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病娇前任后》 第1页 [古装迷情] 《抛弃病娇前任后》作者:东方黄瓜【完结】 文案: 自从当了景峰的未婚妻,杨惠惠过得水深火热,因为景峰喜怒无常、阴郁邪气,一旦发病更是脾气怪异得很。知道自己是公侑伯府的女儿后,杨惠惠立即甩掉景峰,还说他病兮兮的一看就不行,发泄完心中不满高高兴兴地回京做贵女。 却不想,刚被接回公侑伯府半年,伯府牵扯进大案,男的流放,女的贬为奴。 杨惠惠战战兢兢地在笼子里等待自己命运,最终被安定侯家买走。 听说是去做侯府的丫鬟,杨惠惠喜极而泣。 然进入主家,杨惠惠发现处处受世子刁难,后来她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夫。 原来,自己那个病秧子未婚夫居然是安定侯世子。 杨惠惠处处迴避,依旧无可避免地和景峰遇上,男人漂亮的眼睛瞧着她,十分冷漠。 杨惠惠觉得他下一刻就会鲨了自己。 为求生存,杨惠惠有意无意勾引,男人却视而不见,直到某个月黑风高夜,杨惠惠咬牙进了景峰的房间。 此后杨惠惠伺候起了景峰,景峰却始终不给名分。 她小心提起,他却笑着说:「你也配?」 杨惠惠在侯府实在待不下去,酝酿已久,趁着上香时机假死跑了。 临走前,她看到男人不顾危险冲进火场,大叫她的名字…… 杨惠惠狠心扭头,再次离开他。 三年后,公侑伯府家平反。 公侑伯寻回妻女,带她们返回京城。 杨惠惠在走马巷子与景峰擦肩而过,景峰拉住她,「惠惠?」 杨惠惠牵着孩子,抬起烧伤的脸,笑着说:「这位爷,您认错人了。」 景峰不信,死缠烂打,却发现杨惠惠身边还有男人。 景峰要疯了。 心机尤物x病娇偏执男,微火葬场。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心机人间尤物x神经病绝色美人 立意:自立自强地生活,在逆境中成长 第1章 谁能救她 天蒙蒙亮,门缝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每日卯时,东场口的商贩陆陆续续出来摆摊。天不亮就赶场的人络绎不绝,人声嘈杂。 「卖包子咯!新鲜出炉的包子咯!」 众多的叫卖声中,仿佛隔着咫尺的包子铺的店家,声音尤其洪亮。中气十足的声音,清晰地从门缝里传进阴暗闷热的屋子里,肉包子热腾腾的香气,似乎伴随着叫卖声一道飘进屋子众人的鼻端,杨惠惠至少听到三个肚子开始咕噜噜叫。 闻着包子的香味儿,感受到手背的刺痒,杨惠惠微微睁开眼睛,右手抬起啪地拍在左手手背上,一点鲜血溅出,朦胧的晨光里,蚊子已然扁平的尸体死不瞑目地躺在那点鲜血中。 七月闷热的屋子里,蚊子极多,白天黑夜没日没夜地乱飞,寻着机会就往人皮肤上叮个包。许是杨惠惠倒霉,那些个蚊子就喜欢叮她,晚上没怎么睡着,刚迷迷煳煳入梦,又被外面的吵闹声叫醒。 她无奈地弹开蚊子尸体,坐起身,双足双手的镣铐随之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响。 屋子里没有床,冰冷的地面上铺着新旧夹杂的稻草,便是众人的床。 「二姑娘,醒了么?」宝琴睡在杨惠惠身边的稻草上,听到动静揉着眼睛起身。 晨光的熹微中,屋内众人似乎大多清醒过来,角落、附近都传来稻草的窸窣和铁链晃动的声响。 「二姑娘?现在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二姑娘?她担当得起么?」朦胧的黑暗中,左侧传来传来拍打身体的声响,杨雪芝像是忍耐到了极点,咬牙抱怨,「这地方又闷又热,蚊子又多,还奇臭无比,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宝琴赶紧朝左边行礼,「大姑娘。」 「马上牙婆就会放我们出去。」杨惠惠对杨雪芝敌意的话充耳不闻,声音平静地说。 「牙婆拉我们出去,不过是把我们拉到大街上去叫卖,与其那般丢人现眼,还不如留在此处。」杨雪芝从稻草上站起身,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稻草,「我可不像你和你娘那般没脸没皮。」 杨惠惠声音依旧安静,「大姐姐,请不要骂我母亲。」 「有何骂不得的?若不是你们母女俩回来坏了伯府运势,我们能落到如此境地?」 杨雪芝愤愤不平地朝杨惠惠走两步,她脾气暴躁,这几日在恶劣的牙行囚禁,早已忍耐到极限,何况她一直觉得伯府被抄家是被杨惠惠母女连累的,心里充满怨恨。 「大姐姐,二姐姐,你们就别吵了,都这种时候还吵什么呀。」杨青莲略软的声音响起,带了点心烦意乱,「伯府落到此等地步,咱们一家人更应该团结一心,共渡难关。」 「谁和她一家人?」杨雪芝冷哼,「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种,和她做妓的娘一起忽然攀上咱们伯府,闹得整个伯府鸡飞狗跳,自打她们回来,伯府就没安生过,才过半年,原本红红火火的伯府忽然就被抄家流放,我们也被弄到牙行来发卖。一定是她们天生带煞,不干不净,才坏了伯府的运势!」 听到杨雪芝刻薄的语言,朦胧的晨光中,杨惠惠轻薄的眼皮微微颤动,长长睫毛扑扇着,露出一双黝黑无比的眼睛。 第2页 那双眼睛注视着杨雪芝的方向,视线敏锐冰冷,若是杨雪芝看到,一定会惊讶于这个平日里沉默谦让的庶妹居然拥有如此锐利的眼神。 然而房间昏暗,每个人的面容都模煳不清,没有人看到杨惠惠脸上的表情。 片刻后,杨惠惠垂下眼,收敛眸中对众人来说过于陌生的情绪。 就像她从来没有生气过,依旧是伯府里刚被认回的庶二小姐,沉默寡言,安静得如同透明。 公侑伯府落难之事,得追溯到半个月前。 大齐朝与匈奴交战,守城老将张忠飞接连吃了两个败战,京城里有流言传他已投敌。优柔寡断的齐明帝听信大太监巩高谗言,连发三道令牌召张忠飞回京,想临时换上大太监巩高的人,结果张忠飞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为由拒绝,率兵抵抗。 巩高恨死了张忠飞,指使爪牙故意慢待粮草军械,张忠飞抵抗一月有余,最终败退,不得不丢掉玉门关退守武城。 匈奴攻打武城良久,久攻不下,只好退兵。 然玉门关以及关外之地全被匈奴占了去,张忠飞回朝后,皇帝便以叛国罪将其下狱,择日问斩。 以宰相为首的庆党人士,连同一些有识之士在宫外承天门静坐,逼迫齐明帝放出张忠飞。 此行声势浩大,京城皆知。 杨惠惠新鲜出炉没多久的父亲公侑伯,在主母的怂恿下跑去凑热闹,原想着法不责众,不曾想皇帝此次铁了心,将静坐的人全下狱。 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 公侑伯府也被抄家,男的被判流放千里做苦役,女的被贬斥为奴,拉到牙行发卖,庆幸的是,无一人入教司坊。 「还不是因为你个扫把星,若你没回来,说不定父亲就不会被责罚,就因为你和你娘回来了,带坏了伯府运势才会如此!」杨雪芝向来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反正出了错都是别人的缘故,自从伯府出事以来,杨雪芝全怪在杨惠惠母女头上,杨惠惠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杨惠惠在半年前才知道自己是公侑伯的女儿,和母亲一道回了伯府,回去后自然不受待见。杨惠惠原本以为回到伯府就会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哪晓得回去后日子过得不如意。 但再不如意,至少能吃好睡好,不用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不用担心男人觊觎的目光,为自己的安全而忧心忡忡。 当然,若她一直留在梅园,同样可以吃好穿好,不用为自己的安全忧心,毕竟当初景峰把她保护得很好,可惜…… 想到景峰,杨惠惠忽然失去了吵架的兴致,退到墙角根坐下,抱着膝盖微微发呆。 屋子没有窗户,周遭黑乎乎的,模煳的人影在屋里陆陆续续坐起,手脚镣铐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借着黑暗在角落的恭桶出恭,尿骚味传遍整间屋子。 杨雪芝捂住鼻子,怒斥道:「谁在撒尿?」 角落里传来宝盈战战兢兢的声音,「回、回小姐,是、是奴婢,奴婢实在憋不住……」 新鲜出炉的、萦绕于鼻端的屎臭味,让屋内众人均皱眉捂鼻,站起身往门的方向移动,唿吸门缝里透进来的新鲜空气。 处于焦灼和愤怒中的杨雪芝,闻到这股难以忍受的味道,彻底崩断了紧绷的弦,心浮气躁地指着恭桶的方向嘶喊:「滚过来!」 宝盈赶紧从角落摸索着走到稻草地儿上,靠近杨雪芝。 杨雪芝啪地一巴掌扇到宝盈脸上,「谁让你撒尿?臭死了!」 宝盈被她打得捂住脸颊,忍着泪意道:「大姑娘,奴婢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也得忍!」杨雪芝又给了宝盈一巴掌。 宝琴和宝盈关系亲密,见宝盈挨打,忍不住哀求道:「大姑娘,宝盈昨儿肚子就不舒服,请大姑娘原谅她。」 「轮得到你说话吗?」杨雪芝转头狠狠盯向宝琴。 外面的天儿愈亮,幽蓝色的光照亮门口一团空间,也照亮了杨雪芝充满焦灼、恐惧、愤怒的脸,任何人都能看出她脸上的不满和恐惧。 或许她只是借着宝盈和杨惠惠发泄心中的不安罢了。 见她充满敌意的眼神盯着宝琴,杨惠惠侧身挡在宝琴身前,出声道:「大姐姐,大家被关在一间屋子,只有一个恭桶,人有三急,不在恭桶出恭,上哪儿出恭?」 杨雪芝自己也在恭桶里出恭,可她偏偏不允许其他人出恭,生怕屎尿多了弄臭屋子。 可人总不能想拉就拉,想不拉就一直不拉。 为此杨雪芝从一开始骂到后来打,弄得几个奴婢真不敢出,硬生生憋着,等早上牙行的人拉她们去市场发卖的时候,才寻机会出恭。 屋子里关着杨惠惠、杨雪芝、杨青莲三姐妹,还有她们的贴身丫鬟。公侑伯府其他的女眷在哪儿,在不在此处牙行,均不得知。 恶劣的环境让从未受过苦的小姐丫鬟们苦不堪言,才来牙行三天,已然矛盾重重。 杨惠惠担心自己母亲,不想吵。她在被认回公侑伯府前一直在外头挣扎求生,城府深些,并没有哭闹,也没有大发脾气,一直在思考如何逃跑,或者寻条生路。 然而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拯救自己的办法,除非别人肯救她。 在世道面前,她一个小女子的力量太过弱小,毫无办法。 可又有谁来救她? 第3页 第2章 她和他分手 屋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清晨的一丝凉风从门缝里吹进,驱散了屋里累积一晚上的臭味,屋子里也渐渐明亮起来。 宝盈只因为出恭就被打,捂着脸低声哭泣,双肩一耸一耸的,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很委屈。 「哭什么哭?哭丧呢!」杨雪芝不敢殴打杨惠惠,转头揪住宝盈的头髮,又扇了她一巴掌,「连屎尿都控制不了,你是畜生吧!」 「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敢了!」宝盈身姿娇小,抱住头,在稻草上蜷缩着身子,任由打骂,如同受虐的小猫。 杨惠惠皱眉瞧着杨雪芝。原本美丽的女子眼睛里聚满红血丝,精緻的五官略微狰狞,头髮散乱,衣裙无状,如同一个疯婆子。 她原本不这样的,在伯府没出事前,杨雪芝是高贵的嫡女,做事讲究嫡女的做派,哪怕脾气暴躁,也绝不像现在这般疯了一样打骂奴婢。 她在借着打骂奴婢发泄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可这般胡乱发泄脾气,毫无意义,又惹人烦。杨惠惠并不想惹事,是实在看不过眼。 宝琴脸色雪白,轻轻拉着杨惠惠的衣袖,目光渴望地瞧着她。 虽未说一句话,渴求的意思却很清楚。 杨惠惠略略思索片刻,轻轻嘆了口气道:「大姐姐,你刚才说得对,我当不起二姑娘的称唿,毕竟公侑伯府败了,我是罪臣之女,以后都要为奴为婢的,如何当得起二姑娘的称唿?」 屋子里霎时寂静无声。 杨惠惠对宝琴道:「宝琴啊,我跟你一样都是奴婢,以后别叫二姑娘了。」 杨惠惠这番话,撕破了屋子里的某种平衡。挨打的宝盈一怔,抬起头,目光怯怯地看向杨雪芝。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杨雪芝瞪着眼睛问她。 宝盈坐起身,捂着脸,身躯微微颤抖,像是强忍着害怕道:「大姑娘,我以前是奴婢,可你现在也是奴婢,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不能再随意打骂我。」 光线越来越亮,照亮了几张神色各异的脸。 一句「你也是奴婢」刺激到杨雪芝,精緻的脸蛋上,五官瞬间扭曲。 「贱婢!你敢瞧我不起我!」杨雪芝用力扇了宝盈一耳光,声音响亮得整间屋子都能听到。 宝盈直接被扇倒在地,身子蜷缩着,两只手抱住头,不停地发着抖,好像刚刚那一巴掌扇走了她所有反抗的勇气,如今只能恐惧地逆来顺受。 「你们别想着爬到我头上。」杨雪芝愤怒地盯着宝盈,又把目光落在杨惠惠和杨青莲身上,目光里像是有两把小剑,刺得人生疼,「也别想着落难了,你们两个庶女就想和我这个嫡女平起平坐。」 「告诉你们,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杨雪芝道,「很快我就会出去了。」 没人吭声。 杨雪芝冷笑一声,高傲地扬起脖子,「你们不信我能出去?我未婚夫是西平侯嫡次子,他很爱我,一定会救我的。」 依旧无人吭声。 众人的沉默让杨雪芝不满,也不知想说服别人,还是想说服自己,杨雪芝继续道:「你们想过没有,通常罪臣之女都会发往教坊司,可我们却被弄到了牙行,这是为什么?」 杨惠惠一怔,不错,通常情况下,男的流放,女的要被拉去当官妓,只有极少数会被拉到牙行发卖,像她们这种长得好的,铁定进教司坊没跑。可如今,她们却被送到牙行。 「一定是我未婚夫顾念着我,特意求了情。」杨雪芝道,「你们等着瞧,很快西平侯府的人就会把我接走。」 末了,杨雪芝的眼中光芒愈亮,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加了一句:「一定会的。」 「那也不一定。」满室寂静中,杨青莲轻柔的声音响起,「或许是父亲的朋友救了我们,西平侯嫡次子恐怕没那么大能力救我们吧。」 杨青莲美丽的面容洁白无瑕,像一朵徐徐绽开的莲花,清丽脱俗,幽幽芬芳。她是目前屋里里所有人中,最光鲜整洁的那个。 即便被关在如此恶劣的屋子里,她依旧注重外貌,每日在笼子里待卖时,就低头一点点地清理身上的稻草,打开头髮慢慢梳。 「若有人能救我们,我们小姐的未婚夫才是最有可能的吧。」杨青莲身边的宝娟将杨青莲的未尽之言说出,「我们三姑娘的未婚夫虽不如西平侯嫡次子尊贵,可他是吏部尚书庶子,最近刚考上进士,帮宫内修撰起居注,和巩公公关系匪浅,说不得是走了他的关系。」 杨雪芝断然否决,「不可能,他算什么东西?」 杨青莲美目里流露一丝极快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笑,「大姐姐不要否认得这么快,且过两日瞧瞧。若真有人故意把我们弄到牙行,定然会派人来买了我们去,到时候看看,是西平侯的人买我们,还是吏部尚书的人买我们,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 杨雪芝一怔,随即仰头笑道:「杨青莲,你终于不再我面前装了?也好,走着瞧,看看到底是谁的未婚夫来救人。」 两姐妹互相瞧着,毫不退让。 杨惠惠听着杨雪芝和杨青莲的话,微微出神。 她才回公侑伯府半年,立足未稳,还没来得及说亲,自然没有未婚夫。若是前未婚夫倒有一个,可惜景峰绝对不会来救她。若是他知道自己落难,恐怕只会高兴地赶过来看笑话吧。 第4页 毕竟当初她为了退婚,说了很伤人的话。 难道这是报应? 杨惠惠苦笑着抱住自己的膝盖。 她生平除了利用自己的美貌谋点小利外,唯一做过的恶事只有一件——退婚。 退了景峰的婚。 那时候她刚知道自己是公侑伯的女儿,公侑伯找到她们母女,迎她们回京,杨惠惠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前途似锦,便想也不想地跑去退婚。 杨惠惠记得,那是春光灿烂的时节,梅园后山桃李灿烂,粉红与雪白堆积,纷纷扬扬铺满山坡。 杨惠惠很喜欢这个地方,景峰经常带她来。 以前两人在此处谈情说爱,你侬我侬,今日,杨惠惠却狠心地开口退婚。 景峰自然不肯。 他性子偏执,并不信她的话,甚至以为她在耍小脾气。 拉扯半天并未说服,为了让他彻底死心,杨惠惠嘲笑道:「我可是公侑伯家的女儿,哪怕是个庶女,也是你个平民百姓高攀不起的。何况你性格差劲,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又上下打量男人,嘲笑道:「也不看看你自个儿,病兮兮的药罐子,走两步路得喘口气,天天咳嗽咳得肺都快出来了,一看就不行。若是我嫁给你,恐怕都没法生儿育女。想娶我?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虚弱的男人听到她刻薄的语言,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灰暗,阴沉沉地盯着她,「你嫌弃我生病?」 杨惠惠心虚得不敢看他的眼睛,别开视线道:「当然!」 男人望着她,「可你当初说过不嫌弃的,还说要照顾我一辈子。」 「当然是骗你的。」 「说谎!」男人脸色阴沉地逼近她,他虽然一直在生病,身体瘦弱,可身量极其高挑,肩膀也宽,满面怒容地靠近时,极具压迫感。 杨惠惠心头害怕,目光却盯着他,丝毫不退让。 男人病得随时随地一副快要入土的模样,可不知怎的,所有人都怕他。他的眼神阴鸷,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让人不敢小觑。 或许因为病久了,男人变得阴郁多疑,经常悄无声息地立于人旁,用阴沉沉的目光瞧着,直叫人胆战心惊。 杨惠惠刚接触他的时候,好几次都被他的神出鬼没、仿佛幽魂一样的鬼气森森吓破胆。 除了阴郁之外,男人还经常会冷不丁地阴阳怪气,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若是答得不对就会发疯。 比如某次,有个奴僕害怕地瞧了他一眼,男人就阴森森地问他:「你怕什么?」 奴僕吓得跪地求饶,男人冷笑,「为什么求饶?心虚吗?」 然后让人打了奴僕一顿。 某次,有个奴婢朝他笑了一下,男人阴森森问道:「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奴婢不敢笑了,跪地求饶,男人冷笑,「我一问你就不笑,心虚!」 然后让人掌嘴二十。 这些都是杨惠惠亲身经歷的,虽然男人向她说过,这些人都不安好心,接近他别有目的,可杨惠惠当初也怀着目的接近,因而兔死狐悲,总害怕男人会兇狠地对付自己。 除此之外,杨惠惠还经歷过其他男人莫名其妙发怒的场景,让人摸不着头脑,无所适从。她不在梅园的时候,听说男人的脾气更坏,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经常因为奇怪的原因责罚下人。 如此奇怪阴郁的男人,杨惠惠呆在他身边越来越恐惧,哪怕男人后来对她不错,可杨惠惠总觉得男人某天脾气上来会杀了自己。 和男人接触得越久,杨惠惠越后悔勾搭他。 是的,一开始是杨惠惠故意接近,不过那时候是为了混进梅园弄点银子给母亲治病,想去做个婢女什么的。景峰喜怒无常,无人敢伺候,杨惠惠自告奋勇,众人顺水推舟。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成功捋顺了景峰的毛。 哪晓得男人是个疯子,居然说喜欢她,要娶她为妻。 杨惠惠那时候想自己身份低微,穷困潦倒,能嫁给富裕人家也不错,何况景峰长得俊美高贵,生病的时候俊脸雪白,神情惨澹,身子骨柔弱,楚楚可怜起来比很多女子还要漂亮。 杨惠惠自己是美人,也喜欢美人,哪怕天天盯着自己的脸,也被景峰那副病美人的模样给震撼了。 美色当前,杨惠惠被迷得晕头转向,那一刻忘记了景峰平时是如何阴郁邪气、喜怒无常,点头答应和景峰订婚。 答应过后杨惠惠就后悔,尤其在景峰发脾气的时候为甚。 后来经歷过一些让人头皮发麻又烦心的事,杨惠惠已经不想和男人在一起了。 哪怕没有公侑伯府认回她的事,杨惠惠哪天也会收拾包袱,带着娘亲偷偷跑路。 「我没撒谎!」杨惠惠腿肚子打转儿,忍住拔腿而逃的冲动,「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你我第一次见面所谓的偶遇,是我刻意安排的,因为你是梅园的主人,有很多钱。」 「和你订婚,也是为了钱过好日子。可现在嘛,我是公侑伯的女儿,长得又漂亮,可以嫁给有钱有权,身强体壮的翩翩贵公子,为什么要嫁给你这种要死不活的痨病鬼呢?」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景峰,男人脸色黑沉如水,眼神杀气腾腾。 杨惠惠以为只要话够绝情,就足以让景峰死心,可她依旧低估了景峰。 「不喜欢我,没关系。想走,你觉得可能么?」男人冷笑,狭长眼眸里的光,冷得像淬了冰,「既然答应做我的妻子,此生不得反悔,以后你就留在梅园,不得踏出一步。」 第5页 杨惠惠心头恐惧,景峰的意思竟然要强行留下她,把她关起来。 「来人……」景峰话未说完,情急之下,杨惠惠冲上去抱住他,用胸口的柔软蹭景峰的身体。 杨惠惠无意中发现一个秘密,景峰体虚受不得刺激,一旦刺激过头,就容易流鼻血晕倒。有次杨惠惠不小心扑到景峰怀里,胸口蹭到了男人,男人竟然流鼻血晕过去。 杨惠惠不知道为何自己扑过去景峰就会流鼻血晕倒,其他女子接近他没见过他动容,思来想去,杨惠惠认为是自己比较大的缘故,长到将近十八岁,杨惠惠没见过比她大的女人。 平时杨惠惠都会裹胸,免得甩来甩去麻烦,但即便裹了,依旧傲人。 此时杨惠惠生怕景峰把自己关起来,情急之下便再度抱住景峰,用胸口蹭他。 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即两管鼻血从他高挺的鼻樑下流出。 「住手!」 男人挣扎着想起身逃开,仿佛杨惠惠洪水勐兽。杨惠惠哪敢放开,死死抱着他不放,身体紧贴着男人。 「杨惠惠……」男人流着鼻血,身体的力气也随着鼻血没了,挣扎不过,摇摇晃晃地坐回长椅。 感觉出他没了力气,杨惠惠果断放开,伸手摸到他腰间扯下令牌,转身拔腿狂奔。 「站住,你别跑!」身后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叫喊。 杨惠惠跑得更快了。 「杨惠惠!」身后的男人拔高声音。 杨惠惠使出吃奶劲儿狂奔。 那时候,她真以为甩掉景峰,奔向了锦绣光明的前程,于是跑得如同一匹发了疯的小马,没有回头。 第3章 安定侯府 逃出梅园后,杨惠惠便扔掉令牌,和打包好行李的母亲一道赶到镇上,高高兴兴地坐上马车,和公侑伯一起回到京城。 杨惠惠以为苦尽甘来,从此再也不受颠沛流离之苦,然而终究是她想像过于美好。公侑伯家里有一妻一妾,天天斗得跟个乌眼鸡似的。 主母出生高贵,性子暴烈,生下的一儿一女性格也随了她,脾气火爆。姨娘性格温和,绵里缠针,生下的杨青莲也随了她,平时温温柔柔,却在关键时刻能一击毙命。 伯府一直没安宁过,连带着杨雪芝和杨青莲也暗地里争斗不休。直到杨惠惠和她娘亲回去,沸水入油锅,伯府差点闹翻天。 杨惠惠的母亲以前是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和公侑伯相遇产生情谊,公侑伯发誓要抬她为妾,然却遭到家族反对,死活不让杨惠惠母亲进门。 杨惠惠母亲不忍心公侑伯为难,留下一封信悄悄出走,从此成为公侑伯心中的一个幻影,多年念念不忘。在杨惠惠快满十八这年,两人在小镇上无意中遇到,旧情復燃,这才有了杨惠惠绝情退婚、回京享福一事。 所以,杨惠惠的实际年龄比杨雪芝小,比杨青莲大,称为二姑娘。 杨惠惠所求的只是吃饱穿暖,不再担忧自己的安全,伯府里的明争暗斗,她知道却不参与。回到府上便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二姑娘,一点儿风头也不出。 可即便她不出风头,她那过人的身段样貌,还有父亲对她母亲的浓情蜜意,依旧为她招惹了不少麻烦。 对此,毫无根基的杨惠惠能忍则忍。 哪晓得不过半年光景,伯府便被抄家流放,杨惠惠的下场比以前还不如,真叫人哭笑不得。 落到此等地步,却是没必要处处忍让了,反正都成了奴婢,谁也不比谁高贵。 「若是西平侯府的人来买我,我绝不会救你们两个。」杨雪芝先放了狠话儿,目光瞧着杨青莲道,「你便等着你的未婚夫来救吧。」 又把目光转向附近的杨惠惠,轻蔑一笑,「至于没人来救的,也别怪姐姐不照顾。反正某些人的娘是粉头,某些人自诩长得漂亮,女承母业也不错。」 杨惠惠揉揉眉心,将思绪从以前种种里抽离出来,抬头道:「大姐姐,我娘亲也是官家女子落难流落风尘,和你我现在的境遇一模一样,你现在瞧不起她,不如先想想别人瞧不瞧得起你吧。我很不喜欢你老骂我娘亲,也不喜欢你骂我,若你再乱说话,我就不会忍了。」 杨惠惠真的烦了杨雪芝。哪怕杨青莲待她也不咋的,可在伯府出事后,杨青莲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放弃成见,同心协力,共渡难关,而杨雪芝却越发暴躁敏感。 日日怨天尤人不说,还把伯府衰败的过错硬生生按在杨惠惠母女头上,这也就罢了,杨雪芝经常动手打奴婢,若是违反她的命令,就歇斯底里地抓狂。 就仿佛知道自己不是小姐了,心里惶恐,变本加厉地殴打奴婢证明自己依旧是贵女。 如今大家都是阶下囚,没必要忍她。 杨惠惠最后一次警告,希望杨雪芝收敛一点,她忍不代表没有气性儿。 「哟?以前跟只鹌鹑似的,现在也跟我抖起来了?」杨雪芝似乎很惊讶,推开宝盈走到杨惠惠跟前,言辞恶毒道,「我就要说怎的?你娘是婊.子,你以后也是个婊.子。」 杨惠惠抬起头,目光里涌动怒意。 杨雪芝见她生气,反而笑起来,继续说道:「婊、子。」 杨惠惠忍无可忍,揪住她的头髮,在杨雪芝的惊叫中扬手啪啪给她两耳光,「叫你骂!叫你骂!」 第6页 其他人惊呆了。 三姐妹明争暗斗,却从未真动手打过,打骂奴婢是一回事儿,小姐之间动手是另一回事儿。 「大姑娘,二姑娘!」宝琴惊慌失措地拉开杨惠惠和杨雪芝,「你们别打了!」 「你敢打我?」杨雪芝头髮散乱,面目狰狞,似乎不敢相信杨惠惠居然会先动手。 杨惠惠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我敢。」 反正这些人都骂她乡野长大,不懂规矩,如今没了伯府,她就是个野丫头。 野给你们看看! 「啊啊啊!」杨雪芝疯了,张牙舞爪地扑上去要打杨惠惠。 宝琴见她疯了的模样,赶紧挡在杨惠惠身前护住杨惠惠。而宝盈见到这一幕,眼中露出一丝快意,悄悄退到一边,根本不上去帮忙。 杨青莲和宝娟更不可能参与进去,于是杨雪芝一对二,自然不是对手,很快被杨惠惠揪着头髮反覆扇耳光,脸都快被扇肿了。 杨惠惠一般能忍则忍,忍不了撕破脸的时候,下手绝不客气。杨雪芝在伯府经常欺负她和娘亲,以前碍于规矩只能忍气吞声,现在都变成阶下囚,哪里还容她放肆。 新仇旧恨,全换成巴掌,啪啪啪,打在杨雪芝脸上。 「宝盈,宝盈!快过来帮我!你个死贱婢!还不快过来!」杨雪芝声嘶力竭地喊。 宝盈身子抖了抖,长期的威压让她犹犹豫豫地站出来,走到扭成一团的三人跟前,小心翼翼地道:「别、别打了……」 杨惠惠出够了气,推开杨雪芝,「再听你乱骂,我就揍你。」 杨雪芝头髮散乱,脸被打得通红,嚎啕大哭,「杨惠惠,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杨惠惠问她:「你要如何不放过我?喊爹还是喊娘?还是喊你哥?杨雪芝,承认现实吧,伯府家败落了,你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还有,当初若不是主母怂恿父亲去承天门静坐,咱们伯府就不会被抄家流放,若要论过错,都是你们自个儿的错,怎的有脸骂人?」 杨雪芝呆了片刻,从地上跳起来,指着杨惠惠的鼻子道:「血口喷人,分明是你们两个灾星霉运缠身,连累了我们,还不承认?告诉你杨惠惠,等西平侯府的人来了,我要他们把你买了,狠狠折磨你,等我消了气,再把你卖去青楼!」 杨惠惠一点儿也不怕,掀了掀眼皮,「好啊,我等着。」 房门传来开锁声,大门被拉开。牙婆拿着皮鞭站在门口,努了努下巴,阴阳怪气道:「小姐们,出来吧。」 说罢将鞭子啪地一声抽在门廊上,发出威胁性极强的清脆响声。 那鞭子上带着倒刺,被抽一鞭子就会疼上十天半月,而且牙行里的人为了让人老实,下手极重,众人刚来那日均挨过一鞭,从此心生恐惧,不敢抵抗。 听到那声音,众人心头一颤,顾不得吵架,赶紧出门,跟随牙婆走进人牙子市场,熟练地钻进广场上矗立的大笼子。 杨惠惠望着笼子,心里十分不适应,此时却无法反抗,低着头赶紧走进去,藏在众人身后。 杨雪芝、杨青莲和她的动作如出一辙,纷纷低头掩面,生怕被熟人瞧见。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没做好沦为奴隶被贩卖的准备,尤其是杨雪芝,刚进笼子里,原本盛气凌人、打骂奴婢的大小姐,竟然就开始委屈得哭了。 日头高升,人牙子市场客人多起来,杨惠惠这边儿都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吸引了众多男客和青楼老鸨,但听说是罪臣之女,很多人便恋恋不捨地离开。 如此又是无人问津的一天,在杨惠惠以为她们得回那个臭气熏天的屋子时,傍晚时分,一名身穿青底牡丹花褂子、头髮盘起、面容严肃的嬷嬷,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小厮走到牙行,拿帕子捂住鼻子道:「牙婆,上次让你留意十八左右的姑娘,留着没有?」 那嬷嬷气质不凡,头上插着青玉簪,双耳挂着玉葫芦耳坠,左手腕上套着一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绿莹通透,价值不菲。 这身儿打扮,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瞧出该嬷嬷身份不低,定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牙婆眼睛一亮,颠颠儿小跑过去,「桂嬷嬷好,您要选丫头么?」 那叫桂嬷嬷的点点头,微微皱眉,似乎被牙行的气味冲撞到了,一直捂着鼻子,「上次说好的,要十八左右的。」 牙婆弯腰道:「我都跟你留着呢!这边儿请。我这儿刚好有几个十几岁的丫头,你瞧瞧行不行?」 「过一阵儿老夫人七十大寿,安定侯府缺人儿,得弄几个排面,相貌漂亮点儿,不能坠了我们安定侯府的面子。」 「桂嬷嬷放心,我这儿的丫头都是极好的,而且早就分好了。年轻漂亮的都在这边儿呢,这几个看了您铁定满意。」 几人往杨惠惠所在的笼子走来。 「他们在说什么?要买我们吗?」杨雪芝冲到笼子前抓着栏杆,满眼期待地盯着走过来的嬷嬷。 其他人也动了心,这嬷嬷看着不像老鸨,定然是大户人家。 「是西平侯府的人来了吗?」杨雪芝紧握栏杆,「我刚刚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侯府……一定是西平侯府的人!」 同样猜测嬷嬷身份的杨惠惠面色微变,不是吧,还真是西平侯府的人来救杨雪芝? 第7页 那自己之前狠揍杨雪芝一顿,西平侯府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杨惠惠咬着唇,担心地往后缩。 「不是吏部尚书的人?」宝娟询问,身旁的杨青莲脸色发白。 杨雪芝转头环顾杨青莲和杨惠惠,眼里满是得意和恶毒,「看来是我赢了,我未婚夫来救我了,好妹妹们……你们等着瞧吧。」 心思各异间,那嬷嬷和牙婆已经走到笼子前。 牙婆瞬间从点头哈腰变成凶神恶煞,甩着鞭子道:「都站好,让嬷嬷瞧清楚!桂嬷嬷可是安定侯府的老人儿,若你们能进安定侯府,那是一生修来的福气!还不快站过来露脸!」 安定侯府?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西平侯府?也不是吏部尚书? 杨惠惠微微松了口气,赶紧站到笼子边儿,只要不是杨雪芝的人就好。被发卖的人,能进高门大户做婢女,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杨雪芝脸色微变,「不是西平侯府的?」 杨青莲悄声道:「若姐姐瞧不上安定侯府,不如继续留下来等着啊。」 杨雪芝脸色极其难看。 桂嬷嬷瞧着排排站的几名少女,满意地点点头,问牙婆:「这几个什么来路?」 牙婆尴尬道:「听说是公侑伯府家的女儿丫鬟,罪臣之女,若嬷嬷介意的话……」 桂嬷嬷摆摆手,「无妨,有世子爷在,咱们安定侯府不怕。」 第4章 原来这么漂亮 牙婆大喜,捏着手指道:「嬷嬷,您瞧这几个丫头长得多漂亮,以前又是官家小姐,这价钱嘛……」 桂嬷嬷向后伸手,旁边默不作声的小厮便恭敬地送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桂嬷嬷接过后看也不看,直接扔给牙婆。 牙婆接过打开一瞧,里面居然是银锭子夹着金叶子,不用细数也是远远超过数的。 牙婆喜不自禁,「谢谢桂嬷嬷!谢谢桂嬷嬷!」 桂嬷嬷咳嗽一声,「还有十八左右的姑娘么?生病的也行。」 牙婆诧异,「生病的也要么?」 桂嬷嬷:「你们这儿只要是十几岁的姑娘,有病无病,长得好不好都要。」 大生意来了,牙婆可高兴,赶紧招唿牙行的人把十几岁的姑娘全挑出来。之前有些年龄不合适的,生了病的被隔开的,现在全都弄出来。 等人全弄好了,桂嬷嬷确认道:「人全在这儿?」 牙婆道:「桂嬷嬷放心,十几岁的姑娘全在这儿了。」 桂嬷嬷不太喜欢病歪歪的长得不好看的姑娘,朝杨惠惠几个方向抬抬下颌,「那几个跟我走,其他的你们带着。」 身后的两个小厮恭敬应是,上前吆喝。 牙行的人给杨惠惠她们解开手鍊脚链,示意她们跟着桂嬷嬷。 去掉枷锁重获自由的感觉十分美好,姐儿几个脸上都浮现出笑意,杨雪芝先上前道谢,福了福身,「谢谢嬷嬷。」 原本和牙婆说话的桂嬷嬷捏着手帕转过身,瞧见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走吧。」 杨雪芝道:「敢问嬷嬷,是谁让嬷嬷来买我们姐妹三个?」 桂嬷嬷挑眉道:「姑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呢?」 杨雪芝咬咬唇,「嬷嬷可是父亲的朋友,特意来救我们的?」 原本杨雪芝出去道谢时,杨惠惠和杨青莲都无情绪,此时听到她如此愚蠢的问法,不由脸色微变。 桂嬷嬷的眸里掠过一丝不悦,「你们父亲乃朝廷罪人,怎会是安定侯府的朋友?」 她看了一眼杨雪芝,又往后看向杨惠惠和杨青莲,「果然罪臣之女麻烦,这还没出牙行呢就开始认亲,万一到府上冲撞贵人,认这个亲那个人的,以后不好收场。牙婆,这三人我不要了。」 杨雪芝脸色煞白,杨青莲也吓了一跳。 杨惠惠上前赶紧对桂嬷嬷道:「嬷嬷,大姐姐一时煳涂,请嬷嬷不要责怪。嬷嬷心善仁慈,佛祖会保佑您的,我们保证,以后在府上绝对不乱说话。」 杨青莲也从惊惧中回过神,站过来福身道:「嬷嬷,我们绝对不会乱说话的。」 说罢轻轻地拉了拉杨雪芝的衣摆,杨雪芝赶紧福身,「嬷嬷,我知错了。」 「要叫奴婢,没得规矩。」桂嬷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杨雪芝。 杨雪芝是所有人中最傲气的那个,哪怕落到被发卖的地步依旧摆小姐架子,如今却要被一个嬷嬷当众要求自称奴婢,脸上的神情当真精彩万分。 「我不留认不清自己身份的人,或许你可以另攀高枝儿。」桂嬷嬷作势拿众人的卖身契。 杨惠惠和杨青莲都着急地盯着杨雪芝,如果错过安定侯府,以后就不知道是什么人来买她们。 杨雪芝心里希望西平侯府的人救她,可她不敢赌。 万一西平侯府的人永远也不来呢?该怎么办? 杨雪芝犹豫片刻,结结巴巴道:「嬷嬷,奴、奴婢知错了。」 「奴婢」二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身后的宝盈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还算识相。」桂嬷嬷点头,将卖身契放回口袋,转身道,「跟我走。」 几人跟着桂嬷嬷,又有一大串女奴跟着两个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很久,来到安定侯府。 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彩霞漫天。 买来的奴婢自然是从小门进的,安定侯府前门有多气派,杨惠惠没看到,进入侯府,也没看到侯府是否富丽堂皇,她们被禁令不许乱走乱看。刚进侯府,桂嬷嬷直接带她们进入旁边一个叫奴人馆的小院子,小院子四周隔着高墙,四四方方,沿着墙壁并排着几间屋子,每间屋子留一道乌黑的小门。 第8页 房屋的材质、门窗的样式,都很普通,墙角因为长期水湿发了霉。 一看便是下等人住的地方。 「你们就在这儿吧。」桂嬷嬷道。 她让买来的女奴们赶紧梳洗,留着待命,就捂着鼻子匆匆离开。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脏兮兮的,头髮乱七八糟。呆在牙行里,几日没有洗澡,没洗头,没换衣服。睡在稻草上,和恭桶一个屋子,那味道自然销魂。 连吃过苦的杨惠惠都受不了,何况其他人,杨雪芝那般脾气暴躁也容易理解。 站在天井里的这堆女奴,有些在咳嗽,一咳就吐出血痰的,身上更是臭得惊人。 杨雪芝听到咳嗽立即站得离那几个病兮兮的女奴老远,「走开点儿!」 「你们用木盆接水井里的水清洗身体,换好衣服,就在此处等候嬷嬷。」婢女站在走廊里居高临下地吩咐,「清理好了,再去见世子爷。」 原来还要去见世子啊。 杨惠惠此时只想洗澡,对见世子毫无兴趣,抬眼打量,看到天井里果然有一口圆圆的水井,水井边摆着几个木盆,不过她们有十几个人,木盆却只有七八个。 水井周围铺着鹅卵石,鹅卵石被沖刷得油光水滑。 「赶紧洗干净,若是嬷嬷回来还没洗完的,掌嘴二十。」 杨雪芝很震惊,指着水井道:「我们就在这儿洗澡吗?」 青花衣裳的婢女点头,「当然,不然你想上哪儿洗去?」 杨雪芝道:「不可以让我们在屋里头洗吗?」 另一个婢女冷笑一声,「你一个最低贱的女奴,哪里来的讲究?赶紧洗。」 说完两个婢女便离开院子,关上院门到外头去了。 杨惠惠也不想大庭广众下洗澡,现在可是青天白日,何况又是在院子里。她走到附近的房屋前推了推门,乌黑的脏兮兮的门上了锁,推不动。透过门缝,只能瞧见里面安置着一熘儿大通铺,上面或整齐或凌乱地放着几床被子。 想来这屋子应该是有主人的,而且不止一个。 在她的带领下,有几个姑娘也跑去推其他门,结果一扇都推不开。面面相觑片刻,知道只能在院子里洗澡了。 沦为女奴,还想要什么好待遇? 杨惠惠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走到水井边,接一桶水倒进旁边的水盆,一声不吭地抱着水盆到院子角落,脱去外衣开始清洗头髮。 宝琴不再犹豫,赶紧拿了个水盆跟着她过去。 其他人瞧见了,对视一眼,纷纷冲上去抢木盆。 杨雪芝和杨青莲实在放不下心里那道坎儿,呆在原地没动。 很快洗澡的人把自己脱得□□的,极快地清洗身体。 大家都脱了,似乎没那么害臊,杨惠惠也脱掉衣服清洗。 刚脱完,旁边的女奴们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她身上。 骨肉匀称的身体,滑腻如脂的肌肤,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小腹平坦,腰杆纤细,臀.部挺翘如蜜桃,双腿雪白修长。 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对硕大的雪胸,形状饱满圆润,晶莹剔透,连女人看了都惊讶。 「你长得真漂亮。」旁边的女奴赞嘆道,「脸蛋已经很漂亮了,身体更漂亮。」 杨惠惠擦洗头髮,闻言很不好意思地别过躯体。 站在院子中央的杨雪芝听到众人议论,目光看向杨惠惠,眼里射出嫉妒的光。 见大家都在洗,杨雪芝和杨青莲终于磨磨蹭蹭地走到水井边准备提水,到了那儿才发现水盆没了。现在,她们不止洗不了,还得等别人洗好了换出木盆才能洗。 刚才婢女警告过,如果嬷嬷回来还没洗好,就要掌嘴二十。 杨雪芝犹豫片刻,走到宝盈的水盆前推开她,「我洗了你再洗。」 宝盈衣服都脱到只剩一件肚兜,被推得踉跄两步,不知所措地站在水盆附近,似乎觉得羞耻,一双美丽的眸子水盈盈的,要哭不哭。 然而杨雪芝却像看不到,自顾自地脱掉衣服,还吩咐她,「你站这边儿帮我挡着。」 宝盈只好站在她指定的位置,帮她挡住别人的视线。 杨青莲走到宝娟身边,道:「待会儿把水盆给我。」 「好的小姐。」宝娟已经脱光了,看到宝盈那一幕,低声对杨青莲道,「奴婢会快一点儿的。」 光天化日脱衣服洗澡,哪怕是奴婢也有羞耻心,杨青莲没抢她的水盆,宝娟心里十分感激。 杨惠惠手脚麻利,又是第一个洗的,很快洗完了。拢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髮对宝盈道:「盆给你。」 只剩一件肚兜的宝盈赶紧跑过来,取过水盆小声说了声谢谢,便踉踉跄跄地跑到水井边提水。 「假惺惺!」杨雪芝十分不满地瞪了杨惠惠一眼。 杨惠惠懒得理她,不断用手指抓着自己的头髮梳开。虽说让她们洗澡,可院子里除了皂角,汗巾梳子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杨惠惠也只能用手擦了擦身体便套上衣服,头髮也靠手梳。 傍晚的云彩五彩斑斓,橘色的光线暖烘烘的,处于昼与夜的暧昧交界。天没有白日那般烈,微风轻拂。 杨惠惠透过头髮的缝隙,看到碧蓝天边翻滚的云彩,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变得舒畅。 至少已经出来了,能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说不得还有饭吃,已经很好。 第9页 等桂嬷嬷回来,众人都已经洗好。桂嬷嬷一边走一边打量众人,走到杨家姐妹三人跟前,忽然停下脚步,目露诧异,「乖乖哟,原来长得这么漂亮吗?」 第5章 本世子,不讲道理…… 杨家三姐妹均是美人。 杨雪芝烈烈如牡丹,性子高傲,气势强盛。 杨青莲清丽如白莲,性格温婉,身段秀气。 杨惠惠既不是牡丹,也不是白莲,咋看脸的话,颇为柔情似水,清丽无双,偏偏身段和眼神十分魅惑,嘴角微翘,举手投足总像在勾引谁。或者说,她既是牡丹,也是白莲。 杨雪芝和杨青莲以为桂嬷嬷在说自己,不由挺直身躯,直到她们看到桂嬷嬷的目光落在杨惠惠身上,才明白说的是杨惠惠那只狐狸精。 杨雪芝翻了个白眼,杨青莲脸上的笑意淡了两分。 桂嬷嬷意有所指,「长得漂亮是件好事,也有可能是件坏事,好自为之。」 杨惠惠眸光微动,福了福身,「谢嬷嬷提醒。」 杨雪芝和杨青莲不懂,可杨惠惠是懂的。她从小因为长得漂亮,和母亲一起吃了不少苦头,总有男人觊觎她和母亲。两个漂亮女人流落在外,比其他人要更不安全。 不过长得漂亮也有益处,没吃没喝的时候,有人愿意提供食物。 比如景峰。 包吃包住还保护她安全,总体是好的,缺点是人很偏执、阴邪,不允许任何男人接近她。若不是他背着她赶走对她有恩的秦昊,还派人打折秦昊的腿,她也不会下决心离开。 怎么又想到景峰了? 杨惠惠收敛思绪,长长的羽睫微动,白玉般的脸颊上一丝表情也无。 「世子爷想挑几个人到梅园种花,你们跟我来。」桂嬷嬷示意众人跟上她,从院门走出去。 杨惠惠听到梅园二字,眼皮子开始狂跳,又想到梅兰竹菊四君子,大多人家都喜欢用这几个字命令房屋院子,便又安定下来。 巧合罢了。 听说世子爷要挑人,十几个人立即蠢蠢欲动。 「种花的话,活儿应该比较轻松吧。」 「应该是的。」 「世子爷的话,就是未来的侯爷,跟着他也有前途呢。」 一行人走出小院,低着头往前走,路过葱郁的园林,行过涂满朱漆的抄手游廊,进入一道笼着爬山虎的月门,又进入另一重庭院。 路途中只见过几个穿着青花衫子的婢女路过,和桂嬷嬷打招唿,其他人一概没见着,像是桂嬷嬷特意带她们避开其他人。 想来认为她们才入侯府,见不得人吧。 直到路过一处拱桥,走到小河的另一头,才遇到一队看起来像是主人家的步辇。四个轿夫抬着朱红步辇,前后各有两个粉衣婢女,两人手上拿着小冰鉴,冒着丝丝寒烟,两人手上拿着绣荷叶莲花的芭蕉扇。还有一个嬷嬷靠着步辇行路,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一边走一边和步辇上的人说话。 步辇上的主人是一名雍容华贵的女人,盘着妇人髻,拥金带翡,手上拿着一面小团扇慵懒地摇着。 「见过三姨娘。」桂嬷嬷示意众人站到路边,自个儿上前福身行礼。 三姨娘抬手,步辇便停下,三姨娘歪着身子瞧着桂嬷嬷身后的一熘儿人,笑着道:「又是新来的婢女?」 桂嬷嬷恭敬地回话,「是的三姨娘,这些都是今儿才买回来的,正要送去给世子爷挑。」 「世子爷也忒挑剔,这都几拨了,非要买十几岁的丫头帮他种花儿,这几日买的丫头,比去年一年买的还多,偏偏他又没留下几个,这不是破费么?」三姨娘道,「侯爷已经念过几句了,这不,今儿的家宴,侯爷就要提这事儿呢。」 桂嬷嬷没敢搭腔。 三姨娘摇着小团扇道:「去吧,我先去主母那儿。」 步辇重新起落,被婢女簇拥着离开。 好些人眼睛都看直了。 这么雍容气派,竟然只是个姨娘? 一时间,下头的人心思复杂起来。 杨惠惠想的是,原来今日能进安定侯府,是因为世子爷在到处买丫头种花的缘故么? 听三姨娘的意思,这位世子爷似乎很挑剔。 等三姨娘离去,桂嬷嬷沉下眉毛,呵斥道:「看什么看,没个规矩!没听到三姨娘说有家宴么?世子爷肯定急着去家宴,若你们耽误了,到时候世子爷拿你们是问。」 十几个婢女低着头,赶紧跟着桂嬷嬷往前走,又是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终于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园子。 园子里花草树木良多,好些都是贵重的花木。 杨惠惠在梅园待了一年多,也认得些花花草草,比如路边的金线芍药、海连天,都是价值千金的花草。 海连天旁边的几盆兰草,通体白色,上附着黑色斑点,没开花不知花朵形状,可看那叶片模样,分明叫「白璧微瑕」,属于顶级兰草,极容易枯死,一棵据说能卖二十金。 附近的几个陶罐,种着从其他大陆来的「观音坐莲」,一种据说在沙漠里长出来的植物,肉质肥厚,看起来像花,其实类似于仙人掌一样的树,极难长大,可那几株「观音坐莲」已经长得半人高,恐怕已经养了至少五十年,价格就不好说了。 再往前走到凉亭边,凉亭下方隔着一面清澈的小湖泊,四周长满红点鸢尾,这时节开还开着花朵,远远望去一片紫中夹红,在清水中微微摇曳。 第10页 这儿的一草一木,用心去看,每一样都很名贵。足以看出,此园的主人,对花草很是喜欢。 四角的凉亭,檐角高高翘起,静静地矗立在湖泊上,漆黑的影子在水波里荡漾着,和红点鸢尾的倒影一起摇曳。 众人走近凉亭,听到一阵幽幽的琴音沿着湖面飘来,混入山色水光中。 琴音时断时续,时快时慢,像是一首曲子弹得凌乱随性,又像是有人把手随意放在琴弦上,胡乱调拨,弹到哪根是哪根,根本没按音律弹奏。 偏偏和着山色和微风,却有缥缈融入之感,仿佛那琴音是从花草树木、山川湖泊里自个儿生长出来的,极其自然,毫不突兀。 桂嬷嬷在湖边停住,遥遥朝着凉亭里福身行礼,「世子爷,新的一批婢女带过来了。」 琴音停下。鸢尾摇曳。 四周很安静,仿佛一种世外桃源的安静。若不是知晓自己身处侯府,杨惠惠差点以为自己到了荒郊野外的某个山涧庄园里。 桂嬷嬷转头吩咐,「都抬起头让世子爷瞧瞧。」 杨惠惠等人连忙抬头看向凉亭,她们也好奇安定侯府的世子爷到底长什么样子。 然而凉亭在高处,她们在底下,往上瞧什么也没瞧见。 凉亭四周垂着青黄竹帘,只隐隐约约瞧见里面似乎有个人影。 片刻后,一只手挑开竹帘,按在凉亭的黑木栏杆上,那只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却又过于苍白。 白色袍子从那人手臂上滑下来,盖住了手背和腕骨,只留五根修长指节压着栏杆,食指富有节律地敲击着。 杨惠惠努力抬头,想看清楚那人的脸,然而只看到栏杆上的手和青黄的竹帘。 隐约可见那人似乎半靠着栏杆,垂眸打量着她们。 即便没有看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得到他的视线似乎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又似乎漫不经心地掠开。 「世子爷,可有中意的婢女?」桂嬷嬷腰弯得极低,自打进入这个院子,桂嬷嬷似乎绷得很紧,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比起遇到三姨娘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凉亭里没人说话,片刻后,一个小厮掀开帘子出来道:「世子爷说,都长得没法入眼,请桂嬷嬷带回去吧。」 呃? 杨惠惠吃惊得微微睁大眼睛……长得没法入眼? 毫不犹豫地说,杨惠惠自认为美貌方面,暂时还没遇到对手。 世子爷难不成要挑天仙吗? 桂嬷嬷转头和杨惠惠的视线对上,从她的表情可以明显读出——她以为凭藉三人的姿色,肯定会得世子爷看中,结果依旧没选上。 「世子爷放心,明儿奴婢继续为世子爷买婢女,一定为世子爷寻个合心意的。」桂嬷嬷赶紧说。 上面的小厮道:「世子爷说了,第一排最右边那个婢女,刚才眼神极其不敬,得罚。」 第一排最右边…… 杨惠惠跟着众人的视线左右扫视,最终发现所有人都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自己,愣了一下,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刚才她的确很想看世子爷的模样,也拼命瞧了,可那是桂嬷嬷示意的呀!她怎么就不敬了? 就算不敬,其他人也不敬了,为何偏偏单独说她? 「就是你。」小厮道,「为何不敬世子?」 杨惠惠觉得特别冤枉。 她连世子是圆是扁都没看到,怎么就不敬了? 杨惠惠赶紧朝凉亭方向福了福身,「回禀世子爷,奴婢刚才依照指示抬头,并未瞧见世子爷,也不曾不敬世子爷。」 「敢顶嘴?」小厮冷笑,「胆子挺大,罪加一等。」 杨惠惠:「……」 杨惠惠深吸一口气,她算初步了解这位世子爷的行事风格,独断专行,不听人辩解。 也对,当初在梅园,一介白身、只有几个臭钱的景峰架子也摆得极大,行事独断专行,想来王侯贵族身份尊贵,权势在握,臭毛病只会变本加厉。 幸好她和景峰那疯子相处一年多,对付这种人颇有心得,反正不能和他讲道理,顺着毛撸就行。 便又福了福身,恭恭敬敬道:「世子爷说奴婢犯了错,奴婢甘愿受罚,只求世子爷能宽心,莫要为奴婢这等下贱之人生气。世子爷宽厚仁慈,公正谦明,一定很讲道理。」 杨雪芝和杨青莲神色不明地盯着她瞧,大约惊讶于她能这么快进入婢女身份,把自己放得卑微。 杨惠惠没管她们,她的精力放在前方的凉亭里,有种浓浓的直觉,这位见面就挑刺的世子爷,和景峰一样特别不好打发。 「看到你,我就生气。」一道低沉的、仿佛浸润了美酒的声音遥遥传来,听得让人微醺,然而那声音的质地却又如雪般冰冷,如玉般清透,仿佛冰川雪原上飘来的风,让人莫名畏惧。 杨惠惠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但又不那么熟悉。就好像在漫长的十八年里,曾经在哪儿听到过,却又因为不重要而忘掉。但因为声音出色,再度听到时依旧有点模煳的印象。 思忖间,那道冷冰冰的声音又道:「而且本世子,不讲道理。」 第6章 抱谁大腿? 回顾十八年的岁月,杨惠惠从未见过哪个人能把「不讲道理」几个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就仿佛「不讲道理」是一件正确无比、应该的事儿,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又添加了一层「本世子不讲道理,你又能如何」的轻蔑。 第11页 总之,把杨惠惠弄了个措手不及。 以前景峰也很蛮横,可也从未如此明目张胆,这位世子爷,比景峰还要嚣张。 杨惠惠无辜受难,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声,暗暗骂道:仗着有权有势胡乱栽赃的狗屁世子。 面上却露出委屈的神色,低头道:「奴婢从未不敬世子爷,若世子爷非要责罚奴婢,奴婢也认了。」 一副受尽委屈的可怜相,然后低头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你刚才,沖本世子翻白眼?」 头上传来凉凉的玉质声音,声音很好听,语气很肯定。 杨惠惠大惊失色,这人莫不是千里眼?这么高的地方怎么可能看到她翻白眼? 「没有,世子爷看错了。」打死都不认。 不对呀,刚才她明明低着头,再怎么千里眼也不可能看到她的表情。他是讹我?又或者胡乱栽赃? 杨惠惠心烦意乱,眼角无意识地扫过旁边的湖面,表情微凝。平静清亮的湖面,如一面上好的水晶镜,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以及脸上愤愤的神情。 杨惠惠:「……」 她以为对方站得高远,自己又低着头,世子肯定是看不到的,结果…… 杨惠惠脸色变白,赶紧远离湖边几步,垂头不语。 「胆子挺大。」那道清冷的声音道,「桂嬷嬷。」 桂嬷嬷躬身上前,「世子爷。」 「今晚只许她吃饭,不许她吃菜。」那不知是圆是扁的世子一句命令,剥夺了杨惠惠期待已久的晚餐。 她在牙行待了三天,食物难以下咽,原本以为进入安定侯府可以吃点儿好的,没想到被人一句话截胡。 「是。」桂嬷嬷道,「世子爷,奴婢这就带人离开。」 说罢转身对十几个女孩道:「还不快走,杵在这儿碍世子爷的眼吗?」 杨惠惠夹着尾巴,低头跟着桂嬷嬷离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凉亭里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背后,刺得她如芒在背。 还好还好,这位世子爷虽然发作得莫名其妙,性情却不残暴,只是不让吃菜而已。 杨惠惠委屈的同时,又有点庆幸。 天色愈暗,四周景物朦朦胧胧,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嬉笑人语,像是宴会上不经意飘出,飞到了奴人馆这边。 天井里,杨惠惠等十几个人聚在两张脏兮兮的小桌子边吃饭,两个身穿粗布青衣的下等婢女端来两盆白花花的大米饭,又端来两个装着菜的脸盆,嘭地一声放上桌。 「居然有肉?!」 菜盆刚放到桌上,眼尖的人便发出惊唿。 「或许是主子们的剩菜吧。」有人猜测。 「就算是剩菜剩饭也太好了!我以前都吃米糠的,从没吃过这么白的大米饭,还有肉!」有个家贫被卖的女孩差点哭出声,「果然来大户人家做婢女是最好的,能吃白米饭,还能吃肉!」 那口气,近乎感恩戴德。 杨惠惠理解她的想法,她还小没能力的时候,天天饿肚子,就算有吃的,也是米糠混玉米面,想吃热乎乎的大米饭,简直做梦。 那时候她没有别的理想,最大的渴望就是吃大米饭吃到饱,就连肉都不敢畅想。 十几个女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饭菜刚端上来,十几双筷子唿啦啦插到菜盆里,抢得不亦乐乎。 「这块肉是我的!不准抢!」杨雪芝愤怒地打掉旁边人的筷子,夹走最大一块瘦肉,那表情愤愤得像是一桌子饭菜都是她的,其他人不该碰。 杨青莲不好意思争抢,低头细嚼慢咽,但宝娟手脚麻利,帮她抢了不少。 两桌人抢得热火朝天,只有杨惠惠孤独地端着只盛放白米饭的碗,闻着空气里的肉香,坐在远处的石头上扒饭。扒一口吸一口肉香,狠狠地把一碗饭都吃完,依旧觉得胃里空虚无比。 明明牙行里吃糠咽菜,如今吃上大米饭应该是高兴的,可杨惠惠却高兴不起来。 都怪那个莫名其妙的世子,非要说她不敬,处罚她,害她吃不到肉…… 她明明可以吃肉的。 等吃完饭收拾东西时,院子里又回来几个下等婢女,闻到空气中的肉香,不由惊讶道:「你们吃肉了?」 「是啊。」那家贫的少女捂着圆鼓鼓的肚子,满足嘆气,「王府生活真太好了,可以天天吃大米饭吃肉。」 「怎么可能?」回来的婢女打断她,「我们可是最下等的婢女,怎么可能天天吃米饭吃肉?只有逢年过节,或者主子发善心,才会给我们肉吃。」 少女呆住,「可是……」 「或许今儿哪个主子心善,把剩菜剩饭赐给你们了吧。」下等婢女边说边走进屋子。 杨惠惠在旁边听得心头一紧,她在梅园待过,知道丫头们也分等级,最下等的丫头不可能吃香喝辣。刚闻到肉味儿,还以为侯府比景峰有钱,所以连最下等的丫头都能照顾到,没想到居然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有可能今天这顿肉,是她很长时间里能吃的唯一一顿肉? 想到这里,杨惠惠感觉错失了一万两银子,后悔得捶胸顿足,心里恨透了那莫名其妙的狗屁世子。 原先的婢女回来后,院子里的房间门陆陆续续打开,四五间屋子原本每间屋子睡三四个人,现在又来了十几个人,每间屋子得挤六个人才能睡下。 第12页 杨雪芝的小姐病又犯了,想要单独和宝盈睡一间屋子。 「这儿有五间房,你们中拿些人七个人睡一间,刚好能腾出一间让我和宝盈住。就最角落那间好了,屋子小点儿,我们不和你们抢,如何?」杨雪芝自以为商量地说道。 杨惠惠无言以对,杨雪芝是不是还搞不清楚状况?伯府里大家让着她是因为她嫡小姐的身份,牙行里大家让着是因为姐妹关系,宝琴宝娟宝盈是婢女。 可现在已经到了安定侯府!其他人可不会认她是什么伯府小姐。 杨惠惠退开点儿,免得被人认为和杨雪芝是一伙的。 杨雪芝说完,人群鸦雀无声片刻,一名高壮的少女站出来,眼神兇狠地盯着她,「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少女身形高壮,孔武有力,行走间还捏了捏拳头。 「我……」杨雪芝声音弱了下去,却又不想放弃自己的想法,将宝盈推到高壮少女跟前,「你来说。」 宝盈从小伺候杨雪芝,已经习惯听从她的命令,脸色煞白,可以明显看出很害怕,却依旧战战兢兢道:「我、我和小姐睡最角落的小房间,你、你们睡其他四个房间。」 「谁给你的脸?」高壮少女一巴掌扇到宝盈脸上,「小姐?这里没有小姐?大家都是奴婢!听懂了吗?别给老娘摆什么小姐架子!」 说罢粗鲁地推开宝盈,伸手去捉杨雪芝。 杨雪芝吓得大叫:「你不能打我!我妹妹也在这儿!妹妹们快来帮我!」 杨惠惠和杨青莲毫无动静。 「哦?你还有妹妹啊,难怪敢这么嚣张。」高壮少女撸起袖子,凶神恶煞地扭头在人群中扫视,「谁是她妹,站出来!」 无人出声。 高壮少女嘿嘿一笑,讥讽地对杨雪芝道:「看来没人是你妹。」 伸出蒲扇大的手揪住杨雪芝的头髮,噼头盖脸扇她两耳光,「就你这贱人样还想睡一间房!今晚你哪儿都别想睡,给老娘在外面蹲着!」 杨雪芝被打得嚎啕大哭,奋力挣扎,终于挣脱高壮少女冲进人群,披头散髮地往杨惠惠和杨青莲跑来,边跑边问:「杨青莲,杨惠惠,我是姐姐!你们就看着我挨打?」 杨惠惠和杨青莲脸色发白,连连后退,然而杨雪芝却直直冲着二人奔去,抓住两人的衣袖不让她们走。 周围空出一片地,所有人都盯着她们三个。 杨青莲慌忙甩开杨雪芝的衣袖,大声道:「你才不是我姐,我没你这样的姐姐!」 杨惠惠也很生气,甩开她的手,尴尬地瞧着四周的人。 「原来真有妹妹。」那高壮少女打量着杨青莲和杨惠惠,眼里划过嫉妒之色,「都是贱人模样,一路货色!今晚你们都睡外面!」 杨惠惠握紧拳头。 吃不到肉不说,还被杨雪芝连累不能在房间睡觉,晦气! 其他人听到高壮少女的话,并不反对。天气本来就热,床铺窄,人少了自然睡得舒服些。 最后,宝琴和宝娟主动出来陪杨惠惠和杨青莲,加上杨雪芝和宝盈,六个人被拦在房间外。 没有床,没有被子。 天上的月亮明亮皎洁,天气极热,蚊子嗡嗡乱飞,昆虫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夜晚的侯府有种别样的宁静。 几人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互相指责。 「谁让你们不帮我?」杨雪芝生气道,「我们是姐妹,你们居然不帮我!」 杨青莲不可思议道:「杨雪芝,你自己提出过分要求激怒别人,还想我们和你一起共同进退,要不要点儿脸?」 杨惠惠冷冷道:「而且,你提出角落房间只给你和宝盈两人住,可没有说分给我和青莲。好处不想着我们,挨打了就嚷着让我们帮忙,你还有理了?」 杨雪芝说不过她们,轻哼一声,带着宝盈走到院子角落坐下。 夜色浓郁,杨惠惠再不满也只能接受现实,合衣靠在廊柱边儿闭眼打瞌睡。 以前景峰生病,她不眠不休照顾几日,也是这般靠着床头眯会眼,那时候是冬日,天气极冷都能熬过去,现在至少天气暖和,就当睡凉蓆咯。 不然还能怎样? 改变不了境遇,只能改变自己的心境。 第二日迷迷煳煳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杨惠惠彻底清醒,赶紧站起身。 桂嬷嬷带着两个婢女进院,一眼就瞧见杨惠惠等人歪七扭八躺在走廊上睡觉,不由皱眉,随即又松开眉头,像是没看到一样。 见到她的神情,杨惠惠便知道桂嬷嬷不会管了,不由心往下沉。 下人之间的争斗,只要不坏管事的事,管事懒得管。 这些她早在梅园就领教过。 除非有主子出头,否则无人管下人死活,何况她现在是最低等的婢女。 下人要混好,必须得跟着主子。 杨惠惠第一次真心认为,她得抱根大腿才行。以前抱对了景峰这根大腿,在梅园横着走无人敢管,如今也得跟个得力的主子,才能过好日子。 何况侯府势力非凡,若能跟上得力主子,说不得主子还能帮着她查娘亲的去向,好处多多。 只是,要抱谁的大腿呢? 第7章 小姐好厉害 「都赶紧出来!」同桂嬷嬷一道的婢女扯着嗓子喊道。 房间里传来混乱的声音,片刻后屋子里的婢女们统统走出来,和杨惠惠她们站在一起。 第13页 「今日,主要教你们规矩。」桂嬷嬷说,随后询问了每个人的名字,然后改名儿。 比如杨惠惠,改为「惠惠」,杨雪芝叫「雪芝」,杨青莲叫「青莲」,还警告众人不要随便透露自己以前的身份,此后所有人都是安定侯府的丫鬟,不管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都要以「安定侯府婢女」的身份为主。 遇到实在不好听的名字,桂嬷嬷就彻底改掉。 比如「李大丫」「刘黑妞」之类的名字,不够文雅,桂嬷嬷就改成「白茶」「绿药」之类,听起来好听许多。 大部分人对改名这件事儿并无恶感,甚至很高兴,尤其以前名字不好听的,如今得了好听的名字,更是欢天喜地。 换完名字,桂嬷嬷给众人讲规矩,由于大家是最低等的婢女,她并没有讲得太深,只要求见到人就福身行礼,不许随意乱走,若是乱走冲撞了贵人,按罪责轻重处以掌嘴到杖刑等处罚。 至于侯府里屋的规矩,以及主子们的介绍,桂嬷嬷认为没必要讲,反正用不上。最低等的丫头,基本接触不到主子。 半天下来,杨惠惠知道了安定侯府的婢女分三等,最下等的婢女穿青,二等婢女服蓝,一等婢女穿绿,每一等级的婢女着装服色都有要求,不可过界。 头髮不得带艷丽的大花,髮饰加起来不能超过三样。 不能涂口脂,但可以描眉扑粉。 杨惠惠寻思着,侯府管理婢女比寻常百姓家要严厉些,当初跟着景峰的时候,除了服装颜色外,并无太多要求。 大家按照桂嬷嬷的要求换好深青齐胸襦裙,梳出双髻,互相打量,都有些新奇。 然后,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集在杨惠惠身上。 杨惠惠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发现众人都在看她的胸,不由尴尬地捂住。 齐胸襦裙边缘深蓝色的带子裹着饱满的胸口,让原本就傲人的地方更加突出。她样貌出众,身量高挑,本就让人一见难忘,再顶着这么突出的傲人胸围…… 桂嬷嬷皱皱眉,这要放出去,得勾走多少男人的魂儿? 「宝琴,你帮她把胸裹紧点儿。」桂嬷嬷吩咐。 「是。」宝琴上前对杨惠惠道,「小姐,我们进去吧。」 杨惠惠被人看得不自在,胡乱点头,捂着胸想和宝琴一起进屋内。刚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桂嬷嬷的声音:「等等。」 杨惠惠疑惑地转头,对上桂嬷嬷警告的目光。 「这儿没有什么小姐,以后可不要乱叫。」 杨惠惠心头一惊,连忙福身行礼,「嬷嬷教训得是。」 宝琴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杨惠惠低声道:「从今天起,我叫惠惠,别叫错了。」 心里掠过一丝感慨。 当初她拼命地逃离梅园,甩掉景峰迴到京城做贵女,结果现在又成了最卑微的三等婢女。 梦一样。 婢女就婢女,先找个主子跟着,等找到娘亲再说。 宝琴看了一眼桂嬷嬷,又看向杨惠惠,轻轻吐出口气道:「惠惠,我们进去吧。」 「好。」杨惠惠笑了笑,和她并排进入屋内,把胸裹好。 第一天桂嬷嬷没给众人安排事情,眼看着快到傍晚,杨惠惠不免又开始担心今晚睡哪里。 一天相处下来,杨惠惠感觉得到众人有意无意在排挤她和青莲、雪芝,因为她们三人是所有人中最漂亮的。 女人的嫉妒心无处不在,哪怕同样是最低等的婢女,也会彼此嫉妒,再分出三六九等。 歇息的时候,杨惠惠在院门边张望,却不敢走出院子,因为桂嬷嬷警告过不能随意乱走。她不敢冒险,就站在院门处打量。 侯府很大,种满了花草林木,石板路纵横交错,偶尔会见到小厮和婢女匆匆路过。 「……听说了吗,昨晚那群新来的婢女居然能得世子爷恩惠,吃上肉了。」 树林后的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杨惠惠循声而望,见到两个同样青色襦裙的婢女边走路边聊天,手里端着篮子。 「啊,世子爷怎么会赐她们肉吃?我们刚来的时候都没有肉。」 「不知道呢,昨儿桂嬷嬷带着那群新来的见过世子爷,世子爷一个都没瞧上,没想到后来赐了她们肉菜。」 「昨儿是家宴,饭菜多了,世子爷随意赏赐给下人的吧?」 「说得也是,好多主子都赐下饭菜,唯独我们这些没跟主子的,什么也吃不到。」 两个婢女抱怨着离开了,杨惠惠心头一动,原来昨夜的肉菜是那狗屁世子赐的,却偏偏罚她不准吃菜……他故意的吧! 杨惠惠心头窝火的同时,脑子转得飞快,片刻后想到一个主意,提着裙摆回到院子,叫住宝琴说了一番话。 宝琴听了点点头,又说给宝盈和宝娟听,几个人说悄悄话的时候,又被其他人听到。 到晚上的时候,满院子的婢女都在传「世子爷瞧上了新来的婢女特意赐肉菜」的谣言。 谣言这玩意儿,最奇特的地方在于越传越离谱。 在杨惠惠的有意操控下,众人都知晓了世子爷看上了她们中某个新来的婢女,还为此赐肉菜,大家能吃上肉都是沾了那人的光。 至于那婢女是谁,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大家可以猜啊。世子爷能看上什么人?定然是漂亮的。 第14页 最漂亮的自然是杨家三姐妹。 一时间,众人看三人的眼神嫉妒又羡慕,若是她们当中真有人能入世子爷的法眼,以后就是惹不起的。 于是到晚上的时候,杨惠惠顺势提出要进屋睡觉,这次以高壮姑娘为首的婢女并没阻拦。 现在给人穿小鞋,万一哪天杨家三姐妹飞黄腾达了,不找她们麻烦才怪。 「我要睡中间这间屋子。」杨雪芝扬眉吐气,颐指气使,因为中间的屋子床铺最大,也阴凉些。 杨青莲也提出要去,众人同意。 轮到杨惠惠,却遭到拒绝。 高壮姑娘道:「你睡最边儿那间屋子去。」 杨惠惠怔住,「为什么?她们都可以睡中间屋子,我为什么不可以?」 高壮姑娘斜眼瞧她道:「她们有可能被世子看上,你却是被世子讨厌的人,世子怎么可能看上你?边儿上睡去吧。」 杨惠惠得罪世子爷被罚的事儿,整个院子都知道。 杨惠惠握紧拳头。 可恶的狗屁世子! 害她不能吃肉,现在又害得她不能睡大通铺。 杨惠惠深吸一口气,尽量微笑着看向杨青莲和杨雪芝,「姐姐妹妹都在这儿,我想和她们一起。」 目前杨雪芝和杨青莲在婢女心中地位高,如果她们发话,相信杨惠惠肯定能留下来。 然而杨雪芝却笑道:「姐妹?我之前被打的时候你不出来,现在又成姐妹了?我不想和你一起睡。」 杨青莲道:「让惠惠和我们一起吧。」 杨雪芝严厉拒绝,「不可以!杨青莲,我长得这么漂亮,世子爷一定喜欢的是我,你也是沾我的光进屋的,别不识好歹!」 杨青莲迟疑。 杨惠惠无言以对,杨雪芝到底哪里来的自信?算了,其实她也不想和杨雪芝一起睡,碍眼。 反正达到了进屋睡觉的目的,睡哪儿都行。 到了最边儿的房间,里面已经坐了四个婢女。杨惠惠和宝琴进去打了声招唿,四个婢女并不排挤她,却似乎也不想深交,点点头没说话。 然而先来后到的规矩,留给杨惠惠和宝琴留的床位非常狭窄,只能睡一个人,若要两个人一起睡,会非常挤。 「惠惠,我睡这儿,今晚我侧着睡。」宝琴从柜子里拿出床褥,先选了倒数第二个位置,又给杨惠惠空出一人的床位来。 杨惠惠心里感动,都这个时候了,宝琴还顾着她。 环顾四周,床铺睡六个人绰绰有余,中间有两个人把东西放在床上占了不少位置,导致大家都不够睡。 得想办法让她们把位置空出来。 蚊子嗡嗡乱飞,躺在中间的胖婢女烦躁地拍打身上的蚊子,嘟囔道:「蚊子太多了!好烦啊!」 杨惠惠沉吟片刻,上前对那胖婢女道:「我们商量个事儿,你把床位让出来大家重新分配,我帮你们清理蚊子,如何?」 胖婢女和另外三个婢女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杨惠惠。 「你能清理蚊子?」胖婢女身上被叮得全是包,一边说话一边抓挠胳膊。 杨惠惠点点头,「我曾经帮人制作过驱蚊药,我瞧着院子里已经有几样药草,只要再收集麦冬和紫苏叶,就可以制作驱蚊药。」 胖婢女将信将疑,「当真?」 她还没定下决心,旁边三个婢女却兴高采烈地道:「惠惠,麻烦你了!」 其中一个赶紧把床上的东西搬到床底下,又催促胖婢女道:「枣儿,把东西拿下来吧,住了两个人进来,人家不够睡的。」 胖婢女痛苦地对杨惠惠道:「若你真能帮我驱蚊子,我再让你一尺床!」 杨惠惠惊讶地笑道:「真的吗?」 胖婢女点点头,「一屋子四个人,蚊子只咬我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哎,若你真能驱蚊,我睡窄点儿无妨。」 杨惠惠其实不太喜欢睡得太窄,闻言没客气,「一言为定。」 胖婢女把自己的东西也挪到床底下,六个人重新移动床褥被子,分配出六个同样大小的床位。 杨惠惠和宝琴都能平躺着睡觉了。 折腾一阵睡下,杨惠惠对宝琴道:「宝琴,你我都是奴婢,不用事事照顾我。」 刚才宝琴居然把床位让给她,杨惠惠很感动,又觉得不妥。 宝琴道:「我喜欢小姐,甘愿照顾小姐。」 杨惠惠道:「别叫我小姐,让人听到了不好。」 「那我轻声说。」宝琴悄悄问杨惠惠,「小姐,你真会驱蚊啊?」 见她不改口,杨惠惠哭笑不得,「以前别人教的。」 「谁啊?」宝琴眨眨眼,略微好奇。 杨惠惠静默片刻,声音轻柔道:「一个不会再见的人。」 当年在梅园,景峰对花草药理都颇有造诣,杨惠惠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 想到景峰,杨惠惠睡不着了,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呆。 「小姐,你好厉害。」宝琴又悄声说,打断了杨惠惠心头莫名升起的怅然。 杨惠惠转过头,在黑暗中凝视宝琴,「为什么?」 宝琴用被子捂住半张脸,小小声道:「小姐能驱蚊啊!我们没房间住,小姐很快想办法让我们能睡进屋子;床铺太窄,小姐又想办法帮我们弄到了宽的床铺。以前在伯府时,小姐也很厉害。」 第15页 「我记得小姐刚回来,就硬生生手抄了一百卷佛经帮伯爷祈福,伯爷可感动了。一百卷佛经,其他人很难做到,只有小姐您一个字一个字抄了整整一个月,那时候奴婢就想,小姐好能干。」 杨惠惠笑道:「其他人都说我心机深沉,城府很深呢。」 宝琴摇摇头,「我知道小姐处境为难,当时伯爷怀疑小姐的血脉,不大喜欢小姐,小姐并未自暴自弃,唯唯诺诺,反而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求前程,宝琴认为小姐很厉害。」 杨惠惠第一次听人夸,心头暖意涌动,却又不知为何泛起点点酸,她伸手摸着宝琴的头道:「其实,我也想不用自己动手,就能吃饱饭,穿暖衣,我也经常期望像青莲和雪芝那般,什么也不用操心,娇养在闺阁……可我没那个命,只好自己想办法。」 顿了顿,柔声道:「谢谢你宝琴。」 第8章 驱蚊药 翌日,桂嬷嬷拉着奴人馆里的婢女们去打扫院子,擦洗庭院里的凉亭阁楼之类。 主子们自家院子由主子的人打扫,但出了院子的其他地方,就得管家安排。管家把任务交给桂嬷嬷,桂嬷嬷专门管理最底层的三等婢女,带着她们干粗活。 打扫的范围很广,杨雪芝和杨青莲根本吃不了苦,等管事婢女一走,就坐到阴凉地扇着风休息,指使宝盈和宝娟帮她们扫地。 杨惠惠见怪不怪,她盘算着赶紧打扫完,在庭院里採集紫苏、麦冬等制作驱蚊药。 「小姐,真是太气人了。」宝琴拿着扫帚愤愤不平,「宝娟就算了,她自愿帮三姑娘的,可宝盈被大姑娘殴打辱骂,还得帮她扫地,大姑娘完全没把她当人看!」 杨惠惠听到宝琴抱怨,抬头看向宝盈那边,那柔弱娇小的丫头累得满头大汗,拼命打扫,却一声不吭。 杨惠惠转头对宝琴道:「昨晚我让你别叫我小姐,你不同意,刚才你哪怕气愤,也叫杨雪芝大姑娘,杨青莲三姑娘,说明你心里依旧把我们当成主子,宝盈应该是同样的想法,即便被欺负,也愿意忍让。」 她的话语清晰平静,并无气愤,也无谴责,就像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宝琴微微一怔。 「可是……可是就任由大……雪芝欺负宝盈吗?都是奴婢,她凭什么压榨宝盈?」宝琴咬着唇低声说。 杨惠惠笑起来,「只要宝盈自己想通了,杨雪芝就欺负不了她,她自个儿想不通,别人也无法帮她。」 宝琴依旧焦急,「可是……」 「嘘——」杨惠惠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再说,「别着急,且等一会儿,有人会帮宝盈的。」 宝琴愕然,正要待细问,杨惠惠已经拿着扫帚往花坛方向而去,枣儿正在那边。 枣儿见到杨惠惠,抬起头打了声招唿。 杨惠惠道:「枣儿,我刚才在花坛里看到紫苏和麦冬了,准备去采来做驱蚊药,你能帮我打扫吗?」 枣儿长得白白胖胖,比杨惠惠还招蚊子稀罕,闻言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你赶紧去吧。」 住一间屋的婢女们也在附近,同意了杨惠惠的请求。 于是杨惠惠拉着宝琴,顺理成章地走进庭院的花丛里採集自己需要的药草,她和宝琴,加上杨雪芝、杨青莲拢共四个人离开,其他婢女的任务一下子就重起来,剩下的人也发现居然不在了四个人,不由十分生气。 杨惠惠採集得差不多了,用衣服兜着草药走回石板路,还未靠近就听到附近的大树下吵成一团。 「你们俩凭什么坐着不动?」 「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我呸!」 听到吵闹声,宝琴和杨惠惠走到大树边儿,看到之前掌掴杨雪芝的胖婢女青元捋着袖子,叉着腰,指着杨雪芝的鼻子大骂:「什么玩意儿,我们在扫地,你们居然在地上坐着看我们扫!有你这样的?」 因为生气,青元脸上的五官几乎挤在一起,眼睛瞪得大大的。 杨青莲脸色发白退到一边,杨雪芝却站在大树底下,昂着下巴,振振有词,「青元,我可是世子爷看中的婢女,你想得罪我?再说了,我让宝盈帮我打扫,把我那份儿干完了,我休息又怎么了?」 杨惠惠瞧着杨雪芝的神情,发现她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暗自摇头,杨雪芝真以为自己了不得吗? 青元似乎没想到她如此蛮横,气得眼睛瞪如铜铃,忽然冷笑一声,「哟,就因为被世子爷看中,你就得意是吧?不就是因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才得世子爷看中吗,没了这张脸,你觉得世子爷还会看中你?」 大树底下的婢女们,脸上浮现出冷笑,在青元的示意下,几人团团将杨雪芝围住。 「你们要干什么?」杨雪芝意识到不对劲,惊慌地往后退,边退边喊,「宝盈!宝盈!」 宝盈从头到尾在附近打扫,低着头,用力挥着扫帚,像是没听到。 「贱婢!还不快过来帮我!」杨雪芝哭喊。 宝盈依旧没听见。 婢女们一拥而上,扯头髮的扯头髮,抓胳膊的抓胳膊,将杨雪芝按在地上。 杨雪芝大哭,「我错了!求你们放过我!我扫就行了!我帮你们扫地!」 「当真?」青元挑眉。 杨雪芝慌忙点头,「只要你们放了我,我帮你们把所有活儿都干了。」 第16页 青元这才满意地放开她的头髮,「这可是你说的。」 挥挥手,其他人松开杨雪芝。杨雪芝慢慢爬起来,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伸手指着杨惠惠和杨青莲道:「刚才她们两个都没打扫,她们也得帮你们扫地!」 杨青莲咬着唇,眼神里迸射出仇恨的神色。 杨惠惠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下微微一笑,将衣服里的药草展示给众人看,「我刚才没打扫是去採集药草制作驱蚊药,这事儿枣儿她们都知情,可没像某人坐在树下休息。若青元姐姐也想要驱蚊药的话,等我制作好了分你们一些。」 枣儿和青元同样属于身高体壮的婢女,站在杨惠惠身边道:「青元,她说得没错,我允许了的。」 和枣儿同住的几个婢女也点头附和,支援杨惠惠。 青元的脸色这才变好看些,对杨惠惠道:「你真能制作驱蚊药?」 杨惠惠道:「以前跟着人学过,应该有用。」 「那你制作好了,也分我们一些。」 「没问题。」 杨惠惠顿了顿,目光在杨雪芝、宝盈、杨青莲身上转了一圈,对青元道:「青莲是我妹妹,她已经知道错了,可不可以免除她的处罚?」 青元抬起粗粗的眉毛,用下巴努了努杨雪芝,「青莲可以,她不行,这种贱货欠收拾。」 杨惠惠遗憾地对满眼期待的杨雪芝道:「雪芝,抱歉,帮不了你。」 然后笑眯眯地退到一边,说道:「我要制作驱蚊药了。」 杨雪芝眼中的希望破碎。 青元等人全围到杨惠惠身边,催促:「做吧做吧,这些日子都快被蚊子烦死了。」 又吩咐杨雪芝,「你赶紧打扫,不许偷懒!」 杨雪芝爬起身,恨得眼睛通红,拿起扫帚气沖沖地跑到宝盈身边,「贱婢,你刚才居然不帮我!今天你得帮我把地扫干净!」 宝琴听得火冒三丈,霍然站起身喊道:「宝盈,你到这边来。」 杨惠惠也看向杨雪芝和宝盈。宝盈似乎在犹豫,这时候如果她离开杨雪芝走到宝琴这边儿,无人敢说什么,杨雪芝也拿她没办法,她在原地呆了片刻,朝宝琴方向走了两步。 杨雪芝一耳光扇到宝盈脸上,「贱婢,你敢抛下我?」 宝盈似乎受惊,停下脚步。 「还不快扫?」杨雪芝威胁。 宝盈赶紧拿起扫帚帮杨雪芝打扫。 青元嘿嘿一笑,不屑道:「怂货,活该。」 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宝琴十分失望,杨惠惠神色平静地拉她的衣角,「她自个儿选的,你过来帮我做驱蚊药吧。」 宝琴蹲下.身,和众人一起围着杨惠惠,看她把草丛不停揉搓撕碎。由于没有石臼,杨惠惠便分给众人每人一把药草,让她们嚼烂放在石头上,自个儿再将一堆堆嚼烂的草药按照比例抓起来揉在一起。 即便抓着别人沾满口水的药草,杨惠惠依旧面不改色。 宝琴满脸崇拜,「小……惠惠好厉害啊!」 杨青莲忍不住问道:「惠惠,谁教你做驱蚊药的?」 谁教的? 杨惠惠恍惚一瞬,脑中回想起当年在梅园时的情形。 满脸病容却风华绝代的男子,从背后抱住她,双手捉住她的手,一手扶着石臼,一手拿着捣杵,将里面的药草捣烂,绿色汁液溅在石壁上,翠盈盈的,散发着清新的芬芳。 「……这是最简单的配方。」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吐息,「里面的草药随处可见,驱蚊效力虽然不如其他配方,却实惠方便。」 杨惠惠知晓男人精通草药,被他的声音弄得耳朵痒痒,微微撇开头,道:「既然没有其他配方管用,公子还用它做什么?」 男人低沉地笑了笑,「虽然不如其他配方,可它的味道是最清淡的,最适合惠惠,再加一味药引,效力便会远高于其他配方。」 杨惠惠惊讶转头,「什么药引?」 男人眉眼皆是孩子般的笑意,「我的血。」 在杨惠惠还没来得及消化男人的话时,男人已经掏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漫不经心地割开手腕,鲜红的血液滴入翡翠色的草汁中。 「不要!」杨惠惠惊唿出口,慌张地夺过他手上的华丽匕首,捂住他的伤口,满脸震惊,「怎么可以这样做?」 她难以理解,也很吃惊。 男人的笑容漫不经心的,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明明他身体虚弱,随时会死,却能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放血,就好像伤口和血液不是他的。 「我常年服药,血液里自带药性,做药引最合适不过。」景峰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漆黑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团火,「怎么样,高兴吧?」 杨惠惠:「……」 高兴是高兴,可高兴的同时,浑身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那一次的记忆印象深刻,每每回想,杨惠惠都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后来她得知,药引只需要景峰服用的某种药就行,用不着他的血。可景峰认为他的血里有药性,直接割腕放血。 她喜欢景峰,毋庸置疑,景峰爱她,更无需多虑。 可杨惠惠却觉得可怕,尤其是见到他毫不在意地割腕放血,还温柔地问她高不高兴时,她的内心升起的,是强烈恐惧。 真要说起来,她和景峰并没有太多矛盾。 第17页 因为她一直谨记身份,处处顺着景峰,景峰也疼爱她,照顾她。 若是放在以前,杨惠惠难以想像自己会离开一个爱她的有权有钱的漂亮男人,这个人还是她喜欢的。两人在一起,甚至都没有爱而不得,求而不见。 他们在一起很顺利,经过彼此试探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没有男方家族长辈冒出来棒打鸳鸯,也没有某个女人冒出来阴阳怪气。 简直完美。 在没进入梅园前,若有人告诉杨惠惠她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彼此相爱,忠心唯一,没有任何人阻拦,但最后她会离开,杨惠惠只会骂自己是个疯子,不识好歹。 如此完美的姻缘,怎么可能放弃?脑子进水了吧! 可现实是,和景峰在一起的时间,她总会不安,总有种毛骨悚然之感,越是相处,越是恐惧。 她原本渴望吃饱饭穿暖衣,渴望金钱地位,可在这份恐惧下,她甚至不敢要这些一直渴望的东西。 「惠惠?」 杨青莲的声音唤回杨惠惠的神智,她抬起头,见周围一圈的人都盯着自己,便收敛所有思绪,平静回答道:「曾经我在医馆帮工,跟着偷学的。」 众人恍然大悟。 杨惠惠低头混合好药草,用宽大的叶片包成几包,将其中一包递给青元,「回屋后,把药草涂抹在房间里,能涂多宽就涂多宽,应该可以驱蚊。」 第9章 白孔雀 等做完驱蚊药,众人帮着杨雪芝和宝盈打扫完庭院,毕竟若是一直没扫干净,桂嬷嬷知道后会生气的。 杨雪芝挨了教训,此后气焰不再嚣张,也不怎么颐指气使了。 晚上众人拿着杨惠惠制作的驱蚊药涂抹在房间里,发现蚊子少了许多,不由大喜过望。杨惠惠的地位瞬间拔高,出去干活回来吃饭做事儿,都受到别人的照顾。 有人听说她在医馆待过,问她会不会看病。 杨惠惠跟着景峰学过点儿皮毛,说:「简单的风寒风热会治,小伤什么的也可以。」 有她这句话,众人更是将她当宝贝供着,以后出去干活,别人抢着帮她做。宝琴也跟着受到不错的待遇,对她很是崇拜。 此后一段时间,桂嬷嬷带着众人不停打扫庭院、修剪花草。 某日回奴人馆时,杨惠惠发现院子里少了几个人,据杨惠惠观察,少的那几个都是之前生病的。 生病的几个婢女单独住在最右侧的屋子,拢共五个人,等杨惠惠中午回来时,发现那屋子变得空空如也。 「那些生病的婢女去哪儿了?」杨惠惠等人围着水井洗衣服,随口问身边的枣儿。 府上下放衣服后,婢女们得清洗干净,不能损坏,若是坏掉了还得受罚,所以大家劳作完后还得清洗衣服。 枣儿将衣服泡在木盆里,撇嘴道:「卖出去了呗,还能去哪儿?咱们这些低贱的奴婢,生病了,有钱请大夫看病,没钱就只能自己熬,熬不过去就准备等死吧,难不成还指望有人请大夫么?像我们这种没主子的奴婢,又签了卖身契的,身上没有月银,若是病得重了,桂嬷嬷第一时间就会卖掉,卖不掉就扔到破院子里等死,死了再拉出去扔乱葬岗。」 卖掉?死掉? 杨惠惠心头升起一股寒意,现在她可是一无所有,若真有个三病两痛的,估计也会被人当畜生一样卖掉吧,又或者,静静等死。 若说之前已经产生朦胧的抱大腿的想法,此刻想法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以前在梅园时,吃穿不愁,生个病景峰会让自己的大夫亲自看顾她,现在不一样,无人会如景峰般喜欢她。 枣儿揉着衣服继续道:「我听人说起,桂嬷嬷从来不买生病的丫头,最近一阵子,世子爷不知道如何想的,让桂嬷嬷到处买丫头,只要十八左右的,生不生病无所谓,所以这奴人馆才有许多人。」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最近几天桂嬷嬷都没买新人了,你们那一批是最后一批。」 杨惠惠想起当日去梅园途中遇到三姨娘,她似乎说过抱怨世子的话,道:「或许是侯爷不让世子爷买?」 她记得三姨娘提过一嘴,说侯爷对世子爷到处买丫头的事不满。 枣儿啧啧道:「不可能。你新来的不清楚,咱们安定侯府,世子爷的身份很超然,侯爷夫人都得让着世子爷。若世子爷想做事儿,侯爷也无可奈何。」 居然还有这种事? 侯府不都是侯爷当家做主吗?怎听起来像是世子当家做主? 杨惠惠觉得怪异,但又想这是主人家的事,与她无关,便没追究,迟疑着道:「可最近奴人馆的确没进新人了。」 她们这儿一处,旁边相隔的还有一处,都没进新的丫头。 说不得世子爷听了侯爷的话才会如此。 枣儿道:「所以呀,当初你们那批人里,一定有人入了世子爷的法眼,你们刚来那天,世子爷还特意赐下肉菜,后来又有消息传世子爷瞧上了你们当中的人,八九不离十了。」 杨惠惠默然片刻,表情复杂地问道:「你们真信那些流言?」 枣儿道:「当然信。」 「可是当初我们那批人见世子爷,世子爷没留下任何一个。」 枣儿道:「世子爷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的?桂嬷嬷也说,世子爷定然是看上了你们中的一个或者几个,不然不会停止买婢女,也不会赐下肉菜。连桂嬷嬷都这么说,定然是真的。」 第18页 杨惠惠心情更加复杂,原来当初自己搞的那出流言,居然歪打正着? 也不知那世子到底看上了谁,反正不会是她,毕竟狗屁世子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挑她刺儿,还罚她不许吃菜。 难不成真看上了杨雪芝或者杨青莲? 嗯,算了,他看上谁关我什么事,只要世子不来找她麻烦就行。 洗完衣服,匆匆吃过饭,下午她们又被派去打扫湖边的楼台。 碧云湖水质清澈,几只白天鹅优雅地浮在水面上,四周花木环绕,微风徐徐。 此等美景下,干活也变得轻松起来。 杨惠惠心头惬意,期盼以后都遇到如此好的活儿。 还未细细品味山水意境,桂嬷嬷忽然面色严肃地走到众人身前,拍手道:「都停下。」 众人赶紧停下手中活计,走到桂嬷嬷身前。 桂嬷嬷环顾四周,严肃道:「今儿下午不用做事了,你们马上跟我去见世子爷。」 众婢女微微吃惊,杨雪芝首先问道:「桂嬷嬷,世子爷叫我们做什么?」 桂嬷嬷冷冷瞧了她一眼,道:「主子叫人过去,用不着问东问西。」 杨雪芝被训斥一通,赶紧低头退回人群。众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扫帚等等,交给桂嬷嬷带来的另一批婢女,然后低头垂手,跟着桂嬷嬷前往梅园。 这次她们没在湖边凉亭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曲径通幽,在一处精緻楼阁前停了下来。楼阁前方是露天花园,中间设有一处凉阁。 凉阁以几根半人粗的天柱支撑,墙壁由雕花镂空的红木制作,四面透风,一眼望去能看透里面的情形。凉阁底部铺着打磨光滑的褐色木板,底下应该挖了冰窖,盛放着大量冰块。 杨惠惠靠近凉阁,感受到丝丝寒意从凉阁木板下方传出,扑在众人身上,洗去一身暑气。 如此精緻而又耗费人力物力的凉阁,杨惠惠只在杂记上看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亲自见到。果然京城王侯之家,富贵之处难以想像。 凉阁四周挂着青黄色的竹帘,有些绘制着花鸟虫鱼,画工卓着,有些什么也没画,保留竹帘的原汁原味。每一席相互映衬,恰到好处,刚好遮住了雕花墙壁和屋子里面的情形。 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些屏风、书架之类的大物件儿,至于小的、具体的东西,却是看不到的。 走廊屋檐上吊着几个鸟架,两只白色的鸟儿和几只红嘴鹦鹉蹲在鸟架上,它们跳动着爪子,黑熘熘的小眼睛盯着众婢女,时不时地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其中一只美丽的白色鸟儿吸引了。 那鸟儿头顶冠羽,尾巴长长的,上面缀满圆圆的华丽图案。 「那是什么鸟?」众人忘记了桂嬷嬷的嘱咐,惊唿出声。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杨惠惠还是一眼就认出,喃喃道:「是白孔雀。」 在梅园之时,景峰曾经和她说过,世上有种鸟叫白孔雀,浑身雪白,尾巴展开像华丽的园伞,美丽优雅。 杨惠惠听了心生欢喜,对他说:「真的吗,如果有这种鸟,我想看。」 景峰含笑说好,隔一阵便为她寻来一对五彩的孔雀,歉意地对她说:「白孔雀不好找,先将就着,等我寻到真正的白孔雀再带给你瞧。」 那时候杨惠惠激动极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鸟儿,听说此鸟只在云南才有,路途遥远,景峰为她寻来孔雀,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不用费事了,这只就挺好。」杨惠惠对景峰说,伸手探进笼子,去摸那只漂亮孔雀的尾巴。 触手柔软滑腻,鸟类的羽毛让人着迷。 孔雀受惊,咕咕叫着躲开。 「这只鸟好漂亮。」杨惠惠收回手惊嘆,望向另外一只灰扑扑的鸟道,「这又是什么鸟?」 景峰笑了,「这也是孔雀。」 杨惠惠眨眨眼,「怎的长得不一样?」 景峰道:「一公一雌,所以不一样。」 杨惠惠好奇道:「那这只漂亮的就是母孔雀?」 景峰摇摇头,「错了,漂亮的那只是公的。」 杨惠惠惊讶,「真的?」 景峰:「孔雀和人不一样,人是女的长得好看,男的不好看,孔雀是公的长得好看,雌的不好看。」 那时候杨惠惠胆子忒大,或许被景峰寻到孔雀的事感动了,摇头否认,「公子你错啦。」 景峰歪着头,乌黑油亮的头髮顺着他苍白的侧脸滑在胸口,狭长漂亮的眼眸含笑望着她,「哪儿错了?」 杨惠惠红着脸说:「就我们两个来说,我觉得是公子好看,我不好看。」 就事论事,杨惠惠铁定是个美人,还是个风韵万千的美人,然而杨惠惠不喜欢自己这一款的,她喜欢长得特别高冷美丽,如同天山雪莲般高不可攀的美人。 恰好景峰就是这种类型。 绝世的容颜,高挺的鼻子带着傲气,漆黑的眸子幽冷美丽,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头髮却浓密乌黑,极致的黑与白融在他身上,浑然天成,无可比拟。身上的气质,透着冷淡疏离,让人觉着高不可攀。 若景峰是名女子,他一定是个能迷倒天下人的倾国佳人。即便他是男子,也轻而易举把她给迷倒了。 「所以,我们和这对孔雀是一样的。」杨惠惠红着脸说。 第19页 那时候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敢说出如此露骨的话,还把自己和景峰比作一对孔雀。 他们顺理成章相爱,也有浓情蜜意之时,景峰送她孔雀的时候,她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想和过他一辈子。 景峰听了她的话果然高兴非常,把孔雀好生供养着,又派人去寻找白孔雀。直到杨惠惠甩了他离开,都没找到。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在安定侯府见到了白孔雀。 「不许乱看乱叫。」桂嬷嬷狠狠呵斥。 众人不舍地把目光收回来。 桂嬷嬷走上前,对着凉阁行礼,「世子爷,婢女们带来了。」 片刻后,凉阁里面传来一道玉质般的声音,「进来吧。」 第10章 你有没有抛夫弃子? 杨惠惠等人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走进凉阁的外室。 里面还有一进内室,同样由竹帘隔着,隐约瞧见里面的榻上半靠着一道修长身影,穿着白色袍服,披散着乌黑的头髮。 惊鸿一瞥,似乎是个相貌俊美的男子。 还未来得及感慨,那男子便冷冷道:「跪下。」 杨惠惠:「……」 杨惠惠瞬间收回所有遐思,和众人一起跪在木板上。 「听说,你们当中有人传本世子谣言,说本世子看中了你们中的某个婢女?」清透的声音里满是傲慢。 杨惠惠悚然一惊,心虚地低下头,原来世子叫她们来是算帐的?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把目光转向杨雪芝和杨青莲。 杨雪芝和杨青莲神色惊疑不定,世子的声音明显是找茬的语气,两人脸色都有些惶恐。 「是谁说的,站出来。」冷冽懒散的声音传出,杨惠惠感觉到竹帘里面,两道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婢女,落在自己身上。 世子爷在看自己? 杨惠惠思索片刻,摇头,可能是错觉吧,世子爷怎知谣言是她传的? 不要自己吓自己。 杨惠惠给自己打气,决定打死不认。反正谣言这玩意儿传来传去谁也说不清从哪里来的,不一定能掰扯得清楚。 「如果你们不说实话,就一直跪到天黑,如果能说实话,重重有赏。」竹帘里的声音再度说道。 片刻后竹帘掀开,一名灰衣小厮端着托盘走出,上面垒着高高的银元宝,一个个亮晶晶的,比外面的白孔雀还要漂亮。 众人的眼睛粘在银元宝上,完全挪不开。 「奴婢先说!」青元首先举手,「世子爷,奴婢听夏菊和绿药说的,她们说世子看上的是青莲和雪芝。」 「赏。」里面的人淡淡道,并未作任何评价。 小厮端着托盘走到青元身前,微微弯腰,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托盘里的银元宝,「拿一个吧。」 青元两眼放光,伸手抓走最上面的一个,眼睛依旧恋恋不捨地望着托盘。 青元如此轻而易举地得赏赐,其他人立即激动起来,纷纷道:「世子爷,奴婢也是听绿药说的!」 「世子爷,奴婢听秋红说的,秋红也说世子爷看上了青莲和雪芝。」 婢女们激动不已,争先恐后,叽叽喳喳,凉阁顿时热闹起来。只有杨家三姐妹脸色不好,杨雪芝和杨青莲担心世子爷发难,杨惠惠是心虚。 青元说是绿药夏菊说的,绿药夏菊说是秋红说的,秋红说是枣儿说的,枣儿又说是春华说的……如此轮过一圈,最后集中到宝琴身上。 杨惠惠脸色煞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她怎么也没想到世子居然会为一则可有可无的谣言大动干戈,甚至财大气粗地散银子让人招供……何必呢世子爷! 不就一则「您有可能看上了某个婢女」的谣言么?又不是「您睡了某个婢女」这类伤害您名誉的谣言。不,就算「您睡了某个婢女」,也伤不了您的名誉呀! 这则谣言对您来说,无关痛痒,放过行吗? 大家全部招供,说来说去,嫌疑人落到宝琴头上。宝琴如果说出真相,那她可以得一锭银子,但杨惠惠就得倒霉了。如果不说出真相,倒霉的就是宝琴。 宝琴脸色很慌张,咬着唇,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也是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里面的人淡淡问道。 宝琴低着头,不答。 「所以,是你传的谣言么?」那道清冷的声音询问,沉沉的。 婢女们都畏惧地跪在原地,垂眸低头,不敢出声。 宝琴脸色苍白如纸,身躯微微颤抖,眼神惶急,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惠惠知道她为难,深吸一口气,微微低下头,恭敬地道:「世子爷,是奴婢告诉她的。」 「那日奴婢在院子外听到两个丫鬟谈论起世子爷赐肉菜的事儿,似乎提到世子爷很看重我们,所以奴婢就很高兴地告诉宝琴,至于后面的事儿,奴婢也不知道为何大家理解为世子爷喜欢上了我们当中的某个……」 杨惠惠一番话真真假假,其他人听她说后也闹不清楚一开始杨惠惠是「世子看上了某个婢女」的意思,还是「世子爷看中这批婢女」的意思,毕竟谣言经过多道口,总会传变形。 本来吧,大家也觉得不是大事儿,不知世子爷为何非要追查。 竹帘后面传来一声轻笑,笑意很浅,声音很淡,平心而论,可以用好听二字评价,然而这声笑落入杨惠惠耳中,却让她头皮发麻,几乎本能地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20页 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和景峰相处的时候太过相似。 不是她的错觉,这人和景峰应该是一种类型,令人头痛那种。 「这么说,谣言的源头就是你?」男人问道,语气笃定。 事到如今,杨惠惠只能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表面恭恭敬敬道:「世子爷,如果您要这么说,奴婢无可辩解。」 她难以理解,世子为什么要对这种微不足道、毫不重要、完全不值一提的谣言大动干戈,而且一副要拿她开刀的阵仗,仿佛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若她传一句「世子爷似乎看上了某个婢女」就要被罚,那这世间的人估计都得罚个干干净净。 当然,她现在也只能认栽,毕竟她的确传了谣,主人又拿捏着她的小命,世子想追究,她也只能受着。 为今之计,赶紧认错。 「奴婢对不起世子,对不起侯府!奴婢不该误认为世子看中我们当中的某个!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杨惠惠说得真情实感,就差挤出两滴眼泪佐证她的悔恨万分。 一番感人肺腑的认错后,众人面面相觑。 大家也觉得此谣言完全无关紧要,世子小题大做,可大家不敢说话。就连和杨惠惠不对付的杨雪芝,脸上也露出「世子怎如此」的神情。 凉阁四处透风,阳光充足。 微风吹来,拂过竹帘,发出簌簌声响。里面的人影似乎起来了,端正地坐在榻上。 杨惠惠使劲透过竹帘细小的缝隙往里瞧,只能看到一道优美的轮廓,却看不清楚男人长什么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的声音很好听。 杨惠惠抹了抹眼泪,回答:「回世子爷,奴婢名叫惠惠。」 「惠惠。」那道轮廓动了动,伸手拿了身前的某样东西,似乎是茶杯。 他轻笑一声,慢吞吞地说:「事情经过本世子已经了解,现在,本世子问你一个问题,若你能如实回答,本世子不追究你的过错,还赐你白银,如若说谎……呵。」 后面的话未尽,但杨惠惠懂他的未尽之意。 若能如实回答就不追究过错,还赐她白银? 有这等好事? 杨惠惠惊喜地盯着里面那道轮廓,男人似乎在低头喝茶,姿态优雅高贵。 杨惠惠忽然间觉得,这位世子爷和景峰还是不一样的,至少不像景峰那般睚眦必报。如果今日换了景峰,肯定直接把人拉下去打一顿,不可能给出奖赏的选项。 她错怪他了。 世子提的要求是「如实回答」,并没有提「让他满意」,只要说实话,就可以解决问题。杨惠惠很容易做到,所以,世子有意放她一马。 至少杨惠惠是这么理解的。 「世子爷请问。」杨惠惠跪直身体,心情轻松不少。 静默片刻,里面的人问道:「我问你,你曾经有没有干过抛夫弃子的事?」 「……?」杨惠惠满脑门官司。 什么什么?他问的什么呀? 杨惠惠怀疑自己听错了,纳闷儿片刻,小心翼翼问道:「世子爷,奴婢刚才没听清楚,您可否再说一遍?」 「没听清楚?」男人笑了一声,放下茶杯,「那我再说一遍,你曾经,有没有做过抛夫弃子的事?」 抛夫弃子几个字说得很慢、很重、很清晰。 杨惠惠这次确认自己没听错,惊讶地看向竹帘后面。 跪在地上的其他婢女,也露出吃惊的神色,目光转向杨惠惠。 迎着众人询问的目光,杨惠惠又羞又恼,想也没想地回答道:「世子爷,奴婢尚未婚配,哪里来的夫和子呢?奴婢肯定没做过抛夫弃子的事!」 语气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不知是不是冰窖的缘故,回答完后,杨惠惠感觉四周凉飕飕的,越来越冷。 竹帘微微晃动,杨惠惠似乎感觉冷意从里面不断涌出。 「撒谎!」男人的声音像含着冰渣子。 杨惠惠一愣,辩解道:「世子爷,奴婢没有撒谎。」 「撒谎!」男人冷哼。 杨惠惠觉得十分冤枉,振声反驳,「我没有!」 男人呵斥:「还敢顶嘴?」 杨惠惠张张口,最终选择闭嘴。 她错了,她以为世子不像景峰,有意放她一马,现在发现她想多了。不管她如何回答,他都说她撒谎,名正言顺地罚她。 他就想罚她! 「撒谎的东西!」男人阴恻恻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出去帮我採集一篮子月季花瓣,太阳落山前回来,采不完不许吃饭睡觉。」 又不让她吃饭睡觉! 杨惠惠气得鼻孔差点喷火,如果两人地位相等,她一定冲进去呸他一脸口水。 第一次见面,她只见着他几根手指头,这破世子就说她眼神不敬,罚了她;如今为一点儿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又故意折腾她! 她到底哪里惹到他,故意找茬? 内心暗恨,杨惠惠表面依旧恭敬地道:「遵命,世子爷。」 「世子爷」三字儿,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滚吧,碍眼的东西。」男人声音冷淡,「所有人都滚。」 众人赶紧退出凉阁。 「惠惠,你没事吧?」宝琴挽住杨惠惠的胳膊,担忧地问道。 第21页 枣儿和几个同屋的姑娘,也同情地望着她。 如今还站在凉阁外面,杨惠惠能怎么回答呢?只能装作洒脱地耸肩笑笑,「没事,世子爷想罚奴婢,奴婢甘愿受罚。」 身后传来响动,杨惠惠眼角余光看到端托盘的小厮从凉阁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个花篮。 「惠惠姑娘。」小厮走到杨惠惠身边,将篮子递给她,言辞十分客气,「请跟小的去月季花圃。」 杨惠惠强忍怒意,接过篮子跟着小厮离开,路过白孔雀时,白孔雀咕咕叫了一声,杨惠惠忽然怔住。 她想起一件事,她和景峰曾经养过几只宠物,有孔雀,鹦鹉,还有一条毛色黄白相间的土狗。 那条狗是杨惠惠捡回来的,特有灵性,似乎能听懂人语,杨惠惠十分喜欢,某次和景峰开玩笑,收了那狗做两人的干儿子,取名「杨宝宝」。 若硬要算的话,景峰是她的未婚夫,杨宝宝是她儿子,可当初她无情地抛弃了他们,也当得起「抛夫弃子」四个字。 杨惠惠心头的怒火骤然熄灭,甚至升起几分心虚。 第11章 月季花圃 在去月季花圃的路上,愤怒过后的杨惠惠不由开始思考:世子爷为何要问她那个问题? 「你有没有干过抛夫弃子的事?」 高高在上的世子,能随便问只见过两面的婢女这样的问题吗? 她当时回答「没有」,世子爷指责她「撒谎」。 他为何要说她撒谎? 当真只是找个理由责罚她? 他是世子,想罚她直接罚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为何偏偏要问抛夫弃子的问题?并为她回答「没有」而生气,就好像知道她做过类似的事情…… 做过类似事的杨惠惠不自在地将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她不觉得自己抛夫弃子,可想到景峰和杨宝宝,就心虚气短,理不直气不壮。 低头盯着鹅卵石铺成的路面,杨惠惠没有心情查看路线,也没心情记周围的环境,神思不属地跟在小厮身后往前走,脑子乱成一团。 想到第一次见面世子爷就针对她,再联繫今日之事,杨惠惠有理由怀疑,世子爷是认得她,知晓她和景峰关系的。 心头一紧,杨惠惠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手无意间紧紧抓住手里西瓜大小的花篮,脑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那个……」她不知道小厮的名字,扬声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唿?」 小厮听到问话,转头微微弓着腰笑道:「惠惠姑娘,小的名叫竹青。」 杨惠惠意外于小厮的客气,世子爷那般不好相处,身边的人却性格温和。 杨惠惠挤出微笑,问出心中的问题,「竹青公子,请问世子爷姓什么?」 「公子不敢当,叫小的竹青就好。」绿衣小厮道,「世子爷自然姓陈。」 姓陈。 不姓景。 杨惠惠松了口气,为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猜测而摇头,她在想什么,居然以为世子爷是景峰。 两人行事风格相像,都住在梅园,可一个在南边通州的梅园,一个在京城的梅园,相隔十万八千里。 而且景峰曾经说过,他只是一介白身,家里经商。 更重要的是,两人声音完全不像。若是景峰的声音,她第一时间就能认出来。 生病的缘故,景峰声音听起来嘶哑无力,略略发浑,他长得俊美无俦,身上唯一的缺点便是嗓音。世子爷虽不知相貌,声音却清透明晰,悦耳动听。 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两人混为一谈。 杨惠惠为自己的突如奇想而发笑。 可女人的直觉,又让她觉得这两人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的联繫。 「惠惠姑娘,到了。」前方的小厮说。 杨惠惠赶紧停下脚步,抬头往前望。 傍晚彩霞漫天,橙、金、红的云团漂浮在远方天际,混上大块大块的蓝,绚丽无比。玫红色的月季花圃藏在柳树后面,与天空的绚烂交相辉映。 月季每月都会开花,如果种植得多了,又把几个品种混在一起种,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花,像是一年四季常开不败。 目前展露在杨惠惠眼前的,就是各色品种混在一起的月季花圃。靠近些能看清楚花朵的形状和颜色,随意瞟了一眼,就能看到「长春」「月月红」「瘦客」「斗雪」等品种。 大的如海碗,小的如指甲盖,深深浅浅的红像是谁用颜料从天上浇进花圃里。 在没进入梅园之前,杨惠惠不太懂花草,那是文人墨客或者有闲情逸緻的人才喜欢的东西,那时候杨惠惠每日都在为吃饱饭而奔波,哪会去学什么花花草草。 到了梅园,景峰热衷花草医药一道,杨惠惠当初为了讨他欢心,表现得特别喜欢花草,平时也下苦功学习,终于和他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进而成为「未婚妻」。 看到这片宽阔得如同稻田的月季花圃,杨惠惠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梅园和景峰相处的日子。 梅园里也有一个月季花圃,更大,更宽,铺满整个山脚,将整座山庄团团围住。 杨惠惠沉默地走过去,伸手摘下最外沿的一朵玫红月季,放在鼻端轻轻嗅闻。 涩涩的清香飘进鼻端,心旷神怡。 恍惚间,像回到通州的梅园,站在月季花圃里摘花。 第22页 自从见过世子,杨惠惠回忆景峰的时间越来越多,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唤醒那些杨惠惠想极力忘掉的记忆。 刚回京城那段时间,杨惠惠天天都梦到景峰,杨惠惠主动退婚,又没有复合的可能,所以杨惠惠想尽办法不去想,尽力忘掉梅园的一切。 杨惠惠不想记得景峰,因为每次记起,想起和他的点点滴滴,都会让杨惠惠痛苦和内疚。 杨惠惠不想背负这份痛苦和愧疚而活,生活已经够苦,不想再苦了,所以很想忘掉。只要给杨惠惠一点时间,一定可以将景峰从她的生命里清除干净。 然而进入安定侯府,冥冥中老是遇到一些事情唤醒过去的记忆,之前没有多想,今日见过世子爷后,杨惠惠便觉得事情似乎不对。 世子爷和景峰,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鲜红的太阳挂在山头,只露出大半张脸。 竹青提醒道:「惠惠姑娘,你得抓紧了。」 杨惠惠回过神,凝视着眼前宽阔的月季花圃和远方山头的落日,决定先放弃思考世子爷和景峰的联繫,把花采完再说。 等采完花瓣,再见到世子爷时,或许可以试探试探。 伸手去摘月季,神思不属的缘故,手碰到了月季下的刺,指头被轻轻扎破皮,刺痛传来。 「嘶。」杨惠惠赶紧收回手,放进嘴里吮吸。 这个动作让她忽然想起一个画面。 月季花圃里,男人抓着她的手,微微弯腰,黑髮如瀑,帮她把刺伤的手指头上的血吸走。 男人舌头舔过指头的触感,温热柔软,舌苔微微有点沙子般的粗糙。 杨惠惠瞬间从头红到尾,慌忙抽出手指,惊叫道:「公子!」 景峰却抓住她的手不放,笑着道:「痛吗?」 杨惠惠慌乱地说:「还、还好。」 男人放开她的手,嘴上噙着笑意,语调淡淡,「你给我的痛苦就如这花,伸手採摘,被刺得鲜血淋漓,想要拥抱,又被荆棘阻拦。可和你在一起,又感觉很美,当被你伤害的时候,都觉得美好。」 他虽然在笑,眼神却幽暗偏执,像藏着两簇小小的火苗,如同在无边无际荒原上,最后一个旅人升起的篝火,在漫天黑夜里微弱闪烁。 「公子……」杨惠惠下意识后退一步,心脏怦怦直跳。其实她也想说,景峰,你跟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和你在一起如繁花盛开般美好,却得时刻注意危险。 景峰很美,对她很好,处处体贴她,可偏执阴郁、喜怒无常的性子,又让她头皮发麻。 「惠惠,我知道你对我有戒心,不肯完全信任我,没关系,我愿意忍受。」男人缓缓道,声音因为病气略微虚弱,虚弱中却又透出一股难言的执拗,「但我不能忍受你背叛我。」 他说得很慢,中途停下来咳嗽一声,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眼睛却很亮,很深,仿佛他所有的力气和生命,都盛放在他的眼睛里。 被他眼睛望着,杨惠惠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小老鼠,无处可逃,瑟瑟发抖。 那次杨惠惠私下里见了秦昊,被男人发现,男人就把她拉到花圃,让她去摘月季,手因而被刺伤,然后有了以上对话。 「没有,公子多虑了,我没有背叛你!」杨惠惠惶惶摇头,「请你相信我。」 男人深深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我相信你,这次的事就算了,没有下一次。」 然后,他笑着抓住月季的茎,不顾上面尖锐的刺,直接用手拧断枝干,一枝又一枝,拢共拧下十七枝。 杨惠惠背后汗毛倒竖,皮肤紧绷。 男人的手被刺得鲜血淋漓,划拉出大量的伤口,他却像感觉不到痛楚,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拧下最美的十七朵花,递给她,温柔地说:「生辰快乐。」 杨惠惠悚然回神,望着身前的月季发呆。 世子爷为什么让她来摘月季? 为什么偏偏是月季? 心脏砰砰跳起来,杨惠惠极力把思绪拉回现在,专心地摘月季花,心里升起浓浓的迫切之感,她要问一问世子爷。 「嘶——」手再度被刺破。 淡淡的锐痛,并不厉害,却让人难安。 杨惠惠低头看自己手腕的篮子,才摘下五朵而已,已经被刺两次了,若是摘满整个篮子,恐怕双手都会被刺破。 世子爷的确在罚她,不仅仅不让她吃饭睡觉,还让她必须痛苦地摘下月季。这份痛苦里,还掺杂着对往事的追忆和愧疚,心里的煎熬比手上的伤口更重。 杨惠惠咬唇片刻,眼里慢慢坚定。 离开景峰,她不后悔。 因此,她也用不着痛苦。 杨惠惠深吸一口气,掀开裙摆,从最里面撕下一块布条包住左手,将花篮挂在左手腕。此后,她用包着布条的左手去拉花茎,右手採摘花瓣,如此就不会被花茎刺伤。 专心致志地採集花瓣,落日鲜红的余晖涂上她雪白的小脸,映染出坚毅的神色。 太阳快落山时,杨惠惠的花瓣已经装满大半篮子,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头汗水的杨惠惠轻轻吐出口气,脸上浮现几分笑意。 第12章 他在维护她? 只要再採摘一点儿就可以交差了。 杨惠惠如释重负。 「杨惠惠。」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23页 杨惠惠转过头,看到穿着和她相同青色襦裙的杨雪芝站在身后,四周开满玫红色的月季,芬芳灿烂。 美好的画面,唯一破坏氛围的是杨雪芝脸上愤怒的表情。 轻轻挑眉,杨惠惠道:「你怎么在这儿?」 杨雪芝没回答,质问道:「你放出世子爷看上我的谣言,是想害我吧?今天我差点就被你害了!」 杨惠惠一怔,「什么?」 杨雪芝冷笑,「别装了!刚才世子爷要是追究,我和杨青莲都会吃不了兜着走,这都是你计划好的,对吗?杨惠惠,你好歹毒的心肠!」 杨惠惠皱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当初我说世子也可能看上我们当中的人,可从来没说过那人是你或者青莲,是你自个儿巴巴地站出来,现在反倒怪我?」 「世子爷讨厌你,所有人当中只有我最漂亮,你那样传话,不就是在指我吗?你莫名其妙传那种谣言,打的就是让我出风头,等世子爷再追究的主意!你就这么打算的,杨惠惠,上次你无故殴打我,如今又陷害我,我跟你没完!」 杨雪芝朝杨惠惠冲过来。 杨惠惠无语至极,边后退边道:「杨雪芝,你搞清楚状况!当初若不是你一再辱骂我娘,把伯府衰败的原因硬安在我头上,我怎么可能打你?」 「伯府衰败就是你们娘两的缘故!不要狡辩!」杨雪芝红着眼睛,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杨雪芝,今次我没想过害你,之所以传世子爷的谣,还不是因为你激怒青元等人,害得我们被赶出房间!我想回房间睡觉才想出这个办法,你却拿着鸡毛当令箭,非要自己逞风头。」 眼看着太阳即将落山,杨惠惠不想和她浪费时间,快步跑到一边继续採摘月季。 杨雪芝冷笑一声,冲到她身边抢她的花篮。 「你干什么?」杨惠惠大吃一惊,拼命护住花篮。 「干什么?你说我想干什么?」杨雪芝疯了一样抢花篮。 两人用力拉扯,花篮被扯翻,里面的月季花瓣簌簌飘下,落得满地都是,还有些飘进了月季丛里,想捡都捡不起来。 杨惠惠望着满地花瓣,浑身颤抖。 「你害我,我自然不能放过你。」杨雪芝拍拍手,冷笑道,「杨惠惠你记着,别老让宝琴怂恿宝盈反抗我,你们那些小动作我看着就烦!也别想着和我平起平坐,我是伯府嫡女,天生比你们高贵,现在沦落只是暂时的。等我想办法见到未婚夫,就可以不再做婢女了!」 杨惠惠红着眼睛抬头,忽然冲上去勐推杨雪芝,将她推进月季花丛里。 荆棘丛生,月季丛里到处是刺,杨雪芝倒在上面发出惨叫。 因为景峰的事,杨惠惠心烦意乱,杨雪芝这当口跳出来毁掉她的花篮,彻底激怒了她。杨惠惠用力压在杨雪芝身上,两只手啪啪啪地扇她耳光,打得杨雪芝嗷嗷叫。 最后一丝太阳没入山峦,天边只剩下绚烂的彩霞。 「惠惠姑娘,时间到了。」 身后传来竹青的声音,杨惠惠身子僵硬。 趁她放松警惕,杨雪芝挣扎着起身。杨惠惠意识到时间到了,又被人看到了她和杨雪芝互殴,估计下场凄凉。 啊,反正下场凄凉,不打够本对不起自己! 杨惠惠愤怒地压住杨雪芝,狠狠用自己的头槌撞击杨雪芝的额头。 杨雪芝又被捶回花圃,捂住额头惨叫。她从小娇惯着长大,吃不得苦,杨惠惠乡野长大的野丫头,很小就开始外出骗吃骗喝挨打,对疼痛的忍耐力强许多,丝毫不顾自己已经发红的额头,扬起两只手左右开弓,啪啪抽杨雪芝的耳光。 两人身下的月季一片狼藉。 「惠惠姑娘!」竹青惊叫。 杨惠惠充耳不闻,趁着没人分开她们之前,打个够本。 * 杨惠惠和杨雪芝被抓到凉阁跪下,两人头髮衣服散乱,沾满玫红花瓣和泥泞,狼狈不堪。 杨雪芝进入凉阁便一直在哭,嚎叫杨惠惠打她。 杨惠惠斜眼瞧着,一声不吭。 她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世子爷不喜欢她,一开始就针对她,她又没有完成任务,肯定会藉此机会狠狠处罚。加上杨雪芝又在一边流着泪说杨惠惠动手,添油加醋,杨惠惠肯定自己没有翻身的可能。 所以杨惠惠都不屑于装,也不屑于辩解,任由杨雪芝哭着泼她脏水。 「肃静。」竹青沉着脸警告。 杨雪芝连忙收声。 杨惠惠背嵴挺得笔直,跪在冰凉凉的地板上,望着前方微微晃荡的竹帘。 那道修长的轮廓似乎坐在书案后面看书,明明杨雪芝嚎得震天响,他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端坐在书案后,手上隐约拿着一本书。 杨惠惠看不清楚男人的面容,也看不清他看什么书如此津津有味,只看到书案黑漆漆的呈长条状,他坐在那儿,轮廓优美如同雕塑。 凉阁很安静,只有风吹动竹帘的簌簌声响。 「听说,你们两在花圃打架?」过了半晌,里面传来玉质般的声音,漫不经心的。 杨雪芝抓住机会控诉,「世子爷,惠惠打我!她先动手打我,还把我压在花圃里殴打!我都快被她打死了呜呜……」 杨惠惠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昂着脖子道:「世子爷想罚就罚吧!」 第24页 竹帘后的人放下书本,询问:「我的月季花瓣呢?」 杨惠惠知道自己逃不掉,懒得辩解,硬邦邦地说:「没完成任务,世子爷你罚就是。」 「没完成任务还如此理直气壮?」竹帘后的轮廓似乎动了气,阴恻恻道,「语气如此强硬,谁教你的?」 杨惠惠意识到自己态度的确有点嚣张,顿了顿,扁扁嘴道:「世子爷,奴婢无话可说,你想罚就罚,至于怎么罚,反正奴婢也不能拒绝,只能受着。」 旁边站着的竹青惊讶地瞧着杨惠惠,又忍不住看向竹帘后方,似乎在探究世子爷的反应。 杨雪芝肿胀的脸上露出笑意,侧头狠狠地瞪着杨惠惠,用嘴型道:你死定了。 杨惠惠懒得理她。 如果今儿她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去,此后必然和杨雪芝势不两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雪芝,你为何出现在花圃?」里面的声音问。 杨雪芝赶紧说:「回世子爷,奴婢想去问惠惠一些问题,就过去了。惠惠传您谣言,还陷害我,我不能忍!」 「所以,你去找她麻烦?」 杨雪芝一愣,辩解道:「世子爷,她传您谣言,奴婢一心向着世子爷,替你训斥训斥她,哪晓得她不知悔改,还打我!」 说完,杨雪芝揭开手腕,哭着道:「世子爷您看,我身上全是伤口!」 杨惠惠紧紧抿唇,如今的发展和她预料的一样,端看世子爷如何罚她了。上次不许吃菜,这次不许吃饭,或许再打上几板子?总不能要了她的命去。 凉阁内静悄悄的。 杨雪芝哭喊片刻,没得到回应,不由自主地消了音。 竹帘里面传来一声笑,那道清透的声音道:「谁给你的权力替我训斥她?」 杨雪芝一愣,支支吾吾,「世子爷,惠惠传您谣言呀……」 「关你什么事?」阴冷的声音继续道,「擅自前往花圃,擅自替我教训下人?谁给你的胆子?」 他说得很慢,每质问一句,声音便变得更冷,到最后冷得让人颤抖。 杨雪芝吓了一大跳,终于觉察不对,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世子爷,奴婢一片忠心,想替您分忧解难……」 「替我分忧解难?杨惠惠由我来处罚,本世子不需要人插手。」竹帘后的人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她?」 杨惠惠愕然抬头。 「竹青,拉她到奴人馆,解衣打二十大板,让众人好好瞧着,免得学她擅自替本世子做主。」里面的人吩咐。 「是。」竹青恭迎应答,拍拍手,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身高体壮的小厮,面容冷肃地上前拉住杨雪芝,将她往外拖。 「世子爷!世子爷!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杨雪芝似乎没料到有此发展,慌忙大声求饶。 然而无人理会,杨雪芝哭叫着被拖出凉阁,求饶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没料到如此结果,杨惠惠也没料到。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世子爷居然罚杨雪芝?还把她晾在一边不闻不问? 而且,刚才世子爷的语气,似乎……在维护她? 是错觉吗? 「在想什么?」里面的人懒懒问道。 杨惠惠疑惑地望着竹帘,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跪在地上的玩意儿,问你话。」里面的人说。 跪在地上的玩意儿? 杨惠惠听得青筋直跳,这世子爷,也够阴阳怪气的。亏她以为他在维护自己,那句「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她」,根本不是维护她,只是因为太过独断专行,受不了别人越俎代庖,乱闯梅园替他决定吧。 「回世子爷,奴婢在想世子爷英明神武,维护奴婢,奴婢心里感激。」杨惠惠压着心里的不爽,赶紧拍马屁,「相信世子爷一定知道,奴婢本已完成任务,是杨雪芝冲过来掀翻篮子,奴婢无法交出花瓣,才一气之下揍她,其实奴婢已经採集完一篮子花瓣。」 杨惠惠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是杨雪芝被罚。她忽然觉得世子并非不可理喻,也并非全然针对她。 假如说出真相,说不定世子爷会放她一马呢。 杨惠惠升起了美好的愿望。 「呵。」竹帘后的人轻笑一声,声音讥讽,「没完成任务,不必狡辩。」 杨惠惠:「……」 果然是她想多了,他不会放过她。 不过,世子的行为的确奇怪,有必要试探一番。 杨惠惠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问道:「世子爷,奴婢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可以问,但本世子可以不回答。」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不得不承认,男人的声音如玉质般清透好听,可说出来的内容和说话的语气却让人怒火直冒,真的白瞎了他的好嗓音。 杨惠惠干笑两声,忍住喷他的欲望,小心问道:「世子爷,您认识景峰?」 第13章 你后不后悔退婚? 里面的人问道:「景峰是谁?」 杨惠惠一愣,世子不认识景峰? 不可能吧? 她琢磨片刻,继续试探,「那世子爷以前认识我?」 里面的人冷冷道:「不认识你这种玩意儿。」 这种玩意儿? 什么叫「这种玩意儿」? 杨惠惠额头青筋乱跳,深吸口气压下心里膨胀的怒火,告诉自己忍住,她很好奇,这男人为什么要长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儿都能惹她生气? 第25页 杨惠惠继续道:「那世子爷为何问我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杨惠惠怀疑他在装傻,但她没有证据,她告诫自己沉住气,笑着说道:「世子爷忘了吗?您之前问过奴婢有没有干过抛夫弃子的事。」 「不错,本世子问过,那又如何?」 「奴婢回答没有,您说我撒谎,奴婢想知道世子爷为何肯定奴婢在撒谎?」 「那你撒谎没有?」 杨惠惠诡异地沉默片刻,「奴婢不算撒谎。」 「呵。」男人冷笑。 杨惠惠嘆气道:「奴婢从未成亲,也未生子,怎会抛夫弃子呢?奴婢以性命担保,假如奴婢真成亲生子,绝不可能干出抛夫弃子的事。」 男人没说话,竹帘后毫无动静,像是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杨惠惠观察竹帘后的人影,那道影子端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无论如何,得先套出他话,探听他的意思。 不,套出他的话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打消他对自己的恶感,免得这小心眼儿天天穿她小鞋。 杨惠惠继续按计划说道:「若世子爷不认识景峰,也不认识奴婢,何以判断奴婢在撒谎?所以奴婢斗胆猜测,世子爷可能知晓景峰和奴婢之间的事儿,不知猜得对不对?」 竹帘后的男人低低笑了,慢条斯理道:「说了半天,你这玩意儿认为本世子冤枉你,处罚不公,想喊冤,是吗?」 「不。」杨惠惠摇头,「世子爷没冤枉奴婢。」 杨惠惠的话似乎让男人有些意外,竹帘后的身影动了动,片刻后道:「那么,你承认了?」 杨惠惠觉察出他的动摇,不由暗暗微笑,心想本姑娘长年在外混饭的,见过的人多了去,就您这副认定本姑娘有罪的态度,若本姑娘继续死不承认,您估计会拍死我,所以本姑娘反其道行之。 长嘆一口气,杨惠惠开始表演,仰起头露出怅然之色。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多年讨生活也学会了利用自己的美貌增加筹码,比如她知道仰着头皱眉嘆息时,会显得楚楚可怜,一副忍辱负重,有难言之隐的模样,很容易勾起男人的怜惜。 「其实,奴婢曾经有一名未婚夫。」杨惠惠嘆息般说道,末尾的语调余韵悠长,像有千言万语未尽,勾起人无限遐思。 「哦,是吗?」竹帘后的男人声音冷淡。 杨惠惠噎了一下,大多数情况,都该语气惊讶地问道「你居然有未婚夫」,然后对她和未婚夫之间的事情充满好奇才对。男人的语气如此冷淡,完全不按常理来,害得她差点无法演下去。 难道因为隔着竹帘的缘故,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可怜、多美好? ……也不对,当初在凉亭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到自己的容貌,不也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 这破世子……美色似乎无用。 杨惠惠意识到这一点儿,心中有了判定。可已经按计划走到这一步,即便男人不接茬,杨惠惠也得继续说下去,「那人叫景峰,奴婢很爱他,他也爱奴婢,我们深深相爱。」 「继续。」男人嗯了一声。 杨惠惠:「……」 真是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呢,呵呵。那您何必为景峰欺负我呢? 杨惠惠硬着头皮道,「我们还收养了一条狗,取名杨宝宝。」 男人点评:「听起来是个感人的故事。」 可那语气语调,一点「感人」的说服力都没有! 杨惠惠被男人给整不会了,微怔片刻,只能继续把故事说完,「但有一天,奴婢家里出了事,为了不连累未婚夫,奴婢狠心与他退婚,真是造化弄人哪!」 男人说:「的确造化弄人。」 总算按她的想法说话了,杨惠惠心头暗喜,悲伤道:「硬要算的话,奴婢退婚,抛弃杨宝宝,也算抛夫弃子。世子爷第一次问奴婢,奴婢没想到这一茬,所以才回答说没有,哎。」 杨惠惠挤出两滴眼泪,「当初真的迫不得已。」 边说着边偷偷观察竹帘后的人,可惜只看到一个大概轮廓,看不清表情,不知他到底什么想法。 男人并未感动,反而追问:「家里出事迫不得已退婚?出了什么事?」 语气似乎没那么冷了。 听他这么问,杨惠惠几乎肯定此人认识景峰,一定是景峰和他说过两人的事儿,此人才针对她。 若能消除怨恨,说不定以后就能过好日子。 杨惠惠又长长嘆了口气,道:「奴婢的父亲是公侑伯,前段时间犯了事,奴婢也因此被卖入牙行,奴婢怕连累景峰,才特意与他退婚。」 「是吗?那可真是一片苦心呢。」世子爷淡淡道。 杨惠惠用手擦眼角,「总不能耽误别人的。」 「可本世子记得,公侑伯府是上个月出的事儿,你退婚是什么时候?」 杨惠惠:「……」 哦豁,忘了这茬。 杨惠惠跪坐在地,擦泪的手僵住,支支吾吾片刻,无法回答。撒谎被当面戳穿的感觉十分尴尬。 若对方是杨雪芝之类的人也就罢了,偏偏撒谎对象是景峰的朋友,撒谎的内容是景峰和她的事。 这种男女之间的私密之事儿拿出来说已经够让人不自在,何况现在撒谎还被拆穿。 第26页 算了吧,瞧世子爷那架势,大概景峰没少说自己坏话,即便狡辩也无用,还不如实话实说。 思索片刻,杨惠惠老实道:「世子爷,是奴婢想退婚。」 男人问:「为何?你不是说你们彼此相爱吗?」 杨惠惠心想既然都坦白到这份儿上,索性说开,「世子爷有所不知,景峰一碰到奴婢就留鼻血,对他身体不好,而且此人性格阴阳怪气,极难相处,喜怒无常,实非良配。不管是为他好,还是为自个儿,都应该分开为妙。」 杨惠惠希望世子明白,两人分开并非一个人的过错,不要为景峰出头找她麻烦。 房间又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男人阴恻恻问道:「原来这就是真相,你的意思是景峰自己身体不行,阴阳怪气,喜怒无常,不好相处……你受不了他,才抛弃他,对吗?」 丝丝凉意从竹帘后传出。 杨惠惠忍不住摸了摸胳膊,啧,这冰窖的冷气也忒大。 听到世子的总结,杨惠惠微微尴尬,她只想逃避处罚,并不想给景峰泼脏水。 自己刚才那番话,实在对不起景峰。 当然,京城和通州相隔十万八千里,就算她颠倒黑白,景峰也不会知道,可杨惠惠觉得不能说得过分,毕竟景峰并未对不起她。 杨惠惠犹豫片刻,道:「也不能这么说,其实真相是奴婢受不了他的怪脾气,一直想离开,后来家里人找到奴婢,要带奴婢回京,奴婢就和他断了,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景峰对奴婢很好,真心实意地待奴婢,是奴婢不知足。」 「或许老天爷也看不过去,后来奴婢家里落败,奴婢又沦落到牙行,到了世子爷您这儿。是奴婢对不起他,若世子爷想罚就罚吧,奴婢无话可说。」 杨惠惠摊开了讲,硬着头皮揽下罪过。 「所以,问题依旧在景峰身上,他性格怪异,身体有病,还喜怒无常,让你受不了想离开。」男人执拗地总结。 真相是这样没错,但男人的语气让杨惠惠不好接话,本来这种事儿就一笔煳涂帐,硬要算谁对谁错说不清的。 何况都过去了,为什么要和不相干的人掰扯她和景峰的事儿呢? 「还有别的缘由。」杨惠惠想了想道。 「什么缘由?」 杨惠惠嘆了口气,「景峰伤害了奴婢的好朋友,奴婢实在没法原谅。」 当初退婚,秦昊的事情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最主要的,依旧是两人相处间,杨惠惠没法安心。因为她猜不到景峰是怎么想的,而她因为一开始故意接近,处处讨好,事事以景峰为先,不敢表达真实想法。 在景峰面前那个杨惠惠,是景峰喜欢的「杨惠惠」,是杨惠惠为了接近景峰而装出来的「杨惠惠」,并非真正的她。 所以景峰喜欢的,也并非真正的她。 这点儿她从一开始就清楚,原本以为可以日久见人心,慢慢让景峰接受真实的自己,然而在接触过程中,她反而被景峰的性格吓到。 那人对待欺骗他的人,极其冷酷无情,杨惠惠害怕自己某天也会沦落到那个地步,更不敢暴露自己。 相处得越久,她越来越难以忍受景峰的喜怒无常。无论她去哪儿做什么,都得让景峰知晓,若是接触到男人,景峰说翻脸就翻脸。 在这种情况下,又发生了秦昊的事,杨惠惠便下定决心离开他。 「你那位朋友,肯定是男人吧。」竹帘后面的声音,语气冰冷而笃定。 杨惠惠一怔,「世子如何知晓?」 「那男人以朋友的名义接近你,实际不怀好意,景峰收拾他,何错之有?」世子冷笑。 杨惠惠瞪大眼睛,世子的想法居然和景峰一样? 果然,臭味相投才能成为朋友! 杨惠惠吸了口气道:「那是我朋友,我们正常来往,从未有过僭越之举,而且那人待我有恩,景峰却派人打断他的腿,过分至极!」 「所以,你为了另一个男人,和他退婚?」竹帘后的声音愈加冷酷。 「不是……」杨惠惠目瞪口呆,说了半天,世子抓的重点是这个?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吧! 她表达的意思,明明是景峰不该干扰她交朋友,出手狠辣地对付她的恩人,怎的到他们嘴里就变成了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和他作对」,不可理喻! 「看来,你不止抛夫弃子,还不守妇道!」男人语气严厉。 杨惠惠:「……」 忍无可忍。 一团怒火在胸口燃烧,杨惠惠懒得和他掰扯。如果景峰在这儿,她会好好解释,可这狗屁世子算什么?凭什么管她和景峰的事儿?还以此针对她,处罚她! 呸! 「世子爷要这么想,奴婢也无可奈何。」杨惠惠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事情经过就是如此,你要罚就罚吧。」 竹帘后的男人似乎深深吸了口气,压着嗓子问道:「好,本世子不计较你不守妇道的事。本世子问你,你可曾后悔过退婚?」 呵呵,你不计较本姑娘「不守妇道」,真宽容大度呀您! 杨惠惠握紧拳头,仰头答:「不后悔!」 硬要说后悔,只后悔没早点跑路,后悔当初为何要勾搭他,要不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再问一遍,后不后悔?」男人几乎咬着牙问。 第27页 杨惠惠吸了口气,「不后悔。」 「滚!」竹帘后的男人怒吼,「碍眼的东西,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第14章 杨雪芝受罚 男人的怒吼吓了杨惠惠一跳,这傢伙怎的跟景峰一样,喜怒无常,莫名其妙就发火了? 而且那副气急败坏的语气,若不是此地是安定侯府,声音不一样,世子又姓陈,杨惠惠差点以为对面的人就是景峰。 惊讶过后便是惊喜,他让她滚,杨惠惠求之不得。 谢天谢地,以后用不着见这狗屁世子了! 「好的世子爷。」杨惠惠赶紧站起身,松松地行了一礼,拍拍屁股走人。 「回来!」身后的人叫住她。 杨惠惠扭头,假笑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竹帘后静默片刻,冷冷命令道:「今晚不许吃饭,明日继续采月季花瓣,太阳下山前带到此处。」 杨惠惠无语,刚才不是叫她滚蛋么,现在又喊她明日继续采月季。当真反覆无常,莫名其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杨惠惠福身说是,转身快速离开凉阁。再待下去,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得住不和他吵。 当初在梅园,她后面也和景峰吵过架,因为真的受够了。 没想到甩掉景峰,又来个狗屁世子。景峰好歹是她未婚夫,她喜欢的人,安定侯世子是谁?凭什么管她的事?她又凭什么一定要陪他? 他是主子,她是婢女,咱们就按主子婢女的身份好好相处,井水不犯河水。他让她做事,她好好做,做得好赏做不好罚,简单纯粹不好吗?一个大男人,为了别的男人找女孩子麻烦,挑刺找事儿,当真吃饱了撑的。 杨惠惠撩了撩头髮,沿着石板路匆匆走回奴人馆。 离开梅园后,憋的气慢慢消了。 杨惠惠冷静下来,莫名其妙被针对很生气,可目前他为主她为奴,身份差距过大,世子要找麻烦她也无力反抗。 刚才在凉阁,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说得那么直接? 可不说清楚,那人也不见得会放过自己。 不知道景峰到底如何与他说的,估计应该讲了不少坏话吧,不然堂堂安定侯府世子折腾她做什么?刚才自己说不后悔的时候,还发了那么大的火。 杨惠惠嘆了口气,认命地往回走。 折腾半天,抵达奴人馆时已经天黑。杨惠惠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惜被禁令不准吃饭,只能忍着。 被穿小鞋的滋味挺难受。 最近两年真够倒霉,原以为钓了个金龟婿,结果金龟婿是个疯子。好不容易获得贵女身份,结果转眼间伯府落败,自己被卖到牙行。原以为进入安定侯府可以过安稳日子,结果又遇到景峰的熟人…… 杨惠惠决定哪天找机会去拜拜佛,去掉身上的霉运。 心中腹诽着走进奴人馆,刚进门,便听到院子里传来阵阵悽厉的惨叫。 声音太过悽厉,猝不及防的杨惠惠吓一跳,在门口顿了片刻,才往里面走。 走到院子里,一眼便见到奴人馆里的婢女们团团围着一人,那人被脱光了衣服绑在长板凳上,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两个小厮手拿板子,狠狠地往那人屁.股上打。啪啪的声音沉重而有力,一下下像打在人的心头,心脏跟着微微发颤。 从背部到臀部,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煳。 桂嬷嬷站在那人头边,背着双手,面容严肃地盯着。 其他人沿着板凳围成一圈,面色各异。 杨惠惠走过去,站在外围的宝琴见到她,悄悄招手,用口型叫到:「惠惠。」 杨惠惠小跑着赶过去。 大概听到动静,原本盯着行刑的桂嬷嬷抬起头,目光落在杨惠惠身上,开口道:「回来了?」 杨惠惠走到桂嬷嬷身边,福了福身,「嬷嬷。」 眼角的余光瞟向板凳,杨惠惠发现散乱的黑髮下一张熟悉的脸,被压在板凳上挨打的人,是杨雪芝,人已经昏过去。 杨惠惠陡然想起之前在凉阁,杨雪芝被拖下去的情形。之前和世子爷掰扯景峰的事,费尽心机,差点忘了杨雪芝挨罚之事。 竟然如此惨烈! 杨惠惠倒吸一口凉气。 打也就罢了,竟然还被扒光衣服,露出屁.股挨打,依着杨雪芝高傲的性格,不得羞愤欲死? 见她这副模样,杨惠惠都有点同情她,同时又为世子的狠辣手段而心惊。 杨惠惠忽然心虚,今儿她的态度算不上好,万一激怒世子,可能要吃不了兜着走,万一落到杨雪芝的下场…… 回想凉阁里世子的怒吼,明显是生了大气的。杨惠惠后怕不已,暗暗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做小伏低,千万不能顶嘴! 千万千万! 见杨雪芝的惨状,原本愤愤不平的杨惠惠,瞬间觉得挨饿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惠惠开始后悔,做了半年贵女就当自己是根葱了,居然妄想和世子爷讲理。 她一个婢女,能和世子爷讲道理吗? 世子爷多尊贵啊,凭什么要和她讲道理? 从明天开始,杨惠惠决定坚持两条原则:一,世子爷都是对的;二,如果世子爷错了,请参照第一条。 足足打完二十大板,小厮收起木棍,桂嬷嬷对众人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第28页 「不管你们以前是谁,长相如何,进了侯府做婢女,都得老老实实,别整些乱七八糟的。」桂嬷嬷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唇边两道纹路极深,让她的脸严肃到近乎刻薄。 所有婢女被叫过来观看杨雪芝挨打,亲眼见到杨雪芝哭嚎着被扒光衣服,按在板凳上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煳。 没有不被吓到的。 「好自为之。」桂嬷嬷说了一番训斥的话,心满意足地带着婢女离开。 庭院里的人依旧站在原地,无人敢动。杨雪芝依旧扑在板凳上,身上捆着绳索。 好一会儿,有人小声问道:「她……她死了吗?」 胆子最大的青元上前,伸手在杨雪芝的鼻端放置片刻,收回手道:「还有气儿。」 「好端端的,杨雪芝为什么挨打?」 「没听到桂嬷嬷说么,擅自闯进梅园,惹怒世子爷。」 「可桂嬷嬷也没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庭院里的婢女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枣儿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杨惠惠身边,「惠惠,今日你留在梅园,知道怎么回事吗?」 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杨惠惠。 杨惠惠望着板凳上的杨雪芝,暗暗嘆了口气,对众人点头道:「知道。」 「杨雪芝为何激怒世子爷?」青元问。 杨惠惠把事情经过说了,总结:「……杨雪芝擅闯花圃,引发争斗,世子爷才处罚她。」 枣儿惊讶道:「可你也打架了呀?」 言外之意,杨雪芝被打二十大板,你为何好端端的。 杨惠惠瞥了枣儿一眼,心想,还好自己心大不会乱想,若遇到个心眼小的,还以为枣儿想让自己受罚呢。 清了清嗓子道:「世子爷处罚我了,他不让我吃饭。」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处罚?」 「雪芝被打得这么惨,你不过少吃一顿饭而已,世子爷挺爱惜你的。」 杨惠惠一听就不干了,什么叫爱惜她! 明明她什么过错都没有,那破世子第一次见面就罚她;她不过稍稍传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谣言,世子就罚她去采月季,还骂她「玩意儿」「东西」「不守妇道」……啊,至今想起来依旧好气。 「世子爷罚雪芝,是因为她不听命令闯花圃,先挑衅我,过错在她。」杨惠惠辩解,「我可没有不听命令,私自乱闯。」 「说得对。」宝琴站在杨惠惠身边帮腔,「杨雪芝自个儿乱闯,三番两次挑衅,她那性格你们也知道的,肯定是她先动手打骂,惠惠被迫还手,刚好被世子爷瞧见了。这事儿就算上公堂也是雪芝的错,我们小……惠惠怎能挨罚呢?」 杨雪芝的丰功伟绩大家都见识过,有人立即道:「说得对,都是新来的婢女,世子爷没必要厚此薄彼。」 杨雪芝的性格不讨喜,众人早就不满,如今挨打,都无人为她出头。 杨惠惠想起花圃里的事儿就来气,干脆对众人道:「咱把话撂这儿,杨雪芝今日颠倒黑白,找我麻烦,受罚与我无关。以前她三番两次找我麻烦,我一忍再忍,今日在梅园弄掉我的花篮,害我没完成世子爷吩咐的任务。此后,我杨惠惠不再是杨雪芝的姐妹,你们不要将她和我混为一谈。」 默不作声的杨青莲微微吃惊,走过来道:「惠惠,你冷静点儿,现在雪芝还昏迷着,你急匆匆地断绝姐妹情谊,也太过无情。」 杨惠惠冷淡地瞧着她,「但凡你懂道理,就该知道她今日受罚是自找的,和我无关。」 「可她现在受伤了……」 「她受伤又如何?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不起我。」 「总归不能不管。」杨青莲不忍道,「你瞧瞧她现在的模样,若是得不到医治,恐怕都活不下去……惠惠,你别这么狠心不管她。」 杨惠惠道:「那你要我如何?」 杨青莲目光盈盈说:「惠惠,你不是以前在医馆呆过么?能不能找些草药帮她疗伤?我知道她脾气不好,也欺负过你我,可我们身上都留着杨家的血,如今沦落此境,更要团结一心。」 周围的人都很动容。 「青莲果然心善。」 「惠惠,青莲说得对,都是姐妹,总不能见死不救。」 杨惠惠挑挑眉,她意识到现在众人站在杨青莲那边,而且大家都看中血缘,在很多人心里,亲姐妹就算打得头破血流,也该互相帮助,自己在杨雪芝落难时袖手旁观,会被当成无情无义之人。 杨惠惠不想和众人为敌,在所有人都说你错的时候,嘴上坚持自己没错,那是自讨苦吃。最好的做法就是假装顺从众人,然后再图其他。 从小讨生活的经歷,杨惠惠比很多人都要圆滑。 「你们说得对。」杨惠惠放软语气,「刚才我是一时气愤,杨雪芝的确可恨,可她现在这样子,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拉住杨青莲的手,诚恳道:「要救雪芝得准备几味药,青莲妹妹,明日我得去梅园採集月季,药草的事儿就拜託你了。」 杨青莲脸色微僵,片刻后道:「需要什么药草?」 「放心,都是些常见的治外伤的药,只要花力气找就能找到。」杨惠惠说,「我待会儿报几种药草名儿,你收集起来就好。」 「啊对了。」她扭头看向刚才帮腔的几个婢女,「你们也帮帮青莲吧,刚才你们不都想救雪芝么?」 第29页 几人有点懵,脸上就差写着——怎的就摊上事儿了呢?? 第15章 再见杨宝宝 不就是言辞绑架么,杨惠惠也会玩儿。 杨惠惠报了几个药名,说出大致模样和所需用量,拉着杨青莲的手,认真叮嘱,「青莲,药草的事儿就拜託你了,一定要明日採集好,若是採集不好,雪芝若有三长两短,就是你的错了。我们是亲姐妹,你可一定要全力以赴。」 杨青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其他人点头道:「对,青莲啊,惠惠被世子爷罚,无法採集药草,这事儿只能拜託你。」 杨青莲勉强道:「可……可我不认得药草啊。」 杨惠惠反问:「难道你要见死不救?」 杨青莲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惠惠道:「药草的性状我不都说了么,你若记不清楚,我再说一遍。若你的确不清楚,我还有个办法。」 杨青莲期待道:「什么办法?」 杨惠惠:「你把相似的药草全採集回来,晚上我再回来辨认不就行了。」 杨青莲:「……」 众人纷纷称赞杨惠惠的主意很好。 可这样一来,杨青莲就得费时费力去收集药草,还得把相似的採回来。桂嬷嬷每日安排的任务已经够累人,抽空再去找草药,那得累个半死。 杨惠惠暗笑,想做好人逼着我救杨雪芝,你也得付出代价。 相对于杨雪芝,杨青莲反而更好对付一点。 因为杨青莲要脸,心思重,玩心机的话,杨惠惠对付她,只要杨青莲要脸,就不会太过分。 反而是杨雪芝不好对付,因为杨雪芝又蠢又毒而不自知。所谓一力降十会,像杨雪芝那种破口大骂、冲上来动手的,杨惠惠反而会被弄得措手不及,只能被动打人。 因为言辞讥讽她,她不一定能听懂,也不晓得什么叫知难而退,而且行事莽撞,想一出是一出。比如花圃那件事儿,杨惠惠就完全意料不到。 杨青莲深吸一口气,转头道:「宝盈,明儿你和我一起採集药草。」 安静站在角落的宝盈唯唯诺诺地应是。 宝琴见状,赶紧道:「宝盈,你可答应过明天帮我扫地的。」 杨青莲抿着唇,眼看着就要生气,「宝琴,扫地和採药孰轻孰重,你该知晓。」 宝琴道:「不是有你吗?你可是雪芝的亲妹妹,宝盈又和雪芝无关,雪芝天天欺负宝盈,如今你还要逼她帮雪芝採药?」 众人都见过宝盈被雪芝欺负的情形,闻言点头,「青莲,这事儿得看宝盈自愿。」 宝琴松了口气,拉起宝盈的衣袖,「宝盈,你可答应过我的。」 在宝琴的强烈暗示下,宝盈怯怯看了青莲一眼,低头道:「三姑娘,奴婢答应过宝琴了。」 杨青莲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杨惠惠暗笑,上前道:「别在这儿扯皮啦,赶紧把雪芝送进屋吧,对了,青莲,你和雪芝感情深厚,不如今晚就由你来照顾她。」 杨青莲脸色煞白,眼中掠过一丝气愤。 然而众人都不想沾手,连忙附和杨惠惠的话,杨青莲只能被迫答应。 宝盈宝娟将杨雪芝从板凳上解开,众人为了照顾杨雪芝,特意把她搬去之前生病婢女住的空屋子。 杨青莲被留下来,宝娟自愿留下,宝盈犹豫片刻,也留在那间屋子里。 「宝盈,你干嘛呢!」宝琴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只能由着她去。 事情解决,天已经黑透。 杨惠惠身心疲倦,洗漱后躺在大通铺里睡觉。她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乱叫,翻来覆去睡不着。 杨惠惠从小被饿怕了,最受不得饿,心里恨透了世子。 「阴阳怪气的东西,早点儿去死吧!」她用被子捂住头,悄悄地在床里大骂,把能想到的好词儿都骂了一遍,骂着骂着就睡着了。 世子罚她晚上不吃饭,没说不吃早饭。 杨惠惠很早就醒了,洗漱完后就在院子里等着。 像她们这种三等婢女,早饭便是一碗稀粥或者一个馒头,再没别的。 杨惠惠昨晚饿了一夜,好不容易盼来了粥,却发现粥里只有几颗米,其他全是水,估计大厨房那边的管事又在暗暗剋扣粮食。 管事想要赚油水,总得剋扣点儿东西,杨惠惠才来几日便发现了好几回。 饿着肚子的杨惠惠,无奈地在桂嬷嬷吩咐下赶去梅园凉阁。 踏上凉阁走廊,准备进去拜见世子,却见竹青从里面出来拦住她的去路,「惠惠姑娘,世子爷不想见你。」 「……」杨惠惠心想,昨天某人怒吼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是来真的。 也不算说话不算话。 刚巧杨惠惠也不想见他,笑着道:「那我在外边儿。」 竹青道:「惠惠姑娘稍等,小的去拿花篮。」 杨惠惠站在走廊等着,等了片刻没见竹青出来,杨惠惠便无聊地四下张望,眼角余光又看到那两只美丽的白孔雀。 凉阁四周都是青碧竹林,早晨的微风送来阵阵凉意,四周没有人。 白孔雀羽毛雪白,尾巴长长的,爪子抓着鸟架,优雅地低头在食槽里啄玉米粒和青菜。 杨惠惠不知不觉地靠过去,她原本想去摸鸟的,走过去看到食槽里面的玉米粒,眼睛就挪不开了——玉米粒是煮熟的! 第30页 而且食槽非常干净,像是新换上的竹筒,比许多人的饭碗都要整洁。 偷偷张望,依旧没有人。 饿坏了的杨惠惠眼疾手快地从食槽里面抓出一把玉米粒塞进嘴里。 「咕咕咕!」白孔雀很愤怒很震惊,大概想不到这个人类居然会抢它的食物! 它用黑漆漆的小眼睛瞪着她,扑扇着翅膀,想赶走这个和它抢食的傢伙。雌孔雀温顺些,没搭理杨惠惠,低头继续啄玉米。 杨惠惠见公孔雀生气,忙移到雌孔雀旁边抓雌孔雀的玉米。 公孔雀:「咕咕咕!」 敢抢我老婆食物!和你拼了! 「对不起啊,你还有这么多,分我一点吧!」杨惠惠不嫌脏,又伸手掏一把玉米粒塞进嘴里。 当初和娘亲被赶出百花楼时,跑到饭馆里偷吃过客人的剩菜盛饭,如今偷鸟食不算什么。 公孔雀愤怒地扑打翅膀,掀起一阵小风。 「惠惠姑娘……」竹青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杨惠惠正把玉米粒塞嘴里,闻言僵硬地转过头,嘴角边还挂着玉米残渣。 空气静默。 两人相顾无言。 「我……」杨惠惠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表情渐渐凝固。 竹青像是没看到刚才那一幕,道:「跟我来吧。」 杨惠惠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擦干净嘴巴,低头跟着他,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很快又来到昨日的月季花圃前。竹青把花篮递给她,「惠惠姑娘,中午到凉阁吃饭,下午继续採摘,务必在太阳落山前採集好。」 杨惠惠连忙应是。 一篮子花瓣,昨日她小半天就採集好了,哪里用得着一天呢! 她决定上午采完,赶紧交差走人,免得面对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杨惠惠接过花篮,入手沉甸甸的。 低头一瞧,才发现篮子里装着各色点心,有她爱吃的绿豆糕和桂花糕! 连鬼味花生都有! 甚至还准备了一瓶水! 杨惠惠爱吃点心,但容易被噎着,必须边吃点心边喝水。没想到竹青连水都准备了! 难怪刚才竹青一直没出屋,原来在帮她准备食物! 杨惠惠本就爱吃,何况现在飢肠辘辘,顿时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她抬眼瞧着竹青,真情实感道:「谢谢你。」 竹青一愣,默然片刻,道:「惠惠姑娘吃完东西,赶紧採花吧。」 杨惠惠小鸡啄米般点头。 世子待她如寒冬腊月般冰冷无情,竹青待她如三月春风般温暖。 两相对比,竹青在杨惠惠心里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仔细看,竹青虽然比不得景峰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可长得也挺清秀,而且又如此温柔体贴。像她这般罪臣之女,一日为奴,终身为奴,以后就算嫁人,只能做别人的小妾,或者勉强做平头百姓的妻。 如果能嫁给像竹青这样的体贴男子,也挺不错。 自从和景峰有过一段后,杨惠惠的择夫观有了巨大改变。以前她受尽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之苦,便想依靠自己的美貌,嫁给有权有钱之人,能荣华富贵、吃饱穿暖。 和景峰有过一腿后,她不这么要求了。 她的夫婿,不求容貌家世鼎盛,只要脾气好,能吃饱饭、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像景峰那种长得又美又有钱却脾气坏的,她消受不起。 「谢谢你帮我准备点心。」杨惠惠感动地说。 竹青咳嗽一声,道:「惠惠姑娘误会了,是世子爷吃剩的东西,刚好要扔,世子爷就让小的顺便装进篮子带给你。」 杨惠惠:「……」 篮子里的点心,忽然就不香了。 竹青似乎有点尴尬,为自家主子辩解:「惠惠姑娘不要介意,世子爷吃东西很挑剔,这些点心都没怎么碰过。」 杨惠惠恢復平静,想起昨日的讨好世子爷二原则,立即严正声明:「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有得吃都不错了,哪能计较那么多?世子爷的剩菜能赏赐给奴婢,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世子爷吃剩的东西,是最香的!」 哈,居然拿吃剩的给她! 好吧,似乎侯府经常有主子将剩菜剩饭赏赐给奴婢的传统,奴婢可以吃上肉,好多人为此欢天喜地呢。 上次奴人馆,她被罚不许吃菜那次,也是世子爷赐的剩菜。 何况,她小时候经常捡东西吃,就在刚才,她还抢孔雀的玉米粒吃。 所以,吃破世子剩下的点心完全不用在意。 但要让她感激,不可能的! 竹青一脸震撼,毕竟能喊出「世子爷吃剩的东西是最香的」的话,他着实没听过,哪怕最会拍马屁的人,也说不出这般话。 杨惠惠感动地提着篮子道:「世子爷的心意,奴婢心领了,请竹青一定转告奴婢的感激之情。」 希望他能懂她的讨好之心,消消气,不要再找她的麻烦。 竹青特意问了一句,「你当真认为世子爷吃剩的东西最香吗?」 杨惠惠沉默,心说那是夸张难道你不懂吗,可别人既然问了,她也喊出口了,总得打肿脸把胖子装下去,便点头道:「当然。」 竹青很快离开,时间尚且充沛,杨惠惠便将篮子放在一边儿,自己坐在小路上,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拿着水壶,就着一望无际的月季芬芳,吃一口点心喝一口水,无比惬意快活。 第31页 微风拂过花圃,千万朵月季摇曳出玫红的波浪,清涩的香味扑鼻而来。 山清水秀,宁静悠闲。 吃饱喝足的杨惠惠,获得了这段时日来最宁静放松的时刻。 嗯……如果天天让她到此处採花,给她点心吃,她会非常乐意。 吃完半篮子点心,杨惠惠已经吃撑了,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嘆:「好舒服啊。」 「汪!」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狗吠。 杨惠惠循声而望,忽然看到月季丛中的小路上,跑过一条黄白相间的土狗,模样很熟悉。 狗膘肥体壮,足足有半人高,眉宇间长着一块黑斑。如果不是体型差异过大,杨惠惠差点以为是杨宝宝。 杨惠惠站起身,惊讶地瞧着那狗。 「汪汪汪!」黄狗似乎看到了她,兴奋地甩着尾巴朝她飞奔而来,哈赤哈赤地围着她转,尾巴飞快地摇着。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花色,熟悉的态度…… 杨惠惠不敢置信,又不得不相信,试探着喊道:「杨宝宝?」 「汪!」大狗开心地应答,扑向杨惠惠。 第16章 她逃,它追,她插翅难飞…… 居然真是杨宝宝! 杨惠惠很震惊,当初把杨宝宝弄回梅园的时候,不过比巴掌大一点点,后来离开梅园时,也跟普通土狗差不多大,如今再次见到,怎的长这么大了! 它不就是一只平平无奇、毫无特色的土狗吗? 土狗能长这么大? 那兇恶的面孔,健壮的肌肉,庞大的黄白身形……看似杨宝宝,却又不是杨宝宝。 个子并不娇小的杨惠惠,差点被抬起前爪有一人高的大狗给扑倒。蠢狗根本不知自己现在有多大多重,依旧像以前那般一个劲儿地往杨惠惠怀里挤,尾巴摇得像陀螺,大嘴快活地张开,舌头伸出对着杨惠惠一顿乱舔。 幸好杨惠惠眼疾手快,拼命用手护住脸,才没让蠢狗得逞。 「好了,你快下去。」杨惠惠赶紧推开蠢狗,蠢狗却不懂她的意思,又直立起来扑她。 「杨宝宝!不许扑!不准舔!」杨惠惠被蠢狗弄得十分狼狈。如今她穿的衣裙是桂嬷嬷发下来的衣服,若未到半年弄坏了,会受罚的。 杨惠惠推开蠢狗,赶紧提着篮子往另一边跑,试图让狗冷静下来。 她的动作似乎让杨宝宝误会了,蠢狗以为她想和自己玩儿,兴奋地继续追她。 「你不要过来啊!」杨惠惠气急败坏,在漫天玫红的月季小路上飞奔,身后追着一条撒欢的大狗。 于是她逃,它追,她插翅难飞! 小半个时辰后,逃无可逃的杨惠惠累得瘫倒在地,表情麻木地任由依旧兴奋的蠢狗咬她的衣裙,舔她的脸。那无言的神情,仿佛被强行卖给土财主做小妾的良家女,拼命逃跑被抓回来后,满脸写着认命——你舔吧,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蠢狗并不知没得到它娘的芳心,依旧摇着尾巴围绕它娘转,时不时汪汪叫两声,似乎在说——娘啊你咋不跑了?起来,继续玩! 杨惠惠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到蠢狗头上,怒骂道:「蠢货!」 蠢狗以为它娘又要陪它玩耍,眼睛噌地亮起来,尾巴摇得如陀螺,哈赤哈赤地吐舌头。 杨惠惠又打它脑袋,边打边骂蠢狗、蠢东西,叫一声,蠢狗就开心地汪一声。打着打着,杨惠惠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抱住蠢狗的粗脖子,往它身上贴。 「杨宝宝,好想你啊,你有没有想娘亲?」 「没想到居然还能遇到你,你怎么在这儿?」 在遥远的京城能遇到杨宝宝,说句不恰当的,杨惠惠心里竟然升起了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哪怕这故知是一条狗。 也幸亏故知是一条狗,若是遇到人,杨惠惠反而不会如此开心。 养一条狗,就算待它不好,又打又骂,抛弃它远走高飞,若是再遇到,狗也会不计前嫌地依旧亲近主人。 可若是人的话,哪怕之前对他再好,抛弃他,若临走前还说些过分的话,那人定然会恨之入骨,再次见面,估计就是仇人了。 杨惠惠抱着蠢狗说了会儿话,把篮子里剩下的点心一块块地投餵给蠢狗,蠢狗吃得很开心。 等餵完狗,杨惠惠在月季花丛中找了块干净的草地,让蠢狗卧下,她再躺在蠢狗毛茸茸的身体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微风轻拂,鼻端淡淡的芬香。 「你在京城,他是不是也来了?」 蠢狗听不懂深奥的话,没有回答。 杨惠惠继续道:「难怪,那破世子一天到晚找我麻烦,肯定认识景峰。那破世子对付我,是不是景峰指使的?他是不是很恨我啊?」 「汪!」 「你说对?也是,当初我抛弃他,还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肯定不会原谅我。」 「汪!」 「还是你好,听不懂人话,也不知道我抛弃过你,景峰他心眼儿小,肯定恨毒了我……」 「汪!」 阳光略强,头枕着蠢狗,杨惠惠闭上眼睛。身后的触感太过真实,剎那间,杨惠惠像是回到梅园的时候,她和景峰在后山桃树下,缤纷的粉色花瓣中,他靠坐在树干,而她头枕着他的腿,安静地睡觉。 耳边是景峰翻动医书的簌簌声。 第32页 花瓣飘落地面的细微声响。 以及小狗在附近奔跑,小爪子快速跑过的声音。 一切美好宁静得如同梦幻。 那时候她来梅园半年,和景峰感情最好的时候,双方都认为彼此是生命里最重要、最合适的那个人,以后会共度一生一世。 没人怀疑他们会吵架,会闹别扭,会分开,会相互怨恨。 她记得她当时枕着景峰的腿,不小心睡过去了,醒来时发现景峰脸色发白,她赶紧起身。景峰的腿麻了,他身体本就不好,血脉不通。她枕着他的腿睡觉,很快血脉阻滞,人也眩晕起来,可他依旧不忍心打扰她,硬生生挨到她醒来。 杨惠惠忍不住骂他,「你怎么这么笨,不会叫醒我吗?」 景峰靠着树干,头上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地上铺满花泥,他穿着质地柔顺的白色长袍,黑髮如瀑,面容绝美,靠着树干仰头沖她笑。 杨惠惠能清晰地看到他漂亮至极的眉眼,苍白的皮肤,以及上下滑动的喉结。 心脏怦怦乱跳。 「因为惠惠睡着的样子很可爱,我想多看一会儿。」他笑着说,脸色白得透明。 杨惠惠从他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站在落英缤纷中,笑靥如花,清晰而美好,就仿佛她在他眼里,是花雨中的仙女,森林中的妖精,是世间聚灵气之所在。 她心跳得好快,不敢看他的眼睛,连忙别开视线,朝远处的杨宝宝喊道:「宝宝,过来!」 杨宝宝撒着欢儿飞奔到她身边,杨惠惠弯腰抱起杨宝宝,对景峰说:「你啊,笨死了,比杨宝宝还笨。」 景峰脸色雪白,人美如画,笑着看了一眼杨宝宝,问她:「你喜欢我,还是喜欢杨宝宝?」 杨惠惠失笑,「怎的还和狗比?」 景峰认真道:「你回答。」 杨惠惠说:「都喜欢。」 景峰追问:「喜欢我多些,还是杨宝宝多些?」 杨惠惠差点笑出声,「这有得比吗?」 人和狗怎么能比? 景峰执拗地继续问:「回答我。」 杨惠惠咬着唇,脸慢慢红了,好一会儿小声道:「当然是你。」 景峰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望了一眼她怀里的小狗,张开双手,「我也要抱。」 白色衣摆从他手臂散落,黑髮微微晃动,皮肤苍白如玉,极致的黑与白。整个人病兮兮的,看起来虚弱不堪,透着一股水晶质地的脆弱,那脆弱又恰到好处地混在他的气质里,落英缤纷中,美得一碰就碎。 杨惠惠见他如此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居然和一条狗吃醋,真是小孩子气。 她不好意思真抱他,毕竟青天白日的抱一个大男人,她也有羞耻心。于是她后退一步,摇摇头,「我抱着杨宝宝,抱不了你。」 景峰依旧张开双手,语气轻柔地说:「快抱我,不然我把那狗宰了。」 杨惠惠见他执拗,便瞪他一眼,放下毫不知情的杨宝宝,伸手抱他。那时候她陷入浓情蜜意、心慌害羞中,并没有多想。 过了很久想起这事儿,才惊觉——景峰当初并非开玩笑。 如果她当时不抱他,他真会宰了杨宝宝。 杨惠惠睁开眼,唏嘘地歪头看杨宝宝,蠢狗见娘亲盯着它,开心地汪了一声。 杨惠惠爱怜地抚摸它的狗头,嘆息道:「你能活下来,还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啊。」 在梅园时,杨惠惠把杨宝宝当狗儿子看待,待它很好,经常陪它玩耍,惹得景峰吃醋好几回,虽然他并未过多威胁,也未发脾气,可看杨宝宝的眼神非常不善。 那眼神非要用言语形容的话,大概就是看死狗的眼神,或者看狗肉火锅的眼神。 可惜蠢狗不懂人类情绪,还凑上去围着景峰撒欢,因而逃过一劫。 大概这就是蠢狗的无知福气。 如今杨宝宝长得膘肥体壮,想来在景峰手下应该过得不错。杨惠惠突然心虚,她这做娘的,说走就走,把蠢狗扔给一个脾气阴晴不定,时时想把它做狗肉火锅的爹爹,略不负责任。 幸好它爹并没有把它做成狗肉火锅,还把它拉扯大了。 杨宝宝的出现打破了杨惠惠的计划,原本想早点儿采完花早点儿走人,如今她却不想那么拼命。先和杨宝宝叙叙母子情谊,再靠着杨宝宝温暖毛茸茸的躯体睡一觉,便过去了大半天。 太阳快升到半空,杨惠惠拿出藏在衣袖里的布条,包住左手拉茎秆,右手摘花。 大概摘了小半篮子,太阳高升,晒得人流汗,杨惠惠便往凉阁方向走。蠢狗一直跟着她,杨宝宝又高兴又发愁。 高兴的是半年过去蠢狗还把她当娘,发愁的是不知该如何安置它。 如今她只是个婢女,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再加一条狗,难上加难。 走到半路,杨惠惠还没想好如何安置杨宝宝,竹青的身影出现在石板路前方。 「惠惠姑娘。」竹青见到她,叫了一声,「小的正要叫你用午饭呢。」 不说还好,一说杨惠惠顿时感觉肚子饿了。 竹青的目光又落在杨惠惠身后的蠢狗身上,笑着道:「原来狗在惠惠姑娘这儿啊,刚才找了好久。」 说罢上前招手,「杨宝宝,过来。」 听到他熟稔的语气,杨惠惠微微吃惊,「这狗……是你在养?」 第33页 竹青笑道:「不是,杨宝宝是世子爷的狗,平时都会套着绳子,偶尔会放它出来望望风,今儿放出来跑远了,世子爷差人到处找狗呢。」 世子爷的狗? 杨惠惠脑中浮现一个想法,难道景峰把狗送人了? 也对,自己都跑了,景峰怎么可能留下她的狗呢?没把杨宝宝炖成狗肉火锅就不错了。 难怪杨宝宝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估计小日子过得不错。定然是景峰看不得她的狗,赶紧送人,这个人正好是安定侯世子。世子爷家大业大,有权有势,养条狗绰绰有余,顺手就把狗养好了。 一定是这样没错! 「惠惠姑娘,咱们赶紧走吧,世子爷还等着我们呢。」竹青说。 杨惠惠打了个激灵,停下脚步问道:「世子爷等我们?他为什么要等我?」 竹青道:「世子爷等着你用午饭呢。」 杨惠惠:「……」 等着我用午饭?他到底如何想的? 第17章 一同吃午膳 昨日某人怒吼,让她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今天便等着她吃午饭。 杨惠惠不可置信。 杨惠惠试探道:「竹青,世子爷为何要等我用午饭?我只是一个婢女,世子爷完全没必要如此。」 竹青道:「世子爷有话问你。」 杨惠惠恍然,心头大石落地,原来如此。 世子爷莫名其妙喊她吃饭,她只觉得悚然,如今听到竹青说有事问她,便觉说得通了。 可世子爷要问她的问题,用脚趾头猜都明白,一定和景峰有关。 刚巧,杨惠惠特别不想和人聊景峰的事儿,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杨惠惠便一个头两个大。 无奈地和竹青回到凉阁,路过走廊,鸟架上的白孔雀发出咕咕的愤怒叫声,拼命拍打翅膀,仿佛没忘记早上杨惠惠抢它夫妻两食物的仇恨。 杨惠惠刚瞧过去,身边跟着的杨宝宝就沖白孔雀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威胁性的呜呜声。 白孔雀瞬间就怂了,收起翅膀,缩着脖子咕咕咕,靠着它媳妇瑟瑟发抖。它媳妇淡定地瞧着杨宝宝和杨惠惠,一声不吭。 杨宝宝得意地挨到杨惠惠身边,摇着尾巴邀功。 杨惠惠忍俊不禁,弯腰摸它狗头,「别欺负它,是我先吃它的玉米,它才凶我。」 杨宝宝尾巴摇得更欢。 竹青惊讶道:「杨宝宝居然亲近惠惠姑娘,这狗除了世子爷,谁也不理的。」 杨惠惠低头瞧着憨头憨脑的傻儿子,难以想像它不理人的样子,明明一块肉就能勾得它汪汪乱叫。 杨惠惠不好解释这狗是她儿子,语焉不详道:「大概……我与它和它爹有缘吧。」 竹青闻言一愣,望着杨惠惠的目光渐渐诡异。 竹青示意杨惠惠进入凉阁,自个儿拿来绳索套住笨狗,将它拉走。 杨惠惠走进屋,房间一如既往地清凉安静,淡淡的墨香和竹香如烟漂浮在空气里。 刚走近两步,杨惠惠低头便发现昨日跪拜的地方放置一张小矮桌,上面摆满了饭菜,油汪汪香喷喷的回锅肉、晶莹剔透的梅菜扣肉、糯糯的粉蒸肉、肉质白腻的清蒸鱼,还有浓香扑鼻的鸡汤…… 除此外,还有绿油油的菜头,白生生的炝炒莲白…… 色香味俱全。 望见这么多好吃的,杨惠惠的肚子开始咕咕乱叫,眼睛挪不开,鼻端满是香味,口中开始分泌津液。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心中升起一丝幻想——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她强行压下去,不可能不可能,世子爷不可能对她这么好。 抬起头,前方厚实的青褐竹帘挡住视线,隐约可见一人端坐在长案后,案上似乎也摆着碗碟。 杨惠惠偷偷乱瞟,竹青已经不见了,没有其他人。 那地上摆着的饭菜……真给我准备的? 「月季花瓣採好了吗?」世子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冰泠泠的,透着寒气。 杨惠惠连忙将手腕上的花篮取下来,弯腰恭敬地道:「回世子爷,奴婢今日只採集了小半篮子。」 「一大早居然只採集小半篮,你在偷懒吧?」里面的人淡淡地说。 杨惠惠一惊,不是说好太阳落山前採集一篮子么?怎的上午就开始嫌弃她採得少了? 不过世子爷一向喜怒无常,真要以此收拾她,她也没办法。 杨惠惠想起昨日杨雪芝的惨状,赶紧跪在地上道:「回世子爷,奴婢没偷懒!月季花有刺儿,奴婢不好採摘,又想着世子爷吩咐奴婢太阳落山前採集一篮子,所以奴婢就慢慢采。」 竹帘后面毫无动静。 杨惠惠以为他不信,灵机一动,举着自己依旧包着布条的左手,挤出眼泪道:「世子爷您瞧,奴婢为了採集月季,手上全是伤口!即便如此,奴婢想到世子爷需要花瓣,奴婢依旧忍着疼痛,全心全意为世子爷採集,即便太阳暴晒,手上流血,奴婢也毫无怨言!」 「有那么严重?」屋里静默片刻,世子爷迟疑地问道。 杨惠惠赌他不会出来检查手掌,声情并茂道:「不严重!奴婢贱命一条,流点儿汗,出点儿血算什么?只要世子爷能宽心,奴婢就高兴。」 过去的经歷告诉杨惠惠,若想获取利益,与弱者谈判,姿态要高,给人造成威压,使其不战而降;与强者谈判,若被知晓虚实,就得放低姿态,博取同情,使其放人一马。 第34页 摆在眼前的情况很明确,对方有权有势,拿捏着自己的小命儿,自己地位低下,无权无势,无法与之抗衡。 此等情况,自身唯一的优势就是够美,够不要脸,如今他不看重美貌,剩下的唯一办法只有不要脸了。 只要足够不要脸,就是以强攻弱,毕竟有权有势之人的缺点就是要脸。 任何人都能听出她在拍马屁讨好世子爷,她相信世子爷也知道她马屁拍得离谱。 但那又如何,她拍马屁就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完全没和他作对的心思,只要他知道了,就达到目的。 然后,再以自己手掌血淋淋为佐证,表示自己受伤了。 她不信要脸的世子爷,会欺负一名鲜血淋漓、楚楚可怜、拼命讨好他的少女! 铿锵有力地表完态,屋内陷入沉默。 世子爷似乎被她震撼了,片刻后,出声道:「松香,把药给她。」 竹帘微动,一名穿着绿衣的清秀小厮从里面走出,将一圆圆的精緻盒子递给杨惠惠,道:「惠惠姑娘,世子爷赐下的伤药,疗效极好,你拿去用吧。」 原来里面还有人呀。 杨惠惠心虚地接过,塞进里衣,低头道:「谢谢世子爷。」 「上药吧。」竹帘后的人影道。 杨惠惠:「……」 万万没料到世子爷居然好心赐药,她不知该怎么办。 只要揭开布条,就会发现她左手完好无损。 怎么办? 杨惠惠暗暗着急。 「为什么不用?」世子爷问道。 杨惠惠打了个激灵,急中生智,「回世子爷,世子爷赐下良药,奴婢捨不得用!奴婢下午还要採集月季,又要弄伤手掌,不如先不用,等完成任务了再上药。」 「采点儿花都能把自个儿弄伤,蠢东西。」世子爷冷哼一声。 杨惠惠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破世子你罚我去採花,不就是打着让我被刺伤的主意么?现在居然骂她蠢东西。呵呵,若知道她一点儿也没受伤,估计这破世子又要发火了。 她才不蠢呢! 「世子爷教训得是。」杨惠惠连忙道,脑中一遍遍用杨雪芝的惨状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和世子作对。 「坐下吧。」世子爷又命令,「你面前一桌菜都是为你准备的。」 杨惠惠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竹帘——真为她准备的?世子这么好?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世子爷!」 杨惠惠大喜过望,赶紧坐在矮桌边,管他的,先吃饱再说。 刚拿起筷子往鱼肉夹过去,眼看着就要夹住肥嫩的鱼肉,一道声音从竹帘后传来,「等等。」 杨惠惠动作停住,面色僵硬。 「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才能吃。」世子说。 杨惠惠心头冷笑,她就知道破世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赐她美食,放下筷子,扬起假笑道:「世子爷请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世子问你,今早你说的,本世子吃剩的食物最香,是真的吗?」 杨惠惠:「……」 杨惠惠的表情差点龟裂。 当初她喊出来的时候,没过脑子,只想着让竹青明白她对世子爷一片忠心,满眼崇拜,却没想到竹青居然把原话转给了世子爷。 现在世子爷问起了,杨惠惠难不成能否认,那不是找死么? 于是,杨惠惠轻轻吸了口气,笑着说:「是的呢,世子爷!世子爷留给奴婢的点心,奴婢和狗都吃得很香!」 懂吧破世子,你的东西我餵了狗! 「你和我的狗似乎相处愉快。」世子爷又问。 杨惠惠道:「是的呢,世子爷!世子爷的狗很可爱!」 「哼。」里面的人冷笑,「松香,你去找竹青,让他把狗带进来。」 松香领命而去。 杨惠惠浑身紧绷,不知这破世子要如何折腾她。 狗就在凉阁外,很快竹青就牵着杨宝宝进门。 杨宝宝看到杨惠惠就想往她身上扑,何况她身前矮桌上放了许多好吃的,傻狗被勾引得口水直流。 「再问你一个问题。」里面的人静默片刻,「想好了再回答。」 杨惠惠正襟危坐,「世子爷请问。」 「你有没有后悔过退婚?」 杨惠惠愣住,低下头思索,世子爷为何老问她这个问题?上次她回答「不后悔」,世子爷发了火。如今世子爷又问,说明世子爷不喜欢她的答案。 他想让她回答「后悔」。 按照昨日定下的与世子相处的原则,此时她该马上回答「后悔」才对,可杨惠惠却无法说出口。 因为她并不后悔,景峰的事情是她内心深处最不想撒谎的部分。 太过美好,太过印象深刻,太让人心碎,也让人恐惧。 如果撒谎,就像玷污了内心那处净土。 照理说既然美好,应该后悔的,可她的确不后悔退婚,因为如果她不提分开,早晚有一天,她真面目暴露,景峰会撕碎她,抛弃她,一切都变得不美好了。 「回世子爷,奴婢之前已经告诉过您,奴婢不后悔与景峰退婚。」眨眨眼,杨惠惠轻声说道。 「是吗?这就是你的回答?很好!」世子爷的声音变得极其冷酷,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那你就和狗一起吃我的剩菜吧!」 第35页 随即吩咐,「松香竹青,换菜!」 两名小厮听到世子爷的声音,脸色发白,神色紧绷地上前撤走杨惠惠面前的饭菜,端进屋去,又把里面的端出来放在矮桌上。 杨惠惠知道世子爷生了大气,估计这次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原以为会见到一堆骨头什么的,结果定睛一瞧,嘿!鲍鱼人参小黄鱼!烤鸭羊排燕窝粥! 有些只动过一口,绝大部分菜品动都没动过。 杨惠惠乐了,她这是赚了啊! 第18章 再问你一次,后不后悔 杨惠惠差点笑出声,幸好最后关头收敛住。 竹青放开绳索,杨宝宝便冲到杨惠惠身边摇尾巴,还想吃桌上的肉。 若是换个自尊心高傲的人,吃别人的剩菜,还被迫和一条狗共同进餐,当真会气得吐血,认为世子爷在羞辱自己。 可杨惠惠却暗地里直乐。 鲍鱼人参燕窝小羊排,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了,哪怕在公侑伯府,也很少吃这么丰盛的大餐! 她赚翻了好吗! 再说了,世子爷一定不知道她是杨宝宝的娘亲,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和杨宝宝共同进餐呢。 记得在梅园的时候,她十分宠爱杨宝宝,和杨宝宝一起吃饭,惹得景峰极其生气。景峰讨厌和狗一同吃饭,但杨惠惠却毫不介意。 杨惠惠心里偷乐,却不敢表现出来,目前情形,就算高兴也得摆出一张备受羞辱的脸才行,因为那是世子爷想看到的。 于是杨惠惠故意挤出两滴眼泪,丧着脸,做出一副屈辱的表情。 「吃吧。」里面的人命令,语调冰冷。 杨惠惠表情羞辱实则眼疾手快地夹起一块小羊排扔到地上,对杨宝宝道:「吃吧。」 杨宝宝被她训练得很乖巧,即便眼睛瞪圆,口水直流,若不得允许绝不碰桌上的饭菜,只会等主人发放食物,才肯吃东西。 「汪!」杨宝宝尾巴摇得更欢,低头吃羊排。 杨惠惠生怕自己的「委屈悲愤」传达不到世子爷那里,故意嘆息一声,「没想到我堂堂公侑伯府的女儿,居然和狗一同吃饭。不过世子爷要罚,奴婢也甘愿承受。」 嘆息完,觉得世子爷应该满意了,便扬起筷子大快朵颐,拼命干饭,一边吃一边将羊排烤鸭扔给杨宝宝,一人一狗吃得嘴唇抹油,有滋有味。 里面的男人冷哼一声,火气似乎没那么大了,慢条斯理道:「再问你一个问题,若答得好,本世子再赐你几道菜,若答得不好……」 杨惠惠闻言恼怒,这破世子怎的还要折腾?能不能让人把饭好好吃完? 「世子爷请问。」无奈地放下筷子,杨惠惠好整以暇地问道。肚子已经吃得滚圆,但还想吃,毕竟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完浪费了。 里面的人没说话。 杨惠惠疑惑:「世子爷?」 良久,世子爷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问道:「你……还爱他吗?」 杨惠惠一怔,「谁?」 「你的前未婚夫景峰,你还喜欢他吗?」 杨惠惠沉默。 她没料到世子爷会问这个问题,闻言怅然。她对景峰的感情很复杂,害怕他,恐惧他,同时又被他的美貌吸引,沉迷于他对她的温柔。在最困难的时候,是景峰帮了她,救了她母亲,给她安身立命之所。 可以说,没有景峰,她如今已经被迫进了青楼,天天卖笑。 她一辈子感激他。 爱他吗? 毋庸置疑。 杨惠惠深吸一口气,没有多少犹豫,答道:「爱。即便现在,奴婢也喜欢他。」 竹帘后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儿,男人语调别扭道:「你别为了讨好我说谎,本世子不会上当的。」 杨惠惠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说喜欢景峰就是讨好你? 然后又想,或许世子和景峰是好朋友,希望自己喜欢景峰吧。 杨惠惠道:「回世子爷,奴婢没撒谎,奴婢依旧喜欢景峰。」 「那你为何不后悔与他退婚?」世子耿耿于怀地追问。 又是这个问题。 世子和「后不后悔」较上劲儿了吧! 杨惠惠无言片刻,斟酌着慢慢答道:「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一时间不好回答,奴婢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总之奴婢喜欢他,却不后悔退婚。」 世子迟疑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杨惠惠自己也说不清楚,皱皱眉,解释道:「世子爷也该知道,两个人相爱,却因为种种缘由不适合在一起,世间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奴婢和景峰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即便奴婢与他相爱,在一起也不合适。」 这回答明显不能让世子满意,「你们之间哪里不合适?因为景峰身体不好,脾气怪异吗?」 杨惠惠想了想,「算是吧。」 「如果他肯改呢?」 杨惠惠摇头,「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很难改,何况他现在的样子就挺好,没必要改,更没必要为奴婢一人改。就像奴婢不会为了某个人改一样。真正合适的人,脾气应该相互契合,包容对方完整的模样,不会让对方改。」 「你这么认为?」 杨惠惠点头,「景峰一定能找到包容他的女子,奴婢不是合适的人。」 凉阁又安静下来,竹帘后的人影微动,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酝酿什么。 第36页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低低问道:「本世子再问你,若景峰站在你面前,请求和你在一起,你愿意跟他走吗?」 杨惠惠一怔,略微茫然。 难以想像景峰的性格,会在自己无情抛弃后再求自己和好,她想都不敢想。 若真有那么一天…… 杨惠惠目光放空,望着虚空中一点。 他们就算在一起,问题依旧存在,恐怕不会得到好结果。 杨惠惠思索片刻,摇头道:「不会。」 「当真?」男人的嗓音收紧,周围的空气陡然降低。 杨惠惠感觉有点冷,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底下的冰窖也太冷了些。 她缩了缩脖子,点头道:「当真。」 男人的声音酝酿着狂风暴雨,话语也像咬着牙说出,「那么,即便他站在你面前哀求,你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杨惠惠感觉气氛有点不妙,难耐地动了动身体,直觉告诉她最好别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男人厉声道。 杨惠惠惊得身子微微一抖,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世子爷似乎在发怒,她很害怕。 本能告诉杨惠惠,这时候该回答「会」,可她不想撒谎,万一世子爷跑去告诉景峰说她愿意和他在一起,景峰真跑来求和怎么办? 她了解景峰,那人心眼极小,在自己说了那番绝情的话后,不可能不恨自己,不可能求和。即便求和,最大的可能是想报復,或者不甘心。 因为自己的离开,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而自己,也没脸再见到他。以前相爱时在一起就害怕他,如今景峰恨自己了,她只会更加害怕。 所以,他们绝无可能重新在一起。 在世子爷的追问下,杨惠惠硬着头皮道:「回世子爷,奴婢不会和景峰在一起。」 里面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随即传来竹青松香的惊叫。 「世子爷!」 「世子爷吐血了!」 「快叫大夫!」 啥? 杨惠惠惊愕地张着嘴,什么情况?世子爷吐血了? 好端端的,怎的就忽然吐血? 「让她滚……让她滚!」男人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怒吼,「让她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哐当的声音,像是碗碟被人摔落在地。 「世子爷,您别动气!」 竹青面容严肃地掀开竹帘走出来,对杨惠惠道:「惠惠姑娘,请你出去。」 杨惠惠无措地站起身,「世子爷没事吧?」 她不觉得世子爷吐血和自己有关,可世子爷的确因为问了自己问题才吐血。杨惠惠心脏收紧,万一世子爷有个三长两短,她会倒大霉。 望着前方的竹帘,杨惠惠焦虑惊讶的同时,又升起几分连自己都诧异的担忧。 杨惠惠内心烦乱,竹青表情严肃,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随后,杨惠惠和吃得肚子浑圆的傻狗杨宝宝,被赶出凉阁,呆呆地站在走廊里,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很快松香带着大夫匆匆赶来,后边跟着一连串的小厮婢女,唿啦啦地涌进凉阁,瞬间打破了凉阁的安宁。 「世子爷可有见风?」 在踏入房间时,站在廊柱下的杨惠惠,听到大夫问松香。 「没有,世子爷谨记教诲,这段日子都呆在屋子里不出门,即便出去,四周都用竹帘隔着,不漏风的。」松香说。 「那便是妄动心绪了,昨日世子爷脉象便不佳,尤忌心绪大起大落,世子爷遇到什么事儿?」 松香瞥了附近的杨惠惠一眼,道:「世子爷刚才动了气。」 两人说着进屋,后面的话杨惠惠没听到。她努力根据刚才的只言片语推测,世子爷似乎身体不大好,不能见风,即便出门也得挂竹帘挡风。 难怪每次见他都神神秘秘的,整个人用竹帘挡着。 杨惠惠默然片刻,蹲下.身,摸着杨宝宝的狗头,问道:「傻儿子,里面那个世子爷,真姓陈吗?」 傻狗不知自己主人生死未卜,伸着舌头哈赤哈赤地和杨惠惠玩儿,也不回答杨惠惠的问题。 杨惠惠嘆息着摸它脑袋,「可能我想多了。」 凉阁里的人进进出出,每人脸色紧张,似乎情况不大好。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人没有拼命打水了,杨惠惠走到门边守着,等竹青出来,赶紧拉住他道:「竹青,世子爷没事吧?」 竹青脾气温和,闻言道:「惠惠姑娘放心,世子爷已经没事了。」 杨惠惠迟疑片刻,小声问道:「是因为我吗?」 竹青思索片刻,斟酌着道:「世子爷以前身体不好,最近看了大夫渐渐好转,在此期间,见不得风,动不得气,等这段时间过了,世子爷就能正常出行。若惠惠姑娘再见到世子爷,就顺着他说些好听话。」 杨惠惠怔然,果然因为她的缘故。 低头静默片刻,杨惠惠抬头问道:「我能做点什么弥补吗?」 竹青笑了,「若想弥补的话,惠惠姑娘不妨去花圃採集月季,世子爷的药需要大量的月季花瓣。」 「好的,我马上去!」杨惠惠连忙拎起篮子,匆匆往花圃方向赶。 杨宝宝追着她跑,杨惠惠懒得赶它,一人一狗很快消失在石板路上。 竹青看了片刻,走进屋内,隔着竹帘恭敬道:「世子爷,惠惠姑娘听说您的病需要月季花瓣,立即赶去花圃採花了。」 第37页 里面传来几声咳嗽。 竹青又说:「惠惠姑娘很担心你。」 里面的动静小了些。 片刻后,大夫掀开竹帘出来,对竹青嘆气道:「总算消停了。」 第19章 她决定接近他 中午的日头挺毒,杨惠惠并不在意,顶着烈日扒拉一枝月季,摘掉上面的花朵,速度极快,动作麻利。 杨宝宝蹲在路边,伸着舌头哈赤哈赤等候。杨惠惠见它被晒得狠了,笑着用脚碰它嵴背,「别等我了,到阴凉地玩儿吧。」 傻狗被推开一步,摇摇尾巴,换了块石板继续蹲着。 瞧见杨宝宝这模样,杨惠惠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声音又小起来,怅然地问傻狗,「世子爷这次会好么?如果他大好了,会不会找我麻烦?」 边问傻狗,边继续逮住一朵花薅花瓣,手腕上挂着的花篮,已经装了半篮子。 今日见着世子爷闹病的样子,阵仗极大,杨惠惠难免想起景峰。她忍不住想,当初她绝情退婚,气得他浑身发抖,还利用他流鼻血将他一人扔在后山花园,也不知后面如何。 景峰身体极差,情绪激动便容易犯病,当日自己放了那么多狠话,恐怕气得够呛,想来也要大病一场的。 意识到这点儿,杨惠惠默然片刻,长嘆一口气,「若世子爷现在问我,我估计会回答后悔的。」 后悔那样对他。 傻狗不知她所言,黑眼睛快乐地瞧着她,尾巴一摇一摇的。 杨惠惠知道它不会回答,微微一笑,不再偷懒,手上的动作便快了许多,大约一门心思想早点儿採集完花瓣,即便手上包着布条,依旧被划了好几道口子,疼得杨惠惠捧着手不停吹气。 原本想采完才上药,实在疼得厉害,她不得不停下,蹲坐在花圃边摸出世子赏赐的伤药,往两只手上涂抹。 傻狗瞧见小盒子,以为是什么小玩具,甩着尾巴凑过来抢,被杨惠惠一巴掌拍开,「这是药,不能吃!」 傻狗憨憨地蹲在一边。 杨惠惠瞧它片刻,噗嗤笑出声,「你说你,谁把你养得这么傻,明明小时候挺机灵的,这半年光长膘了吧。」 擦完药,杨惠惠又起身继续忍痛採集花瓣,等篮子装满了赶紧跑回凉阁。 傻狗以为她要陪它玩,一会儿跑到杨惠惠前边,一会儿跑到后边,时不时汪汪叫两声。 凉阁周围的树林葱葱郁郁,杨惠惠跑进去时,看到竹青带着一帮人拿着长竹竿往树上撑。见到杨惠惠,竹青走过来道:「惠惠姑娘。」 杨惠惠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树上的蝉扰了世子爷清静,小的带人弄掉这些蝉。」竹青低头瞧见杨惠惠手里花篮,面带惊喜,「已经采了这么多了?」 杨惠惠把花篮递给他,「不知这些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去采。」 竹青接过花篮,迟疑着道:「今日够了,小的打算明日派人去花圃采……」 「那我今天多采一些。」杨惠惠抢过花篮,环顾四周,发现走廊上放着一个木盆,便匆匆走过去把花瓣一股脑倒在木盆里,提着空花篮又去花圃。 她的想法很简单,世子爷被她气得发病,总得做点儿事弥补。 即便她至今莫名其妙,自己说的话哪里气到了他。 竹青喊了她一声,杨惠惠没听清楚,带着傻狗跑远。 一个下午,太阳落山时,杨惠惠已经来回跑了三趟,两只手被刺得鲜血淋漓。见天色已晚,便提着满噹噹的花篮回到凉阁。走廊上的木盆已经空了,里面的花瓣全被收走。 大概树上的蝉被打光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又恢復成平日的宁静。 杨惠惠踏上凉阁,刚把花瓣倒进走廊里的木盆,竹青掀开竹帘走出来,手上拿着一盆玉米和蔬菜,见着杨惠惠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还没走?」 杨惠惠抖了抖花篮,把里面粘着的花瓣抖干净,才抬头说:「这些够了吗?」 竹青瞧了一眼木盆,脸上表情柔和下来,「早就够啦,最近几日的份儿都够了。天色不早,惠惠姑娘回去吧。」 杨惠惠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将花篮放在木盆边。 竹青端着玉米蔬菜走到鸟架旁,把盆里的饲料全倒进食槽里,白孔雀夫妇,几只鹦鹉全部叽叽咕咕地飞过来抢食。 杨惠惠迟疑片刻,靠过去低声问道:「世子爷还好吧?」 竹青回头,「惠惠姑娘放心,大夫已经看过,世子爷没事。」 杨惠惠道:「若世子爷还想採花的话,我明天可以继续来……」 「那倒不必,惠惠姑娘请回吧。」 杨惠惠想起世子之前怒吼让她滚的情形,心想世子应该不愿见到她,便点头道,「那我告辞。」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凉阁,竹帘后的情形不可见,也没动静。杨惠惠嘆了口气,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就不知道世子会不会迁怒。 下凉阁,走进铺满小石子的庭院,傻狗却跟了过来。 杨惠惠哭笑不得地赶它,「别跟着我。」 竹青赶紧追过来,手里拿着绳索,套住傻狗的脖子,将它拉走了。 杨惠惠又回头看了一眼凉阁,无奈嘆气,满心怅然地离开梅园。走出梅园,杨惠惠的速度慢下来,皱皱眉,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 第38页 着急採集月季,两只手被刺得鲜血淋漓。 之所以如此,想弥补过错有之,害怕世子爷找她麻烦有之,同时,还有一丝莫名的担忧,希望能帮到他。 世子爷的忽然发病,让她下意识地联繫到景峰。每次景峰发病都十分兇险,闹得极其厉害,杨惠惠已经被养成习惯,要么衣不解带地床前伺候,要么拼命地安排人手收集药草。 所以见到世子爷发病,下意识也跟着着急起来。 四下无人,杨惠惠坐在路旁掏出药盒,将里面的药粉抖在伤口上,疼得一直倒吸凉气。 黑暗吞没日光,天地变得朦胧。 之前好歹有傻狗在身旁陪着,如今孑然一身,一个人为自己上药,竟然生出一丝孤独之感。 很快杨惠惠就把这丝孤独压了下去,在她有限的十八年里,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扛,即便受伤,或者生病,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照顾自己。 除了年幼之时在百花楼里,生病受伤了,娘亲和红娟姐姐会照顾她。等被赶出百花楼,都是杨惠惠自己照顾自己,照顾母亲。 当初娘亲偷偷离开公侑伯,却又因无处谋生,只能重操旧业,到百花楼卖唱。然她已嫁人,还带着个拖油瓶,不愿意伺候男人,日子便过得清苦。 以前男人们当她花魁捧着她,不过因她是清倌儿,没破过身,如今孩子都有了,年龄也大了,竟然还不愿接客,众人只会觉得她不识好歹、矫情无比。 老鸨的刁难让日子越发难过,幸好红娟姐姐照顾,杨惠惠母女两还算过得不错。但后来红娟姐姐染了花柳病,三个月就去了。 老鸨逼着母亲接客,母亲抵死不从,最终从二楼跳下来摔成重伤。年幼的杨惠惠不得不磕头哀求,求这个求那个,却无人相帮。 幸好母亲卖唱赚了些钱,全拿去买药看大夫,好歹捡回一条命,却落下病根。老鸨将她们母女赶出百花楼,杨惠惠只好和母亲一起乞讨求生。饭点儿的时候,就到酒楼藏着,等客座上的食客们吃完饭,若饭菜有得剩,就赶紧跑过去将剩下的饭菜搂进怀里,装在怀里逃跑。 有些掌柜人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酒楼追着她打一条街。 杨惠惠以前胆子很小,生活所迫,胆子也变得极大,这家酒楼不行就换另一家,这地儿不行就换另一块地儿。 母亲病好后做些缝补的事儿补贴家用,杨惠惠日子就好过些,若犯了病没了收入,杨惠惠就得出去想办法。 小小年纪的她,很快学会利用自己娇俏的模样去讨人欢心,换点儿好处。挨了打挨了骂,即便再难受,回到家里也笑嘻嘻的,若是染些小风寒,更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做出一副病兮兮的模样。 因为,没人会疼她,会帮她。 在底层讨生活,若让人知道你病你受伤,别人不仅不会帮,反而会群起而攻之。 久而久之,杨惠惠学会了一个人扛下所有,也不觉得一个人生病受伤照顾自己有多难过。 底层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母亲不喜欢她骗人偷窃,严厉教育她,闲暇时还撑着病体教她读书写字,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位品学兼优的好人,千万不能给他抹黑。或许因为如此,杨惠惠才没走上歪路。 随着年龄越大,杨惠惠长得越来越漂亮,一方面她讨钱讨东西越来越容易,即便不伸手,也有人自动捧着财米油盐上门;另一方面她却越来越危险,经常有男人尾随她,名声也不大好听。 没有办法,母女两只好换地方生活,在一个地方呆一两年就得搬走。 直到杨惠惠到了十六岁,母亲病重兇险。杨惠惠在镇上讨生活,卖些绢花刺绣什么的,有个男人出大价钱购买,醉翁之意不在酒。杨惠惠懂他的意思,她也经常利用男人们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把一些破烂玩意儿卖出高价,以此维持生活。 然而这次她马失前蹄,男人妻子性格极凶,砸了她的摊子,到处传她谣言,传得十分难听,杨惠惠的名声烂透了,不得已带着母亲躲进山里,却无意间闯进梅园。 生活困难的杨惠惠,只能想办法留在梅园。 当她知道景峰是梅园主人,不差钱时,便决定接近他,在他身边讨生活。 第20章 尽早割裂 景峰经常提着水桶在山庄外浇月季,戴着一顶草帽,穿着普通的褐色短打,拿着水瓢慢慢沿着小路浇水。 正因为他偶尔会出来当花农,杨惠惠才有机会设计与之「偶遇」。 还记得第一次正式「偶遇」的情形,杨惠惠在山庄附近偷偷观察他几次,摸清楚他的习性,大概等了五天看到景峰又戴着帽子出门,便赶紧跑进月季丛中,铺上野草睡觉。 要让人印象深刻,总得做点儿特别的事,这是杨惠惠十几年来深谙其中的道理。 杨惠惠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在花丛中睡觉,都会震撼的。 为了逼真,杨惠惠并没有选离景峰很近的地点,而是在山脚附近,然后像条死鱼一样躺在草地里,强迫自己入睡。 也不知道到底何时睡着的,被人叫醒时睁开眼睛,阳光已经很大。景峰站在旁边,骨节分明的手拿着水瓢,草帽下俊美的脸上浮现惊讶之色。 「你是谁?为什么睡在这儿?」 第39页 杨惠惠装作惊慌地站起身,道:「对不起,这里的花太漂亮了,不小心睡在这儿……你是谁?」 他问:「你喜欢花?」 杨惠惠那时候想,这人能种漫山遍野的月季,应该很喜欢这类花,便道:「对,我最喜欢月季了。」 男人神情不明地笑了笑。 那次见面后,景峰对杨惠惠的印象似乎很好,聊过两次,杨惠惠便开始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的困难,最终景峰让杨惠惠进入梅园帮他打理花草,每月给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普通长工干半年才有一两银子呢! 杨惠惠高兴坏了,如愿以偿地进入梅园,她故意让人误会景峰和她的关系,靠着景峰的薄面,先赊出一笔钱帮母亲治病,解决了燃眉之急。 后来杨惠惠听说,景峰的贴身婢女月钱是十两银子,立即动了心思。 十两银子!若干上一年半载,就能得上百两银子。而且在梅园做工,吃穿用度都由主家提供,百两银子全是实得的。 居然有这等好事! 杨惠惠便想方设法地接近景峰。景峰性格多疑敏感,杨惠惠一开始无法接近他。为了安他的心,杨惠惠在寒冬腊月里跳进湖泊,为他找他无意间丢失的戒指。 那次后,景峰对她似乎有了改观。 景峰身边的婢女月钱虽然很高,但经常做不久,要么被景峰赶走或者打死,要么自己受不了走人。像杨惠惠这种自告奋勇别有用心的人也多,却都留不长。 捡戒指事件后,杨惠惠如愿以偿做了景峰的贴身婢女,天天盼着十两月钱,以至于景峰种种怪脾气、喜怒无常,看在钱的份上,她都能忍下来。 其实有好几次,她也忍不了想一走了之,因为景峰莫名怀疑她是谁派来的,动不动就罚她,吓她。 景峰当着她的面夹断婢女的手指,把刑具套在她脖子上,威胁说要勒死她,又给她服了药,问她一些记不清的问题。 她昏过去了,醒来决定不赚钱了,命要紧,决定跑路。 谁知后来景峰突然对她态度大转弯儿,赏赐她一颗拳头大的东珠。 见到那颗东珠,杨惠惠眼睛直了,腿脚走不动了。 此后她又继续留在景峰身边伺候,景峰再也没有折腾过她,还经常赐她东西。珠宝首饰、金银元宝,多不胜数。 金银元宝…… 想到那些金银元宝,杨惠惠便心如刀绞。 当初退婚,为了表示和景峰一刀两断,不欠他的,她除了拿走月银部分,其他的全还给景峰了。 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 天儿已经全黑,杨惠惠一边抹药一边想事情,回过神时才发现路几乎快见不着,不由嘆气。 最近被世子爷搞得几乎天天都在想景峰的事,经常回忆过去,跟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太太,把以前的种种翻来覆去地想。 一旦回想便忘也忘不掉,和景峰相处的点点滴滴鲜明无比。 杨惠惠抹好药,匆匆赶回奴人馆。 她回去时过了饭点儿,晚饭又没了。奴才们的餐饭都是如此,到饭点儿自个儿不到场,没人留饭。 幸好中午吃了大餐,胃里塞得满满当当,到也不那么饿。 杨惠惠走到井边取水梳洗,准备歇息,忽见杨青莲从房间里跑出来,匆匆走到身边道:「惠惠,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你多时了。」 见到杨青莲,杨惠惠才想起还有个杨雪芝等着她。 真是欠了他们的,两边儿都折腾。 毕竟答应过的,不好不管,杨惠惠放下木盆道:「马上。」 进到角落的房间,杨雪芝已经醒了,宝盈坐在床边端茶倒水伺候杨雪芝,宝娟在一旁帮忙。屋内大通铺无人睡的一块堆着大量药草。 杨青莲冷着脸走到药草边儿,对杨惠惠说:「惠惠,这些都是我採回来的,你赶紧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 附近的宝娟也过来愤愤道:「惠惠,你怎回来这么晚?知道吗,我们两个采了好久才把你要的药草采完。」 宝娟说话的时候拔高声音,满屋子的人都听到了,自然也包括杨雪芝。 「我也想早点儿回来,我能做主吗?再说了,你们当初要我救人,怎么?活该觉得事情都是我的?」杨惠惠呛了一句,两人被堵得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说理,杨惠惠表明不管杨雪芝,杨青莲非要拉着她救人,杨惠惠去梅园无法採药,让她们采,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推脱,也无法怪杨惠惠。 要怪,只能怪自己没事找事,怪杨雪芝惹是生非。 杨惠惠上前查看药草,对杨青莲道,「赶紧分开药草,混在一起不好制作伤药。」 她现在怀里就有一盒外伤药,效果不错,手上伤口抹了药后凉悠悠的,不太疼了,可她不想把伤药给杨雪芝用。 「还要分开?」杨青莲睁大眼睛。 杨惠惠故作无辜抬头,「不分开怎么行?就连炒菜都要分,做药怎能不分?」 她不想搭理杨雪芝,也不想出力,举着手示意手上的伤口,「我的手受伤了,你们来分吧。」 两只手上的伤口纵横交错,看起来略可怕,杨青莲发作不得,在众人注视下,杨青莲和宝娟只好不情不愿凑过来分药草。 杨青莲低头不语,宝娟脸色不快。虽然是杨惠惠吩咐她们,折腾她们,可杨惠惠有理有据,是她们自个儿上赶着找虐,无论怎么算都没法算到杨惠惠头上,而且杨惠惠现在又受伤了,名正言顺休息,两人憋着一肚子火,只能朝正主儿发。 第40页 宝娟念叨道:「我们小姐真是人美心善,今儿花了好多时间找草药,饭都来不及吃,只希望某些人能记得小姐的恩情,别做白眼狼。」 那边杨雪芝没说话,安静地扑在床榻上,脸藏在枕头里看不清表情,安静得过于异常。 昨日挨一顿板子,今天一天都没上药,伤口硬生生熬着,想来滋味并不好受。 杨青莲、宝娟两人在杨惠惠的指挥下把药草分开,杨惠惠吩咐杨青莲拿一个石臼来,杨青莲压着火出去了,片刻后拎着一个破烂石臼放到床边。 接下来,杨惠惠又吩咐二人清洗药草,按量将药草放在一起捣碎,混成黏煳煳的一团,把两人指使得团团转。 杨雪芝终于有了点反应,侧过脸道:「你这药有用吗?」 杨惠惠掀了掀眼皮,「如果你担心我害你,就别用了。」 杨雪芝眼里划过一抹极快的怨毒神情,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忽然哭出声,哀求道:「惠惠,求求你救我,青莲,谢谢你帮我!谢谢你们!你们永远是我的好姐妹!」 好姐妹? 杨惠惠嘲讽地笑了一下,如果杨雪芝真拿她和杨青莲当姐妹,她们三个也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不过,难得见到杨雪芝这般弱势的态度。杨雪芝对她恶言恶语,她可以反怼回去,如今她哭着哀求,她反而不好再针对她。 杨惠惠了解杨雪芝,绝不会为她的哀求而动摇,如今杨雪芝有求于她才做小伏低而已,估计心里恨着她呢! 毕竟她挨打,是因为陷害自己不成,被世子爷责罚。依着她的性格肯定不敢找世子爷的麻烦,只能把怨气加倍转嫁到自己身上。 杨惠惠想了想,忽然笑起来,「雪芝,你真的感激我们救你?真拿我们当姐妹?」 杨雪芝红着眼睛道:「当然!这次你们不计前嫌救我,我也会不计前嫌拿你们当姐妹,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不计前嫌拿她当姐妹? 杨惠惠嘲讽地望着满脸诚恳的杨雪芝,她真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观察她神色片刻,发现杨雪芝真以为「本小姐大方原谅你们两个就是天大的恩赐」! 杨青莲的脸色极其难看,今天一个白天她不止要干活,还要採集药草,弄得十分疲惫。如今杨雪芝的态度依旧居高临下,让她越想越憋屈,后悔出言帮她。 杨惠惠轻笑一声,果然是她熟悉的杨雪芝。 清了清嗓子,杨惠惠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杨雪芝,若你想让我救你,真把我当姐妹,那么,你得为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杨雪芝愕然片刻,咬牙问道。如今她受伤不能动,又没钱,杨惠惠是唯一能指望的人,只能听她的。 「当众向我以及我娘道歉。」杨惠惠说。 她之所以讨厌杨雪芝,就因为她老是乱说话,骂她娘亲。 至于欺负她到没有几次得逞,在伯府的时候,杨雪芝看似兇狠跋扈,她杨惠惠也不是吃素的,跑到公侑伯那里掉几滴眼泪,又让娘亲嘆息两声,公侑伯特定会站在她们这边儿。 到了牙行,杨雪芝再胡言乱语,杨惠惠便直接动手打人了。 杨惠惠一字一句道:「把你曾经对我做过的恶事,一件件当众说出来,然后道歉。如果你能做到,我就把你治好,若做不到……」 杨惠惠轻笑一声,「你自个儿选。」 只有杨雪芝当众承认,别人才信她并非胡乱抛弃姐妹的人,以后姐妹割裂,杨雪芝是死是活也赖不到她头上。 这就是杨青莲逼她救杨雪芝时,杨惠惠想出的办法。 杨惠惠已经烦了杨雪芝,不想和她做姐妹,不想老被人将她们三个绑在一起。 她有预感,以杨雪芝的性格,看不清形势的作风,早晚会闯出大祸。 可在别人看来,她和杨雪芝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杨雪芝闯祸,她也会跟着倒霉。 所以,一定要尽早割裂。 第21章 竟敢欺负我的女人 「你……你要我当众道歉?」杨雪芝睁大眼睛,她觉得刚才自己放低姿态哀求杨惠惠,说一笔勾销,已经足够了,结果杨惠惠居然要她当众公布恶事,并且道歉? 「不错。」杨惠惠冷冷道,一寸不让,「你愿不愿意?不愿意我马上走。」 现在不是在公侑伯府,杨惠惠无所畏惧,不会给她面子。 杨青莲今天採集草药劳累一天,一肚子怨气,哪怕杨雪芝说了句谢谢也没法让她开心,见杨惠惠又和杨雪芝对上,便不再装好人出声。 杨雪芝气得眼睛血红,可事关自己小命,她还算懂得进退,咬牙片刻,僵硬地点头道:「可以。」 「说好了,明天吃饭的时候当众道歉。」杨惠惠挑眉,端起石臼放到杨雪芝身边,「宝盈,你帮她上药吧,把所有伤口涂一遍。」 「是。」宝盈怯怯地接过石臼。 杨惠惠心满意足地离开房屋,回自己房间休息。 折腾一天,她也很累,躺在床上片刻困意来袭,临睡前,她模煳地想:世子爷明日会再叫她去梅园吗? 翌日清晨,厨房送粥到奴人馆,众人吃着早饭,杨惠惠用眼神示意杨雪芝。 杨雪芝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身体受伤,醒来后不能坐板凳,要么在床上扑着,要么下地行走,总之不能坐,如今只有她和宝盈站着喝粥。 第41页 婢女们围着桌子吃饭,没人管她。 杨惠惠目光冷下来,不再看杨雪芝,反正她不信守承诺,她就不再供药,看看到底谁倒霉。 杨雪芝注意到她的目光,咬咬牙,开口道:「各位,我有话要说。」 吃饭的众人诧异抬起头,想听她说些什么。 杨雪芝脸色雪白,神情屈辱,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我……我要给惠惠道歉,之前我多次对不起她,在此说声对不起,还要给她娘亲道歉。」 她在宝盈的搀扶下走到杨雪芝身边,低头道:「对不起。」 杨惠惠掀了掀眼皮,「不敢当,雪芝姐姐,你这道歉没头没脑的,别人听了只会莫名其妙,至少你得说清楚,到底是如何对不起我和我娘的。」 杨雪芝浑身颤抖,胸口起伏,似乎在极力压抑怒气,好一会儿才道:「这次我不该闯进月季花圃,抢夺你的花篮,把你的花瓣全洒了。」 旁听的众人这才确认,月季花圃那事儿,真是杨雪芝先挑的头。先前是杨惠惠一面之词,众人并不完全相信,如今确认了。 「可这也不能怪我,惠惠你自个儿乱传谣,说世子爷喜欢我们中的一个,结果世子爷发脾气,我才找你质问……」杨雪芝的老毛病又犯了,死不认错。 杨惠惠冷笑,环顾四周,「各位,我的确说过世子爷可能喜欢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可我说过是谁没有?」 众人摇头,谣言里从未提过世子爷喜欢的是谁,大家猜测可能是最漂亮的几个,并没有指明是谁,偏偏杨雪芝自己跳出来认领,还颐指气使、耀武扬威,惹人厌烦。 众人看杨雪芝的目光都很不齿,尤其被欺骗的青元,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对啊,没人说过世子爷喜欢的是你,你自己不要脸,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现在没脸了吧。」 和她坐一桌的人纷纷大笑起来。 杨雪芝脸色涨红。 杨惠惠好整以暇道:「雪芝,你就这事儿对不起我?不止吧,看来不够诚心哦。」 杨雪芝无法,低着头道:「我……我还骂你们母女是扫把星,把伯府落败的事情扣在你们头上……」 杨惠惠:「那么,公侑伯府落败的原因是什么?」 杨雪芝脸色青白,「落败的原因是……父亲到承天门静坐,要求放张忠飞。」 杨惠惠:「他为什么要去承天门静坐?」 杨雪芝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杨惠惠催促:「回答呀。」 杨雪芝咬咬牙,在众人的注视下道:「因为母亲希望他讨好宰相,赚取名声,让他去承天门静坐。」 「母亲……是谁的母亲?」 每问一句,杨雪芝眼中的羞辱和痛苦就多一分,不甘不愿地回答:「我的亲生母亲。」 周围的婢女譁然。杨雪芝进入侯府后,偶尔会摆伯府嫡女的架子,说杨惠惠杨青莲是庶女,自己受到杨惠惠母女的连累才落到此地步,导致众人都觉得是杨惠惠对不起杨雪芝,杨雪芝欺负杨惠惠情有可原。 这也是杨雪芝被打板子,众人让杨惠惠救杨雪芝的原因。 如今杨雪芝当众说出事实真相,众人才知道,原来一直是杨雪芝藉口欺负杨惠惠。 杨惠惠笑了笑,「所以,你早就知道事实真相,却到处骂我们母女八字不好,克着你们,把过错全推到我们头上,是吗?」 在众人不齿的目光下,杨雪芝又想辩驳,可感受到自己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又忍住辩解的冲动,低头回答:「是。」 杨惠惠道:「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剋扣过我和我娘的月银和布匹?还把爹爹赏赐的人参借走了,再也没归还?」 杨雪芝脸色涨红,不安地绞着手指,「……是。」 「你还指使下人故意打碎父亲心爱的砚台,嫁祸于我,是也不是?」 「……是。」 「你到处乱传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是也不是?」 杨雪芝想否认,可面对杨惠惠嘲讽的眼神,知道她全都知晓,胆战心惊的同时,也明白今日杨惠惠想和她清算以往的帐。 可现在她有求于人,只能说实话求得原谅,否则没人治她。 「是。」她咬着唇说,又赶紧添了一句,「惠惠,都过去的事儿了,我不懂事,以为你会抢夺父亲的宠爱才会如此,我不是故意的……」 后面她辩解了一堆,然而众人却不再相信她。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值得被原谅,何况做了那么多坏事! 她竟然造谣杨惠惠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打碎砚台诬陷她,欺负她,将伯府的败落扣到杨惠惠母女头上……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原谅她。 现在众人总算明白杨惠惠为何对杨雪芝不假辞色,以前杨雪芝巧言令色,胡乱攀咬,众人不好定夺。现在杨雪芝亲口承认一切,无可辩驳! 「很好。」杨惠惠站起身道,「你向我道歉,我会帮你疗伤。待你伤好后,我们之间姐妹情谊一刀两断,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有事别赖我。」 环顾四周,杨惠惠道:「众位作个见证,以后我和杨雪芝,各不相干!」 鸦雀无声。 片刻后,宝琴道:「惠惠,我支持你。」 第42页 枣儿随后也道:「支持你们割袍断义。」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杨雪芝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赶紧端着碗回房间,片刻后房间里传来呜呜的哭声,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可惜再也没有任何一人听她的哭泣。 「她居然有脸哭,我呸!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是个贱人,果然是个矫情的贱人!」满脸横肉的青元吐口水,神情不屑。 「亏我昨日还为她说话,当真瞎了眼。」另一个婢女道,「这么恶毒的女人,以后我得离她远点儿。」 众人纷纷表态,杨惠惠心情大好。 自从公侑伯出事以来,此刻是杨惠惠最爽利的时候,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吃完饭,桂嬷嬷让众人去打扫庭院,其中也包括杨惠惠。 梅园并未派人叫她去採集花瓣,杨惠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怅然。此后几日,梅园再也没人叫杨惠惠,就好像忘了有这么个人。 前几日和世子爷的斗智斗勇的一幕幕,像做梦一般。 大概彻底激怒了他吧,真不想见到自己了。 杨惠惠心想。 下午时分,趁着空闲,杨惠惠言出必行,採集草药治疗杨雪芝的伤。 杨惠惠觉得自己大概是天生照顾病人的命,从小到大照顾生病的母亲,后来又照顾生病爱发疯的景峰,现在还得捏着鼻子照顾受伤的杨雪芝。 这不是命是什么? 杨惠惠嘆了口气,继续採药。 采着采着,不免又想到世子爷。 如今世子爷也在生病呢。 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杨惠惠心口发紧,莫名地挂念。 明明两个人声音不一样,身份不一样,姓氏不一样,可在世子爷咳血发病的那会儿,她脑海里竟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他会不会是景峰? 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毕竟声音完全不一样呢。 她和景峰的孽缘,哪怕已经断了半年,依旧在纠缠着她,如今越来越严重。 回想前尘旧事,杨惠惠不免感慨万千。 想到世子爷,不免想到景峰,想起景峰,又不免想到在梅园的事儿。 当初她想方设法进梅园,接近景峰,目的只有一个——获得更多月钱,讨口饭吃。 从没想过和他在一起。 是什么时候动了心? 杨惠惠手中动作一顿,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顾娘亲,生病了受伤了自己扛,可有一次,是别人照顾她。 那个人是景峰。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上,下了很大的雷阵雨,母亲病犯了,她不得不冒雨去镇上为母亲买药。 然后遇到了之前砸她摊子、撵走她的女人,那女人见到她就喊打喊杀,说她勾引有妇之夫,骗人钱财。 天地良心,杨惠惠虽然利用美貌把破烂玩意儿卖男人高价,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了价格也并没有离谱。 她讨生活又不是讨仇恨,如果价钱卖得太高,那必须得用身体偿还才可以,想抽身而退,男人绝不可能放过她,所以她一般把价格控制在占了点小便宜但又不会激怒人的界限上,再打打机锋,全身而退。 哪晓得这女人发了疯一样盯着她,非说她勾引男人。杨惠惠猜测她男人在外面有别的情儿,女人可能搞错了攻击对象,但无论如何解释,女人不听,因为杨惠惠长得太漂亮了,女人认定是她。 杨惠惠不想理会这疯婆子,她被赶出镇上逃进梅园,若不是母亲生病要吃药,她不可能进城。 结果那次刚好遇到疯女人,那女人立即召集身边的婢女当街要脱她衣服,拉她游街。 瓢泼大雨里,杨惠惠拼死抵抗,却敌不过人多势众。 那时候她真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力感。 绝望之时,景峰坐着步辇赶到,见杨惠惠衣服凌乱,浑身湿透,美好曲线若隐若现,当即大怒,让几个小厮抓住疯女人,撕烂她的衣服,用绳子捆着她游街。 杨惠惠至今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轻薄衣裳,衣摆用各色彩线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披散着乌黑头髮,坐在巨大华盖的步辇里,半靠着辇背,左手托着腮,脸色苍白,神情慵懒。 大雨滂沱,烟雨朦胧,所有人都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只有他干净整洁得和周围格格不入,仿佛从神界踏入人间的清冷神仙。 他笑了一声,冷冷道:「竟敢欺负我的女人,活腻了?」 那副清冷高贵的模样,犹在眼前。 他悠悠满含威胁的话语,歷歷在耳。 第22章 怎么会遇到景峰?!…… 后来杨惠惠听说那女人光着身子游街后回家,男人立即休了她,将藏在外面的外室迎娶进门。 想必她该知道,真正的情敌是谁吧。 这一幕杨惠惠没看到,因为她当时心力交瘁,恐惧不已,晕倒在大街上。 大雨滂沱,淋了好大的雨,四周的景象都模煳了。 昏迷前,杨惠惠似乎感觉有人把衣服盖在自己身上,抱起了自己。 她发了高烧,十分兇险,迷煳间感觉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餵她吃药。 三天后醒来,杨惠惠才知,一直照顾她的人居然是景峰。 那人的身体明明很不好,平日需要别人照顾,却能拖着病体照顾她。 第43页 那一刻,杨惠惠说不出内心的感觉,或许是感动,又或者是别的,又或者身体虚弱时下意识想寻找依靠,她认为景峰是个很好很好、令人心动的男人。 早已对男人麻木的杨惠惠,第一次感受到脸红心跳。不是伪装的腼腆害羞,而是真正的心动。 当初景峰给她银子,让她有钱买药救母亲,还收留了被逼得无处可去的母女两,如此恩德,杨惠惠都没动心。 因为在杨惠惠十几年里,她长得漂亮,许多男人都愿意给她东西,给她住处,许她荣华富贵,但杨惠惠清楚他们的目的,想用物质交换她的美貌。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杨惠惠见得多了,自然不会被所谓恩惠而动心。 却在一次大雨中被欺负后,男人为她披上衣服,抱着她离开,守了她三天三夜而沦陷。 杨惠惠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总之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那种冲动让她觉得景峰是世上最特别的男人。 不久后景峰生了一场大病,过程十分兇险,他边咳血边抓着她的手吐露爱意,问她愿不愿意成为他的未婚妻。 那副惨澹的病美人模样,迷晕了杨惠惠,杨惠惠动了心,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或许从那时起,她爱上了景峰。 再后来冷静些,杨惠惠发觉,那时候算动了心,可更多的是感激,还有一丝男人病重的怜惜,以及没抵抗住男人美貌的诱惑…… 原因很多,真正的爱意只占了很少一部分,以至于不久就开始后悔。 然而景峰待她很好,很温柔,有意收敛脾气,四处收罗奇珍异物讨她欢心,送她金银财宝。 那半年他们感情迅速升温,杨惠惠也尽力忽略他的异样,知道他敏感偏执,喜怒无常,可总归没有大事发生,杨惠惠虽然偶尔被他吓到,却在景峰的温哄下努力忽略,甚至假装不知道他异常行为下的可怕想法。 比如因为吃醋老想杀她的狗儿子杨宝宝。 比如他派人紧紧监视她,汇报她的一举一动。 比如半夜三更醒来,发现他静悄悄地立在床头死死盯着她。 比如他忽然因为饭太烫打杀了和她一同伺候的婢女,虽然他后面解释这人心思不良。 直到相处半年后,秦昊出现,景峰不再控制脾气,又或者他控制不了,越来越偏执阴郁,杨惠惠才渐渐冷静下来,思考两人的关系,萌生了离开的想法。 「惠惠?惠惠?」 宝琴的声音唤回杨惠惠的神智,杨惠惠抬眸问道:「怎么了?」 「最近你怎么老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宝琴担忧地问道。 杨惠惠将药草放在一边,摸自己的脸,「有吗?」 宝琴观察四周片刻,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姑娘,你是不是不想治杨雪芝?」 杨惠惠失笑,宝琴以为她的魂不守舍是因为杨雪芝,其实并非如此,但她又不好解释她在想世子爷,想前未婚夫,语焉不详道:「有点吧。」 「换我我也不想啊!」宝琴愤愤不平地扔下药草,翻了个白眼,「做了那么多坏事,姑娘还要治她,她居然也有脸要姑娘治!」 杨惠惠打起精神,抬眉,「总归就这一次了,下次我可不会帮她。」 「下次?」宝琴诧异,「姑娘的意思……杨雪芝还会犯错?」 不等杨惠惠回答,她自言自语地兴奋道,「不错,依着杨雪芝的性格,早晚会闯祸。」 杨惠惠没附和,低声说:「咱们等着就行。」 人贱自有天收。 花了七天,杨雪芝的伤口终于结疤,杨惠惠便不再管她。此后走路做事、吃饭说话,杨惠惠都避开杨雪芝,非常明显地表达出不想与之有瓜葛的态度。 其他人喜欢杨惠惠,杨惠惠制作驱蚊药驱赶蚊子,又能治疗外伤,杨雪芝做了那么多坏事儿,除了惹祸什么也干不了,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帮她,婢女们自然站在杨惠惠这边孤立杨雪芝。 杨雪芝想找人说话,那人爱理不理。 杨雪芝打招唿,其他人像是没听到。 杨雪芝吃饭,故意搭话,其他人都不理她。 从未受过此待遇的杨雪芝气得回屋里哭,还在桂嬷嬷面前控诉大家合伙欺负她。 当初杨惠惠刚来奴人馆被赶出房间睡觉,桂嬷嬷分明瞧见了却不管,如今杨雪芝被人孤立,她自然也不会管,反而训斥她多事。 「若一个人欺负你就罢了,所有人都欺负你,定然是你的问题!回去反省吧!」 桂嬷嬷的话让杨雪芝委屈得当场掉眼泪,可惜没有一个人同情她,反而幸灾乐祸,因为谁也不喜欢告状的人啊! 杨雪芝向桂嬷嬷告状,以为桂嬷嬷可以为她做主,结果彻底得罪了所有人,众人更明目张胆地将她孤立到底。 当天杨雪芝回到屋里便发了脾气,乱砸东西,殴打宝盈发泄心中不满。 以前杨惠惠会为杨雪芝殴打宝盈的事儿出口调节,宝琴也会愤愤不平,到如今,两人见宝盈被欺负,都无动于衷。 怪谁呢? 明明早已离开公侑伯府,所有人都变成最低等的婢女,没有主子婢女之分,宝盈却非要自甘下贱,把杨雪芝当主子哄。 若杨雪芝待她不错,还可以用「报恩」来形容,众人可以称宝盈一句「忠心耿耿」,可杨雪芝对她非打即骂,态度恶劣。杨惠惠和宝琴帮过她几次,她自个儿依旧要贴着杨雪芝,如今挨打,怨不得谁。 第44页 杨雪芝和宝盈的事惹不到杨惠惠头上,反正她依照约定治好杨雪芝后,就自己过自己的,当没看到那两人。 在此期间,发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杨惠惠能治外伤的事传了出去,居然有人偷偷向她买伤药。 杨惠惠心头暗喜,她现在缺钱哪,有人送钱自然快乐顺从。 买伤药的情况不多,价格也低,杨惠惠不免想起当初退婚时,为了显示自己的骨气,把所有金银财宝还给了景峰。如今想来,不免后悔。 若能带上一星半点儿当做私房钱,偷偷埋在某个地方,等能出府了挖出来也能过好日子呀。 做了下等奴才,若身上有钱日子会好过许多,也能疏通关系往上爬。 明明她以前视财如命,不拿骨气当回事,为何在景峰面前昏了头,居然讲究骨气,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 每每想起,杨惠惠便后悔得咬被角。 就这样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桂嬷嬷将杨家三姐妹以及十几个面貌姣好的婢女叫到一处,单独让一个面容美丽、盛气凌人的婢女教导如何端茶倒水。那婢女是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名唤雪莹。 教导的地方设在湖心亭以及清月阁,两处都是招待外客游玩的地方。从雪莹的只言片语中,众人晓得过几日便是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到时会大办宴席,外客盈门。 而她们几个,将会留在湖心亭和清月阁伺候,接待宾客,端茶倒水,充当排面儿。 杨惠惠记得当初桂嬷嬷买人时特意提过,要买几个漂亮的充门面,特意对杨家姐妹提过一嘴,如今算是正式安排她们。 接下来的时间,杨惠惠都在清月阁和湖心亭接受教导。 雪莹身为大婢女,地位极高,杨惠惠跟着她偶尔听到世子爷的消息,比如世子爷病大好了,前天特意拜会老夫人,和侯爷一起用膳。 然几天相处,杨惠惠发现雪莹提过很多次谁谁谁又拜会了老夫人,老夫人赐谁谁谁好东西,对谁谁谁赞赏有加,却很少听到她提世子爷。 就好像,安定侯府一大家子的悲欢喜乐和世子爷无关,世子爷在侯府像个隐形人。老夫人提都不提他,更不用说夸他贊他,请他说话,赐他东西。 杨惠惠还知晓侯爷有几个儿女,其中最常听雪莹提到的二少爷和三小姐是主母生的,其他几个均为庶子庶女。 这些儿女不管受不受宠,似乎都和侯爷、主母以及老夫人说过话,得过东西,偏偏从头到尾,杨惠惠就只听过一次关于世子爷的消息。 世子爷病好了特意拜访老夫人,和侯爷主母吃了一顿饭,之后便什么消息也没了。 就好像他是个从遥远地方来的外客,在主家吃了顿饭,客套一番,又飘然离去,再无人提起。 杨惠惠纳罕,世子爷可是世子爷呀,以后要继承爵位的人,怎的在侯府像客人似的。 而且听雪莹描述,侯爷夫人似乎对其并不上心,更宠爱二少爷和三小姐。 世子爷、侯爷、夫人三人,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 即便杨惠惠旁听几日,并未亲眼见过几人相处,也觉察出几人间若有若无的疏离和迴避。 当然,这些都不关杨惠惠的事儿。 一转眼,老夫人七十大寿的日子到了。 杨惠惠天还未亮就被喊起来换上衣服,梳出双髻,和其他被安排在湖心亭清月阁的婢女一起站在清月阁里。 杨惠惠抬头望了望天空熹微的鱼肚白,暗想,什么客人会在大清早就过来? 奈何主人家要让她们天不亮就到清月阁站着,她们也只能站着。与杨惠惠的萎靡不振不同,与她一起的漂亮婢女,大多精神抖擞,目光炯炯。 作为下等婢女能被提拔到此等大宴会里伺候,若能被哪个主子看上收用,又或者被客人看上收用,不管是做婢还是做妾,都算一飞沖天,飞黄腾达。 对很多人来说,难得有此机会。 杨惠惠却不这么想,老夫人七十大寿,谁会不长眼在此等场合要老夫人安排的婢女? 老老实实做婢女,干好本分事儿才最要紧,若起了别的心思,行差踏错,恐怕后果难料。 日头渐升,杨惠惠脚都快站麻了,才隐约听到有人说笑的声音靠近。她和周围一片人赶紧打起精神,端正姿势,面带笑容,做一名合格的摆件儿。 朝露浸透叶片,红日落满湖面。 石板路上,两名男子有说有笑地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婢女。 左边的男子身材挺拔,眉目俊朗,身上穿着黑色短打,手腕戴着雕工精美的黑色护腕,腰间挎着宝剑,看起来是个年轻的将军,英俊爽利得让人眼前一亮。 右边的男子身段高挑,穿着绣满金线蝴蝶的蓝紫袍服,柔顺茂密的黑髮披肩,眉目含笑,面容俊美得像画中人。蓝紫袍服层层叠叠,绣着翩翩起舞的各色蝴蝶,花色极重,翅膀艷丽,行动间那些蝴蝶仿佛要飞出来,颇有富贵华丽之感。 可那一身过于繁华的服饰,穿在男人身上,却丝毫不违和,和他绝美的面容相得益彰。 周围的婢女们,几乎都看呆了。 唯有杨惠惠瞧见那男子,脸色大变,快速低头,恨不得原地消失。 那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的男子,正是她半年前毫不留情抛弃的未婚夫! 第45页 景峰。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杨惠惠在心里默默祷告。 第23章 他怎么阴魂不散? 杨惠惠穿着青蓝色的襦裙, 头绑双髻,髮髻上绑着两根红色髮带。清月阁前所有婢女都是这个装扮,之前桂嬷嬷挑人时, 挑的都是长相漂亮、身材苗条的姑娘,身量也差不离。 乍一看过去, 不一定能把杨惠惠认出来。 杨惠惠之前已经推测景峰和世子爷相识, 也曾想过会不会某日景峰到侯府做客, 碰见他。 她还想过,若真碰上假装不认识就好,能避就避。 没想到, 这么快就遇到了。 哪怕之前思考过应对之法,真忽然遇到,竟然比想像中还要惊慌。 人生最尴尬之事是啥?你刚把前未婚夫甩了,高高兴兴回京做贵女,结果家道中落,自个儿跟着落魄,然后在最落魄之时,又遇到了前未婚夫。 此时他是侯府的座上宾,俊美无俦, 前唿后拥。 而你是侯府最低贱的婢女,混在一堆婢女中瑟瑟发抖。 换个位置思考, 倘若景峰像她般抛弃她,口出恶毒之言, 绝情离开, 若遇到他落魄,她铁定会上前耀武扬威一番。 咳,人之常情嘛。 杨惠惠自觉丢脸, 也怕被景峰羞辱,低着头微微往后缩。反正所有人都一个打扮,身量又差不离,景峰不一定能认出她。 万众瞩目的两名俊美男子说笑着踏入清月阁长廊,朱红长廊建在碧波荡漾的碧云湖上,杨惠惠和其他侍女分列两旁,眼看着二人缓缓靠近,浑身紧绷。 近了。 更近了。 杨惠惠默默念道:快走吧快走吧。 「好久没来碧云湖,这地儿依旧敞亮。」英俊的将军少年郎嘆道,停下脚步,眼神望着走廊外清澈的湖面。 杨惠惠心头一突,那少年将军停下,景峰自然也跟着停下,离廊柱下低头站立的杨惠惠仅三步之遥。 杨惠惠心提到嗓子眼,微微侧过身,把头放得更低。 幸好二人侧背对着她,并未发现她的躲闪。 景峰没说话,小将军看完湖面,笑着又往前走几步,即将路过杨惠惠。 杨惠惠连忙潦草地福了福身,从始至终都没抬头,更不敢看前未婚夫的脸。 眼看着二人要过去了,忽然斜对面杨青莲轻柔的声音传来,「见过二位公子。」 走廊里伺立的婢女,在客人来时只需要福身就好,不用出声,毕竟她们这些三等婢女连主子都认不得,何况外客,万一叫错人说错话,反而会坏事,所以雪莹在走廊最前方设置专门接引的人,让剩下的婢女遇到外客时福身行礼就好。 总而言之,不要多事。 结果,杨青莲居然说话了! 杨惠惠气得跺脚,眼看着快矇混过关,你非要吸引他们注意力干嘛? 她和宝琴猜测,依着杨雪芝乖张愚蠢的性格会出事,没想到这阵子杨雪芝忽然变得老实无比,可能被孤立多了,学乖了,哪晓得平日里不轻易挑事儿的杨青莲胆子却大起来,竟然做出如此出格举动。 从杨惠惠这边儿瞧过去,见到杨雪芝雪白的脸陀红,漂亮的杏眼雾蒙蒙的,仿佛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用「满脸春意」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在场二十几个婢女,偏偏就她开口出声。 杨青莲不是杨雪芝,做事儿不会无的放矢,瞧她模样……大概看上了景峰他们,想要留下印象? 也对,不管是景峰还是小将军,都是俊美无俦的年轻男子,若能得其中一人宠幸,哪怕做妾也心甘情愿,说不得还能改善处境。毕竟她们罪臣之女,以后都是为奴为婢的命,没法做官家子弟正妻,选个英俊体贴有权有势的官家子弟做妾,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却不知为何,想到她有可能惦记上景峰,杨惠惠心里忽然不得劲儿。 即便她告诫自己,景峰的事情和她无关,哪怕他喜欢杨青莲,收她做妾,也是正常的。 可就不得劲儿。 「侯府果然不一般,连普通婢女都很漂亮。」 杨青莲开口,果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两人又停下脚步,齐齐看向杨青莲。 杨青莲站在杨惠惠对面,景峰和小将军站在她们两个中间,目光瞧着杨青莲,背对着杨惠惠,只要景峰迴头,就能看到她。 杨惠惠洁白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生怕他忽然回头。 景峰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却没有回头。 杨惠惠惴惴不安。 幸好杨青莲没再出么蛾子,沖二人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后便不再开口。 周围婢女瞧见这一幕,蠢蠢欲动起来。 若能给外客留下印象,何况是如此俊美的外客,宴会后被瞧上带走,便是三生有幸。 「见过公子。」站在斜后方的杨雪芝也赶紧福身行礼,跟着开口。 有两人带了头,其他婢女连忙跟着叫。 景峰二人神色淡然地往前走,路过杨惠惠。 杨惠惠身体紧绷,低低垂着脑袋。景峰与杨惠惠之间,只隔着一步距离,若景峰肯侧过头,就能看到她。 然而从始至终,景峰都没瞧她,沿着朱红走廊,几乎擦着她走了过去。 一路上婢女们福身行礼,叫「见过公子」。 等他们两走了,杨惠惠长出一口气,悄悄拍了拍胸口。 第46页 刚庆幸片刻,杨惠惠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脸色微僵——当所有婢女都叫公子的时候自己不叫,似乎也挺异常。 对面的杨青莲叫了,后面的人也叫了,只有自己不叫,难道他们不觉得奇怪? 可…… 杨惠惠努力思索,刚才景峰的确没朝这边看。 真没有。 所以,应该没有发现自己吧? 杨惠惠神思不属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来了好几拨人,有男有女,衣着贵重,全走到清月阁里去。 雪莹从走廊过来,把婢女们叫到清月阁外的露天石台上,冷着脸询问:「刚才你们是不是朝外客搭话了?」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吭声。 雪莹非常生气,冷笑道:「一个个外表老实,心里都想着攀高枝儿呢!」 婢女们低着头,没说话。 雪莹在前方来回走两圈,目光冷冽,「刚才哪些搭了话的,自个儿站出来。」 她口气不好,似乎有清算的意思,二十几个婢女都有点害怕。 一开始大家都没朝男客搭话,从杨青莲起了头,后面遇到俊美高贵的男人,婢女们才争先恐后地福身说话。大部分人做了,其他人自然也跟着照做,这二十几个人里,除了靠近走廊入口处的几个有雪莹看着,后面的杨惠惠,都搭了话。 杨惠惠没搭话是因为没那个心思,更怕自己露面被景峰瞧见,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干脆地做了哑巴,就差变成只缩头乌龟。 「不承认?好。」雪莹站在众人面前,叫到,「玉叶。」 一名高挑的婢女从人群中走出来,朝雪莹福了福身,「雪莹姐姐。」 雪莹语调嘲讽道:「你说说,刚才有哪些人不守规矩。」 杨惠惠这才晓得,雪莹居然在她们当中安排了自己人抓小辫子,可真是煞费苦心,侯府的婢女都如此有心机吗? 「是。」 玉叶站到雪莹身边,转过身面对杨惠惠她们,伸出纤纤十指,一个一个地点。 点到一个,雪莹就让那人站到一边儿。 玉叶的记性很好,若遇到有人反驳,她能说出那人几时和谁搭了话,说得那人无可辩解,灰熘熘地站到一边儿去。 随着人一个个被点出来,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包括杨惠惠在内的八个婢女还站在原地。 见到杨惠惠等人,雪莹严厉的脸露出点笑意,「你们几个不错,老老实实,等宴会结束,我自会请老夫人赏赐,以后若有院子想进婢女,也会先考虑你们几个。」 几人大喜过望,连忙道谢。 杨惠惠吃惊瞪眼——这也行? 她就这么躺着入了雪莹法眼? 「你们几个老实的,进清月阁里伺候,剩下的,好好在外面呆着吧!」雪莹换了副面孔,训斥杨青莲、杨雪芝等人,「一个个的,没见过男人吗?」 杨青莲等人被说得无地自容,又羞又愧,杨雪芝不服,低声道:「雪莹姐姐,奴婢听到其他人搭话了,才跟着叫的,奴婢还以为雪莹姐姐传了命令,见到外客都要叫一声儿呢。」 这话说得漂亮,其他几个婢女也赶紧附和,坚决不承认是自个儿想勾搭外男。 能进清月阁伺候,多大的排面啊,又有机会和外客说话。 哪知雪莹不买帐,冷笑一声,「错了就错了,还要狡辩!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你是谁?」 她剜了杨雪芝一眼,走到杨惠惠身前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其他没选上的婢女,向几人投以羡慕嫉妒的眼神。若是能进屋伺候,便能和客人们近距离相处,端个茶倒个水,多好的接触机会! 杨惠惠听到要进阁内伺候已经慌了,景峰就在清月阁内,自己走进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她艰难地和其他七个婢女跟着雪莹走下石台,上台阶,走到檐角飞翘、精緻绝伦的清月阁大门前,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丝竹之声,热闹非凡。 侯府安排了歌姬在里面奏乐,想必景峰此时应该和人一边聊天一边听曲儿吧。若自己进去被瞧见,不晓得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清月阁里需要几个人,湖心亭哪儿也需要一个……」雪莹打量着八个姑娘,似乎在思考如何安排。 杨惠惠瞧了一眼清月阁下方的湖心亭,湖心亭从清月阁走廊延伸出去,建在更远的湖心,亭子不大,可以容纳十几个人,中间设置一张手谈桌,四面被水包围。 目前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地方水榭四通八达,房屋却只有清月阁和湖心亭两个。 没啥好说的,杨惠惠立即举手道:「雪莹姐姐,奴婢可以去湖心亭吗?」 雪莹似乎有点意外,「其他人都想进清月阁,你想去湖心亭?」 杨惠惠连忙点头。 雪莹又试探了一句,「湖心亭一个人都没有,可无人欣赏你的美貌。」 杨惠惠毫不犹豫地说:「雪莹姐姐,奴婢没见过大场面,担心出错,湖心亭没人正好,奴婢就不怕出错了。」 雪莹笑起来,似对她的应答很满意,「行吧,你去湖心亭。」 有了雪莹首肯,杨惠惠感激地福身行礼,转身匆匆下楼去了湖心亭,打算待到宴会开始,景峰离开再说。 湖心亭景色极美,风裹挟着水气送爽,四下无人,杨惠惠干脆坐在栏杆边儿,手压着栏杆欣赏碧云湖的美景。反正现在没人,她用不着一直站着,等人来了再站起来做婢女就行。 第47页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夹杂着男子爽朗的谈笑。 意识到有客人到访,杨惠惠赶紧站起身,抻好衣裙,低头垂手,做出一派恭敬婢女状。 偷偷抬眼,长廊边走过来几人,为首那个…… 杨惠惠瞪圆眼,怎的是景峰? 他不在清月阁内听曲儿聊天,怎跑湖心亭来晒太阳? 第24章 他救了她 景峰身边围绕着好几个人, 有男有女,将景峰和小将军众星捧月地围在中心,后面还跟着众男女带的婢女小厮, 唿啦啦一大帮人涌入湖心亭,倒刚好把半个身子藏在亭柱边儿的杨惠惠挡得干干净净。 心提到嗓子眼的杨惠惠松了口气。 景峰和小将军周围的人不停地和他们搭话, 语气表情里带着点儿讨好。杨惠惠很好奇, 景峰只是一介白身, 今日来侯府的客人非富即贵,从这几个男女的穿着上看,属于高门大族的子女, 为何对景峰如此客气,客气到近乎谄媚? 转头一想,或许那些人阿谀的是那位英俊的小将军,景峰刚好和小将军走在一起,顺带着被奉承了。 几位主子进湖心亭,景峰和小将军坐在手谈桌边,恰好背对着杨惠惠。 杨惠惠吓得差点儿跳进湖里。 湖心亭四面环水,唯一出路便是岸边延伸过来的走廊,当真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幸好周围人太多,大家都想讨好小将军, 把二人团团围住了。 杨惠惠站在亭柱边儿,只能从人缝里看到景峰挺直的半截背嵴, 都不能看全他整个人形。 可想而知, 背对着她的景峰,隔着重重阻拦,理应没看到她。 「餵, 你过来。」 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站在外围的一个年长男人朝她招手。 杨惠惠心惊胆战地凑过去,眼角余光看到景峰依旧被人围着,应该没注意这边儿。 「赶紧提两壶茶水,拿几个凳子过来。」那男子吩咐杨惠惠,大概因为她漂亮,呆了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两眼后又避嫌似的转开头,往人群里搭话。 求之不得。 杨惠惠火烧屁股似的退出湖心亭,沿着没有屋顶的走廊小跑,顶着烈日一熘烟儿地跑上清月阁,见到守在大门处的雪莹,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湖心亭男人的要求说了。 雪莹立即招唿附近两个婢女,「你们帮着惠惠提茶水,搬凳子去湖心亭。」 「是。」两个婢女恭敬应答。 杨惠惠斟酌着对雪莹说:「雪莹姐姐,湖心亭那儿太晒了,我可不可以进清月阁伺候啊。」 既然景峰跑去了湖心亭,那她就换去清月阁。 雪莹柳眉倒竖,「是你自个儿要去湖心亭的,现在又要去清月阁,你以为你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杨惠惠还想说点儿好听话,雪莹打断她,「晒什么晒?没让你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就不错了,还嫌晒!婢女就该有婢女的样子,干活儿挑轻怕重,吃不得苦,以后如何得主子信任?」 好一番训斥,把杨惠惠训得面露苦涩。 「客人等着呢,还不快去!」雪莹催促。 杨惠惠只好接过婢女提来的水壶,和两个婢女一起带着茶水、杯盏、凳子前往湖心亭。 杨惠惠缀在两个婢女后面,用茶壶挡着脸进入湖心亭,将茶壶放到矮凳上便赶紧退到景峰身后站着,她老觉得不站他后面不安全,万一景峰转头,定能瞧见她。站他后面,他总不能把头扭到后背吧! 「碧云湖好美啊。」 刚站好,湖心亭外又走进来一拨人,全是衣着华丽的贵女,她们进来后,湖心亭瞬间挤得满满当当。 「呀,陈小姐,刚才瞧见这儿有一凉亭,特意来瞧瞧,没想到你也在这儿。」为首一拿团扇的华丽女子娇笑。 「见过长兴郡主。」凉亭内的年轻女子听到声音,一脸受宠若惊,赶紧上前拜礼。 几名女子簇拥着长兴郡主进入亭内,瞬间湖心亭挤得水泄不通。 又是那名年长的男子过来对杨惠惠和两个婢女道:「你们没看到长兴郡主进来了吗?这儿都没地方站了,还不快出去!」 杨惠惠和两个婢女一脸无辜,连忙往入口走,可长兴郡主与一众贵女将走廊堵得严严实实,她们作为婢女不可能冲撞贵人,出不去。 年长男子嘆气道:「算了,你们别出去了,站外边儿去,腾地儿。」 杨惠惠茫然:「站哪外边儿?」 年长男子指了指凉亭外,「那儿。」 杨惠惠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看到凉亭栏杆外的一小节地。 这亭子做得像莲花宝座,底盘凸出一小节,仿佛莲花的底座,站个人是可以的,可随时有掉进湖里的危险。 他竟然让她们站那种地方! 亏得这男人出这种主意,完全不把她们婢女当人看。 杨惠惠无言片刻,只好和其他两个婢女从栏杆内翻出去,抓着栏杆站在底座上,身下便是波光粼粼的碧云湖。阳光斜照,晒得背后发疼。 ……做婢女真惨。 到别说,她们让出位置后,里面的人又挪动凳子,总算腾出位置来。长兴郡主走进亭内,恰巧坐在杨惠惠身前的椅子上,等旁边人散开,一侧头刚好和拉着栏杆站外面的杨惠惠大眼瞪小眼。 「……」 第48页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长兴郡主若无其事地坐下。 其他人也像没看到杨惠惠似的。 杨惠惠见长兴郡主坐下后,众人的视线跟着转过来,不由心头吃惊,赶紧往亭柱后面挪,试图挡住自己的脸。 长兴郡主担心她摔着,下意识伸手去阻拦她,结果手却打到杨惠惠的胳膊。杨惠惠心思一门儿放在景峰身上,根本没注意她,忽然被打,人惊了一跳,竟直接往水里落去。 「啊!」杨惠惠在半空中惨叫着拼命抓栏杆,狗刨了几下,没抓稳,依旧倒进水中。 倒也不是很慌,因为她会水。 当初寒冬腊月跳进湖里帮景峰捡戒指,后来景峰知道她不会水,便找了个女师父狠狠操练她,理由是下次戒指再丢进湖里,杨惠惠再去捡时不会被淹死。 倒下的那一刻明明应该很短暂的,杨惠惠却奇异地想起了很多,想起景峰得知她跳湖后急怒的神色,惊讶的眼神。 想起他很久以后对她说:「戒指不重要,你才是最贵重的,别再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他应该知道自己故意进湖捡戒指是为了接近他,却依旧将她留在身边。 为什么呢? 神奇的是,在这种危急时刻,杨惠惠脑子里居然没有过多惊慌,反而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眼睛也注意到很多没注意的细节。 比如湖水很清很蓝,烈日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波涛下似乎有几只锦鲤游过,尾巴摇晃,慢慢悠悠。 远处水面停着几只白天鹅,也不知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脖子修长优雅。 上方的清月阁里,传来阵阵轻快悠扬的箫声,曲调时轻时重,时快时慢,混入山色湖光中,妙不可言。 若坠入这般美丽的景色里,漂浮在这碧波湖中,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闭上眼睛,等待坠落。 掉进湖里的前一瞬,一只苍白的手抓住她的手臂,杨惠惠悬在半空,青色绣鞋踩着底座,青蓝色的衣裙在风中飞扬。 抓住她的手,苍白而骨节分明,紫袍翩跹,各色蝴蝶在金色阳光下展翅欲飞,几乎要飞到湖面。 下方波光粼粼,鲤鱼悠闲,远处天鹅漂浮,树影摇晃。 杨惠惠睁开眼睛,仰头看向抓住她的人,微微一怔。 那张脸苍白而熟悉,绝美,却又有虚弱和梦幻般的质感,仿佛雪雕似的,一碰就碎。 破碎般的美感,总让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他会死掉。 他依旧俊美得像一场梦。 但对现在的杨惠惠来说,是一场噩梦。 所有奇思妙想消失得干干净净。杨惠惠仿佛从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缥缈状态清醒过来,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被她抛弃的前未婚夫看见她了。 他不止看见她,还抓住了她。 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内,杨惠惠下半截身体从底座滑落下来,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白色水花,整个人淋得湿透。 她漂浮在水里,抬眼瞅着拉住她的景峰,又低头瞧了瞧漫过胸口的水,不由默然无语。 真够狼狈的。 比想像中,还要狼狈。 拉住自己的手用力,杨惠惠像只水鸭子,生无可恋地被拎出湖,又被人托住腰拉进湖心亭。 她默默想,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他不是背对着她么? 怎的背后长了眼睛,居然第一时间跑来拉她。 其他人也围过来,有的惊唿,有的好奇,有的纯粹凑热闹,还有的想搭把手——被景峰拒绝了。 总之,此时此刻,杨惠惠万众瞩目。 杨惠惠觉得自己真该去拜佛去霉运,事事不顺心,那么多人想方设法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有自己想方设法隐藏踪迹,结果老天爷偏偏安排她演出一番大阵仗。 「刚才我没想推你。」刚拖进亭里,长兴郡主连忙说道,「我刚刚怕你掉下去,想拉你来着。」 杨惠惠相信她的话,两人无冤无仇的,长兴郡主为什么要推她?刚才与其说被长兴郡主推的,不如说是她自己心神不宁被吓到,自个儿掉下去的。 「奴婢知道。」杨惠惠福了福身,顶着浑身水渍道,「是奴婢不小心。」 长兴郡主气唿唿道:「谁让你站在外面的?」 杨惠惠的目光瞟向年长男人。 景峰漆黑的眸子也看向男人。 年长男人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行礼道:「世子爷,郡主,我见郡主在亭外晒太阳,亭内没地方站了,才让几个婢女站到亭外,哪晓得她不小心摔进水里……」 「你的意思,是她的错了,你没错?」景峰淡淡问道,目光幽幽的,让人瞧见便头皮发麻。 他一开口,杨惠惠人都傻了。 世子爷? 「这……」男人满头大汗。 「若要挪地方,让下人们出去不就行了,非要让人站到外边儿,你脑子如何想的?」景峰训斥。 声音也是熟悉的声音。 的确是竹帘后的那道声音没错,却不是景峰原来的声音。 衣裙打湿水后黏在身上,难受得紧,然而杨惠惠此刻脑子里全是「世子爷世子爷世子爷」,其他的根本没法想。 年长男人满头大汗,鞠躬弯腰道歉:「世子爷,小的……小的考虑不周,是小的错了!」 第49页 长兴郡主十分生气,「你的意思,是本郡主的错?本郡主到这儿来挤着大家,你才让婢女站在湖心亭外?」 年长男人满脸苦涩,本想拍马屁,谁知拍到马腿上,得罪两位贵人。 此时另外两个婢女也被人拉进亭内。 「好啦景峰、郡主,今儿是老夫人七十大寿,不要闹不愉快。」和景峰一道的小将军开口打圆场,「这位姑娘浑身湿透,不如让她下去换身衣服吧。」 景峰这才回过神,微蹙好看的眉头,对杨惠惠道:「跟我来。」 他的口气带着命令口吻,不容置疑,杨惠惠傻乎乎地跟着他走出湖心亭,又上清月阁。 守在大门处的雪莹瞧见他们,赶紧上前行礼,「见过世子爷,世子爷有何吩咐?」 杨惠惠从恍惚中回神,真是世子爷啊! 雪莹瞥见杨惠惠,微微吃惊,「惠惠,你怎搞成这副样子?」 「因为她蠢。」景峰说,淡淡看了杨惠惠一眼,神情不明。 杨惠惠张了张嘴,最终选择一声不吭。你是世子,我还得罪过你,你说得都对。 「带她下去换身衣服。」景峰吩咐。 雪莹应了一声,带杨惠惠去清月阁侧面一处耳房,重新拿一套备用的婢女衣裙给她换上。 进屋前,身后传来狗叫声,杨惠惠转过头,见到竹青满头大汗地牵着杨宝宝赶到景峰身边,脸上满是汗水。 景峰背负双手,若有所感,抬头望过来,恰好与她目光对上。 杨惠惠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跟着雪莹进屋。 景峰依旧盯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 竹青牵着杨宝宝,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苦着脸道:「世子爷,狗找到了,这次跑出梅园,害小的找了好久。最近不知怎的,杨宝宝老爱乱跑,以前明明很乖的。」 竹青忧愁地抚摸狗头,「难道是想小母狗了?可整座侯府,就世子爷养了狗,没有小母狗啊。」 景峰盯着耳房的方向冷笑一声,「不是想小母狗,是想它娘了。」 「想它娘?」竹青诧异地眨眼。 景峰没回他,伸手哐地敲了一下狗头,恨恨道:「你娘当初抛下你跑了,不问不管,如今见着她就撒欢,有没有骨气?」 傻狗兴奋地摇着尾巴,以为他在和自己玩,哈赤哈赤地伸舌头。 景峰瞧它一脸蠢样,哼道:「本世子好吃好喝养你半年,没见你对我念念不忘,一见到她就天天想。不愧是母子,和你娘一个德行,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第25章 他不可能看上你的 杨惠惠魂不守舍地换衣服, 好一会儿才听到雪莹的声音,连忙应答,「雪莹姐姐。」 雪莹皱眉, 「你在想什么呢?刚刚叫了你好几声都不回答。」 杨惠惠低头换衣服,雪莹按住她拿新衣服的手, 递给她一块毛巾道:「说了让你先擦干净再换, 没发现自个儿身上全是水吗?」 「……哦。」杨惠惠彻底回神, 低头打量,发现自己身上的确湿漉漉的,连忙接过雪莹的毛巾道, 「谢谢雪莹姐姐。」 雪莹瞧着她,欲言又止片刻,道:「怕是受了惊吧,这次委屈你了。你就在这儿休息,下午不用你,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杨惠惠有点感动,雪莹疾言厉色,还以为她性子高傲苛刻, 没想到居然是个好的。 「谢谢雪莹姐姐。」 「但要记得一点,不要乱走冲撞了贵人。」 杨惠惠擦干净身体, 白着脸道:「好的雪莹姐姐。」 她在雪莹面前袒身露体,却因为心思混乱而顾不得害羞, 匆匆擦干净身体后换上新衣服。 头髮解开, 等着自然晾干。 雪莹见她妥当便离开了,杨惠惠在屋里磨磨蹭蹭不愿意出门。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景峰。 回想在梅园见世子爷时的情形,杨惠惠总算明白世子爷为何第一次见面就找她麻烦, 处处针对,如今找到了答案。 世子爷就是景峰,景峰就是世子爷。 他针对她,因为她当初退婚,口出恶言,他心里怨恨。 依着他的性子,没把自己打死已经算宽宏大量了。 难怪他三番两次追问她与景峰之事,问她后不后悔退婚,喜不喜欢景峰…… 杨惠惠之前已经觉察不对,奈何景峰声音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姓氏也不一样,所以不敢肯定。 也不知他如何变声,又如何变了姓氏……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面对他。 他如今是安定侯世子,排面权势大着呢,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把她给碾死。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说明他一直对退婚之事耿耿于怀,总得要个说法才能消停。 也对,但凡两人恋爱后又分开,被甩的那个肯定会耿耿于怀。 何况站在景峰的角度,他和未婚妻你侬我侬,一切顺利甜蜜,哪晓得突然有天未婚妻翻脸无情,恶语相向,毫不犹豫地甩了他跑路。 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觉得莫名其妙,无法接受,耿耿于怀。 他一次次问后不后悔退婚,喜不喜欢他,就是这个道理。 景峰所有的追问不见得是爱她,可能只想得到一个结果,一种被抛弃的不甘心。 联繫以前景峰的性格和为人处世,杨惠惠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 第50页 景峰那种阴郁多疑的性格,别人对不起他一分,他能报復十分,杨惠惠无情退婚,口出恶言,她不信景峰会继续喜欢她,更大的可能是想让她后悔,痛哭流涕,跪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 就算这么干了,他也不一定会放过自己。 杨惠惠想到景峰以前的手段,不由全身发寒。 那她该怎么做呢? 做小伏低,扮弱扮可怜? 可这一套在景峰面前已经用过了,他了解自己,再用的话不一定买帐。 跑路肯定没法跑路。 杨惠惠头大无比,完全不敢出门面对景峰。 磨磨蹭蹭半晌,等外面的婢女催促了,她才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间,强力压下心里的纠结,慢吞吞走到清月阁前方。她深吸一口气,打算先用平常的态度恭敬地应付景峰,就当他是世子爷对待,再图后策。 她不信大庭广众之下,堂堂世子爷会刁难她一个婢女……呃,以景峰不按常理的性格,真有可能做出来。 如果刁难……她也只能受着,谁叫她是婢他是主呢? 思量了好一番,杨惠惠鼓足勇气走到台阶旁,却发现原本站着景峰的地方空空如也,附近只有雪莹和两个婢女守候。 杨惠惠:「……」 杨惠惠定定神,走到雪莹身前问道:「雪莹姐姐,世子爷呢?」 雪莹扭头瞧她,道:「前面宴会开席,世子爷去赴宴了,你找世子爷做什么?」 原来已经去赴宴了。 亏她在屋里纠结半天,结果人已经走了。 杨惠惠有种准备大干一场,事先做了许多准备,想了许多话,结果临到头事情取消了的失落感。 失落感刚升起,又觉得自己欠欠的,人走了不好,非要上赶着挨骂才好吗? 打起精神道:「刚才奴婢落水,是世子爷拉住了奴婢,奴婢想感谢他。」 雪莹上下瞧她一眼,警告道:「你可别动歪心思,世子爷那等尊贵的人物,不可能看得上你的。」 末了又加一句,「长得漂亮不行,胸大也不行。」 杨惠惠:「……」 大可不必如此。 刚才换衣服,雪莹应当瞧见了她的躯体。 「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以前爬世子爷床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更有甚者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直接被打死了。」 杨惠惠相信她的话,她了解景峰,也见识过他的手段。 某个婢女上前询问事情,雪莹听说清月阁内的外客全部离开参加老夫人的七十大宴,便嘱咐剩下的婢女赶紧打扫。 「你今天受惊,不用进来帮忙。」 雪莹说完,将长廊上的婢女全召唤进清月阁收拾,准备迎接下午的客人们。 婢女们被指使得团团转,唯有杨惠惠显得无比悠闲。她刚准备退到一边儿去,忽然听到一声狗吠。 扭头便见到竹青拉着杨宝宝爬上石阶,喘着气来到杨惠惠身前,「惠惠姑娘出来啦。」 杨惠惠迟疑,「竹青,你没陪世子爷?」 竹青拉住不断朝杨惠惠蹦的蠢狗,说:「我带着狗呢,不好去那边儿冲撞客人,世子爷吩咐,让我把狗给你看着,他下午回到清月阁接狗。」 蠢狗黑眼睛水汪汪的,舌头耷在外边儿,沖杨惠惠兴奋地斯哈斯哈,两只毛茸茸的前爪踮起又落下,踮起又落下,却因为脖子上的狗圈儿没法扑到心爱的母亲大人怀里。 杨惠惠忍不住笑,主动上前接过竹青手里的缰绳,道:「请世子爷放心,我会看好狗的。」 「麻烦惠惠姑娘了。」 竹青交代完,便匆匆下石阶,很快消失在长廊里。 「你们搞快点儿,磨磨蹭蹭干嘛呢!待会儿客人们吃完饭过来,咱们都得在外边儿伺候,没得时间吃饭!搞快点儿!」雪莹从清月阁里走出,望见杨惠惠牵着狗,吃惊道,「这不是世子爷的狗么?」 杨惠惠点头,「世子爷让我帮他看狗。」 雪莹道:「原本想让你休息半天的,既然世子爷委以重任,你便帮他看狗吧。」 杨惠惠应是,被雪莹带到清月阁的后面。 清月阁建在小岛上,后院极大,树木葱茏,环境清幽。 「你就在此地看狗,千万别让狗伤了人,也千万别让人伤了狗。」 雪莹叮嘱两句,便又提着裙摆匆匆离开。 后院里只剩杨惠惠一人,她走到庭院里一处巨大的松树下,坐在石凳上,彻底放松下来。 临近晌午,日头挺晒,阳光热辣明亮。 碧绿的松树形成一柄巨大的伞盖遮住烈日,湖里的风送爽,杨惠惠盯着地面摇晃的光斑发呆。 景峰特意让她看狗……什么意思? 以后会如何处理她? 杨惠惠忍不住胡思乱想。 蠢狗不停往她怀里扑,打断她的忧愁,杨惠惠忍不住捶了捶狗头,骂道:「只晓得玩,只晓得吃,一点儿也不懂娘的烦恼!能不能懂事点儿,帮为娘分担一下?」 杨宝宝以为娘亲终于回应它,兴奋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伸出舌头去舔杨惠惠的脸。 「傻狗。」 杨惠惠被它一通闹,成功逗笑,放宽心和它玩闹起来。 算了,景峰要如何处置她,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说吧,如今担心也无用。 第51页 一不小心玩到中午,杨惠惠看着狗,不能和婢女们一同进餐,雪莹特意派人给后院的杨惠惠送午饭。 「谢谢姐姐。」 杨惠惠肚子饿了,接过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一瞧,里面居然有一碗白米饭,一盘木耳肉丝! 老天爷,有肉! 杨惠惠眼睛顿时亮了,肚子咕咕直叫。 在奴人馆的十几天里,鲜少能吃上肉,今日沾了老夫人大寿的福分,下人们终于吃上肉。 刚准备大快朵颐,眼角余光瞥见竹青提着篮子从小路匆匆走来,边走边张望。 杨惠惠赶紧放下筷子,站起身道:「竹青。」 竹青瞧见她,笑着道:「惠惠姑娘在这儿啊。」 杨惠惠谨慎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竹青将篮子交给她,「世子爷给狗准备的食物,麻烦惠惠姑娘餵养。」 杨惠惠接过篮子,入手沉甸甸的,分量不轻,点头道:「世子爷放心,奴婢一定把狗餵饱。」 竹青将篮子给她后便又匆匆离开,杨惠惠将篮子放在石桌上打开,发现里面隔着三层,第一层放着一盘清蒸鲈鱼、一盘叫花鸡,第二层放着一碗白米饭,一碗酒糟圆子,最后一层放着一个瓷盆。 盆有双手合捧那么大,圆圆的,浅浅的,和以前她养杨宝宝时给它准备的爱心狗盆一个模样。 里面盛满了枸杞山药炖乌鸡汤。 杨惠惠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雪莹送给她的木耳肉丝,又看了一眼篮子里的大鱼大肉,忽然扭头拧杨宝宝的耳朵,「你这蠢狗,居然比人吃得好!」 她吃糠咽菜,杨宝宝吃香喝辣。 一条狗,吃得比人好,有没有天理了! 杨惠惠内心升起阴暗情绪,望着蠢狗天真无邪的傻脸,忽然奸笑一声,「杨宝宝,跟你商量件事儿,咱们换午饭吃,行吗?」 蠢狗:「汪!」 杨惠惠大喜过望,「你同意了啊,就这么说定了!」 蠢狗一脸傻样地甩着尾巴。 杨惠惠立即拿出篮子里的食物,杨宝宝闻到香味儿凑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尾巴甩得殷勤。 杨惠惠当没看见,端起狗盆咕咚咕咚喝了半盆乌鸡汤,又把鸡肉赶到装白米饭的碗里,将自己的木耳肉丝、白米饭倒进只剩鸡汤的狗盆里。 「吃吧。」杨惠惠将狗盆放在杨宝宝面前。 杨宝宝不知自己吃了大亏,见到狗食兴奋地嗷呜嚎叫,低头吃饭,杨惠惠一边吃香喝辣,一边将鱼肉、鸡肉扔进狗盆。 一人一狗吃得津津有味。 吃饱喝足,等竹青收篮子时,杨惠惠奸诈地将所有骨头和残渣都倒进了狗盆,假装好货全让杨宝宝吃了。 竹青不疑有他,提着篮子走了。 等竹青一走,杨惠惠摸着杨宝宝的狗头,怜爱地说:「儿啊,别怪我贪你的狗食,儿子孝敬母亲,天经地义。」 杨宝宝:「汪汪汪!」 杨惠惠感动地抹掉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你说好好好吗,真是太懂事了儿子。」 然后牵着杨宝宝,母慈子孝地走到僻静阴凉草地,命令杨宝宝趴下,自己再往杨宝宝温暖又毛茸茸的身上一靠,幸福地午睡起来。 睡得迷迷煳煳之时,杨惠惠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男人的咒骂。 她立即惊醒,赶紧从草地里起来。 第26章 公开对峙 「不就是个侯府世子吗, 若不是得陛下和巩公公看中,谁会奉承他呢!」 「年纪轻轻,又无一官半职, 一副了不起的模样!」 「老子好歹是个从六品的官儿,他凭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我?」 「我有错?我不过让个婢女站在凉亭外, 为长兴郡主腾地儿, 怎的就有错了?」 「三个婢女, 就她落到水里,要怪也该怪那婢女吧!」 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靠近,片刻后, 男人和杨惠惠在石板路尽头相遇,大眼瞪小眼。 杨惠惠闻到一股酒气。 那咒骂的男人,正是凉亭内让杨惠惠站在凉亭外的中年男子,咒骂的内容杨惠惠听得一清二楚。 大约景峰当着多人的面训斥他,让他失了面子,男人很生气。 杨惠惠已经准备好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打声招唿就走,结果那男人见到杨惠惠,瞪眼道:「你居然偷听我说话!」 杨惠惠无言至极, 暗暗翻了个白眼,连礼都懒得行, 「客人,奴婢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男人明显不信, 冷笑, 「你这种货色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故意跳进湖里把自己弄湿,想引起男人的注意对吗?恭喜你成功了, 世子爷为了你一个低贱的婢女训斥我。」 他上下打量杨惠惠,眼神渐渐变得淫.邪,「不得不说,你的确有姿色,世子爷那种病兮兮的男人有什么好,跟了他只能守活寡,不如跟我……」 他说着伸手去抓杨惠惠的肩头。 杨惠惠脸色剧变,没想到男人喝了酒居然对她动手,也忒大胆。 「我可是安定侯府家的婢女!请自重!」杨惠惠连忙后退。 男人嘲笑,「你一个婢女,本就用来伺候男人的,我要了你又何妨?贱人,你害得我大失颜面,总该补偿我的!」 男人喷出一股酒气,又伸手去抓杨惠惠。 后院里四周无人,若真要了杨惠惠,杨惠惠也只能认命。 第52页 「客人,你自重!」杨惠惠试图转移注意力,「那边有人!」 「有人又如何!」男人冷笑,「清月阁里的婢女都可以用来干的,你不知道吗?」 「没有的事!」杨惠惠匆忙往前方跑。 可她哪里跑得过男人,跑两步就被扯住头髮抓住。女人的力气终究比男人小,男人扭住她的胳膊往附近的小树林里拉。 还好杨惠惠曾经经歷过多次险境,并没有害怕到头脑空白,若是一般婢女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尖叫着被拖走,然后失身。 杨惠惠因为长得漂亮,遭遇过许多男人觊觎,其中有些不守规矩的也试图轻薄她,杨惠惠无师自通过猴子偷桃一招必杀技,抬腿踢向男人。 重点部位被偷袭,男人立即放开她,捂住下档惨叫,面孔扭曲地怒吼:「贱人!我要干死你!」 杨惠惠又惊又怒,大叫一声:「杨宝宝!」 「汪!」 半空中忽然蹿出一道巨大的黑影,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狗压到在地。蠢狗身强体壮,重量十足,压在人身上让人动弹不得。 男人没有准备,直接被扑倒,胸口重重砸在石板路上,趴在地上哀嚎。背上的大狗踩着他,几乎把他的肺踩出来。 杨惠惠刚刚被吓到,气得上头,直接下令:「乖儿子,给我咬!咬他!」 杨宝宝听到命令,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咆哮,低头狠狠咬住男人的肩膀。 「啊!」男人惨叫着挣扎,「救命!救命啊!」 大狗发起狠,男人根本不是对手,被狗压着咬,很快连衣服都被撕开了。 片刻后,杨惠惠气头一过,见到男人惨状,又害怕起来,赶紧道:「杨宝宝,回来!」 蠢狗放开男人,摇头晃脑地跑回杨惠惠身边寻求表扬。 杨惠惠心脏怦怦直跳,后悔刚才太过生气以至于失了分寸,居然命令杨宝宝咬人。现在可不是在梅园的时候,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最低贱的婢女,地上的人也并非普通人,而是个从六品的官儿! 她居然放狗咬了一个六品官儿! 若是换到偏远地区,她可以直接逃命了,被抓到只有被打死的份儿。 怎么办?怎么办? 杨惠惠急得咬手指。 男人依旧躺在地上惨叫,声音悽厉无比。 前方的石板路上传来脚步声,庭院虽然幽静,并非没有人来。如今客人在清月阁里谈笑,若他们肯出来走走,要么去湖心亭,要么来庭院。 早上湖心亭出事,想必客人会选择到更宽阔的庭院休息。 危急关头,杨惠惠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 「乖儿子,这次又要靠你了。」 她快速将杨宝宝栓到附近树上,然后从树丛里钻到恭房方向绕一圈,又沿着小路走回来。刚走到大松树下,便听到前方传来两声惊叫。 心跳得厉害,手心都是汗,拼命地在树丛里穿梭,她身姿灵巧,衣服青蓝色,并没有被两名说笑的男子瞧见。 「多岙兄,你怎么躺在这儿?」 「来人啊!快来人啊!」 听到唿声,杨惠惠边走边拍打好衣服,重重吸了口气,平復下跳得过快的心,然后小跑着赶过去,「谁在那儿?」 「多岙兄被狗咬伤了,赶紧叫大夫!」其中一人吩咐。 杨惠惠故作惊讶,「怎会如此?!」 「还不快去!」 杨惠惠「惊慌失措」地提裙往清月阁跑,在大门口见到雪莹,气喘吁吁地说:「雪、雪莹姐姐,不好了,世子爷的狗把人咬伤了!」 雪莹大吃一惊,「当真?严不严重?不是让你看好狗么?」 杨惠惠委屈道:「奴婢把狗栓在僻静的树边儿去出恭,哪晓得有人去惹它被咬了……」 「你真是……」雪莹跺脚,招唿身旁的玉叶,「赶紧叫个大夫!」 玉叶领命而去,而这个空档,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抬着伤势颇重的多岙兄从庭院来到清月阁。 动静太大,清月阁里好些人都被惊动了,随后多岙兄被抬进清月阁内,里面传来巨大的人声,像是好多人人在询问。 杨惠惠想偷偷熘走,被雪莹一把抓住,「你跟我进去!」 杨惠惠求饶,「雪莹姐,不关我的事啊。」 雪莹瞪她,「你看的狗,如今狗把人咬了,不关你的事?」 然后拉住她,将她拉进清月阁内。 清月阁里面十分宽广,比杨惠惠以前待的百花楼还要宽阔,最前方搭着戏台子,一帮歌姬在上面吹拉弹唱。 里面放着许多矮桌,铺着榻,人东一撮西一堆的聚在一起聊天喝茶。 其中最热闹的,当属世子爷和小将军那边,四周围满人,水泄不通。 此时多岙兄被抬进门,扶着他的人扯着嗓子喊「多岙兄被狗咬了」,瞬间清月阁内安静下来,里面的人都纷纷站起,围到大厅中央。 等杨惠惠进入时,人群挤满大厅,多岙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气息奄奄,哎哟哎哟直叫。 他身体都是伤口,衣服扯得破破烂烂,肩膀被咬得尤其严重,鲜血淋漓,让人瞧着便胆战心惊。 「好端端的,怎么被狗咬了?」有人感慨。 杨惠惠无奈地被雪莹拎进屋,多岙兄原本气息奄奄地靠在太师椅里,一见到她顿时如死鱼復活,瞬间从椅子里弹跳起来,指着杨惠惠骂道:「贱婢,竟敢命令恶狗咬我!各位,就是这个贱婢,就是她!故意让狗咬我的!」 第53页 他说得义愤填膺,眼睛恨得充血,若不是身体不允许,估计会冲上来咬杨惠惠一口。 多岙兄的话让众人微微吃惊,大厅里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这不是惠惠吗?」 景峰慢悠悠地从大厅一侧走过来,所到之处,人群分列两旁,给他让出位置。 景峰神情自若地走到多岙兄身边,漆黑的眼眸盯着多岙兄道:「被狗咬了?」 竹青和松香搬来太师椅放在景峰身后,景峰淡定坐下,松香又递上茶杯,他伸出苍白的手接过,慢吞吞地品了一口。 众目睽睽下,他悠闲得仿佛无事发生,哪怕多岙兄鲜血淋漓地站在他身前,他也像没看到似的。 「世子爷,是那贱婢让狗咬的我,请世子爷做主!」多岙兄咬牙切齿道。 景峰手端着青花瓷茶杯,掀了掀眼皮,「那狗是本世子的,从不咬人,你做了什么?」 多岙兄愣了一下,其他人也愣了一下。 居然是世子爷的狗? 多岙兄脸上露出隐忍的表情,「世子爷有所不知,是那贱婢命令您的狗咬我。」 杨惠惠惴惴不安地瞧着景峰。 景峰瞥她一眼,对多岙兄道:「刘大人,你有所不知,我养的狗,只听我一人的话,没有人能命令它做事。」 「我的狗一直养在梅园,今日才带出来,本世子要去前面赴宴,所以就将这狗随意交给这位名叫惠惠的婢女看着。」 「在此之前,惠惠从未见过我的狗,如何命令它?」 杨惠惠诧异抬眼,景峰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意思……要保她? 担心景峰发难的杨惠惠骤然吃下定心丸,只要景峰不追究,其他事情不任由她瞎编? 就那男人的破事,看你姑奶奶不整死你! 多岙兄急了,「可真是她命令的啊!」 景峰轻笑一声,将茶杯递给松香,身子慵懒地靠进太师椅里,「刘大人在质疑本世子说谎么?」 多岙兄满头冷汗,连忙摇头,「世子爷,没有的事!」 雪莹上前福了福身道:「刘大人,惠惠的确是前阵子才买的丫头,这几日都由奴婢亲自教导,从未接触过世子爷的狗。」 松香冷笑道:「刘大人,那狗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一个新来的婢女如何使唤得动?而且世子爷的狗从不轻易咬人,除非惹怒了它,刘大人在这儿编排别人,还不如想想是不是自个儿惹到了世子爷的狗。」 多岙兄百口莫辩,张口结舌。 杨惠惠乐了,赶紧上前插刀,「世子爷,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世子爷将狗交给奴婢看管,奴婢怕冲撞客人,特意带着狗到后院僻静处呆着,哪晓得这位客人忽然走出来骂骂咧咧,说世子爷当众骂他,不给他面子。」 「奴婢不小心听见了,他就说是奴婢偷听。奴婢不愿与之冲突,就把狗栓在附近的树上,去了恭房,哪晓得刚回来就听到喊有人被狗咬了。」 末尾,杨惠惠添了一句,「奴婢走之前说了一句这是世子爷的狗,想必这位刘大人对世子爷怀恨在心,等奴婢离开就打狗,狗才反咬他。」 「胡说八道!」男人气得火冒三丈,指着杨惠惠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贱婢,伶牙利嘴,颠倒黑白!明明是你让狗咬我,却污衊我先打狗!」 杨惠惠看了一眼景峰,见男人淡然坐着,没有帮多岙的意思,胆子便壮道:「敢问刘大人,奴婢为何要命令狗咬你?」 男人一愣,随即想到是自个儿先要欺负杨惠惠,结果被猴子偷桃弄得痛苦不堪,还被狗咬得遍地鳞伤,一时语塞,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异样神情落入众人眼中,便成了最好的证据。 第27章 轰出去 杨惠惠策略很简单, 让景峰收拾男人。她并不想说出被男人欺负的事,就算委屈得要死,说出来别人也不可能为她出头, 毕竟她只是个低贱的婢女,男人是个小官。 若变成她和男人之间的矛盾, 其他人只会当她红颜祸水, 不识相, 可能还会认为她为何不乖乖就范,居然敢让狗咬人,简直岂有此理! 倘若矛盾发生在刘多岙和景峰之间, 别人的看法就不一样了。 男人被杨惠惠问住,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他不可能主动招认自己在安定侯府想强一个婢女。 杨惠惠一个字儿没提,他也不可能提。 杨惠惠趁机道:「刘大人被狗咬了生气,可非要把脏水泼到奴婢身上,奴婢很不理解。奴婢知道世子爷骂了你,你很生气,可你生气冲着世子爷去啊,怎的拿奴婢说事?」 男人脸色大变, 忍着剧痛朝景峰鞠躬道:「世子爷,没有的事, 是这贱婢满口胡言!」 「我看满口胡言的是你。」景峰阴恻恻道,「好端端的, 为什么非要跑那么偏的地方惹狗?难不成是这奴婢叫你过去的?」 男人脸色发白, 张了张口,无从辩解。 「无缘无故说这奴婢命狗咬你,她能命令吗?为何要让狗咬你?能否回答?」 男人脸色青青白白, 抬头望周围一圈人,所有人都用看好戏的眼神瞧着他,没有一人信他的话,不由憋屈不已。 可又不能说出自己想欺负杨惠惠的事儿,如今说出来,只会更惹人厌恶。 于是憋屈道:「对不起,世子爷,是小的不小心惹了狗,但小的绝对没说世子爷的坏话,也没有怪世子爷的意思。」 第54页 听到他主动承认,杨惠惠松了口气。 这男人今天不管说不说出真相,都得惹一身骚,反正当时只有她和他两人,他欺负她,她必然要往他身上死泼脏水,叫他辩解不过来。 「奴婢分明听到你说过,世子爷若不是得陛下和巩公公看中,谁会奉承他,还说世子爷年纪轻轻,又无一官半职,一副了不起的模样,你好歹是个从六品的官儿,世子爷凭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你。」杨惠惠道,「刘大人,这些话奴婢都记着呢。」 刚才雪莹亲自证实杨惠惠是侯府新买的丫鬟,换言之,杨惠惠不可能知道刘多岙是个从六品的官儿,也不可能知道世子爷得陛下和巩公公看中。这番话,极有可能是刘多岙说的! 众人看待刘多岙的表情,变得十分震惊。 刘多岙冷汗涔涔,浑身颤抖。 坐在太师椅里的景峰微微靠着椅背,听闻杨惠惠的话并没生气,反而笑着道:「刘大人说得没错,陈某无一官半职,不过区区侯府世子,未承恩袭爵,刘大人是从六品的官儿,算起来,比本世子要高贵不少。本世子该向刘大人行礼才对。」 他脸上浮现笑意,说到后面自个儿扶着椅子站起身,作势朝刘多岙行礼。 面色灰白的刘多岙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世子爷,是小的一时煳涂啊!饶了小的吧!」 那副痛哭流涕的模样让杨惠惠很惊讶,这位多岙兄其实没说错,世子爷又未袭爵,也无官职,多岙兄有必要如此害怕么? 「我的事儿就不谈啦,你说得那些话都很正确,没必要道歉。」景峰伸手将他扶起来,态度温和,「咱们现在谈你被狗咬的事儿,既然你亲口承认陷害婢女,惹怒我的狗,总得道个歉再走吧。」 这是赶人的意思了,再蠢的人也知道该识相道歉。 刘多岙脸色灰败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伤口疼痛,走到杨惠惠跟前,挣扎片刻,低头道:「对不起。」 堂堂一六品官儿,当着众人面朝一个低贱婢女道歉,无异于被当众扇耳光。刘多岙眼里满是屈辱。 可世子爷出面,他也无可奈何。 听到他的道歉,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杨惠惠终于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她笑了笑,说:「刘大人,以后言行举止,得注意呀。」 刘多岙抿紧唇,气得眼睛冒火,似乎想骂两句,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想离开。 还未走到门口,景峰又道:「刘大人请稍等。」 语调客客气气。 刘多岙回头。 景峰温和笑:「等我的狗来了,你道个歉再走。」 ……什么意思? 让他向狗道歉? 懂他言语的意思,刘多岙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杨惠惠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又发作了!景峰这疯子的性格,一旦发作,折腾起人来,不死也得扒层皮! 怕殃及池鱼,杨惠惠赶紧缩到雪莹身边,逃离景峰的视线。 片刻后竹青牵着一脸蠢样的杨宝宝进清月阁,傻狗摇着尾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沖它爹娘撒欢儿,可惜它娘装着不认识它,它爹看都没看它一眼。 「刘大人,我的狗来了。」景峰提醒。 刘多岙脸皮颤抖。 竹青客气地说:「刘大人,道个歉吧。」 他的脸上带着恭敬的微笑。 清月阁内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 刘多岙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几乎踉跄着走到杨宝宝跟前,缓缓低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众人神情各异。 杨惠惠想,逼着人当众向狗道歉,实在侮辱至极,此事……也就景峰能干出来。 刘多岙道完歉,脚步踉跄地走出清月阁,刚跨出门槛,便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看来被气出了内伤。 雪莹面无表情上前吩咐小厮,「送刘大人出府。」 一副怕他倒地赖上侯府的模样。 小厮上前扶住刘多岙,动作粗鲁地将他拖出清月阁。 「我累了,下去休息一会儿,你们继续玩儿。」景峰站起身,揉揉眉心,布满蝴蝶的袍子缀下,质地柔软清凉。 然后他在众人恭敬的眼神中,慢慢走出清月阁,消失在走廊。 见他走了,杨惠惠长松口气,以为事情了结。 还没高兴片刻,松香走过来低声道:「惠惠姑娘,世子爷叫你过去。」 不是吧? 杨惠惠叫苦连天,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极不情愿地跟着松香出了清月阁,转到一处四周长着楠竹的厢房。 楠竹叶子细小可爱,午后的阳光下,竹竿晃动间相互撞击,发出轻轻的脆响。 好一派宁谧之景。 如果屋里不是住着一尊瘟神,杨惠惠很乐意留在这种精緻又安静的屋子里。 磨蹭片刻,在松香的催促下,杨惠惠咬牙推门而入。 房间不大,只有一部罗汉床靠着窗,一张桌子,几个红木凳子,布置却很华贵舒适。罗汉床上的刺绣栩栩如生,里面的棉絮鼓鼓囊囊,若人躺在上面睡觉,定然软绵绵的十分安逸。 此时,景峰便躺在罗汉床上,柔顺的黑髮铺满床头,华丽衣袍散开,衣角从床沿滑落,几乎要坠到下方的脚榻上。 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透明,仿佛一碰就碎的琉璃。 第55页 若没经歷过刚才那一幕,还以为他是哪个被藏在深阁里的柔弱美人儿。 「来啦。」他闭着眼睛轻轻地说。 杨惠惠拘谨行礼,「见过世子爷。」 竹青拉着杨宝宝站在罗汉床附近,傻狗一直在踩脚,发出细碎的狗爪声。 「到底发生了何事?」景峰从床上坐起来,半靠着罗汉床的栏杆,慵懒地问道。 他果然没信自己的鬼话。 毕竟相处那么久,他还挺了解自己的。 杨惠惠上前道:「回世子爷的话,那位刘大人在您那儿受了气,认为我故意跳进湖里害得他被骂,想要欺负奴婢,杨宝宝忠心护主,把他咬了。」 「欺负你,怎么欺负的?」景峰掀了掀眼皮,他精神不大好,好像上午下午的社交耗尽了他的精力。 听他这么一问,杨惠惠立即来了精神。 杨惠惠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大体还是懂的。 这种时候,就要卖惨啊! 「世子爷!」杨惠惠立即挂出要哭不哭的表情,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痛苦地道,「奴婢……奴婢差点让刘大人给轻薄了哇!若不是杨宝宝救奴婢,奴婢只能以死明志了。」 反正打死她也不承认命令杨宝宝咬人。 杨惠惠不相信依着景峰的脾气,会为自己出头,可卖卖惨,这惨还因景峰而起,他总不好找她算以前的旧帐。 窗外的竹影摇晃。 俊美到近乎透明的男人从床上坐直,眼眸黝黑,「他碰了你?」 见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杨惠惠打了个寒颤,不由想起曾经在梅园时,某个不长眼的男僕试图轻薄她,景峰也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后来那男僕死在了梅园外,听说自己不小心摔下山崖,死状极惨。 难不成景峰要整治刘多岙? 杨惠惠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海。 不可能,以前景峰为她出头,是因为她未婚妻的身份,两人又处于浓情蜜意时。 如今她抛夫弃子,景峰恨透了她,怎么可能为她出头呢? 杨惠惠老实回答:「他扯奴婢的头髮,奴婢反抗,后来杨宝宝出马,奴婢才侥倖逃脱。」 果然,景峰听完后并没有露出类似于气愤之类的表情,神色淡淡地重新躺回罗汉床,像是对她的话毫不在意。 杨惠惠观察片刻,证实他的确对自己无甚情谊,若是换了以前,早就满脸阴郁、勃然大怒。 景峰不说话,杨惠惠也不敢再说,房间安静下来。 气氛莫名尴尬,杨惠惠浑身不自在,恨不得赶紧走人。如今走不让走,坐不让坐,干巴巴地站着,到底啥意思呢? 她实在猜不出景峰把她叫过来的意思。 旁边传来竹青的提醒,「惠惠姑娘,这次姑娘能安然无恙,最该感谢谁呢?」 杨惠惠思索片刻,随后一脸感动地冲到杨宝宝身前,抱住它的狗头,用脸拼命蹭它,眼泪汪汪道:「乖儿子,这次要不是你,我就倒大霉了。宝宝,娘亲最感谢的是你!」 床上传来一道阴沉的声音,「滚出去!」 随后,杨惠惠连同傻乎乎的杨宝宝,一人一狗两脸懵逼地被轰出厢房。 第28章 张公子 杨惠惠略微茫然。 就事论事, 在此次事件中,她最感激的自然是杨宝宝。毕竟当时情况危险,若不是杨宝宝在场, 有可能刘多岙已经得逞,至今想起, 仍心有余悸。 后面清月阁对峙, 景峰虽然站在她这边儿, 可他之所以对付刘多岙,最大的原因乃刘多岙说他坏话,至于帮杨惠惠, 只是顺带。何况即便没有景峰主持,杨惠惠也有信心让刘多岙下不来台。 一方全心全意帮助她的乖儿子,一方顺带帮她的世子爷。 她自然要感激乖儿子啦! 原本她是这么想的,现在她被轰出门,杨惠惠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景峰把她叫到房间里,是想她向他道谢,并非真心问她谁立了大功。 意识到这点儿,杨惠惠马上走到门口, 隔着门板朝里面喊:「世子爷,您帮了奴婢大忙, 奴婢心里非常感激,也很感谢, 你不要生气。」 里面传来冷冷的玉质声音, 「本世子没有生气。」 杨惠惠无语,心想你这不叫生气叫什么,难道叫高兴吗? 仅仅因为没第一时间向他道谢就大发雷霆, 景峰喜怒无常的性格,总让人出人意料。 杨惠惠耐着性子哄,「世子爷,奴婢最感谢的是杨宝宝,可最感激的是你。你把杨宝宝照顾得这么好,让它在关键时刻帮奴婢,其实也算你的功劳,所以是世子爷救了奴婢!奴婢心里清楚着呢,你就不要和奴婢计较,别生气了好吗?」 隔着薄薄的门板,杨惠惠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冷哼,语气却不像之前那般冒火。 「世子爷不生气了?」杨惠惠试探着问。 「我没生气。」里面传来阴阴的声音,「你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搪塞我安抚我的,嘴上说着感激心里却不这么想,还嫌弃我心眼小,脾气坏,是吧?」 杨惠惠心头一惊。 「没有事!」杨惠惠大叫冤枉,心虚气短。 「滚吧,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碍眼的东西。」里面的人恼怒道。 杨惠惠心头一喜,「那奴婢先告辞啦,世子爷,您好生休息,奴婢就不打扰了。」 第56页 心情急切,杨惠惠一边说一边开熘,话说完的时候,人已经熘到一丈之外的走廊。杨宝宝汪汪叫着追过去,被杨惠惠赶走。 她如今要去清月阁,拉着世子爷的狗肯定不行。 「乖儿子,下次再找你玩。」杨惠惠弯腰摸它狗头,「跟着你爹吧,吃香喝辣还有地方跑,跟着我只能饿肚子。」 「你爹娘已经分开了,挺对不起你的。」杨惠惠伤感地说,「父母分开,受伤的总是小孩。」 「为娘真不想抛弃你,世上夫妻和离,绝大部分母亲,都想要孩子,可若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孩子呢?至少你爹有权有势还疼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咱们偶尔见见面就行。」 蠢狗吐着舌头,屁股后的尾巴摇得欢快。 杨惠惠命令道:「坐下。」 傻狗乖乖地蹲在地上,两只黑润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 「乖乖坐着,不许动。」杨惠惠指着它后退,退到走廊外便拔腿狂奔。 跑一段距离回头,杨惠惠看到蠢狗追上来,结果脖子上的绳子不小心缠在树枝上,跑跳不得,在竹林里嗷嗷叫。 从厢房走出的竹青上前解开傻狗的绳索,将它拉回厢房。 杨惠惠忽然觉得愧疚,暗暗下定决心,若以后条件好了,得把傻狗接回家。 竹青拉着蠢狗进屋,蠢狗垂头丧气地跑到床边,边跑便踩脚,还伸头往床上拱。 里面光线昏暗,床上的人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推开它的狗头,冷笑道:「你娘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瞧瞧,你刚帮了她,转头就抛弃了你。」 「嗷嗷嗷。」蠢狗烦躁地在屋子里蹦跶,嘴里嗷呜嗷呜的,也不知道在骂骂咧咧个啥。 床上的声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看来,你在她心中,也不过如此嘛。」 * 杨惠惠跑得飞快,生怕景峰反悔又让她回去。 以前她身份是景峰的侍女,又是未婚妻,景峰疼她,就算发脾气也发不到她身上。 现在可不好说。 万一他一个不高兴,拿她出气,她就惨了。 即便他不出手,稍微暗示暗示下面的人,也会让她生不如死。 最好不要见面,不要交集,自然相安无事。 心中害怕,她甚至不想呆在清月阁。到了清月阁大门前,杨惠惠想找雪莹换个差事,雪莹却先一步发现她,匆匆走到她跟前,将她拉到角落,四下打量无人后,低声道:「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问的自然是刘多岙被狗咬一事。 虽然世子爷出面摆平,硬逼着刘多岙向杨惠惠和一条狗低头道歉,气得口吐鲜血被人拖出清月阁,此事已经传遍整个侯府,参加宴会的人全都晓得了。 刘多岙已经成为众人的笑柄,但其中依旧疑点重重。 比如刘多岙为何要莫名其妙针对一名婢女,为何世子爷的狗咬了刘多岙? 在外人看来,刘多岙被景峰的狗咬得那么惨,却还要被迫向一条狗道歉,实在太过凄凉,显得世子爷专横跋扈、仗势欺人。 何况在老夫人七十大寿宴会上闹这么一出,老夫人也有些生气。 通过雪莹的只言片语,杨惠惠才知道此事给景峰添了不少麻烦,但她也捕捉到其中的不妥之处。 「为何都传世子爷仗势欺人欺负刘大人?明明是刘大人出言不逊,心怀怨恨,不敢当面对世子爷说起,拿世子爷的狗出气,为何却传得像是世子爷的错?」杨惠惠很不理解。 雪莹道:「消息传到前院,侯爷向老夫人和王爷道歉呢,说世子爷脾气不好,定然为点儿小事发脾气。」 像是觉察不妥,雪莹皱皱眉,纳罕:「侯爷误会了吧。」 杨惠惠心头有了计较,低声道:「雪莹姐,我就把实话告诉你吧。事情的真正经过是这样的,之前我在湖心亭,长兴郡主进亭的时候,刘大人为了拍马屁,给郡主让位置,让我和另外两个婢女站在亭子外的石座上,后来长兴郡主不小心碰到我,我受惊跌落湖中。」 雪莹吃了一惊,「难怪你湿漉漉地出现。」 杨惠惠点头,「世子爷特意带奴婢换身衣服,后来又让奴婢看狗,雪莹姐你把我带到后院,怕冲撞了客人。奴婢自然听话的,把狗带到后院僻静处,一个人都没有。结果你猜怎么着,刘大人自个儿跑过来了,对着树林骂世子爷。」 雪莹一点就通,「就是清月阁内你说的那些话?」 杨惠惠道:「对,没错。他骂完了才发现奴婢站在附近,估计心里害怕,就气急败坏地骂我偷听他的话。奴婢真的好冤枉啊!」 「刘大人喝了不少酒,骂奴婢偷听,与他作对,还说奴婢故意掉进湖里陷害他,后面就……就对奴婢动了手。」 「动手?何种动手?」雪莹敏感道。 杨惠惠眼圈一红,低下头,「他……他想要了奴婢,奴婢拼命反抗。」 雪莹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是奴婢为何在清月阁内不说内情的缘由,因为……奴婢也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事儿。」杨惠惠红着眼睛道,「这时世子爷的狗在旁边,奴婢就说你别伤了世子爷的狗,刘大人一听更气了,去踢世子爷的狗,刘大人就被咬了,这才是事情经过。」 雪莹一脸震惊,「当真如此?」 第57页 「奴婢在清月阁说的都是真的,当时为了不闹大,也不想自己被欺负的事说出来丢脸,就隐瞒了一些,刘大人吞吞吐吐,也是因为他知道若全部说出来,他就更没理了,才隐瞒不说。他活该的!」 雪莹是老夫人的大丫鬟,地位非同一般,闻言严肃道:「此事我晓得了,你且去吧,我会禀告老夫人。」 杨惠惠试探道:「那关于世子爷跋扈的谣言……」 雪莹柳眉倒竖,「当时清月阁内这么多人,怎的任由人乱嚼舌根?咱们堂堂侯府,若让人传出老夫人大宴上仗势欺人,岂非砸了侯府清誉?老夫人定不轻饶!」 说罢就要往前院而去,杨惠惠赶紧拉住她,「雪莹姐姐,我不想呆在清月阁了,能不能让我也到前面去伺候?哪怕不在前院也行。」 雪莹皱眉道:「前面你去不得的,又不愿意留清月阁……那只有和你姐妹一道去洗碗了,那是苦差,你可愿意?」 洗碗?那不就在厨房? 景峰爱干净得很,肯定不愿意进脏兮兮的厨房。 「愿意愿意。」杨惠惠匆忙点头。 在雪莹的带领下,杨惠惠被领到大厨房外的空地里洗碗,然后雪莹便匆匆离去。 宴会客人多,大厨房外的空地变成临时厨房,用石头垒出四个灶头,放上大锅烧水蒸笼。 灶头附近划了一块地用于洗碗洗菜之类,杨雪芝、杨青莲等人本该轻松在清月阁伺候的,如今便被安排来做这等差事。一开始没被选上的婢女,诸如青元枣儿等人,自然也在厨房干着最重最累的活儿。 洗碗洗菜,没有板凳,全部蹲地上洗,半天没法起身,人人洗得叫苦连天,腰酸背痛。洗碗的十几个,刚好全是奴人馆的婢女。 此时午宴已散,碗筷都洗得差不多了,杨惠惠刚出现,洗得心烦意乱的杨雪芝抬头发现了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宝琴惊喜地抬头,「惠惠!」 杨雪芝忍不住问:「你也勾搭了男客,被罚到这儿洗碗?」 杨惠惠走到宝琴身边,蹲下拿起碗在大木盆里洗,「不是,我自愿过来的。」 杨雪芝切了一声,明显不信。 旁边的枣儿立即抬头,警告道:「你切什么切?」 其他婢女也用不善的眼神盯着她。 杨雪芝赶紧低头洗碗,眼神不忿。这阵子她在奴人馆不好受,因为杨惠惠带头孤立她,其他人也听杨惠惠的,没人和她说话,没人理会她。 不一会儿全洗完了,管事对洗碗的道:「你们也累了一天,先到附近休息,不许乱走!等大厨发话,得回厨房继续准备晚宴,知道吗?」 众人赶紧应是,满脸疲惫地走出厨房,在附近的林子里休息。 「天啊,我的腰都快断了。」枣儿和青元抱怨。 宝琴凑到杨惠惠身边,「惠惠,你怎么过来了?我跟你说,从小到大,我就没觉察洗碗是这么苦的差!那地方特别矮,没地方坐,一直蹲在那儿洗,洗得我腰快断了,腿脚发麻!」 青元哼哼道:「也就我们这些人老实,不像某些人,经常借着出恭的名义偷懒,你看人家现在好好的。」 青元的目光落在杨雪芝和杨青莲身上,杨青莲尴尬低头,杨雪芝似乎想发怒,却忍住了,站起身走到远处,用行动证明「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杨惠惠懒得理会,她的目的是逃离景峰,如今目的达到,累点儿也没关系,反正只剩下一顿晚宴,累也累不了多长时间。 休息没多久,忽然听到附近杨雪芝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张公子!」 她并没有放低声音,相反特意拔高,整片园林的人都能听到。 众人循声而望,发现杨雪芝提着裙摆朝前方奔跑,边跑边叫着张公子。 「张公子是谁?」青元纳闷儿。 宝琴诧异道:「瞧她那副急切模样,难道是西平侯嫡次子?」 杨惠惠见过西平侯嫡次子两次,姓张名平,经常探望杨雪芝,给她送小东西。每次张平到访,杨雪芝都要到她面前炫耀,杨惠惠想不知道张平来过都不行。 据说张平和杨雪芝的生母娘家有点关系,西平侯与公侑伯在朝中关系良好,两人便定了亲,「两情相悦」「门当户对」。 西平侯已经有世子,且已娶妻,嫡次子无法继承爵位,身份自然矮一截,能娶伯府的嫡女,并不算辱没。 从张平和杨雪芝的表现看,两人似乎的确两情相悦的。 「走走走,看热闹去。」枣儿兴奋地拉起杨惠惠,追着杨雪芝而去,当初杨雪芝也说过她的未婚夫是谁谁谁,肯定会来救她。如今能见到真人,大家倒要看看怎么个救法。 其他婢女也兴匆匆地赶去看八卦,唯有宝盈留在原地,低头道:「你们去吧,我不去。」 没人管她。 杨青莲咬着唇,如今杨雪芝有张平救,她呢? 几人来到园林边缘,见到杨雪芝跑到一名贵公子身前,那公子长得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单凭相貌已足以让女子心动。 「张公子,我……我终于见到你了。」杨雪芝眼神脉脉地盯着他,「我等了好久,坚信你一定会来,如今,你总算来了。」 说着,眼圈微微变红,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的爱意和渴望。 「哇,真是她未婚夫啊。」藏在树后的枣儿低声道,「杨雪芝运气真好,居然有个身份贵重相貌英俊的未婚夫。」 第58页 「张公子会救她吗?」 「应该会吧,毕竟两人感情好,虽然做不了正妻,收去做个妾也可以。」 张平见到杨雪芝,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雪芝?真的是你?」 杨雪芝脸上泛着兴奋的神色,又靠近一步,「是我,张公子。」 张平迅速看向她身后,像是在找什么人,随后又四下环顾,询问道:「宝盈呢,你在这儿,她是不是也在这儿?」 杨雪芝愣住。 杨惠惠等人也愣住。 两个有情人相见,未婚夫不过问未婚妻过得好不好,怎么问起未婚妻的丫鬟呢? 张平焦急地上前抓住杨雪芝的胳膊,「宝盈在哪儿,快告诉我!」 他神情焦虑,像是很着急宝盈的下落。 也太奇怪了! 未婚妻站面前,他却着急未婚妻婢女的去向! 见到他焦虑的神色,杨惠惠忽然冒出一种猜测,脑中想起在公侑伯府时,许多平时忽略的蛛丝马迹,张平和杨雪芝在一起时,宝盈也在……宝盈对杨雪芝的打骂不还手…… 瞬间眼睛睁大,不是吧! 杨雪芝不可置信地望着张平,「你问宝盈做什么?我……我才是你的未婚妻。」 张平浓眉紧皱,「公侑伯府没了,你我早已解除婚约,咱们之间再无任何关系。」 杨雪芝身子晃了晃,摇摇头道:「张公子……你不喜欢了我吗?」 张平揉揉眉心,嘆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实话实说吧,在下从未喜欢过你。」 「可你以前经常见我,还给我带东西……」杨雪芝喃喃道。 「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此嚣张跋扈,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之所以经常到访,是为了见宝盈。」张平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的人,是宝盈。」 旁边围观的众人:「哦豁。」 第29章 不受牵连 「你说什么?」杨雪芝眼睛骤然睁大, 雪白的面孔微微抽搐。 熟悉她的杨惠惠知道,杨雪芝要发脾气了。 这人盛怒之下,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受一点点刺激就会动手。哪怕从高贵的伯府嫡女变成低贱的侯府婢女,依旧没法改从骨子里带来的毛病。 私下里杨惠惠分析过, 杨惠惠为何会养成这般动不动就打人的性格, 公侑伯的脾气挺好, 好到近乎优柔寡断,娶的正妻却暴躁异常,性格如此南辕北辙之人, 生下的杨雪芝却全随了母亲。 想必杨雪芝由母亲一手教导,公侑伯不曾出手的缘故。 「你喜欢谁,再说一遍?」杨雪芝近乎咬牙切齿地问道,两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她如此愤怒且显而易见的表现,却并没有得到张平的重视,张平似乎有点不耐烦,拔高声音,「若你想再听一遍,那我就再说一遍, 我喜欢宝盈,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她。之所以登门拜访, 不过借着见你的由头看宝盈罢了。」 话音刚落,啪地一声, 响亮的耳光响彻树林。 张平和杨雪芝站在石板路上, 附近是个小花园,里面也有客人在游玩,那声响亮的耳光, 把小花园里的客人都吸引到石板路旁,与杨惠惠他们一起吃惊地盯着张平和杨雪芝。 「姦夫淫妇!」 「贱人!都是贱人!」 杨雪芝打了一耳光不出气,撕心裂肺地怒骂。 「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负我?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末了,她踉跄后退,朝天哭着质问。 杨惠惠听着她悲愤欲绝的语气,感受到她的确很伤心。 可联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又让人同情不起来,更何况,她现在身为三等婢女,竟然出手殴打侯府嫡次子,事情比她被欺骗要严重得多。 她不喜欢杨雪芝,但也从不主动出手,因为她猜以杨雪芝的性格,早晚会犯下大错。 果然,今日应验。 杨惠惠转头望向张平,见那位相貌堂堂的贵公子捂着脸,神情充满不可思议,似乎不相信自己居然被打。 「岂有此理!」张平身旁的小厮大怒,「来人!禀告侯爷夫人去!你们侯府婢女,竟敢动手打我们家少爷!」 伴随着小厮的怒吼,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之前杨惠惠在清月阁和刘大人厮打,无人看到,而且刘大人的伤口明显是世子爷的狗咬的,杨惠惠在说辞中尽量忽略自己的存在,也打着把矛盾转嫁到世子爷和刘大人身上的主意。 她一个婢女,不管会不会被强.暴,若真的出了头,到头来也会吃亏倒霉。有景峰顶在前面,别人自然不会找她麻烦。 她的策略成功了,除了景峰和雪莹多嘴问两句,其他人没搭理过她。如今流传在府上的谣言,也不过是世子爷跋扈让刘大人给狗道歉,言辞里都没她杨惠惠的影儿。 现在杨雪芝殴打张平的情况和杨惠惠放狗咬刘大人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众目睽睽下,杨雪芝先拦住张平,先动手打人,无论怎么说,都是杨雪芝的错。 杨惠惠迅速拉起宝琴枣儿,对青元道:「我们赶紧撤!」 几人正看得热闹,闻言没反应过来。 杨青莲脸色煞白,低声道:「我们赶紧退回去,到时候统一口径没看到!」 枣儿最先反应过来,脸色微变,拉起青元往树林跑,其他看热闹的婢女也纷纷跟着她跑回之前休息的地方。 第59页 几人气喘吁吁地跑回大厨房附近的树林,见宝盈坐在石头上发呆,神情都很复杂。 「待会儿有人问,就说我们全呆在这里休息,不知道杨雪芝去了哪儿。」杨青莲急匆匆地吩咐众人。 有些婢女还没反应过来,不服气道:「你凭啥命令我们?」 杨惠惠严肃发话,「听她的,不想被杨雪芝连累的话,就听青莲的。」 婢女们服气杨惠惠,闻言才没给杨青莲脸色看。 杨惠惠走到宝盈身边,弯腰道:「宝盈,我们走的时候,有没有人来过?」 坐在地上的宝盈摇摇头。 杨惠惠又问:「你该知道发生何事了吧?」 宝盈低头不答。 杨惠惠道:「你早就和张平有勾连了,对不对?你愧对杨雪芝,所以才会对她处处忍让,我说得对吗?」 宝盈惶惶抬头,张了张口,最终闭口不言。 杨惠惠并不想追究宝盈和张平之间的事儿,那都过去了,也无心让她难堪,吸了口气,继续道:「你别把我们刚才偷听的事说出去,我们也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宝盈一愣,轻轻点头。 交涉完毕,杨惠惠才放心坐在宝盈身边的石头上休息,婢女们也坐在草地等候,果然,片刻后管事的站在树林外叫起她们,「你们跟我来!」 杨惠惠等人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跟在管事身后走进隔壁一处空地。桂嬷嬷恭敬地等候在空地里,面朝着身旁之人弯腰说什么。她面对的方向或坐或站着几位陌生的华贵女子,有老有少,穿着打扮都很富贵。 这几位女子又将一位头戴绿翡护额、头髮银白的老太太团团围在中央,呈众星捧月之势。 那老太太穿着褐红蝠纹描金撒花群,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鍊,靠在太师椅上,布满皱纹的脸十分严肃。 在她面前的地上,杨雪芝颤颤跪着。 张平和一名夫人坐在不远处,表情愤愤,那夫人杨惠惠曾经过,是西平侯夫人。 「老太君,今儿本是您的喜庆日子,我也不想闹事,可我儿无缘无故被打,总得有个交代吧。」西平侯夫人说道。 坐在太师椅里的老夫人道:「淑娴,莫要着急,这贱婢不是在这儿跪着么,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桂嬷嬷走近杨惠惠等人,扬声问道:「你们刚才可看清楚雪芝去哪儿,做了什么?」 所有人统一摇头,「不知。」 「当真不知?事发时,你们又在哪里?」 西平侯夫人见过杨惠惠,杨惠惠不好出头,伸手拉了拉旁边的枣儿。 枣儿出声道:「禀嬷嬷,这一天我们都在大厨房洗碗,不久前把碗洗完了,管事让我们在厨房外的树林里休息一会儿。奴婢们累得慌,一直在树林里呆着。」 「那雪芝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桂嬷嬷厉声问道。 枣儿把杨青莲和杨雪芝偷懒的事儿说了,「我们说了她两句,她就气得跑开,再后来就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桂嬷嬷问其他人,所有婢女通过气,全都点头说是。 桂嬷嬷便转身走到老夫人身前,弓着身子道:「老夫人,这群婢女被安排洗碗,雪芝是其中一个,趁着休息跑出去了,无人看到她去了哪儿。」 西平侯夫人立即怒道:「你的意思是,没人看到我儿被打?」 老夫人身旁的中年女子客客气气道:「西平侯夫人莫要着急,小花园里的客人都听到耳光声了,张公子被打是铁板钉钉的,可为何被打,总得查个水落石出。」 她那身打扮,气度,和周围贵女簇拥的站位,杨惠惠猜测她可能是安定侯府的侯夫人。 知道她有可能是景峰的娘亲,杨惠惠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她两眼。那女子面如满月,柳眉细细,眼睛弯弯的,皮肤白皙,看起来挺和善,穿着一身儿水红牡丹穿花裙,双鱼戏水绣鞋,鞋面上的珍珠有牛眼睛大小。 西平侯夫人道:「我看你们安定侯府是瞧不起人吧,之前世子逼着刘大人朝狗道歉,如今区区一个婢女居然也敢打我儿。」 西平侯府和安定侯府都是侯爵,地位相当,西平侯夫人说话咄咄逼人,毫不相让。 老夫人微微变色,「淑娴,我们绝不是那样的人。峰儿处事激烈,明明是刘大人出言不逊,拿峰儿的狗出气被咬,此事峰儿在理,你可莫要乱扣我们侯府仗势欺人的帽子。」 杨惠惠听到老夫人如此说,便明白雪莹把自己的话传给老夫人,微微松了口气。景峰的名声算是保住了吧。 随即她愣住,想,景峰名声如何,关她什么事?本来她也算被他连累,遭受无妄之灾。 可又想到景峰毕竟为自己出了头,投桃报李也应当。 西平侯夫人道:「老太君,我刚才的话可不是自个儿说的,是侯爷说的。」 老夫人脸色更恼,继续道:「诸位夫人在此,老身就把话说明白点儿吧,侯爷那样说,是为了保全刘大人的名声。如今竟因此害得大家认为我们侯府欺负外客,刘大人可真会颠倒黑白,如此,老身就不得不说出真相了。」 清了清嗓子,老夫人道:「这刘多岙为了讨好长兴郡主,让婢女站在湖心亭外的底座上,那地方能站人吗,婢女便不小心落水了。峰儿因此责备他两句,他便怀恨在心,喝了几杯酒,在清月阁后院骂峰儿,结果让婢女给听见了。」 第60页 「这刘多岙害怕婢女告状,打算强行要了这婢女,想宴会后以伺候的名义把她带出侯府。结果那婢女是帮峰儿看狗的,刘多岙听说峰儿的狗在附近,他又去打狗,结果反被狗给咬伤了。」 「在清月阁内,刘多岙反咬一口,说婢女放狗咬他。结果别人问他,为何婢女要放狗咬他啊,他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这事儿好多人都听着呢。若不是心中有鬼,如何回答不上来?」 「后来他自己都承认是先动手打狗,向那婢女道歉,也向狗道了歉,这才是事实真相。老身以名誉担保,所说每一个字都为真,他所做之事,禽兽不如,峰儿让他向狗道歉,是盛怒下的行为而已。」 安定侯侯夫人听了吃惊道:「太君说的可是真的?」 其他跟过来凑热闹的贵女,也议论纷纷。 老太君道:「老身像是那种随便乱嚼舌根的人吗?那位刘大人,在我宴会上辱骂世子,强要婢女,此等行为,十足张狂!他被狗咬,也是自找的!清月阁内好多人都听着呢!」 众人见她说得义愤填膺、信誓旦旦,信了七八分。 西平侯夫人气焰小了点儿,又指着张平的脸道:「即便世子爷的事儿是谣传,可咱儿子被打可是真的吧!你看看他的脸,都肿了!」 老夫人侧过身,拍了拍她的手道:「所以,老身把所有人都叫来好好查查,为何这婢女要打人。」 婆婆发话,安平侯府人安静地站在一边儿,此时便上前问跪在地上的杨雪芝,语气柔和,「你叫雪芝吧,为何打张公子?」 杨雪芝一直低着头,闻言缓缓抬起,眼中满是眼泪,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悲愤,「侯夫人,奴婢……奴婢……」 西平侯夫人之前一直在和老夫人理论,此时才见到杨雪芝的面容,顿时大吃一惊,从椅子上霍然站起身,「怎么是你?」 安平侯夫人立即问道:「淑娴,你认得这贱婢?」 西平侯夫人脸色变幻片刻,颓然坐迴圈椅里,默然不语。 众人一瞧,便知另有隐情。 「你说,为何打张公子?」安平侯夫人问杨雪芝。 此等场合,不说实话肯定不行,杨雪芝只好道:「回侯夫人,奴婢以前是公侑伯家的嫡女,和西平侯嫡次子张平有婚约,今日偶遇张公子,奴婢心中高兴,想去叙旧,张平却告诉奴婢,他以前对奴婢都是虚情假意,他喜欢的是奴婢以前的婢女宝盈。」 「奴婢一时激愤,才不小心打了张公子。」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老夫人面色变缓,转头对西平侯夫人道:「这么说,张公子挨打,是他自个儿惹的风流债,和我们安平侯府无关。」 西平侯夫人不好接老夫人的话,面色阴沉地对杨雪芝道:「身为一个婢女,又是罪臣之后,竟敢殴打侯府少爷!公侑伯府和我们西平侯府早已解除婚约,我儿喜欢哪个女人,关你何事?你竟敢打他?」 老夫人见事情掰扯清楚,不会伤害侯府名誉,便轻描淡写道:「淑娴无需愤怒,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打死就算了。」 杨雪芝脸色瞬间惨白,声音尖利道:「老夫人!是张平先对不起我,我只不过打了他一耳光,怎么就要我死?!」 转头死死盯着张平道:「张平,你说话,是不是你先对不起我!是不是?」 杨惠惠瞧着她的脸,忍不住摇头,杨雪芝依旧觉得自己打人在理,因为她觉得自己被骗了,是受害者。以前她没理都气壮,如今有理更加气足,所以才毫不犹豫打张平吧。 可惜啊,现在可是在安定侯府。 张平冷冷盯着她,一句话也没说,他不说话,也是一种表态。 「贱婢!」老夫人怒拍扶手,「没你插嘴的份儿!」 又吩咐身边的两个妈妈,「拖下去打死!」 两个妈妈上前捉她,杨雪芝终于开始害怕,发出一声惨叫,浑身颤抖,连忙求饶,「老夫人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然后求了老夫人片刻,又爬到张平身前扯他衣摆,「对不起我错了!求求你救救我!我知错了!别让她杀我!」 杨雪芝哭得声泪俱下,撕心裂肺。 张平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忍,抬头拱手道:「今儿是太君七十大寿,不宜见血,此事我也有错,不如就饶她一命吧。」 杨雪芝停住哭泣,满眼期待地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思索片刻点头,「我好好的生辰大宴,不宜搞砸,这样吧,先把人拖下去关起来,明日再打一百大板。」 一百大板!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除非身强力壮、异于常人,不死也得残废。 杨雪芝之前挨二十板子都差点没挺过去,何况一百板子。 杨雪芝霎时面如死灰,人软倒在地。 两个凶神恶煞的妈妈上前把杨雪芝拉下去,原本聚在空地里的贵妇们簇拥着老太君离开,却并没有让在场的婢女小厮们离开。 等主子外客们离去了,桂嬷嬷和老太君留下的一个面容严苛的嬷嬷,犀利的眼神在婢女小厮中间扫视,缓缓道:「事发当场的人,站出来。」 两个婢女和两个小厮从人群中战战兢兢走出,低头来到嬷嬷跟前。 杨惠惠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不存在。大户人家特别在意家丑不可外扬,虽然不知安定侯为何会故意道歉,甚至引导众人认为景峰仗势欺人,但绝大部分贵族依旧看中颜面,幸好老夫人是这一卦的。 第61页 今日又是她的七十岁生辰大宴,老人家都图吉利,若说最不想宴会出事的,绝对是她。所以杨惠惠之前才向雪莹露了几嘴,帮景峰挽回一点儿声誉,算报答他帮自己的恩德。想必刚才老夫人一番话,景峰和刘大人之间的谣言,应该会换一番说法。 至于杨雪芝这边儿,杨惠惠让人统一口径不许提,就怕被殃及池鱼。 在她思忖间,那严苛嬷嬷垂着眼皮瞧着走到跟前的四人,冷声道:「你们在那儿,为何不阻止那贱婢打人?」 「嬷嬷,奴婢……奴婢不知道啊。」婢女小厮们喊冤,这个说在小花园里伺候,那个说在附近扫地,都没亲眼见到,只听到动静。 「哼。」嬷嬷冷哼一声,目里满是怒气,「今儿可是太君大寿,作为侯府下人,应该事事妥当,你们不阻止不说,还不第一时间上报,又蠢又懒,要你们何用!」 四个人都觉得自己冤枉,其他人也觉得他们冤枉,可无人敢说话。 「这四个人,以后专门打扫茅房洗夜壶,不得再进主子跟前。」那嬷嬷命令。 四人如遭雷击,嬷嬷这声命令,彻底断了他们的前途。 「嬷嬷,我们冤枉啊!嬷嬷,请高抬贵手!」两个奴婢当即跪在地上求饶。 嬷嬷已经转身离开,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枣儿倒吸一口凉气,小声说道:「幸好刚才我们统一口径说没看到……」 杨惠惠低声道:「若是让嬷嬷知晓我们不止看到了,而且一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情形,处罚恐怕更严重。」 枣儿拼命点头。 桂嬷嬷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嬷嬷,从石板路退回来,收起脸上谄媚的笑容,走到杨惠惠等人跟前,拉着脸道:「杨雪芝怎么回事?她跑了你们为何不拦着她?」 杨惠惠等人身躯紧绷,一个个站得如小白杨笔直。 她知道桂嬷嬷为何生气,她管辖的婢女出事,在主子跟前挂了号,她也逃不了责任,这份怒气自然会转到别人身上。 众人吭吭哧哧没说话,杨惠惠道:「嬷嬷,杨雪芝忽然离开,我们以为她又去出恭呢。」 杨惠惠一起头,其他婢女赶忙附和,「是啊嬷嬷,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哪晓得她会遇到张公子,又和张公子有旧呢?」 桂嬷嬷依旧怒意熊熊,「你们不知道,她的姐妹也不知道吗?我可听说了,她跑过去的时候大喊张公子!身为姐妹,应该知道张公子是谁吧?若那时候阻止她,还会有后面这些破事?」 这是冲着杨家姐妹以及几个公侑伯府的婢女来了,几人脸色微变。 杨惠惠连忙道:「桂嬷嬷,奴婢和杨雪芝早没了姐妹情谊,一向各不相干的。」 杨惠惠之前和杨雪芝声势浩大地断绝情谊,她和杨雪芝互相看不惯,桂嬷嬷虽然不管却是知晓的,闻言皱眉,却没说啥,把目光从杨惠惠身上移开,转到杨青莲宝盈等人身上。 杨惠惠算是保住了自己,悄悄退进人群。 「你跟她不是好姐妹吗,当初她惹怒世子挨打,你求情为她治病,怎么这次不阻止她?」桂嬷嬷锐利的视线直勾勾盯着杨青莲。 杨青莲脸色煞白,「嬷嬷,奴婢和雪芝也不对付,而且奴婢当时离得远……」 「还有你。」桂嬷嬷不听她解释,又盯着宝盈,「不是一直以杨雪芝为尊么?怎的这次没跟她一起?」 宝盈脸色微青。 桂嬷嬷找到发泄桶,将杨青莲和宝盈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出来。 杨青莲和宝盈泪水涟涟,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之后桂嬷嬷罚两人做两倍的活儿,不许任何人帮,两人只能认命。 杨惠惠身处两场风波中心,反倒一点儿事都没有,也赖她早有准备,早早地和杨雪芝闹翻了,如今安然度过。 马上得准备晚宴,婢女们又被追回厨房,洗碗的洗碗,切菜的切菜,忙得团团转。 到了深夜,晚宴结束,杨惠惠等人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奴人馆休息。 今儿这场大宴,当真过得风生水起,惊险异常,幸好杨惠惠脑子机灵,两场危机都悄然脱身,没牵连到她。 只能说运气好。 第30章 受赏 第二日, 桂嬷嬷安排众人收拾大宴残局,打扫屋子,清理餐具, 杨惠惠默默地混在婢女中间,清扫清月阁。 想起昨日在此发生的事, 杨惠惠如同做梦一般。 扫到晌午吃饭, 宝琴从外头跑进来, 脸色惊慌,「惠惠!惠惠!」 杨惠惠端着碗抬头,「怎么了宝琴?」 宝琴拍着胸脯道:「我刚才看到杨雪芝了。」 听到杨雪芝, 其他人都放下碗,好奇地询问:「她如何了?」 宝琴坐到枣儿让出的位置,心有余悸地端起饭碗道:「不晓得,我看到有两个人拖着她往奴人馆的方向去,一路上全是血,我的老天爷,真的全是血啊!」 「往奴人馆的方向?」青元夹着盆里的青菜,诧异道,「那肯定没死。」 「为何?」 「若当场打死, 肯定直接拉去乱葬岗,还有气儿的才会送回来。」 枣儿也插嘴道:「没想到杨雪芝命那么大, 一百板子哪,男人都熬不过去的, 她还能活下来……啧啧。」 青元嘿嘿笑, 「活下来又如何,铁定也是个残废。何况奴人馆缺医少药,她身上又没钱, 我看啊,早晚也是个死。」 第62页 杨青莲、宝盈不在此地,两人被罚去扫地,两个人得扫十个人的量,桂嬷嬷有意穿她们的小鞋。 宝娟并未受罚,同样在偏厅吃饭,闻言脸色煞白,心有余悸。 上次杨雪芝被打二十大板,杨青莲出头,众人纷纷附和要求杨惠惠救她,可这次杨雪芝被打一百大板,却无人提起。 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对杨雪芝的遭遇,杨惠惠不置一词,她可以对天发誓,她从未做过对不起杨雪芝的事,更没有故意陷害。她杨惠惠不算好人,可也不算恶毒之人。 杨雪芝能落到今日下场,全是她咎由自取,杨惠惠从未插过手,只未提醒她而已。不过,以两人的关系,杨惠惠没有提醒的义务,就算说了,杨雪芝也不见得会听。 所以,即便听宝琴叙述,杨雪芝似乎很可怜,杨惠惠也并不打算帮她。 又不是她造成的后果,即便她会医术,凭什么帮她? 但世事难料,杨惠惠不打算治杨雪芝,以杨雪芝的伤只能等死,可谁知等下午她们清扫完毕回奴人馆时,却发现有大夫给杨雪芝治病。 奴人馆的院子里,杨青莲的神色十分复杂,死死盯着房间的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彩霞漫天,给她蒙上一层幽暗的阴影。 杨惠惠进屋看了一眼杨雪芝,里面点了煤油灯,大夫给她敷药,人昏迷着。 杨惠惠四处打量,敏感地发现没了宝盈的身影。 宝琴和宝盈关系最好,忍不住出门问杨青莲,「青莲,宝盈呢?你们怎么先回来了?」 杨惠惠跟着她走到院子里,听到杨青莲轻声回答:「宝盈估计不会回来啦。」 宝琴吓了一跳,着急上前,「你说什么?宝盈为什么不回来?她出了什么事?」 杨青莲抬眸,眉目幽幽,「张平来接她了。」 张平? 接宝盈? 杨惠惠和宝琴愣在原地,片刻后,在两人追问下,杨青莲才说出经过。 原来昨日杨雪芝被罚后,宝盈偷偷跑出去见了张平,请求他救杨雪芝,并哭着说都是她的错。张平同意了,又私下见了老夫人,把板子改成五十大板,还派了大夫治疗。 如此,宝盈对杨雪芝仁至义尽,两不相欠,今天就会和张平一道离开。 在两人听杨青莲叙述的时候,其他婢女也出来围着听八卦。 等杨青莲说完,宝琴感慨道:「好羡慕啊,居然有男人从天而降救宝盈,我也想有这么个人救我呢!」 其他婢女也纷纷表态,认为宝盈运气好,能得有情人赎身。 杨惠惠听完,感慨道:「宝盈心肠真好,平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罢了,如今还救雪芝一命。」 众人纷纷转头瞧着她。 杨惠惠茫然,「你们瞧我干嘛?」 青元和枣儿无言道:「你的感慨就是这个?难道不觉得张公子对宝盈很深情吗?不羡慕宝盈吗?」 杨惠惠一怔,脑子里想到景峰,沉默不语。 「啊,要是有个如同张公子般俊美的男人救我,我肯定毫不犹豫地以身相许。」满脸横肉的枣儿捧手畅想。 俊美的男人? 杨惠惠又想到景峰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不由干笑两声,就算景峰肯救她,她也不敢留在他身边。 「话说回来,青莲,你的未婚夫呢?他有没有救你?」枣儿哪壶不开提哪壶,转头好奇问道。 杨青莲在院子里郁闷半天了,听到枣儿的话如同踩了尾巴的猫,瞪她一眼道:「史公子不知道我在这儿,若他知晓,肯定不会不闻不问!」 说罢气沖沖地走进房间,钻到床上捂住头脸。 杨惠惠难道见到她如此急怒于色,想来宝盈被救走一事,狠狠刺激了她。 杨惠惠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愤怒,或许她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史公子身上才会如此,像她这般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一点儿也不会伤心,也不会羡慕。 她已经有了打算,和雪莹搞好关系,疏通疏通,看看能不能进主子的院子做大丫鬟。 与雪莹相处时日不多,却也发现,做大丫鬟月钱高地位高,也不用干重活,甚至还有更低的奴婢伺候,和主子也差不离了。 她这般罪臣之女,当不了主子,把大丫鬟当做奋斗榜样,完全可以搏一搏。老了再做主子身边的心腹嬷嬷,地位也很高嘛! 而且大丫鬟也挺自由,能寻机会出去找娘亲踪迹,挺好。 离老夫人七十大宴的第三天中午,杨惠惠被派到花园修建枝条,透过树丛见到枣儿匆匆跑过来。 「枣儿。」杨惠惠边利落地剪掉枝条,边打招唿,「急着去哪儿?」 枣儿听到她的声音,立即调转方向跑到她身边,「正要找你呢,惠惠!」 「找我?」杨惠惠拿着花剪,满脸诧异。 枣儿跑到她身前,唿哧唿哧地喘了几口气,脸色红润而亢奋,「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杨惠惠见她模样激动,放下剪刀,来了兴趣。 「那个刘大人死啦。」枣儿说。 杨惠惠没反应过来,「哪个刘大人?」 「就是在清月阁里嫁祸你的那个刘大人呀。」枣儿接过她的花剪,帮她修建枝条,边剪边说,「我刚帮桂嬷嬷送东西到老夫人院子,听到几个丫鬟在聊天,说刘大人在青楼里喝了很多酒,得马上疯死了,家里人都不敢声张呢。」 第63页 「老夫人那边消息灵通,刘大人当初在宴会上和世子爷闹得不痛快,老夫人心里不舒服,没想到才两天就死了。老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们都在说,是刘大人行为缺德,冲撞了老夫人,老夫人命格重,压了他的气运,才落到如此下场!」 枣儿的话幸灾乐祸,「那个刘大人居然敢非礼你,果然人贱有天收,做坏事遭报应,你瞧瞧,他自个儿把自个儿给作死了。惠惠,你也别不高兴了,反正刘大人已死,其他人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儿,以后咱们就过咱们的日子,当那事儿没发生过,好吗?」 杨惠惠并没有把被非礼放在心上,若是良家女子,被非礼了估计会哭哭啼啼,羞愤难言,但杨惠惠并非普通女子。她娘以前便在青楼卖笑,是个小有名气的花魁,她从小跟着她娘在百花楼讨活儿。长大了,杨惠惠甚至会利用男人那点儿不可告人的心思,故意高价卖东西讨生活。 漂亮女子抛头露面容易被非礼,杨惠惠记不清自己遇到过多少次了,估计没有十回,也有八回。 次数多了,杨惠惠反而不会在意,因为在意也没用,又没人帮她出头。所以杨惠惠很快学会放弃悲伤难过,转而学习「如何应对男人非礼」,比如插眼踢胯,保管让男人瞬间失去战斗力。 此次刘大人非礼她的事,她告诉雪莹后,被小范围传了出去,枣儿和宝琴都知道了,对她很是同情,却也死守秘密,没再外传。 「谢谢你,枣儿。」枣儿的心意,杨惠惠收到,真诚地说,同时心里疑惑。刘多岙被狗咬没几天,竟然跑去喝花酒,还得马上疯死了? 未免也太过巧合! 联想到当日景峰得知他欺负她时的冰冷眼神,杨惠惠汗毛倒竖,会不会是…… 不不不。 杨惠惠摇头,景峰根本没把她放心上了,怎么可能为她出头呢? 就算杀刘多岙,也是刘多岙出言不逊的结果。 何况,这是在京城,谁会轻而易举杀人呢? 景峰只是侯府世子,又不是手眼通天的权臣。 可能……是个意外。 对,意外。 她努力不去想刘大人的死和景峰的关系,全副心思放在如何讨好雪莹身上,看看能不能通过雪莹找个门路在主子面前露脸,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雪莹到先找上门,叫她去见侯夫人一趟。 听说侯夫人有请,桂嬷嬷马上让杨惠惠放下手中活计,赶紧跟着雪莹去见夫人。 杨惠惠乖巧应是,缀在雪莹身后,离开奴人馆。 侯府极大,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众多,以至于明明奴役成群,却让杨惠惠经常感觉见不到多少人,十分清静。 只有到各主子的院子,才会热闹起来。 路上杨惠惠试探着问道:「雪莹姐,侯夫人为何叫奴婢过去?」 「放心,是好事。」雪莹似乎看出她的担忧,笑着安慰。 「好事?」杨惠惠眨眨眼。 雪莹道:「你得感谢我,我见你表现不错,又在清月阁受了委屈,特意向老夫人夸你两句,老夫人便让侯夫人赏赐你们。」 原来如此! 杨惠惠大喜,她是不是要飞黄腾达了! 之前愁如何在主子面前露脸,没想到机会自动送上门,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31章 愿不愿做我看狗婢女…… 「谢谢雪莹姐!」杨惠惠连忙跟在雪莹身后拍马屁, 还把事先准备好的驱蚊药递给雪莹道,「雪莹姐,这是我自己做的驱蚊药, 效果还不错,你若驱蚊药没了, 可以试一试, 聊胜于无。」 雪莹并未拒绝, 面露笑意,伸手接过她的驱蚊药,「你到挺机灵。」 两人兜兜转转, 很快来到一处凉亭,好几个下人站在凉亭下方的空地里,凉亭中,老夫人、侯夫人坐在圆桌边儿,同桌而坐的,还有一名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几名年轻男女。 桌上摆满了让杨惠惠垂涎不已的美酒美食。 离得远,杨惠惠看不全饭桌上的全部菜品,只看到外围金黄酥脆的烧鹅、鲜美肥硕的鲈鱼, 还有放在正中间的红红猪头…… 盛放菜品的瓷器,精美绝伦, 细腻无比。 让杨惠惠诧异的是,景峰也在宴席间。 见此情景, 杨惠惠稍稍思索, 便明白那几个面生的年轻男女,应该是侯爷几位子女,景峰的兄弟姊妹。 景峰坐在圆桌左侧, 左右两边都是空位,其他人挤在另一边,人挤人坐着,有说有笑。对比起来,一人坐一方席面的景峰便显得十分空旷。仿佛,他被侯府其他人排挤在外。 右边欢声笑语,阖家团圆,左边景峰一人安安静静地低头喝茶,长长的睫毛如蝴蝶轻颤,脸色苍白如雪,形单影只。 他脸上表情淡淡,没有嫉妒生气,也没有兴高采烈。 就像在梅园初次遇见他时,经常保持的面无表情。 仿佛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极冷,极远。 圆桌被噼开两半,一半其乐融融,阖家团圆,一半冷淡疏离,安安静静,气氛截然不同。 杨惠惠怀疑,如此尴尬的气氛,侯爷夫人弟弟妹妹那边为何能笑得如此开心,景峰又为何能淡定从容地喝茶。 侯爷夫人那边几个人,抱团欢声笑语,景峰左边只有他一个,他一个人,硬生生坐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淡定从容得让左边几位的阖家团圆越来越僵硬,最后笑不出来了。 第64页 甚至有点故意发笑的滑稽。 连杨惠惠这个第一次见此场景的人都觉得诡异尴尬,她不信其他人看不出来。 景峰格格不入的气质,碾压了侯府众人,让饭桌上的其他人渐渐沉默。 景峰被单独安置在饭桌一边,却又并非被忽视的那一方,因为杨惠惠看到侯夫人身边的子女,经常朝景峰举杯,态度恭敬,就连侯爷也朝他客气地说话。然而景峰却爱答不理的,弄得气氛更加尴尬。 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上位者。 杨惠惠知道他挺狂,没想到在侯府里依旧如此。杨惠惠很好奇,他一个侯府世子,又没官职在身,甚至没继承爵位,为何驾临在众人之上? 杨惠惠不是天真无邪的少女,很懂人情世故,现在这世道,尤其是盘根错节的京城,人人都看碟下菜,这些个高官贵族,哪个骨子里不是高高在上的,谁也不想低人一头。 如果他们肯向某人低头,那必然有其缘由。 杨惠惠只诧异了一瞬,很快就把头低下去,转而想别的了。侯府之人为何敬景峰,景峰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何声音变了……这些统统与她无关。 自从她退婚离开,两人就没有关系,她用不着去追究景峰如何如何。 目前,她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远离景峰的视线,免得这男人忽然想起找她翻旧帐,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侯爷。」景峰忽然开口。 杨惠惠忍不住在人群中悄悄抬头,她站在这儿大概有小半柱香的时间,景峰是第一次说话。 而且他居然不叫父亲,叫侯爷。 原本热闹的凉亭安静下来,圆桌边的人扭头盯着景峰。 「以后,不要轻易代我道歉,行吗?」风华绝代的男子举着薄薄的瓷白酒杯,声音平静地说。 凉亭里的所有声音消失了,没人动碗筷。 半晌,那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尴尬笑道:「峰儿误会了,刘大人的事,我当日不知缘由才道歉……」 「我理解。」景峰放下酒杯,慢吞吞地说,「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我性格阴郁乖僻,难以相处,若与人发生冲突,定然是我的缘故。」 安定侯年轻时定然是个美男子,即便年老,也颇有儒雅风范,闻言脸色微变,「峰儿,没有的事!我们没这么想!」 「有没有都没关系,我不在乎,以后不要强行代我道歉就行了。」景峰掀了掀薄薄的眼皮,抬抬手,示意他不用解释,「继续喝酒吧,侯爷,我敬你一杯。」 他的语气温和,带着点儿久病不愈的有气无力,神情恹恹的,像是不想多说。伸手举起桌上的酒杯。 安定侯只沉默了一瞬,便笑着举起杯子,「好好好,喝酒,喝酒。」 几人喝完酒后,气氛稍微好转一点点,然而依旧僵硬。 侯夫人转移话题道:「那日母亲大宴,下人们出了不少力,该罚的罚了,如今该赏的也得赏。这不,有些表现优异的我就叫过来赏赐。」 「是啊,咱们侯府,赏罚分明。」老夫人本来神色凝重,听到侯夫人转移话题,便顺着话茬道,「雪莹,我记得你说过有个婢女受了天大委屈,又是掉水里又是被人欺负,却为了侯府名声隐忍了,做事也老老实实,是谁来着?」 站在角落的雪莹上前福身道:「回老夫人,那名婢女叫惠惠,如今就在亭外呢。」 老夫人朝亭外道:「哪个是惠惠?」 只想混在人群中领赏钱的杨惠惠:「……」 咋一来就叫我啊! 雪莹朝她招手「还不快出来,让老夫人瞧一眼。」 无奈之下,杨惠惠低头从人群里走出,刚站到前方空地,便觉察一道冰冷而又强势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杨惠惠浑身寒毛倒竖,紧张不已。很快,她又恢復冷静。 这么多人面前,他不敢做啥。 何况她只是来领钱,何必怕他? 遂悄悄吸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迎上景峰似笑非笑的眼神。 老夫人的声音从旁传来,「惠惠,这次委屈你了。」 杨惠惠连忙把视线转到老夫人身上,福身行礼,「为侯府效劳,不委屈的,何况奴婢并没受到伤害。」 老夫人大概就喜欢这种不邀功的,微笑点头,「不骄不躁,忠心耿耿,很好。如月,好好赏她。」 安定侯夫人起身应是,对杨惠惠道:「本想提拔你做二等丫鬟,可目前各房各院都不缺人,提拔了你也无处可去,只能赏钱了,赐你十两银子吧。」 杨惠惠失望至极,怎么才赏赐十两银子? 她如今想方设法,可不是为了区区十两银子,她要抱大腿的。 难道侯府这么大的地方,真没地方去? 雪莹不肯收她? 杨惠惠不由自主地看向雪莹,期望她能说说话。可她不晓得,主子院子里进二等丫头十分严格,除非主子发话,以她现在的身份肯定进不去。 雪莹没吱声。 杨惠惠很失落,福身道:「谢谢夫人。」 她正打算退下,上头传来一道慢吞吞的声音,「没地方去吗?」 「梅园缺个养狗的,上次她能看好我的狗,我不介意她到梅园来。」 听到这道声音,杨惠惠惊讶抬头。 白衣黑髮的绝美男子坐在圆桌旁,修长苍白的手指把玩着手里小小的酒杯,嘴角噙着让人发寒的笑意。他的目光幽幽的,黑得如同深渊,隐藏了所有情绪。 第65页 杨惠惠想到刘多岙的死,想到他多次怒斥自己,想到自己三番两次得罪他,想到他冷酷无情的手段…… 想到她曾经离开梅园时,说他生病,说他脾气差,还说他身体不行,暗示他没有男人的尊严,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嗷嗷嗷! 他一定会找她算帐的! 杨惠惠头皮发炸,景峰要她到梅园?到时候她真去了,可不任由他拿捏? 不要啊! 侯夫人笑道:「难得世子肯要人呢,之前买了那么多丫头,世子一个都没瞧上,这次总算有个入眼的,是这奴婢的福气。」 杨惠惠喉头髮紧,我不要这种福气! 侯夫人说完后,扭头随意地问杨惠惠,「你愿意跟着世子爷吗?」 这句话就是走个过场,主子挑人,哪有奴婢拒绝的道理?主人肯提拔,奴婢应该感恩戴德,热泪盈眶,赶紧扣头表忠心表感谢。 所以问这问题,明着问愿不愿意,其实让奴婢扣头谢恩。 哪晓得刚问完,杨惠惠便扑通一声跪在地砖上,眼含热泪地道:「侯夫人,世子爷,奴婢很想进梅园伺候世子爷,可奴婢真的怕狗啊!上次世子爷的狗咬了刘大人,奴婢天天晚上做噩梦……这不,昨晚又梦到狗把奴婢咬了,奴婢实在不适合养狗!世子爷,您另请高明吧。」 侯夫人愣住,凉亭里的人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众人迅速转头看向景峰,这奴婢话里话外说怕狗,实则拒绝进梅园伺候世子爷,这不是当众打他的脸么? 胆子忒大。 景峰的脸,瞬间阴沉。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紧紧盯着杨惠惠。男人身形高挑,因为生病很瘦,身子单薄,就更显得高挑了。 白色衣物坠感沉重,如水一般从他身上落下。 浓密的黑髮披散在肩头。 或许因为身形单薄的缘故,显得头髮愈黑愈多,脸色愈白愈透,衣服更加缥缈。 脆弱易碎,恍如雪山之巅的冰晶,不似凡间物。病气让他虚弱,虚弱却增添他虚无缥缈的气质。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俊美的男子忽然轻笑一声,走到杨惠惠身边,语气温和地问道:「你怕狗?」 杨惠惠浑身紧绷,坚强道:「回世子爷,奴婢……奴婢有点怕。」 景峰点点头,「说得对,我那狗咬了人,惹下大麻烦,你怕是应该的。」 众人不由惊讶,景峰竟然说狗的不是? 景峰又道:「惹下大祸的狗,留不得,宰了吧。」 语气轻描淡写。 杨惠惠惊恐抬头,「世子爷!」 景峰沖她露出一个冷笑,抬脚离开。 杨惠惠脑子一片空白,景峰这疯子一直不喜欢杨宝宝,他生气之下,真有可能宰了它啊! 杨宝宝那么乖,关键时刻救了她,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死? 「世子爷!」于是杨惠惠奋力一扑,抱住景峰的大.腿,「不要啊!不要杀狗啊!」 景峰停下脚步,低头给她一个冷到骨子里的眼神,「为什么?」 「因为……」杨惠惠头皮发麻,顶着他的眼神压力艰难道,「这次咬人,错不在它……是刘大人先动手,不关狗狗的事。」 「哦。」景峰懒懒道,「不关它的事又如何,那狗一天到晚乱跑,惹是生非,没人看着早晚闯祸,不如先宰了做狗肉火锅……说起来本世子还没吃过狗肉呢。」 杨惠惠大吃一惊,紧紧抱住他的大腿说:「狗肉不好吃!又臭又酸,一点儿也不好吃!别吃了吧!」 景峰低头问她,好整以暇,「怎么,你吃过?」 杨惠惠拼命点头,「吃过吃过,一点儿也不好吃。」 「我家厨子不错,手艺很好,应该可以做得很好吃。」 「世子爷,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你别宰它!」杨惠惠说不过他,崩溃了,屈服在世子爷的淫威下,一脸被逼良为娼的绝望。 景峰瞧着她痛苦的表情,脸上涌起一股怒意,「放开!」 杨惠惠期待地抬头,「世子爷,您不会杀狗吧?」 「让你放开!」 杨惠惠见他表情恐怖,根据以前经验知道他要生气了,赶紧举起双手放开他的大.腿,「我放!我放!」 景峰冷冷道:「你这副样子,活像我逼你似的,不愿意伺候就算了,以为本世子稀罕!」 杨惠惠怕他对狗撒气,慌忙道:「世子爷,奴婢愿意!」 「一看就不诚心,滚!」景峰大怒,拂袖离开。 「世子爷,奴婢真的愿意啊!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杨惠惠喊,可惜那道高挑的白色身影始终没回头。 第32章 杨宝宝来啦 杨惠惠担忧得差点咬指甲, 景峰看起来好生气,会不会真的杀杨宝宝? 杨惠惠没注意周围人复杂的表情,惶惶不安地站回人群里, 直到赏赐结束,拿着十两银子神思不属地回到奴人馆, 依旧担心不已。 想去看看杨宝宝。 可她身为最低等的婢女, 无法到处走, 万一被人看见了,要倒大霉的。 杨惠惠在奴人馆前的小花园里转悠,思考该如何进入梅园去看杨宝宝。 还没想出办法, 她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狗吠。 隐约像幻觉。 「汪!」 又一声。 第66页 「汪!」 杨惠惠迅速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石板路的尽头,修建整齐的万年青间,油光水滑的杨宝宝甩着尾巴站在那儿。 呆了片刻—— 「汪汪汪!」 「杨宝宝!」 一人一狗双向奔赴,仿佛雷峰塔倒塌后的白娘子和许仙,在鲜红落日下,眼含热泪,张开双臂,奔向彼此。 母子重逢的场景歷来感人肺腑, 杨惠惠和杨宝宝也不例外。 落日浑圆,倦鸟归巢, 侯府的奴婢们,行走间低头捧手, 不发一言, 园林安静得像无人山区。 杨惠惠抱着杨宝宝一通乱揉,把它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揉得乱七八糟, 还揪它的耳朵和尾巴,毛茸茸的触感让杨惠惠心头升起几分隐秘的满足。 「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偷跑出来的?」她边抱着它的脖颈笑,询问。 杨宝宝汪汪汪地叫了两声,尖嘴往杨惠惠身上凑,湿润的舌头伸出,试图舔她的脸。 被杨惠惠笑着躲开了。 见杨宝宝生龙活虎地出现在面前,杨惠惠便知道它没被炖成狗肉火锅,世子爷并没有拿它撒气。 提起的心放下,随之而起的,是一丝无法言明的歉意。 对景峰的歉意。 就好像预估一个人应该很坏,用恶意揣测他,结果那人却从未做过恶事,于是乎为自己的恶意揣测而感到愧疚。 「毕竟养了半年,也有点感情吧,他若要把你做狗肉火锅早就做了,想必现在捨不得。」杨惠惠不确定地揉着杨宝宝的耳朵,惹得傻狗噗噗甩脑袋。 「惠惠!」 玩了一会儿,宝琴叫唤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压得低低的。 听到她鬼鬼祟祟的声音,杨惠惠知道桂嬷嬷在清点人数,宝琴提醒她赶紧回去。杨雪芝出事后,桂嬷嬷看管婢女更加严厉,杨惠惠不敢惹她。 杨惠惠回头望了望奴人馆的方向,皱皱眉,蹲在路边摸杨宝宝的狗头,「你能回去吗?」 身为低等婢女,连自己都顾不上,肯定不能养狗,可若放任傻狗乱跑,又不知会出何事。 到此时,她忽然觉察出不对,傻狗是景峰的狗,通常在梅园活动,这次怎么跑到奴人馆来了? 「惠惠!」宝琴又叫了一声,催促之意明显。 杨惠惠焦虑地抓起杨宝宝脖子上的项圈,发现绳子不在,会不会是傻狗挣脱绳子自己跑出来的? 天色已晚,傻狗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哐当。 路的尽头,隐约的万年青丛后,传来清脆的瓷盆声。 傻狗像是受到某种召唤,撒开脚丫子狂奔而去。 「宝宝!」杨惠惠想往前追。 「惠惠,你在干嘛呀,快回来啊!」宝琴等不及从小路跑出来,抓住她的手臂往奴人馆方向拖,「桂嬷嬷已经来了,咱们得赶紧回去!」 杨惠惠被她拖得踉跄两步,再回头看路,已经没了杨宝宝的狗影。 或许它认得路。 杨宝宝是世子爷的狗,就算走丢了,在侯府里也不会出事。 杨惠惠想,扭过头,在宝琴的拉扯下赶紧回到奴人馆。 安静的石板路尽头,傻狗哈赤哈赤地围绕着景峰和竹青转圈,尾巴摇得欢快。竹青手里拿着傻狗平日里常用的狗盆,刚才那声脆响,便是竹青敲打狗盆的声音。 他经常这样做,以便养成狗狗听声吃饭的习惯,用以召唤它。 傻狗听到声音,以为有吃的,果然飞跑过来,小眼睛里满是期待。 景峰透过浓密的树丛,凝视着石板路的一头,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站了很久,白色的轻薄衣袍坠到膝盖下,黑髮披肩,双手背在身后。 竹青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吃完家宴,世子爷眉目阴沉地回到梅园,将自己关在屋里。熟悉他的竹青知道,世子爷生了气。 竹青不敢问他为何生气,也不敢去猜,世子爷的心思总是风云诡谲。 后来他去问了松香,松香说:「又是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还有谁呢?」松香一脸不高兴,「世子爷抬举她,希望她到梅园伺候,那女人居然当众拒绝,丝毫不给世子爷颜面。」 于是竹青明白了惹怒世子爷的女人是谁。 松香生气片刻,又幸灾乐祸道:「世子爷说了,要把狗炖成火锅。」 原本杨宝宝到梅园,由他和松香相互看管,但有次松香被狗咬了,从此对杨宝宝怀恨在心。 等松香离开,竹青迟疑片刻,牵着杨宝宝的绳子走到阁门前,敲了敲门,问道:「世子爷,您要把狗炖成火锅吗?」 他对狗有感情,觉得它可爱,但再多的感情就没了,畜生就是畜生,世子爷要炖它做狗肉火锅,他并不介意。就好像小时候在老家养鸡养鸭,亲手餵大,亲手杀掉,鸡鸭死的时候他有点难过,可后面吃的时候却津津有味,狼吞虎咽。 所以,他难以理解世子爷对狗的感情。 竹青觉得,世子爷对那条狗的感情很复杂,时不时地骂上两句,看起来像不待见,却又专门派人伺候,好吃好喝供着,还经常找狗说话。说得比较多的,骂它娘忘恩负义,抛夫弃子,不是个东西。 竹青难以理解这种情绪,世子爷在骂的时候,肯定没把狗当成一只普通的狗。 第67页 他有点怀疑松香的说辞,认为有必要确认一番。 半晌,屋里传来细微的动静,随即房门拉开,世子爷出现在门口。 他俊美的脸很平静,那张脸没有表情的时候,就像寺庙里雕刻精緻的观音像,疏离而又高高在上。 随后世子爷让他带上狗出去熘达,在傍晚暖暖的橘色中来到奴人馆。 世子爷解开狗的绳子,放走了狗。 竹青不懂他的用意,静静站在旁边。片刻后,他听到茂密的万年青后传来惊喜的女声,叫着杨宝宝的名字。 那一刻,竹青懂了世子爷的意思。 他抬头去看世子爷的表情,见到男人静静站在那儿,从面无表情的瓷器渐渐变得愤怒起来,逐渐从一尊远离尘世的观音像,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生病的缘故,大夫要求世子爷平心静气,世子爷通常精力不济,大多时候都冷得像尊雕塑,无甚情绪。 他脾气怪异,却很少发火,当然一旦发火就难以收场。 可那种发火,和现在的愤怒不大一样。 只有在那个女人身边,他才变得有活气,才会愤怒得与以前不同。 竹青瞧着世子爷的脸色,觉得他此时应当很想出去捏死那个女人,可他没有那么做,依旧安静地站着。 直到那女人被人叫,一边想走,一边又捨不得狗,不上不下地钉在路中央。 世子爷盯着那女人,瞧着她为难的模样,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没那么生气了,随后抬手示意让他击打狗盆。竹青遵从,杨宝宝听到声音从远处跑过来。 女人终于离开。 直到此时,竹青终于明白世子爷一系列行动的含义——他特意带狗来见这个叫惠惠的女子。 夕阳没入云层。 「走吧。」 世子爷转过身,往来路方向而去。 竹青牵着狗,跟上他。 夜幕降临。 两人安静地来,又安静地离去,无人可知。 * 杨惠惠回到奴人馆,有惊无险地加入婢女群中,过了桂嬷嬷的清点。 洗漱睡觉,第二天天蒙蒙亮便起来劳作,身为低等婢女的生活就是这般朴实无华。 杨惠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若不是担心未来,担心娘亲,杨惠惠甚至愿意做个低等婢女混吃等死,不想再奋斗了。 然当某日下了一场暴雨,桂嬷嬷和两个婢女在凉亭里嗑瓜子,她和枣儿、宝琴几个冒着暴雨给树木花草放上笼子或者加固木条,免得侯府主子们喜欢的花草树木吹倒,全身淋得湿透,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时候,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奋斗一下,至少得爬到「大暴雨期间可以坐在凉亭里嗑瓜子」的程度。 照顾完那堆花草,杨惠惠忽然觉得,自己这些人的命,在主子眼中,还不如这些花花草草。 她不免想到景峰,景峰最喜欢花草,梅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名贵的花草树木,若有人弄坏了他的花,他必然大发雷霆。可她弄坏过他最宝贝的「白璧微瑕」,价值万金,那人却牵着她的手说:「别伤了自个儿。」 那些名贵的花草,有些价值得用黄金丈量,的确比人命贵。毕竟杨惠惠打听过,外面卖小孩的才不过几两白银,卖个黄花大闺女也才几十两。以杨惠惠当时的身份美貌,买个上百两没问题,却远远不值当那盆「白璧微瑕」。 但景峰却拉着她的手,看到上面一条花盆破碎,她惊吓之余蹲身捡碎片,不小心划破的伤口,心疼得皱着眉。仿佛那条伤口,比破碎的「白璧微瑕」重要一万倍。 那时杨惠惠有种错觉,她是世上最昂贵的宝贝。 也就景峰那样的疯子,才会如此待她吧! 别人都不拿她当回事的,哪怕她自己,也深刻知道自己地位有多低。 所以当初大宴之时,刘多岙才会想也不想地让她站在凉亭外,根本不顾她的死活。只是,刘多岙却因为自己这等低贱之人,丢了面子,丢了性命……也太不划算。 纵观杨惠惠经歷的所有人中,只有景峰待她与众不同。在梅园之时,拿她一个来歷不明、地位低下的婢女当宝贝,还要娶她为妻。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若他真是个白身也就罢了,居然是侯府世子,他怎么敢的? 竟想娶一个婢女为妻,怕不是真疯了吧。 还好,杨惠惠有自知之明,以前不想做他的妻,现在不止不想,更加不敢。 世子与婢女,地位天差地别。 这份懂事让她顺利活到现在,让她不会头脑不清醒,妄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了自知之明,才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不会为别人的好而痴狂,为一点儿小利而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最近经常在想,景峰从湖心亭里捞起她,清月阁内想也不想地帮她说话,甚至在不久前,还想提拔她做二等婢女到梅园看狗……这些事情都让杨惠惠产生一种错觉——景峰是在乎她的。 好几次……好几次。 她都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她回忆景峰之前隐瞒身份,问她「假如他肯改,你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时的语气,竟然隐约觉得,他像在挽回。 这种心情从知道景峰身份那一刻便产生了,如同种下一颗蒲公英的种子,生根发芽,每次景峰帮她,蒲公英便长高一寸,最后开了花,长成毛茸茸的一颗球,再吹来一阵风,那颗球就会随风飞散,遍布天涯。 第68页 如今的她,不过靠着理智,紧紧地护住那颗毛茸茸的蒲公英球,希望它不要飞散。 不要到处落地,不要满世界都开花结果。 那不是她想看到的,一旦满世界开花结果,她就会失去理智,会认为景峰像在梅园那般爱她,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可是,他们身份如此不对等,中间还隔着她曾经的伤害和分离,隐忧太大。她什么也没有,太过脆弱,真扑过去,他只要伸出一根小指头拒绝,就能把她碾死。 杨惠惠不能要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以前她自己抛弃了景峰,没道理在伤害了他之后,还渴求他重新爱自己。如果她真扑过去了,就显得愚蠢可笑,又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杨惠惠向来以自保为先,在没遇到景峰之前,她就在许多男人之间周转,若即若离,自保之策。 所以,她也要远离景峰。 不仅仅是担心景峰报復她,也担心自己升起不该有的妄念。 分开,不再打扰彼此,大概才是他们最好的结果。 第33章 他恨我 不出意外, 淋过暴雨后,杨惠惠等人不同程度地染了风寒,枣儿和宝琴咳嗽不止, 鼻涕长流。 杨惠惠也略略发烧。 见众人生病,桂嬷嬷才大发慈悲地让几人在奴人馆休息, 同时让她们几个生病的搬出大通铺, 搬到最角落用于收治病婢的房间里, 和依旧行动困难的杨雪芝住在一起。 被赶到这间房,生死由命,病好了能搬出来, 病好不了要么卖掉要么死了扔掉。 幸好杨惠惠懂点儿医术,知道哪些药草能治疗风寒,于是几个人互相扶持着在花园里寻找药草,用奴人馆里用来烧水的炉子熬药,喝了药再捂着被子睡上一天,出了一身大汗,几个人又生龙活虎。 如今宝盈被张平接走,无人再帮杨雪芝,杨雪芝吃饭洗漱全都要自己来, 换成以前,早就抱怨连天了, 可如今她身受重伤,无人照应, 却能咬牙坚持, 一声不吭。 杨惠惠和她住在一起,当没看到这个人。虽然杨雪芝可怜,可她做的事彻底惹恼了杨惠惠, 要想原谅她不可能的。 晚上又下了大雨,雷声滚滚,杨惠惠睡得迷迷煳煳间被雷惊醒,伸头往半开的窗外望。破旧的窗外,闷雷滚过,幽蓝色的闪电照亮整间屋子,大雨倾盆而下,哗哗地砸在地面。 声响如雷。 世界一片雨茫茫。 在巨大的雷雨声中,杨惠惠忽然听到若有若无的声音。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拉过被子打算继续睡,片刻后勐然坐起身。 轰隆—— 幽兰闪电划破云层,再次照亮房间。 婢女们身体不舒服,也习惯了在吵闹中睡觉,睡得很熟,个个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唯有最角落那张床,破旧的青布棉被揉成一团,上面的人不见了。 杨雪芝。 杨惠惠微微一怔,接着,她又听到了雷雨中若有若无的唿唤。 仔细聆听,她终于确认,的确有人在院子里叫,可惜声音太小,被咆哮的雷雨声覆盖,只隐隐约约从窗户传进来,轻得恍如幻觉。 沉默片刻,杨惠惠不想管,重新躺在硬板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脸。 雨声哗哗。 雷声滚滚。 又过了一会儿。 杨惠惠心烦意乱地拉开被子,无奈地坐起身,悄悄爬下床,拿起门边湿漉漉的竹节伞,推开门走出去。 推开门的瞬间,外面的雨声飘进屋,住在门边的枣儿被惊醒,迷迷煳煳地睁眼道:「惠惠?」 「嗯。」 「你要去茅房吗?」 「嗯。」 枣儿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起盖住脸,继续沉睡。 奴人馆外走廊会放置恭桶,但只允许婢女们小解,若要大解只能去院子另一头角落的恭房。即便倾盆大雨,下雪冰雹,均是如此,桂嬷嬷她们不管婢女们上茅房会不会困难。 杨惠惠推门而出,轻轻带上门,撑开伞,趿着木屐走进庭院。雨打在伞面,水打湿木屐。 快靠近茅房时,杨惠惠终于发现前方庭院里,躺在雨中的杨雪芝。 她的腿一直没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大约晚上出来上茅房,路滑摔倒,爬不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她趴在雨中,浑身湿透,脏污的水浸透她的衣裳,声音虚弱地叫唤。 杨惠惠上前将伞举在她头上,杨雪芝忽然停止叫唤,抬起头,愕然地瞧着她。 杨惠惠弯腰,一手举着伞,一手将她从地面扶起来。 大雨倾盆,杨雪芝咬咬牙,借着她的手站起身,迅速退开一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两步,又踉跄着往前扑。 杨惠惠连忙扶住她,「别逞强了,我扶你。」 有了她这句话,杨雪芝没再挣扎,在杨惠惠的搀扶下走进屋里。 一路无言。 翌日,杨惠惠醒来时,身旁的宝琴已经不在了,枣儿和另外两个婢女也不在。外面大雨已停,天色大亮,想必她们应该去吃早饭了。 刚坐起身准备出去,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轻得听不见的声音。 「谢谢。」 杨惠惠转头,看到角落的杨雪芝侧睡着,目光清明地盯着她,像是醒了很久,一直在等着自己。 第69页 她在感谢昨晚之事。 「我听到了,举手之劳而已。」杨惠惠低头穿鞋。 「惠惠,我们和好,行吗?」杨雪芝说。 杨惠惠穿鞋的动作一顿,转过头,失笑,「你觉得呢?」 杨雪芝说:「我为以前的不懂事道歉,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好的。」 杨惠惠从床上站起身,整理衣袖,「宝盈离开了,无人伺候你,你想找个人照顾?」 杨雪芝咬咬唇,摇头道:「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想谢谢你,想和你和好。」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杨惠惠着急去吃早饭,不以为意地朝门边走去。 「惠惠,我真的诚心道歉!」杨雪芝在背后喊,「当初是我的错!我娘亲一直知道你娘亲的存在,爹爹也一直喜欢你娘,你和你娘回到府后,爹爹就一心扑在你们娘俩身上!我和我娘很嫉妒,才针对你!」 「本来没想如此的,后来我一气之下打破砚台嫁祸给你,害得你被罚。从那时候起,我知道你铁定会恨我一辈子,还会报復我,就先下手为强,处处针对……」 杨惠惠即将摸到门的手顿住,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认为我会恨你,害怕我报復,所以先下手为强?」 杨雪芝表情复杂,「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不,我不明白。」杨惠惠无言至极。 「有什么不明白的,假如有一天,你得罪了某个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你会不会害怕他报復?如果有机会,你会不会趁他没下手之前先动手?」 杨惠惠气道:「怎么会……」 话到嘴边,脑子里忽然划过一道模煳的影子,杨惠惠愣住。 因为做了对不起某个人的事,害怕报復,干脆处处以恶意揣测那人……这不就是她对景峰的态度吗? 当初她恶语相向,抛夫弃子,所以认定景峰会怨恨,会报復。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往坏处想。 真要算起来,进入侯府第一次见面,他只罚她不许吃菜而已。后面即便气得吐血,也不过让她采採花,吃点儿剩菜,且那剩菜还颇为丰盛。 更有甚者,他在湖心亭里救了她,在清月阁里想也不想地帮她说话。 虽然他始终对她阴阳怪气,冷眉冷眼,态度似乎很恶劣,可却从未真正伤害过她。 而她因为害怕被打击报復,忽视了种种,只看到他冷漠嫌弃的态度,进而更加害怕不安。 「惠惠,我知道说这话不要脸,当初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的。可现在,人人都不理我,只有你在晚上肯出来扶我。」杨雪芝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低低的,带着几分诚恳,「上次我受伤,你也不计前嫌救我,事到如今,我知道你是个好的。」 杨惠惠回过神,笑了笑,「你怎么想的与我无关,恨我也好,爱我也罢,我不在意。」 她拉开门,准备出去。 「惠惠,若我能为你做事,我们可不可以和好?」杨雪芝急忙提高声音,「能不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惠惠!」 杨惠惠推门而出,并未回答。 杨雪芝要帮她做事?改了以前的毛病? 她不信。 改过自新…… 景峰允许她改过自新吗? 在她伤害了他之后? 走进院子,恰好遇到宝琴端着一个碗过来,宝琴也瞧见了她,高兴道:「惠惠,你醒啦?我们给你留了饭,正要端给你呢!」 杨惠惠接过碗,笑着道:「叫醒我就行了,用不着麻烦。」 「这两天你帮我们治病,大家都记在心里呢。」宝琴低头从怀里摸出两个馒头,递给杨惠惠道,「这些都是大家帮你留的。」 杨惠惠心头微暖,接过馒头道:「一个就够了,剩下的你自个儿吃。」 饭桌边其他婢女也看到了她,纷纷起身给她让位置,笑容满面地叫「惠惠」。 杨惠惠再一次感慨,若不是有旁的缘由,她挺想留在奴人馆做三等婢女,再也不想奋斗了。 奴人馆的婢女们待她极好,每次轮到杨惠惠当差,其他婢女争先恐后地帮她,以至于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一点儿也不苦。 下午杨惠惠正在花园里帮桂嬷嬷收凳子,侯府的主子们在花园里赏花说话,完事儿自顾自离去,剩下的狼藉就得婢女们打扫。 杨惠惠刚搬两个准备放在附近的小房间里,石板路尽头便走来三个气势汹汹的婢女,三人面色冷肃,脚下步伐六亲不认,任何人都能看出想找茬的意思。 「找谁啊」的念头刚划过脑海,那三婢女已经走到几个婢女跟前,最前头那个扫视众人一圈,扬声道:「谁叫惠惠?」 祸从天降,杨惠惠心头一惊,赶紧寻思最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得罪人的地方,不由纳闷儿这三人找她做啥。 「我是。」杨惠惠放下凳子,恭敬地上前对那婢女道。 那婢女穿着象徵一等婢女的绿色衣服,用料考究,质地和她身上穿的三等婢女的服装完全不同。 婢女低头看她,冷冷道:「跟我来。」 在枣儿和宝琴的注视下,杨惠惠皱皱眉,环顾四周,想找桂嬷嬷,却没发现她的踪迹。 「快点儿啊!」婢女催促。 杨惠惠无奈地跟在三个婢女后头,走到花园角落。大榕树的叶片青翠欲滴,四周的三角梅红艷艷的,紫红一片。 第70页 前方婢女停下脚步,转头盯着杨惠惠。 杨惠惠低声问道:「不知姐姐叫我做什么?」 那婢女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杨惠惠,开口,「你就是惠惠?」 杨惠惠:「我是。」 那婢女用打量完她后,表情不屑地抱起手臂,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世子爷那般尊贵的人提拔你,你却当众拒绝?谁给你的脸?」 在脑中不断猜测何缘故被找茬的杨惠惠闻言愣住,问道:「姐姐是世子爷的人?」 「当然!」婢女冷笑,「世子爷特意派我等拿你是问!」 原来是景峰派来的。 杨惠惠眨了眨眼,心情忽然有点微妙。 就在早上和杨雪芝一番言谈后,她为自己恶意揣测景峰而愧疚,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心思太重,把人想得太坏,景峰并没有恨她,结果下午景峰便派婢女便气势汹汹地找上门。 自从知道景峰是世子,杨惠惠一直担心被报復,如今真被找上门,她仿佛有种靴子落地的踏实感,心头有个声音在说——果然如此。 他恨我,想要报復我。 我曾经抛弃他,以他的性格不报復才怪了! 喉咙略略干涩,胸口沉甸甸的。 却又长长地松了口气。 最坏的结果来临,反而不再因为未知而恐惧。 第34章 侯夫人 「世子爷想如何呢?」杨惠惠语气消沉地问道, 如今她只需知道处罚是什么,该如何应对就好。 那婢女冷冷道:「世子爷说了,那条狗是他的宝贝, 比我们这些奴婢都要尊贵,你却不愿意伺候, 实属大不敬, 至少得打五十大板!」 杨惠惠吓了一跳, 五十大板! 杨雪芝的前车之鑑还在眼前,即便有大夫给她治疗,她至今下床艰难, 昨夜还摔倒在院子里爬不起来。 害怕过后,杨惠惠又觉得怪异。婢女说景峰很宝贝狗,比奴婢都要尊贵……这话太奇怪了! 若真换个人这么说,她就信了,可依景峰天天想炖狗肉火锅的性子,绝不可能夸杨宝宝为宝贝,还说出比奴婢金贵的话。景峰绝不会认为一条狗比人贵,在他心里,畜生就是畜生, 无论如何也比不的人的。 杨惠惠心下疑惑,试探着道:「世子爷很宝贝他的狗吗?说它比人尊贵?」 「当然!」婢女恶狠狠道, 「那狗是世子爷从小养到大的,和世子爷感情颇深, 让你去伺候是看得起你, 你却不识好歹拒绝,世子爷自然大怒。」 杨惠惠更觉诡异,傻狗和景峰感情颇深?从小养到大? 不可能。 漏洞太多, 杨惠惠开始怀疑婢女说话的真实性,甚至怀疑婢女到底是不是景峰派来的。 可她在侯府,从未招惹过除景峰之外的人,谁会借着景峰的幌子惩罚她? 退一万步讲,她是最低等的三等婢女,若主子要罚,根本不需要借谁的由头,伸一根指头都可以按死她。 「把她抓起来!」婢女高唿。 她身后两个婢女如狼似虎地冲到杨惠惠身边,一左一右押住杨惠惠的手臂。 眼看着要被拉走,杨惠惠顾不得思考此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转而思考该如何脱身。 急得满头大汗时,旁边一道优雅的声音传来,「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伴随着那道声音出现的,是一名穿着玫红华服的女子,戴着金耳坠,浓密的黑髮盘成高髻,插着紫苏琉璃簪。面庞圆润白皙,眉毛又细又长,表情和善温柔。 正是见过三面的侯夫人。 侯夫人被婢女搀扶着,站在三角梅边。紫红花朵簇拥着玫红衣裳,如同人间富贵花,高贵端庄,优雅和善。 杨惠惠第一次见到侯夫人,是在杨雪芝和张平闹翻那日;第二次见到,是在她拒绝为景峰看狗那天;第三次见到,就在今日下午,侯夫人在花园赏花。 桂嬷嬷带着她站在远处等候,侯夫人赏花时会吩咐人做点儿别的,取个凳子,搬个桌子,送送瓜果之类,杨惠惠便成为苦力之一。 「见过夫人。」婢女们连忙行礼。 侯夫人慢慢沿着石板路走到几人跟前,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扬起,「都站起身。」 婢女站起。 侯夫人的目光在杨惠惠脸上转了一圈,问那绿衣婢女:「这婢女犯了何事?你们为何罚她?」 绿衣婢女恭敬道:「回夫人话,这贱婢拒绝为世子爷看狗,世子爷让奴婢等人罚她,奴婢正要带她去打板子。」 侯夫人微微皱眉,「怎的这般胡来?这婢女明明是个老实的,只因为怕狗才拒绝世子,世子却因而处罚,也太过严苛。」 「可是夫人,世子爷已经下了命令。」绿衣婢女迟疑着道。 侯夫人脸色变冷,她眉目和善,冷下脸时竟然隐隐有股阴冷的气场,颇为骇人,「你们不许罚她!」 杨惠惠心头大喜,侯夫人果然慈祥,竟然英雄救美! 不由眼巴巴地瞧着侯夫人,如今只有侯夫人能救她。 侯夫人接触到她的目光,沖她安抚性地点点头。 绿衣婢女着急道:「夫人,世子爷那边儿……」 「世子那边我去说,这婢女我保下了。」侯夫人摆手道,「你们下去吧。」 侯夫人发话,绿衣婢女不敢反驳,连忙低头应是,转头对抓住杨惠惠手臂的婢女道:「放开她,我们走。」 第71页 两个婢女放开杨惠惠,和绿衣婢女一起向侯夫人福了福身,低头沿着石板路离开。 被三角梅包围的空地上,只剩下侯夫人、杨惠惠,和侯夫人的贴身婢女。 杨惠惠站直身子,动了动胳膊,刚才那两个婢女粗手粗脚,弄得她十分难受。 不过比起逃过五十板子,这点儿痛算什么。 杨惠惠感激地朝侯夫人福身行礼,「谢谢夫人出手相救!」 若不是侯夫人,她今天不死也得残,庆幸至极。 听到她道谢,侯夫人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亲自伸手扶起她,「你快起来,刚才那几人没伤着你吧?」 温柔的语言如春风拂过,杨惠惠差点感动到哭泣。 侯夫人完全不像其他的主子,没有一丝高高在上,待人很和气,居然关心她。 「没有。」杨惠惠摇摇头,「谢谢侯夫人相救。」 侯夫人嘆了口气,面色复杂道:「你刚来的吧,不知道世子的脾气,容不得丝毫冒犯。」 杨惠惠深有同感地点头,她在梅园已经领教过景峰的脾气,而且领教得很深刻。 「你那日当众拒绝世子,给他没脸,世子肯定要罚你,他就是那样一个苛刻的人。」侯夫人道,「仅仅因为小事,侯府里被他罚过的人不计其数,有些还被活活打死,我们劝过很多次,他都不听。」 景峰在梅园里便阴晴不定,打罚下人,甚至也打死过人,侯夫人倒也不算说错。 听到侯夫人这般说,杨惠惠深有同感地想点头,同时心里又升起一丝微妙之感,侯夫人似乎不喜欢景峰吶。 侯夫人道,「今儿他想罚你,被我拦了,可依他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下次抓到你,恐怕会把你活活打死。」 杨惠惠微不可见地皱眉,又很快松开。 若景峰真要罚她,报復她,折磨她,在她入府的第一天就可以那么做,犯不着在湖心亭救她,在清月阁帮她。 如今因为不愿意去梅园看狗,就忽然派人打她五十大板,已经不像景峰的行事风格。 侯夫人的意思,景峰以后会把她打死,就更不大像了。 侯夫人说话,处处都在说景峰的不是,明着维护她,实则暗暗恐吓。若是个普通婢女,之前差点被拉去打板子,如今听说景峰不会善罢甘休,怕会吓得六神无主。 而且侯夫人能关键时刻救她免遭毒打,若是个平常人,此时充满感激,绝对不会怀疑她话语里的真实性。 可惜,侯夫人不知道杨惠惠曾经和景峰有过一腿,也不知道她曾经在外讨生活,心性非普通女子。 此时杨惠惠已经冷静下来,暗暗思考一个问题,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只是一个三等婢女,何德何能让侯夫人得罪景峰,保下她?侯夫人若事事都要管,当真关爱婢女,她手下的桂嬷嬷也不会是那种德行。 短短的瞬间,杨惠惠心里已经转了几个弯,表情微妙一瞬,很快露出惶恐的神色,顺着侯夫人的话道:「夫人,奴婢该怎么办?奴婢不想死啊!」 侯夫人脸上带着温柔和善的笑,伸手和气地拍拍她的肩膀,「莫慌,我有一个法子救你。」 杨惠惠道:「什么法子?」 侯夫人道:「你从了他,去梅园帮他看狗吧,他就不会生气了。」 杨惠惠抓着衣角,嗫嚅道:「可是……可是……」 「我知道你怕狗,可你不去,小命不保,到底是狗可怕,还是丢了小命更可怕,你要想好。」侯夫人说。 杨惠惠心头诧异,侯夫人绕半天,难不成目的在于让她进梅园看狗? 这么简单? 思索片刻,杨惠惠低头道:「夫人,奴婢依旧怕……」 侯夫人温声道:「你且放心,先去梅园待一阵子,等世子气消了,我在找个由头把你要出来,做我的大丫鬟。」 大丫鬟! 杨惠惠吸了口气。 侯夫人亲口允诺她做大丫鬟,天上掉馅饼啊! 杨惠惠更加警觉,多年求生经歷告诉她,天上没有白白掉下的馅饼,尤其是陌生人许诺的馅饼。 她见过的那些男人,个个口中称爱她,许诺娶她为正妻,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实则只想睡她,或者纳她做个小妾、外室。 见多了,自然不会轻易上当。 自此,杨惠惠彻底冷静。 回想那绿衣婢女漏洞百出的言辞,再联繫侯夫人的突然出现,杨惠惠几乎可以确认一切都是侯夫人自导自演。 想必下午她搬凳子的时候,侯夫人见到她,忽然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于是便安排人恐吓威胁,自己再跳出来装好人。至于她为何绕这么一大个弯子,杨惠惠暂时不得知。 反正侯夫人并非那种吃饱了没事干的人,耍着她一个最低贱的婢女玩。 杨惠惠顺水推舟地表达出惊喜之色,「夫人,真的吗?」 「当然,侯夫人的话你还不信!」侯夫人身旁的婢女扬声道,「提拔个婢女做大丫鬟,对侯夫人来说轻而易举。」 杨惠惠心想的确如此,可她也不能莫名其妙地提拔人呀。她杨惠惠才见过她三面,她凭什么提拔? 侯夫人笑着点头,「不骗你,我原本就想提拔你到我院子里,可惜被世子捷足先登了。如此,只能让你先去世子那边待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把你要回来。」 第72页 杨惠惠心想,哦,我绝代风华入了您的法眼,让您念念不忘,见过三面就要提拔我? 若侯夫人是个男子,杨惠惠恐怕会信,毕竟她美貌如花。 可侯夫人是个女子,美貌如花的丫鬟只会让女人讨厌。 杨惠惠一个字都不信。 侯夫人派人演了一通,又给出让人心动的许诺,目的肯定不单纯。 杨惠惠感激福身,「谢谢夫人!奴婢都听夫人的!」 侯夫人又拍拍她的肩膀,微笑着道:「你很懂事,我喜欢。」 顿了顿,轻声道:「你去了梅园,记得帮我注意世子的一举一动,若有异样,赶紧禀报于我,可好?」 杨惠惠恍然,原来侯夫人的目的在此。 她想让她去监视景峰。 她要她做眼线。 ……眼线? 杨惠惠忽然回想起在梅园,景峰曾经当着她的面打死两个婢女,其中一个为景峰端粥,景峰嫌弃粥太烫,掀翻瓷碗,大怒下喊人把那婢女拖出去打死。 当日杨惠惠吓得脸色煞白,十分恐惧景峰。 从那时起,景峰在她心里变成了性情阴晴不定、残暴邪恶之人。 后来景峰告诉她,那个婢女是别人派来的眼线,杨惠惠并不相信。因为那时她不知道景峰的身份,认为他一在荒郊野外养病的平民,除了有几个臭钱,到底有谁会费尽心思派眼线呢?活像话本写的故事似的! 被他打死的那个婢女,平时温柔老实,和杨惠惠交好,也没做过出格之事。 为了这个人,杨惠惠第一次和景峰吵架。 以前杨惠惠了解景峰性子喜怒无常,却努力顺应,为他找各种理由开脱,景峰也星星月亮般宠着她。 或许因为如此,她极力忽略他的异常,不去想他是个怎样的人,可那婢女被打死后,她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在她看来,景峰因为一碗粥太烫而杀人,简直不可理喻! 景峰辩解那婢女是眼线,杨惠惠打从心底认为,景峰在为胡乱杀人找理由,而且是拙劣的理由!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两人渐渐走向形同陌路。 当初两人没好之前,景峰也怀疑她是眼线,把刑具套在她脖子上,还餵她黑煳煳的药,把她折腾得够呛,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这件事在景峰待她好后,她努力忘掉,在婢女被杀后,杨惠惠又想起被套上刑具的那日,冰冷的、即将步入死亡的恐惧和绝望。 后来,又有一个婢女弄坏景峰的花草,被直接拖下去杀了,给出的理由也是眼线。 杨惠惠肝胆欲裂。 景峰在她眼里,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可以随时因为小问题杀人的疯子。 她想逃。 因为她是故意接近,伪装出景峰喜欢的样子,伪装喜欢花草,某日景峰发现真相,或者不喜欢她了,也不会也因为一点小事杀了她? 她必须逃。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是对的。 如今忽然想起,杨惠惠才发现,或许,自己误会了他。 那两个婢女,真有可能是眼线。 「惠惠,你觉得如何?」 侯夫人的声音唤回杨惠惠的神智。 杨惠惠定定神,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迎着侯夫人看似温和,实则犀利的目光,打了个激灵道:「夫人,我听你的。」 亏她看走了眼,以为侯夫人温柔和善,实则豺狼虎豹、毒蛇蝎子。 令她困惑的是,侯夫人为何要安排眼线去监视景峰?似乎很讨厌他? 杨惠惠原本不想接近景峰的,事到如今,她决定去梅园。 一则,她想搞清楚侯夫人和景峰之间到底藏着什么猫腻,侯夫人派她做眼线,绝对不会仅仅做眼线这么简单,很可能想做别的。如果自己不去,侯夫人肯定会派别人去。 二则,她想弄清楚景峰对她的想法。杨雪芝今早的话提醒了她,或许是她自个儿因为抛弃景峰,害怕报復,所以对景峰处处恶意揣测,认为他想报復自己。但或许,景峰根本没那个意思,一切都是自我怀疑,那不就冤枉人了吗! 即便他们已经分开了,不存在男女关系,可景峰是她的恩人,在梅园时就救过她两次,她绝对不会放任他陷入危险而不顾。 听到她肯定的答覆,侯夫人笑起来,温柔和气,「很好。惠惠,我第一眼就喜欢你,知道你是个老实的,肯定不会让我失望。」 杨惠惠想,你看到我当众拒绝景峰,知道我怕他,才会喜欢我吧。所以特意安排人吓我,让我彻底怨恨景峰,自己再冒出来装好人,让我彻底站到你那边去。 「世子难得想找个婢女进梅园,其实也算你的机会,毕竟世子给的钱不少。」侯夫人道,「梅园已经很久没进人了,里面什么情况,我不大清楚,你若进去,得好好探听,明白吗?」 侯夫人语气温和地吩咐,杨惠惠感受到一股不容拒绝的压迫感,点头,「明白。」 侯夫人身旁的婢女走过来,递给她一个锦囊,「给你的。」 杨惠惠打开锦囊一看,里面全是碎银子,粗略估计应该在二十两左右,算是大手笔。 「夫人绝对不会亏待你,只要好好帮夫人做事。」那婢女道,「进了梅园,世子爷会发你月钱,每个月,夫人也会给你月钱,你拿两份月钱,高兴吧。」 第73页 杨惠惠握紧锦囊,感动道:「高兴!夫人待奴婢真好!」 「那就记着夫人的好。」婢女道。 杨惠惠又问:「可是世子爷厌恶了奴婢,万一世子爷不要奴婢,该怎么办?」 侯夫人笑着道:「有机会总要试试,不试怎知不行呢?」 后面她没再多说,挥了挥手。 婢女道:「你下去吧。」 杨惠惠觉得侯夫人似乎有别的打算,但不想跟她多说,此时不好多问,便低头退开。 第35章 甄选婢女 翌日, 侯夫人身边的婢女,名叫红袖的,召唤了杨惠惠, 带着杨惠惠前往梅园。 杨惠惠谨言慎行,红袖不问她就不说话, 静默走路。 红袖和雪莹不一样, 雪莹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略略高傲,人却是个好的,红袖身为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高傲的架子摆了个十成十,路上一句话不跟杨惠惠说,也不告诉她要做什么。 两人安静地走到梅园入口,杨惠惠发现入口处等着五六个婢女。 走近了,杨惠惠发现这五六个婢女,都长得貌美如花,身材窈窕。这般身材样貌姣好的,若在百花楼,个个都可以当花魁。 此时却只能在侯府做婢女。 杨惠惠心头惊讶, 默默跟着红袖走到那几个婢女跟前。 她打量婢女,婢女们也在打量她, 眼神隐约有敌意。 杨惠惠一头雾水,到目前为止, 她知晓侯夫人肯定有所安排, 但又没给她说明,而这些婢女,似乎晓得内容。 红袖给梅园处的人交涉片刻, 走回来对几人道:「梅园里面的花草受损,你们都有伺弄花草的经验,特意派你们来收拾花草,可千万小心些,别弄坏了世子爷的花草。」 「是。」众人应答,莺声燕语,很是好听。 杨惠惠恍然,原来侯夫人想通过这等法子安排她们进梅园。身边这些人,也是侯夫人安排的。 看来侯夫人也没把希望寄托在她一个人身上。 杨惠惠混在人群中,低眉垂眼地跟着管事进入梅园,遇到了等在前方桂树下的松香。 松香也看到了杨惠惠,微微一怔。她长得实在打眼,哪怕在一群美貌如花的婢女中也出类拔萃,想不注意都难。 一愣过后,松香挑挑眉,「这就是侯府安排伺候花草的婢女?」 管事恭敬道:「是的。」 「行吧,你下去。」松香沖管事摆摆手,又对杨惠惠等婢女道,「你们跟我来。」 全程像不认识杨惠惠似的。 杨惠惠觉察出景峰身边的两个小厮对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竹青似乎知晓一点儿她和景峰的事,从一开始就对她十分客气。松香却态度冷淡,上次自己把景峰气吐血后,松香待她就更冷淡了。 当然,杨惠惠并不觉得自己美貌,男人都该对自己客气。松香待她态度如何,她并不在意。 不久,她们跟着松香来到小湖边的花圃。 这湖连通着碧云湖,波光粼粼,水质清澈,眼熟的白天鹅游到了梅园的湖里,脖颈修长,羽毛洁白。湖边种植的花草凌乱,歪七扭八,好多花盆破碎,泥土洒落出来。 「你们把这些花重新换盆种上。」松香指着运在花圃边缘的陶盆吩咐。 杨惠惠不知这些花是暴雨摧毁的,还是侯夫人特意安排的,总之太过巧合,杨惠惠难免怀疑。 松香吩咐后便让两个人守在附近,自个儿离开。 几个婢女便遵照嘱咐,收拾花盆,手法挺熟练。 杨惠惠也加入其中,心想这些人真学过伺候花草啊。 干了一会儿,又想:一直在这儿莳花弄草,能当上景峰的婢女么? 不久,蹲在地上捂泥的杨惠惠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和脚步声,还未站起,旁边几个婢女已经眼疾手快地放开花盆,沖杨惠惠身后方向蹲身行礼,口中喊道:「见过世子爷,三姨娘!」 「见过四少爷!」 心头一惊,杨惠惠赶紧起身,跟着几个婢女行礼,两只爪子上全是泥。 可终究慢了一拍,在几个婢女间略微显眼。 花圃外的路上,景峰穿着洁白的薄衫,乌黑柔顺的发松松扎起,垂在背后。 白皙的脸上,表情很平淡,两道浓眉下的眸子,安静得如同秋日碧云湖的湖水,深不可测,看不清任何情绪。 他的手里拿着绳子,绳子一头牵着杨宝宝。 傻狗一路在地上嗅来嗅去,像是地上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它。嗅了片刻,傻狗又往花圃方向跑来。 它一跑,牵着他的景峰只能跟着它靠近花圃。 明明被条狗带着跑,景峰却并没有不乐意,也没强制拉住杨宝宝。杨宝宝跑到哪儿,他就淡定地跟到哪儿,任由杨宝宝带着。 杨惠惠瞧见杨宝宝那副样子,作为熟悉它的娘亲,便明白地上肯定有东西在吸引它。 低头打量四周,很快她便发现地上撒着腌制过的鸡骨头,狗狗爱吃的东西。 略略思索,杨惠惠便明白了侯夫人的安排。 先把她们这群婢女找时机安排进来,再利用狗引景峰见她们,至于后面……应该安排了人提醒景峰收婢女。 景峰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男的杨惠惠之前在家宴上见过,坐在那堆阖家团圆的最边儿上,不断陪笑,也经常向景峰敬酒,地位似乎比另外两个成年子女低。听刚才婢女们的称唿,这位应该是侯府四公子,三姨娘所出的庶子陈越。 第74页 女的杨惠惠刚入府时在路上见过,排场极大、装扮华丽的三姨娘,今天却客客气气地跟在景峰后头,收敛了傲慢的神色,显得略微恭敬。 在杨宝宝带领下,三人走到花圃,自然也见到几个婢女。 被鸡骨头吸引的杨宝宝终于发现娘亲,立即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得像风火轮,两只爪子刨着就想往前扑。 「汪汪汪!」 这次景峰却没依着它,拉住了缰绳,定定站在路边,黝黑的目光掠过脸红心跳的婢女们,落在杨惠惠脸上。 杨惠惠举着两只沾满泥的爪子,假装平静地与他对视。 傻狗着急地在地上转圈,可惜它爹娘都没理它。 「哟,怎么走这儿来啦?」三姨娘的声音从旁传来,像是才看到杨惠惠她们,随即挑眉笑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一个婢女抢先回答:「回三姨娘的话,奴婢们在此伺候花草。」 三姨娘走到景峰身边,问:「你们都是梅园的婢女?」 那婢女摇摇头,「不是,奴婢们是管家派来的,待会儿得回去。」 三姨娘仔细打量婢女们,随后道:「都面生得很,想必还未跟主子吧?」 婢女们纷纷答是,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景峰。 三姨娘的视线在花圃上转了一圈,侧头对景峰道:「世子爷,你瞧瞧,这几个婢女都挺漂亮能干,这么快就把花草打理得差不多了。」 景峰没理她。 杨惠惠知道他的德行,若是不想理人,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根本不会因为面子勉为其难周旋。 三姨娘却依旧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在意景峰冷淡的态度,「世子爷,你的狗一路朝这边儿来,似乎喜欢这几个婢女,反正她们都没跟主子,不如挑两个帮你看狗?」 杨惠惠恍然。 原来如此。 侯夫人派了三姨娘做说客。 四少爷陈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杨惠惠她们,那种如同看中猎物的眼神,杨惠惠以前在无数男人脸上见到过。 「看狗的婢女?」景峰终于开口,目光落在杨惠惠身上。 幽幽的视线让杨惠惠头皮发麻,连忙低头避开。 「是呀。」三姨娘劝说道,「听说上次你想要个婢女帮你看狗,那婢女拒绝了你,如今不顺便挑一个么?」 当日三姨娘没有参与家宴,并不知道「拒绝世子爷的婢女」就在现场,心虚得想缩进土里。 陈越笑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道:「若世子爷不想要这几个婢女的话,不如送给我吧。」 景峰转过头看他。 在景峰的注视下,陈越原本在笑,渐渐地笑不出来,后退一步,退到三姨娘身边。 三姨娘赶紧道:「世子爷,越儿开玩笑呢。」 景峰移开视线,望着杨惠惠的方向笑了笑。 笑得杨惠惠毛骨悚然。 「的确应该弄个看狗的婢女。」景峰开口,忽然放开手中的绳子,慢吞吞地对婢女们道,「谁能牵到狗,我就提拔谁。」 声音慵懒,漫不经心,像选个婢女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对尊贵的世子爷来说,的确是件小事。 杨惠惠原本担心景峰不收留她,听到这话立即高兴起来,能牵到狗的只会是她啊! 景峰,其实想她留下? 她高兴,旁边的婢女也很高兴,虎视眈眈地盯向杨宝宝,眼神如狼似虎。 解开了束缚的傻狗,浑然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开心心朝着娘亲狂奔。 「牵吧。」景峰淡淡地说。 守在花圃边的几位婢女得到命令,立即扑向杨宝宝,去抢地上拖着的狗绳。 「我拿到了!」 「我先拿到的!」 「走开,我先拿到!」 「我先拿到!」 几个婢女同时抓住狗绳,互不相让,随即争抢起来。 然而大家都不肯松手,于是扑成一团,你推我我推你,为一根绳子厮打,再也没有之前娇柔婉约的形象。 景峰站在不远处,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冷冷地盯着婢女们。 杨惠惠站在后面一点儿,还没朝杨宝宝走过去便被人推得往后退,气了个半死。这些人也忒离谱,她都还没上去呢,就先下手为强把她推开,特不要脸! 她不准备去和她们厮打,撸起袖子,边朝外围跑边大叫,「宝宝,过来!」 傻狗被婢女团团包围,绳子争来抢去,惊恐之下被激怒,龇牙咧嘴地朝几乎快打成一团的婢女们咆哮。 大狗膘肥健壮,体型巨大,作势咬人时形状可怖。娇滴滴的婢女们顿时吓得尖叫着放开绳子,四下逃串,很快只剩两个胆子大的死捏着绳子不松手。 「宝宝,过来!」杨惠惠又喊。 听到娘亲唿唤,愤怒的杨宝宝朝剩下两个抢夺它绳子的婢女扑去,两个婢女终于吓到,惊叫着快速扔开绳子跑得远远的。 「汪汪汪!」杨宝宝沖几个婢女咧嘴咆哮,耀武扬威了一番,才颠颠儿地跑到杨惠惠身边。 杨惠惠坐享其成,弯腰捡起地上的狗绳,笑眯眯地走到景峰身前,福身行礼,「禀世子爷,奴婢牵到了狗。」 她想,或许景峰有意为她开后门,依旧想提拔她做婢女,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毕竟她是杨宝宝娘亲,只有她能牵到杨宝宝。 第75页 景峰并不打算报復她。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她恶意揣测他的所作所为。 哎。 景峰盯着她,「你之前不是说怕狗吗?」 杨惠惠表情微僵,脑子快速转动,很快道:「世子爷,奴婢的确有点怕,不过奴婢想留在世子爷身边当差,所以……就强忍害怕地牵了狗。」 杨宝宝开心地绕着「强忍害怕的杨惠惠」转圈,舌头伸得老长,一脸傻样。 杨惠惠话语十分明显,她已经直接表明「想留在世子爷身边当差」了,景峰总该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景峰挑了挑修长的眉,似乎有点困惑,然后冷笑道:「想留在我身边当差?」 杨惠惠连忙点头,「是的。」 景峰再问:「真的?」 杨惠惠举手,「奴婢发誓!奴婢对世子爷一片忠心!」 黄褐色的大狗见她举手,以为娘亲和它玩,兴奋地跳了跳。 景峰低头打量她,似乎想探明她为何突然一反常态,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冷哼一声,「你想就可以吗?本世子要你的时候,你拒绝,现在你后悔了,本世子就该收你做婢女吗?」 那副语气,很是傲慢。那张脸上,写着高贵冷艷。 杨惠惠了解他的性子,这是怨恨她之前拒绝,开始拿乔了。 世子爷一旦开始拿乔,千万不能对着干,否则会激怒他。 就跟杨宝宝一个德行,愤怒的时候,得顺着毛撸。 杨惠惠连忙做小伏低,陪笑道:「世子爷,奴婢之前不懂事,拒绝了世子爷的好意,回去后便后悔不迭。若世子爷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定然全心全意伺候世子爷……的狗。」 毕竟自己先当众拒绝,臊了他的面子,别人拿拿乔应该的。 「呵。」高贵冷艷的世子爷道,「你的话,不值得相信。」 杨惠惠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个骗子,说再多也没用,低头思索片刻,抬手举起狗绳,「世子爷,您刚才说过,谁牵到狗,谁就可以做您的婢女。」 「我的确说过。」景峰慢吞吞地道,「可刚才嘛……我见到你们所有人都牵到过狗。」 「呃?」杨惠惠愕然抬眼,啥意思? 啥意思? 第36章 小寡妇上坟 「本世子没说一定要牢牢牵在手里才行, 只要牵到过狗的,都算通关。」景峰慢条斯理道,「本世子一言九鼎。」 其他几个垂头丧气的婢女听到这话, 立即生龙活虎起来。 杨惠惠:「……」 他居然反悔? 可恶! 咳,上次当众拒绝他, 气到现在? 杨惠惠握着绳子, 悄悄吸了口气, 勉强笑道:「世子爷说得对。」 假装看不到男人脸上嫌弃的神情,杨惠惠继续问道:「那世子爷想把我们所有婢女都收进梅园吗?」 「我需要七个人为我看狗?」男人嘴角扬起一抹讥笑,像是在嘲讽她说话不过脑子。 杨惠惠的心里火气渐渐被勾起。 景峰就是这个样子。 喜欢的时候, 哪怕要星星要月亮,也会送到她手里。 若是惹毛了他,虽然不会直接动手,可恐吓和隐含的威胁却绝不会少,阴阳怪气得让人吃不消。 别生气…… 别生气…… 杨惠惠努力保持平静,「那么世子爷想挑多少人呢?」 景峰淡淡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藐视的意味很明显,仿佛在说:「本世子凭什么要告诉你个小婢女」。 杨惠惠握着绳子的手,微微颤抖。 她错了, 她以为景峰特意给她开后门,结果不是呢! 呵呵, 你以为我很想伺候你吗? 若不是想弄清楚你身边有没有别的眼线,搞清楚侯夫人的目的, 你以为我愿意来? 杨惠惠忽然开始反思自己, 是不是离开得太久,自己主动退婚心怀内疚,才会认为责任在自己一方, 面对景峰总会心虚气短,像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可事实上,景峰本就是个王八蛋! 他宠爱她不错,可曾经用刑具套她脖子威胁,后来管束她的行踪,只要和男人有过多接触就大发雷霆,最后打断秦昊的腿…… 他救过她两次,可他发病最危险的时候,自个儿不眠不休地守他几天几夜,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他赏赐的金银财宝,她当初可全都没带走。 的确是她先退婚,先跑路,先恶语相向,可结合以前种种,他们算半斤八两吧。 想到此处,杨惠惠腰杆子瞬间挺直了,「世子爷想选多少人,怎么个选法,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让我们心里有个数吧。」 她说,让世子爷给她一个交代? 三姨娘等人惊讶地瞧着杨惠惠,不敢相信她敢如此和世子爷说话。 暴雨过后的路面依旧湿润,四周的花卉小草沾着水气,更远处草木葱茏、百花盛开。 那口气挺大的少女满头乌髮,身姿窈窕,眼神倔强,美得让百花黯然失色。口气虽然挺大,却与众不同,不会让人讨厌,反而显出几分狂野的魅力。 三姨娘身边的陈越,视线黏在她身上,眼睛都挪不开。他就喜欢又美又野的女人,只有这种女人,才够劲儿。 静默。 所有人都在静默。 第76页 湖面微风徐徐。 景峰站在路边,皮肤苍白透明,轻薄的白色长衫随风飘扬,在绿为底色,五彩斑斓的花园里,白得像在发光。 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惊讶,随后挑挑眉,「要做我狗的婢女,得过三道考核,唱歌跳舞作诗,都会的人才够格。」 众人无言。 唱歌跳舞作诗? 您这是选婢女,还是选妃呢? 何况伺候一条狗,需要唱歌跳舞作诗吗? 杨惠惠也有些傻眼。 「既然你如此不服,那就来吧。」男人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只要你能三样考核过关,本世子便提拔你。」 杨惠惠冷笑。 景峰故意针对她呢! 她出身低微,在梅园里从未显露过琴棋书画的才能,或许男人以为她是穷人家的姑娘,不可能会这些东西。 但他错了。 她娘以前可是个有名的清倌,最擅长唱曲儿写诗,不然也不会勾搭上公侑伯。杨惠惠自小就跟着她学,学了个八九分。至于跳舞,杨惠惠以前在百花楼呆着,那是必学的技能。 颠沛流离的生活,她跳舞并没有好好练,可唱歌和弹琵琶,却一直都让娘亲逼着学习,偶尔也会用这些去赚钱。 景峰想为难她,可能要失算了。 世子爷一声令下,所有人转到附近的亭子里。 那亭子,是杨惠惠刚入府时第一次见景峰的地方,当时景峰就说她眼神不敬,处罚了她…… 被勾起回忆的杨惠惠更加生气。 明明她是为了帮助景峰来的,结果最大的阻力来自于这男人。 凉亭里的竹帘已经撤下,光线充足明亮,从前方望去,能看到亭子后面的辚辚湖泊。 景峰、三姨娘、陈越坐到亭子最里面的长椅上,前方的空地留给杨惠惠等七个婢女,其他下人在周边伺候。 听说要选婢女,考核唱歌跳舞作诗,众人都兴致勃勃。 景峰靠着凉亭的朱红栏杆,微微扬起下颌,眼神似笑非笑,「开始吧,先唱首歌,唱得好的过关,不会唱的离开。」 唱歌? 杨惠惠不带怂的,眼角余光瞥过,却发现其他婢女也毫不露怯。 杨惠惠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她不怂因为她会唱歌,其他人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难道她们也会唱歌吗?她记得青元枣儿大字不识,更不会唱歌跳舞,毕竟最低等的婢女,都是穷苦人家卖身的。 这几个婢女,却如此镇定,还长得这般漂亮…… 「从右边开始,快唱吧。」陈越的声音唤回杨惠惠的神智。 看得出来他很兴奋,似乎很喜欢这种热闹。 反倒是景峰,兴致缺缺地靠着栏杆,点点头,「开始吧。」 有了世子爷首肯,最右边的婢女开始唱歌,曲名儿叫《戏鸳鸯》,语调婉转勾人,竟然意外地好听。 杨惠惠听她的唱法,便知晓此人肯定练过,心想侯府当真卧虎藏龙,连个婢女唱歌都这么好听,不由升起几分压力。 《戏鸳鸯》唱完后,第二个婢女也不甘示弱,唱起了《牡丹调》。 抑扬顿挫,忽高忽低,唱得比百花楼的姑娘还好。 第三个……第四个…… 六个人都唱得极好,而且都唱了暗示意味浓厚的曲子,大约醉翁之意不在酒。 最上头的陈越神情都醉了,眼睛不断地在众美貌婢女间扫视,眼神透着喜爱。 婢女们也欲说还羞,眼神幽幽的,神情或娇媚或羞涩……勾引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陈越的魂儿都快没了。 景峰却神色淡定,依旧慵懒地靠着栏杆,等第六个婢女唱完,目光投向杨惠惠,淡淡道:「该你了。」 仿佛对前面六人的演唱无动于衷。 杨惠惠被婢女们隐藏的唱歌才能给震惊得无法言语,她心想,姐妹们,你们长得这般漂亮,唱歌唱得如此好听,却只能在侯府当个没主子的婢女吗? 侯府未免也太过卧虎藏龙。 听到景峰的唿唤,杨惠惠回过神,暗暗冷笑。 说好谁牵到狗就提拔谁,转头就反悔。 现在又搞出阵仗,让她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唱又跳的,以为她什么也不会,故意针对她。 呵呵。 唱死你! 清了清嗓子,杨惠惠轻启朱唇,开嗓唱歌。 「正月里,打新春,寡妇在房中叩门心。」 「寡妇年长三十二,内噶呀呀呀咿呦。」 两句唱过,毫无兴致的景峰挑眉,微微坐直身子,陈越瞪圆了眼睛,三姨娘也诧异地瞧着杨惠惠。 「一十七岁就过了门,啊依儿呀儿呦。」 「停!」景峰皱眉打断她。 杨惠惠停下。 景峰目光幽幽,「你唱的什么曲儿?」 杨惠惠无辜道:「小寡妇上坟啊。」 陈越原本对她抱着最大的期待,结果她却唱《小寡妇上坟》,无言至极,「好端端的,你怎么唱《小寡妇上坟》呢?」 杨惠惠扭头看他,「回四少爷的话,奴婢不像众位姐姐有才,只会唱小寡妇上坟。」 陈越:「……」 无话可说。 「呵。」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杨惠惠循声而望,见景峰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只会小寡妇上坟?再唱一句,打你一顿板子。」 第77页 杨惠惠识相地闭嘴。 景峰问:「会唱《宋金莲》吗?」 杨惠惠沉默。 《宋金莲》讲的是某位不守妇道的女人,抛夫弃子,跟着举人老爷跑了,后来被举人老爷抛弃,回家找前夫,结果被前夫孩子嫌弃,投湖而亡的故事。 景峰目光炯炯地瞧着她:「会吗?不会的话,就出去。」 杨惠惠咬牙道:「会。」 冷笑一声,景峰又靠在栏杆上,抬抬优美的下颌,「唱吧。」 杨惠惠也冷笑一声,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声音时高时低,高的时候如钢丝拉长,晃晃悠悠,一口气吊到天上去,催人尿下。 低的时候如地里刨了个十万八千里的坑,掉下去,掉下去,让听的人喘不过气来。 音域之宽广,世所罕见。 技巧之高超,让人失魂落魄。 一干人全部捂住耳朵,不堪忍受,陈越喊道:「别唱了!别唱了!」 只有景峰没捂耳朵。 等杨惠惠唱完,意外地问道:「你会唱歌?」 杨惠惠恭敬道:「回世子爷,会一点儿,唱得最好的依旧是小寡妇上坟,其他的会唱,只是唱得不好听……您想听小寡妇上坟吗?」 「不用了。」 歌唱完了,众人对杨惠惠刮目相看。此人高腔低腔都很绝,偏偏唱出来让人痛苦不堪,功力深厚、功力深厚! 「接下来,刚跳舞了。」景峰环视众人一圈,嗓音慵懒地说。 于是第二轮比试开始。 婢女们纷纷展露出自己的才艺,长袖翻飞,腰肢柔软,跳得眼花缭乱。 杨惠惠再次震惊,姐妹们,原来你们不止会唱歌,还会跳舞啊! 长得漂亮,能歌善舞,居然只是侯府最低等的婢女? 侯府也太过于卧虎藏龙。 陈越本被杨惠惠的歌声折磨得什么心情都没了,如今见到美女们跳舞,一颗心又活了过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空地上跳舞的婢女。 最后又轮到杨惠惠。 第37章 柿子舞 杨惠惠福了福身, 对景峰道:「世子爷,奴婢会的不多,只会跳柿子舞。」 「世子?柿子?什么世子舞?」陈越好奇地问。 杨惠惠恭敬道:「四少爷, 柿子指的是树上的柿子。」 陈越恍然,「哦, 是那个柿子啊。」 「是的呢。」杨惠惠说。 旁边的景峰面无表情。 「什么叫柿子舞?」陈越来了兴趣, 「本少爷从未听过。」 杨惠惠瞥了他一眼, 笑吟吟道:「四少爷,所谓柿子舞,乃一种满柿子的小镇的祭祀舞蹈, 每到柿子收穫的季节,大家会跳这种舞庆祝。」 陈越听得一愣一愣的,半信半疑,「真有这种舞?」 杨惠惠道:「姐妹们跳得这么好,奴婢只能剑走偏锋嘛,只有独特的舞蹈,才能脱颖而出。想来想去,只有这柿子舞最特别了。」 陈越觉得极有道理,点头, 「不错。」 说完后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侧过头, 才发现景峰冷冷地盯着自己。 「咳……」陈越道,「大哥, 您觉得如何?」 片刻后, 景峰移开视线,朝杨惠惠道,「你跳吧, 我倒要看看,你能跳出个什么名堂。」 微风拂过湖面,激起细细涟漪。 远处的白天鹅扬起脖子鸣叫。 「回世子爷,奴婢得找个东西当柿子呢。」杨惠惠福身行礼,「没有柿子,跳不成这舞。」 「那你准备找什么做柿子?」景峰望着她,深邃的眉眼下,眼皮宽宽的,长睫下的眸子,琉璃般的质感。 「需要我帮你找两个柿子吗?」他说。 「不用了。」杨惠惠摇头,「只要找块石头就行。」 她提着裙摆福了福身,转身出了凉亭。 此时傻乎乎的陈越陡然反应过来,「柿子」谐音「世子」,难怪大哥的神情如此阴沉。 他暗想,一个小小的婢女,总不能太出格的。 但又想到这婢女居然唱小寡妇上坟,跳的舞,估计也不是啥好东西…… 陈越忽然更有兴致了! 片刻后,杨惠惠举着块鹅卵石进亭,放在地上,开始弯腰腾挪,跳起了所谓的柿子舞。 她一会儿将那石头抛在空中,一会儿扔地上。 尤其是垫脚踩在鹅卵石上旋转那一幕,简直让人拍案叫绝! 要知道,鹅卵石圆润,普通人站在上边儿都费劲儿,何况是垫脚站在上面旋转跳舞,没有点儿功夫,绝对做不到。 「好!」 陈越忍不住拍手叫好,被三姨娘一巴掌按住。 景峰死死盯着被杨惠惠踩在脚下的鹅卵石,神情阴得能滴出水。 杨惠惠跳完一曲,觑见他可怕的脸色,忽然心虚起来,刚才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 可是他先蛮不讲理,反悔在先。唱小寡妇上坟怎么了?又没说不能唱小寡妇上坟。 何况他又逼她唱《宋金莲》,不就暗示她抛夫弃子,不得好死嘛。 她跳个脚踩柿子的舞又怎么了?又没说不能跳。 「跳得挺好。」景峰点点头,「没想到,你居然会跳舞。看来我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 杨惠惠恭敬道:「世子爷,奴婢这点儿微末伎俩,只能将就看看。奴婢也不知,世子爷竟然是世子爷呢!」 第78页 两人对视。 空气里,似乎有看不见的涟漪掠过。 陈越迷茫地在杨惠惠和景峰身上扫视,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暗流涌动,似乎话里有话,可一时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你还知道我是世子爷。」景峰冷笑,「我看你狗胆包天,不把我这个世子放在眼里。」 杨惠惠惊讶道:「不知奴婢哪里惹到了世子爷?」 陈越认为有必要抱一抱世子的大腿,高声道:「大胆!你跳柿子舞,却把柿子放脚底踩,柿子谐音世子,是不是暗指要踩世子爷一脚啊!」 「没有的事!」杨惠惠捡起地上的鹅卵石,诚恳地对景峰说,「世子爷莫要生气,一般柿子舞跳完后,没碎的柿子都要捡起来放供桌上上香的,以后天天跪拜,祈求来年丰收。」 「奴婢刚才踩着柿子跳舞,那段舞的意思是,柿子是百姓生活的基石,托起了小镇百姓的人生,大家因为有了柿子,才能唱歌跳舞,幸福生活,绝对没有侮辱世子爷的意思。」 「若世子爷不高兴,奴婢把这块石头供起来,以后天天磕头如何?」 陈越目瞪口呆,无法反驳。 景峰脸色阴冷,「从来不知,你这张嘴,如此油嘴滑舌,尖锐锋利。」 杨惠惠委屈道:「世子爷,奴婢实话实说,若世子爷因此罚奴婢,奴婢也只能认下。」 「你以为我真不敢罚你?」 杨惠惠道:「世子爷要罚就罚吧。」 景峰脸色阴阴的,目里满是怒意。 气氛有点僵硬。 众人等着景峰下令。 杨惠惠心想,假如他真要罚她,她就用侯夫人派眼线的秘密和他交换,此后一刀两断,各不相干。她也不会再有什么期待。 本来也不该有期待。 凉亭又安静下来。 过了好久。 「下一题,以湖和亭为纲目,题诗一首。」景峰声音冷冷地响起。 杨惠惠提起的心陡然放松,莫名地泛起一丝酸涩的滋味。 刚才的试探,她可以确认,景峰真的挺容忍她。 哪怕她抛夫弃子,他怨恨愤怒,却也不愿真的伤害她。 即便有意冒犯,也愿意容忍。 杨惠惠没再作怪,低头思索。 唱歌跳舞婢女们完全不怂,轮到作诗,个个都开始抓耳搔腮。毕竟没读几年书,是作不出诗的。 长得漂亮,能歌善舞,还能写字作诗,美貌与才学并存的女子,是少数。 「秋风湖上亭,高云辨雁行。白鸟似相识,梅园声声啼。」(此处化用明诗化巢湖) 她说的白鸟,并非指代湖里的白天鹅,而是凉阁里的白孔雀。梅园既指代侯府梅园,也指代通州梅园。 女子柔和的诗歌,让景峰原本阴冷的目光,略略柔和下来。 两人的目光又在空气里接触。 杨惠惠直视着他,没有怨恨,没有逃避,甚至带着几分诚恳。 她希望休战。 景峰折腾她,因为之前她拒绝了他。但景峰却容忍她的放肆,并没有真正伤害她,所以她也愿意放弃成见,和他休战。 毕竟他们曾经在梅园好过,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 景峰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杨惠惠微微一怔,侧头,不明白他的想法。 陈越惊讶,「大哥,她真会作诗!真是绝了!绝了!」 陈越看向杨惠惠的目光里,充满了渴望。唱歌不好听没关系,听得出来她技巧极好,音域宽广,稍稍训练便可成为一等一的歌姬。跳舞很好看,腰肢细细的,身形曼妙,令人怦然心动,能在鹅卵石上旋转,少有人做到。 关键还会作诗。 又长得如此美貌…… 「大哥,你把她给我吧。」陈越忍不住转头对景峰道。 话音刚落,迎上两道冰寒刺骨的目光。 陈越打了个寒战,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 其他婢女急了,有些憋出两句,有些干脆磕磕巴巴背了两句,还有两个的确有才学,做出来的诗似模似样。 相比起来,杨惠惠那首诗歌并不特别,无典故,无寓意,只是情景描绘而已。 至少其他人是这么看的。 三轮考核下来,唱歌跳舞都没刷下人,到了诗歌这一关,一下子刷了三个。只剩包括杨惠惠在内的三个婢女留在亭子里,其他三个面色沮丧地站到亭外。 杨惠惠安静地瞅着景峰。 其他两个婢女也眼巴巴地瞧着景峰。 陈越被她们的目光瞧得心都化了,忍不住侧头对景峰道:「都挺好,都留下吧。」 景峰靠在栏杆上,洁白的袍服坠在身旁,目光平和,面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侧头对陈越道:「刚才她们唱歌跳舞的时候,你似乎很喜欢?」 陈越连连点头,「当然喜欢!瞧瞧她们,长得漂亮,能歌善舞,还能作诗!哪怕牡丹楼里的上等姑娘,也不过如此。」 旁边一直没做声的三姨娘脸色大变,霍然站起身道:「你去牡丹楼?」 陈越说漏了嘴,赶紧拉她袖子安抚道:「姨娘,就去过两次……真去过两次。」 三姨娘甩开他的手,怒目圆瞪,「那些女子千人骑万人枕,身子不干净,你想得花柳病吗?」 陈越赶紧举手说:「我只喝了酒,没做旁的。」 第79页 三姨娘一个字也不信,去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只喝酒不做旁的? 「好啦。」景峰温和地道,「先坐下吧。」 三姨娘狠狠瞪了陈越一眼,重新坐回长椅。 被训斥一通的陈越战战兢兢地坐下,没敢再兴致勃勃地打量空地上站着的婢女。 「三姨娘,你怕陈越出去胡乱厮混,不如在他屋子里放几个娇滴滴的美人,说不得以后就收心了。」景峰指着亭子里的婢女,「刚才陈越就挺喜欢这两个的,我做主,把她们给陈越。」 陈越眼睛一亮,惊喜道:「大哥当真?」 景峰慵懒地靠着栏杆,道:「侯夫人那边,我去说,这两个归你。」 三姨娘表情僵硬,却没有拒绝。 陈越大喜,又试探着道指了指杨惠惠,「大哥,这个呢……这个也给我吗?」 景峰掀了掀薄薄的眼皮,冷冷瞧他一眼,道:「这个得帮我看狗。」 话一出口,众人都明白,景峰选中了杨惠惠。 默不作声等候结果的杨惠惠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她刚刚闹了一通,以为景峰不会选她呢。可冥冥中,她又莫名觉得,景峰会选她。 陈越哦了一声,不甘不愿地收回手指,目光眷念不舍地在杨惠惠身上停留片刻。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归处。 杨惠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紧张,毕竟以后进入梅园,就得经常见到景峰。 另外两个婢女,脸色哀怨,目光幽幽地盯着景峰,似乎希望以此能唤醒景峰的爱心。 奈何郎心如铁,景峰瞧都没瞧她们一眼。 第38章 胸口不恰当的地方 眼看着大局已定, 马上要被送去给四少爷做通房小妾,其中一个大胆的婢女,咬咬牙, 忽然上前福了福身,声音娇柔地询问景峰, 「敢问世子爷为何选她不选我们?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 不如她?」 她说得比较委婉, 另外一个就直接了,也上前福身道:「世子爷,论唱歌, 她唱得乱七八糟,我和敏儿姐姐唱得不好吗?论跳舞,她冒犯了世子爷,我和敏儿姐姐没有冒犯主子。论作诗,她平平无奇,我和敏儿姐姐的诗歌,明明胜过她的。」 杨惠惠惊讶地瞧着二人,心说姐妹,大可不必如此, 只不过做看狗的婢女,用得着如此积极么?甚至不惜踩她一脚。 又想, 景峰到底有多香啊,连做个看狗的婢女, 众人都争先恐后。这些女子, 全是有才有貌能歌善舞的美女,放到外边儿保管一堆男人追捧。 为什么非要挤破头,甚至踩她一脚, 只为了给景峰看狗呢? 杨惠惠有些迷惘地打量景峰。 男人慵懒地半倚着朱红栏杆,身后大片碧色湖水,白天鹅从他身后缓缓游过。 在如画的景色中,他黑髮如瀑,白衣胜雪,面容俊美如神祇,姿态闲适而又不失贵气。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的确能迷倒一堆不知他性情的女人。 再加上有权有势,就更能吸引女子了。 可再如何,抢着帮他看狗,也太过了吧! 景峰也有毛病,选个看狗的婢女,搞出选妃的排场,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还作诗,咋不上天呢! 杨惠惠有些气闷。 这种气闷略略微妙,有对景峰的不满,也有对其他婢女的轻微敌意。当她觉察到这些婢女目的不纯时,内心里便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快。 连她自己也未觉察的不快。 「她们不服气,你怎么说?」景峰忽然看向她,嘴角噙着笑意。 杨惠惠一愣,心想我能怎么说?一切不是看你的意思么? 景峰目光幽幽,「我觉得,她们说得很有道理。」 两个婢女立即露出喜色。 景峰瞧着她,问:「我为何选你,不选她们,能回答吗?」 迎着他犀利的目光,杨惠惠打了个激灵。 景峰又要反悔不要她么? 可若真不要,一开始也不会选她了。 他问的话,必然别有用意。 低头思索片刻,杨惠惠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因为我长得比她们漂亮?」 陈越噗嗤一声笑了,「你可真有趣,居然自卖自夸。」 杨惠惠转头福身,「回四少爷,奴婢只是实话实说。」 陈越笑得更大声,目光盯着她,炯炯有神,像要吃了她似的。 另外两个婢女露出愤愤的表情,却无法反驳。 「呵。」景峰发出一声嘲笑。 他脸上的讥讽的表情太过明显,语气太过嘲弄,瞬间点燃了杨惠惠的怒气。杨惠惠握起拳头,生气地想:笑什么?很好笑吗?难道我不漂亮吗? 是谁当初在梅园经常作诗夸她美貌的? 是谁用各种词语、意象夸奖她的? 是谁在她耳边说:在我心里,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都忘了吗? 某人还半蹲在她面前,亲吻她的手,说她是珍宝,要一生一世呵护她。 雨天抱着她路过花园,说骯脏的泥土,不配玷污她的美腿。 那些让人头皮发麻,肉麻兮兮的话,谁说的? 都、忘、了、吗? 景峰调换姿势,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好整以暇道:「漂亮?本世子从不看外表,只看内心。」 第80页 杨惠惠:呸! 明明就是个看脸的货色,装啥装呢? 伺候的人长得不好看,不要;花开得不好看,剪掉;衣服料子不好看,不要;饭菜卖相不好,不吃…… 矫情、龟毛、挑剔。 三样占全了。 杨惠惠见过不少男人,就没见过他这般难伺候的。 瞧瞧,不过选个看狗的婢女,就能折腾半天。自己不过拒绝为他看狗,就能在这儿折腾她几轮。 杨惠惠深吸一口气,眨巴着大眼睛道:「世子爷选奴婢,是看到奴婢对世子爷一片忠心耿耿,奴婢真心实意想到世子爷身边伺候,世子爷才选奴婢。」 景峰眯起眼睛,「真心的?」 杨惠惠点头,「真心的。」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触,进行了不为人知的、短暂的交流。 「不后悔?」 杨惠惠点头,「不后悔。」 景峰似乎满意了,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看在你诚恳请求的份上,本世子答应你帮我看狗。」 居高临下、施捨般的语气。 其他两个婢女急忙道:「世子爷,奴婢也是一片真心!奴婢爱慕着世子爷!」 景峰淡淡瞧着她们,「本世子不需要。」 「世子爷,求你选我吧!」那叫敏儿的婢女忽然跪在地上哀求,「我比她还要真心一百倍!」 杨惠惠震惊了,这也太…… 景峰蹙眉,杨惠惠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这人一旦不耐烦了,对人可不会客气。 「你的真心本世子不需要。」景峰站起身,弯腰对敏儿说,「我看上她,没看上你,你就算比她真心一百倍也没用,懂吗?」 冷冷呵斥道:「滚出去!」 敏儿呆住。 两个小厮上前,径直将她和另外一个婢女拖走。 「三姨娘,四少爷,请回吧。」景峰扭头对三姨娘和陈越道。 两人赶紧起身离开凉亭,三姨娘路过杨惠惠时,用眼神示意了她一下。 杨惠惠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三姨娘应该奉侯夫人的命令当说客,让景峰选婢女的。 或许,她以为自己是侯夫人的人? 等所有人离开,景峰走到杨惠惠身边。 他看起来单薄,真靠近了,人却很高,肩膀也宽。再像个苍白透明的病美人,也无法忽略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杨惠惠不自在地后退一步。 她以为景峰要问她为何突然又回心转意想做他的婢女,结果景峰只用幽幽的目光瞧了她一会儿,对她道:「去把没干完的活儿干完。」 然后,还没回过神的杨惠惠,便被松香带着离开凉亭,回到一开始做事的地方继续伺候花草。 其他几个婢女都被遣走,花圃只剩她一个。 周围百花盛开,芬芳馨香。 十分安静。 幸好之前已经把活儿差不多干完了,她一个人收收尾没问题。 杨惠惠暂时不知道景峰如何安置她,也不多想,老老实实地按照景峰教给她的方法,小心地将花重新换上新盆。 做着做着,她忽然意识到,那六个婢女,可能并不是婢女,而是侯夫人特意安排给景峰的女人。 哪有能歌善舞又会作诗的低等婢女?个个长得美貌如花,身段窈窕,这样的人要么是官家女子流落民间,要么如百花楼培养的妓子,用来伺候男人的。 何况百花楼的老鸨费尽心思,几年也不见得能培养出一个这般又唱又跳还美貌如花的。 侯夫人却能一下子收集六个,仅仅送给景峰做看狗的婢女,也太过大手笔。 越来越觉得侯夫人的目的不简单。 杨惠惠认为有必要把此事告诉景峰。 她继续处理花草,不知道过了多久,差不多快完成的时候,杨惠惠听到身后传来狗吠声。 扭头便见到景峰牵着杨宝宝慢吞吞地走到花圃前。见她回头,景峰站在路边,冷着嗓音道:「它一定要来找你。」 杨惠惠心说,大可不必解释。 整座梅园都是您的,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得了。 景峰身后跟着松香和竹青,竹青朝杨惠惠点头示好,松香却面色不善。 杨宝宝汪汪直叫,疯狂应答。 见到杨宝宝,杨惠惠脸上露出笑意,从花圃中走到路边,伸手道:「奴婢是世子爷的看狗婢女,世子爷可以把宝宝交给奴婢。」 景峰沉默片刻,将狗绳交给她。 狗绳已经新换过了,之前众人争抢那根绳子被弄脏,景峰绝对不会碰的,这人有点洁癖。 杨惠惠牵着狗绳,十分满足。 杨宝宝高兴地绕着她转圈圈。 杨惠惠对景峰道:「世子爷,谢谢你让我照顾杨宝宝。」 「为何又愿意做我的婢女?」默不作声的景峰忽然问。 果然。 杨惠惠早就预料到他有此一问,说出准备好的答案:「因为我怕你把杨宝宝炖成狗肉火锅。」 这个理由,他应该能接受。其他的,有别人在场,她不好多说。 站在一步之遥的景峰闻言嗤笑一声,表情带了点儿意料之内的嘲讽,点头,「也对。」 随后眼睛里的光冷下来,说:「你走吧。」 「啊?」杨惠惠微微吃惊,他要赶她走? 第81页 「活儿没干完,想偷懒?」景峰又说。 哦,原来让她干活的意思。 杨惠惠松了口气,点头说好,准备回到花圃继续收尾,没想刚跨一步,脚下一重,忽然踉跄着往前倒去。 她和景峰只顾着聊天,没发现傻狗绕着她转圈,狗绳不知不觉将杨惠惠的双腿缠住,她并未注意,现在忽然想走,便被狗绳绊住。 「啊!」 杨惠惠惊叫着往前扑,景峰站在她前方,她便径直扑到男人身上,两只爪子按到软软的,又硬硬的东西。 杨惠惠下意识地揉了揉。 然后意识到那是什么,人瞬间惊了,赶紧爬起来,高举爪子以表清白,「我不是故意的!」 景峰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脸色有点青。 胸口不恰当的地方,两团黑色的手掌印显眼地印在白色薄衫上。 位置巧妙到尴尬。 如果他没穿白衣,也不会如此显眼。 如果刚刚他稍微挪一挪,也不会刚好按到那两个位置。 如果杨惠惠不曾弄花盆捂泥,手上不沾泥土,也不会留下掌印。 如果不是狗绳绊住了杨惠惠,杨惠惠也不会往他身上扑。 如果…… 如果…… 没有如果。 现实便是,高贵冷艷的世子爷,胸口不恰当的地方顶着两个黑掌印。 望着那两个确凿证据,杨惠惠浑身汗毛倒竖。 景峰有洁癖,最讨厌弄脏衣服。 两掌印的位置太过尴尬,引人发笑,景峰最重面子,若让人瞧见他的两个掌印…… 旁边的松香捂脸惨叫,「世子爷!」 竹青一副又惊骇又想笑却硬生生憋着的表情,整张脸都快憋成了便秘色。 「我不是故意的……」杨惠惠举着两只爪子,干巴巴地重复。 「你……」男人磨了磨牙。 「对不起,对不起。」杨惠惠识相地低头道歉。 好不容易当上他的婢女,可不想第一天就被赶出梅园。 男人指着自己胸口的两个黑掌印,面色难看,「看看你干的好事!」 那两掌印的确让人遐想连篇,杨惠惠觉得自己应该挽回一下,思索片刻,伸手在景峰胸口胡乱地摸来摸去。 竹青和松香惊骇到了极点,谁也没料到杨惠惠居然还敢摸世子爷。 第一次好歹可以说是意外,这次可没什么狗绳绊住导致她不得非礼世子爷。 景峰彻底愣住,大约太过惊讶而忘了反应,任由杨惠惠上下其手。 趁他没反应,杨惠惠摸完他整个胸膛,随后道:「世子爷,现在可以了。」 放开手,景峰的胸口,一片乌漆墨黑,全是泥。 刚才杨惠惠利用手上的泥土,把景峰的两团有碍观瞻的黑手印揉开,晕染一片,至少看上去不会让人浮想联翩,引人发笑。 不过后果也可以预料,景峰的前襟全脏了,如同挂着一块抹布。 「世子爷!」松香再度惨叫。 景峰缓缓地、缓缓地低头,面无表情地打量自己的胸口。 杨惠惠一通操作后,惶急的脑子终于回过神,啧,她刚才不该这么做的呀! 杨惠惠连忙解释道:「世子爷,我这是为了盖住那两个手印才出此下策……要不您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吧。」 景峰抬起头,用打量什么新奇东西的眼神打量杨惠惠,片刻后薄唇微启,声如寒冰,「你还知道,我可以脱衣服啊。」 杨惠惠想捂脸。 刚才一通操作后,她反应过来,虽然那两个掌印很不雅观,让人发笑,可景峰完全可以脱掉衣服嘛。 可惜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事儿已经办完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杨惠惠心虚道歉。 「滚!」男人怒道。 心虚气短的杨惠惠慌乱地往后跑,却忘记自己双腿上缠着狗绳,又被绊得往旁边摔倒。 倒下去的瞬间,她庆幸自己没往景峰那边扑。 预料中的撞击并未来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后衣领,提住了她。 男人提着她的后衣领,面色阴沉地将她放到路上,弯腰解开她腿上的狗绳。 男人身上传来淡淡的青竹的气息,混合着月季涩涩的芬芳,十分好闻。 杨惠惠像犯人一眼举着手,除了眼珠子,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不小心,又按到不该按的地方。 男人冷着脸,解开绳子后便往楼阁方向离去。 自始至终没再看她一眼。 第39章 搬去梅园 等景峰离开, 杨惠惠松了口气。 咳,总觉得自己到侯府,经常把景峰气得暴跳如雷。 她发誓, 真不是故意的。 杨惠惠怅然片刻,把狗栓到花圃附近的树上, 低头把弄好的花盆一盆盆搬到花圃里放好。 放完后, 出了一身汗。 望着整齐的花圃, 杨惠惠露出满足的微笑。 干完活,黑着脸的松香将她领回宅院,让她和其他下人一起在外院吃饭。 梅园的饭菜比起奴人馆好得太多, 有肉有菜,极其丰盛。下人数量不多,因而杨惠惠不用像在奴人馆时眼疾手快、狼吞虎咽,手慢点儿菜就没了。 吃饱喝足,竹青从院外走进来,温和地告诉她,让她回奴人馆收拾东西。 第82页 以后便正式入住梅园。 杨惠惠点头应是,麻利地回到奴人馆,将自己的一些小物件收好。 被子木盆什么的, 全是奴人馆分发的东西,不能带走。 最后能收拾的东西很少, 用一张布就能包起来。 枣儿、宝琴等人听说她要走,念念不舍。 「惠惠, 好捨不得你啊!」宝琴眼巴巴地拉着她的衣袖, 「你能经常来看我吗?」 若可以,杨惠惠想把宝琴和枣儿也带进梅园,可惜她现在和世子关系僵硬, 就在今早还让他顶着两个尴尬的掌印回家,委实不好提要求。 「会的。」杨惠惠点点头,没说想带走她们的打算,「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如果现在说会带她们走,结果办不到,估计会让她们失望。等她想个办法和景峰沟通好了再说不迟。 从阴暗的大通铺走出门,一眼就瞧见门边扶着墙壁的杨雪芝。 脸色苍白,头髮凌乱。 一副大病初癒的样子。 杨惠惠再次认识到,五十板子的威力到底有多大,杨雪芝养了这么久也没好透。 「惠惠,你要走么?」她有气无力地问。 杨惠惠点点头。 杨雪芝低头片刻,抬起头来道:「惠惠,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杨惠惠思索片刻,点头同意。 两人走到走廊最尽头,杨雪芝休息的房间里,关上门。 「说吧,什么事?」杨惠惠问。 杨雪芝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床铺前,弯腰掀开床单,伸手抠了片刻,拿出一个黑色的锦囊,又一瘸一拐地走到杨惠惠跟前。 「惠惠,里面有二两银子,都给你。」杨雪芝将锦囊递给她。 杨惠惠低头看了一眼锦囊,很普通的黑布,上面没绣任何东西,极不打眼。 「你哪儿来的银子?」她确认杨雪芝身上没钱的,如果有钱,早就寻医问药了。 杨雪芝咬咬唇,「宝盈托人给的。」 杨惠惠恍然。 「那贱人勾引我未婚夫,让未婚夫抛下我带走她,如今到假惺惺地给我银子。」杨雪芝脸色难看,「我不要她的!正好惠惠你要走,这些银子给你。」 她作势把锦囊塞进杨惠惠手中,被杨惠惠拦住。 「留着吧。」杨惠惠没评价宝盈,也没评价她,理智地提醒她,「你伤未好,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不要那贱人的东西!」杨雪芝的情绪终于崩溃,忽然捉住杨惠惠的衣袖,眼泪长流,「惠惠……这世上,如今只有你是好的……我知道以前对不起你,你恨我应当……」 杨惠惠嘆了口气,「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恨你。」 杨雪芝抬起红彤彤的眼睛。 「你不做恶事,我也不会讨厌你。」杨惠惠道,「但要我帮你,那不可能。」 杨雪芝摇摇头,「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着能不能和你和好。」 杨惠惠笑了笑,放开她的手,拉了拉肩上的包袱,「你瞧,我马上要去梅园了,以后咱们可能见不着,用不着和好的。」 杨雪芝的确可怜,但她现在自顾不暇,没精力照顾她,也不想照顾她。 看得出来,宝盈和张平的事对她打击很大,说要和自己和好很可能是真心的,但杨惠惠并没这个打算。 杨雪芝眸中的光暗淡下去。 杨惠惠走到门前。 「注意杨青莲。」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杨雪芝急促的声音,「上次弄翻你的月季花瓣,是杨青莲怂恿我做的。」 杨惠惠诧异转头。 杨雪芝抹掉眼泪,「世子爷找麻烦,我出了凉阁很生气,杨青莲说了你很多坏话,以为你刻意害我和她,我被她一怂恿,气不过才去花圃打翻你的月季。」 原来如此。 杨惠惠若有所思,点头道:「谢谢告知。」 然后走出房间。 杨青莲并非真心对她,杨惠惠一早就知道。自从她和娘亲回到公侑伯府,就註定了她们不可能和平共处。 讨厌她也好,恨她也罢,都没关系。 反正现在她去了梅园,以后可能很少见面。 回到梅园,竹青将杨惠惠带到一处幽静精緻的庭院,庭院里矗立着几间用黄木制作的房子,瓦当青黑,檐角飞翘,到处雕刻着原色花雕。走廊挂着许多竹帘和灯笼。 雅致而清新。 庭院里种植的名贵花草,灿烂而茂盛。更有两个长长的高高的花架,上面摆满了花盆,各色花草舒枝展叶,很是可爱。 杨惠惠瞧了几眼,吃惊地问竹青,「下人们都住这么好的房子么?」 屋子庭院里的每一样东西,都金贵无比,若不小心碰坏了,怕卖了她都不够赔的。 竹青带着她穿过花架,笑着道:「这儿是世子爷的住处。」 杨惠惠恍然,又纳闷儿,「竹青,你怎么把我带这儿来了?」 两人走通庭院,来到三间正房并列的长廊尽头,指着院墙处用木头搭成的半人高,仿佛微型楼阁的狗房说:「杨宝宝平时住这儿,你就住这儿看护吧。」 他又指着挨着狗房的房间介绍,「以前这儿是空屋,没人住的。我和松香住世子爷另一边。」 他点着中间那间最大的屋子,示意那是景峰的房间,隔壁稍小的是他和松香的。 第83页 这一排房间介绍完,又指着庭院对面的几间房道:「那边是书房,温室,还有一间专门为世子爷泡澡的净室,不过世子爷喜欢在自个儿屋里泡澡,要么去更后面的温泉泡澡。」 杨惠惠微愣。 侯府亭台楼阁,有山有湖,已经够让她吃惊,现在告诉她居然还有温泉。 侯爵在京城里,能拥有这么大的府邸吗? 这么想的,也问了出来。 竹青用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而入,「以前这座府邸是琼王的王府,后院极大,修建豪华,陛下特意赐给侯爷的……你瞧瞧里面满不满意,若有什么不满的跟我说,我让人换掉。」 杨惠惠跨过门槛,房间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里面的家具全是黄梨木制作,杯子碗碟细腻光滑,一看便价值不菲。 其他的家具摆设,也贵气逼人。 杨惠惠担心道:「竹青,你把那些贵重东西搬走吧,万一我不小心弄坏了……」 竹青笑道:「不贵重的,比起你在通州梅园的屋子,简陋了许多,不是吗?」 打量屋子的杨惠惠闻言一怔,扭头看向竹青。 竹青抬手,「惠惠姑娘,把包裹放下吧。」 杨惠惠拉着包裹的手收紧,「你怎么知道……」 「游管家是我父亲。」 竹青一句话解释了杨惠惠的疑惑,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游管家是通州梅园的管家,也是当时景峰最信任的人。杨惠惠记得那是个和蔼可亲,却又很低调的伯伯,很少说话,只有景峰唿唤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出现,顺从地听从命令做事。 既然游管家是竹青的父亲,那么,竹青可能知道她和景峰的关系。 竹青继续伸手示意将包裹递给他,杨惠惠咬咬唇,将包裹递到他手里,试探着道:「那你……」 「我都知道。」竹青接过包裹,又带着她往屋子旁边的衣柜边走。 梳妆檯、衣柜、绣墩、软塌……应有尽有,说是小姐的房间也不为过。 「父亲写信说起你和世子爷的事,我很早就知道惠惠姑娘。」竹青语气温和,将包裹放在衣柜上头。 巨大的铜镜照出两人的影子。 「你不恨我?」铜镜里,杨惠惠咬着唇,略略不安。 「不会,相反我很感激你。」竹青说着,又带她去看床。 床很大,雕工卓着的拔步床,白色的帷幔,丝绸软被。 「为什么?」杨惠惠不解。 「世子爷当初去通州梅园,就是等死的。」竹青扭头道,微微嘆气,「他心情一直不好,也抗拒治病,最后干脆不治了,跑到通州等死。」 「父亲说那段时间,世子爷脾气怪得很,后来遇到了你,心情似乎又好起来,才有了活下去的意思,也只有惠惠姑娘一直忍着他,陪着他,才让他好起来。」 杨惠惠听得愣住。 景峰去通州,原来是等死么? 房间里的黄梨木採用了通州梅园里的制式,涂满透明的漆,光线下看起来光滑细腻,像是细心打磨了数百个日日夜夜,再由工匠一笔一划用木漆涂满每个细节。 杨惠惠伸手摸向右手边的床柱,冰凉的触感,和通州梅园的一模一样。 她恍惚想起很久之前,景峰曾经在这样的房间里坐着看医书,或许是夏日的午后,男人穿着单薄的素色白衣,靠着躺椅。她在他身旁缓缓打扇,角落的金狻猊香炉冒出缥缈的白烟,房间充斥着淡淡檀香味。 男人盯着书本,眼睛在光下呈现琉璃色。 「惠惠,若以后我死了,你会怎么做?」他没看她,忽然说。 杨惠惠一边打扇一边笑,「公子,别提那个字。」 「人早晚都会死的,何况我在生病。」男人放下医书,修长的手指压在书面几个《伤寒论》上。 杨惠惠固执道:「公子,不要提那个字。」 景峰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伸出苍白的手,拿走杨惠惠手里的团扇。 杨惠惠站起身,坐到他身边。 「万一呢?万一我死了……」 「如果公子死了,惠惠马上带着金银财宝离开梅园,找个男人嫁掉。」 「这么无情?」 杨惠惠点点头,「我还会尽快忘记公子,从此和别的男人过好日子去。」 景峰伸手摸她的黑髮,「看来,我得好好活下来才行啊。」 那时候的杨惠惠,不喜欢别人说死字,更不喜欢景峰这么说。她可怜他重病缠身,平日里多般照顾。 景峰在她面前从未提过痛苦的字眼,就算发病,口吐鲜血,也从未叫过一声,更没有自怨自艾,唉声嘆气。 他很平静,平静得不像重病之人,每日不在看书便在莳花弄草。 原来,那时候他已经心怀死意么? 「所以我一直感激惠惠姑娘,能让世子爷重新振作。」竹青说。 杨惠惠心情复杂,环顾四周,屋子处处干净精緻,塞满贵重物品。 比起通州梅园,却也差了一些。 那时候景峰宠爱她,恨不得把最好的都堆到她房里。前朝的古董花瓶,大师的绝迹画作,镶嵌在床头的夜明珠,鸽子蛋大小的宝石…… 应有尽有。 第40章 温泉误会 收回视线, 敛下眉。 第84页 「既然你是游管家的儿子,该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吧?」杨惠惠艰难地道,「我离开了景峰。」 竹青点点头, 「世子爷为此生了大气,听我父亲说, 他发誓要你好看, 便赶回京城请了名医, 用心治病,一心一意想把病治好。治了大半年,现在已经有起色。你没发现, 最近世子爷都不如何咳嗽了么?」 杨惠惠回忆片刻,点点头,「的确如此。」 在通州,景峰经常咳血。 最近侯府见面,气色好了不少,也没有经常咳嗽。 竹青露出点笑意,「惠惠姑娘没来侯府前,世子爷为了尽快好起来,吃了不少苦头, 将近半年没法出门,就算出门也得挡风。也就前不久才取了竹帘, 自由出行,却也不能受风寒, 也不能走太远。」 听到竹青说景峰因为气愤而治病, 杨惠惠沉默片刻,「他一定很恨我。」 竹青摇摇头道:「惠惠姑娘莫要害怕,世子爷虽然怪姑娘离开, 可也很喜欢姑娘。回京半年,世子爷一直关注公侑伯府,后来贵府出事,世子爷立即求了巩公公,让你们不用去教司坊,再通知人把姑娘买进府中。」 杨惠惠瞳孔微微睁大,喉头髮紧。 「你……你的意思是……」她结结巴巴道,「我进侯府……是世子爷救的吗?」 竹青点点头,「不错。世子爷性子别扭,可的确喜欢姑娘,别看他一副爱理不理,挑刺的模样,心里记挂着姑娘呢。」 「姑娘既然答应来梅园,想来心里也是有世子爷的,世子爷身体未大好,您以后事事顺着他点儿,即便拿你出气也忍着些,他不会真正伤害你。」 杨惠惠胸口又酸又热。她明白了竹青说这番话的意思,大概之前自己气着景峰几次,竹青怕自己又把他气坏了,所以才找她点明真相,希望她忍着景峰。 她何德何能呢? 她抛弃了他,难道他不恨吗? 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竹青介绍完屋子便离开了,杨惠惠在房间里心烦意乱地站了片刻,拿起抹布又把床和柜子擦了一遍,把自己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好,随着擦拭打扫,似乎也把心情整理好了。 收拾半天,已到傍晚。 杨惠惠离开房间来到走廊,踟蹰片刻,走到景峰的房间前徘徊。 景峰的房门紧闭着,毫无动静。 杨惠惠等了一阵,意识到房间没有人,便走出庭院,迎面碰到松香抱着一摞书走来,连忙迎上去道:「松香公子,请问世子爷在哪儿?」 松香见到她便拉长了脸,闻言冷哼一声,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温泉。」 梅园极大,又种满花草树木,更显幽深。 杨惠惠七绕八拐,一路上询问了两个下人,才来到院后温泉。 王都里的山和湖都比较小,温泉自然也是人工开凿,小而精緻。梅园的温泉有两个,一个露天,一个室内。 杨惠惠先跑到露天温泉瞧了一眼,里面泉水冒着热气,薰染四周的花木,里面一个人也无,她便退回主路,朝着石板路尽头的楼阁而去。 门紧闭着。 杨惠惠犹豫片刻,伸手推开大门。 吱嘎声起,打碎一室宁静。 屋子里满是白色的雾气,四周飘浮着青黄色的竹帘和白色帷帐,缥缈而不真切。 透过竹帘,隐约见到池子里有个人影。 「松香吗?这儿不需要伺候。」懒散的声音从池子里传来。 杨惠惠踟蹰片刻,靠近竹帘,轻声道:「世子爷,是我。」 池子里的人忽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你来做什么?」 温热的水气从竹帘的缝隙里飘出,周围鹅卵石铺成的地面湿漉漉的,杨惠惠的唿吸也跟着潮湿起来,那股潮湿黏煳煳的,以至于说话的时候,胸腔闷闷的,语言含煳不清。 「我……我想道谢。」她的声音弱不可闻。 「什么?」里面的男人果然没有听清,「再说一遍。」 深吸一口气,杨惠惠睫毛轻颤,声音稍微大了点儿,「我想道谢。」 「道谢?」男人似乎听清楚了,有些意外,「为什么?因为我选你做婢女?你不是不愿意么?」 杨惠惠不知不觉抓住了最近的竹帘,摇头道:「没有不愿意……我愿意的。」 男人笑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杨惠惠继续道:「我想谢谢你救了我,把我买进侯府。」 池子里传来水声,杨惠惠透过一层薄薄的竹帘,看到他将身子靠在了池子边,湿润的黑髮蜿蜒在脖颈间,坠落入水,黑得惊心动魄。 他的皮肤很苍白,在温热的泉水里,如同一尊热气腾腾的玉石。 「你听谁说的?竹青吗?」景峰漫不经心地问,言辞里毫无触动,脸上的表情也很淡。 杨惠惠在走进屋子前想过自己说出感谢的情形,猜测他至少应该会高兴。 毕竟他救了自己,能得一句感谢,肯定会高兴。 可没有。 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平静到不可思议,仿佛救杨惠惠这件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屑于她的感谢。 「所以,你听说我当初买了你,特意跑到这儿感谢我?」他问。 杨惠惠点点头。 「还算有点良心。」男人轻笑了一下,「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85页 嗓音依旧漫不经心。 杨惠惠觉得自己该做点儿什么挽回一下,「世子爷,奴婢能做点儿什么报答世子爷吗?」 池子又沉默片刻,男人似乎在思考。 片刻后,男人道:「你过来。」 杨惠惠掀开一直紧握的竹帘走进去,清晰地看到男人半截身子在水里,半截白得亮眼的身子在水面上。 水气环绕着他,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更加暧昧。 即便以前看过很多次,当再次面对,杨惠惠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别开视线。 「世子爷。」她恭敬地说。 以前在通州梅园,景峰洗澡的时候,喜欢叫她在身旁伺候,偶尔为他搓背。 或许这次也叫她搓背,杨惠惠暗地里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却听到男人说—— 「去把我衣服洗了。」 杨惠惠袖子卷到一半,闻言愕然抬眼,「什么?」 男人抬起右手,指了指放在温泉边缘鹅卵石上的衣服,「洗衣服。」 杨惠惠:「……」 「怎么?弄脏我的衣服,洗洗还不成?」男人挑起好看的眉,「这就是你报恩的态度?」 好吧,看来自己的确惹毛了他。 杨惠惠努力冷静下来,沿着半月形的温泉走到景峰身旁,弯腰捡起地上的袍服,清了清嗓子,刚想把侯夫人的事情说出来。 「世子爷……」 「出去。」 杨惠惠一愣。 男人扭过头,一双被水浸透的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瞧着她,「出去!」 杨惠惠被他盯得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抱起衣服赶紧离开。 灰熘熘得如同一只被主人家赶出来的小狗。 走出温泉时,她依旧感觉到两道若有若无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后背,盯得她浑身发紧。 出了门,杨惠惠喘了一口气。 回头望着高高的阁楼,不由嘆了口气。 第一次主动接近宣告失败,被人毫不犹豫地赶出来了。 她抱着衣服回到下方的庭院,来到洗衣房,和几个僕妇一起洗衣服、晾衣服,心思琢磨着该如何接近景峰。 并没料到,她跑进温泉勾引世子爷未果的消息,已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梅园。 晚上她去厨房吃饭,刚走到院墙下,就听到几个僕妇聚在一起聊天。 「……嗐,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假吗?那个刚来的,偷偷跑进世子爷的温泉里,脱了衣服想勾引他……」 「我也瞧见她进了温泉。」 「这么说,我还帮了她一把。之前我在那边扫地,那新来的问我温泉在哪儿,我没多想就为她指了路,原来她要去勾引世子爷啊,早知道她这么不正经,我就不给她指路了……」 「对对对,她也问了我的。从院子里一路问到后山,连路都认不得,也要千辛万苦地跑过去勾引,还边走边问,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勾引世子爷?」 「或许她就是想众人知道吧,以后咱们总得得她脸面。」 「什么脸面啊,现在被赶出来,没脸了吧。」 众人哈哈大笑。 杨惠惠痛苦地拍额,流言怎么传成这样啊! 她整理好心情,走过去道:「乱说什么呢,我去帮世子爷洗衣服。」 众人一见到她就赶紧走开。 等人差不多走过了,之前和她一同洗衣服的僕妇好心劝诫了一句,「惠惠啊,你长得漂亮不错,可你知道世子爷是什么人么?」 她用手指着天空,「世子爷可是万般金贵的爷!是天上的云!我们是什么?」 她用手指着地下,「我们可是地上的泥!泥就别肖想云了,老老实实干活,以后找个老实人嫁掉。听姐姐的没错!」 「还有啊。世子爷性子不好。」她压低声音道,「上一个爬她床的奴婢是什么下场,你知道么?」 「什么下场?」 「直接拖下去打死。」 僕妇拍拍杨惠惠的肩膀,「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荣华富贵要紧,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你说对吧。」 杨惠惠知道她是好意,点点头,片刻后艰难地解释了一句,「我没有勾引他……」 僕妇一脸「我懂」的神情,嘆息着走进厨房。 第41章 宝盈的好心 夜晚华灯初上, 庭院里的灯笼被一盏盏点亮。 杨惠惠拿来狗食餵了杨宝宝,哄它进狗房睡觉。杨宝宝闹腾了半天,终于哄住, 庞大的身躯蜷进狗房,闭上眼, 身上的皮毛随着它的唿吸有节律地颤动。 夜色宁静。 灯笼橘红的光沿着走廊一路向前, 杨惠惠踟蹰片刻, 轻手轻脚地来到景峰的屋子前。 屋子里亮着灯,轩窗上映照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拿着书。 「世子爷。」杨惠惠厚着脸皮走到门边道。 门半掩着。 片刻后屋子里传来脚步声, 杨惠惠刚升起高兴之情,又觉察到不对劲。那道修长的人影一直端坐在窗边,一动不动。 那走过来的人…… 房门打开,竹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屋内的烛光从后方照射他的背部,在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惠惠姑娘,世子爷不想见你,请回吧。」他说。 杨惠惠还没回过神,竹青当着她的面, 把门给关上了。 第86页 关上了! 杨惠惠惊讶地站在原地。 这不就是光明正大地打她脸么? 有必要么? 杨惠惠尴尬站在原地。 她又转头看向旁边轩窗上的影子,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仿佛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有点烦。 杨惠惠深吸一口气, 无奈地回到自己房间里。 等她离开了, 竹青走到软塌边,轻声对拿着医书,低头认真查看的男人道:「世子爷, 惠惠姑娘特意道谢,您何必拒之门外?」 穿着松散薄衫,披散半湿黑髮的男子,缓缓抬头,目如夜般浓黑。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我为何不能拒绝她?」 竹青迟疑着没说话。 男人轻笑一声,将医书放在紫檀小几上,「我也要让她尝尝,被抛弃,被拒绝,被忽视的滋味。」 竹青忍不住道:「世子爷,当初惠惠姑娘离开,或许有别的缘由……」 「没有别的缘由,纯粹是她看不起我,嫌弃我生病,嫌弃我脾气差。」景峰淡淡地道,又转头凝视着他,「竹青,不要多事。」 迎着他黝黑的目光,竹青悚然一惊,知道自己今天对杨惠惠说的话惹怒了世子爷,低头应是。 「下去吧。」男人重新拿起医书,借着紫檀小几上的烛光认真查阅。 被灯光晕染的侧脸,俊美得不像真人。 竹青暗嘆一口气,退开,刚走到门口,又听到身后传来清冽的声音。 「告诉下人,不该传的流言蜚语,不要乱传。」 竹青躬身应是,推门而出。 第二日杨惠惠再去吃饭时,没人谈论她勾引世子爷的事,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忘了她曾经去过温泉。 别人不谈,杨惠惠松了口气。虽说清者自清,可老听人谈论自己的谣言,也令人困扰。何况,她担心谣言传入景峰耳中,再度激怒他。 之前竹青讲了一番,杨惠惠以为景峰对自己有情,激动之下跑去温泉,结果被冷待,回到庭院想接近,又被拒之门外。 杨惠惠确认,景峰讨厌自己,自己曾经那样对他,被讨厌很正常。 杨惠惠心里那股汹涌澎湃的浪潮冷静下来,她甚至为自己的激动而发笑。 为了避免再度引起流言,杨惠惠此后两天都特意避开那间屋子,避开景峰,白日拉着杨宝宝到处乱转,弄清楚梅园的布局,又跑去凉阁逗白孔雀夫妇。 没人管她。 显得她跟个遛狗玩鸟的闲人似的。 风平浪静了两天,杨惠惠认为时间差不多了,某日清晨,期期艾艾地摸到景峰房间前,等着开门。不管如何,如今他在景峰的手下做事,就要努力的讨好他。 门一直没开。 杨惠惠蹲在走廊上,杨宝宝蹲在她身边,一人一狗静静等候。 日上三竿,竹青从远处走来,看到她两蹲在门边,忍不住问道:「惠惠姑娘,你做什么呢?」 杨惠惠差点蹲睡着,闻言站起身,「竹青,我在等世子爷。」 「世子爷?」竹青微微一怔,随后温言道,「惠惠姑娘,世子爷昨日听从陛下召唤,进宫去了。」 「进宫?」轮到杨惠惠愣住,她不知道。 竹青拍拍额头,「瞧我,全都给忘了。」不好意思地对杨惠惠道:「在京城的时候,陛下会经常召唤世子爷入宫。」 杨惠惠心里诧异,陛下召唤世子爷做什么呢? 以前以为景峰只是个暴发户,如今知道他是侯府世子爷,现在得知和陛下有关联。 这个男人在她心里越来越神秘。 「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杨惠惠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他本来一进梅园就想把侯夫人的事情告知,结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拖到现在都没有说,如今,景峰竟然进了宫。 「这就不清楚了。」竹青摇摇头,「有时候几个时辰,有时候要几天,惠惠姑娘有什么要紧事吗?」 杨惠惠无奈,拉了拉狗绳,「我就随口一问,等世子爷回来再说吧。」 她拉着杨宝宝走到月季花圃,游玩半晌又去了湖边散步,从湖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刚转过去,就见有个面熟的人等在旁边,神情焦急,不断在路上走来走去。 那日被送到梅园时,红袖见过的那名管事。 等杨惠惠走过去,那管事直接迎上来,松了口气道:「惠惠姑娘,你终于来了,红袖姑娘已经等在外边了。」 听到红袖等在外边,杨惠惠心头一紧,点头道:「麻烦带我过去吧。」 两人走到附近的小门前,旁边种着一颗巨大的榕树,叶片翠绿,红袖站在大榕树下,焦急地往小门方向张望。 「终于来了。」看到杨惠惠,红袖嘟囔着走到小门前,对赶过来的杨惠惠招手,「快出来。」 引杨惠惠到此的男人识趣地退到后边,很快消失不见,大榕树下只剩下杨惠惠和红袖二人。 大狗对红袖似乎很好奇,绕着红袖转圈,吓得红袖脸色发白,连忙摆手道:「快把它拉开。」 杨惠惠捏住绳子,抬头问:「红袖姐姐找我做甚?」 红袖的来意,她大致能猜到。她甚至已经猜出了,当初和她一起拼尽全力争夺婢女之位的美女们,也是侯夫人安排的。 而且那些人很可能是侯夫人特意培养过的女人,能歌善舞,貌美如花。 第87页 红袖见她能控制狗,轻拍胸口,皱眉对杨惠惠说:「夫人已经听说了,你也太过着急,好不容易能进梅园,万事需小心谨慎。」 责备的言语让杨惠惠诧异,红袖继续说:「早就警告过你,世子爷的床不是那么好爬的,你才来几天就迫不及待,想死么?」 温泉那件事被侯夫人知晓了。 杨惠惠恍然,又有点尴尬,垂头道:「红袖姐姐误会了,上次那件事并非如传闻那般,都是奴婢们乱传的。」 红袖不耐烦摆手道:「不管如何,先不要打草惊蛇……」 她从袖子里掏出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杨惠惠,「这是夫人赏赐,等世子爷回来,你想个办法接近他,打听打听他在宫里做了什么。」 杨惠惠神色自若地接过碎银子,恭敬应是。 红袖和她交代两句便匆匆离去。 杨惠惠拿着碎银子,在榕树下思索。 侯夫人为什么要打听景峰进宫的事儿? 她必须尽快把事情告诉景峰。 既然都出来了,杨惠惠犹豫片刻,牵着杨宝宝离开梅园,往奴人馆走去,反正松香和竹青都没说过她不可以离开梅园。 刚到奴人馆的大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吵闹声,像是有人在争执。 杨惠惠牵着杨宝宝进门,便见到不大的天井里,杨雪芝扭着一人厮打,边打边骂,神情狰狞。 被打的那人,赫然是宝盈。 宝盈变化极大,身上穿着藕色丝绸百褶裙,罩着透明纱织外衫,乌黑头髮盘起,插着两只精緻的金玉钗。面庞也仔细打理过,描眉画唇,敷着□□。 穿着打扮,完全参照主子的规定。 她依旧没敢还手,抱着脑袋默默挨打,倒是她身旁有两位陌生的蓝衣丫鬟一左一右护着她,和杨雪芝扭打成一团。 杨青莲、宝琴等奴婢们站在附近看热闹,谁也没上去帮忙。 杨雪芝一打三,哪怕宝盈不还手,依旧很快被宝盈的两个丫鬟反打回去,推倒在地。 「竟敢打姨娘,反了天了!」 两个丫鬟上去踹杨雪芝,口中怒骂。 「若姨娘有个三长两短,定要了你的命!」 「宝盈,你个贱人!」杨雪芝在地上乱滚,泪流满面地嘶喊,表情十分痛苦,双手极力地往宝盈扑去,却次次都被丫鬟阻拦。 杨惠惠退到门口往外张望,发现桂嬷嬷等人不在,略略思索,便猜出是默许了的。不然宝盈一个被买走的丫鬟,怎么可能又穿红戴绿地出现在奴人馆? 「汪汪汪!」 杨宝宝见到许多人,嚎叫两声。 院子里的人纷纷转头,看到了站在天井边缘的杨惠惠。 「惠惠!」宝琴惊喜地小跑到她身边,「你怎么来了?」 杨惠惠笑着对她说:「特意回来看看你。」 「太好了!」宝琴抱住她的胳膊,小声说道,「你回来得真巧,宝盈也回来看我们,喏。」 她用下巴指着天井里的几个人,幸灾乐祸,「以前杨雪芝天天打宝盈,现在宝盈成了主子,她成了奴婢,轮到宝盈打她了。」 杨惠惠想起刚刚那两丫鬟说的话,暗想宝盈已经成为张平的姨娘了么? 天井里的人也发现了杨惠惠,宝盈放开手,退到杨雪芝攻击范围之外,转头对杨惠惠道:「二姑娘。」 杨惠惠笑着道:「不敢当,叫我惠惠吧。」 宝盈伸手理好被杨雪芝拉扯弄乱的鬓角,走到杨惠惠和宝琴身前,声音柔柔地道:「我今次回来,是想把宝琴带走,二姑娘以前对我有恩,若二姑娘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回西平侯府,我保证以后善待二位。」 宝琴兴奋地拉杨惠惠衣角,「惠惠,我们走吧,以后跟着宝盈,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苦!」 杨惠惠扭头看向杨雪芝,见她已经站起身,披头散髮犹如疯婆子,又转头对宝盈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跟你走。」 宝盈咬咬唇,对宝琴道:「宝琴,你呢?」 宝琴满脸愕然,拉着杨惠惠的手臂道:「惠惠,你跟我们走吧,你知道宝盈性子的,肯定会对我们好,不会亏待我们的……」 杨惠惠忽然出声,「你已经决定要跟她走了吗?」 宝琴一怔,放开她的手,犹豫片刻,坚定地点点头,「嗯。」 又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我们在安定侯府,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做个三等婢女,又不认识主子,若是跟着宝盈,宝盈肯定会照顾我们的……」 「你说得对。」杨惠惠伸手摸她头髮,松了口气道,「本来我在想,我去了梅园没法照看你,一时间又没法把你弄到梅园,正犹豫着呢,宝盈就来了。既然你愿意跟着宝盈,相信她不会亏待你。」 宝盈沉默着没说话,若不是穿着绫罗绸缎,和以前安静胆小的样子没区别。 宝琴很失望,「小姐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走?」 为什么不愿意? 杨惠惠有一剎那的怔忪,她也奇怪,为何毫不犹豫地拒绝。 脑中滑过那道修长的、高贵的影子。 杨惠惠摇摇头,她还没把侯夫人的事告诉景峰,怎么可能离开呢? 宝盈没再劝她,又走回杨雪芝身旁,脸上带着小心道:「小姐,你若跟我走,我一定会对你好……」 第88页 「谁会跟你走!你滚!贱人!」杨雪芝张牙舞爪地又想扑上去,被两个丫鬟拦住。 宝盈吓得后退一步,着急辩解,「小姐,我是真心想救你,来之前我已经和二爷说过了,他也同意招你进府,好好待你……」 「啊啊啊!」 话未说完,杨雪芝便痛苦地抱着头尖叫,眼睛变得血红,宝盈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惶惶然地盯着她。 杨惠惠见她不知所措,连忙上前道:「宝盈,你赶紧带宝琴离开吧,雪芝不会跟你走的。」 她看得出来,宝盈真心想帮杨雪芝,可杨雪芝怎么可能去西平侯府做宝盈的丫鬟,天天看她和张平恩恩爱爱呢? 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宝盈望着杨雪芝疯狂的模样,嘆了口气,「我已仁至义尽。」 又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姐,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主动勾引过二爷,是二爷……二爷他瞧上了我。当初知晓二爷心意,我也碍于小姐的颜面逃避过,从未有过僭越之举……」 「住口,贱人!」杨雪芝咆哮。 宝盈后退两步,不敢再说话,咬唇思索片刻,从怀里掏出锦囊递给杨惠惠道:「小姐不肯收我的银子,麻烦你转交给她。」 塞到杨惠惠手里,宝盈走到宝琴身旁,「宝琴,我们走吧。」 宝琴恋恋不捨地盯着杨惠惠,「小姐……」 杨惠惠含笑沖她点头。 两个丫鬟扔开杨雪芝,跟在宝盈身后离开奴人馆,一边走一边往后瞧,生怕杨雪芝又冲上来打人。 「贱人!站住!贱人!」杨雪芝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跑向宝盈,中途不小心又摔在地上。 宝盈没敢看她,脸色青白,快步走出奴人馆,似乎一瞬也不想在奴人馆多呆,宝琴见她走远了,咬咬唇,对杨惠惠道了一声「保重」,就赶紧追随宝盈离去。 伴随着宝盈等人的离开,奴人馆安静下来。 杨雪芝似乎也失去力气般呆呆地坐在泥地里,头髮散乱,衣服上全是泥。 等人走远了,杨惠惠拿着锦囊走到杨雪芝身边,将锦囊递给她,「银子。」 「啊!」 杨雪芝忽然受到刺激般用力拍掉锦囊,银子散落一地,她却看也不看一眼,捂住脑袋尖叫,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大骂贱人。 杨惠惠想了想,蹲身将银子重新捡起,装回锦囊放到她身边,低声说:「这是他们欠你的,不拿你就吃亏了。」 言尽于此,站起身,杨惠惠环顾四周看戏的婢女一眼,拉着杨宝宝离开。 临走前,她看到杨青莲脸色怔忪地站在走廊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42章 他的手指一下收紧 杨惠惠离开奴人馆的时候心情略微沉闷。这年月, 男人的宠爱对女子来说就是天,若男人放弃了女人,那女人的天就会倒塌。 深深嘆了一口气, 牵着狗的杨惠惠,在阴云密布的傍晚, 满腹心事地回到梅园。 天边的云阴沉沉的, 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过了两天, 杨惠惠又牵着狗熘达到景峰的房门前,草木深深的庭院里,褐黄色的门扉已经打开, 里面似乎有个人影。 杨惠惠心头一喜,下意识就要走进门里去,刚跨上木廊,忽然意识到手里还牵着一只狗,便又赶紧退到庭院里,将狗拴在一棵石榴树上。 然后整理裙摆,弹掉不存在的灰尘,悄悄吸了一口气,才面色如常地走上木廊, 伸手敲那扇褐黄色的门扉。 片刻后脚步声传来,竹青出现在门口, 见到杨惠惠,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 「惠惠姑娘又来了?」 杨惠惠伸头往屋里望, 满含期待地问道:「世子爷回来了吗?」 竹青笑道:「世子爷在屋里头呢。」 「谁在外面?」房间里传来景峰清冽的嗓音,淡淡的,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味道。 站在门边的竹青侧头, 恭顺回答:「回世子爷,惠惠姑娘来了。」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世子爷不在的这几天,惠惠姑娘每天都来,希望能见世子爷一面。」 「每天都来?」屋里面的男人问道。 杨惠惠往里望去,只看到宽敞屋子里绘着山水图的巨大屏风,错落有致的博古架,还有博古架旁把玩古董的修长身影。 景峰似乎拿着一个花瓶仔细打量,半边身子被博古架阻拦,神情隐隐约约,看不大清楚。 「是的。」竹青回答。 「倒也识相。」 轻笑一声,那道淡蓝色的身影从博古架后面走出来,俊美的脸如秋日湖面平静,华丽繁复的淡蓝衣摆,随着他的走动发出窸窣的声音。 缓缓走到门边停下,男人出声询问:「为什么一直找我?」 杨惠惠见他肯搭理自己,悄悄松了一口气,赶紧说到:「奴婢有重要事情报告世子爷,能否私下谈谈?」 说罢歉意地看向竹青。 竹青微微一笑,示意他不介意离开。 两人的眼神交流并未避讳景峰,等杨惠惠再度看向他,身姿优雅的男人轻微颔首道:「看在你殷勤的份上,允许你进屋。」 杨惠惠松了口气,跟在景峰身后走到屋里放置书架书桌的地方。 竹青安静地退出房门,还微笑着把房门关上。 一室安静。 景峰走到书桌后盘腿坐下,理好浅蓝色长衫的下摆,漫不经心地问:「你想说什么?」 第89页 穿着象徵最低等婢女青色襦裙的杨惠惠非常识时务,时刻牢记自己目前的身份,福了福身,交叠双掌恭敬道:「世子爷,侯夫人安排奴婢监视你。」 在景峰没耐性的时候,说话就得说重点,否则只会让他更厌烦。 男人原本微微低垂的头抬起,撩了撩深邃的眼皮,意外地瞧着杨惠惠,「侯夫人安排……你?」 你字咬得很重,疑问的语气。 「什么时候,你成了她的眼线?」 杨惠惠急忙解释道:「我没当侯夫人的眼线,是她先找上我的。」 随即把侯夫人故意派婢女唱双簧的事儿说了,并表示:「奴婢之前受过世子爷的恩惠,即便和世子爷……呃……分开了……奴婢也不会忘恩负义,背叛世子爷。」 景峰依旧没让她坐,杨惠惠只能继续站在书桌后方,保持谦卑的姿势。 「不会背叛我?」 杨惠惠的话不知刺激到景峰哪一点,坐在紫檀木书桌后的俊美男子,微微眯起凤眸,眼神忽然冰冷如冰。 杨惠惠敏感地觉察到气氛的变化,但不清楚原因,恳切道:「不会。」 「现在你站我面前,说不会背叛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而你当初,背着我和别的男人来往,背着我找到亲生父亲,背着我准备逃跑……」景峰从书桌后站起身,缓缓走到杨惠惠身旁。 木质地板在他逼近的脚步声中发出轻微的闷响。 淡淡的月季花香钻进鼻孔。 杨惠惠浑身紧绷,来了!他要算帐了! 「如果我没站你面前,你真不会背叛吗?」男人俯身,挺直的鼻樑几乎要碰到杨惠惠的鼻子,「不,你会,因为你从心里就不起我,讨厌我,害怕我。」 两人的脸挨得极近,气息相互交融。 场景近乎暧昧,像是要接吻。 然而此时此刻,杨惠惠只觉得头皮发麻,慌忙说:「没有讨厌你,也没有害怕你。」 自己说得都底气不足。 最初她的确讨厌景峰,也一直害怕他,就连现在都在畏惧着这个男人。 「世子爷,如果我要背叛你的话,今天就不会把侯夫人收买我的事儿告诉你了。」 杨惠惠努力辩解,悄悄后退一步。然而这个动作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制止,那只手不知何时放在她的后腰处,紧紧地将她固定在原位,令她动弹不得。 杨惠惠浑身僵硬,眼睛惊讶地盯着凑到她身前的男人,鼻端的月季花香更加浓郁,苦涩的香味熏得她头晕脑胀。 男人手掌的力道和温度更让她紧张异常。 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快,杨惠惠勉强镇定,「世子爷不相信我吗?」 「我不相信你。」男人紧紧盯着她,「当初你亲口说过讨厌我生病,讨厌我的性格,如今却眼巴巴送上门来,用侯夫人的事情讨好我,说不会背叛,你觉得我会信吗?」 杨惠惠侧头轻微咳嗽一声,这是她缓解尴尬时的一个小习惯,「世子爷多虑了,当初的情况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我们有诸多误会,为了尽快离开梅园,才说那样绝情的话,但也并不是真心的。」 其实以前那番话半真半假,一方面想要决断地和景峰分开,另一方面也说出了内心的不满。 「如今误会解开,我对世子爷充满了感激和崇敬,也为当初做的事非常后悔。今日告诉世子爷有关侯夫人的事情,因为我知道世子爷救了我。」杨惠惠诚恳地望着面前的男人,「我能从公佑伯府买入安定侯府,是世子爷特意照顾我的手笔吧。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奴婢虽然卑微,却也懂得报恩的道理。」 「特意为了你?想多了。」 搂住杨惠惠后腰的手松开,男人后退一步,又转到书桌后方的蒲团上坐下。 月季花香渐渐远离,若有若无。 「所以你认为我救了你一命,才把侯夫人的事情告诉我?」 男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已经没有之前那般冰冷,杨惠惠感觉得出来,他已经相信自己的诚意,态度略微松动。 「是的。」杨惠惠连忙点了点头,「而且侯夫人找过我后,我也明白当初世子爷杀掉小满,并不是真的因为粥太烫,而是因为她是别人派来的眼线,心怀不轨。」 「怎么,如今你肯相信我的话了?」男人淡淡问道,「我记得当初向你解释,你不肯听的。」 杨惠惠张了张口,刚想说当初那种情况我不相信很正常吧,但看到男人似乎已经松下来的神色,意识到现在和他辩论并不是个好主意,便住了嘴,转而说道:「是奴婢当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世子爷,还因此认为世子爷是个喜怒无常滥杀无辜之人,一切都是奴婢的不对。」 杨惠惠半真半假地露出忏悔的表情,「想到以前误会了世子爷,世子爷却不计前嫌地救我,奴婢心中十分感动,自然要向世子爷表忠心。」 「算你有几分良心。」景峰的脸色变缓,冷哼一声。 杨惠惠不奢求能和景峰相好,正常情况下,景峰也不可能再喜欢她。 只要能和他建立起良好的主僕关系,等凑一笔钱,再放她出府,找到娘亲就好了。 「奴婢又做了世子爷的婢女,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伺候世子爷。」杨惠惠一边说一边观察景峰的表情,发现他没有露出厌恶之色,继续说到,「世子爷就是奴婢唯一的主子,自然不可能再为侯夫人效力。」 第90页 「可我不太信任你。」景峰将手搁在紫檀木书桌上,修长的手指点着桌面,「杨惠惠,我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当初为了拥有一席之地故意接近我,等我没用了便一脚踹开,现在发现我有点用,又想用以前的办法接近我,对吗?」 杨惠惠很尴尬,这一次她真的毫无私心,纯粹地想帮助景峰。 可是景峰却不再相信她。 咬咬牙,杨惠惠问道:「世子爷,您要怎样才能相信奴婢的诚意呢?」 男人敲着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那笑容让杨惠惠有点不安。 「如果你能帮我一件事,我就相信你。」 杨惠惠问道:「什么事?」 男人笑了笑,缓缓说:「帮我教训侯夫人。」 听到景峰的话,杨惠惠吓了一大跳,「教训侯夫人?」 她不敢相信景峰说了什么,侯夫人不是他的母亲吗?为什么要教训她? 刚冒出这个念头,杨惠惠又想起侯夫人派眼线监视景峰的事情,又能理解景峰的做法。 只是这样一来,她这个小婢女若真听从景峰的吩咐,教训侯夫人,那侯夫人肯定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天天给穿小鞋才怪。以后在侯府的日子就会很难过。倘若景峰不保她,说不定哪天就悄无声息的被打死了。 杨惠惠悚然意识到,景峰在拿她的命做试探,同时逼她站队,让她牢牢的站在景峰这边。 「如何?」男人的目光如刀子般锐利。 杨惠惠内心激烈挣扎,她不想得罪侯夫人,那会很麻烦,可是…… 咬唇犹豫片刻,杨惠惠下定决心,「放心吧世子爷,您尽管吩咐。」 她选择站在景峰这边,如果以后景峰能保她,她在侯府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当然若景峰依旧不相信她,不拿她当回事,那她将承受侯夫人的怒火,说不定就被打死。 「如果你能做到,我就相信你今天说的话,这是一个考验。」景峰伸手指责对面的蒲团说,「坐吧。」 他终于邀请杨惠惠坐下,杨惠惠暗暗嘆了口气,放松的同时,心情莫名沉重。 她刚坐上蒲团,对面的男人就开口了,「以后在我面前不要称奴婢,也不要叫我世子爷。」 杨惠惠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那如何称唿?」 男人撩了撩眼皮,修长手指翻开一本医书,嗓音清冽,「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 杨惠惠心头一动,迟疑片刻,用婉转的嗓音,柔柔地叫到:「公子。」 窗外透进的光里,男人翻着医书的手指,一下子收紧。 第43章 受宠的女人 闷雷过后, 暴雨倾盆而下,结束了连续几日的阴天。 早上起床,天空被雨水洗得湛蓝, 草木吸饱了雨水,枝蔓叶长, 生机勃勃。 杨惠惠昨日和景峰交流一番, 心情还算不错。 至少景峰给了她选择, 没有一棒子把她敲死。只要她好好听话,后面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牵着傻狗在梅园熘达一圈,回到院子时, 便见到竹青等在门口。 「惠惠姑娘。」清秀的男人朝她微微低头。 杨惠惠拉住熘达得意犹未尽的杨宝宝,喘着气问:「竹青,有事?」 傻狗力气越来越大,也不知道是她在遛狗还是狗在遛她。 「世子爷有请。」竹青说。 景峰叫她,杨惠惠心头一紧,跟在竹青身后走向小院。 她越来越怕景峰。 跨入院内,景峰和松香已经站在院子里。高高的花架下面,不知何时挂了几个鸟笼,一个鸟架, 两只白孔雀已经被搬到院子里,踩着鸟架, 讨好地向景峰伸头。 穿着月白衣裳的男人,墨发如瀑, 俊美优雅, 唇边噙着浅笑,修长苍白的手指缓缓抚摸白孔雀的头。 对杨惠惠颇有敌意的白孔雀,在他手下讨好卖乖, 喉咙里发出享受的咕咕声音。 天朗气清,鸟语花香。 无论怎么看,景峰都像个远离世俗、玩鸟弄花的富贵闲公子,性格也该是平和宽容的。 「惠惠姑娘,听说你每天都去看白孔雀,世子爷特意命人把孔雀搬过来了。」竹青在旁边小声说。 杨惠惠心想,或许是昨日投诚的一点回报? 杨惠惠收回目光,小碎步移到男人侧后方,站在一株白璧微瑕旁,福了福身,柔声道:「公子。」 抚摸鸟喙的手指微顿,景峰缓缓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眸看向杨惠惠,嗓音和缓而清冷,「来啦?」 杨惠惠还会回答,男人擦着她的肩膀往前走去,「那就走吧。」 松香面无表情地追随在他左侧,站在杨惠惠后方的竹青小声提醒,「世子爷要去见侯夫人,你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 雨过天晴后的地面略微湿滑,杨惠惠差点滑了一跤,「见、见侯夫人? 「昨日世子爷不是和你说过吗。」 但他没说今天就要去找侯夫人的麻烦呀! 「那我要做些什么?」杨惠惠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绳子,缓解内心紧张,杨宝宝被勒住脖子,傻乎乎地凑到她脚边吐舌头。 「惠惠姑娘只要把侯夫人交代你做的事情,实话实说就行了。」竹青温言细语。 实话实说? 第91页 杨惠惠扭头看向前方已经缓缓走远的男人,咽了咽唾沫。 好吧,昨晚她已经信誓旦旦在景峰面前保证,一定站在他这边对付侯夫人,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 但同时也有点害怕,毕竟侯夫人不敢拿景峰如何,可她这个小的,就不一定了,侯夫人肯定要拿她开刀。 四人一行默默地走出院子,景峰上了一架华丽的步辇,由四个沉默寡言的小厮抬着。 刚要往前走,那多事儿的男人忽然又抬起手道:「停下。」 小厮又赶紧将步辇放到地上。 景峰半靠雕着镂空花纹的辇壁,抬起右手,用食指点了点站在旁边的杨惠惠,「你上来。」 杨惠惠浑身寒毛倒数,慌忙摇头道:「不用不用,我能自己走。」 她又赶紧举起手中的绳子,「我还要牵狗呢。」 坐在步辇中的男人,扭头用下巴朝松香示意,松香便走到杨惠惠身边,面无表情地说:「把绳子给我。」 杨惠惠可怜巴巴地瞧着他,松香依旧向她举着手,丝毫不为所动。 「把狗给她。」景峰撑着下巴,淡淡地命令。 环顾四周,全是景峰的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渺小卑微的杨惠惠,只能默默走上步辇,姿势僵硬地坐在景峰身旁。 步辇只坐一个人的时候恰好,两个人就显得拥挤。 杨惠惠本想坐在另一头不要贴着景峰,可事与愿违,无论她怎么移动都得和景峰贴到一起。 她的右腿刚好贴住景峰的左腿,男人虽然病弱,腿却很结实,体温隔着布料传了过来,热乎乎的。 杨惠惠很无奈,身子拼了命地靠近旁边的扶手。 心慌意乱之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身后绕过她的肩膀,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中间挪动。 「再不情愿也得好好坐着,想摔下去吗?」景峰声音沉沉。 听着男人略带责备的嗓音,杨惠惠悄悄吸了口气,老老实实的坐在步辇上。 「走吧。」 男人目光直视前方,微微抬手,示意小厮抬着步辇前行,然后又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第一个爬我床爬成功的女人。」 什么? 杨惠惠以为自己听错了,快速转头看向景峰,「世子爷,您刚刚说什么?」 景峰靠在步辇上,慵懒地说道:「她不是一直想给我塞女人吗?我就如她所愿,把你给收了,又让你背叛她。」 景峰拍了拍手,笑起来,「她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她自然指代侯夫人。 原来如此。 杨惠惠心情复杂,回头一想,也该如此。 不然能如何呢? 景峰突然又喜欢上她了吗,不可能的。 「从今天开始,你得扮演受我宠爱的女人。」景峰侧头笑道,「你觉得如何?」 他的语气很温和,可杨惠惠却觉得毛骨悚然,知道拒绝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连忙道:「没问题!」 回答后,那种让人胆寒的毛骨悚然之感消失了。 景峰温柔地凝视着她,「知道受宠的女人该是什么样的吗?」 杨惠惠茫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更不明白他问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杨惠惠很难摸清楚景峰到底想要做什么,如今这个紧挨她坐着的男人,性格古怪,思维怪异,很难猜到他下一步要做啥。 「我……我不知道。」杨惠惠摇摇头,小心翼翼地说。 步辇在四个人的抬举下走在石板路上,路过繁茂的花草,因重量的原因,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周围十分安静,偶尔能听到几声鸟鸣。 「不知道?」 景峰掀开薄薄的眼皮,琉璃似的眸子反射出晨光的光清辉,幽暗深邃。他忽然伸手搂住杨惠惠的腰,在杨惠惠的惊唿中,俊美的脸贴近她的面孔。 「受宠的女人,自然该待在我的怀里。」 杨惠惠浑身僵硬得如同一条咸鱼,一动也不敢动。 她惊恐的样子似乎取悦了男人,景峰轻笑一声,伸手捞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步辇本就颠簸,杨惠惠坐得不太稳,下意识伸手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景峰又低低闷笑起来。 杨惠惠的耳朵红了,整个人从头红到脚,呈现出不知所措,于是只能乖乖任由人抱着的状态。 她本来长得漂亮,任由世子爷抱着,胆大包天又理所当然,颇有几分受宠妖妃的架势。 一路引人侧目。 景峰一行人还没有走到侯夫人的院子,世子爷抱着一个女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侯府。 消息蔓延过后,整座侯府的人都沸腾了,主子们赶紧打发奴才探路。 等杨惠惠走进侯府大院时,她发现路边总是会遇到各种婢女小厮,十分热闹,就跟大街上看猴儿似的。 杨惠惠心说:我就是那猴儿。 到了安喜堂门前,放下步辇,景峰才放开杨惠惠。 杨惠惠立马跳下步辇,恭敬地站在一边,假装刚才被抱的那个人不是她。 景峰对她逃避的姿态不以为意,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腰,「进去吧。」 杨惠惠几乎是被挟持着走进垂花门。 她不知道受宠的女人到底是什么状态,但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第92页 几人走进安喜堂,侯爷、侯夫人、老夫人已经在里面候着了,几位主子的神情都很严肃,想来景峰之前就通知了他们有要事相谈,几人便在安喜堂等候。 偏偏景峰这个主事人却姗姗来迟,让一大屋子人等着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歉意,连最基本的父慈子孝的面子都不给。 安喜堂里的几位主子,似乎有些怕他,即便景峰态度不敬,也一声不吭。 杨惠惠就在万众瞩目中,被景峰搂着走进大堂,然后又被景峰安排着坐在身边,承受着大堂里数十双眼睛的注视。 此时此刻,逃避也无用,杨惠惠悄悄吸了口气,假装看不到周围人的目光,平静地端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口。 「今日我把大家叫在这儿,有件事想说一下。」景峰慢条斯理地开口,伸手不礼貌地点了点侯夫人,开门见山地道,「我这位嫡母,费尽心思给我安排了许多女人,收买我身边的婢女做她的眼线,你们也管管吧。」 「胡说!你不要血口喷人!」 坐在侯夫人下手的年轻男子豁然起身,目光仇恨的盯着景峰,活像景峰已经杀了侯夫人似的。 杨惠惠从他的穿着和面相,猜出他的身份,应该是侯夫人的亲儿子陈楠。 面相倒是挺英俊,衣着也华丽,走在路上是个不可多得的贵公子,但也仅止于此,和景峰比起来差得远。 杨惠惠就算再傻,经过这么多事情后也能猜出来,侯夫人不是景峰的生母。 景峰的话说出口,屋子里所有人脸色剧变,侯夫人吃了一惊,身体下意识地靠在椅子上。 「是不是误会呀?」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捏着帕子的手紧紧按在椅子的扶手上。 景峰懒得和她辩论,转头用下巴示意杨惠惠,「你来说。」 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重新集中在杨惠惠身上,这次带上了审视和厌恶,更有明显的敌意和仇恨,仿佛一根根小针扎在杨惠惠身上。 杨惠惠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着头皮走到屋子中间,朝主位上的三个人福了福身,开口道:「奴婢可以作证世子爷的话千真万确,因为奴婢就是侯夫人派去监视世子爷的。」 她表情不卑不亢,语气不急不缓地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别人恶毒的眼神而畏惧。 反正畏惧也没用。 「若各位不相信,奴婢还有侯夫人给的一个锦囊,里面装着银子。」 杨惠惠掏出红袖之前给她的锦囊,递给了老夫人身边的嬷嬷。 侯夫人盯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似的。 不过当前她也没法顾及杨惠惠,赶紧起身辩解,找各种理由开脱。 那锦囊上绣着的花很普通,侯夫人推脱得比较容易。 杨惠惠做到了自己能做的,说完自己该说的,便安静地退到一边。 形势有些焦灼,渐渐的其他人开始为侯夫人说话,说侯夫人一定是被冤枉的,仅凭杨惠惠的一面之词不能定罪,锦囊更不能作为证据。 说到后面群情激奋。 他们不敢直接怼景峰,便把矛头转向杨惠惠,渐渐的众人都倾向于是杨惠惠偷了别人的钱,诬陷侯夫人。 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杨惠惠都差点信了。 此时她看出来了,这一大家子人团结一心,共同保护侯夫人,排斥景峰。就连景峰的父亲安定侯,从头到尾都没有过问景峰一句,到底是不是有人在监视他。 为此杨惠惠有点儿心疼景峰,但转念一想,该心疼的是她自己吧! 这些人想要保护侯夫人,却又不敢得罪景峰,就想把事情按在她的头上,一了百了。 「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个良善之辈,定是她偷了如玉的钱,在此兴风作浪!也不知哪里来的贱蹄子,来人哪,拖出去打死!」 老夫人勐拍桌面。 杨惠惠悚然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 老夫人后面两个妈妈走过来,如狼似虎地扑向杨惠惠。 「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她!」 却在这时,景峰阴恻恻的声音,将两个妈妈定在原地。 第44章 我要娶你 诺大的安喜堂里, 杨惠惠身为风暴中心,看似镇定,实则腿肚子打转儿。 这次她彻底得罪侯府一家, 站到了景峰这边,往后若景峰无情, 她的下场可想而知。或许, 这就是景峰想要达到的效果? 杨惠惠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眼看着她就要被群起而攻之, 硬生生当成炮灰拉走,景峰善心大发,对众人道:「侯夫人, 你是不是认为我只有这么一个证人?」 众人一愣,复杂的目光纷纷转向景峰。 景峰坐在高背黄木椅上,一身月白长袍,墨发如瀑,神情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刚才一帮人严厉遣责杨惠惠,指桑骂槐他没事找事,都没有一丝动摇。 安喜堂里的凝重的气氛里飘出几分迟疑。景峰扬起修长的脖子,在几位长辈的注视下, 将身子不端庄地全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呈现出情懒洒脱的姿态——若是放在别的大家族里, 要被遣责无礼的姿态。 可惜安喜堂内没一个人敢出声指责。 景峰拍拍手。 片刻后,安喜堂的大门处, 松香领着一个年老的嬷嬷和一个柔弱的丫头走进来, 两人神情紧绷,似乎很紧张。见到那两人,侯夫人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第93页 她身边的红袖脱口而出, 「含香?你不是死了么?」 「你到巴不得我们死了。」嬷嬷看了她一眼,神情愤愤。 她拉着丫头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躯微微发抖,声音颤抖道:「老夫人,侯爷,奴脾状告侯夫人买兇.杀人!」 老夫人脸色凝重,安定侯也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其他人惊疑不定地来回打量嬷嬷丫头和侯夫人,有些人大约道实情,神色不安,有些人不知道,满脸疑惑。 杨惠惠见到两个证人出场,便明白自己应该安全了。 说起来,景峰不会打无准备的战。除非他确认仅凭杨惠惠的证词能拉下侯夫人,否则绝不可能只带她一人就冲锋陷阵。 至于后手安排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彻底致侯夫人于死地,杨惠惠更倾向于后者。她推测景峰目前应该还在怨恨她,想来不会怜惜的。 两个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大堂哭诉侯夫人指使她们在景峰的药里下毒,却被人发现,侯夫人害怕事情败露干脆动手杀人。 事情隐秘而简单,要说侯府大院里杀两个奴碑,轻而易举,没人追究。可涉及到谋害世子,那就得闹大了。 「我没有!这两贱婢血口喷人!」侯夫人这次坐不住了,捂着胸口道,「景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这般喊人污衊主母,存的什么心思?」 她又拿出帕子抹了抹眼泪,「当初嫁过来就知道要做后娘,不讨人喜欢,依旧义无反顾地嫁了,如今到升起几分后悔……」 「这些年,自认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生病了,我这做主母的,千年人参百年灵芝,一样样往你院里送,就连楠儿也没得过这等好东西,到头来你不领情不说,反而污衊我,太过分了!」 侯夫人捂着脸哀哀地哭。安定侯被她哭得难过,上前拍她的手臂,转头对景峰道:「峰儿,咱们才是一家人,莫要被人挑拨离间伤了家人和气,让外头的人看了笑话。」 「笑话?」景峰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挑眉道,「侯爷,你不就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么?把自己女人送出去,还帮人……」 「住口!」安定侯勃然大怒。老夫人也赶紧摆手制止,「峰儿,休要胡言乱语!」 杨惠惠陡然觉察到,侯府的人似乎有什么把柄落在景峰手里。 景峰笑眯眯地盯着二人,安定侯本想再劝两句,迎着他的目光却忽然退缩了,闭口不言。景峰这才转头看向侯夫人。 「侯夫人你就别哭了。」景峰好整以暇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前几日去宫里做什么了么?」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景峰笑了笑,修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我把你做的事儿告诉了陛下。」 原本侯夫人还想咬死不认,极力开脱,听闻此言,一下子瘫倒在地。 安定侯和老夫人也霍然抬头,神情震惊不已。 原本打算好好看一出大家族内斗大戏的杨惠惠,对此深感不解。她刚才指认侯夫人的时候,侯夫人可镇定得很,三言两语,老辣地将罪过推得一干二净,差点就让她背了锅。其他人也帮着侯夫人说话,将杨惠惠定罪。 可现在,景峰说了一句把事情告诉陛下,这些人就怕得脸色发白,失去了斗志?连挣扎都不想挣扎了?什么道理? 「你……你怎可将此事告知陛下?」安定侯是景峰老子,颤巍巍地指着景峰,瞪圆了眼睛。 「为什么不可以?她对付我,我自然不会客气。」景峰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去通州前,你们问我想不想做世子,我说不愿意。后来我回到京城,也没打算做世子,可惜你们生怕我反悔,搞七搞八,我这人最讨厌别人对我使手段,所以我偏要做这个世子。」 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杨惠惠一怔,惊讶地转头看向高背椅上的男人。景峰的侧脸深途俊美,鼻樑尤其高挺,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他眯着眼睛笑,「我抢了你的世子之位,很恨我吧。」 这句话是对扶着侯夫人的陈楠说的。 年轻华贵的公子哥儿,双目深深地盯着景峰,毫不掩饰自己的仇恨。 杨惠惠恍然,她刚才就奇怪为何陈楠对景峰敌意如此之大,现在才明白原因,原来是因为世子之位。 陈楠是侯夫人的亲儿子,也是嫡子,若不是年龄比景峰小,世子之位该顺理成章落在他头上。 「后头我想着,终归是我说话不算话,拿了世子之位,所以便一再忍让……」景峰的手摸着高背椅扶手,脸上的表情像是嘆息,「可惜你们太过分……」 陈楠忍无可忍,放开侯夫人冲到景峰跟前,瞪着眼睛道:「你好意思说!摸着良心问问你自个儿,世子之位真该是你的吗?明明已经答应永远不回京城,不接世子之位,转头又从通州回到京城,还让陛下把世子之位传给你……呵呵,大哥,你言而无信,卑鄙无耻!难道我们不该恨你?」 陈楠的话似乎说出侯府众人的心声,老夫人、侯爷、侯夫人,全都用遣责又畏惧的眼神盯着景峰。 「我在通州没死成,你似乎很失望?」景峰脸色依旧平静无波,哪怕陈楠弯腰凑近他,怒目圆瞪,伸手就可以揍他一拳,他依旧镇定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也不眨一下,姿势更无变化。 明明陈楠表现得更兇狠,又站着,景峰安静平和,又坐着,却更有居高临下之感。仿佛陈楠只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跳樑小丑,不足为惧。 第94页 景峰看着他的眼神,跟看一只小虫子似的。 很快,陈楠败下阵来,咬牙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们不派人到通州作乱,说不定这辈子我都不会回来。」景峰说。 电光火石间,杨惠惠想起当初在通州梅园,在她面前被打死的两个婢女,忽然间明白,那两个人是侯府派过去的,目的是杀景峰。 想到当初自己不知真相,和景峰吵闹,质问他为何胡乱杀人,不相信他的辩解,从此离心,杨惠惠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陈楠脸上的肌肉抽动,指着景峰的鼻子道:「世子之位,本该是我的,你……你到底有什么资格!你答应不会要世子之位的!你答应过的!是你言而无信!」 侯夫人痛哭失声。 安定侯连忙扶住她,侯夫人哭得更伤心了,活像被陷害的那个人是她。 「侯爷,我们委屈啊!上天何其不公!」侯夫人大哭着靠在他怀里。 安定侯脸色沉重,伸手轻拍她的背嵴,却没反驳。 「 安喜堂愁云惨澹,哭声震天,所有人都伤心不已,衬得景峰像个打家劫舍、残害百姓的大魔头。 杨惠惠忍不住瞧景峰。 景峰吐了口气,那模样很熟悉,应该不耐烦了,又有点索然无味。 果然,他从高背椅上站起身,扔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就转身走出安喜堂。竹青、松香等人唿啦啦跟在他身后,簇拥他离开。 杨惠惠愣了一下,才赶紧小步跟上,成为簇拥他离开的狗腿子一员。 竹青靠近她道:「惠惠姑娘,你走世子爷身边。」 「啊?」杨惠惠不太情愿,她缀在最后,就为了避开那喜怒无常的男人。刚才那波大戏过后,男人心情定然不会好,此时上去容易被当炮灰。 作为一个很看中自己小命的女人来说,她恨不得变得透明,让景峰永远也见不到她。「去吧。」竹青推了她一把。 旁边的松香也扭过头来盯着她,无奈之下,杨惠惠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景峰身边。跨出大门,景峰侧头瞥了她一眼。 杨惠惠头皮发麻,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世子爷。 」怕我?」景峰边走边问。 杨惠惠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景峰原本阴云密布的脸露出一点笑意,「刚才做得很好,挺乖的。」 杨惠惠干笑一声,拍马屁,「都是世子爷教导得好,世子爷英明神武,早有安排,才能一举让坏人无从辩驳。」 讨好得很明显。 若说之前杨惠惠还能硬气一点儿,拿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态度,现在被强行划归到景峰阵营后,她不得不讨好卖乖,因为若景峰不管她,她肯定死得很惨。 骨气什么的,从小讨生活讨到大的杨惠惠,早就不在意。 杨惠惠的脸皮,可以比城墙还厚,本人最擅长能屈能伸。 「你说话,总能让爷开心。」景峰忽然靠过来,搂住她的腰,凑到她耳边,近乎咬着她的耳朵说,「不是说过别叫世子爷吗?」 口气温柔,隐含威胁。 杨惠惠打了个激灵,连忙改了称唿:「公子!」 也不知哪里取悦到了男人,景峰忽然放开她,大笑着往前走。 杨惠惠完全摸不准他为何忽然大笑,这男人就是个神经病,和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捉摸不透。 不过笑了的话,至少表明心情还不错?应该不会拿人撒气。 杨惠惠干笑着跟着离开。 旁边的松香和竹青悄悄松了口气,其他人也露出逃出生天的表情。 杨惠惠见到了十分无语,感情你们都知道他心情不好要发火啊!推我出去当炮灰! 一行人重新回到梅园,各人各就各位,该干嘛干嘛,只有杨惠惠的地位忽然提高了一大截。 景峰派人将她的房间打扫一通,放上了许多名贵瓷器、古董、画作,还在床的四角镶嵌了四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制式装扮,和通州梅园几乎一分不差。 杨惠惠瞪着四颗夜明珠,怀疑这玩意儿就是从通州的床上枢下来。 当初在通州梅园,想要跑路,每当睡觉的时候她就死死盯着这四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暗想若以后要带东西逃跑,干脆就抠这四颗珠子吧。 毕竟古董瓷器容易弄坏,书画诗作也易于损毁,而且容易被追踪。带金子太沉,不如就带四颗夜明珠,价值连城,又方便! 现在景峰忽然又搞这么一出,要做啥呢? 这男人喜怒无常,思维异于常人,杨惠惠完全猜不透。把房间布置得焕然一新不说,景峰居然给她配了两个丫鬓。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最低等的着青婢女,只是一个看狗的!景峰居然派丫鬓伺候她,是个什么道理? 难不成他要假戏真做,把她收入房中?可之前她主动,景峰都冷言冷语,丝毫不像要就旧情復燃的模样,以他的心眼儿,杨惠惠也不觉得他会旧情復燃。 搞不懂。 战战兢兢地在四颗夜明珠照耀下睡了一觉,或许是珠子太亮,杨惠惠睡得不大好,很早就醒了,坐在床上对着窗外黑乎乎的天发呆。 硬生生熬到天亮,杨惠惠咬咬牙,穿衣下床。 动静惊动了婢女,婢女要上前伺候,被杨惠惠拒绝了,快速收拾完毕,赶紧到景峰门前立着。 第95页 才站在门口没多久,门便开了,竹青将她邀进屋,「惠惠姑娘好早,世子爷还未起身呢。」 杨惠惠走进屋内,室内燃着淡淡的檀香,气味馥郁。一个男人房间燃如此浓的香味,会显得怪异,然而放在景峰身上,却又那般自然。景峰那样的男人,放到任何五彩缤纷里,都会相得益彰。 何况杨惠惠知道他喜欢浓香的原因,他想用浓香压住房间里的药味。 「来得正好,伺候爷更衣。」 沙哑的男声从屏风后传来,听得杨惠惠耳根一红。 刚睡醒的男人,声音磁性低沉得不可思议,十分诱惑。 「惠惠姑娘,过去吧。」竹青说。 杨惠惠尽量平静地走进屏风,来到宽大的拔步床前。 男人穿着白色亵衣,盖着天蓝蚕丝被,慷懒地躺在床上,侧头瞧着她,头髮如流水散落。 他常年生病导致的苍白皮肤,和琉璃般易碎的气质,构成一幅秀色可餐的画面。 杨惠惠咽了咽唾沫。 这不能怪她。 性格和外貌是两回事儿,讨厌一个人的性格,不代表不会被外貌吸引,要不然世上就不会有跋扈可恶的妖妃了。那些个君王估计也是被美貌所迷惑,才愿意忍受妖妃的跋跋扈。 此时,妖妃景峰朝她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说:「伺候我起床。」 即便是颠倒众生的妖妃,也是个杀人不眨眼、喜怒无常、手段兇狠的疯子。 杨惠惠收敛心神,凑过去伺候他。 边给他穿衣,边思考该如何开口。 好一会儿,杨惠惠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为何派人收拾我的屋子,又派婢女伺候我?」 「哦。」男人伸展手臂,任由她帮他整理衣袖,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娶你。」 杨惠惠瞬间将他的袖子撕开一条缝,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娶我?」 景峰瞥她,浓而卷的睫毛下,漆黑的眼眸含着笑意,「逗你的。」 原来是逗我的啊……杨惠惠大大地松了口气,当然她本来就没信,此时到也不失望。 「公子大清早的,别开玩笑,吓奴婢一跳。」杨惠惠呵呵笑着,伸手想把他破了袖子的外衫脱下来。 「开玩笑?」男人忽然沉下脸,甩开她的手,「你把我袖子弄坏了,还敢笑?」 杨惠惠茫然,刚才都还好好的,为何又突然发脾气?也太难伺候 第45章 求娶 杨惠惠被发怒的男人赶出房间, 她性格不错,能屈能伸,到也没觉得委屈。被轰出来后直接去走廊尽头的狗房, 牵出杨宝宝,在庭院里遛弯儿。 景峰那头在屋里发了通脾气, 沉默地坐在书桌后, 连早膳都不想吃。 之前他和杨惠惠的话并未避讳着竹青, 阴沉着脸坐在紫檀木书案后,竹青小心翼翼地问道:「世子爷,您为何又生惠惠姑娘的气?」 房间安静半晌, 景峰冷冷道:「我说要娶她,她一点儿也不高兴。」 竹青一愣,心说就为这? 「您突然说要娶她,惠惠姑娘肯定不相信。」 「不止如此,我说开玩笑,她立马松一口气。」景峰漆黑的眸子里蓄满不满,声音里蕴含恼怒,「她心里依旧嫌弃我呢!」 又冷笑一声,「哪怕沦为最低等的婢女, 在我身边伺候,也打从心里嫌弃我是个性格怪异的病秧子。」 竹青意识到刚才惠惠姑娘表现欠佳, 没有在世子爷说娶她时表现出欣喜若狂,又在世子爷说开玩笑时没有表现出悲伤沮丧, 以至于戳中了世子爷的心病。 竹青斟酌着说:「或许惠惠姑娘并没有嫌弃您, 若您问她……」 还未说完,景峰便转头盯着他,讥讽地挑眉, 「我问她?她敢说实话吗?定然会回答绝对不嫌弃。」 竹青一想也对,便不再说话。 在他看来惠惠姑娘的反应不算错,偏偏世子爷对她有心结,以至于稍稍的言行举止都会被放大,往坏了想。 「世子爷,您刚刚说要娶惠惠姑娘……」竹青欲言又止。 以杨惠惠的身份,任何大家贵族娶她都很荒唐。 然而景峰并非正常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说要娶杨惠惠,有可能真会这么做。 可杨惠惠不止是最低等的婢女,她还是罪臣之女! 「有问题吗?」低头沉思的男人,微微抬起俊脸,目光冷淡地问道。 竹青迟疑片刻,「世子爷,小的知晓世子爷宠爱惠惠姑娘,可她是罪臣之女,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您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娶她为妾。」 景峰嗤笑,摇摇头,「妾?你不了解她,她娘做了别人的妾,颠沛流离,害她吃尽苦头,所以她很不喜欢做妾。」 竹青迟疑片刻,「世子爷之前不愿意见惠惠姑娘,怎的突然又想娶她为妻了?」 「不是突然。」景峰将一本医书翻开,低头道,「一直都是。可惜当初她跑了,惹得我极其生气。如今她通过考验,也算有点良心,自然得把成亲事宜提上日程。」 竹青微微一怔,才明白所谓的「通过考验」,指的是之前杨惠惠愿意作证帮景峰收拾侯夫人。当初竹青见他逼迫杨惠惠站队,暗地里还为她担心,如今想来,完全是多虑了。 若世子爷肯娶了杨惠惠,哪怕老夫人、侯爷、侯夫人加起来也不顶用。 第96页 哦,对了,侯夫人不能算。 景峰上次直接掀开侯夫人做的事后,侯府担心陛下追责,罚侯夫人抄写佛经,跪在祠堂里出不来。 目前陛下那边没动静,还不知要如何处理。 「可是……」竹青认真思索,「惠惠姑娘的身份……」 景峰合上书,拧了拧眉心,「罪臣之女的确麻烦,陛下不会答应的。」 竹青安静地听着。 房间静默下来。 朦胧晨光透窗而入,伴随着女子清脆的笑声,以及大狗欢快的汪汪叫,十分快乐。 景峰侧头听了一会儿,冷笑,「我在这儿为她操心,她到没心没肺的!」 竹青拢着手站在书案旁,没接话茬。 「有她娘的信息吗?」景峰抬头问。 竹青道:「已经有眉目了,惠惠姑娘的娘亲,被她以前的一个恩客买走,那恩客是个布商,带去了江南。」 「继续找吧,找到了把人带回来,暂时先别告诉她,万一出了茬子,害她白高兴一场。」景峰摆手。 房门传来咄咄的敲门声,竹青过去开门,一耳聋口哑满头银白的老嬷嬷站在门口,手中托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浓郁的月季花味儿从药汤里传出。 竹青接过托盘,朝老嬷嬷点点头,老嬷嬷便微微弓着身子离开。竹青关上门,将药端到书案上放下。 景峰下意识地皱起好看的眉头。 「世子爷,该喝药了。」竹青说。 景峰盯着那碗瞧了一会儿,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随后一口气喝光。 「宝宝!轻点儿!别咬!哎呀,别咬呀!」 女子无奈又欢快的声音传进轩窗。 景峰将药碗重重放在托盘上,冷笑一声,「大清早的遛狗,闲得慌。」 抬手吩咐竹青,「去,以后熬药的事交给她。」 竹青说是,退了下去。 景峰站起身道:「我去一趟宫里。」 杨惠惠拉着杨宝宝在庭院里玩儿,白孔雀夫妻被迁到了这里,她便不用特意带着杨宝宝去凉阁那边。 一人一狗手欠地在鸟架旁边伸手摸白孔雀,惹得白孔雀咕咕乱叫。 它越愤怒,一人一狗越高兴,欠得慌。 杨惠惠正准备伸手去偷白孔雀的玉米,眼角余光见到从拐角处走来的竹青,赶忙收回作恶的手。 「竹青。」杨惠惠打招唿。 竹青含笑道:「惠惠姑娘。」 杨惠惠瞧他径直朝自己这边走,猜测着问道:「你……特意找我?可是世子爷有吩咐?」 竹青点点头,「世子爷吩咐,以后你得为他熬药。」 「啊?」杨惠惠诧异,「我不是看狗婢女么?」 原来还有别的工作? 竹青没说话。 杨惠惠很快回过神,笑道:「没问题!」 不就是熬药么,以前在通州梅园,她经常干。 竹青点头离开,刚走两步,杨惠惠叫住了他,「世子爷……」 她想问早上景峰为何生气,竹青回到:「世子爷进宫了。」 杨惠惠诧异,怎的又进宫了?为侯夫人的事儿? 竹青琢磨片刻,提醒杨惠惠道:「惠惠姑娘,以后顺着点儿世子爷,让他高兴一些,若他高兴了,少不得你的好处。」 杨惠惠心说我还不够顺着么? 知道竹青好心,便笑着点头,「会的。」 等竹青离开,杨惠惠拉着杨宝宝琢磨,竹青为什么突然给她讲那番话? 难道有什么更深层的暗示? 杨惠惠站在鸟架旁边思索半晌,竹青是景峰身边的心腹,他特意提醒,定然有景峰的意图。 可她挺顺着景峰的,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让顺着他? 难道…… 杨惠惠思来想去,犹犹豫豫地猜测——难道景峰想让她主动□□? 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晌午。 御书房旁边的卧龙殿,宫女们陆续将大厨制作的丰盛饭菜端上桌,拢共摆了十几样,还没算上后头的点心瓜果。饭菜由巩公公亲自差人到御膳房置办,特意点了两个会做鱼的御厨,做了拿手好菜。 即便景峰并未透露喜好,善于察言观色的巩公公依旧摸清了他的一些倾向,比如喜好吃鱼。 宫女们上完菜便退了出去,只留下一身红色宫袍、戴着圆帽的巩公公,和他的徒弟小灵子在御前伺候。 卧龙殿不大,布置金碧辉煌,十分舒适,皇帝午睡或者歇息时用,又或者皇帝想和臣子们谈谈心,也会留在此地。 圆桌边,留着美髯、头髮略微花白的皇帝和景峰相对而坐。皇帝五十多岁,精神矍铄,面容俊朗,浑身充满长年被权利薰陶的庄严高贵。 此时,平日里威严的皇帝慈爱地瞧着景峰,伸手指着桌上的饭菜道:「难得你来看朕,南边刚进贡了几条崑山鳕鱼,太后和皇后那边各给一条,剩下这一条,就由我们享用啦。」 说罢哈哈笑一声,伸筷夹起其中一块鱼肉,放入嘴中,「嗯……好吃!你尝尝!」 他热心地夹起另一块鳕鱼,放入景峰身前的瓷碗。 景峰沉默片刻,拿起碗筷将鱼肉放入嘴里。 皇帝期待地问道:「如何?」 景峰点点头,放下碗说:「很鲜。」 第97页 「若你喜欢,朕再让他们弄上几条。」皇帝转头对巩高说,「记住了吗?」 巩高手拿拂尘,微微弓着身子,低眉顺眼道:「奴才记着呢!」 景峰摇摇头,「陛下劳心,此事不必折腾。」 巩高笑而不语,没接话。 皇帝又指着一盘薄如蝉翼,堆叠如牡丹的牛肉道:「这道牡丹牛肉,也很不错,尝尝吧。」 景峰伸筷夹了一块牛肉。 两人吃了一会儿,气氛渐好,皇帝道:「峰儿这次进宫,有什么事么?」 景峰沉默片刻,放下碗筷,整理衣裳,庄重地道:「回陛下,臣此次进宫的确有要事相求。」 「哦,难得你肯求朕,说吧,什么事?」皇帝和蔼地道。 「臣想娶一个女人。」景峰声音低沉。 「哦?是哪家闺秀能让峰儿动心?朕到要好好瞧一瞧。」皇帝吃饱了,放下碗筷,桌子上只听到一声瓷器脆响。 景峰斟酌片刻,道:「是之前的公侑伯之庶女杨惠惠。」 「庶女?」皇帝接过小灵子递过来的漱口水,喝了一口,噗嗤吐到巩高手里的黄金痰盂里,「庶女怎堪配你啊?」 景峰依旧端坐着道:「臣就喜欢她。」 皇帝没再发表贬低的话,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庶女就庶女,只要你喜欢,是谁都行。」 景峰又说:「公侑伯获罪被贬,如今杨惠惠是最低贱的奴婢。」 皇帝擦拭的动作一顿,转头问巩高,「公侑伯……听着耳熟。」 巩高声音细细的,「陛下,您忘了么?前阵子为着张忠飞的事儿,好些人在承天门那边儿静坐,逼迫于您,妄图挟持天子,陛下便罚了那批人,其中就有公侑伯。」 「哦,原来是他啊,有点印象。」皇帝像是终于想起有这么个人,恍然大悟,将毛巾塞给小灵子,对景峰道,「换个人娶吧,朕不喜欢你和那群人混在一起。」 语气轻描淡写。 景峰抿了抿唇,眸光微微暗淡。 皇帝重新坐好,瞧着他神色,道:「不愿意换?」 景峰没说话。 皇帝理了理袖子,嘆气道:「你是朕的儿子,娶个罪臣之女不像样,何况还是庆党一系的。」 景峰:「陛下刚才金口玉言,只要臣喜欢,是谁都可以。」 公然顶撞,巩高忍不住瞧向景峰,却见男人端正坐着,背嵴挺直,并无半分退缩。 巩高收回目光,垂眸。 皇帝被顶撞,并不生气,「真想娶她?」 景峰点头。 皇帝拢着袖子思索片刻,「你即便不是朕儿子,也是侯府世子,娶罪臣之女不合适。」 景峰:「陛下,臣调查过了,公侑伯并非庆党一派,当初为了赚取名声才去承天门静坐,平日里和庆党并无来往。」 皇帝转头问巩高,「是这样吗?」 巩高低声道:「回陛下,的确如此。」 皇帝便转头对景峰道:「想娶也行,不过得等张忠飞和庆党的事儿解决以后。朕会恢復公侑伯的爵位,你再娶他女儿,才合适。」 景峰知道皇帝已经做出了让步,不能再逼他,反正一时半刻也不可能娶杨惠惠,便低头道:「谢陛下。」 「你放心,不会让你久等的。」皇帝哈哈笑道。 从卧龙殿出来,巩高稍稍挺直一直躬着的背嵴,和景峰在走廊并列前行。 朱红走廊悠长大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 身穿金色盔甲的羽林卫们见着二人,纷纷向他们低头,应该说向景峰身边的权宦巩高低头。在外,无人知晓景峰的身份。 巩高背负双手,笑着道:「当初你让咱家照顾点儿公侑伯的家眷,咱家还在纳闷儿,原来世子爷看上了公侑伯的女儿。」 景峰笑了笑,没说话。 巩高也不再多说,将他送到卧龙殿大门口才止住脚步。 景峰在小灵子的带领下出了宫,修长身影消失在笔直森严的宫道上。 杨惠惠牵着狗走到梅园的东侧门,傻狗最近爱逛这边,杨惠惠准备遛一会儿就回去熬药。 此时已经傍晚,连续阴雨天后,在傍晚居然出了点儿太阳,天边染上一抹金红,色泽艷丽,落在碧波湖中,美得心旷神怡。 杨惠惠牵着狗在东侧门呆了一会儿,欣赏完湖中美景,准备回院子,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杨惠惠转头便见到一个脸熟的管事沖她招手,杨惠惠想了想,牵着狗从湖边上到大路,「什么事儿?」 还没说完话,路两头的树丛里忽然蹿出两个身强体壮的嬷嬷,扑上来一左一右扭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出东侧门。 大榕树下,穿着水红衣裳的红袖叉腰等候。 杨惠惠心头一惊,拼命挣扎。 红袖见到她被拉出来,怒目圆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发出清脆的耳光声。 「贱婢,竟敢出卖夫人!」 杨惠惠头被打偏,白皙的脸颊上出现五个红色指印,心说:果然被报復了! 脸颊火辣辣的疼,杨惠惠拼命挣扎,也不讨饶,嘴巴得了空就大喊救命。 「别以为世子爷真会高看你,他不过利用你对付夫人罢了!我倒要看看,今日谁会救你!」红袖怒道,抬手示意两个嬷嬷将杨惠惠拉走。 第98页 今日景峰刚巧不在,若真让红袖把她拉走,恐怕等人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杨惠惠焦急。 梅园太大,景峰不喜欢太多下人,因而四周无人。 杨惠惠喊了半天也不见人来,红袖有恃无恐,想必已经和管事勾结,把周围人遣散了。 杨惠惠不喊救命了,转头大叫:「杨宝宝!咬她们!」 关键时刻,还得靠乖儿子。 杨宝宝汪汪叫着冲上来,庞大的身躯和龇牙咧嘴的咆哮吓得红袖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们放开我!」杨惠惠拼命挣扎,却挣不开两个嬷嬷的钳制。 「小贱蹄子,今日你逃不掉的!」 满脸横肉的嬷嬷扭住她,其中一个伸手在她手臂的肉上狠狠拧了一下,剧痛传来,杨惠惠发出一声惨叫。 受到惨叫刺激,杨宝宝勇勐无畏地扑向两个嬷嬷,咬中其中一个的腿,伴随一声尖叫,两个嬷嬷终于松了手。 杨惠惠趁机挣脱她们,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救命。 刚跑两步,没被咬的那个嬷嬷便冲上来揪住她的头髮,力道大得让杨惠惠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被拉倒。 那嬷嬷上前用全身的重量压住她。 另一边红袖和被咬伤的嬷嬷,两人合力拉住杨宝宝的缰绳,将它套在附近的榕树上。 两人晓得杨宝宝是景峰最喜欢的狗,即便恨得牙痒痒,也不敢下重手打它,只把它拴在树上。 杨宝宝汪汪乱叫,不断扬起前爪,可惜却无法离开榕树半步。 「救命啊!」 杨惠惠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张红布团成一团,粗鲁地塞进她嘴里,随即头上挨了重重一下,人便昏了过去。 第46章 救人 黑夜将近, 天色已晚,林木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暮色当中。 景峰踏着月色回到梅园,走廊和房屋前方挂满灯笼, 昏黄的光线从灯笼里透出来,留下一串串摇晃的光晕。 还未走进院子, 便听到竹青等人四下唿唤。 「惠惠姑娘, 惠惠姑娘, 您在哪儿呀!」 梅园留下的僕人并不多,地方又够大,以至于显得人烟稀少, 十分安静,偌大的院子里,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除非杨惠惠特意不出来,否则就算是聋子也该听到了他们的喊叫。 天色越来越晚,几个僕人举着火把,在竹青的指挥下往外面走去。 几人刚走到院门,迎面就撞上刚从宫里回来的景峰。 「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白皙的额头紧紧皱起,目光在竹青和周围人脸上打转。 「回世子爷的话, 惠惠姑娘不见了。」竹青赶紧说明,「我们已经找了半个时辰, 又派人到后山和湖边去找,都没有找到, 正准备出园子去寻。」 照理说一个看狗的婢女失踪, 用不着那么多人寻找,搞出大排场,但竹青明白, 杨惠惠在景峰的心中地位很不一般,他甚至说要娶杨惠惠为妻。 杨惠惠有可能是未来的世子妃,他一失踪,竹青能不着急? 杨惠惠负责看狗,每日有遛狗的习惯,所以很多人并不知道她具体会去哪里,直到天快黑了,有人报告说东侧门拴着世子爷的狗,却没有杨惠惠的踪影,竹青才发觉不对劲。 他立马差人四处寻找,将梅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杨惠惠,这才打算出园寻找。 竹青快速将事情经过讲出来,景峰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周围的气息渐渐凝固。 没人敢出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世子爷生气了。 明亮的火把在微风中摇曳,发出唿唿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景峰忽然冷笑一声,「我大概知道她去了哪儿。」 说罢径直转过身,往院子外大步走去。竹青连忙招唿随从跟上,松香带着另一拨人也赶过来,十几把火炬会在一起,橘红的光在黑暗里照得整条路亮亮堂堂。 景峰走在最前头,今日为了进宫面圣,头髮被竖在发冠里面,身上穿着黑色蟒袍,五爪金蟒随着他疾行的步伐张牙舞爪,狰狞兇恶。 松香和竹青等人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训练有素。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梅园,径直前往安喜堂附近的宁心苑。 宁心苑是侯夫人所在的正院,共两进两出,是侯府最大的院子之一。 最近侯夫人被罚跪在祠堂抄写佛经,等候陛下裁决,此时宁心苑的主子是不在的。 景峰带着人站在紧闭的朱红院门前,火光照着他白皙的脸,苍白到近乎透明,又透着一股异样的潮红。漆黑如夜的眸中倒映出周围的火炬,恍如两处小小的火光在幽幽燃烧,把一切烧成灰烬。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儿,浑身气势却压得周围的人战战兢兢。 「把门撞开。」站在大门前,他面无表情微地举起右手手,五指下压。 竹青立即带着人上去,抬脚就往那扇紧闭的院门勐踹。 咚咚咚。 剧烈的声响敲碎侯府的寂静。 「干啥呀!大晚上的要做啥!这可是侯夫人的院子!」 院子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女人声音,像是有人小跑着靠近,想要打开大门,然而还来不及成行,门已经被竹青一脚踹开了。 「哎呀!」 门后那人被大力沖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叫。 第99页 「你们要干什么!反了天了!」肥胖的嬷嬷气得大骂,刚骂了两句,见到从院子外走进来的人,后面的话便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世子爷,怎么是您呀?」嬷嬷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惊骇地问道,「这大晚上的,您怎么到夫人院子里来了?」 而且是撞开门进来的,明显来者不善。 景峰掀了掀眼皮,瞧了她一眼,「里面都有谁?」 嬷嬷知晓他是个混世魔王,声音发紧,「没有谁,夫人在祠堂里呢,这院子里都没人的……」 「没人?」景峰微微咧嘴,笑容十分恐怖,「给我搜!」 「世子爷,这可是嫡母的院子!您大晚上的闯进来已经不合规矩,再要搜院子的话,那就大逆不道了!」 嬷嬷慌忙阻止。 院子里伺候的大小丫鬟们纷纷跑出来了,红袖也混在其中,表情惊骇地盯着大门口的情形。 景峰带来的人根本不顾嬷嬷的阻止,凶神恶煞地举着火把,往四面八方而去。 院子的丫鬟婆婆们发出惊叫。 「谁呀?」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从远处的垂花门传来,借着火光望去,陈楠的身影出现在路上。 自从侯夫人被关进祠堂后,陈楠经常在宁心苑里泡着,现时辰已晚,他本打算离开的,刚好又撞上这一幕,这才匆匆赶来。 院门口已经被十几个人堵住,火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是谁。 「是你?」陈楠在路上顿了顿,脸色陡然阴沉,随即快步走到景峰身旁,质问,「你想做什么?」 不管景峰的身份如何,大晚上的带人撞开主母院门,就算闹到御前,景峰也无法脱罪。 陈楠质问的时候,底气还算充足,甚至打算拿这一点作为景峰嚣张跋扈的证据,为母亲辩驳。 哪晓得他刚开口,景峰瞧了他一眼,便冷冷的命令道:「把他抓起来。」 立即就有两个人冲上前,一左一右地抓住了陈楠。 宁心苑里留守的全是女眷,哪里经过此等阵仗,全都吓得待在远处,不敢上前。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景峰已经命令两人拖走陈楠,往院子外走去。 嬷嬷如梦初醒,惊慌地追上去道:「你们要把二公子送哪儿去啊?」 唿唿燃烧的火光中,景峰侧过头,眼眸深沉如夜,声音低沉沙哑,「不把杨惠惠交出来,你们就等着吧。」 嬷嬷心头一惊,被景峰兇狠如狼的眼神钉在了原地,后背发凉,不敢再向前。 不等院子里的人反应,景峰已经让人带着陈楠离开。陈楠骤然被抓,完全反应不过来,一路连声质问,大叫大嚷。 景峰并没忌讳自己的行为,陈楠大叫救命,他也没有阻止,很快整个侯府都惊动了。 月亮悬挂在半空,幽幽地露出半张脸,银色的光辉洒入朦胧的黑夜,消失在燃烧的火光当中。 景峰让人把陈楠拖到碧云湖边,绑上绳子,吊在湖边一棵歪脖子树上。 陈楠悬挂在半空,被吓得不断叫救命。 「一个时辰,如果我再见不到杨惠惠,就把他沉进湖里。」景峰坐在旁边的凉亭里面,手搭在朱红栏杆上,面色阴冷地俯视着下方聚集得越来越多的人。 侯夫人院子被闯,陈楠被绑架,一切都发生在侯府里面,安定侯和老夫人很快便知道了。 其他几房姨娘,几个庶子庶女,也赶紧出来凑热闹。 碧云湖边聚满了人,活像又开了一场茶话会。 或看热闹的,或幸灾乐祸的,或焦急万分的,或深沉思索的……人人表情各异,围着凉亭一圈,目光来回在凉亭中的景峰和被挂在树上的陈楠之间打转。 安定侯府里世子之位之争,一直是秘而不宣的共同秘密,大部分人都知晓。 哪怕表面和谐,知情人也明白,陈楠和景峰绝不可能和平相处,早晚会有一仗。 侯夫人先倒下,结果现在陈楠又被抓了。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快把楠儿放下!」匆匆赶来的安定侯,看到被挂在树上悬空的陈楠,目呲欲裂,近乎咆哮地冲着景峰怒吼。 「爹!爹!救命呀!」 看到安定侯出现,挂在树上的陈楠边挣扎边唿救,眼里满是恐惧。 没有人能预料到,景峰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虽然此人一直离经叛道,但因为一些只有侯府主人才知道的原因,没做过太出格的事情,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女人,闯进内院,绑走自己的兄弟,简直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你快把他放下来!」安定侯冲进凉亭里面,再也顾不得景峰的身份,愤怒地用手指着他,「我要告诉陛下!你真的太过分了!」 侯夫人一直迟迟没被陛下下令责罚,原因在于景峰的身世,皇帝之前做了对不起安定侯的事,心中有愧,加上景峰抢走陈楠的世子之位也的确不合适,如果处罚侯夫人,显得太过无情,因而迟迟未决。 没想到景峰居然干出绑架陈楠这种事儿! 安定侯忍无可忍,再也顾不得其他,指着景峰的鼻子大骂:「真是嚣张无礼到了极点!还不快把楠儿放下来!」 景峰对他的咆哮置若罔闻,转头问身边的竹青,「还有多少时间?」 竹青恭敬地说:「回世子爷,还剩下半个时辰。」 第100页 「半个时辰。」景峰笑了一下,他人长得极其俊美,夜色的火光下,笑起来如同一个梦中的妖精,俊美绝伦,围观的丫鬟婢女们,忍不住红了脸。 「看来挺沉得住气啊。」景峰用手指敲击着朱红栏杆,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既然他们捨得,把他沉到水里吧。」 守在树边的松香做了个手势,两个男人便松了绳子,陈楠在尖叫中落入湖中,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溅起巨大的水花。 「啊啊啊!」 安定侯吓坏了,顾不得找景峰理论,从凉亭里沖向那棵歪脖子树,想将陈楠从水里拉出来,然而还没跑到那棵树下,就被松香拧住双手,推倒在地。 安定侯又爬起来,一边骂一边求,继续往前沖,被松香面无表情地拦住。 「景峰啊!我求求你啦!放了我孙儿吧!」 这时老夫人也赶到了,被两个婢女架着,神情恐惧,对着凉亭里的景峰哀求。 「我说过了,只要把杨惠惠交出来,自然会放了陈楠。」景峰不为所动,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漠。 面对七十岁老妇的哀求,和他父亲的惨叫,景峰依旧安静地坐在凉亭里,冷眼旁观。他表现出来的铁石心肠与无动于衷,让众人从骨子里冒出阵阵寒气。 被火光照耀的一小片湖水里,陈楠在水里挣扎,每当他要游到湖边的时候,就被站在树下的人一脚踹回水里。 看起来十足可怜。 老夫人见到这一幕,吓得差点昏过去,向前急走两步,嚎啕痛哭,「我的孙儿啊!」 现场一片鬼哭狼嚎,愁云惨澹,老夫人痛哭失声,安定侯一遍又一遍地向树下沖,又一遍又一遍地被挡回来。 湖里的陈楠,在不停的挣扎间渐渐失去了力气,终于熬不住,一边叫着救命,一边大喊:「把那个婢女放了!红袖!红袖!把那个女人放了!」 站在老夫人不远处的红袖,脸色苍白,身躯微微颤抖。 她很快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扎在自己的身上。那目光的来源,就是凉亭中的景峰。 红袖头皮发麻,冷汗从后背冒出来,顶着景峰锐利的目光,赶紧上前道:「世子爷,惠惠……在柴房。」 第47章 刚出锅,有点儿烫 杨惠惠努力睁开眼睛, 眼皮十分沉重,她勉强挣扎了一会儿才慢慢掀开眼皮。 浓重的混合着月季花味儿的药味钻进鼻孔,涩涩的, 并不难闻。 入目是皂白织金的华丽帷帐,夜明珠白色的光辉柔软而温和。 熟悉各种金银珠宝光芒的杨惠惠立即明白, 自己回到了房间里。 由于一直昏迷, 她并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但大致应该能推测得出,定然是梅园的人将他她从红袖手里救回来的。 房间外面有细微的声音,像是有几个人在说话, 通通压低着嗓子,言语含混不清,还有两个声音在哭泣着哀求,稍稍说大声点儿,就被人严厉训斥:「住嘴!别吵着惠惠姑娘!」 杨惠惠常年在外讨生活,经常要跑跳,身体并不似一般姑娘那般娇弱,很快就清醒了,她听出那个哭泣的声音属于红袖。 红袖怎么在这儿? 脑子一抽一抽的疼, 杨惠惠轻轻吸气,原本打算起床的, 感受到疼痛后,赶紧乖乖躺床上修养。 她唯一拥有的财产便是身体, 必定要百般爱惜, 若是病了残了,像她娘亲一样,她可没有一个认打挨骂的漂亮女儿帮她想方设法凑钱买药, 十几年如一日在病床前伺候。 她猜这次能回来,应该是借了景峰的东风。 早上竹青偷偷暗示,让她顺着景峰一点,杨惠惠思来想去,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身美貌。 别人对自己好总是要涂图点儿啥的,她当初那般羞辱景峰,景峰还把她弄到身边伺候,如今又好吃好喝的地供着,定然别有所图。 毕竟景峰不是庙里的菩萨,心肠又慈又软,看她可怜就拯救他她。 杨惠惠越来越觉得,景峰做种种事情就是一种暗示。一个男人对一个漂亮女人好,暗示着什么,大家都懂。 作为底层人,杨惠惠向来务实,一切都以生存为先。 她如今唯一的靠山只有景峰。 虽说今天有此劫难,源头也是景峰,然而现在她不止不能怪罪他,还得加把劲儿讨好。 心事重重的思考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迷迷煳煳地感觉床边坐着个人。 杨惠惠眯了半会儿,又睁开了眼睛,人也清醒过来。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从窗透出的光线看,应该是白天,但不知道是早上还是下午。 没有出太阳,杨惠惠有点遗憾。 外面几乎没有声音,杨惠惠很纳闷。毕竟庭院里养了两只白孔雀,还有从凉亭挪过来的几只鹦鹉,鸟鸣啾啾,惹人喜爱,如今却一声儿都听不到了。 就连杨宝宝的汪汪声,杨惠惠也没听到,房间庭院十分安静。 「醒了?」 寂静的世界里,床头传来男人低沉温和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杨惠惠浑身紧绷,随即又放松身体,柔柔地叫道:「公子。」 穿着宽松白袍的男人坐在离床边很近的小凳子上,手边搬来一张紫檀小木桌,木桌上放着白玉棋盘,几本翻旧了的医书。 第101页 再远点儿放着两个精巧的小火炉,上面放着两个漆黑陶罐,滋滋冒烟。 醒来时闻到的药味儿就是从小火炉传来的。 男人放下棋子,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漆黑漂亮的凤眸里隐含关切。 杨惠惠吸了吸鼻子。 男人注意到她的动作,指着两个小火炉说道:「屋子里熬着你我的药。」 顿了顿,他缓缓嘆息道:「随便来个人都能把你叫走么?要是我去得晚点儿,就只能替你收尸了。早上让你帮我熬药,你一碗药没上手,现在反倒要我来帮你熬。」 他的语气很温和,也没有特别指责的意味,可以称得上温柔。或许是受了伤情绪较大,杨惠惠原本想做小伏低的,听了这话就很怒,硬邦邦地顶回去,「奴婢可不敢让公子帮我熬药,奴婢闹到现在这地步,不是公子想要的么?」 她的话让男人一愣,景峰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微微弯腰,伸手拢了拢杨惠惠的头髮,「抱歉。」 在自家院子里,景峰一般披散着头髮,穿的衣服也很宽松。伴随着他的动作,乌黑的头髮坠落,扫到了杨惠惠的脸。 有种冰凉滑腻的触感。 杨惠惠惊得侧头,下意识避开他的动作。和景峰相处这么久,从未听过他道歉。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该生气,甚至有点儿无理取闹,可再一想,她今日有此劫难,的确是因为这男人,心里便觉得委屈。 和景峰相处就是这么奇怪,硬要算起来,他设法把杨惠惠买入府中,好吃好喝供着,如今又救了她一回,照理说杨惠惠应该很感激他。 杨惠惠也的确感激他,所以投桃报李,通风报信,然而景峰各种挑刺,爱理不理,又逼迫她作证人,得罪整个侯府,以至于今日出事,杨惠惠又难免埋怨他。 可真要埋怨了,又显得自个儿不识好歹,毕竟景峰救了她呢。 情绪过后,杨惠惠又有点儿害怕,毕竟景峰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具体表现出来,而她目前却只能依附于他。 若是景峰生气,最后讨不了好的,只会是她。 咬咬唇,刚想柔和了态度,说一些缓和气氛的话,又听到男人出声,「生气吗?」 杨惠惠撇过头,勉强说:「奴婢不敢生世子爷的气。」 「看来在生气。」 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摸过她的脸,将她的脸硬生生地掰回来,强迫与男人对视。 男人的眸子漆黑深邃,仿佛两团漩涡,要把杨惠惠吸进去。 「抱歉。」景峰第二次道歉。 杨惠惠十分惊讶,景峰态度温和得像在通州梅园的时候,仿佛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隔阂,也没有任何不愉快。 景峰的行为和情绪总是这般让人难以捉摸,杨惠惠闹不清楚他到底如何想的,勉强笑道:「没关系,和世子爷无关,都是我自个儿不谨慎。」 景峰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片刻,从床上站起来,慢慢走出房间。 走了好。 杨惠惠悄悄松了口气,和景峰打交道必须要耗费心神,生怕哪里做得不好又惹怒了他。现在她身体不舒服,担心说错话。 之前就有几次莫名其妙得罪了他,刚才不小心发出了情绪,幸好景峰没有计较。 门外又传来几道人声,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伴随着沉闷的声响,松香拖着一道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杨惠惠侧头瞧着,借着门外的光,看到被他拖进来的正是红袖。 红袖被绳子五花大绑,头髮散乱,脸上好几道红指印,眼睛里满是惊恐。 她被松香拉到床边儿,随后被踹了一脚,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听着那跪地的声音,就替她感觉膝盖疼。 景峰从后面慢慢走进来,声音温和地问杨惠惠:「要如何处罚这个贱婢,你说。」 杨惠惠一愣,这才明白,刚才景峰出门,是为了带红袖进来让她出气的。 老实说,心里有点儿感动。 感动到原本因他而起的埋怨,都消失了两分,甚至忍不住为他开脱——红袖把我抓起来,是红袖的过错,关景峰什么事呢?景峰救了我,如今还要为我出气呢。 已经够好了。 杨惠惠把目光转向红袖,看到那张脸,一股怒气从胸口涌出,想起脸上被扇的耳光,和那火辣辣的痛苦。 杨惠惠可不是那种明明心里很生气,却还要面带笑意假装大度善良的人,直接说:「她打我!」 景峰又坐到了小桌子旁边的蒲团上,声音平和,「那我允许你打回去。」 有了景峰的首肯,杨惠惠眼睛一亮,完全没了心理负担。 景峰勾勾手指,面无表情的松香便拖着红袖凑到床前,抓住她的头髮往后扯,强迫红袖扬起脸。 红袖开始哭,「世子爷,你饶了我吧!我只是一个奴婢,都是奉命行事,奴婢并不想这么做呀……」 哭得杨惠惠开始心软,都是奴婢,主子吩咐了难不成还能拒绝? 见红袖确实可怜,想到之前被迫指认侯夫人,杨惠惠升起同病相怜之感。 「你求错人了。」景峰拿起棋子,在未完成的棋盘上又放下一颗黑子,声音清冷,眼神专注,仿佛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棋盘上。 红袖便又转过头哀求杨惠惠,「惠惠,惠惠!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二少爷命令我这么做的!你饶了我吧!」 第102页 杨惠惠沉思片刻,吸了口气,「很抱歉,我不想原谅你。」 红袖眼神绝望。 杨惠惠伸出手,狠狠扇了红袖一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十分响亮。 红袖原本肿胀的脸又出现五个指印,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杨惠惠毫不所动,又伸手给了她一耳光,打得她哀哀痛哭才收回手。 「我不欺负你,你扇了我两耳光,我也扇你两耳光,咱们扯平了。」 别说打人手还有点疼,杨惠惠精力不济,翻回身重新躺平,稍稍吐出一口气。 扇了红袖两耳光之后,胸口的郁气似乎抒发了不少。 棋子落进白玉棋盘的声音很轻,景峰的声音随之传来,冷淡平静,「拉出去吧。」 「是。」 松香恭敬地拖走红袖。 杨惠惠以为到此结束,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不想片刻后,窗外传来一声悽厉的惨叫,声音痛苦至极,惊得杨惠惠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随后那道声音被堵上了,像是红袖嘴里被塞进了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声。 又过了片刻,松香端着一个托盘进来,走到床边。 「世子爷,惠惠姑娘。」他说,「红袖已经伏罪。」 房间里点着蜡烛,床头放着夜明珠,杨惠惠很清晰的看到托盘上放着两只手,血淋淋的,五指弯曲,白白嫩嫩。 手臂上还缠着几块紫色布料。 血腥气涌进杨惠惠的鼻子,熏得她头晕脑胀,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怎么就……怎么就砍下双手了呢? 红袖的确对不起她,可她觉得活生生砍断双手,十分残忍,还不如直接给个痛快。 景峰轻轻恩了一声,挥挥手,示意松香下去。 松香恭敬地退出门外。 景峰走到小火炉旁,用布巾包着把手,拿起陶罐,将药水倒入旁边的白瓷碗里,然后端着碗走回到杨惠惠身旁,温柔地说:「她扇你两耳光,你打她两下怎么够呢?砍断她两只手,才叫真正的赔礼道歉。」 又笑着把碗递到杨惠惠跟前,用勺子搅动里面的药液,柔声说:「惠惠,该吃药了。」 此时此刻,那句「该吃药了」给杨惠惠的感觉,和潘金莲端着药碗给武大郎喝的感觉差不多。 望着那张俊美如同神奇的容颜,感受到他的温言细语,杨惠惠浑身寒毛倒竖,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杀了自己。 可明明他的动作那么温柔,语气那般平和,甚至细心地为她熬药,又亲自端过来餵她。 明明是一副宠爱她的模样。 可…… 杨惠惠想起了在通州梅园时,景峰伸手扯掉月季花,血淋淋地献给她,温柔地说生辰快乐。 想起某个男人轻薄于她,景峰便轻描淡写地弄死了那个男人…… 他宠爱她是真,残酷扭曲也是真。 杨惠惠头皮发麻,唿吸急促,内心深处不可抑制地又生出了想要逃跑的冲动。 吞了吞口水,杨惠惠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恐惧的神情,战战兢兢地说:「刚出锅,有点烫,不如等会儿吧。」 第48章 爬他床 杨惠惠最终喝下了那碗药, 近乎心惊胆战地。 她不明白景峰为何突然又对她这么好,像是回到了通州梅园,把她捧在手心里宠。 杨惠惠十分恐惧。 如果景峰一直对她爱搭不理, 冷言冷语,她反而好受一些。 毕竟景峰发了脾气处罚她, 她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有了心理预期, 只要不是太严重,都会乐意接受。 可景峰忽然对她好,杨惠惠找不到原因, 就如同飘在空中,伸手抓不到任何可以扶持的东西,哪怕花团锦簇,也始终觉得空落落的,非常不安心。 在她休养的几天时间,景峰一直待在她的屋子,一个人下棋看书,偶尔和她聊聊天,怡然自得。 一日三次, 帮她熬药餵药。 亲手为她擦洗脸蛋。 更是一口一口地餵喝她喝水吃饭。 对她好得不得了,就仿佛她是世界上最宝贝的人。 可想到对她好的这个人是景峰, 前段时间还爱搭不理,又砍下红袖的双手, 杨惠惠就觉得恐惧。 「公子, 您……您若有事可以去忙。」杨惠惠变着法儿赶他走。 男人却说:「我没事。」 杨惠惠从来不是安心享受别人好意的人,因为从小到大的经歷告诉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等价交换。 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人好。 「熬药的事, 婢女们就可以,吃饭我可以自己吃。」杨惠惠挤出笑容,从床上坐起来,故意举起双臂,以示自己手脚完好,完全可以自个儿吃饭。 男人弯腰将她按在床上,满脸责备,「不要乱动。」 拉下脸时,杨惠惠不敢惹他,乖乖躺回床,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如此过了四天,杨惠惠彻底痊癒。 她只是脑后受了撞击,有道小小的伤口,并无大碍。若换了以前,醒了就继续干活挣钱,稍稍处理一下就不用管。 可景峰却把她按在床上硬生生休息了四天,受了整整四天折磨。 好在杨惠惠的病好后,景峰就撤离房间,又开始对她爱搭不理起来。 杨惠惠反而放了心。 但同时也升起一丝疑惑,这几日她都躺在床上乖乖随他摆布,到底哪里又惹到了他,令他摆起了脸色? 第103页 这个男人总是捉摸不定,别的男人对她是个什么态度,是好还是坏,杨惠惠大致知晓原因,因此也能掌握对方的想法,从而做出合适的应对。 但那一套从小混出来的经验,放到景峰身上便失去了作用,因为景峰的喜怒总是毫无道理,完全弄不明白。 好像突然间他就生气了,好像忽然间他又高兴了。 而在整个过程期间,杨惠惠可能什么也没做。 这日,杨惠惠一大早又跑到景峰门前待着,双手交握,站得规规矩矩,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比最老实的婢女还要老实。 天渐渐大亮,门终于开了,竹青出现在门口,客气地说:「惠惠姑娘,请进来吧。」 连续三天后,她终于被请进了门。 「世子爷起了么?」杨惠惠小声问。 竹青点点头。 杨惠惠松了口气,赶紧提起裙摆走进房内。 竹青将她送进房内后便退出门外,还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安静,清澈的晨光落在房间里,淡淡的香味钻入鼻端。景峰整个人和所处的环境,都给人花团锦簇之感。 偏偏他个人又美又傲又清冷。 景峰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慵懒暧昧,「过来,伺候爷更衣。」 杨惠惠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恭敬地绕到屏风后,入目便是床上衣衫不整的绝色男人。 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五官俊美,毫无瑕疵,眼神幽暗深邃,眼底隐隐的戾气一闪而过。 又危险又迷人。 杨惠惠靠过去,按照往常的做法,拿过旁边的衣物站在床边,入手冰凉丝滑。 男人从床上慢吞吞地起来,穿上鞋子,站起身。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仿佛一名柔弱无骨的美人,然而一旦站起来,高挑的身形和宽阔的肩膀就给杨惠惠极大的压迫感。 他再如何病弱,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杨惠惠一再提醒自己,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披到男人身上。 景峰伸开双臂,像以前在通州的无数个日子一样,安静地任由杨惠惠帮穿衣服。 杨惠惠转到他胸前为他整理领口,两人挨得极近,杨惠惠的头几乎要抵靠在男人的胸膛。 她不敢去看男人的脸,假装一直在专注整理衣领,却能感受到有两道如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居高临下,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意味。 从进门到穿好衣服,过去的时间似乎很长。具体有多长杨惠惠不清楚,总感觉老长老长的,但实际情况她也清楚,穿件衣服能用多长时间? 不过是她在紧张害怕罢了。 而在这个状似漫长时间内,杨惠惠和男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低着头整理衣物,男人凝视着她,如同一只吃饱喝足的野兽,看到一只从面前跳过的兔子,并不想放过,却也懒得扑上去咬死,便用眼睛随时瞅着。 杨惠惠这只兔子明明知道危险就在旁边,却假装没发现野兽的目光,故作镇定地吃着草。 「有什么话想说吗?」穿好衣服,景峰终于开口询问。 杨惠惠斟酌片刻,硬着头皮问道:「公子,为何你之前对我关怀备至,如今又不闻不问了?」 她并不多稀罕景峰的宠爱,那会让她感到不安,可景峰反覆无常,她更感到恐惧。 她总得摸清楚景峰的意思,才知道后面该怎么走。 听到她的问话,男人笑了笑,伸手握住她扯着衣服的手臂轻轻地推开,「你不知道原因?」 杨惠惠摇摇头。 「也好,既然问我了,我也实话告诉你。」男人说,「前几日对你好,是因为你在生病,现在你病好了,自然不会那么客气。」 杨惠惠不解,「为什么?」 男人整理自己的袖子,嗤笑一声,眼神幽幽的,「因为你是个爱慕虚荣,容易背叛,越对你好越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女人。」 杨惠惠呆住,轻轻咬了咬牙。 原来景峰是这么看她的吗? 既然如此,那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岂不两全其美? 老实说,杨惠惠更希望如此。 她刚想斟酌着开口,一只手伸过来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修长冰冷的手指微微用力,杨惠惠的下巴有点儿疼。 「可是,即便你是个如此不堪的女人,还背叛过我,可我依旧喜欢你,愿意给你机会,要好好珍惜,懂吗?」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 手指收紧,杨惠惠感觉下巴更疼了,连忙点头。 杨惠惠意外于景峰居然直接说出「喜欢你」三个字,用那般自然而然的语气。 可伴随而来的,还有忽略不了的杀气。 杨惠惠连忙识相地说:「公子放心,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男人放开她,说:「去吧。」 杨惠惠忙不迭地退出房间,直到跑出走廊才停下来,站在庭院里捂着胸口喘气。 太可怕了! 景峰就是这般可怕的男人,杨惠惠稍微清醒了些,为之前的想法感到后悔。 之前她刚了解景峰的身份,又知道侯夫人派眼线监视他,杨惠惠便认为是自己误会了他,开始猜想:或许景峰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般可怕。 或许女人都是感性的,明明以前吃过苦头,等时间一久,又了解到自己误会过男人,感情立马翻天覆地地逆转,把男人想像成一个忍辱负重却备受误解的好男人。 第104页 因而在遇到侯夫人后,她拼尽全力争取做了景峰的看狗婢女,试图接近他,希望能建立良好的关系,甚至道个歉。 如今杨惠惠清醒了,男人被误会是真,被监视是真,可他依旧是那个可怕的扭曲的景峰!这一点从头到尾都没变! 他待她好是真,救过她也是真,可他反覆无常、喜怒不定,在各方面给她添了堵,也是真! 此后两天,杨惠惠便躲着景峰走,毕竟她从景峰嘴里了解到他的真实想法,最好的策略就是躲着点儿。 景峰说过,只要她病好了,就会对她不好。脑子正常的人都该明白,身体健康的时候要远着点儿男人,不然男人对她不好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儿了。 某日杨惠惠又在遛杨宝宝,身后跟着两个婢女。自从被红袖拖走差点丢了小命儿后,景峰就在她身边安排了许多人,也下过命令,不许单独行动。 如果不听从,就把安排在杨惠惠身边的婢女杀了,按景峰的话说,反正杨惠惠用不上就没用,还不如杀了好。 杨惠惠再也不敢一个人行走,哪怕如厕也要人守着,因为她不敢面对婢女可怜巴巴的哀求。 但其实,就算景峰不威胁她也会让人好好保护,毕竟她很重视自己的小命,万一侯府的其他人又要偷偷对付她怎么办。 可景峰一威胁,就搞得所有人都不自在,睡觉上茅房都被人死死盯着,浑身难受。 偏偏杨惠惠还不敢提出异议,别人好心保护你你却在那儿较劲儿,在所有人看来都叫不识好歹! 何况杨惠惠也没反抗景峰的胆子。 她拉着杨宝宝走到湖边散步,一人一狗都很喜欢这片小湖,鸢尾花摇摇晃晃,水波平静澄澈,好像心也被洗干净了。 「惠惠姑娘。」竹青的声音从路上传来。 一听到他的声音,杨惠惠赶紧牵着狗走到大路上,紧张地问:「竹青,世子爷有何吩咐?」 「惠惠姑娘,您这两天为何不伺候世子爷起床?」 杨惠惠愕然无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想让我伺候吗?我以为他不愿意见到我。」 竹青笑了起来,「世子爷每天早上都在等你,老是等不到,今天就生气地砸了药碗。」 咳。 杨惠惠想像一下景峰生气的样子,又好笑又恐惧。 某些时候男人就像个小孩子,顽劣不堪。 「我明天再去吧。」杨惠惠说,「今天已经太迟了。」 竹青点点头,嘆了口气。 杨惠惠感觉到他有话要说,便对左右两边的婢女道:「你们退下。」 「是。」两个婢女退到几丈远处。 竹青才开口:「惠惠姑娘,你以后顺着世子爷一点儿吧。」 又是顺着他! 杨惠惠都要无语了,她还要如何顺着他呢?景峰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让做啥就做啥,绝不含煳,为何竹青老是让她顺着景峰呢? 「在世子爷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在乎一个人。」竹青没好把景峰想娶她的事儿点破,此事貌似没解决,便暗示性地道,「即便你们之间有诸多的误会,如今事情都过去了,也有修復的机会,惠惠姑娘不妨好好想一想。」 杨惠惠本来有点不高兴,听到他的话却忽然陷入沉思。 「言尽于此,惠惠姑娘会懂得的。」竹青朝她微微低头,转身离开。 杨惠惠牵着狗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之前杨惠惠已经有所觉察,竹青可能在暗示着什么,如今她几乎可以确定,他就是想让自己去爬景峰的床。 难道这也是景峰的意思吗? 还是说,竹青觉得这样能解决问题? 杨惠惠忍不住开始咬指甲。 她并没有因为竹青的提议生气,因为她向来务实,开始思索这件事的利弊和可行性。 仔细想想,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总是有所图的。 景峰曾当面说她是一个贪慕虚荣,容易背叛的女人,说明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内在。 可他又说喜欢她。 那喜欢的能是什么? 只能是外貌呀! 杨惠惠之前已经有所感悟,如今彻底明白。她在景峰眼里,应该只有漂亮的美貌能拿出手。 景峰不喜欢她的内在,却又对她很好,图的就是她的身体。 而她目前的情况,得罪了侯府绝大部分的主子,生存艰难,只能依靠景峰而活。 而且她是罪臣之女,最低贱的奴婢,连逃跑都不可能。 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死死抱住景峰的大腿。 杨惠惠轻轻吁了一口气,微微皱眉思索。 好久好久,久得杨宝宝都不耐烦地咬她裙摆,杨惠惠才抬起头,目光渐渐坚定。 那就爬他床吧,保住小命要紧。 何况,她喜欢景峰,和他上床也没有太亏。照这架势,早晚都会如此,连竹青都暗示两回了,再不识相恐怕会让人反感。 只要能讨好他,混个位份,说不定日子以后就好过了。 下定决心后,杨惠惠的心情忽然轻松了很多。 同时也很感慨。 当初在通州梅园,浓情蜜意,景峰身体不好,尊重她,两人相交更多处于言语和心灵之间的交流,并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如今感情淡了,却要去爬床。 第105页 真够讽刺。 世事无常,就像她没料到自己会是贵女,没料到公侑伯府很快就垮台,没料到景峰是侯府世子,没料到他们在京城会再度相遇…… 人生充满了意外。 杨惠惠的行动力很强,既然做了决定,就打算当夜动手。 于是到了晚上,月明星稀之时,杨惠惠跑到了景峰的房门前。 此时景峰不在房间里,竹青为她开了门。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竹青关好门离开,杨惠惠走到那张熟悉的床前,咬咬牙,颤抖着脱掉身上的衣服。 本来想脱光的,可终究没过心里最后那道关,穿着小衣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把自己拱成一条严严实实的毛毛虫。 第49章 被轰出房间 杨惠惠很紧张, 因为她猜不到景峰看到她躺在床上会是个什么反应。 紧紧地捏着被子,杨惠惠连唿吸都小心翼翼,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好久, 依旧没有人进门。 时间越来越晚,天已经黑透。 等着等着, 被褥软和, 触感舒适, 杨惠惠渐渐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埋着心事,始终有根神经绷着, 当门发出吱嘎的声音时,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脚步声不紧不慢往床边靠近。 人脚踩在木板上的轻微声音,一下一下,撞进她的心里。 杨惠惠骤然清醒。 不一会儿那人便走到床边,杨惠惠听到了窸窣的衣服声音,像是那人在脱衣服。 淡淡的月季花香味传来。 杨惠惠很快确认,来的人是景峰。 她埋在被子里,从头裹到脚,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但她能感觉得到,周围的动静忽然消失了, 床边的男人似乎停住了所有动作。 杨惠惠紧张地咬着唇。 屋里点着蜡烛,床上隆起的一坨应该很明显, 如果景峰不是瞎子, 当他绕过屏风的时候应该就能瞧见。 「谁在床上?」 果然,男人冷漠如冰的声音钻进被子,带着一丝不意觉察的杀气。 杨惠惠更加紧张, 因为景峰一旦这般说话,就代表着他已经生气,接下来将会有一场狂风暴雨。 「出来。」男人呵斥,声音严厉。 杨惠惠怀疑自己再不出去,他就会将自己从床上脱拖下来扔出房间。 于是她赶紧伸手拨开一点丝绸被子,慢慢地露出脑袋,侧着头,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站在床边严阵以待的男人,骤然陷入沉默。 杨惠惠侧躺在床上,很清晰地看到昏黄的烛光里,男人站在床边,高挑的身体笼出一道斜斜的阴影。 白皙的皮肤苍白透明,幽暗深邃的眸子,浮现出明显的愕然。 似乎没有料到床上的人会是她,男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迎着景峰惊讶的目光,即便早有准备,杨惠惠依旧羞得想重新钻回被子里,捏着被角的手收得很紧,指甲几乎要划开柔软的丝绸布料。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又僵硬,两个人凝视着彼此,都没有说话,都期待着对方打破此时的平静。 然而偏偏又都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男人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杨惠惠说:「我……」 顿了顿,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便尴尬地保持沉默。 「跑错地方了吧,赶紧下来。」 景峰稍稍侧着身子,彻底从失态中恢復过来,语气平静温和。 那语气,活像杨惠惠穿着完好,不小心走错了门似的,而不是光熘熘地爬上他的床。 若杨惠惠脸皮稍微薄点,说不得就会顺着杆子往下爬,点头说是啊是啊上错床了,然后掀开被子,赶紧穿衣跑路。 有那么一瞬间,杨惠惠就想这么做。但她算是个理智的人,知道就这么跑了,下次还得来一遍,还不如别挣扎。 何况外面的人都看着呢! 杨惠惠失踪后,景峰一改以往安静低调的作风,加强了防卫,在院子里塞了好多僕人。此时屋子外面的走廊上就站着至少五个人,杨惠惠若跑出去,第二天爬床失败的消息,估计会传遍整个梅园,再后面就会传遍整个侯府。 如今下人待她客气,就因为景峰表现得很宠爱她。 如果成了爬床失败的女人,别人会如何看她,想都能想到。 杨惠惠咬咬牙,慢慢地掀开被子,露出半截穿着小衣的身体。 幽暗的光线里,光裸的肩头露出来,光滑细腻,肤如凝脂,雪白的手臂如嫩生生的莲藕一般,散发着珍珠一样的光泽。 杨惠惠是个绝顶的美女,那一身皮肉对男人的吸引力,也是无与伦比的。 她忍住羞耻,红着脸柔柔道:「公子。」 她不清楚自己做没做到位,可已经是极限了。 再羞耻的语言和动作,她没法做出来。 床边的男人唿吸骤然加重,紧接着往后重重一退,身体撞到了屏风上,差点把屏风撞倒。 剧烈的木架子抖动的声音,惊扰了一室的安宁。 杨惠惠吓了一跳,「景峰……」 「你快起来。」男人忽然转过身,高挺的背影对着杨惠惠,全然一副拒绝的姿态。 杨惠惠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她都做到这一步了,景峰还是这个反应? 第106页 接下来该怎么办? 难道她理会错了意?景峰不喜欢她?不想这样? 杨惠惠惊疑不定。 「景峰,你……你不上来吗?」她忍着羞耻问道,眼圈慢慢红了,晶莹的水光在眸子里打转。 脱光了爬床已经够难堪,现在爬上床主动示好,被人当场拒绝,更加难堪。 也亏得杨惠惠在外面摸爬打滚了很多年,没有当场失态。 杨惠惠比很多女人都要大胆,因为她从小在青楼长大,娘亲又是个妓.女,在成长为十几岁的少女前,为求生活,偶尔也会和男人们周旋。 即便如此,她依旧很羞耻,很畏惧,害怕到身体一直在发抖。 但她不能够表现出害怕,因为是她自己主动爬的床,主动勾引的景峰。 「你走吧。」男人背对着她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杨惠惠很茫然,咬着唇再度喊道:「公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景峰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冷,带着丝丝寒意。 杨惠惠被他言语中的尖锐和冷漠吓了一跳,从床上坐了起来,慌张地问道:「景峰,你……你不想要我吗?」 「谁让你来的?」男人又问,依旧背对着她,没看她一眼。 一副拒绝的姿态。 杨惠惠觉得他甚至是讨厌的,更加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我自己来的……你不想这样吗?」 竹青都暗示过两回了,景峰也对她搂搂抱抱的,难道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 「你走吧。」男人语气越来越暴躁。 杨惠惠从他的语气里能分辨出,他的确想让自己走,并不是在假模假式。 今天自己搞的这一出,男人并不接受,相反可能很讨厌! 一想到这里,杨惠惠又羞耻又惊慌又为难。 杨惠惠赶紧爬下床,去抓放在床头凳子上的衣服。由于太过焦急,穿衣穿得乱七八糟,越是着急越穿不好。 男人似乎也焦灼起来,背对着她厉声道:「还不快走!」 杨惠惠被他吼得手一抖,手中的衣服落地,她弯腰去捡,身体无意间触碰到了背对着她的男人。 男人却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忽然扭过身来,怒道:「你干什么?」 他一扭过头来,借着房间内的烛光,杨惠惠才发现男人的鼻孔下流着两团红黑的颜色。 她茫然片刻,陡然反应过来那是鼻血,不由惊讶地睁大眼睛。 似乎意识到杨惠惠在看他,景峰连忙伸手抹掉鼻子下的血迹,结果却将整张脸都抹花了。 鲜红到近乎黑色的血液涂上男人雪白的脸,看起来十分骇人。 男人身体一向不好,流鼻血意味着出了大问题。 见到这一幕,杨惠惠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站起身,下意识地拿起手中的衣服递给他,「公子,你流鼻血了,用这个擦。」 柔软的手指触碰到男人的胳膊,景峰像是碰到了洪水勐兽,连忙又往后退,这次没有注意脚下,撞到了身后的屏风。 砰然巨响,屏风倒下,男人也落脚不稳地跟着摔倒。安静的房间里发出一连串稀里哗啦的声音,清晰而响亮。 「景峰!」 杨惠惠连忙跑过去扶起他。 「放开我!」 倒在屏风里的男人挣扎着起身,一把推开她,鼻孔下端又涌出鲜红的血迹。 他一边慌张地避开杨惠惠,一边用袖子不断地擦拭鼻血,却越擦越多,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微微摇晃,最终跌倒在地。 见到这一幕,杨惠惠冷静下来,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初在通州梅园,男人就会因为她不小心胸口碰到而流鼻血,刚才自己似乎不小心碰到他。 一时间心情非常复杂。 既然知道了原因,杨惠惠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披好,由于动作太快,穿得扭扭捏捏,乱七八糟。 等把自己包裹严实了,她才冲上去扶起男人。 景峰不再拒绝穿好衣服的杨惠惠,前后态度的差别让杨惠惠更加笃定,刚才男人流鼻血的罪魁祸首是自己。 男人已经失去力气,任由杨惠惠将他扶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 将男人放到床上,杨惠惠望着他娇弱的模样,心情难以言喻。 原本她害羞恐惧,见到景峰此等软绵绵的模样,心中那点儿羞耻和恐惧便不翼而飞。 「你等等,我打盆水来。」杨惠惠要往外走。 「不许走!」 男人眼睛几乎都要红了,也不知是羞愤,还是难受,或者两者皆而有之。 他动作踉踉跄跄将自己搬正,躺在了床上。 杨惠惠迟疑片刻,「可是……」 「旁边有水。」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矮桌上的水壶。 杨惠惠转念一想,便明白男人不想人知道他流鼻血的事,便在屋里四处搜寻,很快从衣柜里搜出一叠帕子。 看到那叠手帕,杨惠惠一愣。 帕子绣着青竹、云纹等式样,景峰常用,也是她当初帮景峰绣的。 床上传来动静,杨惠惠压下心里一闪而过的触动,拿起一块帕子沾上水,绞干净,走到床边为景峰擦脸。 反覆几次,终于把血擦干净了。 男人脸色更加苍白,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第107页 病弱感让杨惠惠心头纠紧,真的生怕他就此去了,忍不住叫了一声,「景峰?」 「给我滚。」男人恢復了一点儿力气,不知为何发起怒来。 男人总是莫名其妙生气,杨惠惠已经习惯。 何况他现在发病,杨惠惠更不会和他计较。 杨惠惠:「刚刚我没碰到你,你就流鼻血了。」 第二次流鼻血,是她不小心用胸碰到了男人,可景峰之前已经流过一次鼻血了。 那时,她可不曾碰过他。 只是看着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就流鼻血了吗?还是说,他太虚了? 男人剧烈咳嗽起来,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因为咳嗽而渐渐变红,透出一种异样的娇艷。 眼神却充满恼怒和羞愤,十分兇残。 可惜放在平时能让杨惠惠心惊胆战的眼神,此时却毫无威慑力。 「要喝水么?」杨惠惠赶紧凑过去观察,好在咳了一会儿,景峰就停止了咳嗽。 景峰摇摇头。 「我去叫大夫。」杨惠惠站起身。 「不许去!」男人嘶哑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你这个样子……」 男人没有回答,两只手拉住旁边揉成一团的被子,将自己盖住,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他有气无力的样子让杨惠惠更加忧心,思索片刻,问道:「景峰,你必须看大夫。」 男人将自己裹成一只蚕宝宝,侧过身,背对着杨惠惠,声音闷闷地说:「不用。」 「可是……你现在很虚弱。」 「不需要。」男人拒绝。 杨惠惠望着拒绝就医的男人,无奈地嘆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景峰,你太虚弱,最好让大夫瞧瞧。」 「我不虚!」躺在床上的男人转过头来,忍无可忍地怒吼,「跟我滚!让竹青进来!」 眼睛湿漉漉的,面色潮红。 杨惠惠担心再度刺激他,赶紧退出房间。 第50章 秦昊出现 杨惠惠走出房间, 守在门外走廊上的人全都用惊讶的眼神瞧着她。 刚才很着急,此时望着众人惊讶的眼神,杨惠惠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杨惠惠白皙的脸蛋微微一红,赶紧整理自己的衣冠和头髮, 假装镇定地对附近的竹青道:「竹青, 世子爷叫你。」 安静守候在附近的竹青在杨惠惠出声之前已经走到了门边, 神情疑惑地问道:「惠惠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出来了?」 边说着, 边用眼神询问更深层的东西。 两人虽然没有正式商量过,却默契地促成今夜的事情。 杨惠惠尴尬不已,瞟了瞟周围的人,不好意思把房间里发生的事情讲出来,语焉不详地说:「你进去吧。」 竹青便赶紧推门而入。 夜色浓重,一阵凉风袭来,杨惠惠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走吧不放心,留下又进不去。 她很担心景峰的情况, 咬咬唇,干脆留在门口等候。 竹青始终没有出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早上,杨惠惠蹲在门边, 靠着墙壁睡着了。 迷迷煳煳间听到开门的声音, 一下子惊醒,抬头便见到竹青。 竹青也发现了她,惊讶到:「惠惠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 杨惠惠刚想站起身,却发现双脚麻痛,根本就动不了,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伸开腿。边伸腿边说:「昨天世子爷发病,他不愿意看大夫,我不放心,昨天一晚上我都没听到动静,他情况到底如何了?」 竹青神色复杂,「你一晚上都在这儿吗?」 杨惠惠点点头,担忧地说:「毕竟是我惹出来的乱子……世子爷没事吧?」 竹青揉揉眉心,「你先回去休息,世子爷没事。」 「真的?」杨惠惠确认。 「真没事。」竹青说,见杨惠惠依旧不愿意离开,便提议道,「要不您去厨房那边替世子爷熬药吧。」 「对,熬药。」杨惠惠一下子清醒过来,往门缝内瞅了一眼,连忙跑出走廊,往厨房跑过去。她的腿依旧有点麻,跑起来姿势略微怪异。 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两个婢女在那儿聊天,「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惠惠爬世子爷的床,被赶出来了。」 「我也听说了,之前世子爷不是很喜欢惠惠吗,为了她夜闯夫人院子,咋会赶她出来呢?」 「我听人说,惠惠是侯夫人派来的,世子爷为了对付侯夫人,才故意做做样子,利用惠惠打击夫人。如今侯夫人倒台,二少爷也受罚,惠惠就没用了。」 「真的假的?」 「哎呀不管如何,总之她爬世子爷的床被赶出来,这点儿没法否认,丢死人了。」 「她这算彻底失宠了吧?」 「也不知道谁以后还敢娶她。」 两个婢女说着说着互相笑起来。 杨惠惠面红耳赤地站在走廊角落,等那两个婢女走出来,赶紧闪到墙后。 她自己也觉得挺丢人的。 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 虽然事实和大家猜的有所出入,但她的确爬了景峰的床,也的确被赶了出来,这两点无可辩驳。 杨惠惠可以预见自己的名声会变得有多烂。 不过暂时先放一边吧,最要紧的是景峰的身体。 第108页 之前竹青将熬药的任务交给她时,将她带到厨房见过苏嬷嬷。在梅园,一直是苏嬷嬷打理景峰的药材。 杨惠惠绕过厨房后门,进到里面的小院,看到苏嬷嬷正在将一包药放进药罐儿里。 「苏嬷嬷,竹青让我过来熬药。」杨惠惠大声说。 苏嬷嬷又聋又哑,却能通过别人的嘴唇知道别人在说些什么,望着杨惠惠的嘴唇片刻,点点头,转身离开,整理别的药材。 杨惠惠便坐到药罐旁边,点上小火,拿着蒲扇在那儿慢慢熬。一边熬一边将装在簸箕里面的月季花瓣,抓出来放进药罐里面。 淡淡的清香飘出,和景峰身上的味道一样。杨惠惠的脑中又浮现出那道高挑修长的身影,和他苍白的面容。 如今人躺在床上…… 杨惠惠轻轻嘆气。 熬好药,杨惠惠用托盘端着来到景峰的屋子前,低声道:「公子,药来了。」 竹青打开门,伸手接过托盘。 杨惠惠往里面瞧了一眼,问道:「我能进去吗?」 竹青迟疑片刻说:「世子爷不想见你。」 杨惠惠心头一沉,随即打起精神说:「麻烦你转告世子爷,我很抱歉。」 「会的。」竹青说,关上了门。 轻微声响,门关上。杨惠惠在门口站了片刻,转身又朝厨房方向走去。 她好像惹怒了景峰。 这次她完全会错了意,以为景峰在暗示她上床,结果反而把事情弄糟了。 可她就觉得委屈。 第一次脱光衣服勾引男人,结果却被赶出来,可没人在乎她的牺牲,在乎她的脸面。就连她自己也不能这么想,毕竟是她自己主动的。 这梅园里的任何事情,都比她这个最低贱的婢女,那点微不足道的贞洁和名声重要。 杨惠惠只能假装无事发生,走进厨房为景峰炖鱼翅,希望他早日康復。 假装没看到众人异样的眼神,杨惠惠走到厨房放置食材的地方,打开柜门,搜寻里面的东西。 「唉,你要做什么?」厨娘走过来,推开杨惠惠,一把关上柜子。 「我想找鱼翅或者燕窝,给世子爷炖来吃。」杨惠惠说。 话一出口,厨娘便用一种让人难堪的眼神上下打量她,「惠惠姑娘,有些东西下人是不能动的。」 杨惠惠一愣,随即默然。 之前她受宠,自然可以动,可昨晚她被赶下床,情况就不大一样了。 正尴尬的时候,一道年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燕窝已经没了,我正要出门採购,惠惠姑娘一起吧。」 循声而望,杨惠惠看到一名年轻的男子站在门外,身上穿着褐色衣服,身形消瘦。 杨惠惠有点儿印象,是在厨房里做菜的师傅,景峰特意从南方请来的,做的点心特别好吃。 好像名叫陈真。 有人解围,杨惠惠赶紧跑出门外,「陈师傅。」 陈真很年轻,五官普通,却很温和,看着让人心生好感,做事儿特别仔细,人也很体贴,好多婢女都喜欢他。 「惠惠姑娘,我们一起去採购燕窝吧。」他说。 杨惠惠迟疑,「我不知道能不能出去?」 虽然在侯府里面,景峰从未限制过杨惠惠的行动,可以从没有说过她可以出侯府。她不敢再提要求,所以一直没提。 「我帮你问问。」陈真走出厨房的走廊,去了远处的院子,片刻后回来,笑着对杨惠惠说,「世子爷同意了。」 杨惠惠悄悄松了口气,很感激陈真,发生昨夜那件事后,她特别不想再见到别人审视探究的目光。 今天一大早遇到的人,听到的话,都让她难受。 哪怕她以前有过心理准备,可作为一名十几岁的少女,遇到这种事儿依旧很难堪。 离开侯府,至少能让她逃避一会儿。 安定侯府占地极广,杨惠惠低着头跟随陈真走了好久,才走出侯府后门。 从头到尾,年轻的男人都没有过问一句昨晚发生的事。 两人来到大街上,声音变得嘈杂起来。 每次在梅园的时候,杨惠惠都有种自己处于荒郊野外的错觉,因为梅园太安静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没在京城。 如今见到街上繁华嘈杂的景象,杨惠惠才终于有了身处京城的感觉。 望着湛蓝的天空和周围人来人往的场景,杨惠惠眼眶一热,她终于出来了。 小时候东奔西跑讨生活,不觉得这大街小巷有什么好的,后来落难进入安定侯府,处处矮人一等,她才明白自由有多可贵。 以前即便生活艰难,至少大部分的时候她都可以自己做主,打不过就跑,说不过就躲,能挣多少钱就挣多少钱,若是被惹急了,还可以报復回去。 可到了侯府里面,生死由人,进退维步,就仿佛被砍了手脚拔了舌头,整日提心弔胆,完全没有自由。 陈真带着杨惠惠去了一家专门卖野货的店里,两人买了一些燕窝,又挑了几样食材,抱在怀里走出店门。 出来转了一圈,杨惠惠心情好了不少,感觉又有勇气面对侯府里的流言蜚语了。 其实这种事吧,只要自己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也伤害不了她。 终归是她自个儿介意了,觉得丢脸,才会难堪。 「惠惠?」 第109页 路过一条嘈杂的街道,一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 清朗温润,带着惊讶和不可思议。 听到这道声音,杨惠惠浑身一震,霍然转过头,看到了右前方的茶馆旁边站着一名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男人。 男人长得很英俊,气质温和爽朗,皮肤稍微有点黑,却更显得阳光健气。 「真的是你!」男人也看清她的面容,大步走过来,眸子里满是兴奋,「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惊愕过后,杨惠惠惊喜地叫道:「秦大哥!」 走过来的男人,正是当初在通州帮助过杨惠惠,却被嫉妒的景峰打断腿的秦昊。 第51章 她平静得像个尼姑 「我到通州去找你, 发现你已经不在梅园了,没想到在京城又遇见。」秦昊大步走到杨惠惠身前,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 「真是有缘。」 当年杨惠惠到通州,曾经被几个小流氓纠缠, 偶然路过的秦昊拔刀相助, 还帮她们母女两找暂时落脚的地方, 帮了杨惠惠许多忙却不求回报,还没有以前那些心怀不轨男人的龌龊心思,杨惠惠很感激。她进入梅园和景峰相好, 秦昊微笑祝福,然而景峰发现有这么个人,却醋意大发,派人打断秦昊的腿。 这也是杨惠惠下定决心离开的导火索。 见到秦昊,杨惠惠也很高兴,抱着一大堆食材道:「的确有缘,没想到在遥远的京城又遇到了。」 陈真听到两人谈话,开口询问:「二位认识?」 杨惠惠点点头。 陈真很体贴地笑道:「我还要去前面买点东西,你们聊, 过一阵儿我再找你。」 杨惠惠感激地说:「谢谢你,陈师傅。」 陈真便抱着东西离开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秦昊问道:「他是谁?」 杨惠惠:「安定侯府的厨师。」 「安定侯府?」秦昊诧异。 周围的人都在望着他们俩, 杨惠惠欲言又止。秦昊意识到了这一点, 便邀请杨惠惠到隔壁的茶馆坐下,两人寻了一处安静的靠窗位置,相互谈论起离开通州后的境遇。 通过交谈, 杨惠惠知道秦昊离开通州后加入了一家镖局,如今天南海北地跑镖,主要负责京城到青州这两地儿。今次他运送货物来京,刚好交了东西,在附近的客栈定下房间,大概逗留几日便会离开。 「你呢?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怎么来了京城?」秦昊端着茶杯问道。 「说来话长。」杨惠惠感慨万千,一五一十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了。 秦昊深深地皱起眉头,「你在安定侯府做一个最低等的奴婢?」 杨惠惠点点头,她只说了大致经过,并没有说目前伺候的主子就是景峰。 如果昨夜她爬床成功,今天肯定就说出口了,但可惜昨夜她失败了,目前不知道景峰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照现在的情形,估计不大乐观,所以她不想节外生枝。 「既如此,你还不如跟我走。」秦昊立即道。 走? 杨惠惠惊讶地睁大眼睛,「秦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可是罪臣之女!」 因为这个罪臣之女的身份,杨惠惠从没有想过逃跑,因为无论跑去哪儿都会被人找到,到时候下场更为凄凉。 挑挑眉,秦昊环顾四周,小声说道:「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有自己的办法,只要你换个身份,不留在京城,谁晓得你是罪臣之女呢?」 杨惠惠心头一动,「重新换身份文书?」 秦昊嗯了一声。 杨惠惠心动了,之前她爬床,主要考虑到自己身份低微,无路可走。 如今,秦昊却告诉她可以离开。 如果换一个身份,她就又可以过自由的生活。 杨惠惠唿吸急促起来,「这能行吗?伪造文书,若是被抓到,可要被砍头的。再说了,如果文书做得不像,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这个不用担心。」秦昊摆摆手,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咱们镖局天南海北的走,朋友很多,之前我听庄主提起过某个人可以做这方面的文书,我明天就启程回青州,帮你问一问,肯定有一个完美的办法。」 听他这么一说,杨惠惠冷静下来。 这事儿明显只是个影子,八字没一撇。再说了,秦昊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帮她呢?就算他能帮,自己好意思让他冒着砍头的危险帮吗? 固然自己目前的状况不妙,但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秦昊当初帮过自己,还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打折了腿,如今又要让他帮忙做假文书,冒着砍头的危险,这可怎么行! 「其实世子爷对我还挺好的。」杨惠惠迟疑着说,「也没有多为难我,目前我就为世子爷熬熬药,看看狗而已,月钱挺丰厚。」 「当真如此?」秦昊上上下下打量她,「我觉得你瘦了好多,想来日子过得并不好。」 杨惠惠故作轻松地笑,「我觉得瘦些好看,故意不吃东西,若我贪图口腹之慾,现在你看到的就会是一个胖子。」 她一笑起来,犹如百花盛放。 秦昊呆了一瞬,受到她笑容感染,也笑起来,「我可不信你说的话,你不是那种为了好看而故意把自己饿瘦的人,从苦日子熬出来的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杨惠惠不知该如何回答,保持沉默。 第110页 秦昊轻轻一嘆,望着她那张瘦削的小脸,和单薄的身体,想到她当初为了帮娘亲治病,一个人挣扎着求生存,感慨到:「辛苦你了。」 杨惠惠一愣,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哭。 挣扎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辛苦了」,眼眶微微泛红,又赶紧把即将喷涌的情绪压回去,故作自在地摆摆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还是你们男人辛苦一些,在外跑东跑西。」 秦昊忍不住道:「惠惠,别太逞强。」 杨惠惠小小吸了口气,关切地问道:「秦大哥,你的腿如何了?」 刚才一直没问,担心万一秦昊的腿残疾了,一问就揭人伤口,可她又实在想知道结果。 秦昊伸出左腿,笑道:「已经好了,完全没问题,不然镖局也不会要我跑镖啊。」 他又站起来走两步,左扭扭右拧拧,展示给杨惠惠看。 杨惠惠仔细观察那条腿,发现伸缩自如,这才放了心。 「对不起啊秦大哥。」她小声地说,当初秦昊被打折腿时,她并不知情,后来娘亲才告诉她。她想为秦昊寻医,秦昊却已经离开了。 为着这事儿,杨惠惠和景峰大吵一架,下定决心离开梅园。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该说对不起的,是那个王八蛋。」秦昊冷笑,「你离开通州也好,那姓景的王八蛋完全配不上你,不过有几个臭钱罢了,摆出一副臭架子,我呸!」 杨惠惠尴尬地笑。 「对了,你和那王八蛋分开了吗?」秦昊追问。 「我离开通州了。」杨惠惠浑身一紧,下意识隐瞒真相,「没留在通州梅园。」 她没有说谎,却误导了秦昊。 秦昊以为杨惠惠离开通州梅园,就是离开了景峰,点头道:「做得好!」 杨惠惠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开口。景峰打断了秦昊的腿,如果告诉他自己还在景峰身边,秦昊肯定会不高兴。 「惠惠。」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杨惠惠转过头,发现採购完毕的陈真抱着一大堆食材站在窗外,目光温和而沉静。 「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杨惠惠站起身。 秦昊也站起来,念念不舍道:「明天我就回青州帮你打听那件事儿,很快就会回京城。」 杨惠惠摇摇头,「秦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那件事太危险,不用做……我这儿真有件事要拜託你。」 「什么事你尽管说。」秦昊拍着胸脯道。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下娘亲的行踪。」杨惠惠拜託。 「没问题。」秦昊点头。 出来的时间太长,杨惠惠知道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便告别秦昊,和陈真一起回到安定侯府。 见过秦昊后,她的心情变得很好,进入梅园再遇到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也能够从容应对。 回到厨房,杨惠惠在陈真的帮助下,用了两个时辰,将燕窝熬得绵软细腻,才端起碗赶紧走到景峰的房门前。 办事回来的松香见到她,皱眉瞧了她一眼,「你在这做什么?」 「我给世子爷熬了一碗燕窝,补补身体。」杨惠惠说,刚才她并未敲门。因为不想打扰里面的人,等竹青开门了,她再把燕窝交给竹青就离开。 松香推门而入。 片刻后,竹青从里面打开门,对杨惠惠说:「惠惠姑娘,请进来吧,世子爷想见你。」 景峰终于肯见她了。 杨惠惠端着托盘的手略略发抖,赶紧低头走进房门内。 室内明亮宽敞,燃着淡淡的薰香。 竹青和松香离开房间,并关上房门。 杨惠惠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想:我该说些什么。 还没想好便绕过了屏风,走到床前。 「公子……」她赶紧说,「我……我送燕窝。」 说完才发现床上根本没人。 「回头。」从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杨惠惠转过头,才发现景峰不知何时背负双手安静地站在屏风的另一侧,漆黑的双眸深深地凝视她。 两人的目光触碰,杨惠惠手足无措之时,男人却先一步移开视线,盯着书桌上的棋盘道:「你来了?」 对景峰这般肆意妄为的人来讲,极少主动避开视线,说一些「你来了」之类的废话。 杨惠惠心里紧张,并未发觉其中的怪异,赶紧解释:「世子爷不舒服,吃点燕窝补补身体吧。」 景峰扭过头来,俊美的脸冷冷的,「我身体好得很!」 杨惠惠劝道:「公子,吃了不碍事。」 景峰浓眉凝起,「你又在嫌弃我身体差?」 杨惠惠一愣,连忙摇头说:「没有的事。」 景峰口气冷漠地说道:「我不需要补身体,我身体很好。」 杨惠惠端着托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说身体好?身体真好昨晚就不会流鼻血。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男人说道:「昨晚是个意外。」 他特意停顿看杨惠惠的脸色,杨惠惠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男人似乎生气了,「你把东西放下。」 杨惠惠茫然地将托盘放到旁边的小凳上,景峰走上前一把抓住她,将她拖着往屏风后面走。 他的手修长有力,拖得杨惠惠踉踉跄跄,的确不像身体虚弱的病人。 第111页 杨惠惠心想,原来他真不虚。 「脱了衣服上去。」拖到床前,景峰命令。 望着整齐的床榻,杨惠惠脸色血红,又很快变得苍白,咬着唇道:「世子爷,大白天的,你让我这么做……」 「昨晚你不是主动爬床了吗?」景峰反问。 杨惠惠像被扇了一耳光,又羞耻又委屈,下意识抱起双臂捂住自己的衣服,「我……我……如果世子爷不想要我,请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想要?你都那么主动了。」 景峰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杨惠惠愕然,仔细瞅景峰的表情,觉得他现在这副样子,实在不像要和女人睡觉的样子。没有哪个男人在睡女人时皱眉抿唇,严阵以待。 「世子爷,你真心的吗?」杨惠惠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景峰拎着她,「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是认真的。 杨惠惠放了心,有点高兴,感觉一个白天受的委屈都有了好的结果。 她脸色微红,咬着唇,一边偷偷观察景峰,一边按着床往上爬。 待爬到床上,杨惠惠忍着羞耻,伸出颤抖的手指打开胸口的纽扣。 整个过程很慢,床边的男人一直安静地瞧着,瞧得杨惠惠很不自在。 「等等。」景峰忽然出声打断她。 杨惠惠顺势停住动作,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难免失望。 昨晚主动脱光了爬床,和今天白日当着景峰的面脱衣服,区别挺大,她有点脱不下去,可景峰真叫停了,她又难受。 「你一件一件地脱。」景峰站在床边,身体笔直修长,「我叫停你就停,我让脱才脱。」 杨惠惠愕然抬头。 男人漆黑的浓眉微微皱起,眼神凝重,望着她的神情,像看着……杨惠惠不知道像什么,总之绝不是看一个脱衣美人的眼神。 「脱吧。」 杨惠惠被他一打岔,连害羞都害羞不起来,茫然地脱下最外层的衣裳。 男人静静地站在床边,从轩窗透过的光线,给他镀上一层优雅暧昧的光。 杨惠惠悄悄吸了口气,拉开腰带,脱下中衣,接着去拉肩头的衣服。 刚露出光滑圆润的肩。 「停。」男人忽然出声,身体动了动,似乎想要转身,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杨惠惠停下。 室内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又说:「继续。」 杨惠惠越来越茫然,伸手脱掉另一个肩头。 「停。」男人说。 杨惠惠停下,此时她已经露出两个肩,衣服敞开着,红色小衣若隐若现。 男人静了好一会儿,道:「继续。」 杨惠惠褪下全部外衣,剩下一件红色小衣,白腻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杨惠惠又觉得羞耻起来,抱起胸口。 她的动作吸引住了男人,原本盯着她肩头的男人,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她胸口。 红色血液从他鼻孔流下。 杨惠惠原本在羞耻紧张,很难注意到外界的情况,然而她依旧注意到了这一点儿,因为景峰很白,白得像在发光,流鼻血的时候,红与白对比明显,除非瞎子,否则不可能看不到。 杨惠惠愣住。 男人面色依旧沉静,背负双手,身姿挺直。 如果不是流着鼻血,杨惠惠会觉得他高贵冷傲,就如平时给人的感觉。 「继续。」男人说。 杨惠惠忍不住道:「景峰,你又流鼻血了。」 男人没动,背负双手,神情凝重得像在学堂教学,「我知道。」 「那……」 「不用管,继续脱。」 杨惠惠:「……」 杨惠惠弄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反正她被景峰搞得情绪全无,总觉得今儿上床脱衣不是在等着被睡,而是在做什么重要仪式。 以至于她都维持不了害羞的情绪。 她脱下小衣的时候,都没什么感觉。 曾经她想过第一次会是什么情形,昨夜爬床前更想过无数次,大抵离不开羞耻难受,自己多么娇羞的,然而万万没想到,会是昨夜那种情况,会是今天这副模样。 心头很平静。 不像把自己剥光了献出最重要的东西,至于像什么,她不知道,总之想像中的娇羞、害羞、难堪、无奈……统统没有。 或许像剥开一个鸡蛋送给景峰尝? 她这个鸡蛋一点感觉都没有。 景峰终于没维持住背负双手、高深莫测的形象,捂住鼻子后退。 杨惠惠望着他明明流着鼻血还挣扎着维持镇定的模样,内心更加平静,平静得像枯山上修炼了几十年的老尼姑,清心寡欲到看破红尘,马上要得道成仙。 「今、今天就脱到这儿……」 男人勉强扶住床,颤抖着掏出帕子擦掉鼻血。 「哦。」杨惠惠准备穿衣。 「别穿。」男人忙说,「等会儿。」 杨惠惠安静地等着他指示。 景峰擦干净鼻血,爬上床,拉过角落的被子盖住杨惠惠和他自己,躺倒,「先这样。」 杨惠惠只好跟着躺下,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白色帷帐,声音平静地问:「你不脱吗?」 问出口,她感觉到身边的男人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离她远了些。 第112页 杨惠惠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景峰同样望着天空中的帷帐,维持着平日里高贵冷漠的语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说:「明天再脱,今天暂时到这儿,我需要适应。」 顿了顿,「这种事情,总要慢慢来的。」 原来这种事需要适应。 杨惠惠内心更加平静,平静得像修炼了百年的老尼姑。 于是,他们躺在床上,安静而纯洁地躺着。 杨惠惠看破了红尘,身体疲惫,很快就陷入梦乡,毕竟她昨晚几乎没睡。 迷煳间,她感觉身边的男人似乎偷偷摸摸想伸手抱她,结果手伸到一半又像遇到毒蛇般缩了回去。 杨惠惠内心充满怅然。 第52章 身世真相 自从杨惠惠和景峰纯洁地睡了一觉后, 梅园里的下人们,又开始传杨惠惠得宠了,对杨惠惠的态度也好起来。 见识得多了, 杨惠惠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杨惠惠依旧纯洁地同景峰睡觉。 别人传他们白日宣淫, 日夜不分地乱搞, 说得有鼻子有眼,令无意中听到的杨惠惠以为真是那么回事,并津津有味地听了许多, 偶尔听到刺激处,心情也跟着激动害羞。 然没人知道,她和景峰真的只是纯粹地睡觉而已。 她推测,景峰在拿她锻鍊对美色的毅力。 是的,毅力。 一开始杨惠惠只脱了半身,景峰不敢脱,两天后他终于磨磨蹭蹭地尝试着脱,行动僵硬得跟百花楼里准备□□的女孩没区别,充满三贞九烈又不得不屈从现实的的气息, 而面无表情的杨惠惠,则是□□的嫖.客。 角色的颠倒让杨惠惠产生奇妙的感觉, 她虽没有经歷过人事,却在百花楼待过, 知道男人最不堪的样子。 那么多男人, 没一个像景峰这般,清纯羞涩得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狼崽,明明很害怕却嗷呜嗷呜地对着她张牙舞爪, 虚张声势,自以为很厉害,实则又软又奶。 故作镇定的模样,让杨惠惠心生欢喜,忍不住忘掉他平日如何专横跋扈,阴郁残暴,起了逗弄之心。 「公子。」 「嗯?」 又是寂静的夜晚。 月色如纱,从窗口落进来,白蒙蒙地笼罩书桌。 两人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绸锦被,一同望着上方纱织帷帐,烛台点着蜡烛,灯光昏黄暧昧。 「你以前没有过女人吧?」杨惠惠胆大包天地问。从景峰如此青涩的反应看,他应该没有睡过女人,哪怕他地位尊崇,婢女成群。 但凡睡过女人,也不会这样。 她问得随意,根本没意识到这句话对很多男人来说,是极其侮辱的。 因为景峰已经二十二岁了,这个年纪当爹的比比皆是,身为贵族子弟,十二岁家族就会放通房丫头,引导人事,二十二岁早该歷尽沧桑才对。 没睡过女人,在贵族子弟圈里很不可思议,也会被人耻笑。 这句话的问法,就好比一男的问一女的:你还是处女吗? 景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莹白如玉的面容因为恼怒浮现薄红,侧头盯着杨惠惠道:「没睡过又如何,又不是爷不愿意睡!」 杨惠惠没料到他会生气,也拥着被子坐起,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 「你想变着法儿问,我身体不好,是不是连女人都没睡过,对不对?」景峰的目光冷冷的,漆黑如墨的发披散肩头,泛着玉一样的光泽。 杨惠惠被戳中心事,尴尬地一笑。 的确,这几日景峰拿她练手,她已经在怀疑景峰并未经歷过人事,二十二岁高龄居然没经歷人事,很大可能因为身体不好。 但她肯定不能承认自己的确有此猜测,连忙否认,「没有。」 「呵。」景峰冷笑,「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不错,我的确因为身体原因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但那又如何,即便我身体不好,你不也乖乖躺在床上等着我睡么?」 杨惠惠脸色微变,咬了咬唇,目光变得暗淡。 这几日两人同躺一床,相处得很愉快,近乎有浓情蜜意、耳鬓厮磨之感。景峰又表现得奶凶奶凶的,以至于让她渐渐放松了警惕,差点忘了两人之间的地位差别。 见她如此,景峰意识到口气重了,沉默片刻,嘆了口气道:「抱歉。」 杨惠惠摇摇头,「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问的。」 昏暗的烛光落在她光洁的肩头,整块背部白得如同羊脂白玉,光滑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景峰顺着看到她的背,心神一盪,连忙移开视线。听到她自称奴婢,景峰知晓她还在生气,沉默良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我的母亲,不愿意生下我,怀孕期间喝了很多打胎药,然而我依旧生下来了,母亲却因为喝多了药伤身体,难产而亡,而我打出生起身体就不好。」 杨惠惠立即忘掉刚才的不快,抬起头,惊讶地瞧着景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家里的事。哪怕在梅园,两人情浓之时,景峰都未提起过。 景峰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眼神幽深如夜空,表情冷漠而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 「为什么?」杨惠惠惊讶地脱口而出。 身边的男人挑挑眉,嘴角嘲讽地勾起,「因为她怀的不是安定侯的孩子。」 第113页 杨惠惠惊得微微张嘴。 安定侯府的夫人,竟然怀的不是安定侯的孩子,放到任何地方都是震惊世人的丑闻!难怪安定侯夫人不愿意生下景峰。 难道安定侯夫人给安定侯戴了绿帽? 杨惠惠震惊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景峰居然把如此不堪的身世告诉她了! 男人扭过头,望着她惊讶的眼神,嗤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惠惠连忙收敛神色。 男人的眸子漆黑如墨,「是我亲生父亲看上了我母亲,念念不忘,刚好安定侯犯了事,想要保住爵位,获得更多荣宠,就软硬兼施地逼迫母亲献身,母亲经不住哀求,便入了宫,没想到回来就有了我。」 原来如此! 杨惠惠目露恍然,又深深地皱眉,心中对安定侯夫人深表歉意。她刚刚以为安定侯夫人红杏出墙,结果居然是被迫献身。被迫献身不说,结果居然还怀了孩子,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受不了。安定侯夫人真的很可怜。 这世上的女人,都是男人的工具。 凭什么安定侯想要荣华富贵,就得把自己的妻子献出去呢?太噁心了! 杨惠惠稍微想一想,就想吐。换了是她,不止会打掉那孩子,还想杀了安定侯。 ……等等。 杨惠惠忽然抬头看向景峰,他刚刚提到了进宫? 进宫? 杨惠惠陡然抓紧被子,唿吸急促,是……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老天爷,她是不是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会不会掉脑袋啊? 杨惠惠忽然很慌。 难怪景峰一直不肯提身世,如果是她猜想的那般,的确不能提啊! 景峰没有过多解释他生父的意思,继续道:「我在娘胎里就积了许多胎毒,身体打小就不好,所有人都说我活不长。我的亲生父亲知道了我的存在,我一出生就赶紧派了景姑姑将我接到庄子抚养,却也不敢公开我的身份。」 他的笑容越来越讥讽,「在外我依旧是安定侯的嫡长子,可内里,安定侯府都盼着我赶紧死。」 「他们想我死,我就偏偏要活着!」男人忽然咧嘴笑起来,笑得很畅快,杨惠惠却心头忽然一疼,他觉得景峰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想起刚进梅园时,竹青对她说过,世子爷当初去通州梅园,是等死的。 如果身世如此,也不知景峰该如何煎熬。不被祝福地出生,一出生害死了母亲,又不能被任何人接纳,一个满是病痛的孩子,内心该如何痛苦啊。 固然,没人希望他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他的到来是那几个人错误的证据,是羞耻的明证。 换个立场,杨惠惠也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 可是景峰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运气不好地投胎到错误的娘胎里。 他一定很绝望吧,才会选择远离京城之地,等待死亡。 「景姑姑待我很好,不过好人命不长,我刚及冠就去世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低下头,像是陷入某种回忆。 室内安静下来。 烛火摇曳。 这就是他叫景峰的原因么? 杨惠惠暗想,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的确,景峰不能姓安定侯府的陈,因为他不是陈家人,可他也不能拥有真正的姓,最后只能跟着外人姓景。 也难怪安定侯府的人恨他。他不是陈家人却靠着「嫡长子」身份夺走世子之位,能不让安定侯府的人着急?事关子孙后代的福祉,安定侯和侯夫人自然不遗余力地想要弄死他,把世子之位拿到手里。 景峰自小就在危机重重的环境里生活呢。 风从轩窗中吹进来,烛火摇曳,景峰像是被惊醒,转头望着杨惠惠道:「今日之事,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 杨惠惠连忙点头,说实话,在知道真相后,她其实后悔知道了。 心里满是对景峰的同情,杨惠惠伸手摸上他的胳膊,目光明亮地望着他,「不是你的错,不要折磨自己。」 男人一愣,低下头望着杨惠惠握住他胳膊的手。 经过几日的酝酿,杨惠惠已经一点儿也不怕这只小狼崽子,几乎忘掉了他以前如何反覆无常、阴郁邪气,此时望着他那双幽黑而隐忍的眼睛,她只想好好安稳他。 杨惠惠的脸慢慢变红,鼓起勇气,主动轻轻地摇晃他的手臂,道:「来吗?」 烛光下,女人黑髮如炭,皮肤如雪,唇红如蜜,两颊的红晕楚楚动人,眼神水润清亮,欲说还休。 经过几天的酝酿,杨惠惠一点儿也不担心被睡这件事,反而景峰的磨蹭让她略略焦灼。 今夜烛光正好,气氛也好,知道真相后杨惠惠似乎离男人更近了些,一时冲动,竟然主动邀请了。 景峰凝视着她,目光忽然变得更加幽邃,嗓音沙哑低沉,「你在勾引我吗?」 杨惠惠咬着唇,没说话。 手却渐渐放开胸口的被子,将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里。 白皙美丽的身子,骨肉匀称,该大的大,该细的细,皮肤如鸡蛋般白嫩。 不言而明。 或许景峰几日的锻鍊是有用的,至少这一刻,他没有流鼻血,也没有慌张地移开视线。 唿吸陡然加重。 「来吗?」杨惠惠的声音柔得像一条小钩子。 美好的躯体微微颤抖着。 第114页 美人如蛇,吐出迷幻的汁液。 哪怕是个太监,也会被迷惑。 何况景峰不是太监,他一直喜欢杨惠惠,以前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如今,锻鍊出了水平,控制住了鼻血,哪里还忍得住。 于是,男人将女人按倒在床。 帷帐落下,遮住一室春色。 第53章 牛鞭 清脆的鸟鸣声, 偶尔几声汪汪的叫唤,吵醒了房间里沉睡的女人。 浓而长的睫毛抖动,杨惠惠缓缓睁开眼睛, 双眼无神地盯着上方白色帷帐片刻,渐渐清醒过来。 转头看向右边, 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昨夜和她缠绵的男人已经离开了, 至于什么时候离开的, 杨惠惠并不知晓。 伸手触摸床单,入手冰冷,想来离去的时间应该挺久。 杨惠惠拥被缓缓坐起, 乌黑的秀髮坠落在如玉的白背上,曲线玲珑,光泽诱人。 白皙的皮肤上残留着点点红痕,那是昨晚欢爱的明证。 杨惠惠打了个呵欠,浑身充满了不胜娇慵的气息。 接着她拿起床头的衣服穿上,翻身下床,穿上绣鞋,走到门边推门而出。 伴随着吱嘎的声音,明媚的光线照耀在她脸上, 驱散了身后的幽暗。 杨惠惠红润的唇瓣微微勾起,露出一点笑意。 总算…… 想到昨晚的情形, 她有点脸红。 以前考虑过在安定侯府立足,要抱别人的大腿, 如今殊途同归, 她成了景峰的女人,以后谁也不敢小瞧她。 如果景峰再给她位分,她便在梅园彻底站住脚, 再也不是个任人欺凌的三等婢女。 昨晚的欢爱并不愉快,她是第一次,景峰也是第一次,两人都很紧张,又有点儿激动。 当紧密接近时,她实在有些痛,便哀叫了两声,身上的男人像是受了刺激,激动得很,然后就…… 总之过程很快,杨惠惠并没有很多女人初夜痛得死去回来的经歷,因为太快了…… 老实说结束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不过男人却大受打击,虽然他极力掩饰,但前后状态的对比非常明显。 原本欢快激动的小狼崽子,忽然耷拉起耳朵,缩到一边沉默不语,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的心情低落。 杨惠惠忍不住想笑,可又不大合适,硬生生憋住了。 要了热水,男人默默帮她洗漱,等洗漱完了又凑过来抱住她,像条狗一样往她身上蹭。 比起做那档子事,杨惠惠更喜欢这样耳鬓厮磨的温存,她觉得两人更加亲密。 他们在床上相拥而眠。 男人情绪不太好。 「没关系的,下次再来。」杨惠惠安慰,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知道这种事情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种打击,但她又没经歷过,想不到好的语言。 杨惠惠听百花楼的姐妹们说过,绝大部分的男人,特别是那种很纯洁的男人,就连书也少看那种,没有经验,第一次都很失败,要么快,要么非常快。 景峰身体又不好…… 「快很正常。」杨惠惠抱着他的脖子说。 话音刚落,怀里的男人就怒了,刚刚抱着她寻求安慰的小狼崽子,瞬间放开她扭过头,背对着杨惠惠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 杨惠惠身体有点不舒服,没有精力再安慰他,也闭上眼睛睡觉。 再度醒来便发现男人已经不见。 接近晌午,竹青请她去碧云湖边,湖里不知何时飘着一条细长的小船,仿佛一枚黄色的柳叶,景峰坐在船头,白衣黑髮,微笑望着她,像是忘记了昨晚的不快。 周围的奴婢们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说话。 私下里,婢女们也会闲聊主子的八卦,可当着景峰的面,却都是害怕的。 见杨惠惠走到湖边,景峰从船头站起,长身玉立,气度高华,容颜绝美如同天上的神祇,在人群中闪闪发光,映衬着湖光山色,美得晶莹剔透,纯洁无瑕。 通身的气派让人觉得靠近他都是一种亵渎。 没睡过之前,杨惠惠总有种低他一头的感觉,不只是身份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可睡了之后,见识过他弱小幼稚的一面,至少心理层面上,并不觉得自己卑微了。 杨惠惠欣喜地走上前,景峰伸手牵起她,将她拉上船。 船上摆满了精緻华美的食物,松香在船尾撑着篙,慢慢将船划到了湖中央。 碧绿的湖,五颜六色的花和树,白天鹅漂浮在水面,美不胜收。 杨惠惠思索着,这算两人谈情说爱吧,唯一美中不足的,有个人在旁边看着,刚生出几分遗憾,就听到景峰朝松香摆摆手,「别打扰我们两个。」 于是,在船尾划船的松香便扑通一声跳进湖里,像一尾鱼游向湖边。 杨惠惠目瞪口呆望着他顺从地游走,又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发现他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的吩咐很过分。 是了,景峰一直都很过分。 以前在通州梅园,时不时地就要处罚下人,喜怒无常,阴郁善变,如今已经算好。 联想到他的身世,和他的成长环境,杨惠惠轻轻一嘆,或许因为如此才能养成那番乖僻的性格吧。 两人在船上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中午,就像一对普通的恋人,吃饭游湖,说些风花雪月。 第115页 杨惠惠发现,景峰似乎很黏她。 没人的时候,连世子爷的架子都懒得摆,抱着她又亲又啃,还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问得杨惠惠都生出错觉,仿佛她才是掌控景峰的人,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或许某些女人自此容易膨胀,开始恃宠而骄,但杨惠惠摸爬打滚多年,并不敢放肆。 她在百花楼听过姐姐们聊天,说男人念念不忘的只有两种女人,第一种初恋,心中的白月光,一生的念想;第二种初次经歷的女人,让男孩彻底变成男人,永生难忘。 景峰在通州时说过,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人,如今又是第一个让他变成男人的女人,两重叠加,景峰那般残暴冷酷的男人,像条小狼崽子黏她,也不难理解。 可黏她,却没再做那档子事。 他们依旧纯洁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聊天。 某日杨惠惠遛狗提早回来,发现景峰在书桌边端着小白瓷碗喝东西。一见到她,景峰动作顿住,放下碗,镇定地招唿她,「惠惠,狗遛完了?」 屋子飘着淡淡的腥味。 杨惠惠点头,「杨宝宝有点不舒服,不想玩。」边说着边走到桌边,顺口问:「你在喝什么?」 景峰起身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看碗,「杨宝宝生病了,我们去看杨宝宝。」 杨惠惠被打岔,心思立即转到乖儿子身上,跟着景峰去狗房看杨宝宝。 大夫说杨宝宝乱吃东西,把肚子吃坏了,气得杨惠惠臭骂它一顿。 杨宝宝被骂得耷拉着耳朵尾巴,缩在狗房里嗷呜嗷呜。杨惠惠一下子就想起景峰之前在床上也是这般模样,不由扑哧笑出声,「不愧是父子。」 景峰和杨宝宝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发笑。 第二日杨惠惠照例给景峰熬药,顺便逛进苏嬷嬷的屋子,发现苏嬷嬷在屋里的小火炉上熬东西,味道有点腥,杨惠惠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景峰当日喝的东西。 她好奇地走到小火炉前,「嬷嬷,里面是什么东西?」 苏嬷嬷沖她摇摇头,又摆手,意思让她不要过问。 杨惠惠更好奇。 难道景峰又在喝什么药? 明明她每日都在帮他熬药啊! 趁着苏嬷嬷去茅厕的时间,杨惠惠揭开陶罐盖子,透过浓郁的白雾看到里面的东西。 一条黑漆漆的、煮得软烂的牛鞭。 默然半晌,杨惠惠表情复杂地重新将盖子盖上,假装从未见过。 晚上杨惠惠躺床上,景峰忽然问:「你看到了?」 杨惠惠:「看到什么?」 景峰望着上方的虚空,「我喝的东西。」 杨惠惠一惊,刚想否认,景峰继续说:「知道我为什么让苏嬷嬷熬药么,她很仔细,谁动过她的东西,她能看出来。」 杨惠惠默然,表情渐渐尴尬。 不知该说啥时,景峰从被子下拉住她的手,嗓音慎重,「惠惠,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调养身体,做一个让你满意的男人。」 温暖干燥的触感让杨惠惠心头一暖,劝诫道:「你身体不好,不要乱吃东西。」 景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漂亮的黑眼珠在月光下很亮,眼中的怒意也很清晰,「我身体好得很!那天是个意外!」 看来那天的事儿对他打击挺大,杨惠惠连忙也坐起来说:「对,是个意外。」 她点头承认,景峰却咬着牙,仿佛不知该如何吵下去。 好一会儿,他问道:「你是不是嫌弃我身体不好?」 目光哀哀的。 夜色太浓,看不大真切。 杨惠惠连忙摇头,「没有。」 景峰翻身下床,怒气沖沖地摔门离开。 杨惠惠无言地躺在床上,不明白轻轻一句话,为何景峰就开始生气。 她觉得景峰很敏感,尤其涉及身体方面,这种敏感像是月季下的小刺,冷不丁地冒出来,扎得人生疼。 他脾气本来就喜怒无常,耍起性子更难哄。 杨惠惠揉揉眉心,准备明天帮他熬点儿补身体的东西,别再吃什么牛鞭虎鞭的。 翌日杨惠惠再度去了厨房,这次厨娘的态度好得像对着自己的老娘,要拿什么东西都随意,一点儿也不阻止。 杨惠惠先找陈真,询问食补的膳方,陈真仔细告诉她,杨惠惠一一记下,在陈真帮助下拿燕窝鲍鱼,加人参和几味药材一同熬。 熬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 杨惠惠和陈真便走出去,发现几个伙计在抱大榕树下的石头,比谁的力气大。 厨娘和婢女们围成一圈,拍着手笑。 见陈真和杨惠惠出来,厨娘朝陈真招手,「陈师傅,你也来试试!」 「对对对,陈师傅也得比比!」婢女们笑成一团。 陈真摇摇头,摆手道:「不了不了。」 「嘿,是男人就不能怂,这么多人看着呢!」一个汉子叉腰叫到。 其他人跟着起闹。 「这石头不大,是个男人都能搬,看看谁坚持的时间长!」 杨惠惠循声而望,看到那块石头大约有两个老冬瓜大,没点儿力气根本抱不起来。 陈真推辞不过,扭头问杨惠惠,「你觉得我能抱得动吗?」 杨惠惠一愣,不明白陈真为何要问她,既然问了,肯定得打气,便点头道:「应该可以。」 第116页 「应该?说得好勉强啊!」陈真笑得温和,大步走到石头边,弯腰,探手,吸气,用力,然后将石头轻松抱起。 杨惠惠惊讶得睁大眼睛,拍手道:「好厉害!」 其他人也纷纷喝彩。 陈真看起来并不壮实,力气却很大,两只手臂因为用力肌肉膨胀,旁边的厨娘看得眼睛都直了。 陈真抱着石头站在人群中央,随着时间推移,众人的喝彩声越来越大。 杨惠惠也兴奋起来,大声叫好。 陈真放下石头,微笑朝众人拱手,又朝杨惠惠笑,周边的人叫得更大声。 杨惠惠叫好,转头瞬间,眼角的余光发现景峰白色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杨惠惠内心咯噔一声,刚想过去打招唿,景峰却转身离开了。 杨惠惠想起厨房里还熬着东西,没去追。 熬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把药膳熬好,杨惠惠用托盘端着药膳,小心翼翼地走进景峰的房间。 推开门,室内淡淡的薰香飘出。 「景峰,我给你熬了汤。」杨惠惠说。 无人应答。 杨惠惠端着药膳走到书桌边,放下托盘,又到床边望了一眼。 没人。 杨惠惠走出屋子,在院子里遇到餵白孔雀的竹青,「竹青,世子爷呢?」 「世子爷在温泉。」竹青说。 杨惠惠便跑回房间,端起托盘往温泉走。温泉在山坡上,走路需要一段距离,杨惠惠怕汤冷了,一路小跑上坡,等跑到温泉附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她原本打算直接进室内温泉,因为景峰一般都泡室内温泉,结果才走两步就听到室外温泉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是重物砸到地上。 杨惠惠纳闷地朝室外温泉走了两步,透过茂密的灌木丛,杨惠惠看到景峰换了一身黑色短打站在温泉边,黑色贴身的衣物衬得他两条腿更加笔直修长,侧脸的皮肤,白得如雪一般,鼻樑高耸,眼眸漆黑。 景峰一向爱穿宽松白袍,月白,蓝白,紫白……总之大面积的白,袖口领子衣边略略绣点儿各种颜色的花纹,人显得慵懒华贵,极少看到他穿贴身短打。 如今穿了一身黑色短打,到别有一番颜色。 杨惠惠刚想走过去,忽然见景峰弯腰抱住温泉边一块南瓜大小的石头,浑身用力,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搬起那块石头。 杨惠惠茫然。 这是在干嘛? 温泉边特意安置了许多斗大的鹅卵石,用作装饰,也可以让泡温泉的人歇息。 景峰抱起南瓜大小的石头,重重喘了口气,放下后歇息片刻,又去搬另外一块稍大的石头。 这次他没搬动,一怒之下,用力将石头推进温泉里,溅起巨大水花。 他就在岸边一直发脾气,自己跟自己较劲儿。 杨惠惠担心他乱来,连忙出声道:「景峰!」 景峰霍然转头。 杨惠惠靠近他,「你别搬了,搬不动的,万一把自己伤了怎么办?」 景峰面皮抽动,「我能搬动!」 杨惠惠道:「不要逞强,无缘无故的,你搬石头做什么?」 「别人都能搬,我为什么不能搬?是个男人都能搬!难道我不是男人?」 杨惠惠愣住,想起方才在厨房那边发生的事,又好气又好笑,「他们只是一群下人,你和他们较什么劲儿?」 「你是不是喜欢陈真那样身强体壮的?」景峰走到杨惠惠身边,质问。 杨惠惠知道他又在发疯了,当初在通州梅园,景峰就这般疑神疑鬼,令她十分头痛。 她当初离开,也是这些不大不小的矛盾累积起来,最终砰然爆发,两人分离。 杨惠惠赶紧道:「没有!我喜欢你!」 「当真?」景峰俯身,眼眸幽暗无比。 「当然!」杨惠惠知道一定不能有迟疑,否则景峰会疯得更厉害。 两人对视片刻,杨惠惠用最真诚的眼神盯着他,试图传达自己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景峰面色柔和下来,忽然抱住杨惠惠,低声道:「惠惠,我不想这样的,你不要嫌弃我……」 杨惠惠端着托盘,差点把汤碗摔下入温泉中,赶紧扶正道:「不会的。」 她原本有些生气,可看到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气就消了,甚至升起了几分可以称之为「母爱」的情绪。 刚才还在发疯的男人,如今像条小狼崽子嗷呜嗷呜地求安慰,她没法拒绝。 男人气息粗重,像要确认什么似的忽然重重吻她。 杨惠惠惊叫:「汤!」 景峰一把夺过托盘,粗鲁地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就逮着杨惠惠跳进温泉里。 事后杨惠惠想起当时的情形,都忍不住脸红心跳。 光天化日,露天温泉,要是有个人出现,铁定能看到他们两个在池子里乱搞。 整个过程充满了近乎偷.情的刺激,杨惠惠脑子很乱,晕晕乎乎地被男人扯掉衣服,再到抵死缠绵。 这次持续的时间比较久,久得杨惠惠都在想:或许牛鞭汤的确有用。 而且在温泉里并不痛,甚至可以说很美妙。 温泉里玩了一场,又去室内温泉的床上玩了一场。 杨惠惠很吃惊,以景峰的身体居然能玩两场,这牛鞭汤的威力也忒好。 第117页 结束后两人都昏睡过去。 醒来景峰便恢復了阳光灿烂的样子,黏她黏得很紧。 他心情好还是不好,在杨惠惠面前表现得十分明显。 杨惠惠看到他心情不错,暗暗松了口气。 那碗冷掉的汤,被景峰感动地喝掉了。 此后的日子,两人胡天黑地地黏在一起,吃饭睡觉游玩。 景峰无公职在身,每日便和她厮混,带着她在京城游玩,什么竹海香山,碧湖名河,都去逛了一遍;好吃的好玩的新鲜玩意儿,通通尝过玩过。 若有人不长眼地惹到杨惠惠,必然会被景峰收拾得服服帖帖。 于是顺理成章的,安定侯府世子迷恋上一名婢女,并放到掌心宠爱的事在贵族中流传开来。 风评极其不佳。 在贵族心里,女人不过是玩物,只有妻子才能这般宠爱,一个最下贱的婢女,怎么能放到台面宠呢?像话吗? 然而景峰和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他身体不好,性格乖僻,根本不会在乎贵族们的想法,依旧我行我素,还带着杨惠惠出席宴会。 寻常大家,再受宠的妾,也极难被带进宴会,那是打正妻的脸,打家族的脸,也告诉所有人他风流成性,宠妾灭妻,沉迷美色,不成体统。像杨惠惠这等婢女,更无可能被抬举到宴会上,景峰此等行径,也实在放肆。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也没人看好他的前途。 安定侯的亲朋好友,纷纷有意无意地询问安定侯景峰到底怎么回事,暗暗指责他教子无方,丢了家族脸面,气得安定侯砸碎了好几个花瓶砚台。 杨惠惠得此荣宠,内心欢喜又感激。 以前她以为充其量当个侍妾就到头了,没想到景峰居然如此给她脸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她到贵族场合里露脸。哪怕她并不感兴趣,却也十分高兴。 高兴景峰对她的心意。 她觉得很幸福,甚至生出了就此一生一世也好的错觉。 后来她主动提出不再出门,景峰才没带她去赴宴。 这日杨惠惠在梅园遛狗,忽然有个婢女匆匆赶来汇报,说杨雪芝找她。 最近日子过得太好,杨惠惠差点忘了杨雪芝和杨青莲两姐妹,得到消息便让人将杨雪芝带到梅园。 杨惠惠以为杨雪芝听说了自个儿受宠,想打秋风或者让人提拔她,便想着给她点儿钱打发了,哪晓得杨雪芝并未打秋风,却是来通风报信的。 「门口有个男人探头探脑的,今儿我跟着桂嬷嬷出去买丫头,瞧见了他,随口问了一句,却不想是你的熟人。」杨雪芝道,「如今你受宠,可千万别干傻事。这事儿我连桂嬷嬷都没告诉,你得赶紧出去把那男人打发了,免得被其他人发现。」 杨惠惠将信将疑。 杨雪芝又说:「那男人自称秦昊,说报他的名字你就会明白。」 杨惠惠这才知道杨雪芝没骗她,因为秦昊和杨雪芝从未见过,杨雪芝不可能知道秦昊的名字。 杨雪芝肯通风报信,十足意外。 「你为何帮我?」 杨雪芝瞪着眼睛道:「当初我说过会报答你,你忘了?」 杨惠惠以为她煳弄人的,没想到杨雪芝真心帮她,升起几分歉意,拿了碎银子递给她。杨雪芝不客气地拿走,「宝盈那贱人月月送钱来,我一文没要,可你给我,我却不会客气,就当今日的报酬。」 杨雪芝带着杨惠惠前往侯府侧门。杨惠惠拿了景峰的牌子,很顺利出门。 不远处,秦昊抱臂站在街边,满脸严肃,身旁站着一名矮个子男人,两人在交谈些什么,秦昊时不时点头。 杨惠惠快步走过去,拍了他一下,「秦大哥。」 秦昊回头,惊喜叫道:「惠惠!」 「秦大哥找我有事?」杨惠惠问。 秦昊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就在京城,而且最近北边发生灾荒,很多流民逃难,弄个假文书冒充北边流民,基本不会有人真正去查,天时地利人和,你可以放心地跟我走。」 杨惠惠一愣,随即尴尬地别开头,随便找了个理由,「那个……没找到娘亲,我……我不想走。」 「你娘亲的行踪已经有眉目了。」秦昊道,「有人高价悬赏她的下落,我们镖局的人也接了单子,齐大哥他们已经赶往江南,确切可靠的消息,你娘就在丰州。」 「真的?」杨惠惠目光陡然发亮,转过头来。 秦昊点头道:「所以,你最好跟我走,我们一同去丰州找你娘。」 杨惠惠的笑容僵住。 秦昊看出点儿什么,眉头深深皱起,抱着胸道:「怎么,你当真留恋那狗屁世子,不肯离开?」 杨惠惠霍然抬头。 「你的事儿,我还打听不出来?」秦昊无奈摇头,「惠惠,不要犯傻,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那些贵族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朝三暮四的?他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年轻貌美,图一时新鲜,若是烦了腻了,很快就会抛弃你。」 「不会的。」杨惠惠急忙打断,「他不会。」 「不会?」秦昊不可思议地瞧着她,「那个安定侯世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记得以前你多精明啊,如今却看不清情况了。」 杨惠惠咬着唇,神色倔强。 秦昊来回走几步,揉揉眉心,「好吧,你现在觉得我在说他坏话,那我问你,你跟了他那么久,似乎很宠爱你,可给过你什么没有?」 第118页 杨惠惠立即说:「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拳头大的夜明珠,说给就给了。」 秦昊噎住,这……这也太捨得。 沉默片刻,秦昊又说:「女人要那么多财物做什么?如果没身份地位,万贯家财说散就散。若他哪天想要收回给你的东西,难道你能不给?」 轮到杨惠惠噎住。 秦昊说得不无道理。 「要我说,女人在世上,最重要的是名分和地位,有了这两样,才能守得住财富功名,没有这两样,再多金银也是虚的。」秦昊道,「有句话,宁做百姓妻,不做贵族妾。为何?自己好好想想。」 杨惠惠低下头,心情陡然沉重。 秦昊说中了她的心事,因为她的确讨厌做别人的妾。她娘亲当初跟了公侑伯做妾,被赶出家门,生下她,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她为了公侑伯守贞,不肯接客,从楼上跳下去摔成重伤,逼得年幼的杨惠惠出去想方设法挣钱。 那些痛苦,那些磨难……杨惠惠一生都不会忘。 好多次她都想,如果没出生就好了。 她无法怪母亲,因为她似乎没有选择,也没法怪父亲,因为母亲告诉她父亲也别无选择。 那怪谁呢? 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痛苦的时候,杨惠惠甚至想一死了之,可她不敢,因为她死了,娘亲怎么办呢? 「他收你做妾了吗?」秦昊的问话打断杨惠惠的思绪。 杨惠惠勉强道:「……没有。」 「没有?」秦昊大吃一惊,「你连位份都没有?算什么受宠?」 杨惠惠一怔,如梦初醒,对啊。如果景峰真的宠爱她,怎么会不给她位份? 这段时间太过快乐,以至于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真的看重她吗? 杨惠惠忽然想起景峰的身份,脸色更加苍白。以她的身份,如果继续跟着景峰,充其量也不过当个妾,这就是她想要的? 可要做景峰的妻,完全是痴人说梦! 何况,景峰从未提过这方面的事。 他到底是忘了提,还是不想提? 勉强和秦昊聊了一会儿,杨惠惠越来越不安。秦昊看出她心情不好,告诉她三天后再来。 告别秦昊,杨惠惠失魂落魄地回到梅园,坐在燃着薰香的屋子里,望着书桌上的摊开的《诗经》发呆。 景峰的态度反覆无常,杨惠惠知道他一直记恨着当初自己的离开,不然不会经常问她是不是嫌弃他生病。 真正美好纯洁的爱情,停留在了通州梅园,不是现在这个梅园。 秦昊说得没错,她现在的风光,不过是昙花一现,空中楼阁。 想到通州时和景峰相处的点点滴滴,又想到在安定侯府的点点滴滴,杨惠惠心情更加黯然。 窗外的风吹进来,书页翻飞,最终翻到一页泛黄的纸时停下。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乃敢与君绝。 不知为何,望着那几句诗,杨惠惠忽然流下泪水。 第54章 离开 风越来越大, 从大开的窗户吹进屋内,书桌旁边放置的宣纸簌簌作响。 杨惠惠在室内停留片刻,目光沉静。 她必须要确认清楚景峰的心意, 如果他真的爱她,应该给个位分。 哪怕是侍妾的位分。 如果他肯给, 她就愿意以侍妾的身份留下来。 推门而出, 唿啸的风拂过脸庞, 冰凉凉的。 快要入冬了,天空变得阴沉,连续几日的晴天, 耗尽了老天爷最后的善意,随之而来的,将是严酷的寒冬。 杨惠惠忽然有些冷,双手抱住自己,顶着冷风,往厨房方向小跑而去。 她准备为景峰在熬制一副药膳,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说不定景峰吃了她的药膳, 就不好意思拒绝她提出的要求呢。 在药膳方面,作为大师傅的陈真有着丰富的经验, 杨惠惠自然而然地先到厨房找了陈真,询问他关于药膳的做法。 陈真性情温和, 很有耐心, 一五一十地交代她如何选取药材和食材,再用什么方法精心烹饪。 杨惠惠用心记下,偶尔记不住, 找来笔和纸写下。 知道了菜谱便四处搜罗东西熬制,共计二十二味药材和食材,样样都要精细地处理,如果没有陈真帮忙,杨惠惠可能做不下来。 处理好食材后,杨惠惠将东西放入陶罐熬制,悄悄松了一口气。 麻烦陈真许久,杨惠惠歉意道:「陈师傅,耽误您太久时间,真不好意思,你去忙别的吧。」 「能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陈真笑笑,没有过多停留,离开小厨房。 杨惠惠一个人在小厨房里熬制食物,房间很安静。 窗外酝酿了半天的乌云,忽然下起了小雨,雨丝淅淅沥沥,天儿也变得阴阴沉沉。 吱嘎声响,厨娘从门外推门而入,见到杨惠惠,神色犹豫。 「惠惠姑娘。」她欲言又止。 杨惠惠从炉子边站起身,「有什么事情吗?」 厨娘年约二十,性格火辣,手脚麻利,做的菜挺好吃,一直为陈真打下手。 她走到杨惠惠身边,低声说:「刚才惠惠姑娘又让陈师傅帮忙了吧?」 第119页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杨惠惠点点头。 厨娘试探地问道:「惠惠姑娘最近听到什么传言没有?」 杨惠惠皱眉,「传言?什么传言?关于我的?」 厨娘绞着手指,欲言又止。 杨惠惠细白的额头皱得更紧,「说吧。」 厨娘迟疑半晌,道:「最近传了些不好的流言蜚语,关于你和陈师傅的……」 杨惠惠一愣。 厨娘意有所指,「惠惠姑娘是世子爷的人,和陈师傅走得太近的话,对彼此都不太好。」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杨惠惠气得脸渐渐涨红,将手里扇火的蒲扇扔到一边,冷冷道:「陈师傅是厨房的大厨子,我做东西给世子爷吃,不找他找谁呢?」 见到她发怒,厨娘不敢再继续说了,连忙堆着笑脸道:「惠惠姑娘说得对,惠惠姑娘说得对。」 然后落荒而逃,离开小厨房。 杨惠惠继续蹲在火炉旁边,拿起蒲扇扇火,越扇越气。 窗外的雨声哗哗,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没想过到厨房做东西吃,居然也传出这样的绯闻,她本就在为景峰的事烦心,现在再加一个莫名其妙的流言,更加烦躁。 两个时辰,终于熬制好了药膳。 杨惠惠赶紧揭开盖子,品尝后觉得味道还可以,便用钳子将整个陶罐放在托盘上,带上瓷碗和瓷勺,端起托盘前往景峰所在的院子。 外面的世界已经被雨水笼罩,雾蒙蒙的,原本能看清的花草树木,都模煳在雨帘当中。 杨惠惠顶着雨,一路小跑到景峰的房门前。 雨水顺着屋檐的瓦当滚落,形成无数条亮晶晶的水柱,敲打在鹅卵石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踏入走廊,杨惠惠一手托着托盘,一手整理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头髮,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敲门。 黄褐色的门扉打开,竹青出现在门口,惊讶地道:「惠惠姑娘,您怎么不打伞呢?」 杨惠惠勉强一笑,「世子爷在房里吗?」 「在的。」竹青让开身体。 杨惠惠端着托盘进屋。 身后传来一声吱呀的关门声。 听到背后的响声,杨惠惠知道竹青又出去了,把房间留给了她和景峰两个人。 室内的月季芬芳似乎比往常更加浓郁,熏得人头晕眼花。 「景峰,你在吗?」 安静的房间里,只听得到外面雨水滴答的声音。 杨惠惠端着托盘朝书桌方向而去,景峰一般在那个地方看书。 没有回答。 「景峰?」 杨惠惠疑惑,难道他不在吗?如果景峰在屋子里,早就答应了。 她端着托盘走过去,发现桌子后面坐着一道白色的身影,正是自己叫了两遍的人。 今日的房间里没有点蜡烛,显得十分幽暗。外面下雨,房间无光,更加黑暗。 景峰不喜欢太暗的地方,如果遇到下雨天,到了傍晚就会点上蜡烛,使整个房间都亮亮堂堂。 可这一次,天色阴暗,他却一支蜡烛都没有点。 他坐在那儿,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景峰的脸很俊美,也很白,白得晶莹剔透,以至于面无表情的时候,有点儿像玉做的假人,美则美矣,却冷冰冰的,不太真实。 冷漠的表情让杨惠惠忽然心里很不安宁。 「景峰,你怎么坐在这儿?」也不点蜡烛。 杨惠惠走过去,声音下意识地放柔,带着自己没意识到的小心翼翼。 雕像似的男人总算动了,缓缓抬起头,扯出一抹笑,「你来了?」 他一笑起来,阴郁压抑的感觉便消失无踪,杨惠惠松了口气,感觉轻松许多。 「我叫你怎么不出声呢?」杨惠惠问。 「刚才,我在想事情。」 杨惠惠将托盘放在紫檀木桌上,坐在他旁边的浅草蒲团上,将头靠到他肩膀,努力用平日亲密的语气问道:「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男人并没回答,揭开托盘上的陶罐盖子,扑鼻的鸡汤香味儿溢出,引诱得人胃口大开。 「好香。」景峰夸了一句,嗓音温和。 杨惠惠笑起来,拿起勺子帮他盛了一碗鸡汤,递到他手里,说:「香就喝一碗吧,花了我两个时辰呢,鸡肉和药材全都炖烂了,精华都在这汤里面。」 「真是谢谢你了。」景峰含笑接过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喉结上下滑动,性感而诱人。 一碗喝完,景峰将碗举到杨惠惠跟前,示意已经喝干净了,然后把碗放到桌上。 轻微的声响。 两人的相处和平时没有两样,杨惠惠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斟酌着开口道:「景峰,有件事想问问你。」 男人漂亮的眸子望着杨惠惠道:「什么事?」 杨惠惠紧张地握了握手,维持住脸上温柔的笑意,声音更加柔和,「我跟着你已经很久了吧?」 景峰点点头,修长白皙的手指穿过她耳侧的头髮,抚摸她的侧脸,「是很久了。」 漆黑的眸子带着几分迷濛,注视着杨惠惠的视线,带着几分迷恋。 他的体温比平常人低,手指触碰到杨惠惠的脸颊,冰冰凉凉,就像外面的雨。 「那……」杨惠惠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位分呢?」 第120页 杨惠惠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东西,一般都是景峰直接塞到她手里,而且给的东西比她想要的还多。 并不需要她开口。 因而开口的时候,有些难以启齿。 景峰笑了笑,收回手,「给我熬汤,原来是有前提的呀。」 杨惠惠尴尬地从他身上坐起来,「也不是,只是顺便问问而已……」 「听说你和陈真相处得很愉快?」景峰问。 意料之外的话题,杨惠惠一愣。 「最近我听了不少流言蜚语,听说那日,他主动邀请你採买燕窝。」 杨惠惠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坐直身体,神色严肃,「景峰,你是不是听到别人说什么了?」 联想到厨娘之前找过她,杨惠惠解释道:「无论别人传什么你都不要信,我和陈真之间很清白,我找他只是为了做菜而已。他是你的大厨子,我不找他找谁呢?」 「是啊,是这样没错。」景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忽然掐住她的下巴,「可他和厨房里那么多女人在一起,怎么就没传出流言呢?」 男人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表情依旧温柔。 身体藏在阴暗的光线中,如同一条毒蛇。 钳制下巴的力道很大,杨惠惠疼得皱起眉头,「景峰,你不相信我吗?」 以前在通州梅园,景峰就对出现在杨惠惠身边的男人敌意颇大,如今又开始发疯了。 「他为什么主动邀请你,告诉你菜谱,陪你熬制药膳,你当真不明白?」男人的眼睛很漂亮,像两颗形状饱满的杏子,眼皮的褶皱很深,线条优美流畅,眼尾向上,余韵悠长。 那双眼,幽暗深邃,像要把杨惠惠吸进漩涡。 杨惠惠忽然不挣扎了,宁静地望着他,「你在怀疑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你清清白白,他对你可不清白。」 杨惠惠心里燃起一股小小的火苗,「不可能!景峰,你仔细想想,他是你的大厨子,我做菜不找他找谁呢?刚好他是个男的而已!」 「再说了,景峰,我的身边不可能只有女人,难道我每接触一个男人,你都要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两人对视良久,景峰放开她的下巴,声音冰冰凉凉,「若不是你们俩没有僭越之举,他不可能还活着。」 杨惠惠心头髮颤,浑身发冷,她想起曾经有个男人对她毛手毛脚,景峰便残忍地杀了那人。 固然那男人罪有应得,可杀了他,杨惠惠觉得太过了。 然而景峰的处理方式就是这般残酷,杨惠惠感激他,却也感到害怕和头痛。 之后在她身边任何献殷勤的男人,都会遭到景峰强烈地报復。 听到景峰隐含威胁的话,杨惠惠吓了一大跳,赶紧说:「景峰,你能不能正常点儿,我和陈真之间没有关系。」 她对陈真印象不错,绝对不想他因为自己而受无妄之灾。 「你不懂,男人对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有男人能看得清楚,那个陈真,明显对你不怀好意。」 杨惠惠内心疲惫,「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两个男人女人走在一起,就有那个意思。」 「但陈真不一样,他对你就是那个意思,而你在维护他。」男人的语言隐含指责。 「我没有!」杨惠惠忽然站起身,动作急促,差点掀翻了托盘,鸡汤洒出一些,浸湿了桌面,「景峰,你为什么老这样?我以后不见陈真总行了吧!以后不去厨房总行了吧!」 太过愤怒焦急,眼眶渐渐红了,杨惠惠感觉有温热的东西流出眼眶。 「你觉得我在冤枉你?」男人依旧坐在书桌后的蒲团上,问她。 杨惠惠不明白他为何还这样,「你当然在冤枉我!」 「那么秦昊呢?」男人又问。 杨惠惠呆住,喷涌的怒气像火遇到水,一下子熄灭。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噪音。 「什、什么秦昊?」杨惠惠下意识道,「怎么突然提起他,我们在说陈真的事儿。」 「你瞒着我见他,第一次我忍了,为什么还要见第二次?」男人缓缓站起身。 他虽然身体瘦弱,却长得很高,骨肉匀称,白色的衣袍冰凉丝滑,墨色的头髮披散在肩头,容颜俊美如神祇。绝大多数时,给人以琉璃般的破碎感,病弱感,好像一碰就会坏掉。 可此时此刻,他俯身望着杨惠惠,脸色苍白如雪,眼睛幽幽如夜,强烈的压迫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就好像他身后有一只无形的勐兽,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那勐兽的双眼,冰冷而严厉地审视杨惠惠。 杨惠惠像是忽然回到了刚见到男人的时候,那时候的景峰对她警惕性很强,冷酷而傲慢,没有一丝温柔,也是用这般眼神望着她。 后来景峰爱上了她,百般宠爱,以至于不过一年多,她都忘了当初景峰如何可怕。 他是一个可怕而残酷的男人。 「我……」杨惠惠下意识后退一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脑子一片纷乱,景峰竟然知道她和秦昊见面? 那他知道她和秦昊聊了什么吗? 如果他知道秦昊怂恿她离开,会不会出手杀了秦昊? 毕竟当初,他就因为嫉妒打断过秦昊的腿。 第121页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那个人,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见他?」男人又朝她逼近一步。 雨声哗哗作响,杨惠惠听不到除了雨之外的任何声音。 她像是被雨包裹在了这间屋子里,独自一人承受景峰的怒火,忽然间感觉十分无助。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不能沉默。 必须解释清楚。 「我和他之间,清白的。」杨惠惠的嗓音干涩,只能这样解释。 景峰笑了一下,又伸手扣住她的下巴,仔细地打量她的面孔,「他们对你是什么意思,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又或者,他们是你的退路?」 「不是的!」杨惠惠受了刺激般拼命摇头。 「我知道你一直不情愿伺候我,如今也不过是被迫留在我身边虚与委蛇,可你既然成了我的人,就别再妄想别的男人!」 「我没有!」杨惠惠一遍又一遍地说,却无法解释她偷偷见秦昊的事。 解释不清的。 因为那是事实。 「你该知道,我讨厌背叛,你已经背叛过我一次,为了他离开我。」男人说得很慢,目光冰凉刺骨,「可你又背叛了我。」 「没有!我和他之间清白的!」杨惠惠恐惧地摇头。 男人深深地凝视她,「你这样的女人,想要位分,做梦呢。」 他忽然放开杨惠惠,快步踏着木地板,推门而出。 杨惠惠软倒在地,听着他离去却不敢挽留,身躯微微发着抖。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让杨惠惠心头髮颤。 被质问的瞬间,她竟然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因为她也不确定,陈真和秦昊对她是什么意思。 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对她好? 可是,男人对女人好,就一定是那个意思吗? 又或者,她潜意识里在怀疑,却碍于现实不去想,不敢深究。 景峰说得对,其实她一直在寻找退路。 然而寻找退路的原因,是因为她在景峰这条路上,看不到希望。 景峰离开了。 门砰然关上。 屋内很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杨惠惠侧头看向窗外,雾蒙蒙的雨遮掩了世上的一切,同样阴暗模煳。 不知呆了多久,杨惠惠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 然而当她走到门边推门时,却发现推不开。 「喂!外面有人吗?我还在里面!」杨惠惠以为自己呆得太久,下人误以为里面没人把门锁上了,不停地拍门,大声叫道。 「惠惠姑娘。」竹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杨惠惠惊喜道:「竹青,你在外面啊,快给我开门!」 外面并无动静。 杨惠惠迟疑片刻,继续拍门,「竹青,是我啊,快开门!」 「惠惠姑娘。」竹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惠惠姑娘放心,你待在里面很安全。」 「我在外面也很安全,开一下门好吗?」不祥的预感,杨惠惠拍打门的动作渐渐急促。 「惠惠姑娘,世子爷吩咐过了,以后您得待在里面。」竹青说,声音里含着一丝无奈。 杨惠惠呆住,「什么意思?」 「惠惠姑娘,我不能违抗世子爷的命令,见谅。」竹青说。 「竹青,你不要任由景峰胡来!你、你开门!」预感成真,杨惠惠脸色骤变,继续用力敲打门扉,咚咚的声音惊得庭院里的鸟雀们展翅飞翔,偌大院子里却毫无动静。 「惠惠姑娘放心,等世子爷气消了,自然会将你放出来。」 杨惠惠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 「竹青回来!开门啊!竹青!我求求你开门吧!」 杨惠惠哀求得不到回应,愤怒地用脚踹门,把门踹得咚咚响,过了好久,她无力地蹲在门边,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 或许是入冬的缘故,她感觉很冷。 外面的雨声哗哗地响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所有人都消失了,唯一留下的人只有她一个。 过了很久,杨惠惠从门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坐下,望着前方的山水屏风发呆。 为什么变成这样? 她问。 她坐在床边,眸子渐渐变得浓黑,忽然笑了一下。 讥讽的笑。 接着捂住脸大声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当初她为何从通州离开,不就是因为这些原因么? 怎么就忘了呢? 好了伤疤忘了疼。 活该! 室外下着雨,杨惠惠内心一片冰冷。 夜里竹青给她送饭食,景峰没有出现。 杨惠惠问:「世子爷不回来么?」 竹青不答,放下托盘离开。 这晚,杨惠惠一夜没睡,睁着眼睛望着白色的帷帐,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思索。甚至连动作都没有,就那般睁着眼睛挨到天亮。 托盘上的饭菜一样没动。 杨惠惠不再碰任何食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假装睡着。 清晨,竹青进门发现饭菜好好的,轻轻一嘆,换下早饭悄然出门。 午饭再进去,发现早饭也没动,竹青放下托盘,走到屏风边,隔着宽大朦胧的山水屏风劝慰。 「惠惠姑娘,我知道你生气,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你不是不知道世子爷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两三天他气消了,不也会好好待你吗,到时候你身体垮了,该怎么办呢?」 第122页 屏风后面没有动静。 竹青没过去看她,退出房门,换了两个婢女进来伺候。 婢女匆匆赶到床前,见杨惠惠安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伸手探她的鼻息,手指感受到温热,两人对视一眼,退出去。 过了片刻,两婢女端着热水为杨惠惠洗漱。 杨惠惠像个木偶任人摆布。 「惠惠姑娘,您就吃点儿东西吧,世子爷会心疼的。」 「你叫我什么?」杨惠惠眼珠转动,终于开口。 婢女见她肯开口说话,凑过来道:「惠惠姑娘。」 杨惠惠勾勾唇,「别这么客气,我只是个三等婢女,论位份,还不如你们呢。」 婢女一怔,两人面面相觑。 两个婢女轮番劝杨惠惠吃东西,杨惠惠再也不说话,充耳不闻,理也不理。 午饭晚饭一点儿都没吃。 两个婢女无法,退出房门。 杨惠惠听到外面传来竹青压低的声音。 就这样熬到了第二天中午,房门打开,不知歇在哪儿的景峰走进屋子,绕过屏风,来到床边。 「绝食?」 杨惠惠侧头瞧他,眼睛直勾勾的,神色憔悴。 景峰皱眉,「明明做错事的是你,不懂反思,反而闹脾气?」 杨惠惠眨了眨眼,翻过身,背对着他。 「真这么生气?」景峰问。 杨惠惠不答。 良久。景峰深深嘆息。 「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我会心疼的。」景峰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杨惠惠侧头,望进他漆黑的眼眸,想看清楚他刚刚说的关切话语,到底是不是发自真心。 两人视线相触。 景峰皱着眉,抿着唇,眼里满是关切。 他居然真的关心她。 突然间,杨惠惠觉得很好笑,他关心她,可他并不觉得把她关起来是一件伤害她的事。 「你吃饭,这次就原谅你,不关你了行吗?」男人伸手抚摸她的头髮,语气无奈,像是做出巨大的让步。 「我和他们都是清白的。」杨惠惠执着地说。 「不说他们,都过去了。」景峰道。 杨惠惠内心冰冷,忽然感觉胸口奇痒难忍,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受了风寒?」景峰轻轻抱起她,皱眉拍打她的背。 手法很轻,像在宠爱一个孩子。 「是我不好,把你关起来。」男人见她没说话,继续道歉。 杨惠惠停住咳嗽,感觉好受了许多,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拍。胸口憋着的东西,随着咳嗽咳了出去,身体也轻松一头。 景峰依旧没放开她,脸上的关切神情清晰可见。 杨惠惠凝视他片刻,「谢谢你原谅我,我想吃东西了。」 景峰惊讶一瞬,随即露出高兴的神色,赶紧招手让旁边伺候的婢女端着汤药靠近,亲自端了托盘上面熬得软烂的小米粥,拿勺子餵给杨惠惠。 「张嘴。」他温柔地说。 「我和秦昊,是好朋友。」杨惠惠盯着他的眼睛说。 坐在床沿上的男人沉默片刻,又舀了一勺粥递给她,「吃饭吧。」 杨惠惠咽下,继续道:「秦昊约我两天后见面,你跟我去,我当场让他走,此后也不会再见面。」 男人的动作一顿,又给她舀了一勺粥。 杨惠惠沖他笑了笑,「这就是我的态度,不知你可还满意?」 两天后。 安定侯府侧门。 杨惠惠准时出现在街边,身旁站着白衣黑髮的华贵男子。 他终究不放心,跟了过来。 杨惠惠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不久,秦昊出现在街头。 杨惠惠转头望着景峰,「你要继续跟过去,听我们说话,还是站在这儿?」 感受到她的挑衅,景峰沉默了,退到街边。 朝着杨惠惠小跑过来的秦昊看到了景峰,目露震惊,跑到一半便剎住脚。 杨惠惠主动走到他身边,「秦大哥。」 「那个王八蛋怎么在这儿?」秦昊问道,脸上的肌肉抖动,两道浓眉下压,眼珠里射出愤恨的光。 「他就是安定侯世子。」一句话便解释了所有。 秦昊瞬间便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恍然大悟,激动地质问她:「你竟然为了这种王八蛋留下!当初既然离开通州,想必是想离开他的,为何又要留下?」 杨惠惠苦笑,「说来话长。」 她扭头看向两丈之外的景峰,男人背负着双手,长身玉立,墨发如瀑,浑身的贵气让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 男人站立的位置距离并不远,秦昊的话刚才应该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但他并没有愤怒。 杨惠惠沖他微微点头,转头对秦昊说:「秦大哥,我今天来这儿想告诉你,我喜欢他,想留在京城,你以后不要来见我了。」 秦昊不可思议,「惠惠,你想清楚!」 「当然想清楚了。」杨惠惠说,「你遇到我时该知道我有多惨,世子爷给了我安身立命之所,又给我金银财宝,让我和娘亲能吃饱穿暖,我不想离开。」 「可是……」 「世子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当然要留下来陪他,哪怕做一个侍妾。」 秦昊大受震撼,后退一步,像第一次认识杨惠惠似的打量她,「你真这么想?」 第123页 杨惠惠点头。 街边人来人往,却都不敢靠过来,只在远处好奇地打量他们三人。 「是不是他逼你?」秦昊走过来按住杨惠惠的肩膀,浓眉紧锁。 过于亲密的动作刺激了景峰,远处的男人朝两人方向大步靠近。 杨惠惠伸手拨开秦昊的胳膊,摇摇头,「没人逼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所追求的,秦大哥,请你以后不要再见我了。」 秦昊原本还想说什么,忽然脸色微变,住了嘴。 杨惠惠决绝地转身,走到赶来的景峰身旁,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抖动,「我们回去吧。」 景峰的目光柔和,伸手搂住她的腰,表情似乎在赞赏她,随后他抬头挑衅地看向秦昊,带着男人都懂的笑意。 杨惠惠依偎在他怀里,对秦昊道:「秦大哥,你走吧,以后我不会再见你的。」 秦昊握住拳头,面无表情地转身。 景峰似乎对现在的状况很满意,搂住杨惠惠,趾高气扬回到侯府。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又恢復以往的模样,没羞没臊地黏在一起。 景峰像条小狼崽子般黏在杨惠惠身边,说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好像之前发怒,把杨惠惠关起来的那个人不是他。 喜怒无常,阴郁善变,是景峰的本色。 哪怕杨惠惠表现得如此配合,他依旧把陈真赶出了侯府,给出的理由是,做菜难吃。 当然,因为有杨惠惠盯着,他并没有做太过分的事。 杨惠惠并没有为赶走陈真而生气,一句话都没说,这让景峰非常高兴。 杨惠惠似乎接受了他的安排,很顺从配合,事事顺着他。景峰更加宠爱她。 后来杨惠惠对他说:「我想去白马寺看一看,行吗?」 顿了顿又说:「娘亲还没找到,我要为她祈福。」 「当然可以。」 景峰笑着点点她的鼻子,赶走了两个情敌,亲耳听到她愿意留下来,景峰对她几乎有求必应。 于是他们选了一个日子,出发去白马寺。 白马寺名气极大,却距离很远,一去一来,要花将近一天的时间,大部分贵族去祈福,都要留在寺庙里歇一晚。 几人清早出发,天边翻起了橘红,景峰指着橘红的云道:「惠惠,你选了个好日子,今天出太阳了。」 杨惠惠眯起眼睛,望着冒出一点点的明亮太阳,笑着说:「是啊,我选了个好日子。」 坐上马车出发,一路颠簸,傍晚抵达白马寺。 寺庙在山上,从下方望雾蒙蒙的,只看到隐隐约约的宝塔,像是建在了云端。 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几人终于来到山门前,古色古香的大门,用篆体写着白马寺三字。 周围鸟鸣啾啾,参天的树木比比皆是,空旷宁静之感油然而生。 杨惠惠凝视着那三字片刻,说道:「是个好地方。」 景峰凑过来道:「累了吧。」 他抬起手臂,示意杨惠惠挽着他的胳膊,杨惠惠顺从地挽住,一起走进大门。 两人先去拜了大佛,又拜了地藏菩萨,观音菩萨,烧了香烛,点了长生灯,抽了签。 在沉重而缓慢的钟声中,杨惠惠说:「我想为娘亲念经祈福。」 面容肃穆的和尚竖起手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递给杨惠惠一本经书,「请施主沐浴更衣,焚香祷告,诚心诚意在观音菩萨面前把经书念完,方才有用。」 杨惠惠合手作揖,小心翼翼地接过经书。 经书很厚,起码得念上两个时辰。 此时天色已晚,晚霞漫天,难得的晴天日。 考虑念经时间很长,和尚建议杨惠惠先吃过晚饭,沐浴焚香,再做念经仪式。 几人用过斋饭,杨惠惠在房间里洗漱完,换上一套没有任何修饰的素服,散尽铅华,走出大门。 暖光下,娇艷的女人素面朝天,一身洁白,眼眸平静安宁。 却美得让人怦然心动。 景峰着迷地望着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惠惠。」 杨惠惠沖他微微一笑。 景峰那瞬间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好好抱着她吻下去,他忍住了。 杨惠惠跟随小沙弥来到一处念经的净室。 推门而入前,杨惠惠扭头,对护送她过来的景峰道:「你先回去吧。」 「我看着你进去。」景峰说。 杨惠惠走进门内,脚步微微一顿,又回过头来,「景峰。」 容颜绝美的男人背负着分手,静静地站在门外,笑看她,「怎么了?」 杨惠惠摇摇头,「没什么……我也会为你祈福的。」 男人唇边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进去吧。」 等杨惠惠进门,景峰便让带过来的人四处守在屋子边,不让任何可疑之人靠近。 夜色越来越浓,渐渐到了深夜。 景峰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却频繁做梦,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竟然梦到了景姑姑,姑姑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说:「我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一直在旁边哭,让景姑姑不要撇下他。 然而姑姑还是闭上了双眼。 景峰梦到的是当初景姑姑离去时的场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知为何今夜突然梦到。 第124页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原本已经遗忘,如今又再度想起来。 景峰的人生是单薄的,没有父母缘分,名义上的父母憎恨他,亲生的母亲想杀了他,亲生的父亲不敢承认他的存在。 唯有景姑姑真心实意待他好。 所以景姑姑离开时,景峰心痛不已,那种痛楚差点让他也跟着离开了。 被病痛折磨着,感受着众人的恶意,景峰心灰意冷之下去了通州,打算等死。却不想在那地方,遇到了这辈子另外一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女人。 她取代了景姑姑,成为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为什么突然间梦到了景姑姑?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她了,而且梦到她离去时的场景,像是什么不祥的警示。 景峰重重喘了口气,揉着眉心在黑暗中沉思,良久,他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大喊:「走水啦!」 听到这声满含惊恐的尖叫,景峰从床上跳起来,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拉开门便飞奔而出,往杨惠惠所在的念经阁跑去。 「走水啦!走水啦!」 铛铛铛的响声,和尚拿着铜锣,边敲边喊。 无数人被惊醒,纷纷从房间里冲出来,茫然恐惧地张望。 声音瞬间嘈杂。 景峰推开挡路的碍事人群,冲到了念经阁前。 红色的火光沖天而起,仿佛一条条狰狞的红蛇在黑夜里扭动,漆黑的烟雾在上空汇聚,如同乌云压顶,坚不可摧。 灼热的温度炙烤周围的一切,还没靠近房子,景峰便感觉脸上像是被火舔了一样疼。 「惠惠!惠惠呢?」他喘着气大声质问,一边用目光搜寻着熟悉的人影。 然而他找了两遍都没有看到那张娇媚动人的脸。 明明傍晚,她还对他说「我也会为你祈福」。 「惠惠姑娘……还在里面。」终于有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景峰扭头看向沖天的火光,拎起旁边的水桶就往里面沖。 「世子爷!」 有人拉住他,非常用力地拉住他。 景峰红着眼睛,面孔狰狞,用脚狠狠地踹那人的腹部,「滚开!」 那人被踹翻在地,他继续往里面跑去,边跑边把水桶的水往身上倒。 浑身湿透。 「世子爷不可!」 好几声惊慌的唿喊,两个人冲上来抱住他的胳膊和大腿,阻止他前进。 「你们放开我!惠惠还在里面!」景峰挣扎咆哮,「惠惠!惠惠!」 更多的人扑上来死死抱住他。 漫天的大火吞没了念经阁。 「惠惠——!!!」 跑在小路上的杨惠惠,忽然转过头,望向山顶明亮的火光。 「怎么了?」身旁的秦昊喘着粗气问,「他们追来了吗?」 杨惠惠摇摇头,「没有。」 她好像听到景峰叫她的声音,或许是错觉。 「我们赶紧走吧,你的伤得马上治。」秦昊声音急促。 杨惠惠用手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山下跑。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那日她和秦昊见面,口中说着绝情的话,手却悄悄地递了纸条。 景峰看得太紧了,身边全是人,又不许她出府,她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她想假死离开。 无名无分地留在景峰身边,承受他莫名其妙的怒火,受够了。 他们不合适。 景峰应该找个配得上的人。 杨惠惠并不怪他,离开仅仅因为不合适。 她不能让景峰安心,景峰也无法给她想要的。 分开最好。 假死是她鼓起勇气想到的办法,原本有秦昊帮忙应该可以顺利离开,然而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火势烧得太快,她差点没跑出去。 脸也被烧伤了。 对于这张受伤的脸,杨惠惠没什么感觉,心情很平静。 反正,那个景峰所爱的,美丽动人的杨惠惠已经死了。 如今她和任何男人在一起,应该也不会再引起什么流言蜚语。 杨惠惠忽然笑起来,这就是命吧,想要什么,总得付出代价。 她认命。 第55章 再遇 隆庆二十三年。 秋。 燕雀街头的老李酒坊, 一到下午便聚集起许多醉醺醺的酒鬼,互相喝酒吹牛,说些段子。他们最爱讲的, 便是某某在哪儿发了财,某某靠谁发了家, 某某贵族落魄了, 某某贵族又翻身了…… 「……说起最近翻身的啊, 非公侑伯莫属。早前张忠飞被害下狱,公侑伯秉承爱国为民的心思,去承天门静坐求情, 结果被奸宦巩高怂恿皇帝给抄了家。前些日子,陛下终于看清巩高的真面目,斩了那奸贼,也为张将军正了名,以前那些被冤枉的,全都回来啦。这公侑伯不知为何得了陛下法眼,特意点了他做御笔校检,以后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啰……」 人声鼎沸的酒馆外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车身批绫刻雕,华丽非凡, 车边伺候的嬷嬷和丫头,面庞洁净, 身上穿的也是绸缎。 坐在窗口边儿的人瞧见那马车上写的是「杨」字, 转头问身边的同伴,「这是谁的马车?宰相杨大人家不在这个方向啊。」 同伴努嘴道:「喏,这就是公侑伯府家的, 也姓杨,就住东当头呢。」 暮色下,马车驶入燕雀街一扇朱红门扉前,绣着梅花的车帘掀开,两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在婢女搀扶下弯腰下车。大门洞开,杨雪芝和杨青莲跨入府内。 第125页 「我到奇怪,活着不见你和她好,如今人死了,到肯去祭拜她。」进入府内,换上紫红襦裙的杨雪芝便斜眼瞧着身旁的杨青莲。 杨青莲没说话。 两人刚进门,前方朱氏面带笑容地出现在天井,「回来啦!」 杨雪芝捂着嘴笑,「原来想讨好她娘么?」 杨青莲受了她一路阴阳怪气,忍无可忍,低声回道:「你不也想讨好?」 「我是嫡女,怎可能和你一样?我祭拜杨惠惠,因为她曾经帮过我,可不像某些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杨雪芝抿唇冷笑,「老天开眼,父亲平反了,而我在安定侯府一直规规矩矩,做着最下等的贱婢,身子干净着呢,不像某些人,受不了苦去勾引府上少爷,做了人家的妾,如今肚子里揣着种。」 她扭头往前走,哼道:「这就叫风水轮流转,老天爷也站在我这边。」 杨青莲在后面气得咬牙。 朱氏已经走到天井中央,三人汇合,朱氏感激地对杨雪芝和杨青莲道:「你们能去祭拜惠惠,姨娘谢谢你们。」 杨青莲快步掠过杨雪芝,先搂住朱氏的胳膊,「姨娘,别说谢,惠惠是我的姐妹,祭拜她应该的。」 朱氏欣慰道:「青莲变得懂事不少。」 杨青莲咬着唇,「我亲姨娘已经没了,如今,您就是我的姨娘。」 朱氏顿了一下,「别这么说,在我前头,还有主母呢。」 杨青莲却摇着她的手臂,「你就是我姨娘。」 杨雪芝看得翻了个白眼,大步离开。 自公侑伯府平反,蒙陛下恩赐召回京,已经过了三个月。当初散去的家人慢慢找回来,在落难的四年,杨青莲的姨娘生病去世,如今她又怀着肚子,回到伯府受尽冷眼,自然想找个靠山。 主母因为怂恿公侑伯去承天门静坐,回来公侑伯一族都怨恨她,地位大不如前。 公侑伯府里,杨青莲失去母亲,朱氏失去爱女,刚好可以相互慰藉。 杨青莲这么想的。 一家人在府上说一些体己话,主母称病不出,朱氏俨然当家主母的做派。 喧闹散尽。 沉沉暮色中,朱氏换上素衣,带着朱嬷嬷悄悄从后门出去,绕过两条街,来到走马巷子。 胡同很长,朱氏走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的店面上悬挂的匾额——梅子酒坊。 酒坊很小,不大的店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红陶罐,红色泥封。一名老者站在酒坊前买酒。 「老闆娘,要一斤。」老者沖里面嚷道,「回去吃肉咯!」 「好嘞,大爷稍等!」 清脆好听的声音传出,一名穿着亚麻布衣,头上包着碎花头巾的女子从酒坊走出,伸出白皙的手接过老者酒壶,问道:「大爷,你要哪种酒?」 「上次的,炮姜黄那个……」老者说,「那个喝了好,最近老寒腿都不冷了。」 女子笑着说:「那你等会儿。」 她笑起来极其好看,犹如百花盛开,然而她右脸上留着一块两个铜钱大小的疤痕,破坏了美感。见过她的人都遗憾摇头,若没了这疤,该多好啊。 女人麻利地用竹筒打酒。 老者闲聊,「哎,老闆娘,你家酒的价格有点高啊,能不能少点儿。」 「不能少啦老人家,这些酒全都放了我精心挑选的药材,不止味道变了,还有治病效用,药材都得花上不少钱呢,卖出的价格自然贵些。」 女子将打好的酒递给老者,老者咂咂嘴,「好吧,你这酒好喝又能驱寒,贵点儿就贵点儿吧。」 「慢走嘞你。」 等人离开了,朱氏才带着嬷嬷走进酒坊,唤道:「惠惠。」 杨惠惠正在整理酒罐,闻言抬起头,笑得眯起眼睛,「娘。」 两人掀开布帘,进入内室。 室内燃着蜡烛,照耀着周围的桌子板凳,家具普通,布置却很温馨。 「辛苦你了。」坐下后,朱氏拉着杨惠惠的手,目光闪动。 「没有的事。」杨惠惠摇摇头,「我现在挺好的。」 「你父亲那边,我会再探探口风……」 「娘。」杨惠惠给她倒一杯茶,阻止她说下去,「父亲不会想要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儿活过来,他如今正得圣宠,我就不回去丢他的脸了。」 「惠惠,你父亲也有苦衷,不要怪他。」 杨惠惠点头,「我知道,公侑伯府刚平反,一切百废待兴,若我死而復生,伪造文书的事儿被人知道,容易落人把柄。再者当初安定侯世子带我在京中露面,所有人都晓得我是安定侯世子宠幸过的丫头。最后,我未婚先孕,育有一子,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所以父亲不想我回去。」 房间安静下来,朱氏轻轻嘆气,「再等一段时间,等你父亲立稳脚跟,我一定让他把你接回府。如果他再不肯,我就出来和你一起住!」 杨惠惠对回府不感兴趣,她现在过得挺好,一旦回府,势必惊动景峰,也不晓得那乖僻邪佞的男人会如何报復,回去也要受人白眼,何必呢? 若不是朱氏一直哀求,不捨得她,杨惠惠连京城都不想回。 回到京城,进不了伯府,便在离伯府不远的走马巷子租了一间酒坊,做起了药酒生意,以此谋生,也方便朱氏常来。 「不说我啦,杨雪芝和杨青莲如何?」杨惠惠转移话题。 第126页 朱氏道:「杨雪芝的守宫砂还在,又是嫡女,以后前途无碍,杨青莲怀了孩子,又失去了姨娘……」 朱氏皱皱眉,「你父亲,并不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为何?」 朱氏长嘆一口气,「他三个女儿都在安定侯府做贱婢,是他一生之耻,心里恨极了安定侯,不想留下安定侯府的血脉。」 杨惠惠诧异,「这是何道理?我们当时那情景,不去安定侯府也会去别的人家,有何恨的?」 朱氏道:「人之常情,他盼着安定侯善待你们。」 「他以前又没和安定侯来往,哪能得善待呢?何况当初我们在安定侯府做奴婢,若他真有朋友,也可以出手相处,但从始至终都没有。」 朱氏摇摇头,「是这个理没错,可他受不了。没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他恨也理所应当。」 杨惠惠:「上次你说杨青莲怀了五个月吧,落胎的话,恐怕会很危险。」 「我劝过了,老爷才没动手。」朱氏道,「可他看着闹心,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送青莲到庵堂去。」 杨惠惠皱眉道:「娘亲,我听你最近说的这些,总感觉父亲……变化挺大。」 以前的公侑伯优柔寡断,富有情感,如今却变得十分冷酷。 朱氏目光黯然,「谁变化不大呢?」 一句话刺中杨惠惠的内心,她也随之沉默。 隐约的哭声传来,片刻后,张妈妈抱着孩子进屋,歉意地对杨惠惠道:「老闆娘,虫虫一直要你,我哄不住。」 杨惠惠站起身,伸手抱过孩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虫虫打小就粘我。」 孩子一入杨惠惠怀抱就不哭了,黑葡萄似的眼睛滴熘熘的,玉白的小脸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咬着大拇指,手臂嫩白如藕,比年画上的小仙童还要可爱。 朱氏高兴地站起身,凑过去逗他,「虫虫乖,姥姥又来看你啦。」 两人说了会儿话,杨惠惠抱着孩子去了后面,片刻后又出来,递给朱氏一个锦囊,「娘,你拿着。」 朱氏摆手,「不用,你上次给过了……」 「拿着吧娘,如今伯府就是个空架子,陛下的赏赐,除了银子全都不能动,你不是说父亲得拿那笔银子打点上下么?如今你管家了,银钱哪里够花呢,拿着吧。」 「可是……」 「我这边儿剩了些,够用的。」 朱氏最后愧疚地收下银子,带着嬷嬷趁夜离开。 虫虫咬着手指头,懵懂好奇地望着。 杨惠惠对他说:「虫虫,以后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自己养自己,不回伯府,不靠任何人。」 * 白马寺后山。 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打理得整洁的坟前,目光默默地望着墓碑上的文字。 吾爱杨惠惠之墓。 山高林深,悠远旷寂。 这片地极少有人打扰,适合长眠。 日头渐渐西斜,那道身影依旧静静站着。面目轮廓深邃,身姿挺拔修长,穿着月白长袍,乌黑的发束起,浑身上下散发着高贵冷漠的气息,和琉璃般的破碎感、透明感,俊美得不像凡人。 竹青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前道:「世子爷,您已经呆了一天了,要不下次再来?」 一大早,他们就从京城赶到白马寺。 最近几年,世子爷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大老远地赶来,一呆就是一整天,偶尔心情大好,也会赶来白马寺。心情不好的时候,站在坟前一言不发,心情好的时候,会说说话,说着说着,渐渐沉默,心情又不好了。 总之不论过程如何,看完坟心情都不好。 以前,他还会问他,「为什么被烧死的是她?」 如今已不再问。 或许知道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人也不可能再回来。 「汪!」 松香牵着黄色大狗,走到竹青身边。 杨宝宝嘴里咬着一只灰毛兔子,见到景峰便乐颠颠地跑到他腿边,把兔子放在地上,甩着尾巴等夸。 景峰低头,指着旁边的墓碑问它:「知道里面是谁吗?」 傻狗欢快地摇着尾巴。 「那是你娘。」景峰说。 傻狗傻乎乎地继续摇尾巴。 「在你娘坟前不好好默哀,玩得到挺高兴!」 傻狗以为他在夸自己,兴奋道:「汪汪汪!」 俊美的男人忽然生气,一巴掌拍到它狗头上,「不孝的东西!才几年就把你娘忘了。」 杨宝宝被打,嗷呜着赶紧跑开,可怜巴巴地缩到松香脚边。 松香心疼地牵起绳子,「走走走,一边玩去,别惹他。」 竹青上前安慰:「世子爷,您沖一条狗发什么脾气呢,畜生又不是人。」 面色冷酷的男人不觉得自己有错,背负双手,目光冷冷地瞧过来。 竹青退到一边。 片刻后,景峰伸手道:「酒。」 竹青迟疑,「世子爷,大夫说过,您病好了许多,却不能大量饮酒……」 「酒。」景峰继续朝他伸手。 竹青无可奈何地从附近的匣子里提出一壶酒递给他,如果现在不给,世子爷必然大发雷霆,回去当着他的面狂饮一大桶酒,到时候又得一番折腾。 想起之前喝酒差点喝死的情形,竹青不敢冒险。 第127页 景峰接过小酒壶,打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 白皙的脖子上,喉结滚动。 喝完一口,景峰捧着陶罐打量,「这是什么酒,味道怪怪的,里面似乎放了许多药材。」 竹青内心咯噔一声,赶紧上前道:「世子爷,这是最近新出的药酒,好多人都喜欢,味道不错,里面又加了药材,既能感受酒的醇厚,也不至于伤身……」 他担心景峰喝不惯,「世子爷不喜欢?」 打量陶罐的男人摇摇头,「还行,味道挺好。」 他仔细闻了闻酒味,闭着眼睛道:「原酒是一般的糯米酒,不好不坏,药材有当归、姜黄、丁香……」他又喝了一口,继续道,「加了肉桂、豆蔻……还有一点儿人参……嗯,还加了一点儿桂花调香。」 「用量也很讲究,刚好能保持原酒的风味,又把粗糙感克制住了,还能促进经脉循环,加快酒意散发……酿酒的人,心思到不错。」 竹青听他语气带着点儿赞赏,松了口气,「那以后为世子爷准备这种酒。」 至少不会太伤身。 景峰点头,「可以,哪儿买的?」 竹青道:「听说是走马巷子里的一家酒坊。」 景峰没再过问,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转身把剩下的酒倒在墓碑前,笑着说:「你也尝点儿。」 酒液洒在墓碑前的泥土里,很快浸透。 男人扔下喝空的酒壶,伸手摸着墓碑,「好喝么?」 墓碑寂静无声。 风吹过,草木簌簌作响。 景峰坐到地上,背靠着墓碑,就像和一人背靠着背,漆黑的眸子望着碧蓝的天空,半晌,道:「惠惠啊,我想你了。」 * 连续几日,京城都出了太阳。 杨惠惠忙得团团转。 最近可能名声传了出去,来买酒的人络绎不绝,有些一看就是贵族家的奴婢。杨惠惠没想到自己用普通米酒酿造的药酒,居然会让贵族喜欢。 她很高兴,至少证明了她在药酒一道上的确有天赋,也证明了她靠自己双手能过上好日子。 三年前,她从白马寺出逃到江南,藏在秦昊安排的山庄时,无意间遇到一位酿酒的老爷子,老爷子不止会酿酒,还能酿制药酒,杨惠惠很快产生兴趣。杨惠惠曾经跟着景峰学过药草花木,跟着老爷子学得很快。 她似乎在药酒一道有天赋,不止很快学会了老爷子的东西,还能自己创新,加入一些药材调制药酒。 生意变好,杨惠惠决定再招一个小工。 「老闆娘,人已经到了。」之前请的帮工小阿牛跑进酒坊。 杨惠惠用围裙擦擦手,道:「让他们进来。」 门外进来三个男人,年龄高矮不一,杨惠惠并不想要那么多人,打算从中选一个老实的。她先让几人自我介绍,观察他们的体型和性格。 却在这时,张妈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叫:「老闆娘,虫虫不见了!」 杨惠惠脑子嗡地一声,霍然转头,「虫虫不是在内院吗?怎会不见?」 「我去了趟茅厕,回来就发现虫虫不见了,到处找过了没找到。」张妈妈愧疚焦急地说,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是我没看好孩子!都是我的错!」 见她扇自己耳光,杨惠惠内心的怒火小了一点儿,当务之急是找孩子,骂人毫无意义。经歷世事变迁,杨惠惠不会轻易被打倒,她很快冷静下来,转头对那三个长工道:「你们帮我找孩子,谁能找到我就雇谁,还赏十两银子!」 * 走马巷子外头的大街上。 竹青苦着脸道:「世子爷,咱们回去吧。」 景峰扭头冷冷地瞧他,「买了就回去。」 「世子爷,您已经喝了一壶了……」 景峰怒甩衣袖,「没喝够!我已经按你的意思,没碰烈酒,你别得寸进尺。你不是说过,药酒喝了强身健体么,多喝一点儿身体好!」 他口齿清晰,姿态优雅,然而红红的眼眶却出卖了他。竹青明白,他已经喝醉了。 世子爷酒量不大,却不喜欢节制。 自从惠惠姑娘离开,他就彻底发了疯,各种作。以前诸多忌口,如今啥也不忌。寒冬腊月去玩熘冰,跳进冰窟窿里,差点给冻死。 要不是陛下大发雷霆,将他关到庄子里,又遍寻名医为他治疗,说不得已经随了惠惠姑娘离开。 幸好老天开眼,有位西域来的名医,居然治好了世子爷。 可他毕竟病了多年,体质虚弱,治好了也得好好将养,他倒好,出了庄子就开始喝酒。 陛下承诺,若他能好好活着,等公侑伯平反,认回杨惠惠,他便可以娶她。后来陛下终于杀掉巩高,肃清朝堂,给公侑伯平反了,现就等着公侑伯把杨惠惠的灵牌请进府内,世子爷前去提亲。 竹青不免想,世子爷娶了惠惠姑娘的牌位,后面会不会没了念想,做傻事?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他就忧虑不安。 两人一人走一人劝,景峰脚步踉跄,走得跌跌撞撞。 「世子爷!」竹青想去扶他。 景峰不耐烦地推开,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一不小心碰到个什么东西,怒火蹭地冒出,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火,被碰到的东西反而先一步大哭起来。 「哇——!」 第128页 声音之悽厉,之响亮,一下子把他的酒给叫醒了。 景峰低头,发现自己脚边坐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糰子,穿着开裆裤,脸圆身短,胳膊腿儿跟玉做的似的。 嚎啕大哭的脸,仔细看竟然很可爱。 「娘!娘!哇哇哇——!」小糰子嗷嗷大哭。 景峰惊得后退一步,左右张望,发现路上的行人投来目光。 景峰皱眉道:「不是我的孩子。」 其中一人指责,「我刚刚看到你把他撞倒了!」 顿时,谴责的视线从四面八方盯来。 景峰:「……」 酒彻底醒了。 糰子依旧大哭着叫娘。 景峰浑身僵硬,抿着唇,浓眉紧皱,第一次遇到这么小的孩子碰瓷,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竹青见状,赶紧为主子分忧,弯腰问小糰子,「你娘亲在哪儿啊,叔叔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喂,你想干什么?」一名正义的妇人走到两人身前,警惕道,「今天除非孩子她娘出现,谁也不能带走孩子。」 竹青解释:「我们不是人牙子……」 「你说不是就不是啦!拐子们都说自己不是拐子!」 「我们真不是……」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景峰唇抿得更紧,他想,为什么要为一个冒出来的野孩子浪费时间?受人谴责?明明是这孩子不长眼自个儿撞上来,现在居然还赖上他了? 小孩子哭闹的声音尖锐如刀,他眉头皱得死紧,真不知道那么小的身躯,怎的发出的声音如此响亮? 而且哭得不停歇的,吵得人脑仁疼。 景峰不喜吵闹,自然不喜欢吵闹的孩子。别人喜欢小孩子,会产生爱护幼崽的冲动,然而他从没对这种软趴趴的幼崽产生过任何喜爱之情,只觉得他们吵闹。 望着地上大哭的小孩,景峰目光渐渐冷凝,弯腰盯着小孩威胁:「不准哭!再哭把你扔出去!」 他的气息冰冷而严厉,小孩子被吓到,瞬间停住哭声。 景峰满意地站起身。 可紧接着—— 「哇哇哇——!」更高亢的哭声从小糰子嘴里飙出,景峰被他震得差点儿升天。 「你这人咋这样呢?」正义大婶气道,「有你这样对小孩的?」 景峰面色铁青,正待发火。 「虫虫!」焦急的唿唤传来,「虫虫,你在哪儿!虫虫!」 听到那个声音,景峰身体僵住,霍然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觉得,会不会是酒喝多了,产生了幻觉。 「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这么高,很白,很可爱,穿着一身蓝衣服……有没有见过?」 人群外围,一名包着头巾的青衣女子一边问一边比划,神情焦急。 景峰很高,鹤立鸡群,掠过十几个脑袋,一下子就看到了她。 「有,前面有个孩子,被人欺负了!」有人回答,指着前面的包围圈道,「那是你儿子吗?快去看看吧。」 「谁欺负我儿子?!」女人一下子暴怒,如同被激怒的母兽,张牙舞爪地往人群冲来。 人群让出一条通道。 女子轰隆隆地冲进包围圈,「虫虫!」 孩子依旧在哭。 女子谁也不看,眼睛只盯着地上的小孩,快步跑到孩子身边抱起他,「虫虫!你在这儿!没事了啊,娘亲在这儿,没事了……」 孩子的哭声渐小,抽抽噎噎的。 女人这才放下心,怒气沖沖地环顾四周,「是谁欺负我儿子?」 「我。」 一道沙哑的声音说。 女子抬头。 与景峰四目相对。 第56章 翠花,来壶酒 有一瞬间, 人群吵杂,议论声模煳含混。 好像所有人忽然离得很远,唯一站在杨惠惠面前的, 只有那个身穿白衣,俊美绝伦的男人。 将近四年的时间, 他几乎没有变化。 不, 有的。 比如气色比以前红润, 神态却比以前颓废。衣服松松挂在身上,懒得好好打理,头髮也束得随意, 完全没有贵公子的精雕细琢,充斥着流浪汉的放荡不羁。 乍然见到他,杨惠惠内心忽然升起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像是胸口同时放入了冰泉和火山,一边冰天雪地,一边岩浆滚烫。 杨惠惠眨眨眼,忽然愤怒地靠近他,瞪着眼睛道:「你谁啊你!这么大个人欺负小孩,像话吗?」 她用鄙视的眼神上下打量景峰, 挑着眉毛斜眼道:「哟哟哟,瞧这位爷的穿着, 估计是个有钱人家吧。啧啧,有钱了不起啊, 有钱就可以欺负小孩子啦!」 抱着孩子围着景峰转一圈, 大声嚷嚷道:「告诉你,这儿是京城!天子脚下!不管你是谁,欺男霸女都会被抓到牢里!」 边说着边问周围的人, 「是不是啊?」 「是!」众人赏脸回答。 杨惠惠将孩子放地上,先看脸,再打开衣服检查身体,然后惊叫,「啊呀!肚子青啦!天啊,俺儿子肚子青啦!大家快来看啊!」 「哪儿,我瞅瞅!」正义大婶赶紧凑过来,发现虫虫肚子上的确有道青色的痕迹,惊唿道,「天!这怕不是受了内伤!」 那痕迹是之前虫虫调皮捣蛋弄的。 杨惠惠抱着孩子顿时嚎啕,「我的儿啊!你命咋这么苦啊!我刘翠花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俺该咋办啊!」 第129页 哭声撕心裂肺,催人泪下。 她一哭,还在抽噎的虫虫也跟着嚎啕大哭,两重声音叠加,震耳欲聋。 群情沸腾。 景峰和竹青一脸懵逼地看着这个泼妇一样的女人,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景峰伸手揉揉眉心,他喝了不少酒,头一直昏昏沉沉的。 孩子和女人的哭叫,如同钻子钻得他脑仁疼,更无法集中精神。 「惠惠……」 他试图打断女人的哭闹,朝着女人走近两步。 女人却蹭地站起身,抱着孩子警惕后退,「你想干嘛?俺告诉你,别想着有钱就欺负我们穷人啊!」 「惠惠!」景峰向她伸手。 女人啊地一声尖叫,抱着孩子退得比兔子还快,声音尖利道:「你想干嘛?想非礼俺刘翠花?俺相好的回来,打死你个瘪三!」 「刘……刘翠花?」景峰停下脚步,头痛欲裂,伸出两只手揉太阳穴,「惠惠,你不认识我了?」 女人呸了一声,「俺叫刘翠花,什么惠不惠的,别想攀交情逃避责任啊!俺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被杨惠惠鼓动,周围人都以为景峰故意攀交情想逃脱责任,纷纷投以鄙夷的眼神。 景峰头疼得厉害,什么翠花,不是惠惠么? 可…… 他望着面前满脸警惕的女人,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搞错了。 他的惠惠,温柔娇美,柔情似水,说话细声细气,行为举止透着优雅,哪里会是这般粗俗不堪? 可那张脸……明明就是惠惠。 仔细听,连口音都不太像,像是北边来的。 是啊,惠惠已经死了…… 太阳穴抽疼,景峰踉跄着后退一步,用手敲了敲脑门,「别吵了。」 杨惠惠冲上去叫嚣,「别吵?打了我孩子让俺别闹?哇,好了不起啊!不闹可以,赔我就行!」 景峰被吵得耳膜疼,思绪被杨惠惠引到了孩子身上,压下去的气又蹭地上来,明明那孩子自己冒出来撞到他,怎的变成他打孩子了? 「你想如何?」他想先把事情解决了,清静下来,赶紧弄清楚目前的状况。 面前的女人伸出手,「赔钱!」 景峰抿着唇,从腰带解下锦囊递到她手里,「行了吧?」 虫虫还在哭。 景峰挥手道:「让他别哭了!」 杨惠惠瞪他一眼,「俺儿子就被你弄哭的,还凶!凶个屁啊!我呸!」 她朝景峰吐口水。 景峰望着白衣上一团唾沫,脸色铁青,大喊:「竹青!」 不知所措的竹青赶紧上前帮他擦衣服。 趁此机会,杨惠惠抬腿踹了他一脚,「敢欺负我儿子!」 踹完,杨惠惠抱起虫虫兔子一样跑进人群。 她了解景峰,男人特别爱洁净,一点儿灰尘都受不了,何况是别人的口水和脚印,肯定不会追来的。 刚跑一段距离,便听到后面传来景峰的怒吼:「站住!」 杨惠惠吓了一跳,这人转性儿了?居然顶着口水和脚印追她? 孩子被抱着跑,似乎以为娘亲和他玩,拍着手咯咯笑。 「杨惠惠,你站住!」大怒的男人追得很紧。 杨惠惠边跑边叫:「认错人啦,俺叫刘翠花!不是啥杨惠惠!」 「你站住!」 「傻子才会站住!」 「杨惠惠!」 「非礼啊!非礼啊!」 走马巷子僻静幽深,纵横交错着许多小胡同,杨惠惠靠着三个月的熟悉,东躲西藏,在胡同里穿梭,很快甩掉了男人。 「虫虫,我们和叔叔捉迷藏,现在不能出声哦。」杨惠惠示意咯咯笑的虫虫噤声,虫虫用力点头,还用小胖手捂住自己的小嘴,滴熘熘的黑眼睛闪着光。 预防万一,杨惠惠在墙角蹲了半个时辰,才偷偷摸摸地抱着虫虫回酒坊。 留守的张妈妈见到他们娘俩儿,焦急的脸顿时浮现笑意,从酒坊冲到路上,朝杨惠惠奔来,「虫虫!」 杨惠惠将虫虫交给她,抹掉额头的汗,重重喘了口气。抱着个两岁孩子奔跑,对任何女人都是个考验。 「孩子找到了,让小阿牛他们回来吧。」杨惠惠说。 「娘亲娘亲……」虫虫在张妈妈怀里扭来扭去,张开手要杨惠惠抱。 杨惠惠今日既遭受了孩子丢失的恐惧,又遭受了遇到景峰的害怕,危机过后,登时大怒,上手逮住虫虫的小胖手,啪啪啪打了两下,「还跑不跑?还跑不跑?」 拍打的声音响亮,其实没怎么用力。孩子没感觉多痛,可听到那声音感觉自己被娘亲打了,黑葡萄眼睛顿时包起了水珠。 杨惠惠这次气狠了,一点儿也没心软,又拉着他的小胖手打了两下,「再跑被人牙子拐去做人肉包子!让你跑!」 「哇哇哇!」孩子嚎啕大哭。 张妈妈被哭得心疼,拦住杨惠惠道:「别打了别打了,孩子小不懂事,长大了不会乱跑的。」 「这么小就不省心,长大了也是个祸害!」杨惠惠气得瞪眼,却没再打孩子,毕竟是亲生的,下不了手。她瞧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骂道,「哭哭哭!跟你爹一个德行,一点儿也让人省心!」 「张妈妈,你说说,两岁的孩子,他怎么开门从内院跑出去的?神不知鬼不觉,让人一点儿也没发觉?啊,你瞧瞧,是不是很不省心?万一被人抱走了可咋办?」 第130页 张妈妈抱着虫虫往酒坊里走,赔罪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看住孩子。」 小机灵鬼知道娘亲生气,张妈妈疼他,紧紧地抱着张妈妈,一抽一抽地哭。 发了一通脾气,杨惠惠总算气消了,又觉得疲惫。 等小阿牛带着人回来,她一人给了几个铜钱,告诉他们不招人了。 她想趁着景峰没回过神,换个地方。 若知道她假死逃脱,依着景峰乖僻的性子,不知道该如何报復她! 杨惠惠后悔一时心软,听从娘亲的哀求跟着她回京。当初在青州,她就不想回京,因为无论哪方面都不合适,公侑伯的态度暧昧,回来了变数太大,连秦昊都劝她不要回来。 可娘亲拉着她的手哭,说只有她一个女儿,不能母女分离。 杨惠惠心软就跟着回京了,她怀着侥倖心,以为偌大的京城,人那么多,不会刚巧就遇到景峰。就算遇到,她也可以假装是长得像的人。 回京三个月,平静无波,渐渐大意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当头撞上。 晦气! 杨惠惠收拾行囊,准备明天就换个地方。酒坊的生意不捨得放,打算寻人把酒也搬走。 心里有了计划,杨惠惠渐渐安稳下来,抱着虫虫哄了哄,虫虫又黏着她了。小孩子很容易哄好,不像那个大的,脾气怪得很,难哄。 翌日一大早,杨惠惠打开酒坊大门,准备出去找房子,刚踏出酒坊,就见一道月白身影站在门外,背负双手,静静等候。 男人面容俊美,乌髮雪肤,白衣贵气而高洁。朦胧的晨光里,高贵得和周围阴暗的胡同巷子格格不入。 有些人,大约生而高贵,就算把他扔到犄角旮旯里,也熠熠生辉,不容忽视。 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身影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杨惠惠浑身僵硬,差点脱口而出「景峰」二字。 幸好最后关头记起杨惠惠已经死了,目前她叫刘翠花,硬生生收住话头,惊讶地道:「又是你?」 自打她出现,景峰的目光便如狼瞅兔子般牢牢锁住她,杨惠惠往左,他的目光便往左,杨惠惠往右,他的目光跟着往右。 那目光深沉阴郁,深不见底,仿佛万丈悬崖下的深渊。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杨惠惠内心惶恐,不明白他怎么找到这儿的,更不清楚他知道了多少,硬撑着昂起下巴,摆出泼妇样儿,「喂,你来找茬吗?」 男人不答。 杨惠惠虚张声势地拍了拍身边半人高的酒罈,「想报復我啊!没门!俺刘翠花不怕人的!你敢动手,俺就报官!」 酒罈子哐哐响,增强了杨惠惠的气势。 半晌,男人终于开口:「我来买酒。」 意料之外的应对让杨惠惠愣住,他说买酒? 嗯? 皱起眉头,故意粗声粗气道:「买啥酒?」 「药酒。」 「你咋跑我这儿来买酒了?以前没见过你。」 「昨天本想到这儿买酒,结果撞了一个小孩,所以今天才来。」 杨惠惠心想,这么说,巧合? 男人问:「你是梅子酒坊的老闆娘?」 杨惠惠转念想了一瞬,说谎没意义,他一问别人就露馅,便爽快道:「对啊没错!」 男人点头,「真巧。」 杨惠惠不接他的茬儿,「俺这儿全是药酒,你要哪种?」 男人说:「可以强身健体的。」 杨惠惠斜眼,「哟呵,看不出小哥你体虚啊?」 景峰的脸瞬间阴沉。 杨惠惠见好就收,故意大喇喇地走到打酒台前,拿竹筒勾酒,「要多少啊?」 景峰盯着她的背,仿佛在审视她的背影和姿势。 不过他肯定看不出来,她特意训练过的。 如今的她,言行举止,完全符合北方的村姑形象。 「一斤。」 杨惠惠将酒倒入酒壶,递给他,「一斤酒十文钱,酒罈子两文,共计十二文。」 男人接过酒,伸手去摸腰间,摸了摸,动作停住,陷入沉默。 杨惠惠视线落到他放在腰间的手,那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昨天他已经把锦囊给她了,如今光秃秃的,一文钱都无。 杨惠惠忍不住想笑。 片刻后,男人默默地将酒递给杨惠惠,抿着唇,仿佛一只耷拉着耳朵的狼崽子,甚至有点委屈兮兮。 杨惠惠笑着推回去,「昨天俺也做得不对,这壶酒就当为你赔罪了。」 男人没拒绝,拿回了酒。 杨惠惠心跳如雷,假装很忙地转身进屋。 「惠惠!」后面的人忽然出声。 杨惠惠差点儿就转头,还好她比较警醒,动作不停地继续往里面走。 进入屋内,杨惠惠赶紧把小阿牛推出去,「你出去看看,那个人走了没有。」 小阿牛跑出去,片刻后回来,「走啦老闆娘。」 杨惠惠长松一口气,靠着柜檯,手指点着桌面沉思。 今日见面,景峰似乎没认出她。 杨惠惠难免想:只要她继续扮演刘翠花,渐渐打消他的怀疑,不就行了? 如此一来,收拾东西逃跑,反而落实了自己是杨惠惠的事实,可能被他追。不如干脆继续留下,照常经营酒坊,认真扮演刘翠花。 第131页 等他死心了,自然就不会关注一个生了孩子毁了容的刘翠花。 第57章 杨铁柱 第二日, 景峰又来买酒。 杨惠惠谨记刘翠花的身份,以对待普通客人的方式对他,笑脸相迎, 客客气气。等买了酒,就把人晾在一边。 景峰那么大一个人, 连根凳子都没有, 在酒坊里站久了, 杨惠惠故意催他,「客人,你别挡着我做生意啊。」 就差直白地让他走。 景峰便默默地挪到酒坊外面, 站在屋檐下盯着杨惠惠。 那目光凝重而审视,盯得杨惠惠浑身发毛。她假装没看见,继续迎来送往。 随着时间推移,景峰喝完了酒,又走进酒坊对杨惠惠说:「买酒。」 杨惠惠愣了一下,装作一副热情的样子,「要多少?」 「装满。」景峰摇晃手里的巴掌大的小酒罈。 「好的稍等!」 杨惠惠接过景峰的酒壶为他装满,笑容满面地递给他,「谢谢惠顾。」 景峰漂亮的眼眸瞥了她一眼, 一句话不说地拎着酒壶走到外面,继续站着喝。 如此往来三次, 杨惠惠忍不住皱眉。景峰身体不好,以前滴酒不沾, 如今怎的天天喝酒? 喝一点儿就罢了, 好歹是她酿制的药酒,如今却喝了三罈子,虽说能强身健体, 可喝酒伤身,病人不能喝这么多。 怎的不爱惜自己身体? 她坐在柜檯后假装打算盘,寻思着该如何劝他不要喝酒。 又过了小半时辰,景峰喝完了第三坛酒,拿着酒罈走到杨惠惠跟前,递给她,「买酒。」 不用杨惠惠细问,他接了一句:「装满。」 杨惠惠没接他的酒罈,按住算盘抬眸,「这位客官,俺刘翠花的酒好喝是好喝,却不想喝死人惹出官司。」 景峰挑眉,「你在关心我?」 杨惠惠噎了一下,道:「当然关心!你要是醉死了,我这梅子酒坊岂不是要关门大吉?你走吧,别在我这儿呆着了。」 她摆摆手,示意景峰滚蛋。 俊美的男人眼眸微微泛着湿,「你明明在关心我的身体。」 杨惠惠叉腰道:「是是是,我在关心你,行了吧?赶紧走。」 「就算我醉死了,也不会连累你。」景峰低下头,仿佛一只大狗耷拉下耳朵,可怜巴巴的。 他长得好看,露出落寞之色时,尤其让人心动。 杨惠惠口气忍不住软下来,「喝酒伤身。」 「我只是……心情不好,想喝点儿酒。」景峰摇摇头,声音低低的。 「我瞧客官一表人才,家庭富裕,有啥心情不好的。」杨惠惠将算盘塞进柜檯,在高凳上坐下,随手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我老婆死了。」 「噗。」杨惠惠呛得连连咳嗽。 一只手伸过来拍她背,杨惠惠惊得从凳子上弹起,后退一步,「你别乱来啊!我可是有相公有儿子的人!」 景峰一怔,黯然收回手,「我没别的意思。」 「你有老婆?还死了?」杨惠惠惊讶。没听过景峰娶老婆呀! 「三年前死的。」景峰说。 「咳。」杨惠惠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将水杯放在桌上,掏出手绢擦嘴巴,「客官啊,人生在世,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要放下悲痛好好生活,不然你妻子在天之灵,见你如此消沉,不爱惜身体,肯定也会难过的。」 「你知道我老婆怎么死的么?」男人问。 杨惠惠并不想和他多谈,可他这么问,杨惠惠只好耐着性子,「怎么死的?」 「被烧死的。」景峰说。 杨惠惠抬眸,正巧撞进那双幽深漂亮的黑眸,心头一跳,假装拿起旁边的毛巾擦柜檯,避开他的视线,「那……那真不幸。」 乌髮雪衣的男人隔着柜檯,站在她对面,身后是秋日金灿灿的光晕。 「听说被烧死的过程十分痛苦,如同千刀万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被烧成焦炭,□□和心灵都会遭受极大的折磨。」 杨惠惠被勾起了回忆,神色微微一变。当年若不是她跑得快,恐怕已经葬身火海。 那样的经歷,永生难忘,足以成为一辈子的阴影。 脸上的伤疤,也时刻提醒着她。 「是的。」杨惠惠沉重地点头,「被烧死,很痛苦。」 「可你知道么?她是自个儿放的火,为了离开我,自己把自己给烧死了。」 杨惠惠霍然抬头,望进景峰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心如擂鼓。 暗红色的柜檯油亮亮,倒映着她苍白的脸色。 「我之所以痛苦,一则因为她死了,二则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男人声音低沉沙哑,眼睛因为喝多了酒泛着红,一字一句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以至于她要以这般方式离开我?」 他凝视着杨惠惠,目光直勾勾的。 酒坊周围没有人,大中午的,客人都在吃午饭,很少出来买酒。 小阿牛在搬酒罈子,拿着本子统计酒罈数目。 张妈妈哄虫虫的声音从蓝布帘子后面传来,虫虫咿咿呀呀的,说话奶声奶气,张妈妈被逗笑了。 但这些声音,统统像是被隔绝在柜檯以外。 杨惠惠和景峰对视着,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杨惠惠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重新拿着抹布擦一尘不染的柜檯,「我怎么知道呢?」 第132页 「或许,你可以帮我想想。」男人问。 淡淡的酒味飘荡在空气里。 杨惠惠沉默片刻,「客官,一个女人离开一个男人,总归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很多原因。」 男人没说话。 杨惠惠吸了口气,「客官做得很好,你妻子离开你,可能是她自己的原因。」 「她从未向我提起过。」 杨惠惠扯了扯嘴角,「或许她提过,而你没重视。」 「她提的要求,我都极力做到。」 杨惠惠抬起眼眸,安静地问他:「死的那个,真的是你的妻子吗?」 景峰点头,「当然。」 杨惠惠笑了一下,「到底是侍妾还是妻子,客官好好想想,这两者,不一样。」 听到她的问话,景峰沉默,片刻才道:「我还没来得及娶她。」 「那你怎能称她为妻子?」杨惠惠反问,「又怎肯定她愿意嫁给你?」 「我们彼此相爱。」 「相爱又如何?你不没娶她为妻么?」 「因为别的原因,暂时没有。」 杨惠惠摊开手,「瞧,你也有原因。」 「我现在愿意娶她。」 「可她已经死了。」 男人陷入沉默。 杨惠惠又拿出算盘算帐,低垂着眉道:「两个人分开,或许仅仅因为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男人孜孜不倦地追问。 杨惠惠抖了抖算盘,将珠子拨得哗哗响,「性格、身份、地位。」 景峰:「我从未因这三样看轻过她。」 杨惠惠笑,「你确定?」 景峰刚想说确定,脑中忽然划过模煳的念头,一下子愣在当场。 他想起杨惠惠一直以婢女的身份伺候他,自己不高兴了就罚她不吃饭,把她关起来,杨惠惠哪怕不高兴,也不敢真正地发脾气。 这些都是在杨惠惠死去的几年里,渐渐悟到的。 他自认为从未看轻杨惠惠,可所作所为,却并没有平等地看待。待她和待其他的奴婢,没有区别,充其量赏赐的东西多点儿。 「客官,该吃午饭了,请回吧。」杨惠惠表情冷漠地伸手送客。 景峰望着她,「惠惠……」 「客官。」杨惠惠笑道,「我叫刘翠花。」 景峰动了动唇,说不出话。 知道她还活着,他多么高兴!高兴的同时又很生气。 他一直以为杨惠惠死了,为此伤心难过了几年,结果这女人居然骗他! 第一次见她,天知道他多想发火,厉声质问,又想抱着她好好亲吻。 可他心里也明白,杨惠惠冒着烧死的风险假死离开,定然心里厌恶了他,如果态度恶劣,杨惠惠一定会再度离开。 他不能再冒这个风险! 所以,他强忍着满腹疑问,心平气和地接近,试图好好交谈。 然而,她不愿意与他相认。 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还有个孩子,孩子是谁的……他多想问啊。 可面对那双冷漠的眼眸,他明白问出来也不会有答案。 藏在袖子里的手收紧,指甲几乎要扣进肉里。 景峰吸了口气,勉强道:「老闆娘,你的脸怎么受伤的?」 杨惠惠神色冷漠,「与你无关。」 景峰还要再问,杨惠惠转头朝小阿牛道:「小阿牛,你出来守着。」 「好的老闆娘。」小阿牛拿着本子走到柜檯前,杨惠惠起身进入内室。 景峰连忙朝酒坊里追,却听得杨惠惠一声喊:「拦住他!」 小阿牛伸手拦住景峰,「客官,您不能进。」 景峰停住脚步,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强势,深吸一口气,暗暗握了握拳头,「我明日再来。」 走进室内的杨惠惠,贴着墙壁深深吸了口气。 景峰果然认出她的身份,可不晓得什么原因,并没有戳穿她。 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也罢,既然他不揭穿她的身份,她就继续扮演刘翠花。 只要他不喊打喊杀,杨惠惠便可以与之形同陌路。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翌日,景峰果然一大早又出现了。 这次他没穿丝绸白衣,而是换了身粗布麻衣,头髮挽起,还穿了一身平民穿的布鞋。这身儿打扮,和大街上的穷苦人家差不多,然而他俊美的容颜,通身的气派,即便穿着穷人家的衣服也像个贵公子。 「客官,又来买酒么?」杨惠惠掀了掀眼皮。 连续几日的交锋,尤其是昨日景峰的试探,耗尽了她的耐性,连好脸色都懒得摆。 「不买酒。」景峰摇摇头,「听说你们在招长工,我来试试。」 什么? 杨惠惠惊得瞪大眼睛,「你……你应聘长工?」 男人整理自己衣服,微笑,「是的。」 杨惠惠完全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堂堂一个皇子,侯府世子,怎么跑来应聘长工? 疯了吗? 杨惠惠不可思议道:「你知道长工要做什么?」 男人点头,掰着手指头说:「帮老闆娘搬酒罈子,记帐,卖酒,看酒,如有人找麻烦,帮老闆娘出头。」 ……居然弄得清楚! 第133页 难不成私下做了功课? 杨惠惠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片刻后上下打量他,「你行么?」 「当然。」男人拍拍胸脯,意有所指地暗示,「以前身体不好,现在病治好了,身体好得很!搬酒罈子不在话下!」 他特意强调身体好,像是说给杨惠惠听的。 虽然杨惠惠不明白他强调有什么用。 「需要我搬给你看么?」景峰说着走进酒坊,弯腰去搬最近的半人高的大缸。 杨惠惠吓得连连摆手,「别别别!你放下,别动!」 她记得当初在温泉,景峰连块大石头都搬不动,万一伤着了可咋办? 听她阻止,男人按捺住跃跃欲试,意犹未尽道:「以后你会看到的。」 「不。」我不想看。 杨惠惠斟酌词句,「我不招长工,不会招你。」 景峰皱眉,「可之前你的确在招人。」 他环顾四周,继续道:「酒坊生意这么好,只有你们两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杨惠惠揉揉眉心,「好吧,你说得对,可我不想招你。」 懂了吧?请滚蛋好吗? 景峰抬起头,露出悲伤的表情,「老闆娘,你行行好,我被家里赶出来了,无家可归,你招我不用付钱,我帮你干活,只要给我饭吃,给个地方睡觉就行。」 杨惠惠:「……」 杨惠惠面孔抽搐,「……被家里赶出来?」 王八蛋!睁着眼说瞎话呢! 以为我是傻子吗? 景峰点点头。 杨惠惠瞪着眼睛,「你堂堂侯府世子,怎么可能被赶出来!」 景峰露出疑惑神色,「老闆娘,我不是侯府世子。」 「哈?」杨惠惠脑子转不过弯。 景峰说:「我姓杨,名铁柱,全名杨铁柱。」 杨惠惠:「……!」 杨惠惠完全不明白他在说啥,喊道:「什么铁柱铜柱!你怎么可能叫铁柱!?」 景峰挑眉,「你可以叫刘翠花,我为什么不能叫杨铁柱?」 杨惠惠:「……」 铁你娘的柱! 杨惠惠面皮抽动,还未说出话,又听到男人暗示地说:「老闆娘,刘翠花应该没见过侯府世子,也不认得我,更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儿。」 杨惠惠一下子惊醒,不错,她现在是刘翠花,的确不该知道景峰的名字,也不认识侯府世子。 所以,他就仗着她隐瞒身份,故意用杨铁柱身份接近? 明明知道他睁着眼说瞎话,却无法反驳! 天啊! 第一次遇到如此嚣张的混蛋! 他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却假装不知道,看着她演。 如今,又仗着她不肯承认身份,明目张胆地自称杨铁柱! 杨惠惠气得半死,将他推出门外,「滚滚滚!我不招人!」 第58章 是干爹 杨惠惠赶走了人, 重新恢復平静的生活,每日早起开门卖酒,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往窗外街道看去, 再收拾柜檯,和小阿牛一起将后院的存酒搬到前厅。 做完最基本的准备, 张妈妈早饭已经做好, 杨惠惠和小阿牛一起到厨房吃饭, 重点照顾虫虫吃东西。 生活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直到某日早晨小阿牛问她:「老闆娘,你每天在等谁呢?」 杨惠惠收回望向街道的视线, 扭头道:「没等谁啊,就随便看看。」 小阿牛将一坛酒放在架子上,踮着脚尖用鸡毛掸子扫酒架上的灰,「老闆娘以前可没天天站在门口往外望,还以为老闆娘在等秦老闆呢。」 「没有……」杨惠惠假装很忙地擦拭柜檯,「也算有吧……秦大哥也该来京城了。」 小阿牛哈哈道:「我猜对了,秦老闆应该这段时间回来吧,不然老闆娘这几日不会天天等在门边。」 杨惠惠没接茬,掏出帐本对帐, 「张家酒庄的今日要拉五十斤丹参酒,赶紧准备去。」 小阿牛哎了一声, 放下鸡毛掸子去后院搬丹参酒。 等他走了,杨惠惠才停下翻帐册的手, 默默望着柜檯外的街道发呆——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很清楚, 自己并不是在等秦昊。 等的人是谁,她也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 也不该承认。 明明是她把人赶走的。 杨惠惠揉揉眉心, 又拿起帐册算帐,平復下纷乱的思绪。 客人陆陆续续增多,杨惠惠极力把自己投入迎客中,想像着挣大钱过荣华富贵的美好生活,心情好了许多。 傍晚客人稀少,快到打烊时候。杨惠惠站在柜檯边算一日的帐,玉白的手指波动紫珠,算盘噼啪作响。 一道阴影笼罩了她。 「客官稍等。」杨惠惠边打算盘边说,头也不抬。 来人没说话。 杨惠惠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傍晚血色残阳即将吞没,高挑修长的身影站在柜檯外面,穿着一身青色麻衣,墨色的发高高挽起,露出饱满的额头。 洁白如玉的面孔如最纯粹的冰,晶莹剔透,五官恰到好处地分布在脸上,浓眉飞扬,黑眸幽邃,唇红齿白。 那张脸,凝聚着世间男色最浓丽的风华,却又带着一碰即碎的脆弱。 他微微蹙着眉,脆弱感更重,仿佛病弱之人又遇到烦心事,让人心疼得想呵护他,只要有良知的人都会忍不住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 第134页 剎那间遇到,杨惠惠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又问:「遇到什么事了?」 「汪汪汪!」 男人还未回答,杨惠惠又被一连串活泼的狗叫声吸引了注意力。 柜檯挡住视线,杨惠惠特意踮起脚尖往男人身边望去,果然看到一条熟悉的黄色大狗,套着项圈,项圈上的狗绳落在男人手里。 杨宝宝! 杨惠惠惊喜得差点脱口而出,幸好最后关头记得自己叫刘翠花,忍住了。 大狗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在旁边转来转去,一脸迟疑——大约时间太久,它不太能分清面前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它的娘亲。 男人扯住狗绳,忧愁地对杨惠惠道:「老闆娘,你能收留我吗?」 「什么?」杨惠惠愣神。 景峰黑漆漆的眼眸瞅着他,脆弱感加重,「我被家里人赶出来了,无家可归。」 又是这一套。 杨惠惠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摇头,「不行。」 景峰将狗拉到腿边,忧愁地凝视着杨惠惠道:「哎,那就没法了,如今我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只能把这狗宰了卖掉,换点儿饭钱……」 杨宝宝甩尾巴。 「……」杨惠惠气得瞪大眼,指着他的鼻尖,「你……你威胁我?」 以前他就拿杨宝宝威胁过她一次,这次居然又来? 好吧,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竟然威胁她? 凭什么啊?! 「没有。」景峰摇摇头,「反正这狗光吃饭不干活,天天惹人烦,如今我落难,肯定要宰了它,对吧?」 「对吧」二字是对着杨宝宝说的,傻狗居然兴奋地汪汪附和,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杨惠惠被这傻狗差点蠢哭,咬牙切齿片刻,「这狗我买了!」 前几日把人赶走,还以为男人不会再来,结果这人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转头就用杨宝宝威胁她。 前几日在酒坊里卖惨,扮乖巧可怜,以为他转性儿了,结果…… 杨惠惠磨牙。 男人摇摇头,「不卖。」 杨惠惠恼火地一拍桌子,算盘差点被拍飞,「你待如何?」 景峰瞅着她,「老闆娘能收留我吗?」 杨惠惠抿着唇,强撑着没答应。 空气僵持。 过了片刻,男人轻嘆一口气,「只收留我七天可好?」 「三天。」杨惠惠觉得七天太长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儿。 「七天。」男人试图讨价还价。 「两天。」 「七……」 「一天!不行拉倒,带着你的狗滚一边去!」杨惠惠按着柜檯咆哮,「别老拿狗威胁我!我连人都可以抛弃,何况一条狗!」 连人都可以抛弃…… 男人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更加幽深。 杨惠惠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良久。 「好吧。」景峰举起手,做出投降状,「一天一晚就行。」 于是杨宝宝就被人无情地交易了,杨惠惠走出酒坊,粗暴地从男人手中夺走狗绳,将杨宝宝拉到后院。 从始至终没理会男人。 然而男人却很自在地跟在她身后,笑眯眯地走进后院,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四周,时不时地伸手摸摸门框、布帘,仿佛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孩子。 或许对他那样出生金贵的人来说,普通人家的事物大概很新奇吧。 杨惠惠略为心累,到了后院将杨宝宝拴在庭院一棵梨树上。 张妈妈带着虫虫在院子里玩鞦韆,见到她牵着狗进来,虫虫立即不玩鞦韆了,跳下木板,蹬蹬跑到杨惠惠身前,又怕又兴奋地叫到:「狗狗!大狗狗!」 见到虫虫,杨惠惠板起的脸露出笑意,低头道:「以后要和狗狗好好相处哦。」 杨宝宝跟了杨惠惠一路,已经认出了杨惠惠,兴奋地嗷呜嗷呜直叫,尾巴甩得跟风火轮一样。 「杨宝宝,不准乱叫。」杨惠惠呵斥。 大狗听话地凑到她腿边哈赤,不再乱叫。 「这是虫虫,我儿子,你的小主人,知道吗?」杨惠惠将大狗牵到虫虫身边,让虫虫摸杨宝宝。 虫虫兴奋又害怕地伸手,半途又收了回去,似乎想摸又不敢摸。 旁边一道好听的男声插进,很温柔,「别怕,不咬人的。」 虫虫抬起小脸,扭头看到了含笑站在身后的景峰,叫道:「娘亲……」 他认出面前的男人是之前街道上很兇的叔叔,赶紧抱着杨惠惠的大腿躲到娘亲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怯怯地盯着景峰。 景峰瞧着小孩,心里十分别扭。 这是惠惠的孩子,眉眼和惠惠有几分相似。 不知道父亲是谁…… 虽然见到虫虫那天,回去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打算不计较这个,然而再度见到虫虫,他依旧没法欺骗自己。 惠惠离开他将近四年,有了一个小孩。 「这个孩子……」他忍不住问道,「是你的么?」 杨惠惠一怔,随即抱起虫虫道:「当然是我的,亲生的。」 又柔声对虫虫道:「来,虫虫,叫叔叔。」 虫虫怯怯叫了一声叔叔。 那声叔叔叫得景峰浑身不对劲儿,忍不住又问:「孩子父亲呢?」 第135页 杨惠惠快速扫了一眼景峰,发现男人抿着唇,面色严肃,意识到他根本没发现孩子的异常,不由冷笑,「死了。」 天杀的狗东西,自己的崽都认不出来。 平时都不照镜子么? 「死了?」景峰一愣,低头思索。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杨惠惠又说:「他爹死后,我就迅速改嫁了,毕竟养个孩子不容易,不找个男人不行。」 景峰脸色渐渐变青。 杨惠惠又将儿子放地上,让他伸手去摸大狗的皮毛,头也不抬地道:「所以我现在有相公孩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你赖我这儿,若是让相公误会就不好了。」 景峰面皮抽了抽,涩声道:「你相公呢?」 杨惠惠轻笑一声,「去青州了,我们做生意的,走南闯北的很正常。」 张妈妈呆在一边没出声,她也看出了杨惠惠和那漂亮男人之间的不同寻常,然而她一直以为杨惠惠和秦昊是一对,秦昊对杨惠惠的意思,瞎子都能看出来。如今忽然又冒出个漂亮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不定会坏了老闆娘和秦老闆之间的好事,便任由杨惠惠胡编乱造,末了加一句,「是啊,老闆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呢!」 听到张妈妈的话,景峰沉静的脸色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瞪着眼睛问杨惠惠,「你真嫁人了?」 杨惠惠呵了一声,挑眉道:「我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能有假?」 景峰目光死死盯着杨惠惠,一字一句问:「你相公,是谁?」 他的目光很可怕。 「你管他是谁!」杨惠惠毛骨悚然,悄然后退一步,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青蛙。 差点忘了这个男人性格多么扭曲,一旦生气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万一他恼羞成怒…… 杨惠惠慌忙抱起孩子,将虫虫塞到张妈妈怀里,「带虫虫回屋里去。」 「等等。」景峰出声打断,慢慢走到张妈妈身边,脸上带着令人发毛的笑意,弯腰温柔地问虫虫,「虫虫乖,告诉叔叔,你爹爹是谁啊?」 虫虫单纯地歪歪脑袋,「爹爹?」 杨惠惠心头一紧,赶紧挤开景峰,「你问孩子干嘛呢!小孩子懂什么!」 又朝张妈妈挥手,「赶紧带虫虫回屋去。」 「不准走。」 三个字很慢,很轻,却带着阴沉沉的力量,将张妈妈钉在原地。 男人看也没看张妈妈一眼,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莹润光滑的玉佩,拎着带子在虫虫眼前摇晃,「漂亮吗?」 虫虫小孩子心性,看到亮晶晶的东西立即兴奋了,伸出小胖手去抓玉佩。 景峰故意拉开距离,不让他抓到,「告诉我爹爹是谁,我就把玉佩给你。」 虫虫立即清脆地说:「爹爹是秦叔叔。」 清脆的童音响彻庭院。 景峰的脸陡然阴沉。 杨惠惠呆住,张妈妈也呆住。 景峰缓缓转头看向杨惠惠,脸孔近乎扭曲,「你……嫁给了秦昊?」 强烈的寒气席捲而来,杨惠惠被吓得后退一步,「等等……」 下意识地就要认怂解释,然而张了张嘴,她忽然意识到:解释什么?不要解释,让他误会,死心离开不好么? 话到了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儿,杨惠惠强撑着道:「是又如何?」 张妈妈听得一头雾水,沉默着没说话。 虫虫没收到玉佩,着急地伸出两只小胖手,「虫虫要……虫虫要……」 景峰的眼眸幽深如夜,仿佛星火死寂,变成一团冰冷的灰烬。 强烈的压迫感消失,杨惠惠松了口气。 景峰凝视着杨惠惠,那视线带着几分悲哀,片刻后他收回视线,将玉佩塞给虫虫,声音干涩道:「收着吧,就当孩子的见面礼……」 困难地说完「见面礼」三字儿,男人的眼眶渐渐变红,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惠惠已经组建新的家庭,有相公,有孩子,有幸福人生。 自己不该打扰她。 只要她幸福,就够了。 他应该祝福她,可是,他无法说出口。 「以后……要好好的,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他沉声道,目光往下垂了一眼,再度抬眼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復平静。 杨惠惠动了动唇,咬牙道:「不会找你。」 景峰凝视她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也好。」 然后转过身,朝外院走去。 背影决绝。 「娘亲,干爹,干爹什么时候回来?」虫虫忽然开口问。 前方大步走的背影慢下来。 杨惠惠赶紧对虫虫道:「玩你的,别问乱七八糟的问题。」 今早小阿牛猜测秦昊回来的时间,几人在虫虫面前讨论过,被小孩子听了去。 被杨惠惠呵斥,虫虫便继续玩玉佩。 然而前方的景峰已经停下脚步,转身大步走到虫虫跟前,笑容满面地道:「虫虫,干爹是谁啊?」 虫虫对给玉佩的叔叔很有好感,声音清脆道:「干爹是秦叔叔。」 「秦叔叔到底是干爹,还是爹爹啊?」 「干爹!爹爹!」 景峰脾气出奇的好,循循善诱,「秦叔叔和娘亲有没有睡一起啊?」 话一出口,杨惠惠直觉要遭。 第136页 张妈妈目瞪口呆。 虫虫摇头,「没有哦!」 景峰笑眯眯地摸他脑袋,「乖孩子。」 第59章 是亲爹 杨惠惠对吃里扒外的虫虫怒目而视, 本想让他避开景峰,结果此子竟然揭她的短,如今到也没必要将他和景峰分开了。 景峰心情大好, 伸手去抱虫虫,「来, 叔叔抱。」 虫虫一脸严肃, 摇头拒绝, 并且将胖乎乎的小身子倒入张妈妈怀里,贴得更紧。 不给面子的行为让杨惠惠暗暗叫了声好。 却不想听到景峰说:「让叔叔抱,再给你玉佩哦。」 原本拒绝态度的虫虫眼睛一亮, 歪着脑袋问:「真的?」 景峰笑得一脸和蔼,「对啊。」 虫虫看了一眼杨惠惠,犹犹豫豫地伸开小胖手,讨价还价,「就抱一下哦。」 「好的。」俊美的男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伸手抱起孩子,「叔叔今天没带玉佩,明天再带给你,好不好?」 虫虫喜滋滋地点点小脑袋, 「好。」 杨惠惠气得半死,她在吃穿用度上从未短过虫虫, 怎的这傻孩子被人轻轻一诱惑,就让人抱了呢! 「虫虫!」她严厉呵斥, 从景峰抱孩子这件事上, 联想到某个不怀好意的人牙子用糖果诱惑虫虫,结果傻孩子轻而易举地跟着走了,更加紧张, 「不要随便接别人的东西!」 虫虫缩缩脖子,小胖手死捏着玉佩不肯拿出来。 景峰抱着孩子和颜悦色地打断杨惠惠的训斥,「小孩子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很正常,别生气嘛。」 杨惠惠瞪他。 景峰笑眯眯地凑到虫虫跟前,「虫虫不会乱接陌生人的东西对吗?」 虫虫紧紧捂着玉佩点头,「娘亲在。」 「哦,因为娘亲在场,所以虫虫才肯让叔叔抱,对不对?」景峰询问。 虫虫兴奋地用力点头,觉得叔叔好好,能懂他的心。 「虫虫好聪明!」景峰甜言蜜语地夸奖,把孩子夸得十分得意,得意片刻,虫虫又再次强调,「明天给虫虫玉佩,不许耍赖哦。」 杨惠惠简直想捂脸,这孩子怎的居然向人讨东西,她可从未教过他这样。 「好的,一定给你。」景峰保证,越来越觉得虫虫可爱得紧,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亲过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一抱起虫虫,一大一小两张脸靠得极近,张妈妈后退两步,打量着二人,自言自语。 「张妈妈,你说什么?」杨惠惠不想和景峰说话,听到张妈妈喃喃自语,随口问了一句。 张妈妈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抬高声音,「我觉得虫虫和这位公子长得好像啊。」 一嗓子喊出来,杨惠惠脸色微变,景峰的眸子里划过愕然,随后将孩子放在地上,捧着虫虫的脸仔细打量。 「松香,镜子!」他喊了一句。 杨惠惠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屋顶忽然冒出一道青色身影,轻松地一跃而下。 突然冒出个人,张妈妈吓得惊叫后退。 杨惠惠也吃了一惊,但她以前见识过松香的功夫,很快恢復镇定。 忍不住白了景峰一眼,她就知道这东西说的「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是鬼话! 松香落在景峰身旁,从怀里摸出一面造型精緻的小镜子,面无表情地递给景峰。 杨惠惠对他刮目相看,毕竟能随身携带镜子的男人,数量不多。 景峰接过镜子便照自己的脸,一边照一边对比虫虫。 杨惠惠见瞒不住,也没刻意瞒,便冷笑一声,抱胸站在一边。 景峰脸色渐渐激动,收起镜子回头问松香,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松香,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松香闻言一怔,后退两步打量一大一小,片刻后面色严肃地点点头,「像。」 一个像字,给猜测下了定论,景峰抱起孩子大大地亲了好几口,亲得虫虫生气道:「别亲我,都是口水!」 景峰依旧不顾不管地亲了好几下,心情似乎稍稍平静了些,然后抱起孩子走到杨惠惠跟前,眼睛亮晶晶地问道:「惠惠,虫虫……是我的孩子,对吗?」 杨惠惠抱胸冷笑,「不是,虫虫的爹早死了。」 景峰依旧期待地看着她。 杨惠惠挑眉,「虫虫的爹就不是个东西,好吃懒做,死皮赖脸,阴阳怪气,脾气大,不把我们娘两当回事,后来死得也很惨呢!」 若放到平时,一番指桑骂槐肯定会让某人阴沉下脸,然而景峰却越听越喜,「虫虫是我的孩子!你说得就是我,对不对?」 杨惠惠没想到多年不见,此人的脑子居然进水了,她刚刚在骂他呢,他居然还高兴得很! 呵呵,不过这东西倒也挺有自知之明,听形容就知道在说他。 后院门口传来脚步声,送酒回来的小阿牛拉着板车,动静极大地走进庭院,「老闆娘,我回来啦!」 他将板车拉到庭院,一眼就看到抱着孩子的景峰,微微一愣,随后脱口而出,「这位公子和虫虫长得好像!」 景峰眯起眼睛,「我是他爹。」 小阿牛惊得张大嘴巴,「……啊?」 虫虫也很懵,嘟起嘴道:「你才不是我爹!我爹是秦叔叔!」 一句话让景峰兴奋得发热的脑袋像被泼了凉水,瞬间冷下来。 第137页 「我不要你抱!」虫虫严词抗议,扭着小身子朝杨惠惠伸手,「娘亲!娘亲!」 杨惠惠看着男人铁青的脸,心里暗爽,伸手将孩子从景峰怀里抱过来,「这位杨铁柱杨公子,别乱认儿子行吗?你说你是虫虫的爹,你有见过他出生吗?有带过他一天?」 杨惠惠想起刚生孩子的痛苦和艰难,想起带孩子的辛苦,越说脸色越恨,「虫虫出生时你不在,生病时你不在,生辰时你不在,说话时你不在,会站起来时你不在……他都这么大了,凭什么你一出现,就想做他的爹?」 随着杨惠惠的一句句质问,原本兴奋的男人渐渐僵硬,甚至有了点儿手足无措的感觉。 呵。 杨惠惠稀奇了,景峰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疯子,居然会感到手足无措? 抱起虫虫,杨惠惠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子,觉得十分解气。 院子里,松香见自家主子呆站在庭院里,上前道:「世子爷,属下觉得惠惠姑娘肯定不愿意将孩子给您,不如……让属下把小主子抢回来?」 景峰像是忽然回神,抬手打断他,转头严厉呵斥,「抢人?谁教你这么做的?我是那样的人吗?」 松香愣了一下,呃?不一向都这么样么? 不高兴了打骂都正常,想要的东西抢就抢了,肆意妄为得紧,何况那是世子爷的儿子,那必定、肯定、一定得抢回来的。 景峰瞄着虚掩得门,声音抬高,「这几年,我早就改过自新,修身养性,一次次地告诉过你,做任何事情不要先考虑自己,要多考虑别人的感受,我说的话你都忘了?」 松香一脸懵,啥?世子爷说过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么? 「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礼貌,懂吗?」 迎着景峰幽幽的眼神,松香头皮发麻,意识到若是自己不赶紧配合,估计世子爷就会对他不礼貌了,连忙点头道:「主子说得对!礼貌!刚刚属下不礼貌!都是属下的错!」 景峰对他的识相满意点头。 房门里飘出杨惠惠嘲讽的声音,「杨公子居然懂得礼貌,还懂得做事情考虑别人的感受,真令人震惊。」 景峰走到门边,笑眯眯道:「当然,这些年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日日三省吾身,懂了很多道理。老闆娘,要不我们好好聊聊?」 他刚要走进去,嘭地一声,门被人大力关上,差点撞到景峰的鼻子。 「老闆娘?」景峰刚想强行打开门,伸出手后,顿了顿,又改成轻轻地拍了拍,「咱们聊聊行不行?」 「我有事,懒得和你聊。」杨惠惠的声音冷冷的,「你不是想我收留你一天么?去帮着小阿牛干活!我这儿不养闲人!」 「翠花……」 「还不快滚!」 景峰碰了一鼻子灰,站在门前思索。 松香很吃惊,依着世子爷的脾气,早就该一脚踹开们冲进去收拾里面的女人了,没想到居然任由杨惠惠骂,也不推门。 想当初在梅园,杨惠惠做小伏低,世子爷不高兴拿捏她,她还得忍着气极力讨好,世子爷永远高高在上。杨惠惠惹他生气了,他不会打骂,却能换着法子冷待,让杨惠惠吃教训,如今到反过来了。 片刻,意识到杨惠惠的铁石心肠,景峰无奈地退到庭院里,走到小阿牛身边,挑眉道:「想让我干什么,说。」 那通身的气派,高高在上的气势,小阿牛吞了吞口水,赶紧道:「不碍事,公子你休息就好,我自己忙就行……」 「不可。」景峰皱眉,「我要干活。」 小阿牛只好苦着脸,带着他到前边儿,搬抬的粗活重活不敢分给他,便让他站在柜檯卖酒。 「这个竹筒是一两的,这个是半斤的,这个是一斤的……」小阿牛介绍卖酒工具,又大致介绍了周围的酒类。 酒罈上贴着写有名字的纸条,容易记。 景峰学得津津有味,拿起竹筒比划,「你们老闆娘,每天就这样卖酒?」 小阿牛道:「是啊。」 景峰忽然笑起来,他长得俊美非凡,一笑起来,竟然有蓬荜生辉的感觉,小阿牛差点看呆。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坐在柜檯前,清了清嗓子,学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唱调,朝外面喊:「卖酒咯!卖酒咯!我这儿的酒好喝得很哟!」 杨惠惠在屋里狠狠训斥了虫虫一番,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不准拿陌生人的东西,不准任由陌生人抱。 虫虫试图和她辩解,被杨惠惠强势镇压。 当娘的遇到这种问题,不会有任何妥协。 虫虫扁扁嘴巴,委屈地答好。 等关照好了虫虫,杨惠惠有点担心小阿牛和景峰的情况,景峰那脾气,能做事儿才怪,别把她的酒坊弄得一团糟! 想来想去,终究不放心,杨惠惠偷偷摸摸地从后院摸到前院,揭开布帘子一角,往酒坊里瞧。 这一看不得了,只见酒坊外站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将酒坊堵得水泄不通,面上含羞带怯。 而她担心的景峰,笑吟吟地一边和姑娘们说着话,一边用竹筒打酒,那竹筒用得随心所欲,买一斤的用了五两的筒,买五两的用了一两的筒,勾酒也不记次数,到底打了几两他自个儿也弄不清。 他卖得稀里煳涂,买的也不介意,一派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第138页 瞧着闹哄哄的场面,杨惠惠的心里,无端端地蹿出一棵小火苗。 第60章 孩子分歧 杨惠惠憋了一肚子火, 掀开帘子走到柜檯前,拿起挂在酒罈上的竹筒,对围在外面的女人们道:「买多少, 排好队啊!」 然后又吩咐景峰,「你去帮小阿牛。」 男人盯了她抿起的唇两息, 笑了笑, 退到后面帮小阿牛。 围在柜檯边的女人们见他离开, 纷纷露出失望之色,打好酒便离开了。 生意火爆,杨惠惠应该高兴的, 却始终高兴不起来,一张雪白的小脸冷得像冰。 将近中午,客人变得很少,杨惠惠闲下来,一客人购买少有人喝的青菸酒,她说了声好,转身走到酒架前,踮起脚尖去拿放在最上面的酒罈。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取下酒罈,交到她手里。 杨惠惠愕然转头, 发现不知何时景峰已经站在她身后。男人很高,离她很近, 近得只容下一只手掌的距离,稍不注意就要撞到他怀里。 抬头能看到他清晰的喉结, 浓丽俊美的五官, 和幽深的黑眸。 心头一跳,杨惠惠抱着酒罈下意识往后退。 「小心。」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比四处瀰漫的酒味还要醉人。 杨惠惠的身体撞到了身后的酒罈, 身前的男人前跨一步,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从要摔不摔的状况里拉起来。 站起后,杨惠惠赶紧离开两步,仿佛景峰是洪水勐兽。 「没想到卖酒这么累。」男人似乎没觉察她逃避的动作,自顾自地聊起另外的话题,「你每天都这样吗?」 杨惠惠还没从刚才的亲密接触中回过神,脑子乱乱的,旁边的小阿牛接嘴道:「是啊,忙起来的时候,老闆娘一个早上都不能坐下呢!这算轻松的啦,买药材泡酒,搬酒罈才比较麻烦,老闆娘是女子,力气不大,以前没招我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弄的,不知道得多麻烦!听说刚开张那一个月,老闆娘天天半夜才睡觉。」 男人的眸子里微光闪动,抬起手,似乎想要去摸杨惠惠的头髮,抬到一半又克制地收回去,轻嘆道:「辛苦了。」 杨惠惠终于恢復镇定,听到他的话,不由好笑着摇头,「能为自己的事忙碌,哪怕辛苦也值得,心里是甜的。以前做别人的婢女,哪怕忙活半天熬一碗汤,绣一块手帕,通宵看顾主人,别人也不会感激,觉得理所当然。」 她笑了笑,「对很多人来说,两三个时辰熬的汤,和半个时辰熬的汤,似乎没有区别,不就是一碗汤嘛。何况熬汤熬药绣帕子,多的是人做,没什么了不起的,花的时间再多,也无甚意义。不像现在,只要我认真做了,花了时间,酿出来的酒就会好一些,多一些,客人也会喜欢,生意变好,赚的钱也多。」 她不欲多说,抱起青菸酒走到柜檯边,笑吟吟地对外面等候的客人道:「久等了。」 徒留景峰怔怔地站在原地。 杨惠惠说的话,如一根针扎入他心里。 他想张口辩解没有忽视她的劳作,然而话到嘴边却想起一些小事,只要他生病了,杨惠惠都会守在他身边,关切地问他状况,还为他端来一碗碗汤。 他从未问过她花了多少心思在上面。 当时,他根本不在意喝什么汤,只在意杨惠惠在不在身边,何况他打从心底觉得,杨惠惠没必要亲自去熬汤,厨房养了一帮人难道都是闲的? 他甚至不觉得杨惠惠会累,毕竟在他的观念里,他宠爱杨惠惠,给她最好的东西,带她出去游玩,不让她做事儿,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不是很多女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么? 甚至觉得为杨惠惠提供如此好的条件,她应该心存感激。 原来,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 忙活到中午,客人极少,张妈妈做饭,杨惠惠便进后院带孩子,前面只留小阿牛一人看店。 景峰默默跟着杨惠惠进后院,站在附近观察她拿起一本皱巴巴的千字文,将虫虫抱在怀里,一字一句地教孩子念字。 小孩子贪玩,扭来扭去不愿意学习,反覆多次,景峰在旁边看着都冒火,何况和小孩直接交流的杨惠惠。 然而杨惠惠却没发火,依旧耐着性子教孩子。 张妈妈做好饭,招唿众人一起吃,对杨惠惠说:「老闆娘,你先吃吧,我带孩子。」 伸手把孩子抱过去。 杨惠惠赶紧上桌扒拉饭菜,还没扒拉两口,虫虫便大哭起来,要娘亲抱。杨惠惠只得放下筷子去抱虫虫,照顾虫虫吃东西。 景峰一直对小孩子无感,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有哭的时候会觉得烦,但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深刻地觉得小崽子真的、真的讨人嫌! 一顿中午饭,就听到那小崽子胡闹,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一会儿碰到碗,一会儿将菜弄撒了,还把一碗汤给弄得满桌子都是……不顺意就开始哭闹。 景峰端着饭碗,额角青筋直跳。 从头到尾直到饭菜都冷了,小阿牛和张妈妈已经放下碗,杨惠惠基本没吃上东西。 嘭地一声巨响。 桌上众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嗷嗷哭的小崽子,也给吓得收住声音。 众人惊讶地循声而望,见到景峰黑着一张脸,饭碗被他砸在桌上,浑身气势骇人。 「不吃饭以后都别吃了!」他阴沉沉地盯着小崽子威胁,「赶紧吃!不吃就滚!」 第139页 虫虫被吓得小脸发白,怯生生地盯着他,回头看杨惠惠,软软地哀求,「娘亲……」 「不准看你娘!」景峰怒道。 虫虫吓得开始哭。 景峰一拍桌子,「不准哭!」 虫虫吓得收住声音,一抽一抽的。 杨惠惠一见虫虫哭就不干了,横眉怒目道:「你吼他做什么?他还那么小,懂什么啊!」 「慈母多败儿。」景峰冷着脸,「他这么闹腾,看来都是你惯的。」 说罢站起身绕到小崽子身前,一把将他从杨惠惠怀里拎出来,按在旁边的板凳上,「自己吃!不吃完饭不准下桌!」 虫虫发现娘亲也打不过景峰,赶紧识相地拿起碗筷,抽抽噎噎地一边吃饭一边道:「叔叔坏!叔叔坏!」 杨惠惠原本想发火的,结果发现自己劝了半天不肯吃饭的小傢伙,居然在景峰的淫威下肯吃饭了,便默默地拿起自己的饭碗吃饭。 景峰扭头问张妈妈,「以前都这样吗?」 张妈妈也被他的气势镇压,赶紧道:「是啊,一到吃饭孩子就闹腾,老闆娘都吃不上热乎菜呢。」 景峰心一阵阵地抽疼,他难以想像,以前杨惠惠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如何一边做家务,一边照顾小孩,一边还能抽空做生意。 怕不是觉都没法睡。 虫虫吃完饭,怯生生地举着空碗对景峰说:「叔叔,我吃完了。」 景峰看着他就火大,沉声道:「跟我来!」 小崽子脸色发白,赶紧跑到杨惠惠身边,「娘亲,娘亲,坏叔叔要抓虫虫,娘亲说过不能跟坏人走……」 啧啧,没想到挺伶牙俐齿的。 景峰刚沉下脸,准备和杨惠惠好好聊聊不能溺爱孩子的问题,杨惠惠便道:「景叔叔不是坏人,你跟他去吧。」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杨惠惠总不忍心责罚,担惊受怕的,如今有人能收拾他,她也狠狠心,推了孩子一把。 景峰背着双手,呵斥道:「还不快过来!」 小崽子见娘亲不为所动,又赶紧去求张妈妈,奈何张妈妈也无能为力,只能绝望地走向可怕的坏叔叔。 景峰一把拎起他,将他拎出厨房,来到之前杨惠惠教虫虫学千字文的地方,拿起书道:「今天这一页必须背下来,背不下来,就打你屁股!」 虫虫更加绝望,「我背不下来……太多了呜呜呜。」 「你都三岁了,千字文第一页都没学好,简直丢人现眼!」景峰怒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背全一本书。」 「骗人!」虫虫哭道。 「没骗你,我现在都能背。」 虫虫不哭了,好奇道:「真的?」 景峰冷哼一声,开始背诵。 虫虫拿着书本,磕磕巴巴地跟着他看,娘亲反覆教过他,他贪玩不想背,但大致教的东西却记得。 随着时间推移,景峰背得流畅而有节奏,虫虫不哭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崇拜,「好厉害哦叔叔!」 景峰冷哼一声,「我背完了,你得背第一页!」 虫虫苦着脸,却没再闹腾,拿着书念,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景峰。景峰对他的愚蠢表示鄙夷,耐着性子教,一大一小居然十分和谐。 站在走廊见到这一幕的杨惠惠,内心十分复杂。 怎么也管不好的孩子,在景峰手里竟然服服帖帖的。 她心里极其不忿。 晚上吃饭,虫虫又开始习惯性地不吃饭,胡闹,杨惠惠还没开口,旁边的景峰便说:「不吃就滚!饿了也不准吃东西!」 虫虫这小崽子,人小鬼大,认识到景峰不可反抗,居然就不闹了,扁着嘴巴扒拉饭菜。 景峰给他夹一块青菜,虫虫嚷道:「不吃青菜!」 景峰二话不说直接端走他的饭碗,「这不吃那不吃,惯得你!不吃青菜,其他也不准吃了!」 孩子开始哭。 杨惠惠和张妈妈坐不住了,让景峰把饭碗还给虫虫。 景峰跟个大反派似的,岿然不动,「让他哭,谁也不准给他东西吃,不准惯他。」 一桌子的人都拿景峰没办法。 杨惠惠愁苦地与哀哀望着她的虫虫对视,表示无能为力。 虫虫耷拉下脑袋,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众人吃饭,小鼻子被饭菜香味勾得一抽一抽的。 晚饭结束,景峰真没让虫虫再吃过一口饭菜。 虫虫没吃上饭,杨惠惠很着急,怕孩子没吃饱,晚上偷偷摸摸到厨房给他炖小米粥,被景峰抓了个正着。 「惠惠。」他深深嘆了口气,「不能这样惯孩子,他都三岁了,连饭都吃不好,像话吗?」 杨惠惠心头被刺了一下,一下子爆发了,「他才三岁懂什么啊!你这样大吼大叫的,吓到孩子怎么办?他吃不好饭,长大了不就好了!你什么意思,指责我没教好孩子?这些年你有管过孩子吗?」 「你知道虫虫前年生病,瘦得跟猴子一样,这两年好不容易长二两肉……我,我心疼啊。」 杨惠惠哭起来,捶打景峰的胸口,「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责骂我没管好孩子!」 景峰任由她打,等她气消了,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辛苦你了。」 瞬间,杨惠惠泪如雨下。 景峰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都是我不好,任由你们娘两在外吃苦,如今我来了,就不会再任由你们吃苦。孩子的事,我来管。」 第140页 杨惠惠抬起头,对上一双充满爱意的幽深黑眸,不由咬了咬唇。 忽然间,她发现自己居然不那么讨厌景峰了,甚至觉得男人很可靠。 可靠得想要依靠他,任由他当家做主。 这可不行。 杨惠惠连忙推开他,大步走出厨房,「天晚了,歇息吧。」 第61章 他在乎我的容貌 一天一夜过去, 第二日景峰遵从约定,没再纠缠,很自觉离开酒坊。 见他离去, 杨惠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 临走前, 虫虫期期艾艾地转到景峰跟前, 小豆丁很矮, 连景峰的大腿根都不到,雪白的小脸蛋上,表情又是畏惧又是期待。 杨惠惠瞧得眼热, 才一天一夜,虫虫就亲近他爹了? 仿佛养了三年的果子被人随手摘了似的,心疼。 原本打算离开的景峰见到小崽子如此粘他,似乎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毕竟昨天他对虫虫算不上和善,甚至可以称之为兇恶。 面带笑意的男人弯腰,放柔了声音道:「虫虫放心,叔叔还会回来的。」 说罢去揉小崽子的脑袋。 不想小崽子赶紧避开, 跑到杨惠惠身后,露出半个身体道:「叔叔你就别来了!记得把玉佩给我!」 景峰:「……」 景峰面色僵硬。 杨惠惠忍俊不禁, 拉过虫虫道:「不许乱要东西。」 小崽子转动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机灵地说:「叔叔答应了的,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让他抱,他就给我玉佩。」 口齿伶俐,思维清晰, 完全不像千字文只学一页的小傢伙。 景峰磨磨牙,用手威胁性地点点他,「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小崽子沖他吐舌头,扮鬼脸,「娘亲不让你住,你不会回来的。」 景峰气得想打他屁股,机灵的小崽子藏在杨惠惠身后,准备见势不对就开熘。 景峰忍不住笑,摇摇头,转身离开。 杨惠惠抱起虫虫,面色复杂地盯着他消失在朝阳金红的街头。 卖酒送酒,忙活到中午,客人终于渐无。 景峰的身影又出现在酒坊门口,依旧穿着早上离去时的粗布青衣,肩宽腿长,眉目俊朗,含笑对杨惠惠道:「老闆娘,能收留我么?」 杨惠惠乍然见到他,心情复杂,有点无奈,又有点隐秘的高兴,更有为那点不自觉的高兴而感到生气。 「不能。」杨惠惠面无表情地说,「我告诉你,杨宝宝现在在我这儿,我可没把柄落你手上,你别想威胁我……」 「汪!」狗的声音传来。 杨惠惠声音停住,诧异地伸头往景峰脚边望,一看便发现一条油光水滑的大黑狗站在景峰身边,黑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很温顺。 见到她惊讶的目光,景峰伸手指着大狗道:「介绍一下,这是杨宝宝的媳妇儿景小黑。」 杨惠惠:「……」 她眼角抽搐,「杨宝宝的……媳妇儿?景小黑?」 因为心情怪异,连声音都显得扭曲。 俊美的男人一脸严肃地点头,他长得雪肤乌髮,面容高傲,哪怕站在那儿,无端端的都让人觉得高人一等,表情严肃说事情,哪怕讲笑话也会让人深入思考会不会是事实。 「快四年了。」男人凝视着她说,那目光近乎有温情的错觉,仿佛有湿润的光在氤氲,「杨宝宝娶个媳妇儿,生一窝狗崽子,不很正常?」 杨惠惠心口一跳,她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别开头,莫名不敢与他对视。 「杨宝宝肯定思念它的老婆孩子,既然杨宝宝在你这儿,它老婆孩子也该在你这儿。」 杨惠惠整理好情绪,重新转回头,尽量平静地说:「你想如何?」 「一条狗换一天,除了杨宝宝的媳妇儿,还有六条狗崽子,换七天如何?」男人说。 或许世间事情大抵如此,只要开了头,后面便顺理成章。杨惠惠想着景峰已经待过一天了,再待几天好像也没什么,便点头道:「好吧。」 起身从柜檯后走出,伸手去牵景峰手里的狗绳。 大黑狗看起来比杨宝宝温顺,一点儿也没反抗,还讨好地甩了甩尾巴。杨惠惠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狗,「叫景小黑是吧?」 「是的。」男人嘴角含笑。 杨惠惠摸摸大黑狗的脑袋,心情变得很好,她喜欢动物,喜欢狗狗,摸狗狗的头会让她心情变好,忍不住抬头对景峰笑道:「怎么取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时隔将近四年第一次灿烂的笑,女人长得很美,哪怕穿着普通青衣,头上包着碎花头巾,脸上一道可怕的疤痕,也难掩她的绝色。 白皙如玉的肤色,在几年的劳作里微微被晒黑,却越发健康而有光泽,给人生机勃勃之感。 身段依旧窈窕玲珑。 若按实际相貌,和以前的杨惠惠比,定然要差几分。女人一旦上了年龄,生过孩子,生活不大好,过上几年总比不过年轻时的如花似玉。可那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坚定、自信,和更深沉的东西,让她整个人比以前还要熠熠生辉。 那些奇特的气质,由岁月的沉淀,生活的打磨造就,如同一块玉被打磨得更加润泽,绝非仅仅靠美貌就能比拟的。 景峰觉得她比以前还要吸引他,这种吸引并不是容貌,而是她身上散发的气质。 第141页 如果能让她一直这么笑,他愿意付出一切。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帮它改名。」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喑哑。 杨惠惠收起笑,思索片刻道:「算了,它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就叫这个吧。」 低头牵狗,「走吧,景小黑。」 气氛前所未有的温柔。 景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道:「惠惠,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女人总在乎容貌,他一直不问,就怕刺激到杨惠惠。 杨惠惠心情不错,听到问话,不以为意,「当年不小心烧伤的。」 抬手摸了摸已经结痂的伤口,不在乎地道:「已经没事了。」 景峰和她并排着一边往内院走,一边道:「我认识一名西域医生,医术很厉害,或许可以治好你的伤……」 杨惠惠浅浅一笑,掀起布帘道:「怎么,会吓到你?」 景峰连忙道:「不是的。」 杨惠惠摸摸自己的脸,「我觉得不治挺好的,如今抛头露面,长得太好反而是种麻烦。」 心头不免自嘲,果然,男人在乎的是她的容貌。 景峰重新出现,似乎对她恋恋不忘,结果依旧在乎的是她的脸。 胸口那点儿隐秘的高兴,渐渐消失,心情也恢復古井无波。 景峰并不清楚她的不在意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但能敏感地觉察到她不想多谈,便转移话题,「虫虫为什么叫虫虫?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民间说法,名贱好养活。」杨惠惠从善如流地跟着转移话题,「虫虫刚出生的时候,别人取了很多小名,什么狗蛋、阿牛……我觉得不好听,也跟村里的孩子重名了,刚好出生那日外面的虫子一直在叫,于是干脆取名叫虫虫。」 「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叫杨钰。」 「杨钰?」景峰尽量忽视那个「杨」姓,夸奖,「良质美玉,又有金铁相助,刚柔相济,极好。」 杨惠惠笑道:「他干爹取的。」 男人一下子僵住。 杨惠惠没理他,牵着狗进入内院,招唿杨宝宝。 杨宝宝一见媳妇儿,顿时汪汪大叫,尾巴甩得欢快无比,可惜被套着项圈,沖不过来,在原地蹦跳。 张妈妈和虫虫在一边儿和杨宝宝玩儿,见此情景,虫虫眼睛一亮,「又有狗狗!」 两条小短腿儿快速跑到杨惠惠身边,伸出小胖手摸景小黑。 景小黑温顺地低头任摸。 虫虫摸了一会儿,抬头看到景峰,嘟起嘴道:「你怎么又来了?」 景峰迴过神,尽量平静下心情走到虫虫跟前,弯腰道:「你不要玉佩了?」 「要!」虫虫伸出小胖手。 杨惠惠见了无语,生怕他养成讨东西的习惯,冷着脸训斥,「不准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她平时溺爱孩子,虫虫根本不怕她,继续伸着手讨要。 景峰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他,虫虫欢天喜地地接了离开。 杨惠惠生气,「有你这样的?万一虫虫向其他人讨东西怎么办?」 景峰摸摸鼻子,理不直气不壮道:「我不是别人……」 杨惠惠怒道:「在他眼里,你就是个陌生人!」 男人的唇微微抿起,片刻后又尽量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以后会慢慢熟悉的。」 那表情让杨惠惠一滞,原本打算让虫虫把玉佩还给他的,最终选择了沉默。 张妈妈和小阿牛已经看出了点东西,毕竟两人并未刻意隐瞒。此后景峰训孩子教孩子,他们都依着景峰来。 这男人一看便出生高贵,气势不凡,也不知什么来头,他们不敢得罪。 杨惠惠对此也保持沉默,更让两人肯定了某些猜测,心下骇然——也不知老闆娘的身份到底如何。 这小小的酒坊,竟然卧虎藏龙。 更让他们纠结的是,既然有了景峰,那秦老闆又是怎么回事? 万一秦老闆回来…… 他们既期待又觉得害怕。 景峰住在了院子里,每天老实地跟着杨惠惠一起打酒卖酒,仿佛一名普通的长工,空闲便教虫虫认字读书。 经过他训练,虫虫再也不敢在饭桌上胡闹,因为胡闹,景峰真不会给他饭吃,连娘亲都不帮他。 呜呜呜。 在此期间,景峰极力靠近杨惠惠,也如他所愿住进院子,得到七天的居留,可不知为何,他觉得杨惠惠比刚见面时冷淡了许多。 若有若无的距离感,让他把握不住,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明明他已经很小心,很听话,杨惠惠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问杨惠惠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杨惠惠通通微笑摇头。 景峰面对着看似温和实则关闭内心的杨惠惠,升起无力感。 如此过了几天,半夜里,虫虫忽然发起了高烧。 小孩子经常发烧腹泻,任何一位家长都为此操心过,每一次都依旧惶惶。 杨惠惠担忧得不行,大半夜的敲了小阿牛的门,让他去请大夫。 小阿牛忧愁地告诉她,「要不等明天一早吧,太后娘娘快要大寿了,京城宵禁,不得在外乱转。」 若惹了官兵,很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守卫官兵,除了俸禄,最大的收入来源便是勒索,逮着羊哪有不薅的道理。 第142页 「那虫虫该怎么办?」 杨惠惠也明白,可她不能任由孩子烧下去,急得掉眼泪。 旁边的房门打开,景峰出现在门口,冷着脸问:「为什么不求我?」 杨惠惠抬起朦胧泪眼,「我怕打扰你。」 景峰心头剧痛,声音沙哑道:「惠惠,你把我当什么了?」 孩子发烧生病,第一时间居然不喊他,说怕打扰。 如此客气,把他当纯粹的外人吗? 杨惠惠本就着急,顾不得其他,哭着道:「还能当什么?当然是尊贵的世子爷!世子爷,求求你救救虫虫!」 边哭着,边跪了下去。 刚才她心慌意乱,现在才反应过来救星在身边。 在跪下去的剎那,一双手死死捏住她的双臂,不让她跪下去。抬起头,迎上男人悲伤又愤怒的黑眸,心头一悸。 「虫虫是我的孩子,救他,不用你跪。」男人声音隐忍,放开她的手,「我们带孩子去梅园。」 梅园二字如同一根针扎入杨惠惠耳中,她下意识冲口而出,「不!不去梅园!」 去了,孩子可能就会被夺走。 她知道瞒不住孩子身份,可并不想让孩子离开身边。 喊出来后,又反应过来孩子在发烧,不能拿孩子身体开玩笑,便又住了口。 男人伸手抱了她一下,他并没有意识到杨惠惠那一瞬间的恐惧,却感受到她的抗拒,安慰道:「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 一起回来。 杨惠惠轻轻松了口气。 两人赶紧抱起孩子,推开酒坊的门,走进浓黑的夜色中。 松香找来一辆马车,一路匆匆赶回安定侯府。路上果然遇到官兵盘查,然而一见景峰的牌子,便赶紧退下。 杨惠惠曾经想过再进侯府是什么感觉,真到了这一刻,她什么感觉都没有,满心都是孩子。 到了梅园,世子爷回府,下人们都惊动了,灯火通明。 大夫被第一时间叫起,赶来看孩子。 西域大夫瞧了孩子,让两人不要担心,说是普通的风寒发烧。 吃了药,行了针,烧退下去,杨惠惠才彻底放松下来,歪在椅子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孩子。 景峰站在一边,看得很不是滋味。 他照看了一路,觉得孩子麻烦,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哭,时时刻刻都要人照顾,照看的杨惠惠更是心急如焚。 以前孩子小的时候半夜生病,惠惠也是不是如这般折腾? 一个女人带孩子,在外求生,没有奶妈,没有下人,衣食住行都成问题,该多么辛苦。 望着圈椅里憔悴的女人,景峰的心纠着似的疼。 他在她和孩子最重要的时间里,缺失了。 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和内疚。 第62章 他原来想娶我么 黑蒙蒙的天边吐出一点微弱的晨曦, 竹青从外头走进房内,发现景峰依旧坐在床边,微微垂着眉, 黑眸凝重,若有所思。 宽大的拔步床上, 虫虫退了热, 盖着厚实的丝绸被, 睡得挺香。 杨惠惠早在三更时被景峰强行抱去隔壁房间睡下,他自个儿留下来守孩子。但其实不必如此,因为孩子已经退烧了, 只留个婢女看护就好。 「世子爷,天儿都快亮了,您还不睡么?」竹青上前低声询问,「大夫说了,虫虫不碍事,您去休息吧。」 沉思的男人抬起头,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然起身走向门外, 步履轻得听不到脚步声。 竹青朝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一眼,也放轻了脚步走出房门。 月露深重, 凉风习习。 竹青轻声问道:「世子爷似乎有心事?」 景峰凝视着天边若有若无的晨曦,声音清晰而平静, 「我在思考。」 竹青站在他身边认真听着。 「这几日我留在惠惠身边, 发现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带孩子,都很辛苦,然后我就想, 当初我给她的东西不少,衣食住行样样都给好的,派奴婢伺候她,让她当主子,生活比现在好许多。」 他转过头,眼里带着困惑,「为何她要离开我?」 竹青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景峰继续道,像是问竹青,又像是问自己,「她在外面漂泊无依,为何不回来?」 竹青斟酌片刻,道:「或许惠惠姑娘有自己的考量。」 景峰垂着头,「我不觉得自己亏待了她,也不曾喜欢别的女人,所以这几年,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宁可死也要离开。」 竹青微微一嘆,这几年世子爷醉生梦死,不把自己当回事,活得仿佛行尸走肉。景姑姑离开后,这世上就没有世子爷留恋的人,其他人也盼着世子爷死,后来世子爷遇到惠惠姑娘才重新对生活有了盼头。 所以,惠惠姑娘的离开,对世子爷的伤害特别深。 很多很多次,在没有光的夜晚,世子爷经常如今夜这般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反覆问自己:「我哪里做错了?」 没有答案。 竹青想了想说:「世子爷,属下觉得您没做错。或许真如惠惠姑娘所说,你们不合适。」 景峰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竹青没说话。 景峰继续道:「这几年我没想明白,可重新见到惠惠,就忽然想明白了。」 第143页 竹青安静听着。 景峰道:「惠惠宁可生活潦倒痛苦,也不愿意回来,说明她要的并不是我给她的东西,是我错了。」 他扭过头,又往向渐渐变亮的夜空。 「或许她要的,是我给不了的东西。」 杨惠惠睁开眼睛,迷煳地看着绣着竹叶的帷帐,和床四角拳头大的夜明珠,有一瞬间的迷茫,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 她甚至开始想待会儿得去帮景峰熬药,然后再去厨房炖燕窝粥,好好哄一哄那人,免得他又阴阳怪气。 思考着思考着,她忽然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梅园将近四年,如今叫刘翠花,不再是景峰的婢女,也不用考虑为他熬药做汤的事。 杨惠惠立即翻身坐起,下床穿衣。 推门而出,屋前的石榴树结了小石榴,红艷艷的很好看。 旁边的狗房灰扑扑的,杨宝宝的饭碗扣在一边儿。 似乎一切都和三年前没什么区别。 剎那间,杨惠惠心里涌起奇异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去房间看虫虫,虫虫已经醒了,见到她,叫:「娘亲。」 杨惠惠冲上去抱着他,好生安慰。 景峰站在旁边,安静地瞧着,片刻后又安静地离开。 杨惠惠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听到关门的声音,才意识到他走了,不由一愣。 为了孩子,她又在梅园留了两天,第三天虫虫重新变得活蹦乱跳,杨惠惠决定带着虫虫离开。 景峰并未阻拦,也未强留,甚至可以用「彬彬有礼」来形容他的风度。 他伸手摸虫虫的小脑袋,声音温和,「以后可以常来玩。」 虫虫怕他,赶紧缩到杨惠惠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房间里的一切。 杨惠惠忽然有点不自在,道:「这几天,谢谢你了。」 景峰一袭月白衣裳,墨髮披肩,背负双手,声音沉静道:「不客气。」 他如此礼貌,客气,让杨惠惠更加不自在,仿佛欠了他似的。 「此时回去将近中午,张妈妈肯定来不及做饭,虫虫会饿肚子,不如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男人用商量的语气问。 如果他强迫,杨惠惠肯定扭头就走,可他客客气气,杨惠惠反而不好意思推脱,何况他说得很有道理,便点头道:「那就麻烦了。」 景峰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他不再像刚重逢那几日,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很礼貌,说完话就离开,给杨惠惠留出足够的空间,像一个礼貌的远房亲戚。 「娘亲,外面有白孔雀!」虫虫拉着杨惠惠的手往外走。 杨惠惠收起心里复杂的思绪,带着孩子来到庭院观看白孔雀。 竹青正在餵食,见到杨惠惠,便温和地笑着打招唿,「惠惠姑娘。」 杨惠惠道:「竹青。」 两人以前关系不错,如今重逢,到能聊上两句,各自随口说了这几年的情况。 「有件事想问惠惠姑娘,不知惠惠姑娘能否回答我?」竹青问。 杨惠惠道:「什么问题?」 竹青斟酌片刻,问道:「惠惠姑娘当初,为何一定要离开世子爷?」 杨惠惠并不奇怪他会问,笑了笑,「说来话长。」 如今再谈起之前的事,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世子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呢得一直处处考虑他的喜好,过得挺累。当时世子爷又怀疑我不贞,甚至不愿意给我名分……」杨惠惠停住话头,「我害怕,所以就走了。」 竹青动了动嘴唇。 杨惠惠摆手,「别劝,竹青,你是下人,难道你愿意做一辈子的下人么?别说你不懂我的感受。」 竹青微微一愣,随后点头,「我懂。」 「既然你懂,就该知道我的担忧害怕。」杨惠惠说,「我的命捏在世子爷的手上,世子爷断了我后路,我只能讨好他,向着他,可他随时会抛弃我,我不想这样。」 「世子爷不会抛弃你。」竹青道,「他不会这么做。」 杨惠惠知道他向着景峰,也不想辩解,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是吗」,然后故意叫虫虫,向庭院深处走去。 「世子爷并不是不想给你名分。」竹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一直想娶你为妻。」 杨惠惠转头,好笑,「别说傻话。」 「没撒谎。」竹青道,「他真这么想的,而且也这么做了。」 杨惠惠挑眉,「竹青,我知道你忠于他,但不要说些傻话,我和他在不在一起,都和你无关……」 她并不相信竹青说的,如果景峰真想娶她为妻,怎么可能连名分都不给。 竹青走到她身边,「惠惠姑娘,世子爷曾经进宫求过陛下,想娶你,陛下同意了,但有个条件,你得恢復贵女身份才能嫁给世子爷。」 杨惠惠拧眉,依旧不太相信。 竹青继续道:「陛下许诺,等某些人清理干净了,就为公侑伯一家平反,你也能恢復身份。」 杨惠惠愕然抬头。 竹青道:「所以三年过了,您父亲才能第一时间回到京城,得陛下重用,明白吗?」 杨惠惠后退一步,摇摇头,「不……」 「事实就是如此。」竹青嘆气,「哪晓得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你假死离开,世子爷以为你真死了,差点也跟着去了。陛下信守承诺,把您父亲召回京城,不过世子爷以为你死了,一直没放在心上。」 第144页 「还有,当初世子爷花了重金僱人帮你寻找母亲,刚查到人在丰州,准备将她带回京,给你一个惊喜,结果……」 竹青深深嘆了口气。 杨惠惠睁大眼睛,「他派人寻我母亲?」 竹青点头,「共派了两拨人,一拨我们的,一拨重金聘请的人。」 杨惠惠脑中灵光一闪,唿吸急促,垂在腰间的手收紧,「你们雇的人……是谁?」 竹青思索片刻,道:「好像叫……走马镖局。」 吃完饭,杨惠惠带着虫虫离开。 景峰为她安排了马车,宽敞舒适,可以在里面躺着睡觉。 杨惠惠魂不守舍地坐在马车里,虫虫在车里打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到梅子酒坊门口。 杨惠惠带着虫虫下马车,谢过松香。 松香面无表情地驾车就走,似乎对她很有意见。 刚进酒坊,柜檯边的小阿牛便看到了她,兴奋地放下酒桶,冲上来道:「老闆娘,你们回来啦?」 他伸头往杨惠惠身后望,「杨公子呢?」 杨惠惠一怔,喃喃道:「他……没跟来。」 「哦。」小阿牛不以为意,很快把注意力转到虫虫身上,「虫虫好了么?」 虫虫声音脆脆地道:「阿牛哥哥,我已经好啦!」 小阿牛高兴地抱起他,「虫虫真乖……啊对了!」 他扭头对杨惠惠道:「瞧我,把正事儿给忘了。走马镖局的人来了,秦老闆也在。」 走马镖局。 秦昊。 杨惠惠抿紧嘴唇。 当初她决定跟着秦昊离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秦昊说找到了娘亲的下落。 她还记得,当日秦昊说过,有人花重金聘请他们镖局的人查探娘亲的去向,当时她也奇怪是谁这么做,后来不了了之,如今到明白是谁了。 那么,竹青说的都是对的么? 想想也奇怪,巩高被斩后,皇帝特意平反了公侑伯。 当初被放逐了一大批人,其中有能臣武将,身份贵重之人,为何陛下偏偏特意点了公侑伯?还把他弄到御前? 家世才能样样平庸的公侑伯何德何能入陛下法眼? 有人背后提点,那才说得通。 杨惠惠越想,越觉得如此。 心忽然揪成一团。 「他要娶我,是真的么?」她自言自语。 如果是真的,当初,他们彼此错过了很多。 第63章 说出来啦 跨入内院, 杨惠惠果然看到院子里站着三个人,一眼看到的便是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秦昊。几年在外跑镖,他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英俊潇洒。 秦昊在和一名面容威严的老者说话,老者是走马镖局总头史中南, 蓄着鬍子, 一边听秦昊汇报一边捋着鬍子含笑点头, 似乎对秦昊十分满意。 老者旁边站着一名紫色衣裙的少女,乌黑头髮束起,穿着短□□靴, 腰佩宝剑,十分干练。她面容清秀,充满侠气,此时安静地听着两人谈话,一声不吭,望向秦昊的眼眸里流露出赞赏和崇拜。 那是史中南的女儿史明心。 当初杨惠惠离开梅园,秦昊将她带到青州的走马镖局休养,十月怀胎间和史明心成为好朋友,明白她喜欢秦昊。生产时, 秦昊身为男子诸多不便,多亏了史明心帮忙, 杨惠惠才能安然无恙诞下虫虫。 冲着这份情谊,之前史明心问她和秦昊的关系时, 她觉察出史明心喜欢秦昊, 便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有喜欢的人,而且孩子也是那人的。 而且,当觉察出秦昊似乎有喜欢的迹象后, 杨惠惠便直白地拒绝了他。 过去的十几年,杨惠惠擅长利用男人的喜欢谋利,可现在,她不愿意这么做,拒绝得粗鲁生硬,甚至做好了秦昊恼羞成怒赶走她的准备。 然而秦昊和史明心依旧收留了她,生下孩子,杨惠惠将他们的恩情铭记在心,后来酿酒学有所成,挣的钱便如数奉还。 杨惠惠出声道:「史总头,秦大哥,史小姐!」 三人转过头来,秦昊叫了一声「惠惠」,大步走到杨惠惠跟前,拧着眉问:「听说你跟一个姓杨的走了,两天没回来。」 杨惠惠略略心虚地低头摸虫虫的脑袋,「虫虫发烧,刚好杨公子家里有大夫,不得已才带过去……」 「到底姓杨,还是姓景?」秦昊目光炯炯。 虫虫叫了一声,「秦叔叔。」 秦昊的脸色稍缓,弯腰抱起虫虫,「这两天虫虫去了哪儿?」 虫虫很兴奋,比划着名小胖手,「我们去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地方,里面的房子好漂亮,还有好多花,白孔雀!竹青叔叔说了,那地方叫梅园。」 杨惠惠:「……」这破孩子总坏她事。 秦昊瞪向杨惠惠。 杨惠惠尴尬道:「是景峰。」 一句话激怒秦昊,男人就差破口大骂。在秦昊心里,杨惠惠当初纵火离开,心如死灰,定然受了天大委屈,她虽然没透露只言片语,但在通州梅园时,秦昊就了解过那痨病鬼是个什么德行。 新仇旧恨,秦昊完全不顾形象,大骂特骂。 「当初我就反对你回京城,看看现在,你爹没认回你的意思,那王八蛋又缠上来,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秦昊皱眉道,「过几日你便和我回青州去。」 第145页 杨惠惠一愣,离开京城回青州? 「不。」她下意识道,「我要留下来陪我娘。」 「可你又无法回伯府。」秦昊说。 杨惠惠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她不觉得跟秦昊回青州合适,她和秦昊非亲非故,生产时已经麻烦了他,难道以后又要麻烦他?那不得让人误会?史小姐心里会怎么想? 就算要离开京城,她也绝不可能再回青州和秦昊在一起。 何况她暂时不想离开京城。 一方面想念娘亲,另一方面…… 脑中掠过那道修长高挑的身影,杨惠惠赶紧摇摇头。 她的心情很复杂,当初以为景峰看不起她,不给她名分,所以才决意离去。却不想那人在背后求了陛下宽恕伯府,恢復她的身份,而且绝大部分都做到了。 现在想来,倒是误会了他。 可惜啊……物是人非。 杨惠惠摇摇头,没打算重新回到景峰的怀抱。 她离开景峰两次,一次在通州梅园,一次在京城梅园,各有各的原因,然而归根结底是两人之间的相处出了问题。 如果离开一次,说不得是误会,有和好的可能。离开两次,只能说明两人并不合适。 想当初在安定侯府再次遇到景峰,她以为误会了他,以为他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样,一门心思想去求和,结果呢? 「我会考虑的。」杨惠惠笑着对秦昊道,「先要看娘的意思。」 * 梅园。 景峰穿着短打,带着笠帽,拿着花锄慢慢地在月季花圃里除草,神情十分认真。 月季芬芳,清香扑鼻。 他除了一会儿,竹青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世子爷。」 景峰嗯了一声,继续除草。 「松香回来了,说惠惠姑娘一路上都没说话,似乎有所触动。」 景峰停下花锄,黝黑的眸子凝视着前方的月季花海,唇边勾起一抹笑,「果然,她喜欢这个。」 这阵子他思来想去,杨惠惠不爱荣华富贵,到底爱什么? 他模模煳煳地有了感觉,抓住那灵光,赶紧让竹青将自己曾经想娶她的事儿透露给杨惠惠知晓,自己强忍着靠近的欲望,故意装作翩翩风度的君子,退到一边,就是想观察杨惠惠的反应。 结果令他满意。 虽然他口中表示不会强迫杨惠惠,尊重她的选择和幸福,甚至行动给予充分的退让,可他心里从不这么想。 他要她。 无论她愿不愿意,他也得要她。 当然,他会做出一些退让,不至于让杨惠惠难受。毕竟先前的教训已经吃够了,让杨惠惠跑了两次。 将近四年的时光,无数个噩梦连连的日夜,让他更加清楚杨惠惠在心中的重量。如今人死而復生,他心中的执念只会更强,绝对、绝对不会放手。 如果杨惠惠要离开,他不如去死。 景峰笑了笑,伸手抓起旁边一朵开得娇艷的月季,月季的刺扎入掌心,鲜红的血迹从洁白的指缝间渗出。 「世子爷!」竹青惊叫阻止,「别!」 雪肤黑髮的男人扭过头,「放心吧,我不会摘下来。毕竟,摘下来容易死。」 他笑得明媚,近乎虚幻。 竹青心头髮寒,「世子爷……」 他一直知道世子爷性情方面有些异于常人,这几年似乎发作得挺少,然而如今再一看,可能世子爷只是把那近乎病态的念头藏到更深的内里,不像以前那边表现得外在。 景峰满不在乎地松开手,一点儿也不在意掌心的鲜血淋漓,目光爱恋地盯着那朵娇艷的月季,轻声说:「放心吧,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 秦昊特意在酒坊呆了三天,打算找景峰说道说道,如果那人不识相,他不介意採取武力手段。然而左等右等,男人却没出现。 一鼓作气,再而衰,衰而竭。 秦昊想打人的心情被耗尽,纳闷地问杨惠惠:「景峰怎么没来?」 杨惠惠也想知道为什么景峰没出现。 回到梅园后,景峰像变了一个人,对她彬彬有礼,不再死缠烂打。即便虫虫已经康復,他也没再出现。 当初谈好的留七天,目前只留了五天。 剩下的两天,他不愿意来了? 女人都有奇怪的心理,如果一个人天天围着转,忽然有一天他不出现了,女人难免会好奇那人为何不出现。 何况,杨惠惠说不上讨厌景峰。 当初两次离开,她并没有怨恨过。 杨惠惠向来恩怨分明,景峰三番两次救她,锦衣玉食地养她,这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事实。景峰的宠爱更是明明白白,对她好的时候,连星星月亮都可以摘给她。 至于中间发生的鸡零狗碎的误会争吵,她很累,不想继续了也是事实,但他们之间并没有原则性的问题。 所以杨惠惠两次离开,都不恨景峰,只说不合适。 在此基础上,竹青又透露他背地里为她做的事,杨惠惠的心情便更加复杂,类似于「原来他还为我做过许多」「原来我之前以为他把我当玩物是误会」。 女人容易心软,她瞬间又觉得景峰不那么可恶了,甚至有点可怜。 如今景峰不出现,不打扰,她难免会想:他是不是被我彻底伤了心?死心了? 第146页 这么一轱辘,杨惠惠又觉得自己多事。 明明井水不犯河水最好,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理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可她却控制不住。 晚上吃完饭,杨惠惠带着虫虫在庭院里和狗狗玩。 望着那条温顺的大黑狗,杨惠惠不可避免地想起它叫「景小黑」,景峰为何叫它景小黑呢?杨宝宝和景小黑,是不是暗示着什么? 「惠惠。」 杨惠惠回过神,转头看向来人,连忙从板凳上站起身,「史小姐。」 「都说了别叫我史小姐,叫我明心就好。」一身紫色紧身衣的史明心走到杨惠惠身边,拉过一条板凳坐下,「在和狗玩啊?」 杨惠惠点头。 「你和景峰的事儿,我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史明心道,「如今看到两条狗,忽然有些羡慕。」 「羡慕什么?」杨惠惠诧异。 史明心伸手摸了摸杨宝宝和景小黑的头,笑着道:「这两条狗,至少证明了景峰爱你。可能他的方式你不喜欢,但,他绝对是爱你的。」 「没有吧……」杨惠惠脸一红,摆手。 「一个男人如果不爱女人,不可能养她的狗,还为她的狗成个家,用自己的姓给狗命令。」史明心托着腮说。 杨惠惠一愣。 史明心又转过头,笑容明艷,「你也爱着他吧?」 杨惠惠连忙摇头,「没有。」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 史明心笑着道:「真的?」 杨惠惠点头。 史明心道:「知道么?你喜欢一个人,那人刚好喜欢你,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我觉得你可以和他再试试。」 杨惠惠笑着摇摇头,转移了话题。 她不知道史明心是真这么想,还是因为秦昊的原因,想把她推给景峰。 即便史明心有私心,杨惠惠也不介意。毕竟谁没私心呢?谁不会犯错呢?无伤大雅的私心和错误,杨惠惠觉得可以包容。 秦昊又呆了两天,实在呆不住了,只好和史明心一道离开。 他前脚刚走,杨惠惠到柜檯前卖酒,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老闆娘,买酒。」 杨惠惠抬头,发现一身青衣的景峰站在酒坊外,笑容温和,彬彬有礼。 杨惠惠:「……」 你这是怕被打,特意等他离开才来吧! 杨惠惠挑眉,「之前为何不出现?」 「有事。」男人简短地说。 杨惠惠不屑道:「撒谎,你是知道秦大哥来了,不敢出现吧?」 景峰点点头,「说得没错。」 杨惠惠没想到他直接承认了,惊讶道:「你真怕秦大哥?」 「不。」景峰摇摇头,笑得十分和气,「我怕忍不住杀了他。杀了他,你就会生气,会和我闹,我不想这样。」 望着那张笑容满面的俊脸,杨惠惠打了个寒颤。差点忘了,景峰是个疯子。 这就是她当初离开他的原因。 男人靠近她,认真地问:「惠惠,你看我最近表现得多好,为了你甚至不杀秦昊,你能不能接受我,我们重新在一起?」 杨惠惠凝视着他的脸,发现他真觉得刚才那番话没问题,他很认真地在问。 疯子! 杨惠惠咬咬牙,怒声道:「不可能!」 男人的笑意僵在脸上,目露茫然,「为什么?」 杨惠惠深深无力,「景峰,我要说多少次,我和秦大哥是清白的。他是我的恩人,你不能伤害他。」 景峰抿起嘴唇。 杨惠惠揉揉太阳穴,「景峰,我再说一次,你不能,也不可以杀光我身边的男人,并不是我接触任何一个男人,那男人都对我有意思。」 她低下头擦了擦桌面,压抑下心里澎湃的,想要大吵一架的冲动,转身走进内室。 男人从身后追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惠惠,我错了,你别生气!」 「你喊着错了,可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错了。」杨惠惠难过地凝视他,「景峰,就在你出现前,我还在思考我们之间的误会,思考有没有可能在一起,可你现在的表现告诉我,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惠惠。」男人终于恐惧起来,拉住她的手,「别这样……我错了……我们会在一起……」 杨惠惠继续凝视着他,「你那天问我,为何我要离开你,对吗?」 男人抿起了唇,没说话。 「因为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杨惠惠说。 景峰拉住他的手捏紧,紧得让杨惠惠感觉到疼,「你要什么?你说,金银珠宝,只要你开口,我全都给你!」 杨惠惠苦笑着摇头,「景峰,我虽然喜欢金银珠宝,可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不是这个。」 「那你到底要什么?」男人的眼睛发红,「想要我风度翩翩吗?我可以!绝对不会死缠烂打!」 「不是。」杨惠惠喊出来,「我想要你尊重我,给我自由。」 男人的脸近乎扭曲,将她拉到身边,杨惠惠的脸撞到他结实的胸膛上,鼻尖略疼。 「你要自由?你又想离开?」他抱着她,「惠惠,我一直尊重你,想娶你为妻啊!你现在嫁给我吧,我给你无上尊荣。」 杨惠惠眼眶发热,双手推开他的胸膛,「景峰,我不是要尊荣,我要的是我想说不的时候,你能答应。」 第147页 男人愣住。 「其实,你做得很好。」杨惠惠吸了吸鼻子,「当我想要什么,你全都捧到我身前,金银珠宝,荣华富贵,应有尽有,我本该知足的,可我是一个不知足的女人。我还想当我不想做什么,不想说什么的时候,你也能答应。」 「我和谁交谈,说话,用不着担心你会杀了那人。我不想做什么,不用担心你会生气。哪怕我忤逆你,也不用担心你事后报復……这些,你能给我吗?」 景峰沉默地站在原地。 杨惠惠没看他,掀开帘子,走进内室。 第64章 说不的意愿 夜深了, 竹青从自己房里出来出恭,发现景峰屋子里的灯依旧亮着。 抬头望天,一片漆黑, 估摸着在三更左右。 竹青纳闷儿,明明今晚世子爷很早就睡了, 灭了蜡烛, 为何半夜三更地又起了? 他还是睡不着? 竹青迟疑片刻, 顶着秋日的凉风走到景峰房门前,低声叫了一句:「世子爷,你还没睡么?」 房间里没动静。 昏黄的光依旧亮着。 就在景峰思索世子爷可能醒了又睡了, 打算回屋时,房门忽然打开,景峰披头散髮地站在门口。 「聊聊。」景峰说。墨色的发如水滑落,白衣披肩,赤着如玉双足。 竹青连忙道:「世子爷,小心着凉。」 景峰没理他的提醒,转身走进室内,竹青赶紧走进去。 两人在矮榻对坐。 竹青一见他神色,又坐在榻上, 瞬间打起精神,世子爷摆明了要促膝长谈啊, 也不知要谈什么。 「世子爷,请说。」竹青严阵以待。 景峰迟疑片刻, 端坐在榻上问道:「今日我见到惠惠, 她说,她想不做什么的时候,我能答应……我想知道, 我以前经常拒绝她的要求么?」 竹青心中略有猜测,思索片刻摇摇头,「没有。」 「她不想做什么,我有一直逼她做么?」景峰不解地皱眉,表情充满困扰,把今日和杨惠惠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竹青静静听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世子爷,您觉得她要求什么你会答应,她不想做什么,你不强迫……实际上,她就没提过要求。」 「金银财宝,锦衣华服,惠惠姑娘从未主动要求过,是您自个儿想给的。您说她穿粉色漂亮,便赏赐她粉丝衣裳,您觉得燕窝好喝,就赏赐她喝燕窝,可她到底喜不喜欢粉色、燕窝,就不知道了……」 「她喜欢粉色。」景峰打断他,「她亲口说的。」 「您已经把衣服赐给她了,难道她能答不喜欢吗?」 景峰不理解,「她为什么不能说不喜欢?如果她不喜欢,我会命人换一件儿。」 「不是这样的。」竹青摇摇头,「您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她是依附于您存在的奴婢,奴婢不可以对主子说不,不可以麻烦主子。」 「我没把她当成奴婢。」 「可她事实上就是奴婢,而且是最低等的三等婢女,您忘了?」竹青道。 景峰陷入沉默。 「就算您心里不把她当成奴婢,可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会认为她是奴婢,得讨好您,看您脸色过活。」竹青道,「有时候,形势比所谓的想法重要,四姨娘不受侯爷待见,我们都清楚她是个空架子,可因为有四姨娘这个名头,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空架子,奴婢们也不敢欺负她。惠惠姑娘再得你喜欢,她却是个三等婢女,其他人或许会礼让三分,可地位比她高的终究会看轻她。」 景峰道:「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给惠惠名分地位?」 顿了顿,又道:「我有这个打算,可惜时机不对,若我当时纳她为妾,以后就不可能成妻,所以我才没给她名分。原想着等公侑伯平反归来,就迎娶她,哪晓得……」 竹青嘆气,「这事儿小的知道,可惠惠姑娘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啊。」 景峰再度沉默。 竹青道:「世子爷和惠惠姑娘地位不等,惠惠姑娘总会委屈些。不过惠惠姑娘喜欢金银财宝,您赏赐她金银,宠爱她,她会真心高兴,所以她才说,你在这方面做得好。」 「可她不想做事儿的时候,你有要求,她又不得不照办。比如你要求她伺候你,她不想伺候,你就会生气。你不喜欢她接近男人,万一哪天她和男人说话了,你也会不高兴。只要你不高兴,就会发脾气,其他人也会踩上一脚。所以,惠惠姑娘哪怕不想,也不会忤逆您的意思。」 「不会的。」景峰否认,「如果她不想伺候,我不会让她伺候我……」 「是吗?」 景峰点头。 竹青道:「如果世子爷这么想,小的有些话就不说了。」 景峰皱起眉头,「让你说就说!」 竹青摇摇头,「不想说。」 景峰被杨惠惠的话折磨了一晚上,如今有点眉目,哪里肯放过,立即怒道:「竹青,你想讨打!你说不说?」 「您瞧。」竹青平静道,「世子爷,我对您说不,你就开始发脾气,要处罚我,哪怕我不想说,你也会逼着我说,而我也不得不说。」 景峰噎住。 竹青又委婉道:「比如大晚上的,小的已经很困了,特别想睡觉,并不想聊天,可您要我进来谈话,小的也不得不进屋。」 第148页 景峰:「……」 景峰坐在蒲团上,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主子与奴婢之间,永远以主子地位为尊,奴婢得向着主子,不敢要求,也不敢说不,这就是惠惠姑娘离开的原因。」竹青道,「以前小的也不理解,认为惠惠姑娘不识好歹,如今发现,惠惠姑娘是个明白人。」 景峰抬眼,「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竹青说完也有点后悔,认为自己僭越,低头道:「因为小的也是奴婢。」 他以为景峰要发脾气,然而景峰却安静下来,就连微微动怒的神色也逐渐平静,像是陷入沉思。 好半晌,他才道:「既然困了就去睡吧。」 竹青如释重负,赶紧退出房门。 今夜这番话,算是他作为下属能说的最过分的话了,也不知世子爷能不能明白。处境不同的人,哪怕知道字面意思,可能也难以设身处地地体会。 他能帮的,也只有这些。 剩下的,就看世子爷。 翌日,杨惠惠打开酒坊大门,景峰的身影便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杨惠惠吓得啊了一声,后退一步,拍着胸口道:「大清早的你干什么?」 她抬头看天色,天还未亮,粉色的霞光若有若无在墨蓝天空涂了几笔,星辰闪烁,街上行人也无。 大概五更的样子。 晨风微凉,吹动男人乌黑的发,和洁白的袍。 景峰没说话,盯了她片刻,向她伸出两只手。 杨惠惠纳闷儿地看过去,只见他左右手各托着一只拳头大的夜明珠,一只个头大些,一只亮些。 他说:「你想要哪个?」 杨惠惠愣了一下,失笑,「你这是在做什么?」 景峰将夜明珠托到她眼前,引得杨惠惠目光随之转动——咳,她就喜欢这玩意儿。 「不想要的,我就拿回去。」景峰说,「选你想要的。」 杨惠惠:「……」 杨惠惠弄了半天,总算明白他在说什么,感情昨日的话,他是这么理解的。 清了清嗓子,杨惠惠摇摇头,「我一个都不要。」 如今要和景峰断了,不能拿他的东西。 景峰并没有像以前那般强行扔给她,而是默默地收回口袋,转身离开。 杨惠惠反而诧异,他就这么走了? 竟然有点不习惯。 以前他高高在上,哪怕赏赐东西,她就算不喜欢也得兴高采烈地接受,如今居然会问她喜不喜欢,给个选择。 两个都不选,他也没不高兴,也没强行用另外的方式强迫杨惠惠接受。 杨惠惠记得很久之前,景峰送给她一个玉蝉,那玉蝉做工惟妙惟肖,玉质晶莹,听说花了一千两银子才买来。 杨惠惠不喜欢昆虫,笑着说不要。 景峰非要给她。 她那时候受宠,以为景峰会听她的,就又拒绝了。 结果景峰冷着脸,将玉蝉扔给下人,声音冰冷地说:「既然不想要,就砸碎吧。」 杨惠惠吓了一跳,那么好的一个玉蝉被砸碎,多可惜,连忙说:「我要!别砸了!」 景峰这才笑起来。 对比今日情形,简直就不像同一个人。 杨惠惠望着景峰的背影,轻轻嘆了口气。 又过一日,景峰再度出现在门口,身边跟着面无表情的松香,松香手里抱着一个木匣子。 景峰将木匣子打开,递给杨惠惠,「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如果有就拿去。」 木匣子里面放着十几个成色不同的玉镯,个个价值连城。 杨惠惠心动了一下,差点伸手去摸,幸好最后关头忍住了,坚定咬牙拒绝,「我不要!」 景峰没说什么,抱着木匣子离开。 翌日景峰又来了,这次他带来几条名贵的项鍊,有玛瑙的,玉石的,红宝石,绿宝石……杨惠惠喜欢那条红宝石的项鍊,目光停留时间长了一会儿,景峰便把那条项鍊递给她。 杨惠惠慌忙退开,摆手道:「我不要!」 景峰没有强迫,把项鍊装进锦盒里,准备走人。 「等等!」杨惠惠叫住他,咬着唇道,「你别带东西来了,我不会要。」 景峰道:「这些都是从通州带回来的,以前我赏赐给你的东西,都是你的。」 杨惠惠吸气。 是这样没错,他带来的东西,全都是以前他赏赐给她的,也是她曾经明显流露过喜欢的东西。 当初在通州梅园,景峰什么好的都赏赐给她,可惜后来临走前,为了一刀两断,她一样都没带走。穷困潦倒时,偶尔还会心痛。 如今,景峰一样样地重新摆到她面前,让她挑选。 可恶啊! 他知道她是个庸俗的女人,故意考验她吧! 「我不会要!」杨惠惠板起脸,冷冰冰地说,「你不要再送东西了,行吗?」 「惠惠……」 「我说了不要。」杨惠惠瞪着他,「你要强迫我?」 景峰沉默片刻,摇摇头。 等景峰离开,杨惠惠藏在门口喘气。 景峰送的那些东西,她都喜欢,咳,她从小到大就喜欢那些,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女人,爱金银,爱首饰。 世上最折磨的事情之一,大概就是最喜欢的事物送到面前,唾手可得,而你却为了心里那点儿顾虑坚决推辞。 第149页 如果她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人就好了,或者像书上那些不为名利所动的伟人一样,就不会经受这等折磨。 感慨片刻,想起景峰这几日的表现,不由心头复杂。 他真听进去她的话了。 她说不,他就尊重了她的意思。 杨惠惠有点哭笑不得。 又过一天,景峰再度出现,旁边的松香抱着一个孩子大的木箱子,杨惠惠刚想发火:「你别老送东西,我都说了不要!」 再送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人性经不起考验,保持自我的最好办法便是远离诱惑,如果他天天送她喜欢的东西,她不确定自己真能一次都不收。 景峰掏出一个酒罈子,递给她说:「今日不送东西,我买酒。」 杨惠惠愣了一下,「买酒?」 「是,买酒。」景峰目光幽幽,「买酒总可以吧?」 倒也不是不可以。 杨惠惠压下心绪,接过酒罈,熟练地帮他打了一斤强身健体的酒。 景峰看到了,阻止她,「别。」 杨惠惠诧异抬眼。 景峰咳嗽一声,「我自己来。」 杨惠惠没什么意见,将竹筒递给他。景峰却没接,径直走到酒坊里面半人高的大酒罈子前。那酒罈子装了一百斤酒,加上酒罈本身的重量,在一百四十斤左右,得两个人才能抱起。 景峰撸起袖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撸得特别高,将他两条锻鍊出肌肉的胳膊展露出来。 杨惠惠忍不住看过去,心中诧异至极——他居然有肌肉? 而且还不小。 以前的景峰身体虚弱,虽然长得美貌绝伦,可身体并不强壮,身上没肌肉,连块石头都抱不动。 时隔将近四年,变化挺大。 思忖间,景峰已经弯腰去抱那个大酒罈。 杨惠惠出于惯性,连忙喊道:「不可!会受伤的!」 然而男人已经颤颤巍巍地将酒罈抱起来了,朝松香喊道:「酒罈拿来。」 松香颠颠儿将小酒罈放到地上,景峰抱着那个半人高的大酒罈子,揭开封口,往地上的小酒罈里倒酒。 杨惠惠:「……」 有必要么? 直接用竹筒打酒不行? 倒完酒,景峰又将大酒罈放回原位,拍拍手,拎起地上的小酒罈,若无其事地对杨惠惠道:「我的病早好了,现在壮得很。」 杨惠惠以为他说自己病好是假的,诧异道:「你的病真好了? 他拿起酒罈喝了一口,赞嘆道:「好酒!」 招唿松香把木箱子搬过来。 松香面无表情地将木箱子抱到杨惠惠跟前的柜檯上,打开盖子。 一阵金光闪烁,差点闪瞎杨惠惠的眼睛。 定睛一瞧,里面全是成色十足,个头极大的金锭子。 「这是酒资。」景峰指着箱子说。 杨惠惠用力地、用力地挪开目光,压住呯呯乱跳不争气的心脏,勉强镇定道:「我的酒不值这么多钱。」 「值!」景峰道,「我觉得值,就值!我品酒众多,你的酒比得上玉露琼浆,以后定然价值连城。」 杨惠惠被他说得脸红,「没这么夸张……」 「你以为我在骗你?」景峰摇摇头,「并非如此,你的酒酿得非常好,韵味十足,总有一天,你会名扬天下,流芳百世,成为第二个杜康。」 杨惠惠知道他在吹捧,也被吹得心花怒放。 她也觉得自己一手药酒酿得挺好,至少整个京城、青州、通州,都没有像她这般出色既能保留酒的醇香又能将酒与药和谐融合的人,老实说,她暗地里很为此自豪,也是她敢开酒坊,安身立命的根基。 「过不了多久,你的酒就会一两千金,你也会名声大噪。」景峰拍了拍木箱子,「这点儿钱买我以后时时喝酒,赚了。」 杨惠惠终于绷不住脸,笑了,「当真?」 景峰点点头,「当然。」 杨惠惠望了望那箱子金锭,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不该拿那么多。 景峰道:「如果你不要金子,我也尊重你的意愿,一文钱也不付。」 杨惠惠立即不干了,压住箱子道:「凭什么一文不给?」 「你让我尊重你说不的意愿,我听从你的意思。」男人一板一眼地说。 杨惠惠翻了个白眼,「有你这样计较的?」 又想起这傢伙以前害了她不少,赏赐的东西她又一样没带走,不能便宜了他,遂抱起沉甸甸的箱子往里走,「我收了!」 景峰望着她的背影,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第65章 我爱你,有所图 吃人嘴软, 拿人手短,说的就是杨惠惠。 毕竟拿了一箱金子,此后某位世子爷打着喝酒的名义登堂入室, 她便不好意思再横眉怒目赶人走。杨惠惠的想法比较简单,既然他付了钱, 她收了钱, 不论他们之前是何关系, 如今都得按照规矩来。 不能拿了钱就把人赶走,那成什么了? 杨惠惠从小到大,到处卖东西, 讲究的便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景峰也很识相,进了她的院子,却从不做僭越的事儿,只留一会儿就走,不会一直呆在酒坊惹她烦。或许他知道惹怒杨惠惠会被赶走,于是表现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绝不让杨惠惠为难。 第150页 杨惠惠心情非常复杂,她感觉得出, 景峰真的放下了架子,完全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她想要什么, 愿意给,她不愿意做什么, 他也认可。 一开始她以为坚持不了多久, 没想到又一个月过去了,景峰依旧尊重她,不远不近地待在她身边。 联想以前景峰的性情, 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杨惠惠的心,难免动摇。 当初她离开他,很大的原因是景峰的性格,如果他肯改,难道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而且她感觉得出,男人真的改了许多,也愿意为她改变。 自从再次见面,景峰对她很好。 原本以为知道自己假死,他会生气的,结果没有。 会心怀怨恨找自己麻烦,也没有。 反倒是她一次次横眉怒目地赶他走。 真要说起来,他做错了事,她何尝也没伤过他?无所谓谁必须要容忍讨好另一方的。 何况他帮了她那么多,也打算娶她,只可惜她误会了。 如此说来,他也算不得犯了多大错的…… 傍晚时分,天气晴朗,彩霞满天。 酒坊的生意已经差不多了,杨惠惠让小阿牛守着铺子,进屋去看孩子。 还没走进内院,张妈妈抱着孩子从内院里出来,走出酒坊的存酒屋,两人刚好碰上。 「老闆娘,虫虫想出去玩儿。」张妈妈说,「这两天虫虫都在和周边的孩子玩耍,都熟悉了,吵着闹着要见朋友呢。」 「娘亲!娘亲!我要找唐二娃他们玩儿!」虫虫在张妈妈怀里说。 杨惠惠伸手将虫虫抱过来,放到地上,「虫虫,你马上三岁了,不要动不动就让张妈妈抱。」 杨惠惠宠爱孩子,却也有意识地培养孩子独立性。 她曾经见过长于妇人之手的男孩,成为懦弱无知的男人,所以坚决不把孩子关在院子里。一旦有空,杨惠惠就会带孩子出去转转,哪怕不去吃喝玩乐,也要让他去和附近的小朋友们玩儿。 说到底,杨惠惠认为虫虫没有爸爸,她是女人,张妈妈也是女人,若虫虫一直在女人堆里混,以后怕没有男子气概。 到了京城一直忙于酒坊,又担心环境不熟,一直没怎么带虫虫出去玩,这阵子生意上道,杨惠惠便有意领着孩子出门,和周边的小孩儿们玩耍。 虫虫撅起嘴,「我就要抱嘛。」 杨惠惠威胁,「再让人抱,就不让你出去玩儿。」 虫虫立即说:「不抱,娘亲带我出去玩儿嘛!」 杨惠惠笑着摸摸他的头,「好,我们去找唐二娃。」 领着虫虫出了门,让虫虫自己走路。 虫虫并没有嚷着要抱,和小伙伴玩耍让他十分兴奋,其他的根本不会在意。 走马巷子里胡同纵横交错,走到一处空地,看到好几个小孩儿在空地上玩儿。附近胡同里的孩子,大多在此玩耍。 虫虫立即跑过去,「唐二娃!我来啦!」 胡同里的孩子不富裕,穿着打扮脏兮兮的,取的名字也很潦草,什么狗蛋,二娃,三娃,三妹,小翠之类。 虫虫过去后,杨惠惠便站在不远处的墙角,靠墙望着孩子们,手伸在口袋里,准备过会儿分糖。 却在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啊!」杨惠惠吓得跳了一步,快速扭头看去,随即柳眉倒竖,「你干嘛?」 身着白衣的男人举着手,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我找你。」 「吓死人了!」杨惠惠白他一眼,「你是鬼吗,走路没声音?」 景峰收回手,熟练地道:「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若放到以前,杨惠惠难以想像他能如此熟练地道歉。 心情忽然有点异样,她很快压下那点异样。 「找我做什么?」杨惠惠略略不自在地退到墙边。 「没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找我干嘛?」 「想找你,问了张妈妈你在这儿,就过来了。」 景峰说着走到她身边,拉近距离。 男人身上淡淡的月季香味飘进鼻端,略微涩涩的味道。他靠在墙上,手臂自然下垂,白色的丝绸衣袖碰到了杨惠惠的手。 太近了。 他的气息,身上的温度,似乎都隔着衣袖传到她身上。 杨惠惠心跳变快,赶紧往旁边挪动,试图拉开距离。却忘记后面根本没墙了,人踏空往后倒。 「啊!」杨惠惠小小惊唿。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腰。 杨惠惠身子微微后仰,全身的重量集中到那只手臂上,她本想起身,一抬眼却撞进一双黝黑的,仿佛夏日晴空的眼眸。 那双眼睛,琉璃般清透,以至于能看清楚里面饱满的、快要满溢而出的感情。 杨惠惠唿吸停住。 她像中了定身术,无法动弹,视线也无法离开那双眼睛。 那里面的温柔和感情,像是要将她溺死。 「没事吧?」男人的嗓音低沉沙哑。 片刻后,杨惠惠摇摇头,「没事,脚踩滑了。」 「刚才,我不是故意的。」男人说。 杨惠惠满脸迷惑。 「抱你并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因为你快摔倒了,才抱你。」男人很隆重地解释,仿佛不解释清楚,杨惠惠就会把他当成登徒子。 第151页 杨惠惠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占便宜,便说:「我知道,我也没怪你,不用解释。」 「没怪我就好。」男人说,「我只是担心你会介意。」 两人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说着毫无意义的废话。 杨惠惠道:「没有。」 「你没有第一时间把我当成登徒子,也没有推开我,我挺高兴。」男人又说,声音温柔,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他长得很美,近距离看去,脸上洁白的皮肤找不到一丝瑕疵,玉石一般。 深邃的五官极具冲击力,让人难以唿吸。 「这就高兴了?」杨惠惠极力挪开视线,内心难以置信景峰会这么在乎她的想法。 而且那语气,似乎挺卑微。 这话真的是从景峰嘴里说出来的吗? 「当然。」男人说,「非常高兴,至少你不再排斥我。」 男人的话让杨惠惠意识到他可能误会了什么,连忙道:「你付了钱,我当然不会排斥你。」 男人的目光微微黯然,随即打起精神,「即便因为钱,我也高兴。」 杨惠惠:「……」 这么卑微,她怀疑面前的景峰是假的。 以前的他多狂妄啊,谁敢惹他,他必定百倍报復。杨惠惠在他面前做小伏低伺候,他还挑三拣四,拽得不行,如今像换了一个人。 「景峰,你……」 杨惠惠内心惊疑不定,景峰为了讨好她做到这一步,也太过了。 她不明白,如今她都毁容了,景峰为何还要讨好她?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放下身段,接连两月天天来酒坊围追堵截? 杨惠惠很现实,她觉得,和人在一起总要图点什么东西,比如以前她和那些男人,男人图她的美貌,她图男人的钱。 各有各的所图。 景峰喜欢她,杨惠惠认为,十有八九也是因为样貌。 不然三年后再见,他不会特意问她脸上的伤怎么回事,还问她愿不愿意治。 可即便治好了,她的年龄摆在这儿,容颜不如以前,甚至连景峰都比不过,若要喜欢姿色的话,景峰还不如对着镜子自我陶醉。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围着她转,哪怕她态度恶劣,三番两次赶他走。 「快看,他们抱在一起了哎!」 「真的!」 「听说男的和女的抱在一起,就会生小孩!」 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唤醒杨惠惠的神智,她陡然意识到,她和景峰对话的过程中,一直维持着半躺在他怀里的姿势。 老实说,这姿势有点累,她全身的重量得放在腿上。 景峰应该更累,毕竟他得把她抬住。 他们居然维持这种姿势讨论了半天…… 扭过头,不知何时,虫虫和几个小孩子全围了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好奇地打量他们。 迎着一双双天真的黑眼睛,杨惠惠脸蛋刷地红了,连忙站起身,退开两步,借着整理头髮的动作整理心情。 「虫虫,你们不玩了吗?」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虫虫说:「我们在玩儿,娘亲,你和景叔叔为什么要抱在一起?」 杨惠惠慌乱解释:「没有抱在一起……娘亲刚才差点摔倒,叔叔抱……不,扶了娘亲一下。」 「可你们抱了好久哎。」唐二娃说。 杨惠惠脸颊发烧,「没有,你们看错了。」 「我们都看到啦,你们抱了很久。」其他孩子附和。 杨惠惠恨不得钻进地洞。 「你们抱在一起会打啵吗?」孩子甲问。 「打啵会生孩子吗?」孩子乙问。 「没有!」杨惠惠狼狈地拉过虫虫,「我们回去吧!」 边说着,边恶狠狠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景峰被她瞪得一愣,皱皱眉,也不知如何理解的,走到孩子们面前解释道:「我们刚才不小心抱在一起。抱在一起不一定会打啵,打啵也不一定会生孩子,大家不要误会。」 「那要如何才能生孩子呢?」 「要睡在一起才行。」 「那你和虫虫娘亲睡过吗?」 景峰迟疑片刻,「这……」 「景峰!」杨惠惠差点爆炸,羞愤欲绝地拉住景峰的后颈,「跟我走!不准再乱说!」 虫虫说:「我和娘亲睡过,我会生孩子吗?」 杨惠惠怒道:「生个屁!」 一手一个拎着赶紧遁走。 走出胡同,杨惠惠放开一大一小,愤怒地训斥:「你们以后不许再讨论类似的问题!」 大的从善如流,「不会的。」 小的好奇地问:「为什么?」 杨惠惠怒道:「没有为什么!一天到晚怎的那么多为什么?」 小的扁扁嘴,「可明明是娘亲和叔叔先抱在一起,我们才问的嘛。」 「那是意外!」 虫虫知道娘亲生气,不敢再说话。 杨惠惠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景峰道:「景峰,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男人皱眉。 杨惠惠撩起耳发,侧过脸,完全露出两块烧伤的狰狞痕迹,「你仔细看看,我伤成这样,以后不可能恢復了,你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世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多的是。」 金红的晚霞,给众人笼罩一层淡粉色的霞光。 倦鸟归巢,在空中盘旋,鸣叫清脆。 第152页 杨惠惠看到对面的男人表情微微愕然,随后垂下头,接着又抬起,安静地凝视她,「你觉得,我是因为喜欢你的外貌才喜欢你么?」 「难道不是吗?」杨惠惠反问,「我出身低微,小时候在青楼长大,母亲是妓.女,长大了周旋在男人堆里骗吃骗喝……我这样的女人,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如今连美貌也没了,你凭什么喜欢我?」 景峰走到她身前,伸手摸她脸上的伤痕,「惠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你都是最美的。」 「胡说八道!」杨惠惠别开脸。 景峰道:「我认真的,你跟我那么久,该知道我从不在乎一个人的出身,因为那不是你能选择的。你和男人周旋,是迫不得已,和其他人不一样。」 杨惠惠咬住唇,眼圈微红,「那又如何?做了就做了,比起那些家世清白的女子,我自然比不过。」 「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上你。」景峰捧起她的脸,深深凝视她,「惠惠,你是最好的。出身并不能决定我们,若要论骯脏,我的出身才叫骯脏,我憎恨他们,憎恨自己的出身,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有罪,也不觉得自己骯脏,那是他们造成的孽,关我什么事呢?」 「我唯一渴求的是他们爱我,以前我太小了不懂事,怀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渴望他们爱我,后来我才明白是痴心妄想。惠惠,我爱你,你比那些所谓高贵的安定侯、侯夫人、小姐,甚至皇帝、嫔妃,都要高贵。若他们换成你的处境,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你的一举一动,在泥泞里挣扎,对前途地嚮往和追求,都让我移不开眼睛。」 杨惠惠呆呆地听着他说话,「你……真这么想?」 男人点点头,「当初在通州梅园,我静静等死,但我遇到了你,毫无道理的,你让我产生了兴趣,死去的心产生爱恋,因而我才活下来。」 「所以我爱你。惠惠,你是我生的意义。」 杨惠惠呆住,过了片刻,摇摇头道:「你在说谎,你只是想安慰我罢了。人生在世,人性自私,每个人在一起,都是有所图的,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除了父母,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爱一个人……就算父母,也有可能有所图。你我非亲非故,我一无所有,你凭什么说爱我?你到底图我什么?如果你不说清楚,我永远不会安心。」 景峰顿了顿,点头道:「你说得对,爱一个人,肯定有所图。」 杨惠惠松了口气,「所以,你到底图我什么?」 景峰道:「我图你的陪伴,我想你爱我。」 他的眼睛很黑,深深地凝视杨惠惠,「惠惠,我希望你爱我,你的爱能让我高兴,能让我活下去,能让我满足,这就是我的所图。」 杨惠惠说不出话,她脑子很乱,比猫抓的线团还要乱。 他说得是真的吗? 假的吧! 以前遇到的男人,都是图她的美貌!他也一样吧! 可内心有个声音说:他是认真的。 晚霞的光渐渐变暗,鸟鸣消失。 杨惠惠听到了风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的、微妙的,近乎嘆息般的风声。 她青色的衣摆随风飞扬,乌黑的髮丝飘起又坠落,盖住她脸上的伤口。 这一刻四周的房屋、街道像是统统消失了,她像立在一望无际的高原,孤独地处理着自己的情绪,有点想哭,又很想大叫。 更想唾弃自己因为男人一番甜言蜜语而如此动摇。 那些男人为了睡她,说过无数甜言蜜语,她早已身经百战。 可这一次面对的,却是有史以来最甜蜜的话。 如同裹着蜜糖的糕点,她招架不住。 明明被男人伤过,也伤过男人,他们本该成怨偶,应该分开彼此怨恨,自己却无法抗拒地被他吸引,而他也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不计较过去种种,说要和她一生一世。 她呆呆站着,脑子里飘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凌乱又琐碎。 「你们要打啵吗?」虫虫的声音忽然响起。 杨惠惠扭过头。 景峰笑着道:「如果你娘亲允许,我们可以打啵。」 杨惠惠心里乱成一团,慌忙推开他,「胡说什么!你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惠惠……」 「我们回去!」 杨惠惠抱起虫虫,赶紧往家的方向走。她心情起伏着,想问景峰到底爱不爱她,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他真愿意为她改变? 可她问不出来,最后能说的话,只能是另外的东西,比如应该知廉耻,不能给小孩子讲一些不该说的话。 刚进酒坊,小阿牛迎上来道:「老闆娘,朱夫人来了。」 杨惠惠一愣,回头狠狠瞪景峰一眼,「你不许走!」 待会儿要好好骂他一顿,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开她的玩笑,说些打啵抱抱的话。 扔下一句,匆匆跑进内院。 这是杨惠惠第一次亲自开口邀请景峰留下,准备离开的男人颇为受宠若惊,赶紧带着虫虫进屋,「我们进去。」 人一高兴,心情自然好,心情好,脸上便露出春风般的微笑,连待小阿牛的态度,都十分和气,「辛苦了。」 小阿牛跟着受宠若惊,连忙摇头道:「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 这位杨公子,怎的态度如此好? 第153页 要知道,平时他连眼神都懒得给他,态度更是高高在上,眼里除了杨惠惠,其他人都是空气。 第66章 正文完结 天儿已经快黑透了, 杨惠惠纳闷儿朱氏为何这个时候来。通常情况下,她得在公侑伯府和公侑伯一家子吃饭,吃完饭了, 才有时间到她这儿来。 不到饭点儿时间,意味着朱氏说不了两句话就会离去。 自上次朱氏离开, 已经隔了两月有余, 杨惠惠十分想念。 压下心头对景峰的繁乱思绪, 杨惠惠匆匆走进内院,她很放心地把虫虫交给景峰,毕竟是亲爹, 再如何也会护着他。 何况今日一番交谈,杨惠惠心里多了一丝莫名的情愫,愿意和景峰亲近些。 刚进内院,就见朱氏立在走廊边儿不动,目光迟疑地盯着拴在梨树上的两条狗——杨宝宝和景小黑。 朱氏性格柔弱,以前逃难时,碰到蟑螂会惊叫,碰到老鼠也会惊叫,遇到虫子也会吓得脸色发白, 所以一旦遇到蟑螂老鼠虫子,她就会惊叫着躲开, 更遑论遇到大狗了。 然而事情摆在那儿,总得有人处理, 娘亲跑了, 年幼的杨惠惠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拿东西赶走蟑螂老鼠。蟑螂虫子她到不怕,就怕老鼠, 她也想逃,然而看到娘亲吓得脸色发白,惊叫连连,她想逃也逃不了,只能假装不害怕地拿扫帚赶老鼠。 天长日久,她已经不怕这些小东西了。 然而朱氏依旧怕的,她怕狗。 杨惠惠一眼便看出她在害怕杨宝宝和景小黑,赶紧上前拉住两条狗的绳子,摸摸它们的头,笑着对朱氏道:「娘,它们不咬人的。」 朱氏脸色依旧微微发白,柔弱地靠着丫鬟,站在走廊边不肯过来。 「惠惠,娘怕……你把它们拉走行不行?」 杨惠惠唤来小阿牛,让他把杨宝宝和景小黑拉到狗房去,才走到朱氏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笑着道:「娘,你来看我了。」 狗被拉走,朱氏拍拍胸口,「这阵子都在忙,你不怪娘亲不来看你吧?」 杨惠惠摇摇头。 朱氏望着小阿牛牵狗的身影,问:「惠惠,你什么时候养的狗?还是这么大的狗,以前怎么没发现?」 「最近才养的。」杨惠惠道,「娘亲别怕,狗狗很温顺,不咬人。」 朱氏摇摇头,「女孩子别养这些东西,你把它们送走吧。」 杨惠惠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儿,「为什么?」 「你不想看到娘亲每次来,每次都被吓到吧?」朱氏嘆气道,「我知道你喜欢猫啊狗的,可娘亲怕这些,你别养,好不好?」 杨惠惠沉默片刻,转移话题,「娘亲,我们去屋里聊。」 又朝张妈妈喊道:「张妈妈,多做点儿菜,我们一起吃饭!」 朱氏压住她的胳膊,「别,我不在这儿吃饭。」 杨惠惠早有预料,刚才不过抱着一点点儿侥倖而已,「娘亲又要快快离去吗?每次来的时间都很短,自从回到京城,我们还未在一起吃过饭。」 朱氏拍拍她的手,「伯府一大家子都在等着娘亲,娘亲偷偷出来的,不好交代。」 杨惠惠的笑意维持不住,抿了抿唇,「是吗?」 「姥姥!」虫虫的声音响起。 景峰带着孩子走进庭院。 朱氏乍然见到景峰,眼前一亮,十分惊诧,「这位是……」 当初在通州,朱氏没见过高高在上的梅园主人。 杨惠惠身体陡然紧绷。 景峰目光转向杨惠惠,见她神色紧张,便笑着道:「我是老闆娘招的长工。」 「哦……」朱氏说。 杨惠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升起一点儿歉意,犹豫片刻,道:「他是虫虫的亲爹。」 朱氏睁大眼睛,霍然扭头看向景峰。 景峰听到杨惠惠的话,一下子看向她,黝黑的眼里像是坠入繁星,闪闪亮亮。 这是杨惠惠第一次公开他的身份。 这感觉,就如同经过十几年寒窗苦读,最终在殿试里被钦点为状元一般激动,所有的艰辛,都有了结果。 景峰:「惠惠……」 杨惠惠打断他,「你别说话,一边儿去!」 景峰:「……」 景峰耷拉着尾巴退到一边。 朱氏等到他走了,才转头对杨惠惠道:「惠惠,时候不早了,我长话短说,你……」 她皱皱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有银子么?娘亲有急用。」 杨惠惠一愣。 朱氏略略羞愧地低头,「我知道不恰当,可我没法了,伯府的体面不能丢,那些下人的月银,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都得按规矩来……你爹深受陛下重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能丢这个面子,还有数不清的人情往来。当初我们毕竟被抄了家,虽平反后拿回来一些,可收成暂时是没有的,有些铺子一笔煳涂帐……这段时间我真的焦头烂额啊……」 朱氏絮絮叨叨地说。 杨惠惠说不出什么感觉,她刚才特意点出景峰的身份,一来不抗拒景峰的靠近,二来想把真相告诉家人。 她以为朱氏至少会过问两句,问她和景峰是怎么回事。 毕竟虫虫来得莫名其妙,她之前讳莫如深。她以为,朱氏会关心的。 哪晓得,朱氏只想拿钱。 「……以前不晓得,原来当大家族的女主人这么辛苦,后宅一堆事儿,外面的铺子产业,都得亲自过问……这些日子真的太累了。」 第154页 朱氏诉说着艰辛,眼眶渐渐红了。 她一向如此,遇到点儿事儿就容易哭哭啼啼,或许是因着美貌的缘故,只要哭几声,就有男人为她出力,偏偏绝大多数男人都吃这一套。 有的女人哭哭啼啼,是做样子,但朱氏不是,她的柔弱是真心实意地柔弱。容易受伤,容易敏感。 遇到事情,总会先关注自身,忽视别人。 可她又并非懦弱之人,遇到事情了,哪怕哭哭啼啼,也会咬牙去做。 杨惠惠悄悄吸了口气,熟练安慰道:「没关系的,等熬过去了,就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氏拿帕子擦了擦眼睛,继续她的话题。 杨惠惠已经习惯她如此,想,或许等她把事情解决了,就会有空去想孙子生父的事儿。 「那……惠惠……」朱氏犹犹豫豫地望着她,目光期盼。 杨惠惠提醒道:「娘亲,你只是个妾,伯府也有真正的女主人,不该你承担的,不要揽到自个儿身上。」 朱氏低头,可怜巴巴的。 她很少、很少和杨惠惠吵架,可她又经常不改变自己的想法,就用这种可怜巴巴的神态,望着杨惠惠。 哀求:「惠惠,他是爹,伯府是你家,你父亲能特意把我接回去,我不能对不起他。」 偏偏杨惠惠无法拒绝她的哀求。 深吸一口气,杨惠惠道:「行吧,我刚得了一些金子,给你好了。」 朱氏开心地笑起来,那笑容纯真明媚,像个孩子一样,「谢谢你,惠惠!」 都快四十的人了,心性却依旧天真。 杨惠惠无奈嘆气,有什么办法,她是自己的娘亲。 「等我一会儿。」杨惠惠扔下一句话,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找到自己藏金子的衣柜,一层层地将衣服揭开,抱出最底下的红木匣子。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打开盖子看一眼里面的金子。 金灿灿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杨惠惠慌忙盖上,再看下去,她估计会捨不得给出去。 抱着匣子走到庭院,把匣子递给朱氏,「娘,你收好,省着点儿用。」 朱氏打开盖子,眼睛睁大,倒抽一口气,「这……这么多!」 又狐疑地问杨惠惠,「你哪来这么多金子?」 杨惠惠笑着道:「我有我的来路,你拿去用就是。」 以前杨惠惠出去和男人周旋,朱氏是知晓的,闻言脸色微妙了一瞬,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抱起匣子往外走。 「我送你。」杨惠惠说,跟在朱氏身后默默前行。 朱氏没有拒绝。 望着朱氏的背影,杨惠惠忽然感觉十分孤独。 她其实希望她能问问虫虫生父的事,追问金子来路,并严厉警告她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可她知道娘亲着急用钱,在为家里的事烦心,自己那些小问题,微不足道。 非要缠着她,质问她为何不经常来,为何不关心,为何不管她……也太不像样。 朱氏已经快走到存酒屋,马上就要出酒坊。 「等等。」一道清冽的声音叫住她。 朱氏和杨惠惠一同转头。 景峰从狗房方向大步走过来,面色严肃地看了朱氏一眼,问杨惠惠:「你为何要把我给你的金子给他人?」 朱氏呆愣。 杨惠惠脸色微微僵硬,咬着唇道:「你不是给我了吗?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男人的眸子幽深无比,像是压抑着怒气,他转头看向朱氏,「当年惠惠那么小,就要出去赚钱养你,如今还要让她养你么?」 朱氏被他说得脸色一白,「我……」 杨惠惠急道:「景峰!」 「有些话,当初在通州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以前你体弱多病,无法养家,惠惠那么小的孩子出去挣钱,得多困难!」景峰没理杨惠惠,继续对朱氏道,「如今你已经回到伯府,她自己在外艰难求生,为何还得找她拿钱呢?」 朱氏脸色雪白,辩解道:「以前我身体弱,没法赚钱,不是我不想赚。如今我也不想拿钱的,可没办法……」 「好一个没办法。」景峰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因为生病,就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不出去,让年幼的女儿出门赚钱,女儿还不能怪你,因为你在生病,做不了事。可真的做不了吗?我看未必。」 朱氏脸色越来越白,杨惠惠急忙拉住景峰的衣袖,「你在胡说些什么!走开!你走!」 景峰纹丝不动,继续道:「若有心做,哪里赚不了钱?你说你只能弹琵琶,难不成惠惠生来就能歌善舞,能做生意?你以不会谋生、生病为由,心安理得地享受惠惠的照顾,惠惠还不能怪你。她受了委屈和磨难,只能自己扛。」 「如今你的没办法,当真是没办法吗?你不过一个伯府姨娘,即便要维持伯府体面,用得着你出头?」 朱氏的眼眶渐渐红了,晶莹的泪水流出,「你不懂……」 「我不想懂!」景峰冷酷无情地打断她的话,「若你不是惠惠的生母,我不会这么客气。明明自己废物,却要做出一副被逼迫的模样,明明自己想要当女主人,却要惠惠付钱,还说没有办法。」 「惠惠为了你回到京城,你很久不来看她,也没法让她回到伯府家,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像话吗?你好意思向她伸手讨钱?」 第155页 「不是的……不是的……」朱氏浑身颤抖,嘴唇哆嗦,「不是的!」 她忽然将木匣子放到地上,哭着道:「不拿了行吧!还给你们!全都还给你们!」 然后哭着跑出酒坊。 「娘亲!」杨惠惠追了出去。 景峰伸手抓住她,「别去。」 杨惠惠扭头道:「放开我!」 「不放!」 「景峰,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杨惠惠极其生气地朝他大喊。 「实话实说而已。」男人挑眉。 杨惠惠望着他的脸,胸口情绪翻涌。男人之前讨好她,语气卑微,可他实际上是个可恶的、冷酷的疯子!混蛋! 「那是我母亲!」 「我知道,那又如何?」景峰语气平淡。 杨惠惠气得浑身发抖,啪地一声,杨惠惠的手扇到景峰洁白的脸上。 两人同时呆住。 杨惠惠举着手,不敢置信她居然打了景峰。 「我……」她张了张口。 景峰轻轻摸了摸脸,目光沉静地凝视她,「我刚才说的话,都是你一直想说的,不是吗?」 杨惠惠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否认,「不是!」 「真的不是?」景峰问,他的目光依旧安静,可其中隐含的力量却让杨惠惠唿吸困难。 她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终别开了头。 其实从很早以前,杨惠惠就充满了疑惑。为什么她一个小女孩,要过那般日子。为什么娘亲一定要回百花楼,既然回了百花楼,为什么一定要为从未谋面的父亲守贞,还从楼上跳下去把自己摔伤。 为什么要生下她,却不能给她幸福。 娘亲生病了,不能做事,她只能出去赚钱。 娘亲生病了要吃药,她得去赚钱买药。 娘亲生病了呆在屋子里不出门。 日子那么苦,那么苦…… 苦得她绝望。 可她却没法将心里的怨恨和愤怒宣之于口,因为娘亲生病不是自愿的啊,娘亲不出门赚钱是因为她生病了啊。 她能因为这种事情怪娘亲吗,那成什么了,那是不孝! 可她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怨的。 而这种自私的怨恨,又不能说出来。 越长大,越懂得当年生活并非没有别的办法,是娘亲把路越走越窄,像菟丝花一样要人养,才让她那么苦。 这些想法,她万万不敢说出口,却不知景峰是如何晓得的。他竟然知道她内心最隐秘的想法。 这个男人,比她想像的还要了解她。 杨惠惠忽然很想知道,男人到底能接受到哪一步。 深吸一口气,杨惠惠抬起头,直视景峰,「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景峰没说话。 杨惠惠问:「你不会觉得我这种想法很违背常理?很不孝?」 景峰笑了笑,「惠惠,我可从来不会孝顺。」 杨惠惠一怔,想起他的身世,一时无言。 「别和我讨论父母缘分,哪怕世上所有人都在乎,到我这儿,我就不在乎。」男人说,「再说了,你那位姨娘母亲,害得你受了那么多苦,你这么想应该的。」 「可她毕竟生了我,养了我,教我写字……」杨惠惠的神色黯然。 「有点理解为何世人执着于生孩子。」景峰若有所思道,「只要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怎么养的,孩子过得如何,反正只要长大了,就可以借着生养之恩挟持他们,让他们做牛做马,养老送终,倒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你怎能这样说?」 「我有说错吗?」景峰讥讽地笑,「你娘当初生下你,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公侑伯身边,不然她到时候年老色衰,又无孩子傍身,如何回去?这世间多少人,生孩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做劳力,为自己养老送终的?」 杨惠惠:「我对虫虫没有这种想法!」 「当然,我看得出来。」景峰说,「你生下他,是因为爱我。」 「不是!」杨惠惠连忙否认。 「不是?」景峰笑着摇头,「当年我母亲怀了我,天天喝打胎药,因为她对我没有一丝感情,你假死离开,却愿意生下虫虫,仅此一条就能证明,你爱我。」 杨惠惠脸一阵红一阵青,证据摆在眼前,她再狡辩也无用。 算了,都到这一步,承认也无妨。 爱与不爱,本来也不那么重要。 杨惠惠抬起头,强行转移话题,「不聊虫虫的事,回到最初的话题,你不介意我一些邪恶的想法?」 景峰又笑了,「说得好像其他人都像圣人,没有恶念似的。惠惠,我很惊讶,你竟然会为自己产生恶念而羞愧。」 杨惠惠恼羞成怒,心里却忽然踏实了许多。 「景峰……」她认真道,「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话,我得告诉你。」 景峰面色严肃,「你说。」 「当初我说离开你的原因,是想在你面前,享有说不的权利。」 景峰点头。 杨惠惠笑了笑,「话没说完。真实的原因是我一直觉得配不上你,我除了容貌一无所有,心性又比很多女人要自私。我如此平凡又恶毒,却渴望有权有势俊秀异常的男人爱我,渴望过荣华富贵的日子,还希望男人只有我一个女人。我爱你,也知道你爱我,可我算计着,你给不了我那样的生活。我说给不了,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很现实的原因,比如家世地位出身等等。」 第156页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在计较和你在一起的得失,想为自己寻找后路。而你的脾气如此坏,有时候对我很不好,我觉得自己的要求,你可能不会答应。」 「我外在表现得善良柔顺,可心里只有利益得失,这么说吧,我可以说我爱你,可我也爱金银财宝、荣华富贵,假如有一天非要在两者间选一个,我不一定能选你。」 杨惠惠摊开手,「如今我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你自己做决定。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除了外貌一无所有,如今连外貌都没了,你还爱我么?」 「让我做决定?」景峰伸手捧起她的脸,「惠惠,你现在已经愿意接受我了么?」 杨惠惠打开他的手,不自在地别开头,「问你话呢!」 「一开始你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容貌,后来以为我喜欢你,是喜欢你表现出来的美好的一面,所以你很担心,若和我在一起,最后发现你的真面目,后悔了怎么办,是这个意思吗?」 杨惠惠吸吸鼻子,「对,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看上我。当初在通州梅园,我容貌美丽,又装出一副你喜欢的性格,你爱上我,我能理解。可到了京城,你想留下我,我就不能理解,现在我已经毁容了,你还缠上来,我就更不理解……」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一双冰凉的唇吻住。 杨惠惠被吻得头晕目眩。 好一会儿,她才用力推开他,「你……你干什么?」 景峰温柔地望着她,「原来我在惠惠心里,除了脾气差点儿一切都很完美,还让你如此患得患失……我那样的性子,在你看来也仅仅是脾气差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杨惠惠脸色涨红,「我在和你认真地说话,告诉你,我的性格从小就养成了,爱财,爱荣华富贵,做任何事情都要计算一番……你笑什么!」 「高兴。」景峰迴答,「我很高兴惠惠觉得我完美,只有脾气差一点小瑕疵,在我心里,惠惠你也很完美,符合我所有的期待。」 「我并非你所想像的……」 「不,你就是我要的那个人。」景峰道,「你那点儿坏,在我看来也挺可爱。」 杨惠惠一张脸红成了虾子。 景峰清了清嗓子,问道:「惠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杨惠惠凝视着他,「我很坏的,你知道吗?」 景峰笑了笑,「知道。」 「我要求很高的。」杨惠惠咬着唇,「有了我,你不许再有第二个女人。」 景峰道:「我答应你。」 杨惠惠没说话了。 好半晌,景峰换了个问法,「惠惠,要不咱们先尝试着在一起如何?要觉得不合适,再分开?」 杨惠惠一听,觉得可以。 「先不成亲,如果觉得不合适,我就离开。」杨惠惠道,「你不能阻拦。」 景峰眼眸微暗,很快又笑得温柔,「一言为定。」 杨惠惠觉得这个提议可以,假如景峰改不了性格,目前的柔顺都是伪装的,日子久了总会露出马脚。 先试一试,不行就撤。 「惠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杨惠惠心里轻松一头,红着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