥上面绕道而去。 走着走着,孙大贵突然指着旁边山沟说道:“邱茶壶,你看见没有?这个山沟绕过去就是那条河。从这里斜起穿过去,肯定近得多。” 邱茶壶抬头看了看,说:“枉自,山沟里面没有路。” 孙大贵说:“虽然没路,但还是好走。不然要包一大圈,大家都劳累。走这里穿过去,不仅近得多,方向也不会搞错。” 旁边窜脸胡不动脑筋,听孙大贵说得有道理,就噼噼啪啪嚷道:“对对对,就走这里穿过去,大家轻松点。” 邱茶壶心里,始终怀疑,可又找不到理由反驳他两个,说:“山里面的路我不懂,要么等良补锅匠上来,让他来看一看再说。” 孙大贵听说要等良补锅匠上来再说,心里很不了然,说:“明明是喊你来带路,你做不了主,以后谁听你的?” 邱茶壶叫孙大贵激他一句,心里想:是哇,如果优柔寡断,连一点小事都不能做主,别人必然小看我。再说山沟里面,虽然也有一些大石和灌木,但比较平坦。走起路来,也不算吃力。大家都带了那么多东西,又何尝不可呢? “对吧。走山沟里面。” 邱茶壶说得斩钉截铁,窜脸胡便和其他一些想走捷路又性急的乡亲,很快就拐进了山沟里面去。 邱茶壶受到孙大贵赞扬,后边一些乡亲上来以后,邱茶壶又做起非常老练的样子,大声说道: “走这边,走这边,走山沟里面穿过去。” 在邱茶壶的带领下,几十个乡亲就沿着山沟走了。 谁知杨郎中走上来以后,停留在山沟口上假意收拾包裹,一直没有动身的孙大贵,却又改变了说法。 “你看这个邱茶壶,带的什么路嘛?大路不走,偏偏要走山沟里头穿。稍微动点脑筋都知道,到处挂满流水冲过的枝枝、草草,分明就是一条泄洪山涧。想走这里穿过去,根本就办不到。” “那,快点把他喊过来噻。” “哟喂,他不听嘛,把他没办发。” “不听商量,怎么行呢?”杨郎中一趟跑上前去,老远呐喊说,“邱茶壶,这个山沟里面走不通,还是掉转过来走大路。” 邱茶壶听见呐喊,回头说道:“走得通,这是捷路,很快就要走穿了。” 杨郎中说:“最好还是走这边。如果走远了才把大家喊过来,来来回回要把人搞得很难受。” 邱茶壶不听劝说,又走了一阵,果见巨石林立,尽是荆棘。两边山上,白雪皑皑。落差渐渐加大,坎坎渐渐抬高,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了,乡亲们不得不退转出来。 说走山沟里面穿过去,的确是孙大贵说的,而且,窜脸胡也在侧边鼓了很大的劲。但走与不走,最终是邱茶壶做的决定。中途他又不听杨郎中劝说,胡乱指挥一通,竟让大家来回多走很多路。 乡亲们退出来后,发泄不满,尽说一些颜色话,甚至用粗俗语言,从邱茶壶头上就给他嚷到脚下,把邱茶壶骂得狗血淋头。 邱茶壶本想做点成绩,让大家口服心服。可他迁徙出来,脑壳一直都不清醒。考虑不周,盲目做主,很快就泄气了。 当然,邱茶壶做了错事。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也就不敢大意,做起事来,畏手畏脚,生怕就出差错了。 话说乡亲们走到中午,来到一座山下。杨郎中看了看地形,考虑到后面许多老弱病残,尽管山不陡峭,也没有太多的树子和荒草,但翻山越岭人太劳累,便叫大家都走山边上绕过去。 孙大贵听见以后,挑拨郭大汉儿说:“别听他的!” “干!我们翻山过去。”郭大汉儿本身就是经常捣蛋的人,叫孙大贵跟他一挑,就专门给杨郎中反着干。“这又不是把脉,他懂什么嘛?” 吴根根本来也想翻山过去,可他正要说好吧,抬头乍见孙大贵挤眉眨眼,于是把头摆了摆,说:“算了吧,刚才就整错了。为了稳当起见,还是再想一想。” “乱说,刚才那边明明就走不得,他们偏偏要去走。”郭大汉儿傲起不干,“这里明明是走得,偏偏不去走,这不是假精灵吗?” 虽然郭大汉儿清楚孙大贵的性格,爱出馊主意,但郭大汉儿也动过脑筋:刚才,邱茶壶整错了。这次,谁都知道,翻山近得多。如果我不吼几声,都说我没水平。我必须要在众人面前显一手,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帮邱茶壶把败局挽回来。 杨郎中说不服郭大汉儿,只好停了下来,站着不动。江泥水匠说:“那就等良补锅匠他们上来,大家商量了再说。” “去你的吧!”不提良补锅匠还好点,一提到良补锅匠,孙大贵就没明奇妙的很不了然。只见他车到侧边,荫倒整了一句,“怎么尽遇到神经病哦?” “你们看吧,这座山虽然低矮,但是想当大,光是绕一圈,恐怕都要大半天。”郭大汉儿大声说道,“走这里翻过去,只需要一会儿。” 吴根根和江泥水匠不理,郭大汉儿便把脑壳摇了几下,说:“是嘛,谁不想快点找不到曹王坝嘛?” “问题是一旦搞错了,”杨郎中说,“把人累得死。” “我就不相信把人累死了,今天我偏偏就要从这山上走过去!走!” 郭大汉儿冲动,吼了几声,真就带头走了。于是,一个羊子过河,十个羊子也就跟着过了河。 第56章 第52章 a:口语 散兵游勇不好带,良补锅匠整得脑壳胀。 “几个猴秋子,一点不像话。”周大爷也抱怨起来,“连我这块苞蔫子老汉儿1都看不惯。要是里路到头,都是纵块起,只怕要整戳火2哦。” “算了,说多了是人都不安逸你。” 良补锅匠没得法,逼到找到屋头人,也跟着走了上去。当他们走拢半山腰上时,突然听见有人惊诧诧呐喊道: “快来人啦!快来人啦!” 良补锅匠调过头来,见是一个低低儿大的女娃子在骚疾哭3,侧边窜脸胡和吴根根手忙脚乱,急得发齁4,便和周大爷一起跑了过去。 “良补锅匠唉,搞点子……”窜脸胡结结巴巴说道,“摆尾子掉得石头缝缝以头去了……” “啥子咹?摆尾子掉得石头缝缝以头去啦?” 良补锅匠跑拢面前,一看,前里果然有条石缝。四五尺宽,黑悚悚的,还伴有水汽升腾。良补锅匠生怕就滑下去了,他蹑手蹑脚走近石缝,放开喉咙呐喊道:“摆尾子!摆尾子……” 良补锅匠接连喊了几声,然后张起耳朵听了一阵,一点回音都没得。他又随手扔个石头下去,只听叮叮咚咚声音响了好一阵才听不见。良补锅匠抬起头来,朝着山顶看了看,顶上到处都是白雪,但半山腰上却没有明显沟壑和水流的痕迹。“拐了,多半是掉得暗河以头去了。你们可能嫑得,人畜一旦掉进暗河,大多数都起不来。这个石缝不算大,还有比这儿更见大的,才较5吓得死你。” 窜脸胡问:“弄块咋整咹?” 良补锅匠把脑壳一摆,说:“没法。” 周大爷说:“弄块不而6就等他落下去,见死不救咹啧?” ------------------- 1苞蔫子:接近老年的人。2整戳火:出问题。3骚疾哭:大哭。4发齁:心焦,很难受。5才较:更加。6不而:副词,加强反问语气。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巴不得一把把他抓起来,光是,你看吧……”良补锅匠说,“我就抬通1给你们说吧,就算有日天的本事,你我几个,也把他救不起来。扔个石头下去都要滚半天,说明石缝很深,还黑嗡嗡的,咋下去咹?就打主意下去了,又咋个儿上来呢?这些石缝以头,搞不好还有毒气。下去,不而再死点人在以头?” “啥子鬼鸡巴塌塌哦?”吴根根骂道,“滚他妈哟的。” “山里头,不像我们平坝。”良补锅匠说,“一旦钻错了,可以说,整冤枉得很。” “你们老嘴还不而,鬼迷鬼眼的。”窜脸胡很不了然,便丧起脸说,“是人都没有落下去,单单把他落起下去,硬是霉登了。” 余幺疙瘩儿眼??地看着自己的老汉儿,从身边消失,内心无比难受。她对着石缝使劲哭喊,结果还是啥子都没有看到。她料老把子果然如良补锅匠所说,永远上不来了,才回过头来看良补锅匠一眼。良补锅匠顺势?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杆,与窜脸胡、吴根根一起,鼓捣把她带走了。 “怪不得我一再要把大家挡到,宁愿包点路,也不爬这些山。”良补锅匠里路走里路啷。“知者呢,晓得我是替大家着想。不知者呢,还说我混求账2。” 乡亲们翻过阳山,进入阴山,在树林荒荒头乱走一通。良补锅匠晓得麻了3,架起势去撵前面的人些,可一直没有撵上。 就这样,大家糊里糊涂进入了原始森林区。几抱懂棵家的树子,漫山遍野,密密拢耸4,到处都是。 走着走着,很多老弱病残掉队了,甚至掉得老远老远的。见此情形,云三嫂无比忧虑:从八层寺出来,这块一句,那块一句,那些假聪明自作主张,几下就整猋差了5。短短几十里路程,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乡亲们本来是顺河往西边去的,结果跑到了北边来。本来想要翻山绕过去,偏偏走进了老山林里头来。不仅身体差的来不起了,甚至那些茅儿头小伙子、青头儿姑娘6也跟到来不起了7。 ------------------- 1抬通:明说。不遮掩。2混求账:讨人嫌。3麻了:糟了。4密密拢耸:很茂密。5猋差了:方向整错了。6茅儿头小伙子、青头儿姑娘:年轻男子,年轻女子。7来不起:受不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吧?”云三嫂在心中不断问着自己,“补锅匠大哥体质好,是背得他体会不到呢?” 尽管云三嫂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在深山老林里走路,连脉门都不懂,但她似乎看出了一些问题。“不行,我得找补锅匠大哥谈谈。” 云三嫂把狗娃儿和马马儿交给身边的陈二嫂后,一趟跑到良补锅匠面前。说:“补锅匠大哥,可不可以走慢点子哦?好多人都喊来不起了。” “大妹子唉,我那气就看出问题了。只怪前面几个咬卵匠1,一点不照顾大家,我也没得办法呀。” “有人掉到岩头去了,有人走到八边山上2去了,有人已经跑远了,有人却还尽掉在后头。”云三嫂心焦暴躁地说,“究竟要朝哪里走,谁也不清楚。纵块要得啥子哦。” “云三嫂,你叫嫑得哦。你们补锅匠大哥就为这事,那气就发起气了。”一旁的周大爷说,“光是随便咋说,宰鸡徒些3就是不听。况到就乱走,你把他没法。” 云三嫂与周大爷正说话,忽听前里有人惊诧诧呐喊道:“良补锅匠!良补锅匠唉!” 云三嫂抬头一看,只见郭大汉儿与十好几个乡亲,哇儿叉叉4跑了过来。郭大汉儿里路跑里路闹:“啊呦喂,快点来看一下吧,咋整哦?到处都出去不到。一围团转不是树子就是悬岩,路都找求不到。” 云三嫂还从来没有看见郭大汉儿如此惊慌过,竟然吓成了鬼样子。良补锅匠铁着脸说:“这下晓得没路啦?浪么港呐得嘛5。” 先目头,郭大汉儿又婆又颤6,一口气就按到了山顶上,他看见前方山底下,有一片白晃晃的坨坨雾,以为那是曹王坝。便跳他妈娘八丈高,连他母亲郭大娘也不管了,叮叮咚咚走进林子,想几下找到曹王坝,二天好在人前出谭味7。哪晓在在林子头转了几圈,就打不到方向了。林中雪厚,郭大汉儿经验不足,一脚踏空,掉下悬崖,把苦毛子都给他吓来立起,方才叠转勾子,来求良补锅匠。 ------------------- 1咬卵匠:非常固执的人。2八边山上:偏差太远。3宰鸡徒:经常唱反调的人。4哇儿叉叉:惊慌失措。5浪么港呐得嘛:那么自信得嘛。6又婆又颤:积极过于。7谭味:显能。 “哪百气1就喊你们嫑乱跑,嫑乱跑,环盛不听!”良补锅匠说,“锤子名堂没得!” 良补锅匠不奉情,郭大汉儿还狡辩说: “咋晓得嘛,我心想快点子走出去算了,哪晓得……呦喂,你默到2哪个想得啦嗻,我还不而是为了大家……” 为了大家,大家反而白起眼睛,盯了他几眼。 “你们叫没有看到哦,前里到处都是雪,纵鸡巴深。”郭大汉儿不断叫苦,“连下脚的塌塌都找不到……” “不说了,不说了,快点把大家喊过来。”良补锅匠把手一指,“就这儿附近找块塌塌,停到等一下。” “还等一下?担怕3要快点哦。这儿间咋个儿停得哦?”郭大汉儿做日笨事了4,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山林,便不歇气地催促良补锅匠。“天一黑呻……” “还有浪多人没有看到,随便咋说,也要等他们上来。”良补锅匠说,“不陷起已经陷起了,只有一把连都到齐了,才说下文。” “你……唉呀……妈逼就怪李茂盛那块日浓包嘛……”郭大汉儿害怕乡亲们提到名字日诀5他,直见把注意力引到李茂盛身上去。“龟儿子一句话,整我们众么大块冤枉,等我们跑到老山林头来。他叫安逸哦,车到一边看笑词儿6。” “说句良心话,也不能尽终7怪人家李茂盛。”云三嫂说,“他是喊过我们往西边走,但是是顺河西去。错就错在不听招呼,环盛8踩怪窍9,逮到就10瞎跑。” 郭大汉儿调过头来,撼起?腰杆,黑起眼油把云三嫂看了看。他晓得这回子把胎狗儿事情整大了,便夹起焉泡卵,立在侧边不开腔。 ------------------- 1哪白气:早就。2默到:以为。3担怕:可能。4日笨事:错事。5提到名字日诀:点名骂。6看笑词儿:笑话。7尽终:都,全。8环盛:横顺。9踩怪窍:反起干。10逮到就:动不动就。?撼起:指腰、背、墙体等向后或向外倾斜的样子。撼起腰杆,即向后斜着腰。 b:普通 散兵游勇不好带,良补锅匠搞得很头痛。 “那些不听招呼的人,真的不像话。”周大爷也抱怨起来,“连我这个不想多嘴的老头子都看不惯。要是一路到头都这样,只怕要整出问题哦。” “算了,话说多了反而谁都不喜欢你。” 良补锅匠没办法,只好找到家里人,也跟着走了上去。当他们走到半山腰上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声惊呼道: “快来人啦!快来人啦!” 良补锅匠调过头来,见是一个小女孩在不远处嚎啕大哭,旁边窜脸胡和吴根根手忙脚乱,急得团团转,便和周大爷一起跑了过去。 “良补锅匠唉,快点……”窜脸胡结结巴巴说道,“摆尾子,掉到石缝里头去了……” “什么?摆尾子掉到石缝里头去啦?” 良补锅匠跑上前去,一看,前面果然有条石缝。四五尺宽,黑洞洞的,还伴有水汽蒸腾。良补锅匠蹑手蹑脚走近石缝,放开喉咙呐喊道:“摆尾子!摆尾子……” 良补锅匠喊了几声,然后张起耳朵听了一阵,一点回音都没有。他又随手扔个石头下去,只听叮叮咚咚声音响了好一阵才听不见。良补锅匠抬起头来,向着山顶看了看,顶上到处都是白雪,但半山腰上却没有明显沟壑和水流的痕迹。 “完了,多半是掉到暗河里面去了。”良补锅匠说,“你们可能不知道,人畜一旦掉进暗河,大多数都起不来。这个石缝不算大,还有比这更大的,简直吓得死你。” 窜脸胡问:“那,怎么办?” 良补锅匠把脑壳一摆,说:“我也没法。” 周大爷说:“那不是就等他落下去,见死不救?”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也希望一把把他抓起来。可是……”良补锅匠说,“我就明给你们说吧,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你我几个,也把他救不起来。扔个石头下去都要滚半天,说明石缝很深,还黑糊糊的,怎么下得去?就算下去了,又怎样上得来呢?这些石缝里头,搞不好还有毒气。下去,那不是再死点人在里面?” “这是什么鬼地方哦?”吴根根骂道,“去他妈的。” “山里面,不像我们平坝。”良补锅匠说,“一旦走错,可以说,麻烦就大了。” “你父亲也是,”窜脸胡很不了然,丧起脸色说道,“谁都没有掉下去,单单把他掉下去,真是太倒霉了。” 余幺疙瘩儿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从身边瞬间消失,内心无比难受。她对着石缝使劲哭喊,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她料父亲果然如良补锅匠所说,永远上不来了,才回过头来看良补锅匠一眼。良补锅匠顺势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与窜脸胡、吴根根一起,强行把她带走了。 “所以说我一再要阻挡大家,宁愿多走路,也不爬这些山。”良补锅匠边走边嚷。“知者呢,理解我是在替大家着想。不知者呢,还说我多管闲事。” 乡亲们翻过阳山,进入阴山,在树林里面乱走一通。良补锅匠一看便知糟了,他使劲追赶前面的人,可一直没有追上。 就这样,大家稀里糊涂进入了原始森林区。那些几个人才能合围的的大树,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走着走着,很多老弱病残掉队了,甚至掉得老远老远的。见此情形,云三嫂感到无比忧虑:从八层寺出来,这个一句,那个一句,那些假聪明自作主张,很快就把方向搞错了。短短几十里路程,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乡亲们本来是顺河往西边去的,结果跑到了北边来。本来想要翻山绕过去,偏偏走进了深山老林里面来。不仅身体差的受不了,甚至连那些小伙子、大姑娘也喊受不了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吧?”云三嫂在心中不断问着自己,“补锅匠大哥体质好,是不是他体会不到呢?” 尽管云三嫂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在深山老林里走路,她是根本不懂,但她似乎看出了一些问题。 “不行,我得找补锅匠大哥谈谈。” 云三嫂把狗娃儿和马马儿交给身边的陈二嫂后,一趟跑到良补锅匠面前。说: “补锅匠大哥,可不可以走慢一点哦?很多人都喊受不了了。” “大妹子唉,我早就看出问题了,只怪前面几个太固执,一点不考虑大家,我也没有办法呀。” “有人栽进悬崖了,有人走到别的地方去了,有人已经跑远了,有人却还掉了很远。”云三嫂心焦暴躁地说,“究竟要往哪里走,谁也不清楚。这样是不行的呀。” “云三嫂,你补锅匠大哥就为这事,早就发火了。”一旁的周大爷说,“可是前面几个偏偏不听。动不动就糊来,把他们没法呀。” 云三嫂正与良补锅匠和周大爷说话,忽听前面有人大声呐喊道:“良补锅匠!良补锅匠唉!” 云三嫂抬头一看,只见郭大汉儿与另外几个乡亲,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郭大汉儿边跑边闹: “良补锅匠唉,快点过来看一下吧,究竟怎么办哦?四处都出不去。不是树子就是悬岩,根本没路。” 云三嫂还从来没有见过郭大汉儿整得如此狼狈,竟然吓成了鬼样子。良补锅匠铁着脸道:“现在知道没路啦?那么自信得嘛。” 先头,郭大汉儿非常带劲,一口气就跑到了山顶上,他看见前方山下有片白晃晃的雾团,以为那是曹王坝。便跳他妈娘八丈高,连他母亲郭大娘也不管了,叮叮咚咚走进树林,想抢先找到曹王坝,以后好在人前显能。谁知在山林里面转了几圈,就搞不清楚方向了。林中雪厚,郭大汉儿经验不足,一脚踏空,掉下悬崖。把汗毛都给他吓来竖起,方才厚着脸皮,来求良补锅匠。 “早就喊你们不要乱跑,不要乱跑,就是不听!”良补锅匠说,“现在好了!” 良补锅匠不奉情,郭大汉儿还狡辩说: “心想抓紧时间,快点走出去算了,谁知道嘛……呦喂……我也是为了大家呀……” 为了大家,大家反而白起眼睛,盯着他。 “你们可不知道呀,前面尽是白雪,起码这么深。”郭大汉儿用手比了比,不断叫苦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不说了,不说了,快点把大家喊过来。”良补锅匠把手一指,“就这附近找个地方,先停下等一等。” “还等一等?可能要快点哦。这个地方太危险了。”郭大汉儿做了傻事,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个山林,便不停地催促良补锅匠说,“天一旦黑下来……” “还有那么多人没有找到,随便怎么说,也要等到他们。”良补锅匠说,“不错已经错了,只有大家都到齐了,再来说下文。” “你……唉呀……就怪李茂盛嘛……”郭大汉儿害怕乡亲们点名骂他,就把注意力往李茂盛身上引。“要不是他那句话,我们怎么会跑到深山老林里来嘛。他龟儿子。” “说句良心话,也不能全怪李茂盛。”云三嫂说,“他是喊我们往西边走,但是是顺河西去。错就错在不听招呼,自以为是,动不动就乱跑。” 郭大汉儿调过头来,斜着腰,黑起眼睛把云三嫂看了看。他知道他把错事搞得太严重了,便低下头去,立在旁边不说话。 第57章 第53章 a:口语 黑壳壳虫要荫到肇,决心再大也包整1。 大半天下来,邱茶壶闭气了,杨郎中搭憨2了,周大爷也服不住了,另外几个平时都很急跳的人呢?也没得哪个有齁劲出来敛局子。 咋整咹?咋整哇?良补锅匠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可他还来不及找到杨郎中和邱茶壶,给他们打点子气,却见孙大贵逮到2就是一排刚4。 “这是哪块龟儿子在指挥哦?安心要把我们整日塌是不?”很显然,孙大贵心头的火,已经熰凶了。“妈依到处都不去,要疯嚆嚆5把我们引到这儿间来……” 良补锅匠很清楚,孙大贵卷鸡骂狗6,虽然没有提到名字,但明打明就是冲着他来。于是,良补锅匠也开始蔫劲7了。 大家挨了8好长时间,云三嫂实在看不下去,便站起身来说道: “人假说沙牛的尿多,婆娘的话多。多就多吧,随便咋说都行。我觉得,我们纵块背得办法。没得一个款款9,整成一盘散沙。没得一个下数10,整来一包糟。所以我建议:一,抓紧时间拿块谱谱出来?。照计划行事。二,一定要听从指挥。嫑当假精灵,嫑耍障德性,把大家带拢曹王坝才算本事。三,遇事要商量。千万不能独行独断。四,不能把泥鳅黄鳝扯来一样长。我们当中,有体力好的,有体力差的。有老的,有少的,有东西多的,有东西少的,有走得快的,有走得疲的。相互打个让手吧。” 云三嫂在众人面前摌了一版?,句句说在点子上。底下,便叽叽喳喳议论开来。 “这块婆娘要点烟烧哦?,光听说话,就晓得她有几刷子?。” ------------------- 1包:不好的合音。2搭憨:精疲力尽。3逮到:并非真的逮到,是对对象发起什么什么;4一排刚:一通吓人的话。5疯嚆嚆:疯头疯脑。6卷:同音字,即骂。7蔫劲:读焉劲。8挨:音ngái,呆,拖延,耽搁。9款款:计划,规矩。10下数:下读hǎ。1数目;2把握;3规矩。?谱谱:计划(粗略)。?摌了一版:比较服人的建议。?要点烟烧:要人比。?几刷子:本事,能力。 “是噻,八层寺的棒客浪么凶,人家都敢出面……” 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可惜是块女儿片片,再港1也枉自,要人家听你的才算是。” 尽管人多嘴杂,可陈二嫂,李幺姑,黄大嫂,却不管浪么多。她们轰声站起起来,大声呐喊说:“良补锅匠、杨郎中,人家云三嫂说得只有浪么清楚了,你们几块大男子汉,快点去拿块普普出来吧。” “还有邱茶壶、陈秀才、孙大贵、黄篾匠,你们这些出过远门的,搞点商量一下吧。” “江泥水匠、陈纸匠、周大爷,还紧倒立起爪子2咹?后蹄儿几块,乖,你们也去噻。” 良补锅匠听见点他名字,二话没说,首先走了出来。接着,杨郎中、邱茶壶、陈秀才、孙大贵,还有十几个常性都浮在面面上3的人,也很快围了上去。 可是,正当大伙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风雪袭来。大伙惊慌不已,不得不中断商量,起身寻找背风处。 乡亲们在山林里寻过去寻过来,就是找不到站脚的地方。良补锅匠为了避免盲目消耗精力,便与杨郎中他们几个走到悬崖边上辨别方向。就在这时,嫑得哪块神精病吼了一声:“走右边,翻过山坡就对了。” 由于大家心情浮躁,一点不加思索,就一窝蜂按了过去。山坡上大树参天,巨石多多,果然有一条药夫子走过的小路。乡亲们默到整端了4,沕倒5脑壳莽疾跑6。结果事与愿违,不知不觉迷失在了偌大的山林之中。 天快黑时,乡亲们依然还在林子里头转。 高寒山区,到了旁晚,异常寒冷。那刺耳的风声和密密麻麻的雪化,简直让人惊恐万状。云三嫂吓得面如土色: “众么恶劣的天气,众么糟糕的环境,一夜下来,嫑得又要冻死好多人。补锅匠大哥,你不是说你来过山里头吗?马上叫7黑了,快点子想块办法吧。” ------------------- 1港:有水平。2爪子:做啥子。3面面上:表面上。4整端:正确了。5沕:埋。6忙疾跑:快跑。7叫:就要的合音。 “大妹子唉,说句老实话,虽然我在山里头整过浪多年,这种鬼天气,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良补锅匠说,“我都冷来乘不住1了,嫑得天老爷咋众么不抽威2。” “那就连夜赶路吧。”江泥水匠说,“还紧倒寻3啥子咹?” “连夜赶路?说得轻巧。你默到哪个不想几法式4离开这个鬼塌塌呀,光是朝哪里走吧?”良补锅匠说,“众么多人摸黑胡碰,不一潮潮5掉到岩头去才怪。如果运气再不好点,遇到豹子老虎咋整哇?” 陈纸匠膀子有伤,里路到头都是咬住牙巴跟到跑,难得开回腔。这合儿6天快黑下来,他也胀紧7了。一趟跑过来,给良补锅匠建议说:“既然赶路不行,那就找一个背风塌塌吧。先驻下来再说。” “呦喂,我们那气8就寻起了。你看我们转过去转过来,就是在找塌塌呀。”杨郎中说,“只要把老弱病残些安置到,其他人都好办。” 在风雪中,块块无是心急如焚。良补锅匠?起眼睛,左看右看。忽然抬手一指,说:“走,我们把那边去看一下。” 乡亲们顺着良补锅匠手指方向,走了一阵,果然发现山坡脚下,有一些背风的岩窝。良补锅匠说: “鸡瓦兮9就住这些岩窝了,大家搞点子10。” 在良补锅匠指引下,乡亲们很快分成了十打十堆儿,在相距几十甚至数百丈远的十几个岩窝下,驻扎了下来。 “何草鞋,黄篾匠,陈老幺,你们搞点,把每块岩窝脚下去招呼一声,喊点丢砣刹手?的小伙子给我一路,把那边山上去,砍点柴来烧篝火。” “烧篝火?”黄篾匠说,“众么大的雪,哪里还有干柴哦?” 良补锅匠说:“干柴是没得。只要燃得起来就对。” 没得好一合儿?,良补锅匠带了四五十人,冒着风雪,爬到对面山上去,砍了许多杜鹃、凤尾柏和松枝下来,拖到各个岩窝前里,给大家烧起了篝火。 ------------------- 1乘不住:受不了。2抽威:支持,配合。3寻:这里读xin,停下思索,观望,拖延。4几法式:很快。5一潮潮:一连串。6这合儿:这会儿。7胀紧:着急。8哪气:早就。9鸡瓦些:今晚上。10搞点子:搞快点。?丢砣刹手:没有牵挂。?没得好一合儿:没过多久。 良补锅匠忙碌一天,已经很累,安顿完毕,便躲到一旁,休息去了。 寒风呼啸,雪花纷飞。大家打拢一堆,围着死火八烟的篝火,依然冷得发抖。那些半截子幺爸儿和身体特别逊儿黄1的老人,爹呀妈呀放声大哭。哭得山野阴风惨惨,哭得山野天昏地暗。 擦到一更时候,杨郎中把自己的事情收拾规一,正准备去找良补锅匠,商量一下天亮以后的打算。可他再都没有谙到,老远听见良补锅匠和孙大贵惊风火扯大干起来。 “日你的归哟,好整得住2啊嗻?那气就得儿说起夹夹话3,再东唠西唠我叫辣火4求喽。”良补锅匠给孙大贵愤弹5了,可孙大贵还是日妈捣娘,卷个不停。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孙大贵吃干歪困6,无名无事跑来问良补锅匠坐落7。虽说良补锅匠是个大老粗,但他吃不过8孙大贵的字眼子,心头气来打得燃火,几下就欠毛9了。“你默到哪个是你的散气包儿10嚯。我砍柴烧火,跑上跑下,你就没有看到。不是我,你说鸡瓦兮要冷死好多人哇?你们哪个晓得生杜鹃可以烧篝火吧?咹?不是我量死你虾娃儿。这些好事你就看不见,我肯信你的眼睛挖给狗戴起啦?就只晓得按倒耙脚杆捏,到处夺火眼,当扯筋爸儿?,当环木头?,当搅屎扛?,下烂药,夺人家背脊骨?。” 孙大贵太冲了?,逮到就给良补锅匠跶燃火,一脑壳给他怪得是包。从表面上看,良补锅匠好像有节节拿给孙大贵逮到。其实不然,他明知是自己冲郭大汉儿干的胎狗儿事?,却来盘良补锅匠汤头?,其目的,不外乎就是想把良补锅匠打压下去。 杨郎中虽然是个好人,但他柳肩旁?,扯不长搭不扁?,面对两人扯皮,当和伙嗨?。绵扯扯的尽说些包包散?的话,诓去诓来一点不起作用。 ------------------- 1逊儿黄:很差。2整得住:了不起。3夹夹话:含沙身影的话。4辣火:冒火。5愤弹:反击或严厉批评。6吃干歪困:谁都不放眼里。7问坐落:讨说法。8吃不过:语言恶毒,让人想不通。9欠毛:发火。10散气包儿:别人发泄的对象。?扯筋巴儿:不讲理的人。?环木头:环即横,不讲理的人。?搅屎扛:不讲理的人。?夺背脊骨:背地里说坏话。?太冲了:冲读chong,脾气大。?胎狗儿事:不负责任的做法。?盘汤头:讨说法。?柳肩旁:不承担责任。?扯不长也搭不扁:说话没有煞气。?和伙嗨:和事老。?包包散的话:诓小孩的话,不痛不痒。 后来良补锅匠叫他大妹子劝了一阵,心里想:孙大贵这种人,常性抓屎糊脸,本来就没得取头,紧倒给他两块翻鸡官儿皮1,说些口嘴巴儿话2,只会把自己搞来没得水平,于是主动软了下来。 良补锅匠雄心勃勃,却来到3一个老人翁背(儿)媳妇子——累死不讨好的下场。良补锅匠不仅成了大儿憨,还跟孙大贵各起气4了,两块整成贴反的门神。 行好不见好,既然不对,那就算了吧。 ------------------- 1翻鸡官儿皮:说不清道不明的话。2口嘴巴儿话:拉杂的语言。3来到:得到。4各起气:产生矛盾。 b:普通 有人要暗中作对,决心再大也难办。 大半天下来,邱茶壶泄气了,杨郎中没劲了,周大爷退缩了,另外几个平时都很活跃的人呢?也没有一个有胆量出来收拾残局。 怎么办?怎么办哇?良补锅匠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可他还来不及找到杨郎中和邱茶壶,给他们鼓一鼓劲,却见孙大贵上来就是一阵大骂。 “这是谁在指挥哦?诚心要把我们弄死是么?”很显然,孙大贵心里面的火,已经点燃了。“大路不去走,偏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良补锅匠很清楚,孙大贵指鸡骂狗,虽然没提名字,但明的就是冲着他来。于是,良补锅匠也开始失去信心了。 大家立在那里都不说话,云三嫂实在看不下去,便站起身来说道: “都说沙牛尿多,女人话多。多就多吧,随便怎么说都行。我觉得,我们这样不是办法。没有一个规矩,搞成一盘散沙。没有一个共识,整来到处糊碰。所以我建议:一,抓紧时间,商量一个办法出来。照计划行事。二,一定要听指挥。别耍脾气,别当假聪明,把大家带拢曹王坝才算本事。三,遇事要大家商量。千万不能我行我素。四,要前后照应。我们当中,有体力好的,有体力差的。有老的,有少的,有东西多的,有东西少的,有走得快的,有走得慢的。大家互相体谅一下吧。” 云三嫂在众人面前提了几点建议,说中要害。底下,便叽叽喳喳议论开来。 “这个女人真不错,光听说话,就知道她心眼很细,想得周到。” “是噻,八层寺的棒客那么凶,她都敢出面……” 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可惜是女人,再能干也枉自,要大家听她的才算是。” 尽管人多嘴杂,可陈二嫂,李幺姑,黄大嫂,却不管那么多。她们唰声站起身来,大声呐喊说:“良补锅匠、杨郎中,云三嫂说得只有那么清楚了,你们几个男子汉,赶紧去拿商量一个办法出来吧。” “还有邱茶壶、陈秀才、孙大贵、黄篾匠,你们这些出过远门的,快点去吧,商量一下。” “江泥水匠、陈纸匠、周大爷,还立在那里做什么?后面几个,乖,你们也去噻。” 良补锅匠听见点他名字,二话没说,首先走了出来。接着,杨郎中、邱茶壶、陈秀才、孙大贵,还有十几个活跃的人,也很快围了上去。 可是,就在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风雪袭来。大伙惊慌不已,不得不中断商量,起身寻找背风处。 乡亲们在山林里寻过去寻过来,就是找不到背风的地点。良补锅匠为了避免盲目消耗精力,便与杨郎中他们几个走到一个很高的悬崖边上,辨别方向。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一个神精出了问题的人吼闹一声: “走右边,翻过山坡就对了。” 由于大家心情浮躁,一点没加思索,就一窝蜂似冲了过去。山坡上大树参天,巨石多多,果然有一条药夫子走过的小路。乡亲们以为找到路了,便一直向前走去。结果事与愿违,不知不觉就迷失在了偌大的山林之中。 天快黑了,乡亲们依然还在林子里面转。 高寒山区,到了旁晚,异常寒冷。那刺耳的风声和密密麻麻的雪化,简直让人惊恐万状。云三嫂吓得面如土色: “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么糟糕的环境,一夜下来,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呀。补锅匠大哥,你不是说你来过山里面吗?天都很快就要黑了,快点想个办法吧。” “大妹子唉,说句老实话吧,这种鬼天气,我还真没有见过。”良补锅匠说,“我都冷来受不了了,不知天老爷为何这么不配合。” “那就连夜赶路吧。”江泥水匠说,“还停下等什么?” “连夜赶路?你说得简单。朝哪里走呢?”良补锅匠说,“这么多乡亲摸黑胡碰,不一连串掉到山岩底下去才怪。如果运气再不好点,遇到豹子老虎怎么办?” 陈纸匠膀子有伤,一路到头都是咬紧牙关跟着跑,从不轻易发言。这会儿天快黑了,他也着急起来。给良补锅匠建议说:“既然赶路不行,那就找一个背风地点吧。先驻下来再说。” “呦喂,我们一直都在寻找背风地点。你看我们转过去转过来,就是在找地点呀。”杨郎中说,“只要把老弱病残安置好,其他人都好办。” 在风雪中,一个个心急如焚。良补锅匠鼓起眼睛,左看右看。忽然抬手一指,说:“走,我们把那边去看一看。” 乡亲们顺着良补锅匠手指方向,走了一阵,果然发现山坡脚下,有一些背风的岩窝。良补锅匠说: “今晚上就只能住这些岩窝了,大家搞快点。” 在良补锅匠指挥下,乡亲们很快分成了十余堆,在相距几十甚至数百丈远的岩窝下,驻扎了下来。 “何草鞋,黄篾匠,陈老幺,你们搞快一点,把每个岩窝脚下去招呼一声,找点小伙子来给我一路,把那边山上去,砍柴来烧篝火。” “烧篝火?”黄篾匠说,“这么大的雪,哪里还有干柴哦?” 良补锅匠说:“干柴是没有。只要烧得燃就对。” 没过多久,良补锅匠便带上四五十人,拿起弯刀绳索,冒着风雪,爬到对面山上去,砍了许多杜鹃、凤尾柏和松枝下来,拖到各个岩窝前面,给大家烧起了篝火。 良补锅匠忙碌一天,已经很累,安顿完毕,便躲到一旁,休息去了。 寒风呼啸,雪花纷飞。大家围着篝火,依然冷得瑟瑟发抖。许多小孩子和身体很差的老人,爹呀妈呀放声大哭。哭得山野阴风惨惨,哭得山野天昏地暗。 一更时候,杨郎中把自己的事情收拾清楚,正准备去找良补锅匠,商量下一步的打算。可他再也没有想到,老远就听见良补锅匠和孙大贵惊天动地吵闹起来。 “你太欺负人了吧。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我就不客气了嚯。”良补锅匠警告孙大贵,可孙大贵还是不停吵闹。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孙大贵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无论如何要找良补锅匠讨说法。虽说良补锅匠心胸比较宽阔,但他还是被孙大贵恶语骂得很不是滋味。“你以为我是你的出气筒嚯。我砍柴烧火,跑上跑下,你就没有看到。不是我,你说今晚上要冷死多少人哇?这些好事你就看不见,你的眼睛挖给狗戴起啦?就只知道欺负软人,到处挑弄是非,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恶语伤人。” 孙大贵脾气大,语言尖酸,一点不讲道理,而且矛头直指良补锅匠。从表面上看,良补锅匠好像有什么软肋被孙大贵抓住了。其实不然,他明知是自己唆使郭大汉儿干的蠢事,却来找良补锅匠讨说法,其目的,不外乎就是想把良补锅匠打压下去。 杨郎中虽然是个好人,但他肩膀窄,不承担责任。尽说话一些敷衍了事的话。面对两人吵嘴,却当和事老。软绵绵的劝了一番,结果一点不起作用。 后来良补锅匠叫他大妹子劝了一阵,心里想:孙大贵这种人,经常抓屎糊脸,本来就没素质,跟他这种人吵闹,只会把自己搞来没水平,于是主动让了对方。 良补锅匠雄心勃勃,却老人翁背(儿)媳妇——累死不讨好。良补锅匠不仅整得窝囊,还跟孙大贵搞成贴反的门神。 他想:行好不见好,既然不对,那就算了吧。 第58章 第54章 a;口语 风停了,雪住了,天也亮了。 周大爷喊起刘裁缝,离开火堆去找良补锅匠他们。不久,他们一趟跑起回来,惊风火扯说道:“陈秀才,我们一满都挨壳子1了。” 陈秀才赶紧问道:“咹?你说甚么?” 周大爷说:“人些都扯起走2了。”: 云三嫂打惊失诧说:“人些好久扯起走了?” 刘裁缝说:“到处都没得人,估计天不亮就走了。” 云三嫂说:“天不亮就走啦?” 陈秀才问:“脚印是向何方而去?” 周大爷说:“几个方向都有脚印,整不醒惑是朝哪里走的。” 刘裁缝说:“这回子重角了3,走的尽是一坨是坨的人些。” 陈秀才眼睛一挤,打哭哭声说:“难道人情,真就这么虚伪……” 周大爷历来都很瞧得起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他们几个,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悄悄咪咪劈开大家跑了。天不亮就抽身4,还有意把去向搞混,真的太刮毒5了。云三嫂气得脑壳精痛,她自言自语说道: “讲得浪么硬扎,要带我们去找曹王坝,结果呐?丢死耗子6……” “良补锅匠本来心好,是孙大贵给他跳蹦蹦。”黄大嫂说,“他受不了这块窝囊气……” “啥子受不了这块窝囊气哦?”李幺姑说,“人心隔肚皮,关键时候才看得出来。” “就是嘛,做人,有哪块不现实哦?”刘裁缝说,“丢嗨誓7也是等于零。” 郭二公子听大家议论纷纷,到信不信地问了一句:“补锅匠大叔他们,硬把我们丢啦?” ------------------- 1挨壳子:被人欺骗。2扯起走:带起走。3重角了:过度集中。4抽身:走人。5丢死耗子:故意丢下同伴。6太刮毒:很不够人情味。7丢嗨誓:赌咒发誓。 “啧?你还不信嚯?”云三嫂硬着喉咙说道,“人影子都没得了。” 郭二公子说:“可不可以追他们去呢?” “枉自,他们是起了心的。”云三嫂把脑壳两摆,说,“究竟朝哪个方向走的,也整不清楚。你往哪里追呢?” 孙大贵扯起要走,是他输不起,耍丑牌子,晓得大家把他看白了,我们可以理解。人家杨郎中,本身有手艺,怕大家连累,他走,我们不怪他。但补锅匠大哥,就是再大的委屈,也不该走呀。还有陈纸匠,一路到头装得飞像,表面上不说长短,还假过是帮这个帮那个。其实呢?既然见不得我们,就嫑在我们面前绕过去绕过来吧。整得我心头,真的太难受了。 云三嫂抬起头来,看着刘裁缝,看着陈秀才,看着郭二公子,看着周大爷,看着大伙,心中一片茫然。迁徙出来,她本想依靠别人,谁知半路上被人抛弃了,她是多么的难受呀。 丢下的五六十人,偏偏尽是些体弱多病的老娘老嘴、孤儿寡母和半截子幺叔儿。这对云三嫂来说,就好比正在发炎的伤口,鼓捣撒上了一着盐巴。漤得双脚跳,整得心头慌。 云三嫂的泪水,像涌泉一样猋了出来。 陈秀才哭稀了,陈二嫂哭稀了,郭二公子哭稀了,马马儿哭稀了,张幺妹儿、大脑壳儿也哭稀了。岩窝下的所有人,都哭稀流了。 清晨的山野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嗡”的哭叫声。 云三嫂哭了一阵,心里道:算了,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才怪别人。如果站在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什么补锅匠大哥呀,什么杨郎中呀,什么陈纸匠呀……人家本身又不欠哪个的,凭啥子不该走呢?走与不走那是人家的权利呀。我们有什么理由埋怨他们呐?应该说,背得人家不落板1,而是我们过度依赖了别人。 “陈秀才,黄篾匠,大家勇敢点!我就拜信求得2,没得红萝卜不办席了是不?”周大爷首先止住哭声,他似乎晓得卯巧3在哪里了。“走到这一步,哭,背得办法。既然变泥鳅,那就不怕泥糊眼。就是整来九死一生,我们几十个人,也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 1不落板:不义气。2拜信求得:不相信。3卯巧:头绪,结症。 “说得好,哪怕我们尽都是肌肌妈妈的,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活下去。”黄篾匠说着,把东西抓了起来。“陈秀才,我们起身吧。” “不。”陈秀才昂口疾声说道。 “你?”黄篾匠诧异地看了看陈秀才,“你害怕啦……” 陈秀才没有直接回答黄篾匠的问话,而是把大家看了看,然后又踱了几步,方才说道:“咋天,云三嫂一句话,把我点醒了。山林这么大,要想顺利走出去,我们应该先拿一个计划出来。” 听陈秀才说要拿一个计划出来,乡亲们便一把连都车过头来,把云三嫂盯到。云三嫂揩了一把眼流子,说:“不瞒大家说,昨瓦些,我的的确确想过一下。但这合儿,他们都走完了……” “他们走完不走完,不管我们的事。”黄篾匠说,“我们说我们,不怕得,你说吧。” “昨勾儿,我们虽然走了很多路,但只是乱走一通。”云三嫂不慌不忙说道,“今天,我们应该认准一个方向,看清楚了才走。” 听了云三嫂的建议,陈秀才、黄篾匠、周大爷他们都很赞同。云三嫂便抬起右手一指,说:“这边应该是东方吧?” 周大爷看了看天,说:“是的,东方,它要亮些。” 云三嫂又抬起左手指着西方,说:“那曹王坝,大致就在这个方向,对不对?我们就朝这个方向走吧。” 大家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必须要找一个显眼的山峰作参照。山上树子多,不然,几钻几钻又把方向整错了。”云三嫂说着,上前几步,走到一个高坎康上,说,“前面那座山,尖溜溜的,样子有点与众不同。我们把他记到,就按到哪个方向走。”云三嫂跳下坎来,接着说道,“只要走出山林,实在不行,就是昨天在八层寺说的,管它曹王坝还是李王坝,反正要找一个落脚的地点。” “听你说来,”刘裁缝说,“我心头终于有点眉目了。” “大家都晓得,按拢八层寺,我们就已经没得抓拿了。再拿得棒客些突头突脑把我们撵起出来,心头更见没得底底。”云三嫂说,“我们再也经不起折腾啦。” “云三嫂说得很对,我没有意见。但我看来,只有计划,还是不够。”陈秀才说,“自从曹兴发和张端公一走,这里面,谁都把人搞不到一块。不是这,就是那,反正要出点杂阵。结果,大家都吃亏。所以,我建议找一个人出来,统一指挥。如何?” “对,我也有这个想法。”黄篾匠忽然想起往瓦兮所做的梦来,但他正要推举云三嫂的时候,却见陈秀才大声说道: “为了让大家能够尽快找到栖身之地,我们请云三嫂出来承头吧。” 黄篾匠一听,大声吼道:“我赞成!” 接着,周大爷、刘裁缝、陈二嫂,还有好几个乡亲,也是不约而同大声说道:“我赞成!” “洗我脑壳是不?一个女流之辈,承头,没得那块本事。”云三嫂接连摆着手说,“能不殊,能不殊1。” 陈秀才说:“云三嫂,你能得殊。” “不。我真能不殊。”云三嫂说,“陈秀才,你就嫑乱点花戏了,免得浪费时间。” “云三嫂,”黄大嫂说,“就你,没得拐。” “黄大嫂,”云三嫂说,“你也乱开玩笑。” “云三嫂,”黄篾匠说,“万一我们一定要你来承这个头呻,你又咋整咹?” “我是半斤还是八两,我最清楚。”云三嫂说,“做这些事,障手,稳不动2。” “云三嫂,我问你。”刘裁缝说,“你是打主意把我们往岩头推呐?还是想把我们朝生路上揎嘛?” 云三嫂说:“肯定不可能把大家往岩头推3噻。” 周大爷说:“既然不把我们往岩头推,那就把我们朝生路上引嘛。” “问题是众么多人在手头,我拿到哈不转(没办法)。天生脑壳暮,背得提领口的材料呀。求你们不要逼我了。再逼,走出山林,我嫁人去了。” ------------------- 1能,乃带切,音奈,泰韵,通耐。能不殊,没法胜任。2稳不动:搬不动。3推:读潮。 “不是逼你,我们真的不是逼你。”陈秀才说,“事实证明,你支得上前,?得上阵。出门以来,你的组织才能,在无形中已经表现出来。第一,你非常出展,说话有分量,句句都在点子上;第二,你看得清楚问题的实质,应变能力强;第三,你为人实在,一满都买你的账;第四,你体质好,精力充沛。眼下不是你行不行的问题,而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 “陈秀才说得非常实在。”周大爷说,“如果你再不出来承头,只怕我们都要困死在这个山林里面呀。云三嫂,希望你一定要担当起这个责任。” “这又背得逗玩艺儿的事情。你们叫我咋整嘛?” “嫑想浪多,云三嫂。”黄篾匠生害怕云三嫂就歇火了,“拽行你咋整,都行,该对呗?” “黄篾匠,你也嫑得儿随口打哇哇了。” 云三嫂心潮起伏,像有许多话儿想说,像有许多忧虑想讲,像有许多遗憾想谈。但她寻了1一阵,没有开腔,只是轻轻抬起头来,抖了抖长气,又凝视着远方…… 待云三嫂慢慢回过头来,她突然发现大伙的目光,都在紧紧的望着她。突然,几十个人异口同声喊了起来:“云三嫂!” 云三嫂感到乡亲们的呐喊,仿佛就是一种哀求,仿佛就是一种期盼,仿佛就是一种重托。她再次抹了一把泪水,慢慢说道:“我们命不好,遇上战乱,整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出来以后,砍竹子处处遇节。如今被人抛弃,就像落棍棍的瞎子,找不到路在何方。苦难的命运让我们成了一根藤上的苦瓜。从今以后,我们这群苦命人,就是一个大家庭。你们要我承头,我叫喊明叫现。生,生在一路,死,死在一块。无论遇上多大的困难,都要互相帮忙,互相照顾。” “云三嫂放心,我们一定支持你。”陈秀才说,“生,生在一路,死,死在一块。无论遇上多大的困难,都要互相帮忙,互相照顾。” “好吧。”云三嫂握着拳头,喊了一声,“我们走!” 大伙在云三嫂的带领下,起身了。黄篾匠、冯水生走在前里,陈秀才、陈老幺、周大爷他们都跟在后头。 ------------------- 1寻:这里读xin,动,迟疑。 第59章 第55章 a:口语 山野偎满白雪,枝头挂满凌条。 云三嫂和她的乡亲们在林区雪地里行走,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陈秀才——陈秀才——” 突然,侧边高坡上传来了呐喊声。大家抬头一看,是杨郎中在呐喊。云三嫂不禁一惊:咋喃?他们都走了得嘛。是不是走不出山林,又假过事跩起过来了呢?说他们走不出山林吧,似乎又早了点。因为他们才走一合儿,告得没有告过,咋晓得走不出山林呢?难道是他们良心发现,想转了?这,应该不会吧…… “我们都还没有来,你们咋就走了喃?” 大家停住脚步,尽都睩睩子地盯着杨郎中和他背后的一串串乡亲,但谁也没有说话。杨郎中、良补锅匠以及吴根根、王瓦匠走下坡坡,来到云三嫂他们跟前。杨郎中说:“你们咋不等一下呢?” 陈秀才反问说:“等谁呢?” 良补锅匠说:“等我们噻。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嘛。” 周大爷说:“那个晓得你们还要转来呢?你们不是扯起走了得嘛?” “啥子扯起走了?”杨郎中见陈秀才背后的人些,一个个黑嘴打脸,赶紧说道,“何老二没有给你们说过?” “何老二?”云三嫂挖眉恨眼说,“有啥子好说呐?” “啊呀,你们负责整拐了。”杨郎中说,“我们去安慰良补锅匠,喊何老二来叫你们等到得嘛?” “何老二?”黄篾匠怀疑杨郎中是在打冲拳,反问说,“是吗?” “咋不是喃?”杨郎中说,“肯定是嘛。” “嫑得。”云三嫂不欢不喜说,“反正嫑得。” “嫑得?”杨郎中感觉奇怪,“这块何老二,简真是块日白匠呐,众么大的事情,也不说清楚。”杨郎中踮起脚尖,对着云三嫂背后人群大声呐喊道,“何老二!何老二!” 杨郎中接连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嗨,何老二没有在这儿间呀?” “假打。”刘裁缝说。“何老二在哪里,你嫑得嚯?” “哧。”杨大嫂说,“毛桃子1娃娃做事,咋众么悬火2哦?” “硬是胀糊涂了,这块鬼婆儿子。说得浪么清楚,不给我放在心上。啥子人是纵块起嘛?来不来就学起大屁儿十三3。”杨郎中骂道,“嫑咋遇到这块大种憨货了,没有说人吗要长点脑筋吧,看啥子事打得耐磨4,啥子事打不得耐磨。号给我学手艺,学迂求。” “何老二叫不迂嚯。”周大爷说,“人家做事作鼓得很。” “弄块他钻到哪合儿去了喃?差低低儿就误大事。”杨郎中说,“鬼蛋子娃娃,等你出来,看老子咋个儿齁拾5你。” 吴根根晓得大家误会了,贵兮走到云三嫂跟前,说:“你嫑得,你们补锅匠大哥,虽然带了几十个人,但背得扯起要走,而是不想把气割得太深。昨瓦些,孙大贵太筋绷了,他想回避一下。等大家动身走前里,然后他们才紧紧跟来。当我们去劝说他的时候,孙大贵又不辞而别。” “因为时间紧迫,杨郎中只好安排江泥水匠和陈纸匠去追赶孙大贵,叫何老二过来把你们稳到。”王瓦匠说,“说实话,山里头很危险,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我们住在一坨的人些都是一路走的,你要理解……” “原来是纵块起的嚯?”听吴根根和王瓦匠解释,云三嫂终于整醒伙了。“看到我就是说嘛,补锅匠大哥咋连大妹子都不管了呢?” “我心头也在想,陈纸匠这块啥子大伯子哦?”黄大嫂也她把闷在肚皮头的话说了出来。“枉自我们还是亲房,悄悄个儿跑了都不昂一声。” 误会消除了,光是大家找不到何老二,杨郎中两把手都很辣火。“我才肯信,你钻石缝啦……” “不对,该背得饿昏了。”良补锅匠轰声把命宝一拍,“嫑整来死在雪地头都没人晓得。” 杨郎中两把手、良补锅匠和十几个乡亲,一趟朝咋瓦兮露宿的地方跑去,结果发现何老二一个人跍在6树子颠颠末儿上。杨郎中走上前去吼道: “鬼把你找到啦,龟儿子。整得飞天玄黄7的,爬浪么子高。” ------------------- 1毛桃子:年轻小伙。2悬火:不认真负责。3大屁儿十三:粗心大意。4打耐磨:没有时间观念。5齁拾:收拾。6跍:读gu,呆。7飞天玄黄:方言中的意思是,行为惊险,非常吓人。 “师傅唉,来不得来不得!”何老二在树上大声喊道,“这儿间有块熊家婆!” “注意到!注意到!”良补锅匠大声吼道,“大家注意到!” “打打打打打……打打打打打……”大家捡起东西,捏在手头,做起架势,骚疾呐喊1。才把家婆吓起跑了。何老二从树上梭下来,“汪”声哭着道: “呦喂,我默到我们师傅不来救我了得。” “咋可能不来救你吧?”杨郎中说,“只是差低低儿就把两头都误了。” “还是怪我,心想把垰垰头屙爬尿,哪晓得去就碰到熊家婆。”何老二擦着眼泪谁说,“二天再都不干这些胎狗儿事了。” “不,是师傅干的胎狗儿事2,嫑得山里头众么危险。”杨郎中自责道,“差丝丝儿害你不说,还默到我们何老二是个二晃晃3哩。” “你咋不呐喊嘛?”杨大嫂问道,“我们团团4都把你寻高了5。” “哟喂,咋没有呐喊哦?我硬是声气都喊塞了。不顺风,你们听不见。”何老二说,“我谙我都完了,抹毛一下就遭起。树子上风大,好冷哦,肚皮又饿,时间再长低低儿就乘不住了,自己都要落下来。” 大家正得安慰何老二,江泥水匠和陈纸匠两家人也叠转了过来。 “咋呐?”杨郎中上前问道,“孙大贵他们呐?” “我们理到脚板影响走了几里路远,后来脚板影响整混了,究竟朝哪头走的都嫑得。我们叠了几个来回,一直没有看到人,喊也喊不答应。”陈纸匠和江泥水匠说。“估计他们,要么走远了,要么转来了。所以,我们逼到叠过来找你们。” 杨郎中说:“既是如此,那就没有再等的必要。” 陈秀才说:“说实话,没有谙到你们还会转来。刚才我们都搊云三嫂出来承头了,这哈事情扯现了,你们看咋整哇?” “你们做得对,就是要名正言顺出来提领口。”杨郎中说,“云三嫂承头,正确。” ------------------- 1骚疾:不停地。2干胎狗儿事:考虑不周,做错误的事。3二晃晃:做事很不认真的人。4团团:周围地方。5寻高:寻交,寻遍。 “不,还是由补锅匠大哥来承头。”云三嫂主动说道,“这些事情,我真的不行。” “大妹子,你嫑得,我之所以赌气。”良补锅匠说,“一来是孙大贵把我说绝壳儿1了。二来是昨瓦些,我突然想了起来。人家算命匠给我说过,今年子运气不好。就是稍微好点都要等拢交过生。怕把大家带惜2,所以我悄悄个儿躲了一下。再说,补锅匠大哥的心胸,你又不是嫑得。没得浪么狭窄。大家推举你出来承头,我非常赞成。” “对,云三嫂。”杨郎中再次说道,“我们相信你。” “巴啊得3,大妹子。”良补锅匠又说,“扎起4算我的,该对呗。” “既然你们都赞同,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黄篾匠说,“但我们都发了誓的……” “老天在上,”杨郎中说,“我们也发誓吧。” 杨郎中和良补锅匠随即走到立在山坡上的乡亲们中间,把事情给大家解释清楚后,大家便发誓说道: “从今以后,我们生,生在一路,死,死在一块。无论遇上多大的困难,都要互相帮忙,互相照顾……” 大火启程了,良补锅匠撅根树枝,剃了节包儿,宰成两半截,分别递给大妹子和陈秀才,拿他们握在手头当打杵。 ------------------- 1绝扣儿:一文不值。2带惜:连累。3巴啊得:不要怕。4扎起:跑腿,帮助,干事。 第60章 第56章 a:口语 茫茫山野,层恋叠嶂,云气缭绕。 云三嫂他们接连走了两天,仍然没有找到曹王坝。稍作休整后,他们又继续前行。但事前所带食物,除了在三叉路口军兵冲杀的时候丢了一些,接连几天没命赶路,早已吃得精光。大家又冷又饿,难受极了。 这天中午,乡亲们昏昏浊浊,来到了一个山谷中。当云三嫂横穿谷地时,忽然一团包裹,顺着风向,拖巾噜嗦滚到跟前。她嫑得是哪位乡亲,张张巴巴1,竟把包袱丢掉了。她随手捡起包裹和吹散的衣物,停在背风的岩石侧边,问:“哪个的东西掉了?” 云三嫂连问几声,没人回应。她怕别个说她脸长2,安心麻别个3的东西。便把包裹提来杵在背风的岩石旁边。过了一合儿,又有一些人上来了。她指着地上的东西,正在询问,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了哭闹声。冯水生说: “云三嫂,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云三嫂回答说,“这地方有人哩。” “听声音,”杨郎中说,“所像4发生什么事了。” “干脆我去看一盘。”良补锅匠说,“将就问一下去曹王坝咋个儿走。” “可以。”云三嫂说,“但要注意到,说话尽量和嗨5点。” “晓得。吃饭都不长的人了,哪个还有浪么冲6哦?” 良补锅匠刚?几步,云三嫂又贵兮喊道:“补锅匠大哥,你等到。我和杨郎中跟你一路去。” 后面江泥水匠听见了,说:“那我也去吧。” 于是,四人理到声音,沿谷底逆风而上。没走多远,他们看见前里又有一个狭长山谷,并与大家经过的山谷成丁字型。但谷底全是乱石窖窖,两边两岸,草木稀少,沙夹石构成的悬崖、峭壁,稀牙半腔,摇摇欲坠。 危险地带,又寒气逼人,大家夹生,便站在远处观望。 ------------------- 1张张巴巴:冒失。2脸长:为了占别人便宜,不惜丢脸。3麻:混,比偷轻微。4所像:像,音强,好像。5和嗨:语气亲和、友好。6浪不冲:指火气,那么大。 “不对。你们听到没有?”良补锅匠张起耳朵,惊讶地说,“担怕……担怕是孙大贵他们……” 为了把事情搞实在,大家不得不冒着危险,又往前走了一截。 “啊呀,不好,硬是孙大贵他们。”云三嫂轰声跳了起来,“搞点,搞点!” 大家跑上前去一看,果然是和孙大贵一起出走的那些乡亲们。他们运气不好。本来准备往西而去,结果走迷路了。东转西转,转到了这儿蒿来,遇上山崖垮塌,十几个乡亲,瞬间就被塕到谷底。云三嫂他们赶到的时候,事情发生,还不到一杆烟的功夫。 孙大贵他们出走时,一起三十多人。这合儿剩下不到二十人了,连孙大贵本人也埋在了山石之中。云三嫂他们及时出现,给茫然不知所措的落难乡亲,带来了一线希望。当然,也有几个因为孙大贵挑拨,而错怪良补锅匠的人,显得有些尴尬。但良补锅匠却全以没得那回事,他心里道:“都整成这个样子了,我还生啥子气嘛?就是孙大贵在,也不会计较前嫌。人在台面上混,不仅要吃得亏,号让得人。如果眼睛头连一低低儿沙沙都夹不得,又咋个儿与人相处呢?” 良补锅匠主动巴期有过误会的人,认真解释那天的想法和做法。并和云三嫂、杨郎中、江泥水匠一起,努力帮助大家,解决困难,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感动。只有郭大汗儿狗相好,他把啥子责任都推到孙大贵身上,不停地噜他泡子。 “说不得说不得,就是孙大贵吧,鬼迷日眼的,尽做些胎狗儿事。哪个都不遇到,单单遇到他了,硬把我们整钉心。你们一满都嫑得,往天他老表遭了,明明就是他整冤枉,红欢要怪良补锅匠。这里头,敢说,我最清楚。良补锅匠通嗨得很,光是要他你听哇。我还直见给他说,那瓦兮良补锅匠看到事情不对,带起人一趟跑到山上去砍柴,烧篝火。不然,浪么多人块块都要冻成冰块。这些好事,他就不记到。光说人家这儿不对儿不对。燕天他高矮要跑,我说跑不得呀,他弄死不听。环盛(横顺)?起?起的。要是听我的,揽里去拿这场事嘛?你们都晓得,我给孙大贵是毛根儿朋友,又是干兄干弟,不跟到他走嘛肯定要说我不对。还有我们老表邱茶壶,可以说,都是说不来的事了。孙大贵这种人,就算这回子不遭,迟早也要挨一价钱。实际上往天他为啥子跟良补锅匠吼嘴吧,就是想出来当头头儿。要是他来当头头儿,嫑得要死好多人。性格就生恒了,一辈子成不到大事,包夺到1……” “郭大汉儿,也不能全怪人家孙大贵。”还是窜脸胡公道,“燕勾儿我们走到绝路上,是大家说的吧,退起出来也是大家说的……” “反正就他虾娃儿喊我们跑的,错就错得他到处扯把子2,光爱打冲拳3,把我们烧得卷叉叉的。”郭大汗儿密集埋怨说,“他跑不打紧,问题是把大家害了得嘛。当咬卵匠4要得啥子吧,咹?往天他才叫说得安逸,还想钻那边山垰垰。如果我遭了,认他求火,不把先人板板给他掀(潮)块嘚儿转才怪,再是干兄弟又爪子嘛……” “郭大汉儿,不说了。”杨郎中懂得起,对付嚼筋客5的最好办法,就是顺到毛毛抹,主动帮他找个台阶下。“大家都晓得是咋个儿回事。” “说啊又说,这块塌塌硬是日怪,两边两岸的石头,才都还好得好的,就像毛脸狗儿娘,说垮就垮,硬把我吓安逸。”郭大汉儿做起受好大委屈的味道,“你摸吧,差分分儿就把心得我吓落求。” “各位乡亲,背得我们心硬。十多个乡亲遇难,从内心头来说,都很悲伤。”云三嫂含着泪水说道,“但是,没法呀。埋在底下,拿又拿不出来,守在这儿间只能干着急。你们看,这一围团转,悬崖浪么高,到处都是皲口儿,有的根根塌也虚了。一旦垮下来,哪个都搞不赢?不说身上还有东西,就是空起两手,你也跑不动。所以,我们要尽快撤离。” “大妹子说得好,我们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吧。”良补锅匠说,“对十多个遇难乡亲来说,等我们找到站脚的地方后,每年中元盛会期间,多给他们化点纸钱。在这里,我真心希望遇难的乡亲们,好好安息。” 大伙离开山谷,继续前行。中途发现了一排排光腔腔的叉叉房,那是猎人狩猎搭建的,大家便在棚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走了几十里路程,在大山中间看见了一个坪地。云三嫂等人喜出望外:这,会不会就是大家向往的曹王坝呢? ------------------- 1包夺到:肯定出问题。2扯把子:哄骗。3打冲拳:以让人高兴的语言或事情来哄骗。4咬卵匠:咬,读嗷,总是反起干的人。5嚼筋客:歪歪理多的人。 第61章 第57章 a:口语 乡亲们来到垭口,山间坪地忽然开朗。 放眼望去,阡陌纵横,麦苗油绿,中间还有一个山庄。这与传说中的曹王坝一点不像。为了少找话说,云三嫂便叫大家停住脚步。 坪地本身不大,一百多个乡亲走起进来,自然很扯眼睛。山庄那边,已有下人禀报了山庄管家陈叔。管家陈叔走到庄主面前,说:“老爷,垭口那边,来了一饼饼要饭的1。” “一饼饼?”庄主惊讶地问道,“他们咋个儿找到了这个地方?” “嫑得哇。”管家陈叔,说,“干脆,把他们吆走算了。” 庄主端起盖碗茶杯,啄了一口,没有说话。 此刻,太阳虽已调西,但金光灿灿。倒廊破败的乡亲们,或凴着2树子,或靠着石头,或躺在高朗干燥的地上,叹着长气,倒死不活。当然,也有一些饿心慌了的大小伙子,青头儿姑娘3,跑到草丛里,跑到树林中,寻找干枯的残存果实去了。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吼叫。只见二三十个彪形壮汉,提着棍棒,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一不偷,二不抢,路过而已。”云三嫂唰声站起身来,先把心给大家稳到。“看他们把我们怎样,大不了走人。” “何方野人?”为首那人,齐笃笃4的样子,骑着大马,厉声喝道,“竟敢闯我净地。” “这位大哥,”云三嫂主动上前,报盘说道,“我们从正县逃难而来,路过贵地,打扰了。” 为首那人,听到正县二字,猛地发愣。 “如有打扰,”良补锅匠也上前说道,“请多多包涵。” 为首那人扫了一眼,咚声跳下马来,揭了头上的帽子。说: ------------------- 1一饼饼(一耙拉):很多。2凴:步奔切,音凭。依也。方言读pēn。3青头儿姑娘:大姑娘。4齐笃笃:齐杵杵,身材不高但壮实, “咦。这?这不是杨郎中吗?” “哟!”杨郎中也很快认出了对方,“张三爷!” 来者张三爷,系正县赵河坝大户人家赵员外侄子。因排行第三,在正县老家时,人称张三爷。五年前,他母亲中风瘫痪。后经杨郎中长达一年之久的精心治疗,将其瘫病治愈,张三爷非常感激。一晃四年,做梦也没想到,两人竟然在此相遇。 “你,你……”杨郎中问,“咋在这儿间呢?” “说来话长,差不多两年了。”张三爷说,“走,请到庄上叙叙。” “你看我……”杨郎中不好意思说道,“我这一身……” “没得事。”张三爷说,“请。” “恭敬不如从命。”杨郎中正愁不知如何胎1张三爷口气,不料张三爷主动发出邀请,“只是还有一个请求。” “请讲。” “带个朋友一路。”杨郎中说,“如何?”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张三爷的性格,就两个字,沙酥2。“一起请。” “走吧。”杨郎中拉起良补锅匠,回头又对云三嫂说,“你们稍等。我们去去就回。” 云三嫂一直在注视着张三爷的举动,听见交待,她才点了点头,并在心里道: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看这回子沾得点光么。 杨郎中和良补锅匠,跟随张三爷来到庄前,抬头一看,门上两字——魏体“赵庄”,刚劲有力。大家?进门槛,管家陈叔很不高兴,轰声把脸腾起3,心里道:“这块张老三,我肯信你的脑壳头尽装豆渣呀。不仅不把人撵走,还带两个回来。头开臊了4,二天怎么办?”管家陈叔虽然做脸做色,但他还是照例通报了庄主——赵员外。赵员外听说侄子带回两个朋友,便走了出来。杨郎中说:“赵老爷,打扰了。” 赵员外说:“那里那里。” 杨郎中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良补锅匠。” ------------------- 1胎:试探。2沙酥:为人耿直。3腾:同音字,黑。4头开臊了:头开错了。 良补锅匠说:“赵老爷好。” 赵员外点了点头,说:“请坐。” 杨郎中就起1身子,把亮晃晃的椅子看了看,说:“你看我们,一身杂霉儿样样2,跟叫花婆壳壳儿不脱,不好意思了。” 张三爷说:“不客气,不客气。” “久仰大名,”赵员外也是相当好情的一个人,“今日相逢,真是幸会幸会呀。” “惭愧。”杨郎中说,“外头动乱,把人害惨了。” “还是赵老爷明判局势,”良补锅匠说,“走得及时。” “二位有所不知,树大招风嘛。”动乱刚刚开始,赵员外毫不犹豫,率先走了。“出于无奈,不得不走。” “现在看来,你这步棋,”杨郎中说,“高招呀。” “你们也不错嘛,毕竟保全了性命。” “就是。”良补锅匠说。“这合儿3正县那边,难得看到几个人花儿花儿了。” “敢问二位。”赵员外说,“准备把哪里去?” “回赵老爷的话,走得仓促,想得简单,一路上事与愿违。”杨郎中说,“本来准备去找曹王坝,结果迷路在深山老林里头。” “不仅曹王坝没有找到,还差点拿得暴风雪冻死。”良补锅匠说,“转了几天,才走起出来。” “你们是背得把方向搞错了?”赵员外说,“我记得人家曹王坝,在底下得嘛。” “啥子咹?”杨郎中立即问道,“在底下?” “是的,在底下4。”张三爷一边上茶一边说道,“你们把方向走来反起了。” “走来反起了?”良补锅匠也筑了5一下。“弄块要跟到哪里才走得过去喃?” “只有再朝西方上走点子,”张三爷说,“围到乌云山西面包一转。” ------------------- 1就:扭。2杂霉儿样样:一身霉像。3这合儿:现在。4底下:下方。5筑:同音字,愣。 “我们想抓紧时间,”良补锅匠问,“翻山行呗?” “不得行,那匹山又高又大,全是树林荒荒,冬天头天天落雪。”张三爷说,“连猎人都不敢上去,嫑说是你们这些平坝头的人了。” 杨郎中说:“那,绕一转要得好久呗?” “好久?”张三爷说,“勾儿勾儿弯弯,爬坡上坎,还要蹅水,像你们这块架势,恐怕三天都绕不过。” 杨郎中和良补锅匠听说三天都绕不过,心里又是一惊。 赵员外说:“这哈,你们准备咋整咹?” “对真人不说假话,已经整来假起了1。”良补锅匠是个直肠子人,根本没加思索,便直截了当说道,“如果紧到耽搁,曹王坝被人抢先占了,还不而就只有以烂为烂,耐一天算一天。” 良补锅匠一句“耐一天算一天”,竟让管家陈叔的脸色,黑得揪得下水来。“千心千万嫑装舅子呀。”管家很想给赵员外递个拱子2,但他在客人面前,没有找到机会,就喳个儿退到了侧边去。 “管他了,替天由命。担心也没用,哪里黑,哪里歇。”杨郎中之所以不愿意在赵员外面前,露出走投无路的样子。是他一怕赵员外笑话,众么精灵的人,居然到处糊碰。二怕二天传起出去,包听。“赵老爷,我们准备告辞了。” “我说纵块吧,二位如不嫌弃,留下来如何?”赵员外盯着杨郎中,说,“我这儿宽朝3。” 当管家听见赵员外喊“二位”留下来时,他“哗”声就把眼睛一愣,又在喉咙杆上咳了一声,车勾子去了隔壁屋子。当良补锅匠听见赵员外喊“二位”留下来时,他心里立刻否定说:“不可能。”但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死死盯着杨郎中。而杨郎中听见赵员外喊“二位”留下来时,他先是微微一笑。过了片刻,才慢腾腾地说道: “谢了,我们人多。” “要不,”良补锅匠知道,杨郎中医术高明,赵员外真正想留的是他,便打圆促4说道,“杨郎中留下。” ------------------- 1假起了:没办法了。2递拱子:以嘴型、眼神暗示。3宽朝:宽敞。4打圆促:成全。 “嫑讪坛子,我们是赌过咒的。生,要生在一路,死,要死在一块。过心朋友,不该说这块话。”杨郎中说,“要留,都留。要不留,都不留。我们众么多人,都留,显然不可能。” “心意领了。”良补锅匠重复说道,“心意领了。” “不愿留下,我不勉强。既然走拢招(这儿)了,那就没得饿起肚皮走的,先去吃点馍馍该对呗。”赵员外调过头去,又高声叫道,“陈叔,你去准备一下,按人脑壳,各人给他们半升麦子。” “老爷。”管家陈叔在隔壁子回答道。“他们人多哦。” “没来头,多就多吧。”赵员外非常大方地说道,“了不起千把斤麦子就顶破天了1。” “使不得。”尽管杨郎中与良补锅匠,心头巴不得就要点粮食了,但他们面子上,还是没有做起抖抖讼讼2的样子。“当真使不得。”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赵员外历来手散,把钱财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很淡。“这低低儿麦子,不存在。” 杨郎中与良补锅匠还要推辞,赵员外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 赵员外一些话,把杨郎中与良补锅匠整得哑口无言。 “我看今天时间不早了,前里又多加远3没得人烟,鸡瓦兮4就在房前屋后,将就住上一夜吧。” “那就泼烦了。”杨郎中与良补锅匠说道,“泼烦了5。” “至于留与不留,你们还是再考虑一下。”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过多添盐搭醋的张老三,见杨郎中和良补锅匠站起身来,便上前说道:“老爷吩咐了,我们先把饭堂去吧。” 杨郎中和良补锅匠早饿痨了,一点没有讲礼,随张三爷走进饭厅,狼吞虎咽,啃了几块干焦巴儿,死踏死踏6的麦子馍馍,又喝了一碗热汤。 饭毕,二人走出山庄,火速赶回乡亲们休息地,同云三嫂一起,把大家带到了庄上去。 ------------------- 1顶破天:最多。2抖抖讼讼:贪馋。3多加远:很远。4鸡瓦兮:今晚上。5泼烦了:道谢了。6死踏踏:没有发酵的馍馍。 第62章 第58章 a:口语 天还没有黑,乡亲们已在赵庄一围团转住了下来。 云三嫂心里非常高兴,对大家说道:赵员外众么仁义,我们也要知趣点子。一定要讲礼貌,千万不可打扰人家;一定要小心火烛,不乱屙乱吐,不高声吵闹,不随意走动;哪怕肚皮再饿,也不能乱舞别人的东西。 尽管云三嫂说得只有浪么清楚,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比如郭大汗儿,他就环盛要当傻戳戳1,张三爷把他安排在后院檐沟边上,他嫌檐沟边上敞起,夜里有露泼,高矮要搌到2厨房门口去。厨房门口就厨房门口吧,张三爷都认了。殊不知,他像刀头一样,劈中间诇3在路口上,既不雅观,进出也不方便,哪个看到都很烦。 张三爷落版,虽然他看出郭大汗儿有点长不醒4,但他还是咬住牙巴,把它梗5了过去。毕竟只住得一瓦些,也就没有投杨郎中说。 借宿赵庄房前屋后,是乡亲们迁徙出来,住得最巴适的一夜。一百多个乡亲,听听话话,安分守己。云三嫂与杨郎中、良补锅匠前后走了一转,三人兴奋不已。可是半夜过点,庄上突然吵闹起来。 “来人呀……来人呀……抓小偷了……抓小偷了……” “斗到……斗到……” “抓小偷了……抓小偷了……” 惊诧诧的呐喊声,让许多人一个劲坐了起来。 接着,十几个家丁,举着火把,提着棍棒,到处撵了一阵,来到干檐坎上,翻这翻那。睡在柴房侧边的冯水生,嫑得是因为拿得军兵吓倒过变胆小啦,还是因为怕挨飞火6,或者怕遭点水7。总环他见家丁们在对门子埃埃一二搜查,他慌里慌张,众也不是,浪也不是。家丁们发天倒气,摔东西拌家具,硬把冯水生吓得打折折8。 ------------------- 1傻戳戳:出洋相。2搌:移。3劈中间:正中间。诇:多指不礼貌、不雅观地站(坐、躺等)在别人面前,让别人心烦,让别人不方便。4长不醒:没教养。5梗:不读gěng,读ngěn,忍。6挨飞火:遭意外,不测。7点水:告密。8打折折:打抖。 就在家丁们的火把被人影遮挡的一瞬间,冯水生“嗖儿”声就把一个装得胀鼓叮当的口袋,摔到了黑暗处。然后一个儿凴1在墙头,又慢慢输起下去,跍住2一坨。 家丁们在对面搜了一阵,没有发现啥子,就朝冯水生这边走来。冯水生搞爪了,他“唰”生弓起3屁股,连连后退,差点惊叫出声。哪晓得家丁们刚刚要抵拢柴房侧边的时候,突然倒拐撵到了厨房门口去。 不久,家丁们就在郭大汉儿行李中找到了一块实坨坨的包裹。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看时,一个个目瞪口呆。原来郭大汉儿包里,藏了许多白花花的银子。郭大汉儿见此情形,?着眼睛,大声叫道:“我没有偷!我没有偷!管家老爷,管家老爷,背得我干的!背得我干的!” “我也相信,背得你干的,但是人赃俱在,你叫我咋个儿说咹?”管家陈叔走到杨郎中面前,指着包裹说:“包裹是他的,银子是真的。你自己看,我也不紧倒说了。” “哪块断手节子偷过。一定有人害我。”郭大汉儿连声吼道,“一定有人害我。” “那你指认一下,是谁加害你了。”管家陈叔没好气地说道,“是他?是他?还是她?” 郭大汉儿憨眉憨眼地看看管家,又看看其他人。灯光下,他发觉一双双眼睛都在冷冷地盯着自己。郭大汉儿晓得解释不清了,他拧筋掼骨4地把脑壳甩了甩,忽然在大胯上猛地一拍:“老子就是没有偷!” 郭大汉儿本来身胚5就大,他出乎意料一声大吼,竟把管家陈叔吓得接连倒退几步。陈叔身后的几个家丁,见郭大汉儿耍障板儿脾气6,“嗖儿”声冲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郭大娘慌了,“咚”声跪在地上,直见磕头。杨郎中、陈纸匠、周大爷,也在侧边赔着不是。云三嫂、良补锅匠、陈秀才、黄篾匠等人则趁机东推西推,拉开了郭大汉儿。将将子赶来的张三爷,见郭大汉儿边走边闹,做起很不服气的样子,顿时脸上黑来?7得出水。但他把郭大娘从地上扶起来后,却连半言二句也没有说过。 ------------------- 1凴:步奔切,音凭。方言读pēn。2跍:读gu,缩成一团。3弓:读jiong。4拧筋掼骨:与人作对时头和身体都动。5身胚:身材,体格。6耍障板儿脾气:耍坏脾气。7纠:读jiu,拧。 “算了,话说多了没得意思。”管家陈叔说道,“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其你们都是老爷同乡份上,今晚之事到此为止。” 杨郎中不好意思去见庄主赵员外,天还没亮,便和大伙一起悄然离去。 一个老鼠子,打破了一锅汤。路上,块块都在出声气: “求名堂没得,来惹这些活臊1。再是顺手牵羊吗,也嫑偷银子嘛。捏在手头梆重,又啃来吃不得。龟儿子简直就是焖火笼。” “人家赵员外,明明说了要给我们麦子,可他等不得了。” “人家云三嫂,嘱咐又嘱咐,他还是不求听。” “耍三只手,把一满都带惜。早晓得是这种人,求大爷要他跟我们两块一路走。” “打嫩颠娃娃,一点不长嘴2,太对不起大家了。” 大家把郭大汉儿啭得狂眉狂眼3,云三嫂想:郭大汉儿虽然爱瞎费,但他脑壳不傻。咋个儿会偷银子呢?目前这种状况,应该偷粮食才对呀。如果背得他偷的,可这些银子,又确实在他包裹头搜起出来得嘛。 这究竟是咋个儿一回事? 会不会当真有人陷害他呢?如果当真有人陷害他,那陷害他的人又是哪个呢?还有,我们一百多人,为啥子偏偏要陷害他呢? 当时与他离得最近,并有机会陷害他的不外乎有刘裁缝、窜脸胡、周大爷和邱茶壶。在这些人中,会是谁呢?是刘裁缝?可他饿来走路都打偏偏了,怎能翻窗入室,然后再来栽装陷害郭大汉儿呢?是窜脸胡?窜脸胡到是相当有点胆量,而且手脚也夫灵4。但他昨天在山上把手板戳伤流了许多血,还没有告口5,如果是他,银子上应该有血迹。是周大爷?虽说周大爷年龄较大,但翻墙入室还是很有可能。不过他眼睛不好,晚上没得灯光,肯定找不到银子。是邱茶壶?邱茶壶身强力壮,且胆量过人。要行劫确实没得问题,但他为啥子不把银子放得别人身上,而偏偏要放在他老表行李中呢?他与郭大汉儿是亲老表谁都知道,怀疑邱茶壶肯定说不过去。那除了这些人,还会有谁呢? ------------------- 1惹活臊:惹麻烦,犯错。2不长嘴:没出息。3啭得狂眉狂眼:被骂得很不自在。4夫灵:很灵活。5告口:愈合。 对了!会不会是赵员外他们呢?要说是赵员外他们吧,那就有两个人最值得怀疑。一个是张三爷,一个是赵员外。 当然,如果是张三爷,他何必要把大家带到庄上去呢?直接撵走,不就完事了吗。 看架势,多半是赵员外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确实有点尴尬。“一人半升麦子”,可能说蚀口了,就挽个块屁儿法1,不给了。不过,也不咋娘对,因为千把斤麦子,对他来说,只算一点渣渣呀…… 我可别把人家的好心当成了牛肝肺。 是的,云三嫂猜错了,赵员外根本背得那种人。他不仅为人正直,心底善良,而且性格还非常豪爽。 设此计者肚子不饿,饱汉不知饿汉饥嘛。所以,只要把细分析,自然要露出破绽来。当时,一百多人住进赵庄,确实有人是有想法,也包括郭大汉儿在内。只不过他们想的都是粮食,而不是银子罢了。那些有想法的人,毕竟只是想法而已,因为他们根本就嫑得人家仓房在哪里合儿。 问题就出在管家陈叔身上。 其实管家陈叔,为人也很和嗨,对主人是忠心耿耿。只是,一百多个比讨口要饭的叫花子还不如的乡亲,站起来都要排他妈娘一长串。万一撒赖起来,把赵员外拽到不放2怎么办? 依他所处的位置,他不得不考虑呀。坝子头,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资源。 郭大汉儿大不懂事,诇在门口。管家陈叔自然要在他的身上打主意。巧合的是,偏偏这块郭大汉儿是出了名的宰鸡徒3。 ------------------- 1屁儿法:见不得人的歪主意。2拽到:赖着。3宰鸡徒:不受欢迎的人。 第63章 第59章 a:口语 乡亲们离开赵庄,往乌云山方向而去。 临近中午,遇一大河。大家来到窄处,通过吊桥走进树林,前里出现了一个村子。村子里面,全是片石砌成的房屋,东西两个碉楼,格外醒目。 “不对。”良补锅匠突然想了起来,“这是西番人的地盘。” “啥子咹?”云三嫂心中一惊,“西番人的地盘? “就是大家经常讲的,”良补锅匠说,“蛮夷之地。” “那就算了。”何草鞋胆小,贵兮说道,“西番人又歪又恶,看遭生意。曹王坝也不可能尽在里头。” 大家停住脚步,黄篾匠找了找,说:“没得事,这是一块小场,场是大家都可以来赶的。我们块块无是4肚皮都饿来巴到了,要是进去,唉,捡得点吃的东西,有何不可?反正我们又不乱来。” 黄篾匠说得很有道理,大家便走了进去。一看,果然是个路面高低不平,街道弯弯拐拐的小场。小场名曰达尔齐。因为地处高寒山区的山谷之间,多数时间风大,店铺大都挂着门帘。 今天,适逢达尔齐场期,那些穿着奇装异服、头上包着红布巾巾的西番人,来来往往,进店出店。 达尔齐街面不宽,透过一个个捞开的门帘,一眼就能看到,店铺里面,摆满东西,样啥都有。 达尔齐依山而建,房屋凌乱松散,摆摊设点也是随心所欲。只在中截子稍微宽敞点的地方,有几个半装台的鲜肉摊摊,却是比较归沱。架子上生牛肉、生羊肉、生野味挂得整整齐齐。牛脑壳、牛尾巴、牛蹄子、肠肝肚肺摔满一地。刀儿匠师傅剔精肉、捶骨头、宰脚脚,整得呯呯嘭嘭。 乡亲们看见鲜肉,想起它煮好后香韼?的味道,一块二块舔嘴扒皮,口水直流。狡猾点子的人,很快就在房子侧边,转去转来,东瞅西瞅,巴不得拣点骨头叉叉、肠肠肚肚,或者落地的撒花儿2。 ------------------- 1块块无是:全都。2撒花儿:勉强可以食用或使用的东西和食物。 达尔齐非常闹热,只是大家一点也不知道,一百多个内地生人,在街上拽来拽去,已给整个小场带来了紧张气氛。许多坐地猫儿商贩乒乒乓乓,关门停业。有的躲在室内,有的隔孔探望。那些外来摆地摊子的客商们,也是尽都收拾东西,慌忙躲避。乡亲们看到收刀捡挂,关门停业,嫑得是咋个儿一回事,还默到要散场了。 忽然,“哒哒哒哒”一阵马蹄声响。云三嫂抬头一看,十几匹高头大马,从西北方向飞奔而来。她心中一惊,紧紧望着补锅匠大哥。 良补锅匠干咳两声,稍作镇静。 飞马越来越近。良补锅匠看到事情不对,惊风忽扯地大声吼道:“大家注意到!” 来者非常霸道,乡亲们就像崩山一样,往两边两岸,闪都闪不赢。 “何方汉狗,吃到利活啦?当贼娃子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为首那人,满脸黝黑,身穿皮衣,戴着皮毛,腰上佩戴短刀。他是土司泽巴的管家——加措,说一口流利的土板儿板儿汉话1。“那天才来抢走牛羊,今天又想来偷点东西。害怕怪都搞出来了是不?” “错。我们途径贵地,顺便赶场凑个热闹。”良补锅匠硬起头皮,报盘说道,“嫑把人说扁了2,我们都是好人嚯。” “好人?”一个身穿红袍的西番吼班儿,指着良补锅匠扯扯呜呜质问说,“那我问你哇。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财物是好人吗?” “这位爷,我想你是背得认错人了?”杨郎中贵兮站起出来,说,“我们随便走拢哪里,决不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是嘛,天下哪块撬狗儿承认自己是撬狗儿呢?”管家加措气愤地说道,“你们常性过来偷鸡摸狗,搅得我西番寨子人心惶惶,四邻不安。真是欺人太甚。” “老天在上。”良补锅匠说,“我们从来就没有把你们这儿间来过。” “哧,没有来过?脑壳上包起白帕子,就认不出你来啦?”加措旁边,一个身材环厚3的汉子愣筋鼓眼说,“燕天,所像就是你吧。” 良补锅匠见对方咬他,怕挨壳子4,贵兮就把脑壳上的帕子一扯。说: ------------------- 1土板儿板儿:土里土气。2扁:读bià。3环厚:横厚,身体粗壮。4挨壳子:遭误会。 “我站得端,行得正。绝不遮遮掩掩。” 身材环厚的西番汉子看了一下:燕天那人是个光光,今天这人满头黑发,当真背得他嗲。虽然身材环厚的汉子不再咬抢起(坚持)说良补锅匠燕天来过,但已经有几个西番人跳下马背,凶叉叉地走了过来。云三嫂赶紧上前,怯意怯意(夹意夹意)说道:“各位爷,各位爷。你看我们,背上背起,手头提起,一身都占到,像个偷抢东西的人吗?” “对,燕天那扑人,一个个斜眉吊眼,带的都是作案家什。”身材环厚的西番汉子对管家加措低声说道,“今天他们,尽都杂眉日眼,跟讨口要饭的人,壳壳儿不脱,是不咋一样。” “人穷志不穷。”陈秀才也锻炼出来了,他上前一步,大声说道,“别看我们一身破烂,真的,我乃君子,非小人也。” “对嘛,你们说没有偷过东西,”管家加措听云三嫂他们说得说得清清白白,口气也软了一点。“敢不敢拿给我们搜查哇?” “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良补锅匠见西番人一点都不通嗨,只好说道,“搜查就搜查,有啥子不敢呢?” 云三嫂他们把东西放到地上,几个西番人很快走过来抓起包包袋袋,一阵乱翻,并把一些裤儿衣裳、小衣片子、背背,口水转转,汗禢子、半啰子,以及瓢儿、刷把、擂豆花儿的口袋,胡乱甩满一地。 立在后蹄的冯水生,见西番人蛮不讲理,吓得脸色橘青,生怕西番人就走到自己面前来了。他趁大伙睩睩子把西番人盯得梆紧的时候,悄悄咪咪把包裹放在侧边搁起,自己则车勾子溜到了一边去。也许是拿得蛇儿子咬过一口,看到黄鳝也害怕。大家都清楚冯水生的格式,但再也没有想到,竟连自己的包裹也不敢拿在手上了。 西番人搜了一阵,虽然没有搜出什么凶器和所谓的赃物,却搜出一些切刀铲子、锄头扁担……管家加措说:“如何?这下不敢狡辩了吧?” “各位爷,这可不是得啥子凶器哦,这是我们汉人的生活用具呀。这些烂物儿东西,说包听点,送人都没得人要了。”云三嫂说着又上前几步,“实话说了吧。我们都是整来没得法子的人些呀,从山那边过来。钏子是灶头上用的,切刀切菜用的,尽是缺缺,口口都没得;锄锄、石子楸,是挖地用的,玉成这块样子,缺头半丫;豆杵子,是点胡豆、点豆子作窝儿窝儿用嘞;还有这些,这些,你们看吧,行凶,锔得进去呗?只怕接到锯几下,再鼓住劲揉起都不钻呀。” 云三嫂一边说,一边又把镰刀拿来在手腕上锯了几下。管家加措伸起脑壳一找,云三嫂手上果然皮得没有伤到低低儿。 “各位爷,我们真的不是来偷抢的无赖之徒。如果是干那行的,哪个还带起这些老弱病残呐?哈怕脑壳进水差不多。”云三嫂说着就指着陈幺爷、王幺娘、黄二娘他们说。“你看他们,腿也跛了,脚也肿了。天天走路,脚板得打起泡儿泡儿,痛得叽呜叫唤,还有能力偷抢不?你默到1我们好想走路呵,没得法了,说不来的事呀。” “说得也是。”加措侧边,另一个西番男子也不冤枉好人,说,“如果他们是偷东西的,还敢立在这里等我们搜查吗?只怕那气就跑了。” “各位爷,我们真不是什么盗贼。只因不识山径,迷路至此。”陈秀才见对方火气缩2了许多,上前说道,“求各位爷借道于我,放条生路。” “王爷领地,岂容你们再往前走。颠转滚吧。” 管家一句话,把路封死完了,大伙逼到后退。可大家没走多久,身穿红袍的西番吼班儿,觉得纵块轻易放过汉人,自己通风报信,就没有受到重视,他心头想不通,便走到管家加措面前,直见宠祸3,安心夺崩崩4。 云三嫂他们将子退到河边,正在考虑该往儿5走,忽听背后呜吼呜吼大声吼闹。大家回头一看,不得了,刚才那十几个骑着大马的西番汉子,又策马追了过来。“快跑!”随着云三嫂一声呐喊,乡亲们上桥都搞不赢了,纷纷蹅河而去。河水虽然凊人,好在不深,只是湿了下半节身子。而西番人呢?他们辇到河边,狂笑一阵,颠转勾子走了。 乡亲们退出达尔齐,一点不敢大意,顶风冒雪,翻山越岭,向南而去。沿途,又有几次不小心靠近西番寨子,遭遇追打,被活啦啦撵进了没有人烟的大山里头。在大山里头,大伙瞎钻一通。一天下来,乡亲们彻底蔫劲了,脚杆就像棒棒一样,木僵木僵6不听使唤。山野里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可食,许多人便把地上的雪花抓起来一把一把奏在7嘴头。 ------------------- 1默到:以为。2缩:减弱。3冲祸(或间祸):冲读chong,冲祸(或间祸)即挑拨。4夺崩崩:挑针拨祸。5儿:哪里。6木僵:麻木。7奏:塞。 第64章 第60章 a:口语 再说李茂盛几家人,从八层寺出来,脱离大伙,也寻安身之地。 他们先在八层寺上上下下,叠了两个来回,听说曹王坝已经被人占了,便改变主意,往西北方向走去。他们走了一天,来到草木稀少,满坡都是泥砂硕石的大山中间。李茂盛脑壳烂1,他晓得这些山地,五黄六月雨水一淋,极易垮方,不宜居住。再往前走,只会浪费时间。于是,又调转头来,往西面山区行进。 李茂盛他们运气不蹩2,一路上,不但没有军兵和强人骚扰,还有废弃寺庙住宿。尽管头上雪花飘飘,天气寒冷,却没有吃上多少苦头。就在云三嫂她们被西番人撵得哇儿叉叉的时候,李茂盛他们来到一座山前。山上树木稀少,荒草疏浅。山下有条大河,河水清澈,缓缓南流。在大河转弯处,他们发现山坡上,藏了一个小山村,里面住着几户人家。 李茂盛他们走进村子,恰巧遇见一个二八夫老嘴开门出来。 “大爷,我们遇到天灾人祸,整来无家可归。”李茂盛身子刷尥3,他贵兮走上前去,温温柔柔说道,“想在你家干坎上借住一夜,明天打早就走。行不?求求你吧。” 二八夫4老嘴把李茂盛看了一眼,又把天上看了一下,做出很诧异的样子——这才晌午时儿哩,你咋就找些歌来唱哟5? “大爷,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王铁匠莽声莽气说道,“大冷天的,如果前里没得塌塌,天一黑下来,我们都会冻死的,你就做个好事吧。” 二八夫老嘴不待王铁匠把话说完,转身走进屋子,“嘭”声把门关了。 “日塌6。”王铁匠焉軃軃说,“逼到又要朝前里走了。” “你走吧。”李茂盛把眼睛一勒,楔督王铁匠说,“焖火笼,硬比猪老壳还不如。” 王铁匠没明奇妙挨了骂,他抠着脑壳,神哐哐地把李茂盛盯到。 ------------------- 1脑壳烂:狡猾。2不蹩:蹩,读撇,不错。3刷尥:灵活。4二八夫:刚刚或者即将步入老龄的男人。5找些歌来唱:假话。6日塌:失望的语气。 李绍清问:“咋不走咹?” “还消说嚯?”李茂盛车转勾子,背到老嘴房门,轻声说道,“你没有看到他的眼神里头,释放了一种信息啊?” 陈光光感到惊奇,说:“信息?” 李绍清也轻声问道:“娘兮信息咹?” “逋儿迸,连这点得看不出来嚯?”李茂盛把嘴巴尽支到王铁匠他们几块面前,压低声音说道,“这儿间居民不多,他们反到害怕我们,说明有点搞眼1。我们就在这儿间朝黑呐坐。一句话,总环2一块不走。” “锤子锤,”王铁匠说,“他们提刀出来跟到我们撵呻咋整咹?” “放心吧。”李茂盛回过头来,看了看二八夫老嘴的房门,说,“他们没得那块出息,做不出这种太事来3。” 王铁匠和李绍清、陈光光醒眼了,一块二块装得文文明明,悄悄咪咪坐在老嘴房前的石头上,稳起不偷4。冷风吹来,松枝摇动。他们盯着眼前飘飞的沙尘、残叶,就是不看老嘴的房门,也不管门内有何动静。让老嘴一点搞不懂眼前这些人,停停个儿坐得当门5,究竟是啥子意思。 当然,李茂盛他们也是有所不知,此山,名叫苦头山。二八夫老嘴,姓张名子山。命下无儿无女,与老伴一起靠种地维持生计。 村子对河不远便是西番人的地盘,许多年来,他们一直与西番人友好相处,你来我往,相安无事。后来,村子里有人想吃人家兮兮撒6。结果没有吃成,就耍三只手,常去西番人地盘上小拿小摸,因而常有西番人过河报复。山坡上本来住着十多户人家,有的怕遭连累,惹不起但躲得起,陆续搬走了。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后来大显颜光,也悄悄咪咪消失了。山坡上只剩下四户人家,他们贫穷,属于那种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人。遣不脱苦头山,只得留了下来。平日里,他们的门都是掩着的。今天,张子山屋头的柴草快要完了,他本想出门去搬些干柴回来。不料刚一开门,就看见了李茂盛他们乱七八糟几十个人。张子山以为是西番人来了,先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一些远方人。 ------------------- 1搞眼:希望。2总环:纵横。3太事:大事。4稳起不偷:坐着不动。5当门:门前正中。6兮兮撒:魌头,便宜。 张子山心头虽然平静了一些,但也非常惧怕。他掩上木门后,叫老伴王大嫂从门缝头监视着门外的动静,自己则悄悄走出后门,梭到了隔壁子陈驼背儿家里去。 这时,陈驼背儿正在后院磨弯刀,也是准备顿合儿去砍柴。忽听后门声响,便走过来把门开开。 “陈驼背儿唉,你看到没有?”张子山?进院子,低声说道,“外前来他妈娘二三十人。” “啥子咹?”陈驼背儿大吃一惊,“二三十人?” “龟儿子些。”张子山说,“还尽都一坨是坨的。” “他们……”陈驼背儿老婆黄幺嫂吓酥吓酥问,“背得西番人吧?” “背是得。”张子山说,“听口音,是内地来的。带了那么多东西,想在我儿干坎上住一夜,我没有答理他们。” “干不得,干不得,千万干不得。”陈驼背儿接连摆了几下手说,“一旦拿他们看到我们的败着,那就麻大烦了。” “晓得,牙子都吃黄了,”张子山说,“连这低低儿都懂不起咹啧。” 陈驼背儿不丢心,轻轻走到前面院子里,从墙缝头往外前找了找。“整得不好,他们已经看出我们的败着了。”陈驼背儿精灵过人,一眼便看出了李茂盛他们的真实意图。心头担心起来,如果他们赖着不走呻,咋整咹?“你给他们答过野白没有?” “没有。” “没有就好。如果拿他们晓得村子头就我们几块老娘老嘴,他们肯定叫起打猫儿心肠。”陈驼背儿踱了几步,说,“听说外头战乱,整得很凶,跑得这儿间来,就怕他们瞎起费1。” 黄幺嫂问:“你得张金山、李瞎子他们说过呗?” “还没有。”张子山说,“干脆我这合儿2就去。” “走哇,我们两块一路去。”陈驼背儿?了两步,又回头说道,“黄幺嫂,把门守好嚯,千万开不得门哟。” “晓得。”黄幺嫂说,“你们去吧。” ------------------- 1瞎起费:乱来一通。2这合儿:立即。 在张子山龙门子外前,李茂盛直见给王铁匠、李绍清他们打起气:要赖着不走。其实,他心头也有一些虚火。如果那个老嘴再把侧边几户串通起来,直到天黑都不开门呻,又咋整咹?到时候,天黑了,走又走不了,歇嘛又找不到塌塌。要恨倒在这儿间住吧,人家冒起命来瞎整呻,还不而就没得法。我们是来求生的,又背得过来拼命的。没如趁早,主动走开,让屋内那个老嘴丧失警惕,然后杀他一个回马枪。李茂盛当真杂果儿多,他想到这里,“嗖儿”声跳起来,在勾儿上两拍,抓起行李就开走。 李茂盛他们刚刚走出村子,王大嫂便慌慌张张走出后门,来到张金山家里。说:“这合儿没得事了,没得事了。龟儿子些走了,走了。” 张子山忙问:“都走啦?” 王大嫂点头说道:“都走了。” 陈驼背儿问:“看清楚没有?” 王大嫂回答说:“咋没有看清楚咹?是走了吧。” 张子山听说人走了,轰声提起虚劲来:“先我就准备好了,如果再不走,我叫泼他几爷子的大粪了。” “嫑在儿逗到闹,还是不惹事为好。”陈驼背儿车过头来,又问,“你晓得他们是朝哪里走的呗?” “朝上头,”王大嫂说,“朝上头走的。” “啥子咹?朝上头走的?”陈驼背儿哗地把脸一沉,“是背得哦?” “是的。”王大嫂说,“没得拐。” “日塌了,日塌了。”陈驼背儿把两手一摊,打惊失诧说道,“朝上头走就喊日塌了1。” “咋喃?”张金山被陈驼背儿搞得没明奇妙,“咋喃?” “咋呐?人家陈驼背儿就看得到这步棋。”李瞎子说,“你想吧,要是他们看见彭大老爷他们舍弃的那些房屋了,你说是咋的哇?” “唉呀。”张子山也呻唤起来,“当真话。” “外前战乱,他们这些人,明打明就是想来找塌塌住。”陈驼背儿奸心魔道2说,“你想,他们咋个儿见得这些房子嘛?” ------------------- 1日塌了:糟了。2奸心魔道:小心眼儿。 “一旦驻起进去。”李瞎子说,“就是天王爷地老子,都喊包整1了。” “走!我们马上按过去。”张子山说,“一把火,先把它烧了再说。” “只怕迟了。”李瞎子说。 “迟了也要去。”陈驼背儿说,“李二嫂,搞点子把你的火镰拿出来。” “来了,来了。”张金山老婆李二嫂应了一声,扑爬精斗儿2走起出来。陈驼背儿随手接过火镰,又转手给了张子山。然后与李瞎子、张金山各人抱捆柴草,一趟出了门去。 再说李茂盛他们穿过树林,没走多远,来到苦头山北面,发现山坡上几家废弃的房屋,还多少有些成色。 李茂盛“轰”声把手一举,做了个叫大家停下且不要作声的手势。跟在后蹄的人些以为遇到了麻烦,贵兮停了下来。李茂盛眼珠转了转,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哈呀,有了,有了。” “啥子有了?”前里鬼都没得一块,王铁匠说,“你看到啥子了?” “嗨呀。”李茂盛高兴得拍起手来,“这下有了。” “李大爷,啥子有了?”陈光光也是脑壳搭铁3。“出来众多天,还没有看到你众么高兴过哩。” 大家都把李茂盛盯到,李茂盛慢慢车过头来,哗声把眼油黑起。 “说不假的猪脑壳些,硬是猪老壳些,还没有看出来嚯?”李茂盛把手一指,说,“这些房子虽然废弃已久,但是只要稍加培置4,你们说可以爪子吧?” “住噻。”陈歪嘴儿这回子整端一盘,“龟儿子些,瓜眉瓜眼。连这低低儿都嫑得。我还没有走拢这儿间,就得我们幺爸儿一样的,晓得了。这块塌塌原来是房子,房子。你看吧,有墙,有灶门前,有圈坑,有院坝。儿间檐5还有块装水的缸缸嗲。” “懂了,懂了。”王铁匠也高兴地闹了起来,“李大爷的意思我懂了。” “完全可以住人。”李绍清跑上前去看了看,说,“完全可以住人。” ------------------- 1包整:不好整。2扑爬精斗儿:快速。3脑壳搭铁:脑壳短路。4培置:也说培整、培补、培修等,即修整、修缮。5儿间檐:儿间读er gān,那儿,那里。 “我们李大爷,真的,就是福大。”陈光光天生就是舔嘴爸儿1,一听那些房子可以住人,他“唰”声跳到大家前里去,像谄奸婆一样2大声嚷了起来。“现成的房子给我们摆得这儿间,我们沾李大爷的福,沾李大爷的福呀。” “是沾我们幺爸儿的福嘛。你们哪个想得到这些塌塌上来吧?胎神。”李绍清说,“你看这些房屋,好安逸哦。” 刘青云为了抟好3李茂盛,也学起谄示4,他故意在李茂盛面前教儿子说:“幺儿唉,你看人家李大爷这些,好那样哦,长大了你要多他学点得手头嚯。” 陈歪嘴儿见大家都很高兴,啪声就在李茂盛肩上一拍,大声高气闹了起来:“幺爸儿唉,喔嘿嘿嘿——我有房子住了!喔嘿嘿嘿——我有房子住了!幺爸儿唉——” “何止只有房子住哦,你们再抬头看一下吧。”李茂盛指着周围的山坡说道,“周围浪多地,只要把这些山地种好了,胀得死你几爷子。” “锤子锤哦,”王铁匠说,“光是人家这儿的人些干不干嘛?” “才说你猪脑壳,你娃娃硬是猪脑壳。”李茂盛说,“这儿的人些走都走了,哪个还来管你吧?你走众么远,除了前里几家人,你还看到过人影子不?” “龟儿子王铁匠,偏偏叫得儿东说西说。”陈光光站在李茂盛侧边,也跟着打起王铁匠的头子来,“人家李大爷说可以就可以嘛。” “颤花儿,连你得是白火石,还吼人家王铁匠。”陈歪嘴儿神诓神诓说,“这些地,除了葬坟,还有啥子用咹?你看吧,到鸡巴处得是坟堆堆,怪不得人家不要。一座、两座、三座……重新来,一座、两座、三座……啊哟喂,今天是咋加法了?横盛数不称。” 一满都晓得陈歪嘴儿是活宝气,便等他一个儿在儿现宝。 李茂盛看了看向子,又想了一阵,指着眼前的残垣说道:“先得你们说清楚嚯,中间那块院子大,该我要了。其他的,你们安逸占那块就去占那块。” ------------------- 1舔嘴爸儿:好巴结的人。2像谄奸婆:出风头的人。3抟:讨好。4谄示:卑贱地奉承。 李绍清反应很快,将子听说“安逸占哪块就占哪块”,他唰声把手一指,说,“幺爸儿侧边那块院子,归我了。其他人就嫑来得我两块抢了嚯。” 大爷去得我去得。李茂盛、李绍清感1好的占,其他人些也就慌了起来。赵老三叮叮咚咚跑到前里去,刚刚占了一块,陈光光默到他整到巴士的了,便撵上前来说道:“赵老三,来我给你两块对挪2一下。我住这儿间,你把后蹄去。” 赵老三让得人,呻唤两声就往后蹄跑去。哪晓得他将将子要去占陈光光不要的那个房子时,陈光光又跑了过来,环劈劈3说道:“不行不行。这块我先就占了。” “你喊我给你挖对符4得嘛。” “哪个给你两块挖对符哦。”陈光光说。“哈耍不住了。” 赵老三又朝前里走去,可是他还没有走拢前里,就听见王铁匠大声说道:“嘴嘴上那块我占了。嘴嘴上那块我占了。” 赵老三又逼到跑起过来,对陈光光说:“嘴嘴上王铁匠占了。” “没来头,那边还多。”陈光光说,“你把那边去吧。” “说你家的求,你叫没来头,可是那边尽剩些怪精塌塌了。”赵老三唧唧咕咕说,“啥子好事都要一个儿豪到,想爪子就爪子……” 陈光光歪困了,他把赵老三码到,赵老三想嚎盘5,又造不起粒子6,逼到跑到了后蹄去。后蹄到是剩得有,但陈歪嘴儿和刘青云已经把稍大一点的屋基全占了,只剩一坨坨儿小塌塌。赵老三咚声跳进去立起,咋说咹?管求他了,总算占了一块。 “赵老三,齐这根间墙嚯。”刘青云说,“不准占过来哟。” “哪里是间墙哦?”赵老三说,“这根是河墙得嘛。” “嫑说浪多,”刘青云说,“反正就齐儿7,那边才是你的。” “呦喂,你们块块都占浪么大一坨,我就只得一溜溜儿8嚯……” 这时,陈驼背儿他们按拢山坡上,鼓起眼睛一看——日塌!结果还是迟了。 ------------------- 1感:读隔,选。2对挪:调换。3环劈劈:横不讲理。4挖对符:一对一调换。5嚎盘:争论,争执。6造不起粒子:没有能力。7就齐儿:就齐那里。8溜:量词,窄而长的布、纸之类。 第65章 第61章 a:口语 苦头山没有太阳,天空偎耸耸的1。 李茂盛他们在各自抢占的弃异房屋里头,清理一阵,人也累了。大家便来到李茂盛面前,坐在一起吹壳子。李茂盛他们干捡一块耙和,一块二块高兴惨了。可在距他们不远的树林里,陈驼背儿、张子山、张金山和李瞎子几个,却是异常着急。 “恶不恶,看脑壳。为首那个,一看就晓得,龟儿子阴险毒辣,诡计多端。”陈驼背儿说,“我敢肯定,他已经把我们码干吃尽了2。” “不行!”张子山说,“弄死都不能让他们留下来。” 陈驼背儿说:“一旦留下来,我们就一满都要成他们的下饭菜。” “那就乘早,吆起走。”李瞎子气腾了,恨不得一趟冲起过去,一棒棒把李茂盛他们打起走,“占我们的地盘,怪得搞出来了。” “他们人多。”张金山性格生就了,历来都是耙筛筛3的。他见侧边几个心中焦虑,软胎软胎说道,“我们弄不赢。” “弄不赢就算了嚯?”李瞎子鬼火冲,狠声莽气骂他道,“妈逼生耙蛋就有你。” “不是得算了。”张金山绵扯扯地狡辩说,“我的意思,把彭大老爷那边去,搬点人来。” “彭大老爷搬几十里路远,要翻几座大山,路上还有黑熊,你敢不敢去嘛?”陈驼背儿说,“就打主意你敢去,彭大老爷来不来吧?他的性格,你又不是嫑得。” “那……”张金山说,“有娘办法咹?” “娘办法。”张子山咚声在桌上一拍,说,“恶干。” “恶干?说求得轻巧。四家人,斗拢一堆,劳前4才八个。还尽他妈的老嘴、老娘。就是把锭子打成光杵杵,也整不赢他们几十个好脚好手的。” ------------------- 1偎耸耸:乌蒙蒙的样子。2码干吃尽:完全了解对方弱点。3气疼了:很气愤。4耙筛筛:说话做事软弱。5劳前:总共。 “嫑说浪多,回去拿家伙!”陈驼背儿见张金山一点不来齐,大声吼道,“整得赢要整,整不赢还是要整!” 尽管张金山骚疾在儿打缩脚捶,但他还是叮叮咚咚按回家里,喊起自己的老娘子,带上棍棍棒棒,与陈驼背儿他们几家人一起,直奔李茂盛他们住处而来。陈驼背儿他们整得气势汹汹,可离李茂盛他们还有十几丈远时,却停住了脚步。陈光光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说:“唉,我们都是穷人些嚯。抢我们,担怕没得搞头1哦。” “啥子咹,抢你们?抢你们还算饶松你们了。看我砍死你几爷子嚯。”陈驼背儿大声吼道,“这是我们的地盘!快点走!” 陈驼背儿打头阵,李瞎子他们也就跟着嚎盘起来: “快点走!” “这是我们的地盘!” “快点走!” 李茂盛见陈驼背儿后蹄的老娘老嘴,闹来闹去,一点没得底气,便把陈歪嘴儿督在前里,与李绍清一起在后头一句一句教他,撩子逗陈驼背儿他们疯2:“爪子哦?老子今天就不走嗲,你又敢把我爪子咹?” “是不是吧?”陈驼背儿见李茂盛他们歪困了,轰声把弯刀一舞,“不走我们叫动手了嚯!” “快点走!”李瞎子也把铡刀拿在树干上当声一拍,“必须快点走!” “走不走吧?”张金山在关键时候还是嚎得起,他把棒棒拿在地下咚声一杵,咬牙逼缝说,“是不是走不走吧?” 张金山不生耙蛋,张子山便提起扁担,大?两步,哗声一扬,说:“再不走就嫑怪我们不落教了嚯!” “癞疙宝打呵嗨——口气还不小呢。”陈光光见陈歪嘴儿说不赢对方,就一趟跳到前里,把手杆一伸,对着陈驼背儿他们几个,将指头往怀头勾了几下。说,“来吧,来吧,反正我都不想活了。”陈光光说着,咚声又把脸色一垮,“叫你几块才给我快点走!”陈光光把陈驼背儿他们几大爷量干了,几大爷真就不敢硬来。陈光光大声吼道,“看老子一把捏死你了!” ------------------- 1搞头:好处,收获。2逗……疯:用语言刺激,让其心里不舒服。 “脓包1。”王铁匠也轰声把锄头一甩,“有本事把这边来噻。” “有本事把在边来噻。”陈歪嘴儿见陈光光和王铁匠在侧边硬扎起,利便做起吞口儿2样样,学嘴学舌,说,“有本事把在边来噻,有本事把在边来噻……” 陈驼背儿他们刚开始还恶鼓伴筋挺凶的,把口气扳得梆硬,哪晓得陈歪嘴儿捡根棒棒捏在手头,尽抨到他们面前去,“呼呼呼呼”甩了几下,几块老娘老嘴,就一点不敢扎牙3了。 “反正你们……你们……”陈驼背儿说,“不能住在这儿间……这儿间是……是我们的地……地盘……” “地盘?”陈歪嘴儿说,“地盘卖多钱一斤吧?” “不……不卖……”李瞎子说,“叫你们走……走!” “走?”陈光光说,“朝哪里走咹?” 陈驼背儿说:“跩……跩行你们……跩行4你们……” “来都来了,喊我们走?”陈光光问,“容易呗?” “不走我们就,就不认火咯。” “不认火是啥子东西做的吧?咬起香不香咹?将就我还没有尝过?”陈歪嘴儿骚疾闹,“拿一块给我尝一下干不干吧?” “人不要脸,鬼的害怕。你们太横了。” 是呀,陈驼背儿他们可不知道,这陈光光以前是杀房头的刀儿匠。一根大壮猪,一个儿按倒就把它杀了。你想有几个人敌得过他嘛?这下陈光光身上干来啥子都没得——就只有一把憨气力。所以他咋怯生几块老嘴老娘吧。加上陈歪嘴儿疯兮疯兮提劲打把乱说一通,竟然把陈驼背儿他们整来作不严。 “不说浪多,反正你们不能住得这儿间。”陈驼背儿没办法,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走!怯生他们凶,再去给我搬点人来,片死他几爷子!” 陈驼背儿他们车勾子走了,陈歪嘴儿便跳起脚脚儿嚷道:“唉,再陪我们耍一合儿噻。慌啥子嘛?过年呐还早,接新银子呐还小。唉,硬要走啊嗻?那就慢点子嚯!路上跶倒啦,回来喊一声哦,等我来搊你们嚯。” ------------------- 1脓包:差劲的人。2吞口儿:鬼脸。3扎牙:语言行动粗暴。4拽行:随便。 “狗日的,私娃子娃娃些,”李瞎子骂道,“估耳黑毒,倒转把我们恨到码到1。” “听到没有?等我把房子整巴适了,你们一把连要来吃房子酒哦。到时候,嫑空几两只手就来了嚯,赶礼要赶厚泛点。不然,我就明说了,不得甩你们。还有二天我肚皮饿来遭不住的时候,要把你们儿来打点广子2啊,你们要大方点子,嫑太夹骨3了嚯。” “李大爷,他们搬人去了。”赵老三问,“我们咋整咹……” “你说呐?” “如果把人搬来呻单麻要……” “啥子单麻哦?我说就纵块整巴适了得嘛。咋呐?你看我还撩子4喊他们二天来赶礼,弄块赶礼拿得哪个咹?”陈歪嘴儿很不高兴起来。“要走你们走,我拜走求得。”陈歪嘴儿气得没奈何,他望着山野,打了一个冷噤。“要走可以,喊王寡妇来背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颈项伸起到处找。“呃,老实话,王寡妇毛了得嘛。背啥子背?”陈歪嘴儿埋怨起来,“求劳呐,我们幺爸儿还不而,走众多天了,脚杆都走来僵乎乎的,还要喊我走。连好人都遭不住,嫑说是几块,几块,几块啥子咹?”陈歪嘴儿在脑壳上拍了一下,就像终于想起来的样样,“哦,几块烂心肺。” “陈歪嘴儿,滚求开嚯。”赵老三骂了陈歪嘴儿,又调过头来说道,“干脆,看哪个出块面,找他们商量一下,等我们把这口气缓过来……” “逋儿迸,我看你跟陈歪嘴儿搬得住一屋。他喊你走你就走啦,本大爷喊你走你还没得浪么听话呢。”李茂盛骂道,“你没有看到他们说话的时候,不仅身子在打抖,还连舌头儿都没有圞转呀?本大爷告诉你吧,这下不是我们虚火他们了,而是他们虚火我们来了。” “听到没有?是他们虚火我们。”陈歪嘴儿大声吼道,“好安逸哦,我们站正喽!我们站正喽!” “求毛不懂一条,你有是得闹……” 赵老三挖苦陈歪嘴儿,却又拿得陈光光朽6他几句: ------------------- 1恨倒码倒:强迫。2打广子:拿或吃点不出钱东西。3夹骨:吝啬。4撩子(利便、撩便):专门。5朽:讥讽。 “说啊有说,不说啊又那块话,要说啊又依爹兮。你赵老三也是,表面上看到精精灵灵,其实枉求自。嫑说我在这儿当到说你,你连陈歪嘴儿得当不得。” “人假李大爷心中没得数嚯?环盛叫得儿东说西说。”王铁匠也在侧边啭1起赵老三来,“你伙到跑就对了吧,比猪还笨,一点打不开调。” “啥子比猪还笨哦?”赵老三不承认自己笨,“硬把我啭得稀烂……” 再说陈驼背儿他们没本事把李茂盛一帮子撵起走,一个个气得嘴上挂得起油壶子。李瞎子軃起双手,在灶门前踱了几步,就起2颈项对侧边几个说道:“随便咋说,反正不能让他们就众块捡块干宜儿。我们辛辛苦苦一辈子,才把这儿间整来像块样样……” “看到就是嘛,”坐在条凳上的张子山,唉声叹气说道。“我一点想不通……” “环起想不通你就顺起想嘛,反正西番人经常都要来跟我们活臊。”张金山见大家拿到没得办法,便宽大家的心说,“多几十块人,说不定还可以给我们壮点胆子。反正那些塌塌搁得儿间还不而枉求自,全以赏求得他们。” “你硬是说不假的,傻得不出气。”陈驼背儿指责张金山说,“连五阴六阳都分不清。” “啥子分不清哦?” “明打明的,从今天起,先根3就制起了。”陈驼背儿说,“还背得这块塌塌拿不拿他们占的问题。弄得不好,你我几块不仅要拿他们骑到耍,还要栽到他们手头都嫑得。” “你硬想得太复杂了。”张金山说,“土生土长的原窝子4,未必然他敢把我们抱来抚了嚯?” “张金山,你就嫑犟了。”李瞎子说,“人家陈驼背儿说得对。” “对?土巴都围拢嘴皮了,还是想不开,我硬把你们没得法。” 张金山晓得几块性格戆,紧倒在这儿争得红鼻子胀脸没得意思,便拉起自己的老娘子,董起嘴巴回家去了。 ------------------- 1啭:用语言批评、挖苦、诋毁。2就起:扭曲。3先根:后患。4原窝子:原来的,最初的。 第66章 第62章 a:口语 一晃十多天,还是没有找到曹王坝。 云三嫂心中内疚:我不仅对不起我的狗娃儿,对不起马马儿,也对不起乡亲们呀。大家要我承头,可我这个头真的没有带好。下一步怎么办呢?周围一转都是深山老林,揽里去拿娘勾儿曹王坝嘛? 云三嫂没得抓拿,她捞起衣襟擦了擦眼泪,然后用她那歉意的目光,回头看了看乡亲们。 “云三嫂。”黄篾匠说,“我看这儿间多少有些阳气,休息一下吧,将就等一等后蹄还没有上来的人些。” “早该等等了。”陈秀才说,“要是后面的乡亲走丢了,谁个还有力气叠转过去寻找他们?双脚早已提不动也。” 云三嫂蔫瘪瘪1地回答说:“那就,歇歇吧。” 长途跋涉,餐风露宿,乡亲们早已疲惫不堪。一听要停下休息,忽然就耙来没得劲2了。谁也不管地上是干是湿,一屁股坐了下去,有的还长塌塌地倒在地上瘫起。 云三嫂放下包袱,帮狗娃儿和马马儿把肩上的包袱取下来后,匆匆忙忙喊起补锅匠大哥和杨郎中,颠转勾子来到软脚坡上,等待后面的乡亲们。 当那些倒廊破败的大爷大娘从他们眼前经过时,就主动上前接过包袱,或者搭把力,再将他们搀扶到休息地点去。 走在后蹄的陈幺爷和王幺娘夫妻二人,年龄都才六十带个板儿。从赵庄出来,他们吃野草,啃树皮。肠子结到,整得死去活来。尽管杨郎中医术不蹩3,却也拿他们没得办法。 夫妻二人刚一上来,看见到处都在呻呻唤唤,顿时眼流子长淌。陈幺爷拉着王幺娘长叹一声,说: “这人硬是没得做头了,这人硬是没得做头了……” ------------------- 1蔫瘪瘪:读yān piǎ piǎ,形容植物缺水,人精神不振。2耙来没得劲:浑身无力。3蹩:bié,方言读pié,差,劣。 说着,夫妻二人一趟跑到悬崖边上,抱在一起,轰声跳了下去。当云三嫂他们追上去时,已经晚了。那悬崖,少说也是上百丈。一旦跳下去,可以说,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云三嫂和周围人些没有法子,只好跪在地上,祈祷他们来世投生好人家。 大家还没站起身来,只见又有几个乡亲,哭着闹着跑到悬崖边上,高矮要寻短见。 大家一下子慌了,纷纷跳起身来拦住他们。 “好死没如赖着活,你们这是啥子名堂嘛1?鬼找到了是不?”云三嫂不奉情地嚷道,“张大爷,李大娘,还有你们几个。也不替我们想一想,这是一个群体呀,你们走了,我们心里会好受吗?不能只可虑自己,要照顾到大家的感受嘛。饥寒交迫,不光你们喊老火,大家都喊老火2。无论如何,要咬住牙巴,度过难关。” 想得开的乡亲们左劝右劝,总算把想不开的乡亲们劝了转来。但悬崖侧边不宜停留,大家逼到又朝前里走了几里路远,找了个稍微平坦的谷地。可大家刚刚坐起下来,天色突变,铺天盖地的风雪,一个劲就来了。 云三嫂大惊失色,这究竟是把那路山神搭罪了?天气变得如此快当。乡亲们不得不抓起行李,一窝蜂地往背风的山崖底下跑去。 在山崖底下,大伙灰心丧气,许多人说长说短,埋怨起来: “早晓得要跑到这些鬼垰垰头来,我弄死都拜3出来求得。” “还是李茂盛他们安逸,真后悔没有跟他们两块一路。” “一路?不打盆水来照一下,人家要不要你一路吧?” “各人的命,后悔不起作用。” “我早就怀疑云三嫂了,她根本不得行。要指望她把我们带拢曹王坝,我看汤水。” “不是云三嫂汤水4,是郭大汉儿抖宝5。要不是他龟儿子整块胎狗儿事6,我们咋个儿会落到这个地步嘛?” 云三嫂听见有人说她夹夹话7,心头非常恼火。 ------------------- 1啥子名堂:一点不像话。2老火:难。3拜:不。4汤水:难。5抖宝:出丑。6胎狗儿事:做错事。7夹夹话:含沙射影的话。 她想静一静,就沕倒1脑壳离开了人群。但云三嫂将将子车开,陈秀才、杨郎中、黄篾匠,也跟在她屁股后头走了过来。云三嫂听见声响,回过头来,流着眼泪说道:“这合儿又走到了大山垰垰头。说句实在话,我也嫑得还能撑得了多久?没有吃,没有穿,病饿交加。看到大人娃娃惊乌叫唤,哭爹喊娘。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呀。” “是的。”黄篾匠说,“再纵块起拖下去,只怕没得几块撑得住了。” “自从八层寺出来,接二连三的祸事,都降临在我们的头上,冤冤枉枉死去浪多人,看来我还是不得行。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块头,我能不殊2。几位大哥,你们重新找一块人来承头吧,对不?” “啥子对不对哦?你硬是。”杨郎中早已料到云三嫂要打缩脚锤,哗声把脸一垮,“要打注意叫我们咋个儿说嘛?” “遇上困难就想噜3,”陈秀才见云三嫂要生耙蛋,也是很不高兴,“亏你说得出口。” “这个时候,”黄篾匠说,“打不得退堂鼓呀……” “我也承认,你说的都是真话。你确实不行,但与其他人相比,你已经够强了。我只想问你一句,在这儿众多人里头,除了你,还有哪个能够承这个头?”杨郎中盯了盯云三嫂,接着说道,“首先我杨怀山是不行的。性格生挨了4,没办法。李茂盛走了以后,你们补锅匠大哥,雄心勃勃,要把大家带拢曹王坝,可大家不听他的。实践证明,他也枉自。既把人捏不叫5,也把人挼不转6,事情多了就哈不开。说白了,背得当头儿的料。 “陈纸匠呢?尽管他人很聪明,但他长期在外,大家对他不够了解。加上他手膀子灌脓,到今天都还軃起手杆,料理他自己就已经够吭7了。承头,空了吹。陈秀才嘛,我当到不背地,人品不摆了,而且又穿过牛鼻板儿8,做这些事情,我觉得,火色还是嫩了点。黄篾匠叫跳得起,可是同样很少有人认识他。邱茶壶遭郭大汉儿连累,大家不信任他。江泥水匠也不行,其他几个年轻小伙子也不行。这就是说,除你之外,没得人能够承这个头了。” ------------------- 1沕:埋。2能不殊:无法胜任。3噜:同音字,不承担责任。4生挨(生恒)了:性格无法改变。5捏不叫:指挥不动。6挼不转:无领导能力。7吭:hàng,够呛。8穿牛鼻板儿:读书。 “当初大家之所以要你来承头,那可背得乱说的。”黄篾匠说,“你年轻,活泼,又把细,判断问题准确,人缘关系不错,而且非常善良……” “难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吗?情况一天比一天还糟糕呀……” “早就看出来了,”陈秀才说,“但不是你的原因。” “十个黄花女,当不得一个蹁脚儿。”云三嫂说,“承头这块活路,确实是个尖窝儿1。各位大哥,我硬是能不殊呀。” “云三嫂,今天就得你明说吧,你必须乘到2。”杨郎中有生以来,大概是第一次把话说得一点没得走展3,“能得殊要能,能不殊也要能4。噜是噜不脱的,你看着办吧。” “弄块你们不而5硬要鼓捣我干?” “话丑理端。你说鼓捣就鼓捣。”杨郎中说,“没得办法,总环6你是抖不脱了。” “哟喂,”云三嫂说,“你们太环了吧。” “太环了7?好话歹话,里路到头都给你说了,你就是听不进去。”杨郎中闷了一下,才缓和口气说道,“我们把你推得前里去,究竟丢过你的死耗子吗8?还是整过你的冤枉?我们几个,可以说都把你当成妹儿乖来看待,处处给你扎起。良补锅匠是你的舅子,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他吧。” “背得我不相信你们,问题是浪多人倒下去就爬不起来,我心头难受呀。我怕我的运气不好,粘蚀9大家。” “云三嫂,你想多了。”陈秀才说,“说句实在话,千万不要学我。想多了,简单的问题也会复杂化。” ------------------- 1尖窝儿(活路):难题,难事。2乘到:坚持下来。3走展:余地。4能不殊:能,乃带切,音奈,泰韵,通耐。能不殊,没法胜任。5不而:加强反问语气。6总环:纵横。7太环了:太横了。8丢死耗子:推责任。9粘蚀:连累。 第67章 第63章 a:口语 可怜的乡亲们,再一次走到深山老林里来了。 旁晚,寒风凛冽,气温陡降。大家逼到又去砍些松枝、杜鹃,在山崖底下烧起几堆篝火。云三嫂与良补锅匠、杨郎中在人群中间走了一圈,将将个儿回到火堆旁边坐下来,陈二嫂杵着棍棍走起过来,说: “那边好几块不行了。如果再找不到吃的,恐怕一把连都要死在这儿深山老林里头,你看咋整哦……” “嫑说了,我心头恼火得很。”云三嫂说,“要说就出点主意吧。” “主意?”陈二嫂把脑壳两摆,“连大男子汉些都没得办法,嫑说我这块憨子婆娘了。只希望老天爷保佑,快点帮我们找到曹王坝。” 天黑以后,云三嫂挤在篝火旁边,斜凴在1石头康上2。手脚僵乎乎的,困身擩3得没奈何。不知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有人说道:“快点子,时间不早了,我们几下起身吧。” 尽管云三嫂饿得没有力气,但她还是嗖儿声站了起来。吃力地牵着狗娃儿和马马儿,偏儿倒持4走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云三嫂背着沉重的包袱,两只脚杆怎么也?不动。渐渐就跟不上大伙了,她心里焦急起来:要是走到八边山上去了怎么办? 云三嫂回头看了一眼,后头果然没人,顿时急得豆子懂块家的汗珠子,从命宝两边冒了出来。 “云三嫂,我到处找你,原来你掉众么远呀?” 云三嫂听见喊她,一看,是陈纸匠。说:“看到我生怕就走落了。喜得好你……咋……你的手膀子,好啦?” “那天就好了。” 陈纸匠说着,随手把云三嫂背上的东西提了一些下来,甩在他的挑篼头。云三嫂心里高兴,不好意思地觑了陈纸匠一眼。 ------------------- 1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2康上:上面。3擩:肌肉不舒服感觉。4偏儿倒持:站立不稳。 云三嫂跟到陈纸匠莽跑起,忽然侧边有人“啊”的一声吵闹,她手杆一打,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云三嫂把四到处看了看: 呻唤的,咳嗽的,哭泣的,喊饿的,喊痛的,仰起的,仆倒的,缩到颈项钩成一坨的。唉呀,硬是啥子模样的人都有。 三更过点,黑漆漆的山崖前里,突然传来了尸声哇泣的嚎叫声:“哇儿啦啦啦……哇儿啦啦啦……哇儿啦啦啦……” 接着,人群中就响起了一片惊呼声来: “啊……鬼来了……”“鬼来了……”“啊呦喂……”“鬼来了……啊呦喂呀……”“幺疙瘩儿唉……鬼来了……” 很快,嚎叫声、哭喊声、吵闹声就在黑夜的山谷中回荡起来。谁也整不醒豁,这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那场面,既阴森又恐怖。它让大人们惊慌失措,神志惶惑;它让小孩们瑟瑟发抖,哭爹喊娘。 山崖底下一片混乱。邱茶壶吓爪了,杨郎中吓爪了,江泥水匠吓爪了,黄篾匠吓爪了,就连一夜到亮都敢一个儿在大坟院头睡觉的良补锅匠,也跍住了一坨1。 不过,良补锅匠毕竟是个老毛毛2。他很快镇静下来,借助篝火忽明忽暗的亮光看了看,确有一个黑影。披头撒发,一边嚎叫,一边乱跳。他鼓起勇气,唰声一挺,咚声?到杨郎中跟前,用手刨他一把,说:“如果再没得人站出去,只怕娃儿大小都要吓成神经病了。” 杨郎中说:“我也觉得。” 良补锅匠说:“你我两块大男子汉,是该我们上场的时候了。” 杨郎中问:“你说咋整吧?” 良补锅匠说:“把胆子拿出来!” 杨郎中道:“好。” 良补锅匠说:“我喊一二三四,那块幺儿不上。” 杨郎中还是一个字:“好。” “一二三——四!” 两人哗声站起身来,又同时大声喝道:“妈哪个逼,你是人呵是鬼哦?” ------------------- 1跍:读gu,因吓缩成一团。2老毛毛:很有经验的人。 云三嫂听见补锅匠大哥和杨郎中声音洪亮,一点不虚。她想:大家毕竟是叫我得承头,两个男人都出面了,我还害怕啥子咹?有好凶嘛,不就是一块鬼吧?想当初,一个儿在漆黑的田坝头走来走去,都没有怕过,更何况这下还是众多人。 于是她也一趟撵到了补锅匠大哥和杨郎中他们侧边去。 良补锅匠、杨郎中、云三嫂他们走到黑影面前一看,又跳又闹的人原来是竹哑巴。良补锅匠使劲呐喊说:“哑巴!哑巴!” 哑巴不睬,后蹄的杨郎中毛了,浮起来就给他一耳矢:“死哑巴,深更半夜,你不好个儿睡到,闹得惊风忽扯1,把是人都吓得死一头去来2。” 竹哑巴遇邪了,重重的挨了一耳巴子3,身子抖了抖,脑壳所像才反应过来。他咿呀几句,就一个儿跩到角落里头去了。 虽然竹哑巴闭门了,可被吵醒的人们已经无法入睡。山崖侧边,到处都是闹哄哄的。良补锅匠他们车过头来,正准备去给火堆头添点松枝,突然听见有人呻唤:“啊哟喂……啊哟喂……” 杨郎中弓起身子一看,是窜脸胡,他用手一扳,问:“咋了?” “啊哟喂。”窜脸胡被杨郎中夺醒,喘着粗气说道,“他妈哟的,做块怪梦,硬把我吓腾了,硬把我吓腾了。” “嫑侧左边睡,”杨郎中说,“记到,侧右边睡。” 杨郎中正与窜脸胡说话,旁边又有一块倒大不小的娃儿儿子,趴在侧边,一边拍打双手,一边放声痛哭:“陈嬢嬢吔,你醒醒吧,你醒醒吧,陈嬢嬢吔……” 那娃娃正是刘闭啊嘴儿,他与芳邻陈嬢嬢一路出来,多亏她的照顾。这下陈嬢嬢昏迷了,他心急如焚。杨郎中调过身子,一把刨开刘闭啊嘴儿,随即掐住陈老女儿的人中。旁边陈老幺说:“杨郎中,天亮我们还是回去算了。东想西想,我突然发觉这回子,是走到绝路上了……” “陈老幺,下半夜属阴,想不得事情。”杨郎中一边对陈老女儿施救,一边对陈老幺说,“尤其是这些尖窝儿事情,最好在白天头想它,千万嫑在下半夜去想它。” ------------------- 1惊风忽扯:大声叫嚷,让人感觉难受。2死一头去来:吓得差点昏迷。3耳巴子:耳光。 杨郎中劝过陈老幺,救醒陈老女儿,还没来得及回到篝火旁边去,人群中间又响起了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爹吔……爹吔……” “快来人呀,张大爷不行了。” “妈吔……” “杨郎中唉,王大娘扎实了1。” “幺女吔……” “搞点子……搞点子2……” “哟喂,杨郎中唉,”云三嫂轰声抓住杨郎中的衣服,扯了一把,说,“你看咋整哦?” “咋整?咋整咹?”杨郎中说,“众么多病人,手头又没得药,而且黑更半夜……” “那,不而等他们就弄块起咹啧……”云三嫂说拢半中腰,眼流子唰声猋了3出来。 “还是要看吧。”杨郎中说,“哪怕只在精神上给点子安慰。” “精神上给点安慰也不错。”良补锅匠说,“搞快点。” 尽管良补锅匠和杨郎中给云三嫂贴得梆紧4,侧边一块二块都非常过朋5,但他们还是没法让眼前这种场面恢复宁静。 很多人再也不敢睡了,纷纷坐了起来。晚上不睡觉,白天怎么赶路呢?云三嫂心焦起来,又拿眼睛把补锅匠大哥紧紧盯到。 良补锅匠二话没说,就同邱茶壶、黄篾匠、吴根根、陈老幺一起,想办法弄了一些柴来,添在火堆康上。把那些重危病人抬到火堆旁边熁起6。病人些得到照料,阳气增加,山崖脚下,才终于平静了一些。 ------------------- 1扎实了:严重了(多指身体或问题)。2搞点子:搞快。3猋:射。4贴得梆紧:支持工作。5过朋:团结。6熁:烤。 第68章 第64章 a:口语 腊月十六,大天八亮以后,乡亲们准备按照良补锅匠和杨郎中,头天下午打探好的路线,继续前行。可是,云三嫂和黄篾匠他们,在山崖底下吼了几灿1,浪多人睡在地上,骨头骨节就像散架一样,搊都搊不起来。 (13号)大家走不了,逼迫困在山林里。山林里没有吃的,乡亲们饿得到死不活。江泥水匠转弯抹角说道:“你看儿几块娃娃,硬是太不当人家了,本来就没得爹妈老汉儿,这哈又饿来瓤不哪叽。” “咋整咹?”云三嫂恳求说,“你想得点办法嘛,乖3。” “办法我没得,”江泥水匠说,“但我晓得郭家还有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云三嫂惊讶地说,“光是郭二公子干呗?” “管他干不干,”很明显,江泥水匠已经开始不认人了,“先弄来吃了再说。” 云三嫂知道,郭家大黄狗,历来都很朗食2,不仅个头大,还长一身飊。迁徙出来,郭二公子和冯水生,一直把它码扁4得梆紧。云三嫂怕夺蹦蹦5,不敢答应。 江泥水匠说:“那纵块,我招来,你假装嫑得。” 江泥水匠车勾子来到山崖前里,拿出尖刀,在石头上荡了6几下,口口锋快,便放在侧边,又摸出棒棒,四处一看,偏偏不见了大黄狗。 过了好半天,江泥水匠发现大黄狗从山坡上走了下来。他便躲在转弯处的岩石后边,把木棒高高举起。想来一个冷不防,一棒击果它的性命。免得它受太多的痛苦,因为这狗太逗人爱了。 大黄狗离江泥水匠不远时,云三嫂在火堆这边,老远看到它是倒着下来的,嘴头所像还抬着7东西,在使劲往后拉。东西重,大黄狗拖得使气拔力,显得有些筋筋绊绊8。云三嫂惊叫道:“打不得打不得。江泥水匠唉,你看它嘴头还抬得有啥子东西哦?” ------------------- 1几灿:几遍。2乖:代,哥姐对弟妹(或年龄小者)的昵称。3朗食得好:胃口很好。4夺蹦蹦:惹麻烦。5码扁(或监心):守护。6荡:刀斧等简单磨一磨。7抬:叼。8筋筋绊绊:非常吃力。 江泥水匠伸起脑壳一找:哟,大黄狗拖了一条肥嘟嘟的麂子哩。 “龟儿子,这块狗太港了。” 大黄狗听见说话声,把麂子放在地下,喘了几口粗气后,悄悄跑了。 一般来说,麂子的警惕性非常高,而且,个子远比狗大,可今天嫑得啥子原因,偏叫大黄狗把它捉住了。 良补锅匠他们叮叮咚咚跑起过来,把麂子抬到火堆旁边,烧锅开水,烫了出来,给大黄狗留下一付肝子后,余下的肉和下水都分给了大家。 刘裁缝、王瓦匠、陈老幺,几个活泼,又把剩下的脑壳、蹄子打整干净,连同剔下的骨头叉叉,甩在锅头,提一桶水来掺在里面。 不久,汤熬开了。男女老少,蜂拥而上,都来抢着喝。 乡亲们吃了一点点儿麂子肉,喝了一口口儿麂子汤,虽然好点,但还是没得劲,依然走不了,逼迫困在了山崖脚塌。 山崖对面,有一座大山,名叫石峰山。山上有棵千年古柏,粗得几人牵手,才能合围。古柏生得奇特,在人把高的地方,树干分成差不多同样大小的两根,人称双柏树。双柏树一年四季枝繁叶茂,雷不劈,风不折,挺立山间。每年春秋两季,那些猎人、药夫子、信士,都要来树下焚香叩首,以求平安。 正是这棵千年古柏,让许多人知道了石峰山。 石峰山虽然名气很大,但住户却是很少,只在半山腰的杠杠上,有几户人家。靠西边路口并与其他住户吊了很远一截,被一片树林掩隐着的那一户,是黄成安的家。 黄成安背得本地人,四年前才搬到这儿间来。他们老两口手脚勤快,伐薪烧碳,生意火红,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当然,虽说黄成安老两口儿人好心善,但他们根本嫑得乡亲们困在了对面的山崖脚踏。 腊月十七这天,天还没有亮,黄婆婆突然双脚一蹬,便从睡梦中醒来。醒来后,她心头“怦怦怦怦”跳个不停。于是,对她老伴说道: “老头子,我看今天你就嫑出门了。才将个儿,我做了一个怪梦。你腰缠绳索,手提砍刀,一个人上了山去。山上风急,吹得山林呜儿啦呜儿的响,一下子嫑得从哪里飞来浪多残叶,满山遍野,铺天盖地,就像纷飞大雪。你冷得遭不住,便毛嗔嗔地跑上前去,“嗵嗵嗵嗵”砍那千年古柏。古柏抖动几下,接着就是黑风黑雨。只听呯呯砰砰一阵声响,你从山岩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可不得了,砸得地上冰花四灒。你呢?瘫在那里不醒人事。我放声大哭,就哭醒了。你摸,我眼角上还有眼流子呢。这梦,怕是不祥之兆,就在屋头好个儿休息一天吧。” “没得事,说破了就不存在。” “虽然把它说破了,但最好还是不去为好。” “不去?就只有那低低儿子青冈木头了……” “再过一向,总环都不干了,何别就忙这一天喃?” “背得忙不忙这一天的问题。人活几十岁,且能不讲信实?定金收了,那就没得抖摆。无论如何,也要按时给人家送去。” 前一阵子,黄成安跶了一个病1,好长时间没有去砍柴,上半年堆在那里的青冈木柴已经用光了。大上燕天2,他又答应了一家老买主,半月之内一定把冈炭送去。如果晴天不抓紧时间去砍柴,要是连续下得几天大雪来,只怕半月内就无法凑够五装冈炭。 “我想趁这几天天气好,抓紧时间。不然,会误事的。” “你呀,老都老了,咋还是不改一点呢?” “我的事情我晓得,总环3你嫑担心。” “天把儿不出门,又有啥子了不起嘛?反正你也难得休息一回。”黄婆婆寻了4一合儿,又轻言细语劝道,“干脆今天就依我一次,在屋头巴巴士士耍一天。如何?” “我昨天就把点都踩好了……” “老头子,你就嫑紧(倒)5犟了,再睡一合儿。”黄婆婆咕噜道,“我才肯信,错耍他一天又有好大块事情吧。” 黄成安终于依了黄婆婆,合上双眼继续睡觉。可黄成安是个勤快人,每天起早搞惯了,今天要他多睡一合儿,反而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翻过去翻过来,没警各得6就想起黄公子来。 ------------------- 1一个病:一场病。2大上燕天:大上前天。3总环:纵横,反正。4寻:读xin,停顿。5紧倒:有时省略倒,读紧,老是。6没警各得:没警觉得。 那是去年五月的一天下午,黄成安正在离家百步之遥的炭场上烧冈炭,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方那边的山路上传了过来。随时随地都处于高度警觉的黄成安,预感到情况不妙。他急忙跑到高处探头一看,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黄成安慌里慌张,贵兮弃了手中火夹,“唰”声躲进树丛,拿眼睛紧紧盯着前方。 马到跟前,一看是黄公子。黄成安还来不及说话,黄公子“咚”声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黄成安顿时大惊失色:“公子,公子,公子唉,你?你?究竟咋喽……” 黄公子几乎已经不醒人事,他趴1在黄成安怀头不断痉挛,乌黑的嘴唇糊着血迹,大奓起的口中噜着泡子。此时黄婆婆不在,没有人替黄成安监视后蹄的动静,他不断调头注视着有没有他人追来,又不断在黄公子胸前轻轻摸抚。 过了片刻,黄公子终于缓过气来。 “遭……遭……遭了,大……大……大叔……你……” “慢慢说,公子。你伤在何处?” “毒……毒……误入黑店……遭人……下药毒2……” “弟兄伙些呐?” “都……都……都完……完了。” 黄公子的呼吸很困难,黄成安心急如焚。 “我马上带你去找郎中。” “不……不……我……不行了……” “公子,你挺住,我一定要医好你。” 黄成安把黄公子甩在肩上,眨眼一趟,飞奔到了门口。“黄大嫂,黄大嫂!”黄成安一边呐喊,一边敲着柴门。“快点开门,快点开门!” 黄成安把黄公子背回家里,放在床上。正要去请郎中,却见黄公子嘴唇抽动几下,又用力抬手往怀怀头伸去,但他手还没有插进怀头,就“嗝儿”的一声,停止了呼吸。 ------------------- 1趴:读pià,像鱼缺氧时偏起身子那样,到死不活倒在地上或其它物体上。2毒(药):读痨。 黄公子是正县黄大院子黄员外的儿子,三十来岁。他们跟黄成安,原先是近邻。黄成安父母早亡,家境贫寒,靠帮人烧炭为生,后因病回家,生活困难。黄公子父亲黄员外主动送粮送物,还特意安派黄成安为他家管事,两人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黄员外为人正直,心底善良,经常照顾穷人,受人爱戴。邻村刘财主嫉恨在心,私下买通县太爷,以莫须有的罪名,将黄家满门抄斩,赤裸裸地霸占了黄家财物。 事发当天,黄公子没有在家里。黄成安为了保住黄员外这根独苗苗,夫妻二人带着他逃到山里,隐姓埋名。凶狠毒辣的刘财主,一路追杀。为了黄公子不被落入贼人手中,又有几位好心人,相继为他丢了性命。黄大院子十多户人,也因此流离失所。 黄公子获悉浪多邻居,为他蒙冤死去,痛不欲生。在黄成安夫妻二人的开导下,他整作精神,联络一些亲朋好友,杀了刘财主和县太爷,为家人和乡亲们报了大仇。事情惊动知州,四处通缉,黄公子从此不敢路面,逼迫逃进深山。 途中,黄公子偶然遇见一个樵夫。樵夫摔伤脚杆,负重赶路,步履维艰。黄公子便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樵夫驮柴。樵夫感激不已,告诉他说: 山那边有个坝子,是很久以前进山砍柴,躲雨时发现的,取名樵夫坝。经山洞可以出入,坝子里头非常神奇,最适宜人类居住。如果种上庄稼,完全就是世外桃源。 黄公子问:“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去?” 樵夫回答说:“家中只有夫妻二人,且已老也。留在山野,只待碰上好人,告知便是。” 事后,黄公子按照樵夫指引,当真找到了山洞。他深入坝子一看,果然如樵夫所说。于是,黄公子便把黄成安安排在石峰山要道路口,以烧碳为名,充当眼线,提供情况。黄公子则和他的二十多个拜把兄弟,神出鬼没,打劫贪官污吏,凑集生产资料、生活物资,藏入坝子。 那段时间,每当黄成安发现情况异常时,就用梯级吊绳,从房后悬崖滑下,走捷径去隐藏地点,及时通知黄公子他们。 黄公子苦心经营几年,大功告成,便把兄弟伙些约起,准备返回正县,接走留在外头的父老乡亲。 当黄公子他们走到放马坪时,又临时决定先去看望当年指路的老樵夫,然后再连夜赶回正县。不料天下暴雨,他们进店扎雨班,晌午用餐时,店老板儿见财而起歹心,下药毒死1了黄公子的弟兄伙些。黄公子食毒较少,虽然逃脱,但毕竟毒药毒性太强,最终还是不幸遇难。 黄公子死了以后,黄成安从他身上搜出一张指路图。可是黄成安对那些父老乡亲大多数都不认识,而且也不知道那些父老乡亲身在何处。他无法把他们接入坝子,只好把指路图藏于家中。 事后黄成安四处打探,前后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终于查到了毒害黄公子他们的那家黑店。黄成安有意出售相因2冈炭,再利用送炭上门的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尽管事情都差不多过去年打年了,但黄成安心头的疙瘩,还是一直没有解开。后经老伴苦苦相劝,才决定把这个冬天过完,开春以后,就再也不做冈炭生意了。老老实实租一网地3来种点庄稼,与老伴一起,以粗茶淡饭共度余生。 ------------------- 1毒(药):读痨。2相因:廉价。3一网地:一些地。 第69章 第65章 a:口语 天刚见亮,黄成安又想爬几起来1。 “嫑慌,还早着呢。”黄婆婆在灶门前烧火煮饭,嘴上不停地咕噜着,“喊你今天嫑出门喃,偏偏多早就想起床来。一天到黑,光晓得忙忙碌碌,就没有说想下子,一辈子人,活路咋个儿做得完嘛……” 黄成安历来性格倔强,这回子当真听话,又躺了下去。直到大天八亮,黄婆婆把早饭煮好了,他才翻身下了床来。 就在黄成安起床的时候,云三嫂他们那边,也有一索索2乡亲鼓住劲爬了起来。不过,许多人又冷又饿又遭凉到,起来后说话打嗡隆,咳起笋壳声,走路飘得3厉害,只有马马儿,一个儿还急跳得好。 这当然背得马马儿当叫花子搞惯了,经得起折磨。而是他在三叉路口军兵的临时仓库那边,带走了十好几斤干胡豆,除了拿一些给狗娃儿、郭二公子和大脑壳儿、张幺妹儿以外,自己留了一大半。他边走边吃,直到昨勾儿4才吃完。这合儿他见许多乡亲相继倒下,心里也很着急:看来必须要给大家想点办法才行。于是他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捆好,又到火堆旁边烤了一合儿,独自走出林子,往山坡那边走去。 马马儿前脚刚走,后脚就叫云三嫂发现了。云三嫂想:这是偏远山区,到处都是深山老林,如果马马儿还像平时那样,动不动就到处乱走的话,那是非常危险的。 云三嫂预防摔倒,随手抓起木棍,握在手上,追了过去。“马马儿!马马儿……”云三嫂铁着脸说,“你这是要把哪里去?一个人走了,咋不给我说一声?” “咋整吧?一满5都饿来趴起6,就看到我还跑得扭得7。”马马儿说,“我去帮他们讨要点吃的,很快就回来了。” ------------------- 1爬几起来:几即起,这里指下床来。2一索索:一个接一个。3飘:晃动,站立不稳。4昨勾儿:昨天。5一满:全都。6趴起:趴读pià,像鱼缺氧时偏起身子那样,有气无力倒在地上或其它物体上。7扭得:扭,能够活动。 “这是荒山野岭,你晓得不?”云三嫂说,“根本没得人烟。” “告1一下吧,万一运气好呢……” “不行。给我回去。” “空手回去,”马马儿反问一句,“不而等大家饿死不成?” “回去再说,要走一起走。”云三嫂说,“我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一旦走了,你永远找不到我们。” 自从马马儿出现在云三嫂的面前,云三嫂就为马马儿花费了不少心血。她不仅在军兵面前救过他的性命,还在迁徙路上给他许多照顾。马马儿虽然人小,但很懂得感恩。他特别敬重云嬢嬢,甚至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娘。云三嫂喊马马儿回去,马马儿当然就不再往前走了。 不过,马马儿也有想法,只是不便表露。他低着头,懂起嘴嘴儿,立在山坡上。 马马儿一边张起耳朵接受云嬢嬢的开导,一边又用手中打狗棒戳着脚下并不紧扎2的泥土。戳着戳着,泥土松开,露出几个弯头就拐的根根来。马马儿弓下腰杆,抓起根根扳成几节,白浆浆3顿时冒了出来,他正想刷到草丛里去。云三嫂忽然大声嚷道:“嫑丢!” 马马儿见云嬢嬢有些惊讶,贵兮把手头的根根看了看。 “这是山芋!”云三嫂过去常给丈夫张厨子打下手,认得这种野菜。“来,再刨刨。” 接着,他们又用木棍敲了几下,果然又找到了几根。 “山芋是可以吃的。”云三嫂说,“只要有它,我们就饿不死了。” “那我告一下。”马马儿说着,就拿起一根朝嘴头奏。 “不行!”云三嫂把手一摆,“生的吃不得,煮好才可以。” 云三嫂和马马儿又在附近的灌木林中,四处寻找,没用多久,就敲了一围腰帕。 “走,快点去告诉乡亲们,这山上多着呢。” 云三嫂和马马儿把山芋统4了回去,大伙见状,一窝蜂似的上了山去。就连那些趴起5天打天的老娘老嘴,也杵着棍棍,偏偏倒倒往山上走去。 ------------------- 1告:试。2紧扎:不松散。3白浆浆:白色液体。4统:把围腰帕折起来装着。5趴:读pià。 “大家注意到嚯,山芋是不能生吃的哦。”良补锅匠大声说道,“到生不熟也不行,必须要煮过火了,才可以吃。记到,要煮过火了才可以吃呀。” 整整子一个上午,乡亲们都在山坡上、林子里寻找山芋。中午,大家饱餐了一顿。填饱肚子,人就有劲了。午后,大家又上了山去,云三嫂也带着狗娃儿,与李幺姑、马马儿,沿着山坡往山的另一边走去。她们转过山头,看见一个湖泊,湖水清花亮色。虽说有些寒意,但心里舒畅了许多。他们想捧点水喝,便临时改变主意,往湖边走去。 走着走着,山崖上传来“咚咚咚咚”声响。云三嫂说:“所像是有人在砍柴。” 李幺姑说:“这些塌塌,哪里去拿人哦,多半是我们挖山芋的人些。” 大家没去理会,继续往湖边的低处走去。 湖面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形状就像一条弯弯曲曲,平静而宽阔的大河(事实上,这是一个很多年前形成的堰塞湖)。云三嫂快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用手把水面轻轻荡了几下,就捧些水来密集干。 “哇,日你的归哟1,好凊人!” 云三嫂惊叫着,喝了个痛快。狗娃儿、李幺姑、马马儿,随后赶来,也喝了一些。解了渴,大家准备原路返回山上去。可他们没走多远,突听“轰淙”一声,湖面就灒起一团水花,接着又荡起一圈圈波纹。是啥子东西掉到湖里去了喃?云三嫂有些警觉起来。 “啊噗哧……啊噗哧……啊……啊……” “拐了,有人落到水头去了!” 云三嫂反转身子,迅速向刚才喝水的地方跑去。只见一个黑耸耸的脑壳,在湖水中接连冲2了几下就不见了。 “管他是哪个,救起来再说……” 云三嫂纵身一跃,哗声跳进了水中。此时正值腊月天气,湖水跟冰水没有什么两样,太夹骨头了3。嫑得云三嫂从哪里合儿一下子钻出众不大的劲来,她咬紧牙关,没几下就游到了落水者面前。 ------------------- 1日你的归哟:惊叹。2冲:往上冒,长(成长),动。3夹骨头:冷进骨缝。 当云三嫂从背后头去抓落水者的一瞬间,冷不防落水者使劲一抓,差分分儿1就把云三嫂拉去垫背。站在坎上的李幺姑顿时心都紧了,双脚猛地跳了起来。 “……云三嫂唉……哪个喊你要跳下去吧……吃饭都不长的人了……还绷得啥子劲仗2哦……呦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三嫂把身子一偏,让落水者没法抓住自己,然后反过手来,“哗”声提住落水者的后领口,同时又拿另一只手来,一把抓住岩石边上那棵軃在水头的小树枝枝。 云三嫂从小就在河边长大,这些事情见得较多。她事先就看好了小树方位,尽管落水者胡乱蹬踢,但她始终没乱方寸。 落水者叫云三嫂提出水面,呼吸也就顺畅了。云三嫂顺势在岩石上一蹬,便拖着落水者,借助惯性往李幺姑他们这边游来。李幺姑赶紧递出树枝,让云三嫂抓住以后,用力一带,云三嫂和落水者就到了坎边上。再由李幺姑、马马儿、狗娃儿,把云三嫂和落水者拖上了坎坎。 正在不远处采挖山芋的竹哑巴看见了,飞也似的跑起过来,“咚”声把落水者甩在背上,同云三嫂他们一起,很快来到了没有燃尽的篝火旁边。 ------------------- 1差分分儿:差一点儿。2绷劲仗:逞能。 第70章 第66章 a:口语 云三嫂救起的落水者背得别人,正是黄成安。 本来黄成安叫黄婆婆劝了一翻以后,并没有打算出门。由于黄婆婆众多年来,是第一次说服黄成安,她心里高兴,还没有到晌午合儿,便从过担上1拼了2小半边风干的翘梁3下来,和到一只秋天套回来的,早已煪干4的野鸡,专门给黄成安做了一道下酒菜。黄婆婆把菜和碗筷摆上桌子,黄成安又取出当年黄公子送他的酒来,慢塔逍怡5喝了几杯。 酒醉饭饱,黄成安感到困身6热乎乎的,黄婆婆又给他泡了一杯酽茶。黄成安坐在木椅上,一个儿品了一合儿,飞来一只小鸟,在树上跳来跳去。黄成安历来喜欢逗鸟,便把两个指头塞7到嘴头,学着鸟儿鸣叫。可冬天的鸟,随便咋逗,环盛8不叫唤。黄成安玩了一阵,觉得无聊,就偷偷拿起弯刀、绳索,独自砍柴去了。 因为喝过酒,上了山后,黄成安反应迟钝。加上地面有层薄薄子的冰,砍柴时,只顾用力,不料脚底一滑,就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幸好叫岩边上的树子丫丫款9他一下,才落到了堰塞湖里。不然,要是直接落到岩石底下,就算不把脑壳给他跶得稀烂,也要把他跶得瘸脚舞爪10。 黄成安换上竹哑巴的衣服,穿上别个送给马马儿的裤子,烤了一阵火后,身体恢复了很多。云三嫂、李幺姑与他交谈,可黄成安只是咿咿呀呀。 “看到没有?他还不而是哑巴。”李幺姑说着,又扯了黄成安一把,“唉,我得你说嚯,这块是你的救命恩人哦。” 黄成安听李幺姑说话,贵兮站起身子,要给云三嫂磕头。 云三嫂赶紧腾出双手,拉住黄成安说:“使不得使不得。你大爷几十岁了,得我磕头,天下没得这本书卖。出手相救,这是人的本能。反过来,如果我落水了,你也会纵块做的。把你从水头捞起来,也没得好大一块事情。好好休息吧,只要你身体没得问题,我们就放心了。” ------------------- 1过担:房屋转角上的承重大梁。2拼:割。3翘梁:舌头。4煪:烟熏。5慢踏逍怡:慢条斯理。6困身:浑身。7塞:读sāi,放入。8环盛:横顺。9款:挡。10瘸脚舞爪:下肢伤残。 黄成安把周围看了看,认出这里是饮水台,就对着云三嫂,咿呀起来。 “大爷,”云三嫂猜黄成安的意思,可能是想回家里去。“你是背得想回家去哦?” “嗯嗯嗯。”黄成安密起点头。 “弄块啊,我们送你。”云三嫂说,“有好远不?” 黄成安比了个两头翘——六里。但他不想再麻烦云三嫂他们了,直见摆头,摆手。 “问题在这儿,你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云三嫂说,“哪怕你身体硬梆1,毕竟才将子滚水2。” “帮人帮到底。”李幺姑挤眉眨眼说,“我们送你回去。” 当然,云三嫂要送黄成安,既是出于真心,也是想顺便了解一下,附近的情况。可李幺姑的话,就有些假打了,不外乎就是想——看整得到一点吃的东西么。 黄成安本想回去把老伴喊起一路来感谢一下,云三嫂他们坚持要送他回去,心想总环都是一样的,也就没有紧倒推辞。 云三嫂给竹大娘交代几句后,便与李幺姑、竹哑巴一起,护送黄成安走了。他们穿过一片林子,沿着之字拐山路,翻过一道山梁,老远看见前面有个松树林。黄成安抬手一指,然后比比划划,他的意思是说,那里就是他的家。 大家又往前走,上了一道坡坡,绕过一道弯弯后,看见一个老妇人,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云三嫂估计她是哑巴大爷的老伴,要他确认,黄成安便点了点头。 大家快要走拢门口时,黄成安抢先走到了他老伴——黄婆婆前里去。黄婆婆见有生人一路,心头疑儿了起来。再一看,黄成安穿的是别个衣服,手头又提着润扎扎的3衣裳。于是问道: “老头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大娘,”李幺姑说,“他滚水了。” “嗯嗯嗯……”黄成安给黄婆婆比划,说这几块是他的救命恩人。 ------------------- 1硬梆:刚劲。2滚水:1,落水;2,夏天,把水牛吆到水塘、河里消暑退凉。3润扎扎:湿润。 “啊呀。”黄婆婆贵兮说道,“快快快,请到屋头坐,请到屋头坐。”黄婆婆说着又回过头来,说,“晓得你哇,不听话。整日笨事1了?” 云三嫂说:“他落到儿湖头去了。” “呀喂呐,小海子浪么深。”黄婆婆说,“要不是你们几块救了他,只怕死得里头都没人晓得。感谢你们,感谢你们。” “大娘,”云三嫂说,“不客气。” “其实,”李幺姑指着云三嫂说,“救他的是云三嫂。” “云三嫂?”黄婆婆把云三嫂看了看。 “嗯嗯……”黄成安连连点头。 竹哑巴也指着云三嫂,咿哩哇啦,嚷个不停。 “太感谢你了,云三嫂。”黄婆婆专门对着云三嫂,再三说道,“真的太感谢你了。” “这些都没得啥子,怕大爷在路上乘不住。所以送他回来。” “看吧,硬把人家云三嫂她们,麻烦来麻烦不得。风靡给你说得好好子的,环盛不听。”黄婆婆说,“快点去把衣裳换了,看整来冻住。” 黄成安叫黄婆婆一嚷,贵兮走进里屋,换衣服去了。 “我家老头子,他叫黄成安,几十岁了,就这块鬼性格,犟得很。”黄婆婆又说,“敢问几位恩人,你们咋走到这儿深山老林里来了呢?” “给你大娘说。”云三嫂说,“我们从正县出来,走十多天了。” “哦,你们是正县来的?”黄婆婆问,“那外边情况如何咹?” “唉呀,说不得,连续几年灾荒,接着又是战乱。”云三嫂说,“今年子更见霉登了,屡屡遭到军兵抢劫和杀戮。大家逃的逃,跑的跑。这合儿,可能已经看不到人了。” “呀喂呐。”黄婆婆惊讶道,“整来那块样子呀?” “啧?”李幺姑问,“大娘在外前有熟人?” “没得没得。”黄婆婆赶紧说道,“只是顺便问问。” “大娘,”云三嫂问,“你晓得曹王坝离这儿间还有好远不?” “曹王坝?”黄婆婆把脑壳摆了摆,说,“嫑得,没有听到说过。” ------------------- 1整日笨事:犯错。 黄婆婆搞不清楚曹王坝,再问也是枉自,云三嫂便把话题一转,说:“其实我看大娘们这块塌塌,住家还是有点安逸嘎?” “呦喂,安逸啥子哦,鬼不生蛋。”黄婆婆老打老实说道,“他们说方圆上百里,尽是大山。热天雨水多得很,冬天又冷得要命,简直把人整到处1。虽说这儿半山腰上是有几户人家,光是他们全靠采药和狩猎为生。一辈子,就只有浪么辛苦了。” “大娘,大爷到家了,我们准备走了。”李幺姑少加狡猾2,听黄婆婆介绍,她就晓得要在这里落脚,显然是等求于零。如果紧倒在这儿坐到,只有把斗黄鳝的时间耽搁,没如撇撇脱脱两哈给我们来点那勾3吧。 “不忙不忙。”黄婆婆说,“我去烧点开水。” “不喽,大娘。”云三嫂也很直撇,“我们有事。” “都不走。”黄婆婆说,“一起就在这儿间吃顿素饭。我马上煮。” “要不得。”尽管云三嫂肚皮很饿,但她却没有做起倯头饿虾4的样子。“要不得。” “嫌我家穷?是不?”黄婆婆有意要把云三嫂说来障到5。 “看你大娘说到哪合儿去了?”云三嫂说,“不瞒你说,我们人多,加起来一百多个,你管待不起。” 黄婆婆听说是一百多个,贵兮把头车到了一边去。“老头子,搞快点,几位恩人高矮要走。”黄婆婆说着,?进了里屋去。 大家心头都在猜想:这回子,老两口儿肯定要送一些粮食。于是,他们?起眼睛,都把里屋的锤笆门盯得梆紧6。 没得好一合儿,黄成安与黄婆婆走了出来。 “几位恩人,你们执意要走,我也不留。”黄婆婆还了竹哑巴衣服,又把一包东西,恭恭敬敬递给云三嫂,说,“一点小意思,请收下。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使不得,”虽然云三嫂嫑得里头包了啥子东西,但她估计应该比较值钱。“使不得。” ------------------- 1整到处:与整安逸意思都差不多,条件艰苦,让人难受。2少加狡猾:很狡猾。3说点那勾:说点实在的。4倯头饿虾:想吃不顾面子。5说来障到:让对方不好推辞。6梆紧:很紧。 黄婆婆见云三嫂直见摆手,便故意把帕子扯开一角。露出一根金条,还有几块翘宝,所像还有一只玉镯,论价值,算是相当不错。 “大娘,说句老实话,这些东西我们用不着。还是留着你们自己用吧。”李幺姑很干脆地说道,“这块时候,除了粮食……” “对,大娘。”云三嫂急忙打断李幺姑的话,“心意我们领了。” 竹哑巴站在一旁,一边嚷着,一边指指画画。 黄成安和黄婆婆见云三嫂不收金银,犯起愁来:屋头除了这些,就只有十来斤小麦。即使全部拿来送给他们,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旁人看来,还是太不够意思。咋整咹?不可能旋(现)把冈炭拿去换粮食回来吧。黄婆婆与黄成安悄悄个儿商量一阵,还是决定忍嘴待客,送点麦子算了。 “既然不要那些东西,那就请把这疙瘩儿1麦子收下吧。”黄婆婆说,“只是太少了,连我都支不出手。龟儿娃娃说句白话,屋头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可以吃的东西了,不然我肯定要多送一些。请云三嫂千万不要见怪。” 云三嫂看到麦子,心头巴不得就要了。可听黄婆婆说,屋头就只得这么一点点吃的东西了,她支出去的手又贵兮缩了回来。 她想:你救了人家,要点东西,确实是在情理当中。但是,如果我把麦子拿走了,老两口儿二天又吃啥子咹?再说,就这么一点点粮食,即使拿回去了,是我一个儿要呢,还是大家分呢?终终2该我要吧,显然不对。大家分吧,又分不高3。 “不。还是你们留下,你们留下。” 李幺姑立在侧边,瞟了云三嫂一眼,心里道:这些东西可以接到噻,我们好需要它哦。有了它,就饿不死了,还推辞啥子嘛? 竹哑巴也死死盯着布袋,他不便伸手去接,只是咿咿呀呀,很纳闷。 “大娘,我就给你明说吧,我们确实很需要粮食,但无论如何,这粮食我是不能收。因为我晓得,这是你们屋头唯一的一点粮食呀……” “唉呀,看到云三嫂硬是,心慌人。”李幺姑心里道,“常性都就这块格式,啥子东西都要考虑人家。自己饿来走路都打偏偏了,还得儿间绷劲仗4,假求得很。你不要吗,我们要要吧,就不替我们考虑一下。” ------------------- 1这疙瘩儿:这一小坨。2终终:全,尽。3分不高:分不到家。4绷劲仗:好面子。 “你们年龄大了,过日子也不容易。”云三嫂说,“不要老以为歉我们好大人情,其实没得啥子,真的没得啥子。” “妈依硬是活假精灵。”李幺姑蹀了一脚,又在心里道,“难喊再饿你三天1,叫你爬得爬不动。” 竹哑巴也急得把两手拿来在大胯上使劲拍了一个。 ------------------- 1难喊三天:最多三天。 第71章 第67章 a:口语 云三嫂啥子都不要,黄成安老两口儿退回里屋,拿足不手1。 “先堂我在里屋,所像听到他们在问你啥子坝呐?” “他们问曹王坝……”黄婆婆忽然想了起来,“唉,该背得他们想把儿里头去住哦?” “有可能。今天正是腊月十七呀。要不,你快点去胎他们一下。” 黄婆婆会意地点了点头。 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一天晚上,黄成安梦见一个身穿长衫,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的白胡子老头儿,杵根拐杖,从半天云上走起下来,拉抻进了黄成安的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黄成安没有问话,只是礼貌地泡了一杯酽茶,端与白胡子老头儿。白胡子老头儿接过茶水,啄了2一口,不慌不忙问道:“那张指路图呐?” “得屋头。” “腊月十七,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妇女要来,你把指路图给她便是。” “妇女?二十几岁?” “对,这是黄公子的意思,你照办就是。”白胡子老头儿站起身来说道,“图上标注很不详细,给她以后,还要如此交待一番。” “好吧。”黄成安把白胡子老头儿的话重复一遍,记在心里,然后说道,“只要她来,我一定照办。” “你也不要太在意了,一切顺其自然。如果心太烧了,拿到这张指路图,顶多只能来点东西3,找不到大吃。只有心底善良、尊老爱幼、为人正派、包容大度、勤奋努力、品德高尚的人,拿到这张指路图,才会派上用场。” 听完白胡子老头儿一些话,黄成安调过头去,把床挡头看了一眼。当他回过头来时,白胡子老头儿已经不见了。黄成安醒来后,便把白胡子老头儿的话,给黄婆婆讲了一遍。 ------------------- 1拿足不手:不知所措。2啄:喝。3来点东西:得到一些东西,可褒可贬。 黄成安拿出指路图时,云三嫂他们已经?出门槛,走到了檐沟边上。 “快点给他们拿过去。” 听见黄婆婆说话,云三嫂他们回头一看,只见哑巴大爷拿着一张泛黄的白布。上头所像画了一些山山水水、文字和符号。竹哑巴顿时就把脸色一码,这屋人硬是一点不懂人情物礼。李幺姑也狠声莽气说道:“拿一块啥子东西哦?我们用不住。” “先拿到看一下吧。”黄婆婆一点也不介意李幺姑的口气,说,“万一用得住呐?” “用得住屁大官儿1哦。”李幺姑的脸,黑得差点?得下水来,“嫑紧倒2耽搁我们了。” “不会耽搁你们的。”黄婆婆说,“拿到吧。” “拿到?”李幺姑晃了一眼,不就是一张废瓦瓦的地图嘛,还花儿白纠3,皱眉勒拱的样子。她随口楔督黄婆婆一句,说,“是藏宝图啊嗻?” “背是得。是指路的地图。” “可求不到,有好稀奇咹?”李幺姑默到这回子救人整到4了,随便咋说,也要来点吃的。可是再也没有想到,整求半天只有一幅破烂物儿巾巾5。吃有吃不得,耍有耍不得,捏到还胀手。“就算它是藏宝图,我们也不要。” “纵块,”黄婆婆有些尴尬起来,“云三嫂把它?到。” 云三嫂也不方手,便从黄成安手中,把指路图接了过来。 “你们走众远来,是不是想找塌塌住哦?” 云三嫂点了点头。 “那我就给你们说吧,这图上标注的,就是一个坝子,叫樵夫坝。” 云三嫂见黄婆婆说得非常认真,贵兮把指路图理来看了看。 “这是我家主人黄公子精心绘制出来的。在东方上,有一片原始森林,樵夫坝就在儿中间。虽然它四面都有高山,但里头一躺平6,而且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气候巴士,非常适合……” ------------------- 1屁大官儿:否定。2紧倒:老是。3花儿白纠:模糊有迹印。4整到:得好处。5破烂物儿:破烂。6一躺平:很平整。 “你的意思?”云三嫂问道,“喊我们把儿里头1去住是不?” “如果你们真要找塌塌住呢,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黄婆婆说,“我们黄公子,人好心善,非常痛情天下穷人。他发现这个坝子后,搞了许多生产资料和生活用品。打算把老家的穷人些,通通接进坝子去,享用那里取之不尽的资源财富,世世代代过美好生活……” 云三嫂问:“结果呐?” “结果,他还没有完成这个大业,就遭遇了不幸。” “遭遇了不幸?”云三嫂吃惊地问了一句。 “被人暗害了。”黄婆婆说到在里,眼流子流了出来,“那些生活用品,至今还储藏在一个山洞里头。” “山洞里头?”李幺姑听说有生活用品,唰声调过头来,“你晓得它的位置呗?” “没有去过。整不醒豁。” “那你这块话,”李幺姑白了一眼,“还是等于嫑说。” 黄婆婆遭李幺姑搡她一句,回不过神来。云三嫂只好把话扯开说道:“坝子离这儿有好远不?” “说起来叫只得2三十多里,光是没得路。中间全是原始森林和高耸入云的大山,还有豹子老虎经常出没。人少了,去不得。” “说去说来,”李幺姑说,“反正悬火。” “你们人多。没得问题。” “去了,万一找不到呻咋整咹?”李幺姑把眼睛?起,说,“整不得冤枉3哦。” “不整冤枉。只要照到图上走,肯定找得到。” “我们已经早就没得粮食了。”李幺姑心头想,还是你们屋头的麦子要实在些。“饿几肚皮,恐怕走不拢。” “相信老天爷。”黄婆婆对李幺姑的话没有反应过来。“你们走得拢。” “那好吧。”云三嫂低下头来,又把手中的指路图,看了看,说,“我们准备一哈,然后过来跟你们一路去。” ------------------- 1儿里头:那里面。2只得:只有。3整不得冤枉:开不得玩笑。 “不。”黄婆婆一口否定说。“我们不能去,还有事情要做。” “弄块啊,纵块吧。”云三嫂说,“等我们把它找到了,二天,我来接你们。” “也不行。”黄婆婆仍然摆着脑壳说,“哪个都可以去,唯独就我们不能去。” “为啥子不能去咹?”李幺姑听得厌烦,丧起脸说,“总要说块牌子哇1,豁憨子啊嗻。” “你们有所不知。其实,我们是黄公子的下人,他父子二人对我们恩重如山。黄公子苦心经营了几年,如果他没有享到这块清福,我们就绝不能享这块清福。” “我说大娘,你们就嫑认这块死理了。”云三嫂说,“到时候,我亲自来接你们。该对呗?” 黄婆婆说:“当真不。” 黄成安老两口儿是老古板人2,说一不二。 “我们老两口是对天发了誓的。而且再过一向,我们就搌起走了。你来也找不到我们。” 憨子都晓得,这块鬼壳壳老娘子就是想把我们支起走吧。李幺姑心头很不舒服。 “既是这样,我们也不勉强。”云三嫂说,“只是留下大爷大娘,我们心中过意不去呀。” “没得事3。只要你们按照黄公子这个意愿,在那里安居乐业,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且,我们黄公子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黄婆婆擦了擦泪水,说,“这下时间已经迟了,你们今天肯定赶不拢儿间。按理,我该留你们住上一夜,但我这儿间窄壁窄?4,实在容纳不下你们浪多人。我想去想来,只有把你们带到一个宽朝5点的塌塌,就是当年黄公子他们中途休息的地方——木屋。明天一早出发,尽管你们人些体力很差,又没有走惯山路,只要不走错路,走拢打老早。” ------------------- 1说块牌子:说个原因。2老古板人:思想守旧的人。3没得事:没关系。4窄壁窄?:很窄。5宽朝:宽敞。 黄婆婆交代完毕,又车过头来,说:“老头子,你才滚过水,就在屋头休息吧。等我把云三嫂她们几位恩人,送到木屋去。” 黄成安点了点头。 云三嫂问:“有好远不?” “这儿间离木屋不到三里路。”黄婆婆说,“木屋离饮水台,就是你们这合儿住的地方,大致七八里路。” 云三嫂又问:“这合儿先走那边呢?” “先到饮水台,然后一路过去。” “弄块把你整来多走浪多路。可不可以先去木屋看一下呐?”云三嫂提出先去木屋,既是熬莲1黄婆婆,也是想把事情搲实在2了,才去告诉乡亲们。 “可以。” “但是,要走一段勾儿勾儿弯弯的包路3。” “咋喃?” “因为木屋在我们背后蹄的山脚塔,看到叫近,光是尽加悬崖峭壁。就是以前,我们老头子要下去,也是在紧急情况下,万不得已才走儿间,而且是用梯级滑绳滑下去的。” “唔。” “这哈,不光绳索长期没有使用,已经恶枕,也怕你们没得那块手劲,甩来跶住招了儿了4。为了稳当起见,还是走点包路算了。” “包得好远不?” “单边七里来往。” “没得事,那就背一转5吧。”云三嫂回头说道,“大爷保重,我们告辞了。” 黄婆婆随手杵根木棍,冲起冲起走到了前里去。 “嗯嗯嗯。”大家将子走了一截,却听哑巴大爷在背后蹄直见招呼云三嫂,“嗯,嗯。” ------------------- 1熬莲:体贴。2搲实在:搞清楚。3勾儿勾儿弯弯的包路:弯去弯来的路。4招了儿了:儿读er,即这里那里。5背一转:绕个圈。 云三嫂嫑得哑巴大爷还想爪子,便倒转过去将就他。李幺姑奸心默到,想:是背得这块大爷要单独送云三嫂一点东西,害怕我们看见哦?李幺姑睩睩子把黄成安盯得梆紧。结果事实并非像李幺姑想象那样,黄成安空着两手,只把云三嫂拍到一旁。 “我还有话,没有交待。” 黄成安突然开口轻声说话,竟让云三嫂大吃一惊。她慌忙撼起腰杆,诧眉诧眼1把黄成安盯到。 “你……背得哑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出于无奈,装哑巴四年多了。” 接着,黄成安把白胡子老头儿交代的口诀,原原本本给云三嫂说了一遍。问:“记到没有?” “记到了。” 李幺姑见黄成安太相2了,她又翻起白眼,把身旁的黄婆婆勒了一眼。但黄婆婆却假装没有看见。 云三嫂他们跟着黄婆婆下了山坡,在山谷里头走了一阵,进入一片森林,不久就到了木屋。黄婆婆用手一指,说: “就这儿里头。” “就这儿里头?”云三嫂啥子都没看见,“这……” “大娘。”李幺姑哗声把脸一垮,“讪不得坛子3嚯。” “不得不得。”黄婆婆说,“就这儿里头,进去吧。” 云三嫂问:“进去?” “对。”黄婆婆说,“进去吧,拐不倒呐4。” 云三嫂他们半信半疑地往前走去,当他们扳开一些干枯的青冈树枝后,果然看见了一个丈把宽的石头缝缝。 “尽朝里头走吧。”黄婆婆拿起手杆烧疾指,“尽朝里头走吧。” 云三嫂他们进入石缝,光线很暗,有些怕人。竹哑巴咿咿呀呀,不敢再往前走。 ------------------- 1诧眉诧眼:不自然。2太相了:过于吝啬。3讪不得坛子:严肃的事情,开不得玩笑。4拐不倒:错不了。 “嫑害怕,来,我这走前里。” 云三嫂她们跟着黄婆婆,走了十几步,又有一道简易木门,黄婆婆用钥匙打开。大家走了五六十步,忽然亮了起来,眼前出现一个可以安放二三十张方桌的平台。走过平台,抬头看见了十几间树皮木屋。 “到了。”黄婆婆说,“就是这儿间,很安全的。” 竹哑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木屋,感到惊奇。他指这指那,觑了一番。 “这地方果然不易找到。”云三嫂说,“大娘,这是一个倒?岩嘎?” “对。”黄婆婆说,“鸡瓦兮你们就住这儿里头。” 云三嫂?进屋子,心中惊喜。里头不光有床有铺,还有烤火的火盆,木炭。隔壁大房子里面,满地都是练得绒绒实实的干茅草,起码二三十人住宿过的样子。如果先趟都还抱着怀疑态度的话,这合儿云三嫂和李幺姑就完全相信黄婆婆的话了。 “这块塌塌好。”云三嫂说。“刮风下雪都不怕。” “好叫好。”李幺姑说。“光是1没有吃的。” “是吧,这儿间只能临时住宿,因为这一带不出产粮食。”黄婆婆解释后又指着后面说道,“灶门前在后头,如果要烤火,那边还有柴花子2。看到没有,后门得儿间3,出去是悬崖,一般都不用,所以平时都关着,钥匙都在这儿康上。” 大家跟到黄婆婆走了一圈,黄婆婆问:“云三嫂,还有一些事情,老头子给你交待了吧?” 云三嫂回答说:“交待了。” “那我就准备走了。”黄婆婆走出门来又说,“记到嚯,你们出去倒右拐,巴到4山脚塌那条干枯小溪,拉抻走过去,大约七八里路,就是你们住的地方,饮水台。” 云三嫂点了点头,说:“请大娘慢走,路上小心。” ------------------- 1光是:可是。2柴花子:劈好的柴。3得儿间:儿间读er gān,在那儿。4巴到:沿着。 第72章 第68章 a:口语 黄婆婆走了以后,云三嫂他们很快回到了饮水台。 等大家收拾好东西,就直接向木屋走去(不过,关于藏在山洞里的东西和樵夫坝的情况,云三嫂只对补锅匠大哥和陈秀才他们讲得较多,儿大家却只讲了一折折儿。因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没有真正找到它们之前,她也害怕最后整成空欢喜)。 大家离开饮水台没走多远,窜脸胡跑上前来,说:“云三嫂,咋没有看到邱茶壶得郭大汉儿他们咹?” “当真话。”云三嫂急忙停住脚步,“他们把揽里去了呐?” 江泥水匠想了一下,说:“多半是冲前1就悄悄个儿走了。” “对。”杨郎中也说“所像晌午过点,就一直没有看到过他们。” 是的,邱茶壶他们晌午过点就走了。乡亲们从赵庄出来,许多人惹不起郭大汉儿,都把气发在郭大娘身上。邱茶壶是郭大娘的亲侄儿,他嬢嬢受了窝囊气,一气之下,便悄悄走了。 云三嫂说:“郭大汉儿走,可以理解,但邱茶壶就不该离开大伙呀。” 周大爷说:“实在要走,那就没得办法。反正他们两老表的生意,一块牌子多2,一块打杂重3。” 李幺姑说:“整得不好,担怕邱茶壶又当棒客去了。” 大家都晓得,邱茶壶本质不坏,而且家庭观念和责任心非常强。虽然他曾经当过棒客,但早已浪子回头。这回子老天爷纵块起逼他法,究竟要把他逼到哪条路上去呢? 总环他这一走,真的令人担心呀。 云三嫂说:“邱茶壶呀邱茶壶,希望你一定要管住自己,不能心生邪念,不要再入歧途呀。” “怪哪个咹?还不而就怪老天爷吧。”良补锅匠气懂懂地说,“只要背得勤吃懒做,背得游手好闲,即使去当棒客,我看也是情有可原。” ------------------- 1冲前:提前。2牌子多:办法多。3打杂重:想法多。 不久,云三嫂便把乡亲们带到了木屋。大家休息一合儿,她喊了几个人悄悄来到后头,说:“这里头有一块仓房。” “啥子咹?”杨郎中惊奇地问道,“仓房?” “对。”云三嫂把钥匙摊在手头,晃了一下,“这是先扑儿,黄婆婆给我开后门用的,我心想把后头去找一下,无意间发现了一块仓房。” 良补锅匠迫不及待地问道:“弄块你晓得里头,装得有啥子东西呗?” “黑黢黢的,不敢进去。光晓得口皮上1有一袋豆子,大概五六十斤。” “纵块,找块亮来。”杨郎中说,“我们进去看一下。” 周大爷随即找来油壶子,用火镰点燃,大家便走了进去。后门外的仓房,其实是利用巴到悬崖边边的倒?岩,搭建的一通窄窄子房屋。如果不把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吙。”走在前里的良补锅匠,突然惊喜起来,“这儿一块宏桶2嗲。” “咹?宏桶呀?”李幺姑贵兮问道,“里头装得有东西么?” “嫑得哇。”良补锅匠在宏桶外前拍了一下,感觉里头装得满满子的,他随手把油灯递给后蹄的李幺姑,用双手隙开压着的盖板,把手宙进去一摸,说,“哦,所像是麦子。” “麦子呀?”李幺姑把灯盏举到前里,望起脑壳看了一下,说,“我们这回子整端了。” “来。”良补锅匠说,“我们把宏桶朝外前挪点子,这儿间太窄壁了。” 良补锅匠和陈秀才,各人猛到3一方,把宏桶搌了搌。李幺姑看那块劲仗,问:“梆重4的嘎?” “咋说咹?”良补锅匠说,“总环是实坨坨5的。” 这时,李幺姑恍然大悟,黄大爷和黄婆婆,根本就背得小气之人(其实,李幺姑哪里知道,黄公子遇害以后,黄成安夫妻俩就再也没有把这儿间来过了。这仓房又在后门外前,尽巴到悬崖,仓门就起不说,平时又叫一捆干柴把它挡住,黄成安夫妻俩根本就嫑得)。 “云三嫂,麦子拿来咋整咹?”李幺姑说,“你说了算。” ------------------- 1口皮上:门口。2宏桶:较大的桶。3猛:指二人或二人以上,各站一方,同时使用双手,用猛力把物体抬起,或者作短距离挪动。4梆重:很重。5实坨坨:质量大。 “黄公子的心愿,就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云三嫂说,“这麦子,自然是见者有份儿了。” “要得,眼下谁都不能饿死。”陈秀才说,“一百多个乡亲,都是我们的同伴呀。” 仓房里头杂闷了,周大爷不小心跘了一脚,摔在一个到耙不硬的物体上。他随手一捏,感觉是条口袋,里头装得饱鼓鼓1的,说:“这儿间还有一装……哦,不了……哟,三装嗲……多半还是麦子。” 云三嫂问:“有好重不?” 周大爷站起身来,提着口袋省了一下:“有点汪尔2,起码两百多斤。” “李幺姑,搞点子把亮拿过来。”说话间,云三嫂又找到了一扇没有使用的木门,她提开一摸,感觉是一担挑篼,里头也有一些东西。“看这儿里头装的是啥子东西哦?” 李幺姑提着油灯走起过去,躬起腰杆睃了一下。“哦,大麦。” 杨郎中?上去提了提,感觉勒嗨嗨的3,说:“还莽实哩4。 “这些粮食,”周大爷问,“该没有沤住哦?” “沤得住啥子哦?这儿里头的气温,跟外前不一样,随便咋整都发5不到。”良补锅匠说着,抓起一把在鼻子上闻了闻,“你来闻哇,香得好。” “这儿后头好像还有家家具具哩。”杨郎中喊道,“你们来看一下呐。” 几个人在仓房里头寻了一阵,一共寻到了一桶小麦,三袋大麦,五袋大米,还有一些谷子、胡豆、黄豆、猪老壳、老腊肉。也有铁锹、锄头、斧子、砍刀等等劳动工具。这些东西,都是黄公子他们临时放在这里,没有转移完的,一块二块高兴惨了。杨郎中想把云三嫂抬实在,说:“云三嫂,这些东西,这哈只有你才有权利,拿来咋个整……” “唉,我说过了得嘛,劈脑壳分噻。” “不。”李幺姑盘心6,两块困猪老壳,她想与云三嫂整抬7。便假意?云三嫂一把,说,“云三嫂应该多要点,我们几块应该多要点。其他人,多而不少给点就对了。因为这是云三嫂和我们几块帮到救人得来的。” ------------------- 1饱鼓鼓:饱满。2汪尔:实在,很重。3勒嗨嗨:形,很重的样子。4莽实:大而重。5发:霉变。6盘心:私心很重。7整抬:整读耿,全要。 “乖,算了。”云三嫂清楚李幺姑的意思,但云三嫂不同意,“还是那句话,我们拿到这些东西,首先要想到黄公子,因为这是黄公子留下来的。想到黄公子,就应该想到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句话。” “云三嫂说得好。”但话是纵块说,陈秀才还是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不过我觉得,你们几个,特别是云三嫂,多要一点,并不过分。” “确实不过分,可是亲戚朋友没有吃的,不而看到他们饿死咹啧?”云三嫂说,“在这儿山里头,假如就只有我们几块人,我看不遭冻死也要拿得野兽咬死。我们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还不而1就是因为人多,互相扎(搊)起……。” “不管咋说,”周大爷说,“云三嫂是应该多要点……。” “不说了。就纵块。全部拿出来,不管大麦小麦,还是其他东西,劈脑壳歘。先使大碗,一碗碗的印2。各人一碗的来,有好多算好多,分拢览里算览里。”云三嫂说,“自己拿在手头,想咋吃就咋吃。” 李幺姑心烧3,总环要起龟蛋子心肠。她见云三嫂不为敬4朋友,心头很不舒服。悚声就把手头的油灯?给了云三嫂,并在心里道: 我李幺姑虽然没有下过水,但我出过力噻。光凭这一点,我就应该多分一点才合适。你云三嫂凭啥子不多分一点给我呢?常言不是说了吗?见吃不贪,必定憨憨。都已经是啥子时候了,还得儿间装胎狗儿。你云三嫂不要,那是你的问题,可你嫑把我也整来要不到噻。 李幺姑她挖眉恨眼地勒了云三嫂几眼,悄悄咪咪退到了后头去,她趁云三嫂把油灯?到前里去的时候,贵兮把手伸到宏桶里面,几法式就抓了浪多来揣在包包头。 走在前头的云三嫂,听到后头嗦嗦嗦的声音,就是不要胡琴笛子,她也算得到李幺姑在搞啥子杂果儿。她假意咳嗽了一声。 云三嫂这一咳,虽然声气不大,但心眼狭窄的李幺姑,便在心头给她记了一埂5在儿间6。 ------------------- 1还不而:也。2印:量。3心烧:心厚。4为敬:偏袒。5一埂:一笔。6在儿间:儿间读er gān,在那儿。 第73章 第69章 a:口语 乡亲们分到粮食,立马烧锅夺灶。娃儿大小,硬是猪儿子滚潲缸,着着实实搂饱一顿1。夜里,一满都沕到脑壳,丢伸的睡,一觉拿拢天亮。 第二天,块块无事都有劲了。良补锅匠便把图纸拿在手中,与杨郎中、陈秀才、黄篾匠一起,一边走,一边对到地形比比划划。 他们没走多远,前里有个巨石,孤溜溜的横卧在荒草中。杨郎中大声嚷道:“日你的归2,好加嗨3嗲。担怕泡十块人都把它稳不动4哦。” “泡十块?你怕说得。”黄篾匠说,“错拿二十块人给你,是你把它稳动了,我手板心头煎鱼得你吃。” “总环有点汪耳5,整得不好,就是它了。你们等一下。”大家停住脚步,良补锅匠一个儿走起上去,围着石头转了一圈,回头高声说道,“对了,就它,没得拐。” 云三嫂他们走上前去,良补锅匠指着石头的半中腰,说:“标记在这儿呗。”大家把目光落到良补锅匠手指的地方,当真有三个重在一起的简笔人像,就跟今天简化了的“众”字差不多。 江泥水匠、杨郎中、陈秀才,按照良补锅匠的意思,先把黄篾匠脚杆抱到,让黄篾匠两手轻轻巴到巨石,做好准备。 “来,何草鞋,你在侧边把黄篾匠腰杆给他掌到,掌好嚯,看他撼过来哟6。”良补锅匠说,“我喊一二三四,大家就一个劲把他掫起来。”大家整巴适以后,良补锅匠大声喊道,“注意了,一、二,三,四!” 跟着良补锅匠节拍,大家一个劲把黄篾匠掫了一人一手高。黄篾匠顺势按住石头,轰声一射,就爬到了石头顶顶康上7。 顶顶康上,是个长溜溜的平台,足有两个多平方大小。面面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灰沙,裂缝中长有几株回苗的杂草。黄篾匠扯去杂草,用手擦了擦,便出现一个刀戳的箭头。他随即站起身来,用手一指,说: ------------------- 1搂饱一顿:大吃一顿。2日你的归:惊讶。3嗨:大。4担怕泡十块人都稳不动:只怕十个人都搬不动。5总环有点汪耳:反正很重。6撼过来:倾倒过来。7康上:上面。 “就这块方向,拉伸走!” 乡亲们打到方向,凴到1山谷上方,在青冈杜鹃混生丛林中,理到每一堆都由三个几十斤重的石头,摆成的石头堆堆走了五里来往,有沟壑挡住去路。良补锅匠把图纸拿在手上,可他左看右看,没警各得2就搭憨了3。云三嫂走上前来说道: “补锅匠大哥,嫑看了,没路嫑回头,右拐笔儿端走4。” 良补锅匠收了图纸,与大妹子一起右拐走了四五百步,来到石头堆堆面前,发现旁边多了一路石头。 “看到没有?这路石头在左边,有四个。”云三嫂说,“就是倒左拐,走四百步!” “四百步?”良补锅匠问,“那不而一块石头代表一百步了?” 云三嫂点头说道:“对。” 良补锅匠说:“弄块,我来数到。” 黄篾匠提醒说:“看数错嚯。” “没得事,你放心。” 良补锅匠刚好走了四百步,连一点让手5都没得,眼前正好有一棵云杉树。大家很快就在树下找到了石头堆堆,顺顺当当钻出丛林,眼前一下子亮了很多。 刘裁缝说:“哟,这块塌塌,漂亮得嘛。” 何草鞋说:“就那片树林把它遮到得,哪个都寻不得这儿间来。” 陈老幺说:“是哇,随随便便寻得过来呻,这儿间早被人家占了,那里还有我们的眼法哦。” “唓,你的眼法?走欠6。”陈纸匠说,“这些塌塌,根本没得火烤。你看吧,连沟沟儿都找不到一条,像块啥子核核吧?说那样点子,还是一块不毛之地。看一块塌塌好不好,嫑只看表皮上7。” 一直不咋娘开腔的王瓦匠,也在侧边说道:“反正樵夫坝,肯定比这儿安逸得多。” ------------------- 1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2没警各得:一不小心。3搭憨了:整糊了。4笔儿端(直)走:对直走。5让手:余地。6走欠:欠缺,差劲。7表皮:表面。 大家又走了一两里路程,云杉树下出现了两堵一人一手高,三排1多长的石墙。形状就像龙门子两边的八字墙,只是砌来将起2,朝向也很日怪,剪斜起3不对到平地,反而去对着陡坡,显得非常别扭。 敞开的八字大门里面,是一道片石屏封。屏封横平竖直,四角楞现,但中间就整得太理扯了,稀牙漏缝,缝子也错到八边山上,把砌墙师傅的手艺也整蹩了。 屏封后面是一道山坡,山上一大片黑蓊蓊的树林。黄篾匠说:“这负责是他们进出的大门。” 良补锅匠说:“应该是吧,穿过山林,多半就是樵夫坝了。” 黄篾匠与良补锅匠心里高兴,正要走进门去,却听云三嫂在背后蹄呐喊说:“补锅匠大哥,你们要把细点哦。黄大爷专门交代过,石门孤立要谨慎,当心落难迷魂阵。” “啥子咹?” “迷魂阵?” 良补锅匠与黄篾匠顿时一紧,心头怦怦怦怦跳了起来。 “对屏三丈抬望眼,林荫树下找高人。” “找高人?找啥子高人哦?”良补锅匠诧乎乎地问道。“你,试手再说一遍呐。” “石门孤立要谨慎,当心落难迷魂阵。对屏三丈抬望眼,林荫树下找高人。” 照此说来,这石门还有点悬火4哩。 良补锅匠想了想,便把黄篾匠和何草鞋喊起,退到石屏正面大约三丈远的地方,可三丈远的地方是陡坡,站在陡坡上,就只能望起脑壳看到杉树颠颠。于是他们又走到石门里头,在离屏封大约三丈远的地方,车来车去,看了一番,啥子都没得。 良补锅匠心里想,抬望眼,找高人。担怕在树子康上或者树子侧边的石头上画得有图像,于是说道:“把眼睛撒宽朝点,看一围到转是不是画了啥子高人哦?” ------------------- 1排:两手左右打直。2将起:将读jiàng,不正,偏,斜。3剪斜起:斜着。4悬火:危险。 三人看了一阵,依然啥也没得。黄篾匠建议,还是找一下有没得石头算了。三人分散开来,何草鞋几下就把石堆找到了:“石头堆堆在这儿呗。” 良补锅匠?上前去,一看,果然不错:“那就理到石头堆堆走吧。” 黄篾匠随即呐喊云三嫂说:“石头堆堆找到了,就走这儿间穿过去。” 石头堆堆,又背得高人。云三嫂动了一下脑筋,抬头说道:“恐怕还要想一下哦。” “还要想一下?咝——这就有点打脑壳了。”良补锅匠说,“干脆喊陈秀才过来,他是读书人,看他整得醒火不?” 掉得不远的陈秀才,听见呐喊,慢腾腾地?了上来。 待陈秀才缓了一口气后,云三嫂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陈秀才听了以后,随即走到屏封后头三丈远的地方。三丈远的地方有个方桌大小的闪凼凼(鸡婆凼),陈秀才站在闪凼凼头,转动身子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便把目光对到屏封。屏封上有很多洞洞眼眼,连起来所像就是一个图形。他把眼睛虚起一看,那图形正好就是一个手杆打得笔伸的人像。陈秀才把手一指,说:“可能要往那个方向走。” “那个方向?那不是反起走?”良补锅匠不解其意,“人家石头堆堆在这边得嘛。” 陈秀才说:“你看,那一片黑蓊蓊的山林,弄不好可能就有黄公子他们布下的迷魂阵。如果理到石头堆堆走,只怕进得去,出不来。” 良补锅匠说:“是不是哦?” 陈秀才说:“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良补锅匠走到陈秀才侧边,站好以后,陈秀才说:“抬起脑壳,看到石屏。” “石屏?” “你要知道,站远站近都不行,只有这块位置,将将子合适。注意了,两眼平视前方。” 良补锅匠端端正正看了过去。 “看出名堂没有?” “没有。” “那你虚起眼睛把细看。” 良补锅匠当真把眼睛虚起,石屏上那些亮眼,正好组成一个现得好1的人像。“哦,看到了,屏封上是一个人。”良补锅匠把手一?,“他的手,指着那个方向。” “对了。”陈秀才说,“就是那个方向。” “晓得了,现在要走那个方向。”良补锅匠一下子明白了,嘴里不断嚷道,“秀才就是秀才,是人都想不到,就你一个儿想到了儿康上去。硬是不简单,硬是不简单。” 乡亲们离开石门,很快找到了另外一种标记——箭头。但箭头是用石头块块?倒得。不动脑筋同样很难找到。不久,大家理到箭头来到了三条小溪交汇处。良补锅匠把图纸拿到陈秀才面前,问:“你看这儿间写的啥子东西哦?” 陈秀才接过图纸看了一下,说:“逆流而上。” 良补锅匠说:“光是2这儿有三条得哇,走哪一条呢?” 陈秀才说:“既然是逆流而上,肯定是有水的那一条噻。” “那就感3有水的走吧。”良补锅匠颠转勾子走上前去,把几条小溪看了看。谁知全是干的,一口水都找不到,他便退了过来。“日塌了,全都是干的。” 估计黄公子他们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只有一条小溪有水流动,另外两条则是泄洪干溪。但这合儿是冬天,全都干了,所以,是人都整不醒火该走哪一条。三条小溪,方向出入很大。云三嫂和良补锅匠他们站在中间,紧倒睖起4,迟迟拿不定主意,底下的人些便唧唧歪歪议论起来。 找不到路,就意味着找不到樵夫坝。云三嫂想,人家黄成安大爷的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楚,不是哪个都能随随便便,就可以走进樵夫坝里去的。眼下,越走越不靠谱,多半是我前世作了什么恶吧。为了不带惜大家,云三嫂硬起头皮说道:“杨郎中,干脆重新找个人出来带路吧。” “又来了!啥子德性是众块起吧?”杨郎中的性格,一般是不会轻易发火的,但今天,他轰声就把头子给云三嫂打了下来。“往天就得你说得清清楚楚,还要咋个儿说咹?” ------------------- 1现得好:清晰,很明显。2光是:可是。3感:读隔,选。4睖起:拿不定主意。 “云三嫂,你放心,”黄篾匠生怕云三嫂就当柳肩膀1了,“我们信得过你。” “问题在这儿,它关系一百多人的生死,逗不得玩意儿呀。”云三嫂说,“我想去想来,也许是……” “沕倒3脑壳整吧。”陈老幺也在侧边鼓劲说,“大不了就全以在军兵杀来的时候弄死了。” 良补锅匠与云三嫂毕竟是姊妹家,他见大妹子非常纠结,简直起核皮了2,自己心头也不受活,便抬起头来说道:“既然大妹子想重新找个人出来,我想也有她的道理……” “连你都要跳起出来凑到闹?”杨郎中黑起眼油说,“简直是,没得名堂了。” “不是得那块意思。”良补锅匠听杨郎中口气,有点要怪他给大妹子垫脚的架势,慌忙改口说道,“我想,看纵块行不?” 杨郎中把脑壳车在一边,丧起脸说:“你说吧。” “这儿蒿到中间不两头,方向又整不醒豁,干脆找两个人叠转过去,把黄大爷请来,等他给我们带路,免得糊碰。” “枉自,”云三嫂说,“他根本就没有来过。” “没有来过?该不会是……”良补锅匠怀疑被骗了,但他立马又予以了否定。他踱了几步,想了想,说,“那就抽签决定。如果抽签抽准了,是百打百人的福气。如果抽签抽错了,那是老天爷不拥护我们。你说对不对吧?” “对呀。”则边黄篾匠不等杨郎中开腔,抢先说道,“抽签就抽签。” 杨郎中没有说话,按样子,他是默认了。良补锅匠便走到前里,对大家说道:“纵块吧,我们来抽签决定。大家看,对不?” “对!”虽然李幺姑和窜脸胡他们假装没有听见,但有许多人高声呐喊起来。“抽签决定,听天由命。” “好好好!”陈秀才把手一挥,“既是如此,我来做签。三条路,三根签。长的代表左边那条,短的代表右边那条,不长不短就是中间这条。” ------------------- 1柳肩膀:不承担责任的人。2沕:埋。3核皮:样子难看。 陈秀才很快掐了三根签签,藏在手中,掹得梆紧,大声问道:“谁来抽签?” 大伙又齐声喊道:“云三嫂抽签!” 云三嫂也不推辞,贵兮把双手合在胸前,闭着双眼祈祷一番。然后走到陈秀才面前,吐点口水在手板心心头,搓了几下,抽了一根。 陈秀才打开双手,比了一下,高声说道:“中签!中签也!” 乡亲们选了中间小溪,继续向前走去。 第74章 第70章 a:口语 事实上,去樵夫坝根本用不着转浪多弯弯。 只要认准方向,除了绕过两条沟壑,几乎笔儿端就可以走进去。黄公子他们故意摆放石头堆堆,修筑石门,都是为了把那些心术不正之人引到迷魂阵里去。而且石门有四道,即使逃脱第一道,还有第二道,第三道和第四道。这合儿,云三嫂他们选择中间小溪,与黄公子设计的路线就完全猋叉1了。也就是说,云三嫂他们避开了另外几道石门。但他们究竟能不能进入坝子,还是要看老天爷怎样安排他们了。因为那个樵夫坝,不是哪个都可以进去的。大伙走到小溪尽头,山上林海茫茫,荆棘丛生,给人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许多人心头打仄仄2,生害怕就被豹子老虎吃了。 憨子都晓得,樵夫坝,根本不可能在这些地方。李幺姑借到事事,嚎盘起来,她言辞刻薄,直指云三嫂:“这些塌塌,打主意欢迎3给你,你住不?讪谈子耍4嚯?” 窜脸胡也说:“是嘛,众么吓人,哪个有齁劲在这儿住呢?我看这回子,又整炸锅5了。” “肯定要整炸锅吧,我都说了无十八回,差点把嘴皮子都搭玉6,要她听哇。风迷一围到转就没得人烟,再把手头的粮食一吃完,最后就通通都要饿死在这儿山垰垰头。” 人生一辈子,哪怕已经非常小心,也总是免不了要让别人产生误会。即使是一件小事,如果没有及时沟通,没有及时解释,别个都有可能记上一埂。昨天,云三嫂救了黄成安,在木屋意外得到许多粮食。云三嫂心想照顾老弱病残,把粮食拿来平分。可是,她事前没有给李幺姑逗好耳朵。李幺姑很不舒服,心头起了欠欠7。在底下不是建祸,就是夺火眼,冒皮皮8。有几个在山林里头走路,早整开叫的人,心头本来就很烦躁,叫李幺姑私下一冲,也噜起泡子来。 ------------------- 1按猋叉:偏差,出错。2打仄仄:怦怦跳。3欢迎:无赏送给。4讪谈子耍:做事很不认真。5整炸锅:出大问题。6搭玉:磨损。7起欠欠(做过场):产生矛盾。8冒皮皮:闲言闲语。 “一天到黑,背得爬坡上坎就是钻树林荒荒,搞的娘名堂嘛,硬把我们整到处。” “干脆问她一下,是不是要喊我们一起去寻死哦?” “问她?你们嫑得嚯,历来都是,抱鸡婆打摆子——又婆又颤。”李幺姑说,“在木屋哈到一点粮食,就要不到了1,尾巴儿都翘到了天上去,谄事2得要命。” “那就给她雄起。”窜脸胡说,“看她有好凶。” “雄起就雄起,不然,她一点不打我们的钱。” 李幺姑跳八丈高,说着说着就走到云三嫂面前,撩便3说些这样那样的话来闯她的心,作作实实把云三嫂踏削4一顿。大有要找云三嫂说五符六则的架势。尿包打人,不痛人,但怄人。云三嫂心里道: 为了乡亲们,我的心是可以挖出来拿给大家看的呀。云三嫂想不通,一个儿啄起脑壳,悄悄咪咪走开了。 “说句良心话,人家云三嫂,尽5对得起我们。” 尽管李幺姑在底下骚疾建祸,窜脸胡这个没脑壳也闹麻了,但是很多人,还是没有随口打哇哇,一直不肯瞒背自己的良心。 “嫑再噜泡子了,哪个对哪个不对,大家心头都明白。取翘6,一点没得意思。” “古言话说,做师没如相师。做事的人,不是这儿不对,就是儿不对。只有不做事的人,永远都是正确的。” “我也觉得,有的人就是勾子嘴,光爱评头论足,嘲笑别人。满以为自己飞港,其实呢?脓包一块。” “就是嘛,要不是云三嫂出来承头,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恐怕早就撬得儿了。” “还有,爬到这儿山上来,究竟错了没有,应该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 李幺姑和窜脸胡还在儿东说西说,恰巧遇到江泥水匠这个直肠子人,很不奉情,当场就给他们搭燃火。 ------------------- 1要不到了:骄傲自满。2谄事:好出风头。3撩便:过意。4踏削:讽刺。5尽:完全。6取翘:唱对台戏。 “我肯信眼睛挖给狗戴起啦?不仅不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说话,还要用自己丑陋的一面去指责别人……” 云三嫂走到僻静处,她抬头一看:山下沟壑纵横,顶上冰雪耀眼,地上还有野兽走过的脚印,加上刚才李幺姑、窜脸胡那些非常闯心的话,不禁让她心跳加快,天旋地转起来。她赶紧调转身子,可她脚杆一软,咚声摔在了地上。 一直注视着大妹子的良补锅匠,晓得她心头沉重,一趟跑上前去,蹲在地上,唰声把她上半截身子搊了起来。很快,杨郎中也走上前来,紧紧掐到云三嫂的人中。 “唉呀——”云三嫂醒过来后,说,“补锅匠大哥、杨郎中……你们一把连都是晓得的,我从来没有承受过众么大的压力呀……” “无法尽如人意?”杨郎中说,“但求无愧我心。” “这一路,你为大家把是心都划烂了,大家记得到。”良补锅匠说。“事已至此,孤注一掷,有我在,巴啊得。” 这时,陈秀才、马马儿、狗娃儿和其他一些乡亲都走了过来。良补锅匠又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们从八层寺出来,一路到头都糊碰。关键时刻,我们大妹子勇挑重担,付出浪多心血,一次次挽救了大家,这,背得假的吧。” 周大爷说:“前几天,浪么老火都挺过去了,现在手头既有山芋,又有粮食。如果匀到干,起码要吃十多天,有什么可怕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走错了,也不会怪你。你几次救了我们,感谢你都还来不及呢。” “是哇,如果云三嫂稍微自私一点,”陈二嫂说,“木屋里头的麦子呀老腊肉呀,会平平子分给大家吗?如果把云三嫂换成是李茂盛,有我们大家的份儿吗?” “有,乱想有。”黄大嫂说,“每回子1遇到困难,云三嫂都要来帮助这块帮助那块。要不是她,我敢说,好多人早就依低兮2了。” “其他人我不清楚。”刘裁缝也说。“如果不是云三嫂,反正我是活不拢今天。” ------------------- 1每回子:每一次。23依低兮: “把细一想,当真的,云三嫂的心太好了。”竹大娘说,“调起来1是我,都办不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良补锅匠说,“下一步能否找到樵夫坝,哪个都不敢打包票。我们大妹子背得神仙,她只能尽到她的能力。” 很多人拱服2云三嫂,云三嫂心里舒畅了一些。 突然,大黄狗汪汪汪的吠叫起来,接着草丛中传来“嗬、嗬、嗬”的声音。大家警觉地伸起颈项一找:野猪! 良补锅匠嗖儿声跳到前里,哪晓得后蹄又出现了几头野猪。他悚声把手一扬,示意后蹄的人些不要靠近。 “快点。”站在侧边的杨郎中,也大声吼了起来,“来我们捉它几头。” 一些乡亲听见杨郎中和良补锅匠骚闹起3,很快拿起棍棍棒棒,锄头铡刀,一窝蜂按了上去。 野猪个个抬头,鬃毛倒竖,快速奔跑,不停地发出“哼、哼”声响。 “野猪机灵、凶猛,獠牙厉害,千万注意到,弄不好就要伤人。”良补锅匠说,“它们顾头不顾尾,千万嫑碰前里的,集中火力,只打最后那一根。” 野猪,一般是昼伏夜出。今天,它们受到猛禽骚扰,才在大白天跑了出来。大家跟到野猪撵,追了里打里路,几头野猪渐渐拉开距离。 黄篾匠见时机成熟,对准最后那根,一刀砍下,野猪痛得“噢”声跳了起来。杨郎中等人乘机猛击。顿时,十几把锄头和棍棍棒棒,“乒乒乓乓”一阵乱打。 野猪皮厚,棍棒轻了等于抠痒,它跳着、叫着,狂奔起来。 黄篾匠回头见自己那刀没有砍中野猪要害,便一个箭步追上前去。用尽力气,连砍两刀,野猪终于趴在地上打转转。窜脸胡又挥起棒棒接连补了几火4,野猪才被击果。 捉住一头野猪,黄篾匠觉得自己很有功劳,心里高兴。他抬头一看,哪晓得跑到前里去的几头野猪,又叫良补锅匠和陈老幺他们丢翻5一头。 ------------------- 1调起来:换成。2拱服:佩服。3骚闹起:使劲呐喊。4补了几火:打了几棒。5丢翻:捕捉。 “黄篾匠,你就在这儿间把它守到嚯,我们过去,看再整得到根把不?如果再整得根把呻,鸡瓦兮硬把它干安逸。”江泥水匠叮呤说,“注意到,看它活过来哟。” “晓得,你们去吧。这儿间算我的。” 江泥水匠他们哇儿叉叉撵起上前去,可几爷子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第75章 第71章 a:口语 高高山上,冷风吹拂。 乡亲们意外捕到两头野猪,虽说冒险,但还值得。大家说笑一番,各人抓住一只脚脚,辣嗨嗨地1把它们抬起,往休息的地方走去。 云三嫂跟在后头,不停地四处张望,她想借助有利地形,居高俯视,极力寻找黄婆婆所说的樵夫坝。 “云三嫂,看到没有?”陈二嫂说,“底下那块山谷,好吓人吧。” “啥子山谷哦?”云三嫂说,“多半是一个湖泊。” “云三嫂说得对,就是湖泊。”窜脸胡先趟跟到李幺姑啭云三嫂,侧边人些都不赞成,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咋娘对,这哈便主动过来答野白。他假故事?起眼睛看了看,说,“你看吧,一弯一倒拐,尽通是水。” “咋不咹?先目头2打野猪儿间就是一条几丈宽的沟,只是这几天山上的雪一满都还没有化,沟头水小。”江泥水匠尽走拢康上3,他看到过沟头有一大股水朝山下哗哗奔流。“热天头,山上的冰雪化成水后,一部分漫过坎边缺缺,跟到侧边败起走了,还有一部分就要从悬岩康上欻4下去,倒在湖里头。” “倒在湖里头?”王瓦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浪么高歘下去,担怕再厚的石头都要歘烂哦。” 江泥水匠说:“是噻。” 陈二嫂说:“一辈子人,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坎坎有众么高的湖泊。” 窜脸胡说:“去不去哇?哪个有齁劲,把边边上去找一盘。” “去得啥子哦?边边上是斜目坡,地下又是湿叽叽的,稍不注意叫滑下去。”云三嫂说,“只能老远八远觑一下。” “嗷嚎,我的帽子喃?”大家摆着龙门阵,陈老幺突然大声说道,“打得野猪来,嫑得在揽合儿把帽子整掉了。” “快点去寻噻。”窜脸胡说,“将就这合儿还没有走远。” ------------------- 1辣嗨嗨:用大力气。2先目头(先趟、先仆儿):刚才。3康上:上面上。4欻:倾泻。 “呦喂,掉啊算求了吧。”王瓦匠说,“我的孝帕子,还不而哪百气就1整落了。一顶帽子有好凶吧,颠转过去,野兽来了吓不日塌你。” 回到休息地点,很多人跑过来,高矮要看看野猪是啥样样。良补锅匠站在野猪侧边,噼噼啪啪说它妈娘一耙啦,讲得白泡子噜。 杨郎中听了一气,问云三嫂说:“这下咋整咹?” “端端子走,我就不信找不到樵夫坝。” 几经折腾,云三嫂总算拿出了勇气,杨郎中便高兴起来。 乡亲们又往前走,一直走到午后,来到一个山壕壕头。两边山上,古木参天,雾气缭绕。大家既怕走失,也怕野兽伤人,一个个跟得很近。 走着走着,陡然下起密密子子的雨夹雪来,把大家淋成尿歘土地2。乡亲们三三两两,七块八块,相互拉着牵着,跑到岩石底下,大树侧边,四处躲藏。 云三嫂也搞慌了,她一夹子把包袱夹起,贵兮拉着狗娃儿和马马儿,往近处子的一个岩石脚下闷疾跑。 哪晓得将将个儿要跑拢岩石边边上的时候,一块露在地面的树子根根拌她一脚,滚起一朝,落到了侧边坑坑头去。 云三嫂落进坑中,把连鱼杆和客膝头都跶死皮了,手拐子也遭石头刻了一下。她慢慢站起身来,刚把落在侧边的包裹抓到手中,狗娃儿和马马儿就一趟跑来,够起手杆拉她。云三嫂看了看说: “算了,你们一起跳下来吧。这底下是个倒岩腔,干干燥燥的,正好躲雨哩。” 两个娃娃一听可以躲雨,便从低矮点的塌塌嗖儿声跳进了坑坑。 不久,雨雪停了。云三嫂和两个娃娃走出倒岩腔,准备爬上坎去。她一抬头,无意间发现坑坑竟然与一个很大的山洞相连,她便惊诧诧呐喊道:“补锅匠大哥,补锅匠大哥,你快点过来,你快点过来……” 听到呐喊声,良补锅匠和黄篾匠、窜脸胡、江泥水匠几个,慌忙跑了过来。起初,他们以为云三嫂爬不上坎坎,是喊大家来拉她。可良补锅匠他们到了跟前,才知是云三嫂发现了一个山洞。 ------------------- 1哪百气:早就。2尿歘土地:一身湿透。 大家看见山洞,轰声就想到了黄婆婆叙述的那一个山洞来。几人沿着坑坑边沿,走到洞口边上看了一番。 山洞被侧边树子荒荒遮挡,如果横起过来,就是走来抵拢也难发现。洞口很大,大得几条大牯牛品起也能跑过。 “补锅匠大哥,”云三嫂问,“你看像不像黄婆婆说的那块山洞哦?” “担怕不像。”良补锅匠说,“依我推测,这是一条干枯的山涧。这儿间就是源头,以前的水就从这洞头流出来。不过也很难说,你看这地下,嫑得好多年没得水走这儿流过了。” “弄块,”黄篾匠说,“号进去看哈子呗1……” “当然要看了。洞里头众么2干燥,万一硬是堆满吃的东西呻,不可惜呀?”良补锅匠说,“你看我,肚啷皮得饿来巴到了。” 良补锅匠说着,撅根枝枝,摌了摌丝网子,便与黄篾匠、江泥水匠、窜脸胡走了进去。里头太黑了,他们吓酥吓酥走了不到二十步远,害怕掉进深坑、暗河,或者碰到斗腕粗根的梭儿皮之类的东西,便退了出来。 江泥水匠说:“干脆再喊点人来不?” “要得吧。” 良补锅匠话音一落,黄篾匠一声大吼,很快来了一二十个小伙子。 “不行,就纵块进去还是枉自,里头黢吗老黑3。”良补锅匠把人些看了一下,说:“杨郎中、黄篾匠,你们两块赶紧去清理一下,准备泡十根扁担,泡十把锄头,再准备它几把铡刀。大妹子、陈秀才、刘裁缝、何草鞋,你们几块,就这儿附近找一下,看有没得杜鹃、凤尾柏这些,有就多砍点,实在没得就砍点肯燃的树枝枝,几下子砍回来,做它一二十只火把。其他人跟我一路,上山去,找松脂。” 乡亲们按照良补锅匠吩咐,分头行事。 没用多久,大家准备完毕。几十个男男女女,举着火把,提着棍棒,铡刀,来到洞口,正要进去,忽听背后有人大声喊道: “良补锅匠,嫑忙嘚4。” 大家回头一看,喊话的是黄幺娘。 ------------------- 1号进去看哈子呗:那还需要去看一下么?2众么:这么。3黢吗老黑:很黑。4嫑忙嘚:别忙。 “里头的东西拿来咋整哦?先说清楚哦,如果各人拿到各人要呢,我们还不而要进去。” “里头的东西呀?”良补锅匠嘻了一下,说,“嗷,肯定是我们,看情况说话……” 良补锅匠逗醒逗醒地掉了一块胎在儿间,云三嫂只好补伙1说道: “黄幺娘,你们一满都放心。早就商量好了,只要有东西,肯定是大家有份儿。” 良补锅匠“喔吼喔吼”走在前里,众乡亲跟在后头,郭二公子那只大黄狗,也“汪汪汪汪”冲在侧边。 大伙进入洞内,有冷风吹拂,手中火把呼呼生响。再往前走,山洞扁头奓脑2,还是那么宽大。火把虽然不太明亮,但是看得分明。弯弯曲曲的洞壁上,有乌黢黢的水澉澉。脚下高一埂低一埂的砂夹石,是流水冲刷的痕迹。正如良补锅匠所说,这是一条干枯的暗河通道,只是年代已经久远罢了。 大家深入百余步,山洞自然分为两叉。两叉山洞中途再次交汇,弯曲向前,但弯度不大,只拐了几个小弯。其它叉洞都有底底,而且很浅。洞中有东一点西一点的水珠珠从顶上浸出,滴答滴答滴在地上,形成一个个碗儿子大小的水池…… 良补锅匠他们,究竟能否在山洞里头找到黄公子他们储藏的物资,这里暂且不提。却说围在山洞外前的乡亲们,着实要比进入山洞的人些着急多了。良补锅匠他们前脚将子进去,周大大、竹大娘、黄幺娘几块鬼壳壳老娘子,便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叩头,咕噜咕噜,虔诚祈祷。 时间漫漫过去,就渐渐听不到洞内声响了。 外前的乡亲们个个神经紧绷起来,悬吊吊的心头,仿佛有一块石头,始终掉不下去。他们立在洞口,一双双眼睛大?起,不约而同地死死盯着山洞里头的动静。 在山洞里头,大伙慢慢前行。结果,山洞不长,没用多长时间,就走穿了。原来山洞是个通道,那头明光崭亮,前里是一个宽阔的坝子。 ------------------- 1补伙:补充。2扁头奓脑:到圆不扁,不规则。 大伙在山洞里头没有找到东西,个个失悔。可眼前平平坦坦的坝子,又让大家兴奋不已。 良补锅匠说:“说不定我们要找的坝子,就是这块。” 云三嫂摆了摆头,说:“应该背得,人家黄婆婆说得清清楚楚,山洞里头藏了很多东西,我们啥子都没有看见。” 杨郎中说:“不管它是不是,先把人些喊过来再说。这边热和1得多,等人些休息一下。” 大家原路返回,良补锅匠和云三嫂他们依然走在前里。将将走出洞口,外前的乡亲们就大声高气问了起来。 “里头如何?” “藏的啥子东西些哦?” “啊呦喂,嫑说了。”良补锅匠把嘴巴董起2,“气都不好气得。” “空欢喜一场,”云三嫂失悔地说,“啥子都没得。” “但是这一趟没有白走。”杨郎中却显得有些不在乎,“山洞是穿的,你们再得估3不到那头是啥子东西。那头居然是一块大坝子。” “大坝子?” “是背得黄婆婆他们说的那块坝子哦?” 云三嫂说:“背是得,是呻又对了。” “弄块咋整咹?” “还有啥子抖摆咹?”良补锅匠说,“一把连都过去。” 乡亲们还是像先趟一样,拿些打火把,拿些搬东西。七手八脚,相互帮忙,携老扶幼,很快穿过山洞,来到了坝子前里。 坝子很大,虽然一片清幽,艳阳高照,漂亮极了。但云三嫂望着坝子,还是欣慰不起来:因为这毕竟背得黄婆婆所说的坝子呀。云三嫂叹了一口长气,把两个娃娃支来坐在地上,把东西挂到4,便和补锅匠大哥、杨郎中、黄篾匠等人一起,四处查看,有无人、物丢失在山洞那边。 他们问了一圈,只有冯水生在山洞里头,遭饿狗抢屎把腰杆闪住而外,其余都没得问题。 ------------------- 1热和:暖和。2董起:嘟起。3估:猜。4挂到:看到,守到。 云三嫂忙了一阵,才取出自己的行李,走到坝子前里,把铺盖和那些挼得纵眉勒拱1的衣服抖了几下,晾在草地上,让它们也出来敞一口气。 晾好衣物,云三嫂提着空空的背篼,向休息地转来。背篼底下巴着的,随她一路从流沙堰走来的几片慈竹叶子,叫山洞那头吹来的青风一扫,卷了一人多高,然后飘到了坝子中间去。云三嫂回过头来,望着飘飞的残叶,若有所思。 从流沙堰出来,乡亲们走了十四天零一个晚上。跑了许多弯路,东拽西拽来到了这个坝子头。坝子里究竟是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 出门的时候,差不多两百人。路上死去一些,走丢一些,单飞一些。至此,只剩下一百二十人了。 这一百二十人经历九死一生,活啦啦起掉2了一层皮。个个成了排骨,眼睛落了岩腔。以前那些精刚刚的男人和桃红水色的年轻女娃子,一块都找不到了。在所有人中,没得一块背得黄皮寡瘦,腿脚浮炝;没得一块背得衣衫破乱,拖襟掉片;没得一块背得倒廊破败,神魂不定…… ------------------- 1纵眉勒拱:折痕多,乱糟糟。2起掉:刮(垮、脱、揭等)掉。 第76章 第72章 a:口语 天,渐渐黑了。 很多人已经休息,只有云三嫂他们,还坐在煮过吃食的火堆旁边,谈论下一步的打算。黄篾匠问:“云三嫂,你看明天我们咋整咹?” 云三嫂说:“我想明天先把坝子头去走一转。” 陈秀才说:“你的意思,先把坝子头的情况搞清楚?” 云三嫂说:“对,这块坝子,不仅平平坦坦,而且气候也是纵么巴适。前里浪不多的荒地,侧边又有水,如果开垦出来种上庄稼。敢说,我们吃得吃不完。” 陈秀才和黄篾匠他们点了点头。云三嫂又说:“山洞那头,尽是荒山野岭,这头又众不漂亮。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住在那边,把这边来租地。等大家把这口气缓过了,然后再找樵夫坝。” “嗨,对啊。”良补锅匠啪的一声,把手版一拍,说,“大妹子这块办法好。” “我也觉得,云三嫂当真想的周到。”杨郎中说,“如果大家都住这边,很可能叫把当地人倒转整来诧乎乎的。” 陈秀才说:“因为我们的人,确实太多了。” 黄篾匠说,“实在不行,只要人家干,就是租子高点也比求蛋1。” “不行,租子太高了要不得。”良补锅匠说,“你想吧,众不宽的塌塌,连他们都要拿来荒起,说明啥子咹?说明这块塌塌种庄稼,可能嫑得有啥子问题。还是稳到稳到的来。” “那纵块吧,天亮以后,大家就在这儿间等到,我们出去几个。”杨郎中说,“把一围到转的情况抠实在了,然后再找当地人。” “要得。”刘裁缝说,“反正只要见到当地人,就哭兮哭兮,做起求爹爹拜奶奶的架势,多下点话,想办法给他们两块旋2,看慢慢个儿把他们摆得懂不?” ------------------- 1比求蛋:无所谓。2旋:厚着脸皮,甚至以耍赖的方式商量。 月亮紧倒没有出来,坝子头朦朦胧胧的。大家商量一阵,也休息去了。 一觉醒来,天已见亮。云三嫂揉了揉眼油珠珠,见大家都还没有起来,便轻轻离开峭壁,来到草地上,在一个石头上坐了下来。 云三嫂望着远方,想起张家。张家就只剩自己和狗娃儿了。公公、婆婆、丈夫,都死在了军兵的手头。公公从小帮人,一生勤劳,到死时,连饱饭得没有吃过一顿。婆婆心好,为了家庭,起早摸黑,累坏身体。生死关头,保护媳妇儿,保护孙儿,不惜性命。丈夫也很可怜,幼时家境贫寒,经常被人欺负。长大成人刚刚理到正事,又赶上战乱,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云三嫂想着想着,眼泪不禁簌簌而流。 “云三嫂,你一个儿跑到这儿间来了啦?” 云三嫂抬头一看,是陈二嫂在喊她。她抹了一把眼泪,贵兮站起身来。 “几个男人都起来了,你是不是说过要跟他们一路出去哦?” “是的。” 回到峭壁底下,云三嫂赶紧走到周大大面前,说:“麻烦你帮我把两个娃娃睃到嚯,我们把坝子头去走一趟。” 周大大说:“没得事,你去吧。” 云三嫂和陈二嫂跟着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他们,沿着峭壁边沿走了一截,到处都找不到路,只好踩着湿漉漉的枯草,感1稍微好走点的地方,往坝子中间走去。 杨郎中说:“雾子2紧倒不散,一点都打不到方向。” 良补锅匠说:“不管它,扯伸刹过去3,找到路了,然后再说。” 大家一边走,一边看,良补锅匠说:“看样子,担怕4这是一块谷地。” 何草鞋说:“咋天我看了一下,是像一块谷地,而且还有点子大,环环顺顺起码有几里路长。” 周大爷说:“我也看过,随便都有几里路长。” 太阳慢慢上了山顶,走在前里的良补锅匠说:“太阳从儿间出来,说明我们进来的那方,应该是北面。” “不错。”陈秀才说,“我们就是从北边进来的。” ------------------- 1感:读隔,选。2雾子:浓雾。3扯伸刹过去:对直走过去。4担怕:可能。 雾子渐渐散去,大家发现山谷一围到转,都是峭壁。峭壁一满都是直溜溜的,就像高耸入云的围墙,围在坝子周围。大有神工鬼斧之绝,简直神奇极了。 云三嫂说:“啥子峭壁众么高哦?居然伸到了云头去。” 何草鞋说,“就是嘛,起码有三四百丈高哦,嘎?” “嫑得哇。”陈二嫂说,“反正有点高。” 云三嫂问:“补锅匠大哥。你以前看到过众么高的峭壁呗?” 良补锅匠说:“看到过啥子哦。这种峭壁,可能只有神话故事里头才会有。我走浪多塌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回子,算是大开眼界了。” 大家说着话,倒拐向西而行。没走多远,有乱石挡住去路。他们绕过乱石窖窖,又往前走。 金色的阳光照着坝子,坝子里零零星星的树木,虽然还没有长出嫩绿的新芽,但在金色的阳光下,已经露出了生机。 “你们发觉没有?”陈秀才里路到头,都在用心观察,“这坝子头的土巴,尽都泡酥酥的1。” “弄块究竟是咋个儿呢?”云三嫂说,“众么好的塌塌,一满都拿来白起2。” “依我看,可能是人少了,”良补锅匠说,“种不过来。” “那就正好噻,”杨郎中说,“我们来帮他们种嘛。” “唉,看到没有?”周大爷说,“儿间还有几座小山哩。” “走。”良补锅匠把脑壳一甩,说,“我们跩过去看一盘。说不定当地人就住在儿康上3。” 大家又朝小山边上走去。当然,说是小山,其实顶多只能算得上山包包而已。不过,老远看到,还是黑蓊蓊的。大家择树少的地方,弓起4身子爬上坡坡,进入树林。树上白弹官儿、黄董妹儿、马白撩、偷羌子、贵贵阳、精画眉,在灿烂的阳光下,跳来跳去,欢快极了。 树林里没得路,只有一条条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浅槽。大家沿着浅槽上行,不久就上了顶顶。 ------------------- 1泡酥酥:质地松软。2白起:空起,荒起。3康上:上面。4弓:读jiong。 大家把细看了看,顶顶上除了两三把大根家的树子和低低儿粗根家的藤藤些,啥子都没得。 小山是石头山,一围到转都是坚硬的倒?岩。何草鞋问:“这些倒?岩众么子悬1,嫑跨得下来不?” “垮得下来啥子哦。你就拿起二火锤,使劲拷得拷不垮。”良补锅匠说,“说那样点子,这些倒?岩起码都是上千年了,一直就这块样子。” 云三嫂伸起脑壳找了一下,说:“底底塌还干干燥燥的。” 良补锅匠说:“是吧。好多山里头的人,就住这些塌塌。冬暖夏凉,还安逸。” 陈二嫂、陈秀才、何草鞋、周大爷,他们自根来没有见过这种倒?岩,良补锅匠说话,他们只有张起耳朵听。离开小山后,大家又来到一条小溪旁边,陈秀才提议沿小溪逆流而上。 走了一截,陈二嫂突然看见地下头有一顶帽子:“唉,你们看,儿间有一顶帽子哩。” “有帽子,说明当地人就在附近。”良补锅匠随即走上前去,把帽子抓起起来,把细看了看,虽然破旧,但晒干还是可以戴。良补锅匠舍不得丢,便把它捏在手头。“我们再朝前里走。” 大家又走了里把路,有小溪与五六十亩地大小的水塘相通。水塘很深,上下两个口子,就像一个天然蓄水池,当上游水量较大的时候,它就把水让起来2。当上游水量较小的时候,它就把水放下去,有点起到调节水量的作用。 走过水塘,小溪渐渐收窄,水流湍急。再走,前里就是奇型怪状,大小不一,有高有矮,顶上腰上长着野草、野藤、杂树的石林。石林底下,野草乱贱3,长满一地,人打人深。大家到了石林口口上,顺便找了几眼,里头有如迷宫一般。他们害怕迷路,绕了一圈,又顺到小溪,继续上行。 离西边峭壁不远时,老远看见银帘飞瀑,一泻千丈。大家正在兴奋,何草鞋突然惊叫道:“哈哟,这儿间好家多冒股天4吧。” ------------------- 1众么子悬:这么危险。2让起来:让,堵,蓄水。3乱贱:指庄稼,果蔬,竹木草藤之类,对环境条件要求不高,易生易长。4冒股天:涌泉。 良补锅匠调头一看:“日你的温伤,大股大股的,冒浪加高呀?” 陈秀才也惊叹起来:“比我们溪河边上的泉水还壮观哩。” 周大爷直见说道:“太爽了,太爽了。” 云三嫂上前几步,把手伸进水里,说:“乖,你摸,热和得好,还有点舒服呢。” 何草鞋把手杆伸到水头,说:“当真呐嗲,就是有一块气气。” 陈二嫂问:“这儿又没得大河。咋状加多泉水呢?” “你看吧,就儿山上浸下来的水,跟到地底下转一圈,走这儿间冒了出来。”良补锅匠说,“哪个说一定要有大河呐?” “唉,良补锅匠,你注意到没有?”周大爷站在溪水和泉水的交汇处,说,“这块泉水把上头流下来的冷水勾得热和得好。” “勾热和好噻。”良补锅匠说,“二天我们好把这儿间来洗澡吧。” “号等二天?这合儿洗不得啊?”杨郎中跍下身子,说,“将就好久没有洗过热水了。” “对哇对哇。”良补锅匠说,“把手啊脸啊都洗一下。” 大家洗了手脸,又朝前里走去。 离瀑布不远了,水声淙淙,飞花溅玉,凉风幽幽,空气清新。在飞瀑落下的地方,有一个深潭。潭水晶莹剔透,溢出后分成三条小沟,向坝子当中缓缓流去。 云三嫂他们围着坝子西边转了一大圈,花费半天功夫,不仅没有找到当地人,反倒觉得眼前的坝子,就像一个从来就没有人来打扰过的样样。 第77章 第73章 a:口语 晌午合儿,云三嫂他们回到了驻地。 大家讲述了坝子里面的情况以后,良补锅匠提议大家转移到小山脚下,去住岩窝。说那里不仅背风向阳,高朗干燥,用水方便,而且,只要稍加围护,就可以利用那些天然岩石遮风挡雨。 何草鞋说:“对叫对,就是没有跟当地人打过招呼,他们来找麻烦呻咋整咹?” 良补锅匠说:“你看团团转转,连路都没得一条,说明他们也难得来。” 云三嫂说:“夜夜无是,都在露天坝头睡起,块块都要整出一身病。先解决目前的问题,当地人来了又再说嘛。嘎,乖?” 就这样,乡亲们一灿火来到小山前里,很快安置了下来。 接下来三天,小伙子些分期分批又把坝子头去了几趟。虽然他们没有找到当地人,但大家已经发现:坝子宽约四五里,长约七里多,两头窄,中间宽。一围到转全是高高的峭壁。里头大坝套小坝,还有山丘,石林,峡谷,草地,树林,小溪,小湖,温泉,瀑布,非常漂亮。 不过,他们有所不知,在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一个高原湖泊。西方山上冰雪消融,形成瀑布,注入湖内,再由狭窄暗洞流向山野。后来,四角地神换肩,把西方山上的进水沟坎震跨了一段。只让少量雪水渗入湖内,入不敷出,湖泊慢慢干枯,形成坝子。也正是若干年湖水的冲刷和沉积,才使这里的土地变得平整,肥沃。至于它周围笔直的犹如刀削一般的峭壁,究竟是咋个儿形成的,就谁也不知道了。 坝子外前,都是绵亘的高山。山下的暖湿气流沿山坡逐渐抬升,遇冷凝结成雨。山上往往多雾,多雨,阴冷潮湿。而坝子里头没有这个条件,冬季除了早晚有些簿雾,白天常常是阳光灿烂。坝子呈东南——西北走向,到了每年的四至九月,东南方向暖湿气流,与西北方向冷气流,正好在坝子上空交会,形成雨水降落。使坝子四季分明,雨量充沛,长出许多绿色植物,让人感觉就像仙境一般。 陈纸匠说:“我估计,这是一个没有人来过的坝子。” “说没有人来过,一点也不夸张。寻了众几天,连脚板儿影响1都没有看到过一个。”良补锅匠把捡来的帽子拿起出来,仔细看了看,说,“可是这顶帽子,又是揽合儿来呐?它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这儿间来呀。要是没得人,那它又咋个儿在儿间跍起2呐?” 云三嫂说:“会不会是黄公子他们来过呐?” 良补锅匠说:“不像,你看这帽子,完全是才丢不久的样样。” 大家扯了半天,还是整不懂。这样一来,云三嫂反倒犯起心病来:如果坝子头没得人,就意味着找不到吃的。坝子再好,也是枉自。刘裁缝说:“天天把坝子头去寻找当地人,太花费精力了。饿起肚皮走去走来一点不成生意。有得在儿康上花费精力,没如几下子整一网土地出来3……” 黄篾匠说:“对,要找,等他们来找我们,管他浪多劳求。” 江泥水匠也说:“我们刹勾儿4就干。不然的话,大家还是要饿死在这儿坝子里头。” 周大爷说:“问题在这儿,手头就只有浪么一点点粮食,连吃都不够,拿啥子来做种咹?” 刘裁缝说:“去买噻。” 良补锅匠说:“买?除了我身上有低低儿银子,哪块背得干焉儿5吧?半噜子头空空如也。” 窜脸胡说:“等于空口说空话。” 陈老幺说:“实在不行,就把西番人那边去偷。” “偷?说得劲大。”陈秀才说,“偷者,盗也。捉住挖心。西番人个个佩刀。没如去寻找黄婆婆所说的山洞。寻到山洞,不仅有种子,而且还有粮食。” 杨郎中说:“众么大匹家的山,寻一个山洞,说得轻巧嗦。” 偷不行,买没钱,山洞又找不到,把黄成安大爷那里去将借6吧,连他都穷得尿滴。大家七嘴八言腔,谁也拿不出好的办法来。一块二块,你把我盯到,我把你相到。 ------------------- 1影响:1动静;2痕迹。这里指脚印。2跍:读gu。3一网地:一块地。4刹勾儿:等一会儿。5干焉儿:没钱。6将:七羊切,音锵,阳韵。意为借。 云三嫂抓不到缰,就从人群中退起出来,她准备去找下其他人,看将得一点钱不。她刚走几步,却拿给郭二公子和冯水生,不做声不做气,把她拍到侧边,咕噜咕噜斗起耳朵来1。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也没有想到,郭二公子年纪轻轻,却还跍得梆老2。一路翻山越岭,整得死去活来,他身上居然带着银子。当真财不露白,螺丝有肉在心里头。郭二公子的包包一直由冯水生担着,看到不起眼,其实里头装的银子还多着哩。郭二公子见大家为粮食和种子发愁。便私下和冯水生商量,决定把自己的银子拿出来,去买粮食、种子。 “也好,你们把银子扯点给大家,车挪一下,买些种子和粮食回来,转一桥3,目前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大家加起利息还给你。” “说得邋遢4!把我看成啥子人了?”郭二公子说,“其他话我就不说了。银子,只管拿去,随便你咋安排。以后,哪个都不要提它。” 郭二公子虽然把话说非常干脆,可他毕竟人小。在生活上还要靠冯水生来照顾。而这个冯水生呢,以前确实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自从在渡口拿得军兵追打落水过后,就成了神经质。不仅心眼变窄了,还时时处处,疑神疑鬼。 当然,说他疑神疑鬼,并不是说他就好不对。你看人家,说把银子拿出来买粮食,解决乡亲们燃眉之急,他打心眼里没得意见。只是他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在他眼中,杨郎中和陈秀才,人品不错,但他们买卖经验不足,万一被人打来吃起5,或者把钱整来款起了怎么办?良补锅匠、黄篾匠和刘裁缝,他们倒是很刹火,可是他几块老跑江湖,都是油子。在众么困难的情况下,哪个敢拍心口保证他们不吃耿拢心肺6? 冯水生扳起指头子算过去算过来,在一百多人当中(当然要把那些没有打过交道的人除外),他只瞧得起两个人。 一个是陈纸匠,不仅会办事,而且人品没得塌头,但他遭军兵戳伤的手膀子,至今还没有告口7,去不成。另一个就是云三嫂,她体质好,手气好,心术很正。所以他当着郭二公子的面,对云三嫂说道: ------------------- 1斗耳朵:说悄悄话。2跍得邦老:深藏不露。3转一桥:周转方式,解决临时困难。4说得邋遢:把人看得太差了。5打来吃起:上当受骗。6吃耿拢心肺:全部私吞。7告口:愈合。 “先说清楚,银子拿出来,必须由你保管。不说你是晓得的,我帮到抬东西过山洞的时候,把腰杆闪住了1,到这哈腰杆都还支不起来。实在没得办法,只有你去。总环买粮食和种子的时候,由你一手开支。” “我?” 冯水生怪眉怪眼的举动,把云三嫂整来作到了。 “还有浪多人得嘛,乖,一条要我去咹啧?” “不。”冯水生把脑壳两摆,说,“其他人不行。” “这……”云三嫂心头想,让我去做男人做的事情,担怕老火哦。 “不瞒你说,他们块块我都信不过。”冯水生说,“银子拿去打水漂漂了呻2咋整咹?” 云三嫂说:“弄块,你的意思必须要喊我去?” “肯定吧。”冯水生说,“乡亲们等到要吃饭,只有劳驾你了。反正你要把细点,银子不多,惜縢3到用。” 走出坝子去买粮食,受战乱影响不大,近点的就只有西番人那边。云三嫂有些犹豫,冯水生接连劝她几句。她想:既然郭二公子都浪么仁义,我因为害怕西番人就不给大家办事,显然说不过去。 云三嫂考虑到冯水生信不过其他人,只好说道:“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娘话好说咹?但我只负责揣银子,买东西,我确实讲不来价钱。” 冯水生把郭二公子看了一眼,说:“只要银子出堂,东西买到了,就不存在。” 云三嫂虽然这边答应了郭二公子和冯水生要去买粮食,可她当着众人的面时,既不敢把冯水生疑神疑鬼的想法告诉大家,也不敢轻易把郭二公子带有浪多银子的事对大家讲。讲了冯水生的想法,怕别个多心,讲了郭二公子身上有银子,又怕别个起打猫儿心肠。云三嫂只好沕4在心头,悄悄个儿去找她信任的人,商量购买粮食和种子的事。 ------------------- 1闪:拧。2水漂漂:有去无回,白白浪费。3惜縢:该用才用,尽量节约。4沕:隐藏。 第78章 第74章 a:口语 云三嫂出身贫寒,从来没有统1过银子。 这次,郭二公子和冯水生把浪多银子交给她,令她一夜到亮都监心2,甚至差点睡不着。天还没有亮,云三嫂起来了。洗过冷水脸,便和补锅匠大哥以及杨郎中他们几个,打着火把,动身了。 穿过山洞以后,他们在荒山野岭中打方向,做记号,找捷径。耽耽搁搁,一直走到太阳调西,才来到木屋。 在木屋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按拢了达尔齐。云三嫂他们考虑到上次遭过生意,加上达尔齐赶场的人些散得早,当天便躲在一个相当偏僻的废弃马棚里,按兵不动。第三天天亮以后,云三嫂拿帕子包在头上,半遮脸面,同周大爷和王瓦匠一起走到街上。可三人转了几个来回,一个粮食也没有买到。 “这块塌塌硬是日怪3,团团4都是卖肉的。”周大爷说,“就是卖粮食的包5找,我肯信这儿的人些不吃饭呀?” “不是得不吃饭,这是冬天头,卖粮食的本来就不多。”云三嫂说,“加上他们的门上,尽都吊着门帘,看又看不清楚,所以不好找。” “嗨,你们看,儿间不是得啊?” 忽然,王瓦匠把手一指,云三嫂和周大爷调头一看,一个西番人,扛了一袋粮食,刚从室内走了出来。 “走。”云三嫂说,“我们也进去看一盘。” 三人捞开门帘,?进屋子,果然是一家卖粮食的坐地猫儿。可是里面两个西番人,见几个汉人走进来后,一下子便把眼睛拿来鼓起。云三嫂心头怦怦直跳,不由得倒退几步。王瓦匠胆子稍微大些,而且早有心理准备,他不仅没退,还反而微微一笑,说:“两位掌柜,生意好嘛。” 两个西番人,简直不像做生意的样样,一点也不理会王瓦匠。 ------------------- 1统:揣进兜里。2监心:关注,守护。3这块塌塌硬是日怪:这个地方真奇怪。4团团:四处。5包找:不好找。 “没得事。”周大爷也笑着道,“我们是来买东西的。” “对对对。”这时,云三嫂心头,稍微平和了一点,“把你们的大麦卖点给我们吧。” “没得。”高个子西番人哼哼轰轰说道,“没得。” 王瓦匠说:“那就买点小麦吧。” “还是没得。” “儿间背得啊?浪么多得嘛。”周大爷指着木桶,恳求说道,“卖点给我们吧。” “不卖。”矮个子西番人说,“我们只拿牛羊兑换。” 云三嫂问:“用银子不行吗?” “不行。”高个子西番人说,“你们走吧。” 遇到方脑壳,有钱卖不到货,三人脑壳都大了1。回到马棚,云三嫂又把黄篾匠和江泥水匠喊起,再次走进那家店铺,但西番人还是不肯卖点粮食给他们。接连两扑人都没眼,云三嫂逼到把补锅匠大哥和杨郎中支起去。可良补锅匠今天一反常态,黑嘴打脸,心头一点没有安逸。 是嘛,良补锅匠又背得憨子。早在冯水生背到他把银子交给大妹子时,他就已经猜出不让他揣银子的原因了。到了达尔齐以后,大妹子又迟迟没有喊他,所以他咋个儿安逸得起来呢? 走出马棚,良补锅匠唧唧咕咕,嘴头密起噜泡子2说:“我们大妹子硬是做得出来,早就该喊我了,整拢这下才晓得还有一个补锅匠大哥。光是安逸呗,耽搁众半天,连低低儿东西都没有买到,只图跑得出3。大妹子有是学起,跟冯水生壳壳儿不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我就吃整笼心肺4了。你也不想想,我是这种人咹啧?就算我喉咙再粗,这儿间众多人,咋把东西吞得下去吧?长得五大三粗一点,就把我看成了那号人,一点没得眼伙。不看你是我们大妹子,那白气给你叼开5了……” 侧边杨郎中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但他嫑得良补锅匠是哪股泉水发了,不好叉嘴6,就假装没有听见。到了店铺门口,云三嫂说: ------------------- 1脑壳都大了:懵了,不知所措。2噜泡子:说嫌话。3只图跑得出:次数多。4整笼心肺:整读耿。5叼开(搭燃火):发脾气。6叉嘴:插话。 “里面的人,都把我认熟了,只有等你们两块进去算了。” “肯定是我们两块进去吧,”良补锅匠直劈劈地把话端了出来,“人家的粮食又不卖给你。” 杨郎中见良补锅匠把他大妹子抵得眼鼓鼓的,贵兮安慰云三嫂说道:“巴啊得,等我们进去把粮食买巴适,你光来帮我们?点就行了。” 云三嫂点了点头,随即把装银子的袋袋递给了杨郎中。杨郎中习惯性地捏了捏,实坨坨的。然后才把袋袋?进半撸子,统在身上,与良补锅匠一起进店去了。 云三嫂退到不远处的桦树底下,在一个干净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店铺的门帘。 云三嫂头上,从来没有包帕子的习惯,把脸蒙到,一点不受活。坐了一阵,她便把脸上的帕子扯了一溜。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风响。接着,云三嫂眼前一黑,就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从她头上盖了下来。很快,云三嫂的脚脚手手,以及整个身子都被什么东西约束了似的,令她动弹不得。 听见窸窸窣窣声响,云三嫂这才感觉到,好像被人装进了皮制袋子里头,遭掳了。于是她拼命挣扎,惊诧诧叫唤。可皮袋口子朝住底下,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掳云三嫂的,是一个四十来岁,脸上长浪多火疙瘩子的西番人。他把她装进皮袋子里,贼眉贼眼地看了看。没人,他就把她摔到肩上,往山坡上莽跑起。 山坡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有座孤溜溜的房屋。片石墙,土磊屋面,单扇木门。那房屋正是这个西番人的狗窝窝。 西番人把云三嫂驮进房屋,迅速掩了木门。 西番人名叫索郎,单身,烂龙,好那杯,爱捞嘴。抢汉族女子做“夫妻”,他已经背得头一回了。第一个女子被他拴在口袋里头,闭得太严,窒息而亡。第二个女子,做了半年“夫妻”,趁他外出时不翼而飞。后来,索郎天天无事在达尔齐东游西荡,专门在外来单身女子身上打条,吃到不少利活。 这回,他见云三嫂没有防备,又饿痨子样子做起,便悄悄下了黑手。 索郎吸取往回子的教训,再都不干胎狗儿事了。将将拢屋,他就把口袋解开,敞了一口气。然后把云三嫂按在床上,将她双手反绑起来,又用襟襟把嘴她奏到。 虽说索郎是个哈巴儿1,但耍流氓手段,却是个熟练们儿2。 云三嫂拼命??,心里道:妈哟的,军兵弄块弄法,老娘都板抹3了。再得没有按到,走众么子远来,居然栽到这块龟儿子瘟伤手头。抹毛一下把我咪兮了呻,我二天咋个儿好放人户4嘛…… 云三嫂绝望了。可就在她深感绝望的那一刻,木门嘭嘭嘭嘭轰声一响,把索郎劲他闪了。云三嫂根本嫑得,索郎是土司泽巴领地里的一个奴隶,地位极其低下。只要寨子头有人喊他,无论是谁,他都不敢不从。 门开了。来人是寨子里的头人,名叫普布。普布来喊索郎,是因为土司泽巴小儿子要来本寨,叫他马上去碉楼前里,站队迎接。索郎毕恭毕敬,立即锁了房门,跟随普布匆匆走了。 索郎知道,迎接土司及其家人,那是经常的事,但也只要得一哈哈儿时间5。 索郎走后,云三嫂急忙拱了起来,一趟冲到门口。木门外前锁着,她撞了几下,撞不开。怎么办呐?要是紧倒耽搁6,万一西番人回来,自己还没有跑脱的话,恐怕这辈子真就完蛋了。云三嫂焦急地用手指在背后头使劲去解绳索,但她根本解不开。一来被捆着的手指没法用力,二来狠心的索郎把她扎得太紧了。 云三嫂知道,这个时候惧怕没用,心慌也没用,她不得不镇静下来,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东找西找。忽然,她看见了煮饭的锅灶。看见锅灶,云三嫂就想起了常性在菜板上使用的切刀来。 于是,她?起眼睛,到处寻找。没得好一合儿,云三嫂果然寻到了一把刀子。但它背得切刀,而是西番人食用牛羊肉时常用的尖锔锔刀子。刀子插在墙壁石缝头,手手现在外前,不高不矮。云三嫂反转身子,把捆她的绳索对着刀口来回磨动。刀口很快,没几下就把绳索割断了。 ------------------- 1哈巴儿:傻子。2熟练们儿:熟手。3板抹:逃脱。4放人户:嫁人。5一哈哈儿:一会儿。6紧到耽搁:时间长不动。 云三嫂甩了甩勒血沁1的手杆,立即找根木棒去撬木门。木门撬不开,她鬼火直冒。“啪”声甩了木棒,退到灶门前,发现头上有个“天窗”。 “天窗”不大,用砸烂的半边水缸盖着,透着一些亮光。云三嫂生来就带男人性格,爬房子,上树子那是常有的事。她搬来一张桌子,又找来一根木棒。将木棒一头杵在桌上,一头靠在“天窗”口边。然后顺着木棒上了房顶。云三嫂刚刚冒出脑壳,就看见西番人匆匆忙忙跑了回来。云三嫂待西番人走到房檐下边,迅速用手把木棒提上房顶,然后又用它搭在房后,很快顺着木棒滑了下去。 索郎用钥匙开了锁,却把木门打不开。原来云三嫂还算狡猾,她早把木门反起撇了2起来。这时,索郎虽然知道云三嫂已经板抹了,但他以为云三嫂还在屋头。 说实话,要不是外头战乱,在达尔齐这个鬼不生蛋的垰垰头,除了几块“高原红”,弄死也看不到一塞塞儿美女。索郎今天弄到一块尖窝儿3,当然是如获至宝。这合儿他自由了,只想立马走进屋子,三两法式把她丢翻再说。可他紧倒把门打不开,干脆两脚头把门踹了。索郎进屋一看:嗷嚎4!还有求大官儿美女。他提着刀子,一趟冲出门外,四处寻找起来。 再说云三嫂逃出狼窝以后,拉伸就向达尔齐街上架起势跑去。她跑着跑着,索郎环起5截了过来。云三嫂默到6他发现她了,慌乱中,她一脚踩抹,就接连栽了几块园谷庄7,把屁耙骨跶得精痛,脸也趾(zhi)死皮了。 不过还好,停稳一看,前里正好是条小路。云三嫂顺到小路跑了一截,抬头看见补锅匠大哥和杨郎中二人正在桦树侧边,东找西找。 良补锅匠和杨郎中在粮店里头,旋了半天,没有买到粮食,心头本身就毛焦火辣,哪晓得出来以后,又不见了云三嫂,更是打得燃火。 此时,他们早把整个达尔齐都寻高8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根本嫑得云三嫂究竟发生了啥子事情,只估计是凶多吉少。二人再次来到云三嫂失踪的地方,急得发齁9,忽见云三嫂惊慌失措从山坡上冲了下来,二人既高兴又紧张,迅速跑上前去。 ------------------- 1勒血沁:绳索结出血来。2反起撇了:反插(门栓)扣着。3尖窝儿:最好的。4嗷嚎:惊叹,完了。5环:横。6默到:以为。7园谷庄:跟斗。8寻高:找遍。9发齁:很焦急。 云三嫂手捏尖刀,惊诧诧跑到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二人面前,累得“唏呼唏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补锅匠见大妹子头发扯成乱鸡窝,大惊道:“呦喂!你咋了?” 云三嫂缓了一口气后,结结巴巴说道:“遭西番人鼓捣整起走了,差低低儿遭起,算我命大,逃了出来。” 就在良补锅匠和他大妹子说话的时候,杨郎中突然看见索郎提着刀子正从山坡上跑了过来,他大叫一声:“不说了,我们搞点走!” 三人唰疾跑1,可没跑多远,又忽然听见了“哒哒哒”的马蹄声。三人惊恐地回头一看,拐了!背后山路上,三个西番男子骑着大马走了过来。良补锅匠急忙嚷道: “快点把头发理一下,走路边上去跍倒。” 杨郎中也骚疾闹:“把脑壳沕倒2,假装没有看见。” 三人蹲在地上,尽管背着身子,但杨郎中还是担心云三嫂会出眼睛,于是就把手中那顶斗篷,“啪”声?3在她头上。 “不好,大妹子,快点把刀子甩了。” 经补锅匠大哥提醒,云三嫂方才想起自己手头还捏着刀子。只听“噼啊”的一声,云三嫂就把刀子抛到了岩石底下。云三嫂刚把刀子扔掉,三个骑马的西番男子就过来了,但他们完全没有注意云三嫂的举动。而是在马背上说说笑笑,还时不时地用手中的马鞭指着远方。 三个骑马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以后,云三嫂、良补锅匠、杨郎中准备迅速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可云三嫂刚走两步,头上的斗篷“嗖儿”声叫风给吹掉了。走在最后头的骑马人听见响动车过头来,恰巧看见了云三嫂。这一来,云三嫂不敢跑了,只好低下头来又蹲起下去。骑马人见状调转马头,走了过来。 云三嫂大惊起来:“看来我是跑不脱了,你们快点跑吧。不然我会把你们两个都要带惜。” “你硬把我们说来……”关键时刻,良补锅匠不怕血会喷在身上,“随便咋个儿也要乘到,不可能丢下你就不管。” ------------------- 1唰疾跑:使劲跑。2沕倒:埋倒(头)。3?:盖。 云三嫂伤心说道:“不,快点跑吧,不然来不及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你们。” “你昏啦?我是正儿八经的舅子得嘛。保护你,那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呀。” 杨郎中也说:“一路上,你给大家做了不少好事。现在你遇到麻烦,我们不可能不管。万一情况危急,我们来顶住,你要想办法朝东方吊桥康上跑。嫑忘了,去找江泥水匠他们。” “记到,跑出去以后,处处都要占精灵点子。” 第79章 第75章 a:口语 两位大哥,心肠太好了。 云三嫂的眼流子1一下子猋了出来:看来粮食是买不到了,只要今天不把他们两个连累,就算一天之喜。 来人近了,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二人,轰声站到前里,把云三嫂挡到。 “几位老乡。”来人到了跟前,翻身下马,用流利的汉话说道,“你们立得这儿间整啥子咹?” 来人不断打量着云三嫂,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便把锭子捏起,死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你们?咋跑得这儿蒿3来了呐?” 来人说话,并不估儿黑毒。看样子,所像2确实没有啥子恶意。良补锅匠客才气地回答道: “逃难。如有打扰,还望这位爷多多包涵。” “多多包涵。”杨郎中也是把手一拱,恳求说道,“多多包涵。” “包涵不敢讲,只想提醒你们,这是西番人的地盘。你们可要多长一些心眼呀。没得事,尽量嫑把这些偏僻的塌塌上来。” 云三嫂见对方不仅态度和蔼,而且声音还很熟悉。尽管身子有些发抖,她也轻轻抬起头来,想看看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 “吔?这是……” 云三嫂刚一抬头,就被对方看见了脸面。云三嫂原本一表人材,可这合儿穿着破烂,不仅没得红脸滴得儿,还蓬头垢面,令对方不敢肯定。 “如果没有认错人的话,你是我们表妹吧?” 良补锅匠和杨郎中不解其意,以为对方是来蒙骗,进而再次抢走云三嫂。二人“唰”的一声,做起架势。 “表哥?”云三嫂惊呐喊起来,“你,你咋……” 尽管“表哥”一身西番人打扮,还是叫云三嫂把他认起出来。 ------------------- 1眼流子:眼泪。2所像:读所强,好像的意思。3这儿蒿:这里。 杨郎中听见云三嫂忽然呐喊对方是表哥,随即退到了侧边去。良补锅匠听见大妹子呐喊对方表哥,感觉不可思议,这是揽合儿冒出来的表哥来呢?我咋没有见过?于是他?起眼睛问道:“表哥?我咋认不到咹?” “哟喂,你是补锅匠大哥呀?”对方也很快把良补锅匠认了出来,“我是彭志松,外号彭大胡子喽。” “咹?”良补锅匠急忙说道,“你是彭大老表呀?” “你们?”云三嫂把脑壳摆了摆,说,“我背得做梦吧?” 彭大胡子说:“不是得。” 良补锅匠也有点回不过神来:“你早就那块了得嘛……” 彭大胡子笑了笑,说:“没有。我还好好子的。” “硬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你居然活着。”云三嫂说,“而且还跑众不远来把你碰到。” “虽然你的大型1没有变,但你一身穿着变了。”良补锅匠说,“如果你不开腔,哪个都把你认不出来。” 云三嫂退后一步,用手一指,说:“这是杨家林那边的杨郎中。” “杨郎中好。其实我早就晓得你了,只是没有会到过。”彭大胡子碰到了十打十年没有看到过的亲表妹,心里非常高兴。“尼玛!你先陪小王爷前里走嚯,我这儿来了几个亲戚,要耽搁一合儿。” 彭大胡子给随行人员说明情况,然后回过头来,热情地说:“走,一起请到我儿屋头去耍一下。” 云三嫂说:“恐怕不行。” 杨郎中说:“我们还有浪多事。” “啥子浪多事哦?”彭大胡子说,“众多年2没有看到过了,走走走。” “真的。”良补锅匠也说,“乡亲们还等着我们。” 杨郎中说:“我们二另子3来吧。” “啥子二另子哦?马上走。没得好远点,几步路就到了。” “表哥,今天真的免了。”云三嫂说,“如果方便,请你搭块手,我们想买点粮食,你看行不?” ------------------- 1大型:大体上。2众多年:这么多年。3二另子:下一次 “没得问题。”彭大胡子满口答应。“先把屋头去耍一合儿,过来就给你们买。” “不。补锅匠大哥说了,乡亲们还等着我们,这合儿是一刻也不能耽搁,请你理解。”云三嫂说,“其他话,我们下来才慢慢摆。” “对,下来慢慢摆。”杨郎中说,“反正我们肯定要来朝贺你。” “也好。前里那个山坡上,从右边头头上数过去,第二家,我就住得儿间。算是口皮上,好找得很。还有,实在找不到,只要问彭大胡子,都知道。” 彭大胡子说着,带起三人往粮铺那边走去。 “表哥,你是咋个一回事咹?” “哟喂,看到嫑说了,都是孙大贵干的好事嘛。” “啥子咹?”良补锅匠猛然一惊。 杨郎中也急忙问道:“孙大贵?” “龟儿子这块野落子娃娃,我硬把他气扎油。平时看他还可以,大家租的房子又是对门实户。再都没有谙到,狗日的收拾我。” 彭志松在老家时,原在正县城门洞口写了几间房子开铁器铺。因房屋位子当道,隔壁染坊老板早有侵吞之意,可染坊老板用了许多卑鄙手段也没有达到目的。就认为是彭志松在中间敲盘子,染坊老板便勾结孙大贵。制造通奸杀夫罪,嫁祸于他,打入死牢。后被朋友伙些暗中营救出来,逃到达尔齐,所有亲戚都以为他死了。 云三嫂说:“你不说,我们还一点嫑得。” 杨郎中说:“龟儿子硬是花骨头一块呐,荫到坏。看来给李茂盛搬得住一屋……” “不过,孙大贵也没得好报,恶钱将子吃下来,结果又遭染坊老板暗中找人把他洗白。最终还是像我娘,操不起走,整来求法没得。” 云三嫂说:“看你这身打扮,你又是咋喃?” “后来我逃到这里,遇到喇叭庙遭火烧,里头的人些崩山一样四处逃散,留下一个孩子没人管。我勒眼一趟跑去救他,因火势太猛,接连冲了几次,都没有冲进去。侧边人些惊呐喊算了算了,去不得。 “我想既然看到了,哪有不救的道理?于是我把外衣脱来打湿顶在脑壳上,不料刚刚进去,山门就塌了下来。尽管当时也很后悔,但我还是决定,要把好事做到底。进去不久,孩子到是找到了,却找不到出口。四方八面,不仅大火熊熊,还浓烟滚滚。我到处糊碰,呛得差点晕了过去。后来在无意中冲到了一处垮塌的隔墙旁边。我抱起孩子咚声一跳,刚刚跳出隔墙,一朝通隔墙,‘哗歘’一声就倒了。我又跳了几步,一座一楼一底的四合院,‘轰淙轰淙’全部坍塌。事后才知,我救的这个孩子,竟然是土司的小儿子,刚满四岁。他跟随大人进庙转经,到处乱跑,走丢后遇上突发大火,险些丧命。 “就这样,我无意中成了小土司的救命恩人,才一步一步混拢今天。这不,我正陪他去银器加工坊约账1哩。” “佩服你,”良补锅匠说,“真有胆量。” “咋说喃,当时我也嫑得从哪合儿钻出浪么大的劲来,居然冒起性命去救人。” 彭大胡子走了几步,抬头问道:“唉,补锅匠大哥,你们又咋跑到这儿间来了呐?” “说不得,外前战乱,”良补锅匠说,“把人整到处……” “战乱我晓得,只是具体情况不清楚。”彭大胡子车过头来又问表妹说,“姑父、姑母他们都好吧?” “早就死了。还有两个妹儿疙瘩也不在了。” “两块妹儿乖也不在了?那你来边的公公婆婆他们呢?” “公公婆婆和相公一满都不在了。这下就光剩我和儿子狗娃儿了。” “哟喂。整来这块样样呀?” “不仅我们一大家人死来光剩我们两娘母,还有好多家庭都是这样子,甚至死绝完了。在老家实在跍不下去,我们不得不逃起出来。走的时候是两百来人,这下只剩一百块多点子。” “你们住在哪里合儿?” “远。”云三嫂说,“离这儿起码五六十里路。” “心想来买点粮食。”良补锅匠说,“结果没有买到。” ------------------- 1约账:约,乙却切,音药,药韵。也说折账,把前期的账算一算。 “你们可能嫑得,这是西番人的塌塌,汉人来卖粮食,一般都不卖。” “怪不得1,”杨郎中说,“我们旋了半天,一颗粮食都没有买到。” 良补锅匠说:“这块塌塌的人些,是不是不喜欢汉人哦?” “其实在以前,西番人也很和善,就因为外前战乱,波及这儿间。”彭大胡子提醒说,“老实话,你们进进出出,一定要多加提防呀。” “看到就是吧,眨块眼睛的时候,我就被人掳了。”云三嫂说,“在表哥到来之前,我刚刚逃起出来。” “啥子咹?”彭大胡子大吃一惊,“刚刚逃起出来?” “所以,你们从儿路上走过的时候,我们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云三嫂说,“生怕你们就是那伙子人了。” “是不是哦?这哪个好日得起壳子是不?”彭大胡子眼睛一?,把手中的鞭子啪地一甩,“给我指认一下,只要我咳嗽一声,叫他得我趴到说。” “我想还是算了,毕竟只是虚惊一场,没有什么大碍。”云三嫂本身善事,加上心头已经平静了下来。“目前最需要的就是粮食,只要表哥帮我们把买到粮食就行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返回坝子头去。以前嫑得你在这儿间,这下晓得了,底气也足了。凭你的关系,我们再注意一点,量他哪个都不敢来欺负我们。” “那好吧。”彭大胡子说,“万一有人敢在你们面前歘猫儿尿,要欺儿嘣欺儿嘣的2,只管报我的名字,或者直接找我就是了。” 云三嫂点了点头。 “把你们住的地点给我说一下,二天我好来找你们。” “枉自,”云三嫂说,“你找不到。” “等我们把住的塌塌落榫3了,”良补锅匠说,“我第一时间就来告诉你。” “好吧。” 大家说着话,来到了粮店门口。彭大胡子将自己的坐骑拴在树上,说:“走哇,一起进去,我给老板儿打声招呼。以后,不管你们哪个走拢这儿蒿,他都会买账的。” ------------------- 1怪不得:难怪。2欺儿嘣:找麻烦。3落榫:确定。 彭大胡子走进店内,店里的西番人像是见到了什么大人物一样,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慌忙把人接到。 彭大胡子作过介绍,说明来意,云三嫂他们不仅几下就把粮食买到了,而且,店老板还帮他们左了一些碎银揣在身上。大家退出粮铺,彭大胡子说:“既然你们把时间安排不过来,这头小王爷也在等我,下来不忙的时候,一定与你们联系。” “在所有亲戚之中,就光剩我们两姊妹了。表妹儿你一点要保重呀。”彭大胡子解开马绳,又对补锅匠大哥和杨郎中说道,“补锅匠大哥、杨郎中,你们保重。” 彭大胡子走了以后,两个西番人从侧门送出几装小麦和大麦来。因为彭大胡子打了招呼,西番商人非常落版。口袋头装的,尽是咬起干燥,摸起舒滑的静瓣儿瓣儿粮食,连一块蔫米米都没得。可以说,西番人的爪爪一点不深,完全没敲棒棒,东西仅值得起。他们热情地把粮食送出寨子,来到指定地点,方才转身离去。 尽管彭大胡子在达尔齐招牌硬火,相当日得起壳子,为了安全起见,良补锅匠还是没有把大妹子单独留下来,看守来不及扛走的几装粮食,而是让杨郎中坐在那里等候他们,跑二转过来搬运。 再说那个拼命追赶云三嫂的索郎,刚一追拢乍看见先趟在碉楼前里被迎接的彭大胡子,竟然与他追赶的女人走在一起,反过来吓得魂飞魄散,躲到树子后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在索郎眼里,云三嫂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漂亮极了。所以他弄死不肯颠转勾子一个儿跑开,而是睩睩子地站在树林荒荒头打干呵嗨,过干瘾。看样子,要不是彭大胡子出现,今天就是割他脑壳,也想尝尝云三嫂到底是什么滋味。 云三嫂和良补锅匠他们扛着粮食走了,尾随在后的索朗,依然守在林子里头,他巴不得云三嫂再次转来,可以多看她两眼。 虽然杨郎中不知道索朗躲在暗处,但他做事一向把细。云三嫂和良补锅匠一走,他便坐在口袋上,寸步也不离开。 出门十多天,杨郎中身体已经拖得差不多了。 昨瓦兮,他啃了点大麦馍馍,喝些生水,早晨起来,就开始换肚,一直都闹肚子痛。过了一合儿,他肚子又精痛起来。后来实在闭不住了,就想去松活一下。他心里道:反正只是小耽搁,而且又没走多远,求得不肯信他就出拐呐啧。 哪晓得就是这一气气儿,六装粮食就少了三装。他以为是良补锅匠他们跑二转搬走了。他正要呐喊,却见良补锅匠、黄篾匠、江泥水匠、王瓦匠他们迎面走来。杨郎中有些怀疑良补锅匠不可能众么快性1就跑几个来回。结果一问才知:粮食不在了。 日你的温伤,几百斤粮食掉了,这还了得呀!杨郎中脑壳都大了。在场的几个,顿时就跳八丈高,一块二块闹嘛了: “浪多麦子,拿得你一个劲就把它整落完。说毛了,拽求你几耳矢信不信?” “又背得三岁两岁,居然去打撩边鼓。咋状不没得子午哦?” “勾子都卖老了,还大屁儿十三2,众么重要的事情,咋个儿放大水耙子吧?咹?” “人家说一块白鹤儿守块滩,你连一块滩得守不住,不看你人大面大,我叫捉求你一顿喽……” “打懒散嘛要看是啥子时候吧。太张巴了,硬是读书读迂求。” “管得你咋说,纵横你给大家陪起。赔不起你自己拿话来说。” “呦喂,我心想……咋晓得要遭这块闷伴儿3吧……” “闷伴儿!你是歘啥子呐?还要得儿咬到犟,看你回去咋个儿给人些交代?” “就说买得贵不就对了呗,只要你们都不说。” “哧,喊我们一满都去日壳子。你嫑咋好意思把这话说得出口哦?” 杨郎中做漏兜事4,大家从脑壳上就给他欻拢脚底下。他哭起一路去找彭大胡子,可彭大胡子早走了,他急得发齁。一路上脑壳皮愁得梆紧,几下就熁憨求,成了特儿宝,夹起焉泡卵,一点不敢应嘴。 回到西番人废弃的马棚里,大家嘟起嘴巴,秋起脸色,把粮食分散包装,各人背点,蔫妥妥地朝坝子头走去。 ------------------- 1快性:快迅,很快。这里指这么短的时间。2大屁儿十三:不认真。3遭闷伴儿:吃哑巴亏。4漏兜事:笑人或错误的事。 第80章 第76章 a:口语 一晃,就是六天。 云三嫂他们去达尔齐以后,坝子头的人些,用小山上砍下来的树子枝枝、茅草杆杆和百家子,把岩窝底下简单围栏,建起了一个个“新家”。云三嫂回来,见陈纸匠和冯水生帮她搞了两间“房房儿”,心里非常高兴。 她把买来的粮食和剩下的银子交给冯水生后,冯水生按照郭二公子的意思,立即找来一个铜碗,按每人四碗小麦,两碗大麦印1给大家。 乡亲们拿到粮食,欢天喜地离开了。最后,岩窝前里就只剩杨郎中老婆杨大嫂、儿子强疙瘩儿和徒弟何老。冯水生见他们拿着布袋立在旁边,守到不走,黑嘴打脸把他们看了看,才很不情愿地搲了几个半碗碗儿大麦给他们,小麦却是一个也不给。 何老二说:“块块无事都搲冒乎乎2的六碗,咋该到我们就浪么少呢?” 冯水生说:“讨得呐。” 杨大嫂央求道:“麻烦你再搲几碗吧。” 冯水生码起脸说:“没得,我认圆不认扁,一人两块半碗仅够意思了,嫑一点不高哉3。” “哟喂,”杨大嫂说,“你滚水的时候,冻来那块样子,我老公给你看病,连脉礼钱都没有收低低儿,你就众么不记情?太做得出来了吧。” 冯水生说:“你说做得出来就做得出来。” 刚走不远的陈二嫂,听见狠声莽气的说话声,不知原由,便回过头来劝解说:“他们屋头人多,又两打两块家子的吃长饭,再给他们添点吧。” “要添,就把你的拿来添给他们吧。” 冯水生狠狠哄哄嚷了陈二嫂一句,陈二嫂尴尬地走开了。 强疙瘩儿说:“我们最后刹底4,毛毛悚悚,尽是脚包儿,杂包儿,麻烦冯哥哥,再添低低儿该对吧。” 冯水生说:“没得,就浪多。” ------------------- 1印:(同音字)意为量。2冒乎乎:堆尖尖。3高哉:自觉。4刹底:最后。 “冯哥哥,再搲一点吧。”何老二一边说,一边就去抓冯水生的铜碗。 “爪子哦爪子哦?恨到老二吃老三嚯?害怕怪得搞出来了是不?说没得就没得吧,还要估倒来抓。”冯水生“噼”声把铜碗一搭,立眉立眼闹了起来:“去把你们师傅喊来,等他来给我两块说。” “算了,这块冯水生,总算把你看得白来白不得。”杨大嫂气懂懂地嚷道,“我老公辛辛苦苦跑一趟,来回几天,累成那个样子,好听话没有来到一句,结果还纵块对待我们。” 杨大嫂他们走了以后,冯水生瞪着眼睛说道:“整掉浪多粮食,都还没有赔起哩,还想多要点子,你的屁儿要白点差不多……” 粮食分完了,冯水生收刀捡挂。岩窝前里,清静起来。 这向子1,陈纸匠一直没有休息好。他把粮食搁起,也想休息一下,可娃娃些在侧边闹嘛了。他便来到周大爷他们这边,倒在草堆上。周大爷以为他是来摆龙门阵耍的,便跟他吹了起来。哪晓得周大爷没吹几句,就见他眼睛一眯一眯,才晓得他眼睛塞溜2了。 陈纸匠呼噜呼噜睡了一合儿,便发起梦癫来:“云三嫂……云三嫂……” “你听,他在喊哪个?”周大爷把嘴一歪,给周大大说,“看来他们已经有那块意思了,干脆你来帮他们牵块线不?” 过了一合儿,地瓜儿与周老二、厚嘴皮、朝天菇儿,以及徐须儿他们几个娃娃逮藏藏猫儿,跑到这边来,又把陈纸匠吵醒了。周大爷说:“咋喃,不睡啦?” 陈纸匠说:“再睡,就睡眠了3。” 周大大说:“先堂你都发梦癫了。 陈纸匠说:“梦癫?你们?都听到啦?” 周大爷说:“听到了。” 陈纸匠一下子脸红起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第二天,太阳将将子出来,乡亲们便来到小溪旁边,各家占了一坨。除草垦地,准备开春播种。 ------------------- 1这向子:这段时间。2塞溜:很困。3眠:午睡时间过长,起来后脚耙手软,没精神。 大家正忙着,周大大走到云三嫂面前,笑呵呵地说道:“你硬是太能干了,一气气儿就扯众多草草。” “周大大唉,啥子能干哟,整这半天才扯低低儿,手都扯来精痛了。” “要是一有块帮手就对了。”周大大小声小意说,“看得有人不?” “啥子人哦。”云三嫂脸红脸红说道,“没得。” “唉,”周大大上前一步,轻声说道,“陈纸匠如何吧?” 听到“陈纸匠”三个字,云三嫂唰声就把脸拿来车到侧边去。她既喜欢,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看这块人还不错。不光是脑壳聪明,能说会道,还吃得苦,体贴人。说句老实话,过得我的眼睛的人不多。” “还是等下子再说算了。” “屋头没得一块男人,你也刹不到手1。趁这下将将子找到住的塌塌,一切都从新开始,把它扯现算了。” 俗话说,媒人不豁人,肘子啃不成。几乎所有媒人,都是如出一辙。当着这边夸那边,当着那边夸这边。不过,周大大口口声声夸奖陈纸匠,却是一点也不过分。她把陈纸匠和云三嫂拉拢一堆,当真还非常般配。 云三嫂把脑壳一沕,说;“嫑得人家答应不?” “嗨。人家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你也背得一般女子嘛,必须要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而且,你们也很相生。” 两人正说话,忽听前里不远处有人大吵大闹。仔细一听,是杨郎中两把手在吼嘴。过了一合儿,声音渐渐缩了2,云三嫂和周大大默到过气了3,也就没有在意。 吵些嘴,杨大嫂独自走到地里,做活路去了。晌午过点,杨大嫂回到小山脚下,不见了丈夫。她晓得丈夫的性格,一般都不会做气。可这回子,吵过嘴就看不到他的人影子,便打惊失诧来找云三嫂。云三嫂的脸色,也就当声变了。大家都晓得,杨郎中的为人,历来都很让人喜欢。只是这回子在达尔齐,一下子把招牌给他整日火了。回到坝子头,冯水生要日诀他,老婆要卷他,乡亲们要怨他。 ------------------- 1刹不到手:丢不开手。2缩了:减弱了。3过气:结束了。 杨郎中心里,确实很难受。 不过,杨郎中丢失麦子,是与云三嫂她们一路干的胎狗儿事。当时,云三嫂并没有给杨郎中交代过要注意提防小偷。还有,人家郭二公子的银子是交给云三嫂得,又没有交给杨郎中。 打酒只认得提壶人。按理,东西掉了,郭二公子应该找云三嫂才是。 再说江泥水匠他们臭骂杨郎中的时候,云三嫂在中间,既没有承担责任,也没有过多调和,才加重了杨郎中心头的压力。这合儿杨郎中不见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云三嫂还是脱不到干系。 当然,云三嫂一紧张,一路把达尔齐去的几块,也是块块无事都胀紧了1。他们想:呦喂,不就是掉点麦子吧,有必要这样子对待他吗?人家杨郎中在迁徙路上,做了浪多好事,为啥子没得人记到呢?这下做了点错事,就把人家骂得比龟儿子不同。如果真的逼出了人命来,这又对不对呢? 很快,云三嫂、良补锅匠、黄篾匠、王瓦匠、江泥水匠和周大爷他们几块,就在小山前前后后寻找起来。寻了很久,不见人影。他们又准备走出山洞去寻找,大家刚刚按拢洞口,强疙瘩儿从后头追上来说:“我们老汉儿把达尔齐去了。” 云三嫂说:“达尔齐?” “他给何老二一路走的,他说他们是把达尔齐去找粮食回来。” 良补锅匠问:“你们老汉儿还说过啥子没有?” “他说揽里倒墙,揽里取土,揽里跶跤子2揽里爬起来。你管得我去偷去抢,还是过豁过骗,反正我把粮食找回来才算是。他还喊我给我们妈说,嫑走,无乱如何就在坝子头等到他。要不到几天,就回来了。” 强疙瘩儿一些话,令云三嫂等人松了一口大气。 “乖,快点回去给你们妈说,”云三嫂说,“你爹没有寻短见,是跑到达尔齐找粮食去了。把心头扯宽朝点,嫑担心。” ------------------- 1块块无事都胀紧:大家都慌了。2跶跤子:跤读高,摔跤子,摔倒。 第81章 第77章 a:口语 杨郎中作性1好,走过一遍就记到了。 他们上午离开坝子,晌午过合儿就到了木屋。下午的山野常有野兽出没,他们人少,不敢茫然赶路,在木屋住了一夜,第二天才按拢达尔齐。 达尔齐是土司泽巴的领地。很早以前,泽巴父亲为了方便西番人与内地汉人互通有无,在梦水河边的汉番结合地——达尔齐,搭着帐篷,交易土特产品。时间长了,交换的人越来越多,泽巴父亲就命人建起房屋,像内地场镇一样,分闲2天逢场,固定场期。集市虽然不大,交易却很活跃。牛羊牲畜,生产资料,毛皮布匹,粮油肉食,蔬菜瓜果,几乎应有尽有。每逢场期,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内地战乱,集市受到影响。 杨郎中他们来到达尔齐,适逢年关。他以为西番人也像汉人一样,节前家家户户屋头都有东西,随便钻他几家,就可以得手了。刚一走拢,他二话没说,就与何老二一起,钻边边角角。四处踩点,想视机行事。 何老二胆小。他见师傅学起贼娃子样样,每到一处,一双眼睛丢梳子似的瞟来瞟去,他心头吓得打折折。 “师傅唉,担麻行不得黄事3哦。” “嫑兴乱说话嚯。哪个给你说是行黄事哦?”杨郎中熬起5不听。“是龟儿子些不落教,整我挨壳子4。” 本来偷要劈脱6点,可西番人的房屋都是石头砌的,掏不开不说,还家家都有看门狗,狗些块头大,又歪又恶,看到就害怕,根本进不去。想整点药来先把狗些毒死7了夜间入室呢,大冬天的,等别人睡着了,恐怕自己都冻得梆翘硬了。 实际上,就算人家把门大大子打开,等你杨郎中拉伸走进屋去,黑林巴沙,你杨郎中也找不到人家的东西放在哪里合儿。 ------------------- 1作性:记性。2闲:读寒。3行不得黄事: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4熬起:固执。5挨壳子:上当或吃亏、受损、挨骂等。6劈脱:容易。7毒(药):方言读痨,动。 心想去当摸勾儿1呢,西番人一个个牛高马大,身上还劈把刀刀儿,人家就是把东西摔到你杨郎中面前,你也不敢伸手去捡。 过豁过骗嘛,杨郎中壳子编不圆不说,还自控能力差,话还没有说出来,心头早已怦怦直跳。如果对方再问上几句,反把自己整来特儿不圆2。连自己得豁不倒,还去豁别个? 实践证明,偷抢硬是一门技术。两师傅压根儿就没得人指拨过,这下临时改行,随便咋说,还是没眼。两师傅在达尔齐呆了两天,结果,一点东西都没有啷到3,几下就把杨郎中整来脑壳耷起。 “咋整咹?” “咋整咹?我是学看病呐得嘛,做那些鬼迷日眼的憨事,你又没有教过我,你说我咋个儿想得出办法来吧?” “不而就纵块起算求呐啧?” “是算求了吧,你我两师傅,根本就背得吃那那锅食子的料子。” “弄块,师傅教你众久了,还是帮到出点主意哇。” “注意就一个,管住自己,就成功了一半。”何老二说,“老老实实走正道吧。” 杨郎中还算听得进人话。他们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在铁器铺侧边的桦树底下挂起招牌,开张行医了。尽管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一身稀脏邋遢,惨巴儿样样,摊摊不像摊摊,还是打出出的要不要4有病人主动走来求医。杨郎中是祖传中医,技术自然拿得过沟,再附带搞些推拿、拔火罐、刮痧等等。四五天下来,他的名声就在达尔齐传开了。 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正高兴,不料有西番人嫉妒,把他们撵出了达尔齐。师徒二人只好厚几脸皮,在达尔齐外前,这儿跍一下,儿跍5一下,流动行医。可是达尔齐就只有那低低儿大,无论他们走到那里,总是有人要来为难他们,摊子几经遭砸以后,生意秋6得要命。 “西番人太不落教了,光爱臊皮7。”何老二对师傅杨郎中说,“如果天天纵块起,我们咋个儿混得下去吧?” ------------------- 1摸勾儿:扒手。2特儿不圆:前言不搭后语。3啷到:得手。4打出出,要不要:偶尔。5跍:读gu。前一个跍是蹲。后一个跍是整个身体缩着。6秋:差。7臊皮:捣蛋。 “我还默到你娃娃长不醒呐,搞半天还是在帮师傅操心嚯?”杨郎中说,“看到硬把我愁安逸了。” “干脆我们重新换块塌塌吧,对不?” “对叫对。”杨郎中焦眉愁眼说,“可这儿环环顺顺几十里路远,根本就没得场镇,哪里去找塌塌咹?” 何老二心里不是滋味,眼泪流了出来。杨郎中说:“算求,还是歘起脸1去找他一下!” “找他一下?”何老二唰声抬起头来,在眼角上擦了擦,“师傅这有熟人呀?” 杨郎中点了点头。 “好到,你往天咋不去找他咹?” “新年八吉,空起两手咋找吧?” “给他说清楚嘛,我们这下没得法。二天有法的时候,补起,先记块账在儿间,不就对了噻。众加精灵一块人,连这些话都说不来嚯?” “我们何老二当真不憨,送礼都晓得记块账。走吧,我们找他去。” “师傅这回子一定要勇敢点,千万嫑碍口识羞。最好将2点子钱,几下把粮食买起回坝头子去,免得师娘一天到黑都担心。” 这天,彭大胡子从土司官寨出来,刚好回家,就见杨郎中找上门来。其实,彭大胡子在老家时,就晓得杨郎中是祖传中医,只是他老汉儿的名气一直把他压倒得。所以他一直以为杨郎中没得娘兮本事3。这下,杨郎中摆了自己的想法。彭大胡子偷他心想,既然敢到西番人聚居的达尔齐来正儿八斤摆摊摊,那就肯定有低低儿手艺。彭大胡子顿时欢喜起来: “想在达尔齐摆摊摊,没得问题。但我要先问你一句,你多不多心?” “不得。” “做郎中几年了?” “十二岁得我们老汉儿学徒弟,到现在十七年了。” “祖传几代了?” “到我这代,已经是第五代。” ------------------- 1歘起脸:厚着脸皮。2将:方言,七羊切,音锵,阳韵。意为借。3娘兮本事:多大本事。 “纵块,先得我一路去走一趟。”彭大胡子说,“土司女儿久病不愈,他们求郎中、找菩萨、算命改煞,啥子名堂都整过,至今还是卧床不起。” “可以。但我手头无药,加上又是久病,肯定有点拿手1。”杨郎中说,“我只能尽力而为,不敢打包票。” “尽力而为是胎胎话2,你必须把真本事耍出来。”彭大胡子把杨郎中看了看,又说,“土司屋头,不比一般……” “我们一身杂眉儿样样3,”杨郎中也意识到了,连自己都看不过眼,“肯定拜不得客。” “先带你们修块面。” 说着,彭大胡子便带着杨郎中与何老二来到达尔齐街上,请匠人理了发,洗了头。又由彭大胡子替二人付了费,才返回彭大胡子家里。 这时,小叔儿4央金已经准备了一锅热水。 杨郎中、何老二用热水洗了一身臭汗,各自借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三人骑着两匹大马,往土司官寨走去。 土司官寨,离达尔齐八里路远。 官寨高低错落,依山旁水,碉楼挺立,经幡飘舞,非常壮观。三人走进客厅,管家加措走了出来。 “管家大人,”彭大胡子说,“这是我请的两位郎中,专程来给小姐看病。” “哦呀,”管家加措,表情严肃,但人很随和,“请进。” 三人跟随管家走上木楼,见了土司泽巴,然后才去小姐卧室。 小姐卓玛,面黄肌瘦,中气不足。她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发出一点微弱的呻唤和咳嗽声来。何老二提着药箱立在一旁,杨郎中走到床前,侍女掀开铺盖,抬过卓玛手来。杨郎中随即将右手放在卓玛左手寸中关上,摸了一番。“小姐三部脉举之无力,重按空虚,似有若无。”杨郎中看了卓玛眼珠,舌苔,又用手心摸了摸卓玛额头。问,“小姐卧床多久了?” 管家道:“十个多月。” ------------------- 1拿手:这里指困难。2胎胎话:没信心,模棱两可的话。3杂眉儿样样:很邋遢的样子。4小叔儿:弟媳。 杨郎中问:“最近进过食吗?” 侍女说:“两天前。” 杨郎中重复道:“两天前?” 侍女说:“是的,吃啥吐啥。” 杨郎中又叫侍女抬过卓玛右手来,反复切脉。 “嘴有味不?” 卓玛有气无力说道:“刮苦1。” “没得事。心头扯宽朝点,好个儿休息。” 说完,杨郎中主动退出门来,跟随管家来到客厅,土司泽巴问道: “怎么样?郎中?” “令千斤气血两虚,阴阳不和。阳气衰微,阴寒之邪格阳于外,虚痨发热,苍白无华。令千斤自汗出,身静而重。语细无声,气少难以喘息,目睛不了,口鼻气冷,水浆不下,大小便不禁,脚孪急,面上恶寒如刀刮。恕我直言,令千斤病得扎实啊。” “那……”土司泽巴问,“怎么办?” “先开方子一张。”杨郎中说,“令千斤属久病,身体虚弱,可能要些时日。” “汉医是很不错的,只是一直没有请到好郎中。”管家加措说,“有本事尽管耍出来,银子虽然搁得高2,但不会少你一个。” “不说这些,”杨郎中做事老辣,不痛不痒说了一句,“人不同了。” 杨郎中车过头来,见何老二打开药箱,已将纸笔放在桌上。杨郎中口授,何老二执笔,很快开方一张: 当归三两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细辛三两甘草二两(炙)通草二两大枣 25枚(擘) 杨郎中验完方子,递与管家加措。 “上七味以水八升,文火煎煮,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早、中、晚,三服。先服两剂,若小姐病情好转,在上方之中增加吴茱萸二两,生姜三两,将大枣减至12枚。再服两剂。” ------------------- 1刮苦:很苦。2搁得高:苛刻,要求高。 交代完毕,杨郎中与彭大胡子离开了官寨。路上,彭大胡子神色严肃,看前后无人,小声问道:“杨郎中,这回子有把稳不?” 杨郎中说:“凭我多年的经验,应该没得问题。” “你要晓得,这块女娃子是土司泽巴的掌上明珠,医好了啥子都好整。要是有点闪失,你以后在这儿间就不好混了。” “是呀,就是其他人,我也不敢大意,何况这是土司的千斤小姐。”杨郎中说,“小姐手冷过肘,足冷过膝,脉沉细无力,腹痛下利。阴血内虚,则不能荣于脉;阳气外虚,则不能温于四末,故手足脚寒、脉细欲绝也。” “在你之前,已经有好几个郎中给她看过了。但是,都不行。每次服了药后,病情不减,反而加重。” “吃药不透方,哪怕罗篼装。再不好起来,恐怕这女娃子性命难保呀。” “难怪土司泽巴,心情不好。” “此方温阳与散寒并用,养血与通脉兼施,温而不燥,补而不滞。方中当归甘温,养血和血;桂枝辛温,温经散寒,温通血脉,为君药。细辛温经散寒,助桂枝温通血脉;白芍养血和营,助当归补益营血,共为臣药。通草通经脉,以畅血行;大枣、甘草,益气健脾养血,共为佐药。重用大枣,既合归、芍以补营血,又防桂枝、细辛燥烈大过,伤及阴血。甘草兼调药性而为使药。” 三人在马背上说着话,很快回到了达尔齐。 再说官寨管家加措,送走杨郎中后,立即吩咐下人去达尔齐取药回来,熬出三道,合在一起,给卓玛喝了一道。 半夜里,卓玛感到肚中饥饿,嚷着要吃糌粑。长时间守在一旁的侍女,根本没有料到卓玛会突然好转,早就习以为常地呼呼大睡,不曾听得。卓玛连呼几遍,不见有人应答,一个翻身,竟然坐了起来。“死猪一头。紧倒喊不醒嗦?” “我该死,我该死。”侍女被卓玛嚷醒,吓得直见求饶。 “快点,拿糌粑来,我饿心慌了。” 吃过糌粑,卓玛要喝奶子。喜讯立刻报知土司,土司大喜,连连赞道:“汉家郎中,果然厉害,果然厉害。” 第82章 第78章 a:口语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杨郎中离开坝子六天了。 这天上午,竹大娘和黄幺婶她们在小溪边旁边的烂凼凼头,挖了一些野芋禾回来煮起。下锅没得好一合儿,心心塌都还有没有咋娘过火,旁边几个就等不及了。他们拿起筷子,捻来淡淡微微吹几下,就朝嘴头奏,楔喉儿包,甚至整的1就把它吞了。 竹大娘见几块五抢六夺,也起尖心,贵兮拿起瓜瓢,捞了几个,给云三嫂端来。云三嫂大方,随手又分给了陈二嫂、冯水生和陈纸匠。谁知大家吃了之后,先是麻嘴、打脑壳2,接着上下嘴皮和舌头儿浮炝起来,然后就是上吐下屙。 竹大娘和黄幺婶也遭了,但她们看到陈纸匠把黄疸都吐了出来,其他人趴在3草草头直见呻唤,心头十分着急。咋整吧?毒4到众多人。杨郎中又不在,万一把人丢翻了,砍脑壳都有余呀。竹大娘和黄幺婶,起好心做坏事,吓来吐得“喔儿啦喔儿”的,凴在侧边差点整断气。 良补锅匠、周大爷和好几个没有遭起的小伙子,扶这块扶那块,跑上跑下,忙了半天,一直整拢下午才忙过气。这合儿,良补锅匠来到草地上,心想休息一下,哪晓得他将将子坐下来,陈秀才老婆黄大嫂,呜儿叉叉跑起过来,说:“良补锅匠,我们屋头那块人跟王瓦匠他们几块,小晌午就把坝子头去了。” “啥子咹?”良补锅匠一翻撑了起来,“小晌午就把坝子头去了?” 一路来的王瓦匠老婆王李氏惊风忽扯说:“众多时候,还没有回来。” 良补锅问:“那,晓得他们朝那块方向走的呗?” “哟喂,看到就是嫑得。我耳朵那气就发烧了,心头也是无缘白故不舒服。”王李氏嘴在说,手在哈5,看样子,简直胀紧了。“我担心他们该不会出啥子事哦。” ------------------- 1整的:整不读整,读困或者耿。2打脑壳:让头部不舒服。3趴起:趴读pià,像鱼缺氧时偏起身子那样,有气无力倒在地上或其它物体上。4毒(药):方言读痨,动。5哈:舞动。 “几块还不是,”良补锅匠叽咕道,“冲前也不昂盘1一声。” “就是吧,悄悄区区就走了。”黄大嫂说,“像好整得住娘2。” 良补锅匠想,人家黄大嫂与王李氏一起来找我,分明就是求助嘛,我还寻3啥子咹?看来必须出马,亲自进去找一下。良补锅匠回过头来,把毒到的乡亲们看了看,说:“你们几块妇女,把毒到的人些守好。江泥水匠,我们几块走。” 良补锅匠说完,带起人些叮叮咚咚就进了坝子去。 这回子,陈秀才他们几个,已经算是第五次把坝子头去了。从小晌午到这哈,整整过了好几个时辰。他们一直没有转来,的确是出事了。但背得打锤割孽。 晌午时儿,陈秀才在坝子深处看见一网网的地方,平平坦坦,蒿草丛生;一坨坨的高地,松林茂密,青枝绿叶;一股股的溪流,绕过沙滩,流进草地。他觉得坝子虽然荒凉,却很有希望,便有意引导大家,专感4新鲜塌塌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下午合儿。 下午的太阳挂在天上,映在水中,美丽极了。 马马儿精神抖擞,里路到头东找西找。转过一个弯弯后,树子挡住视线,他怕与大人些掉得太远,放小跑追了上去。谁知踢到石头,提脚的时候又踩到青苔,摔来梗5到石头上。马马儿站起身来,感觉屁巴骨6有点痛。再一看,脚老指母踢掉了一网皮皮7,鲜血直流。木了一合儿,痛得钻心。 陈秀才他们见马马儿一拐一拐走起过来,晓得他把脚指头子踢住了,才放慢脚步。 这时的坝子里,一片宁静,雾气升腾。放眼望去,就像一层轻飘飘的薄纱,浮在树梢上,飞在峭壁间。 陈秀才他们一边欣赏如诗如画的美景,一边迈开步子,使劲赶路,竟把马马儿脚痛的事,完全搞忘了。 大家走着走着,野草丛中突然传来了“啪啪啪”声音。几块定睛一看,是密密麻麻的野鸭,摌着翅旁,到处乱跑。 ------------------- 1冲前也不昂盘:事前也不通报。2像好整得住娘:假老练。3寻:这里读xin,观望,等待。4感,读隔或者赶。5梗:不读gěng,读ngěn。6屁巴骨:坐骨。7一网:一幅,一片。 王瓦匠吼道:“来,我们打它几只,拿回去炖起,等大家巴巴士士嗨它一顿1。” 何草鞋、窜脸胡和刘裁缝,随即拿起手中木棍骚打起。陈秀才看见几个撵得安逸,也追了上去,一灿火蹅到了草丛中。 这些野鸭,从来没有见过生人,它们在湖里游荡一天,回到草丛,准备过夜,却被何草鞋几个突然打诧,便四处乱窜。 湖边草地,常年积水,早已形成沼泽。面面上的土巴,看到硬走,其实底下全是活的。王瓦匠、窜脸胡、刘裁缝、何草鞋他们几个,跑没多远,罋了进去。一般来说,罋进这种泥地里,只要心头不慌,一般尚能自行拔出。要是手脚乱动,就会越罋越深。王瓦匠他们没得经验,刚一罋起下去就使劲往上滚爬。结果把周围淤泥、腐殖质都荡活了,反而越罋越深。罋得深了,又越发慌张,没过多久工夫,他们几个就只剩两只手杆和颈项留在面面上了。本来陈秀才看见野鸭时,反应迟缓。加上体力较差,跑得不快。前里几个罋进泥里以后,他才将将踏进草丛。目睹大伙不能自拔,他心中大惊,急忙跑去救人。可惜一介书生,脑壳迂了一点,救人不成,反倒一块儿罋了下去。 马马儿掉在后面,腨起腨起2跟到走。无意间看见水凼里头,有个天花蛋3,便把它捞了起来。可他轻轻一摇,里面滴嘚儿滴嘚儿响。马马儿知道,蛋已经过了4。他就低下头来,想看看周围还有没得。那晓得就在这时,只听前面喔吼喔吼几声,几个大人,一下子就一个也不见了。 马马儿害怕走掉,随即撵上前去,结果发现几个大人都在稀泥巴里头。马马儿惊得目瞪口呆,嫑得他们究竟是咋个儿一回事。 救人要紧! 马马儿立即?了上去。对于这种到面面上积有花花水的耙雅耙雅的烂草地,对马马儿来说,绝对没得概念。不过他刚在草地里走几步,就踩到了一个水凼凼。一股浑水,“嗖儿”声飙起,一脸给他糊得是。不仅让他受伤的脚指母见水精痛,也让他有些警觉起来:这地下根本乘不起人。 ------------------- 1嗨:吃。2腨起:腨,音shuǎn,指脚不方便,走路不正常。3天花蛋:家鸭生在水田、浅滩的蛋。4过了:变质了。 马马儿退后几步,“汪”声哭了起来。他把脚上稀泥拿在草上背1了几下,看见草草侧边有根木棍。木棍,自己手中也有一根。 对了,可以用它帮助他们噻。 马马儿迅速把木棍给最近的刘裁缝递过去,但是木棍短了点,刘裁缝搬不够。马马儿就往前爬一截,把木棍支到刘裁缝面前。刘裁缝接住木棍,马马儿使劲拉他。可马马儿力气夯不住2,他把他拖不上来。马马儿倒转过来,发现刘裁缝抓住木棍,虽然没有爬起来,但也没有继续往下沉了。于是,他很快找到丢在附近的扁担和木棍,分别递到了大家手中。 太阳渐渐落山,头上除了白雾,连飞鸟也逐渐少了。 马马儿知道,一旦天黑,恐怕就啥子都看不见了。跑回去喊乡亲们来吧,只怕转来连出事地点都找不到。马马儿急得这头跑那头,那头跑这头,究竟咋整吧?哟喂。 “快点呐喊噻。” 听见陈秀才指拨,马马儿才大声呼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马马儿挣起八股筋呐喊,声音传了很远。 就在这时,走拢半路上的良补锅匠他们,听到了呐喊声。大家便折转身子,跑了过来。 马马儿见补锅匠大叔他们嗨跑起,一趟迎上前去,哭流扒涕说道:“陈叔叔他们几个,一满都陷3到稀泥巴头去了。” “稀泥巴头?啥子稀泥巴头哦?”良补锅匠抬头一看,“嗷,沼泽!”良补锅匠晓得沼泽特性,吞人快当得很,忙说,“大家小心点,择干燥的塌塌走,千万嫑踩稀泥巴汤汤!” 陷在沼泽地里的几个,听见良补锅匠说话,知道救星来了,直见呐喊救命。黄篾匠、吴根根、陈老幺,“轰”声就想跑过去拉他们。良补锅匠高声喝道: “去不得!才给你们说煞搁得嘛。” 良补锅匠把周围看了一下,说:“陈秀才,王瓦匠,你们陷3在瓮泥里头的几块,动不得嚯,千万动不得嚯,等我一块块的来。” ------------------- 1背:读支读背都可,动词,擦。2夯不住:力气太小。3陷:读汉。 良补锅匠说着,唰声勒脱衣裳裤儿,拿根木棒捏在手头,从水草上爬了过去,用手一块块抓。黄篾匠见状,也脱了衣裳裤子,学良补锅匠爬到水草里面,用手过拉。 此时正值冬季。坝子里虽然没有高寒山区寒冷,但也很不热和。陈秀才他们几个,早已冻得奄奄一息。如果良补锅匠他们晚到一步,只怕块块都要报销。良补锅匠和黄篾匠把大家救起来后,陈老幺说, “这些啥子稀泥巴汤汤哦?众么整冤枉。” “哧,啥子稀泥巴汤汤?像是你们隔河隔得远的样样。”良补锅匠说,“我又给你说吧,这叫沼泽地,我们外前叫烂泡地。尽在那边雪山底下,这种沼泽地才叫多哩1,有的还一望无际。只要罋起下去就喊拐了,不管你有好港2,弄得死你。” 江泥水匠说:“你看到过?” “咋没有咹?”良补锅匠说,“不光沼泽里头去不得,连里头的水都喝不得。必须要把它舀来沉清亮3,烧得开来开不得,去掉水沉子才能喝。乱喝叫中毒,跶怪病。” 陈老幺说:“怪嗲。” “其实也不怪。”良补锅匠说,“你想吧,啥子草草呀,枝枝棒棒呀,死泥鳅烂黄鳝呀,尽都泡在里头,沤了浪多年。啥子味道都沤出来了,咋吃得咹?” 吴根根说:“良补锅匠,你咋整得浪清楚咹?” “哟喂,咋整得浪清楚?”良补锅匠说,“我在山里头整了十多年,就是一天听一句吗,也要听到浪多噻。” 良补锅匠他们一家扶一块,很快回到小山脚塌,烧起火堆,把陈秀才他们几个放在火边熁起4。很多人陆续围了过来,就连那些误食野芋禾毒倒的人,也偏偏倒倒走了过来。云三嫂说: “默到你们碰到当地人打捶喽,硬把我们担心来担心不得。” 王瓦匠说:“你们环盛说有当地人,寻了众多天,连脚板儿影响得没有看到过一个。” ------------------- 1才叫多:才说得上,更多。2港:厉害。3沉清亮:沉读镇,滤净。4熁:烤。 “是没有看到过,光是我往天捡的那顶帽子,又是哪里钻出来呐?”良补锅匠走到他睡觉的草草头把帽子拿了出来,说,“你们看哇,就这顶帽子。” “唉,这块是我的帽子得嘛。”陈老幺说,“咋在你这儿咹?” “啥子你的帽子哦?”良补锅匠说,“嫑见财起意嚯。” 陈老幺说:“当真是我的。” “你的?”良补锅匠轰声把帽子拿来藏到背后蹄,“那你说哇,帽子康上有啥子记认咹?” “后蹄有塌熁煳1了,用黑布补的,不合色2,侧边爆线处子是黑线敹的。里头胎布好多塌塌都汤3了。”陈老幺说得点点划划,“不信你拿出来看。” “是背得往天悄悄个儿给我拿来看过哦。” 良补锅匠很不高兴地把帽子拿到面前,陈老幺指着帽子说: “你们看,该没有乱说呗。这儿这块巴巴,是我们妈得我补的。侧边挂爆线了,是我们妈给我敹的。” “那把你们妈喊来问哇。” “我们妈在坟园头,咋把她喊得来咹?” “好道呐,死无对证。”良补锅匠想了想,说,“我问你哇。你红欢说4是你的帽子,你好久把这儿坝子头来过哇?我在小溪边上捡的。一满得可以证明。” “坝子头……”陈老幺吞吞吐吐说,“我是没有……” “既然没有来过,又咋个儿说得成是你的喃?可不到它生脚跑得这儿来嚯?走开走开,嫑我两块嘚儿哪当。” “哦,想起来了。”陈老幺心头很不服气。“打野猪的时候,拿得山上的风给我吹起跑的。至于它咋个儿跑到这儿来,我就嫑得了。” “打野猪?哪百年的事了。” “是的,”云三嫂说,“他的帽子确实是打野猪的时候搞掉的。” ------------------- 1熁煳:即衣物等离火源太近而烤黄。2不合色:合读gě,不同色。3汤:布料变质。4红欢说:坚持说。 “对哇,就依你们说是打野猪搞掉的,”良补锅匠反问说,“隔浪么远,它咋跑得拢这儿来咹?” “有可能,有可能。”躺在草草头的陈纸匠抬起脑壳说道,“打野猪是在山上,当时风大,那座山很可能就在坝子康上1。” “对对对。”江泥水匠说,“打野猪的山,就在这儿康上,白日头2我晃到过。那块瀑布就是当时山上那条沟头歘下来的水。” 陈老幺随手又从良补锅匠手中拿过帽子,往头上一?,问:“如何?你们看吧,将子合是,该是呗?” “对,是陈老幺的帽子。”何草鞋也在侧边说道,“打野猪的时候,我的帕子也掉了。我们两块都在山上拿得风吹掉了。” 确实,大家打野猪的山就在坝子上头。是山上的风,把陈老幺的帽子吹到了坝子里头。坝子西边那个瀑布,正是雪山上的冰雪融化以后坠入坝子形成的。 当时,大家站在山上看见的“湖泊”,实际上就是这个坝子。 ------------------- 1康上:上面。2白日头:白天。 第83章 第79章 a:口语 正月十二,天气晴朗。 许多人在小溪旁边开垦荒地,劳动了一个上午。午后,男人们休息去了,女人们开始打整卫生。黄大嫂、李幺姑、陈二嫂,以及好几个妇女和幺姑娘,来到温泉旁边洗衣裳。她们一边做事,一边说笑。 “身上的圿圿都可以肥二亩地了,这儿间都是清一色做鞋的,我来洗个澡。”李幺姑脱了裤儿衣裳,跳进水里,说,“你们几个下来不?这水不冷不热,将合适。” “洗就洗。”黄大嫂说,“不然一身大汗气,哪块男人都见不得。” 温泉与小溪相连,水不深,也不急。其他几个女子看到洗得安逸,也跟到下了水。这时,云三嫂与张大疙瘩帮黄幺娘搭棚棚,各家扛了几根斑竹,路过溪边。李幺姑呐喊说: “唉,云三嫂,下来洗澡不?这儿的水硬是安逸。” 云三嫂累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塌塌擦擦汗。听见李幺姑喊她,轰声甩了斑竹,一趟跑了过来。“乖,你们都洗好一气啦?” “才下来一合儿。”李幺姑说,“快点来吧。” 几个女子,你不夺我鼻子,我不戳你眼睛。大白天的,公然勒脱光赤板儿1,一起泡在温泉里头,打蹦得儿,灒水花,搋圿圿,你追我赶,开玩笑,说怪话,你的大,我的嗨,看得现得好的2,逗得嘻合儿连天。 洗过大水澡,各忙各的去了。陈二嫂、李幺姑回到小山脚下,见杨大嫂一个儿坐在石头上发呆。李幺姑问:“杨大嫂,你咋不出去走下子呐?” 杨大嫂不仅没有答应,反而把头低了下去。陈二嫂忙问:“你咋了?哪合儿不舒服?” “哟喂,龟儿子一走就是众多天。”自从杨郎中走了以后,杨大嫂黑白连夜都担心。但达尔齐太远,她去不了,只好哑在心头。“是死是活都嫑得,咋舒服得起来吧?” ------------------- 1勒脱光赤板儿(或光胴胴):脱光衣服。2现得好的:清楚。 “你……”李幺姑说,“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昨瓦些,梦见他被人甩到河头去……”杨大嫂说着,“汪”声哭了起来。 “梦是乱做的,”陈二嫂贵兮安慰杨大嫂说,“你咋信这些呢?” “在杨家林没有遭军兵杀死,在路上没有遭饿死,在雪地头没有遭冻死,走拢坝子头,眼看就要出头了,哪晓得……哟喂,早晓得是这样子,我就不吼他了吧……” “以前,连他都经常鼓励我们,这下轮到他了,”陈二嫂说,“我想不应该有事的。” “是吧,我也巴不得1没得事。”杨大嫂哭着道,“可是一走就是众多天,要是没有死,那咋不回来咹?” 李幺姑和陈二嫂劝不住杨大嫂,只好去找云三嫂。云三嫂又把杨大嫂的情况给补锅匠大哥一摆,良补锅匠说:“这事与我有关,无论如何,我愿再把达尔齐去走一趟。” 说实在的,从流沙堰一步步走来,大家经历了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所有人都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友谊和感情。 杨郎中十多天没有回来,大家肯定要为他担心。经云三嫂提议,当初一路去达尔齐的几个乡亲,都愿意再去达尔齐找杨郎中。 “毕竟背得去打锤割孽2,而且,坝子头还有浪多事情要做。”良补锅匠说,“江泥水匠和周大爷就留在坝子头,我们去几个就够了。” 当晚,大家准备停当,只等天亮出发。哪晓得不到半夜,云三嫂头晕脑胀,四肢无力,一身刮耙。本来吃野芋禾毒到3都还没有完全好愈体,这合儿又搭病了。云三嫂把细一想,才晓得是白天头,大汗淋漓就下水洗澡,闭汗了。 天亮以后,云三嫂立不起来,逼到由良补锅匠带几个人陪杨大嫂去找杨郎中。良补锅匠他们将子起身,郭二公子跑了过来,悄悄提出一包银子,塞到良补锅匠手头,要他帮忙再买一些东西。良补锅匠刚把银子捅在4身上,冯水生惊讻讻跑起过来,一把就把郭二公子拉到侧边去: ------------------- 1巴不得:很希望。2打锤割孽:干架。3毒(药):方言读痨,动。4捅:装或揣。 “银子喃?” “给补锅匠大叔了。” “啥子咹?”冯水生脸色一沉,“拿得他了?你硬是。” “爪子哦,害怕我把郭二公子打来吃起是不?你硬说得仆儿味1。” 冯水生手手防着良补锅匠,良补锅匠心头很不了然:“我这块人的心究竟好黑呀?往回子2就干过一另3了,那你把达尔齐去吧。假过事腰杆痛,豁他们嚯。” “不不不,补锅匠大叔。你嫑多心,没有说你。他说的背得这块事情。”郭二公子贵兮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们走吧。” 离开坝子,杨大嫂寻夫心切,加上良补锅匠路径已熟,他们当天擦黑就到了达尔齐。怕出意外,他们也在西番人废弃的马棚里呆了一个晚上。 天亮以后,杨大嫂与陈二嫂扮成男人模样,与良补锅匠、吴根根一起,摸到了达尔齐街上去。他们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每一个摊点。但来回寻了许多遍,始终没有看见杨郎中与何老二的人影子。杨大嫂涨紧了,大家就四处打听,谁知西番人个个都像故意装怪一样,要不就是嫑得,要不就是听不懂,要不就是当哑头神。最后没得法,良补锅匠逼到去找彭大胡子。恰恰彭大胡子不在,他妻子央金也同舅母子一起朝觐去了。 回到马棚,杨大嫂大哭不止。 大家在马棚的柴草堆里又熬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良补锅匠便和几个男的,先去寨子头寻了一转,还是没有找到人,良补锅匠才把杨大嫂和刘裁缝喊起,再次来到彭大胡子家门口。彭大胡子的门关得梆紧,三人就坐在林子里等他。等呀等呀,他们一直等到小晌午,彭大胡子终于回来了。 “彭大老表。” “啊呀,补锅匠大哥。”彭大胡子把刘裁缝和杨大嫂看了看,说,“你们,稀客稀客。” 大家站起身来,在屁股上拍了拍,彭大胡子问:“你们来好一气了?” “昨天就来了。”良补锅匠说,“没有找到你。” “对不起,咋天有事没有回来。”彭大胡子问,“表妹呢?没有来?” ------------------- 1说得仆儿味:说得难听。2往回子:上次。3一另:一次。 “她有事。”良补锅匠说,“走不到。” 彭大胡子沙酥1,一点也不怀疑良补锅匠他们是打冲拳2,立即就把大家请到家里,坐了下来。良补锅匠坐定以后,说: “今天我们来找你,是想问你见过杨郎中不?” “哦,杨郎中呀。”彭大胡子说,“看到过。看到过。” “他两师傅,”杨大嫂问道,“人没得问题吧?” “娘兮问题哦?在寨子头摆了一块摊摊。”彭大胡子说,“都好几天了,他两师傅,还整得相当不错呢。” “老实话,还没有给你介绍过。”良补锅匠说,“这是他老乡。” “老乡?” 彭大胡子见杨大嫂女扮男装,有点回不过神来。杨大嫂贵兮把头上的瓜儿皮揭起下来。彭大胡子忙说:“嫂嫂好。” 良补锅匠又指着刘裁缝说:“这是刘裁缝。” 彭大胡子说:“刘师傅好。” 刘裁缝也礼貌性地回应了一句。 “一点不遇巧。”彭大胡子说,“单单这儿两天,他们两师傅把土司屋头去了。” 杨大嫂说:“怪不得找不到他们。” 良补锅匠问:“你晓得他们啥子时候转来呗?” “今天晌午就转来。”彭大胡子说,“土司女儿久病,他们每隔两天就要上门去一趟。本来昨天就该转来,土司泽巴喊他们顺便去给他老丈母把把脉,所以耽搁了。” “两师傅出来十多天,把他们老乡担心来担心不得。”良补锅匠说,“晓得他平平安安,大家都放心了。” “我说纵块吧,彭哥,在这儿间紧倒把你耽搁倒,”杨大嫂说,“我们把街上去等他算了。” “不,我马上煮晌午。” “不麻烦,晌午就不煮了。”良补锅匠说,“我们还有几个人在街上。” ------------------- 1沙酥:耿直。2打冲拳:用语言欺骗。 “走都走拢这儿了,哪有饿起肚皮走的哦?补锅匠大哥,麻烦你走一趟,把几个乡亲一起请到屋头来,吃顿便饭。大家都背得外人,自便点1。” 彭大胡子一人在家,拿足不手,便把舅子差过来帮忙。良补锅匠把黄篾匠、王瓦匠、吴根根、陈二嫂、竹哑巴他们喊起过来,摆了一气气儿龙门阵,杨郎中和何老二也来到了彭大胡子家里。 杨郎中?进门槛,杨大嫂心中大喜,可黄篾匠和王瓦匠就有一些不观瞻了2。不过,杨郎中对着他们笑了笑,气氛也就一下子融洽了下来。大家话明气散,都劝杨郎中一路回坝子头去,可杨郎中说土司女儿身体太差,医拢半中腰了,暂起来一下走不脱。 饭后,彭大胡子又帮忙搞了一些大麦和小麦。 第三天,东方将将子发白,良补锅匠他们背起粮食,便离开了彭家。走过吊桥以后,大家使劲赶路。不久,他们就走过河谷,进入了山林。 忽然,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良补锅匠抬头看了看,说: “不对,开雪眼了,很快叫下大雪。” “大雪没来头。”王瓦匠说,“只要背得大雨就好办。” “唓,好办?”良补锅匠说,“你晓得山里头的雪是啥子样样不?” “随便它好凶。”刘裁缝说,“反正不湿衣裳。” “是不咋娘湿衣裳,”良补锅匠说,“光是3冷得死你。” 良补锅匠话刚说完,突然一阵狂风,呜儿啦呜儿的吹来。 “日你的归4,”吴根根嚷道,“干脆我们返回达尔齐算了。” “干不过5。”刘裁缝说,“走都走众加远了。” “你看这块劲仗。”吴根根说,“如果跑拢到中间不两头呻咋整咹?” “风里来雨里去,才第一回嚯?”黄篾匠说,“你要晓得,坝子头的人些还等着我们哩,硬扎起。” 大家转过山头,密密麻麻的雪花铺天盖地撒了下来。那一阵紧一阵的寒风,又把偎在地上的雪花卷来团团飞。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 “大家注意到,千万嫑蹅抹脚了。”良补锅匠心头焦急,不停地吼着道,“?快点。像你纵块起,走拢坝子头合是求。” ------------------- 1自便:随便。2不观瞻:尴尬。3光是:可是。4日你的归:惊讶。5干不过:不划算。 翻过山坡,大家实在有些老火了,吴根根说:“找个岩窝歇一下不?风雪太大了。” “歇不得,天黑以前,必须按拢木屋。”良补锅匠大声吼道,“这是一场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大雪。一旦偎1厚了,连路得找不到。” 大家冒着风雪,又鼓住劲走了一阵。 “单麻硬要歇一下哦。”王瓦匠说,“看都看不见,咋走吧?” “看我给你日几火2嚯,没得浪多馿子价讲。”良补锅匠性格屈犟,码起脸色不认黄3。“如果大雪封山,就嫑得要耽搁好久,才走得拢坝子头。那不而把婆娘娃娃些饿死完,那不而把乡亲们些饿来一块都不剩?” “对,歇不得。”黄篾匠说,“把吃奶奶的力气拿出来。” “杨大嫂、陈二嫂。”良补锅匠回头呐喊道,“把眼睛?大点。” “晓得,晓得。” 杨大嫂与陈二嫂,把良补锅匠和黄篾匠拽得绑紧4,咬住牙巴嗨疾跑5。 暴雪偎得越来越厚,大家只好杵起棍棍,一起往木屋赶去。 下午过点,大家终于走到了木屋。在木屋住了一晚,第二天麻乎乎儿亮起来,良补锅匠与黄篾匠走出木屋一看,日他温伤6,天上仍然是大雪纷飞,地上白雪已经偎了多加厚一层。良补锅匠省了一下,差不多一大胯深,顿时心得紧了。 “日塌了。”黄篾匠问,“咋整嘛?” “咋整,咋整咹?”良补锅匠说,“还是要走哇。” “可是走得动呗?” “走得动要走,走不动也要走。鼓捣7都要走。” “那好吧。” 良补锅匠与黄篾匠一趟跑回木屋,把大家吆了起来。 大家背着东西,走出木屋,根本嫑得哪里才是下脚的地方。良补锅匠和黄篾匠省到省到走在前里,可是后头几个跟不上,他们走了好半天,才走一截截儿子远。 ------------------- 1偎:堆。2日几火:打燃火,发脾气。3不认黄:不讲情面。4拽得绑紧:紧紧跟着。5嗨疾跑:加油跑。6日他温伤:惊讶。蹅抹脚:跌到岩下。像你纵块:像你这样。7鼓捣:强行。 良补锅匠鬼火直见冒:“杨大嫂,把你身上的东西匀一坨给我。陈二嫂,把你身上的东西匀点给竹哑巴、吴根根他们两块。” 一路八个人,鼓到走了一截。刘裁缝掉下山崖,雪他塕拢颈项,险些丧命。尽管良补锅匠和黄篾匠都很行什1,但他们还是整了好半天,才把刘裁缝以及他身上的麦子拉起2起来。实在没法走路,大家只好返回木屋。良补锅匠又找来门板和棕绳。把东西捆在上面,气力大点的过拉,气力小点的过爬,结果还是不行。 就这样,他们反反复复,告3了浪多回,就是走不出去。逼到住在木屋,等待天气好转。可是他们一等就等了许多天。 真是人要发狠,天又不肯。 木屋到中间不两头,他们既不知道坝子里头的情况,也不知道究竟还要困上多少天,一块二块急得都快疯了。 这天半夜,良补锅匠实在睡不下去,轻轻撑起起来。隔壁屋子里,杨大嫂、陈二嫂又在哭泣,良补锅匠的眼泪也封不住地流了出来。他一个儿走出木屋,见山野里还是茫茫白雪,他想起坝子里的亲人,心中万分焦急: 山野里茫茫一片, 没有人知道,我在长叹。 抬头望去,来时的石径已经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 只能急出一身冷汗。 三更夜半,哭声惨淡, 那老弱病残的身影,又在脑海里浮现 思前想后,惊悚抖颤。 恨不得立马飞到你们中间, 紧紧依偎,让我们生死相伴。 那年,我曾经撑住了一片天。 如今,却撑不过这一场难。 难道当年的豪情,就这样休克? 真的,让人遗憾,甚至不知道今生 还能不能够再见。 一个霉运,毁了一条好汉。 好汉?一腔滚烫的热血 洒不出二里路远。 所以我不得不祈求老天, 保佑我的乡亲们平安! 来世做牛做马,我加倍偿还! ------------------- 1行什:能干。2起:读几。3告:试。 第84章 第80章 a:口语 云三嫂闭汗耙了好几天,身体渐渐恢复了。 这天,黄大嫂和周大大、黄幺娘走来对云三嫂说道:大伙早把手头的粮食吃得干干净净,良补锅匠他们又一直没有回来。继续下去都要饿死。干脆一路把坝子外前去寻一下,看有没有山芋。如果有,就回来告诉大家。 云三嫂一点没有推口,拗起锄锄就与黄大嫂她们几个一起,走出山洞,爬到了半山腰上去。她们把大半边山坡都寻遍了,结果连根根都没有寻到一个。正当她们要打转身的时候,一只豹子从草丛中突然跑了出来。云三嫂顿时惊慌失措:“啊……豹……豹子……” 听见云三嫂惊窝儿窝儿吼叫,黄大嫂和周大大、黄幺娘晓得有豹子来了,吓得连爬带滚,一趟往山下跑去。可云三嫂没得法,因为豹子在她下手方向1,她不得不往山上倒起跑。 黄大嫂她们跑着跑着,光听到尸声哇泣的一声叫唤,就再也没有云三嫂的下文了。三人回到坝子头的小山脚下,立即喊来二三十人,拿起棍棍棒棒,在山上喔吼喔吼寻了一阵,只捡到了一只破鞋和那把锄锄。大家估计她是拿给豹子抬起走了2,就返回了坝子头去。黄大嫂一边走一边哭: “云三嫂呀云三嫂,你的命真就众么苦呀?手手不沾杆杆3。这天老爷也是,一点不长眼睛……” 周大大和黄幺娘也是哭来哭不得:“龟儿子豹子呀豹子呀,要吃吗就吃我们这些不中用的人嘛,咋个儿去况云三嫂吧……” 云三嫂为大家操心操劳,做了不少好事,一满都为她感到惋惜。回到坝子头,乡亲们为了纪念她,便把她的衣裳裤子各清一件,埋在地下,垒了一座衣冠墓。 陈纸匠早就喜欢上了云三嫂,而且,周大大都帮他们扯现了,只是还没有公开。这合儿他知道,云三嫂为大家寻找吃的,把命丢了,他便硬起一口气,爬到衣冠墓前,放声痛哭。 ------------------- 1下手方向:下方。2抬起走了:叼走。3手手不沾杆杆:没运气。 周大爷见他气得死去活来,便叫两个小伙子鼓捣把他背回了岩窝去。 小山脚下,情况糟糕到了极点。如果再不拿回粮食,要不了几天,都会饿死在坝子头。窜脸胡早就听到孙大贵讲过,他恨死了良补锅匠,吊起牙巴说道: “他们几块众多天不回来,肯定是在外前弄到吃的了。” 冯水生说:“是弄到吃的了吧,他们这一转,人家郭二公子是给了银子的。” 李幺姑一听,骚疾夺蹦蹦说:“还不而就怪你们吧,讲旧1昏起整,把银子拿给这些人爪子嘛?他们一路去的几块,敢说,哪块背得得棍儿2嘛?吃蛇得嫌短。” 冯水生说:“本来我是信不过良补锅匠,他们说上回子都没得问题,我才大意了。” “我的看法不一样。凭我众多年的感觉,一路出去的几个,个个都沙酥,块块都通泰3,干事情也很冲火4。”周大爷说,“众多天没有回来,我想,该背得遭豹子老虎吃了。” “啥子吃了?我就不信。”李幺姑说,“浪么多人一路,豹子老虎不要命了差不多。” “现在争论没得意思,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陈秀才看着大家,有向灯的,有向火的,心急如焚。“断粮几天了,野菜树皮也找不到,如果继续下去……” “我倒有个主意,嫑得该不该讲。”陈老幺说,“如果大家不想饿死在这儿坝子头,就先走出去,讨口要饭,把命保到。熬到清明过后,再返回坝子来,种庄稼,搞饭吃。” “对。”江泥水匠说,“把暂行不用的笨重东西,通通都丢在这里头,清明过后再回来。那个时候树子发包儿包儿了,草草也长起来,肯定就饿不死我们了。” “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那就事不宜迟。”陈秀才说,“马上动身吧。” ------------------- 1讲旧:经常。2棍儿:老游子,带贬义的老手、高手。3通泰:仁义。4冲火:不错,能干。 乡亲们达成共识,很快分成几堆儿。第二天天刚亮,陆陆续续动身了。大家出了山洞,走了几里路远,方才知道,山野里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堆得很厚很厚,根本找不到路走。 大家花费很长时间,连一道山梁也没有翻过。陈秀才看了看身边那些被人扶着走路的乡亲,想:照这种速度走下去,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走出山林。搞不好,只会饿死冻死在雪地里头。没如返回坝子继续沤冬,或许可以撬点树根树皮,保住性命。 陈秀才把周大爷、陈老幺说通以后,又跑上前去,对李幺姑说:“我们颠转过去算了。” 李幺姑翘眉翘眼说:“不,我们还要朝前里走。” 陈秀才问:“就你们几家?” “是就我们几家吧,我们不想要其他人一路。”李幺姑以为陈秀才想跟着他们走,一口拒绝道,“人多了,嫑把我们带惜。” 陈秀才见李幺姑是安心要劈开1后面一巢巢老弱病残,尴尬地说道:“那好吧。” 回到小山脚下,陈秀才肚啷皮凹来巴到,一点没有力气。他想起良补锅匠他们十多天不回来,想起云三嫂白眉白眼死去,想起自己身后一二十个快要饿死的乡亲,他也开始思考起来: 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饿死在坝子里面吗? 陈秀才曾经想过美好的世外桃源生活,曾经想过平等自由的理想社会。这下饿来吐清口水了,方才发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切合实际。 夜深了,陈秀才睡不着,轻轻走了出来。他望着深邃的星空,独自叹息。此时的坝子,朦朦胧胧,除了隐约可见的山崖,除了耳边簌簌的风声,谁也不知道这时的陈秀才,他心头是多么的焦虑呀。 不管咋说,我也是个男儿汉。天亮以后,我必须带几个人到坝子头去,管它嫩苔苔水水货,还是猪鼻拱地木耳,甚至老树皮老笋子都可以,反正要搞点回来。不然,几十个人就会死来一个都不剩。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陈某人没有本事,就看天老爷了。 ------------------- 1劈开:分开。 天亮了,陈秀才问周大爷说:“你,还走得动不?” “将就。” “那我们寻野菜去吧。” 陈秀才与周大爷带着几个多而不少1还有一点力气的人,横穿坝子,绕过沼泽,来到坝子东南边。这里有一片树林,走进里面,是一个狭长峡谷。陈秀才他们顺着峡谷深入八九百步,看见一个坝子。坝子几十亩地大,周围陡峭的崖壁上有山泉溢出,汇成水池,水池侧边有片石林。陈秀才他们没有久留,只是围着坝子走了一转。撬了一些蒲公英后,退了出来。 “这个地方,还真有些神奇哩。”陈秀才说,“最早,我们只看见外边那个坝子。后来孩子们又找到了一个坝子。这下,我们又发现了一个新坝子。” “反正这里头坝子多。”刘裁缝说,“而且块块都巴士。” “巴士叫巴士。”周大爷说,“到处都找不到吃的,就这点不安逸。” 陈秀才他们蔫皮打像地往前走去。 没走多远,他们看见一个口子,大家便走了进去。里面形如巷道,只有草,没有树,而且风特别大,吹得人冷飕飕的。巷道地面先是微微向上抬升,抬升到一定高度后,有石头横着裸露,象一道门坎。 过了“门坎”,地面缓缓下降,是一个“锅”状盆地。盆地中间同样有个水池,水池周围是一片浅滩,浅滩上有许多乌白色晶体。郭二公子跑上前去抓了一把,闻了闻,无气味。他又轻轻舔了舔说: “咸的,夹口2,象盐。” 陈秀才仔细一看,说:“不错,这是岩盐。” “锅”状盆地里没有其它出口,他们原路退了出来,沿着林子边沿走了半杆烟的功夫,陈秀才忽然惊叫一声:“呦喂呀!” 大家抬头一看:不好,陈秀才拜起一只脚杆,痛来嘴巴歪起,眼睛眯得梆紧。 刘裁缝把陈秀才轻轻抽来坐到,脱下草鞋一摸,他脚板心头锔了一根溜尖的签签。刘裁缝用手指一扯,不料签签断了半截在里头。 ------------------- 1多而不少:或多或少。2夹口:很咸。 手头没得针,签签挑不出来。陈秀才踮起脚板走路,走了一截,他直喊遭不住。大家只好坐下来,用指掐子想办法帮他扯。可是签签锔得深,半天扯不出来。 “我这儿这把剐树皮用的小刀,用它来挑吧。” 马马儿说着就把小刀递给刘裁缝。 “那么大把刀,安心要把我弄死啊?” 周大爷和马马儿把陈秀才脚杆给他按到,刘裁缝便用刀子在他脚上挑了起来。 “咬住牙巴,”周大爷说,“挑出来就对了。” 陈秀才“啊哟喂啊哟喂”呻唤半天,脚上的签签终于挑了出来,但他不想再朝前里走了,大家只好将就他,总环片了一些1嫩树皮,蔫噼啊蔫噼啊2返回小山脚下去。 陈秀才他们是早晨离开岩窝进入坝子的,小晌午的时候,又有一些乡亲(在坝子外前的雪地里鼓住劲又往前走了一截,结果还是走不出山林),也返回了坝子来。 陈秀才他们撬野菜回来,老远看见小山前里,塳了一大堆人。陈秀才他们走上前去,把细一看,原来是良补锅匠和杨大嫂他们,一满都回来了。大概是刚刚走拢的样样,大家围着他们,正在打捶割孽3。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家看吧,郭二公子给他们浪多银子,粮食买起就不转来,跑到一边去日白。大家说,他们几块是人不?” “一点不考虑我们。要得公道,打块颠倒。逮到4就学郭大汉儿,只图自己安逸……” “哟喂,背得纵块呐。是大雪封山,把我们堵死在木屋里头,咋个儿都走不出来。晓得大家饥寒交迫,天老爷不搊威,真的怪不住我们呀。”良补锅匠解释说,“要不是后来想个办法,绕了一大圈,到这合儿都还回不到坝子头来,你晓得我们包好大一圈不……” ------------------- 1总环片了一些:随便剥了一些。2焉噼啊焉噼啊:萎靡不振。3打捶割孽:吵架。4逮到:刚刚开始。 “壳子冲来1巴巴都没得一块。上回子就整落浪多粮食,到现在都还没有说块圆圆枣子,这回子又把粮食拿到一边去睉瞌睡,这背得安心想把我们饿死咹啧?” “不干,喊杨大嫂赔起。” “喊杨大嫂一起赔,赔起,赔不起就打。” “打。” “打。” 几十个乡亲,有的干活闹,有的跳八丈高,有的索性按起上去,围着杨大嫂当真打了起来。杨大嫂蒙到脑壳,“嗵”声跪在地下,“汪”声哭着道:“呦喂,嫑打了嘛,嫑打了嘛,我也嫑得要下众么大的雪呀。紧倒没有把粮食拿回来,我给大家磕头认罪吧。” 杨大嫂挨家伙,强疙瘩儿吓到了,便和其他几个小娃娃,一起躲到了一边去。 可是,随便咋个儿打闹,大家拿到杨大嫂还是没得法。咬她脑壳硬,咬她屁儿臭。于是又拿起棍棍棒棒,围到良补锅匠在小山前里撵来撵去,打得鬼磕神圣2。 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不被别人不理解 尽管良补锅匠有把气力,说那样点子,就是一两百斤重的担子搁在他肩旁上,闪闪都不打一块。但他敢于承担责任,弄死也不还手。侧边黄篾匠、刘裁缝、王瓦匠、竹哑巴、吴根根、陈二嫂,早把尿都吓了出来,一块二块不敢扎牙,这儿藏一块,儿躲一块。 小山脚下雾紧了3,几十块人,抓扯过去抓扯过来,呼都呼不住。周大爷站在侧边干遭急:“整得不好担怕要出人命哦,陈秀才,你看咋整嘛?” “我也没办法。都整欠毛了。”陈秀才这儿拦一把,儿拦一把。本身就气力逊儿黄4,加上早饿瓤了,脚板又痛,说话不起钢声,根本镇不住堂子。 “大家嫑吵了,大家嫑吵了!” ------------------- 1壳子冲来:白话说得。2鬼磕神圣:蒙着脑壳求饶,不敢言语。3雾紧了:情况糟糕。4逊儿黄:很差。 危急之时,小山前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大家抬头一看,喊话的人是云三嫂。 “啊……鬼……” “鬼……” “鬼来了——” 许多人惊叫起来,颠转勾子,勒眼就是一趟。 第85章 第81章 a:口语 云三嫂显灵,整个堂子,轰声就被镇住了。 “我背得鬼,我是云三嫂!我是云三嫂呀!” 陈老幺老远八远问道:“你……往天就死了得嘛……咋……咋又钻……钻出来喃?” “乖,我没有死!”云三嫂咚声跳下石头,“我没有死呀!” 良补锅匠不知原由,只见人些都很害怕他大妹子,便诧异地看了看大伙,又看了看大妹子。 陈秀才揉了揉眼睛,胆怯胆怯地往前走了几步。死而复生,怎么会?他眯起眼睛,把云三嫂看了看: “你……” “陈秀才,连我都认不到啦……” “认得,认得……”陈秀才硬起腰杆说道,“是云三嫂,真是云三嫂。” “妈---” “云嬢嬢---” 看见大人些打捶割孽,吓来躲在棚棚后头的狗娃儿和马马儿,听见陈秀才说“真是云三嫂”,他们“嗖儿”声跑了出来,“轰”声冲上前去,一把将云三嫂紧紧抱住。 乡亲们咋个儿都没有谙到1。那天,云三嫂在山上被豹子堵住退路,便往山上倒起跑。结果,一脚踩到了茅草坑坑头去。坑坑不大,充其量比毛边锅2大一圈圈儿。云三嫂随手一抓,茅草扯脱了,接着就“嗦嗦嗦嗦”直往下掉。原来坑坑底部竟然是个洞穴。豹子跑拢坑坑面前,云三嫂已经掉了下去。洞穴很深,而且直溜溜的很光滑。尽管洞穴很小,小得连块堆度3稍微大点的人都过不到,可云三嫂身坯将将过得。 她落呀落呀,只听“嘣嘚儿”一声,身子就轻了——原来她落到了洞穴底底下的一个水坑里头。 ------------------- 1谙到:估计到。2毛边锅:家用大铁锅。3堆度:个头。 水坑不算深,但洞穴扁头奓老1,她身体下坠时洞壁把她坠落速度降了很多,所以云三嫂从高处落下去,并没有跶住招儿2。当然,脑壳上遭几块小石子打起青头儿包,那是难免的。 云三嫂在水坑头哈了几下,就爬上坎来。坎上黑悚悚的,但她感觉很宽朝。云三嫂嫑得该往哪里走,就这儿摸一把,那儿摸一把,到处糊碰。 云三嫂一身浇湿,几整几整就整绒了3,只好坐下休息。 很过了一些时候,她抬头看见前里有点混混亮,就站起身来往有亮的地方走去。不过,这合儿她身子有点飘4,脚下又高低不平,她还害怕再次掉进水坑去。于是,她干脆过爬。爬着爬着,原先看见的微弱亮光没有了。云三嫂算了一下时间,估计外前已经黑摸门了。这下,她走又走不动,喊话也没人理会,心里开始慌张起来。她想:陈纸匠已经饿来走不动了,靠他,显然是枉自。那陈秀才会不会带人来寻我呢?补锅匠大哥他们还要好久才回来嘛?乡亲们没有吃的吵架没有呢? 云三嫂搞不懂洞穴里的情况,只感觉这里背风。虽然一身焦湿,但不算很冷。因为疲倦,慢慢慢慢她的眼睛就闭着了…… 一告醒来,外面射来了一些亮光。云三嫂码定射来亮光的地方,应该就是洞口。她走到洞口边边上,伸起脑壳一看:哈呀,高得很,下不去。她便退了过来,无意间看见前里摆了一墩铺,铺盖席子都有。旁边一袋大米,捧起一看,烁花5得好。米袋不远处有个石磊柴灶,灶上有两口铁锅,一大一小。灶头康上还有火镰、油灯,侧边一大捆火媒子。火媒子干燥得好,一点没有发6,云三嫂就用火镰点亮油灯,在山洞里走了一转,发现山洞又高又宽又长,而且里面堆放着许多东西。 啥子衣服、铺盖、皮毛、鞋子、帽子,陶坛、陶罐、砂锅、砂罐、水缸,铜盆、铜壶、铜碗,锄头、钉耙、弯刀、镰刀、斧头、铁锹,桌子、板凳、木床、柜子、箱子,纺车、线把、梳衣、斗篷、木桶,大麦、小麦、豆子、胡豆、豌豆、青稞、酥油,腌制的牛肉、猪肉、全鸡、全鸭、野物……硬是应有尽有。 ------------------- 1扁头奓老:倒圆不扁,不规则。2招儿:这里那里。3整绒:精疲力尽。4飘:身子轻,站立不稳。5烁花:出槽的大米油脂重,且整(音困)干,发亮。6发:受潮霉变。 云三嫂想:这是不是黄大爷所说的那个山洞呐?如果是它的话,那就太幸运了。 至此,尽管云三嫂整得没奈何,可她心中却又有了几分惊喜。 云三嫂没有忙着生火煮食,她想尽快出去找到乡亲们。要是大家都进来看看,还会愁饿死吗?众多东西,睡出都会笑醒的。 云三嫂提着油灯,来到水池侧边,准备依还跟到上头的洞穴爬出去。但她仔细一看,洞穴太高了,就是搭起梯子也搬不够。要想上去,只有变迷蛾子差不多。云三嫂没法,又退了过来,还是准备走洞口那边梭下去。不过,她也担心,这洞口究竟朝住哪方呢?唉呀,管它朝住哪方,只要能够出去,先出去再说。 云三嫂走出洞口,把四面八方看了看。感觉洞口底下应该就是坝子,她便放声呐喊: “来人呀……来人呀……陈秀才……周大爷……黄大嫂……来人呀……” 云三嫂喊了半天,不见回音。她想:洞口三四十丈高,里头的东西有的梆重1,有的浪挡2,咋可能走这里搬进来呢?一定还有其它口子。于是,云三嫂再次退回洞里,提着油灯,四处寻找。她寻了一阵,忽然看见石壁上贴着一张指路图,与黄成安给她的指路图几乎一模一样。云三嫂这才恍然大悟:我们要找的山洞,就是这个山洞。 不久,云三嫂就找到了口子,但口子已经用大石人为封堵,还是没法出去。云三嫂急了:咋整咹?走悬崖边上下去嘛,抹毛一哈3落下去呻,不把骨头骨节跶得希巴烂?那太危险了。云三嫂心里想着儿子,想着马马儿,想着乡亲们,她就冒起老命,手脚并用,把身子扭过去扭过来,试着朝底下爬。 悬崖太陡了,搁脚的地方往往都是抹抹子4。有野草,她就抓到野草搭把力,没野草,她就够起手杆使劲抓住岩石。大约下了人把高,云三嫂偏起脑壳向下寻找着点时,看见底下昏沉沉的,她心头服不住,突然一滑,便摔了下去。 ------------------- 1梆重:很沉。2浪挡:体积大,不便搬运。3抹毛一哈:稍不留神。4抹抹子:很窄,易踩滑。 众么高的山崖,掉起下去,除了神仙,还有哪个乘得住嘛?云三嫂很快就啥子都嫑得了,直到二天下午,才醒转过来。 醒来以后,云三嫂感到很冷,不仅周身精痛,而且脑壳也是晕乎乎的。她眼油珠珠转了几下,才偏起脑壳一看,自己睡在一个仅能容纳一个人的台台上。她用手撑了几下,弄死都爬不起来。她想: 扭1不动,可能是骨头骨节跶断了。 接下来,她又反复告了2好几回,结果还是没有爬起来。这下云三嫂才开始意识到,硬是弄实在了。 云三嫂埋怨起来:就怪黄大嫂她们吧,不喊我寻山芋,哪来这场事呢?你们到是跑脱了,可是我整来遭罪得嘛,我死了倒没啥,我的娃娃拿来咋整吧?如果成点良心呢,看帮我照管得一下不。狗娃儿啊狗娃儿,一屋人整来就光你剩一个儿了……黄大嫂她们还不而,跑回去也不说来寻我一下……我硬是太倒霉了,一辈子做浪多好事,到头来还是等于零……正当死在流沙堰还好点,跑众远来,遭众多罪,还死得众么造孽…… 云三嫂眼泪流了出来,湿了颈项,湿了衣领。 躺久了,身子难受,云三嫂就无意识地扭了几下。嗨,这一扭,身子居然能够动起来了。云三嫂该得不死,她用手轻轻一摸,方才发觉自己?在两块石头中间,才没法爬起来。 云三嫂鼓住劲侧起身子,拱了几下,慢慢撑了起来。她看看脚下,脚下还有浪么高的距离。再看看康上,康上只有丈把高点。 说实话,昨天那一跤3,已把云三嫂彻底整回心4了。这哈,就是喊她再朝底下爬,她也没得那块齁劲。所以,她只能往上头拱了。 大概是老天爷在保佑着云三嫂,尽管她已经整得到死不活,但还是没用多久工夫,就顺利爬进了山洞。 她先在石头上停停个儿歇了一口气,然后来到灶烘门前,点燃油灯,将柴草惹燃塞进灶孔,再往锅里添了几瓢清亮水,丢了一坨牛肉。 不久,锅里的牛肉熟了。她把牛肉捞起来,用嘴吹了吹,咬在嘴头一尝,尽管牛肉风干已久,但一点也不哈口5。 ------------------- 1扭不动:动不了。2告:试。3跤:读高。4整回心:吸取教训。5哈口:腌肉变质的味道。 云三嫂吃得忠使劲,随手拉开抽屉一看,有个小碗,碗头装有几墩墩儿泥灰霉儿。她正要把它端出来,抬头又见对面有个水槽罐。揭开里面,全是腌菜。她先用鼻子闻了闻,没汤油气1,便扯了一点在嘴头,没有合封2。她便吃点牛肉,吃点腌菜,吃点灰霉儿,嗨了一块大半饱。 这时,天又晚了。云三嫂找了一根棍棍,杵在夹子窝儿下,提着油灯,走到木床边。把床上的一件衣服撕下来,包扎脚杆。云三嫂拿起布条,忽然叫道:妈哟的,我硬是太憨了。把衣服撕成溜溜子3,接成绳索,不就可以下去了吗? 云三嫂立即提起油灯,正想去拿衣服,忽然发现箩筐里面,有一大捆很粗的棕绳。她把棕绳抓起来扽了扽,结实。棕绳是现成的,用不着撕衣服做布条了。她把它们打成死得扣儿接在一块,棕绳变得很长很长。 天亮了,云三嫂把接好的棕绳摔下山崖,比了一下,合适。于是,她把头头系好,顺着绳索慢慢梭下了山崖。 云三嫂梭下山崖,一直打不清方向。她杵着木棍,胡乱穿了很久。晌午过点,才终于来到了小山底下。 ------------------- 1汤油气:咸菜、豆瓣儿之类变质。2合封:腌制的咸菜等汤油气,变质。3溜溜子:长条形。 第86章 第82章 a:口语 锤子锤!江泥水匠气得蹀脚慌。 “云三嫂,你不能怪我们嚯。是几块鬼蛋子不落版,吃整笼1心肺。人家郭二公子把银子拿给他们,心想买点东西回来大家吃。他们却把粮食拿到一边去吃独食子,你说气不气人吧?”江泥水匠抓到良补锅匠腰带,使劲一扽,又接着说道,“你是他大妹子,当到大家公公心心评一下,他们是背得安心想把我们饿死吧?” “呦喂,你们听我解释吧。郭二公子确实是把银子拿得我们,帮忙买粮食,买的粮食本来不多。那晓得路上遇到大雪封山,怎么办嘛。我们告了好多回,随便咋整都走不出来,逼到在木屋住了下来。开头几天,可以说,哪怕肚皮饿来精痛,我都没有同意他们动过一块粮食。后来陈二嫂饿昏了,何草鞋饿昏了,黄篾匠也差点饿死了,我才答应煮点汤汤。十多天,众多人,一起没有吃到十斤,还要咋个儿吧?”良补锅匠非常遗憾,自己认真负责,还是成了特儿包。“可以说,我们黑白连夜都想到自己的亲人,都想到大家。哪个说句假话我得是龟脑壳,哪个说句假话,我得是众人的儿。该对呗?” “好好好,我都听到了。大家闹去闹来,不就是为其一点粮食吧。” 云三嫂说话太块太块2的,底下的人些立即就冒起酸水来:这块云三嫂,一个儿在山上跍几天3,脑壳是不是进水了4?口气众么大,就像有好多粮食在她手头捏到嬢。 “已覆之水,收之实难。”陈秀才害怕大家又要打起来,他轰声跳到中间,大声吼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家饿了众多天,确实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我理解大家。”云三嫂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们,苦难的日子,到头了!” “啥子咹?到头了?”底下轰声就有人叽叽喳喳嚷了起来,“当真这云三嫂,是不是脑壳出问题了。” ------------------- 1整:读耿。2太块:口气大。3跍:读gu,呆(待)。4进水了:出问题了。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要相信老天爷。天老爷有眼睛。这儿间这块坝子,就是我们要找的樵夫坝。当初黄大爷说的那块山洞,我已经把它找到了。里头的东西多得很哩,足够大家吃对年。” “吃对年……这……她没有发梦癫吧……” 底下的人些,又是一片惊讶。 “听到没有……她说啥子吃对年咹……” “究竟……是咋一回事哦……” “走。大家把家什拿起,只管跟到我走。” 云三嫂一句话,闹得惊天动地的人些,一下子折板1了。他们叮叮咚咚来到储藏东西的山洞底下,原地等着。云三嫂和几个男子汉爬上峭壁,走进山洞,点亮油灯一看:哇,里头果然是——啥子都有。 “日他的归。众么神秘的山洞,居然叫云三嫂把它找到了。”江泥水匠回过头来,大声嚷道,“你硬是太港了,你硬是太港了。” “其实我也是无心无意。”云三嫂说,“要不是往天那只豹子跟到我撵,咋个儿都寻不到这些塌塌上来。” “听你纵块一说,”吴根根高兴地说道,“不光要感谢你,还要谢豹子了。” “是嘛,”王瓦匠说,“不然我们很快叫饿死。” 江泥水匠、吴根根、王瓦匠、良补锅匠,以及陈老幺、陈秀才,他们这儿摸一下,儿摸一下,一块二块眼睛都亮了。 “你们看到没有?硬有点怪稀奇哦。”陈老幺大声说道,“这些肉啊麦子啊,搁众久了,嗨,还全都是好得好的。” “咋不嘛?这里面一年到头不冷不热。就是把生肉拿进来,错搁它几十天,也烂不到。”良补锅匠把周围看了看,说,“不对,山洞众么高,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难道还要经过山外前转运到坝子去呀?” 陈秀才在鼻子头“嗯”了一声,说:“应该还有通道。” “秀才说对了,这儿蒿2所像就是通道。”陈秀才将子说完,江泥水匠就发现了一个石板。“你们过来看,这块石板像是?上去的。” ------------------- 1折板:停止。2这儿蒿:这里。 陈秀才贵兮?上前去,用脚头在石板上跌了几下,听声气,底下当真是空的。 “来,把它揭起来看一下。” 良补锅匠说着,便和竹哑巴一起动手,把一个?得清丝严缝的石板,使劲搬开,底下硬有一块洞洞。 云三嫂拿油灯往里头一照,说:“不行,看不清楚。” “没得事,我招(这)来。”良补锅匠用手撑着洞口边边,梭了下去。他接过油灯,照了一下,有排石步子刻刻,就顺到刻刻直往下走,哪晓得底下又是一个宽敞的“大厅”。 云三嫂他们听说底下又是一个“大厅”,大家就一起走了下去。结果,在山洞里头,形如“大厅”的洞穴,共有三层。而且,每层都堆满各式各样的家具和食物,大家高兴惨了。江泥水匠说: “我们云三嫂硬是,不说不说,又做块太事出来。简直太能够了1。” “啥子能够哦?”云三嫂说,“乖,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只能说明我们这潮潮人,没有做过亏心事。” 良补锅匠在最底下的“大厅”里面走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进入坝子的通道口。 “补锅匠大哥真的见识多,这个通道我就想不到。”云三嫂说,“要是当时我想到了,还会去爬悬崖吗?跶成鬼像样子不说,还差点把命给我收了。这回子我是深有体会呀,人不精灵死吃亏。” 大家七手八脚,将通道口活码2的石头块块一一搬开,就走了出来。 就在云三嫂带起大火走进山洞,得到许多食物,一满都在欢欣鼓舞的时候,李幺姑、窜脸胡他们也回到了小山脚塔。 但此时的岩窝下面,连一点声气颠颠都听不到一低低儿。他们在茅草蓬蓬外前眯起眼睛找了一阵,只有陈纸匠(被陈老幺、陈秀才扶起走回坝子,病饿交加,到死不活)和其他一些老弱病残,躺在各自的窝窝里头,稍微扭得3一点的人些,却是一个也不见,窜脸胡非常惊奇: ------------------- 1太能够了:太能干了。2活码:也可说叫干码,就是没有经过灰浆(石灰,细沙,加水调和后)粘接而砌成的墙体等。3稍微扭得:多少能够走动。 “拐了,这回子担怕又按猋差了1。” “走又走不出去,颠转回来又找不到人。”李幺姑懂起嘴巴说道,“不而2就把我们几块丢在这儿间咹啧?” “不。”黄幺婶听见李幺姑她们说话,便告诉他们说,“说是寻到了一块山洞,大家都搬粮食去了。” “啥子咹,”窜脸胡大吃一惊,“都搬粮食去了?” “啊哟喂……”李幺姑汪声哭了起来,“这老天爷咋环盛要给我过不去哦?” “过不去?”窜脸胡心头打得燃火,黑嘴打脸说,“鬼大爷喊你要小奸奸。环盛3疑心梆重,一点合识不得人4,明明大家一路走就啥事都没得,偏偏叫得儿咬到犟,生害怕人家就把你带惜了。” “这下怪我?当初你们哪块的眼睛头夹得一点沙嘛?” 闹分裂,自食其果。李幺姑他们槽头无食猪拱猪。立在小山前里互相责怪、互相埋怨。还把是精是怪的话都嘲了出来。 陈纸匠听见吵闹,他杵起棍棍走过来说道:“没得事,把心头扯宽朝点,你们要相信云三嫂,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 ------------------- 1按猋差了:偏差了。2不而:加强反问语气。1环盛:横顺。2合识不得人:合读gě,不能与人友好相处。 第87章 第83章 a:口语 王铁匠与李茂盛,是同到一起穿叉叉裤长大的。 一直以来,两家关系虽然背得好好,但也背得好蹩1。王铁匠矮起一块咕噜2,整不来包捡奉承,是出了名的老实拐子3。而李茂盛呢,他打头够4,喜欢妖艳儿,经常整得周吴郑王。不管屋头外前,门门都行,哪个得整不过他。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李茂盛牌子少加多,环盛叫5把王铁匠支到前头,充当炮灰或者挡箭牌。每回子6遇到这种情况,王铁匠也晓得李茂盛怪求得很。但他一方面顾忌李茂盛是里长,另一方面又想到大家隔壁邻辰,也就没去计较。可是头开臊了7,后来想扭转就扭转不过来。如果王铁匠的亏,吃得实在太大的时候,他就在背后发发气,骂骂娘,然后喳个儿8在屋头闷上几天,气就消了。 附近的人都晓得,王铁匠是李茂盛的下饭菜9,只怪他没得性水10,也可以说叫整不回心。明打明的,常性都要挨壳子,可他偏偏还要跟李茂盛一路耍嗲,你把他没得法。 这两年,李茂盛得寸进尺,又对麻大嫂有了非分之想。为了把对方拿下,他故意与王铁匠挨挨擦擦,还偶尔拿点糖给王铁匠嚼。 虽然王铁匠没有察觉,可老天爷就是不给李茂盛找小吃的机会。 事实上,不管哪个,不管整啥子,如果有一天,突然发觉自己的格式,一直没有搞出个名堂来,就要好好检查一下:或许自己这种格式,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优点,甚至还有可能是阻碍自己发展的致命性弱点哩。 事到如今,王铁匠脑壳,还是一个字——暮。他自己舔不来勾子,红欢?叫说人家是舔嘴爸儿。他不仅错把自己的缺点看成了优点,还把别人的优点看成是缺点。所以在苦头山,随便他咋个儿搞干,随便他咋个儿卖老实勾子,量死他也整不出二百钱出来。 ------------------- 1蹩:差。2矮起一个咕噜:个子矮。3老实拐子:老实人。4打头够:形象好。5环盛:横顺。叫:要,就要。6每回子:每一次。7开臊了:开错了。8喳个儿:自个儿。9下饭菜:受了气还要听别人指挥。10性水:多指小孩子才将吵过架,一会儿就忘了,又一起玩。?红欢:偏偏。 再看人家李茂盛,那就不同了。 到了苦头山以后,他常性厚起脸皮与陈驼背儿、张子山、张金山和李瞎子几家来来往往。因为嘴巴儿会谝1,几三法式就把陈驼背儿他们几家人哄得嘚儿转2。 实事求是讲,嘴巴儿票3的人,总环红欢要捡点起手4。 当然,李茂盛整活套了5,啥子王铁匠呀、陈光光呀、李绍清呀,还有赵老三、陈歪嘴儿他们这些人,也就一潮潮都跟到沾无瀚6的光。 话说这天,天气异常寒冷,一阵风吹,雪花飘飘。 王铁匠老婆麻大嫂,心头不安不逸,在屋头拽过去拽过来,把家家具具摔得砰砰响。王铁匠躺在床上,掌起温牛脑壳,求腔不开。麻大嫂更见打得燃火,逮到就给他叼开了: “一天到黑光晓得瘫尸,你看哪个的婆娘有我众么窝囊?众么冷的天气,还穿薄虾虾7一层层儿,冷成鬼样子。还有偏脑壳儿,你看吧,整来青脸壳瘦,趴8在儿间勾成一坨。你这块当老汉儿的,摸到心口想一下,够格么?是人都晓得空手出门,抱财归家,把自己的婆娘娃娃稽优巴巴士士。你呢?早晓得是纵块,锤子大爷嫁给你。” “硬是闹求得心焦……”王铁匠被老婆臭骂,心头难受,一个儿叽叽咕咕道,“我肯信你没得眼睛咹啧?这是战乱嘛,没得吃没得穿,我有啥子办法呢?又背得光我一个儿是纵块起。” “啥子都朝战乱身上推,早就晓得你这块格式了。” 两把手闹过气了,王铁匠也开始反省起来。自己整他妈娘半辈子,还是一个讨口子样样。是背得自己的格式硬是不对头呐?王铁匠在脑壳上掌了几下,心里道:不对不要紧,不改才要不得,将就这下还来得及。 说实话,众多年来,确实没得哪个给王铁匠点啄9过,他一直都是迷打糊涂。要不是这回子老婆给他毛起,他也想不到自己的败着康上去10。 “懂了。” ------------------- 1谝:善于用言辞讨好。2嘚儿转:很高兴。3票:嘴甜。4总环红欢要捡点起手:总要占点便宜。5活套:风光。6无瀚:即无限,形容许多。7薄虾虾:薄薄一层。8趴:读噼呀。9过气了:结束了。10点啄:指拨。?康上去:上面去。 “明白就对,响鼓不用重锤。”麻大嫂抬头看了看天说,“将就这合儿没得事,出去背点干柴回来,烧一堆火给偏脑壳儿烤一下。” “山上的柴都是湿的,哪里去拿干柴呢?” “西南方向的河坎上方,有条羊肠小道,进去转几个弯弯,没得好远点,儿间1岩脚下,我那向子2砍了浪多柴火放在二间。燕天我去找过一下,都干了。” “好吧。”王铁匠拿起棕绳,说,“这回子,就安心等你们两娘母停停个儿享一盘清福。” 王铁匠走出他们用茅草树枝搭建的小屋,依照老婆给他所指的方向,穿过村子,往西南方向走去。他刚转过一个弯弯,就看见李茂盛和李绍清吆着几只羊子,走了过来。 “哟,李大爷。”王铁匠说,“你两叔侄买众么多羊子呀?” “是噻。”李茂盛作鼓躴筋说道,“看到我正说来找你,当真就来了。” “一只,两只,三只……”王铁匠把羊子数了数,“九只,嘎?” “看来,”李绍清讥讽地说,“唉,你还是数得清嘛。” “尽都肥笃笃的,”王铁匠说,“好安逸哦。” “嗨,买都买一道了3,”李茂盛说,“不买安逸呐啧?” “说求,”王铁匠羡慕地说道,“这回子,你们两叔子硬是吃杂4。” “求才吃杂,一天到黑就光晓得吃。”李茂盛哗声把眼睛一勒,“你就不想下子,人家陈驼背儿、张子山,他们几家人对我们浪么好。过年了,不该孝敬孝敬人家嗦?” “你的意思,”王铁匠问,“要送点给……” “这盘算你聪明一回。”李茂盛说,“好处大家都来到了5。我就明说,买羊子送他们,钱就要各家斗点。” “李大爷,不说你也晓得,我一直都扯指头子,一家人吃饭都汤水6。”王铁匠被李茂盛射7了一句,尴尬地把手摊了摊。说,“我把哪合儿去拿钱吧……” ------------------- 1儿间:那儿。2那向子:那段时间。3买一道了:(起心)买一次了。4吃杂:吃得很高兴。5来到了:得到了。6汤水:难。7射:明知对方不愿(不会等),却故意试探。且语言另有所指。 “爬哦。没得钱不而就算了嚯?胎神。”李绍清在一旁黑嘴打脸说道,“吃安胎1搞惯啦?” “弄块咋整嘛?我又没得办法。” “那纵块吧,”李茂盛说,“你来帮到做点事情该对呗?” “做点事情?”王铁匠说,“啥子事咹……” “说求得安逸,做点事就算了。‘火烧’他在坝上,‘水打’他在坎上。回回都滑脱,不干。”李绍清拗起2不干。“这些羊子都是干钱买来的。反正幺爸儿那股他就不出了,陈光光、赵老三、刘青云、陈歪嘴儿,还有你,我们几家人拿来平抬3。” “平抬?” “是噻。” “我包包头又没得货儿。” “没得货儿就记得儿,反正利滚儿利,三十夜一把算。” “李绍清,你还是嫑斗得那么硬,人家王铁匠这些,又背得外人。”李茂盛说,“等他去做点事情算了。” “你看人家李大爷就不像你弄块呗。”王铁匠说,“唉,你做过好事,我们心头还是明白嘛,你默到4哪个是憨子啊嗻。” “好好好,不说了。”李茂盛说,“你把这几只羊子给陈驼背儿他们几家人,挨挨一二送过去,守到关巴士,就算煞搁。” “那对吧。”王铁匠抠了一下脑壳,一怕遭李茂盛思意,二怕麻大嫂日朗,于是反悔说道,“唉,不行,万一赔耍档呻。” “逋儿迸。”李茂盛唰声把眼睛一?,莽声莽气嚷道,“你娃娃状么子5不高哉6呀?搭到我捡侬么多起手7,还嫌不够。喊你出钱你没得,喊你跑路你又害怕赔耍档,龟儿子太抹了8吧。那你打主意要爪子咹?不而干吃黑拿?” “管他了,不干可以。”李绍清说,“弄块啊从今天起,你就给我们爬拉怂,嫑得苦头山住了,随便你搬到哪里去,不关我们的事。” ------------------- 1安胎:不操心享用。2拗起:反正不同意。3平抬:平均分摊。4默到:以为。5状么子:这么。6不高哉:不满足。7捡起手:得好处。8太抹了:过于狡猾。 李绍清这块花鼻子,尾子梆重,给王铁匠刚起,一下子就把王铁匠整成了神头儿2。 “太相了1,一点取头都没得。” 王铁匠掌起脑壳,脸上青一灿,白一灿3,不敢扎牙。 “掌脑壳儿呀4,几十岁了,还浪么不失腾5,小神子变的嚯?”李茂盛心头有鬼,怕把釉子上反,熬坐火了,便和和气气说道,“跑低低儿路有啥子嘛,快点去,大家不说高矮。” 王铁匠想,李茂盛当官搞惯了,使嘴是正常的。再说帮忙送送羊子,也没得好大块关系。“光是咋送咹?九只得嘛。” “他们一家两只,还剩一只,你把它吆回去。我们这些做事情,从来都不是绝绝恰恰6,早就把你考虑进去了。” “我把吆回去?该我要……”王铁匠诧乎乎地说道,“锤子锤,这些东西我吃不起。不要,不要。” “小心眼。”李茂盛说,“哪个喊你出钱嘛?” “不,要吃,等我二天有钱了,自己买。” “现挡挡7的东西你不要,还要二天自己买。”李茂盛毛了,“吆回去!不吆回去看我李大爷给你愤弹嚯8。” 王铁匠晓得李茂盛的东西搁得高,始终不敢相信。 “你硬宝特糖9呢。”李绍清说,“吃耙和你都不要。” 王铁匠还想推。 “就纵块,不说了。我们还要去看一下有没得牛儿子,二天拿来抄地。你快点子把羊子给他们吆过去。”李茂盛把王铁匠恨得干10,也把他胚死了。“不准耽搁嚯,连这低低儿事情都整不好,你就嫑活人了。” “晓得,我们这些人?不得耍抽扯?。”王铁匠拿起鞭子又说,“剩下的那只,我暂行吆得我屋头去?,等你们回来就把它牵走。反正我不要。” ------------------- 1太相了:奸诈狡猾。2神头儿:尴尬。3一灿:一阵。4掌脑壳儿:受批评后不说话。5不失腾:开不起玩笑。6绝绝恰恰:没有余地。7现挡挡:现有的。8愤弹:发火。9宝特糖:傻子。10恨得干:镇得住。?我们这些人:我。?耍抽扯:不认真。?我儿屋头去:儿,读er,我屋头去。 第88章 第84章 a:口语 王铁匠做事,历来都很认真。只是从来没有吆过羊子,几只羊子到他手头,一点也不听话。吆了好一阵,才终于吆拢村子头。村子头尽都关门抵户,他便咕噜起来:“大白天的,关啥子门吧,一块二块小尖尖1。生怕哪个就来赶一顿台狗儿了。” 王铁匠说着,走上前去,“咚咚咚咚”拍起门来。张金山听见拍门声,把门隙了个缝缝,鼓起一对眼珠,看了看。 “张金山,李大爷送你两只羊子,喊我帮到吆过来,你收下吧。” “羊子?他咋个儿要送我羊子咹?不要不要。”张金山生性胆小,感觉悬火2,摆了摆手,“哐啷”一声,把门关了。 “唉唉唉,张金山,张金山,把门开开哦,关到爪子3嘛……” 王铁匠在外前,一边拍门,一边呐喊,闹嘛了。张金山害怕王铁匠多心,就再次把门隙开,心想解释一下,却听王铁匠说道: “李大爷说你们几家人特别好,占了你们的地盘,连日啧得没有说一块。为了感谢你们,他借过年这块机会,专门买几只羊子来送你们,一家两只。” “使不得,使不得。” “啥子使不得哦?你是第一户,儿几只4的肉松垮垮的,还一只是烧公儿羊,不拿给你。这两只肥笃笃的,肉紧扎,你收到。” “王铁匠,你可能嫑得,我自根来就这块性格。”张金山虽然脑壳不行,但向来直撇。“说来不怕你笑,人是穷点,但我不得哪个两块渣瓦5。” “你纵块6就说远了,人家李大爷一片好心。” “不不不,你给李大爷说,心意领了,羊子你给他吆回去。” 头班头手就遇到张金山不要羊子,王铁匠整得抠天7。这李大爷硬是,拿块烫圆儿8给我捏起,这下咋整吧? ------------------- 1小尖尖:小心眼。2悬火:出乎常规,不正常,不靠谱。3爪子:做啥子。4儿几只:那几只。5渣瓦、渣渣瓦瓦:不耿直,馋。6纵块:这样。7抠天:抠脑壳。8烫圆儿:烫手事。 “锤子锤1,人家李大爷专门交待了,你一定要收到。”王铁匠鼓捣把羊子往张金山屋头吆。“要退,你亲自退给他,千万嫑把我整来方起。” “真的不能收,真的不能收呀。” “张金山,你也嫑紧倒耽搁我了,还有几只,我号挨挨一二给他们几户送过去。不然,人家李大爷说我连这低低儿事情都办不好,你还是替我想一下。” “好吧,不耽搁你,我晓得你这块人飞加实在。”张金山见王铁匠也很固执,实在推不掉了,才答应说,“两只羊子我暂行收到,等我把屋头刹贴2清楚,亲自给李大爷退回去。” 王铁匠的确是个老实人,送了张金山以后,他又接连拍开张子山、陈驼背儿和李瞎子他们几家人的门,费了不少口舌,才把几只羊子送了出去。 这回,李茂盛把面子事交给王铁匠来做。从内心头来说,王铁匠还是比较高兴。?进自家屋子,麻大嫂见他背上没有干柴,却吆了一只羊子回来,心头大吃一惊:“你?哪合儿3吆来的羊子哦?是背得给人家……” “你把我说来硬是……李大爷买的,他说拿得我们。” “啥子咹?拿得我们?”麻大嫂眉毛一立,“你咋爷儿父子4不动脑筋哦?李大爷,浪么罪的一个人,他……” “真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肯定有问题……”麻大嫂慌忙把头伸出门外,找了一下,“嘭”声把门关了。“有没得人看到?” “你这块人硬是,心眼儿咋浪么多哦?人家李大爷以前是当官的,银子多得很。一路出来,他身上带不少银子哩。” “我晓得他当过官,有银子。”麻大嫂问,“这羊子,他是咋个给你交待喃?” “唉呀,你只管收到就是了。”王铁匠说,“人家陈驼背儿、张子山、张金山、李瞎子几家人都有。他们还是一家两只哩。” “一家两只?”麻大嫂想了一下,“不行,赶紧把羊子给他退回去。” “李大爷买牛儿子去了,这合儿5没有在屋头。” ------------------- 1锤子锤:不行。2刹贴:料理。3哪合儿:哪里。4爷儿父子:父与子。5这合儿:现在。 “那你快点出去,搞点背点干柴回来。”麻大嫂吩咐说,“等李大爷回来,你抓紧给他退回去,千万贪不得别人的便宜呀。”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羊肠小道上,急匆匆撵来了七八个西番人。早在那里等候的李茂盛和李绍清,见到西番人后,主动迎上前去。 “喂。”西番人恶赳赳地问道,“看到过有几只羊子走这儿过去不?” “羊子呀?哦,看到过,看到过。”李茂盛用手指着村子方向,“就这儿前里,没得好远点。一块矮爬矮爬的男子汉,脸上长满斑斑,吆了好几只,正在朝屋头抱。” 西番人叮叮咚咚走了,李茂盛和李绍清便打起掉线,跟在后头。 “如果不出意外,”李绍清说,“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早把他胚死1了,保险叫他们吃搁起。”李茂盛说,“搞点,我们跟到来边抄过去,两下子把麻大嫂给我度起走。” 事实上,李茂盛再都没有谙倒2,王铁匠手脚夫灵3,这时早把羊子送完,又出门背柴去了。 西番人走进村子,看见了羊子屎。“咚”声一脚,把陈驼背儿大门踢开——嚯,羊子,果然就在地坝头。两个西番人“嗖儿”生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陈驼背儿衣领,不待陈驼背儿反应过来,“唰”声一刀,陈驼背儿当场倒地。陈驼背儿老婆黄幺嫂见状,尖叫一声,退回里屋。可怜黄幺嫂,房门都还来不及掩上,西番人猛扑上去,狠狠一刀,黄幺嫂也一命呜呼。 要知道,西番人并非蛮横不讲道理。你对他好,他会对你更好。当然,你不仁义,他也会更不仁义。本来,如果单是掉了几只羊子,西番人肯定不会发众么大的火。可恶就可恶在他们偷走羊子不为出气4,为了转移视线,还放了一把大火,接连烧了两家西番人的草料场。不仅使这两家人的十几条牦牛和两群羊子没有草料可食,还呛死了一老一少,他们咋个儿不气心慌吧? 就在陈驼背儿、黄幺嫂拿得西番人几刀结果的时候,隔壁张子山与老婆王大嫂已经听见了响动。他们老两口虽然嫑得陈驼背儿是啥子事情惹怒了西番人,但凭他们多年的直觉,料大事不妙,自己也将在劫难逃。 ------------------- 1胚死(码定):胚即批,算定。2谙倒:估计到。3手脚夫灵:手脚灵活。4不为出气:不仅。 “搞点子,搞点子。” 老两口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闪身就躲进了茅厮房。果然,老两口刚刚藏好,西番人就啄开大门1,按起一潮冲了进来。张子山与老婆王大嫂虽然没有作声,可西番人眼尖,一下子就找到了老两口,并从茅厮房头把他们拖出来就砍了。 一直有点疑心的张金山,听到张子山屋头有声响,他想:准是这羊子来路不正,担怕2遭了。他慌忙喊出老婆,提着羊头羊脚,环勒鼓筋3就把羊子甩到了墙外前。老两口甩了一只,正要甩第二只的时候,西番人冲了进来。张金山恨死了王铁匠,这下人脏俱在,辩解也是枉然。老两口跪在地上,作揖磕头。结果,张金山老两口依然挨了几刀,鲜血流满一地。 李瞎子听见到处都是动静,他晓得出事了。两把手刚刚溜出后门,也被西番人追上以后,当场毙命。 陈驼背儿他们几家遭了,王铁匠却还一点没有察觉。他按照老婆吩咐,拉端往西南方向的河坎上方走去。刚刚转过山坡,忽见两个西番人立在村口,手提马刀,守着几只羊子。王铁匠看到牛卵子眼睛?的嘚儿圆的西番人,看到闪闪发光的大刀,又看到与刚才几只一模一样的羊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还好,西番人没有看见他,他慌忙倒退几步,躲进了林子去。在林子头,王铁匠听见村子里传来乒乒乓乓声响,心中骤然一紧: 锤子锤,肯定拐了!王铁匠感到事情不妙,必须马上回去,搞快点把屋头的羊子抱来丢了。 王铁匠转身一跑,就叫西番人看见了。他跑得有些慌张,让人一看就觉得心头有鬼,西番人立即追了上去。不过,虽然西番人个个骁勇,可王铁匠也有一把力气,他们没有追上王铁匠。 王铁匠跑到山坡上时,又见前里有四五个西番人提着大刀,抱着一只羊子,“笃笃笃”地走了过来。 见此情景,王铁匠一下子把筋都吓来缩倒。他根本没法顾及婆娘娃娃了,转身就往侧边树林头跑去。王铁匠一跑,两头的西番人便斗到他追来。 ------------------- 1啄开:踢开。2担怕:恐怕。3环勒鼓筋:来不及考虑走哪里。 此时,王铁匠既要奔跑,还要不断地来回调头衡量西番人会不会把自己逮住。他跑着跑着,忽叫一个石头绊他一脚,“欶欶欶”滚下了山坡。 山坡很长,乱石又多,王铁匠不死也伤。西番人难得管他,扯伸走了。王铁匠晕了一阵,醒来后感觉大腿疼痛难忍,随手捡根木棒,捏在手上,慢慢爬上坡来。 “既然没死,我得赶快回去找一找婆娘娃娃。但愿天老爷保佑他们平安无事。” 第89章 第85章 a:口语 王铁匠一拐一拐,走出树林。 追他的西番人早已没了踪影,但他还是躲躲闪闪,往家里走去。将将转过山坡,迎面看到麻大嫂和偏脑壳儿寻他来了。 王铁匠顿时眼泪长淌,趴在石头侧边,蒙到边边嘴壳子1,把老婆娃娃喊了过来。“麻大嫂吔,是我太傻了,都是那些羊子惹的祸……” “嫑说了,以后长点脑筋就对了。” 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哭了一灿2,王铁匠问:“谙你们都遭了,你们是咋个儿跑出来了?” “是李茂盛,他冲前3跑过来,鼓捣把我们拉起走的。” “滚他妈哟的,”王铁匠忽然反应过来,“他龟儿子该背得想打你的条哦?” “你嫑说,还当真有点像。他把我弄到陈歪嘴儿后头的草屋头去藏到,我趁他去观察动静的时候,悄悄个儿跑了出来,找到偏脑壳儿,又才一起来寻你。”麻大嫂擦了擦眼泪说,“幸好我没有在儿憨痴痴的紧倒整,不然,遭他龟儿子打来吃起4都嫑得。” “这回子,我简直把他看白了,几十岁,还一肚子坏水。” 麻大嫂与偏脑壳儿扶着王铁匠,走到一个僻静处,王铁匠说:“你们两娘母就在这儿间等到,我把村子头去瞄一下,还嫑得陈驼背儿他们几家人究竟如何。” “去不得,”麻大嫂说,“万一西番人没有走,你遭了咋整咹?” “就是遭,我也要去瞄一瞄。”王铁匠说,“这哈我才晓得,李茂盛这块烂心肺,想独霸苦头山,他这块奸计太歹毒了,让我一低低儿都没有察觉,就上了他的当。陈驼背儿他们几家人,本来就遭孽,我居然帮到害了人家。我良心上过不去呀,我良心上过不去呀。” ------------------- 1蒙到边边嘴壳子:遮住半边嘴巴。2一灿:一阵。3冲前:冲读chong,提前。4打来吃起:受骗上当。 “那,我陪你去。你的脚杆,已经?不动了。” “偏脑壳儿咋整嘛?就我一个儿去。” “前里有堆麦杆杆,偏脑壳儿快点去藏到,我跟你老汉儿把村子头去转一转。”麻大嫂说,“听娘的话嚯,嫑出来,我们大合儿就来接你。” 王铁匠两把手来到村子后面的树林里,王铁匠说:“你把那头去找一下,如果西番人没有走,就赶紧过来说一声。我跟到这边进去看一下。” 王铁匠杵着木棍,梭进村子一看,四到处阴风惨惨,鸦雀无声。张金山、陈驼背儿、张子山、李瞎子几家,房门整得稀烂,屋里乱七八糟,地上到处糊满血迹。王铁匠随即跪在地上,汪声大哭起来: “张金山、张子山,还有陈驼背儿、李瞎子,我给你们赔罪来了。到这下我才终于明白,是李茂盛这个歹毒的家伙,想霸占你们的地盘,想夺我的婆娘,设好圈套,收拾我们。那些羊子都是他偷来的,他哄我说是专门买来送你们的。怪我不长脑筋,太相信他龟儿子了。当时我把羊子送给你们,也希望你们好好吃它几顿。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呀,竟让你们一把连遭受不白之冤。请你们在天之灵原谅我吧,我真的是起好心,做坏事。这下已经没得改作了,把你们拉转来,希望你们在黄泉路上走好,我来世再给你们赔罪。我真的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天老爷可以作证。如果我说半句假话,死儿绝女,千刀万剐……” 王铁匠正在哭诉,麻大嫂走了过来,王铁匠随即说道: “你走吧,去把偏脑壳儿带起,搞快点远走高飞。” 麻大嫂说:“我走了,你咋办?” “恕我不能陪你们两娘母了,”王铁匠见张金山他们一块二块死得造孽,心里十分内疚,他要找李茂盛报仇,然后抹喉谢罪。“必须要替陈驼背儿他们几家人出口冤气。” “出口冤气?我看你是枉然。”麻大嫂哭着道,“李茂盛何许人也?你脚杆都断了,困身是伤,脑壳又简单,咋个儿斗得过他嘛。” “就是死,也要跟他拼一场。” “做人,讲良心。”麻大嫂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李茂盛心烧就等他心烧吧。” “我做了杀人帮凶,一下子害了几条人命。”王铁匠大声吼道,“你叫我咋个儿办嘛?” “生米煮成熟饭,只有以后多做善事,将功赎罪就对了呗。”麻大嫂说,“先藏起来,相信老天爷会原谅你的。” 王铁匠弄死不听,麻大嫂便生拉活扯,鼓捣把他拉到了林子头。王铁匠脚杆断了,手杆伤了,心有余而力不足,逩了半天,最后还是依了麻大嫂。 王铁匠两把手刚走不久,李茂盛与李绍清贼头活像1走了过来。 他们仔细一听,张金山后院里头,果然还有细微响动。进去一看,张金山硬是没有死,而且已经爬到漏隐洞口,很快就要钻洞而去。要是张金山爬了出去,把真相一说,这还了得呀。李茂盛胀紧了,他“唰”声上前,一把将张金山提来颠转。 张金山听过王铁匠哭诉,早知缘由。他拱了几下,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骂道:“李……李茂盛……你……你……你心肠太烂……叫你得我一样……不得好死……” 李茂盛听到辱骂,眼睛一?,“唰”声按起上去,“嗵”声把张金山压在底下,使劲叉他脖子。张金山早已重伤,手无博鸡之力,只能拱去拱来,拼命挣扎。李绍清看到事情不对,贵兮跳到前里,扯倒张金山一纂2头发,猛地叠了几下3。又把脑壳给他提起来,往地下跶了一阵。李茂盛趁机腾出双手,捡块石头,在他头上“嗵嗵嗵嗵”一阵乱掌4,很快就把把张金山脑壳摏得5稀巴烂。两叔子手法如此夫灵6,简真不摆了。只是没有用在正路上,心肠一块比一块黑。两叔子担起戥头8得好,一点都不打倒中7。 张金山他们死得可怜。可是李家很粘杆杆9,没有人替他们申冤。只有张金山门前那颗老树,于心不忍。它摇了摇枝条,发出簌簌声响。仿佛在说: 不要以为 这事没人知道 不要以为 ------------------- 1贼头活像:读罪头活像。2纂:量词。3叠:扯、?。4掌:捶。5摏:读中,捶。6夫灵:灵活。7戥头:读腾头,意为像戥子一样,误差很小,两头平衡。8不打倒中:两端平衡。9粘杆杆:有运气。 罪恶都能隐藏 老天爷那双无形的眼睛 总是看得明亮 你的每一个过脚手影 全都记在了账上 如果不怕报应 做事就可不存天良 如果不怕报应 得志就可丧心病狂 没有吃过亏 也见别人上过当 哪怕火头再高 哪怕能耐再强 若是心肠毒到了 这般地步 只怕早晚也有下场 李茂盛睖了一眼老树,不以为然,又抬脚踢了一下张金山。 “张金山,嫑怪我下手重了一点。看你痛得遭孽,是想让你几法式解脱算了。” 李茂盛精不成东西,人都弄来摆起了,还要假过事1丢句好听话,当真是在麻鬼2呢。 ------------------- 1假过事:假意。2麻鬼:骗人。 第90章 第86章 a:口语 一气气儿光景,李茂盛就把王铁匠整成了特儿宝1。 王铁匠终于意识到:心眼太少,就是愚昧;善良过头,就是愚蠢。当天,他们一家三口扮成叫花子样样,躲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咪咪离开了苦头山。他们一路讨口要饭,几经周折,流落到了达尔齐。一屋人虽然没有死,但王铁匠他们人生地不熟,举步维艰。究竟能够支撑多久,当然叫看他们的造化了。 这里先说邱茶壶。 那天,邱茶壶与乡亲们被困石峰山对面的饮水台,他老表郭大汉儿因为做过笨事,又晓得已经没法找到曹王坝了,就连哄带骗,私撩2邱茶壶,与大伙不辞而别。 他们先在山林里头胡乱走了几天,来到一个距西番人聚居地不远的山脚下。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个岩窝住了下来。 几天后,郭大汗儿出去讨口就不再回来。正桩桩跑了,邱茶壶这块偏刷刷腾3不过郭大汗儿,不得不把姑娘拣来供起。 屋头多了一块人,邱茶壶感到压力很大。 接连好多天,他们没有进过一口吃食。老老少少,饿得皮包骨头,偏儿倒痴。郭大娘倒在茅草堆堆头,连连做着噩梦。几次碰见鬼魂勾引,慢慢慢慢就开始说糊话了。 这天,天刚麻乎乎儿亮,邱茶壶轻轻摸起起来。他看了一下倒在地上的婆娘娃娃和嬢嬢,眼泪止不住地直往外涌。 邱茶壶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抓起一把切刀,一个人走了。 邱茶壶在羊肠小道上,昏头昏脑走了三四里路,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响。邱茶壶知是有人来了,他贵兮走到树子后蹄,取出黑巾蒙住脸面,抽出藏在身上的切刀,然后伏在荒草丛中,准备硬上。 ------------------- 1特儿宝:2私撩:私下怂恿或私下说服对方。3腾:同音字,希望把事情或难事让对方接手的比耐性的行为。 邱茶壶一双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死死盯着前方。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穿一身旧乍乍的衣服,黑嘴打脸,恶纠纠地从山坡下走了上来。邱茶壶看那汉子一身平民打扮,两手空空,没得搞眼,便摘了面巾,收了架势。邱茶壶白忙一阵,没有弄到东西,就从侧面绕开中年汉子,继续往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偷偷看了一眼,只见那汉子也在不断地调头注视着侧边的动静。邱茶壶只是为了吃食而来,无心理会那人。也没有去猜想那汉子为何黑嘴打脸,还不断监视着身后的动静。 邱茶壶又走了大约半里路程,前边林荫处有户人家。邱茶壶走上前去,隔着窗户往里一看,屋内虽然没有动静,但这是一个有人居住的人家。他想上门讨要吃的,于是走到大门前里。可是大门紧紧关闭,邱茶壶抬手正要敲门,心头却又迟疑起来: 我一个大小伙子,上门讨要吃的,人家会给你吗?弄不好还被误认为是撬狗儿棒客哩。 邱茶壶摇了摇头,只好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邱茶壶离开大门走了几步,心里又道: 这里不讨,又往哪里去呐?这是山区,不比平坝,要找一户人家,那可不容易呀。没如就在这里,等待机会。 邱茶壶围着房屋转了一圈。除了水缸里头那一股股儿笕水,有“嘀嗒儿嘀嗒儿”声响而外,没有任何动静,他便起了歹心: 干脆梭进去看一盘。如果运气来了,说不定真有吃的东西。 邱茶壶想着想着,就撬开核皮木料钉的墙,钻了进去。哪晓得刚刚进屋,隔壁木门“吱呀”一声,就把邱茶壶打诧了1。听脚步声,有人正朝这间屋子走来。邱茶壶想跑已经来不及,只好躲进黑黢黢的杂物里头。 邱茶壶刚刚藏好,一个妇人?了进来,她从柜子里面的口袋头,搲出一碗小麦,又转身出了屋子。 妇人走后,邱茶壶走到柜子旁边一看,里面是半袋小麦,足有三四十斤。邱茶壶哪里见得这些东西嘛,于是提起口袋,钻出屋子,在林子头贼头活像2四处看了一番,不见有人,便往回走去。 ------------------- 1打诧:贬,被打扰惊动,取消(行动)或走开躲藏。2贼头活像:贼读罪,罪娃子的眼神。 邱茶壶没走多远,前边传来脚步声响。他躲到侧边一看,正是刚才路上碰见的中年汉子,杀气腾腾走了过来。 邱茶壶作贼心虚,不敢妄动。 男子走到出山1前里,听了一下壁脚,未见异常。便冲到门口,“梆梆梆梆”打起门来。 “来了来了。”屋子里的妇人慌忙应道。 门开了,汉子急匆匆闯进里屋,见半袋小麦没了。他退出来气不出话不说,批脸就给妇人一个耳屎。接着又提到妇人领口,一翻脚头锭子,几下就把妇人打来瘫倒在地。 那妇人“啊呦喂啊呦喂……”连连称唤。汉子把妇人打得鼻子口头鲜血直冒,仍未住手,又用粗绳将妇人背剪绑了起来。 “老子早就谙你在偷闹官儿。起初我还以为我是疑神疑鬼,老子今天假意出门,杀了个回马枪。当真趁我不在,闹官儿就悄悄来了。老子叫你给我戴顶绿帽子在脑壳上不为出气,还把老子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半袋小麦送了人家。老子活得太窝囊了。连我都是说人的人,你纵块一整,我还有啥子脸面出门见人嘛?我在人前咋个儿抬得起头来吧?老子叫你偷,偷吧。今天弄死你这块烂盆子,看哪个敢来?干腰落2,我就拜信求得。” 妇人向来心善,常将家中粮油施舍穷人。而经常外出的男人,不知缘由,产生疑虑,硬说妇人偷养闹官儿。妇人虽然问心无愧,但她知道她男人的德性,所以也不申辩。汉子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他把她捆了起来,并没有一刀结果了她。而是把她吊在门前那棵树上,用鞭子狠狠抽打,慢慢折磨着这个可怜的女人。 日你的温伤,汉子打婆娘,整得惊天动地。一口一块弄死你,自然吓坏了躲在林子里头的邱茶壶。邱茶壶提起小麦,拔腿就跑。嘴里咕噜道:“众么秧叔儿3的女子,咋个儿经受得起这般毒打嘛?啥子男人是纵块起哦?一点不心痛人。跑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邱茶壶是块男子汉,平日里敢说敢为,可今天他面对“闹官儿”这个恶名,自己反而憨了。 ------------------- 1出山:山墙外边三匹椽子的地方。2干腰落:打抱不平。3秧叔儿:瘦弱。 在战乱中,邱茶壶没有饭吃,曾经伙起当过棒客,做过撬狗儿。抢过人,偷过人。还一时冲动,差点一棒子把人打死,铸成大错。 后来拿给别个把鼻子他擤了,加上自己又遭他人抢劫,拉他肥猪。尝到了被人偷抢,被人毒打的滋味。他金盆洗手,咬住牙巴自废指头一根,发誓不再作恶。可这回,一屋人看到看到就要饿死,自己愧对嬢嬢,愧对婆娘娃娃。邱茶壶实在没有办法,他发誓今生今世就干这么一回,绝不再有二次。邱茶壶行劫,实属无奈,他希望老天爷原谅他。邱茶壶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着那户人家,生怕那汉子就撵了出来。如果把自己当成野汉子,怕是性命也难保呀。 “打死人喽……打死人喽……救命啊……”那妇女实在忍不住了,嘶声哇气的救命声不断飘起过来。邱茶壶心里道:这汉子心狠手辣,根本不把自己的婆娘当成人来整。嫁得这种男人,真是倒八辈子大霉!要是自己的姐儿妹子也是如此遭遇,心头嫑得咋个痛法。 邱茶壶再都没有谙到,将子出手就给人家带来性命之灾。脚头锭子整到身上去,还有娘兮抖摆1咹?邱茶壶心中真的不是滋味。尽管天下所有的好人,几乎都做过错事。管它大大小小,有意无意。但这一回,邱茶壶为难得很。他停住脚步,脑壳头总是响起“小麦,闹官儿,打死人,救命”这一连串的声音来。如果把小麦退回去吧,恐怕自己一家人就会饿死。如果不把小麦退回去吧,恐怕这个妇人就会被活拉拉打死。而且,还会让人家一辈子背个偷闹官儿的黑锅。怎么办呢? 邱茶壶寻了2一下:偷都偷了,天下哪有把东西退回去的撬狗儿哩? 邱茶壶又跑了几步,可偏偏听见救命声密集传来,让人心头极其难受。邱茶壶把细一想:自己一家人整来没得法,饿死了,那是战乱造成的;但是,如果这个妇人被打死了,那可就是我邱茶壶造成的。这样一来,我,不就间接杀了人吗?我本来是个受害者,这下反而成了杀人者。偷人家的东西本来就错了,又让一个活咪咪的人失去生命,那不是错上加错吗?我发过誓得嘛,咋又忘了呢?邱茶壶想着想着,不禁发起抖来。 “算了算了,宁可饿死,我也不去扰害别人。” ------------------- 1抖摆:更改。2寻:徐心切,音浔,真韵。这里读xin,观望、思索、迟疑而稍停。 邱茶壶颠转勾子,把小麦依还1放回了原处,又把刚才撬垮的核皮木板轻轻复原。邱茶壶前脚刚刚离开屋子,后脚就有一个六七岁的娃儿儿子悄悄走进屋来。这是那妇人的孩子。他见老汉儿打娘,就像打猪牛牲畜一样,吓得他藏在床门前不敢作声。他听了一阵,才知道他老汉儿发觉没有了那袋小麦,怀疑他娘背地里偷养闹官儿才大打出手。 这娃儿儿子晓得娘很清白,他痛他娘,便悄悄走起进来,想看看家中小麦是否真的不在了。这娃儿儿子来到里屋,只见那袋小麦原封原样杵在那里,便勒眼一趟跑了出去: “爹吔,嫑打娘了,嫑打娘了吧。”娃儿儿子跪在地上,哭着道,“那袋小麦一直就放得儿间2,根本没得人舞过3。昨瓦些我一直跟娘睡在一起,好林巴沙,从来没有人来过呀。你就放了娘吧,爹吔,爹吔……” 那男子听得儿子哭诉,立即甩了鞭子,进屋一看,小麦果真杵在那里。他揉了揉眼睛,心里道:难道我刚才眼睛花了?众么大一坨东西杵在面前,居然没有看见。汉子又把周围墙壁看了一下,也没有发觉有何可疑之处。 “既然没送别人,”汉子回头问那妇人,说,“何不早说?” “神得没有回过来,就叫你打了,说又起啥作用呢?你的天性,我又不是嫑得。”妇人掉着泪水说道。“众多年来,你这儿屋头,敢说,所有东西,哪块断手节子悄悄个儿给你拿过一回。哪怕娘屋再穷,也不稀奇哪个一分儿钱的东西。” 邱茶壶伏在林中,见妇人脱险,才一趟跑得无踪无影。 快到中午的时候,邱茶壶一个人出现在河边上。他心头就像猫儿抓一样的难受,如果投河自尽吧,显然是对全家人的不负责任。如果直接回去吧,手头没得一块粮食,愧对自己的婆娘娃娃和嬢嬢。 邱茶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望着远方,泪水不禁嗒嗒嗒地滴了下来——做个正人吧,现实摆在面前,没得路子可走;做个贼人吧,心肠狠不起来。嫑得咋学了个二假良4性格,回回无事都整不巴士。看来,要想闯出一席之地,就必须要改变自己了。 邱茶壶回过头来,藏了切刀,然后捏着拳头,向前走去。 ------------------- 1依还:依然。2儿间:读儿干。3舞过:拿,偷。4二假良:瞻前顾后,什么事也办不成。 第91章 第87章 a:口语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中午,王铁匠一家三口来到一个小山村。 村口塳了一大堆人,有人在卖打药。王铁匠抬头一看,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汉子,上身赤裸,腰系红色布带,站在中央,口若悬河,说得斗款1得好:“各位大爷大娘,各位嬢嬢爸儿爸儿,各位大哥大姐。我叫邱郎中,初来乍到,敬请各位多多包涵。常言说得好,卖钱不卖钱,摊子要扯圆。来来来,这边走,这边看,这药叫做百病散。宫廷秘方,邱家祖传。” 邱郎中把药包拿在手上,绕场一圈。 “这包药,嫑小看,方圆上百里,医好病人千千万。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人不禁要问,啥子浪凶哦?唓,我给你说,牛逼不是吹的,雷声不是拷的。它用九九八十一味中药,九九八十一道工序,九九八十一天炮制而成。闻到梆臭,吃起刮苦2。腰痛背痛,头痛牙痛,手杆痛脚杆痛肚皮痛……难喊三天,药到病除,包拿包捡。 “各位大爷大娘,各位嬢嬢爸儿爸儿,各位大哥大姐。说拢这儿干,我先声明一点,邱郎中不是卖打药的跑滩匠,不是过来要钱的。我是过来治病的,我是过来行医的。没得斩龙剑,不敢下东海。要不是外头战乱,根本跑不拢这儿间。那怕你良田万顷,那怕你家财万贯。跶坏3病了,想买买不到。人嘛,不怕生坏命,就怕跶坏病。今天遇到了,就是一种缘份,既然有缘份,我破例不收钱,欢迎4你们干不干?” 底下异口同声,“干——”邱郎中随即就把药包拿在面前晃了几下,有些人伸起手杆,塳了上来。“常言说得好,君子要钱,取之有道;小人要钱,拿到就要。说不收钱就不收钱,哪怕说蚀口也算,吐吹去的口水,没得喝回来的道理。这包药,那块龟儿娃娃收你一文钱。有人可能要问,邱郎中,你浪么大方啊?说对了,这包良药就是拿来布是人的。当然,如果天天不要钱,我就只有喝儿山上的雪风了。所以只送十五包,迟了就没得。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一村,没得那一店。” ------------------- 1斗款:顺口,押韵。2梆臭:很臭。刮苦:很苦。3跶:生。4欢迎:送。 邱郎中话音一落,围观者蜂拥而上,推推搡搡,按起一朝跑到前里去,踮起脚尖尖,够起1一双手,直见呐喊:“拿一包来,拿一包来。” “不要争,不要抢,见人一包……” 有人帽子挤掉了,有人差点挤倒了。 邱郎中接二连三送出一二十包药后,又开始装模做样起来,假意供不应求。王铁匠看到前里非常热闹,打着拥堂,心里道:日你的归,麻鬼嚯,豁憨子差不多。 王铁匠让到侧边,把眼睛揉了揉,把细一看:吙,原来卖打药的是邱茶壶得嘛。 “做陶罐的,竟然卖起打药来。锤子锤哦。” 王铁匠贵兮倒退几步,躲在后蹄,啄起脑壳,没有奓腔。 许多人把药拿到手里,正要打开,只听邱茶壶大声说道: “各位大爷大娘,各位嬢嬢爸儿爸儿,各位大哥大姐。药拿在手,轻拿轻放,小心摔掉。别忙走开,别忙打开,我还有话交待。” 拿到药包的人非常听话,当真立在前里,认真听讲。 “人靠衣装,马靠鞍装,药要奇效,全靠透方。日不拢耸,猫儿钻灶烘。不讲清楚,不知服法,疗效不佳,把我啭得稀烂。这年头,啥子重要?身体重要;这年头啥子才真?吃饭才真。药到病除,吃得饭了,身体自然就好。我们这些不是吹的,手艺不摆了2。不告不知道,一告吓一跳。不过,这包好药虽然神奇,但它只是一个引子。还必须加上几味草药,方能起到疗效。” 邱茶壶说着,“哗”声收出一包药来,在场子周围转了一圈。 “没得这种草药,你手头的药,好比干草草。但是,这种药呢太贵了,我又不是偷的,我又不是抢的,同样也是买来的。各位大爷大娘,各位嬢嬢爸儿爸儿,各位各位大哥大姐。不说你们都知道,这年头,看要看钱,站要站钱,歇号3也要号钱,我就收点成本混口饭,一碗麦子我就干。真正要想治病的,那就赶紧来,只得袍十包,数量有限。满足不了大家,先来先买,后来后买,一旦卖完,你就只能干瞪眼4。 ------------------- 1够起:把手杆勉强伸到位。2不摆了:相当不错。3歇号:住宿。4干瞪眼:干着急。 “再说,一碗麦子不方手,全以耗子抬起走。一碗麦子并不凶,救死扶伤记心中。一碗麦子不管钱,买不到房子买不到田……” 围观者有的迟疑了,有的还在考虑,有的已经跑回去搲麦子去了。 邱茶壶赶紧耍了几则棍术,把围观者些掉到。不久,有十来个人硬是端起麦子走了上来。邱茶壶把麦子放在面前,假意不忙收下。 “先说清楚,你们要考虑好嚯。一碗麦子一包药,如果你嫌太贵了,如果你想不要了,这合儿还可以退水,一旦东西装进口袋了,要退东西,好意思呗?要不要?” “要--” 底下又是异口同声,一个“要”字,正中邱茶壶下怀。于是,他收下麦子,发了药,又在心口上“乒乒乓乓”甩了几巴掌,大声说道:“各位大爷大娘,各位嬢嬢爸儿爸儿,各位大哥大姐。你们干脆,我也干脆。咋个儿熬,咋个儿吃,我就认真交待。滚水不行,冷水不行,火大不行,火小不行。回到家里,先把第二付药放入砂锅,取水三合,浸泡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大火烧沸,再改微火。这时再把头付药合在一起,煎熬一处香,连煎三遍,煎汤三合,合在一起,搅匀待服。一日三次,一次一合,饭前半个时辰,晚上也可睡前吞服。” 邱茶壶说得干劈啊劈啊的1,底下有人就想走了,他拍着心口,接着说道:“各位大爷大娘,各位嬢嬢爸儿爸儿,各位大哥大姐。如果你马上走了,药拿回家,就算方法对头,顶多只当一副普通中药,仅有五分疗效。要想这药起到十分疗效,那就还要加上一味最关键的药。”邱茶壶随手又拿起一包药来摊在手上。“因为这药是缺物儿,所以很昂贵。啥子咹?我还价都没有说,你就喊我相因点。相因我叫干,光是婆娘娃娃不得干。不干比求旦,别把心来担。卖十包我就只说五包嘛,反正他们又没有跟我一路来。纵块吧,跛子瘸子边花儿瞎子,驼背子弓背子抗背子2爪手儿独手儿,不要钱。只怪人家有材坏,那个愿意带材坏喃?好脚好手就不行。我心肠不狠,屁儿不黑,看到婆婆大娘,硬是下不得伴3,打一扎。一包药只收一碗麦子,说话算话男儿汉,多给我不要,少了我不干。” ------------------- 1干劈啊劈啊:干巴巴。2抗背子:背弓起,属尪背病态。3下不得伴:狠不下心。 王铁匠有点虚荣心。想当初,包包头泡绍1,比哪个都日得起壳子2。走起路来摌得起风,说起话来也是满起钢声。茶馆酒馆,手弯子打得笔儿伸3,遇到事情,可以说铁筋都咬得断。可如今,整来衣衫破烂,一身稀脏邋遢。脸上伤痕累累,头发起饼饼,一身冬瓜灰,丢人现眼。 王铁匠知道,错就错在听李茂盛的臊臊4,离开大伙,落到了这等下场。他怕邱茶壶笑话,趁大家围着邱茶壶伸手拿药之时,领着婆娘娃娃转身就走。 “唉唉唉,瘸子大哥,别忙走噻,看裸货5又不要钱。整这些事情,你是晓得的。山潮水潮,没如人朝,扎起扎起。”邱茶壶接着又大声说道,“各位大爷大娘,各位姑嬢姑婆,各位大哥大姐。买到好药,三生有幸。病治好了,帮我宣传宣传。病没治好,麻烦你荫到日诀6我几天……” 药卖完了,王铁匠与婆娘娃娃走上前去,帮邱茶壶七手八脚收了摊子,一趟钻进了茫茫山野。邱茶壶心宽,尽管自己穷得找口水喝都喊老火,但他还是把王铁匠一家人收留了下来。 ------------------- 1泡绍:鼓起。2日得起壳子:自信。3笔儿伸:笔直。4臊臊:不靠谱的话。5裸货:不出钱饱眼福。6日诀:骂人。 第92章 第88章 a:口语 1645年初春,达尔齐天气,异常寒冷。 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天天呆在几张方桌大小的片石平房里面,心头闷得发慌。这天上午,看病的那些西番人走了以后,何老二捞开门帘,心想出去跩哈子,哪晓得?起出去才走几步,就贵兮退了回来,说: “啥子鬼鸡巴烂娃儿天气哦?外前到处堆满雪,硬是冷得遭不住。再纵块起整下去,担怕要把我们两师傅关成老憨仆儿哦。” “啥子浪凶哦,”杨郎中说,“人家这儿的人些不过呐啧?” “过,可是你咋不说过得飞加恼火咹?”何老二说,“我记得在我们外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众么冷的天气,嘎,师傅?” “咋不咹?这是高原雪域得嘛。我们外前是平坝,矮都矮浪多,咋有众么冷咹?” “嫑得号等好久才热和1得起来哦?” “好久咹?够干。” 自从杨郎中找到彭大胡子以后,靠彭大胡子的人脉资源,很快就在达尔齐站稳了脚跟,虽然生意还是有点子秋,但每天都有帐进,吃饭已经不成问题。最令杨郎中感到高兴的是,卓玛的病渐渐好了,土司不仅给了他一些皮毛、粮食,还送了他几只羊子。 转眼之间,杨郎中离开坝子都一两个月了。他想念老婆,想念孩子,也想念坝子头的乡亲们——嫑得他们这合儿究竟如何哦? 杨郎中坐在凳上,端起热茶,啄了几口,听见床门前簌簌声响,便问:“何老二,你在翻精呀?” “背是得,我找下子装麦子的口袋些,遭老鼠子咬起洞洞没有,嫑整来把麦子漏了咋整嘛?” “一起2有三口袋了,嘎?” “咋才三口袋哦,起码有三口袋零半挑篼儿了。” ------------------- 1嫑得号等好久才热和:不知还要等多久才暖和。2一起:一共。 “我想将就这几天没有飘雪,看合适,我们回坝子头去算求……” “弄块啊,我们马上就走哇。” “晌都晌午了,咋搞得赢咹?” 杨郎中与何老二摆着龙门阵,忽然一个衣衫破烂的跛子,捞开门帘,?了进来。杨郎中招呼说:“看病哇?哥子?” 跛子回答说:“看病。” 何老二听见说话声,走出床门前来,指着凳子对跛子说道:“坐吧。” 跛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理了理又脏又长,把脸都遮块差不多的头发,一屁股坐在凳上。杨郎中问:“哪合儿不舒服?” 跛子听见问他,不仅没有说话,反而鼓起眼睛,把杨郎中打量一番,然后撑起身来,拉伸就往外前走。杨郎中默到没有招呼好,病人多心了,说:“唉唉唉,咋了?哥唉,哪里没有巴适啊咋了?” “我……我……我忘记带钱了,大合儿来。” “没得事,看了再说吧。” “锤子锤,不怕我跑咹啧?” 何老二晓得师父心善,赶紧上前,把跛子拉回来依还坐到凳上。 杨郎中问:“脚杆不舒服……” 跛子啄起脑壳,故意理下长发把半边眼睛整来遮到,说:“脚杆,精鸡巴痛。” “痛好久了……”杨郎中轰声嚷道,“狗东西,是你王铁匠嚯。我是觉得声气咋众么耳熟。” “哟喂。”何老二也惊呼道,“是王大叔呀?” “背得我是哪个咹?” 杨郎中问:“你咋走到这儿间来了呐?” “来不得嚯?”王铁匠冲得很1,“你管求得我咋走到这儿间来呢。” 杨郎中说:“说你们把北边去了得嘛?” “要看就看,”王铁匠还是衬乎乎2的,“不看算求。” “看看看,看。”杨郎中贵兮说道。“你的脚……” ------------------- 1冲得很:态度粗鲁。2衬乎乎:不好生说话。 “命不好,遭人家整跛了。” 杨郎中在王铁匠腿上捏了捏,“是这儿不?” “对,就儿间1,是背得2断了?” “把裤子捞起来吧。” “那你把细给我看一下……” “有喂,咋整得众么子凶哦?”杨郎中说,“血都瘀闷了。” 杨郎中使劲一捏,王铁匠便大声叫唤起来:“啊唷喂,啊哟喂,轻点子不得啊……” “肝主筋,藏血;肾主骨,生髓。” “肝主筋,藏血;肾主骨,生髓。”何老二站在侧边,跟着师傅重复了一遍。 “跌打损伤,皆瘀血在内而不散也,血不活则瘀不克去,瘀不去则折不克续。”杨郎中又道,“先止血化瘀、退肿止痛。再和谋生新、续筋接骨。舒筋活血、坚筋壮骨。” 何老二嘱性好,教一遍就记住了:“跌打损伤,皆瘀血在内而不散也,血不活则瘀不克去,瘀不去则折不克续。先止血化瘀、退肿止痛。再和谋生新、续筋接骨。舒筋活血、坚筋壮骨。” “伤筋动骨,休息、服药都很重要,两者必须兼顾。”杨郎中说,“恐怕你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呀。” “卧床?”王铁匠道,“开玩笑嗦,我把锤子上去找床呀。” “起码要躺段时间。”杨郎中认真地说,“不然,就一辈子都跛起了。” “跛就跛吧,”王铁匠说,“只要不痛就行。” “那,先把瘀血给你放了。” 何老二听到师傅安排,贵兮把王铁匠整到凳子上,脚杆给他按倒。杨郎中用锋快的小刀子轻轻把面面上那层肉皮子给他劐开,使劲挤。王铁匠痛来嘴巴喱起3,直见呻唤:“呦喂呀,呦喂呀。日你的温伤,轻巧点吧。当真要杀人啊嗻?” 杨郎中说:“不弄干净咋好得到咹?” ------------------- 1就儿间:就那里。2该背得:是不是。3喱起:歪起。 何老二也在侧边说道:“硬扎起。一气气儿就对了。” “对没有?”王铁匠又闹了起来,“对没有?” “啥子况到1就喊对了?不整巴士,二天把我啭来求本事没得。” “呦喂,”王铁匠眼流子都痛出来了,“呦喂……” “咬住牙巴,”何老二还是那句话,“硬扎起。” “呦喂,还没有对啊嗻?干脆,不整了,不整了。跛就等求他跛。”王铁匠硬是痛来遭不住。“反正老都老了。” “你才给我说得安逸。”何老二说,“整得整拢半中腰了。” “呦喂,呦喂……” “马上叫煞搁了。”杨郎中哐王铁匠说。“马上叫煞搁了。” “对了吧,”王铁匠还是一个劲的闹,“对了吧。” “好好好,对了对了。”杨郎中喊道。“何老二。拿酒来他洗一下。” “爬哦,拿酒来洗,遭得住求大关儿哦?”王铁匠又是骚疾闹,“漤得精加痛。” “没得事,”何老二说,“痛一下就对了。” “又没有痛你,当然没得事了。那把你的肉劐开告一下哇。” 王铁匠诀何老二,何老二虽然不敢奓腔,但他还是依照师傅的指示,拿酒来(这是杨郎中从彭大胡子那里搞来的)鼓住劲给王铁匠洗了几遍,敷上膏药,包扎巴士。 “王大叔,”何老二说,“可以起来了。” “别忙得,往天起篾条绑架架,遇到靠节2,把手划开了,你这块药,敷得不?” “我看哈子呐。”杨郎中说,“敷得。” “那将就给我敷点子吧。” “干哇。” 杨郎中敷完药后,把手洗了洗,从桌上拿起药来,给王铁匠交待说:“看到,这块是膏药,一天换一次。换勤点,告口3得快。这块是跌打损伤药,化瘀生新、消肿镇痛、续筋接骨。早晚各一次,用酒吞服。” ------------------- 1况到:挨到。2靠节:竹子节包儿起不开,只能用刀划。3告口:愈合。 “哈得你用啥子哦,”王铁匠说,“饭都吃不起,还酒?” “晓得你没得酒,”杨郎中嘻嘻一笑说,“我是喊你就在我这儿住。” “住叫可以,光是婆娘娃娃咋整咹?”王铁匠说,“就算再没得办法吗,还是要先把婆娘娃娃安置到嘛。哪里有兴婆娘娃娃都不管喃?” “那你的意思,不而1必须要回去?” “这块话你都要问咹啧?” “你们住在哪里?” “哪里?”王铁匠说,“远。岩窝脚塔。” “李茂盛他们也在儿间?” “哪个给他一堆哦?邱茶壶。” “邱茶壶?你们……你们又咋走到一起了喃?”杨郎中追问说,“你不是跟李茂盛他们在一路得吗,咋……” “嫑提李茂盛了,这个阴险毒辣的家伙。”王铁匠气愤地说,“就是他把我害惨了。简真把他看得白来白不得,恨死他龟儿子了。” “你……”杨郎中问,“究竟是咋个儿一回事?” “算求了,”王铁匠说,“内盘遭了不开腔。” 杨郎中看了看王铁匠的表情,发觉他心头不爽,没再多问。 屋子里雅区区2的静了一合儿,王铁匠说:“你们两师傅是好久跑到这儿来了喃?” “一个多月了。” “还是你们安逸,有本事,随便走拢哪里都吃得香。” “你的铁匠手艺也不错嘛。” “枉自。”王铁匠说,“这年头,铁匠排不上用场。” “老实话,邱茶壶怎么样?” “也不两样。不过,他比我幸运,四处卖打药,至少没带材坏。”王铁匠说着站起身来,“不说了,等几天再来找你。” “等几天?”杨郎中说,“可能我们明天叫3走了。” “明天叫走了?” ------------------- 1不而:加强反问语气。2雅区区:没有声音。3叫:就要。 “到时候肯定找不到我。” “把哪里去?” “找乡亲们噻。” “乡亲们?” “我们都没有分散。” “没有分散好,当初我就错了。” “接下来咋打算?” “活一天算一天,打啥子算啊。”王铁匠悲观地说,“全以在流沙堰的时候拿得军兵砍了。” “既然是这样子,我们一起去找乡亲们吧。” “找乡亲们?好意思呗?” “没得你想象的浪么严重,大家都晓得,是李茂盛捣的鬼。” 王铁匠低头不语。 “你就嫑固执了。” 王铁匠闷了一合儿,说:“那我回去跟邱茶壶商量一下。” “嫑说胎胎话了。你必须抓紧时间。”杨郎中老打老实说道,“我已经出来浪多天了,我也担心我的婆娘娃娃。” “好吧。”王铁匠抬头盯着杨郎中,假白意思演艺儿1说,“好多钱?” “好多钱?你嫑得嚯?那关几2。” “暂行赊起。” “管得你了,反正一个月约回帐,紧倒不付就利滚儿利,实在还不起就把婆娘当得我。” 何老二出来跑哈子,人也供活3了,便在侧边抿到笑。 “锤子锤,兴起烧熟人嚯?” “这些都是玩笑。记到,男子汉说话算话。把邱茶壶一起喊起,我们一路走。我等到你们,不见不散。” ------------------- 1演艺儿:假意。2那关几:不确定的数目(较多)。3供活:成人的事情也知道了。 第93章 第89章 a:口语 送走王铁匠,杨郎中坐在凳上,独自发愣。 马上叫回坝子去了,他心情沉重起来。丢掉粮食,整大家冤枉,回到坝子头,乡亲们会不会不打整1我呢?唉呀,我还不而是,吃饭都不长的人了,一点不长阳气。不管咋说,以后再也不干这些胎狗儿事2了。出来众多天,杨大嫂过得怎么样呢?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强疙瘩儿呢?肯定念老汉儿3了吧?我这个当丈夫的,我这个当爹的,惭愧呀…… 何老二躺在隔壁床上,听师父唉声叹气,走出来说道:“师傅,想师娘了吧?” “爬哟。”杨郎中轰声起来,随手就给何老二一个拽栗子4,“你娃娃懂屁哦。” “默到我嫑得不?你的脚还在鞋头,我就晓得你要咋个儿扭了。” “才出来跑几天哦?就供活5了嚯?” “师傅不好意思了吧?”何老二看着师傅,笑了起来,“嘻嘻……” “活醒醒6……” 师徒两人苦中寻乐,逗醒一阵。杨郎中说:“快点去,跟到收拾东西了。我马上走彭大胡子屋头去一趟,把儿几只羊子一起牵回来。” “好吧。”何老二高兴惨了,叮叮咚咚就朝里屋钻。 “我晓得你娃娃的格式,常性都是非加抹7,尖起指头子使莽力。我给你说清楚嚯,这回子必须作鼓点8。嫑得儿早不忙,迟心慌。回来看到你紧到没有收拾巴适的时候,我把你弄安逸。” “我们师傅硬是,讲旧9说我抹。我抹嘛,是帮外人吧。做奓个儿的活路,好久是尖起指头子使莽力吧?” “好好好,嫑我两块说浪多。” ------------------- 1打整:理会。2胎狗儿事:不靠谱的事。3老汉儿:父亲。4拽栗子:用指头节节敲脑壳。5供活:菩萨显灵,这里是学精灵。6活醒醒:很爱开玩笑的人。7非加抹:耍滑。8作鼓点:认真。9讲旧:经常。 杨郎中走出门来,抄着双手穿过几个小巷,见旁边山坡脚塔的高地上,塳了一大堆人。一车在呐喊,一车在鼓掌,扯好大的朋势1。 “算了,随便他好安逸,不看这些裸货。要是再遭一块闷钵儿2,就当真想不过。” 杨郎中又走了一截,心想反正隔得远,便抬头觑了一下。“呃,原来是有人在卖打药。”杨郎中忽然想起王铁匠说过,邱茶壶也学起卖打药了。“这会不会就是他呢?我还是过去觑一下。反正只觑一眼,绝不紧倒耽搁。” 杨郎中折转身子,走了几步。听声音,确实有点像是邱茶壶。抵拢面前一看,卖打药的果然就是邱茶壶。 杨郎中怕惹是非,尽站在后蹄,隔他妈娘八帽子远3。他立了一合儿,邱茶壶药卖完了。待围观人些散去以后,才小声呐喊说:“邱茶壶。” 邱茶壶正在慌慌张张收拾东西,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吃了一惊:众么偏远的塌塌,哪个认得我呢? 邱茶壶抬起头来,一看:“哟,是杨郎中呀。” “你真行。”杨郎中心里道,说起出去,一满4都说我是郎中,可是连野仙都当不得。你看人家,居然比内盘还讲得头头是道。这块嘴劲,看来还得多多向他学点。“佩服,佩服。” “那边去说话,看拿他们把我看漏了,遭点水5不安逸。”邱茶壶慌忙背起东西,戴上帽子,?住脑壳,与杨郎中一起,走到一个僻静处。“是儿几块人,我才给你说实话,东西不真楷6,吃了连屁得放不到一个。” “只要把人毒不死就对。”杨郎中问,“你咋跑到这儿来了呐?” “混饭吃吧。” “郭大汉儿咋没有来跟你一路,串起卖打药呢?” “算了,嫑说了。我们两老表耍不拢一堆,早就搞烧了7。” “咋的吧?” “说来话长,反正这块人不落版。尽管我们是亲戚,简直把他看白了。” “此话怎讲?” ------------------- 1扯朋势:吵架。2闷钵儿:吃哑巴亏。3八帽子远:很远。4一满:都。5点水:揭露。6不真楷:假货。7搞烧了:闹矛盾。 “一点孝心都没得,连他老娘都不管。尽丢我的死耗子,硬把我整伤心。咋说吧,毕竟是我们嬢嬢。” “郭大娘她……” “跟我住在一起。” “怪不得王铁匠没有提过郭大汉儿。” “你晓得王铁匠啦?” “对。上午,我看到过。” “他被李茂盛害来走投无路,我不得不把他收下呀。”邱茶壶问,“你们,还有人些呢?” “山垰垰头。”杨郎中说,“我跟何老二马上叫走了。” “叫走了?” “一路去找乡亲们吧。虽然那边同样没有饭吃,但是可以种点地,慢慢就会好起来。” “说句良心话,我确实想给你们一路走。光是咋好意思嘛?”邱茶壶说,“当初,浪多人卷我们嬢嬢,气了,这合儿又转去,说得笑人。” “不跟我们一路走,那你咋整咹?” “我也嫑得。”邱茶壶说,“这年头由不得自己。” “死要面子活受罪。你替老婆娃娃想下子嘛,也替郭大娘想下子嘛,替王铁匠他们想下子嘛。”杨郎中说,“你不走,他们就不走,众么多人,没得一块落脚点,以后怎么办?难道要住一辈子岩窝头是不?” “就怪郭大汉儿吧。”邱茶壶说,“我也没有料到他要耍抽扯1。” “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啥子都不重要,只有生命最重要。你就嫑钻牛角尖了。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打早就走。” “打早?” “打早。”杨郎中抬手一指,说,“你看到,河谷对面的山脚下,有棵老桦树,大得很,就儿树子底下,不见不散。” 邱茶壶闷了一下,说:“那,好吧。实在没得办法,就厚着脸皮跟你一路吧。” ------------------- 1耍抽扯:1,偷工减量;2,不认真完成任务;3,关键时刻,危急关头,退缩。 第94章 第90章 a:口语 旭日东升,云霞满天。樵夫坝里,金光灿灿。 吃过早饭,良补锅匠找到陈秀才和黄篾匠,说:“我们走进坝子,已经两个多月了,大家感觉都不错。我想,既然要死心塌地留在这儿间,就要考虑房子的问题。” “你的意思?”陈秀才问,“想建房屋?” “对。”良补锅匠说,“但是众加多人,家家都需要,究竟咋整才要得呢?” 黄篾匠略加思索,说,“先修点一来大家住,然后排起轮子,挨挨一二修。” 陈秀才说:“办法虽然好,只是一厢情愿。还要和大家商量,和工匠们商量,认可才行。修建房子,并非几个人就能修建起来的。” “肯定要商量,我是先给你们通个气。”良补锅匠说,“把意见拿出来,然后再去找大家。” 良补锅匠与陈秀才他们商量煞搁,又征求了吴根根、陈老幺和江泥水匠几个匠人的意见,把方案拿到乡亲们面前一摆,几法式就定盘了。小山下面,一满都高兴。良补锅匠随即点兵,分工到人。不到小晌午合儿,人些就全部动了起来。 吴根根、陈老幺、王瓦匠,带十几个人,手拿锯子、片斧,最先走出山洞,上山砍树。冯水生、何草鞋、竹哑巴,?起铁钎、二火锤,跟在后头,要把外前山上去采石头。陈纸匠、周大爷、刘裁缝,以及云三嫂、李幺姑、黄大嫂,还有十打十块青哥子娃娃,带起弯刀、锯子,也是随即出发,到外前山脚塌去砍斑竹。 良补锅匠、窜脸胡、黄篾匠则喊了一二十块力扎好点的,带上绳索,作好准备,负责搬运砍倒的树子、杉条和采集的石材。 陈秀才活路也不轻松,他带着十几个妇女,拿着箢篼、锄头、铁锹,来到坝子中间的高地上,依照江泥水匠他们放好的线线,挖基脚,平地基,忙得不亦乐乎。 其他一些体弱的妇女、大娃娃和上了年纪的人,也在侧边烧开水、捡石头、撮土巴,做些力所能及的散杂活路。 打麻虾眼时,大家把运回来的木料、石材、斑竹,放在坝子中间的高地上,回小山脚下去了。只有陈秀才手脚慢,疲梭疲梭1走在最后蹄。当他走过水凼旁边的树林时,突然看见有几只火把环起2走了过来。陈秀才一趟跑到前里,喊住良补锅匠和江泥水匠他们,说:“这里头果然有人哩。” “有人?”良补锅匠车过脑壳一看,“哦,硬是有人嗲。” 江泥水匠说:“还是几个哩。” 陈纸匠说:“快点把棒棒甩了。不然,人家默到我们是拦埂子3的,看挨壳子4。” 冯水生吓酥吓酥,唰声就把棒棒甩了。 来人渐渐近了。 “不对,所像是杨郎中他们。”良补锅匠?上前去,高兴地说,“尽是认不到的人些呢。” 大家也看到了,杨郎中和邱茶壶挑着担子,王铁匠背着十几只小鸡,何老二背着口袋,牵着羊子,郭大娘和麻大嫂、屈二嫂、偏脑壳儿、邱水水,背上都背着重物、包袱走了过来。 杨郎中问:“你们咋……咋一把连都在这儿间……” 陈秀才说:“看见火把,我们还以为坝子头有其他人哩。” 杨郎中说:“害怕碰到野兽,我们里路到头,都打着火把。” 冯水生说:“再得没有谙到5,是你们几块,把我吓了一大跳。” 打过招呼,良补锅匠和陈纸匠他们,立即上前接过了杨郎中和邱茶壶他们身上的重物和包袱,然后一起往小山脚下走去。 在小山前面,大家寒暄一阵,杨郎中站起身来说道:“郭二公子,冯水生,各位乡亲,我杨怀山对不起你们,真的对不起你们呀。当初我把粮食整掉了,整众久才把它找回来,幸好没得饿死人。要是饿死人了,就是把我杨怀山撕成七块八块,也赔不起大家呀。所以,高矮郭二公子原谅,请冯水生原谅,请大家原谅。” ------------------- 1疲梭疲梭:慢腾腾。2环起:横起。3拦埂子:抢劫。4挨壳子:遭误会。5谙到:预料到。 “杨郎中,我们几个也是早就商量了,等你回来,给你赔礼。那天弄掉粮食确实不对,但也不能尽宗1怪你。调起来随便是哪个,也是同样要弄掉。因为对方是安心来偷我们的,防不胜防。”云三嫂说,“当时,大家想到乡亲们太需要粮食了,心头一急,火气就大了点。好在杨郎中没有发生啥子意外。我代表我们一路的几块,当着大家的面,给杨郎中道个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也跟杨郎中一家人以及何老二认块错。”冯水生说,“说句真心话,我都嫑得咋个儿学起小奸奸2来了,做事就浪么刻薄。后来把细一想,男子汉得嘛,这种心胸咋要得呢?今天,我也当着大家的面,杨郎中,我错了。以后,再得不纵块起3做了。” 陈秀才微微一笑,心里暗道:大家在这坝子头才呆两个多月,就尽都变得宽宏大量起来,是不是这里的水土气候作的哦?看来这坝子头的水,还真吃得哩。 “杨郎中丢掉了粮食,本来是坏事。可他在达尔齐呆了一阵子,把那里的情况都搞熟了,以后我们与西番人调换东西也方便了,这又是好事。而且,他还带了几只羊子回来。嫑小看这几只羊子哦,这可是了不起的事呀。以后我们这儿坝子头,不仅要吃要住,还要穿,有了羊子,就有了羊皮羊毛,就可以做衣服做鞋子了。”良补锅匠说,“杨郎中说了,这羊子大家喂,以后出羊羊儿,人人有份儿。还有一代谷子、两斤玉麦和几只小鸡,特别是玉麦种,嫑看它只有两斤,这可是彭大胡子专门从土司手头拼来的新东西,不是一块人,你还搞不到。他说坝子头适合栽谷子,适合点玉麦。小鸡是彭大胡子送给我们大妹子的。大妹子说了,小鸡大家喂,以后该大家要。” 良补锅匠说完,大家巴巴掌一下子响了起来。 “这下王铁匠也来了,邱茶壶也来了,我扳起指头子算了一下,这里头,手艺人还真不少哩。”云三嫂说,“木匠、泥水匠、石匠、铁匠、补锅匠、篾匠、瓦匠、裁缝、纸匠,啥子都有,以后,不管哪方面,我们都有办法了。” ------------------- 1尽宗:完全,全部。2小奸奸:小事上计较。3像纵块:像这样。 “种庄稼,喂家禽,养牲畜,栽桑养蚕,男耕女织。”陈秀才说,“乃世外桃源也。” “对。自己做得出来的自己做,免得跑达尔齐,既花钱,又耽搁时候,人也整得飞恼火。”黄篾匠说,“这合儿惊至刚过,要是整得点种子,秧秧,种点粮食……” “可是哪合儿去拿银子来买吧?”江泥水匠说,“你这话等于空了吹。” “不,银子到是有。”郭二公子说,“只是还在老家屋头,走的时候拿不起。” “既然有银子,有得丢在儿间沤烂,没如跑一趟回去把它拿来。”陈老幺说,“这下我们好需要它啊。” “拿来?说得简单?哪个不害怕军兵吧?”冯水生说,“死里逃生,这合儿又喊回去,就算胆子再大,也没得哪个有那块齁劲1。” “不,冯水生,”邱茶壶说,“这合儿流沙堰一转已经看不到军兵了。” “看不到军兵了?”吴根根问,“咋喃?” “我在山里头买打药的时候,碰到马子山他们那边的朱子才,那向子他回去打过一头2。”邱茶壶说,“这合儿,整个正县都只有少数军兵,而且,已经移师县城。” “既然没得军兵,”周大爷说,“那我们都回去算了。” 邱茶壶摆了摆头,说:“嫑抱幻想了,这场战乱巳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流沙堰一围到转,可以说,糟糕到了极点。” “是背得哦。”陈纸匠问。 “是的,当真是的。你想吧,要是可以回去,我们就不会倒起跑到这儿间来。”邱茶壶寻3了一下,说,“不过,要是悄悄咪咪梭回去几个,不紧倒耽搁,还是没得问题。” “那就悄悄咪咪回去一趟吧,”良补锅匠说,“把郭二公子屋头的银子拿来。” “也对,将就找一下宋老二、江驼子、李黑脸、郑麻子他们几家人,都是非加巴士的人些。”黄篾匠说,“把他们一起喊来算了。” ------------------- 1齁劲:胆量。2打过一头:走过一趟。3寻:这里读xin,思索,停顿。 “既然要喊他们来,”陈纸匠说,“那就宜早不宜迟。” “说干就干,明天就走。”良补锅匠说,“如果还有其他落难乡亲,一起喊起来。” 云三嫂见陈纸匠和补锅匠大哥都想回去,她也大声说道: “我和陈二嫂乖,也想一路,押点汗气1。” “女将伙是不行的。翻山越岭,摸黑路,蹅河水,住岩窝,风里来,雨里去。还要带东西,没得低低儿子气力,弄不好,反而成负担。”良补锅匠说,“如果要回去,就必须喊几个作作劲劲的2男子汉。” “良补锅匠说的是老实话,回去五六个人就够了,到时候宋老二、江驼子、李黑脸、郑麻子他们几家又是七八个,装起十几个人。拿点银子,搬点家具,带点树苗种子都没得问题。”陈纸匠说,“要是回去的人太多了,戳眼睛,反而很危险。” 良补锅匠说:“那就我们几个吧。” “不。”陈纸匠说,“良补锅匠就不走了,修房子还有很多事情,你来帮他们安排。回流沙堰,我探另3找几个。” ------------------- 1押汗气:凑人数。2作作劲劲:认认真真。3探另:另外。 第95章 第91章 a:口语 准备一天,陈纸匠一行六人,从坝子头出发了。 两个多月前,乡亲们走进樵夫坝的时候,从山口过来,用了将近十四天。那是因为走了许多弯路,中间又停留过一些日子。这次从樵夫坝返回流沙堰,可就不同了。六人不仅个个轻装,而且,事前还测算了方位,又尽量选择好走的地方,结果,只用四天多点便到了断崖山口。山口虽然不见军兵,但大家依然神经紧绷。直到走出山口很远一截,才松一口大气。 路上,木芽风吹得呼呼声响。两边两岸,那些高墩墩、高坎坎,大坟园,小坟园,简直不成军棋。弯幽儿弯幽儿的大沟、小沟和沟沟儿上,堰埂没了,沟底淤了。只在低矮的杂树枝头,留下洪水冲刷过的痕迹。 单坝坝上,一群群的老鸹,“哇哇哇”的叫得让人直打冷噤。倒旱冬水田头,谷桩枯黄,白鹤儿觅食,到处都有一股股的齆臭气1。 沿途的村子头,被风吹断的竹子、树子,横款五顺,倒满一地。斑鸠,画眉,偷羌子,飞来飞去。也有成群的麻雀,一会儿上树,一会儿下地,摌得呼呼声响。昔日的篾笆门破了,土筑的围墙跨了,即使是当初那些有钱人家砖木结构的大瓦房,也是腐的腐,朽的朽,摇摇欲坠。瓦砾,破锅,烂壶,缺碗,蛇壳,鼠洞,杂草,菌子,遍地皆是,看到就寒忌2。 陈纸匠他们潜回老家,正如朱子才所说,沿途的确没有碰到过人。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腊月初一迁徙时聚集的地方---慈竹林。走的时候,差不多两百来人,这下只回来六个,他们想起逼迫迁徙的艰难日子,块块心头都不受活3。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田间地头,野猫儿野狗儿,到处怪叫,随风传来,就像哭声四起。房前屋后,孤魂野鬼,时隐时现,到处阴风惨惨。当初人来人往的流沙堰村子,变得非常的恐怖吓人。陈纸匠他们聚集在周大爷家里。这个久久没有住人的小院,围墙倒了,房屋洞洞眼眼,门窗活摇活甩。 ------------------- 1齆臭气:在淤泥水里面或封闭的容器里沤坏的臭气。2寒忌:恶心的感觉。3受活:舒服。 过了许久,一灿1沙沙风响,冯水生突然惊叫起来:“蓝光!蓝光!你们看……” 刘裁缝透过破烂不堪的裙板一看,吓酥吓酥说道:“究竟,是鬼啊是野兽哦……” 何草鞋身子一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野兽,担怕要来吃人。” 大家迅速起身,各家拿根棒棒捏在手头。陈纸匠说:“快点烧火,快点烧火。” 刘裁缝和黄篾匠听到吩咐,咚声跳过门坎,一趟跑进草屋,抱了两抱干谷草来。另外几个也找来一些枝枝棒棒。没用多久,火光照亮屋子,野兽才无声无息地走了。 半夜里,天气突变。 先是雷风火闪,接着就唰唰唰地下起一根丝的大雨来。大家听见远处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倒塌声,坛坛罐罐打碎的刺耳声,再回想起沿途看见的死尸白骨和刚才虎视眈眈的野兽,一个个身上吓起鸡皮疙瘩,汗毛直立,肉体发麻。 天亮以后,陈纸匠打起呵嗨2,伸了个懒腰,又搓了搓眼油珠珠。说:“今天两人一组,分散行事,天黑前赶到这里集中。下午,不管哪个先来,必须把人等齐……” 吩咐完毕,大家咬着皮揪皮揪的软巴子3,各自走了。 何草鞋和王瓦匠两挑担来到何拱拱桥,不仅到处都有腐蛆、苍蝇,臭气,还接连看到田沟沟头摆着好几副人骨头架架、骷儿壳壳。何草鞋生性胆小,就脚跟脚走在王瓦匠后蹄。到了村口,王瓦匠心想已经走拢龙门子外前了,便对小挑何草鞋说:“你回去吧。” 何草鞋心头一惊:“我回去……” “把你屋头的镰刀、弯刀、铡刀寻出来。”王瓦匠说,“还有你们龙门子外前那棵皂角树,上头挂了浪多皂角,顺便讨点来装起,带到坝子头去做种。” “你喃?” ------------------- 1一灿:一阵。2呵嗨:呵欠。3皮揪皮揪:皮揪:软得有韧性。 “我把树林头去,往年子靠1了几枝抿甜2的柑子树,我去把它片下来,顺便挖点桑树苗。” “不我一路?” “一路窝工3,分开快当点。” “树林头黑黢黢的,要不,我你一路……” “没得事,白日青光的,我不彻火4。以前,常性在里头放牛搞惯了。”王瓦匠嫑得何草鞋说的是反话,见他站着不走,便催促道,“去吧,快性点,两下拿来,我在林林头等你。” “你……唉呀……那嫑走得太远了嚯……” 大挑王瓦匠要单操,小挑何草鞋没法,他便硬起头皮往家里走去。走着走着,突然看见道路中间有具刚刚断气的死尸。顿时吓得他丢下箩筐,尖叫一声,倒腿了几步。何草鞋不敢?过去,他想:一块大男子汉,颠转过去找挑担吧,挑担靠挨的要鄙俗他。实在没得法,他就准备绕开死尸包一块圈圈。他心头疑儿到疑儿到的5,谁知叠转过来没走几步,稻草堆中突然伸出一双冷咪咪的手来,将何草鞋裤脚抓到不放。何草鞋大惊道: “啊呦喂……有鬼呀……有鬼呀……” 何草鞋边喊边笨,笨脱之后回头一看。原来稻草堆里趴着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抱焉子老汉儿6。那老汉儿瘦成一把筋,头发蓬乱,脸色黢黑。下半身已经僵硬,嘴头只有一股股儿子气在幽了。一对眼睛落眉落眼,死死盯着何草鞋。何草鞋越是胆小,吓人的事情就越要碰到他。他不敢接近老汉儿,眨眼一趟,喔儿叉叉7跑出数丈之远。何草鞋走过来看到死人,走过去看到死人,差丝丝儿就吓疯了。他跑到林子头找到挑担8,无论如何要跟挑担一路,再也不敢一个人回家去了。 黄篾匠原先住在槐树梗与刘裁缝相隔两块林林,算是邻居。这次回来,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宋老二、江驼子、李黑脸和郑麻子他们几家人。 ------------------- 1靠:把果树的一枝锯开一半,分成两叉,留一半自然生长,拿一半插在事先装好的湿润的细土里头,让它长根后,再把自然生长部分切断。靠下来的果树不退化,不走味。2抿甜:很甜。3窝工:效率不高。4彻火:害怕。5疑儿到:心头怀疑。6抱焉子老汉儿:快要步入老年行列的人。7喔儿叉叉:惊叫。8挑担:襟兄。 黄篾匠与江驼子是瓜葛亲,与宋老二是朋友,当初他们不听劝阻,高矮要叠转回来,令黄篾匠心头一直放不下去。这下乡亲们有着落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说服他们,一起把坝子头去。 两人走了一转,先后来到宋老二、江驼子、郑麻子、李黑脸他们几家人的房子外前一看,尽都长满杂草,屋子也差不多跨完了,只有一把浪在1转角后头,搞忘收了的豆把子还在儿间,根本不像住人的样子。两人判断他们几家人,不是死了,就是到别的地方去了。实在找不到人,只好改变计划,去收集种子、树苗和其它东西。 两人叠转过来,没走多远,看见地上重起舞爪2的一大一小两具白骨。 “哈呀,死得好遭孽。”刘裁缝将将子说煞搁,抬头又见树枝上吊着一副骨头架架。“日你的温伤,死都死众久了,还把骨头吊在康上。” “来,我们作几个揖。”黄篾匠说,“反正都是没有隔好远点的人些。” “说啊又说,这几个人要是给我们一路走了,肯定就求事没得言3。”刘裁缝说,“怪得不管整啥子,还是要随大流才对。” 黄篾匠与刘裁缝走进槐树梗找了两根杠杠,正说翻墙进去寻东西,忽然轰隆一声,房子倒了。侧边,树子摇动,一股阴风,吹得烟雾尘尘,二人勒眼一趟,跑了几丈开外…… 陈纸匠是一个很重亲情的人。舅父遇害时,他不在家中,舅父百日之期,他也未能化帛尽孝。如今从樵夫坝归来,就算空手,他也要跪在舅舅坟前,恭恭敬敬作几个揖,叩几个头。 陈纸匠从坟院头出来,冯水生已在村前等候。他们拿起锄头,来到郭家后园,按照郭二公子叙述的位置,叮叮咚咚挖了一阵。果然挖出两个罐子,打开一看,尽是金子银子。两人收拾巴士,走出门来,忽见前里影子晃动。陈纸匠从竹林空空头看起过去,是个人影。他以为村中还住有村民,便追了过去。陈纸匠绕过慈竹笼,抬头看时,人影不见了。这时掉在后蹄的冯水生,怕与陈纸匠走来掉得太远,也撵了过来。 “真他妈的闯鬼了?一晃就没得人。” ------------------- 1浪:豆子、胡豆等怕堆沤霉变而挂在绳索上晾干。2重起舞爪:重在一块。3求事没得言:什么事也没有。 陈纸匠话刚说完,忽然又听到了脚步声。二人壮着胆子,吓酥吓酥往前走去。但对方好像有意要与陈纸匠、冯水生转圈圈逮藏藏猫儿似的,光有声音,没有人影。 冯水生说:“算求了,管他是人是鬼,不关我们的事,惹出麻烦那就拐了。” 陈纸匠说:“不,肯定是这儿附近的人,找到他,喊他一路把坝子头去。这儿间这块塌塌,根本不能呆了。” 陈纸匠和冯水生停住脚步,悄悄跍在1竹林后头,想看看究竟是谁。没得好一合儿2,人影果然出现了,但他是个疯子。 “咿哩哇啦……打不拉塌……哈哈……咦……啊……哈哈……啊……哇哗……哈哈……啦……嘻嘻……噫不咚哃……” 疯子一身焦湿,嘴头东一句西一句,吐词不清。眼神呆滞,又跑又跳,一个人转来转去。 看样子,多半是遭吓疯了的。 陈纸匠说:“要是弄得起走的话,我们把他弄到坝子头去,等他过几天好日子。” 冯水生说:“疯都疯了,不可能把他绑着走吧。你为他好,他也嫑得。就等他自生自灭算了,我们还是搞点去忙正事。” 下午,大家又回到周大爷家里。他们斗了一下,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找到宋老二他们几家人,最大的收获是挖到了两罐银子和金条,还收集了不少种子、树苗、生活用品及家家具具。 当晚,他们依还3住在周大爷家里。 天亮以后,王瓦匠、陈纸匠出门去看天色,没走多远,看见一滩血迹。陈纸匠正在猜想这是人血还是狗血时,突然听到王瓦匠在侧边大闹起来: “不好不好,这儿间有一堆新鲜的人骨头……” “隔远点子,看有瘟病,”陈纸匠赶紧说道,“嫑把我们惹到了。” 崇祯末年,川西坝子头发生史上最惨烈战乱,让富庶的溪河两岸成了一片乱坟坝。原来以为没有军兵就可以重返家园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 1跍:蹲。2没得好一合儿:只一会儿。3依还:依然。 大家打点东西,准备返回坝子去。刚要动身,却有一只瘦得连雕刀子都雕不出肉来的小花狗,嫑得从揽合儿1撵了过来,跟着众人弄死不肯离开。陈纸匠收出团团2,随手给它甩去,尽管团团尸了3,又干焦巴儿4,可花狗几口就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等它给我们一路把坝子头去算了。畜比人同,好歹也是一条生命。” 陈纸匠说着,接连唤了几声,花狗摇尾摆巴儿,紧紧跟在后头,生怕大家就把它甩了。 在山林里走路和过夜,每当野物盯上大家的时候,花狗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花狗知恩图报,当真没有白养。 ------------------- 1揽合儿:哪里。2团团:米饭捏的圆坨。3尸了:变质臭了。4干焦巴儿:没有汤,没有水。 第96章 第92章 a:口语 播完种子,田头活路少了,除了那些修房匠人,大家基本都闲着。 这天吃过午饭,郭二公子先把修房子的工地上去打了一头,然后找到云三嫂说:“这下事情不多了,修房子,打散杂,又要不到浪多人。干脆我把银子拿出来,叫几个作劲点子的人,再把达尔齐去,买些家禽家畜回来,以后大家吃点新鲜的肉呀蛋呀也方便。” 云三嫂心里很高兴,当即就请补锅匠大哥和杨郎中、陈秀才、何草鞋、窜脸胡、竹哑巴几块大男子汉,又去了达尔齐。 良补锅匠他们走后的第二天,坝子里下起雨来。乡亲们尽都呆在小山脚下,七个八个的围成几堆儿,有的摆悬龙门阵,有的讲笑话,有的坐在地上走五马子、下六子冲,当然也有人躺在草堆头,沕到脑壳1睡瞌睡。 晌午过点,雨小了。李幺姑把豆种抓出来看了看,一块二块胀鼓叮当,便准备去地头布种。云三嫂说:“点豆子还不是时候,布早了,不行。布迟了,不行。布得太密长来荒到要清风2,再等半个月吧。” 李幺姑走了,云三嫂披着蓑衣,一个人来到玉麦地头。她把那些肯长又多余的苗苗匀了一把,捏在手上,撅根签签(撬窝窝),将脱窝的地方补了补,然后走到沟沟儿边上,看了看并在2侧边的丝瓜籽逼芽3没有(如果长出叶子,就准备移栽)。当云三嫂退过来走到茄子地头,正埋头检查行在里面4的豇豆子把茄子苗苗荒紧没有的时候,天上的雨,大了起来。 云三嫂害怕湿了衣服,就把就近的峭壁边上去躲雨。 在峭壁边上,云三嫂没警各得5看见了一个口子,口子里面是个壕壕。她伸起脑壳一找,里头亮赏得好,一点雨都没下,便走了进去。 壕壕很深,也很平坦,绿草茸茸,只稀稀疏疏长着一些低矮灌木和杂树。云三嫂摘下蓑衣,挂在树上,正想找个地点坐坐,忽听背后有人在抖蓑衣,她调头一看,令她再得没有谙到,居然是陈纸匠也走了进来。 ------------------- 1沕到脑壳:埋头。2并:在浅而细土中布下带壳的种子。3逼芽:发芽。4行:间套。5没警各得:没警觉得。 “你,你……”云三嫂问,“躲雨来啦?” “咋?”陈纸匠也感到就只有浪么巧合了,“你也在这儿?” “躲雨呗。”云三嫂说,“这块塌塌好怪吧,外前多大雨,这儿间一滴也不下。” “就是。心想来看下子往天新栽的慈竹,哪晓得这泼雨1,越下越大。”陈纸匠说,“等竹子些几下子长起来,我要用它造纸哩。” “造纸?”云三嫂说,“哦,老实话,你是纸匠得嘛。” “有了纸。”陈纸匠说,“免得跑达尔齐。” 云三嫂与陈纸匠摆着龙门阵,慢慢向壕壕深处走去。说来也怪,在古老的山壕壕头,他们两人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心相印,无比幸福。 走着走着,满心欢喜的云三嫂,突然感到耳朵发烧。云三嫂可不知道,这是因为到了达尔齐的补锅匠大哥和杨郎中他们,此刻,正在谈论着她哩。 杨郎中说:“幸亏我们有个云三嫂,不然在这儿间就认不到彭大胡子。” 陈秀才说:“你这话我非常赞同,每一个关键时候,无论直接还是间接,都离不了云三嫂。” 杨郎中说:“彭大胡子确实和嗨2,最好还是不去麻烦他,因为他太忙了。” 陈秀才点点头说:“就算不忙,也不轻易打扰他。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 良补锅匠说:“好吧,我们直接到市场上去。” 达尔齐对杨郎中来说,早已是熟游之地了。走过吊桥,他们直奔市场。杨郎中、陈秀才和其他几个正买东西,忽听有人招呼道: “哟,良补锅匠!杨郎中!你们一满都在这儿嚯。” 大家抬头一看:呀喂呐,原来是郭大汉儿。 “你?”陈秀才惊奇地问道,“为何在此?” “唉呀,不好意思。”郭大汉儿看了看大家,假兮兮地回答说,“蒙冤以后,没脸见人,只好走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这儿安了个家。” “安逸呐,”良补锅匠说,“整酒了3嚯?” ------------------- 1这泼雨:这阵(灿、场)雨。2和嗨:和蔼,不仅会说话,还很善于帮忙。3整酒了:娶老婆了。 “嘿嘿。”郭大汉儿嘻了嘻,大家也跟着笑了笑。 郭大汉儿就住在达尔齐西北面两里多路远的山脚下。妻子降央,早先为土司女仆,后来土司赐她了自由。 郭大汉儿流落到达尔齐后,被降央母亲相中,招他为婿。郭大汉儿为了求碗饭吃,弃了母亲郭大娘和表兄邱茶壶一家,做了西番人的女婿。郭大汉儿委曲求全,苟且偷生。把降央家里的所有粗活、重活全都包干,博得降央家人满意。可他在降央家里呆的时间长了,对周围一转的情况也渐渐熟悉起来,就开始偷奸耍滑。一有空闲,就一个儿在达尔齐和周围溜达。不料这天遇见了流沙堰的老乡们。 郭大汉儿把大家盯了盯,竹哑巴拉着他的手,咿咿呀呀,亲热地嚷了一阵。 “你们……”郭大汉儿问,“都在哪里落脚喃?” “远。”良补锅匠回答说,“老山垰垰头。” “几个月不见。”郭大汉儿说,“你们一满都整港了吧1?” “只能说将将就就2。”杨郎中说,“反正没得你欢得起3。” “唉,对了。”陈秀才说,“你们妈也在我们那边。” “啥子咹?我们妈……”郭大汉儿半信半疑,“她还没有死……该没得啥子病痛……” “啥子病痛哦。”杨郎中说,“身体好得很哩。” “那……”郭大汉儿有些茫然,“邱茶壶……” “邱茶壶他们一家人,”吴根根说,“都得儿间。” “唉呀,托老天爷的福,托老天爷的福。”郭大汉儿随机应变,假惺惺地说,“其实,我也很欠我们妈了。” “既然欠4你妈,”黄篾匠说,“就去看她噻。” “你们……唉,我们妈当真在你们那边呀?” “连我得不相信?”杨郎中问,“桑时个在你面前说过白话?” “你们妈当真在我们儿间。”窜脸胡说,“郭大汉儿。” “你们?离这儿有好远不?” ------------------- 1整港了吧:很不错吧。2欢得起:过得自由自在。3将将就就:一般。4欠:念。 “远得很哩。”陈秀才知道郭大汉儿从小就是忤逆子。“起码要走天打天。” “去看看不?”良补锅匠说,“他们都在亲候你1。” 竹哑巴也拉着郭大汉儿,做起走路的样子,意思是叫郭大汉儿去看看他娘。 “嗯……就是……就是,那……” 郭大汉儿听了陈秀才他们几个的话,断定他们妈确实是在他们那边了。不过郭大汉儿的脑壳也来得快。一来他怕老娘晓得自己住在这里以后,会寻天寻地撵到这里来找他。因为当初为了求碗饭吃,郭大汉儿是骗了降央一家人的,如果老娘来了,漏黄2不说,以后要骗取降央一家的信任那就很难;二来供养老娘的重任叫从邱茶壶身上斜过来。在郭大汉儿看来,屋头只要有个老年人,叫把人整到处。当然,郭大汉儿也害怕流沙堰的人些,厚着脸皮经常撵到这儿来混饭吃。流沙堰穷人浪么多,今天这块来,明天那块去,哪个都招架不住?郭大汉儿吱吱唔唔,嘿嘿了事。 这时,有两个西番人各家背了满满一背小麦从何草鞋、窜脸胡他们面前经过。 “小麦吗?”何草鞋问。 “小麦。”西番人把何草鞋看了看。 “咋卖吧?”一旁的杨郎中问。 “一起买不?”西番人问。 “一起买。”杨郎中回答说。 “二两银子。”西番人比了个手势。 “少点吧?”陈秀才说。 “已经很便宜了。”西番人说,“如果你们再把前里去,那些都是二道贩子,比这贵得多。不整冤枉,权买我的。我们是忙到回家去,不然,这块价你们买不到。” 杨郎中点了点头,说:“那就成交吧。” 杨郎中递过银子,良补锅匠、竹哑巴急忙就把小麦提了过来。 ------------------- 1亲候:想念,盼望,并准备迎接。2漏黄:露出原形。 站在旁边的郭大汉儿恍然大悟,杨郎中他们既然能用银子来买东西,说明他们已经不像以前浪么穷了。再看良补锅匠、杨郎中、陈秀才他们几人的穿着,也不像逃荒的样子。衣服虽然破旧,但洗得沙沙酥酥,伸伸展展。郭大汉儿抠了一阵脑袋,待两个西番人收了银子走后,试探性地说道:“你们众不快当就安顿了下来,运气还不错嘛。” “跟你老弟两块比,还是差远了。”杨郎中说,“只能说有口饭吃。” “只是有饭吃?” 陈秀才说:“有饭吃就已经不错了噻。” “是哇……” “郭大汉儿,想好没有?”良补锅匠说,“去看你们妈不?” “去叫想去。”郭大汉儿低下头来疑了一下,“光是……” “咋喃?有方手1啊?”窜脸胡说,“我记得你郭大汉儿背得这种性格得哇。” “嗨,贤女敬夫,痴人畏妇嘛。”陈秀才说,“人家郭大汉儿可是一个榜样哦。” “爬哦。”郭大汉儿看了看陈秀才,“你晓得锤子。” “其实,你去不去都不关我们的事。”良补锅匠已经看出郭大汉儿还是浪么虚伪。“反正我们差不多叫走了。” “那纵块吧,你们等一下。”郭大汉儿人很现实,他看乡亲们确实整得不错,方才说道,“我耽搁一气气儿,叠过来找你们。” “不,我们还要买东西。”杨郎中忙说。“要去,明天一个早,吊桥那边等。” “干哇,纵块时间充裕些。” 郭大汉儿走后,杨郎中他们几法式就把该买的东西全部买齐了,还出乎意料地买了一条牛儿子。大家离开市场,来到西番人废弃的马棚里,收拾归一2,时间尚早。杨郎中想起彭大胡子说过,方便的时候,他要把坝子头去看他表妹云三嫂。杨郎中便把良补锅匠和陈秀才喊起,一路朝彭大胡子屋头走去。 ------------------- 1方手:难言之隐。2归一:规矩。 第97章 第93章 a:口语 那向子1,彭大胡子很忙。这截子2,他终于清闲起来。心头正想把樵夫坝去扛一转,恰巧杨郎中他们就来了。大家告好点子,第二天天亮以后,彭大胡子与妻子央金,带了一些东西,牵着枣红马,准时来到吊桥旁边,找到了杨郎中、良补锅匠和陈秀才他们。 大家正要起身,却见郭大汉儿东张西望,也从树林荒荒头拱了出来。 因为大家身上都有重物,行走速度自然缓慢。他们先在木屋休息一夜,第三天晌午过点,才穿过山洞,走进坝子。 坝子与外前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郭大汉儿一双眼睛,陡然亮了。再往前走,哈呀,龟儿子啥鸡巴塌塌哦?日你的温伤,硬是众加安逸。漫天云霞,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凉风习习,空气清新…… 妈依这跟神仙住的塌塌还有娘兮3区别咹? 大家走到小山脚下,乡亲们主动来打招呼。 彭大胡子是云三嫂的亲表兄,给坝子头的乡亲们做了浪多好事,作为显客到来,大家非常高兴。当然,最高兴的当数王铁匠莫说。因为彭大胡子与王铁匠以前都在邛山川主庙炼铁,两师兄在樵夫坝相遇,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呀。 “简真太巧了。” “就是。” “在这儿坝子头,我来得迟,没得啥子贡献……” “你的意思……” “我想在这儿坝子头重操旧业,搞点刀刀铁铁。以后,大家都方便。” “好噻。” “光是4……你看我,跛起一块脚脚儿,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该背得要我……” “助一臂之力。” ------------------- 1那向子:那段时间。2这截子:这段时间。3娘兮:什么。4光是:可是。 “没得问题,随喊随到。” “那就先说拢这儿蒿,等你空了,我们才慢慢个儿说这些事情。” 杨郎中、良补锅匠、陈纸匠、陈秀才、黄篾匠,围着彭大胡子寒暄。云三嫂、杨大嫂、陈二嫂与央金一起闲聊。邱茶壶、郭大娘则把郭大汉儿拉到一边,谈家务去了。 郭大娘说:“你叫嫑得哦,老娘好想你呀,连做梦都在想你哩。” 郭大汉儿瓜妹儿吊起1,装起好想娘的样样说:“妈,我也很想你。” 屈二嫂说:“那天,你说你出去打一头,一跑就不回来。你娘好担心。” 邱茶壶说:“你一走,我们都默到你死了。结果,你叫安逸,撒手一走,啥子都不管,光是把我整钉心。我们好惨哦,差点子就遭阎王老爷一锅端。实在没法,我逼到又干抢人的勾当。可是,我把人抢了以后,觉得害人害己,结果又把东西退给了人家。五六块人,就看到我一个儿出去讨口要饭,卖打药,啥子名堂得干过,最后才跑到这儿间来。” “给娘摆一下,众长时间,你娃娃究竟把哪合儿去恍来哦?” “恍啥子哦,是纵块的……”郭大汉儿说,“那天……那天我将将子……唉,还算有点运气……我在达尔齐安家了……” “怪求不得。”邱茶壶说,“不过,就算安家了,也不该忘记还有一块妈噻。” “不,老表。你想到一边去了。”郭大汉儿怕邱茶壶要抵相眼2,贵兮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妈一把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咋会忘记她呢?你听我解释吧。” 郭大汉儿晓得,如果原原本本把实话摆出来,肯定要现相3。于是,他就尽量编些来扯4: “那天,我一个儿东跩西跩,无意间跩到了一个寨子头。寨子头只有几户人家,他们都是西番人。我正要上前要饭,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露天坝头。这时,天上下着大雪,幸好拿得一位西番老女人看见了,她们两娘母把我抬到了他们屋头去。不然,叫把我冻日塌。两娘母给我喂了一些水和食物,我才慢慢醒转过来。 -------------------- 1瓜猫儿吊起:装甜蜜。2抵相眼:让其原形毕露。3现相:现真像。4编些来扯:编白话。 “醒来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娘。我想走,可脚杆踒住了,只好躺在她们屋头。谁知,一躺就是一天。第二天,我高矮要走。西番老女人说我脚杆没有好,打湿的衣裳也没有干,估倒不干。原来西番老女人想把她女儿跩得我。咋整吧,人家一家人毕竟救过我的命。一来实在脱不下那块人情,二来脚杆当真没有好,衣裳又不给我拿出来。我只好又在西番老女人屋头住了几天。 “还是怪我上辈子好事做得多,不仅弄到吃的,还弄到一块姑娘。调起来是你老表,你说咋整吧?当时,我怕把生意打脱,干脆把脸抓来揣起,几下就把降央打来吃起,生米煮成熟饭,降央就是要板也板不脱。心想这下对了,我就准备做块太事,把你们一满都接过去。可我过来一看,你们嫑把揽合儿去了。后来,我又到加处寻,还是没有找到你们。要不是那天在达尔齐碰见杨郎中他们,弄死都寻不到这块塌塌上来。你们还不而,没有说等我一下的话。” “听你说起来,还倒转怪我们不求对,没有等你。”邱茶壶说,“你问你们妈吧,我们一直都在岩窝下,根本就没有挪过塌塌。壳儿硬是吹得太圆了1。” “真的,才开始老婆不要我出门。后来我实在想你们得很,悄悄跑出来找你们,但那个时候,你们已经走了。” “敢说,你悄悄个儿走的那天,是起了心的。”邱茶壶说,“你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拿起走了。是背得吧?如果只是出门要饭,又咋个儿要把衣服裤儿都拿起走咹?豁广广2嚯?” “当真的,我就穿这身,没有拿过其它东西,不信我们一路去问哇。” “问?问哪个咹?哄鬼大爷哦。” 事实上,郭大汉儿一直想把老娘这块包袱甩给邱茶壶,只是没有找到机会。那天一早起来,他见一屋人都趴在3地上,正好没人注意,便偷偷拿起自己的东西,一个儿走了。郭大汉儿这一走,只想走得远远的。不然,让邱茶壶寻到了,最后还得乖乖子叠转过来,跟到老娘一起遭罪。 -------------------- 1壳儿吹得太圆了:白话编得很完美。2豁广广:哄憨子。3趴:读pià,像鱼缺氧时偏起身子那样,倒在地上或其它物体上。 郭大汉儿使劲走呀走呀,走了很久,他走进了一个西番寨子头。尽管他也晓得这里的西番人不喜欢流浪汉人。但这块时候,郭大汉儿已经烂龙一块。破坛子破摔,就啥子都不怕。哪晓得在寨子里,郭大汉儿竟然遇上了善良的西番老妇人。 老妇人五十多点年纪,她看郭大汉儿可怜兮兮,就给了他一坨糌粑。郭大汉儿正要离开的时候,恰巧老妇人的女儿走出门来。她一见郭大汉儿就“唰”的一下,脸红起来。郭大汉儿有意挤了一下眼睛,并反复瞟那老妇人的女儿。那老妇人的女儿虽然蒲筛筛1的,却还有些嫩气2。郭大汉儿本想多饱一下眼福,殊不知拿他色迷迷的眼神竟把对方整来不好意思。 老妇人的女儿瓜声瓜气喊了一声阿妈,随即退回了屋子。郭大汉儿想:担怕今天要整端都嫑得。于是他走到河边,捧些水来,洗了一把冷水脸。又把身上的污点擦了一遍,理顺头发,妖咦儿3一番,再次来到老妇人门前。这时,西番老妇人的女儿正在门口,东张西望。见郭大汉儿又走了过来,便过意朝屋头喊了一声:“阿妈——” 西番老妇人听见女儿呐喊,当真?出门来。两娘母假装要把大门侧边那大堆干柴盘进屋子。郭大汉儿见状,二话没说。放下包袱,几法式就帮她们把柴火盘了进去。 “阿哥,你是哪里人?”老妇人虽为西番人,但这里是汉番结合部。老妇人自然会说一些日常汉话。 “内地人。”郭大汉儿回答说。 “咋到了这个地方?” “因为战乱。”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得”郭大汉儿不傻,他听出了西番老妇人问话的意思,说,“光我一个儿。” “真?” “真。” “你多大了?” -------------------- 1蒲筛筛:形容肌肉不紧扎。2嫩气:也说嫩算,年轻。3妖咦儿:打扮。 “二十五。”郭大汉儿捏到一截说。 “看你这块身材,体力应该不错?” “将就。” 西番老妇人把郭大汉儿仔细打量一番,想到屋头父母高龄,男人脚跛,女儿又有缺憾1,一家五口,没得一块作作鼓鼓的主劳力怎么行呢?便转过头去,给女儿递了个眼色。女儿看了看郭大汉儿,又给母亲挤了一下眼睛。西番老妇人说: “如果我们想把你留下来,你愿意吗?” 郭大汉儿心头巴不得,但表面上还是装起不说话。 “你不就想有口饭吃吗?” 郭大汉儿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噻。” 郭大汉儿早渴心慌了,只是再都没有谙到,瞌睡碰到枕头:西番老妇人竟然要把女儿拽到2嫁得他。 “我们的习俗与你们有些区别,你能习惯吗?” “过段时间……应该……没得问题……” “那好。” 西番老妇人的女儿名叫降央,二十三岁,曾经服侍土司两年,已经醒事。她见郭大汉儿虽为汉人,但身材高大,力扎又好。当天晚上,两块就成亲了。 “以前的事,不说了。”邱茶壶说,“弄块你这回子,号走呗?” “这块……这块……” 郭大汉儿非常清楚,樵夫坝与达尔齐相比。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达尔齐不光活路繁重,还有四大四坨老不死的,就光基尤他们吃饭,也要把人整安逸3。就凭这一点,郭大汉儿打死都不愿再回达尔齐。不过,郭大汉儿也有他的打米碗,把坝子头来住,这合儿还不是时候。一是要给邱茶壶掉块胎在儿间,想办法把他逮来捎起4。二是大家的房子都还没有整巴士,来了没得塌塌住。 ------------------- 1缺憾:身上有残疾。2拽到:有一点强迫之意。3整安逸:难受到极点。4捎起:拖下去。 等邱茶壶主动把老娘的问题说断了,房子整得差不多了,才慢慢个儿把婆娘弄到坝子头来,两把手整二亩田来做起。自供自敬,是人都不管,洒脱得好,好安逸哦。 “你的意思就是号走嘛。” “咋说咹?人家救过我的命,你们要理解……” “那就说拢这儿间,反正我?不过1你。娘娘的事情,不存在。浪么老火2的时候都过去了,这下我还怯生它咹啧?我供得起她。” 邱茶壶掏出了郭大汉儿的真话以后,两娘母两老表不欢而散。 ------------------- 1?不过:?读těn,把困难让给对方的耐性。2浪么老火:那么困难。 第98章 第94章 a:口语 彭大胡子很哥们儿,大家自然尊重他。 本来他是为了看他表妹——云三嫂,才把樵夫坝来的。但到了坝子头后,王铁匠、杨郎中、良补锅匠、陈秀才他们几个喧宾夺主,比云三嫂还站得正,一直围到彭大胡子转。彭大胡子在坝子头耍了两天,才与郭大汉儿一起回达尔齐去了。彭大胡子一走,乡亲们又各自摸到活路忙碌起来。 小山脚下没有大人,娃儿儿子些一天乌云都散了,简直疯得不得了。 在所有孩子中,大脑壳儿最签则1,爱逗妹儿得痴,没得哪个有他浪朝气。朝天菇儿最手潮2,就喜欢这儿夺一下,儿夺一下,动不动就在人家脑壳上拷。杨爬海少加费3,不管走拢哪里合儿,管它整得整不得,他都要去舞4一下,是人都把他说不住。余幺疙瘩儿是个压死狗儿5,就像小神子变的,逮到就流眼流子。厚嘴皮一点不作鼓,不仅爱逗醒,还有点子臊垮臊垮。马马儿天性好,最诚实,嘴也甜。刘扁嘴儿盛胆大,也搅耳6,就喜欢瞎起费。周老二是块泡材,堆堆叫太,可是气力逊儿黄7,轻轻个儿夺他一下,他就倒得倒不赢。王老幺是块大种人,不管走拢哪里都要把衣裳角角给人家逮到,生怕就走落了。好多时候,比他小的娃娃儿也把他支得得儿转。王水水最抖倯,看到吃的就搞爪8了。强疙瘩儿是殃叔儿9,别个说话太声点,都要把他吓一跳,是人都可以把他夺得惊叫唤。哑头神是块闷声子,又不说又不笑,平时难得给哪个两块答句野白。徐须儿小时候受过症,虽然憨头脖痴,但她特别逗人爱。不管早迟碰到她,一说就笑咪了。 才开始的时候,十几个娃娃都在小山前里打打闹闹,后来他们撵画眉,打乌鸦,夺雀雀窝,越跑越远,竟然顺着小溪跑到了东南方向去。 这一转有许多小块小块的水凼凼,孩子们在凼凼边上玩了一阵,黑脸娃儿又喊大家再往前里走。他们转过一个大弯后,发现一个小坝子。 ------------------- 1签则:调皮。2手潮:好动手。3费:调皮。4舞:动。5压死:爱哭。6搅耳:调皮,活动量大。7逊儿黄:差劲。8搞爪:搞慌。9殃叔儿:弱。 里头青枝绿叶,好多野花都开繁10了,丁丁猫儿、七姑娘、迷窝子,在中间飞来飞去。牵旦官儿、油杂妹儿、鬼头子,在草上跳来跳去。灶鸡子些匿藏浅草丛中,“蛐蛐蛐蛐”叫得清脆有力。弯幽儿弯幽儿的沟沟儿和侧边斗羌大块家的水凼凼头,麻沙勾儿东游西荡,马屎咕噜摇头摆尾,水单公招跑儿跑。坎坎康上?,打鱼子、点水雀,贴着水面,呼儿声去呼儿声来。 在所有孩子中,黑脸娃儿算是大娃娃头儿了,他跟张端公学过徒弟,见识多,鬼点子也多,耍耍耍的就耍起了杂果儿?来。他指着前里高挺的岩石说:“来,我们看哪个爬得上那个墩墩。” 刘毕啊嘴儿说:“来哇。” 黑脸娃儿满以为自己没问题:“看到,墩墩上一块台台,哪个先爬拢儿间,就当大哥。二天,随便哪个都归他管。” 水娃子看了看,说:“一言为定?” 黑脸娃儿说:“一言为定。” 厚嘴皮说:“不行。爬上去当大哥,那爬上不去又咋整咹?” 黑脸娃儿伸出小指说:“爬不上去就是躴巴儿?。” 杨爬海说:“干,拉勾儿。” 接着,十几个娃娃便争先恐后跑上前去,一个劲地往岩石上面攀爬。岩石上没有搭脚的地方,结果谁也没有爬上去,大家退到了一旁。马马儿不服,他东寻西找,忽然看见岩石侧面吊有藤藤。马马儿浑胆大,抓住藤藤,蹬着石壁,咚咚咚居然爬了上去。 “我上来了,我上来了。”马马儿站在台台康上,大声叫道,“我当大哥喽,我当大哥喽。” 黑脸娃儿见马马儿率先爬上了台台,心里不快。他就站在底下,用手拉住野藤,反反复复猛力拉扯,扯不断。又捡个扁头奓脑的石头,对着野藤,使劲乱掌,活啦啦把野藤掌断。然后又吊住上半截,使劲叠拉,把野藤全部拉了下来。 马马儿站在台台上面只顾欢喜,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黑脸娃儿的举动。 ------------------- 1开繁:花朵盛开,完全开放。2康上:上面。3杂果儿:过场。4躴巴儿:瘦弱肌小的娃娃。 野藤掌断后,黑脸娃儿愣了一眼,把手一挥,孩子们就跟着他一趟跑了。黑脸娃儿他们丢马马儿的死耗子,马马儿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呐喊又没人理会他。逼到手脚并用,顺到岩石往下爬。当马马儿爬拢半中腰的时候,一脚踩抹,嗵的一声栽了下来。幸好他是脚板先落地,加上底下草草多,泥巴耙和,才没有跶住招儿1。 马马儿无可奈何,蔫軃蔫軃2一个人往小山脚下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听见哭啼声。他抬头一看,是郭大娘,抱着石头,来到了小溪回水沱边边上。马马儿晓得郭大娘心情不好,但他嫑得她抱块石头究竟是整啥子。马马儿正想招呼她,忽然听见“嘭嗵”一声,水花溅起,郭大娘就没了。 不好,郭大娘跳水了!马马儿陡然反应过来:“救命喽!救命喽……” 马马儿惊诧诧呐喊着,一趟跑了过去,咚声跳进水里。他想一把抓住郭大娘,可马马儿躴瘦肌小,没得捞目3,几个浪子,就把他盖了多远去。 马马儿不仅力不从心,而且还经验不足。将将个儿跳进水里,就接连吃了几口水,只好“啊噗哧啊噗哧”地来一个狗刨骚,使劲几抱水,才游到岸边来。马马儿抓住草草,爬上坎坎康上一看,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郭大娘一身焦湿,已经坐在了坎坎上。 原来是正在小溪旁边菜地里除草的冯水生,听见马马儿呐喊,及时救了郭大娘。 郭大娘寻短见,原因很简单,就是忤逆不孝的郭大汉儿,像孤魂一样把坝子头来扰了一圈。郭大娘满以为母子重逢,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谁知郭大汉儿还是那么自私自利。 从小惯失了,随便长好大,依然没孝心。大家都知道,郭大汉儿又背得隔生4起来的,离开坝子,连搭勾子的话都没有留下一句,郭大娘咋个儿不气心慌嘛?郭大娘把苦衷压在心里头,只想一走了之。可她忽略了一点,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早已和身边的人,形成了一种剪不断也抹不去的关系。 郭大娘被冯水生从水头拉到坎坎上,大家都来围着她,竟把邱茶壶两把手整来喷嚏都打不出来。 ------------------- 1招儿:这里那里。2蔫軃蔫軃:没精打采。3捞目:不顶用。4隔生:未经培育而生。 自从郭大汉儿把包袱甩给邱茶壶,即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人家两把手也从来没有噜过半言二句泡子。现在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郭大娘反而去寻短见。知者呢晓得是郭大汉儿伤了郭大娘的心,可不知者呢,还以为是邱茶壶两把手嫌弃他们这个嬢嬢了。 邱茶壶两把手跪在郭大娘面前,眼泪长淌,一点没得抓拿。幸好云三嫂和其他几个乡亲,及时站出来主持了公道: 大家都有眼睛,虽说邱茶壶只是一个侄儿子,可是,他却比郭大汉儿好之百倍…… 樵夫坝就只有那么一低低儿大,把所有乡亲一起加起来都才一百多个。所以郭大娘寻短见的事,一气气儿就到处都讲?了。 云三嫂听大家东说西说,忽然发觉很不对劲。 因为这坝子头还有一串串的孤儿寡母,老弱病残,虽然他们没有开腔,但他们肯定也有同样的顾虑呀: 这些人些1老了怎么办? 在石峰山的时候,黄成安老两口儿说过,黄公子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穷苦人家接到坝子头来,过平等、自由、幸福的生活。云三嫂想: 人家黄公子辛辛苦苦搞了浪么久,给我们留下了浪么多财富,我们有啥子理由不满足他这个心愿呢…… 云三嫂立马放下活路,一趟跑到建房工地上找到杨郎中、黄篾匠、陈秀才,以及补锅匠大哥,谈了自己的想法,不料大家一下子就咬好了牙子印象2: 以后,坝子头所有的孤寡老人,孤儿娃娃和丧失劳力的残疾病人,都由大家共同照顾。 ------------------- 1这些人些:他们。2咬好牙子印象:说定。 第99章 第95章 a:口语 离开樵夫坝,郭大汉儿走拢半路上,想起达尔齐,出门尽是坡坡坎坎,抬头全是雪山草地,走拢哪里都是牛屎马粪。想起降央那个家庭,四打四块家子的吃闲饭。想起自己一天到黑打长年,尽做些梆撬重的活路1。心头趋毛趋燥,咋个儿都平静不下来。 以前没有见过樵夫坝,那就算了。这下有对比了,把我沤在那块鬼不生蛋的塌塌上整一辈子,我哈当真霉不醒了,我才不得干哩。 郭大汉儿越想越烦。 到了达尔齐,他与彭大胡子他们分手以后,一个人跑到了树林里面去。神戳戳地扯了一把嫩青草,用石头打出绿雅雅的浆浆来,把鲢鱼杆,磕膝头,螺蛳拐、手拐子、脸墩子,到处搽得绿呵呵的。抓一饼耙叽叽的黑泥巴,把脸上抹得花儿花塌,再把脑壳顶顶杵在带腐殖质的泥沙地里钻了几钻,将头发搞成鸡窝样。然后走到水凼侧边,照了一下,觉得不够狼狈。又抓起一把牦牛粪来,把裤儿糊得脏兮兮后,再爬到高坡上蹄,像坐梭梭板那样梭下坡来,撩子2把裤儿磨起洞洞眼眼,最后还歘声将衣服撕一片来吊起。 走出林子,将子晌午合儿。 郭大汉儿捡支树枝捏在手上,叮叮咚咚回到家门口,在门上拍了拍。门一打开,他唰声弓起3背背儿,把一只脚拿来瘸起,吊着鼻啷口水,呻呻唤唤。 “滚你妈哟呐,还晓得拢屋嚯……”降央正要发火,忽见郭大汉儿狼狈不堪的样样,心就软了。“你把哪里去整众多天哦?” “哟喂,说不得。跶求一跤,差点把命给我收求。” “收求?”降央晓得郭大汉儿常性日壳子,“是背得哦?” “豁你整啥子吧。”郭大汉儿说,“跶来爬都爬不动,在山沟头睡了几天。” ------------------- 1梆撬重:很重。2撩子(利子、撩便):故意。3弓起:弓读jiong或jiong。 降央把郭大汉儿裤儿衣服捞开看了看,到处都是青的,就是没得伤痕。 “你龟儿子,把老娘当特儿宝1是不?”降央毛了,“是背得悄悄个儿找小吃去了?说!说不清楚,老娘今天就把你吆飞。” “哟喂,咋可能吧?就是你不在,我也不敢去找小吃呀。”郭大汉儿知道,毕竟还没有遣脱这个家庭,随便她咋整,还是忍到点为好。“老婆唉,当真的,跶倒了。龟儿子娃娃说句白话,多半把骨头……” 降央到信不信,郭大汉儿一拐一拐?了两步,假意把嘴都痛来歪起。 “你硬装得有点像哟。” “还说人家装得像。就怪你吧,不喊我出去捡柴,哪来这场事呐?”郭大汉儿不仅编些来扯,还倒转过来怪降央。“人家跟到那边山上翻过去,就整来打不清方向。在山上东走西走,一脚踩抹,硬把我跶来痛伤心。爬也爬不起来,逼到在山沟头睡几块穿夜。” “几块穿夜?” “是嘛,晚上好冷哦,我都以为我回不来了,幸好,还算没有做过啥子亏心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窝儿,壳子硬是日来疤疤都没得。”降央始终不大相信郭大汉儿的话,“在哪里跶到的哇?我们马上一路去看。” “晓求得那块是啥塌塌哦,我都整昏了。” “求才整昏了!” “真的,豁你整啥子吧?” “走!”降央一把扯住郭大汉儿耳朵,“去把那块塌塌跟我找出来!” “哟喂,你看我,肚皮饿来一低低儿劲都没得。还有这块脚,一跛一跛咋走吧。” “嫌弃老娘了是吧?”降央晓得郭大汉儿的东西2,虽然怀疑,但也确实没有找到把柄。“外前的野婆娘巴适是吧?” “哪个说的哦?” “哪个说的,我看不出来是不?只图把我哈到手3了,就开始,把老娘当憨子是不?” ------------------- 1特儿宝:傻子。2东西烫:不诚实。3哈到手:捡便宜。 “不不不,老婆,老婆唉。” “郭大汉儿,老娘今天就给你抬现嚯,你是一个喂不家1的狗,要滚,你就早点子滚,滚了还可以给老娘縢点粮食来喂牲畜。” “老婆嗳,我咋舍得你嘛,我爱你得嘛。” “自己不打盆水来照一下,浓包样样,哪个看到都恶心。嫑说我咒死你娃娃,随便你走拢哪里合儿2,你这种人,量死你整不出一个名堂来。” “老婆嗳,人家真的跶住了吧。你晓得呐,我是外地人,路径不熟。” “嫑豁了3,早就看出你不忠不孝。不然,咋老圪蔸了,还是个光棍儿一条……” 郭大汉儿眼睛一挤,马尿水滴了下来,装得飞像4。 “老婆唉,我对你当真是真心的。咋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嘛。这一围到转,我又没得亲戚,没得朋友,我敢跑到哪里去吧?捡一条命回来,就算不错了。我二天再得不去捡柴了。哦,不不不。再也不翻山走浪么远去捡柴了。” “好吧。算你滑脱一回,把手伸出来,挨几条条。” 降央一说,郭大汉儿贵兮把手板摊起。降央?起刷条子,象征性的摌了几下。 “这次饶松你了。”降央抱着侥幸心理,一哈5他又对呐。“要是再有下次,就嫑怪老娘心狠了嚯。不得要你落屋!” “放心吧,老婆。” 降央甩了刷条子,正要走进灶门前去,郭大汉儿锈皮垮脸嚷道: “唉,家伙都挨了,担怕还是要给我点子钱哦,找个郎中,捡点药来吃,嘎?估计是把骨头跶断了。不然,二天脚整来跛起,咋做活路咹?” 是哇,真正把骨头骨节跶断了呻是要医嘛,有病有痛又讪不得坛子6。 “说钱没得,把儿十几斤青稞提去卖吧。”降央母亲很善良,“卖来捡药吃。” “那我就提起走了。” ------------------- 1喂不家:驯不服。2哪里合儿:哪里。3嫑豁了:别说谎了。4飞像:非常像。5一哈……:万一。6讪不得坛子:开不得玩笑。 郭大汉儿?出门槛,甩了棒棒,一趟跑到达尔齐。不仅用青稞调了一些牛肉来一个儿干,还趁肉摊子上的老板儿没注意,悄悄猫儿了几张纸纸来揣起。在回家的路上,扯些根根草草包在里头充草药,把降央一家人哄得嘚儿转1。 ------------------- 1哄得嘚儿转(酽嘟嘟的):哄骗技术高明,让人根本看不出破绽。 第100章 第96章 a:口语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就是六月间了。 这天,太阳不大,但天气燥热。林间牵牛啷啷,懒虫子,声音清脆响亮,此起彼伏。王瓦匠挑着从达尔齐买来的羊羔和其他东西;良补锅匠、黄篾匠、陈纸匠,挑着由彭大胡子买来送给王铁匠的打铁家具和石炭;陈秀才、刘裁缝,背着一些生活用品和种子;竹哑巴把肩上的担子换给江泥水匠后,和周大爷一起,各人吆着一头刚刚买来的笃笃子1老牛和牛儿子。他们九人离开达尔齐后,耍打耍打2的,没用多久就走了二十多里路程。 热场大天,汗帕滴水,解开衣服也很沤热。陈秀才乘不住,要求停下休息,大家便依了他。周大爷、竹哑巴,把两条牛沕在3扎断的树子桩桩上,退到一旁休息。其他人些,把东西放在他们侧边,也找地点坐了下来。 黄篾匠说:“你看我,好费事吧。几下就把草鞋穿烂了。” 良补锅匠说:“像我纵块吧。隔4干的塌塌走,隔光生5的处子?。我一双草鞋,你晓得我要穿好久不?要穿个打个月。” 各家啃了一块汤酒气的梨儿后,没得浪多壳子摆。黄篾匠和良补锅匠,跑到不远处的岩石上,下六子冲去了。陈纸匠和刘裁缝,到前里打探路径去了。江泥水匠和王瓦匠,下山打水去了。陈秀才把侧边丝网子摌了一下,将梳衣垫在地上,拿斗蓬盖住脸面,准备闷一告6。竹哑巴脱下汗褡子8,掐虮子,逮虱子。只有周大爷一个儿守着牛儿子。他憨坐一阵,屁耙骨臑肌臑肌不舒服,就站起身来。突然浪多麦麦子7跑来塳他,便退到树子底下。哪晓得树上洋辣子多,一不小心就落一根在他后颈窝儿头。他贵兮一抖,洋辣子跐死了9,可颈项蠚10起了包包。 周大爷蘸点口水,抹了抹,抬头听到了呼救声: ------------------- 1笃笃子:猪,牛,羊,马等,身子短。2耍打耍打:悠悠闲闲。3沕:美笔切,音密,质韵,潜藏。这里指把牛羊拴在巴地(潜藏)的矮桩上,避免绳索绞缠,让其食草。4隔:选,择。5光生:平整。6闷一告:小睡一觉。7汗褡子:衬衫。8跐:脚尖来回或左右轻擦(也可说丽)。9麦麦子(也叫蠓蠓子):类似蚊子的小虫。10蠚:读活。 “……救命啊……救命啊……” 呼救声凄凉悲惨,周大爷有些害怕,急忙走到良补锅匠和黄篾匠面前,低声说道:“你们听到没有?这儿附近有人在呐喊救命啊。” “哪里哦?哪里哦?”良补锅匠唰声撑了起来,“哪里呐喊救命哦?” “那边。”周大爷用手一指,“你听,还得呐喊。” “硬是。”黄篾匠说,“有人呐喊救命。” “搞点,”良补锅匠说,“我们走了。” 大家一趟跑到牛儿子侧边,把陈秀才和竹哑巴喊了起来。 “差不多1我们走了,”良补锅匠说,“找块塌塌耍不得。” “可是陈纸匠他们,都还没有转来得哇。”黄篾匠说,“咋整咹?” “我去喊他们,赶紧过来。”周大爷说,“拿起东西,几下走了,嫑找些虱子得脑壳上爬。” “算求了,还是就这儿等一下。”良补锅匠说,“嫑走来错过了,更见麻烦。” 大家跍2在地上,呼救声接连不断传了过来。 “要不纵块,周大爷、竹哑巴就在这儿间把东西守好。”黄篾匠说,“我们三块站在侧边找一下。等陈纸匠他们上来,我们马上车身。” 良补锅匠说:“对吧。” “那,”周大爷有点不丢心,说,“嫑尽朝那边走嚯。” 良补锅匠、黄篾匠、陈秀才,他们拿起扁担,理到声音,梭了过去。一看是树上吊着三个妇女,正在呐喊救命。 “一围到转都没得人,”良补锅匠说,“嫑得她们在儿康上3吊好久了不?” “荒郊野岭,如果时间长了,”陈秀才说,“只有死在上面了。” “要不,”黄篾匠于心不忍,说,“把她们放下来算了。” “不忙嘚,”良补锅匠做事,向来都不是一股冲4。“这些好事,只怕干不得。” 大家正要走开,几个妇女大声呐喊道: ------------------- 1差不多:时间差不多到了。2跍到:蹲。3康上:上面。4一股冲:有勇无谋。 “几位好汉,搞点放我们下来吧,搞点放我们下来吧,哟喂……” 良补锅匠说:“我们是悄悄梭起过来的,腔都没有开过一句,她们咋就看到了呢?” 陈秀才说:“人家居高临下,当然是一眼就看见了。” 几个妇女高矮要喊搞点放她们下来,几块没法,便直起腰杆,到处睃了一番,没有疑点。才走上前去,把她们放了下来。 三个妇女,瘦筋八怪,光着脚丫,拖巾吊片,困身1上下,血流沽汤,跪在地上,磕头道谢。其中一个年龄稍微大点的高个子妇女说:“我们住在林子前面的半山上,男人些都做苦力去了。今天,嫑得从哪合儿来了一帮恶人,把我们拖到这里来吊在树子上。这合儿,他们正在屋头抢劫财物,求求几位好汉,救人救到底,帮我们撵走恶人吧。” 陈秀才说,“不行,我们有事。” “只得四五百步,转过山包包就看见了。”另一个矮点的妇女说,“几位好汉,帮个忙吧。” “如果没人帮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高个子妇女央求说,“几位好汉,帮帮我们吧。” “对不起,我们真的有事。”良补锅匠说,“你们快点走吧,以后小心点。” “如果几位不肯帮忙,依还把我们吊到树上算了。”后蹄身材瘦小,走路一殃一殃的女人说,“不然,叫他们逮住了,还要遭他们糟蹋。活起也没得意思。” 良补锅匠、陈秀才、黄篾匠,都怕被几个妇女紧倒2缠着,转身想走。 “实在不行,麻烦几位把我们送拢林子前里的路口上,总可以吧。”高个子女人说,“我们只想跑脱算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良补锅匠还是那句话说,“你们快点走吧……” “棒客来了……”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周大爷的呐喊声,“棒客来了……” ------------------- 1困身:浑身。2紧倒:长时间。 “快点走。”良补锅匠立刻反应过来,“我们遭生意了。” “滚他妈的,”黄篾匠也大声说道,“穿起来收拾我们。” 其实,良补锅匠他们走开以后,周大爷和竹哑巴还是很专心的。盯着两条牛和侧边东西,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听见背后声响,他们误认为是自伙子些转来了,直到有人呐喊“搞快点!”周大爷才猛然发觉:不好! 十打十个棒客,冲上前来抢起东西,吆着小牛,拉伸就往山林头跑。良补锅匠、陈秀才、黄篾匠,环起1追上去,与接应棒客打在一起。小牛走得慢,棒客们便用鞭子在牛勾子上猛急抽。陈纸匠、刘裁缝、江泥水匠、王瓦匠他们上来以后,也和周大爷、竹哑巴一起,叮叮咚咚冲到了前里去。 尽管棒客们提着铡刀、砍刀,浮起来乱砍。但良补锅匠、陈纸匠、黄篾匠,不仅块头高大,而且手头的扁担也刷得嘚儿转2。双方打得正急,一个衣衫破烂,抹着花脸的汉子,忽然跳出圈子,大声喊道: “啊呀!打不得!打不得!你是良补锅匠吧?整冒烧了,整冒烧了!” 良补锅匠听见对方喊他名字,觉得奇怪——众么远来,是谁认得我呢?他把细一看:“哟喂,你是徐青山呀……” “老弟吔,整冒烧了,整冒烧了3。” “我说你徐青山还不而,求眉白眼,残的4不学,来干这种勾当……” “逼来没得法了。” “徐青山。”陈纸匠看那些抢走东西的人,一块二块还在牤疾跑。惊叫道,“我们的东西咋整咹?” “没得事。良补锅匠的东西,哪个敢吞哦?哈怕吃豹子胆了差不多。”徐青山调头呐喊道,“郑和尚!喊徐跛子、冯二嫂他们把东西全部退回来,我们整拐了。都是非加巴士哥们儿些。” “你们还真动了一翻脑筋呢,”良补锅匠说,“居然把我们都骗了。” “咋整嘛,没得法。”徐青山说,“我们逃起出来,半路上被人抢劫,一无所有。跳岩的,上吊的,一起死了二三十个。这合儿岩岩头还有十打十块,走路都汤水5。你们看吧,娃儿大小,能动的都上了,就状多人6。” ------------------- 1环起:横起。2刷得嘚儿转:甩得很圆。3正冒烧了:搞错了。4残的:啥都。5汤水:难,危险。6状多人:这么多人。 良补锅匠说。“悬些啵儿就整出拐,幸好你把人认出来喃。” 徐青山说:“好在这是白天,要是晚上呻,恐怕就整凶了。几位老兄老弟,我徐青山给你们道歉了——对不起。” “不说这些。”良补锅匠说,“下一步咋打算?” “四海为家。” “一满都晓得你非加和嗨1,人又耿直。”良补锅匠把徐青山看了看,说,“纵块吧,如不嫌弃,干脆一路把我们那边去……” 陈纸匠也打圆促说道:“对,我们那边宽朝。” 徐青山说:“可是我们……三十多张嘴哟……” “三十多张嘴又咋个儿吧?我们那边有的是土地。”良补锅匠说,“只要勤快,种点庄稼,就饿不死人。” 陈秀才说:“苦点累点无所谓,只要日子太平。住好住歹无所谓,只要过得开心。穿好穿歹无所谓,只要大家和气。” “你们硬是太通抬2了。” 徐青山说着,就和他的同伴们要跪在地上,良补锅匠赶紧说道: “嫑臊嫑臊,一二十年的毛勾儿朋友了。” “快点去把你们的人些喊起,嫑紧倒耽搁了。”陈纸匠说:“只怕走迟了赶不拢木屋,路上有豹子老虎。” 很快,徐青山便把他的人些一起招呼了过来。徐青山问:“曹二爸呢?怎么没来?” “嫑说了,山口遭遇军兵。”良补锅匠说,“曹二爸他走了。” “啥子咹?曹二爸他走了?”徐青山眼泪顿时流了出来,“那么好的哥们儿。” ------------------- 1和嗨:和蔼,人品好。2通抬(嗨):人品好。 第102章 第97章 a:口语 彭大胡子耿直,历来都是说话算话。 他答应过王铁匠,就一定要帮王铁匠。青稞收获以后,事情少了,他与舅子旺堆商量,择日到樵夫坝里去帮王铁匠建个炉子。二人将将说定,恰巧杨郎中他们又来达尔齐买东西,并通知他,表妹八月十六有喜。彭大胡子便与舅子一起,带上家人和两个小姨妹儿,提前到了樵夫坝里去。 乡亲们热情接待彭大胡子和旺堆他们,暂且不提。 先说这天,西番人的雪顿节到了。达尔齐一围到转,来了无瀚1的人。山坡上,吊桥上,大树上,经幡飘动,猎猎声响。草坪中间,西番汉子,在马背上左翻右滚,“哒哒哒”奔来奔去。喇嘛庙里,人进人出,转经念佛,虔诚祈祷。集市里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异常热闹。饮食摊点,西番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到处都打拥趟2。 郭大汉儿和老婆降央劳动了许多天,腰酸腿痛。 这天,他们也来凑热闹。两把手先在喇嘛庙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到集市上这儿瞧瞧儿看看。小晌午合儿,他们走拢一个小吃摊边,一股股的叶儿粑和包子香味(汉番结合部,自然有这些东西)冲鼻而来。郭大汉儿巴不得就整一个来奏到嘴头了,可他包包头没得货儿,看得口水直流。走着走着,郭大汉儿动起歪脑筋来。他假意跟降央亲亲热热,乘机在她心口板板上捏了一把,硬戳戳的,晓得降央身上揣有碎银。 这下他心头有底了,便上前一步,在冷尽皮3的叶儿粑上挨了一下。他正想拿一个来干,忽然又看见了旁边案板上的牦牛肉。他贵兮调过身子,说:“干脆把这儿给我撏4一坨下来。” 店老板儿刚把宰刀拿起,郭大汉儿改口说道:“算了算了,宰尾巴儿。尾巴儿香,买一截给她干。” 郭大汉儿先把降央盯了一下,又对店老板儿说:“切这头,这头肉多。” ------------------- 1无限:即无限,许多。2拥趟:一阵阵的拥挤。3尽皮:由沾到不沾。如刚蒸熟的糯米馍,馒头,刚铺设的水泥制品、路面等。冷或干后不沾。4撏:读漩。 店老板儿抬头一看,男人是个汉人,老婆却是西番女子,心里头很不高兴:哪里来的野落子娃娃哦?又来哈1我们西番女子。如果尽宗2纵块起,二天我们这儿的小伙子些不儿尽打光棍?这块西番女子也是,没得名堂。一条要嫁给汉人爪子嘛?只图你安逸,就不想想这块头开得开不得嘛? 店老板儿嘟起嘴巴,一把就把牦牛尾巴儿甩到面前,秋起一张马脸把降央相到:“宰拢哪截子哦?” 郭大汉儿随手一指,说:“就齐儿。” 店老板儿一刀砍断后,整3的就秤。郭大汉儿说: “宰成两半截吧。” 店老板儿装怪说:“困的安逸。好拿。” 结账以后,降央拿到就啃。郭大汉儿在侧边挖眉恨眼,把降央盯得梆紧4。降央本来是很心痛人的,只是这截子郭大汉儿光爱做过做场,不仅对降央家里的几个老人不尊不敬,还学起偷奸耍滑,白话连篇。才硬起心肠,要迂他一下。 降央嗨急啃5,嘴壳子整得油光烁花。郭大汉儿晓得自己连边都沾不到了,就沕倒脑壳莽急走6。走着走着,突然有个头戴斗笠的人呐喊道: “郭大汉儿!” 郭大汉儿车过脑壳一看,原来是李茂盛和李绍清。“哟,李大爷。是你们两叔子呀?” “看到所像是你,”李茂盛说,“一喊,当真是你。” “抖得起7呐,”李绍清把郭大汉儿上上下下打量一翻,说,“整翻梢啦?” “啥子翻梢哦?”郭大汉儿对着李茂盛两叔子笑了笑。 “看你这身,伸伸搌搌,疤疤都没得一块,鞋也是皮鞋,还新崭崭的。”李茂盛说,“好抛派哦8?你娃娃会整哟。” “会整啥子哦,跟李大爷两块比,隔起伙得9。”郭大汉儿问,“你们两叔子,今天把哪里去日逛来咹10?” ------------------- 1哈:娶。2尽宗:全。3整:读耿,全,完整的。4梆紧:很紧。5嗨急啃:嘴不停。6莽急走:速度快。7抖(操)得起:时髦。8抛派:靓。9隔起伙得:差得远。10日逛:闲耍。 “啥子日逛哦?逋儿迸。”李茂盛说,“赶场买东西。” “说求,李大爷这些,”郭大汉儿说,“手头多求得很的银子。” “求才。我们这些干蔫儿。”李茂盛说,“你今天,还是来赶场耍不?” “求事没得言,”郭大汉儿说,“来日白一下1。” “唉,侧边那块女子,嫩树树的。”李茂盛见降央一直立在侧边,把他们看到,便问郭大汉儿说,“她是哪个?” “哪里嫩酥酥哦?老圪棒了。”郭大汉儿谭吼谭吼说,“我们老乡。” “你们老乡?”李绍清感到非常吃惊。他想,要是还在流沙堰,郭大汉儿这种人,取得到求大关的老婆哦。从小忤逆,名声远扬。哪晓得战乱把他整起出来,还颠转整端求。该他龟儿子运气好。“叫啥子名字咹?唉,还是介绍一下吧。” “瞎求得她们这儿的人些兴的啥东西牌子哦,取块名字怪鸡巴,降央。”郭大汉儿说,“不光乱求得听,还咬口。” “你看人家,土仔仔都没得一块。”李茂盛说,“好妖艺儿。” “妖艺儿啥子哦,像日龙包娘。”郭大汉儿怕降央听到奉承要骄傲,说,“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胡瓜。选罢的。” “哪个给你说是选罢的哦?你看人家圆盘四脸,四戥2得好,身上还肉包儿包儿的。”李茂盛绿绿子地把降央看到,“就是有点蒲筛筛的,再紧扎点子就港3了。” “唉,郭大汉儿。”李茂盛眼珠一转,心头想,看今天汪得到4一顿饭吃不?“我的嘴巴干得很,干脆把你儿屋头去打块广子吧。” “打广子?” “整碗口水来豁。” “走哇……”郭大汉儿猛然回过神来,锤子锤,要是他两叔子坐到就不走呻,不而喊我管他们一顿晌午(饭)咹啧?于是赶紧补了一句,“李大爷,我是上门女婿,不咋娘作不到主。” “太狗了吧5。”李茂盛说,“整碗水都假过是6作不到主。” ------------------- 1日白:消遣,鬼混。2四戥:搭配合理,匀称。3港:好。4汪:获得。5狗:吝啬。6假过是:假装。 “茶馆头到处得是加官茶1,一条要把我儿去豁咹啧?” “那算求,就光幺爸儿一个儿去,该对呗?”李绍清晓得郭大汉儿也是很罪的一个人,万一他把背篼头的鸡公吞了呻,那就偷鸡不成还要蚀把米。“把背篼拿得我,我在这儿间守到。” “你?”李茂盛晓得背篼头那只鸡公,郭大汉儿还没有看见,李绍清纵块一说,肯定叫把他点醒得嘛。“说得兮2哦。” “李绍清也是,小心眼。我说耍的吧,你就信以为真了。”郭大汉儿不说不像,他当真看到了背篼头的鸡公,立马改变态度说,“走走走。说求得邋遢,我们这些,就是再穷吗,水是有你们豁的噻,走。” “不不不,李绍清就在这儿等到。”李茂盛说,“白眉白眼跑起去爪子嘛?嫑等人家降央们爹妈老汉儿,说我们几十岁了,还一点不懂事。” “唉,降央,人家李大爷都说了,你还不懂事咹啧?”郭大汉儿给降央挤了个眼睛,提醒她背篼头有只鸡公。“搞点把背篼接到噻。” 其实降央根本嫑得郭大汉儿是在给她递点子,她老打老实把背篼抓了过来,只是速度比接漏手子还快性。 “前里3回去,早点烧火,”郭大汉儿又歪了一下嘴巴,说,“把饭整来煮起。” 这盘降央终于领会了郭大汉儿的意思。 “老实话,李王氏喊我给她买双鞋子回去,看我差点搞忘了。”李茂盛看到降央开跑,害怕上郭大汉儿的当,贵兮扯谎说道。“郭大汉儿,我们二天来,二天来。” “你才说得安逸。老乡来了,水都不喝一口,二天把我啭得稀烂。”郭大汉儿假意拉拉扯扯,其实是把李茂盛挡到。“咋了,硬是要过拉嚯?” 降央很讲理,想把客人留住,提起背篼,呜嘟嘟的就走了。 “唉唉唉,唉,安逸呗?”李茂盛急了,“就怪你龟儿子吧,嘴岔4。” “不存在,我们老乡把背篼给你们拿起得,东西掉不到。” 郭大汉一句“东西掉不到”,令李茂盛和李绍清更见不丢心。 ------------------- 1加官茶:别人喝过还没倒掉的茶。2说得兮:说出的话,不小心给对方作出提示。3前里:前头。4嘴岔:多嘴。 但要他们跑步追赶一个年轻少妇,也是不可能。一是汉人跟到西番少妇撵,怕引起误会而挨家伙;二是在山坡上跑路,他两叔子确实背得降央的对手。 “算了算了,既然郭大汉儿有心要请我们把他屋头去,那我们就不讲理了。将就我的肚皮,那气就饿来凹起了……” 第103章 第98章 a:口语 郭大汉儿与李茂盛两叔子走出达尔齐,爬坡上坎,往降央家里走去。走着走着,李茂盛打听起其他乡亲的下落来: “你们一路还有浪多人些呢?他们都在这儿一围到转?” “不。”郭大汉儿说,“他们都在坝子头。” “坝子头?”李绍清想,周围都是大山,哪里有坝子呢?“啥子坝子头哦?” “你连坝子都嫑得嚯。”郭大汉儿过意卖个关子,“他们运气好,去就寻到一块坝子,少加太。而且,从来没得人进去过。” “你说啥子咹?”李茂盛到信不信,“从来没得人去过?” “是噻。人家他们一满1都整端了。” “整端了?”李绍清也默到郭大汉儿说白话,“锤子锤哦?” “嗨,真的。里头简直不摆了,硬是巴适得很。” “逋儿迸。”李茂盛以为郭大汉儿是在眼气2他,“既然浪安逸,你咋不进去咹?” “哟喂,婆娘吧。稍微走远点子她就不干,生害怕我把她整出去卖了。随便咋个儿诓,弄死都诓不起走。”郭大汉儿做起很失悔的样样,“为其这块事。我们锭子都差点打成光杵杵。不过你放心,早次我还不而要进去。” “是不是哦?”李茂盛说,“不兴哄人嚯。” “哄你整啥子吧?”郭大汉儿说,“哄你又来不到香东西干。” “你说坝子头安逸,究竟安逸在哪里呢?”李绍清说,“试手说来听一盘哇。” “我给你们说吧,那块塌塌是一块纯天然的坝子。嫑得他们咋个儿寻天寻地,寻到儿间里头去了。人些开荒种地,修房制屋,硬是整得火色色的……” “你是听到说啦?”李茂盛说,“还是亲眼看到了?” ------------------- 1一满:全。2眼气:故意拿只有自己有的或者好的东西在别人眼面前挑逗。 “当然是亲眼看到了。我将将子一走拢,哈呀,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里头山清水秀,地面一躺平。田缺一打开,水就哗啦啦的流。气候不冷不热,啥子都出产。人些吃不愁穿不愁……” “吹,吹,骚疾吹噻。”李茂盛说,“反正吹牛逼又不犯死罪。” “不信算求。”郭大汉儿见李茂盛和李绍清一点不信,还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便毛衬衬说道,“你两叔子,求毛不懂一条。” “光看你讲得白泡子噜。”李茂盛把脑壳一僵,“当真日壳子不要本钱嚯?” “儿哄你,本身就是纵块的吧,我又没有添油加醋。”郭大汉儿说,“唉,要是再整得点烧酒来晕1起,云儿飘飘的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舒舒服服睉一告(觉)瞌睡,把美梦做起,敢说,就得神仙两块壳壳儿不脱。” “我问你哇,”李茂盛说,“你无名无事跑去整啥子咹?” “你才说得安逸,无名无事?我们老娘在儿里头得嘛。” “老娘?”李绍清问,“弄块那你跑出来爪子咹?” “憨鸡公儿啊嗻?这些事情你都嫑得嚯?”郭大汉儿说,“一块大男子汉,没得婆娘咋过得嘛?连衣裳都没得人洗。” “唉,郭大汉儿。”李茂盛叫郭大汉儿把他说热心了。他想,在苦头山,随便咋搞干,一辈子就那个样样,弄死也不会有好大发变。便汪起2郭大汉儿来。“二天,干脆引我们去哇。” 郭大汉儿说:“干嘛。” 李茂盛说:“李绍清,来不来哇?我们飘一勾3。” “只要幺爸儿敢飘,我就敢飘。”李绍清想了想,又尖心魔到4说,“光是去了呻,该不得把我们骑到耍5哦?” “哪个敢骑到耍哦?包在我身上。只要把曹兴发和张端公除过,儿里头哪个造得起粒子吧?我这块人的毛病,你们两叔子又不是嫑得,反正就是有点不周正。” “老实话,他们里头,”李茂盛问,“有当官儿呐呗?” ------------------- 1晕:品。2汪:直接表白,希望对方愿意。3飘一勾:赌一把。4尖心魔到:小心眼儿。5骑到耍:被人欺负。 “又来了,咋还是那个逼格式哦?一天到黑就想当官儿。” “你不想嚯?”李茂盛说,“豁他们。” “给你说吧,儿里头的人些,尽都是各人整各人的,自由得很。怪得我飞加1羡慕喃。” “没得当官儿的,”李绍清说,“我们幺爸儿去了正合适噻。” 李茂盛心头痒酥酥的:要是我去整一块里长来当起,山高皇帝远,啥子事情都由我来说了算,好安逸哦…… “说句老实话,儿里头我最瞧得起的,就是斑鸠肉,硬是朋?加香2。”郭大汉儿说,“要是再相点3花椒茱萸,简直不摆了。” “郭大汉儿。”李茂盛说,“你看好久去哇。” “去可以,先说清楚。”郭大汉儿把李茂盛摆高兴了,就讲起价钱来,“要给点带路费哦。” “啥子咹?带路费。逋儿迸!”李茂盛轰声把声音提高八度。“你娃娃嫑猫儿儿子眼睛,昏懂懂的,我是里长你晓得不?” “带路费是肯定要收的。”郭大汉儿想,你李茂盛儿几年就来肥了。这回子喊你吐点出来嚯?反正我郭大汉儿这辈子难得有机会啄你一嘴。当然,郭大汉儿也清楚,如果这一刀刀儿给他擩得4太满了,只怕要熬坐火5。于是又劝着自己,心,也嫑太梢了。“人巴士了,多少都不存在。” “揽里学来的这折哦?”李茂盛天性就生恒了,钱,有是有,可是搁得高,你郭大汉儿,就是够起手,也搬不够。“带路费,说得挖连6。” “连低低儿香饵都没得,”郭大汉儿想在李茂盛身上拷几个算几个,可他忽略了一点,李茂盛的钱,背得浪么好拷的。他见李茂盛三刀不出血,心头想,弄块你不而干度度7的捡块耙货8咹啧?郭大汉儿耍起障德性来,“锤子大爷整这些事情哦。” “黄扯扯9啦嗻?况到就要带路费。”李绍清说,“我们幺爸儿去了,号当里长得嘛,你就不怕他收拾你嚯?整毛了,求大爷稀奇你来带路,我们问起一路就去了。” ------------------- 1飞加:非常。2?加香:很香。3相:加佐料。4擩:插。5熬坐火:熬过头。6挖连:不耿直。7干度度:净。8耙货:便宜。9黄扯扯:不懂规矩。 “带路费是说耍的,”郭大汉儿见李茂盛两叔子耍得太贼1,也想甩摆2他们一下,“婆娘不进去。” “胎神。”李绍清轰声把脸一垮,“搞半天你是诳我们的嚯?” “当真的,”郭大汉儿软胎软胎掉块口味,“婆娘不进去。” “李绍清,你也嫑为难郭大汉儿了。人家来来去去,确实很辛苦。”李茂盛害怕郭大汉儿把事情整得二甩二甩的,万一他不来齐,就要打脱机会得嘛,于是说道,“纵块起,二两银子,带拢就兑现,该对呗?” 郭大汉儿见李茂盛巴不得就进坝子去了,便假意疑兮兮的稳起不偷。李茂盛只好改口说道:“唉呀,人对了,五两银子,该对呗?” “五两银子对叫对,可是婆娘不去呻,咋整咹?” “好办。”李茂盛说,“我看你那块婆娘,不说叫憨头脖痴吗,至少也说不上聪明得很。随便假打一下,就把她哄起去了。” “哄起去?”唉,当真嗲!郭大汉儿一下子醒悟过来,她不是光爱把心口吃来丁起3吗?咋不哄她去看郎中呢?嗨呀,纵不好的理由都没有想到。今日里真是明人指点。郭大汉儿把李茂盛看了看,又想到五两银子,心里高兴起来。当声把手板一拍,“纵块,李大爷,我们过明天就去。” “过明天?恐怕来不赢,还是要等我们整归与4吧。”李绍清说,“你都晓得要把婆娘喊起,我们还是要回去把婆娘娃娃喊起噻。” “那,再过明天?” “再过明天?”李茂盛掐指一算,说,“陆不出八不归……” “弄块依你们说哪天哇?反正要搞快点。” “干脆,”李茂盛说,“八月十五。” “那就一个早,”郭大汉儿说,“我在吊桥那头等你们,如何?” “可以。”再次举家迁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李茂盛也怕郭大汉儿把事情整得不牢靠。他想了想,说,“唉,这合儿你叫说得登登然然,到时候你翻翘了呻咋整咹?整不得热胀5嚯。” “那就……”郭大汉儿说,“那就先给点定钱吧。” ------------------- 1贼:读罪。2甩摆:有意找茬。3丁起:胃病。4归与(归一):规矩,巴士。5整热胀:白白浪费(钱财、精力、时间等),吃亏。 “可以,先给你一两,马上兑现。下来再补你四两。”李茂盛比哪个都还奸,为了把事情整老辣点,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如果没有带拢,你叫陪我十两哦。” “算是。” 三人说定,嘿嘿嘿的笑了一番。 第104章 第99章 a:口语 降央,身为西番人,人品一点没得踏头,只是太老实了。 回到家里,她按照郭大汉儿的意思,窸窸窣窣就把背篼头的鸡公逮来杀了。李茂盛、李绍清在降央家里喝了水,假过事1起身要走。郭大汗晓得鸡公血都放了,咋整咹?只有鼓捣把李茂盛两叔子留了下来。 “你纵块一整,不而2说我们晌午半天,撩便3来赶台狗儿4咹啧?”李茂盛假得很,装得飞加像,“那就把背篼头的鸡公逮出来杀了吧。 降央正在屋头旋鸡毛,听见李茂盛说把鸡公逮来杀了,她便伸个脑壳出来,嘻嘻一笑,还把老指母翘起,扮了个鬼脸。 没得好一气,饭好了。李茂盛两叔子走上桌子,说是桌子,其实根本没得桌子,只是一个放在石头上的木板而已。大家盘腿而坐,脚杆抈到5,屁股梗得精痛6,简直不受活。 木板上除了楔伴伴7的整了一盆盆糌粑外,只有一钵钵儿山芋烧鸡。糌粑,对汉家客人来说,尝下子可以,拿它来当顿8,那就吃不落实。山芋烧鸡呢,钵钵头除了几块硬闯硬闯9的山芋,连肉都没有看到得有。西番人吃东西,再都没有说整巴适点子的话,不仅全是屋独食子,还倒生不熟,水垮垮10的,咸得夹口,一点不尚像?。 尽管李茂盛两叔子都很打得粗,却还是没有拈上几箸,就到拈不拈的。降央心里道,哟喂,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拈,太假?了吧。其实降央哪里知道,两叔子跑几里路来赶台狗儿,是起心想吃逛饭?,结果连吃白眼饭都当不得,整一块半饱饱儿,就蔫軃軃的放了筷子。 “唉,又背得外人些。”郭大汉儿假惺惺地说道,“你两叔子,还是嫑作假嚯。” ------------------- 1假故事:假意。2不而:加强反问语气。3撩便:故意。4赶台狗儿:吃不花钱的饭。5抈倒:弯曲。6梗:梗不读gěng,读ngěn,肌肉接触小而坚硬的物体,产生疼痛感。7楔伴伴:分量超出需求。8当顿:当作一顿的主食。9硬闯:硬而脆。10水垮垮:清汤寡水,水分过多,既无品相,也无盐味。?不尚像:粗俗,不雅观。?假:对吃穿过分讲排场。?吃逛饭:白吃别人的酒肉饭。 “不作假,不作假。”李茂盛说。“硬把你们一屋人麻烦欢了。” 李茂盛虽然蚀了一只鸡公,却获得了去樵夫坝的机会,两叔子高兴惨了。从达尔齐出来,他们火速赶回苦头山,关到门在屋头悄悄准备。八月十五这天,鸡二遍,两叔子就带上家眷,喊起陈歪嘴儿,背起东西上了路。 “纵横我有点怀疑,那块坝子头,是背得有浪深的眼法哦?”李陈氏说,“跑起去,看遭郭大汉儿把我们干旋1哦。” “这些事情,你别要操心。”李绍清说,“幺爸儿去得,我们就去得。跟到幺爸儿走,不得栽跟斗。跟到幺爸儿操,不得掏腰包。他浪么精灵,那个把他豁得到吧?” “颤花儿。”陈歪嘴儿说,“我往回子就把他豁惨了。” “宝器。”李绍清晓得自己的舅子奓腔就是乱说,“早点给你说清楚嚯,路上千万嫑抖宝了。整不醒伙就嫑说话。” “晓得。”陈歪嘴儿说,“我们这些,哪回子乱说过吧?” 几家人,大大小小都走得很快。 李陈氏问:“坝子浪么远,这流沙堰的人些,是咋个儿把它找到喃?” 李绍清说:“说是云三嫂把他们带起进去的。” “哦,怪求不得,”陈歪嘴儿说,“精灵鬼儿咋走这些塌塌嘛。云三嫂那块人,本身就是大种憨货。” “嫑接嘴,”李陈氏说,“我们在摆正事。” 李绍清说:“还说啥子小叫花子整到浪多山芋,救了他们的命。” “啥子咹?小叫花子?”陈歪嘴儿大吃一惊,“他还没有死呀?我记得往回子,好冷的天气哦,拿得幺爸儿把他丢到水里头,硬把他京2安逸。” “闭到嘴,”李绍清说,“哪个喊你说这些哦?” 陈歪嘴儿将子闭到嘴巴,抬头就见郭大汉儿和降央立在前里,正等着他们。郭大汉儿抢先招呼说:“李大爷,你们一满3都要去找郎中呀?” “唉,对对对,我们都去找郎中。”李茂盛说,“那个郎中硬是港,常性停食4的人,叫子5得很,几副药就对了。” ------------------- 1干旋:活扒鸟禽羽毛。2京:凊。3一满:全都。4停食:胃病。5叫子:亦说叫糊,灵验,很解决问题。 “来哇,该背得假的呗?”郭大汉儿说,“人家李大爷他们亲自告过。” 降央给李茂盛他们点了点头,郭大汉儿随即说道: “那搞点走哇,嫑紧倒挨1了。路有点远,而且又不咋娘好走。” 李茂盛见郭大汉儿心头着急,只晓得他对降央起了打猫儿心肠1,却嫑得他对老丈人、老丈母也起了歹心。 郭大汉儿虚火老丈人老丈母察觉后追赶上来。所以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很快就叫大家转过弯弯,翻过山坡,走进了山林里头。 “如何吧,我教你那招,”李茂盛把嘴持到郭大汉儿耳朵边上悄悄说道,“该是没得拐呗?” “啥子没得拐哦?你嫑得,单单这截子她心口不痛。我硬是诓去诓来,她咋个儿都不走,我谙得拐了。”郭大汉儿蒙到半边嘴壳子,压低声音说,“结果我耍不要脸的办法,跪倒给她下话,说人家李大爷他们也是今天去,错过时间嫑得路,结果才把她哄起走。” 李茂盛笑了一下:“说明你还是能屈能伸得嘛。” “咋整咹,不然这一趟叫喊泡汤2。”郭大汉儿说,“反正路上说话,要咬到一条,心口痛的老毛病,只有山里头那块老郎中,才医得断根。” 李茂盛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大家吆起,急匆匆向坝子头走去。 在坝子头,乡亲们为了把樵夫坝的第一场喜事办得格外热闹,大家头天就在小山前里扎了个牌坊,插上鲜花,吊上灯笼,贴着对子,搞得非常喜庆。 八月十五这天一早起来,在掌墨师陈秀才的安排下,陈二嫂、李幺姑和十几个妇女,叮叮咚咚按拢陈纸匠棚棚头,二话没说,就把陈纸匠吆了出去。然后七手八脚,装铺盖,绑杆杆,挂罩子,插鲜花,整得不也乐乎。 良补锅匠和徐青山、郑和尚、黄篾匠几个改撬子,则走到空旷的草坪上,把头瓦兮就准备好了的东西清理一番,惹燃柴花子,安上几口毛边锅,炸酥炖膀,扣笼蒸菜,油烫穿色,切丝丝,片肉片,准备九大碗。 麻大嫂、冯二嫂和其她一些女将伙,担水扫地,淘菜洗碗,作鼓躴精打下手。其他人些,也是分工协作,各自理到活路,跳得嘚儿圆。 ------------------- 1嫑紧倒挨:不要再耽搁。1打猫儿心肠:坏心眼。2泡汤:作罢。 太阳调西不久,郭大汉儿和李茂盛、李绍清他们几家人,已经走进了木屋。郭大汉儿与降央走到尽后蹄,将将子放下包袱,两把手就大干起来。 李茂盛鬼鬼捣捣跑去听壁脚,才知是李陈氏和李王氏在路上摆龙门阵时,说漏了嘴,叫降央明白了真相。降央翻了郭大汉儿的包裹,发现郭大汉儿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以及仅有的两块干牛肉全都带走了。降央想: 包裹里的东西,明明是我亲手装进去的,这么会变了样呢?一定是郭大汉儿做了手脚。郭大汉儿哄我去看郎中,这山垰垰头哪来什么郎中? 原来郭大汉儿是个骗子,可能这伙人都是骗子,没一个好东西。郭大汉儿把我哄出来就不想让我再回达尔齐了。不回去,父母怎么办?祖父祖母怎么办?狗娘养的郭大汉儿,我们一家人把你稽优1得像先人一样,你却反脸无情,尽做缺德事!可恶,可恶,可恶呀! 在坝子头,下午过点,花夜酒碗就摆起了。尽管没得桌子,可大家不拘形式,八人一桌,围着坐在草地上,木头上,石头上,非常高兴。 早在正县维修城墙之时,云三嫂就暗暗恋上了陈纸匠。迁徙路上,二人心里明了,互相照顾,结下了深厚的患难之情。来到坝子里头以后,周大大热心撮合,二人定下终身,明天就是他们的大喜日子。 菜上齐了,人等够了,周大爷声音洪亮:“各位乡亲,今天是陈纸匠他们的花夜,也是我们樵夫坝的第一个花夜。敬请大家,扯开黄咙2,开怀畅饮,吃好玩好。”周大爷话音一落,娃儿大小喔吼一声,甩开膀子,大干起来。几块“厨子”,虽然没有学过,却还拿得过沟3。凉菜热菜,不咸不淡,道道尚相,基本没得踏头4。 乡亲们谢过主角,又相互祝福,劝酒敬酒,日高壳子,摆悬龙门阵,打冲拳,你来我往,到处笑语声喧。临近天黑,小山前里点燃篝火,在场的男女青年,在彭大胡子、旺堆和西番姑娘的带动下,围着篝火,形成圆圈,手牵手地跳起西番人的舞蹈——锅庄。 月亮渐渐升起,旺堆趁着酒兴,又与妻子,以及姐姐央金,两个小妹妹,轮番歌舞。他们不仅给婚庆增添了许多快乐的气氛,也令坝子头的人们大开眼界。乡亲们一遍又一遍鼓掌,把坝子闹得欢天喜地。 ------------------- 1稽优:服侍。2黄咙:喉咙。3拿得过沟:做得很好。4踏头:挑不出毛病。 第105章 第100章 a:口语 木屋里头,降央又哭又闹。 郭大汉儿人是聪明,但他忽略了一点,偷奸耍滑,乃人生大忌。他软硬兼施,还是拿降央没办法。一夜到亮,两把手闹得冤冤不解。 第二天,天刚见亮,郭大汉儿就心心慌慌摸了起来,催促李茂盛他们赶紧动身。可降央弄死不肯再往前走,郭大汉儿毛了,大声吼道: “李绍清,帮我拿一根绳子来,干脆把她绑起走。” 降央听见郭大汉儿要绑着她走,爬起来就冲出了木屋去。郭大汉儿措手不及,跳起来跟到她撵。降央从小在山上长大,跑点趟子,郭大汉儿差远了。两个人在山坡上跑了个团团转,郭大汉儿就是逮不到降央。 李绍清想:你两把手打锤割孽是小事,耽误我们把坝子头去是大事得嘛。纵块怎么行。他轰声把脑壳一甩,便和陈歪嘴儿一起按了上去。山坡上树子多,降央糊起来乱跑,像个火闪1,结果还是拿她没办法。李茂盛在侧边看到几块长屎饭2,干吼一声,大舌头儿,李狗子,李王氏、李陈氏一窝蜂跑上前去,斗到降央撵,把降央撵得蒲天撒地3。 大家很耽搁一些时间,才帮到郭大汉儿把降央捉住。“李绍清,还是麻烦你,帮我把包裹拿起,不然整拢天黑都走不拢坝子头。”郭大汉儿用绳子把降央手脚捆住,甩在肩上,像?红甘蔗一样,扛着降央走。“今天必须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我硬是口水都说干了,环盛要给我装怪。” 喝过水,李茂盛几家人,就和郭大汉儿一起,从木屋出发了。起初,他们打着火把,走着走着,太阳出来了,料山野里的野兽不敢出来伤人了,他们才将手中没有燃完的火把,扔到了山沟头。 郭大汉儿牛气力大,他把降央摔在肩上,鼓捣要把她整到坝子头去。尽管降央不费腿脚,可手脚捆得精痛,心中又念着几个老人,便不停卷骂。 把樵夫坝去,李茂盛求神不淘,整得不好,号4弄块里长来当起,他心头自然高兴惨了。 ------------------- 1长屎饭:能力差。2火闪:闪电。3蒲天撒地:到处乱跑。4号:还要的合音。 走了一阵,李茂盛再也不顾郭大汉儿两把手吼不吼嘴的事了,弹米糊眼地里路走里路唱,还把陈歪嘴儿逗呱呱一样,逗过去逗过来,一点没得死活1。李茂盛跳三八四,一旁的李王氏、李陈氏,也像摇单子娘,又婆又颤,一唱一和,说精说怪,把哈哈打得嘚圆。 听说樵夫坝比苦头山好之百倍,大舌头儿、李狗子也是高兴得不摆了。沿路到头,他们捡石头,打雀雀,撵野鸡,追野兔,击天板地,闹嘛了。 因为高兴,李茂盛几家人,一点没得劳累的感觉。虽然中途还是短暂息了几回,却没用多久工夫,就到了进出坝子的洞口边上。郭大汉儿把降央杵在地上,看也不看一眼,说:“累安逸了,等我缓一口气嚯。” 大家跟着郭大汉儿,坐了下来。李绍清问:“还有好远不?” 郭大汉儿用手一指,说:“呦喂,拢得拢了。就跟到这块洞洞头,钻过去就是。” 李茂盛以为听邪了,问:“啥子咹?洞洞头?钻过去就是?” “对。” 郭大汉儿答应得脆嗓嗓的,李茂盛与陈歪嘴儿便走上前去,伸起脑壳把山洞找了几眼。 陈歪嘴儿说:“啥东西洞洞哦?一盯墨黑,还阴风惨惨。” 李茂盛也怀疑起来:“郭大汉儿,当真就走这儿啊?” 郭大汉儿说:“对,就走儿。” 李茂盛又问:“可不可以走其它塌塌进去咹?” “原先可以,因为那块山洞不好走,里头勾儿勾儿弯弯,上坡下坎,像迷宫一样,要把人转昏,他们把它封了。这合儿就只有这块洞洞才进得去。”郭大汉儿说,“李大爷,该给我说那勾了吧2,嘎?” “幺爸儿,干不得,看遭他哄我们哟。”陈歪嘴儿说,“他的生意,讲旧日壳子3。” “你咋日浓包4哦,哄你整啥子吧?”郭大汉儿说,“不信你就钻进去看噻。” ------------------- 1没得死活:有开始没结束,过于。2那勾:兑现银子。3讲旧日壳子:经常说假话。4日浓包:能力低下的人。 李茂盛有生以来,没有钻过山洞。他心中诧异,止步不前。李绍清、李王氏、李陈氏、大舌头儿、李狗子,也来洞口边上找了找。 李王氏说:“黢加黑,咋进得去咹?” 李茂盛问:“郭大汉儿,你钻过没有?” “要不,你们暂行嫑慌,等我把这儿收拾到,我们一路进去。”郭大汉儿回过头来,忽然看见地上有羊子屎,“你们过来看吧,这儿间还有浪多羊子屎哩。连蹄子印象都现得好1的。” 大家退起过来,把细看了看。硬有羊粪,而且还新鲜得好。 “是背得吧?哄你们不?钻过去就看到坝子了。” “可是看都看不见,”李茂盛说,“咋走咹?” “说不定里头有毒蛇、老虎都嫑得,”陈歪嘴儿说,“去哇,咬不日塌你。” “郭大汉儿,”李绍清说,“你先进去走得我们看一盘,对不?” “等我把这口气缓过来嘛。” “啥子咹?缓过来?”陈歪嘴儿默到郭大汉儿过意装怪,大声说道,“装疯迷像嚯?” “陈歪嘴儿,看我给你日诀2出来嚯,你说哪个装疯迷像哦?”郭大汉儿心头烦,“守到就3拿得这块婆娘把我整伤心,还在儿东说西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既然郭大汉儿说是这儿间,就肯定是这儿间。”李茂盛察言观色,见郭大汉儿说的确实是老实话。“只是里头太黑了,恐怕要打块火把才走得进去。” “不打火把咋看得见咹?”郭大汉儿不安不逸说,“一块二块傻戳戳……” “郭大汉儿,快点把我解开。”早就闹来声气都沙哑了的降央,已经好半天没得声气了。“我要屙尿……” 是人都说水火不留情,郭大汉儿逼到走起过去。但他先把一围到转看了看,料降央不敢乱跑,才把绳索给她解开。降央手脚早被捆来失去知觉,解开绳索后,站立不起。她坐了一合儿,才躲到了树林头去垮裤子4。 ------------------- 1现得好:很清楚。2日诀:骂。3守到:明明。4垮:脱。 虽然山林阴森恐怖,又藏有豹子老虎,但郭大汉儿还是不敢过于大意,他偷偷跑去瞅她。 郭大汉儿贼眉贼眼,一脚踩虚,掉到了干坑里头。干坑里头恰巧有个筋丝丝1折断的树桩桩,不偏不倚,把脚肚子给他戳了个对穿对缝。 郭大汉儿顿时痛得尸声哇泣。这边,李绍清把火把扎好后,李茂盛取出火镰,反复敲击,擦出火花,先点燃捻子,又惹燃火把。两叔子准备就绪,正要出发,忽然听见郭大汉儿一个儿在坑坑头哭爹喊娘。 李绍清问:“是背得两把手又打锤了?” 李陈氏说:“不,说是脚杆戳断了。” 李茂盛问:“脚杆戳断了?咋喃?” 李王氏说:“瞎求得2他了。” 郭大汉儿脚杆戳断关我们求事。李茂盛背起东西,举着火把,头也不回一下,就和李绍清他们一起往洞口边边上走去。郭大汉儿高声嚷道: “唉唉唉,唉,李大爷,李大爷,快点来帮我搭把力吧,快点来帮我搭把力吧。唉,帮我搭把力吧,李大爷,李大爷……” “嫑理他。”李茂盛假装没有听见。“走都走拢这儿蒿了,我还稀奇你来带路嚯。想要银子,逋儿迸!” 李茂盛抵拢洞口,回头把身后的人些看了看,说:“李绍清来走前里,其他人些跟到我走,你们一块牵一块……” 李茂盛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感觉抖了几下,洞头就传来闷沉沉的响声,接着又冒出一大股浓烟来。李茂盛他们贵兮颠转勾子,爬起来3就是一趟。 李茂盛他们将将子闪开,浓烟铺天盖地袭来,山洞周围几十丈远,到处整得烟雾沉沉。 “李大爷,你们几块在整啥子哦?”郭大汉儿惊呐喊说,“咋众么大灰蒲哦?” 李茂盛他们聚在树子底下,发现地在抖动,方才知道——地动了!过了一合儿,灰尘散去。李茂盛和李绍清诧乎乎地来到洞口边上一看: 嗷嚎,山洞垮来楔闷4了。 ------------------- 1筋丝丝:木质坚硬。2瞎求得:不知道。3爬起来:拔腿。4楔闷:堵完。 “日塌1。”李绍清惊诧诧闹了起来,“山洞没得了。” “啥子咹?山洞没得了?不可能哦。”郭大汉儿一点不信,“才都是好得好的嘛?” “哟喂,”李茂盛说,“当真的。” “山洞没得呻,我咋个儿进去吧?”郭大汉儿说,“我要进去供我们妈得嘛……” “供妈?嫑说得好听。”降央说,“哄得到别个,哄不到天老爷。” 郭大汉儿叫降央点他穴道,一下子毛了,抓起石头,接二连三就给她甩了过去。 “叫你龟儿子揭我的短,叫你龟儿子掲我的短。我进不去,你有好安逸咹啧?打嫩颠2婆娘唉,你咋残的3不学,就学起假精灵哦……” ------------------- 1日塌:完了。2打嫩颠:骂人的话,意为夭折。3残的:啥都。 第106章 第101章 a:口语 山洞遭石头封堵,一块二块气惨了。 李王氏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头。李茂盛先在树子上撞了一阵,又在地下头碰。李绍清在心口板板上密起捶,屁股墩墩上骚疾打。李狗子,大舌头儿双脚直见跳,李陈氏吊起眼流子闷急卷1。浪多人里头,就看到陈歪嘴儿比较淡定。他没有卷天,也没有卷地。他在脑壳上扯了几把,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走到李茂盛后头,在他背上拍了拍,说: “幺爸儿唉,干脆我们一路过去,把把细细找下子,看还有没得其它洞洞吧。” 李绍清听见陈歪嘴儿喊幺爸儿一路去找下子,可他幺爸儿的脑壳扭都不扭一下,便主动走到洞口边边上,东找西找。 忽然,李绍清惊叫起来:“幺爸儿唉,你们快点来看下子,这儿一块洞洞儿,这儿一块洞洞儿……” 听见李绍清呐喊,大家默到真有洞洞,唰声都把脸车了过来。 “唉呀,没眼没眼……”李绍清把脑壳拿去钻了钻,“这块洞洞儿太小了……连脑壳都奏2不进去……当真的……奏不进去……不信你们来告吧……奏不进去……” 李陈氏见他男人动作古怪,一趟跑去,才发觉他男人神魂不定,多半是神经错乱了。 “锤子锤,就怪龟儿子郭大汉儿嘛,东闹西闹。如果不耽搁我们浪多时间,我们那气就进去了。”李陈氏一趟叠转过来,指着郭大汉儿鼻子,破口大骂。“龟儿子郭大汉儿,你两把手合起把我们烧得蜷叉叉3的。说毛了,我叫捶你家伙了。” “啥子哦,你们紧到不进去关我啥子事咹?揽里是烧你们吧。你默到我不想进去呀。”郭大汉儿表情尴尬,“哟喂,连做梦我都想进去哩,李陈氏唉,我的嫩苔苔妈吔,你怪不得我哟。” ------------------- 1闷急卷:卷为同音字,即不停地骂天骂地。2奏:塞。3烧得蜷叉叉:蜷读捐,骗程度很深。 “放你妈的屁,怪不得你?那你丢块嗨誓1哇。”李绍清似乎又清醒了过来,他叮叮咚咚跑到郭大汉儿面前,一把抓着他的领口,大声高气吼道,“往天,如果你不给我们说坝子头如何如何安逸,我们咋走得到这蒿来咹?你自己说怪不怪你哇?” “李绍清,你咋说胎胎话2哦?又背得我把你背来的?”郭大汉儿脚肚子痛,整得不好还需要李绍清来帮忙,所以他想尽量忍着点。“是你自觉自愿来的得嘛。” “早不叫我们来,迟不叫我们来,偏偏这块时候把我们喊起来。”李绍清不依不饶。“这下整成这块样样,你娃娃今天必须给我拿话来说。” “拿话来说?你咋勾子嘴3哦?这块时间是你们两叔子自己定的得嘛。我说早两天,你两叔子高矮不干,咋怪我咹?” “逋儿迸,总环往天就说过。”李茂盛说,“没有把我们带拢坝子头,倒赔十两银子。拿来!拿来!” “你才说得安逸!”郭大汉儿气腾了,贵兮反咬一口说,“就是你们走拢洞口不烧香,把山神老爷搭罪了。这下把我也带惜了,我还要倒转来找你们哩!” “不管浪多,反正你说得脱走得脱!” 李王氏、李陈氏、陈歪嘴儿、大舌头儿、李狗子,一起塳了过来,叽叽喳喳闹夯4了。 “郭大汉儿,咋整?咋整?” “给他取重5。” “掌他龟儿子家伙!” 郭大汉儿带路费没有来到,看架势,多半还要遭李家人些掌他家伙,气得眼睛鼓来击起6。他想爬起来暂时躲一躲,可他刚一抬脚,就把牙巴痛来离起。郭大汉儿走得偏偏倒倒,李绍清、李王氏、李陈氏、大舌头儿、李狗子,晓得他麻了,更见跳他妈娘八丈高。 “打!” ------------------- 1丢嗨失:赌咒。2说胎胎话:不负责任。3勾子嘴:说过的话不认账。4闹夯:大声胡闹。5取重:比较严的惩罚。6鼓来击起:凸起。 “打!” “打!” “爪子哦爪子哦1!要打嗦?要打嗦?”郭大汉儿见娃儿大小都欺上脸来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咬住牙巴,哗声把手一扬,做起叫打的架势。 李绍清他们扑爬跟斗儿散得散不赢。 “滚你妈哟的,看到我求上都打得燃火,还来给我两块这么儿那么儿,哈怕怪得搞出来了!母猪疯发啦?你们硬是歪困2了是不?尽都按倒3我来日朗4。要想爪子吧?我郭大汉儿好好欺嚯?来哇!是对红星的就得我站过来,告一盘,将就我这下脚杆整住了。” 郭大汉儿这招来得很陡,也当真奏效。 平日里,李王氏是要点烟烧的婆娘。可在凶给给的郭大汉儿面前,她这块恶王却是不堪一击,立刻就被镇住了。 “求大爷喊你们当到说得好听,背地里尽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天老爷长得有眼睛得吧。是人都晓得我郭大汉儿是忤逆子。我进不去,那是活该。我看你们比我这块忤逆子还坏求得很,你们咋个儿进得去嘛,咹?活该!活该!” 郭大汉儿戳李茂盛、李绍清的硬伤,两叔子贵兮车到一边,低下头来。他们所像也在反省,也在忏悔。当然,如果早点子旁观别人,警醒自己,肯定就没得这场事。 李茂盛坐在地上起憨像。一群苍瘟子5飞来,一身给他巴满。“滚你妈哟的,老子还死都没有死,就一满都巴我来了。”李茂盛说着,抬起手来,噼噼啪啪在身上胡乱摌了一阵。 “幺爸儿。”陈歪嘴儿说,“洞洞头过不到比求蛋6,干脆我们跟到山顶上翻下去。” “跟到山顶上翻下去?嗨,对啊!妈依臭求那块洞洞了,一条要走儿里头过钻嚯?”李茂盛轰声来了精神,“大不了多走一点冤枉路,多费低低儿子气力。走!” ------------------- 1做啥:读爪子,质问。2歪困:很歪。3按倒:冲着。4日朗:严厉批评骂。5苍瘟子:苍蝇。6比求蛋:无所谓。 “心肠不好,嫑枉费心机喽。”郭大汉儿翻起眼睛,酸不哩几说道,“这块山,高得很。那沿边尽都是悬崖峭壁,可以说,连老鹰都飞不过。是你几块黑屁儿心心的人下得去喃,我手板心头煎鱼给你们吃。” “龟儿子疯了!”李茂盛黑起眼油把郭大汉儿睖了一眼,唰声调过头去。“嫑理他。” 李茂盛他们要走山顶上翻到坝子头去,山坡上灌木茂密,无路可走。李茂盛就叫大家弃了行李,巴到岩石,扯住野草,使劲攀爬。茅草蠚人,手杆勒出楞楞,冒出浪多血珠。但他们真的整欠毛了,还是拼命往上爬行。 “啥子东西哦,不就是一块坝子吧。是人都去得,我们又咋个儿去不得咹?哈怕是他们买到啦嗻。干起!”陈歪嘴儿骚急吼。“哟,李狗子,你脚杆咋了?来,我们跛子屙尿——硬扎起!一口气它拿弄顶顶康上!走拢坝子头,赶他们的台狗儿1。怯生他们装怪。” “你闹啥子闹?”李绍清说,“少说几句不行呀?” “整慢了,只怕天要黑下来。”陈歪嘴儿说,“我不吼起,大家叫蔫劲得嘛。” “人家陈歪嘴儿,”李王氏说,“还是刹火得嘛。” “哟喂。你咋不说2他先趟哦?”李陈氏说,“尽说宝话。” 沿途坡陡地滑,李茂盛他们好不容易上了山顶。从顶上眺望,远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呈西东走向的绵亘山脉。再俯瞰脚下,白茫茫一片,看样子,应该就是郭大汉儿所说的樵夫坝了。 “走,快性点。”李茂盛催促道,“两下子找块塌塌下去算了。” 大家走到离边沿不远的地方看了看,简直就象鬼斧神工从山顶上齐刷刷掏空似的,肉眼连底底都看不见。确实像郭大汉儿说的,老鹰都飞不过,嫑说是人了。 李茂盛他们立在山上,虽有太阳照射,却是寒风吹拂,冷得发抖。 “咋下去咹?”李绍清说,“众加高3。咋下得去嘛?” “哪个说的下不去哦?求话说不来。围到山顶走一圈,总有塌塌下去吧。”陈歪嘴儿看了一下,说,“下去不到,就是跳,也要跳下去。” ------------------- 1台狗儿:吃不出钱的饭。2不说:不提。3众加高:这么高。 李茂盛他们沿着山脊行走不远,有股涧水,飞流直下。再往前走,无处下脚。陈歪嘴儿嘟起嘴吧,埋怨起来:“安逸呗,就怪我们大哥吧,颤花儿。多早就把不吉利的话说得儿间,结果硬是,应手不及1。” “你不是说要跳下去吗?”李陈氏挖苦陈歪嘴儿说,“跳哇,这下我看到你跳。” “跳?当真跳下去呻,担怕要跶成渣渣子哦。”陈歪嘴儿说,“我还新银子都没有接,跶死呻,太干不过了。” “唉呀,幺爸儿唉,我们咋迷打活独跑到这块鬼不生蛋的塌塌上来了?”李绍清的神经好像又出了点问题,“你的脑壳浪加灵光,快点子说一下吧,究竟咋整哦……” “你有是学起,傻爸儿兮兮2,我看你硬跟陈歪嘴儿两块壳壳儿不脱。”李茂盛流着眼泪,说,“尽遇到你们这些活瘟伤哦……” “啥子活瘟伤哦?啥子活瘟伤哦?嫑兴乱求说嚯。我陈歪嘴儿又没有干过闷良心的事情,大不了就是往年子拉过叫花子的饭碗嘛,已经浪么久了,我肯信还给我记得儿间得咹啧?咹?不要我把坝子头去,我是弄死都不得干。”陈歪嘴儿?起眼睛,对到天上,咕隆咕隆,一个儿密起说,简直闹扎劲了。“噢,我想起来了,我还做过一件不成天亮的事。就是为其儿几块钱,不饶松人家,把人家打安逸,当时我冲动点了。我错了吧,我改就是了吧。允许人犯错误,还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噻。天老爷,你不能不落教哦,我肯信就一点走展3都没得啦……” “陈歪嘴儿啊陈歪嘴儿,你硬是宝得有盐有味。”李王氏气得没奈何,挖眉恨眼说,“哪个喊你说这些吧?都啥子时候了。” “不,单麻疯得疯了。”李陈氏说,“你看他,好久像纵块给天老爷两块说过话吧?我们这屋人哟,嫑咋尽遇到这些脑壳进水的人哦?” 李茂盛气来二话没说,颠转勾子叮叮咚咚就是一趟。其他几块见李茂盛一跑,也跟在后头,笃笃笃笃就跑了。 一山相隔,坝子外前,几家人一合儿吵闹,一合儿自责,疯疯癫癫。可坝子里头,和风吹拂,阳光灿烂。 ------------------- 1应手不及:果然。2傻爸儿兮兮:语言疯癫。3走展(揉整):退让。 云三嫂和陈纸匠结婚,尽管庆贺方式简单,但佳期吉日,小山前里,却是喜气洋洋。 婚宴开猫儿了,云三嫂和陈纸匠在人群中走去走来,频频举杯。他们敬天敬地,敬长辈,敬亲朋,敬乡亲。 良补锅匠和彭大胡子酒量了得,又擅长后吹1,整拢兴头上了,相继起身,到处劝酒。 陈二嫂、杨大嫂、李幺姑、麻大嫂、冯二嫂、周大大、黄幺娘……滴酒不沾,以茶当酒,同样喝得兴高采烈。 马马儿、余幺疙瘩儿、狗娃儿、地瓜儿、刘毕啊嘴儿、徐须儿、大脑壳儿和其他娃儿儿子些,吃饱了,又各人抓坨香辣的,捏在手头,撵去撵来,互相逗乐。 ------------------- 1后吹(搊):饮酒接近尾声,却还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