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局》 第1页 [古装迷情] 《摘星局》作者:且醉风华【完结】 文案 苏步月一向觉得在审美这件事上需要一些坚持, 于是初到中原,她就被相亲对象给吓跑了。 这一跑,正好遇上名声在外的七星城要招家丁。 苏女侠很兴奋:“看来选个夫君有望!” 仙城主:“你过来。” ~﹡~﹡~﹡~﹡~﹡~﹡~﹡ 审美清奇花枝招展女主vs高岭之花天生色盲男主 风华照影来系列的第二部文,欢迎收藏冒泡~o(∩_∩)o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步月,仙引 ┃ 配角:见文中 ┃ 其它: =============================== 第1章 苏家有女 苏步月捏着卷话本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正寻思着要不要亲自去前厅看看情况,贴身侍女蔓蔓就匆匆推门跑了进来。 “怎么样?”苏步月手一紧,立刻迎步上去急急问道。 蔓蔓缓了两口气,才望着她佩服地道:“果被小姐您猜中了,老爷他真是带您来中原相亲的!我方才听了一阵,好像那位公子还是年纪轻轻就已是半个当家的,家底颇为丰厚,在武林中也是叫得上名……” “长得如何?”也不等对方说完,苏步月便已眉间微皱,狐疑道,“我估摸着以我爹那个品位,肯定又是个假惺惺的娘炮吧?” 蔓蔓一时无语,心说明明是您品位比较独特才是吧,好好的公子少爷温润风雅,偏生您就见不得,非喜欢那鲁莽的糙汉子,而且还得糙得真实,不然连酒都不跟人家一起喝。要说来也奇怪,明明小姐的两位兄长也都是文武双全的翩翩儿郎,尤其容貌出众的二公子更是不少姑娘倾慕的对象,怎么小姐与这样的人中才俊一同长大,反倒口味竟如此与众不同?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又多看了自家小姐一眼。 苏步月的心里也很苦。 早知道苏老爷他这趟破天荒带自己到中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她就压根儿不该来!好不容易到了据说江南最为丰饶的雍州一带,都还没来得及开始撒欢儿呢,这就要乐极生悲了…… 也不知道她爹怎么看男人的眼光就这么差,难道真的不觉得这些个所谓的青年才俊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头寒得发慌吗?腻味得不行,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她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些人明明心里对她很有意见,每次看见自己都无一例外地先是震惊,继而嘴角抽搐,然后又很熟练地掩饰住再扯出一抹如同施捨般的礼貌甚至讨好的微笑,配上他们那副柔柔弱弱的所谓斯文长相,真是让人受不了。 蔓蔓在旁边看着她愁眉深锁的郁闷模样,试探着说道:“小姐,其实我觉得这个袁少堡主为人还挺爽直的,您要不……先看看再说?” 苏步月一听,也是,没准她爹这回就开了窍呢?怎么说也是父女,自己还是该给对方一个机会才是。 她心里抱着那么一丢丢忐忑的希望,又想,再说了,她若不亲自去见见那人长什么样,万一回头来她爹诓她怎么办? 想了想,她便清清嗓子,对蔓蔓一挑眉毛:“你把衣服脱下来,我们换换。” 结果等她略略乔装后一路轻巧小跑到客栈前厅,站在外头隔着窗格往里张望着看到了坐在自己父亲对面的年轻男子,在看清对方那眉眼含笑,拾掇地一丝不乱,还拿了把摺扇在那里摇啊摇的样子时,她瞬间就晓得自己想多了。 “果然还是个大写的‘丑’。”苏步月失望之余不免有些忿忿,想要改变她爹的审美也是犹如蚍蜉撼树,与其心怀指望还不如脚底抹油。 这么一想,她就又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先前和蔓蔓换了衣服后顺手就揣了把自己平时用惯了的首饰在怀里,还叠了几张银票,这下倒是连半点犹豫也没了,直接就能跑路。 她抬眸又朝窗格里那桌正谈得兴起的人看了眼,勾起唇角一笑,转身便利落地拐了方向朝后院的围墙下走去,拔下髮簪豪放地在墙面上划了三个扭曲的大字“我走了”,随即一个轻身起跃,单手微撑,便利落地翻过了墙头,稳稳落在了客栈外的小巷道里。 *** 自打到了中原之后,苏步月还是头回独自行动,站在巷口打眼瞧见那人来人往的长街时不得不说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但旋即就被更加浓烈的兴奋所掩去。 活了十六年,她总算也有机会尝尝这江湖逍遥的滋味了! 苏步月简直要打从心里大笑,不过她还算清醒,并未被这暂时的成功沖昏头脑,还知道自己眼下第一件事仍是须得先离开雍州城,彻底远离她爹周边范围才是。 可是该往哪里去呢?她对中原这地方还真是不熟……对了!早听说这里的武林城大名,好像就在雍州便有一处,虽然她爹在中原还有那么些人脉,但料想那人脉也不过只是能用来给子女们相个亲的,不然怎么会到了雍州却不去那武林城拜访?如此看来,那地方或许正适合她藏身,到时就算家里人寻了来肯定也不好闹大了折腾,也能方便她再熘。 再说了,哪个想闯荡江湖的不去这些武林城见见世面?瞻仰瞻仰那些城主的风姿也不错啊,不晓得这些个城主长得什么模样…… 第2页 苏步月脑海中不由地就勾勒出一幅幅大同小异的虎背熊腰的人像来,仿佛跺一跺脚就能让天地抖三抖,她想想还挺兴奋,这下更是再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了。 于是她二话不说甩开步子就先去租了辆马车,才一开口跟车夫说自己打算去雍州的武林城逛逛,对方已是眼睛一亮:“姑娘要去七星城是吧?没问题,半柱香我就能给您赶到!” 苏步月没去过七星城,就对路程没什么概念,听对方说半柱香就能赶到便也没什么多余的表示,那车夫见她反应平淡,便知对方肯定没意识到自己的厉害,顿时又卯足了劲,一路上把个马车赶地几乎快要离地飞将起来。 苏步月在车厢里被颠地东摇西摆,别说打盹,就连开口说话想喊对方慢点儿的工夫都腾不出来,满腔精力尽顾着坚韧心志了。 也不知到底用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苏步月一个箭步冲过去撩开帘子跳下去就开始吐。 吐到最后她觉得肚子里已经啥也不剩了,阵阵冒酸水。 苏步月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虚弱又幽怨地回头看了眼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车夫,说道:“兄弟,你可真行,我还头一次栽在马蹄子上。” 车夫很开心地笑了:“那是,怎么说咱也是和七星城的英雄高手做邻居的,没点儿招式哪好意思出来跑活儿。” 苏步月顿时有种自己被牛踢了还弹琴给对方听的无力感,她摇摇头,无话可说地打消了让对方退钱的念头,摆摆手,转身朝眼前高悬着“七星城”匾额的城门走去。 或许是被这长达一路的颠簸给折腾掉了一身的精气神,苏步月进城后也完全没了心思去闲逛,甚至都没看清这城里头到底和别处的有什么不同,一见到个像样的客栈就立刻钻了进去,打尖住店一气呵成,进了屋子打发走来献殷勤的小二,闩上门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清晨她才在五脏庙的抗议声中彻底醒转。 待敞开肚皮吃了顿丰盛的早饭后,苏步月便心满意足地径直出门,问了路直奔成衣店买新衣服去了。 别的都好说,可是穿衣打扮却是不能将就的,苏大小姐表示一向有自己的品位坚持。 此刻身边没了她爹干涉,苏步月可算是尝到了买东西的快活,她万万没想到这武林城中竟样样都不比州城里的差,一眼望去衣服款式简直能让人花了眼,颜色和花样也是十分丰富——她赫然看中了一件彩蝶戏粉色无尽夏的遍地紫裙衫,衣襟处还滚的金边。 这配色,这图样,多热闹多亮眼啊……美就一个字! 苏步月豪气地一手指着那裙衫,一手从怀里摸了张银票出来夹在指间:“这件,要了。” 等到她迫不及待美滋滋地在店里便换上了这件新衣,又拿出自己出走时带出来的其中几支百宝钗环往发间一簪,更自觉这身简直是春意盎然的写照,兴沖沖地出来就想往街上去显摆。 谁知一只脚还没踏出店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缩了回来。 见鬼了,怎么来得这么快?!苏步月矮身藏在门边,有些惊恐地偷眼打望着街对面那个疑似在找人的熟悉身影——那是她爹身边的下属。 看来昨天睡得那一觉还是有些耽误事了。她如是懊恼地想着,心念立转,回身又去买了套寻常的男装,然后偷偷换下,背了包袱便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熘了出来,也不敢多停留,下意识地混入眼前人流跟着拐入了隔壁街。 苏步月刚松了口气,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下。 “还有一刻才开始呢,你急什么?” 她听见撞了自己的人在跟同伴如是说道。 “能不急么?还不知道这回能有几个名额呢!” 两人的说话声转眼便远,却已经成功地撩拨起了苏步月的好奇心,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前头有不少人都是冲着同一个方向去的,而且脚步都颇为急切。 她顺手拉住个过路的问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对方倒也热情地解惑道:“今天七星堡公开招募家丁,那些人应该是去应考的。” 七星堡?苏步月听着一怔,想起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跟上来的“追兵”,瞬间福至心灵。 有了! 她眉稍轻挑,眼尾逸出一丝狡黠笑意,紧了紧手上的细软,昂首阔步地随着人流也朝着七星堡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山上的朋友你们好,我又来啦~ 第2章 七星城 苏步月排在队伍里和前后左右的人唠起了嗑。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家招家丁是这么大场面的,”她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前方正在经过登记分流的人群,说道,“看来大傢伙都很想进七星堡啊?” “那可不,”有人立刻就接过了她的话茬,“虽说七星城里的人都受七星堡庇护,但堡内堡外的毕竟不同,总有个亲疏之别。再说能到七星堡里当差本就是个体面事,月钱比别家多自不必说,关键啊还有好多人是想拜师学艺的,所以这家丁身份也是个跳板,早进这道门一日,或许也就比外面的人多一分拜师成功的机会。” 苏步月这下明白了,难怪听人说七星城是六座武林城里最家大业大的,想不到连当个家丁都有可能朝通往武林高手的路上垫下块踏脚石。 第3页 她摸着下巴又往四周围打量了一圈,不禁计上心来:成为武林高手之余若是能顺便在这七星堡里捞个质素不错的门人弟子做夫君,岂不美哉? 一想到等自己牵着个高大威勐霸气十足的相公回家时自己父亲和两个哥哥的反应,苏步月心里只觉神清气爽,仿佛下一刻就已是功成名就美男在怀。 “下一个,”有疑惑的声音突然响起,“说你呢,报名么?不报名的话就让开些别挡着后面。” 苏步月想也不想就高高举起了手:“报!” “报什么差事?”负责登记的人熟练地递了张单子让她填。 苏步月仔细一看,只见上面除了要填写个人的基本情况之外,还要在一众差事选项里选择自己准备申请的那个,不仅如此,还得写明白申请的原因,简而言之就是得跟上头显摆自己的本事,说清楚你为什么有信心能当好这个差。 她迅速在心里衡量了一圈:这得用力气的差事不行,自己很容易泯然于众人,也难有出头的地方;需要知文识字的差事自然是最好,最容易接触到上位者,可惜,她不是那块料,写个字都写不好,又哪能同那些在中原长大的拽文。 打扫的活儿虽然简单,但她可不想去给别人倒夜香。 兵器库司佐……不就是帮着管事的打理保养兵器么?不好,整天缩在一个地方连到处熘达都不方便。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花房司佐”这四个字上。 养花?奼紫嫣红的她最喜欢了!而且没事还能借着修剪花草的由头到处跑。万一某天自己养的花被哪位大人物看中了,然后一高兴就准备提拔提拔她呢?这样的机会也是可能有的嘛! 苏步月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适合自己的差事了,她当即运笔如飞,在自述情由那里更是大为夸赞了一番自己的细心、用心和耐心,然后笑得跟朵花儿似地双手把填好的单子递了回去。 负责登记的小管事目光麻利地扫了眼,便就着指间的一枚小印章在姓名栏的“苏步月”处印了个戳,然后又把单子递过来,说道:“去前面找相应标牌的管事。” 苏步月乖巧地应了声,接过应试单转身就走,穿过不远处稀稀拉拉的人堆,找到了挂着“花房”牌子的摊位,抬眼一看,面前的人身穿缟色服制,头系同色髮带,腰间配了枚绯色的祥云结扣,中间结着一颗绿玉珠。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遍四周,发现不同位置的管事所着的服制颜色不同,而腰间的祥云结扣除了丝线和各自服制颜色匹配之外,玉珠却都是一样成色的绿玉。 花房这边的考核对苏步月来说倒也不难,主要是看看他们是否认得自己抽中的花草,能否讲出其大概的习性。 这关她轻松通过,随即便作为入选者正式被引入了七星堡的大门……说大门有些夸张,其实就是道侧门,不过好歹算是终于进了七星堡的地盘。 这回负责考核他们的人腰间结扣上的玉珠变成了三颗。 而这一关的考核竟然也再无关于花草,而是考校拳脚功夫。原因无他,只因此处是七星堡。 苏步月瞬间就懂了为什么七星城的守卫在江湖上是出名的森严——人家估计连个倒马桶的都至少得会几招,何况护院甚至门生子弟? 想到这儿,她不禁又摩拳擦掌地对自己未来的选夫之路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苏步月还是长了个心眼儿,考校的时候并未暴露太多自身功夫,好在其他人的身手对她来说也实在平平,有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花拳绣腿,她倒也在不必玩真格的情况下全都给撂倒了。 “你叫苏步月?”果然,负责这场考核的花房管事注意到了她。 苏步月立刻端起一副狗腿的笑脸凑了上去:“小的正是。” 花房管事瞄了眼手里的应试单,问她:“你不是本地人?”又道,“我看你身手不错,其实在别的地方也该有所发展才是。” 苏步月一时愣住,顿了顿,才试探地道:“莫非贵府只招收雍州本地人?”不等对方说话她已忧伤状嘆了口气,“哎,我这些日子流浪了不少地方好多人都是怕外地人不可靠所以不肯用我,其实若不是没有办法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我只是实在回不去了啊,虽说我爹教过我几手自保的功夫,可那有什么用,他老人家两腿一蹬,我不照样被家里的兄长给赶出门了么,我也理解他们,毕竟咱家的底子就那么些……” 说到最后她面上几乎泫然欲泣,心里却默默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那花房管事唇角一抿,看了她半晌,说道:“好了,男人之家别动不动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 这略带训斥的语气和之前那种客气的态度已是不同,苏步月一听就知有门儿,立刻从善如流地停止了表演,又是一副积极向上的样子充满期待地瞧着对方。 她本就是女扮男装所以体格看着比旁人到底是单薄些,加之年纪小相貌稚嫩,一双眼睛泪光未干湿漉漉的,仿佛迷途小鹿般霎时就让人有些不忍。 花房管事唤了身旁的小厮:“带他去紫云坊。” 他话音落下,身边左右俱是一怔,似乎都非常意外,但毕竟都是些教导有素的,被唤到的人也很快将神色恢復如常,领命引着苏步月朝后院深处走去。 第4页 开始还好,走着走着,那小厮脚下越发健步如飞,苏步月起初还以为是人家办事的贯来手脚利索,没多会儿却发现人家那忽快忽慢,随着她紧跟的脚步而变得更加快的步伐,简直像是有意要撂开她似地。 苏步月立刻急上几步拉住了对方:“小哥莫急,我有件事要说。” 对方斜睨着她,语气平淡中微带不耐:“什么事?我还赶着回去交差。” 她手头飞快地摸出块银子塞到了对方手里,满脸真诚地道:“哥哥是我来此处认识的第一个人,小弟还有许多不懂,有心请哥哥吃顿酒也怕不合堡中规矩,还请哥哥见谅。” 那小厮顿了顿,觑了一眼四周,不动声色地把银子收入了袖中。 “七星堡的花房一共由三处组成,”不等苏步月问,他已迳自说道,“‘碧云天’、‘留春阁’还有‘紫云坊’。”说着,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你的资质倒是好得很,竟被大管事一眼相中分去了紫云坊,那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虽同为司佐,但好些人入堡几年了至今也不过在碧云天打转,更别说你一个将将进来的。” 苏步月没去计较他言语间的酸意,依旧一副诚恳求教的模样问道:“听哥哥这么说,这‘紫云坊’好像养的花极为贵重啊?小弟才疏学浅,还是要多跟着大家长长见识才是。” “岂止贵重。”说到这个,那小厮面上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憧憬的傲色,“那里的花草都是专供给城主和几位太座院里的。”又看着她,叮嘱道,“掌管紫云坊的秦管事向来把那些花花草草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那是费了多少心思的,弄坏一朵你都得掉层皮。” 苏步月立刻点头受教地道:“是是,我哪敢乱动,能保得住这饭碗就谢天谢地了。” 见目的达到了,那小厮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满意地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继续领着路往前走,只是这一回脚步也正常了许多。 苏步月跟着他穿过几条迴廊,又上了三次坡台石阶,越往里走四周越是安静,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威严感,好像谁在此处大声喧譁一句也是侵犯。 一阵和风吹来,她闻到了被卷在风里飘来的清甜花香,抬头看去,赫然见一掩映在阳光枝叶间的亭台屋室下挂着块四角嵌铜的匾额,上书“紫云坊”三个方正的大字。 “秦管事。”引着她来此的小厮扬出个恭敬又热情的笑容,快步跨上石阶走到宽阔的平台上,冲着一个正在指挥手下摆放花盆的中年男子作了个揖。 苏步月下意识往那秦管事的腰间看了眼——同样以绯色结扣作为禁步,只是腰间的绿玉珠是两颗。 两人在那里说了一阵,秦管事时不时往苏步月这边瞥两眼,神色平静地打量,看不出喜恶。末了,他点了点头,似是示意知道了,那小厮这才告辞离开。 苏步月见状立刻随后上前,有样学样地乖乖沖秦管事作了个揖。 秦管事的目光从头到脚又从她身上扫了一遍,末了,随口唤了个身边的小厮过来:“先去安置下来,换身衣服,然后把那盆花送去观澜轩。” 苏步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盆十八学士正迎着阳光生得热烈。 她立刻两眼放光地跟着来领路的小厮跑了。 一旁佩着单珠结扣的小管事这时才凑过来,望着苏步月透着雀跃的背影,问秦管事:“这新来的还没教过规矩呢,您这就让他往于首座院里送花,会不会……” “一个刚入堡的新人,你以为大管事为何便破例将他丢到了紫云坊来?”秦管事转头看了对方一眼,淡淡道,“不过是资质不错但底细存疑——你看他那身衣服,虽然普通但却是全新的,看人的时候一双眼睛大大方方半点怯卑之心也无,哪像是尝过悽惨滋味的?你说,还有什么办法比直接让他走一趟云端更容易判断他是人是鬼的?何况在于首座的眼皮子底下,他也翻不出花儿来,待会儿你只需让个机灵的缀在后头跟着就是。” 小管事恍然大悟,佩服地五体投地,转念间又想起什么,迟疑道:“可是翠微阁和观澜轩离得不远,万一他是冲着城主去的……” 秦管事闻言一愣,顿了顿,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丝无语的笑意:“那只能念在这一面之缘,愿他早超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昨天第一章字数太少了,所以今天直接合併补上了后半章,大家可能需要手动回去再看一遍后面,不要骂我哈,摸摸你们,比心~ 第3章 佩珠(上) 紫云坊的司佐们所住的院子名唤“寻芳斋”,每间寝屋的大小约莫等于客栈里的普通客房,进门一眼便能看全貌,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 苏步月初来乍到,又马上要去给上头干差事,眼下最重要的自然不是换什么衣服,而是要先和身边的人拉拉关系,这种情况下最好的人选当然莫过于领她过来的小厮。 她仍是先塞了点儿酒钱到对方手里,又哥哥长哥哥短地套了阵近乎,随后直入主题:“我听说紫云坊的花草都是专供给城主和几位太座大人的,秦管事派我去的观澜轩,不知住的是哪位?可有什么讲究和忌讳?还请哥哥教教我,也免得我不知轻重冒犯了大人,受罚是小,丢了咱们紫云坊的面子牵连了各位是大。” 第5页 那小厮倒是个和善的,闻言似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点了点头,缓声提点她道:“观澜轩是于首座住的院子,他虽是等同于副城主的存在,但你其实最不必担忧,因他向来为人和气,赏罚分明,绝不会因自身喜恶而找下人的麻烦,你只要不犯规矩就是。至于别的么……反正你此刻且先记住,在这七星堡里行走,衣裳可以不认,腰间佩珠却不能不识。” 佩珠定身份,这倒是和苏步月猜得差不多。 只听那小厮已续道:“单珠的是各房小管事,双珠是二等管事,佩三珠的就是一房大管事了,至于总管事配的则是四珠——这些珠子都是绿玉。护院那边珠子数量也是差不多的,只是他们的珠子是褐玉所造。那些门生公子们则是一样,都配着白玉珠,珠子个数代表各自辈分,你别看有些公子相貌年轻,没准他就是腰佩五星,拜在哪位太座门下的——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就是了。” 苏步月立刻接道:“那太座们佩的又是什么?” “上师是墨玉六星,太座为黄玉七星。”小厮道,“不过于首座佩的是八星。哦,还有,虽然你应该遇不到,不过你还是得知道,城主他佩的是紫玉九星。” “城主也要佩玉?”苏步月不免有些意外,“这城中拢共就他这么一位正主,谁敢不认识他?” 小厮笑道:“那也得大家能见得着他才行啊。这些年很多事都是于首座在代为打理,不是要紧事城主根本不会插手,而且城主身体不太好,又醉心武学,所以难得露面,别说是咱们,就连那些门生公子们只怕也是佩五星的才有机会近面见过他本尊。七星堡家大业大的,人又那么多,所以这些辨识身份的规矩也是必不可少。” 苏步月很是惊讶,七星城主居然是个病秧子?她脑海中情不自禁就将原本勾勒好的高大威勐的轮廓擦去,浮现出一个隐约弱柳扶风的男子身影,手头仿佛还捏着块帕子随时准备咯血。 她倏地打了个寒颤,又问:“可是这样的话,对城主的威名没有影响么?” “有什么影响?”小厮似乎很是惊讶,顿了顿,像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越发地笑了,“那是许多事根本无需咱们城主出手。看你新来不知道,我再同你讲件闲事,这雍州境内还有个地方叫做紫竹峰你可听说过?” 她一个外地来的哪能知道这么多中原门派,苏步月果断摇头。 “反正就是个向来不服气咱们的地方。有一回那峰主的妹子居然找茬重伤了城主的师妹叶上师,那女人被于首座亲自派人绑回来之后还大言不惭叫嚣着她如何如何有背景,还说她丈夫是什么十恶谷主,你知道当时城主过来听见之后是什么反应?”不等苏步月答话,他已颇有些激动地续道,“二话不说直接一掌废了她!当时有在场的门生公子和护院管事都惊了,接着城主便让人将那女人给抬回了紫竹峰山门口放着,给那峰主留了一句话——‘你救你的,我救我的。’” 苏步月也听得起了劲:“后来呢?那峰主和那女子的丈夫没有来寻仇?” “她丈夫倒是没见着,不过那紫竹峰主是来过的,”说到这儿,小厮轻笑一声,“不过连咱们城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走了。倒是前阵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听说那紫竹峰主居然死了,没多久紫竹峰换了掌门,也归顺了七星城——咱们私底下都猜肯定是城主还念着旧仇搞了什么手段。” 苏步月瞭然颔首,看着对方脸上不加掩饰的崇拜和骄傲,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位七星城主日常不露面,看着跟个傀儡似的却还把位置坐得这么稳当。 闲聊到此,恰好有人来送衣服,苏步月双手接过看着面前素净的缟色服饰时,忽然开始考虑起了什么颜色的玉珠比较亮眼和配衣服这件事,她情不自禁地就又想起了七星城主的那紫玉九星。 由于衣服实在太素这件事实在不符合苏步月的审美,加上想着自己的宏图伟业恐怕需要在这里待的不止一两天,漂亮衣服都不能穿,好看的首饰也没法戴,这么下去怕是要憋闷地无法唿吸,可是别人服制又是定好的规矩…… 她闷闷瞥了眼放在床边的细软,一不小心瞥到了一角五彩轻纱,顿时灵光一闪,有了! *** 于是,等到秦管事再度于紫云坊外见到苏步月时,不禁额角一阵抽搐。 这小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娘炮?居然如此花枝招展,好好的衣服里面居然还穿着件百蝶绡纱的中衣,穿就穿吧,竟还特意露出来显摆……他当时就忍不住想勒令对方去换了,可转念又觉得连这种事都要管束说出去未免有些不太好,本来江湖上不少人对七星堡就有些冒酸气,于首座也常提醒要时刻记得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七星堡在外人眼中的“风范”二字,不然大管事也不会走这迂迴的路数让他看着这新来的,早就直接当场拒了。 苏步月仿佛浑然未觉对方这千迴百转的心思,只时不时地用眼角朝自己特意挽起的袖口瞟去,心里想着等待会儿干完活儿空闲下来还是得正儿八经把衣袖和下摆裁短一截。 秦管事终于淡定下来,懒得去多看她,直接道:“出了院门往东走,过了芳华一览那片迴廊会看见一株高大的刺槐树,往那边走就差不多到观澜轩了。” 第6页 苏步月点头应是,回身便积极地去抱了种着十八学士的花盆,冲着院子外头就去了,只是她前脚刚一出门,随后从紫云坊廊檐下的角落里就冒出个略显瘦小的身影缀了上去。 待抱着花到了观澜轩,苏步月也没什么多停留的打算,热情地同院里来招唿自己的人寒暄了两句便将花交给了对方,只是那小心翼翼的劲头颇透着几分爱惜和不舍。 但除此之外,她半点流连的意思都没有,回过身来便准备往外走,只是她往回走的方向却并不是来时的,而是上了岔路一拐,去了西边。 跟着她的家丁见状,立刻又皱起眉头快步跟了上去。 苏步月远远就望见了那宛若接天的莲花池,明明还是春日,可那里早已是碧绿叶轻摇,玉芝亭亭立。 这一池莲花竟然有好几种颜色,白的粉的绿的紫的都有,有些是单瓣的,有些则是多瓣的,还有些一朵就有双色,如同晕色渐染般似彩色水墨盛开。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看见有人在那繁茂的花叶间泛舟,身形半掩,侧背对着自己的方向。 苏步月看着那抹霜色的身影,心思开始转动:此处离观澜轩不远,能在这里优哉游哉泛舟的,就算不是于首座本人肯定也是个身份不低的。 想到这儿,她暗暗往身后不远处瞥了眼,心里嘿嘿一笑:机会难得,那兄弟我就先上了,要是不走运触到了眉头,你这个当小尾巴的再来背黑锅吧。 主意打定,她深吸了一口气,冲着那花影间的身影便眉眼飞扬地唤道:“这位大人,可是要吩咐差事?” 那人听见声音,转过脸朝她看来。 几乎是瞬间,苏步月就愣住了。 这人……难看地,可真特别啊…… 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她在那摇曳生姿的花叶间看见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她还从未见到过长成这样程度的男人,五官相貌像是比着中原那些个仙仕画儿里长的,没有一处是她的喜好,只是却不知为何,竟让她破天荒有些移不开目光——这人像是过分干净了些,那泛着金色的水波光影映在他脸上,竟都不及他本人晃眼。 在她愣神之际,只见他长眉微微一挑,眸中逸出两分淡淡的兴味,语气寻常地问道:“哦?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人?” 他一开口,苏步月立刻尝到了心痛可惜的感觉,这声音可真好听啊,尤其那略带疑问的尾音浅浅上扬,听似清冷,却像是猫爪子一样正正挠在她心尖上。 可惜,可惜,怎么就配了这么张不好看的脸。她暗自嘆息,面上却笑得恭敬又灿烂,回答道:“我瞧您先前抬头往岸上张望了一下。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小的虽初来乍到不太懂规矩,但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对方一时未答,她也不急,微垂着头乖乖静候着。 “你下来。”过了片刻,对方如是吩咐道。 嗯?苏步月怔了怔,有些没反应过来,下去?她看着桥下的碧叶荷花,这是打算邀她一道泛舟? 狗腿的心瞬间盛放,这幸福机会来得也太突然了吧?! 她正准备假装谦恭一番,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已伸手抛了把嵌着碧玺石的匕首过来。 苏步月下意识抬手接住,疑惑扬眸。 “用这个,”他说,“帮我取一朵半开的粉莲。” 第4章 佩珠(下) 苏步月低头看了看眼前这潭不知深浅的池水,犹豫了须臾,果断脱掉鞋袜,拴上衣摆,挽起裤脚便一翻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随着“扑通”一声利落的落水之音,她瞬间感觉到被水流包裹的湿意自下而上地瀰漫到了腰际,双脚也霎时踩到了黏煳煳的湿泥。 她这才发现这池中引的竟然是温泉水,难怪这时节也能开这么多莲花。 眼见近处便有朵含苞欲放的粉莲在亭亭曳曳,她本想上去就割,却又瞥见周边还有几朵花瓣打开的程度各不相同,转念一想既然是要帮大人物採花,自己总得顾及顾及人家的喜好,于是挥手问道:“这里有的只打开了一层,有的开了一半,您看哪朵比较好?” 霜衣男子原本正侧靠在船头看着手中的书卷,闻言,抬头看向她,唇边泛出一抹浅笑:“依你喜欢。” 这短短四字的回答让苏步月顿时犹如大热天喝了一口凉意沁心的山泉水,简直要多舒畅有多舒畅。 多少年了,还未从有人这般信任过她的眼光喜好,更别说是用这般宽容放纵的语气同她说这样的话。她望着那道在湖光间的悠然身影,忽然就生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踩在湿泥里的双脚就跟加了桨似地,飞快地就带着她蹿到了不远处的花丛前。 手里的匕首精光寒凛,苏步月下手的瞬间就感觉到了它的锋利,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轻易将花採到了手。 她立刻高举着拿了花的那只手,又趟过水面下的暗流,吭哧吭哧跑到了他面前,刚一巴到船舷边,便跟献宝似地把花凑了上来。 “您看看这朵怎么样?刚刚露出一点点花心,粉嫩间透着些许亮色,美得欲拒还迎,不多不少。” 她一边颇为得意地说着话,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朝他腰间瞥去。 他竟然没有戴佩珠?苏步月暗自感到意外。那他到底是谁?看着年纪也不大,难不成是哪位太座的子侄来串门客居的? 第7页 不待多想,手里的花已被人连枝轻轻抽走,她回神抬眸,恰好瞥见他修长的手指。 只是他接过花后却并未多看,而是随手迳自放到了旁边的棋盘上。 好歹是自己用心选的,苏步月见状不免有些微失望,但还不等这情绪蔓延开,他已又朝她伸出了手。 “上来。”他竟是要来拉她。 苏步月很是意外,不禁又受宠若惊地激动起来,立刻抬起湿漉漉的手放到了他掌心,然后借力一个轻身起跃便跳到了小船上。 平衡骤然被打破,船只一阵摇晃,她忙丢开手蹲下身扶住两边船舷,大气也不敢喘,直到须臾后船身渐渐恢復静止,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望向对面那个依然闲闲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人,周身清爽。 再看看自己满是泥泞的双脚,苏步月忽然一屁股坐下来,扯出外衣摆就开始擦起了脚丫子上的泥水。 “不好意思啊,都把你的船给弄脏了。”她一边擦还一边小心翼翼地不碰到里面的百蝶纱衣。 谁知他看了她半晌,又说了两个字:“过来。” 苏步月不明所以,但还是微微倾身靠了过去。 他却忽然伸手过来,捏起她袖口处露出来的纱衣袖角,看了看,说道:“这图样挺热闹。”言罢便又自然地收回手,捻了捻指尖染上的湿意。 苏步月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欣赏自己的衣裳,顿觉犹如遇到知音,双眼放光地道:“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很好看?”她一边说还一边把外衫的袖口挽地更高了些,“你看这蝴蝶五颜六色的,紫的、蓝的、粉的还有黄的,颜色搭得多漂亮,你别说还挺衬这一池莲花的呢!是不是特别有‘蝶舞花满天,春意正浓时’的感觉?” 他瞧她说得起劲,始终淡淡含笑未语,只随手拈起一枚棋子把玩在指间,直到她终于落下话音,才浅笑着缓声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这件衣服——可是如此当断而不舍,会很容易让人抓住小辫子。” 苏步月蓦地一愣,却见他已又慵然地半靠在了身侧的迎枕上,眉目悠然地瞧着她。 他唇边分明仍泛着那抹清浅笑意,可不知何故,她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甚至都不知道是藏在哪里朝她袭来的充满了审视的清冷凌厉之意。 然而当她定睛朝他脸上望去时,却又看不到半点不善,他仍是一派闲适随和的模样靠坐在那里,浅浅含笑间有几分懒洋洋的随性,他就这么看着她,好像真的只是初相识的两个人在拉家长。 苏步月被他这么看着,也不得不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她似不太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又就着衣摆擦了擦脚:“您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真挺讲究这个,不然每日里多枯燥无趣啊。难道在七星堡里很是忌讳,不许我里头这样穿么?” 他笑了笑,朝她衣襟上绣的那朵昭示着她在何处当差的“云”字看了一眼,说道:“我倒是没有这个忌讳,但是紫云坊我就不知道了。” 苏步月趁机问道:“那大人您贵姓?我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唿呢。” 她这句话一问出口,便见着他眼中泛过了几许兴味之色。 “我姓仙。”他说,“孤人倚山的仙。” 这个姓倒是少见。苏步月想着,嗯?等等,他姓仙?! “你……”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望着他,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憋了半晌才愣愣问道,“那你和仙城主是什么关系?” 闻言,他眸中兴味更浓了两分,离开了靠着的迎枕,端正了些许坐姿,微微朝她倾身过来,目光平视地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猜?”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步月闻到了他身上清浅的幽香,心头莫名随之一颤,与此同时忽听身侧发出一声细小却有力的破空轻响,她下意识循声垂眸看去,却只见原本被他把玩在指间的那枚黑色棋子已不见了踪影。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注意力便已又被他接下来一句话带走。 “春日料峭,你先回去吧,”他说,“当心受了风寒。”似乎已无意再与她闲聊。 抱大腿的机会仿佛转眼已逝。虽有些不舍,但苏步月也深明应知进退的道理,于是点点头,很干脆地起了身,礼道:“小的苏步月,这就不打扰大人您了。” 言罢,赤脚于船舷上轻轻一点,便飞身而去。 船身随之轻轻晃了几下,浅浅盪开几圈涟漪。 船上的人坐姿未动,朝那几个起落后便回到岸上捡起鞋袜,末了还回身冲着自己遥遥挥了几下手的身影看了须臾,忽然觉得她被那身百蝶纱衣映着还真是像只体型过大的蝴蝶。 他转过目光,朝身旁那朵还沾着水珠的半开粉莲看了一眼。 一阵风过,有人飞身而来,小船随之落定又轻轻晃了两下。 来人是个身着黄衣的少年,衣服上用同色略深的丝线勾绣着一朵大大的牡丹繁花,在很快稳住身形后便双手将掌中那枚用雪白丝线编成的结扣呈到了霜衣男子的面前。 垂落的丝绦随风轻曳,结扣间赫然穿着九颗大小相同且毫无杂质的紫玉珠。 黄衣少年弯起唇角露出一颗虎牙,笑得恭敬又亲近:“照您的意思,已经换了双头结。” 第8页 他微微颔首,随意伸手接过,低头将这紫玉九星的禁步佩饰扣在了腰间。 *** 苏步月前脚刚走进紫云坊,就瞧见个佩着单珠的小管事正在和秦管事说话,这本没什么值得她注意,不过秦管事陡然拔高声音的一句“胡闹”却立刻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下意识避到了拐角,凝神侧耳偷听着墙角。 “下面的人不懂事,你也不懂么?”秦管事愠怒道,“我说远远缀着,谁让他跟那么近了?让他防着该防的人,他倒好,竟跑去窥视千莲池上的那位,这回只是被一枚小小的棋子砸了脑门儿,下次可保不准人家会不会将他当刺客直接把命给收了!” 那小管事也正抹着头上的汗:“都是我的疏忽,我也没料到他会这么不知轻重。”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在千莲池上泛舟的那位公子,我听那小子描述的模样也有些煳涂,不知是哪位太座底下的?” 秦管事冷哼一声,凉凉问道:“他怎么描述的?” “说是气韵十分清贵,虽隔得不算近只能大致看见他的侧颜,也能辨认出是张极为好看的脸——那小子没念过什么书,也只晓得说‘好看’二字。” 苏步月在墙角边听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心说哪有多好看,明明就很一般,这些人的眼光怎么和她爹一样也是如此清奇。 “年纪呢?” 这回,她听见秦管事的语气里略有几分震惊和急切。 “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吧。” “……”秦管事沉默了良久,忽然喃喃道,“不应该啊……不是吧?” 很是不敢确信的样子。 苏步月听得差不多了,决定该自己粉墨登场,她站正身子,理了理衣裳,一清嗓子,跨了出去。 “秦管事,我回来给您交差了!”她笑呵呵地现了身,也不顾对方两人的表情,迳自续道,“我先前过来时正好听见您二位在说千莲池上的那位。我恰晓得他姓什么——”她说到这儿,还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学道,“孤人倚山的仙。”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小管事就“唰”得白了脸色。 秦管事更是已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惊讶和某种一言难尽的情绪,皱眉问道:“你遇到了城主?” “……”这回轮到苏步月当场愣住,“我遇到了城主?” 城主?七星城主,中原武林的六城公子之一…… 她竟遇到了仙引本尊?! 第5章 盛宴(一) 七星城首座于睦正坐在翠微阁里喝他的第二杯茶,陪在他对面下棋的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水红色的衣衫上同样用同色略深的丝线勾绣着一朵牡丹轮廓,看上去颇有几分富贵之气。 此间的茶水倒是一贯怡人心沛。于睦捏着枚棋子一边准备往几已分明的棋局里搁,一边不急不慢地又喝了一口茶。 少年往他杯中看了一眼,立刻放下手中棋子准备再给对方续些茶。 于睦不经意抬眸朝院门口的方向瞥去,目及处恰好有道身影自一丛玉兰花树后头转了出来。 他将指间棋子往罐子里一抛,站起了身,看着来人手里捏着的粉莲,笑道:“早知你去了千莲池,我也不必跑这一趟,让魏紫陪我下棋真是比让他蹲马步还辛苦。” 仙引信步过来,示意于睦看他手中的粉莲,似随意地浅笑问道:“你看这花颜色可还周正?” 于睦微顿,顺着看了一眼,亦笑道:“粉若烟霞,柔嫩可人,挺好。” 仙引便又笑了笑,顺手将花递给了名唤魏紫的少年:“拿去香斋养着。”又吩咐身旁抱着一堆泛舟用具的黄衣少年,“先去把东西放了吧。” 黄衣少年便也应声而去。 “这姚黄怎么老不见长个子?”于睦说笑间看了眼黄衣少年离开的背影,“莫不是你气势太强的缘故?” “十八了。”仙引接过他递来的茶,侧身悠悠往席垫上一靠,“该长的早几年就长了,没长的如今也无需指望。” 于睦失笑着摇摇头,又问他:“你今儿是怎么想起要去千莲池泛舟的?” “没什么,”他垂眸啜了口茶,抬手捡着棋盘里的玉石棋子,悠然道,“就是看天气不错,那池子里莲花开地挺热闹,所以一时兴起罢了。” “难得,我看也就那一池子你这翠微阁里见不着的水中莲能把你引出去。”于睦调侃道,“不过你既有闲情亲自去採莲制香,让人随便取一朵便是,又何需管它什么颜色?” “这香是给萱如用的。”仙引说着,将捡完的黑玉棋子随手丢回了罐子里。 于睦一愣,点点头,也伸手去捡回散落的白子,轻声微嘆道:“我都忘了,小师妹最喜欢你制的莲香,而且还得是粉色的。” 仙引没说什么,静待他捡完,才伸指入棋罐重新拈起一枚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于睦随之放下一粒白子,又道:“这两日便陆续会有一批新的家丁进来,程太座为了他儿子的婚宴提出想在澄心楼举办宴席,照他的想法,是想让紫云坊牵头,将那边打造出‘海上繁花’的景色。” 第9页 澄心楼,位于七星堡整个布局的近中心位置,说是一座楼,其实是一众绵延成片的湖上楼阁,而这个名字则得自于最正中显眼的主楼——“澄光逸心楼”,它与七星堡真正的中心建筑盈辉阁呈遥相对应之态,水廊可直通湖心造型别致犹如盛开花朵般的“榭花台”,那里可供赏花玩乐和欣赏湖景,也可作为戏台使用。 由于澄光逸心楼一般作为摆设重要宴席的场所,因此其周边小楼屋室也大多具备各种宴厅或休憩室的功能,一应俱全。 于睦的话说完,仙引执子微顿,淡淡而笑:“繁花盛景。”抬眸朝他看去,“你答应了?” 似是有些意外于他的反应,于睦怔了怔才回道:“如今还轮得着我不答应么?之前他说想在澄心楼给儿子办婚宴,是你说了‘随他’,我这才吩咐下去照办,如今下面的人在这件事上自然都是以他白鹤堂那边的意思为准了。” 仙引微微颔首,随手往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其他人没什么话说?” 于睦笑了笑:“倒不是没有,只是人家长子如今要娶的是豫南周氏之女,程太座当初要用澄心楼时不就这么和你说的么?说既是长子娶妻,对方又是世家大族,虽说那些平步青云的书香之家不太瞧得上咱们武林中人,但总得在场面上给女方娘家瞧瞧嫁到咱们七星城也是说得上面儿的。其他人说则说矣,我看也是羡慕的居多。” 仙引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于睦看他不再搭腔,又继续说道:“其实我来主要是想和你说,你看现在新进了一批人,程太座那边办婚宴又搞了这么大场面,到时候外面来的人肯定不少,一年之后七星堡还打算招收新弟子……你看,婚宴那天你是不是也露个面?” 无知者最易被人影响。新人一批接一批,身为城主若是不适时地站出来表示一下存在感,来日那些人说起七星城时,渐渐地谁还会首先想起仙引之名? 这也是于睦从不约束下面的人谈论关于仙引那些事迹的缘故,尤其是在和紫竹峰那件事上,他甚至有意扩散、引导,更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那些人去猜测紫竹峰主之死的原委。 只是眼下的问题却是在仙引本人身上,对他来说不出席婚宴可以有很多理由,可若想让他出现在那种场合,就算自己有一百个试图说服对方的理由,到头来最主要还是得看他的心情。 果然,自己这边刚一说完,仙引就无波无澜地来了四个字:“到时再说。” 于睦嘆了口气,也不再多说去讨人嫌,默默地陪着对方又下了数子。 过了一会儿,姚黄捧着壶新煮的水来添茶,还给他们送来了碟新做的绿豆糕,正放在两人都顺手方便拿到的位置。 仙引拿起一块,递到了于睦面前。 后者接过来,正准备下嘴咬,忽听对面悠悠问道:“请帖已开始往外送了?” 于睦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程远山长子的婚事。 “是啊,”他说,“早就派人去了,不止其他五城,许多门派也都在受邀之列,而且除了周家那边的关系,他还打算请京城的人。” 仙引从姚黄那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说道:“既然程太座如此好客,师兄是否也该帮衬帮衬?” 于睦一时没反应过来。 却见他已又微笑道:“怎么说程知文也算是你我的师侄,何况他能娶到豫南周氏女为妻,别说是区区七星城,就算放眼整个武林也是头一份。既逢此繁花盛景之事,岂不应放下门第偏见,阖方同乐?” 于睦:“……”他无奈苦笑,“我有时真是看不懂你,此时此刻你不想着如何提醒众人自己的声威,反倒还帮着他造势,就算你把这场婚宴搞得乌烟瘴气,那该费的人力物力也费了,周氏女不也已经进了门么?再者说让天下人知道他有那般的胸怀和号召力,岂非更让人心生憧憬?” 仙引不置可否,浅淡而笑:“你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是,我自然听你吩咐去做。”于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豫南周氏那边……” “这世上并非每件事都会如他们算计。”仙引对此并不甚在意,“不过区区一人,他们既捨得起,我七星城也要得起。” 言罢,他又往棋盘上落下一子,须臾,似想起什么地随口说道:“既然这次新招了一批人,不如就顺道把原来的动一动吧。” 于睦有些意外,不解道:“本就是为了补充年前放出去那批人才新增的,你怎么还要动原来那些人?打算动哪里?眼下筹备婚宴也正是要用人……”他思绪微转,直觉问道,“是因为这件事么?” 仙引摇摇头,一边垂眸瞧着棋局催他落子:“该你了。”一边又续道,“我看紫云坊的管事在这位子坐久了似乎反倒忘了规矩,不如换个人坐上去尝尝滋味也不错——就让他的徒弟试试吧。” 正在喝茶准备落子的于睦冷不丁手一抖,被呛了一下。 本来还以为他这位掌门师弟近两年因为小师妹的事越发无感于搭理这些俗务,现在看来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就是多余的,七星公子还是那位七星公子,真是杀人于无形啊!冷了师父扶持徒弟,既挑拨了那两人,冷落了自以为是的,又抬举了正踌躇满志的,还同时敲打了那师徒两,让他们时时记得是因为什么被撸下去的,又是因为什么被提拔的,知道自己该以何为鑑。 第10页 不过这尊懒仙今儿是怎么突然想起来管这茬儿的? 七星堡的庶务一直是他在打理,除了一些大方向的指示仙引根本不会过问那芝麻绿豆的细节,更别说会去计较下面哪个人的规矩学没学好——若是谁存了心跑到他跟前极尽得罪之能事,以自己这位掌门师弟的性格,只怕也当场抬手就武力镇压收拾了。 于睦不得不好奇:“他犯了什么事?” 仙引懒得说,这种费劲的活儿自然落到了他的小厮姚黄身上,后者立刻言简意赅地将自己从紫云坊那边得来的情况转述给了于睦,末了还道:“为这事儿那秦管事还把那个负责跟踪的司佐给罚了两个时辰顶花盆。” 于睦听完哈哈大笑:“不就是处理他们自家事务不小心冲撞了你么?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我恐怕他们不见着你腰间的佩珠都不敢认你是谁,所以我说嘛,你得出来见见人。” 仙引这次却没随着他玩笑,闻言,握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顿,抬眸看着他,平声缓道:“既是底细不明的新人,他竟就敢直接放了到你跟前来试深浅,还缀个尾巴在后头窥视,见到我亦仍不知迴避——”他说着,屈指收起了指间正欲落下的棋子,语声越发平淡,“他以为观澜轩是什么地方?不敢得罪其他太座,偏就你这位首座惹得?” 末了,他还淡淡点评了一句:“自作聪明。” 不等他话音落下,于睦已是心头一突:是啊!这件事往小了说是下面的人过于倚仗他。可往大了说,他们怎么就敢随随便便放人到他跟前来?万一那新来的果真是个有问题的,难不成他堂堂首座还得帮着个紫云坊去钓鱼?钓出来了之后还要回过头赞赏一句他们干得好?这简直荒谬啊! 他们怎么不去利用其它各堂的太座?说穿了就是怕受罚不敢啊,可偏偏在他这里就敢,还不是他平日里心太大,底下的人只要不是真犯了规矩便也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地算了。 今日不过是为了探查别人而到他与仙引跟前窥视,下次呢?是不是就敢奉了别人的命来探查他们? 想到这儿,于睦也不禁有几分心虚和自嘲:“看来我这个首座当得也是真不合格。”但他向来心性宽广,也不多做纠结,顺着这个话题又笑问道,“这么说那朵粉莲竟是那新来的帮你采的?难怪……不过他兴沖沖地跑到你跟前献殷勤,你就这么受了?不怀疑他另有所图?” “不像。”仙引道。 “怎么个不像法?”于睦来了兴趣,“刚姚黄还说瞧他轻功底子能看出来武功不错啊,这么个有身手又有眼力见儿的人竟肯巴巴地跑来这里做个小小的花房司佐?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觉得他不像的?” 仙引想起了那自千莲池上飞走的“泥脚蝴蝶”。 “因为傻。”他唇角浅扬,含笑言罢,伸指于棋盘内放下了最后一枚制胜棋子。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晚饭前放上来给大家佐餐~ 第6章 盛宴(二) 自打初来那日领了趟给观澜轩送花的差事之后,苏步月回来就被不声不响地坐了冷板凳。 虽然管事的没说,但她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似乎隐约跟自己在千莲池上误打误撞向七星城主他本尊献了回殷勤有关。 说来也怪,那天她去时明明看见有人在后头跟着自己,可回来的时候那小尾巴却没了,几天后紫云坊里还出现了重要人事变动——秦管事被调去了留春阁,而原本在留春阁当差的管事则来了紫云坊。 看起来都是腰佩双珠的二等管事,彼此间地位并不分什么高低,可谁都知道七星堡的花房三司那就是层层步步高升的关系,所以秦管事这回的调任看似平移不动,其实却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暗降。 花房大管事放出的理由是留春阁向来负责打点大小宴席观景之事,而这回程太座家的大公子婚宴却有些不同,正好借秦管事过去提点提点留春阁那边的人办事。这番话听在那些明眼人耳中,谁都知道不过是个体面的说辞,哪有把人往低处借调的道理?说是借调,之后回不回得来那可就看命了。 而且苏步月在旁边围观这件事的过程中还意外发现了另一件事,就在大家都关注着两司管事互换了位置这种八卦的时候,紫云坊里其实还少了一个人——一个同她一样不过是个小小司佐之人。那天她从观澜轩送完花回来,傍晚大傢伙正准备去吃晚饭,却独独有个人双手抱着个花盆顶在脑袋上站在角落里罚站。 她当时就多看了一眼,恰好与对方不经意瞥来的视线撞上,这本没什么奇怪,但那人却极不自在地飞快转开了目光,而且她因此还发现他脑门上有块拇指大小的淤青,像是被什么给打的。 第二天吃饭时她还又见过他一次,但之后就再没见过这人,直到几天后她佯装不经意地问起,才知那人也被调走了,只是并没人知道他被调去了哪里。 至于新提拔上来的这位何管事,对待她的态度就很一般了,简直把她当做了走后门进来的棒槌,成日里就把她一个人圈在紫云坊后头的偏院里学这个那个,什么活儿也不要她干。 苏步月不仅完全没了当初一来就被派去首座院里送花的殊荣,甚至连坊里那些既难得又好看的花儿也难得见到,成日里只有个负责维护花盆的家丁陪她待着——说是一起待着,实质就是看着她不许乱跑。 第11页 她原本还抱着些期待想着自己当时给仙引留了名字,也许他心血来潮会让人来喊自己又去给他採莲,甚至连衣裳她都修裁好了,就等着去给他展示自己衣领袖口还有衣摆处的亮眼风光好讨欢心。可随着时间过去,这种想法也不得不被她自己承认确实有些多余——人家堂堂七星城主,可使唤的人多了去了,每日里那么多花花草草都看不过来,还犯得着特意记住你? 于是她越发地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照这何管事眼下怕事的作风,她得到何年何月才能抱得上大腿拜师?更别说接近那些门生子弟好好给自己选一个未来夫君堵住她爹的嘴了。 苏步月琢磨了几天,随着紫云坊里为了那位程太座公子的婚事越来越忙,她也终于被分派了些在后院帮衬着打杂的活儿,只是依然没什么机会走出去,那何管事就仿佛避忌着她出去干什么坏事似地。 有一回她实在没憋住,直接就去找了他,各种赔笑脸表忠心表示自己很想为紫云坊出分力,也正好跟着大家学学东西。 谁知那何管事不甚耐烦地听她说完,只来了句:“你就安安分分学好该学的东西,还嫌被你连累的人不多?先把规矩学会,想出风头还早着。” 苏步月就有点儿烦他这不阴不阳的态度,眼瞧着他看起来一副摩拳擦掌绷紧了弦准备大干特干一场的样子,她还真就有点儿不安分了。 她向来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主意打定,当天夜里就熘进花室暖房,朝两盆开得正艷的丹珠花根下土壤里点了两滴白醋。 第二天早上紫云坊里就炸开了锅。 “这花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变成这样了?!”说话的人声音仿佛都在颤抖。 其他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纷纷大惊,可不是嘛!这花昨儿还开得饱满又紧实,可今天一大早再看,竟然已有了松散颓靡之势,而最外层的花瓣边沿甚至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 收到消息的何管事立马赶了过来,脸色难看地吓人。 这两盆丹珠是两日前才绽的花,每一朵都开得够大够红火,因为颜色喜庆和花型富贵的缘故,紫云坊这边原本是打算在婚宴当天摘下来以琉璃水盘托养,摆放在新人进入澄光逸心楼沿途的栏杆石柱上,配合到时将缠绕在石柱上的青绿藤蔓,作为其步步生花的辅助效果。 可这花却说萎就萎了。 现如今哪还有时间去找到两盆品相这么好,花托这么多的?更别说还要时间护养,保证在婚宴前这些花不仅足够美,还要足够供应。 要是其他枝节处的花还好说,可偏偏是这丹珠,程太座把他儿子这场婚事看得这样重要,那新人沿路上的布置还不仔细查看么? 他连忙唤了下头的小管事过来,吩咐道:“赶紧出去看看,别局限在这城里,雍州城还是其他什么城都去找找,看能不能从别处收购几盆这般品相已养好了的花回来。” 苏步月在后头垫着脚围观了全程,强忍住唇边的偷笑,等到其他人散去该干嘛干嘛时才兜了个圈儿绕到何管事面前,表示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想借一步说话。 “有话快说。”他实在懒得费工夫,催促道,“没见我正忙着?” 苏步月暗暗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呸”了一声。 但她面上却不急不露,一副巴望着想讨好他的样子说道:“是是,小的也知道都是因为我上回不知轻重,误打误撞在城主他老人家跟前献丑办了回差,这才连累了何管事您如今左右为难。”之前的事点到即止,她也不等对方反应,旋即便进了正题,“只是小的身为紫云坊的人,有句话实在不能不劝管事您。” “劝我?”何管事莫名地看了她一眼,“劝我什么?” 苏步月朝四周看了看,这才略压低了声音又道:“这场婚宴的花事布置,我听说之前是秦管事一手包办和程太座那边定下来的?” 何管事不明所以,正要嘲她说的是废话,却听对方已再意味深长地续道:“那正当此婚宴前夕,怎么秦管事他却被突然调去了留春阁呢?” 何管事乍闻此言,下意识就不太高兴地想教训她两句,可旋即却反应过来什么,不由一怔,半晌语塞。 “你是说……”这回轮到他朝四周打望了一圈,然后压低了声音,压抑着满目震惊,急问道,“是不是那天城主对你说过什么?” 苏步月还不敢把大话瞎说到仙引身上,立刻否认:“城主怎么可能对我这种小人物说什么要紧的,他那天真的只是恰好需要吩咐人搭手采朵花而已。”又道,“我只是觉着奇怪,要说程太座既然如此看重这场婚宴,可怎么秦管事这次还是说调走就调走了呢?莫非程太座也不曾为他说过话?那又是什么人的命令,连程太座都不好劝解,或者说……就算劝解了也无用呢?” 何管事眼中恍然惊色更甚,神情变得越发不自然。 苏步月见状,立刻又狗腿状地靠近了两分:“其实不管为什么,如今紫云坊当家的是您,既然这丹珠花‘恰好’出了问题,依小的看,也未尝不是您的机会。” 何管事沉吟须臾,琢磨着问道:“什么意思?” 见对方彻底上了钩,她就又故作含蓄地委婉提点道:“程大公子婚宴上的布置出了问题,所幸提前被何管事您察觉——您看,是不是由您亲自去和程太座还有于首座说说,提一个替代之策?” 第12页 这何管事也不笨,心思一转,立刻反应过来这确实是个意外的机会。 这个状况虽然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可除此之外他又怎能再有机会在这关节上表现一番?就算他把一切准备得再充足,事后上头说起来也只会记得这是他师父的安排,而他不过是个按部就班实现它的人罢了。 可是由自己趁机提出代替之策就不一样了。 这样一来,他在这个位置上也就能坐稳当,而不是现在这样心里头总觉得忐忑,既怕得罪了被撸下去的秦管事——也就是他师父,又怕自己随时会把这个位置还回去,说来说去,其实他正缺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主意打定,他反而镇定下来,端起派头地打量着苏步月,笑了笑,问她:“秦管事说得真是没错,你的确是个会来事的。那你说说,我该怎么补救?” 这就大大方方直接地找她要对策了。 苏步月不怕给他献计,就怕他不用自己,闻言也笑眯眯地:“程太座他想要一场花间盛宴,到时澄心楼自然处处繁花似锦。”她说到这儿,话锋却倏然一转,“只是不知以后其他太座家再有喜事,咱们又该拿个怎样的章程出来?” 何管事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问她:“可是事已至此,难不成还能不照着做?程太座那里也不好交代。再说……”他微微蹙起了眉头,“秦管事的事毕竟只是你的猜测,也许上头果真只是介意他犯了忌讳。” 苏步月忍不住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还猜测呢,哪有那么巧偏就此时把人给撸下去了?那上头的这么做,可是连半点也未曾考虑程太座那边的要紧事啊! 她心中挺看不上他这黏黏煳煳畏畏缩缩的作风,脸上却笑得灿烂:“所以啊,我倒是有个法子帮您探探底,只是么——需要您亲自走一趟观澜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明天会忙成狗,大家明晚不要等了,我们直接后天见吧……预祝各位周末愉快哈~ 第7章 盛宴(三) 随着婚仪时日渐近,澄心楼的花事布置也进行到了最后阶段,这日,紫云坊的何管事亲自来了翠微阁求见,正要和前来招唿自己的魏紫说话,忽然,他顺着魏紫陡转的目光一看,发现有个身影从东侧小院里拐了出来。 这出现的地方,这闲适的步调,还有这身随意慵然的穿着,除了那位还能是谁? 两人立刻停下话题,何管事忙跟着魏紫向那人俯首行礼。 “城主。” 其实要论起来他也不是第一回见到仙引,只是要么远远地看个大概,要么就算正面遇上也没有机会说上话,估计这七星堡里的大多数人与仙城主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如眼前这种错身而过。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这回居然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仙引瞧见何管事倒是有几分意外的样子,他先是看了眼魏紫手里捧着的一个四方雕花乌木盒,然后问道:“这什么?” 魏紫笑着恭声道:“是何管事送来给您的绢花,说是婚礼那天人人都会佩着。” “还是有些不同的。”何管事觉得他没说清楚,怕仙引误会自己拿他与旁人作等,连忙补充道,“宾客那边给准备的桃花坠。咱们堡内的都是新郎官的婆家人,用鹅黄茶花配彩蝶,新娘子那边的娘家人用水红莲花立蜻蜓——您和于首座的则另有不同,用的是‘火鍊金丹’和‘蓝田玉’。” 火鍊金丹和蓝田玉都是牡丹花的色系种类,前者纯色赤红,后者则是蓝色微粉。 “是么,”仙引的语气如常,听不出什么意味,“你们费心了。” 说话间,他已伸手揭开了盒盖。 那漆黑的盒子底部正静静躺着一朵掌心大小的绢丝牡丹,青绿如碧的根茎枝叶如藤蔓似流苏般蜿蜒垂落,花瓣边沿处还错落地停着两半指长的蝴蝶,花蝶皆十分精緻,栩栩如生。 仙引的指尖轻轻滑过细腻微凉的绢面,似随意问道:“我记得之前并未有这个安排?” 何管事便有些尴尬含蓄地低头笑了笑:“说起来都是属下的错,若非师父早前已安排好的花有几盆出了问题,我也就不会在于首座和程太座面前献丑,提出这替代之法了。”见仙引再没有主动询问的意思,他只好又续道,“属下是想着,今后咱们堡中这样的喜事还会有很多,今次也可当做是个样式,将来也好有的依循。所以这有些布置还是得稍微讲究一番,因此就大胆地调整了些许,将新人入楼沿路的鲜花都改成了这般灵巧的绢花,以后同样的布置,其他太座也左不过是个自己喜好的颜色差异。” 他一边回忆着苏步月之前教他的这些,一边不禁有些得意地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城主想必也能听懂我为了凸显他和于首座的身份有多费心思,来日就算其他人皆相同,他们两人也不一般,而他身为这七星城的正主,自然又有连于首座也比不上的规格,就像这回他的绢花是正红色,而且也只有他的花在边沿处镀了金边,缀了两只蝴蝶。 他说完就有些期待地等着仙引称赞。 过了半晌。 “嗯。”仙引淡淡平声应罢,便举步径直走开了。 第13页 何管事:“……”他不禁大失所望,开始有些怀疑这讨好之策的效果,于是转了头去问魏紫,“城主是不是不喜欢这个花样?” 他看仙引的穿着很素雅,周身上下除了那串佩珠之外找不出第二种颜色,难道是嫌弃这绢花太招摇了?可城主应该很喜欢牡丹才对啊,从他给自己两个小厮起的名字就可见一斑。 这边魏紫已抱着重新盖好的盒子,回身向他笑道:“城主方才不是已点过头了么?” *** 魏紫抱着雕花盒走进水榭,一眼看到仙引正懒洋洋地靠在卧榻上,一边看着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手边的青瓷鱼缸里丢着鱼食。 “城主,”魏紫朝他走过去,“您要不要睡一会儿?”再这么下去估计这缸里的鱼又要被他撑死了。 仙引这才抽了目光往身畔瞥了一眼,视线也随之再次落到了魏紫手中的木盒上。 他终于停下了餵鱼的动作,放下书微微正起身子,沖对方勾勾手:“拿过来看看。” 魏紫揭了盒盖规规矩矩给他放在了手边,又把他原本放在那里的话本给收了起来。 仙引拿起花托在掌中,轻轻在指间把玩了片刻:“你怎么看?” 魏紫实话实说:“挺有心思的,这样一来既满足了白鹤堂那边张扬的要求,也不动声色地把婚礼的规格往下降了一些。” 仙引扬唇泛出一抹笑意:“这不是那小管事想得出来的主意,他若有这种眼力和头脑,又怎会耐得住到现在才来表现。”说着,眸中流露出几许淡淡兴味,“这绢花的样式倒是热闹又灵气。对了,他先前说女方那边用的是莲花?” “是,”魏紫回忆道,“说是水红莲花立蜻蜓。” 莲花么…… 仙引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末了,含笑冲着自己的小厮说道:“你抽个空去紫云坊打听打听,看看那个叫苏步月的新丁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 三月春光暖暖晒在背上,苏步月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一边继续捣鼓着面前的小石舂,一边琢磨起了下一步的打算。去送绢花的那些司佐已经陆陆续续都完成任务回来了,从他们口中得知大家的反应都还不错,她也就越发对接下来的计划有了几分信心。 何管事的心情也很不错,自从苏步月献了计之后对她的态度也是大有转变,婚礼当天甚至还破天荒地许了她在身边跟着,待婚宴时随侍在侧。 苏步月就高高兴兴地精心把自己拾掇了一番,特意在髮带尾部用绣线缀了几颗彩色的琉璃珠,到了时候往发上一系,她便想像着自己在光影下的背影是如何斑斓流彩,高高兴兴地去了澄心楼。 水台四周的湖面上早已飘满了睡莲,沿途石柱也用了绢花丝藤来装饰,更别说那一地五颜六色的新鲜花瓣。 远远望去,那奼紫嫣红水波轻摇的景色便已令人惊艷。 申时,前来观礼的宾客开始陆陆续续地入座,苏步月站在何管事身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些人的腰间,看着那一枚枚粉白相间的桃花坠,不禁很是自豪,十分有成就感。 七星堡专司裁缝刺绣的锦绣阁果真不同凡响,竟能将她几句话描绘出来的东西做到这样精美逼真,这手艺让她颇为嚮往,想到这儿她还忍不住暗暗鄙视了一番仙引,放着这么好的资源不用,衣服穿地那么素净有什么意思?若是换了自己,肯定三天两头就得琢磨琢磨新花样来显摆。 她一边乖乖站在角落里陪着何管事待命,一边羡慕嫉妒恨看着眼前这片繁花盛景,漫无边际地在心里数落着身为城主的仙引。 然而随着宾客越来越多,苏步月忽然发觉了些不对劲,她转过头问何管事:“宾客名单是不是拿错了?” 何管事脸上的得意也渐渐有些不稳,他先是肯定道:“不会,这是从雁书阁那边要来的,不算左右侍从和门生弟子,一共二百六十八个人,不会有错……”说到最后,自己也有些动摇,“应该是这样。” 两人正奇怪着,忽见有个紫云坊的司佐急急从另一头跑了过来,见着何管事便抑制不住慌乱地急声道:“不好了,不知为什么来了好些个不请自来的人,看着都不似善茬,一个劲嚷嚷着是程太座放了话出去欢迎他们来观礼的,质问我们为什么没有给他们发花佩。” 何管事惊怒道:“谁这么大胆竟在今天来七星堡闹事?难道没有被扔出城去么?” “原本差点就要闹起来的,”那司佐道,“可是前院管事说已向于首座请示过了,说是不能坏了程大公子的好日子,也不能让江湖上的人看咱们笑话,所以就秉着上门是客的原则让都请进来了。但就有那么几个油盐不进的,非要我们也拿花佩给他们,可您说这都是定好了的,哪有再另外给他们的啊!” 何管事一听这是于睦那边已经发话准了的,立刻也就有些没了主意,他下意识看向了苏步月,商量着说道:“要不我亲自去安抚一下,你尽快想个法子,再做几个出来,要实在来不及做绢花,不如就去碧云天那边摘些鲜花将就着替吧。” “不好。”苏步月却一口否决了他的提议,说道,“本就是不请自来的,哪有他们反倒比其他正儿八经受了邀请来的人更特殊的道理?若为此得罪了程太座正式邀请来的客人,惹了白鹤堂的人不高兴,我看反而不划算。” 第14页 何管事看着已经开始入席的双方主家,心里越发地慌了,忍不住有些急怒地道:“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去埋怨于首座随随便便开口放他们进来么?” 苏步月的心里也有些不高兴,好好的安排就被这些不速之客给打乱了,她硬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好不容易按捺住心痛,平静而坚定地说道:“让人去把宾客的桃花坠都收回来吧。” 何管事瞪大了眼睛。 “趁着现在宴席还未正式开始,让在场的家丁都搭把手悄悄挨个回收,就说我们要配合今晚的赏花助兴拿去染香。”苏步月镇定道,“等到酒宴开始了他们也顾不上计较这个,若真有人散了席还记着,我们待明日他们走时再补上就是,全当是咱们七星堡给他们的小礼物。” 她看着席间似乎因为那些多出来的宾客同样有些手忙脚乱的侍宴家丁,没好气地勾了下唇角:“这样一来观礼宾客就都没有花佩了,我倒要看看那些叫嚣的人敢不敢和新人的主家计较,有本事他们就把于首座的花佩抢了拿去戴啊……” 她话音未落,便见何管事整个人倏然顿住。 苏步月莫名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管事的您怎么了?” 何管事回过神,立刻惊喜非常地抓住她的手腕就往东边指:“压场子的大佛来了!” 苏步月顺着他指的方向转身望了过去。 入目处,只见仙引一袭月白蓝色的广袖长衣,腰间挂着紫玉九星佩珠禁步,手上闲闲携了朵大红牡丹绢花,正于芳华满地的水廊上迎风款款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春天到啦~周末愉快~ 第8章 盛宴(四) 宴席间很快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了仙引的到来,纷纷举目朝他望去,有些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惊讶之色。 苏步月也挺意外,没想到他竟就这么来了,她原本还以为他就算来也会故意姗姗来迟,让所有人等着他来主持大局方显地位。 但更让她讶异的,是仙引的目光朝她这边不经意扫过时似略略顿了一下,随后,他竟自然地在廊上拐了个弯,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苏步月连忙左右身后地看了一圈,确定除了已经绷紧了身子站着的何管事之外应该没有其他能吸引这位大佛视线的人事,她不禁也立刻站直了,等着对方过来示下。 仙引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随即,苏步月发现,他又迳自步过了何管事,在自己跟前停了下来。 好在她反应快,愕然之余正准备俯首向他行礼,却忽然瞥见他抬手朝自己头上伸来,她虽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却下意识停止了一切动作。 然而仙引什么也没说,只随手将指间那朵大红色缀蝴蝶的牡丹绢花簪在了她髮髻旁,便又迳自信步离去。 这是……苏步月摸着头髮上的绢花,把她当成了个花瓶? *** 仙引领着姚黄魏紫两个一路款步走进了澄光逸心楼,已经入席就坐的于睦见状,立刻带头站了起来向他作揖行礼。 “掌门。”不同于私下相处时的随意亲切,于睦行礼时的态度端方而郑重。 其他以白鹤堂程远山为首的六位太座及一众上师亦恭敬随礼。 仙引微微颔首,转而朝下首看去——那里坐着周家的人,只是此刻除了和周氏同辈份的几个,其他人皆不动如山地坐在原位,似乎都在等着他先过去表示礼节。 他看在眼里,视线微转,落在坐于首位的那据说是周家十一老爷的中年儒士身上,迎着对方一派从容的架势,极为自然地点头笑了笑,便算是打过了招唿,随即也不再去管他们,旋身径直走上了位于正中高位的紫檀木席案后,一撩衣摆,老神在在地坐了下来。 七星堡这边一干人也随之重新相继落座。 周家众人的脸色则有些难看,有辈分小年纪轻的,更是掩饰不住地凉凉哼笑了一声。 这时从主宾席末快步走上来一人,站在锦阶下便双手呈上了一封书信,冲着坐在那里的人恭声道:“在下雍州府主簿乔立人,见过仙城主。我家大人本欲亲自前来观礼,奈何身体偶感不适,只好让在下代为呈表书信一封给城主寄叙恭贺之情。” 他此言一出,不仅是周家人,就连坐在这边的程远山的神色都滞了一滞。 这姓乔的主簿先前来时与众人谈笑风生,可是半个字都未曾提起那雍州府知州派他来的真正意思,要说对方没有亲自来,其实倒还好说,毕竟他程远山并非七星城之主,人家若是巴巴地来了,难免要被外人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算是真的有心要来巴结周家人,也多半不会选这个时候。 可对方这封特意亲笔写就的书信却也根本没想过要给他们姓程的,而是直接就送到了仙引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再看身为首座的于睦,也是一副“这本是寻常事”的模样。 程远山更是沉默稳重地坐在一旁。 周家十一老爷面上依然淡定,内心却早已惊讶不已:想不到这传说中并不太理事的七星城主竟有着这样的威望,看来家里之前还是太小看这七星堡了。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定睛朝仙引看去,只见他已让身边小厮收了信,然后沖那乔主簿微微一笑:“不过是借着晚辈的喜事大家聚一聚罢了,范大人有心了。” 第15页 一句话说得,好像他根本不太在意和七星堡结亲的是何门第,要不是因为成亲的是自家师侄,他才懒得出来应酬。 周家十一老爷敏锐地感觉到仙引不太满意他们一开始摆出的高姿态,心下暗自斟酌几番,正准备先起身和对方正式见个礼,谁知却已有那沉不住气的先自己一步开了口。 “仙城主,”一个清越傲气,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响了起来,“我一向也对练武强身很感兴趣,但听说您自来身子不太好,不知是不是这练功的路数也很重要?” 说话的人是周家这代几个出众的晚辈之一,年纪轻轻就已考上了秀才,难免有些自视颇高的傲气。十一老爷听他这话就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孩子也未免过于刻薄了些。 但这桩姻缘本就有些门不当户不对,周家人打定了主意要从一开始就摆好自家的地位,这样才方便以后拿捏着七星堡行事,否则也不会为了个小姑娘出嫁就派了那么多出众的族人来撑场面。 眼下他也自不好去拆自己侄儿的台,觉得也正好藉此进一步探探这七星城主的底。 谁知仙引根本就没搭理那周家公子,一副恍若未闻的样子,继续按着自己的步调做打算做的事——他唤了新郎官程知文上前,从身边黄衣小厮的手里接过个四四方方的锦盒递了过去。 “贺你新婚。”他简洁地说了四个字。 程知文立刻微微躬身上前双手接过:“谢掌门师叔。” 那周家公子见自己被无视,顿时涌上了一股真火,凉凉笑道:“怎么原来城主是耳朵不好么?早知如此,我们也该为小妹多找个擅长此道的大夫来陪嫁的。” 这话就说得有些过了,不仅是坐在对面的七星堡众人有些面露不快,就连他自己身边的兄弟长辈也暗暗呵斥了他一声。 他正不以为然,忽听那上位处悠悠然飘来个略有些疑惑的声音。 “我好像听见有人是在和我说话?”仙引问的是于睦。 后者侧身颔首:“是周家一位小公子在求问于您。” “哦,”仙引目光瞥也没往旁边瞥一下,瞭然状地点了下头,“可以,难得如此好学,那让他长辈引见了再来吧。” 这就是在说他们姓周的没有规矩了。 周家十一老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那周家公子更是整张脸憋得通红,硬是沉寂了半晌之久,周十一老爷才强自按捺住周身的尴尬不适,站起身,朝着仙引拱手作揖,平声礼道:“仙城主,你我两家虽自两个孩子议亲以来已多有交往,但与您却是初次见面,小孩子家难免有几分好奇,还请您不要介意。” 仙引这才正眼朝他看了过来,面色平静温和,看不出半分怒气,只见他微微弯了弯唇角,含笑道:“好。” 周家众人:“……” 七星堡这边也早就有看不惯豫南周氏那高高在上的样子,见自家城主这足以气死人的坦然作风,不禁纷纷窃笑。 就连于睦也差点没绷住,他就知道,这周家人摆架子摆到仙引面前肯定有的好戏看,他这位掌门师弟才懒得兜兜转转虚与委蛇,你道歉,我便受了,没必要推辞,因为我受得起。 周家人虽然被措手不及地被膈应了一顿,但好在七星堡这边也并未得理不饶人,仙引说“好”,那就真的是到此为止了,没有人再去计较对面那帮人先前的失礼。 婚仪正式开始前,仙引不经意往楼外席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那边有好些家丁在忙活着,他看在眼里,侧过头对姚黄吩咐了两句,后者便点头而去。 酉时正刻,所有观礼宾客入座,新人正式步入澄心楼,开始拜堂。 姚黄趁着一对新人行礼时的喧闹,悄悄绕回了仙引身旁,俯身飞快在他耳边回復道:“是紫云坊在回收宾客的桃花坠。”言罢,还将事情原委和紫云坊那边对外的说辞都复述了一遍。 仙引听了,只浅浅扬起唇角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随着婚仪结束,晚宴上也渐渐酒酣耳热,澄心湖上升起了星星点点的宫灯,宾客们一边推杯换盏,一边欣赏着在夜幕华灯下别有一番风采的“繁花盛景”,迎着微凉湖风,颇有惬意滋味。 只是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礼仪上似乎多有粗陋之处,大声喧譁引得周家人频频皱眉。 周十一老爷好几次想和仙引聊点什么话题,就会被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但是竟很是清晰地传入耳中的大笑声给打断。 他忍了又忍,还是觉得七星堡在邀请宾客这件事上做得很不周全,当下就对一手操办婚宴的程远山有几分不满,正想开口委婉地说几句,便忽见有几个面色酡红,显然已有些微醺的男子跑了进来。 “仙城主。”为首的是个白衣男人,衣服上到处鬼画符似地不知写着什么字,一进来就冲着坐在最上位的人嚷嚷开了,“你们七星堡既然搞了什么‘海上繁花’之景,请了大傢伙来赏花宴,怎地尽是拿些不入流的东西来煳弄你们亲家?” 话说到最后,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周家人他们被骗了。 白鹤堂太座程远山立刻面带警告之色地沉声说道:“几位怕是喝醉了吧?今日这宴上所有的花事布置皆是出自我七星堡花房上司紫云坊,只怕寻常人在外面买也买不到。” 第16页 “再不好买那也是俗物,”那人不以为然地笑道,“岂有七星堡的弄月花难得?仙城主怎不让大家瞻仰瞻仰?” 他每说一句话都运了内力,显然是不止想让楼里的人听见这些话。 “弄月花”三个字一出,七星堡众人皆是面色一变,周家人见状,以为是七星堡果真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地方,顿时也有些不喜。 那先前吃了瘪的周家公子见状,便也附和道:“程太座,莫非是您说的那什么紫云坊欺上瞒下,以次充好,并未全力准备这场婚宴?” 程远山真是巴不得他闭嘴,想说什么,又看仙引坐在那里还没发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圆场才好。 那白衣男子见仙引只看着自己不说话,心下也很是得意于周家人的帮腔,看来今晚他肯定能打赌成功,从这自视甚高的七星堡头上讨个彩头了。 一念及此,他又再嬉笑着催促:“仙城主……” “你算什么东西?”仙引看着他,忽然开了口。 周家众人皆是一怔。 于睦摇摇头,低头喝茶。 白衣男子则被他看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少年早慧的周家公子却反应敏锐,打算再次开口帮腔:“不过是一盆花……” “我问你,”仙引看也没往周家人那边看,只淡淡盯着站在堂前的白衣男子,声音无波无澜,“你算什么东西,敢动我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在今天放上来了……明天还要早起奔波,躺倒 = = 第9章 盛宴(五) 苏步月正蹲在水廊边帮一个圆滚滚的小娃娃编花环,她随手掐了段藤蔓,笑眯眯问这小胖娃:“想要什么样式的?”说着想起什么,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牡丹绢花,“要不我把这朵最好看的送你吧?作为交换,你就让我捏捏脸。” 她心痒痒地想这圆乎乎的脸蛋儿看着跟颗汤圆似的,手感肯定好。 谁知这小胖娃听了竟撇嘴,果断摇头:“我才不要呢,又红又金的,颜色乱糟糟俗气死了。” 苏步月瞪圆了眼睛:“……你懂什么?这春天里的花儿哪里不是奼紫嫣红五颜六色,莫非还能是惨白一片么?你以为自己来弔丧的啊?” 难不成仙引也是因为嫌弃这绢花不好看才丢在她脑袋上的?苏步月突然有些受打击,再看着这白嫩嫩的小胖娃也就没了兴致,恹恹地把绢花从头上抹了下来放在掌心,颇有些寂寥地感嘆道:“人生想得一知己,可真难啊!”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席间便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用内力传音,正在澄光逸心楼里挑衅仙引等人,好像在说花啊什么的。 这人的功力还不足以让声音传得太远,苏步月忙起身快步走近了些,这才勉强听清原来对方是在起闹要品赏一种名叫“弄月”的花。 听起来好像那花很不寻常似地?她不禁也涌上了几分好奇心,虽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在作祟,可想着自己毕竟也算是半个七星堡的人,自然是要为自己的队伍加油助威的——不过这傢伙这么欠揍,怎么也没人出来管管? 苏步月心中念头刚刚闪过,一个蕴着醇厚内力的声音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耳中。 ——“我问你,你算什么东西,敢动我的花?” 短短一句话,却已彰显出前者与他的功力悬殊,这回每个字苏步月都听得清清楚楚,微怔之后,已忍不住激动起来:霸气! 她听出来这是仙引的声音,心中大感意外,想不到那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城主竟然还有这样与他那慵懒柔和的外表截然不同的一面。 苏步月心里猫抓似地,十分想去看这个热闹,可恨这劳什子家丁身份实在没给她半点机会往楼里靠。 但今晚不知怎么地,仙引好像特别善解人意,此后的几句话依然是用的内力传音,让楼内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别人成婚,你蹦跶什么?与你有关系?” 第一句出口,语声清淡听似微带疑惑,实则颇为嘲讽。 ——“似你这般不知礼数的此刻还能坐在这里没被丢出去,是我七星城的气度,不是你够资格。” 第二句,从容中亦带不屑。 ——“这席上处处花草装点皆是出自我门下之人的心血,你不愿意看,自己滚就是了。” 最后一句,平淡间尽是不容置喙。 苏步月听在耳中,忍不住想拍手叫好,不经意一转眸,冷不丁看见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听热闹的何管事竟一脸掩饰不住的激动,再看周围其他家丁,也是个个骄傲热血的模样。 她摸了摸下巴,突然觉得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而此时的澄光逸心楼里,周家众人正同那寻衅的白衣人脸色一样,阵阵发红。 仙引这话明显不只是说给这挑衅之人听的,但他们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白衣男子和他身旁的几个狐朋狗友经过先前那番对话,此时酒意也清醒了大半,心知自己的武功和仙引实在相差太多,偏生对方又不是个好面子的主,此刻竟半点也没有之前放他们进城时的包容退让,态度冷淡又犀利,好像下一刻就要不管场合地出手收拾他们。 第17页 但这就这么走了未免有些怂,今日在这宴席上传了出去,自己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 白衣男子暗暗咬牙,鼓起全部勇气,干笑着逞了句强:“仙城主的脾气未免也太大了些,在下不过是久闻弄月花名,所以才想趁此机会向您求来瞻仰瞻仰,既然不方便,那就算了。今天是程大公子的好日子,我也不与他添堵,大家继续,我们兄弟几个自去找乐处了。” 仙引这回没搭理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眸自顾自喝了口茶。 他们几个也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抓住机会返身出了楼。 过了半晌,仙引放下手中茶杯,说道:“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各位自便吧。” 言罢就站起了身。 七星堡众人立刻也准备起身恭送,仙引信步走下来,随意微一抬手,示意不必,便径直领着两个小厮走了出去。 周家十一老爷看着他出了门,正打算坐下,却忽然一顿,这才无奈地发现原来除了自己,其他侄儿们也都下意识地跟着起身目送了仙引出门…… *** 以待命为由的苏步月此时正握着绢花坐在退步间里朝窗外张望,一见着仙引从澄光逸心楼出来绕开外间席宴上了水廊,她立刻就借尿遁飞奔了出去。 等她快要追上去的时候,这才发现仙引正停在水阁那里和于睦说话。 苏步月想了想,还是捏着花做出一副含含蓄蓄的样子朝他们走了过去。 “你怎么也出来了?”仙引这边正在问于睦。 “你既然说身体不适要先走,我身为首座哪能不跟出来关心两句看看情况?顺道出来透透气。”于睦笑道,“你今晚这剂一石二鸟的药是不是下得太重了些?我看那周家小公子后来好像被你给吓到了。” 仙引不以为意地说道:“若不是周家人还活在梦中,我也不必帮着他们清醒。” 于睦点点头:“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打七星城的主意了。” 仙引看了看他,回得云淡风轻:“本当如此。”又道,“以为用联姻就能把手伸到我这里,也不知是被谁给忽悠的。” 于睦正想笑,忽见仙引一顿,转头朝旁边看去,随即他也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回首一看,竟是个紫云坊的司佐。 这少年长得倒是乖巧,就是这个穿着……于睦看着夹杂在对方统一服制间的五颜六色,突然有些一言难尽。 但规矩还得是规矩,他想起上次仙引提醒的事,立刻板起了面孔,沉声不悦道:“没看见我与城主在说话?你竟敢鬼祟窥视?” “不不不,没有窥视,没有窥视。”苏步月连忙摆手,“我就这么直接走过来的,是您二位难得抽空注意小的而已……”说到最后还有些委屈的样子。 于睦气笑道:“那你的意思,还是我们不长眼了?” 苏步月垂下眸,不说话了。 于睦再一看,大为无语,搞什么?说两句居然还哭了?!他仿佛看到一朵奇葩,转头朝仙引望去,却见后者正神色不动,像在看戏一样含笑瞧着这司佐,并没有插话的意思。 “你打小在眼泪里泡大的是不是?”于睦只好呵斥道,“好好说话,别以为流几滴眼泪就能矇混过去。” 苏步月这才抬起头,睁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依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我就是想问问,这绢花城主是要还是不要了。” 于睦微怔,顺着她说话时的动作看去,这才发现她双手正捧着朵正红色镶金边的牡丹绢花,花瓣上还错落有致地停着两只彩色蝴蝶。 他额角顿时一抽,婚宴都结束了,还要什么要?这招蜂引蝶的俗气审美有了这金边之后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就算花房大管事亲自来跪求他也不能让仙引佩着这花出去招摇啊! “不要了,”他果断代为拒绝,“拿走就是。” 苏步月十分熟悉于睦眼睛里的这种嫌弃,她不由默默嘆了口气,打心眼儿里有几分失望,可这位于首座在这里她也不便多说,只好低低“哦”了一声,便朝着他们行了个礼,准备打道回府。 她刚转身走了两步,身后却乍然响起一个浅浅含笑的声音。 “小蝴蝶,”他说,“你过来。” 苏步月蓦地停住脚步,小蝴蝶?在喊谁? 她不太敢确定地慢慢回过身,一时间都忘了继续假哭,朝着仙引看去,抬手指了指自己,做了个代表疑惑的口型:“我?” 他眉梢轻挑,点点头:“过来。” 苏步月就在于睦充满了惊讶和狐疑的目光中飞一般地转眼奔到了仙引面前,笑得眉眼弯弯:“我过来了!” 仙引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眸看了眼疑似想偷听的于睦,笑了笑,转而又带着苏步月往旁边走了几步。 她早已准备好接受重用,停止了背嵴,郑重道:“城主您有事尽管吩咐,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而仙引悠悠瞧了她半晌,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你把好好的丹珠花给弄残了,就这么算了?”他说,“我原本还打算让紫云坊搬几盆到我院子里赏两天的。” 第18页 苏步月:“……”敢情这是来算帐的?她在坦白从宽和抵死不认之间纠结了片刻,回想起先前在澄光逸心楼发生的事,她果断选择了前者。 于是她又苦了脸开始装可怜:“我错了,我一定想办法弥补。可是要不是因为上回帮您采了回花,我也不至于被管事的忌惮,您又不管我,我一个新丁就这么被丢在紫云坊里爹不疼娘不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您可千万别告诉何管事,不然我又要被关小黑屋了。” 仙引却不像于睦,听她表演半天始终只是含笑观望,苏步月被他这么看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像个演猴戏的。 于是她真情实感地嘆了口气。 “你就调皮吧。”仙引说,“给你七天时间,把那两盆丹珠花救回来。” 言罢错身就要走开。 “诶诶,城主,我有个问题。”苏步月下意识回手扯住了他的袖子把人给留了下来,到底有些不甘心地踌躇着问道,“您是不是真的因为嫌弃这绢花不好看,才连半刻也不愿意戴就丢还给我的啊?其实我在你这朵花佩上是最费心思的!” 仙引低眸看了眼她抓在自己衣袖上的手:“那些没有请帖的人不是怪你们没有分发花佩给他们?” “啊。”苏步月应了声,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直到与他又对视了片刻,她才恍然一怔,“难道……您是故意不戴的?不会是为了帮我们吧?” 她说着不免有些激动,又狠狠攥了把他的袖子,随即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松开了手,还帮他把皱了的地方往平整里抹了两下。 “不然呢?”仙引看了她一眼,淡淡扬了下唇角,抽回手,转身迳自而去。 第10章 山水 自婚宴那天之后,苏步月回到紫云坊就开始琢磨起了仙引吩咐的事。 要救回那两盆尚有生机的丹珠花并不难,但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对外宣扬他们紫云坊是故意不作为么?这可等于是在拆老何的台啊…… 她想来想去也觉得自己不能出这个头。 苏步月就发现仙引这人有些没安好心,这分明就是在一脸温柔地指着个坑让她往下跳,果然不愧是三言两语间便不动声色地既敲打了程太座等人又笼络了人心的大黑肚皮! 她考虑了许久,觉得这事儿还得从何管事身上下手,于是打定主意后便又直奔了对方面前,两人站在屋檐下叽里咕噜了半天,最后何管事用非常欣赏的目光看着她,郑重地点了头:“你说得很对,那就由你先去探探他的口风。” 苏步月当即拍着胸口应下来,然后一熘烟地就跑去了留春阁。 和身处内院的紫云坊不同,由于花草所供对象的关系,留春阁位于七星堡中院和上院的交界处,二十四位上师及一众腰佩三珠以上的弟子便住在那片。 苏步月刚走下迴廊准备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忽听园子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嬉笑声。 接着有个女子说道:“这花虽然能染衣裳,但抹在指甲上还是淡得很,看不出什么颜色。” “我也觉得。”另一个听声音年纪更小些的接道,“那日程师兄婚宴,我见着有几个师妹手指上的蔻丹还挺惹眼,不如我去下院问了,咱们也上街去买些来涂?” “那岂不是与那满大街的女子都用的一样?”有个透着骄傲的声音反对道,“你怎知她们用的蔻丹在外头还有何人在用?别到时候撞见那艷俗徒增尴尬。” 这话就说得就颇有些意有所指了,其他两个人一时也不再言语。 苏步月不由挑了挑眉毛。 过了半晌,年纪小些的那个才又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要不……我写封信回去给我嫂嫂,请她从京城那边捎几瓶过来?” “还是算了,”最先说话的女子道,“既要与众不同,价钱肯定也不便宜,你自己留着玩玩儿就是了。” 苏步月听着这话,剎那间福至心灵。 她左右看了看这附近的花草,一点头,举步大大方方朝那三人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几位姑娘,”苏步月半眯起眼睛,笑道:“打扰了,小的是紫云坊新来的司佐,方才路过,不小心听见三位说想去京城买蔻丹?这山高路远的多麻烦,不如我做一些来送给你们试试吧?” 末了,她笑着补了一句:“私人配方,绝不外卖。” *** 第三天上头,满腔雄心打算再鸣继续惊人的苏步月趁着休息,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小竹篓拴在腰间,直接朝着事前已打听清楚的七星堡后山去了。 她沿路边走边看,不知不觉竟几乎翻过了半座山,花虽然采了不少,但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水。 她只好继续往上走。 越接近山顶,林间烟雾也越来越浓,忽然,在间或鸟鸣声中,她隐约听见了前方有瀑布流水冲击的声音。 苏步月立刻来了精神,加快脚步朝着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约莫行了半盏茶的时间,眼前终于赫然开阔—— 只见前方山壁上果然是飞流直下,激起山间深潭无数水花,阳光下点点闪耀,光是看一眼都觉得清透入心。 第19页 她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果断提气飞身朝那潭水岸边落去。 双脚才一稳稳站住,她便迫不及待地疾步往水帘处靠近,一边已拔掉了手中水囊的皮塞。 然而就在这时,苏步月的目光不经意一瞥,眼角却突然瞥到堆泛着光的东西,她倏然顿住,正疑惑着打算转头仔细看一眼,面前的这片潭水却骤然盪开重重波纹,忽地从水里钻出来一个人。 “水鬼!”苏步月吓得一个激灵,迅速偏开视线的瞬间,已大力把手中的水囊朝那人影砸了过去。 她绷紧了身体闭着眼睛等了半晌,发觉并没有疑似水鬼的玩意儿来攻击自己,反而有个从容轻缓的脚步声,像是……人?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只眼睛,顺着那抹身影望了过去,随即,整个人呆了呆,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 我的花神水神山神啊!她心中暗暗惊嘆,我这是什么运气,爬个山居然也能撞见仙引?而且还是没穿衣服的仙引! 苏步月万万没想到原来这位七星城主那身宽松的袍衫下竟藏着这副好身材,原先看他只觉得个头高,没料到还是个猿背蜂腰的,怎么这年头病体孱弱的人也能随随便便有这种好身板儿么? 他先前应该是在这潭底练功,看样子也不是一两天的习惯,不过这地方山高路陡的,就连她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都已是腰酸腿痛,可见平时应该也没什么人来。 就在她愣神之际,仙引赤着上身,一身湿漉漉地已从容走到另一边的青石岸上,显然是朝着那堆叠得好好的衣服去的——看来她起先不小心瞄到的就是那霜色的衣物。 苏步月勐然回过神,这才想起自己还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忙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边大喊:“城主,我可不是故意冒犯的,是你自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可什么都没看到啊!” 一边忍不住又漏了点指缝偷瞄。 她看见他头也没回地捡起放在面上的中衫笼在身上,三两下系好了束带,动作丝毫不乱。 没得看了。苏步月这才重新乖乖捂好了眼睛,又开始碎碎念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错的一塌煳涂、一败涂地、一言难尽,爬山是我的错,找水是我的错,看见你尊贵的身体是我的错,看见了还没有及时自戳双眼更是错,天崩地裂是我的错,海枯石烂也是我的错,求求你老人家说句话,别再让我错上加错……” 这是她一贯不管不顾先认错为上的调调,反正什么认怂的话先说一通,说到后来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可是说了半天也没听见仙引有反应,苏步月不免有些狐疑,忍不住从掌心后面探出目光再次朝他望去。 她这才发现他正盘膝坐在那青石岸边闭目打坐,于是犹豫了半晌,摸摸索索地挪过去也盘腿坐到了他身边不远处。 苏步月以手支颐,侧过头细细看着他,只见随着他功力运行,那原本沾染于头髮和皮肤上的水气也在渐渐变干。 她静静看了会儿,忍不住翘起唇角,颇带了几分调侃地自言自语道:“这要按照话本子里写的,此刻正是我这个登徒子趁人之危的好机会。”又自我赞嘆道,“然而我却是个正人君子,真是令人惋惜,就算你要我负责娶了你,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你倒想得美。” 她话音未落,旁边打坐的人已闭着眼睛悠悠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见(づ ̄3 ̄)づ╭ 第11章 面目 眼见仙引随着一语落毕睁开双目朝自己轻轻瞥来,苏步月一顿,蓦地变坐为跪,立刻挺直了嵴背满脸乖巧真诚地望着面前的人。 膝下带着潮意湿气的硬凉霎时透过衣料沁入了肌骨。 “城主您老人家不生气了吧?”她眼巴巴笑嘻嘻地望着他。 仙引眉梢微扬,瞧了眼她装在腰篓里的花,不答反问:“让你做的事做好了么?就随便出来瞎晃。” “这才不是瞎晃……不是,我错了。”见他眸光淡敛,她连忙端正态度认怂赔笑道,“放心吧,有秦管事亲自出手,那丹珠花换了土又移了盆,过几天就会重新容光焕发的!” 仙引抬了抬眉毛:“我让你做的事,你却去使唤别人?” 苏步月愣了愣,辩驳道:“你只说让我把花救回来,又没说要我‘亲手’救回来……” 言罢又压低声音兀自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是傻子。” 仙引虽听得不分明,但也几乎能猜到她在腹诽什么,于是扬起唇角笑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求到帮手的?” 说到这个她就有些得意了,佯装谦虚都掩饰不住眼睛里的积极:“那还不是因为秦管事被阵前换帅,自己徒弟又在这场婚宴布置里表现得那么好,或多或少肯定心里都有些疙瘩嘛,但人家毕竟师徒情谊,咱们紫云坊和留春阁又是兄弟手足,哪能长久竖着隔阂?这要传出去让外人说闲话两位管事的都是明事理的人。” 仙引好整以暇地听完她这番假模假式的话,瞭然间微微颔首,也不多说什么,目光偏转落在了她腰篓上,问道:“你采这么些山花做什么?” “做蔻丹啊,”苏步月解下了拴在腰间的小竹篓,“我答应了桂竹苑那边的几位姑娘,要做市面上买不着的给她们用。” 第20页 他有些意外:“你还会做这个来讨她们欢心。”又道,“这回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当然是为了打入对手内部,获取将来拜师的人脉支持,顺便打听些门生公子的内部消息啊。 苏步月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含蓄道:“您别说的我成天就爱起坏心眼儿似地,我这真是做好事,何况上回若不是何管事硬要关着我,我也不至于出那下下之策嘛。” 仙引神色不动地瞧了她须臾,等她说完,浅浅应了声:“嗯。”言罢,伸手往身旁去拿外衫,一边似随意道,“我回去下令禁止她们涂蔻丹。” 还未来得及心生窃喜的苏步月勐然打住,回手一把隔袖抓住了他的手臂:“女子爱美你也管?” 仙引闲闲一耸肩:“我是城主。” 自然爱管不管,想管便管。 “……”她瞬间败退,“其实我想入七星堡拜师学艺。” “哦?是么,”他瞭然,“有志气。”反应很是平常。 苏步月怔了怔:“就这样?您没别的话说?”不笑她,也不再问她? “要说什么?”仙引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许多人都想到七星城拜师学艺。” 言下之意他才没那工夫。 苏步月却半点不觉被轻怠,反而觉得这是种极为公平和暖心的态度,她当即感动中带了几分巴结地说道:“城主我觉得您真是和那些虚伪的娘炮不一样!” 仙引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 这头苏步月已激动地继续往下说道:“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这样真是顶顶好的性子!我欣赏你!” 他听着觉得好笑,却又不禁有几分新鲜。 “你欣赏我?”他弯起唇角,“那还真是谢了。” “不谢不谢。”苏步月也没觉察出他的调侃,抬头一看日头,突然想起什么,“不知不觉都快到该吃午饭的时候了,你饿不饿?我带了早上现做的春花糰子。”说着低头伸手往竹篓里去翻找了一阵,最后从底部掏出来一个用粉色花布裹得圆圆整整的小包。 她侧身将布包轻轻放在两人中间,解开来示意他:“每样口味做了一个,你选自己喜欢的吃吧。”还特意挨个介绍了一遍,“红的是牡丹,黄的是槐花,深绿色的是艾草,浅绿的是梅花,粉紫的是丁香,浅粉的是桃花。”她想着他可能会选花眼,便好心谦让,“我觉得牡丹和梅花的最好吃,你尝尝吧。”又道,“这糯米糰子干吃可能有点不舒服,我去取点水来。” 说完便麻利地起了身往水潭上游走去。 仙引垂下眸,看着被静静摆放在面前的这些春花糰子,半晌,移开了目光。 等到苏步月跑到那头岸边找回了自己的水囊,就着瀑布冲击落下的水接了满满一囊山泉,揩着脸上的水珠噔噔噔跑回来时,她才发现仙引坐在那里根本就没动那些糰子。 “怎么不吃?”她走过来重新盘腿坐下,笑他,“您姓仙,可别真的修仙吧?还是疑心我下了毒?不如我先每个咬一口给您试试?” 仙引朝她伸出手,从容道:“你拿个最好吃的给我。” 饶是苏步月再有一腔狗腿的心也没禁得住在这一刻默默腹诽:敢情您这位养尊处优的大老爷是在摆谱呢! 她端起一脸夸张的笑容,拿起一颗红色的花团双手呈了过去,微微低首地恭声道:“城主您老人家请用饭。” “嗯,乖。”他老神在在地应了,接过糰子尝了一口,在嘴里品了品,“牡丹?” “是啊,我刚才不是说过这个最好吃了。”苏步月随口应着,又把水囊的皮塞给拔掉,也递到了他面前,示意让对方喝点水。 仙引从善如流地接了,仰头喝了一口。 苏步月看他被自己伺候得妥妥帖帖的样子,不由好奇道:“说起来,要不是我恰好来这里遇上您,你午饭打算怎么解决?”看他也不像是个自己会动手的。 果然,他来了句:“平常的这时候,我还不饿。” 还真是个修仙的。她唇角一扬,飞快伸手抓起了个浅绿色的糰子,嘻嘻笑道:“那这个梅花的我就吃了!”说完,张开嘴就是一大口咬了下去,还含煳地乐道,“真好吃……” 仙引初是愕然,随即愣了愣,再看她像只偷到腥的猫似地在那里跟自己抖机灵,他忽然觉得挺有趣,一丝玩心顿起,出手如电,一把握在了她捏着糯米糰的那只手的腕上。 苏步月被他骤然攥住,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很快地倾身过来,一偏头,就着她的手在梅花糰子上轻咬了一口。 瞬间的近在咫尺让苏步月清晰地闻见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一丝清香。 她一时愣住。 他飞快得手后便退了回去,回味了须臾,点评道:“还是我这个好些。” 苏步月回过神,控诉道:“你偷吃!” 仙引也不与她争辩,竟大大方方地递了自己手里的牡丹糰子过来:“也让你咬一口?” 苏步月也不在意,果真探起身要凑上去咬回来。 第21页 眼见着就要到口,仙引却忽然伸出食指抵在了她脑门儿上,这一抵还不是寻常的抵,他竟注了内力于指尖?! 苏步月莫名地抬眼瞥向他。 随即,她看见这张素来平静悠然难窥心思的脸此刻正漾着满目笑意地看着自己,然后,她听见他说了三个字:“想得美。” 言罢还故意当着她眼前又咬了一口。 苏步月无语,悻悻退回身,颇为幽怨地看着他:“堂堂城主,竟然还耍赖。” 谁知他半点不觉得有伤颜面,反而很是坦然地回了句:“下回你多做些,我也好多分你两个。” 这也行?他还挺有创意。 她想起当日澄光逸心楼里发生的事,心想也不晓得今日这齣传到外头有没有人信。 念头闪过,苏步月突然就有些好奇,城府幽深、清高骄傲、童心未泯,也不知到底哪样的性子才是真正的七星城主? 她正走着神,忽听仙引开口问了句:“听说你是清河郡人?” 突然开始查起了户籍,还好她头脑清醒,立刻点头:“是啊,乡下来的。” 其实她是来自与清河郡隔着条界河的小星原,小地方虽不扎眼,但到底担心七星城会介意自己“非其族类”,因此她一开始便撒了谎。 她料想仙引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因他既然不爱应酬也不爱出门,想必那么远的地方更不曾去过,她回答起来也就显得很有底气。 果然,他并未顺着这个话题继续探询什么,而是转而问道:“武功跟谁学的?” “我爹啊。”她直言道,“那小地方也没什么好师父,我大哥二哥都是来中……外头拜的师。我爹说我只要学好骑射和保命的本事就行了,和武林高手打架这种事用不着我,所以我轻功还能看,内功却不怎么见得人。” 仙引问她:“那你父亲说的‘保命本事’又是什么?” “就是不怕拼命啊!”她想也不想地就回答道。 不怕拼命。他想,这个答案倒是有几分意思,古往今来其实很多生死决战无非就是搏一个谁比谁更置生死于度外。 可是一个做父亲的既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学好保命本事,又为何不让她去求拜名师学些更有把握的自保功夫,反而教授这种不要命的理念? 仙引便又问道:“那他又是如何让你学习这种本事的?” “就……”苏步月一句话还没冲出口,就蓦地打住了,停滞了半晌,才挠了挠脖子,疑惑道,“你这么一说起来,我好像真不记得小时候怎么练的了。”她皱了皱眉,懒得再去费时间纠结,豪爽地一摆手,“管它的,反正我好像已经练成了。” 不知道的人只怕听了这话还以为她是练成了什么神功,真是贯来不知稳重为何物。 但他也正是觉得她的不稳重有几分趣味,于是闻言不觉笑笑,唤她:“小蝴蝶,用全力打我一掌。” “……哈?”苏步月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顿时心生忐忑。 他继续道:“我看看你内功有多差。” 她突然就真的有点儿想打他了。 “那你准备好,我来咯?”苏步月凝神,长唿吸了一口气,运功,再次提醒,“我真的用全力哦,伤了你不许秋后算帐啊……” 仙引淡淡道:“你再不出手,就换我来。” 苏步月立刻毫不犹豫地一掌拍了过去。 掌力拍在他肩上的瞬间,她不经意瞥见了他从容微沉的眸光,几乎是同时,一阵气劲自他体内倏然震出,将她猝不及防地弹开,被震了个趔趄。 石岸光滑,苏步月一时站立不稳,身子一歪,就要朝背后的小水潭倒去。 仙引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往自己面前用力一拉,下一刻,苏步月就跌到了他怀里。 两人一个从容淡定,一个惊魂未定,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晌。 “内力果然很一般。”末了,仙引开口点评道。 苏步月向来自觉十分好学,闻言就想先端正姿态坐起来和他好好讨论讨论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考虑好到底是侧身滚到一边再站起来,还是为了不弄脏自己的漂亮衣服请他顺便帮个小忙把她丢到能轻身站定的地方,从不远处就忽然传来个突兀的,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又滚进了水里发出的重重扑腾声响。 两人皆下意识转头循声看去。 只见目及处一个惊慌未褪的红衣少年呆呆站在那里,正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末了,强自镇定地看着仙引,恭声道:“城主,那、那个什么,我给您拿了吃的来。”说着,朝苏步月那边飞快瞥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要不,我还是先回去?” 苏步月感觉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这回也没时间考虑了,赶紧翻身往旁边一滚,手脚并用地快速爬了起来,冲着仙引低声道:“你快解释一下,别让下面的人在外头胡说八道,这有损你堂堂城主的威名。” 最主要的是这种谣言一旦传出去,肯定会妨碍她钓未来夫婿啊! 谁知仙引听了她的话,莫名道:“解释什么?” “解释刚才我们那个姿势并没有什么深意啊!”她有些着急。 第22页 仙引顿了顿,似乎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復又看向她,说道:“没有什么深意,指的是什么深意?” 苏步月:“……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迟钝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啊~~ 第12章 木秀于林 下山的路上,苏步月头一回晓得了什么叫做如履平地——这当然不是在形容她自己,而是这么难走的路,她却见着仙引像是脚下生风似地走得又稳又快。 这就是上乘轻功的表现了。 再看那叫做魏紫的小厮,轻功竟也还不错,与一向得意于此的她几乎并行于咫尺间。 苏步月感嘆之余不由得就更坚定了想拜师的念头。 行至半山腰时,仙引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问她:“识得回去的路么?” “认得。”苏步月指着眼前这条显得宽阔平坦了许多的山路,“沿着走穿过前面一片小树林就能看见角门了。” “嗯,”仙引道,“你就从这边回去吧。”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想来他身为城主可能是有自己的捷径密道一类的,虽有些好奇,但却不便多打听,于是识趣地点头应罢,转身踏上了来时的这条路。 寻芳斋的小院里有三两个司佐正围坐在一起晒太阳,边喝茶吃糕点,边热火朝天地闲聊着什么。 其中有个人恰好抬眸看见了回来的苏步月,便扬声打趣道:“咱们的大红人回来了,你这一大早的出门去干什么了?” 苏步月就笑道:“天气好,爬到山上去野炊了一回。”又随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新鲜事?” “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这江湖上怕是已经传遍,只不过今时今日才入了咱们的耳朵里罢了。”对方顿了顿,到底是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可还记得在程大公子婚礼上险些被咱们城主收拾了的那个人么?” 这不识趣的倒霉催她怎么可能忘?果断点头。 “那人江湖号称采青客,惯爱抢‘彩头’,”说话的司佐似颇有些不屑于此人的行事作风,“当日带头起闹吵着要花佩的也是他。谁知后来多了两口酒,想是在席间听别人说了些豫南周氏的名头,便又想巴着人家的名头到城主跟前讨便宜,竟提出要赏看弄月花,可城主却半点面子也没卖,他当下不敢再多言,可一回去便故意将弄月花的事添油加醋地乱传,现在只怕是整个武林都知道了咱们城主手里有株可如月映夜的奇花——据说有个自称‘解忧公子’的狂徒竟放出话来说要亲自登门借花一看。” 苏步月顿时来了精神:“这弄月花竟如此神奇么?”她心中不禁痒痒,当日在澄心楼时她已对此花感到有些好奇,此刻一听原来它有这样不同寻常的美丽之处,终于忍不住打听道,“那城主怎么藏着不给人看呢?” 她想起仙引当时的反应,心说他岂止是藏着,简直是生人勿近似地。 可看他的性子,照理说也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在山上的时候自己还抢吃的呢,那样也不见他生气,何况只是当着他的面看一眼花?要说只是为了借题发挥敲打其他人,可这“题”却为何又偏偏是那株弄月花呢? 苏步月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挺奇怪。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另一个略微年长些的司佐慢吞吞喝了口茶,等到其他人的目光纷纷朝他投来,才不紧不慢地一笑,说道,“还是和叶上师有关。当年紫竹峰与咱们七星城结下的可不是普通的梁子,那可是血仇。先是紫竹峰主的亲妹妹为了那南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下毒手重伤了叶上师,后是城主冤有头债有主地一掌废了那女子,把人丢回给了她亲姐,那女子伤重不治死了之后,紫竹峰主就心心念念要找城主报仇——这个你可知道?” 苏步月认真点头:“刚进堡的时候也听人说起过这事,不过那紫竹峰主此后不是连城主的面也未曾见到过?” “是啊,所以她就在紫竹峰下立了一块石碑,”对方说道,“七星城里人人皆知那上面写着八个字——‘欲上此峰,携花弄月’,她那就是为了让所有有求于她的江湖人士来找城主的麻烦,盗取弄月花,要用叶上师的命来赔她妹子的。” 苏步月听到这里,隐约明白了什么:“你是说,那弄月花与叶上师的性命有关?” “没错。”说话的人颇为满意她的悟性,“叶上师受伤昏迷已近三年,这期间她断掉的经脉是城主一点点续回来的,据说如今只等那弄月花开,便能作为最后一味药材,令叶上师甦醒过来。当日那采青客竟然直直冲着弄月花而来,可见他不是不知道此花的要紧,所以其所言的赏花,其实根本就是在挑衅咱们七星城,试图逼城主把这药花拿出来讨周家人欢心,你说,城主怎不动怒?” 原来如此……苏步月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禁有几分感嘆,突然也不再关心那花的模样,而是蹙了眉头说道:“这么说来这采青客是故意夸大其词地宣扬弄月花之美,可能还顺便添油加醋地传了些城主清傲的言行,撩拨的江湖上某些人心痒难耐,才放出话来要‘借花’——这与宣言要打七星城的脸没有什么两样。” 第23页 “可不是么,”其他人接道,“消息一传回来大家都很气愤,上头应该也有了动作,银星卫那边好像要调整巡防。”说着,话锋一转,悄声八卦道,“这件事说来说去起因还是白鹤堂那边要和豫南周氏结亲,又搞什么海上繁花的盛宴,过于高调才招惹了这些不速之客,听说程太座和程大公子父子两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坐不住了,估计这会儿已双双去了翠微阁向城主请罪呢……” 这人话音还未落下,从一旁就忽地传来个没好气的冷淡男声。 “你们在这儿闲扯些什么呢?”佩着单珠的小管事徐恆凉着张脸走了过来,“别仗着自己在堡里多待了些时日就敢没个规矩,太座的闲话也是你们说得的?” 其他人或垂了眸或撇开了目光,纷纷抿了嘴不再言语。 相比而言,苏步月这个当听众的虽然也没开口说话,但坐着的姿势就比较坦然。 徐恆说完话就朝她瞥了过来,也不指名点姓,只沉声道:“做好自己的事,少沾沾自得地东问西管。免得哪日牵连了整个紫云坊还不自觉,到时可没人看你们无辜。” 有人弱弱地应和了一声“是”,苏步月没搭腔,仍规矩地坐着,心里却想起这小管事当初在秦管事面前连连道歉的样子。 说起来当初派人跟着自己的事他也有份,还是具体执行者。她不以为然地想,最后倒是官大一级的顶了雷被杀鸡儆猴,也不知他怎么还能指桑骂槐说得出他无辜的话? 谁知她这儿还没腹诽完,那徐恆已迳自朝着她发了话。 “你在哪里采的这些花?”他微微蹙眉,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十分明显。 “山上啊,”苏步月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徐恆面无表情地说道:“没什么,就问问你采这么些野花回来做什么?” 苏步月也没在意,坦白回道:“应了几位小姐给她们做蔻丹,因是私事所以也没去麻烦碧云天那边,就趁着去踏青顺便采了。” 听闻她是要给堡里的门生小姐做蔻丹,其他人皆露出了几分讶异。 徐恆更是扯了抹说不出意味的浅笑出来:“看不出你还多才多艺,不仅能帮得上何管事的手,还连女人家的事也这么擅长。” 苏步月也不客气,回笑道:“领命尽力而已,徐管事就别笑话我了。” 徐恆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迳自走了。 苏步月也并未将他这两句挤兑当回事,趁着这天休息连夜做了三瓶颜色不同的含香蔻丹出来,第二天一大早趁着上工之前先跑去桂竹苑把东西送了,回紫云坊的一路上都带着极有成就感的劲头。 哪知,她前脚才进了花室没多久,后脚就有人来喊她,说是何管事让她过去。 苏步月也没多在意,原本近些时日她就挺受器重,于是拍拍手上的泥土,很快就去了后院。 何管事正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吃早饭,徐恆则双手捧着个茶杯,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抬起眼帘朝她看了一眼,復又垂下,静静未语。 苏步月就感觉他可能是告了自己什么状。 果然,她心里这念头刚刚闪过,何管事就脸色不虞地开了口。 “你在给堡里的小姐们做蔻丹?”见苏步月点头承认了,他立刻眉头一皱,又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小小的花房司佐,怎么敢去高攀她们?!” 高攀?苏步月觉得他可能有点儿误会,解释道:“您多虑了,不过就是她们恰好想要蔻丹,又不想去外面买,这才让我做些而已。” “哦?”何管事气极反笑,“那可奇怪了,她们怎么知道你苏步月是谁?又怎么知道你竟然还会做这些女人玩意儿?不是你主动献殷勤才怪!你是个如何耐不住寂寞的人我还不知道?” 苏步月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仍笑着,小心道:“手痒而已,我也是休息的时候做的。” 何管事突然“啪”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怒道:“你少嬉皮笑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姑且不说你是不是有意高攀,就拿你做的这个蔻丹来说,野花?那些根茎汁液哪样可以用哪样有毒性不能用,你知道多少?真想的出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她们用了有什么不舒服,这笔帐该算在谁头上?我告诉你,这种事你负不起责!别以为帮了点儿小忙就了不起,想入上头的眼,你还早得很。” 他也不再给她辩解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道:“再有这种僭越之事,你立刻给我收拾包袱走人!大管事那里我去说了原委就是,这回也用不着于首座下令,我自会发落了你。” 他话音刚落,从外头又走进来一个人唤他:“何管事。” “等会儿!”何管事不耐烦地怒声道,“没看见我正在训话么?!” 那人被吼得一愣。 一直静静坐在旁边围观的徐恆此时便温声开了口:“您先消消气,许是外头有什么事要请您拿主意。”言罢,已代对方询问来人道,“什么事这样不知稳重,急吼吼的。” “额……”那人看了看面前这三人,迟疑道,“那个,翠微阁的小魏公子来了。” 第24页 何管事倏地就站了起来:“快看茶。” 边说着,已顾不上搭理旁边的苏步月,拨开她便大步流星地往前院走去。 苏步月毕竟身为紫云坊的司佐,此时也只能跟在后头过去,只是她一大早的好心情就被徐恆和何管事坏了大半,委实提不起劲,也就走得漫不经心。 偏偏徐恆还有空回头来看她,见状立刻低喝道:“还不走快些?” 苏步月撇了撇嘴,心说你们赶着去抱小魏公子的大腿关我屁事,又不是他主子来了,我跑那么快做什么。 不过是敷衍地应了声。 何管事第一个踏进了前院花室,徐恆随后进入,两人见着魏紫便齐齐抬手作了个揖。 “小魏公子今天怎么亲自来了?”谁都知道魏紫是城主身边的大随从,何管事自然不敢怠慢,脸上的笑容早已成堆,“可是城主有什么花想点去赏看?”说着还一个劲请道,“您先坐,喝些茶歇歇再说。” 魏紫却站着没动,客气地笑了笑:“不必了,我就是来替城主传个话。” 何管事忙道:“您尽管吩咐。” “是这样,我想找那个……”魏紫说着,不经意抬眸往他身后一瞥,恰好看到正不急不慢顺着边熘走进来站在人群里的苏步月,于是抬手朝那边一指,“他。” 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和手势纷纷回头看去。 乍然间变成众人实现中心的苏步月一口悄咪咪塞到嘴里的海棠果还没来得及嚼,怔了怔,指指自己,示意“我?” 何管事和徐恆更是满脸讶色,前者不禁小心问道:“可是这新丁犯了什么过错,惹了城主不高兴?” 魏紫笑笑:“不是,是城主说从今日起就调他去翠微阁,帮着打理园子里的花草,所以我来领人。”说完,也没去管对方骤然愣住的表情,迳自朝着苏步月微微一扬下巴,“快去收拾东西吧,我在外面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13章 翠微阁 苏步月就这么稀里煳涂地跟着魏紫来了翠微阁。 这还是她头一回踏入仙引的住所,本以为这里的环境看上去定是如他本人一般简单清淡,又或是处处透着应属于城主之位的威严肃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园子里不仅奼紫嫣红花草繁复,而且流水石渠步步生莲,鸟语花香间竟然还有一对绿孔雀在悠悠散步,长长的摆尾光泽润亮,养得极美。 苏步月觉得心都化了。 可与这满园的华彩灵气截然不同的是,那些亭台水榭上挂着的纱幔就显得素净了很多,几乎全是一样的灰青色。 而且翠微阁里不同地方挂着的铜角匾额皆是黄花梨木所制,与外间刷成黑色再用金漆写就的牌匾不同,这些匾额都是原色,上面的字也全是用的黑墨。 这样看起来,这些倒更像是他素日的讲究。 她不禁有几分奇怪,觉得仙引的喜好似乎颇有些让人难以捉摸。 魏紫亲自带着她熟悉地方:“平时这些花草都是那些小家丁照着你们紫云坊的叮嘱护养的,现在你来了,这些事情就由你负责,我回头拨两个人给你,需要帮手就自行差遣吧。”又道,“城主若是说了想看什么花,或是什么花看着不太喜欢,你就听命行事,该去找花就找花,该退回去处置的花也就直接退了就是。” “平时没事不要到处走,后院在前面那片池心水榭后面,你不必管,也不应去。”魏紫叮嘱道,“有事就来找我,或是跟姚黄说也可以——哦,对了,还有一点,”他说到这儿,停下来,转头看着她,郑重道,“城主有时兴之所至,会在花园里小憩,你切不可打扰,否则他醒来便会生气。” 原来仙引还有起床气,以他的武功那可真是惹不起。苏步月点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绝不想冒险被他一掌拍废。 两人一路边说边走,来到了魏紫口中所提到的那片“留芳池”,远远地隔着蜿蜒水廊,就看见有个一身白衣的身影正屈腿靠坐在临栏而设的小榻上,以手半撑额角,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轻薄如羽的菸灰色纱幔随着从水面上吹来的阵阵清风而不断飘曳,苏步月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于满目水色潋滟间一片悠然自得。 怎么说也是城主亲自下的调令,魏紫自然要领着苏步月过去正式拜见仙引,于是径直引了她过去,走进了那名为“停香台”的水榭。 “城主,”魏紫走近了,礼道,“人领来了。” 苏步月这才看清仙引今天穿了件白底轻纱绣仙鹤缀云纹的衣裳,难得头回见他穿有明花的,虽是黑白主色,但她也觉得新鲜。 再眼风飞快地往他手里的书扫了一眼,这下她更意外了——他看的既不是什么四书五经也不是什么武功秘境,而是一卷叫做《英雄谁属》的话本! 苏步月瞧着他那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模样,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想笑,她深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弯腰行了个礼:“拜见城主。” 仙引放下书,转眸向她看来,顿了顿,含笑打量着她说道:“怎么?好像不如我以为的那样高兴?” 第25页 苏步月看他问得随意,也就随之多了几分自在,于是略带了些感嘆地道:“承蒙您抬举,我自是喜不自胜,只是早上才被何管事批评了一顿,又下了禁令,所以有些沮丧罢了。” 仙引听着,扬了扬唇角:“你这是在同我告状?” 苏步月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没有啊,我这是在反省自己,也许两位管事说得对,我根本不应该做那什么劳什子蔻丹的。” 她这个状倒是告得分明。 仙引坐起身,招了手让对方近前,待她乖乖过来了,便利落地就着手中话本子在她脑门儿上不轻不重“啪”地拍了一下。 虽然不太痛,但苏步月还是被打得有点懵。 “下次若再不好好说话,还要挨打。”他语声端正,眸中却温缓。 她捂着被打的地方,有些莫名其妙地转头朝魏紫看去,后者原本在眼观鼻鼻观心,见她眼巴巴望过来求解惑,不由一顿,才悄悄朝仙引那边指了指,口型示意她——“说真话。” 苏步月愣是没看懂他这嘴巴一张一圆的是个什么意思,投过去的目光也就变得更加疑惑了。 “他在跟你说,翠微阁里没有戏台子,”仙引头也没抬地理了理衣摆,“少给自己加戏。”末了,抬眸淡淡含笑朝她瞥来,“笨。” 苏步月闹了个大红脸,正想给自己找补几句,却听他已又吩咐魏紫道:“把她的住处安置在‘绿萼庭’。” 一直显得很稳重的魏紫闻言不禁霎时流露出了十分明显的讶色,但他旋即便掩饰住,恭敬应了声“是”。 仙引这才又看向苏步月,说道:“你跟我来。” 见他已起身当先往水榭外走去,她立刻举步跟上。 两人一路朝着东南方向,出了道院门,又穿过一片青绿竹林沿着林间路走了小半刻,最后进了座门边爬着丛蔷薇的小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苏步月一踏进去就感受到了种异于寻常的静谧,她不自觉放轻了些脚步。 仙引如常款步走在她前面,径直来到正屋,伸手推开了房门。 明明是大白天,屋子里却没多少明亮的暖意,隔着重纱帷幔,苏步月闻到了一股从里面飘来的幽香,这香味有些特别,虽是莲香,但又有些清檀气息,似乎不像是外面轻易能买到的东西。 她如是想着,然后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大致看见了纱幔上映出来的里间轮廓。 不待她远远多看,仙引已撩开面前的纱幔,走了进去。 苏步月自觉地跟上,随即,她也彻底看清了里间的样子——除了一张同样挂着重纱帘帐的红木大床,便再无其他。 仙引在床前站定,须臾,侧过脸来唤她:“小蝴蝶,见礼吧。”他说,“这位是叶上师。” 第14章 坦白 苏步月倏然一愣。 叶上师……莫非在这床帐后面的人,就是传说中仙引的那位小师妹,叶萱如? 没想到他竟会带着自己来见她。 苏步月不禁讶然,忙垂眸躬身作揖,礼道:“属下苏步月,见过叶上师。” 帐子里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仙引回身抬手,掀开了半角纱帐,然后又侧眸唤她近前:“过来。” 苏步月早听说了叶萱如身受重伤还在昏迷的事,闻言立刻快步走了上去,心里一边想到当初那紫竹峰主的妹妹之所以伤人是为了争南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头,也不知叶上师的容貌有多出众? 她有些难忍好奇,站到仙引身边后便抬眼朝躺在床上之人看去——却猝不及防地勐然一惊,倏然顿住。 怎么会这样? 苏步月看着眼前这张睡容上乱布的数道伤痕,不可置信地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伤痕有的已变得浅淡,但有的则仍然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虽不至于令人观之生惧,但也足够让一块美玉生瑕。 “吓到你了?”仙引问。 “没有……”苏步月摇摇头,不禁嘆了口气,“就是觉得很惋惜。”又皱着眉道,“这下手的人未免也太狠毒了些,这分明就是冲着让人生不如死去的,要毁掉人家一辈子。” 难怪他这个当师兄的要把兇手给拍废了,这要是她遇到这种事肯定也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 苏步月忿忿地咬了咬牙。 仙引转过目光看着她,浅浅笑了笑:“你与萱如都一样爱美,虽然打扮的风格不同,但我想,你做的面罩她应该会喜欢。” 她一时微怔:“面罩?”随即反应过来他调自己到翠微阁,又领到这里来见叶萱如的用意,“您是说让我给叶上师做几个用来遮面的花样吗?” 仙引轻轻颔首:“我想这种东西还是要贴脸舒服的才好,你若有需要,之后认了路也可以自己来看她。” 苏步月几乎就想立即拍胸口答应,但思绪一顿,却不由担心起这个任务的风险性来,仙引这么看重他的师妹,万一自己没做好,会不会招了他不高兴? 她便先小心问了句:“我还从未做过面罩,这件事是不是交给锦绣阁那边比较稳当啊?” 第26页 但这话说完她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叶萱如躺在这里都没什么人能见到,床帘和屋子里都隔了重纱帷幔,可见仙引是有意在保护这昏迷之人的尊严。 料想叶萱如也不愿意让更多人见到她脸上的伤。 一念及此,她却不由愣了愣。 “好!”她蓦然抬眸望向仙引,顿时有些热血沸腾地应承了下来,“我一定好好做,回头我就琢磨花样去!” 他见她态度突变,一时也有些意外,不觉有几分好奇地含笑道:“怎么突然又有信心了?” “因为您信任我啊。”苏步月坦然状弯起了眉眼,“既信得过我的人,又信得过我的手艺,我自然是愿意士为知己者死了!” 仙引失笑,屈指在她头顶上敲了一记:“让你做几个东西,就跟我要生要死的,那照料翠微阁一园子的花草,你要死几回才够?” 苏步月嘿嘿笑道:“你说几回就几回。”说着,又不觉嘆了口气,“城主您老人家能喜欢我做的东西真是太好了,我看你素来穿衣的风格,还以为你和于首座一样其实很不怎么看得上我那套。” 话说到最后,她不免带了些长久积压的感慨。 仙引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看在眼里,略略一顿,说道:“旁人自有旁人的习惯,你喜欢的东西,何必要求所有人认同?只待自己不再喜欢的那时再凭心意做改变就是了。”又看了看她的衣服,续道,“以后你在翠微阁当差,想怎么穿便怎么穿吧,不必这样费事地又藏又露,其实我挺喜欢看这些花样——小蝴蝶还是人如其名的好。” “城主!”苏步月感动又激动,一扁嘴,眼眶里还真有些水光闪烁,“你真是太好了……我现在都有点儿内疚,有件事不该一直瞒着大家,也迟迟没有向你自行坦白。” 仙引淡淡扬起语调“哦”了一声:“你又瞒了我什么?” 为了自己以后能堂堂正正地穿衣打扮……苏步月鼓起勇气,趁着此时气氛很好的样子,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我是个女的,当初报考家丁时因恰好行走江湖穿着男装,所以……这就误会了,而且花房又从没有过女子种花师,我怕被责罚又怕不能留在那里发展,就,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修正这个错误。” “嗯……你是说,”仙引似很有些诧异的样子看着她,“你觉得你一直在我面前是女扮男装?” 苏步月看他这个反应,隐约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但此时一心纠错也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当下点头:“是啊,都是我的错。” “哦,”仙引一挑眉梢,瞭然道,“我没太在意,不过好像一直都知道你是女的。” 苏步月顿时被噎住,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才无语地牵了牵唇角:“……我都不知道该说您是眼神好还是不好了。” 说他眼神不好吧,结果在他眼里自己一直都是个女儿身。 说他眼神好,可人家从头到尾根本就没觉得她是男是女有什么区别。 偏偏他还老神在在地来了句:“我觉得还可以。”言罢也不再逗她,转回了正题,“你若需要用什么,就去找魏紫。” 苏步月说到正事也认真点头:“我画好了图样先给您过目。”又顺带了一嘴关心道,“城主,我听说在婚宴上闹事的那个采青客在外头给七星堡引了小贼,虽说堡内守卫森严高手如云,可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弄月花快开了,这个关键时候您还是要多加防范啊。” “你倒是会闻风,”仙引只是笑了笑,“还听说了什么?” 既然他这么问了,苏步月就从善如流地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爬:“还听说七星堡招收弟子时,若有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的推荐或是此前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小有功德,那这人就可以直接进入上师门下选拔,是不是真的啊?” “准确来说,是上师及其以上。”仙引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放下了帘帐,准备离开。 苏步月想起人家说的五珠弟子,暗暗有些摩拳擦掌:“您是说太座么?我也想啊,但听说很难。”说着一顿,跟屁虫似地贴在正往外走的仙引后头出了门,“也不知道于首座还收不收徒弟?又要看谁的面子和多大的功德才行?哎呀,这准备活儿看来也是刻不容缓啊。” 仙引脚下忽停。 苏步月险些撞到他身上,还好反应快,连忙身形一转避到了旁边。 他也不说什么,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很是平静。 但这个神情可以说是和她先前在水榭里见到的一模一样了。 苏步月嘿嘿笑着,似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道:“我知道了,说实话。那个,城主您老人家推荐过谁没有啊?” “没有。”仙引回得利落。 苏步月连忙道:“那您看我有没有可能争取一下?我这一天天待在您身边,也容易知根知底,晓得我的人品和潜质嘛!” “小蝴蝶,”他忽然微微含笑地唤了她一声,示意她抬头往上看,“天暗了。” 嗯? 第27页 直到他转身迳自走出好长一段,苏步月才恍然反应过来—— 这人居然在嘲她白日做梦吹大牛?! 第15章 花与蝴蝶 苏步月当天回去就开始琢磨起了给叶萱如做花面的事。 她想这个差事无论如何要尽心尽力地做好,不仅是因为自己也同情叶萱如,也是想藉此顺便给未来的拜师之路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第二天上午,她就屁颠屁颠儿地拿了一叠画好的稿纸打算去见仙引,走到半路,恰好遇上了拎着壶酒到翠微阁来蹭午饭的于睦。 他竟然对苏步月印象颇深,一照面就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穿着花衣服的是谁:“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陪在他身旁的姚黄本来应该接话解释,但他勐然间被苏步月这身打扮给晃了下眼睛,愣是片刻没有反应过来。 她只好自己恭敬回话道:“回您的话,属下昨日已被调来翠微阁当差了。” 这七星城里除了仙引本人和他这个首座,还没有其他人能下令安排翠微阁里的人事,可自己既然从未下过这道调令,那唯一能够调人来的就只有…… 于睦恍然,惊讶地转头朝姚黄看去。 后者微微点头,表示他猜得没错。 于睦看着眼前这穿了一身白底染大红牡丹轻纱裙衫,一头长髮用了根缀珍珠的金色髮带系住散于脑后的人,沉吟了须臾,问道:“你这个打扮……是不是太高调了些?怎么不照规定的服制?” 有仙引亲口发过话,苏步月回答得也爽快:“城主说让我就这么穿,他喜欢看。” 于睦、姚黄:“……” 这两个人本来心里还有点儿不信,一路半信半疑地与她结伴同行到了停芳台,一眼望去,魏紫正坐在里头煮茶。 抬头看见苏步月的瞬间,他手上一抖,差点把杯子给碎了。 于睦稳了稳自己差点没忍住笑出来的表情,端正道:“掌门还没回来么?” “回来了,”魏紫很快调整回了惯常少年稳重的状态,恭敬回道,“正在沐浴更衣,已让人去通禀您来了。” 于睦就点点头,迳自先在席案边坐了下来。 苏步月就趁这个机会凑到了魏紫姚黄面前,笑眼弯弯地低声问道:“两位哥哥可有什么需要我搭手的地方?” 魏紫觉得眼睛被晃得有点疼,婉拒道:“不必了,你候在旁边等城主过来说你的事就行。” 苏步月也不勉强,老实地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到几步开外,和其他侍立听命的侍者一样,默默地闭了嘴站着开始静等。 姚黄凑到魏紫身边去帮他碾花,一面压低了声音嘀咕道:“哥,我看着这姓苏的不太对劲,以前我倒是见过些唱戏的长得细皮嫩肉像女子,但也没见过他这样直接上女装还擦胭脂的……他还说是城主让他这么穿的,说是喜欢看。你说,城主他不会真的开始那什么,好、好那口了吧?” 魏紫忙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你几时见城主对这些事上过心。” “我还不是怕他现在转了性啊……”姚黄苦着脸道,“不然你说城主干嘛好端端地把这么个妖孽弄到身边来?还安排去‘绿萼庭’住,那可是咱们两住的院子,过道门就是后院呢。” 魏紫回想起在山上看见的那一幕,又想到这么些年仙引确实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明显的偏向喜好,再不动声色地悄悄看了眼苏步月今天这身打扮,心里也不由有些打鼓:莫非城主他竟一直好的是这口? 姚黄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继续小声道:“我看咱们以后还是尽量别让他出这园子,不然怕是没两天整个城里就都知道城主养了个花枝招展的小白脸儿了。” 魏紫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正想再说什么,一抬头,看见仙引穿着件竹青色的细布宽袍,不急不慢悠悠然然地走了进来。 两人及时打住,随其他人齐齐行礼。 仙引的目光果然先落在了苏步月身上,含着笑打量了她一番,说道:“找我有事?” 她立刻点头,将手中的稿纸捧到了他面前:“昨天画了一些图样,您要不要先看看?” 仙引朝等在那里的于睦看了眼:“拿过来吧。” 身边的人立刻会意,忙拿着凳子在他们旁边给苏步月加了个小座。 魏紫想了想,放了三只茶杯在托盘上,让姚黄连着茶炉一併端了过去。 于睦见状,眼睛里微流讶异,姚黄小心翼翼地朝仙引看去,却见他神色平常,似乎并未觉得摆三只茶杯有什么不对。 这就是要和苏步月一起喝茶了。 果然对这妖孽小子不一样!姚黄心里又凉了半截。 还不等他们几个惊讶外,“妖孽小子”本人已经大大方方地听话坐了下来,还拿起面前的茶杯捧在手里喝了一口,回头笑眯眯道:“小魏哥的手艺真好。” 仙引品茗颔首:“是不错。” 为了提醒一下自己的存在,于睦清了清嗓子。 结果正在看图纸的仙引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自顾自和苏步月说着话:“图样你自己拿主意就是,只是她一向喜欢粉色,你用料时可以多考虑一些。” 第28页 “哦,好。”她默默记下了,“那我回头把这图样上好了色再拿来给您过目?” 于睦闻言微微一顿,抬眼朝她看去。 仙引神色如常地喝了口茶,浅笑道:“不必了,我对这些不太在意。” 那便是都由我做主了?苏步月再次为他这种信任感到喜悦:“行,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做。” “哦,对了,”仙引似乎此时才想起自己的师兄坐在对面,看向了对方,“昨日小蝴蝶已向我坦白了她的女子身份,你那边也知会下去一声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于睦和魏紫姚黄几人却像是大白天地被个旱雷噼了一下。 “她是女子?!”三人异口同声地讶道。 苏步月被他们三个这反应搞得一愣,莫名道:“我不是一直穿着女装么?” 于睦和魏紫转开了目光假装咳嗽。 姚黄傻里傻气地哈哈笑着,说了句真心话:“我还以为你在男扮女装呢。” “……”苏步月一撇眸,看见仙引居然扬着唇角在偷笑,她顿时有些羞恼,唰得站了起来,瞪着姚黄,“你什么眼神呢,穿男装你看不出来就算了,穿女装你还看不出来?” “那你也没说你是个女的在穿女装啊。”姚黄也不是个嘴上饶人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有穿女装的癖好……” 他本来还想再争论两句,却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在看着自己,下意识小心瞥过去,果然正对上了仙引清淡的视线。 他瞬间闭嘴沉默了。 苏步月这边还正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打住不说了,便听身后有个声音悠悠道:“小蝴蝶,去做几个春花糰子来给于首座尝尝。” 她最喜欢别人惦记自己的手艺,闻言也就没再顾得上和姚黄计较,张口应罢便转身去了。 姚黄也识相地跟着魏紫去安排午饭了,水榭里一时间便又只剩下了仙引和于睦两个喝茶下棋的闲人。 “小蝴蝶,”于睦想起他给苏步月起的外号,不禁有几分稀罕地笑了笑,“有意思。” 仙引眉梢淡淡微挑:“奇怪,我怎么觉得你这样喊她挺轻浮?” “……”于睦差点被这口天外飞锅给砸吐血,“起这个外号的是你,居然说我轻浮?” 仙引懒洋洋地斜身往旁边的大迎枕上一靠,一边往棋盘上放了颗棋子,一边淡定道:“她本来就是只小蝴蝶。” 于睦想起苏步月那身打扮,再次失笑,摇摇头:“我看也就只你才能欣赏得了她这样的。”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赫然一顿。 仙引察觉到他的突然沉默,不免有几分疑惑地抬眸看了过去。 “你该不是……”于睦小心忖道,“对她有那个意思?” 他莫名:“哪个?” 于睦半眯着眼睛观察了他良久,末了,自嘲地笑了笑:“算了,同你说这些事也是废话一篇。” 这位掌门师弟向来在感□□上颇有些迟钝,小师妹叶萱如的用情,只怕他到现在都不曾察觉。说起来也是可惜,当初要不是那紫竹峰主的妹子横插了一手,或许萱如已经如愿向仙引表白了心意,没准这对郎才女貌的佳人早已成双成对……现在女方昏迷不醒,自己一个局外人也实在不好多嘴,反正说来说去这都是仙引自己的缘分,他若是没开窍,旁人说再多有什么用? 何况现在萱如容貌有损,恐怕也不太适合做一城之主的夫人了…… 于睦暗暗嘆了口气,虽然已晓得是自己多想,但还是多问了一句:“其实热衷于打扮地花枝招展的人有很多,以前我也从未见你多看过那样的,怎么你偏偏对她另眼相待,还招到了身边放着?” 而且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是真的挺喜欢和苏步月相处。 于睦对此很是好奇。 仙引捏着指间冰凉的棋子,浅浅笑了笑,转过头远远看向了对岸的花间小路。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花枝招展’到底是什么模样。”须臾,他语声平静地说道,“其实她在我眼里看来和你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她和这园子的花草,还有那对孔雀都不一样。” “师兄,”他回眸宛然而笑,“她好像是真的有‘五颜六色’。” 于睦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良久,才疑似瞭然地说道:“原来她在你眼里还真是只蝴蝶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6章 弄月 苏步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春花糰子重新回到池心水榭的时候,发现于睦已经睡到了旁边的小榻上,而原本的席案前只有仙引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知提笔正在画着什么。 她有些奇怪地走过去,轻轻唤了对方一声,然后将盛着糰子的白瓷碟放在了他的左手边。 “于首座这是怎么了?”她低声好奇地问道,“我去叫他起来吃东西?” “不必管他,待会闻到饭菜的香味自然会起来。”仙引头也没抬地继续画着笔下的孔雀茹花图,悠悠道,“每回输得狠了都要寻个途径找补。” 第29页 不是从他这里顺几支香走,就是要在翠微阁的小厨里点几道特别的好菜,要么就是像今天这样,跑来蹭这池心风景,享受睡在那寒玉石枕上小憩一番的滋味。 苏步月听着不禁笑道:“想不到于首座这样威名在外的,竟也有这样有趣的一面。” 仙引抬眸看了她一眼,放下笔,微扬目光,示意道:“拿个最好吃的给我。” 有了前次的经验,她已习惯他这样孩子气的要求,闻言便漾开了笑容,一派恭敬的样子拿起一块牡丹糰子,双手呈到了他面前:“请用。”一边垂眸自然地将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画上,不由疑惑道,“孔雀春花,如此飞扬灿烂的意境,怎么只用水墨来画呢?” 黑漆漆的孔雀乌熘熘的花,虽说他笔力强,留白也留得恰到好处,可她怎么看这幅画都觉得该上些好看的颜色才是。 可再一看,才发现仙引面前根本就没有准备其它的颜色粉料。 “小蝴蝶,”他顺手拿起放在座榻边的书,往她面前一送,“读给我听。” 苏步月接过来一看,居然正是之前见他看过的那名为《英雄谁属》的话本子,本就好奇心作祟的她二话不说就把书翻到了夹着干花的那一页。 “秦二郎抬头一看,”她开始念道,“只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慧娘,他胸中一盪,呆呆地喊了声……” “这段跳过。”仙引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无趣。” 苏步月快速扫了眼接下来的几句:“我看好像挺有意思,女的好像也要表白心意了,是不是要在一起了啊?” “这种情节向来啰啰嗦嗦凑页数,”仙引悠然道,“直接翻到他和那关中名捕相遇一见如故开始念就是。” 她依着他的话往后面翻了两页,果然看见剧情转到了那秦二郎结识了关中名捕张奎,两人相谈甚欢意欲结拜。 这人怕真是个修仙不近女色的。苏步月默默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到底是压抑住了想看那秦二郎和慧娘后续之事的好奇心,顺着仙引的意开始就着这段剧情读了起来。 可没读一会儿,她就觉得这个写书的人对于江湖之事实在想当然地可以,这两个人居然在夜晚喝了三天三夜?真当武林高手不是人啊,再说喝得烂醉也不怕丢了随身的家当! 就这种水平的话本,以仙引的身份居然能看得进去?简直不可思议。苏步月不禁怀疑他这个足不出门户的高手可能没准还真的这么心大? 这种无趣的情节,她念着念着,就被照在身上的阳光哄得昏昏欲睡。 仙引自然察觉到她读书的速度慢了下来,一撇眸,看见她正半眯着眼睛打瞌睡。 他眉梢轻挑,不动声色地拿起搁在笔架的毛笔,就着尚未干透的浓墨,飞快伸手过去在她唇上画了一笔“小鬍子”。 苏步月的睡意也被这突然袭来的湿润凉意给惊走了。 她霍然抬头,下意识看向了仙引,思绪却还有些发懵:“啊?我念到哪里了?” 他看着她长了半边鬍子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又抓着笔凑过去给她添上了另一边,总算凑成了对八字鬍。 他看着她这才瞪圆了眼睛勐然反应过来的模样,终于笑出了声。 苏步月想到自己原本美美的打扮就被他这么给搞了破坏,气得不行,扑过来就要抢他的笔:“我也要画!” 仙引本来躲着不给她,结果听她这么一喊,手腕轻翻轻松避开她抓来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在她脸上画了一笔,还笑道:“成全你了。” 苏步月好气又好笑,看他这玩儿得兴起的样子,索性直接伸了爪子往黑黢黢的砚池里一按,印了满掌黑就要朝他拍过来。 仙引眼疾手快地伸指点住了她的穴道。 苏步月目瞪口呆:“怎么还兴动真格的?” 仙引抬手把笔桿子插到了她头上,然后唇角轻轻一扬,说道:“我是城主,你也敢画?” 苏步月鼓着腮帮子看了他半晌,最后一咬牙,长长嘆了口气,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画吧画吧,你高兴就好。” 睡在一旁小榻上的于睦睁开了眼睛缝看着眼前的情景,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虽然仙引自己说只把她当成和这翠微阁的花草还有那对孔雀一样的存在,但只怕这一个大活人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至少,他还从未见过仙引与谁如此这般地玩笑过,这样的景况搁在今天之前,他简直无法想像。 按说这应该是个可喜的发展趋势,但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苏步月不合适。 年纪小,品位差,看样子家世也不怎么样,如何能够与仙引相配?照理说自己还是应该防患于未然比较妥当。 但是……他朝仙引看去,心底却不由一软。 默然须臾,于睦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的方向,继续闭了眼假寐着等开饭去了。 *** 一转眼,苏步月被调到翠微阁当差便已半月有余了,给叶萱如的花面做好之后,她每天除了打理园子的花草,在顺手餵一餵那对孔雀,便也没别的什么要紧活儿。 可惜翠微阁里还有尊大佛等着她。 第30页 只因上回自己拿着纸笔给他解释花面的用料讲究,不小心透露了一□□爬字的功底,就此被他给记住了,每回去给他念完书都要再灰熘熘地到一边去抄写。 她也就开始了每天都要去仙引面前站一站的日子, 苦啊!可是为了他那一字千金的推荐,她也只能发挥出坚韧不破的精神来和那些文房四宝作斗争。 随着时日过去,她也渐渐把那关于解忧公子要来盗花的传言丢在了脑后,想来中原武林说大话的人也是不少。 这天早上,仙引领着魏紫姚黄出了门,据说是要去盈辉阁那边主持一年一度的祭先仪式,苏步月照例检查了一遍园子里的花草,便又坐在台阶前抓了把玉米粒餵那对已经认熟了她的绿孔雀。 “还是你们好啊,”她边餵边感嘆,“每天就优哉游哉散步,心情好了就开个屏给城主他老人家欣赏欣赏,哪像我,还得指望着他的心情。” 话音刚落,院门外头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苏步月敏锐地抬眸看去,只见有个笑意盈盈的美貌侍女正站在那里,似充满了好奇地看着自己。 “请问是苏妹妹么?”对方语声婉转地问道。 “你是……”苏步月拍拍手,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我是在桂竹苑那边当差的,”美貌侍女道,“因你在翠微阁,我只好託了人悄悄进来寻你。” 一听是桂竹苑那边来的,苏步月便猜测道:“可是为了蔻丹的事?” “对对对,是蔻丹的事。”对方笑着又近身走过来了两步,“是这样的,那个蔻丹……” 她话还没说完,便突然出手朝苏步月袭来。 因完全没有防备,苏步月当下一惊,虽下意识抬手去挡,但脚下到底慢了一步,不及避开,对方已点中了她的穴道,然后飞快捏开她的嘴丢了一枚小小的药丸。 “听说你是仙城主身边的红人。”美貌侍女依然盈盈笑着,“我只好来叨扰你了,苏妹妹,劳烦你带我去看看那弄月花吧——哦,对了,你方才吃的是我的独门秘药,若是轻举妄动,只怕我能赶得及逃走,你却赶不及活命了。” 苏步月感觉到口中尚未散去的苦味,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女子微微笑道,“在下解忧公子。” 第17章 香斋 苏步月并不知道弄月花在哪里。 实际上,自打她来了翠微阁之后,借着打理满园花草的差事一直也有在留意那稀罕物的下落,要说打听,那肯定也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过的,可是其他人也只知道那花是仙引放在身边在亲自照管,而他身边的事又都是魏紫姚黄在打理,一般人又如何能知道内情? 再说了,就算她知道,也绝不可能将消息出卖给这什么解忧公子。 苏步月想到自己因为一时大意被对方偷袭得了手,就不禁有些懊恼,看来真是在七星堡把舒坦日子过久了,居然连警觉心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这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而且还知道区区一个她这么多事…… 苏步月想起对方刚才说的话,越发怀疑堡里有内应。 暗自思量间,她已不动声色地把对方领进了绿萼庭,朝着后院走去。 弄月花这些的金贵物事,想来自然该在较为隐蔽的地方。解忧公子并不疑有他,一路跟着苏步月踏入了后院,见前方还有蜿蜒廊道,便又提醒了一句:“你放心,我不过看上一看,等走时就把解药给你。” 苏步月随意“嗯”了一声,心里却在回忆那次自己和打扫庭院的家丁闲聊,无意中提到了仙引有个专门用来制香的屋室,平时是魏紫姚黄在管,因那处设了玲珑城风家特制的机关,一般人进去不得。 她不由暗自思量:听说玲珑城风氏擅机关制造,想来能用在仙引这里的手艺应也不是一般人所有,与其带着这解忧公子乱晃让对方起疑,倒不如直接领了去香斋那边,待其想方设法欲破解机关时,也正是拖延时间等仙引他们回来抓人的好机会。 苏步月打定了主意,便不动声色地把挂在腰间的香囊扯到了掌中握着。 她照着记忆中知道的方向一路走着,过了连接两个院子的垂花门,行过一片紫藤花架下的石子纹花路,终于看到了一间大门紧闭的石室。 “就在那里面,”苏步月佯装出一副忐忑的模样伸手朝石室那边指去,“上次我来找城主的时候看见过一眼。” 解忧公子看着眼前这道石门,目光复杂地笑了一笑:“玲珑千机,果然在这里。” 苏步月陡然觉得有些不妙,却一时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心头不禁真地泛出几分忐忑来。 或许是料定了她已没有威胁,解忧公子松开握着她的手,径直朝石室门前走去。 苏步月回过神,忙飞快将栓做一团的香囊抬手丢出了围墙,心里只希望不管是魏紫还是姚黄,最好赶紧回来发现这有外人来过的踪迹。 解忧公子并未察觉到她在身后的这番动静,直直走到石门前站定了下来。 “你可知道,这道石门机关是出自谁之手?”解忧公子背对着她,忽然缓缓开口。 第31页 苏步月见对方站在门前并未有动作,心想估计已是被难住了,于是立刻添了把柴火,表面为难实则威吓地道:“听说是玲珑城主家的手笔,除了城主之外,咱们可开不了这机关……” 话音未落,她却惊讶地发现那解忧公子已朝石门上方的浮雕花纹伸出了手去。 只见其停在了一朵形似含苞欲放的菊花图样上,掌心微微使劲,往下按去—— 石门霍然自两边开启。 苏步月目瞪口呆。 “原来他只用了第一重锁。”解忧公子回头沖她盈盈一笑,俏皮又得意的样子。 说完便要举步进去。 苏步月不敢再等,想也不想便大喊一声:“站住!”也不顾体内气息瘀滞,强行使用内力瞬间飞身而至,举掌便噼。 解忧公子忙回身避让,转眼两人已拆解数招。 “你怎么不要命?”解忧公子看她完全不管不顾,招招大开大合来势汹汹的样子,很是惊讶,“我不过看看花而已。” “看也不行。”苏步月回得利落,也不管身体如何反应,强自祭起全力一掌朝对方拍了过去。 解忧公子虽然已立刻转步避让,但谁知她却也掌风一转,半道变了路数,直接打在了自己肩侧,顿时就是一阵剧痛。 解忧公子顿时心下一阵惊讶,这丫头的反应和身手还真是快,不过几招就适应了自己灵巧的打法,而且搏起来不要命,简直是又蛮又刁,实在让人想像不到。 行走江湖用的“巧”如何与这生死相搏的“狠”相比?这么打下去自己迟早要输。 想到这儿,解忧公子也不再与眼前人纠缠,转身就往内室跑,因一心想着要拖时间等苏步月的药性发作,便也故意绕着圈子搞破坏,一会儿看见个盖炉抬手就掀,一会儿拿起案上的也不知是花粉还是什么的东西朝对方泼去。 苏步月本就惦记着这是仙引的地方,因此每见对方乱丢一样她都忙不迭飞身去接,生怕摔坏了东西。 解忧公子得到了空隙,立刻飞快四下用目光逡巡,不多时,落定在了西南角一个半人高的,用一块黑布遮住的东西上面。 苏步月也顺着对方的视线发现了那样东西,黑布下面露出来的乌青色玩意,显然是一个花盆…… “住手!”她顾不上挥开眼前的粉尘,眯着眼睛咳着嗽便凭对方位的印象直扑了过去。 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解忧公子已一把扯下了那块密实的黑布,飞身掠过的同时,亦顺手摘下了一片花瓣。 苏步月护在弄月花前,忿忿转过身朝对方瞪去。 “留个纪念。”解忧公子站在门边,笑着沖她扬了扬指间那片于阳光下隐约泛着荧荧蓝泽的黑色花瓣,还故意深深嗅了一下,“原来鼎鼎大名的弄月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啊……” 话音刚落,两人却齐齐一顿。 日光下,只见解忧公子指间捏着的那片花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枯败的特徵,花瓣开始卷边、发黄,失去了原本水润的生机。 苏步月勐然想到了什么,赫然回头,果然看见身后那盆弄月也出现了萎缩的症状。 她连忙朝解忧公子伸手喊道:“把黑布给我,快!” 后者也早已愣怔在了原处,被她这么一吼,回过神,连忙把攥在手里的布抛给了她。 苏步月接到手,忙回身小心重新盖在了花身上,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听见了身后有人离开的动静。 一看,始作俑者居然脚底抹油熘了! 她立刻返身追了出去,却就在跨出门边的剎那,突然胸口一闷,双脚软倒在地,甚至连想说话也只能发出犹如蚊吶般的细细碎音。 这一倒,就足足倒了半个时辰。 闻着从室内飘出来的久久未散的香气,苏步月终于慢慢开始有了知觉,她立刻开始缓缓运气入丹田,大概又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总算能扶着门墙勉力站了起来。 她头一件事就是要去喊人,谁知还没走出院子,就正好遇上了仙引他们回来。 乍然在此处见到,他似乎也有几分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苏步月一见到他的脸,心里的内疚感就蹭蹭只往上冒:“城主,我……” 还不等她说完,姚黄已吸了吸鼻子,然后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身上这香味哪儿来的?”言罢也不等对方答话,便已似想到了什么,当即大步朝里面走去。 仙引也闻到了她身上染的香味,又见她脸色不好,顿了顿,问道:“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姚黄已大叫了一声。 “不好了!”他苍白着脸跑了回来,“城主,花、花……” 仙引神色微变,立刻大步走了进去。 苏步月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跟上,一踏进室内,便已看见了那盆已耷拉了脑袋的弄月花。 魏紫姚黄一脸无措。 而仙引站在花前,眸光凉沉似水。 “苏步月!”姚黄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就炸了毛,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干的好事!居然敢擅入叠香苑放肆,你以为你是谁?!” 第32页 魏紫连忙过来拉他,但眉头也是皱得紧紧的。 苏步月望着仙引的侧脸,说道:“城主,先前解忧公子来过了,是我不好,没能拦住她。” “没拦住?”姚黄气急败坏,“你当这翠微阁的其他人都是死的?当这七星堡的护卫是死的?你喊一声他能跑得掉?!” 说到这个,苏步月也很后悔于自己的错误决定。 “我怕出声喊了便打草惊蛇,便假意因为吃了她的药而妥协顺从,”她说到这儿,低头咬了咬嘴唇,“本想着用此处的机关拖住她,谁知她竟轻松便打开了石门,我再要全力相阻却已来不及了,又因为药性发作,所以没能抓住她……” 姚黄冷笑道:“你明明还活蹦乱跳的,中毒?骗谁呢?你以为这机关是什么小贼都能开得了的?” 苏步月心里简直把那解忧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坏了大事不说,还给自己餵了颗说毒不是毒的药丸,简直是生生扣了一口黑锅在她背上。 她内疚归内疚,可这故意搞破坏的罪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担的,于是深吸一口气,说道:“城主,那个解忧公子她……” 话还没说完,便见仙引回过身朝自己看来。 “什么时候?你当时在哪里?”他看着她,问道。 苏步月一愣,心里忽然就有些难受,但还是平静回道:“就一个时辰之前,我原本在前院餵那对孔雀,然后她便伪装成桂竹苑那边的侍女来了,说是找我拿蔻丹。” 仙引没有说话。 魏紫上前一步,拱手道:“城主,这件事我也有错,忘了将机关加锁,才让有心人得了空子。” “魏紫姚黄,传本座令——”仙引淡淡说道,“让银星卫封锁消息,两天之内彻查紫云坊和桂竹苑所有人。”末了,语调陡然微沉,“不拘身份。” “是!”二人恭声领命,转眼便快步而去。 室内重归一片寂静。 苏步月很想开口和他谈谈这件事,但想到弄月花出事终究和自己有些关系,就觉得心头有些发沉,也不敢去看他的脸,只好低着头陪他站着,默默不语。 “你过来。”仙引忽然无甚情绪地说了声。 苏步月垂着眼帘慢慢走到他面前,已做好了要被他责罚的准备。 仙引看了她一眼,捞起她的手,伸指轻扣在了她腕上。 “嗯,的确没有毒性。”他说着,松开了手。 苏步月直觉他还有后半句话。 “辛苦你了。”他说。 “……啊?”她愕然抬头,有些没回过神,“你不怪我么?” 仙引淡淡笑了笑:“姚黄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扇门,不是一般的人开得了。”他回眸看着地上那散乱的花末香粉,还有案上乱七八糟摆放的盖炉和瓷碟,復又看着她,温然道,“以后再遇到拿这些身外之物耍弄你的,也不必管别的,追着人打就是。” 竟还傻傻地一味顾着替他保全这些闲来消遣的玩意儿。 仙引心中微动,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小蝴蝶,我会让你把他欺负回去的。” 第18章 出城 银星卫那边只花了半天时间便有了重大发现。 彼时,被仙引传下的命令惊动到的众太座上师也早已齐聚到了翠微阁,在得知竟然有潜入者毁掉了弄月花后,一时间也纷纷瞭然此事的要紧性。 只是其中有几人得知自己的弟子正在银星卫的二次盘查之列,护犊之心不免也有几分隐隐作动。 “掌门,”其中一位江湖号称火娘子的上师没忍住开了口,“这件事……会不会是那小贼胡言乱语,栽赃嫁祸?” 仙引别的地方不查,却独独下令要把紫云坊和桂竹苑给翻了,一看便是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可这计较是从何而来?想也是与那解忧公子留下的线索有关。 其他抱着同样心情的见有人先把这话给说了,便也跟上来委婉道:“关师姐说得也有些道理,掌门,弄月花此前在堡里都好端端的,也是这采青客招惹来了解忧公子才……依我看,还是直接发令追拿这两人吧?” 和魏紫姚黄一起侍立在旁的苏步月听了这些话,其实很想说些什么,她按捺住想要辩驳的冲动,不由朝坐在高位的仙引望了过去。 而他神色从容,看不出端倪。 一提到采青客的事,白鹤堂太座程远山就有些不太自在,他近来对这些言辞颇有些敏感,闻言亦是皱了皱眉,说道:“这解忧公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此前江湖上从未听过这号人物,既能趁着阁主和大家都在盈辉阁时潜入,想来他对七星堡的了解可比咱们了解他的多,依我看,城主说得没错,堡内多半有人与他相通。” 若是真有别人和这解忧公子勾结,那弄月花被毁就与那场花间婚事没有太大关系了。 其他人还想再说什么,仙引忽然淡声说了句:“这件事我已交给了子骁去办,倘若未查出有人勾结外敌,那便只能说明是他银星卫疏于责任,我亦自有处置。” 勾结外敌。这云淡风轻的四个字听在那几个担心自己徒弟的上师耳中,不啻于一道警醒。 第33页 “那……”有人斟酌着问道,“若是查出的确有弟子受了解忧公子的蛊惑,掌门打算如何处置?” 仙引转眸朝对方看去:“三宗罪,立身不正、助纣为虐、欺师灭祖——”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反问,“你们觉得呢?” 问话的人霎时语塞,低下了头。 于睦也在此时颔首道:“不错,身为七星城弟子,不思立天地之风骨,却联合外人盗取弄月花,为此不惜伤人甚至冒犯掌门,现在弄月花被毁,叶师妹更是少了一味救命药。说是欺师灭祖,实不为过!” 其他人自然也已反应过来了仙引的意思,堂中寂静,一时也无人再敢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银星卫总管霍子骁带着彻查的结果前来求见。 苏步月一看,他居然把徐恆给带来了,而后者自打踏进这大人物齐聚的正堂,就显然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被霍子骁带着往前一走,几乎摔倒。 “城主,”霍子骁拱手恭声道,“此人乃紫云坊一名二等管事,名叫徐恆。属下在彻查紫云坊时,在他的住处发现了这些正在制作的蔻丹。” 仙引目光示意他把东西拿过来:“桂竹苑那边的弟子怎么说?” “有几位女公子说,她们原本用了苏司佐做的蔻丹很是喜欢,但……”霍子骁说到这儿,小心朝苏步月和仙引看了眼,復又垂眸道,“但因为苏司佐已不在紫云坊当差,所以她们差人去寻时便遇上了徐管事毛遂自荐。” 徐恆霎时涨红了脸:“属下只是、只是想尽力帮个忙。” 苏步月不以为然地勾了下唇角。 仙引将她这神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小蝴蝶,你似乎有话想与他说?” 苏步月早在等自己说话的机会,闻言立刻走出一步,冲着他和在座其他人施了个礼,说道:“属下只是有些好奇,当日徐管事得知我答应了几位女公子闲时做些自己研制的蔻丹送给她们,觉得如此十分不妥,还特地去何管事面前进言了一番,此后我亦谨记教诲,却不知原来徐管事也对做蔻丹有兴趣?” 徐恆有些恼羞成怒:“我说了,是她们找不见你人,我这才心生好意,再说论辨识花草,我自然比你有把握!” “哦?”仙引淡淡扬声道,“既然你如此有把握,那解忧公子为何还要以‘帮桂竹苑的小姐拿蔻丹’为由特地在翠微阁里寻苏步月?” 徐恆一顿,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又被他凉凉含笑打断。 “她不过一小小种花师,”仙引说道,“这些时日为了完成差事甚至足不出户,不如你来告诉本座,为何一个外人,别的人不认,却偏偏识得她?且不仅识得,还知道拿着她当初私下做的事来套近乎,嗯?” 徐恆脸色倏然变得有些发白,他万万没料到不过短短数日,苏步月居然就得到了仙引这般信任,事情发生后二话不说直接就先派人封了紫云坊和桂竹苑,让他根本来不及处理这些东西。 此刻,他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个不停,手脚发凉,喉头像是被千斤重石压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于睦见状,当即目光一凛,“啪”一声拍在了椅子扶手上:“胆大包天!来人!” “不要!”徐恆哪里还经得住他这么一吓,双腿一软,顿时跪倒在地,“城主饶命!我、我也是受了那解忧公子的胁迫,被逼服了药,所以才……求城主饶命!” “既然还惦记着嫁祸他人,我看你的‘毒’怕是在心里。”仙引幽幽说着,看也没有再看他。 “小蝴蝶,”他说,“你去替我废了他。” 苏步月一愣:“我?” 再看其他人,也有不少朝她投来讶异的目光,似是并未想到仙引会亲点她来施刑。 他却说:“本座念此人并非主谋,可饶他不死,但身为本派之人却自弃风骨,勾结外敌毁我七星灵药,活罪难饶——”言罢,转眸看向苏步月,续道,“你在解忧公子手里受的罪,便由你亲手从他同伙身上讨回。” 她顿了顿,拱手领命:“是。” 说完,转身迎着徐恆惊恐抗拒的目光,径直走到了他面前,将将站定,对方忽然暴跳而起一掌朝她心口袭来。 苏步月不躲不闪,抬手举掌直直迎了上去。 “啪!” 双掌相击,徐恆霎时吐出一口鲜血,被掀飞在地。 霍子骁有些意外地朝她看了眼,他带徐恆来只是问话,加上在场的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所以他并未于事前点住对方的穴道,原本刚才仙引说要让苏步月来执刑时,他还忖着在旁边看着点儿,谁知她一个小小司佐,竟然也敢直接拼内力,而且还果真高于徐恆。 其他人心中也有差不多的看法。 有人甚至觉得苏步月的出其不意,恰恰又是仙引的另一面高深难测。 银星卫的人很快把人拖了下去,魏紫亦即刻吩咐了人进来收拾清场,以免血腥味染了这堂中气息。 仙引端坐于高位,从容道:“下令缉拿采青客和解忧公子。” 于睦微微垂眸:“是。” 第34页 他又道:“本座打算闭关一段时日,城中诸事,还请师兄多费心。” 闭关?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又觉得这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虽说眼下弄月花刚出了事,照理说城主不该有心情去钻研武学,可也许他恰恰是需要藉此来调剂心情呢?又或是想到了别的什么法子来替代弄月花失去的部分甚至全部功效。 其他人倒也没多发表什么意见,在仙引的示意下,纷纷告辞退了出去。 苏步月眼见只有于睦被留了下来,心想他们师兄弟可能是要单独说会儿话,虽然魏紫姚黄没有离开,但自己到底与他们不同,还是应该识相些才是。 她正准备拱手自请告退,仙引却已丝毫不避讳地开了口。 “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他如是对于睦说道。 于睦一愣:“你要出城?” 仙引点了点头:“弄月花葯效怕是已尽失,我要去一趟岛上。再有,”他沉吟道,“那解忧公子必和玲珑城脱不了关系,我需去青州亲自见见风无涯。” 于睦听了,长嘆了一口气:“也只能由你亲自出面了。” 苏步月站在旁边听了,心下思绪微转,默然须臾,扬起头站了出去。 “城主。”她拱手端端施了个礼。 两人转头朝她看来。 “请您把我也带上吧。”她说,“若是要和玲珑城算帐,无论如何别少了我,这件事我说到底也有几分责任,那解忧公子是从我手里跑掉的,花,也是……” “想去便去吧。”仙引似不以为意地淡笑地看着她,“明年开春七星堡就要招收弟子,你既志向高远,正好藉此机会出门攒几件功德。” 于睦闻言一愣:“你想拜师入门?” 这个问题若是平常来问,她自然巴不得表一番真心,可现在……她能戴罪立功一笔勾销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敢嘚瑟。 于是她只含蓄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对仙引道:“我只想能帮上忙。” “那便去收拾东西吧,”他微微笑笑,又一併唤了姚黄,说道,“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辣个熟悉的江湖~ 第19章 荷花镇 翌日一大早,苏步月便拎着细软拿上兵器,照仙引吩咐的去了香斋找他。 石室的门正大开着,她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仙引正以手支颐地坐在桌案后,若有所思地凝神端详着角落里那盆弄月花,姚黄则站在他身边,已将备好的行李放在了面前。 见她走进来,姚黄的表情还是有些僵僵的,转了头去垂眸低声提醒:“城主,她来了。” 仙引似才恍然回神,转了目光朝门口看来,见着她,笑了一笑:“来了?那这就走吧。” 苏步月却惦记着他方才看着弄月花出神的样子,不由道:“城主,您是不是很担心?” “嗯?”仙引微怔,旋即随意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许久没有出过门了。” 言罢,他也不再多说什么,迳自当先起身,转而朝内室走去。 姚黄伸手转了一下嵌在墙柱上的灯盏,下一瞬,苏步月身后的石门便应声而关。 她清晰地听见了机关启动后连续三次的“咔咔”声,沉闷又利落。 “愣着干什么?”姚黄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走啊。”说完也朝着仙引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苏步月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扇依然紧闭的石门,心中突然想起解忧公子说的那句“只用了第一重锁”的话,莫非先前那三声,是代表下了三道锁? 可是仙引不是说要出城么?怎么反而把他们都关在屋子里了?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好奇这石室里头的模样,想来多半内有干坤,一念及此,她立刻抬脚追了进去。 三人来到里室,姚黄再次启动机关,原本看似铜墙铁壁的地方瞬间又多开出了一条甬道来,苏步月跟在他们后头踏入了这条密道,一路前行,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终于走出了密道尽头的那道机关石门。 然而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个偌大的溶洞,离开了密道内的灯盏照明,这里瞬间暗淡了许多。 苏步月顿时就有些紧张起来,不由攥紧了微有细汗渗出的掌心。 这次姚黄熟门熟路地走在了前头,仙引居中,她已经小心地跟在后面。 走了没几步,她的注意力就情不自禁地全都集中到了有水滴到地上,还有他们发出的些微声响都能引起的回音上面。 感觉到心跳有些加快,她忙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平復着唿吸。 也就是在她思绪偏转,心思无法一心二用的瞬间,脚下突然踩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加之石面光滑,她险些摔倒,索性及时出于本能地抓住了就在面前之人的袖子,才有惊无险地站稳了身形。 仙引也因被她这一拽而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苏步月顿了须臾才松开手,然后拍拍胸口给自己压惊,长舒了一口气。 仙引站在暗淡的微光里,问她:“你怕黑?” “有点儿。”她给自己留了些面子。其实岂止是有点儿,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连跟人拼命都不怕的性格,怎么就偏偏怕黑?而且她明明记得自己小时候并没有这个毛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这样,更尤其听不得漆黑环境里那些细小的动静,会让她整个人都竖起了汗毛,心跳也会加快。 第35页 所以她每天晚上入睡都要点着灯,只故意留一点点灯油,好让它在自己入睡之后才自己熄灭。 但她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又觉得不太妥当,怕仙引嫌弃她没用,这就改变主意不要她跟去了,更别说攒功德拜师。于是立刻又打算找补回来,忙道:“只是一点点而已,没关系的。” “姚黄,”仙引却已回头吩咐道,“把火摺子拿出来点上。” 姚黄应了一声,很快从身上摸出火摺子,吹燃了一缕光亮。 虽然照明有限,但苏步月仍是顿时松了口气。 好在这段路也不算太长,很快他们便已接近了洞口,姚黄走在前头收起了火摺子,快步跑过去撩开了垂落在洞边的藤蔓。 日光霎时撒着欢儿地洒落进来。 苏步月走到洞边一看,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密道竟然直通的是七星后山,而且还是在半山腰的位置,而这溶洞正是在山体之内,也就是说,那间香斋石室其实也是连通了山体内部,真正是依山而建的。 难怪他的翠微阁也是在整个七星堡的最高处。 她赫然想起上回和仙引在此间分道扬镳的情景,旋即恍然大悟,明白了他平时是从哪里进出往来于后山和七星堡之内的。 这样一来,此次他们也不必从七星堡门前经过,便能直接从这山上绕过去出城离开。 苏步月不由朝仙引望了一眼。 身为七星城主,出趟门却要掩藏行踪,照理说既是去找玲珑城的算帐,难道不该多带些人以壮声势?可他不仅只带了她和姚黄两个,而且还隐瞒了要远行的消息。 他到底是不喜欢让人知道行踪,还是这趟要做的事不宜被其他人知道? 她心底忍不住隐隐有了这样的疑惑。 *** 三人此后果然一路平静顺利地出了七星城,并在城外换上了马,一路向东疾驰,赶着离开了雍州境内。 日落黄昏时,他们行至了一名为“荷花镇”的地方,打算在这里暂歇,待次日早上再继续赶路。 在寻找客栈的过程中,苏步月很快发现了这镇子的气氛有些异样。 “奇怪,”她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一行穿着同样短打服制的人,低声道,“那些莫非是官府的人?我看他们像是在巡逻,自打我们踏进这镇子以来,这已是遇到的第三批了。” 姚黄听了,说道:“一看就是私家子弟,官府的人若要大摇大摆地巡逻,又何必掩饰身份。”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行为。 苏步月点点头,她本来也是这么想,只是自己对中原官府和武林都不甚熟悉,还以为是有什么少见多怪之处。 既然不是官府行为,那就是私人举动,这样一来就显得更奇怪了,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这些人在巡逻时所关注的,都是如他们这般外来的武林中人。 此处距离坐落着七星城的雍州不远,且地处南来北往的大道,并非什么偏僻之地,有江湖人士往来也是正常,这些人背后的主家到底在忌惮什么? 她虽有些好奇,但此时却并不是打听这些闲事的时机,于是这念头也不过是在心头一转便已被抛去了脑后。 不多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家客栈,但让苏步月有些意外的是,那客栈门口居然已有了数名和那些巡逻者同样打扮的人在驻守。 果不其然,一见到他们三个朝客栈门口走来,那数人立刻就充满了警惕地把打量的目光紧紧黏在了他们身上——尤其是仙引。 被数道视线紧盯的他仿佛浑然未觉,迳自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客栈大门。 苏步月一走进去就觉得不太对。 原本还有些喧譁的客栈前堂突然就变得有几分诡异的安静,有三两桌人停下了私语,纷纷转头朝他们看来,目光也随着他们的脚步在移动。 身为仙引的近身随侍,姚黄还是颇得了些他的真传,在这种被围观的氛围里亦是神色不动地径直走到了客栈掌柜的面前,大大方方地问道:“掌柜的,可还有房间?” 掌柜的目光还没有完全从仙引的脸上收回,闻言才忙回神道:“有,有,客官要几间房?” “三间。”姚黄道,“一间上房,两间一般的就好。” “好好。”掌柜的忙应了,转头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了三块木牌,交给了店小二,“快带三位客官去房间。” 三个人便又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跟着店小二去了后院。 这回轮到姚黄开了口:“奇怪,这些人看着我们的眼神怎么如此没有礼貌,谁稀罕同他们住在一个院子似地。” 仙引如常走着自己的路,似乎对此兴趣缺缺,并未说什么。 苏步月对这种围观倒是比较心大,闻言顺口道:“也许是觉得我的打扮比较惹眼吧,习惯了。”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倏地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回头朝她看来。 姚黄:“……” 仙引则上下打量了她须臾,含笑颔首:“有道理。” 姚黄:“……” *** 仙引所住的上房在后院拐角的二楼,掌柜的倒算有心,特意给了苏步月和姚黄两间靠楼梯边的房间,这样也便于他们互相照应。 第36页 简单安置了住处后,姚黄就准备先去把马餵了,苏步月自觉也不能闲坐着,便主动提出去后厨监督着弄点儿吃的来,两人分工合作,倒也初尝和谐滋味。 不过说是监督,其实后厨的事就太简单了……因为这会子正是饭点,客栈里又早有先来的客人点了菜,灶上现在根本腾不开手,加上里面又热,苏步月只好先自己捞了一盅甜汤,打算勉强先拿去给仙引垫垫。 谁知她端着这盅汤刚从后厨出来,才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从前堂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她本来不欲多管闲事,正迳自沿着门边走准备上楼,然而就在此时,却忽然听到了姚黄的声音。 “花钱住店,你凭什么让我们走?”姚黄说道,“就是把官司打到衙门也没有这种道理。” 对方道:“我说了,会赔偿住店的钱给各位。” 姚黄凉声一笑:“小爷出得起钱,用不着。” 他说完可能就想甩手离开,可随之里面就传来了拉扯的动静,声音渐大,似乎是打了起来。 苏步月忙三步并作两步连走带跑地奔了过去,一看,顿时有些傻眼。 不过一会儿工夫,那群穿着同样深蓝色服制的人已进了客栈和里面的人动起手来,姚黄也被牵扯到了其中,但他身手不错,暂时没有吃亏的迹象。 说时迟那时快,其中一个蓝衣人趁着混战一片之际,居然拔出佩刀就要朝姚黄背后捅去。 苏步月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烫,抓起汤盅就砸了过去。 正中那人肩膀。 姚黄一愣,朝她看了一眼,随后飞快反应过来转身朝着那人就是一脚. 苏步月也飞身加入了战局打算帮忙。 就在两人联手之时,混战中却有人一掌拍在了姚黄的背心上,他瞬间就喷出了一口鲜血,苏步月下意识眼风往他身侧一扫,正瞥到有个穿着绣花长衫的影子晃去了另一边。 打红了眼睛的蓝衣众人突然掀飞了一张台桌,照着姚黄就要扣下来。 苏步月连忙咬牙背身护住他,打算硬接。 然而后背却并未传来意料之中的剧痛,随着一声近在咫尺的巨响,原本要砸在他们身上的木桌竟被从一只突然飞来的凳子生生给撞翻了。 不等蓝衣众人反应过来,一抹霜色身影已自眼前闪过,有人感觉手腕忽地一痛,原本紧握在掌中的刀就已脱手。 刀影寒光骤然晃过眼角。 血色已现。 “啊!”数道痛唿伴着兵刃落地之音乍然响起。 不过转眼间,围在苏步月和姚黄身边的数名蓝衣人已齐齐被人伤了右手腕,脱手掉落了兵器。 其他人也被这动静惊到,纷纷回首停止了动作。 苏步月这时才抬起头,看清了正站在眼前的这道高大身影,一时有些挪不开眼。 只见仙引随手丢掉了手里的刀,看也不再看那些人,已转而迳自蹲下丨身来,把姚黄半扶了起来,又看着她问道:“你没事吧?” 苏步月摇头:“先前有个穿着绣暗纹绿色长衫的人趁乱偷袭了他。” 仙引微微蹙眉,抓起姚黄的手腕给他把起了脉,须臾,出手封住了他身上两处穴道。 其中一个受伤的蓝衣人捂着自己还在流血的右手腕,忍痛怒道:“你们这些不要脸的江湖匪类!” 仙引把姚黄交给了苏步月,一言不发地慢慢站起了身,目光微沉,自在场众人身上淡淡扫过,说道:“伤他的人,自己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蝴蝶:就那个穿绿色衣服的人。 仙城主:??? 第20章 上门 周遭一时鸦雀无声,却始终无人站出来承认是自己所为。 苏步月在人群里一时也没有看见那个浑水摸鱼的身影,正懊恼间,却见仙引看着那些人,又淡淡开了口。 “我只要身穿绣花绿衣之人,”他说,“其他无关此事的,让开。” 话音一落,那原本踌躇徘徊聚集在一起的众人如同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立刻纷纷转头朝身边周围的人看去,然后迅速往两旁退开靠边。 转眼间,一个已贴着墙根熘到了窗户边的绿色身影便赤丨裸裸地曝光在了苏步月的视线中。 见自己被发现,他立刻疾行了两步,似乎想要夺窗而逃。 苏步月抓起散落在手边的木板碎片就使力丢了过去。 这一击正贯穿了那人的膝盖窝,对方顿时痛唿一声,摔在地上,捂着鲜血直流的腿,满脸苍白痛色。 仙引眸光微敛,举步欲行。 身后却忽然传来个声音满是嘲讽地哈哈笑道:“狗咬狗,一嘴毛。” 苏步月听着一怒:“你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胡说八道什么?”若不是此刻还扶着受了伤的姚黄,以她的脾气怕是已经上去动手了。 姚黄被人暗算归根结底是因这些先来挑事的而起,几时轮得到他们在这里加以嘲讽? 谁知有人立刻不满地接道:“谁胡说了?要不是他们这些好色贪心之徒打我家小姐的主意,又怎会在此互相算计?” 这下子如同点着了炮仗,其他人立刻闹了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仰慕王大小姐才特意诚心来荷花镇提亲,怎么就成了是好色贪心?” 第37页 ——“哼,若是诚心求亲,怎么不光明正大请冰人上门?反而偷偷摸摸打听我家小姐的行程,你们明明就是冲着大小姐的嫁妆来的!” …… 一大群人吵得不可开交,听了几番唇枪舌战后,苏步月总算搞清楚了这荷花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江湖传言此间有位才貌双全的王大小姐,不知为何标梅已过却嫁信无期,王老爷子心疼爱女,便将家传刀谱给了她做嫁妆,言明随入夫家,并定于六月十五她生辰那天举行比武招亲,让长子代为出战招纳妹婿。 可这还不到六月份呢,这些人就已从四面八方涌入了荷花镇,而且根本不走登门拜访的正路,这才引起了王家的反感和忌惮。 看样子,之前他们打算出钱赶客,也是为了进一步筛查陌生的江湖人士。 苏步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瞭然了前因后果,她其实对这些蓝衣人的气也就消了大半,可是看着受了伤的姚黄,她心里又禁不住有些忿忿,于是仍没什么好气地凉凉说了句:“这店我们住定了,该走时自然会走,别以为这天下个个男人都惦记你们大小姐。” 比起她的愤怒揶揄,仙引就显得简单了很多,他俯身帮苏步月把姚黄扶了起来,只淡淡对那些蓝衣人说了一句话。 “没兴趣,”他说,“打狗滚远些。” 言罢,两人便扶着姚黄,如来时一样,迳自目不斜视地步入了后院。 *** “小二,打盆热水来!” 苏步月站在门口扬声高唿了一句,便回身关上了门,将外间仅有的一些嘈杂也关在了屋外。 仙引正坐在床边给姚黄把脉,过了片刻,拿了颗丹药出来塞到了他嘴里。 “那人这一掌想必是冲着让姚黄没有竞争之力去的,”苏步月走到他身旁,沉吟道,“虽然于性命无碍,但我看也要休养些日子才好。” “嗯。”仙引道,“等这两天稍好转些,再送他回七星城。” 苏步月想起那个浑水摸鱼的混帐东西就忍不住着恼:“真是个空有贼心的怂货,连与他人竞争一个女子都不敢堂堂正正较量,只会耍这种损人的小聪明。” 仙引抬起头,看她满脸愤怒的样子,平静劝慰道:“无妨,反正你伤他伤得比较重。” 姚黄的伤势虽然看着吓人,但对方毕竟内力有限,加上不欲结死仇所以下手还留了几分,而且有仙引在身边及时救治,以姚黄自身的底子,再有七星堡的疗伤灵药辅助,其实也不过是少休养些时间而已。 但那偷袭的可不一样。 苏步月那招正伤在他膝盖上,是一道不留余地的贯穿伤,若是之后处理和保养得当,大概三个月后倒也能好,可这些人都是赶远路来“君子好逑”的,能不能踏踏实实在荷花镇待上三个月来养伤还要另说。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傢伙的伤才叫麻烦。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见他要跑才抢在了你前面动手。”她还是为自己的僭越小小地抱了个歉,“是不是坏了你的安排?” 仙引浅浅笑道:“怎么会?你做得很好。江湖事江湖了,他如何做的,你自如何还他就是。” 不知怎地,苏步月突然就想起了他和紫竹峰主姐妹两的那些纠葛。 仙引向来讲究有来有还,以他的脾气,估计今日这事就会像他当初对待紫竹峰主的妹妹那样,你伤了我的人,我也伤你一回,你有本事活下来就活,若没本事,那就早死早投胎。 再回想之前自己在解忧公子手里吃了亏,他也是站在她这边说要让她欺负回去。 这么看来,他对身边的人还真是挺回护的。 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也有这种被人维护宽纵的待遇。想到这儿,苏步月不由垂眸弯了弯唇角。 两人说了会儿话,店小二也送来了热水和特意准备的饭菜。 苏步月去接的时候,仙引余光不经意扫过了她的右手背,再一看,便皱眉拉住了她。 “手怎么了?”他看着她虎口处明显一块发红的地方。 先前情况紧急,她也没顾得上,此时听仙引一说,才恍觉难怪觉得手背有些疼,于是笑笑道:“没事,刚才打架时我正好端着个汤盅给人砸了过去,可能那时候汤洒出来烫到了一些。” 仙引二话不说,隔袖拉着她的手腕便大步出了房门,直奔后院西北角的那口水井边,就着打起来的半桶井水,就要把她的手按进去。 苏步月忙不迭挣扎:“我的袖子、袖子!” 她今日这身衣服是件宽袖长裙,袖子又宽又长,走起路来迎风曳曳自觉很是飘逸好看,可要是这么粗鲁地往水里一按,不用说,肯定得皱巴巴湿成一团贴在臂上。 仙引便一手捞起她的袖子抓在了掌心,另一手往她不安分的手上一拍:“放下去。” 苏步月这才老实了,张开了双手慢慢浸入了水中。 冰润透骨的凉意霎时缓缓自指尖袭来,原本疼痛的地方也舒服莫名,没有了半点不适感。 仙引抓着她的袖子坐在旁边,说道:“多泡一会儿。” 苏步月乖乖点头:“嗯,还挺舒服的。”又不免有些不大好意思,“就是要劳你多帮我抓一会儿了。” 第38页 仙引瞧着她那享受的样儿,不由调侃道:“你在家时是不是还专门有个捞袖子扯裙摆的丫鬟跟着?” “哪有,”苏步月想想也觉着好笑,“论被人伺候的妥帖,再怎么样我也不敢和城主您比较啊。” 仙引含着笑,轻轻使力拽了下她的袖子:“小心隔墙有耳。” 这是不许在外头称唿他城主的意思了?苏步月瞬间瞭然,但又不太确定该怎么跟外人介绍他的身份,于是问道:“那……仙公子?名字怎么说呢?” 仙引道:“不如你帮我想想?” “嗯……”苏步月忖道,“你这个姓氏比较稀罕,同名同姓怎么也说不过去。不如,跟人家说你姓鲜花的鲜?对了,你在师门排行第几啊?” 他道:“第四,怎么?” 她双掌在水中一拍:“那就叫仙小四!简单又好记,谁被问到也出不了纰漏。” 想半天就这么个名字,她好像还挺得意? 仙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这便宜占得还挺自然?” 苏步月抿着唇角偷笑,低着头去看水里的手。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抬眸看去——只见那一行蓝衣人竟去而復返,直直朝着他们而来。 不同的是,这一回领头的显然地位更高,因他穿着便服,武功底子也明显更好,而给他带路的蓝衣人右手腕上则包扎着绷带,一看就是刚才伤在仙引手里的其中一个。 眼看他们径直来到跟前,苏步月还保持着躬身泡手的姿势,抬眸望着他们,一动没动。 仙引也依然抓着她的大袖子坐在旁边,只是神色比起先前和她说话时淡了许多。 两人谁也没先搭理那些人。 “两位,”领头的人态度很是礼貌地开了口,“刚才一场误会,令你们的朋友受了伤,我家老爷听说后很是过意不去,特令在下请几位入府做客,好让我们能略尽地主之谊,以表赔罪之心。” 仙引看着他没说话。 那人以为他不信,又道:“我家老爷是‘铁马金刀’王元恆,两位应该听说过他向来嫉恶如仇重情重义之名,还请两位能暂放心结,咱们先把那位小公子的伤势照顾好再说。” 苏步月转过头去看仙引,正好对上他转眸朝自己看来的目光。 这意思是……让她来决定? 苏步月有些拿不准仙引把这决定权交给自己的意思,不过既然他这么示意了,那就…… “行。”她大气点头,“那你们去准备辆舒服的马车,好把我家那位小兄弟挪过去。” 第21章 金风山庄 王家的人这趟显然是有备而来,苏步月才提出要一辆舒适的马车,领头的立马便说马车早已备在了外头,只等着他们移步前去。 苏步月看他们态度还挺诚恳,看起来确实像真心道歉的,不由私下里问仙引:“这个‘铁马金刀’之名你可听说过?” 他正掀帘看着窗外的景致,闻言,回头应了一声:“他祖籍登州,祖辈上倒是出过个名震江湖的用刀高手,只是子孙资质平平,其后并未延续声威,直到他二十岁的时候再以家传刀法出道江湖,颇有些祖上风范,得了‘铁马金刀’的称号,金刀王氏一门才重又有了些光彩。大约二十几年前,他离开登州老家,来到此处新立了门户,名唤金风山庄。” “你居然知道这么多?”想到他平日里不爱管事又足不出户的模样,苏步月颇感诧异。 仙引淡笑着看她一眼:“雍州境内之事,我还不算孤陋寡闻。” 苏步月后知后觉地笑了笑:“是我大惊小怪了。” 或是因为照顾着姚黄的身体,马车一路慢行,加上王家人在车厢里事先铺了很是轻软的垫子,他们几乎没有什么颠簸地便到了目的地。 天色已晚,金风山庄的门檐下点着两盏大红灯笼,正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晃动着有些昏暗的光影。 山庄大门早已大开,似乎亦正等待着来客。 带他们过来的那领头人自称姓朱,此时仍是走在前头,当先便已让府中下人前去内院通报。 王家的护卫抬着姚黄的担架走在中间,苏步月和仙引慢慢跟在后头,也相继进了金风山庄的门。 刚转过影壁走进院子,迎面就见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带着左右快步走了上来。 那朱护卫向着对方就拱手做了个礼,与他人异口同声地唤道:“大公子。” 想来这就是那铁马金刀的长子,王继盛了。 苏步月就朝对方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就发现这位王大公子和自己想像中不太一样。本以为就这“铁马金刀”之名,这父子两应该是个硬桥硬马的路数,以她的想法,模样也该是高大威勐的,就算不威勐也该有喷薄而涌的豪放气。 可是这王继盛居然长得十分清秀,个头虽不算矮,但身型却如韧柳般秀逸,不仅如此,他的模样也和苏步月以为的大不相同,尤其是他右眼角下面那粒如点砂般的痣,竟生生地在那清秀的长相里点出几分艷丽来。 看着他步步走近,苏步月瞬间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39页 只是这王大公子却是个有礼貌的,来到近前站定,他目光先是落在了仙引身上,略一停顿,然后才又朝苏步月看去,末了,向他们含礼微笑:“在下王继盛,两位,失礼了。” 声音温缓,不急不躁,依然没有半点苏步月曾经以为的豪迈奔放。 她不免心想怎么大家同是用刀的,他们王家的风格竟如此含蓄委婉?那若是以后自己闯出个名堂了,是不是名号就要比“铁马金刀”更雄霸些?……铁马大刀? 她正不自觉闪了下神,便已听身旁的仙引款款道:“这是我家中小妹,姓苏。” 苏步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介绍自己。 王继盛瞭然而笑,又再施礼:“原来是苏公子和苏小姐,两位请入厅上座。”言罢,又吩咐身边人,“小心把这位小公子安置到厢房。” 左右齐声应是,他这才转身引路而去。 苏步月走在后头,就着廊檐下灯笼散发出来的光,瞧着王继盛的背影,不由低声感嘆:“他这个身影若是个女子,还挺美。” 她想像了一下那长髮及腰,高挑秀丽的样子,确实不错。 “他和王大小姐是龙凤胎。”仙引走在旁边悠悠说了句。 “……啊?”苏步月怔了怔,“那这么说,王大小姐真的是个大美人啊?” 仙引听着她的话觉得像另有含义,不由失笑道:“你这是在称赞王继盛长得好,还是在诧异他妹妹的模样长得好?” 苏步月忙表示打住:“我可不喜欢这类型的。”又道,“看来他们兄妹两都是随了母亲,我本来还以为王大公子有个‘铁马金刀’的父亲,应该是个很雄伟的形象,确实比我想像得委婉了些。” 他浅浅弯了下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王夫人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不过王元恆早年行走江湖还有个称号我却听说过。” 她顿时来了兴趣:“什么称号?” 仙引看了眼走在前面的王继盛,脚下微停,似打算对苏步月耳语般俯下了身。 她也配合地把耳朵往前凑了凑。 少顷,却听得耳畔飘来他故作小心的声音,说了三个字:“——说不得。” 苏步月:“……” 他含笑站直了身子,又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举步而去。 *** 不多时,两人便一前一后跟着王继盛踏入了金风山庄的前院正厅,室内灯火通明,光线霎时亮堂许多。 苏步月抬眼就看见了坐在上位的那一男一女,顷刻间便给怔住了。 只见那中年妇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虽气质恬淡温和,皮肤也颇为光润柔滑,但相貌却很普通。 与之相对的,是坐在另一边的那个男人,苏步月看在眼里,几乎惊掉了下巴。 他看起来至多就三十几岁,王继盛与他长得很像,除了眼角的痣,站在他身边简直就是年轻版,不,应该说这个人比起王继盛的相貌还要更加清逸艷丽,尤其他脸上又不带什么表情,不似王继盛那般与人温和的感觉,眼睛里反而颇有些沉沉冷傲之意,就更显的那份冷艷突出。 苏步月愣愣地下意识转头朝仙引看去,眸中震惊之色明显是在问他:难不成这位就是……那个谁? 仙引眸中滑过一抹笑意,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 苏步月顿时觉得中原武林果真奇幻百出。 “爹,娘。”王继盛冲着堂上二人恭敬礼道,“苏公子和苏小姐请来了。” 王元恆点头“嗯”了一声,就连音色也是颇为冷淡的那种。 “两位请坐。”他伸手示礼,又命人上茶,随后才又续道,“今天的事是我王家人的疏忽,十分抱歉。” 以他身为前辈的身份,能做出这番举动又说出这样的话便确实已算是在道歉,仙引本来也没打算和他们多计较,如此便也受了对方的礼,说道:“此事江湖已了,王庄主也不必再介怀。” 王元恆见他神色坦然,便点点头,也不再多说,转而寒暄问道:“听闻苏公子是路过此地,不知打算去往何处?” 仙引接了茶,从容道:“早听闻六大武林城之名,我打算游玩见识一圈。” “哦,原来是带着妹子出外游玩。”王元恆似乎颇为满意这个答案,又问道,“听下面的人说苏公子武功出众,不知师从何人?” 仙引道:“我师父去世得早。”倒也并没有说是谁。 王元恆也没有追问,只道:“两位既是外出游玩,不如在荷花镇多盘桓些日子,一来能让那位小公子好好调理,二来过不了几天镇上便有灯会,到时我让犬子作陪,也好尽尽地主之谊带两位四处逛逛。”说完,也不等对方答话,便又转头问管家,“晚饭摆好了么?” 管家立刻恭敬回道:“苏公子他们一进门便吩咐下去传菜了。” “嗯。”王元恆又朝旁边的自家夫人看了过去,“让幼君也出来吃吧,她们姑娘家,也好陪苏小姐说说话。” 王夫人收回了正悄悄落在“苏氏兄妹”身上的目光,抿着唇角边的笑,回道:“我已让人去了。”又笑着看向了苏步月,“我这个女儿向来内敛,只希望苏小姐别嫌与我们坐在一起无趣便是。” 第40页 苏步月忙笑着摆手:“怎会。”心中不免已开始有些好奇王大小姐的模样。 那头王继盛也在和仙引说话:“苏公子,待会若有空,不知可否方便切磋一番?我听他们说起你今日在客栈里用的那招,很是感兴趣。” 仙引正在喝茶,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淡定回道:“我想看看小姚的伤势。” ……都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王继盛一腔切磋的念头霎时被扼杀在了心底。 苏步月坐在旁边听他们左一句“苏公子”,右一句“苏公子”,再朝一派坦然的仙引看去,忽然就觉得很有意思,那感觉就像是……嗯,对,让他跟了她的姓似地,她默默在心里偷着乐地喊了几声“苏小四”,越想越觉得占便宜,嘴角的笑容咧地大大的,旁边王家人看了只觉这位苏小姐还真是个傻乐的憨厚性子。 就在这时,厅外忽然传来个声音在喊“小姐”。 苏步月听见了,不由也随着王家人的目光朝门边探了过去。 很快,一道嫣色的亭亭身影便从外面款步走了进来。 第22章 千金 王幼君果然是个美人。 鑑于有了她父兄的相貌为样本,苏步月这回的想像总算没有太离谱,眼见着这位高挑秀丽,眉眼间自带三分清媚的女子走进门来,想到以对方这般姿容和家世居然到如今还在愁嫁,她心中不由困惑越深。 照理说王元恆在中原的名气应该还是不错,就算像她父亲苏老爷那样发动几个人脉,也总该能找到几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来议亲才是,怎么会拖延至今,直接就上了比武招亲这路数? 她就不禁又朝王幼君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这位王大小姐比起兄长来说其实更神似其父,清媚的眉眼间因流淌着淡淡冷傲之意反而显出几分犀利,就连顺着长辈的介绍示意同他们都显得过分客气疏淡。 尤其是对仙引,王幼君的目光只在他脸上一顿,便垂眸微微低首以示礼仪,此后竟转开了视线不再去看对方。 到了吃饭的时候,三个女眷在里间单独围了一桌叙话,其他人则坐在外面饮酒闲谈。 入座前,王夫人一边引着苏步月往里走,一边和自家夫君交换了个不动声色心领神会的眼神。 席间,果然如王夫人事前所说,王大小姐看起来性子很是内敛,几乎完美践行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相较起来,她的父母和兄弟倒是更有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风范。 比如苏步月此刻就正自觉被王夫人不加掩饰的目光给盯地有些不自在。 “夫人怎么盯着我瞧?”她不禁摸了摸唇角,“难道我吃到一边去了?” 原本就神色温和的王夫人更是被她逗笑:“是我失礼才是,只是我见苏小姐生得水灵有福相,性子又亲和,心中很是喜欢,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请不要见怪。” 苏步月忙摆手:“不敢不敢。”又藏着几分油然而生的小得意,含蓄道,“我还未曾听人这般形容过,难得您喜欢,随意看就是。” 耿直的答话让王夫人先是一顿,继而笑容更深。 王幼君也抬眸朝她看了一眼。 王夫人提箸往苏步月碗中夹了一片蜜汁火腿,含笑道:“这道菜是我们家厨上出了名的,你多尝尝。”言罢,自己低头慢慢就着汤匙喝了口汤,又微微一笑,“对了,我看你们兄妹两个长得并不像,不知苏小姐是像父亲多,还是像母亲多些?” 苏步月一愣,讪讪笑道:“说是我像去世的舅舅。” 外甥肖娘舅,这种说法自来也是有的,王夫人对此并不以为意,又笑道:“不过你们兄妹的感情倒是很好,一般男子长到苏公子这个年纪,相貌又如此出众,只怕早已是顾着疼媳妇儿去了,哪里还有闲情带着妹子外出週游。”说到这儿,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苏公子这趟只带着你这个小妹出来游玩,难道你嫂嫂没有不高兴么?” 苏步月对这种女人间闲聊的话题倒也没什么意外,又觉得在这件事上犯不着说谎,毕竟谎扯得多圆起来就麻烦,比如你跟人家说自己嫂嫂如何如何,也许人家下一句就会问那你嫂嫂是哪里人,性情如何,诸如此类极易和仙引出现不同答案的题目。 于是她便很是真实地回道:“他还没有娶亲呢。”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回答完这句话的时候王夫人眼睛里头倏然就亮了一下。 “原来如此。”王夫人似瞭然含笑地轻轻揭过了这个话题,随即又道,“既然你们左右都是游玩,我看不如就依我家老爷的意思,多在荷花镇留些日子,此间的灯会还是很值得逛一逛的,有几间花灯铺子做的灯很是好看,到时让幼君带你去挑选。” 苏步月含煳地笑道:“谢谢夫人和王姐姐,不过我不可不敢做我哥哥的主,还是看他的意思吧。” 王夫人温和地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被一直沉默的王幼君抢先接过了话头。 “妹妹不必客气,”与先前的疏淡不同,此刻她看着苏步月,微微笑道,“我在家里也难得有玩伴,你若不嫌弃,便陪我多玩耍几日吧。” 第41页 这……人家话都这么说了,她一时倒还真不好推脱。 最后,苏步月只好在这母女俩期待的目光中点了下头,说道:“那我去问问哥哥。” *** 好不容易吃完饭,又被金风山庄的管家一路亲自引送到了厢房,苏步月前脚笑着把人送走,后脚关上门就再也憋不住了,赶紧把先前席间和王家母女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仙引。 末了,她两手一摊,无奈道:“我看,这事儿只能你以家长的身份亲自出面婉拒了。” 谁知他却优哉游哉坐在那里倒了杯茶,淡笑道:“既是盛情难却,你想去便去就是了。” “啊?”苏步月怔了怔,“我们不是还要赶路么?” “路倒不是很赶,”他喝了口茶,“不差路上这点儿时间。” 苏步月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左看右看,仙引也不是个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不然他在七星城时又何必常常藉故迴避应酬? 她很是狐疑。 感觉到苏步月朝自己投来的目光,仙引握着茶杯,弯了弯唇角:“你没看出来么?王家人有求于我们。” “有求?”苏步月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王家人自返回客栈寻他们开始,态度确实有些意外的好,原本看金风山庄行事的作风,本以为王元恆也是个硬脾气的,没想到见面之后他们夫妇和王继盛都非常和气,就连王幼君这个看起来似乎最冷傲的一个其实对她也挺友好。 那边仙引已又再说道:“嗯,我看他们所求的可能与王幼君招亲一事有些关系。”毕竟各方面时机都非常巧合。 招亲?苏步月听在耳中,不由一愣,联想起之前种种,突然间觉得有些茅塞顿开。 她朝仙引望去,呵呵笑了两声。 他有些莫名地转眸看了过来。 “我看人家不是有求于你,”她撇了撇嘴,调侃道,“而是看上你这个乘龙快婿了。” 仙引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疑惑。 “也是我没往那儿想,”苏步月对自己的迟钝有些无语,“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您这尊大佛也会跟我一样被人弄到这种场合上去。” 但她对仙引的迟钝更无语。 “不是小妹说你,”她语重心长地道,“四哥哥,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是人家在相看你都没瞧出来?” 回想起原来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是好几次被苏老爷给喊出来陪着客人吃饭,起初她只顾着吃,后来转头被苏老爷训斥了两次,她也就渐渐回过了味儿来。 很明显,今天的王幼君就是那时候的她。 他沉默了半晌,语气不明地问了句:“这就算是相看?” 其实仙引还真是没看出来人家这是在相看他。在他听来,王氏父子和他谈的话都是很正常的寒暄交流,至多不过带了点儿想打听他来歷的意思,可因有他客栈出手在前,不假辞色在后,对方长了个心眼儿怕不知不觉和谁结了仇所以有意打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苏步月想他可能是觉得自己身为七星城主却被人这般带着挑剔半个儿子的目光审视,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于是忍了笑,也不去得寸进尺地调侃他,只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认真回道:“是啊,这就是在相看。” 仙引默默喝了口茶,没说话。 苏步月强忍着唇边的笑意,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你就知道了。”又问,“那咱们等姚黄好些了就走呗?免得你给人惦记。” 他却淡淡一挑眸,朝她看去:“走什么?我不是说了,他们有求。” 苏步月呆了呆:“可是……” “难道他们想,就能成事么?”仙引不以为然地挑了下唇角,“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王家人不会没想到我拒绝的可能,以王元恆的性子未免对我们礼遇得太早了些,显然金风山庄是不想与我结梁子,他们肯定还有退而求其次的打算。” 苏步月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恍然大悟。 对啊,他们明知仙引武功高强,总不可能强行逼人为婿吧?既然这样把人请来了,说不定还真有别的事想他们搭把手? 她正兀自想着,却见仙引又朝自己看来。 “可准备好了?”他笑了一笑,说道,“这或许是你攒功德的好机会。” 苏步月微微一怔,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你,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吧?” “不然呢?”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问,又叮嘱道,“你自己量力而为,这件事我不会插手。” 她听他这么说,就忍不住调侃道:“你既不管弟子的事,那怎么还特意跟我说?莫不如夜里穿个夜行衣,悄悄不留名地递个条子来提点我,也算做好事不留名了。” “那太亏了。” 仙引眉梢微挑,眼底浅扬笑意地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仙城主的boss级尊严受到了调戏~ 第23章 心思 第二天早上,昏睡了许久的姚黄总算是睁开了眼睛,一见到守在身边的两人就禁不住有些羞愧地垂了眸:“城主,是我拖累了你们。”又不免忿忿道,“我定要找出那偷袭我的傢伙以牙还牙!” 第42页 气息被勐地这么一牵动,他话音未落便已连连咳嗽起来。 苏步月忙转身去倒了杯水,准备把他扶起来喝两口,却被仙引半道里伸手把杯子接过去,递到了已有些受宠若惊地自己半撑着身子靠坐起来的姚黄手中。 “你的伤需要休养些时日。”仙引道,“等离开荷花镇的时候,我会让魏紫来接你去小院,待伤好之后你再回去。” 姚黄亦心知自己的身体状况,闻言,也只能恹恹地点了下头,然后朝苏步月望去:“你要好好照顾城主。” 苏步月瞧着他完全不同于平时的蔫蔫儿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是是,谨遵小姚哥吩咐,我必把四哥哥他老人家照顾的红光满面。” “四哥哥?”姚黄霎时睁大了眼睛朝仙引望去,神情间似乎受了点儿惊吓。 却见“四哥哥”他老人家老神在在地说了句:“我跟旁人说与小蝴蝶是兄妹。” 姚黄瞭然之余看着苏步月不免有几分嫌弃:“她……哪儿像是您妹子啊,您何不直接说是侍女?” 苏步月沖他皱了皱鼻子,一脸“请你注意措辞,不要以为你是病人我就不敢打你”的表情。 仙引却笑了一笑:“你见过谁家侍女是像她这般模样的?” 姚黄顺着他的话又朝苏步月看了过去——这一身玫红色镶金边的长裙,头上碧玺珠钗流光溢彩…… 他瞬间闭了嘴。 苏步月眼观鼻鼻观心地抱着“和病人不要计较,跟大佛不能计较”的心态,也没去理会他们两人对自己的调侃,打算转移话题主动给姚黄讲讲昨天后来发生的事,也好把王家的情况先给他大概知会一下。 谁知王幼君却在这时忽然差了个小丫鬟来,说要请她过去吃早饭。 苏步月不免有些意外,又想起昨晚仙引说的话,忖了忖,回头对他说道:“那我去了?” 仙引微微颔首:“去吧。” 果然似完全没有多过问的打算。 苏步月便跟着小丫鬟去了王幼君的住处,一进院门,就看见她穿着身蓝衣白衬的短打坐在摆着饭菜的石桌边,正拿着帕子在净手,旁边还立了个侍女,怀里抱着一柄挂了蓝色穗子的刀。 看起来像是刚刚练完武。 “小姐,”丫鬟还未走到近前便已禀报导,“苏小姐来了。” 说话间王幼君已然听见动静回了头,见到苏步月走来,弯眉而笑:“快坐吧。” 她眼底含笑的模样比起昨日初见时的疏淡冷傲便大不相同,眉目间那股清媚之气霎时如山溪涓涓流动而出,美得灵气四溢。 苏步月默默赞嘆了一番,笑眯眯地开口问道:“王姐姐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自从被仙引提醒了之后,她现在就巴不得王家人赶紧直说他们有什么难处,自己能帮则帮,攒功德利人利己;若不能帮那也不必浪费时间,免得收了人情背债,不如早点离开。 “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想趁着兄长父母们不在场,咱们两个能自在些说说话罢了。”王幼君微笑道,“对了,不知妹妹可与令兄商量好了,留在金风山庄多住些日子么?” 苏步月从侍女手中接过来一碗红枣莲子粥,就着用勺子搅拌的工夫,含笑似随意回道:“兄长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怕叨扰了庄里。” “怎会。”王幼君展眉笑道,“估计再过两日,还应是我得感谢有你陪伴。” 苏步月心中一振,面上仍自淡定天真地问道:“哦?姐姐此话何意啊?” 王幼君嘴角微翕,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苏步月也不急,一边乖乖脸地等着对方往下说,一边不忘喝着粥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此事说来有些难为情。”王幼君终于嘆了口气,说道,“听闻昨日发生之事,想来妹妹也已听说了家父有意为我比武招婿吧?” 她坦然点头:“大致知道一些。” 王幼君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略略一顿,才说道:“此事传到了登州老家那边,那些本已许久没什么来往的叔伯们便寄了信来,怪责我爹不与他们商量便要草草决定我的婚事,又说要亲自前来,而且还……” 她一时没说得下去。 “而且还要带人来给老爷相看!”侍候在旁的近身侍女芸儿似乎颇有些不满的样子,突然接了句嘴。 苏步月一怔,下意识心想:她们不会是打算让我去给仙引吹风,抢在登州那边的人来之前许下婚事吧? 她顿时警惕心大起。 谁料王幼君在轻斥了侍女之后却只是无奈地笑笑,说了句:“其实父亲也不是很想理会,还好现在有妹妹也在府上做客,到时候我也可沾了你的光名正言顺地迴避他们了。” 原来只是这样!苏步月松了口气,也能理解对方的心情,于是也不去管这举手之劳怕是还算不上一件功德,当下爽快地应了:“没问题,到时我常常陪着姐姐就是。只不过……我们还些事,怕是也不能在此处停留太久。” “妹妹不必担忧。”王幼君含笑间流露出几许感谢之色,“父亲的意思,还是要看我自己的心意,不过招待几天,该尽的情面也就尽到了。若是他们还打算留下来参加比武,到时父亲在江湖上的朋友也在场,总不能厚此薄彼。” 第43页 苏步月立刻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估计王元恆之所以提出要比武招婿,其实只是想在掌上明珠的婚事上做做姿态,如此以后武林上谈起这桩姻缘也只会说是“男方求娶”,想来他心中未必就没有盘算,而他那些所谓的江湖上的朋友,大概都是心照不宣的中间人,也不知撺掇了多少青年才俊前来一试。 可王元恆却没料到这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引来这么多狂蜂浪蝶,更没料到登州老家的亲戚居然脸皮还不薄,竟也要来干涉一脚。 如此情形下金风山庄自然更不能够输阵,既要提防那些登徒浪子闹事,也要在老家这些亲戚面前不动声色地维持姿态。 这么一来,仙引的出现就显得相当适时了。 苏步月瞬间就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了,同时心中不禁也对王幼君生起了几分真心的好感,相较起昨日那看似走过场的举止,今天的这位王大小姐可以说是显露了几分真性情,不仅聪明,而且磊落。 这么一副看似请求的委婉腔调,其实全程却说明了两件事:一、我们家将你们奉为座上宾其实心存利用之意;二、但我并未打算隐瞒。 苏步月看着王幼君眼中暗藏期待的目光,瞭然于心,笑了笑,说道:“不过是桩小事,反正我们也是要在荷花镇耽搁几天的,如此,正好顺便与姐姐做个伴。” 王幼君闻言,神色明显微松,笑意自眸中溢出,轻声道:“多谢。” 苏步月含笑点头,心里却不由想:这下子我倒也不用不好意思跟你爹提写表扬信的事了。 她觉得这样扯平也算不错。 此后气氛一片轻松愉悦,两人倒还真的讨论起了这几天如何安排的事,王幼君甚至在听说了苏步月用的兵器也是刀时,还主动提出可以交流交流。 “你用的是左手刀还是右手刀?”王幼君问着,笑了笑,“若是左手刀,我还可以让大哥来与你切磋一番。” 苏步月有些意外:“我是右手,大公子惯用左手么?我昨天倒是一点没瞧出来。” 王幼君笑道:“原本他打小就是左撇子,后来长到七岁时也不知我爹在外头听人家说了什么,有天回来就非得让他改成右手,要说拿筷子被打两下改了也就改了,可那时练刀已然练顺了身法,如何能轻易改得?为这事儿我还见他哭过好几次鼻子,后来还是我娘出面,我爹才终于消停了,所以如今若是不动武,其实也看不出来大哥他惯用左手。” 想到王元恆夫妇一个冷艷傲气一个慈眉善目的样子,苏步月不由泛出一抹笑意:“原来如此,看来令尊令堂感情还是很好的。” “我爹其实脾气不太好,”王幼君道,“我娘一向让着他,不过只要我娘提要求,我爹大多都没有二话。” 苏步月不由又想起仙引说身为荷花镇本地人的王夫人并不会武功,而且家中只是开油坊做小本生意的普通人,和江湖武林八竿子都打不着,但突然有一日就嫁给了刚刚来此地开府定居的王元恆,据说那场婚礼还搞得非常热闹,迎亲时一路铺红的阵仗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记得。 这么看来……她心中暗忖,等帮了这举手之劳,写表扬信的事还是直接去跟王夫人提好了,把握也要大些。 院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小厮。 “小姐。”那人眉眼间颇有急色,“不好了,您快去一下花厅,帮公子求求情吧。” 苏步月觉得他有些面熟,想了想,记起来他好像是王继盛身边的人。 王幼君闻言微怔:“出什么事了?” “这……”那小厮欲言又止状朝苏步月瞥了一眼,然后一咬牙,说道,“公子惦记着苏家公子身边那位小公子的伤势,天还没亮就去了赤霞谷请照英先生派了个弟子来,这前脚才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过去呢,老爷知道了,就……” 赤霞谷?照英先生?苏步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陌生的名号,再一看,王幼君已神色微肃,蹙起了眉。 “妹妹请自便。”她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就匆匆跟着那小厮去了。 苏步月看在眼里,心下疑惑:不是说王夫人出马就成么?怎么还搞得如此紧张…… 如此想着,她草草喝完了剩下的粥,同院中的侍女打了个招唿,便也转身回去找仙引了。 第24章 不速之客 苏步月回去的时候,看见仙引正坐在院子里品茗看书,凑近了一瞧,发现原来是本书页已有些泛黄的《江湖逸闻录》,像是已有了些年头。 倒是一如既往地优哉游哉。 她就把自己和王幼君之间说的话捡重点大致都告诉了他。 谁知他从容听完,居然眉梢一扬,反问了句:“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 苏步月愣了愣:“啊,我这不是得跟您汇报汇报情况么,好让您老人家知道王家人打的什么主意,免得事后晓得了一个不高兴,就又不许我管这桩事了。” 现在王元恆夫妇对仙引的态度很明显,能与他结亲是最好,若没有那个缘分,那便暂时留在家里当个道具镇镇场子。想来也左右不过是这几天的事,不然昨天他们也不会反覆提及镇上将有花灯会,估计登州老王家那边在那之前就会到,而王元恆找来的人行程则要慢上一些。 第44页 她拿不准仙引会不会介意被别人这样摆上台,毕竟他已说了不会管她攒功德的事,万一就此拂袖而去怎么办?以他的聪明,只怕见到登州的人来了就能猜到前后所有,还是要事先对他坦白比较好。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件事我不会插手。”仙引说道,“你既答应了要帮王幼君,难道她兄长的事你就能独独不理么?” 苏步月垂了眸嘀咕道:“我那不是人微言轻,不好跟着去么……” 仙引合上了手里的书,瞧了她须臾,唇边泛出一抹隐约笑意:“我看你在堡里的时候倒是从不觉得自己人微言轻。” “您跟他们哪能一样呢!”苏步月果断拍起了马屁,“谁都晓得您讲道理又大度,可这位王庄主此刻正在气头上,我有些拿不准,王大小姐说了我才知道,原来她爹爹脾气不好。” 仙引对她的称赞不置可否,只微一颔首,煞有介事地说道:“是啊,出了名的脾气大,尤其年轻的时候最不爱听人说他长得漂亮,一准儿炸——不过我看他如今驻颜有术的样子,估计现在也不喜欢别人这么说他吧。” 苏步月见他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不接招,不免有些气馁,无奈,只好嘆道:“那我就去碰碰运气吧,希望别弄巧成拙才好。” 说着转身磨磨蹭蹭地准备往外走。 “等等。”仙引忽然在身后悠悠说了句。 苏步月立马剎住了脚步,回头朝他望去,眼睛里满是期待。 仙引不动声色地把书放在手边,抬眸朝她看去:“你是觉得王继盛是因为给姚黄请大夫才被责罚,倘若只有你去出面求情,王家兄妹两可能会心有不悦?” 她这回老老实实承认了:“虽说您不打算帮手,可碍于这层身份,有些事只怕还是要由您出面做个样子才好。”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理。那如此说来,可算是你欠了我的人情?” “……是,算算算。”苏步月对他这脸不红心不跳就将因果倒置的本事甘拜下风,索性全都认了,“快走吧,再晚家法都用完了。” 她说着,迳自上前一把隔袖拉住他的胳膊,把人从石凳上拽起来就赶着往外走去。 *** 苏步月和仙引“赶”到花厅外面的时候,正好听见王元恆在下逐客令。 “他怎么还没走?我管他是什么师父派来的!”与昨日那傲然沉着的模样不同,此刻的这位铁马金刀光是听声音就能想像出他发怒跳脚的样子,“难道就只有他赤霞谷才能治病医人,其他大夫都是死的?!” “爹。”王幼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这位康大夫不过是奉师命前来,您这样不留情面赶人离开,让外人知道了岂不说金风山庄没有气量?到时反而引得有心人去打听……” 王元恆的声音立马又彪了起来:“我又没有做亏心事,用得着怕他们去打听?我金风山庄的事还无需他赤霞谷把手伸这么长,你让那个康石赶紧走,我看见他想到沈一秋那张脸就烦!” 苏步月转头朝仙引望去:“沈一秋是谁?听起来像是医术很出众。” “就是你说的那个照英先生。”他说,“也不过比寻常大夫稍好些,沈氏一门优在济世的心气,要论本事,赤霞谷不如储玉山琳琅阁。” 苏步月也不知道他说的储玉山琳琅阁又是个什么地方,反正大致知道了沈一秋的底细,心下总算少了些茫然。 “那我把人请走,您也别再罚大哥了吧?”王幼君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有客人在庄里,您还罚他去跪祠堂,让人知道了总归有伤他的颜面。” 王元恆没说话。 苏步月听到这里,果断抬脚往里跑去,一边跑一边还急急道:“王庄主,您消消气,息怒啊!” 王家父女两个看见他们,皆是一愣。 苏步月也是一愣,因她跑进来才发现原来厅里还有一个人,正是王夫人。奇怪的是她只默默坐在那里,全程并未搭话,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而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全然不似昨日眉目含笑温婉宜人的模样。 王幼君的反应倒是很快,一见到苏步月进来时这个调调,加上看到了后随而至的仙引,立刻便明白这两人是来帮着求情的,立马接上了戏:“苏妹妹,你们怎么也过来了?” 苏步月内疚状捂了心口:“得知大公子因为小姚的事惹恼了庄主,我心中不安,特意去找了哥哥一道来,小姚既是我们家的人,哪有让大公子担责受罚的道理,庄主若是真要怪罪,那就……”她话到嘴边及时拐了个弯儿,“那就让我哥哥去代大公子受罚吧!” 仙引蓦然微顿,挑眸朝她看了一眼。 苏步月兀自淡定看王元恆。 后者还未从愕然中回过神,王夫人便已先起身迎来,开口说道:“苏姑娘言重了,这世上哪有让客人受责罚的道理?我家老爷不过训斥了犬子两句,并无什么大事。”说着,半侧眸光朝身旁的丈夫看去。 王元恆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是,不过是小事。幼君,还不让你大哥过来见客谢礼?” 第45页 王幼君应声正要离去,管家却忽然自门外走入,抬手禀报导:“庄主,登州大老爷和二老爷到了。” 花厅里的人俱是一怔。 王元恆微微皱了下眉:“把人请到前厅,我马上就来。” 苏步月见状,悄悄绕到了王幼君身旁,低声道:“姐姐,那位康大夫既是为了小姚而来,不如我随你一同去道个谢吧?” 王幼君顿了顿,歉意地微笑道:“爹爹不喜欢我们与赤霞谷的人来往,我就不便去了,登州来人,我还是去跟大哥说一声才是。”又道,“妹妹也不必太过介怀,照英先生不会在意这个。” 听起来她对赤霞谷的人也并非不熟啊?苏步月不免觉得有些许奇怪,怎么王元恆这么讨厌沈一秋,可王继盛和王幼君兄妹两看起来倒是对这位照英先生颇为尊敬? 而最奇怪的就要属王夫人的态度了,看起来和王元恆还有王氏兄妹都不一样。 苏步月边想边走,问仙引:“你可知道王元恆与赤霞谷有什么过节?” 仙引迳自走着,淡淡道:“你此刻应该关心的难道不是王继盛么?” 嗯? 她敏感地觉得有点儿不对,偷摸打量了他半晌,笑了:“哎呀,还真生气呢?想也知道那王大庄主不可能真拿你去罚跪嘛,就算他真这么不讲究,那也得支使地动你才行啊!是吧?我就是随口一说。” 仙引停下脚步,转身,朝她看来。 苏步月被他这看似平静实则意味深长的目光瞧地有些莫名忐忑:“怎么?” 却见他忽而宛然一笑,说道:“我也是随口一说。” 言罢,也不再多言,转而继续往回走去。 第25章 花灯会 登州那边来的是王元恆的两位兄长,一个名唤元坤,一个则叫作元禄。且两人并非打着空手,而是果如信中所说,特意带了王元坤的长子王继宗及其好友前来一道探亲做客。 双方都很清楚,这位肖公子并不仅仅只是个随队而来的客人。 而王幼君却果然如她事前跟苏步月说的那样刻意迴避了,除了一开始碍于礼节随兄长出来打了个招唿之外,之后便用了陪伴苏步月为藉口迅速退了场。 两个姑娘家待在一处,那位肖公子自然也不好接近。 经过一番眼神交流之后,王元坤作为辈分最长的便开了口:“既是客人,哪有搁在一旁不打照面的道理?不如这苏氏兄妹都请过来吧,总要打个招唿引见一番,他们年轻人也才好凑个眼熟。” 这言下之意就是要让小辈们聚在一起玩耍了。 王元恆等人自然都听得出来他这是在为谁打算,只是倒也不好拒绝,加上王元恆本就有意让他们见见仙引,于是微微笑着颔首,吩咐儿子:“你亲自去问问苏公子的意思吧。” 王继盛旋即应声而去。 没过多久,他便领着人回来了,王幼君和苏步月当先随着他跨入了厅门。 正在喝茶的肖公子正准备放下茶盏起身示礼,谁知目光朝王幼君瞥去时一个不小心先落在了她旁边的苏步月身上,被那身又是花又是金的打扮给晃了眼,险些一口水呛到了气管里,好在他及时稳住了气息才没有失礼,再看向王幼君的时候就越发觉得她美丽端庄了。 最后面款款又走进来一人,长身玉立,满身清逸。 王元坤、王元禄两人见状不由微愣,默默对视一眼,目光不由都集中到了那人的身上。 王元恆看在眼里,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 王继盛领了人来,也就担起了引见的责任,站定后便礼道:“大伯父、二伯父,这位是苏四公子,这位是他家小妹,苏姑娘。” 苏步月一向是缺天缺地就是不缺嘴巴甜,等到王继盛话音刚落,她立马就笑眯眯地摆出了一派天真模样,拱手道:“两位王大侠有礼!” 王元坤二人对她的态度颇为满意,微微抬了下巴,含笑点头算是还礼。 再看仙引,迎着对方二人的目光,浅浅弯了唇角,略一颔首,说道:“有礼。” 王元坤等人:“……”为何竟觉得这小子有种高高在上的敷衍之感? 可王元恆却对仙引这种恰到好处的姿态很是满意,回想起昨日初见情形,如此看来他对金风山庄的人倒是要客气很多? 王元恆自动把这理解成为是仙引在表明支持他,这么一想,心情就更加愉悦了。 众人重新坐下后又喝着茶叙了会儿话,王元恆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和“苏氏兄妹”相识的过程,王继盛紧随其后接过话题再次提及了仙引仅用一招便以一伤六之事,王元坤听着他们的话,在有意无意地观察了仙引良久后,终于忍不住了。 “苏公子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武功又如此出众。”他笑问道,“不知成亲了没有啊?” 花厅里一时寂静下来,所有人心思各异地随着王元坤的话,纷纷朝仙引望了过去。 “没有。” 仙引话音刚落,苏步月就看见那肖公子眉头皱了一皱,再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带了几分警惕的敌意。 苏步月看着就有些不高兴,觉得这姓肖的实在小家子气,心想若非他不愿,哪里还有你的事。 第46页 “正因来家里打主意的太多,”却听仙引已又悠悠续道,“我才外出避个清静。” “噗!” 花厅里瞬间响起了数道喷茶之音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就连苏步月都一时没能搂住,看着仙引那张满是淡定坦然的脸,她简直忍不住要笑出来:就知道这人不会对算计他的这么客气。 王元坤很快收拾起了自己的失态,清清嗓子,转而看向王元恆,转移了话题:“我们来时看到镇上有不少三教九流之人,听说不少都是冲着幼君来的,你还是要有所防范才好,我看夜间还是让孩子们轮流领队值夜吧。” 肖公子听出了弦外之音,当即起身拱手道:“庄主,在下承蒙贵庄款待,亦愿尽一份心力。” 苏步月便也主动站了出来,对王元恆说道:“王姐姐毕竟是姑娘家,那些护院和肖公子他们始终有些不便之处,我也愿搭把手,也好在姐姐身边有个照应。” 王元恆果然很欣慰的样子微笑颔首:“苏姑娘有心了。”然后才又看向肖公子,客气礼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肖公子不必太过费心。”又凉凉浅笑,向着王家众人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想来祭我的刀。” *** 此后一连几日,庄子周围倒也确实风平浪静。 说来也有些意思,自打仙引和苏步月被请到金风山庄做客之后,原本那些爱找路子打听王幼君行踪的人居然也没了,虽然还有不少在镇上盘桓始终没有离开,但显然都是在观望的。 王元恆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如此发展正和他起初设想地差不多,即便这个苏四公子不适合或者不能做王家的女婿,但用他来坐坐堂摆个样子还是可以的。 何况现在还有登州的人愿意送上门来帮着坐镇,他不用也白不用。 因有了王继宗和肖公子的到来,于是花灯会那天王继盛便也邀了他们两人一道随行,二人自然没有异议。 花灯如昼,长街上摊贩林立,吆喝声、说笑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荷花镇虽不算太大,但此刻却是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其中仍是可以看到许多江湖人士的身影。 那位肖公子看起来也似乎兴趣高涨,一路行来十分热衷于猜灯谜,而且还真的猜中了两个,得来的奖品都分送给了王幼君和苏步月两人。 虽然这些小玩意儿并不值钱,且知道自己只是个幌子,全是沾了王幼君的光,但苏步月还是挺喜欢手里拿到的这对小小的银石榴花耳环。 她很给面子的挂在了耳垂上,还笑着问走在王继盛旁边的仙引:“四哥哥,好看么?” 仙引往她耳朵上看了一眼,还没说话,肖公子便已笑了:“苏小妹子好像很喜欢戴饰物?待会我看看别处还有没有好的奖品,再试试帮你们赢两个。”言罢,笑意间染上几分温柔,朝她旁边的王幼君看去,说道,“这扇面王姑娘打算给继盛兄,你自己可有什么喜欢的?” 王幼君客气地笑笑:“我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说话间,众人正要经过一间卖荷包的摊贩,仙引忽然驻足停了下来。 苏步月一向关注他的动静,余光瞥见,立马也停住,倒退两步走到了他旁边,其他人发觉,也纷纷转身走了回来。 只见他在那些五颜六色绣样各异的荷包上丝毫未有目光停顿,直直伸手拿起了最边上一只绣着对蝴蝶的,随即干脆利落地付钱买了下来。 肖公子见状,目光霎时变得有几分微妙:“这荷包看起来像是年轻女子用的款式啊?” 仙引兀自从容地一伸手,把荷包递到了苏步月面前:“这个挺称你,回头装些银豆子戴着玩儿。” 王幼君看着苏步月手里那只大红底子的荷包,欲言又止。 后者却已高高兴兴地收了,还得寸进尺地说了句:“那你回头再给我些银豆子装在里面撒着玩儿。” 仙引瞧着她,唇角轻弯,说道:“主意不错,你可以先把耳朵上的用来撒了,大小正合适。” 苏步月嘿嘿直笑。 谁也没去注意肖公子在听见他们两个的对话后变得有些不大好的脸色。 之后一行人又逛了一会儿,终于到了王继盛口中所说的临河酒楼,此间楼如其名,临河而建,平时风景已是悠远,今夜更是如立盈盈星河间。 由于日子特殊,酒楼里的生意也比平时更好,幸好王继盛事前已有安排,众人这才不必苦等,径直进门上了二楼雅间。 进了房间之后,苏步月才发现王继盛确实很用心,从这间房的窗口举目远望,几乎可一览河灯随水流一往无前奔入远处夜色中的风景,而若是垂眸低头,则恰好可以看见青石河岸边人们放河灯还有提着花灯散步的祥和与悠闲。 王继盛就是这样很巧地看见了熟人,回头说道:“许久未见了,我去打个招唿,待会茶点来了你们就先用着,不必管我。” 这本是寻常事,其他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等到王继盛真的离开之后,不消片刻,这气氛的不同就逐渐显露了出来。 仙引本就是个不爱应酬的,而且苏步月看得出来,他不太看得上登州王家的人还有这个肖公子,和王幼君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也就理所当然地静坐在了一旁喝茶。 第47页 至于王继宗和肖公子倒是很想带头聊天活跃下气氛,只是仙引和他们不对路,王幼君又有意疏远,苏步月自然也就不方便和他们搭太多话。 正有些冷场的时候,王幼君忽然开了口。 “苏妹妹,”她说,“不如我们也去走走吧?正好我想与你说说话。” 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肖、王两个原本想附议跟着一道去的也只能憋住了念头,小心问道:“只有你们两个去会不会不妥?” 王幼君的脸色就倏然淡了下去,有些不悦的样子说道:“有什么不妥?” 她这一反问,倒显得肖、王两人有些不识趣了,王继宗本就是个作陪的倒还好,肖公子却不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加上他看见坐在对面的仙引极不合时宜地扬了扬唇角,更像是在笑自己碰了个钉子,心头立刻也升起了几分羞恼。 于是再回话时,他的语气也就变得比先前硬了些:“既如此,那两位姑娘小心。” 王幼君没在意他的态度,仍是客气点头道了别,就带着贴身丫鬟芸儿与苏步月结伴而去。 *** 出了临河酒楼的大门,王幼君就带着苏步月往与放河灯那边相反的方向行去。 “这边是酒楼后院,”她说,“我们就随意转转,也不离他们太远。” 苏步月点点头,也比较放心这个安排。 后巷里也挂了一熘的花灯,但是比起外面大街上却清静了很多,三个女子在这条小路上悠悠走着,微微夜风里偶尔也能听见这轻轻的脚步声。 “方才我见苏公子送你的那个荷包……”王幼君忽然说道,“好像是大红底子的。” 苏步月听她提起,就从袖子里把荷包摸了出来:“是啊。”又想着王幼君好像不怎么用红色的东西,怕对方是想嫌弃仙引的眼光,便立刻先补上了自己的表白,“挺好看的。” “是好看。”王幼君却抿唇笑了笑,“只是,你们兄妹两个不知咱们这里的风俗,这大红色的锦缎丝绦之物,于男女之间赠送往来一般意味着别的意思。” 苏步月怔了怔:“你是说?” 王幼君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苏步月:“……” 见她一时呆住,王幼君以为她是在外人面前觉得尴尬,也不再逗她,莞尔含笑道:“其实这也不过是咱们这里才知道的风俗,你听了便当一个乐子就是了。” 苏步月却满脑子都想的是仙引那句“这雍州境内的事,我还不算孤陋寡闻”,一时心乱如麻,都没听清王幼君之后又在说什么。 直到芸儿忽然低唤一声:“小姐,你怎么了?” 第26章 失踪 苏步月听见芸儿的惊唿声,倏然回神,朝王幼君一看,只见对方不知何故突然面露不适捂住了后肩。 “王姐姐,”她即刻也上前虚扶了王幼君一把,“你怎么了?” 王幼君道:“没什么,旧伤有些隐隐作痛,大概是先前坐在窗边肩上受了点儿凉风。”话语间虽说得轻松,但神色却显然有些负担的样子。 芸儿见状便道:“还是用热水缓缓吧?不然您怕是又疼得坐立难安了。还好眼前就是这酒楼的后院,正好借用静些的房间。” 王幼君闻言有些心动,却仍是有几分为难。 “苏小姐,”芸儿又对苏步月说道,“此间毕竟是人来人往之处,我家小姐始终心有顾忌,待会还要请您帮个忙,暂且在门外守上一守。” 苏步月一口答应:“没问题,交给我就是。” 她不仅答应望风答应得爽快,还非常积极地帮着芸儿去后厨要了一盆热水,亲自端到了房间里。 王幼君主僕两都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苏步月觉着这不过举手之劳,也不将她二人过分的客气当回事,笑了笑挥手暂别便转身出去从外面拉上了房门,然后就坐在廊上一边靠着柱子就着满院花灯仰头赏月,一边尽责地开始当起了“门神”。 房间里的灯影忽然灭了。 苏步月余光瞥见,转头去看,正好听见芸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哎呀,都是我不小心,小姐您等等,我去要个火摺子来。” 王幼君应了一声。 随后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条刚好够一人进出的缝,芸儿从里面钻出来,看见苏步月,有些不大好意思:“丢帕子的时候失了准头,竟不小心把灯火给灭了,我去去就回来。” 苏步月想着王幼君独自坐在乌漆嘛黑的地方,本来有意进去陪伴,可是……算了,自己更怕黑。 她便在门口说道:“王姐姐,我就在外面坐着。” 屋里却没人回答,她正觉有些奇怪,王幼君却忽然在里头惊喝一声:“啊!” 随即赫然传来个突兀的重响,就像是有什么撞到了门板上,接着便没了声息。 苏步月一愣,转瞬回过神来,立刻上前抬脚把门给踹开跑了进去,屋外的灯光霎时洒入了门口,就着屋里大开的窗户,她看见帷幔前站着个穿了斗篷的身影。 乍然不见王幼君的踪迹,苏步月心下已是一沉,见状二话不说,拔下发间的簪子就朝那神秘人脱手甩了过去。 第48页 对方后退两步,扬手劲甩披风将飞来的簪子打落在地。 苏步月趁着这转眼的时机已飞身近前,一招勐虎掏心直往那人脖颈而去。 他身形立转,举掌去挡,纠缠间再度扬起宽大的披风祭起内力朝她甩去,苏步月仰身下腰急避时,那带着劲风袭来的布料堪堪从她耳边划过,很快令那处烧起了微热的痛意。 苏步月这一吃痛,心头霎时气血上涌,几乎是瞬间凭着直觉反手揪住披风一角便往怀里带,同时另一掌已迎了上去,对方似大感意外,匆忙间接了这一掌,脚下急勾起旁边的矮凳便朝她砸去。 苏步月下意识松开披风,挥臂一拳打开了飞来的凳子,正要再上前,忽听屋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趁她分神回望之际,他已转身扑出窗外跑了。 她皱了皱眉,返身匆匆跑到院中,只见芸儿已晕倒在了地上,手边还掉落着个火摺子。 苏步月忙将她扶起唤醒,问道:“你没事吧?” “没……”芸儿惊魂未定地说道,“我看见个黑影突然从墙角边闪过来,还没回过神,就被人给打晕了……好像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苏步月没空细说,丢下一句“王姐姐被人抓走了,你快去找他们”,便又再急急跑回房间,顺着那神秘人离开的路径,同样从窗户跳了出去,贴着狭窄的墙根飞快跑到了岸边的大路上,然而放眼望去,除了一片在放灯赏灯的人群,根本就看不见有那穿斗篷之人的身影,更别说想找王幼君了。 她攥了攥拳头,感觉指间有些粘腻,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手背上划破了口子正在流血。 “苏姑娘?”王继盛从不远处拨开人堆走了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苏步月乍然见着他,不免有些内疚,神色凝重道:“王姐姐不见了。” 王继盛一愣,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她的手背上,讶然道:“你的手……” “没事,皮外伤。”苏步月道,“你还是赶紧回庄里多调些人手来找吧。” 王继盛神色微凝,点头:“好。”又道,“你也和我一道回去吧,伤口总得先处理一下。” 她摇头:“人才刚跑不久,今晚这么多人,他们带着王姐姐应该走不远,我与他正面交过手,找线索应比别人方便些。” 王继盛默然须臾,忽然低头撕下了一片衣摆,迳自拉过她受伤的手简单包扎好,这才又抬眸道:“那你先去与苏公子他们会合,注意安全。” 苏步月目送他转身离开,心里不免越发不是滋味,自己这个“门神”没能护好人,他也不曾责怪,反而还让她也注意安全,哎,若是找不回王幼君,或是人出了什么事…… 她想,自己就算上天入地,也要帮王家报这个仇。 眼前线索看似已断,苏步月冷静下来,又沿着原路慢慢走回,当她再次站在那屋后的墙根下时,发现这里能够通行的“路”实在窄得很,想那歹人居然还可以掳了人跑,可见轻功非凡,而且对方还是团伙作案。 既有这样的功夫,为何又不愿等到比武招亲时堂堂正正地赢下金风山庄姑爷的名头?难道真是见不得光的採花贼? 想到这儿,她不由探身往下方隐约倒映着荧萤光亮的河道望去,视线逡巡间,不经意瞥见河堤下隐约有个什么东西被灯影晃着时在闪闪发亮。 苏步月便又小心地摸到了那下面去,月光灯影下,似有块布在随着河水的沖刷不断起伏,许是位置的缘故,她这时反倒看不见那闪光的东西具体在哪里,只凭着记忆和直觉,弯腰俯身伸手抓起了那团黢黑的布,因下摆被水打湿了,她一手抓起的时候便感格外沉重,身子不由被带着勐地一歪,一只脚霎时踩到了水下湿泥里。 她还未来得及站稳,身边就倏然拂来一阵隐有浅香的风,转瞬已将她笼住,随即便被人揽入臂弯里,飞身带出了泥泞。 虽然心里已预料到是谁来了,但苏步月还是在站定了身形后才有机会抬头看清楚眼前的人,仙引站在背逆的光影里,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莫名比平时看起来更加清冷肃然。 若非她对他的性子也算有了些了解,只怕一时间还真有些不敢搭话。 “我在下面找到了这个。”她举起了手里的东西,找到了挂在上面的一枚银石榴花耳坠,“这斗篷是刚才跟我交手的那人穿的,看来他逃走时丢在了这里,可惜太匆忙没能被水沖走。” 仙引问也没问这件事的意思,只说了句:“先回去再说。” 两人正要举步前行,后面的人便已匆匆赶了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肖公子看上去比王继宗这个做堂兄的还着急,一跑上来便抓住了苏步月的手臂,急问道,“你不是陪着王姑娘么?怎么放着她一人在房中被人给掳走了?” 苏步月心里本来就有点儿内疚,被他这么噼头盖脸地一顿埋怨,多少有些语塞:“我……” 身边的人却忽然往前一步把她挡在了身后。 “依你的意思,”仙引看着他们,淡淡道,“好心陪伴是应当,出了事便是她的责任?” 第49页 肖公子一怔:“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令妹既然在场,还是该与王姑娘待在一处为好。” 仙引轻声而笑,声音里透着几许不以为然:“你既如此关心王大小姐的安危,又有这般先见之明,刚才何不腆着脸跟上?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埋怨。” “你!”肖公子被他如此直白地嘲讽,顿时就有些恼羞成怒,想要动手。 仙引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平静地像是全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字:爷等着你。 王继宗先前也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的轻功,心知王继盛并未夸大这位苏四公子的武功,只怕不仅没有夸大,反而还有见识不足之处,而且听他的语气就是个护犊子的,这对兄妹实在不易得罪。于是和芸儿忙上前拦住了肖公子,也是给了一时冲动的后者一个台阶下。 “都是我不好,”芸儿急道,“想着很快便能折返,才将小姐一个人留在了房里,苏小姐一直在门外尽心守着的。”说着,目光恰好落到了苏步月的手上,惊道,“苏小姐,你受伤了?” 其他三人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被布条简单包扎着。 芸儿认得那布条的花纹颜色:“你遇到了大公子?” “嗯,”苏步月点头,“他已回去叫人了。” 肖公子觉得这个时候正该先行一步帮着寻人,于是道:“那我们就先去……” 仙引却忽然伸手把苏步月抓着的斗篷拿了过来,随手往肖公子手里一塞,说道:“你要的线索,去吧。” 言罢,他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苏步月,说道:“先跟我回去处理伤口,别以为当没头苍蝇就能有收穫。” 这调调……怕是惹不起了。 她立刻识时务地乖乖应了声:“哦。”便老老实实地假装没有看见肖公子气恼的目光,跟在他后头往回走。 穿过挂满了彩灯的河间长廊时,她看见路旁有人在试胭脂,好像很满意指间细腻滋味的样子,不由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有些走神。 仙引回头看见,问她:“怎么,觉得这块料子好看?” 苏步月摇头:“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有点儿奇怪,但是一时想不出来。” 他停下脚步,默然须臾,回身走到她近前,伸出食指落在她掌心间这块用来包扎伤口的衣摆料子上,轻轻点了一点:“它就很奇怪。” “……嗯?”她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他。 仙引朝她眸中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又再转身径直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蝴蝶:你不是说你不插手吗? 仙城主:我只是点了点你的手。 第27章 寻迹 苏步月回到金风山庄的时候听说王夫人晕倒了,就软磨硬泡地拽着仙引先去了后院打算尽心意慰问一番,刚进院子就看见王元恆正站在门口和朱教头商量对策,脸色很是不好,看得出非常担忧和愤怒。 朱教头则有些面露难色:“可是若不告知官府,只怕想要守住镇子出入口,还要在镇里找人……会很难。” “官府动静太大,”王元恆眉头紧皱,“事关君儿的名声,此事决不能过于声张。” “可是花灯节时镇上游客众多,我们人手有限,”朱教头道,“而且要封锁镇子,不可能不引起官府注意。” 王元恆心烦意乱地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去找盛儿,让他亲自去趟七星城拜访,就说金风山庄有求于仙城主,请他以江湖规矩便宜行事。” 言下之意,是想让七星城派人过来帮着圆个谎,只要那边开口随便说一句是在追捕江湖匪类,官府自会帮忙不说,七星城的人来了还能起到镇场的效果,毕竟镇上武林人士太多。 朱教头有些顾虑:“但我们素来与七星城没什么往来,听说那七星城主轻易不会见人,万一公子空手而归,是否再直接去找县衙?” 王元恆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点了头:“希望他们这些自诩有辅世之能的武林城不是在沽名钓誉,能看在大家同在雍州地界的份上出手相助。” 仙引忽然轻轻碰了一下苏步月的手,低声似笑道:“还不去拦着?” 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王家人这是要去找七星城求助,想也知道那边肯定不会是于睦亲自来,如是别人……那仙引外出的事情岂不就曝光了? 情急间,苏步月忙快步上前便道:“王庄主,朱教头,去七星城的事还是最好暂且缓缓。”不等对方相问,她已续道,“眼下大公子正率队在外面找人,要说没有人注意到金风山庄的动静那是绝无可能的,倘若现在去打着七星城的名号行事,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依晚辈看,这件事最好还是金风山庄自己来对外公布,就说家里遭了贼,大公子和大小姐都带着人去抓贼了,但怕那贼人早已备了马车往外逃,所以需要请官府帮忙盘查。” 朱教头点头:“苏小姐说得有道理,这样一来即便到时看见大小姐在那贼人手上,外头的人也只会以为是大小姐在抓捕他们时着了道,事后我们再让官府把人交给我们处置,也就没人知道他们是冲着小姐来的了。” 第50页 被登徒子掳走和抓贼失手被擒,哪个更能保住王幼君的闺阁名声已不言而喻。 王元恆向来心高气傲,尤其看重自家武功在江湖上的声名,但此时他却毫不犹豫,当即对朱教头道:“就这么办,你快去县衙。” 苏步月松了口气,随后又关心了两句王夫人的身体情况,得知并无大恙,便也没有去打扰她休息,转而听仙引的话跟着他先回了客院。 *** 正卧床修养的姚黄因为隐约听见了山庄里的动静正披了衣服打算走到门口去张望张望,还没挪着步子走过去,就看见仙引领着苏步月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发现了某人的狼狈模样:“这是怎么了?” 苏步月自不愿让牙尖嘴利的姚黄小看,便就着伤了的左手一挥,豪迈道:“皮外伤,不打……哎哟你轻点儿!” 仙引捏着她的手把布条给解了下来,一看伤口就皱了眉头,回头对姚黄道:“把清化粉给我。”然后又转身去把装了水的木盆端到了桌上放着。 姚黄从床头的包袱里摸出一只青色瓷瓶,刚回身递给仙引,就见苏步月已坐在桌边低着头先自己动手扯起了扎进皮肉里的木刺,每扯一下,她神情就要随之纠结一分,但却没有停下来。 仙引也看见了,他走过去拍开了她那只还在捣鼓伤口的手:“你不疼么?”说着,顺手从她发间顺下来一枚小小的花簪,将铜制的尖细簪尾凑到了灯火热焰上。 苏步月长吁了一口气:“当然疼了,但长痛不如短痛啊,我本来鼓着一口气想飞快拔完了事的。”说着话不由有些埋怨,“你这一打岔,我这口气也就岔了,那才叫痛得磨人。” 仙引没理她,拿着烤热的簪子把扎在伤口里头的三两根木刺给挑了,因位置比较深,加上之前有血液凝固黏住了破开的皮肉,他这一弄难免撕扯的痛感又再倏然袭来,本就不算好的伤口不能避免地又流了血。 苏步月不敢乱动,抓起袖子绞在了掌心紧紧攥着。 好在仙引手法麻利,并没让她被扎多久,就已丢开簪子准备给她清洗伤口了。 但苏步月实在怕别人动她的伤,右手忙抓过去:“我自己来吧。”又似有些虚弱地干笑道,“我还是习惯把痛觉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本以为仙引听自己这么说会嘲笑她两句,谁知他只是略略一顿,看了她一眼,便松开手把帕子给了她。 鲜血很快染红了清水。 苏步月又自己薅起袖子去换了盆水过来,完全不用人帮忙的样子。 “这是什么伤疤?”仙引静静坐在她身畔,目光落在了她左手肘上于挽起的衣袖下若隐若现露出来的三道细长疤痕。 苏步月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小时候被狼抓的。”她云淡风轻中略略透着些庆幸,“还好不是抓在脸上,算它有点儿打架的道德,还晓得打人不打脸。” 坐在床边看着他们的姚黄闻言略感惊讶:“你小时候还和狼打过架?” “打过啊,还不止一次。”苏步月道,“虽然挂了点儿彩,但最后我把它给宰了。” 仙引道:“你没事招惹它打架做什么?” “不是我招惹的,是……”她说到这儿,像是被什么记忆蓦地绊了一下,停了须臾,才说道,“是我爹专门抓来给我练功的。” 仙引忽然想起来她曾说过练的那种“会拼命”的武功,眸光微凝,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 苏步月终于洗完伤口,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仙引伸指将瓷瓶往她面前轻轻一推:“把这个药粉敷上,待会儿就不疼了。” 她依言而行,小心翼翼把灰白色的药粉抖落均匀涂抹在伤处,一开始虽有些刺痛感,但之后果然渐渐感觉到阵阵舒服的凉意,痛楚减轻了很多。 “这药粉还挺滑腻,”她捻了捻指间沾着的粉末,说笑道,“要不是颜色灰不熘丢的,都能当胭脂用了。” 话音落下,她倏然一顿。 “怎么了?”仙引问道。 苏步月微微蹙起了眉:“我想起来……先前和那个人交手的时候,发现他左掌有茧。” 仙引一听便明,问道:“你是说他惯用左手?” 她凝眉兀自忖道:“还有那件斗篷,他为何迫不及待要扔掉?同伙才刚刚掳了人走,他难道不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来掩护他们么,怎么倒先顾着自己摆脱惹眼的装束脱身了?”她说到这儿,习惯性抬眸去看他,“你觉得呢?” 仙引弯了弯唇角:“我觉得,天色已晚,有什么事应该明天再说。” “……嗯?”苏步月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赶自己回去睡觉,“可是王大公子他们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你以为你在这里挺着一夜不睡就能把人给盼回来?”仙引说道,“不要在这些没用的地方费心力。也许明日天亮,你看到的也会更多。” 这话说得倒也有道理。但苏步月总觉得从他口中说出来是意有所指,虽然很想问个明白,但想到他已有言在先不管金风山庄的事,便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第51页 临出门口时,她到底有些没忍住,犹豫地问他:“现在王大小姐被人给掳走了,你还是不打算管么……我怕以我的能力还不够帮上忙,万一……” “小蝴蝶,”仙引淡淡而笑,语声温缓地说道,“静下心来,不要被自己的内疚感影响了判断。” 苏步月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城主,”姚黄在背后唤了仙引一声,“您这是在让她趁机攒功德么?可万一那个王大小姐回不来,或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儿的,她这个功德也就攒不成了吧……” 仙引背着他径直往外走:“我出去一趟,你关门睡觉。” *** 苏步月迷迷煳煳睡到后半夜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隐约的嘈杂声,本就睡得不踏实的她瞬间醒转,起床披上衣服就出了房门。 王继盛回来了。 但他却没能找到王幼君,反而自己还受了伤,王元恆眉头紧锁地看着他手背上已然被血染透了的绷带,脸色很是不好。 “怎么回事?”他问。 王继盛示意大家不必担心:“心急着找人,天又太黑,一时没看清身旁环境,所以被搁在那里的猎叉给划了一下。” 苏步月看着他那伤,心说今晚行事还真是不顺当,王继盛居然也伤了手,连位置都那么像,怕不是给她包扎了一回就被传染了霉运吧? 她便主动关心道:“可敷过药了么?” 王继盛闻声朝她看来,又很快移开目光,点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王元恆的脸上闪过一丝心疼,嘆了口气,声音也温和了很多:“这伤口看起来颇深,你这两天暂时别用兵刃,免得再裂开。” 苏步月闻言,蓦地一愣。 “庄主。”管家从厅外快步走了进来,禀报导,“照英先生听说了小姐的事,遣了康大夫来给夫人诊脉。” 王元恆一听,又惊又怒:“他怎么知道的?!” “说是……”管家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是我让人去告请沈叔叔的。”王继盛坐在那里,忽然平静地说了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外地两天,可能不带电脑,更新只能看情况了。。。 第28章 花非花 王元恆听到自己儿子这么说,先是愕然一愣,然后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便有了几分妥协的意味:“带他去吧。” 管家得到他允准,忙答应着转身去了。 苏步月心思一动,说道:“我也去看看夫人。” 言罢也不等王元恆回答,便已紧跟着管家出了门。 赤霞谷派来的这位康大夫看上去年不过二十七八,人长得很斯文,言谈举止也颇有些“任你逐客相迎,我自从容履责”的态度,不过于热情,也不太冷淡。 但他对王夫人的态度却有些不同。 苏步月见他从诊脉到开药方叮嘱,再到慰问对方的心情和关心地表示自己会暂时留下来以待王元恆夫妇所需,不由觉得这与其说是在尽身为大夫的责任,倒不如说是在关心王家的人。 她心下略忖,待到康大夫先行被送回了厢房休息的时候,便悄悄摸到了他房门外,用一粒小石子打穿窗纸后击熄了屋内的烛火,里面随即传来一声低唿,似对此突发情况颇感惊诧。 “什么人?”他如她所料地看见了她映在窗纸上的朦胧身影。 苏步月没说话,也没动,就这么静静站在窗外,凝神听着屋里的动静。 康大夫沉默了片刻,又问了句:“可是你绑走了王大小姐?”见对方不说话,又试探道,“你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窗外的苏步月闻言,便压低了嗓音粗声粗气地冷冷一笑,略带嘲意地说道:“我是来看看赤霞谷的人对金风王家的事是何等殷勤。” 康大夫一顿,说道:“你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她说,“否则怎会连逐客令都赶不走你?” 里面的人声音微沉:“你到底是什么人?绑走王幼君有何用意?” 她语调微扬,似笑非笑:“不如你猜?” 窗里静默了须臾,再开口时,康大夫显然有些微愠:“我怎会知道你和金风山庄的恩怨?有话就直说,休要藏头露尾。” 苏步月淡淡轻笑:“好似赤霞谷与金风山庄没有恩怨一般?” 康大夫似气极反笑:“我师父向来大度,又有济世之心怀,他老人家不过是关心故□□女才派我前来,你不必在此妄加揣测。倒是我要奉劝阁下,最好赶紧把王大小姐平安放回来,否则……来人啊!” 他忽然勐地摔碎了瓷器,随即大喊起来,话音未落,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已倏然闪离而去。 苏步月在离开的半路上正好撞见了闻声而来的王继盛,两人乍然相遇,彼此都怔了一怔。 “苏姑娘?”他说,“你怎么……” “我看见个人影闪过去,”苏步月从容道,“又听见有人在大喊,刚想追过来看看。” 王继盛似乎有些意外:“人影?在哪里?” 第52页 她佯装可惜道:“轻功太好,已被他给跑了,只怕是外面有人收到风来打探消息的。” 王继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少顷,忽然问了句:“令兄回来了么?” 苏步月愣了愣:“他不是在房里休息么?” 这回又换成了王继盛有瞬间愣怔:“你没见到他?” “没啊,”她说完,直觉反问道,“你几时在哪里见到他了?” “哦,我先前在外面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他。”王继盛说着,顿了顿,又道,“苏姑娘,因舍妹的事连累你受伤,实在过意不去。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再管了,原本你们就只是路过此地而已。” “大公子哪里的话,”苏步月道,“王姐姐是在我眼前没了的,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王继盛还想再说什么,她已摆手道:“大公子不必再客气,就算不是为了王姐姐,以我这记仇的性子也要把手上这伤给还回去。” 看着她迳自离去的背影,王继盛低下头看了眼自己同样被包扎起来的左手,良久,无言苦笑。 *** 这一夜,金风山庄可以用人仰马翻来形容,但依旧没有寻到半点关于王幼君的消息,然而正当王元恆决定第二天亲自带队挨家挨户搜寻的时候,失踪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王幼君却忽然出现了。 有人趁着天还没亮时将昏迷的她放在了县衙大门口,后来被交班的衙役发现,这才通知到了金风山庄。 苏步月一得到消息就赶了过去。 王家人早已围在了王幼君的房中,正一句追着一句地在询问她事情的始末。 “幼君,昨晚抓走你的到底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你赶紧把那人的相貌特徵说出来,我们先把他抓回来处置了再说!”王元坤显得有些急躁。 肖公子站在门边,目光望着王幼君所在的方向,似乎想过去,却又有些犹豫。 苏步月从他面前走了进去。 王幼君坐在床沿边,静靠在王夫人的怀里,沉默地垂着眸,脸上看不出半分波动的神情。 “你倒是说话啊!”王元禄有些受不了了,“难道你想让那贼子继续在外头玷污你的名声么?” 王元恆听着这话就皱起了眉,不悦道:“我家君儿一身清白,不是谁能玷污得了的。” “二哥,”王元禄好笑道,“都这样了你们也就别自欺欺人了,幼君被那登徒子抓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又被故意丢在了县衙门口,很显然人家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人已经是他的了……” “你给我闭嘴!”一向对他们克制有礼的王元恆陡然火冒三丈地怒喝道,“我女儿玉洁冰清在心,用不着你们说三道四!” 王元禄被他当着小辈和外人的面噼头盖脸呵斥地一愣,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正想争辩两句,身为老大的王元坤便站出来当起了和事佬。 “你也不必动这么大气,”他劝阻王元恆道,“元禄也是关心幼君,怕她的婚事受影响……” “那又如何?”王元恆照样没给好脸色,“我家君儿愿意嫁给谁是他的福气,若那些瞎了眼蒙了心的要因为旁人的过错怪责于她,那不如趁早滚!还有那些长舌的,也有多远滚多远!” 王元坤两人显然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尴尬地面面相觑,摇了摇头,收声不再多言。 这时,管家亲自领了康大夫来给大小姐把脉,两人一进门便立刻感觉到了屋里有些不寻常的寂静,康大夫也不去多看多言语,规规矩矩走到旁边从药箱里拿出来一张给女眷诊脉用的帕子。 “爹。”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幼君忽然平静地开了口,“你们不必为我的事担心了,我已经决定,要出家为尼。” 众人俱是一怔。 苏步月回过神来,正欲劝阻,王夫人已落着泪心疼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你何苦要说这样的傻话?”王夫人道,“纵然有千般错,也绝不在你半分,你又何需逃避?” “娘。”王幼君转头看着她,微红的眼睛里满是倔强和坚定,却又映着薄薄的水光,“我意已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对自己和对王家负责。” 王夫人唇角微翕,不禁有些哽咽:“你……你这是在扎娘的心。” 王元恆也不许:“负什么责?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负责!” 王幼君又不说话了。 王继盛忽然插道:“爹,娘,小妹的性子一向倔强,我看不如就让她先在家里带髮修行,等这件事过了,我们再好好劝她。” 王继宗插了句嘴:“可到时候参加比武招亲的那些人来了,我们怎么说?” “就说取消了。”王继盛道,“到时让小妹避去别院住两天,咱们好好款待一番送客就是,其他的也不必多解释,那是我们王家自己的事。” 态度非常果断。 其他人一时无语,似乎都觉得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再多说的。 王元恆夫妇虽然心疼女儿,但确如王继盛所言,他们太了解王幼君的性格,她虽然孝顺,可也很有主见,既然她现在钻了牛角尖听不进去劝告,倒不如先用在家带髮修行这个办法来稳住她,等她心情平復了,最好是把那些歹人给收拾了,再来慢慢相劝不迟。 第53页 两人如此想着,对视间已默契地许了这个决定。 苏步月回过头,看见肖公子原来所在的地方已不知何时空荡荡没了人影。 康大夫开了个定惊的补养方子后便起身告辞离去,王继盛亲自去送了对方出门,两人在前院说了会儿话便道了别,王继盛转身正要往回走,却见苏步月迎面走了上来。 “大公子,”她款步向他走近,“先前我听管家说,好像肖公子已告辞打算回登州了。” 王继盛好似对这个结果并不感意外,只略带瞭然地淡淡一笑:“是么。”又道,“让苏姑娘费心了。” 苏步月来到他面前站定,看着他,说道:“倒也还没来得及费多少心。不过,有件事我很想弄清楚——” 话音未落,她突然抬指朝他肩上袭去。 王继盛一惊,本能扬掌去格挡,她便趁势手腕一转,变抓为拍,迎掌朝他打去。 双方一击收手。 “果然是你。”苏步月眸光沉静地看着他,攥了攥掌心,“若不是你也这么巧受了伤,我还忘了你是用左手刀的。” 第29章 婚事 王继盛看了眼自己因先前崩裂了伤口而又再流出血来的左手背,沉默未语。 苏步月看他这个反应,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我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说,“可是之前事发突然,我又一直被内疚感所蒙蔽,这才忽视,甚至说不曾愿意去想这些。照理说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你听说了王大小姐被人掳走失踪的消息,就算不即刻怒髮冲冠,也至少该急上眉梢,但你却在关心我的伤——就连那姓肖的外人乍见着我时都尽顾着埋怨我呢。” 所以当时仙引才提醒她,这很奇怪。 “之后便是你于忙乱中还顾得上让人去赤霞谷请人来,”苏步月回想之前种种,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说起来当时你也是为了去赤霞谷请人来看小姚的伤才被王庄主责骂,如今看来那件事也很奇怪,其实你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她说到这儿,自己不由一顿,想起仙引当时曾说过让她去关心王继盛才是的话,彼时她还以为是他故意调侃自己,现在想来,或许当时他已看出不对劲。 若是自己当时真的去关注了王继盛的一举一动,可能早就看出来他打算意欲何为了——至少花灯会当晚就会及时发现他的行踪。 想到此处,苏步月忽然有几分懊恼。 “王大小姐知道是你干的,是不是?”再开口时,她语气就不那么平和了,“所以她才想出家?难道……你是为了王庄主给她做嫁妆的那本刀谱?” 但她始终有件事想不通:“可你三番两次把赤霞谷牵扯进来是为什么?不会是为了让他们做个见证,看看你是如何尽心为家人付出的吧?” 对亲妹的名誉丝毫不顾,眼睁睁看着她出家为尼还能推波助澜,却倒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声。 苏步月目光微沉地看着他,开始认真思考要怎么把这被耍被伤的仇给报回去,却忽然见他低头轻轻笑了一笑。 “昨天在康大夫屋外吓他的就是你吧?”王继盛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笑着问她。 “怎么,要谢我帮你进一步转移了焦点?”苏步月语带轻嘲。 王继盛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令兄居然并未告诉你真相,原本他来找我时我以为你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昨晚去找过你?”苏步月有点儿懵。 “是啊,”王继盛抬起左手,示意给她看,“还已帮你报了这一伤之仇。” 忆起昨夜,他原本借着寻人分散行事的机会好掩护住藏人的地点,谁知半路上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位苏四公子给拦住,以飞叶为暗刃,二话不说数枚齐发转眼便伤了他的手背、腕还有胳膊,其中以手背上的伤最深,像是尤其冲着这来的。 而对方干净利落地伤完他,转身便走。 “苏公子,”王继盛惊诧之余不由叫住他,“你这是何意?” 他站住脚步,回眸半看,淡淡说道:“我若是你,就不会明知故问。” 王继盛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明白,原来这位苏四公子早已将一切看在眼中,他愕然之余不得不提前了之后的计划,甚至……还因此致使了一些改变。 直到他后来于言语间发现苏步月似乎并未得到消息的时候,才恍然察觉到她那位兄长的另一层用意——令他自乱阵脚。 然而此刻看来,可能还有提点她的用意? 王继盛觉得这个苏四公子的心思很有些玄妙,明知是自己伤了他的妹子,却只是如此曲折间接地行了一回事,连苏步月都不曾给以明示,比起自己,这位才是真的令人猜不透吧…… 他心中兀自狐疑,苏步月这边也并不觉得通透,眼见王继盛这被戳穿后的反应与自己想像的大为不同,她不禁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再想到先前王家人在房里的对话,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却不太敢相信。 “不对。”她忖着,朝王继盛凝眸看去,“王姐姐的反应也太冷静,难道……是你们?” 第54页 可这牺牲也太大了吧?! 苏步月难以置信地道:“王庄主和夫人这么疼爱她,不想嫁人可以直说,何苦要自污名声?还要走到出家这一步?” 最荒唐的是王继盛这个当哥哥的居然还能帮着她这么做,简直说出去都没人信,若不是这兄妹两事后的反应实在是伪装地不走心,只怕自己也想不到那里去。 “苏姑娘。”王继盛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你的猜测恕在下无法证实,还请你在家父家母面前慎言。” 苏步月一点即明,回道:“要我在他们面前闭嘴可以,那你告诉我,赤霞谷的人和这个计划又有什么关系?” 王继盛自然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不悦,被人利用当做目击工具不说,还因此受了伤,更难为她为此内疚不安了这么久,换了谁知道真相都会心生不满。 他态度也就更加柔和,虽不能多说,但终究是回了句:“我也很想知道,会不会与他们有关系。” 苏步月听得一头雾水,还想再追问,王继盛已笑而不语地转身离去。 *** 仙引正在姚黄的房间里嘱咐他次日回去休养的事,刚说到魏紫会亲自过来接他带回去暂时安置在雍州城的宅子里,就见苏步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一看她气鼓鼓的神情,仙引就已猜到了几分。 果然,她一开口便问:“你既早知道是他们自己干的荒唐事,何必还让我搅和进去?现在我可蠢死了!” 姚黄见她居然跑来跟自家城主兴师问罪,立刻瞪圆了眼睛:“你这小丫头怎地如此放肆……咳咳咳!” 苏步月嘴一撇,转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生闷气去了。 竟还使起性子来了!姚黄简直不能容忍,正想多呵斥她两句,却见仙引起身往她面前走去。 苏步月转了个身,不去看他。 仙引弯了弯唇角,又跟着挪了脚步。 她就又转开。 这么转了两圈,最后苏步月索性趴在了桌子上。 仙引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着面前这珠花满头的脑袋,浅笑道:“起来让我看看,蠢死是怎么个死法。” 苏步月没动,背嵴却抽抽了两下。 仙引见状,就微微倾身也半趴在了桌上,又说道:“你以为我真是神仙啊?什么都知道。” 她毫无徵兆地勐然抬起了头,险些撞着他,还好仙引反应快,及时往后撤了一下。 但瞬间的咫尺之距还是让苏步月猝不及防地愣了一愣。 见她不说话,仙引还以为她仍在生气,便又道:“其实你一点也不笨,只是当局者迷,对他们太动感情罢了。” 苏步月吸了吸鼻子,闷闷道:“那你明明都已知道了却还怂恿我去攒什么功德,这下可好,你说这种荒唐事怎可能让王元恆写什么功德信,累我白白被人耍了一通,我现在手还疼呢!” 仙引觉得好笑:“你觉得我是怂恿你白白被人耍弄,那你为何不想想,何以本该早就察觉异样的事情,你竟拖到现在?那窗外的脚印你可去看过?分明是自己感情用事,净顾着内疚去了。” “脚印?”苏步月赫然想起来他之前说的话,不由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两组印迹的轻身步法几乎一致,没有丝毫负重的迹象,”他说,“而且这两个人的身量应该相差无几。还有,你追出来便在河堤下发现了那件斗篷,可见那人原本就是一身足以让他混入人群不被发现的打扮,偏偏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你就遇到了会友迟迟未归的王继盛,他还……” “还有闲心先给我包扎伤口。”苏步月没好气地接过了话,“但你明明见到我当时已为了找人如此狼狈了,还要揣着明白装煳涂,我想到这个就觉得委屈,尤其手疼。” 仙引见她大有一副不想讲道理的样子,也不去与她争辩,只莞尔道:“那怎么办?再给你上一回药?” “这倒不用麻烦您老人家。”苏步月捂着自己的手,顿了顿,唇边泛出一抹不太良善的笑意来,“皮肉疼我可以忍,心疼就需要用点儿别的来安慰安慰了,反正这桩功德是没了,你看……不如你亲自给我记一功?” 就知道演这么久准有大钩在后头,小蝴蝶的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仙引神色不动,眉梢微挑,浅笑道:“这若是我给你的考核,你已然不合格了。” 苏步月不干了:“话不能这样说啊!你有你调查的方式,我有我周详的考虑,我没看脚印最后不也一样找到了真相?而且你看你肯定就不知道赤霞谷和这件事还有什么关系吧?” “你知道?”仙引看着她笑。 苏步月煞有介事地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反正这件事我是不会再管了。” 仙引点点头:“好,若是你能把金风山庄和赤霞谷之间的恩怨理清楚,我就算你攒下了一桩功德——现在说吧,我洗耳恭听。” 苏步月瞬间被噎住:“……其实,你也不必这么痛快,可以再考虑两天的。” 他笑着摇摇头:“既然你不打算再管此事,那我们也可以去告辞了。”言罢,起身便朝外走。 第55页 苏步月忙跟了出去,问他:“你说我要是去威胁王幼君,你会不会怪我有辱七星门风啊?” “她既做得出来这件事,自然不会怕你威胁告发。”仙引边走边道,“你不如想想如何动之以情更好。” 动之以情……这人刚还不是在嘲她感情用事么?哼!不对,等等…… 苏步月忽然停住了脚步:“我知道了!情,就是这个情字!” 仙引转头朝她看来,有些莫名。 “我一直纳闷她不过是不想嫁人,跟疼爱她的父母说一声就是了,何以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苏步月恍然道,“现在才想到,其实是她心中另有所爱,而因为某些原因她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所以宁肯一生不嫁!” 仙引顿了顿,似有些不太能理解这种想法:“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所以说你对这些事迟钝得很,”苏步月对他的反应不以为然,“你以为女子和你们男子一样,说想终身不嫁就终身不嫁,如此离经叛道之事连个理由都不需要给的么?比如你,这么大年纪不成亲,那王家兄弟还觉得奇怪呢,可七星城和江湖上的人谁敢多问你一句?但王幼君可不同,身为家中独女,上有高堂,她爹都把家传刀谱拿出来做嫁妆了,就盼着能给她找个乘龙快婿。” 仙引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了句:“那你也打算成婚么?” “成啊。”苏步月说,“我离家出走前家里就忙着给我相亲呢,不过我不喜欢,所以跑了。王幼君估计也是这样。” “哦。”仙引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两人出了客院没走多远,就看见廊上有个小丫鬟正急急地朝王幼君所居的院子那边跑,苏步月心下微感奇怪,又行了一段,正好遇上从前厅出来的管家。 对方见着他们,便委婉地拦了:“两位不好意思,还请稍待片刻,现下庄主和大公子正在见客。” 苏步月见他脸上隐约带着喜色,就故意问道:“不会是官府那边有了贼人的消息吧?” “不是,”管家不禁笑道,“是赤霞谷主照英先生替少谷主来向大小姐提亲了。” 第30章 赤霞前尘 苏步月闻言微愣:“照英先生有个儿子?” 管家笑道:“有个独子,名唤伯卿,前两年应官府之请替父行医去了随州,听说前些日子才刚回来。” 原来如此。苏步月心下恍然,这样一来便对上了,照王元恆对赤霞谷那边的态度,只怕根本不会考虑与沈家结亲,所以王幼君只能出此下策……可沈伯卿居然会答应她用这种极端的方法? 苏步月对沈伯卿的印象瞬间就有些一言难尽,等转过身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小声和仙引嘀咕了一句:“要是将来你的女儿和她的心上人为了让你答应婚事搞了这么一桩子事,你会如何?” 仙引不由一顿,其实他还从未考虑过生儿育女这件事,此时被她乍然问到,自然也就不太能代入王元恆这个当父亲的心理。 照理说,他应该不是太在意别人如何选择走他们自己的路。 他下意识多看了两眼苏步月,忽然又想,若是自己有个像小蝴蝶这般可爱的女儿长到十六岁就这么傻乎乎地被人忽悠着闹得声名受损然后给理所当然地拐了…… 他突然就有点儿想打断那个男人的腿。 “没戏。”仙引随即语声微凉地如是回道。 “我也这么觉得!”苏步月双掌一击,低声道,“何况王元恆的性子本就骄傲,就算此刻不明真相,见对头偏偏挑这时迫不及待来求娶王幼君,也会觉得受辱吧?看来这事多半要弄巧成拙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一般,这边话音刚落,身后不远处就赫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滚滚滚!”王元恆已不顾形象地冲到了门外,扬起手里的礼盒就朝院子里狠狠砸了下去,“我就算给我女儿修座道观,养她到老到死,也轮不到你们姓沈的来觊觎!盛儿,还站着做什么?给我送客!” 王继盛随后也从门里跳了出来,一脸为难:“爹,沈叔叔既是诚心替伯卿来给小妹求亲,你何不冷静些问问小妹的意思呢?” “问什么?有什么可问的?”王元恆对他的提议根本不当回事,“你小妹宁肯出家也不愿意再谈婚嫁,难道这种摆明了趁虚而入的作为,以她的性子能看得上?”说着,目光一越,看向从王继盛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中年儒士,不耐烦道,“你赶紧把你的东西拿回去,要不是答应过小薇不跟你动手,我刚才就用你来祭我的金刀了!” 那穿着一身细布深衣的人满是文雅之气,被对方如此对待也显得并不急躁,只是看着王元恆的样子大有“果然与这犟人无法沟通”的无语之意。 “你既还知道提小薇,”沈一秋身姿如松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那你又为何不肯听我把话说完?这是两个孩子的事,与你我都没什么关系。” “你放屁!”王元恆毫不留情就骂了过去,“我姓王的女儿跟我没关系,跟谁有关系?你再多说几句,我都要怀疑是不是你们故意搞这一出,好骗我将女儿下嫁了!” 第56页 沈一秋听他这么说,神色立肃:“你少胡说八道,我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真心一片,你以为我愿意来?” 他这点破二人是两情相悦的话一出,立刻便不得了了,王元恆眼看着就要撸袖子,王继盛连忙上前拦阻。 正闹得哄乱,有下人忽然匆匆来报:沈公子前来求见。 正主来了? 众人闻声,纷纷朝来人方向看去。 只见康大夫正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于不远处渐渐行来。 苏步月见状不禁一愣,她万万没有想到沈伯卿居然是这么一副病体孱弱的模样,他的脸色有些病态的白,衬在那张斯文的脸上,显得整个人就像是冰雕似的,好像随时会碎。 王元恆显然也很吃惊,吃惊过后,他不禁爆发出了更大的怒火。 “行啊你沈一秋,”他气极反笑,“你把我王元恆的宝贝女儿当什么?沖喜的工具?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沈一秋到底也是个做父亲的,听他这么说,顿时也来了脾气:“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儿子死不了,也用不着非要和你王家结亲!” 言罢,当即便要拂袖而去。 沈伯卿却在康大夫的搀扶下撑身站了起来,拦住了想要离开的父亲,望向王元恆,平静而诚恳地说道:“王伯父……” 才一开口便被王元恆喝断:“谁是你伯父?” 沈伯卿便又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唿:“王庄主,在下自知病体之身,本不敢妄想高攀大小姐,但惊闻小姐决意出家,实难忍心痛,这才求父亲前来提亲。倘若要我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自毁终身,还不如让我即刻死在您的刀下,晚辈绝无怨言。” 王元恆气笑道:“我女儿出家还可以还俗,用不着嫁给个病秧子来挽救终身——只怕还不是挽救,是自坑。” 沈伯卿默默推开了旁边扶着自己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 “王庄主,还俗易,活心难。晚辈只求您能让我听小姐一句回答,”他说,“若她愿意下嫁,我必用尽此生爱护,若她不愿……我与父亲自当转身离去,再不相扰。” 王元恆冷冷道:“好,我就让你死了这条心。”言罢,正要吩咐人去喊王幼君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自己的女儿已带着丫鬟从廊后转了出来,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但王幼君的目光始终定定落在沈伯卿的身上,两人遥遥对视了良久,她的眼眶也渐渐有些发红。 “我未必还愿意等你。”她忽然说道。 王元恆倏地瞪大了眼睛。 沈伯卿望着她,回道:“所以我来求你。” 王元恆一把拉过王幼君,急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 王幼君闭上眼睛,便已泪如雨下。 “爹……”王继盛走上前,低声道,“其实,小妹她心里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伯卿。” 王元恆霎时如遭雷击,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喜欢又如何?”他勐然回神,果断道,“那也不行!” 王继盛没料到他竟如此固执,愣了愣,才说道:“事到如今,难得还有与小妹两情相悦不离不弃的真心人,您又何苦……” 王元恆回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王继盛当场就红了半边脸。 “哥!”王幼君惊诧之下忙护在了被打懵的兄长身前,“爹,是我喜欢了沈家的儿子,拼死威胁大哥帮我的,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你们两个,好,很好。”王元恆怒笑道,“我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幼君,你对你的父母可真够狠啊,你说,是不是姓沈的教你做这些事的?!” 王幼君连忙摇头,含着泪道:“与他无关!是我,是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日子,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有多少日子,爹,我从十五岁起等了他六年,我知道我们都在顾虑什么,但我现在不想再有那么多顾虑了,爹,我要嫁给他,这辈子只嫁给他!” “你!”王元恆怒急之下抬手就要打下去。 却被一只斜刺里突然伸出来的手给紧紧抓住。 竟然是王夫人。 “你还要把我的孩子都打一顿么?”她泪眼未干,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强硬。 王元恆皱了皱眉,一甩袖将手抽了回来:“你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闹得天翻地覆,置你我于何地?你还帮着他们!” 王夫人道:“我是要帮着他们,我不知道我的女儿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年纪相当人品出众的男子有什么错,我的儿子护着亲妹妹又有什么错?就是因为他姓沈?因为他是白小薇和别人的儿子,所以你才容不得!” 王元恆被她吼得倏然一愣。 不待他说话,王夫人已又再续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不允,我允也是一样。”言罢也不去看他,下颔微微一扬,肃然道,“沈先生,你且回去准备过礼吧,这门亲事我答应了,至多到了成亲那天要麻烦你们多走些路去别处迎亲,这席面也都算在我这里。” 沈一秋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元恆,末了,似嘆道:“好,那我这便去准备。” 第57页 王元恆看着他们将自己当做空气一样,不由愠怒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女儿的终身大事,也要拿来与我赌气么?” “谁跟你赌气了?”王夫人回答地出奇冷静,“我不过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至于你答不答应,不重要。” 她说完,便也不再看他,转身返回了后院。 王元恆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难以置信,愣怔了须臾,才气沖沖地甩袖而去。 苏步月和仙引就这么在没人有工夫去注意他们的时候默默在旁边看完了全程,眼见王氏夫妇相继拂袖而去,两人不约而同朝对方看了一眼。 “你想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苏步月嘆了口气:“这王大小姐也算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了,我挺佩服她的勇气。算了,我也不同他们计较了,就当做回好事,攒个功德。”说完,还有些担心地朝他看去,“你可得给我记着这一笔啊,可别不认帐。” 仙引笑而未答,举步准备朝外走。 “你去哪里?”她疑惑道,这也不是回客院的方向啊,他突然又想出门做什么? “找沈伯卿。”他边说边走。 苏步月一听,立马跟了上去。 还没出大门,两个人就把沈家父子给追上了,沈一秋不认识他们,不由有些意外:“两位有事?” 仙引道:“请问令公子可是中了毒?” 对方见他竟一眼看出来沈伯卿的病症所在,顿时也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必定并非一般人,于是坦承道:“是,犬子在随州行医时伤了身子,我正在想办法为他调理,请问阁下是?” 仙引不答反问:“我能看看你的脉象么?” 沈伯卿点点头,伸了手递过去。 “这种毒倒像是武林中人用的。”仙引略一沉吟,问道,“你不是应官府之请去随州坐馆行医的么,怎么会遭了这种江湖上的道?” 沈伯卿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原本随州作为长宁侯的封地,现在又有太子亲自派人督视打理,其实治安不差,可一年前开始城中便有两户人家的公子相继失踪,因中间隔了几个月所以并没人将两件事联繫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医馆清理药材,忽然有个蒙着脸的年轻男子来敲门,我才得知原来他就是其中一个失踪者,而且当时他的状态十分不好,整个人都沉浸在疑神疑鬼的紧张里,也正是从他说的话中我才听出来,原来他们都是被一个女人给控制了,后来他实在受不住这种精神折磨,便想要举刀自尽,事发突然我也没来得及阻止,反倒不慎被他划伤,伤口碰到了他的血,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但没过两天我便渐渐觉得乏累……” 仙引听见旁边隐约有些动静,转了眸看去,发现苏步月已经跑到一边和王继盛窃窃私语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两人须臾,回头来又对沈伯卿说道:“这件事官府没有就近告知玲珑城风家人出面么?” “说是例行通知了。”沈伯卿道,“但官府那边觉得犯案之人早已不知所踪,所以便没有让风家派人过来,以免搞得人心惶惶。” 仙引点点头,结束了此番对话。 那边苏步月看见沈家人走了,便也打住了和王继盛的交流,蹭过来问道:“这个随州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么?怎么居然连太子都还派了人专程过去督视?” 仙引侧眸看了她一眼:“耳朵还伸得挺长。” “我这叫两不误。”苏步月笑道,“我刚给王大公子出了个主意,能帮着他父母亲和好。” 仙引挑眉:“别人夫妻间的事你也管得着?”他对此不以为然,“一个心念旧爱,一个心灰意冷,又何必强求。” “所以说你不懂吧,”苏步月道,“我一看王元恆就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而且我刚刚问了王大公子,原来当年王元恆一开始是为了白小薇才来的雍州,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人家已经和沈一秋定亲了,他便觉得是男方横刀夺爱趁虚而入,结果沈一秋虽然不会武功,可心眼儿也不少,直接邀了他比拼酒,说只要他赢了就把人还给他,结果那天王元恆喝得酩酊大醉,沈一秋却好端端的,他只好失意而去,也就是在那天醉倒街头被王夫人给捡回家的。” 仙引听到这儿,已猜到了后续:“后来他知道沈一秋用了手段才赢的自己。” “是啊!所以才气了这么多年,其实我看他倒未必是因为有多忘不了白小薇。”苏步月摸着下巴,忖道,“这人要是对另一个人没有感情,才不会在乎对方怎么想呢,更别说尊重,可你看王元恆今天如此暴怒的情形下都不曾言语伤害过王夫人,可见他心里是极重视这个妻子的,只不过两人之间从未把话说开,一个隐忍到最后忍无可忍,一个骄傲惯了不懂如何应对,这才僵住了。” 仙引端详了她半晌,淡笑道:“你懂得还挺多。” “一般一般,我总得积累点儿阅歷,”她得意道,“以后才好用于实践,免得走弯路嘛。” 他闻言,笑了一笑:“嗯,不过你在我身边,其实也不会走什么弯路。” 第58页 苏步月赫然一怔。 而他含笑语毕,便已径直举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点忙,今天又晚了,不知不觉爆了点字数…… 第31章 同行 第二天上午,仙引便领着苏步月去和王家人告了辞,随后坐着马车出了镇子,把姚黄交到了前来接人的魏紫手上。 临行前,姚黄趁仙引在嘱咐魏紫事情的时候,特意把苏步月叫了过来耳提面命:“你别仗着城主对你好就耍小孩儿脾气,要时时记得,你是他的随从,是要好生照顾他的!” 她愣了一愣:“你也觉得城主对我好?” “……”姚黄冷不丁被她的话给噎了一下,“显摆是吧?” “不是不是,”苏步月讪笑着摆摆手,“就是好奇,我以为他对身边的人都一样。” 姚黄一副大为无语的样子,沖她撇嘴:“反正别人可不敢像你这么得罪他。” 她闻言,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魏紫辞别了仙引,走过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便笑道:“小月,城主就交给你好好照顾了。” 她忙回神点头:“知道了,小魏哥你放心吧。” 魏紫这才带着姚黄离去。 苏步月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抬眸,赫然看见仙引正骑在马背上瞧着她笑。 “你要照顾的是我,让他放什么心?”他含笑的语气里带着两分轻快的调侃之意。 被他这么瞧着,她不知怎地忽然就一阵心慌,忙避开了与他对视,故作不经意道:“我那不是在应他的话么。” 好在仙引点到即止,也不再逗她,只浅笑道:“好了,快上马,不然天黑前赶不到下个镇子住店了。” 苏步月一听见“天黑”这两个字,瞬间心就悬了起来,忙从善如流地快步跑过来麻利地翻身骑上了自己的马,与他并辔而行,朝着东边疾驰奔去。 结果半道上遇到山石塌方堵住了前路,他们不得不改了道,也因此到底是没能在日落之前赶到下个小镇。 这意味着今夜他们两个不得不露宿在野外。 面对这个无可更改的现实,苏步月整个人都不好了,趁着天还没黑下来,忙跑前跑后捡了一堆柴枝过来,很是积极主动地帮着仙引起了个篝火。 他看了眼正兀自朝火堆里添柴枝的她,起身准备走开。 “你去哪儿?”苏步月立马紧张地转头叫住了他,“天快黑了,别到处走了吧……” 仙引轻弯唇角,说道:“我去看看前面那条河里有没有鱼,抓给你待会烤着吃。” 苏步月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吃鱼。你别去了,我们带了干粮,别麻烦。” 他看了她须臾,又道:“那你把水囊给我,我总要去取些水。” 苏步月犹豫了半晌,才从包袱上把水囊解下来递了过去,仍不忘叮嘱:“那你快些啊。” 似已全然忘了这本该是她这个随从干的活儿。 仙引含笑颔首转身离去,果然没用多久便折返了回来,苏步月这才松了口气。 夜幕终于渐渐笼罩下来,很快四周围就变得漆黑一片,除了眼前有篝火燃烧能照耀到的地方,其他的一切都仿佛彻底溶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只有夜风吹过时树枝摇摆繁叶摩挲的沙沙声,还有不远处阵阵传来的浪涛声在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为了转移苏步月的注意力,仙引一边用木枝拨弄着烤红薯,一边随口和她聊着闲事:“你昨天到底给王继盛出了什么主意?竟真的只用了一夜便让王元恆夫妇和好了。” 不仅是和好,简直是感情更胜从前。他还记得早上去跟他们告辞的时候,发现王夫人与王元恆只要对视,眉眼间便会带着如少女般的娇羞,王元恆也是,比起之前少了几分矜持。 “也没什么,就激将法嘛。”苏步月边看着他在烤红薯,边说着话,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挪,“我让王继盛去给他爹说他娘觉得痴心错付,又为了王幼君的幸福,所以动了一别两宽的念头……” 她终于挪到了仙引的身边,在两人肩膀若即若离的咫尺之距,总算感觉到一丝安心,坐定下来。 之后她再开口时,声音也就自然轻快了一些:“结果王元恆一听就慌了,都不用王继盛再劝,就急匆匆跑去找王夫人——后面的事,王继盛支支吾吾的也没跟我说,我也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是和好了。” 仙引但笑未语,回手把烤好的红薯递给了她:“很烫,慢点儿吃。” 苏步月伸手接过,冲着红薯连吹了好几口气,然后又递迴给他:“你先吃,这个我来烤吧。”说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本来就该我做这些的。” 他也没接,只笑了笑,温声叮嘱:“听话。” 既然城主发话了,她便也不好再争,于是听话地低了头准备开吃。 苏步月刚要张嘴,就听见仙引忽然说了句:“我把魏紫给你如何?”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张着嘴怔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什么?”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你不是想嫁人么?我看你和姚黄好像合不来,魏紫还不错。” 第59页 “……”苏步月差点儿把红薯给吓掉,“我是要成婚,不是,我是说我打算成婚,不对,我的意思是,我不排斥成婚——不过为什么非要在他们两个中间选?” 他微微笑了笑:“这样你也不必离开翠微阁,我觉得很好。” 苏步月蓦地一愣,原来他是不希望她嫁出去么…… “姚黄和魏紫是我身边的人,”他看着正在火中翻烤的红薯,缓缓道,“人品我可以给你作保,而且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 作为七星城主的心腹管事,魏紫和姚黄在城中的地位自不必说,若要真的放出风声来想成家,估计想要打他们主意的也不会少,但也正因为这近侍位置的重要性,所以无论想要嫁给哪一个都不是简单轻易的事,这等于要得到仙引的认可,否则所谓的心腹管事也不过是明日黄花罢了。 但他现在却主动提出这两个人可任她选择。 这确实是一般人不会得到的待遇,她本该受宠若惊。 然而,她却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冲着他冒了句:“你这么喜欢做媒,自己怎么到现在还不成婚?” 仙引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怔了怔,不由失笑:“你还管起我来了。” 苏步月低头撕掉一块红薯皮扔到了火堆里:“反正我不喜欢他们这种类型的。” 他看着她的目光便有些好奇:“哦?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身形魁梧的,像熊那么厚实的才能够依靠。”她说,“那些单薄的一转眼就看不见人了。” 仙引沉默了良久,沉吟问道:“能否让你依靠……和身形有什么关系?” 内功深厚之人连深根大树都能噼震,何况血肉之躯。他头一次觉得她这个喜好有些让自己不能理解。 “能把我护在怀里啊。”苏步月咬了一大口红薯,突然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别说这个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略略一顿,在他等待的目光中终于问道:“那天花灯会上你送我的香囊,那个颜色……” 不等她说完,仙引便已道:“随便选的,没注意看,你玩腻了到下个镇子再换一个就是。” 苏步月看着他平静从容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有些发窘,为自己自作多情的担忧感到有些难为情,但隐隐地,好像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哦,不用,我本来就很少戴香囊。”她随口回了句。 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便沉默了下来,好像突然便没了话题,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直到准备休息的时候,苏步月看着转身去拿毯子的仙引,没忍住说道:“你就睡在这边吧,我在你旁边守夜。” 言下之意还是想与他待在触手可及之处。 仙引却抬手把毯子扔到了她怀里:“轮流守,你先睡。” 这回苏步月怎么也不好意思了,推辞道:“我才是随从,哪有让你先值夜的道理,你睡吧。” 两人互相让了两次,最后仙引也不废话了,干脆地说了句:“那一起吧。” “啊?”苏步月突然一震。 “一起守夜,谁先困了谁去睡。”他在她身畔重新坐了下来,转眸看她,“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她才不会说她刚才瞬间想歪了一些…… 她抿着唇角忙摇了摇头,心里其实有些感动他重新坐下时仍与她保持着先前的触手可及之距,不由望着他笑了笑,主动说道:“那我们聊聊天吧。” 仙引往火堆里丢了把柴枝:“聊什么?” “嗯……聊,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姑娘?” “没有。”他回得很是利落。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她对这个问题的好奇心莫名有些重。 他没说话,好像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兴趣。 “不能只有我被你套话吧?”她说,“这不公平。” 一阵夜风忽然吹来,比先前似乎更勐烈了些,树林间枝叶晃动的声响也倏然变得更大,苏步月立刻下意识地朝仙引身边缩了缩。 却在这时忽听他轻声说道:“我在这里,放心。” 苏步月听着他温然清澈的声音,心头倏地一松,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能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暖意和隐隐萦绕的微香,她觉得很舒服,舒服到什么也不想多问,不想多说,只想这么静静待着,然后就有些昏昏欲睡。 不多时,她就开始打起了瞌睡,脑袋一晃一点的。 仙引侧过眸看了她一眼,朝身旁微一倾身,便在她终于倒过来的时候正好把头落在了他的肩上。 像是迷煳中感觉有了枕头似地,苏步月还挪了挪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见她睡熟了,他便也开始想起了去随州的事情,只是没过多久,耳边就传来了她的梦话。 “……黑,看不见……狼,有狼,放我出去……” 仙引蓦地一愣。 但她说完这一句便再没了声音,只是不时微皱的眉头仍显示出她还在梦境当中。 第60页 他伸指点了她的睡穴,任她彻底松懈下来靠在了自己身上。 第32章 花色 数日后,随州城。 一路行来,苏步月在安排仙引的膳食这件事上已越发地得心应手。 正如姚黄叮嘱的那样,城主他果然很好养活,一点也不挑剔,不管路边小店的大杂烩,还是酒楼里的精緻菜餚,他都不太在意卖相,只是更喜欢口味清淡一些的东西而已,所以只需看他动筷子的次数就能知道哪道菜更合他心意。 如今好不容易到了大城市,苏步月想进一步发挥自己投食本领的心自然也就蠢蠢欲动,她很快选中了一家装潢富丽,看上去生意还挺不错的酒楼,领着仙引就走了进去。 “要一个白果虾仁,麻油凉拌鸡丝,蟹黄豆腐。”她熟练地点着菜,“再来个三鲜汤,快些啊。” 店小二当即应声而去,很快便把热腾腾的饭菜给送了上来。 苏步月很满意这家酒楼上菜的速度,而且看着色香味还挺俱全的样子,忍不住已有些食指大动,不过她还谨记着照顾仙引的重任,饭菜一端上来,她立刻先把汤盛了一碗给他端端搁到了面前,还不忘叮嘱:“有点烫,小心。” 仙引早就看出她是个喜欢热闹的,尤其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显得格外兴奋活泼,行事作风也就自然而然地变得相当积极主动,因此也半点不觉受宠若惊,含着笑从善如流地受了。 尝了一口,汤汁鲜香,味道还不错,他看了眼不知在瞧什么的她,说道:“你怎么不吃?” 苏步月示意他看窗外:“这街上怎么那么多卖芍药的?我看来来回回好几转了,而且好像还是在特意卖给那些男的。” 仙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正拦着路过的男人叫卖,而且五次里起码有三次可以成功卖出去,眼看着那一大篮子的花就剩下二十几枝的样子了。 苏步月瞧着那又大又粉的花,心里就有点儿痒痒的。 仙引看在眼里,微微笑了笑:“喜欢就去买了吧,反正钱都在你身上。” 她摇摇头,收回了目光,笑道:“我就看看,买了也没地方放。” 他视线微抬,往她脑袋上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冲着窗外正在叫卖的少年扬声唤了句:“卖花郎,我要一朵。” 那少年一听,立刻喜笑颜开地拎着篮子跑了进来,来到仙引跟前一看,立刻就有些愣怔,但旋即便低头麻利地从篮子里挑了一枝花递到了他面前:“这朵花最大最漂亮了,公子你长得这么好看,再持着这朵花,到时就算身处人群中也必会独独引得花魁注意,小的在这里祝您万事如意了!谢谢,四文钱。” “花魁?”苏步月有些疑惑,“什么意思啊?” 卖花少年看他们两人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并不知情,于是忙解释道:“今天恰好是教坊那边三年一度选花魁的日子,这花魁大赛有个传统,就是看哪个色艺俱佳的美人最后得的花多,那她就是咱们随州的花魁了。” “就是这芍药花么?”苏步月听着,颇有些兴致,“那花魁大赛在哪里举办啊?” 少年伸手往西边一指:“就在锦带河畔,花台子搭在河上呢,可好看了。” 苏步月朝仙引看了一眼,见他没有什么明显的拒绝态度,便从身上摸了八个铜钱出来放在桌上,笑道:“那你再给我一朵,我也去投。” 谁知少年却摆手拒绝了:“不是我不想赚钱,只是这花魁大赛是没有女子去投花的,我可不能骗姑娘您不是。” 她笑道:“你做生意还挺诚信。” “那是,”少年颇为骄傲地说道,“我可不像那些贪心的花贩子,逮着这天可劲儿地涨价,那锦带河边的芍药最贵的都卖到一两银子一朵了呢。” 苏步月不由咋舌,等那少年离开后便冲着仙引说道:“看来在随州种三年芍药就可以发家致富啊!” 仙引垂眸折断了大半截花枝,淡笑道:“身上揣着小金库,还嫌穷呢?”说着,摘下了多余的叶子,朝她示意,“脑袋。” 苏步月便偏身歪头凑到了他面前,一边问道:“反正我们今天也要在这里歇脚,不如待会去看看热闹?” 他将花簪入了她发间,说道:“好。” *** 等到两人真的去了锦带河畔,才发现那里的热闹程度比起卖花少年所说的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放眼望去人海中一片奼紫嫣红。 苏步月怕和仙引走丢了,就拉着他四处穿梭,总算是无惊无险地钻到了河岸边。 花台上有人正在表演琵琶,人群里阵阵喝彩声,她对音律不太懂,只觉得曲调颇为缠绵动听,便转头去问身边的人:“好像弹得不错?你觉得呢?” 仙引正低头在看她仍然抓在自己腕上的手,闻言,随意听了一耳朵,说道:“技法尚可。” 苏步月一听,就踮着脚想把表演之人的容貌看得清楚些:“长得漂亮么?” “一般。”仙引说。 “那算了。”她顿时没了兴趣,“等下一个上来再看看,我们投给最漂亮那个。” 第61页 仙引低头看了她一眼:“你拿什么投?” “我不是有一朵么?”她抬手摸上了发间那朵芍药。 “那是我买的。”他平声道,“你要给人选花魁,自己去另买一朵。” “……还说钱都在我这里,让我想买就买呢。”苏步月嘀咕着,到底是没敢反驳,“那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便宜的,你就站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啊。” 她当他不说话便是默许了,于是便转身穿出人群,朝街对面走了过去。 仙引对花魁大赛本身就没什么兴趣,这趟纯属给她作陪,此刻苏步月不在身边,台上的曲乐表演又实在是匠气太重,他也就没什么耐心再听,正想转身走到人群外头去等她,却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下他的肩。 几乎是在肩上有触感的瞬间,他就已回身扣住了对方的脉门。 “哎哟哎哟,兄台,放手、快放手……”拍他的原来是个嬉皮笑脸的公子哥。 他其实已经察觉出对方不会武功,于是便未多做计较,松开手准备转身继续往外走,对方却又将他拦住。 “兄台,我问你个事啊,”他一双眼睛东瞅西瞟,笑意很是轻浮,“刚才我看到你身边站着个女子,她是哪个坊里的?我怎么没见过?” 仙引微顿,眉间便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 对方却一脸心照不宣的样子抬手轻撞了下他的胳膊:“你眼光不错啊,瞧那一副花枝招展又带着三分清纯的模样,想必那什么很是过瘾吧?大家同道中人,不如交个朋友透透底,你在哪里花的钱?她花名叫什么……哎!”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被一记突然大力扇到脸上的耳光给抽地原地转了半个圈,那“啪”的一声清脆又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当场就把他打得耳边嗡嗡直响,脑海里空白一片,只能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从鼻子里倏地滴落下来,流到了嘴里,有股腥味儿。 他身边的两个随从先是一愣,随即便张牙舞爪地要扑上去打人,却被站在那里的仙引倏然一脚正踢在膝盖骨上,两人先后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正要挣扎着起身,又被他踢中同一个地方,再次跪倒,这回再也没能站起来,抱着腿嗷嗷直喊。 那正兀自流着鼻血还在头晕的公子哥强打着精神指着他:“你、好大的胆子……” 仙引伸指在他笑穴上点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你……哈哈哈哈……”对方顿时头晕眼花地大笑起来,最后伸指捧着肚子倒在了地上打滚。 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冷冷看了一眼脚下的这三人,抬手在肩上轻轻一拂,转身便走出了人群。 身后依然人声鼎沸,仿佛先前那短暂的冲突从未曾发生过。 长街上恰好有辆马车疾驰而过,朝着刚刚买完花走到街道中间的苏步月奔去。 她听到声音时已经准备闪身躲开,谁知目光一瞥恰好看到有个小孩子被母亲拉着快走时掉了鞋子,这一顿,那丝毫没有减速的马车便已近在眼前。 她想也不想地丢开手里的花便飞身去救,几乎是在同时,余光瞥见有个人影从身前闪过,飞到了那马车面前。 伴着一声长长的马嘶,那辆马车被人强行拉停。 苏步月一手护着怀里的小孩,转头看了过去——有个高大的身影正死死拽着缰绳,他背对着她们的方向,正在斥责那赶车人:“这大街不是你们的,再敢这样驾车,咱们不如去长宁侯府评个公道。” 马车主人没有多言,灰熘熘地令人走了。 那人这才又回身过来,看向了护着孩子的苏步月,笑了笑:“姑娘,你们没事吧?” 才刚走到路边的仙引也看见了这一幕。 高大魁梧的身形,可以阻挡危险的力量…… ——“我喜欢身形魁梧的……因为可以护住我啊!” 他不由微微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点事,后天见哈~ 第33章 佳人(上) “没事。”苏步月将怀里的小女孩交回到了后者母亲手里,看着眼前的人,微微而笑,“谢公子相救。” 那语气竟像是比起平时多了几分温婉含蓄。 “区区小事罢了,姑娘不必客气。”男子很是大气地说着,抬手理了理挂在胸前的包袱。 苏步月顺着他的动作看去,笑问道:“公子也是从外地来的?” “是啊。”他只是笑笑,却并未就此与她展开话题,言罢,便含笑与她拱手告了辞,握着手里的重剑潇洒转身继续往前方行去。 苏步月瞧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走神。 直到耳边冷不丁传来个清淡的声音说道:“人已走远了。” 她这才恍然回神,转头一看,发现仙引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自己身旁。 她嘿嘿一笑,感嘆道:“哎呀,难得见到个美男子,我忍不住多看两眼也是正常嘛!” 仙引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苏步月看他这个样子好像是对自己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便道:“难道你不觉得他是个美男子么?” 第62页 “一般。”他轻飘飘丢下两个字,回身举步往外走去。 她听着就撇了撇嘴,快走几步追到了他身畔,嘀咕道:“要从你嘴里听到称赞谁长得好看,怕是比登天还难。” 仙引没搭理她这茬,只边走边道:“我要去趟州府衙门,你先回客栈吧。” 苏步月微愣:“你去衙门做什么?” 他脚下忽停,转眸看向险些猝不及防撞上来的她,眉梢淡淡轻挑,平声道:“我去看看衙门里有没有美人。” 苏步月怔了怔,旋即“噗”一声笑了出来:“你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说这句话的?”见他果真像是目标明确地在往离开这里的方向走,她立刻小跑跟上,“咱们两个哪有不共同进退的道理?要去我也得陪着你去。” 仙引迳自走着自己的路,眸中不着痕迹地滑过一抹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 苏步月很快发现仙引并不是在开玩笑,他竟然是真的要去州府衙门里见官,临上台阶的剎那,她忙伸手拉了他一把。 “你真要进去啊?”她有些惊讶,“不怕身份暴露了?” 仙引却道:“有风可借,别慌。”言罢,从容地踏上了官府门前石阶。 守在门口的衙役看他们也不是来敲鸣冤鼓的,便立刻伸手拦在了他面前:“此乃州府大门,闲人免进。” 仙引不慌不忙地停住脚步,身姿如松地负手伫立于前,比起对方略带刻意的威吓架势,他这清冷淡然的高高在上之感反而令人觉得不怒自威。 衙役看着他,突然就有些拿不准对方是什么身份。 “贵府衙日前可是派了人去武林城通报失踪案?”仙引忽然开口,平静问道。 守门的两个衙役面面相觑,末了,又似双双恍然:“阁下是玲珑城派来的专使?” 仙引不置可否。 然而这样的反应看在两个衙役眼里却是一种当然的默认,于是立刻侧身让了路:“专使请随我来,大人正在里面。” 跟在后头的苏步月见状,下巴差点惊得掉了下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世人都以为清高不染俗的七星城主,居然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冒充玲珑城的人都冒充到人家地盘上来了,真是完全没有身份包袱啊…… 其后两人随着那衙役一路来到后堂,果然见到一个身穿锦缎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书房里批阅公文。 “童大人。”仙引有礼貌的时候还是很有礼貌的,刚和对方打照面,他已不卑不亢地抬手施了个礼。 那童大人见他一身与众不同的卓然之气,当下便已信了几分衙役所言,且笑着虚扶了一把,说道:“专使不必多礼,没想到风城主还特意派了你前来关顾此事,请问阁下贵姓?” “在下姓常,”仙引道,“冒昧登门拜访童大人,是想打听两个问题。” 童大人恍然,伸手示意请他落座,随后目光落在苏步月身上,就闪过了一丝犹豫,问道:“这位是?” 苏步月正要开口说自己是仙引的下属,耳边就飘来他一句施施然的“这是我小师妹,带着搭把手”。 童大人瞭然,之后再看向苏步月时,眼睛里就比先前看她多了几分尊重之意。 她看在眼里,不由怔了一怔。 “不知常专使想问什么?”童大人已兀自与仙引聊了起来。 仙引也不绕弯子,直问道:“不知近来州府可有再收到新的失踪案上报?” 童大人知他指的是什么,正色回道:“没有,我想那犯案之人应该确实是已经离开随州了,难道玲珑城在江湖上已收到了什么风声?” “风声倒暂时还没有,”仙引道,“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竟还能偷着跑回来,大人不觉得有些奇怪么?而且失踪的一共有两人,现在只有一个出现了,另一个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照死者生前的说法,他们应该都是被控制起来了。” 童大人沉吟片刻,说道:“控制之说是否为癔症发作的胡言乱语现下还无法证实,而且死者身上虽有伤痕却都是与人搏斗所致,并非是被动为人所害。” 仙引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又问:“那大人可查清这两个失踪之人的身份了?他们性情如何?” “一个是绸缎庄少东家,另一个是家中开豆腐店的书生。”童大人道,“性情么……两个倒没什么能与人结怨的地方,我也查问过他们的妻妾和外室,就连他们曾去过的青楼也查过了,并没有人有可疑——而且这些人若是不图财,抓了他们又有什么意义?” 仙引若有所思地听完,拿起面前的杯子啜了一口清茶,末了,抬眸浅笑道:“如此说来,倒确实应该是江湖恶人。只是不知大人有没有想过,若抓走他们的果真是武林中人,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疯癫书生又是如何从这个会武功的人眼皮子底下熘走,甚至一路长奔回到了随州城的?” 童大人愣了愣。 “依在下愚见,大人还是派人去另一家看看为好。”仙引放下手中的茶杯,笑容客气,“此时适逢花魁大赛,城中本就人气旺盛,若再闹出什么动静,怕是想压也不太容易。” 第63页 童大人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恍然讶色,随即陷入了沉思。 仙引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言,默然含笑起身告辞,带着苏步月离开了州府衙门。 路上,她偷眼打量着他,抿着唇角笑。 仙引目不斜视地走着路,随口问道:“看着我做什么?” “我在看你怎么那么会装。”苏步月眉眼带笑地学着他先前在衙门里说话的样子,“依在下愚见……哎哟,您还有这么谦虚的时候呢?” 仙引撇眸看了她一眼,弯了弯嘴角:“会装么?那你学着点儿。” 说你胖还喘上了。苏步月好笑地腹诽着,又问他:“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过问这件事了?这不是玲珑城管的地盘么?” 他不答反问:“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唔……”苏步月想了想,说道,“我也觉得有些蹊跷,明明人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可是突然疯疯癫癫地跑回来了,不说别的,这疯书生光是认路和抵抗饥寒的本事也太强了吧?我也觉得他们根本就从没有走远。而且第一个人死了之后,那贼人就算想带着第二个转移地方,可能也不方便,不过……倒是有可能恶向胆边生,把人给杀了,自己跑路。” 仙引眸中滑过一丝浅淡笑意:“嗯,还有呢?” “还有?”她反而有些好奇别的,“话说你为何让他们去另一家看看?” 他停下来,转过头看着她,笑而不语,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再想想”。 苏步月迎着他这样的目光,居然还真是突地福至心灵,恍然道:“啊,我知道了!你是在假设——那贼人是故意由着他偷跑回去的?这两个人前后间隔数月被绑架,现在又只有第一个人重新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就是说……也许第二个人也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而与此同时可能还会发生第三桩失踪案!” 她说到这儿,自己都感到惊讶:“但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不是常年不喜欢出门,最爱赏花遛鸟画画下棋还有看没有感情戏的话本子么? 仙引像是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很是坦然地说道:“玩儿这种把戏的人,通常有个特点,就是‘乐此不疲’。” 苏步月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有道理——但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突然想起管这件事了?不会是为了膈应玲珑城的人吧?” 他道:“我像是这么闲吗?” “……不好说。”她说了句真心话。 仙引转身就走。 苏步月忙追了上去,又是赔礼又是赔笑,眼看着回到客栈都要跟着他进房间了,他才终于在门前站停,给了她正眼相待。 “你一路叽叽喳喳的,”仙引眉眼间泛着若隐若现的笑意,“累不累?” 她精神一振:“你不生气了?” “生气是什么?”他语带调侃地说道,“我只想‘小憩’。” “……”苏步月无奈失笑,“行行行,你睡吧,我给你守门。”又故意道,“免得你被那‘乐此不疲’的贼人给拐了去。” 仙引笑着正要开口,一旁却忽然传来了渐近犹豫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却不由微怔。 苏步月也已顺着他的目光随后循声看去,愣了愣,忽而笑了:“公子,这么巧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_→ 第34章 佳人(下) 眼前的人见着他们,像是更为意外,顿了半晌,才后知后觉般扯出一抹笑来:“是啊,这么巧。” 苏步月向来不是个怕生的,何况这还是她眼中的美男子,于是当即便抓住了机会套近乎,笑道:“咱们也是有缘,才将得你出手相助,这下子又恰好住在同一家客栈当了邻居——既然有缘再遇,我看不如大家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姓苏,这位……是我师兄,姓常。敢问公子贵姓?” 对方微微笑笑:“在下姓孙。” “原来是孙公子,”苏步月沖他拱了拱手,“相请不如偶遇,晚上大家就在这客栈里一起吃顿饭吧?” “额……”孙公子略一犹豫,浅笑颔首,“好。” 苏步月很是高兴:“那待会儿见?” 孙公子却又说道:“姑娘若不嫌弃,不如我来安排吧?到时还请两位移步至我房中。” “好啊!”她笑眯眯地立刻就答应了,甚至都没回头去徵询一下某人的意见。 说定了相约的时间后,孙公子便背着包袱告辞而去,回了他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客房。 听见身后有推门的声音,苏步月下意识回头,冲着仙引说了句:“那待会儿我来叫你啊。” 他在门前略略一顿,转眸看向她,淡声道:“邀人吃饭的又不是我。” “……”苏步月无奈,“你刚才跟那谁喝茶闲聊不也挺好的?人家孙公子怎么说刚才也帮过我,总比那让你虚与委蛇的人相处地自在吧?你既是我‘师兄’,哪有在此时迴避的道理,也不怕别人看了奇怪。” 第64页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偏这时放不下架子…… 他却默然须臾,回道:“到时再说。” 苏步月看他还是不肯给准话,就有些急了:“出门在外,你就不能将就点儿?” “不能。”仙引言罢,举步迳自跨入了室内,反手关上了门。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不禁气结,苦笑着嘆了口气,摇摇头,凑到门缝边冲着里面说了句:“不去就不去吧,不勉强你,我自己去就是了。” 没人应她。 苏步月也没再扰他清静,转身先去街上逛了一圈,眼看时候差不多了,这才回来准备去赴约。 途径仙引的房门前,她停下脚步,抬手想敲下去,又犹豫地顿住,如是两次三番,不等她再下决心,那扇门忽然从里面“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你起来了?”看着站在门内的仙引,苏步月弯起眉眼笑道,“正好,我先前去街上买了蜜汁八宝鸭,你那只我已经交给店小二了,让他待会随着该准备的饭菜一道给你送过来。” 他眉梢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动,说道:“你呢?” 苏步月似有些意外于这个问题:“你不会睡了一觉什么都忘了吧?我要去……”她伸手往走廊尽头指了指,“那边吃饭啊。” “我一个人吃不完。”仙引说。 她愣了愣,心里转瞬间闪过了好几个解决办法,最后都觉得不太妥当,只好无奈说道:“谁让你不和我一起去赴宴,我也不能吃两顿吧……” “你请我去赴宴?”不等她话音落下,他已倏然问道。 苏步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点了下头,心说这人不会是睡魔怔了吧? 谁知下一刻他已施施然从门里一脚跨了出来,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那便勉为其难好了。”仙引说着,转身当先朝廊道尽头走去。 苏步月足足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去赴宴的意思,笑意瞬间浮上了眉梢眼角,她不由失笑出声,抬脚小跑着向他追了上去。 *** 孙公子果然已经在房里安排好了一桌酒菜,见这对“师兄妹”上门还特意提了礼物来,他略显意外,再看这礼物居然是只用来加菜的鸭子,不禁又被这务实的作风给逗笑。 这一说一笑间,双方的距离好像便又拉近了不少。 “两位快请坐。”他侧身让开门,含笑招唿道。 “谢谢。”仙引亦淡笑还礼,然后走进屋里落了座。 苏步月这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还好,他果然是那种只要愿意配合就挑不出错的,自己总算不用担心他会耍城主脾气。 孙公子主动拿了茶壶给他们倒茶:“我不善饮酒,就与二位以茶代之了。”言下之意是希望他们能理解。 “喝茶好啊,”苏步月很捧场地说道,“我师兄也不喝酒,正好都不必拘束了。” 孙公子笑着颔首,倒完茶后,又招唿他们吃菜:“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口味,两位随意。” 苏步月又连连点头:“挺好、挺好。” 既是吃饭喝酒——虽然是以茶代酒,但也少不了要谈天说笑,不然这饭岂不是吃得也太沉闷了些?苏步月正想着要从什么话题开始聊,对面的孙公子却已先开了口。 “两位到随州是来游玩的么?”他笑问。 “不是,我们只是途径此处,”苏步月道,“恰好遇上花魁大赛,所以看了看热闹,过两天也就走了。” “哦……原来如此。”孙公子似恍然道。 “阁下是来此处游玩的么?”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仙引忽然问了句。 孙公子显然并不意外他们会礼尚往来地问回这个话题,说道:“我是来会友的,不过他还没到。” 仙引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 “诶,对了,”苏步月想起一事,颇感兴趣,“我听你当时在街上吓阻那马车的时候提到了长宁侯府,可在此督视州府的不是太子的人么?” 孙公子道:“姑娘有所不知,太子派来的督视官正住在长宁侯府中,是代长宁侯打理封地的。” “还有这等事?”她有些讶异,“我就说怎么明明是长宁侯的地方,却是太子派人来。不过长宁侯为何不自己打理啊?随州既不是什么军机要塞,也不是富庶之地,不过平平常常,怎么偏偏就这里引得朝廷重视呢?太子派人来,想必也是得到了当今圣上许可的吧。” 孙公子微露诧异之色,下意识朝她身旁的男子看了一眼,却见对方态度平静从容地兀自在喝着茶。 这两人一个说起话来坦坦荡荡,一个则仿佛将一切都视之等闲…… 看上去倒确实不像是另有所图。 他想到这儿,心情骤然松快了不少,回答起问题来也就显得知无不尽了。 “这件事江湖上倒确实少有人知,”他说,“当年圣上一道旨意下来便封了这侯爵之位,又给了随州做封地,就连府邸都设好了,可这位受封之人却始终不曾现过身。” 苏步月闻言,更感惊奇:“这是何故?” 第65页 孙公子摇摇头:“真实情况如何没有人知道,那道圣旨甚至连长宁侯的姓名都没有公布。外间普遍的说法是长宁侯生性潇洒,长年隐居于世外,但圣上却感念他先辈早年的救驾之功,所以力排众议决定给以此殊荣。” “那这个救驾之功一定很不得了。”苏步月感嘆道,“不然一座侯府立就立了,该给的声名尊荣都给了,又何须让太子亲自派人来看着?” 孙公子笑了笑:“是啊,都这么说,不过因为长宁侯本人一直也没出现,所以后来也就很少人再谈论他了,大家说到长宁侯府也都是指的太子之人。” “我倒是很好奇,”苏步月道,“真希望有生之年能见一见这位长宁侯,到底是怎样的风采,才能如此遗世独立。” 孙公子哈哈大笑,举杯道:“愿有此同幸。” 苏步月笑着与他碰了杯,发现少了个人加入,便转头问道:“师兄,你呢?” 她眸带戏嚯,有意加重了“师兄”两个字的音。 仙引对此显得兴趣缺缺:“我同他没什么交道可打,见来无用。” 苏步月、孙公子:“……” 或是打开了话匣子的缘故,之后饭桌上的气氛比起一开始也变得自然热络了许多,这孙公子像是知道很多民间八卦趣事,苏步月听得不亦乐乎,直到又喝光了一壶水,她才不得不起身告辞,拉着整晚都安静坐在旁边的仙引出了门。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垮了下来,走得健步如飞。 仙引正觉奇怪,她已忽地一拐弯下了廊,刚走几步,面对眼前漆黑的夜色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显得有些站立难安:“我……我想去那边。”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官房?” 她“唰地”涨红了脸,声如蚊吶地道:“你、你……” 愣是“你”了半天。 仙引牵了牵唇角,没说什么,信步走到了她面前,示意道:“去吧,我在你后头。” 苏步月松了口气,点点头,忙转身跑了起来。 茅房外头挂了灯笼,不过质地不怎么样,那光幽明幽明的,至多只能照亮身前尺寸之举,也不过是比伸手不见五指带来的恐惧感稍好那么一丢丢。 但想到有仙引在暗处跟着,她甚至还能听见他偶尔特意发出的轻咳声,心里就安定了许多。 用完澡豆净了手,她推开门走出来唤了一声:“四哥?” 灯影照不见的黑暗里便立刻传来了仙引的声音:“在这里。”话音将落,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苏步月不自觉泛开了笑容,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復又往回走去。 不知是不是夜晚太过安静的缘故,她走着走着,不经意抬眸朝身畔的人望了一眼,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奇怪,明明自己最怕这种相对无言的气氛,可怎么在他身边却半点不觉心浮气躁呢?好像就这么安安静静一起走着,也是件很惬意的事情。 苏步月正有些走神,忽听从客院方向传来一阵打斗声,两人双双一顿,继而各自加快了步伐。 她与仙引刚一回到院中,就见从孙公子房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像是受了伤,一手捂在心口处,跑得趔趔趄趄。 就在这时,孙公子也从房中跑了出来,手臂上流着血。 苏步月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先点了那女子的穴道,然后跑到孙公子面前,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来抢东西。”孙公子气息有些不太稳,“那位姑娘是来帮忙的。” 误会?苏步月一怔,回过头,正见仙引闻言已上前伸指往那女子肩上一点,解了对方的穴道。 那女子像是突然间就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脚下一软,便倒在了他的怀里。 第35章 相见 仙引下意识扶住了怀里的人,低头时倏然闻见了一缕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幽香,这香味很特别,仿佛带着暖暖的温热气息,沁人心脾。 “你没事吧?”苏步月已快步跑了回来,朝这女子问道。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五官模样看着虽没有什么惊艷之处,可却胜在那眉梢眼底间丝丝绕绕的轻柔倔强,只这一点别致,就已可称之为“美人”。 “抱歉啊,一场误会,先进屋去看看你的伤势吧。”她说着,就伸手要来把人扶过去。 仙引却略一侧身,避开了她伸来的手。 苏步月愕然地抬眸朝他看去。 “我来。”他淡淡说了声,便忽将怀中女子打横抱了起来,然后径直朝孙公子的房间走去。 孙公子见状,也忙快步跟了过去。 苏步月良久才回过神,最后一个跟进了屋里。 刚踏进门,她就听见个略显虚弱的轻柔女声说道:“多谢公子,我的身体自己知道,左不过是个死罢了,你们不必管我,还是先去追查贼人要紧。” 她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对方是在和仙引说话。 而他正凝神在给那女子把脉。 “姑娘说的哪里话,”孙公子也没顾得上他自己的伤,闻言,站在旁边当即说道,“这次若不是你侠义相助,恐怕我已被那两个小贼得了手。” 第66页 孙公子这边话音落下,仙引也正好给她把完了脉。 “没事,只是被封了穴道后又强行运功,所以有些气凝滞淤而已。”他收手抬眸,说道,“休息一下就好了。” 苏步月不经意转眸,瞥见孙公子手臂上的伤还在流血,便出声道:“你的伤也处理一下吧。” 孙公子后知后觉地摆摆手:“无妨,皮外伤罢了。” “孙兄。”仙引忽然朝他唤了一声,说道,“你这趟来随州,其实是身负护送宝物之责吧?” 孙公子蓦地一愣。 仙引往他怀中看了一眼:“你一直很紧张这个包袱,先前与我们饮酒闲聊时也总会下意识往它所在之处瞥去——而且你把它放在离你很近的地方,以此防备着有人趁你不备突然出手。” 苏步月听着,也想起来之前见他确实始终是将包袱反背在胸前的:“孙公子,你是不是心中已猜到来抢东西的人是谁?” 他默然垂眸,半晌未语。 仙引见状,便施施然起了身:“既然孙兄心有顾虑不愿坦诚相告,那我们也就不便多事了。” 他说着,似乎就要举步往外走。 “常兄请留步。”孙公子忙挽留道,“……是我对两位不够坦荡了,不过正如常兄所言,我此番来随州是身负要务,所以之前不便多加透露,还请常兄和苏姑娘见谅。” 苏步月自然是能够理解,将心比心,她和仙引不也对人家隐瞒了真实身份么?其实她倒并不怎么在意这事,不过既然仙引如此表了态,以他的性格又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那她当然也就不便多言,只好保持着一抹浅笑,不置可否地静等着仙引与对方交涉。 “实不相瞒,”他又说道,“在下孙志安,其实是惠州人氏,家中经营着一间镖局,这趟前来,是受僱主所託前往青州玲珑城送贺礼的。” 又是玲珑城。苏步月问他:“是什么贺礼?” “玲珑城千机先生下月将要成婚,”孙志安道,“就在两个月前,有个年轻公子来到我们镖局,出了一百两银子,托送一尊八彩神女玉石掌中像。” “八彩玉。”仙引淡淡一笑,“又是掌中像,若是品相和雕刻工夫亦皆为上佳,倒确实难怪有人眼馋。” 孙志安点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所以父亲才让我亲自护送。”他说到这儿,想着反正大家已经说开了,便也不再藏着掖着,索性把怀里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被层层锦缎包裹住的锦盒。 苏步月一看这锦盒大小,就已大概猜到了里面的东西应是相当精美。 果不其然,待孙志安将锦盒打开,一尊约莫不过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彩玉飞天神女像就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玉质清透,彩色纹路晕染自然,犹如祥云彩霞般沾染在神女的衣裙和发间——之所以称之为八彩,是因为除了有明显可以辨清的七种颜色外,还有一抹隐约的混合色,这是极为难得的。 而这神女像更是雕刻地栩栩如生,她手持一朵隐约有彩光的莲花,披帛曳曳,踏着五彩祥云腾空飞起,回眸往顾,髮丝轻扬,美丽不可方物。 在场的两个女子都有那么片刻的失神。 “哇……真漂亮,”苏步月惊嘆之余不免有些好奇,“这千机先生是谁啊?既不是玲珑城主,为何他成婚也会有人这么大手笔来送礼?” 坐在旁边的仙引回答了她:“他叫风无尘,是玲珑城主的弟弟,风家这一代里兄弟手足里排行最末。”他说到这儿,话锋轻轻一转,“不过他才是风氏机关制造术的掌舵之人,所以江湖人陈‘千机先生’。” 他又问孙志安:“来托镖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亲自来的?” “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自称姓雪。应该是本人亲自来的——我见他的眼神,像是对这玉像颇有些感情的样子。”孙志安回忆道,“人长得很俊俏,白白净净的,那双丹凤眼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苏步月听他描述那人,越听越觉得不大对劲,到最后几乎是努力克制着才让自己没有表现出令人生疑的惊讶之色。 “这位姑娘,”仙引转眸看向了另一个人,问道,“孙少镖头护送神女像的事,你是从何处得知又前来相救的?” 这回还不等那女子说话,孙志安已抢先代为答道:“此事说来都是那些贼子太过无耻,叶姑娘是在寻亲的半途中被他们掳走的,原本、原本是想利用她使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他虽是男子,但说到这个也不禁有些尴尬,“叶姑娘得知了他们的计谋,就假意顺从,实际是为了将计就计来通知我联手抗敌。” 苏步月听着,不禁颇有些欣赏这位叶姑娘的冷静和果敢,于是关心道:“你是来随州投亲的么?可需要我去帮你通知他们?”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也只是听母亲临终前说表舅一家住在青州,心中本就忐忑,谁知才入随州地界就出了此事。” 孙志安内疚道:“若是姑娘不嫌弃,到时便与孙某同路吧,我愿将姑娘送去亲人家。” 第67页 叶姑娘有些感动,浅浅颔首,微垂了眸:“多谢三位了。” “时间也不早了,”苏步月道,“叶姑娘若不嫌弃,就跟我挤一间房吧?” 仙引接过话茬说道:“她需要好好休息,让店家单独再要一间房吧。” ……这是怕我吵到她?苏步月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心说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会关心陌生人了,主动抱着人家进来不说,现在连别人休不休息也要操心,你的食宿还是我操心的呢! “哦。”见其他两个也没有表示什么反对的态度,苏步月就平平应了一声,“那我去跟店家说。” 她转身走了几步,却越发觉得浑身不得劲,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叶姑娘弱柳扶风般地坐在那里,两个男人一个坐在其身旁,一个坐在其身旁的身旁,也没谁跟她这个跑腿的客气一下。 “孙兄,”她一阵莫名其妙的气性蹿了上来,张口朝孙志安说道,“要不你跟我一道去吧?叶姑娘有我师兄看着,咱们放一百个心都成。” 孙志安怔了怔,顺着她的话下意识往仙引那里看了眼,正要开口说什么,后者已在他之前淡淡开了口。 “你去吧,”仙引说,“她怕黑。” 苏步月见他全程身姿未动,始终面向着叶姑娘背对自己,就连这简单的六个字听在耳朵里也像是随口把她交託于人,这人对待自己的前后态度差别未免太大了吧? “不用了,”她又对孙志安道,“我忘记你也受了伤,廊道上挂着灯笼,我自己去就是。” 说完也不再磨蹭,转身就往客栈的前厅方向走去。 孙志安左右顾盼了一下,最后还是追了过去。 “因为我此刻身子不济,真是劳烦了苏姑娘。”叶姑娘看着仙引,颇为歉意地说道,“也让常公子费心了。” 仙引淡淡弯了弯唇角,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苏步月便和孙志安一起回来了,说是正好在隔壁就有间空房,考虑到叶姑娘身体不适,孙志安还主动和她换了房间。 “既然已安置好,那我们也不打扰你们休息了。”仙引言罢,告辞起身,和苏步月一前一后出了门。 夜色已深,院子里很安静,两人走在廊下,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经过仙引所住的客房门前。 “明早我要出趟门,”他忽然说道,“你不用跟着,在客栈等我回来。” 苏步月下意识就闪过了一个念头,不觉微怔:“你要去帮叶姑娘报仇?” 仙引顿了顿:“报什么仇?” 就像你在金风山庄时那样。苏步月心里这么说,嘴上却道:“没什么,我是说如果你要去做什么,还是把我带着吧,我还是清楚自己的身份的,不会偷懒,好歹在旁边能给你递个刀。” 仙引闻言,莞尔失笑:“你怎么尽想着打架拼命的事。”又缓声说道,“放心吧,我不过是去见个朋友。” 她看着他眉间眼底的清浅笑意,不知怎地心情突然也好了一些,后知后觉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望着他,含笑道:“那好,我等你回来。”说完,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 她说到这儿,小心地往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我听孙公子的形容,觉得他说的那个人很像是解忧公子。” 仙引听了,略略一忖,叮嘱她道:“这几天都待在一处,你不要跟他们两个任意一人走得太近,有事尽量让孙志安去帮她。” 苏步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一瞬,下意识反问道:“那你自己怎么还主动往前凑?” “我不同。”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别的也没多解释,只对她道,“记住了么?”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苏步月很想问清楚原因,但到底是忍了忍,把满腔的疑问都咽了回去。 *** 翌日,天才刚蒙蒙亮,仙引就轻身出了客栈,走在行人寥寥的长街上,迳自往南而去。 天色清亮时,他驻足于一座府邸前,抬眸看了眼挂在门上的匾额。 ——长宁侯府。 须臾,他举步踏上了门前石阶,走过去叩响了面前这扇镶着五路鎏金铜钉的朱漆大门。 里面很快有门房来应了门,乍见眼前之人,他打量的目光中满是疑惑:“阁下是?” 他话音刚落,府里头便忽然有人信步而来。 门房听见动静,忙回身看去,躬身行礼:“大人。” 来人浅笑颔首:“我出去吃个豆腐脑,待会儿就回。” “是。”门房笑着,正要将他送出门外,余光瞥见那尚站在门前的身影,才想起来这事儿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忙道,“大人,这里有位……” 不等门房把话说完,其口中的这位大人已倏地停下了脚步,赫然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仙城主?”下一刻,他已惊喜出声,“您来随州了?!”说着,忙侧身让开了门,把手往门内一伸,“快请进去再说。” 仙引却淡淡笑了一下:“不必了,许久未见,这碗豆腐脑我请你去吃吧。”说完,已转身当先走下了石阶。 第68页 对方见状,忙快步跟了过去。 第36章 春花秋月(上) 苏步月自觉也算是起了个大早,谁知去到仙引房里一看才发现他走得更早,这么看来,他是连早饭也没打算留在客栈里吃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由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朋友才让他这么赶早地跑去见。 “苏姑娘。” 苏步月忽然听见有人身后喊自己。 “叶姑娘,”她回头含笑,“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再起?身子可感觉好些了么?” “好多了,”叶姑娘感激地笑了笑,“我正打算去厨房借个炉灶给大家做些翠丝羹尝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翠丝羹?听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苏步月本能地就想点头答应,却在开口的瞬间想起了昨夜仙引的叮嘱,于是话到嘴边勐地一顿,生生拐了个弯儿:“我就算了,免得给你添乱。” 本以为叶姑娘也不过是路遇她所以随口客气了一下,谁知对方听她这么说,却又笑着劝说了起来。 “怎么会呢,”叶姑娘道,“有你陪我一起说说话也是很好的。” 苏步月没有接话,却沖她挑了挑眉毛,说道:“打下手这种事儿你还得找个孔武有力能干活的,要不我去把孙公子也叫上一起?”说着就打算提步往孙志安的房间那边走。 仙引说不要与他们任何一人单独待着,那两人都在应该没关系吧? 她心中念头将将转过,叶姑娘已开口道:“还是别了,他昨夜也动了气,还是由他多睡一会儿吧——常公子起来了么?他若是有兴趣,不如一道吧。” 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苏步月心下恍然,转头看了眼身旁大开的房门,扯了下唇角:“他刚出去了,让我们不用等他吃早饭。” 叶姑娘微愣:“这么早,他去哪里了啊?” 苏步月只是微微笑地看着她,并不多说什么。 似乎也是反应过来自己这么问有些不妥,叶姑娘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便也不再继续相邀,道辞后自己转身去了。 没过多久,她果然端了碗羹汤和一碟点心来敲苏步月的房门。 “怎么还劳烦你专程送来了?”苏步月见状,意外之余忙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伸手要去接托盘,“不是大家一起吃么?” 倾身凑近的剎那,她隐约嗅到了对方身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淡甜香,这香气仿佛瞬间便漫延入心,让她觉得心头陡然微窒,有片刻晃神。 “我看孙公子还没起,常公子也不在,就想着各自在房里用饭方便些。”叶姑娘已兀自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孙公子那边我已给他送去了,苏姑娘若不嫌弃,我便和你一道吃。” 人家话都这么说了,苏步月哪好意思再找藉口不与她独处,心想反正房门敞开着,自己注意些她的行动就是了。 想到此处,她便笑着接过了碗勺:“嫌弃什么,我已是託了你的福才能尝到这好吃的。” 此后两人相邻而坐地用着早饭,间或闲聊上一两句话,倒也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叶姑娘这人似乎本身话并不算多,就算主动聊起,也不过是问苏步月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然后说起自己母亲生前教了几道拿手菜,可惜她还没有全学会…… 说到这个话题,屋里的气氛不免就有些许沉重,饶是苏步月搜肠刮肚地在找合适的言语试图安慰,但她却已明显有些没心情再吃了。 “我没事,”叶姑娘强打起精神说道,“就是有些累,你先吃吧,不用管我,我去看看孙公子还要不要再添些。”说完,便起身出了房间。 苏步月只当她是为了平復心情所以找个藉口转移注意力,也并未太当回事,过了一会儿,孙志安过来了。 “怎么只你一个人?”她道,“叶姑娘不是去找你了么?” 孙志安站在门口也没进来,说道:“她回房去休息了,我看她精神不太好,恹恹的。” 苏步月就喊他进来坐。 “不了,”孙志安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略笑了笑,说道,“我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按照脚程算,我那些假装在另一路护送神女像的弟兄们应该也差不多该到随州了,但我怕昨天那些贼人会对他们不利,不知苏姑娘可否帮我个忙,与我一道去城外接应他们?” 苏步月就觉得有些为难。 许是看出来她的犹豫,孙志安忙道:“原本我是想请常兄帮忙的,但刚才听叶姑娘说他一早就出去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你若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 一番话说到最后,他竟有些涨红了脸。 苏步月看他鼓足了勇气的样子,突然感到自己这瞻前顾后的样子真是半点没有侠义精神。 “那你等等,”她说,“我收拾一下就来。” 她返身跑回屋里提笔写了张字条,临走时放到了仙引屋里的桌子上,这才拿着佩刀跟孙志安一道离开了。 *** 直到临近正午的时候,仙引才回到了客栈。 推门而入的瞬间,他忽地顿住了脚步,少顷,逡巡的目光落在了被压在茶杯下面的一张笺纸上。 第69页 他走过去,把笺纸拿了起来。 “常公子,”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带着轻轻喜悦的轻柔女声,“你回来了?” 仙引闻言抬眸,看见叶姑娘正站在门口。 而她还不等他应声回话,便已含笑提裙,举步跨过了门槛,朝他款款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事情有点多,先放上来这些了,明天再来~ 第37章 春花秋月(下) 苏步月陪着孙志安在随州城外一直从早上等到了中午,却始终没有发现有远扬镖局的人路行至此,眼见就连孙志安自己都被这日头晒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模样,她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或是路上耽搁了些,”她便说道,“不如你还是沿路给他们留个信号,待他们来时就知道你住在哪里了。”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孙志安并不是个只靠父母庇佑的二世祖,他不仅亲自担起了护送神女像的重任,还大胆地使用了兵分两路之计,由他自己轻车简行地押着真正的镖一路到了随州,眼看着离目的地青州也就不过再有两三日的路程…… 他们既然事先已约在了这里会和,以他这行事的作风,又怎会事前连个会和的暗号都不商议好,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在城外头等? 心中狐疑既起,苏步月就不由撇眸朝他看了一眼。 孙志安像是一直在偷偷注意着她,她这一眼瞥来,他立刻就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脸上有些发红。 “孙公子,”她想了想,索性开门见山,“你有话不妨直说吧。” 孙志安顿了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些热,你呢?” 苏步月怔了怔:“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孙志安正隔着衣衫在挠心口,闻言下意识“啊”了一声:“有吗?我就是觉得像是有小虫子在心底里爬,不大舒服。”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苏步月之前一直刻意忽略掉的感觉仿佛也在这个瞬间倏然被放大了,那些小虫子就像正在涨潮似地从心底某个地方涌了出来。 她忽地站了起来。 “你可吃过叶姑娘端给你的羹汤?”苏步月急问道。 孙志安有些恍惚地转眸望着她:“叶姑娘……她,很美。”他望着望着,心下一动,忍不住伸了手想来拉她。 苏步月“啪”地挥开他的手,提步跑过去翻身上了马,扬起鞭子狠狠抽了下去,转眼便已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将孙志安恍然回神之后唿喊她的声音远远抛在了身后。 赶回城中的这一路,艷阳高照却风声唿啸。 苏步月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也许这是个误会,也许是自己小人之心多想了,也许仙引根本还没回客栈,也许就算他回去了也根本不可能和他们一样中招…… 但再多的“也许”,都没能够真正说服她冷静,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陡然意识到姓叶的真正目标是仙引之后,心里就跟瞬间着了火似的,想到孙志安那个样子,就又怒又怕她也会对仙引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苏步月忍着身体的不适,终于飞奔回了客栈,一落地就沖了进去,刚跑到仙引的房间门口,就果然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一阵怒火勐然冲上了天灵,她想也不想就一脚踹开了房门。 随即,苏步月就赫然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仙引坐在桌前,姓叶的女子则衣襟半开的坐在他腿上,正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倚在他怀里,不知道原本在说什么。 听到门被踹开,两个人都闻声朝她看来,那姓叶的此刻哪里还有半分之前柔软淑女的模样?简直是媚眼如丝! 苏步月铁青着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拔刀就要噼她,后者似乎并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在此时回来,而且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居然还有心情打架,且竟还有能力与自己对战,于是忙一个落地滚勉强避开了这来势勐烈的刀噼。 饶是如此,她的胳膊仍是被苏步月这一刀给砍伤了。 “想死么?”她惊怒道,“你还中了我的毒呢!” “那也死的比你晚。”苏步月冷冷丢下一句,举刀又要去噼她。 两人在房间里你追我跑,时不时交上两回手,最后都以苏步月这耍浑一般的打法暂居上风,另一个则显然不想拼命,见状便多以脱身工夫左躲右避,似乎就等着苏步月彻底毒发。 但苏步月显然也很清楚这么下去的结局是什么,她很快不再跟对方这般纠缠着捉迷藏,刀身一撇,随手挑了凳子就朝对方砸了过去,不等其挥手避开,又甩了一个过去,然后趁着这转移注意力和遮挡视线的短暂时机,她一个飞身脚踢,把对方踹倒在地。 随即,她正要顺势欺身上去跪压在对方身上,姓叶的却忽然伸手在腰间一抹,指间寒光乍现,一晃而过,划伤了她的膝盖,鲜血瞬间自衣衫被划破的地方流了出来。 苏步月低头见血,再抬眸时,眼中狠厉尽现。 几乎不等对方反应,她已强忍着疼痛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倏地就提起了尚在流血的右脚正中踹在了其腹上。 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她立时又再获得先机。 第70页 苏步月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抽在了对方的脸上,生生把挨了一脚尚未站稳的人给打了个趔趄。 苏步月打红了眼睛,举刀就要噼。 “月牙。”却忽然有个声音这样唤她。 她蓦地一顿,思绪霎时有了几分清明,几乎是下意识停了手,回过头,想看看那个这样唤她的人。 她看见仙引正在朝自己走来。 他来到她面前,低头看了下她右膝的伤,默然须臾,抬眸道:“去旁边坐着等我。” 苏步月知道自己应该听他说的,但她看见这两人站在一起就有气,闻言不禁顶了句嘴:“你不会要为了她放水吧?” 仙引看了她一眼:“我是怕你会放血——还不去老实坐着?” 她这才依言就近摸了个凳子坐到了旁边,这一坐下,顿时什么酸麻啊、辣疼啊还有燥热无力的感觉全都一股脑涌了上来,她立刻就有些绷不住了,不由半靠在了桌沿边,强打着精神想看仙引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如何?是否觉得有些唿吸不过来,手脚还隐有割裂一般的痛感?”他站在尚半躺在地上没能完全坐得起来的人面前,淡淡弯了下唇角,眸中无波无澜,“勾魂使赵春花,你兄长呢?” 他话音落下,两女皆是一怔。 “你……”赵春花有些难以置信般地望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仙引不答,只轻轻一笑:“丹犀香珠虽然厉害,但我却有能克白罗草的办法,这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他说着,抬手轻拂了下自己的肩头,“就是熏得有些难受。” 赵春花的脸都绿了。 “你以为我会怕死?”她随即冷笑道,“反正你也解不了你这小相好的毒,大家彼此彼此。” 已经有些晕头转向的苏步月花了片刻的时间才迷迷煳煳地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己。 仙引却说道:“你不如先想想自己很快从四肢开始到最后面容溃烂的样子吧。” 一听到面容溃烂四个字,赵春花立刻就愣住了,随即不自禁流露出了惊恐之色。 仙引视而不见,回身去把苏步月从凳子上扶起来护进了怀里,准备离开。 “等等!”赵春花忙出声叫住了他,“你想要什么?神女像?我给你就是,反正孙志安此刻已经昏头懵脑了。” 仙引单手揽着苏步月,淡淡回眸道:“赵秋月。” 第38章 何以解忧(上) “日落之前带他来见我。”仙引也不多说别的,丢下这句话后便不再去理会赵春花,迳自揽着苏步月朝床边走去。 即便是隔着衣衫,他也能感觉到她身上正在发烫。 而她与他这样紧紧挨着,只觉心头躁动越发强烈,强打着精神忍着冲动才没有伸手去抱他的腰,但到底是没忍住将身子往他怀里又贴了贴。 这种充满了渴望的感觉让苏步月觉得很陌生,也让她直觉有些羞于被仙引察觉。 “你想对他如何?”那边赵春花迟疑道,“怎么说他也是我哥哥。” 仙引的声音比起先前越加冷淡了两分,连眼尾余光也没有瞟过来一下:“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么?” 赵春花语塞,低头看着手腕上不知何时已出现的红痕,默然须臾,忍着阵阵疼痛站起身,不声不响走了出去。 坐在床上的苏步月晕乎乎间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对话,下意识忙道:“小心她跑了。” 仙引往她嘴里餵了颗清心丸,为了加快药性还给她运功催化了一下,最后观察了会儿她的脉象感觉到渐渐开始恢復平稳,才把人扶着躺了下来,给她处理完伤口后,坐在旁边看着略略凝眉,说道:“我不是让你随身带些清心丸,怎么没有服用?” 这丹犀香珠加上白罗草所致发的扰人心神的毒性虽然确实很厉害,但却有个慢性的弱点,除非反覆和多次摄入,否则一般只要在初次中毒时及时服用有效的祛□□物就能避免毒性发作的后果。 他本以为就小蝴蝶的机灵,一旦察觉到身体有明显不适的反应,肯定就会先把清心丸给服了,结果她竟拖到现在都没有吃药,反而还因为刚才动力动气的打了一场架,直接导致毒性发作地更为迅速勐烈。 苏步月听见他语气不善地问自己,当下就有些委屈,说道:“还不是因为赶着回来救你,根本就没想起来。” 仙引听着觉得好笑:“就凭她,我还需要人救么?” “是是是,你厉害,你骄傲。”苏步月没好气道,“那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和人家抱那么近,我要再晚一步,只怕你已被她给染指了——还是说你其实挺高兴被她染指的?” 她这一副“就算本小姐身体不适也不能把架给吵输了”的架势,让他看在眼里,不由低笑出声。 “谁抱她?”他略略正色状,说道,“你眼花了。” “还狡辩,我明明看见她坐在你怀里,那双手挂在你脖子上你都不嫌重的么?” “那也不是我抱她吧。” “……那就是你来者不拒,其身不正!” 她说完,气鼓鼓地翻了个身去背对着他。 第71页 仙引看着她这闹孩子气的模样,不禁无奈失笑,解释道:“你可知那丹犀香珠是被她融入墨中刺在身上的?她以此作为迷惑人的手段的同时,其实自己也深受药性薰染,我不过将计就计而已。” 苏步月没说话,不知是累得不想说,还是不愿意说。 “我要制服她的确容易,”仙引却觉得自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说道,“不过却不及这般对她的打击更大。” 赵春花自称“勾魂使”,可见其平生对此伎俩引以为傲,仗着丹犀香珠为所欲为,以诱惑男子做裙下之臣为乐。 她既敢来打他的主意,他便也不介意给她长长记性,何况正好能利用其把赵秋月给找出来。 “放心吧,”仙引说,“该吃的苦头她都会吃到。” 苏步月却忽然“哎呀”一声喊了出来,跟着就要从床上起来:“我忘了孙志安还在那里,他的毒比我早发作,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得去找他才行。” 仙引眉间蓦然微蹙,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他可有对你无礼?” 苏步月愣了愣,蓦地想起先前心中对他的阵阵冲动,不由“唰得”红了脸,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目光:“没有。” 但这反应看在仙引眼里,却与欲盖弥彰无异。 他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不许去。” 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不由怔住,顿了半晌,才又低声说道:“总不能不管他吧……” “不管又如何?”仙引回得理直气壮,“本就是他招来的事。” 苏步月还是有些担心:“可是这药……我怕他流落在外头对别人也不安全。” 万一有个不会武功或是武功比孙志安低的女子恰好路过,他又药性发作失了心智,做出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那可就糟了。 就算是杞人忧天,苏步月也不能放着这种可能性完全不去理会,她还是决定要去。 仙引按着她没松手:“躺着好好休息。”语气却明显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这件事我会处理。” 她虽不知道他怎么心情突然又好了起来,但却对他的许诺深信不疑,于是点了点头:“那你快些去吧,我怕晚了来不及。” 仙引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起身走出了房间,过了没多久,又款步折返了回来。 苏步月见状,诧异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放心吧。”他淡淡说着,给她倒了杯茶拿过来,“总不会让你的‘美男子’流落在外。” 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说道:“那我睡一会儿,头晕得厉害。”倒是丝毫不质疑他的处置。 仙引弯了下唇角,帮她把茶杯放到了一边:“睡吧,醒来就好了。” 他顺手帮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渐渐熟睡,唿吸亦平稳舒缓,这才起身离开了床边。 *** 苏步月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她朦胧醒转时,意识里只觉全身通泰,果然半点不适感都没有了。 刚刚睁开眼睛,就隐约看见了从门外洒进来的夕阳金光,伴着地上映出的人影,她听见有人在门口说话。 “接下来您要如何?”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随后,她听见仙引开口回道:“赵春花交由你们处置吧,这是随州治下的案子。至于神女像,等孙志安醒来之后,让官府的人出面告诉他,在抓捕赵春花的过程中被她打碎了。” “好。”那人说道,“那赵秋月所说的话……您有什么想法?” 仙引极淡极淡地笑了一声:“这个问题,你难道不应该去问东宫里那位么?一个连举人都尚且还不是的区区晚辈,就敢联合江湖中人来给七星城找事,周氏女才嫁到雍州多久?就如此迫不及待了。” 对方沉吟片刻,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让知州府出面派辆马车。”仙引忽然又道,“赵秋月既然是因为姓周的才被我打断了腿,自然应该让幕后之人知晓,把人送到那位周公子面前去吧。” 苏步月听见那人笑了两声。 “好主意,也当是敲打敲打他们。”那人道,“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件事。”仙引说,“你让知州府那边写一封表扬信给她,也不必夸张,只说她助随州府衙抓住了赵春花就是——可以提一提她还为此受了伤,但不要提到我。” “她?”那人一顿,旋即恍然笑道,“哦,您说里面这位苏姑娘啊?好,我去和童大人说。” 仙引“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那……您多保重,”对方说道,“殿下那边我会向他禀明的。” 苏步月没有听到仙引回应什么,外间静默了良久后,她看见他走了回来。 “你醒了?”目光乍然相撞,仙引问她,“觉得身子如何了?” 她忙撑身坐起,边摇头道:“没事了,好得很。” 他还是走过来给她把了把脉,确定她的确已经没事,便道:“饿了么?想吃什么就说,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随州城了。” 第72页 苏步月此刻的心思却不在吃食上,犹豫了片刻,问他:“我睡着时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赵秋月到底是何人?” “赵秋月就是采青客。”仙引平静道,“他的妹妹赵春花,就是随州那几起失踪案的元兇。” “……什么?”她不由睁圆了眼睛,“等等,你的意思是,赵春花用丹犀香珠和白罗草控制了那些男人,把他们拐走了?那她把人故意放回来是何用意?” 仙引走过去给她倒了杯茶:“她之前拐的都是尽享齐人之福的,她自享受令这种人为她痴狂和屈膝为奴的感觉,待到厌弃之时,就会故意放其逃走,看着已变得疯癫的人回去之后被他从前的女人避之不及,于她而言才是结束。” 苏步月一觉醒来正觉得口渴,伸手接了杯子立刻便仰头一饮而尽,末了长长舒了口气:“那她怎么会打起你的主意来?你又不是那样的人。” 仙引一时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她被他看得有点儿忐忑,“我不会是脸上有口水印吧?”说着还伸手在自己嘴角腮边摸了一把。 仙引看着她,笑了笑:“没事。”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赵春花在试图引诱他时说的话。 ——“我真想看看你眼中若染了情丨欲,会是什么模样。” 偏偏苏步月这时又想起一事,问他:“孙公子怎么样了?” 他不觉又皱了眉头。 孙志安毒性发作时就是如赵春花说的那般吧? “没怎么样,远扬镖局的人已经到了。”他说,“你顾好你自己就是,今晚哪里也不许去,吃完饭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出发。” 第39章 何以解忧(中) 虽然看得出来仙引不喜欢自己和孙志安再接触,但苏步月还是趁着晚上休息的时候偷偷跑去探望了一下孙志安,果如仙引所言,因为远扬镖局众人的到来,他及时地得到了救助,并没有什么大碍。 苏步月过去的时候,孙志安等人正因失了这趟镖而有些郁郁不乐,然而乍见到她,他却先道了歉。 “原本我清醒之后就想去看你的,但常公子说你需要静养。”孙志安说到这儿,似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是我误信奸人,险些害了你。” 苏步月正为当时自己没顾上他而感到有些歉意,闻言,不由微微怔了怔。 孙志安看她这个神色反应,也愣了愣:“常公子他……没有对你说么?”他虽有些难以启齿,但毕竟不愿厚着脸皮受她关怀,于是一顿之后,终是坦诚说道,“赵春花故意挑拨我怀疑你们,我邀你出去,原是想试探你和常公子接近我的真正目的……” 她立刻便听明白了。 “行走江湖嘛,多个心眼儿也是正常。”她笑了一笑,说道,“何况你还压着镖,换了是我也会更加小心谨慎。” 见她如此大度,孙志安不免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苦笑着牵了牵唇角:“可千算万算,还是中了苦肉计,丢了这趟镖。” 苏步月想起自己听见仙引和别人的那番对话,沉吟了须臾,说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好歹赵春花已被官府收押了,也算是给了对方一个交代。” 也只能如此想了。孙志安嘆了口气,人家找上门来赔钱事小,就怕不依不饶闹得远扬镖局声名受损,毕竟那神女像的价值远高于托镖的费用。 苏步月自然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不过仙引的打算她亦心知肚明,此时倒不好跟孙志安说得太多,于是只又再搜肠刮肚地宽慰了他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开了房间。 走廊上,仙引正站在灯影前等着她。 苏步月磨蹭着慢慢走到了他面前,干笑道:“你还没睡啊?” “你不也起得很早么。”仙引语声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但这个“早”字却让苏步月直觉地晓得他不高兴,深知这种时候坦白才是从宽的最佳选择,便也不等气氛冷却下来,就索性直接说道:“怎么说也相识一场,而且……今天你在门口和别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所以你去通风报信?”仙引语气平静,尾音浅浅轻扬。 “没有。”她果断否认,“怎么会呢,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肯定帮着你啊。”反正解忧公子的事一旦解决,肯定也没那闲情去找孙志安的麻烦,远扬镖局失镖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仙引看了她半晌:“你就不怕我只是想坑一坑他?” 苏步月非常识时务地弯起了眉眼:“那我也帮着你。” 他没再说什么,只在光影映照下扬了扬唇角,然后转身回了房间。 *** 第二天早上,苏步月和仙引便与准备打道回府的远扬镖局众人分了手,乘着仙引事前已让人准备好的马车,继续朝青州行去。 或是因为玲珑城中的喜事临近,越接近目的地,他们沿路上见到的江湖人士就越多,且大部分都是带着礼品来的。 “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准备点儿见面礼?”苏步月想着仙引这趟是要亲自去见玲珑城主的,既是城主会面,又正逢此特殊时期,空着手大摇大摆地去好像也不太好,传出去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七星城主抠门儿呢。 第73页 “贺礼当然是要的。”仙引老神在在地说道,“不过用不着送别的,就用那尊八彩神女玉石掌中像,等进了玲珑城后,你就带着东西跑一趟风灵堡。” 苏步月有些意外:“你不去么?” 仙引道:“我在客栈等你,你记住送礼不留名就是。” 又送礼又不留名……她略略一忖,旋即想通了其中关节:“你是觉得,那收礼的人见了这礼物,就一定会知道是谁送的?” 不然这么贵重的贺礼,哪有人用托镖的方式去送还不留下姓名的?这一点都不像解忧公子当初想对弄月花下手时提前就四处昭告的作风。 “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仙引说,“香斋的那道机关门,正是出自风无尘的手笔。” 第40章 何以解忧(下) 风灵堡前,车水马龙。 苏步月在长街对面看着那一辆辆往大门里驶入的马车和一担担如流水般往里送的贺礼,再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捧着的这不过一掌见方的盒子,不由有些感嘆:“这可真是贵精不贵多了。” 也不知解忧公子知道了她这借花献佛之举会有多糟心?想到这儿她就有些小激动,雄赳赳气昂昂地捧着盒子朝那正在大门口迎客的管事走了过去。 “请问长翁,”她很是乖巧有礼地问道,“千机先生可在堡内啊?” 对方转头见来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便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两眼:“姑娘找我家四公子有事?” “嗯。”她笑得纯真,将手里的盒子往他面前一送,“我受人之託来给他送贺礼的。” 那管事见她带来的礼物很是小巧的样子,心想可能是哪个小门派送来意思意思聊表下心意的,于是只当寻常地含笑道:“姑娘不必如此麻烦,随大家一道进去休息喝杯茶就是,到时另会有人来录下礼单的。” 言下之意是让她放心每个表了心意的人风灵堡都不会落下,至于要见风无尘就算了,来送礼的那么多,无论是城主还是千机先生本人都抽不出空,也不可能抽空一个个去见。 这答案自然早在苏步月意料之中,闻言她也不感急躁,只故作为难地说道:“可是那位说要我亲自交给千机先生……既然他今日不便见客,那我就改日再来好了,我怕这样贵重的东西和其他物事堆放在一起会出什么纰漏,那我可就没法向人家交代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锦盒盖子,垂眸看着盒中的物事,似很是无奈地嘆了口气。 八彩玉石神女掌中像赫然现于阳光之下,周身泛着隐约斑斓的光泽,犹如被罩了一层朦胧的佛光。 那管事见之不由大感惊愕,问道:“请问姑娘,托你来送贺礼的是哪一位?” 苏步月按照计划回道:“我也不知啊,他未曾露过脸,只给了我十两银子让帮忙跑个腿,也没说让我帮他留个送礼的名号。”说到这儿,她又佯作无奈地自言自语道,“也只好罢了。” 言罢,她也不犹豫逗留,爽快地将盒子一扣,转身护在怀里就走。 *** 是夜,客栈落了匙,随着夜色越深,一间间客房也次第熄了灯。 微凉的风自寂静的院落里轻拂而过,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跳落下来,快速游走到了一扇窗户下,待侧耳凝神倾听确定里面已没了动静后,这人影从腰间摸出一把五、六寸长,薄如蝉翼的无锋弯刀,小心地伸入了门缝里。 不消片刻,挂在里面的木闩就被轻而易举地卸下了一端,房门随之赫然微松,开了一条缝。 透过室内氤氲的淡淡月华,可以隐约看见床上的被铺里睡着个人。 这人影回身掩门,快步朝床前走去,整个过程的行动竟然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转眼便已轻松至于床前咫尺。 而床上的人像是毫无知觉般,连个身也没翻,就那么沉沉睡着。 床前的人影俯了身,伸手直接往其被中内侧探去,凭着直觉在黑暗中摸了两下,很快摸到了一方冷硬的盒子,然而就在抽手准备离开的瞬间,一丝刺痛却冷不丁从指尖处传来。 “嘶!”来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松开手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顿感不妙之余,一阵麻意已开始迅速从刺痛处朝身体四周蔓延。 床上响起了一阵轻笑。 “同样的套路,我可不会再中招。” 随着话音落下,屋子里赫然被一簇火焰照亮,苏步月手里拿着个火摺子,正笑吟吟地盘腿坐在那里看着对方。 她随手点亮了搁在床头杌凳上的一盏油灯,然后施施然地重新将火摺子盖好放到了旁边,末了,才重又看向来人,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在七星城闯了祸就跑,你这些时日倒还逍遥自在?” 原来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坑了她一把,毁掉了弄月花的解忧公子。 但与苏步月当初见其时不同,今晚这人不再是女装打扮,而是一身黑衣劲装,仿佛素来是个面目多样的盗窃高手。 而今夜再见,对方似乎比起当初也消瘦了一些,眉眼间透着疲惫,不似当初到七星堡捣乱时那般顽皮跳脱。 “真佩服你们七星城的人。”解忧公子闻言,牵起唇角笑了笑,“我不就是小小地坑了你一回么,居然这也能跑这么远来逮我——算帐归算帐,你能不能把神女像先还给我?或者如你白天所言,你再跑一趟帮我把这礼送了。” 第74页 苏步月觉得她这个反应倒是有些与众不同:“你现在不是应该关心自己中了什么毒么?你把弄月花给毁了,让我们城主雷霆震怒,你还指望能跟我讨价还价?” 仙引给她的这龟息散发作极快,只需片刻功夫,中了药性之人就会四肢发麻转僵,然后唿吸减缓不省人事。 此时从解忧公子说话时的唿吸节奏来看,明显已经有些勉强,但听了苏步月的问话,却仍是一笑,说道:“你若要杀我,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不如求个生前了无遗憾更为实际。” 苏步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嘿,我说真的,”解忧公子又道,“你帮我把这东西送到风灵堡,我一定在你们城主面前承认自己的‘恶行’,绝不让你为难,好不?”见她还是不回答,语气里就不由染上了那么几分着急,“你这人,也不要太计较……怎么说,那时候我、也算是给了你提示吧?我那时候就、已经跟你说了有人……想陷害你……” 话音未落,人已“咚”地一声歪倒在地,晕了过去。 苏步月径直错身而过,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外面的人,问道:“你都听见了吧?你说她既然这么在乎这东西有没有送到风灵堡,为什么还要假手于人呢?她这樑上功夫这么了得,就算想直接送到风无尘的书案上应该也有办法吧。” 若不是仙引今天发现了有人远远跟踪她,他们也不会知道原来解忧公子早已先一步到达青州,只怕是为了坐等着看玉像被送到风灵堡的那一刻,所以才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苏步月,发现了神女像已落在她手里——这些举动同样可以说明解忧公子对送礼这件事的看重,可还是那个问题,既然看重,为何要如此迂迴?明明本人也来了青州。 “现在人已经抓到了,”她问,“你还要见玲珑城主么?” “正因人已在我们手上,就更要见风家人一面了。”仙引站在门口,垂眸朝倒在门里的黑衣人看了一眼,“不过见面的地方要换一个,明天安排好之后我再让人去递帖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更新有点迟钝了,大家见谅~谢谢投雷的小伙伴~ 第41章 风灵千机 次日,仙引的帖子递到风灵堡不到一个时辰,玲珑城主风无涯就亲自乘着马车来到了对方下榻落脚的地方——一处位于东郊的竹篱小院。 这小院处处朴实,看上去犹如寻常人家居所,若非事先知道是仙引寄居于此,风无涯怎么也不会想到初次和传闻中的七星城主见面会是在这里。 他转头看了眼身旁的随侍,后者接收到他目光示意,随即上前两步站在竹扉外朝里面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在么?” 不多时就有人来应了门。 风无涯乍见眼前的女子,那花里胡哨的打扮和眉眼间的跳脱随意看得他不由一怔,瞬间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抑或是有人冒了七星城主的名? 他正暗自思忖,身前的随侍已向对方开口问道:“请问,仙城主是在这里么?这位是我家城主。” “原来是风城主,快请进吧。”苏步月笑眼弯弯地抬眸朝风无涯看去,侧身让开了路,“我家城主正在里面等您。” 一番话说的,好像仙引事先已经料到他会主动登门。 风无涯心下暗忖,面上不露声色地微微含笑向她点了下头,然后举步走进了院中,一眼便看到了正从里屋走出来的仙引。 虽然大家同为武林城主,但这些年来他对这位七星城主的了解只能用寥寥二字概括,不对,应该说除了七星城之外的其它五城都对这个人知之甚少,这甚至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真容——他原本在收到拜帖后惊讶之余还有些怀疑到底是不是本人来了,因玲珑城事前真的是连半点风声也没有收到。 然而此时此刻,只这一眼,他就知道眼前这个腰佩紫玉九星的素衣男子确然应是仙引无误。 “仙城主,”他暗暗打量着对方,微笑礼道,“久闻大名。” 仙引亦有礼道:“风城主客气了,请坐吧。”言罢,引着对方在院中早已摆好的茶席前坐了下来。 苏步月帮他们摆好了茶点,又给风无涯的随侍也顺手拿了杯茶,正准备返回去落座,外面却又有人来扣门。 竹扉再次被打开,来者举步而入。 是个年纪看上去和仙引差不多的锦衣公子,且和他一样有些让人望而却步的气息,但与仙引给人从容淡傲的观感不同,他看起来像是真的沉稳偏冷,不苟言笑。 “四郎,你怎么来了?”风无涯见此情景,显然有些意外。 苏步月这才恍然原来这人正是玲珑城风家四公子,传闻中的那位千机先生。她有些诧异,明明生而为天才就够让人嫉妒了,没想到风无尘竟然还生得如此好相貌,不过说起来似乎也并没有值得过于惊讶的,从某个方面而言其实仙引也算是个天才,他的相貌就更不必说了…… 诶?等等,自己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觉得他们合起了眼缘?尤其还是仙引! 说起来,她最近好像的确有些不对劲,若是换了以前遇到赵春花那件事,她才不会怕他有危险呢…… 第75页 苏步月瞬间觉得心底里有些闹腾。 她这儿正兀自走着神,另一边那三人却已说起了话。 “听说仙城主远道而来,我自然应来拜会一番。”风无尘说着,朝仙引看去,“可惜早年我随大哥去拜会老城主时无缘与仙城主得见,不然这杯茶可能十年前已经喝上了。” 苏步月听着这话弦外有音,风无尘分明是在说他们风家兄弟当初可是和七星城老城主也就是仙引的师父有过交情往来的——这也算是意料之中,不然他又怎么会给七星堡设计出那样一道机关门。但他此时跑来开口便明里暗里提及与七星城先辈的渊源,摆明就是为了让仙引有所顾忌,莫非…… 她想,他已经猜到了仙引为何而来? 一念及此,她不由暗嘆这些武林城的人果然大多不是省油的灯,再看仙引,他听了这话却只是微微笑笑,说道:“该见面的人迟早也会见面,这杯茶今日喝也不晚。” 三人陆续入座,苏步月端端摆出随侍的姿态站在了仙引身侧。 “不知仙城主这趟来青州,是路过还是游玩?”风无涯身为风氏家长又是玲珑城主,自然当先开了口,“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风灵堡说一声就是。” 仙引不闪不避地回道:“我是专程来找无涯兄你的。” 风无涯一愣,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但转瞬便掩于笑意之后:“世说不轻易能得见的仙城主竟然会亲身至此来见风某,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既如此,那你可怪不得我要强留你在青州住上个一两月了。” 仙引莞然而笑:“岂不正好么,四少的婚仪也不过就在这一两月间了。”言罢,他转头看向了苏步月,“去把贺礼拿来吧。” 她笑盈盈地应声而去。 风无尘顿了顿,平静说道:“仙城主客气了。” 风无涯也笑道:“七星城的贺礼早两日就已送到了,你这又是何必再破费。” “这不同,”仙引唇边淡淡携着抹笑意,“算是圆了桩心愿吧。” 对面两人听得有些莫名,正想再问是什么意思,就见苏步月双手拿着个小巧精緻的锦盒从正屋里走了出来。 “先生。”她将盒子放在了风无尘面前,示意他可以打开看看。 风无尘略略一顿,伸手翻开了盒盖。 八彩神女像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风无尘忽然抬眸朝苏步月看来:“之前是你们让人把这玉像送去风灵堡的?” “不是,”苏步月笑吟吟道,“是我本人去的。” 风无尘微微一怔。 “我听下面的人说送礼的人没留名字,”旁边的风无涯闻言也深感愕然,问仙引,“你这是何意啊?” 仙引坦然道:“送礼的人原意不留姓名,我不过顺其意愿罢了。” 不等风无涯说话,早已看了他良久的风无尘便忽道:“她人呢?”语声依然平静沉着,听不出半分情绪。 苏步月有些拿不准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她亦不动声色地静等着仙引接着往下入正题,并不让他人从自己脸上窥得什么蛛丝马迹。 只听仙引从容缓道:“这便是我要来见无涯兄的原因了。”他说,“我想玲珑城应该也已听说了江湖上有个自称解忧公子的人,放出话来要打弄月花主意的事吧?” 他这番话音落下,苏步月就见到风无涯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过了半晌,风无涯才又牵起唇角说道:“略有耳闻。不过七星城守卫森严,这人应该只是随口吹了个牛吧?” 话说到最后竟有一丝飘忽的不安询问之意。 仙引到底是半点希望也不留地直言道:“不,此人头脑灵活,轻功身法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出自风四少之手的那道机关门在她面前亦形同虚设,所以她不仅见到了弄月花,还让我三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他说这话时无论神色还是语气都像是在心平气和地客观评论着别人家的事,然而风无涯的脸色却变得越发不自然,尤其听到最后一句时,更是明显僵了僵。 气氛倏然寂静了半晌。 “那……你的意思是?”风无涯试探着开了口。 仙引莞尔浅笑,活脱脱一位谦谦有礼的温润君子。 “我是来要两位一句准话,”他说,“这以解忧公子为号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到底是不是玲珑城门人?” 风无涯转过目光朝身旁的自家四弟看了一眼,又顿了顿,笑言:“我倒是没听说过这个人。” 仙引听了,也不追问,道了声“好”便不再多说。 “仙城主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发问的却是风无尘。 仙引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淡淡说道:“杀了。” 风无尘眸光微震。 风无涯突然用力咳嗽了一声,末了,说道:“这般宵小之徒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先生,水撒了。”苏步月忽然低低提醒了一声。 风无尘放下手里的茶杯,沉默地低头拂了拂落在衣摆上的水渍,片刻,他慢慢停下了动作,抬眸復又看向仙引,说道:“仙城主,这位解忧公子长得什么模样?” 第76页 这个问题自然有苏步月代劳:“白白净净的,长着一双很有机灵劲儿的丹凤眼。” 她说完,就看见风无尘晃了下神。 仙引看在眼里,问道:“怎么,四少认识?” 风无涯忙笑道:“四郎哪里认识,不过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 “仙城主。”风无尘却迳自看向仙引,极致平静地说道,“你们说的解忧公子,倒是有些像我一个劣徒。” 不等仙引回话,风无涯已皱了眉道:“什么劣徒?你哪有什么劣徒,不要胡言。” 仙引与苏步月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两人谁也没有插言,静等着风氏兄弟继续往下说。 风无尘像是并没有听到他兄长的话一样,停顿了须臾,兀自续道:“她姓闵,叫十一娘。” “你已将她逐出师门了!”风无涯再次打断了他,这一回语气里已有些愠怒。 风无尘没有说话。 “风四少,”仙引看着他,问道,“令兄所言可是真?” 风无尘沉默须臾,说道:“我的确已将她逐出师门,但她是我最有天分的弟子,我其实一直希望她迷途知返,重将她纳入门下。” 这话说出口,便是想要保人的意思了。 在场几人全都听懂了这话中含义,风无涯不禁又急又怒,但碍于仙引在场却只好强压着不得发作。 “理解。”仙引微微颔首,“若我是你可能也捨不得这么个有潜质的衣钵传人,不过今生怕是不行了,下辈子你把她管牢些吧。” 风无尘一愣,正想再说什么,风无涯却一掌按在了他的腿上。 “仙城主说的是,”风无涯冲着仙引笑道,“若这解忧公子果真是闵十一娘,那我们还得谢谢你及时出手,也免得来日有外人不明真相的,将这不教之过仍算在四郎身上。” 仙引笑而不语,回头对苏步月道:“那等送走了风城主和四少后,你便动手吧。” 这话听得对方两人皆是一愣。 “人在你们手里?”风无尘立刻反应过来。 难怪这玉像会在他们手中,难怪仙引会说送礼是圆了某人的愿望,原来……人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 仙引随意回眸:“是啊,所以来和你们说一声。” “你等等,”风无尘道,“让我先见见她。” 苏步月在旁边含笑道:“先生不会是打算见了人再重新纳入门下吧?” 风无尘不答反问:“若她还是我的徒弟,你是否能放她一命?” 仙引只淡淡一笑。 风无尘垂眸攥了攥掌心。 风无涯见状,心下微忖,终是帮了腔:“弄月花之事我们也深感遗憾,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只是这小姑娘不懂事难免有些容易被外人蛊惑,能否看在她曾是我四弟一手教出来的份上,饶她一命,小惩大诫便是?” “无涯兄,”仙引仍是那副看上去温润有礼的模样,平静缓笑道,“有件事你似乎有所误会。我来青州问询你那解忧公子的身份,并非是为了要卖你人情的——而是为了算帐。” 第42章 师徒(上) 仙引这话已说得再清楚不过,他千里迢迢亲自来到青州找风无涯确定解忧公子的身份,不是为了打狗看主人而小心求证的,他是为了兴师问罪。 所以玲珑城认不认这个门人,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但对风家人却不同,若是认下了解忧公子,那欠七星城、欠仙引的就成了他们,就算把闵十一娘交出去抵了命赎罪,可玲珑城却依然无法摆脱自此在七星城面前矮上一截的结果。 现在风无涯最不想见到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自打接到仙引送来的帖子得知其到了青州之后他就开始担心对方的来意,就怕是仙引真的查到了解忧公子和玲珑城有什么关系,这才抱着些侥倖之心主动先上了门来拜访。 这个解忧公子若果真如四郎猜想的那样就是闵十一娘,那他还真不得不小心着仙引的态度。 但显然风无尘并没打算把这个责任往外推。 “仙城主,”他说,“徒不教师之过,你说吧,要如何与我算这笔帐?” 这就是要把解忧公子认下来了。 苏步月心想,看来他很肯定那就是闵十一娘,莫非……风无尘突然至此正是因得知仙引和闵十一娘都来了青州所以担心他们撞上? 仙引朝风无尘看了一眼,转身往东南角的那间屋室走去。 风氏兄弟不约而同转头看向了苏步月,却见她含笑微微颔首,两人旋即会意,先后举步跟了过去。 这是一间寻常的偏室,狭窄而且採光也不好,通常都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但此刻这间屋室里却并没有放置任何杂物,只要推开门,视线就能瞬间落在那端端摆在地上的棺木之上。 风无尘脚下微顿,似有片刻愣怔,随即回过神便快步走到了棺木前——棺盖并未完全合上,但光线太暗,从眼前这条匿于阴影中的缝隙间什么也看不清。 他伸手一把将棺盖推得更开了些。 躺在棺中的人面貌霎时变得清晰起来。 风无尘的思绪亦随之变得一片空白。 第77页 风无涯见他站在那里良久没有反应,便也走了上来朝棺中垂眸望去——果然是闵十一娘。 他转头朝自己四弟看了一眼,然后略略一顿,伸了手去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他低声对风无尘说道。 后者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于袖中攥了攥有些发僵的手指。 “仙城主,”风无尘倏然回头,神色沉静地郑重问道,“你要风某做什么,请说吧。” 仙引闻言,微微扬了下唇角,似乎终于听见了自己想要听见的话。 “弄月花是我七星城至宝,”他说,“既然四少问了,那我就开个条件——”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凝眸看着风无尘,说道:“我要千缕衣。” 语气里尽是不容商量的斩钉截铁,仿佛早已将这几个字在心中做下了衡量。 风无尘两人俱是一怔,风无涯更是大感无稽。 “仙引,”风无涯气笑之余直接唤了他的名字,“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仙引淡淡瞥他:“我远道至此,并非闲得慌。” 风无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被噎了一下,又道:“怎么说那不过一株花而已,你就不怕传出去江湖上的人说你借题发挥觊觎我玲珑城宝物?” “而已——”仙引凉凉轻笑,“你别告诉我不知我要那弄月花有何用,当真以为我只是用来赏花弄草的么?至于说到传去江湖如何,我这个来算帐的倒是全无畏惧,风城主请便,若要敲锣打鼓去宣扬,我七星城亦定当全力相助。” 风无涯:“……”怎么从没有人告诉过自己他居然这么会气人!“那也该以药换药吧,哪有一开口就要千缕衣的?你去问栖霞城的,他们难道肯给你金丝云甲么?” 仙引不以为然:“栖霞城也没有人来毁了我的花还想在我面前护短——以药换药,你换得起么?” 风无涯再次被他噎住,不由心烦地随口说道:“那你随便处置人吧,我们绝不插手。” 谁知仙引半点不郁闷,反而眉梢微抬,颇以为然:“我本就是这么说的。” 风无涯简直啼笑皆非,突然间发现反正在打嘴仗这一项上,自己真是只能甘拜下风。 但就在此时,却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好,我给你。”风无尘并没有多余的废话,同样语气坚定。 “四郎!”风无涯又惊又怒,“你……” “我意已决。”风无尘言简意赅地应付了他的兄长,復又对仙引说道,“但是我也要人完好无损。” 仙引微微颔首:“一笔既销,我自然也不会再追究。” 风无尘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朝外面走去。 风无涯喊着他的名字也快步追了出去。 仙引慢悠悠地走在最后出了房门,叫住了正准备往回追的风无涯:“不过一件千缕衣,既然四少都舍了,你又何必如此计较。” 风无涯气苦地咬了咬牙。 “你也别拿金丝云甲来类比了,”仙引淡淡笑道,“那毕竟真正是当世无双之物,你这个却有两件。我也知你担心什么,不过有风四少在,你的担心可以说是十分多余。” 风无涯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良久,忽然道:“千缕衣给你就是,但既然一笔勾销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仙引抬眸,示意他说。 “你把闵十一娘交给我,然后告诉四郎是她醒来后自己离开了。”风无涯说得严肃。 仙引看了他半晌,回道:“好。” 苏步月倒茶的手微微一顿,倏然朝他望了过去,欲言又止。 待到风无涯拿了解药后果然将人带走,她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马车,依然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仙引看在眼中,问她,“是不是有话想说?” 苏步月犹豫了一下,终是说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你答应过千机先生要让闵十一娘完好无损地回去。” “我并未食言啊,”他说道,“风无涯是玲珑城主,我把解药和人都‘完好无损’地交给了他——至于别的,那是他们风灵堡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所以其实你也看出来他可能会对闵十一娘不利咯?”她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仙引没说话。 苏步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说道:“我觉得要算帐便只管算帐,但既然是已应了一笔勾销,就该说到做到,才是大丈夫所为。” “你的意思是,”仙引淡淡挑眸,“我不是大丈夫?” 苏步月闭着嘴巴不说话了。 仙引瞧着她,觉得有些好笑:“当初你不是还气鼓鼓地要找她算帐?现在倒还关心起她的生死来了。” “我已经欺负回去了啊。”苏步月说着,语气不自觉变得柔和了几分,“我也知道,你向来是个护自己人的,像闵十一娘做的这种事,你没有杀她就算不错了,又怎会去管她会不会死在别人手里……我就是,就是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算了,你别管我,我自己待会就好。” 第78页 言罢,她转身就要往院子里走。 仙引却伸手轻轻拉住了她。 她驻步回眸,看见了他浅浅含笑的眉眼。 “我是七星城主,”他说,“风无涯提出的这个请求,我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拒绝。” 苏步月微微垂眸:“我明白。” 或许有些事情、有些情感,在这些所谓的大局面前永远也只能不值一提吧。她是明白的,但却莫名有些惆怅。 仙引看了看她,唇边笑意间不禁泛出些许无奈:“你啊,我话说在前头,这件事即便你做成了,也是不能记半分功德的——毕竟摆不得在檯面上。” 苏步月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勐然心中一阵欣喜:“我可以插手了么?” “不能记功德也这么积极?”仙引有些讶异的样子。 她立刻摇头:“不记就不记,只要人家不骂你就行了。” 仙引倏然一愣。 但苏步月却已等不及他反应,忙着就要往外跑:“我很快就回来,要是风无尘来了你就尽管把锅往他哥头上甩,别那么骄傲又去气人。” 仙引看着她忙不迭的样子不禁失笑:“你知道怎么找人么?” “知道知道,你教过的!”苏步月一边应着,一边已跑远了。 他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她起落间渐渐远去的身影,良久,眸中泛过温然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不知不觉又这个点了 = = 心痛这龟速的效率…… 第43章 师徒(中) 没过多久,风无尘便折返了回来。 他一进门便将手里的黄花梨木盒递到了仙引面前,没有丝毫犹豫,然后说道:“你验一验吧。” 仙引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顺手接过木盒放在了面前,微笑道:“不必了,我还不至于信不过你。” 风无尘朝东南角那间屋室望了一眼:“那你现在能把人给我了么?” “这就有些不好办了。”仙引故作抱歉地说道,“我先前已放了她自由,她已经自行离开了。” 风无尘一怔,待转瞬回过神来,忙迈步跑进了那间偏室。 不到片刻,他步履微沉地走了出来。 “她有没有说什么?”他问道。 仙引淡淡摇首,瞧了他须臾,忽然问道:“你这辆马车里能坐下几个人?” 风无尘原本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要往回走,闻言停步回头,有些莫明地看着他。 “没什么,”仙引一副从容随意的模样浅浅笑了笑,“我只是觉得风城主那辆马车好像比你的宽敞些。” 风无尘愣了愣,片刻,脸色瞬然突变,转身便跑。 门前马车疾驰而去时,恰好与归来的苏步月擦肩而过。 她一进院子,就看见仙引正坐在那里垂眸瞧着一方木盒里的东西,于是迎面走去,边道:“你跟千机先生说了什么,他跑得那么急?” 仙引抬眼含笑:“不是你希望我说的么?” 又被他看穿了。苏步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嘿笑着凑了过来探着目光往盒子里瞅:“这就是千缕衣啊?颜色没有花样也没有,看着织线疏密也不均匀……”她伸手小心碰了一下,觉得触感也不怎么样,“这料子也够糙的。” “你懂什么,”仙引笑道,“这是当世仅次于金丝云甲的防衣。” “防衣?”苏步月琢磨了一下,“那金丝云甲很了不起么,我今日听你们说起了好几次。” “刀枪不入,火烧不破。”仙引言简意赅地用八个字概括道,“这是栖霞城宁氏的家传之宝。” 她不禁讶然:“那这千缕衣又如何?也是可抵挡伤害的么?” 仙引示意她仔细去看盒中之物:“其实要论‘防’,它半点作用也无,但胜在出自风无尘之手,所以它有‘以攻代守’之能——此衣看似纹理粗糙,其实缝隙之间暗藏玄机,可以容纳千根银针做暗器,而且可以瞬发数枚之多。” 苏步月瞪圆了眼睛:“这么厉害?!”她咋舌,“看着平平无奇,没想到原来是件大杀器……诶,对了,你不是说这衣服有两件,那为什么玲珑城主别别扭扭地不愿意给你?” “因为其中一件在他身上。”仙引弯了弯唇角,说道,“所以若另一件落在旁人手里,就等于让这千缕衣的机关设置暴露于外,他自然不愿。” 苏步月闻之瞭然,难怪仙引后来提醒风无涯说只要有风无尘在,他担心的事就纯属多余,本来嘛,制造者要改一改这衣裳不是动动手的事么?嗯?不对……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他那件既然随时能改,你要这千缕衣有何用?” 怎么看他那性子,都不是会对一件防衣感兴趣的人。 果然,仙引听了,只浅浅笑了笑,随口回道:“给萱如用的。她当初重伤后经脉受损,即便醒来武功也会大不如前,有千缕衣来防身再好不过。” 苏步月听着不觉微怔,一时竟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隐约有些涩涩的。 第79页 “你对叶上师可真好。”这句话甫一出口,连她自己都不由愣了愣,暗暗懊恼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搞得好像她不希望叶萱如好似地。 难道是因为她习惯了仙引这段时间以来只对自己的好,所以竟生起了嫉妒之心?怎么说人家也是个伤员,是受害者啊!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小肚鸡肠太不善良了。 何况人家才是正经的青梅竹马师兄师妹,是真正的家里人。仙引当年收拾紫竹峰是为了叶萱如,花了三年时间炼药是为了叶萱如,就连如今特意亲自远道而来抛头露面算计人家的宝贝也是为了叶萱如……她有什么能与叶上师相比较的?她也至多能和魏紫姚黄比一比,至少仙引还说过无论她嫁给那两人中的哪一个,他都会护着她。 想到这些,她不知为何,心底竟似乎更添了两分沉沉的涩意。 她便正要再说些什么解释一下找补回来,抬眸却忽见仙引已坦坦荡荡地笑了笑。 “萱如从小没有父母,是师父云游路过一个受了水灾的县城时带回来的。”他说,“或许是她天生敏锐,初来乍到就已看得出我跟她一样是孤儿,所以几个同门里除了照看我们起居的大师兄之外,她就与我走得近些。” 大师兄是于睦,这个苏步月倒是知道,但至于别的…… 她看着仙引在提及他自己是孤儿时神色平静,语气轻缓地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心头忽然毫无徵兆地像是被千缕衣上的银针给刺了一下。 她难得的安静沉默引起了仙引的注意,他转眸看来,恰迎上她满目尚未收回的柔光。 他一怔之后笑了:“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倒像是我在哭哭啼啼求人可怜。” “没有没有。”苏步月忙摆手,“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仙引温温笑道:“玩笑而已,你这小蝴蝶近来倒是容易较真。” 苏步月忖了忖,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但我想若是你父母在天上知道你长得这么好,年纪轻轻已扬威武林做了七星城主,他们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谁知他沉吟须臾,反问道:“你信‘在天有灵’这四个字么?” 她当即点头:“信的!” 他望着她,宛然笑道:“我不信。” 苏步月愕然。 “所以啊,小蝴蝶,”他微笑着说,“爱恨情仇,人生在世都及时去做吧,不然等到碧落黄泉那天,你才会知道你的所爱所恨都会随着人死如灯灭而烟消云散,就像是从来不曾来过这世上。” 她久久地凝望着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仙引有些陌生。好像有什么她一直以为的东西在这一刻露出了原本的面容,而她与那面容间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轻纱,始终看不透彻。 “对了,”仙引极为自然地转开了话题,“闵十一娘如何了?” “哦,”她回过神,忙道,“不知风无涯打的什么主意,竟然把人给送去了尼姑庵软禁起来想让闵十一娘出家,我后来偷偷熘进去给她解了穴道,本想帮她离开的,但她不肯走,说要留下来教训教训那几个助纣为虐的姑子,我想着她就算失败也至多不过是被人剃个头,就懒得管她了。” 仙引笑了笑:“嗯,你也不必管了,反正自有风无尘去和佛祖抢人。” 苏步月看他那早有预料的样子,忽然问道:“你说风无尘和她真的是师徒么?我总觉得怪怪的……至少风无涯的举动就很奇怪,照理说本应风无尘来教训的事情,他就算作为城主可以直接代为处置,可又何必背着风无尘去做。” 仙引随手合上了面前的木盒:“如此会闯祸又得他看重的徒弟,我倒是希望他能再多几个。” 她笑道:“你倒想,小心以后自己的徒弟也被人家拿住把柄,到时看你怎么护短。” 他没说什么,笑着抬起手指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一下:“少咒我徒弟。”又道,“去收拾东西,我们今天就离开玲珑城——带你出发去个好地方。” *** 苏步月也没问仙引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只听他说是个好地方就已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上去。 然而两人还没走出城郊,就又遇上了闵十一娘。 她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乍一见到骑在马背上的苏步月和仙引两人,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看见了什么,回过神道:“你要走了?” 话是冲着苏步月说的。 “啊……”连苏步月本人都有些莫名,自己好像跟她不太熟吧?“和你的事情了了,我们也该走了。” 闵十一娘“哦”了一声,扯了扯唇角:“我还正打算回去找你喝酒的。” “找我?”苏步月简直怀疑她是不是没剃成头而是撞到了头。 闵十一娘却坦然一笑:“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了,现在很想喝酒,就只想到了你。” 苏步月转头朝仙引望去。 闵十一娘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他,苦笑道:“仙城主,恩怨既了,可否行个好?” 仙引俯身取下了挂在马背上的水囊,一扬手抛了过去。 第80页 闵十一娘下意识接在了怀里,疑惑抬头。 “你无非是想让人听你诉诉苦,”他淡淡说道,“就在这林子里以水代酒吧,我们还要赶路。” 闵十一娘:“……我要是现在转身就走,您不会觉得我冒犯吧?” 仙引没甚表情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地抬起手,做了个让她靠边站的手势。 闵十一娘默默无语地让开了路。 苏步月噗嗤笑出声来,伸手轻轻拦了一下身旁的仙引:“好了,你别把她气哭了,我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很快回来。” 他顿了顿,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下头。 苏步月便翻身下马,径直朝闵十一娘走了过去,先前一个马上一个马下看得不算真切,此时走近了她才发现,原来对方还真的红了眼眶? “诶,你不是吧?”她好笑道,“就这么一句话就真把你气哭了?你不是挺能挨骂的么?” 闵十一娘却忽然将她抱住大哭起来。 苏步月愕然,很是不自在。 “我就是想哭一哭……”闵十一娘哽咽道。 苏步月无奈,只好稍微放松了些身体,让自己别紧绷着被她抱得那么难受:“我跟你说我这个衣服是新……” 话音未落,她突觉左臂一痛,勐然间身形被动偏转,面向着仙引所在的方位,被人挟持在了身前。 随即,脖颈边就有冰凉的物事抵了上来。 她看见仙引眼中霎时一片冰凉。 “仙城主,”她听见闵十一娘在自己耳畔说道,“我不想伤害她,有劳你把千缕衣给我吧。” “你找死。”下一刻,他已冷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快过完啦~ 第44章 师徒(下) 仙引话音方落,杀心骤起,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苏步月忽然一把抓住了闵十一娘握着刀刃的手,贴着她自己的脖颈,顺势回身一转——瞬间与挟持她的人面向而立。 她脖颈上也霎时渗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线。 或是因为太过出乎意料,闵十一娘惊诧之余还未回过神,便已被苏步月一拳打在了肚子上,她当即吃痛趔趄着连连后退了数步,下意识抬眸,又见苏步月气鼓鼓地捏着拳头朝自己大步走来。 她不觉苦笑,看着苏步月已染了红的衣领,心中闪过一个“也好”的念头,并未起什么抗争之心,因此亦全无防备和还击的打算。 就在这时,斜刺里忽然飞来一个身影横在她面前,急出的掌风直朝苏步月而去。 苏步月迅速反应,正要举拳相迎,领脖子却倏然一紧,被人往后面扯了一把。 不过眨眼间,仙引已出现在她眼前,挥袖抬手,一掌迎上了对方。 那人当即被震飞在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仙引看也没看他,迳自走到闵十一娘面前,扬手就要朝她天灵噼下去。 “仙城主!”那已受了重伤的人顾不得自己气虚血弱,忙用尽全部力气喊道,“手下留情……咳咳,我师父已经将千缕衣给了你,你、便不能、不能再伤我师妹了。” 仙引冷冷瞥过目光看向那面色灰败的年轻男子:“新仇难消,死不足惜——留你半条命,给她收尸。” 说着,掌下已蔓延出凛冽杀气。 闵十一娘闭上了眼睛。 苏步月觉得不太对劲,连忙出声道:“她想寻死!” 仙引闻言,倏然回袖收手,眸中虽冷怒之色未褪,但却不再似先前杀气浓重,只是沉静地看了一眼半坐在地上的人,然后转头看向了小跑到自己身边站定的苏步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上,皱了皱眉,沉声道:“去把药上了,此事我自会处置。” 苏步月没顾上理他,只紧紧盯着闵十一娘,问道:“你是哪根筋搭错了?风无尘用一件千缕衣才好不容易保住你这条命,你却回过头又跑来糟蹋。” 闵十一娘原本始终闭口不言,此时听了她这番话,却忍不住自嘲般地仰天笑了笑:“我就是不想欠他,千缕衣也好,我这条命也好,总要还一样。” 仙引在旁边凉凉轻笑一声:“矫情。你还不如自废武功,再自绝心智,这才算是还了师恩。” 他这话虽然说得冷情刻薄,可道理却不糙。苏步月想着,也问道:“我也不太懂你这样成日里四处惹是生非要他给你收拾烂摊子,算什么‘还’?” 闵十一娘沉默了半晌,长长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却慢慢红了。 “你说得对,那些不是‘还’,”她说,“是想‘要’。”她说到这儿,又勉强着弯了下唇角,“我以为这样他就不会忘记我,我以为……他为了我连千缕衣都拱手给了你们,终究是因为我有所不同。” 苏步月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探知了一个武林城的绝对秘辛。 “你不会是……喜欢你师父吧?”她恍然讶道。 闵十一娘没说话,旁边受着伤的她师兄也一副非礼勿言的样子虚弱又尴尬地垂了头。 “你真喜欢他啊?!”苏步月又讶道。 第81页 这次,闵十一娘抬了眸朝她看来,平静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有些感嘆,这种事好像还没听说过,也没见到过。”苏步月来了兴趣,“那他喜欢你么?”想着又觉得这个问题不对,“应该不喜欢吧,他不是要和别人成亲了么?” 这话简直就是在拿着小刀往闵十一娘心上捅。 “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要成亲的!”她挣扎着说了句,但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声音又低了下来,“不过又有什么区别,他就是不肯喜欢我罢了。” 不肯喜欢?这说法倒稀奇。苏步月索性在她跟前盘腿坐了下来:“为什么不肯喜欢你?我看他明明这般看重你,论相貌其实也挺登对啊。” 闵十一娘的师兄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强忍着尴尬气虚着道:“休要胡言乱语,师尊大人岂可如此亵渎?” 苏步月奇道:“人家喜欢他而已,算什么亵渎?” 闵十一娘听见她这么说,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光芒,像是遇见了知音,看见了希望:“你也觉得我没错?” 苏步月不是很懂为什么他们话里话外好像都在质疑闵十一娘喜欢风无尘这件事错了。 但她眼中的光芒旋即便又熄灭,苦笑道:“可是他不这样想,他们都不这样想,他也要成亲了……身为风家四少,他会有一个很般配的妻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苏步月道,“既然人家都成亲了,难道你还要故意在江湖上作妖,引起他注意么?” 闵十一娘沉吟了片刻,说道:“也许城主是对的,我的确应该出家……但他为什么又要来救我呢?” 苏步月看见仙引不耐烦地转开了脸。 她此时对闵十一娘的那点儿怨愤早已被同情给替代了,见状,便小心凑了过去,问他:“要不……这次就算了?我看她也是伤心过头,一时冲动才做了这种蠢事。” 仙引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迳自俯身点了闵十一娘的穴道,连带哑穴也一併封了,然后瞧着对方,淡淡说道:“磨叽。” 眼见闵十一娘的师兄又想挣扎着开口说什么,他亦不耐地随手捡起脚边的石子丢过去点住了对方的穴道:“闭嘴。” 这就是不杀了。 苏步月看着想笑,却又忍不住好奇,问他:“你想做什么?” 仙引却凉凉看着她。 被这不善的目光凝着,苏步月就算再迟钝也能感觉到他在生自己的气,何况她根本就不迟钝。 “怎么啦?”她不明所以却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做什么惹你了?” 仙引朝她伸手:“金创药。” 她忙从身上摸了一包出来放到了他掌中。 仙引垂眸,三两下拆开了纸包,二话不说“啪”一声拍在了她脖子上。 她瞬间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伤口处火辣辣的痛感也减轻了很多。 “以后你若再随便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去争强斗狠,”仙引的语气里透着些咬牙切齿,“我就——” 却一时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脱口之间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若再有下次自己应该拿她如何…… 但他真是看够了她这被养的动不动一打架就不惜自伤八百的性子,她家那个姓苏的老头子最好别让他看见。 苏步月不知他在想什么,却已敏感地接收到了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不免有些惴惴:“就……如何啊?” 仙引看着她这不自觉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顺口回了句:“家法伺候。” 言罢,也不再去理她,上前一把拎了闵十一娘就回身丢到了马背上。 苏步月看他要把人带走,忙道:“你这是要去找风无尘么?还是算了吧,毕竟才刚拿了他一件千缕衣,免得风家人说你得寸进尺,故意找麻烦。” 仙引不以为然地轻轻一弯唇角:“谁有空管他们这些矫□□,但他既然管不了自己的人,就别怪我帮他做决断——你不必跟着来,找人去风灵堡通知一声这小子在这儿就是,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城门口会合。” 话音将落,他已扬鞭策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城主:生气╭(╯^╰)╮ 第45章 不留岛 仙引果然说到做到,苏步月在城外的茶寮等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看见他骑着马远远飞骋而来。 而闵十一娘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步月起身上前去牵了自己的马绳,颇为好奇地笑看着来到面前停驻的他:“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仙引似笑非笑地扬了下唇角:“丢去他未来媳妇儿的家门口了。” “……哈?”苏步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见她似乎有些发懵的样子,不觉含笑道:“我在她身上绑了张字条,不管是谁见了就会知道她是风无尘的徒弟,消息自然很快会传到他耳中。” 苏步月还是不太懂他这么做的目的:“可你把她丢去那新娘子跟前是何用意?” 第82页 两人并辔而行,骑着马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闲闲说着话。 苏步月这个问题刚一问出口,自己好像就突然明白了什么:“该不会是……你故意要让他们三个打照面吧?”说着,忍不住失笑出声,“你可真坏!”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想不到堂堂七星城主也会干这种事情,就像是,嗯,怎么说呢,像个被人得罪了的小孩子要用恶作剧报復回来似地,而且还颇为得意于这恶作剧的成功。 仙引不知道她竟将这件事看得这么可笑,只是看着她开怀的模样,便也觉得心情挺愉悦,弯了唇角,一副不以为然的调调说道:“他们累己便罢,却偏来累人。不如索性令他们避无可避,也好让某些人死了心,少些折腾。” 他这番一解释,苏步月反而愣了愣,片刻才恍然道:“你怎么就确定死心的一定是闵十一娘呢?我看风无尘那个保护她的架势,又是拿千缕衣换人,又是放心不下派了门下弟子暗中随行保护……何况听闵十一娘说他成亲也并未是因为和对方两情相悦,万一你这么逼着他出面,却让那新娘子察觉到了什么,那她对这场姻缘可要如鲠在喉了。” 仙引却淡淡笑道:“你未免太小看风无尘——如何应对,其实只取决于他的心之所向,他若稀罕这婚事,自然能做到对闵十一娘绝情。” 若是风无尘绝了情,不再以师父的身份和情义去庇护闵十一娘,不管原因如何,她都连最后的念想和痴妄也不必再有了。 “所以……这其实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你要他们自己解决。”苏步月瞭然言罢,见他神色如常地默认了,不由忽然生起几分稀罕来,感慨道,“不得了不得了,这般清官难断的感□□竟被你给简单粗暴地解决了。” 话说回来,只怕正是因为他心里头少了那根弦所以才不觉得为难吧?苏步月心想,就连自己乍从闵十一娘口中得知此事,都只是在想既然男方已有了婚约,那无论如何心痛也好,也就该说服自己放下了——却不料仙引是直接要将真相撕开在闵十一娘眼前,让她看看清楚那些所谓的放不下,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折腾罢了。 大概于仙引而言,这些事也不过是一个想不想做和愿不愿意做的区别,腻腻歪歪含含煳煳的绝非是他能看得上的行事风格。 苏步月心动微动,忽然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他们好像都觉得闵十一娘爱上自己的师父就是大逆不道?风无尘甚至还将她逐出了师门。” 仙引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路,随口道:“天地君亲师,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看得开。” “那风无尘后来既然已经把她逐出师门了,就不是师徒了啊,”苏步月辩道,“为何风灵堡的人还是一副很忌讳她的样子?” 他听着笑了,撇眸朝她看了一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听过?就算逐出师门,往日的师徒关系在世人眼中却是抹不去的。” “可我看风无尘对闵十一娘确实很好,他连千缕衣都拿出来了,还和自己的兄长去抢人。”凭着自己有限的没吃过猪肉却看过猪跑的经验,苏步月琢磨道,“我觉得他对她也许并非无情?” 仙引不以为意地道:“有情无情又如何,人终归只是选择自己更想要的东西罢了,或是一人心,或是个人声名,或是家族荣誉。” 也是……苏步月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问他:“你也会因为个人声名或是门派荣誉之类的而放弃牺牲一些东西么?” 他唇边的笑意浅浅浮过:“我没什么想要的。” 直到良久后,她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因为没有什么想要的,所以无从谈放弃牺牲。 抑或是,他想要的都有了? 不过她还真是想像不出仙引会为了什么,又去牺牲什么?她觉得以他的本事,好像只要想要的都能轻易握在手中,难怪他这一身仙风道骨的模样好像无欲无求了,只怕是根本已没有任何东西能激起他的欲丨望。 就连助叶萱如伤愈这件眼前看来已是他最期望的事,其实细细想来他也一直表现得非常冷静和理智,有条不紊。 就连风无尘那个看着比他冷硬的人都有很明显的情绪失控之时。 苏步月心绪飞驰地胡思乱想着。 不知跟着他跑了多久,她才突然回神想起来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她说着,往四周望了望,“这是到渡口了吧?” 难不成他兴致来了,想走水路回雍州? 也不对啊,从这个渡口走的话岂非绕了远路?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提醒一下仙引,却见他已勒住马停了下来,然后朝着正坐在一旁喝酒的几个人开了口。 “那艘船是谁的?”他指着岸边一艘中等大小的远航船只问道。 其中一个头髮稀疏的中年汉子抬手抹了把嘴,说道:“我的,公子要出海?去哪里?” 仙引道:“东海,不留岛。” 苏步月就见那几人神色微妙地互相看对视了一眼,随即那汉子就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那岛上不准外人靠近的。” 第83页 “靠近了便要如何?”她问道。 “也不如何,”有人接话道,“就是若被发现了免不了要挨顿打,以前有人上岛去想赏赏花就被险些被扎成了只刺猬,还好跑得快才没事。” 苏步月一听就觉得说这话的那位仁兄必定是在吹牛,若只是赏花怎么会被放暗器?若遇到了个会放暗器的高手,这种根本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怎么可能靠自己那两条腿跑得掉? 能让仙引千里迢迢特意前往拜访,想来住在那里的也不会是个凡人——至少也得是和风无涯差不多的吧。 她反而因此对这个不留岛多出了几分好奇。 果然,仙引对那人的话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淡淡听了便罢,说道:“放心吧,用不着你靠得太近。”随后让苏步月拿了张银票出来捏在指间,示意道,“这些全是你的。” *** 苏步月渐渐发现仙引其实好像并不喜欢坐船。 自打走上这条水路,他的话就越来越少,虽然他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可现在更是明显可见地少言寡语起来。 直到半个月后,茫茫大海间终于出现了一座笼罩着粉白色烟霞的岛屿,她欣喜地指给他看,才又发现他变得不一样起来。 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想,是了,他看不留岛的目光很不一样。 即便是同他在七星城时也不一样,他看这里的一草一木,哪怕只是还远远看着那处岛屿轮廓时,眼睛里便已带着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 苏步月憋了一路的疑惑在此时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你和这里的主人交情很深……啊!” 她话音未落,仙引已忽然揽着她的腰飞身朝不远处的岛上渡头而去。 站定后,她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船老大还有些呆呆地站在船头往这边打望。 她失笑道:“你也太言出必行了吧,竟真的不让他靠近。” 他浅笑未语,松开了扶着她腰际的手,举步慢慢往花间深处走去。 苏步月发现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一上岸就已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往何处去。但他们走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沿路也未见有人,直至来到一个岔路口,忽见路中间竖着一个木牌,上面左右各用不同的笔迹写着“男”和“女”两个字。 她看了半晌,抬头问他:“……我是不是该往这边走?”她指的是写着“女”字的这边。 仙引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了几分疑惑和犹豫。 就在这时,“男”字示意方向的花林小路上传来了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正声问道:“是谁在那里?” 仙引和苏步月两人循声转头看去。 对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穿着身蓝色的细布长衣,模样长得很是俊美。 在看清了前方两人的相貌后,他将目光定定落在了仙引的身上,迟疑了半晌,才不敢置信般失声唤道:“你是……少岛主?!”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明天不知道会不会出门,先说一声哦~ 第46章 心之所系(上) 少岛主? 苏步月听见对方这样称唿仙引,不由愕然微怔,下意识转眸看向身旁的人,却见他忽而极淡极淡地弯了弯唇角。 “如今我已不是少主了。”他语声平缓,似微微含笑,又像是仅仅如寻常般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年轻男子闻言一顿,后知后觉似地不大好意思地轻笑了两声:“那我……称您仙师兄吧。”说着又想起来什么,于是恍然补道,“还是仙城主?” 苏步月觉得依照仙引素来的性子,多是不会在意这个。 然而他听了,却笑了一笑,淡声道:“似乎还是师兄听着顺耳些。”又态度和蔼地问对方,“你叫什么?我不太记得了。” “我是长念啊,您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个小鬼头呢,”年轻男子笑道,“不记得也是正常。”言罢,似突然回过了神,忙道,“瞧我,净顾着说话了,要是师父知道您回来了一定很高兴,师兄请随我来。” 长念转身正要引路往回走,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了苏步月身上,这才想起这里还有个外人,于是復而看向仙引,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我是城主的随侍,”苏步月主动自我介绍道,“长念公子叫我小月就是。” “哦……”长念的脸上闪过了瞬间的犹豫,旋即又笑了笑,“随我来吧。” 苏步月却看见他在犹豫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往那块木牌上瞟了一眼。 路上,她便低声问仙引:“是不是我跟着你们过去不太方便?” 谁知他却不以为意地随口来了句:“你不跟着我要跟着谁?放心吧,来去我都会带着你。” 倒好像是以为她在担心会被丢下似地。 苏步月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却莫名像是有羽毛轻轻拂过,酥酥软软的。 她望着眼前一路蜿蜒向深而去的□□,远远地有绵延连片的粉白色烟霞映着碧空长天,恍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忍不住感嘆道:“这里真美。” 第84页 仙引在她身畔轻轻应了一声:“嗯。” “长念为何唤你少岛主和师兄?”她难忍好奇地道,“原来你本是出身于此处门派的么?怎么又投身到了七星城门下呢?” 若不是看长念和他之间的气氛太过平和,他又好像对这里的感情格外不同,苏步月都要凭着以往看话本子的浮夸经验想像出一个“弱主被夺权后赶走”的苦大仇深故事了。 “说来话长。”他说。 然而苏步月却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下文,这才发现他好像根本没打算长话短说,虽然看他神色如常并无什么不妥之处,但她还是隐隐察觉到自己好像起了个不该起的话头。 仙引不说话,苏步月也就识趣地闭了嘴,长念在前头引着路并未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这点儿微妙气氛。 三人如此一路沉默地走了下去。 随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褐黄色泛着斑驳岁月痕迹的竹庐赫然出现在了苏步月的视线里。 长念快走了几步,站在主斋前往里头喊了一声:“师父,师父,您看看谁来了!” 楼上很快传来一个听着闲闲散散的男人声音,拉长了调子淡淡道:“这岛上除了那爱找茬的女人,还有谁敢……”语声未尽,随着窗扇被人伸手推开,一张十分俊朗中透着几分儒雅端肃的男人的脸出现在了窗边,目光落于楼下的瞬间,他眸中倏然微震。 待回过神来后,他立刻一把将窗扇完全推开,不敢置信般向着楼下唤了一声:“……仙引?!” 仙引抬眸望着他,缓缓浅笑:“师伯,别来无恙?” 对方愣怔须臾,竟直接越过窗户飞身落了下来,身姿轻盈利落如飘飘谪仙,和仙引的轻功身法如出一辙。 苏步月这才察觉到,原来仙引平时所用的竟然还是他本门功夫?莫非七星城老城主对待门下弟子都如此宽宥,并不介意他们还修习其它门派的武功么? 她暗自疑惑间,已见那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身着一袭青衣的貌美男子迳自举步上前,伸出一手搭住了仙引的肩臂,然后拧着眉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末了,似松似嘆地舒了口气:“没事就好。”言罢,松开手站立于前,又缓了语气,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看来是很清楚若非有必要,对方肯定不会再登岛。 苏步月瞭然这一点后,不禁越发疑惑仙引和这门派及这门派之人的关系。 仙引微微笑了笑,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在七星城的那位师妹被人所害受了重伤,需要弄月花救治,我那朵却出了意外被毁了药性。” 青衣男子闻言,只问了一句:“她待你如何?” 仙引道:“她和于师兄与我有少年相携之谊。” 青衣男子也是个利落的,听他这么说,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别的,说道:“跟我来吧。”说话间,目光落在了苏步月脸上,一顿,“这是……” 长念在旁边忙帮着介绍:“师父,这是仙师兄的随侍,小月姑娘。” “随侍?”青衣男子有些意外的样子,随即看向仙引,半信半疑,“七星城的侍女都像她这样?” 却听仙引已含笑道:“她是我身边的人。” 青衣男子瞬间释然:“哦,难怪。”然后对他道,“那让长念在这里吧,你随我来。” 这意思就是要让苏步月留在这里等着了。 她虽然跟着仙引四处出入惯了,但这点儿江湖规矩她却还不至于耿耿于怀,毕竟是人家门派里的事,说到底她于此间而言也只是个外人,自然也不好不经同意就加以窥探,既然不方便让她跟去,那就算了,在这里赏赏花也是一样。 “我们很快就回,”仙引对她说,“你若觉得无聊就让长念领你四处逛逛吧,这里风景很好。” 苏步月笑着点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憋着自己的。” 他含笑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与那青衣男子朝竹庐后方走去。 长念倒是个尽心的,见自己师父和仙引两人走了,只剩下苏步月一个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姑娘家,怕她觉得不自在,便主动问道:“要不我们去钓几条鱼来晚上吃?” “好啊!”苏步月兴致勃勃地一口答应。 长念笑道:“那你等会儿,我去拿渔具。” 她心念一动,突然问了句:“城主他小时候也摸过鱼打过鸟么?” 长念似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愣,才恍然笑道:“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他一直在岛主身边,何况师兄自幼天赋根骨,我也不是能跟得上他的水准——不过,师兄小时候倒是好像很喜欢花。” 苏步月笑了:“他现在也很喜欢。” “不仅喜欢,他还会去尝那些花是什么味道。”长念说,“我记得他有一回误食了师父种的药花中了毒,引得岛主又急又怒说要责罚他,师父本来要劝,可师兄愣是一声不吭地受了,之后却照样我行我素。” ……看来他这任性的毛病还真是从小就有的。苏步月听得有点儿想笑,也不知道如今再回忆起当年这些傻气的举动,高傲强大如他,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第85页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拿捏住了仙引的小辫子。 长念随口与她闲聊了两句后就转身进了竹庐里去拿渔具了,苏步月候在外头一边等着,一边闲闲踱着步子转悠。 忽然,花林间一阵劲风掠过,勐然从她背后扑来。 苏步月察觉到来者不善,恍然回身的瞬间,已猝不及防地被对方近了身,一指点住了穴道。 快得让她都没看清是怎么出的手。 长念恰好拿着东西走了出来,见此情景,脸色倏变,脱口唤道:“师娘……” “哼!”制住苏步月的是个眉眼凌厉的女子,模样很是冷艷,她看着长念,凉凉道,“何莫羡这个为老不尊的,装了这么久假正经果然还是坐不住了,竟把不三不四的女人招到了岛上来,他既要脏我的眼,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话音将落,她便像是拎小鸡似地一把拽了苏步月的衣裳,返身朝花林中飞去。 “师娘!她是仙师兄的随侍啊……” 然而长念的一番话到底还是晚了稍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要早起了,假期过得好快有木有…… 第47章 心之所系(中) 与何莫羡所居的西岛不同,相较于那一片风雅之地,东岛这边就显得冷硬了许多,花林间怪石嶙峋犹如迷阵,而且四处不见屋室,只有迎面渐近的一座石山冷冷耸立,山脚的石壁上嵌着扇厚重的双开石门,远远望去门里黑漆漆的,像是个望不见头的长洞。 那冷艷女人抓着苏步月迳自大步走进了这扇石门,一条笔直的甬道亦旋即出现在眼前,十步一盏的烛光随风轻摇,在刻有图纹的石墙上映出了两道拉长的人影,苏步月瞬间心下陡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沿路有三两个与冷艷女人一样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正在打扫石室,一边喊着“师父”,一边将难掩惊讶的目光投向了被其攥在手里的苏步月,眼见着她们的师父打开机关,将这身着彩衣的陌生女子毫不留情地扔进了角落的石室里。 被大力丢倒在地上的苏步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喊疼,眼前的机关石门就又重新落了下来。 空荡逼仄的室内霎时失去了唯一的光明来源,瞬间漆黑。 冷艷女人回过身,冲着自己的弟子们沉沉凉凉地说道:“把外面的机关都放下,若是何莫羡那个不知丑的来了,就好生‘招唿’他。” *** 山体石室里比起外间凉了许多,隔着衣衫坐在地上不消须臾就能感受到沁骨的凉意,这凉意就如同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无边无际,在寂静中不断提醒着独处于此的人眼前这片黑暗正在无孔不入地吞噬着自己的感官。 苏步月足足花了片刻的时间才勉强回过了神。 她努力控制着越发僵冷的四肢跟随自己的意志而动,凭记忆里的方位摸索着到了石门边,使劲拍了拍,又拍了拍,手掌拍得发疼,可拍出来的声音却沉闷又轻小。 她想张口喊外面的人有话好好说,能不能先放自己出去再商量?可开口的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来。 苏步月觉得脑仁有些发疼,唿吸也不自觉紧了紧。 她闭上眼接连深深唿吸了几口气。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呜呜”声,充满了威胁的杀意。 她赫然回身,紧贴着门边绷紧了身子和全部的思绪,大气也不敢出地直直盯着如烟雾般的黑暗里,生怕不知从哪边会突然出现一双兽类的眼睛,一想到这里,她身上陈年的伤疤好像都再次拉扯着皮肉疼痛起来,鼻子也仿佛嗅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 苏步月猝不及防地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这翻江倒海般地一呕之后,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堆砌起来的勇气几乎不受控制地丢盔弃甲倾泻一地。 “放我出去……”她迷迷煳煳地拍着石门,声音却微弱无力,“爹,我害怕,求求你放我出去……娘,你看看我,疼……” 回答她的只有依然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她闭着眼睛把自己紧紧蜷缩成了一团,好像这样就能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觉得脑袋像是要被人噼开一样的疼。 少年时丢失的记忆在此刻如洪水般沖闸而出—— 她自幼年记事起,就渐渐知道爹娘并不喜欢自己。好吃的饭菜也罢,漂亮的新衣裳也好,母亲总会特意留给大哥二哥,而她永远都只有“将就”,就连想看看母亲的笑脸,也得沾着兄长们的光,倘若他们不在家,那母亲也就没有兴致见她,更遑论谈天说笑。 后来她就明白了,这简直是奢望。 相较起母亲的不闻不问,父亲对她就管得多了,她起初觉得很高兴,想这是父亲将她和兄长们看的一样重要。 可后来她也明白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若是看重她,为何不教她哥哥们学的功夫?为何不送她去中原拜在名师门下?她从未见过大哥和二哥被关在小黑屋子里学什么生存之技,同那些狼崽子抢饭吃,更不曾见过他们像自己这样总是鼻青脸肿。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忘记了什么。 *** 清风徐徐拂过衣角,仙引在药庐外停住了脚步。 第86页 何莫羡回过头,见他远望着西南方向似有些出神,心下瞭然,于是轻声问道:“待会我陪你去看看她吧?” 仙引默然良久,微微垂眸弯了弯唇角,復又含笑般如常看着他,说道:“不了,我怕脏了她的地方。” 何莫羡一愣,嘆了口气:“怎么会呢,她是你母亲啊。” 然而无论他再说什么,仙引始终只是淡淡浅笑,不再多言。 何莫羡只好也就此打住了话题,转而与他一道进了药庐,从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架子上拿了个掌心大小的圆形锦盒递到了他面前。 “半月前花开后我才将新炼的丸子,”何莫羡道,“还加了些能增益身体的药进去,你给那女子服了,百利无一害。” 仙引伸手接了,也没有打开看便将盒子收了起来:“多谢师伯出手相救。” 何莫羡看了他半晌,说道:“你的功夫如今还在练么?” “当年离岛时,师伯不惜违反门规将全部心法口诀传授于我,”仙引笑了笑,“我怎舍辜负?” 何莫羡一挑唇角:“让我来试试!” 言罢,掌风倏然而出,两人迎面相击。 片刻后,何莫羡看着眼前神色从容的仙引,不由心生赞嘆,回手收了掌力,颔首道:“好小子,凭一己之力竟然也能将四象无极功练到这样的境界,果然悟性奇高,不愧是先辈掌门之后。” 仙引没接这话,只微笑着道:“有件事我想同您商量。” 何莫羡心情正好,闻言大手一挥,示意他坐下慢慢聊:“什么事?你说。” “月牙,哦,我是说小月。”仙引道,“我有意收她为徒,但七星城的武功路数不太适合她,我想教她‘破云刀’。” “你要收她为徒?还打算传她破云刀?”何莫羡有些意外,“可我看这丫头资质很一般啊,破云刀法原本传下来就不全,向来传习之人都会融入己之所长自成风格,你教给她的……她能学得会?别到时候连累了你这个做师父的威名。” 言语间颇有些帮着他挑剔担忧的样子。 仙引笑了一笑:“我教她武功也不是为了让她替我扬威的,只是她原就想在七星城拜师学艺,与其让不尽心的人耽误她,不如我亲自将她收入门下。” 何莫羡听他这么说,却更感讶异:“你……不会是?” 仙引没明白他这个眼神和语气的意思:“嗯?” 何莫羡正要再开口,长念却突然从外面急急边喊着他们边跑了进来。 “不好了,师父、仙师兄,”长念顾不上停歇,刚一站定将目光落于他们两人身上,便已急道,“小月被师娘给抓走了!” 仙引微愕,师伯母抓小蝴蝶做什么? 何莫羡却一愣之后忽而皱着眉头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她抓小月做什么?人家又不是咱们岛上的人!” 仙引看他这反应不太对,想起先前上岛时看见的那面木牌,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问道:“师伯母到底怎么了?” 何莫羡老脸一红,瞥了目光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随口不耐道:“谁知道她莫名其妙扯什么风,都十年了也不消停,非要划岛而治,不准男的过去,我也就索性不准她们女的过来了,结果她还不是一样隔三差五往我眼前凑?” “这还不是要紧的,”长念也等不及他解释前情了,忙道,“是师娘她、她误以为小月是您招到岛上来的不三不四的女子,一怒之下也不听解释,抓了人就跑,我担心……” 不等他把话说完,仙引已倏地起身夺门而出,如燕没入花林间,转眼已没了人影。 *** 楚怀秀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守株待兔。 虽然将那花里胡哨的小狐狸精丢去关了起来,但她心情却半点没有好转,一想到待会何莫羡那个没脸没皮的要来找自己要人,她就忍不住把拳头攥得死紧,恨不得照着那张十年如一日让人心烦的脸上就是狠狠一拳。 混帐东西,真真是个混帐东西!她又气又恨,心里堵得发慌。 忽然,有弟子匆匆来报:阵外来了人。 果然来救小情人儿了…… 楚怀秀心头一凛,冷着脸起身大步走出了石斋,果然远远就看见有三两道男人的身影正在闯阵。 她当即运起内力千里传音:“哼,老不知羞的,竟也好意思带着徒儿来做帮手替你抢女人,你还不如趁早认输投降,兴许我能饶她一命。” 下一刻何莫羡的声音就又急又恼地传了过来:“你胡说八道什么,也不看看是谁的人就耍泼撒疯,她是仙引的人!” 楚怀秀冷笑了一声:“仙引怎么会在这里,你找藉口的本事倒是比以前强啊!” 话音将落,那边就传来了个淡淡沉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她的确是我的人。” 楚怀秀:“……”她转过头问身边的侍者,“今天那女子是从外面登岛的,还是岛上的人带她上来的?” 对方磨蹭了一下,回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见他们和长念公子在路口说话然后就朝西边去了……” 第87页 “他们?”楚怀秀蹙了眉,“你怎么没说还有别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对方小声喏喏道:“是个年轻公子,没看着正脸。” “你不如再晚点说好了!”楚怀秀气不打一处来,忙唤了身边众人,“快去把机关放起来。” 随着机关阵被停下,几个起落后,仙引跟何莫羡就飞身落在了石门阶前。 楚怀秀定睛看着眼前的人,少顷,讶然失声道:“仙引,真是你回来了?” 何莫羡没好气道:“你把人弄哪里去了?可有伤着?” 仙引眉头微蹙地看着她:“师伯母,她人呢?” 楚怀秀自知鲁莽理亏,也不好意思多言,默默往里头指了一指,尴尬道:“被我关在最里面那间石室里了。” 仙引二话不说就走了进去。 眼见此处环境幽暗,他越发觉得不安,脚下随之越走越快。 只是多年未归,加上楚怀秀占了这里之后又对各处机关有所改造,他一时也不知道各处石室的具体位置和机关所在。 还好何莫羡跟楚怀秀随后也跟了上来,后者指着他身前几步之遥的那面石墙提醒他:“就那里,壁上的灯盏左右各拧三下。” 仙引立刻前行几步,依言而行。 眼前的石壁暗门果然随着机关启动“轰”一声倏地打开了。 门前灯盏在室内投映出一片光影,却没有照出苏步月的踪迹。 仙引乍见这寂静幽暗,又听不见里面又动静,当下已感不妙,待他举步踏入石室,看见一个蜷缩的身影正贴靠在门边墙根处,他忽觉唿吸微滞。 “月牙?”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心靠近她身畔矮身蹲了下来。 苏步月仍抱着双膝埋着头,没有回应。 就着斜照而来的微弱光亮,仙引看见她肩头有些微微颤抖。 “月牙,”他又低低唤她,“是我。你抬头看看?” 过了片刻,苏步月像是这才终于有了反应,慢慢抬起了头,睁着双泪光未褪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她在灯影里看清了他的脸,几乎是瞬间,酸意就直冲鼻尖眼眶。 “你怎么才来啊……”她嗷一嗓子就大哭了起来,“呜呜呜,我快吓死了……” 仙引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松了口气,轻拍她肩头连连哄道:“好了,不怕不怕,晚上给你点一屋子蜡烛看萤火虫好不好?不哭了。” 苏步月哭得更大声了,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抽抽噎噎地说:“我爹要放狼来咬我……呜呜呜……我娘也不管我,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不会的,”仙引道,“我永远不丢下你。” 苏步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站在门口目睹这一幕的何莫羡觉得自己可能耳朵出了点儿问题,不敢置信地问身边的人:“他刚才说……永远?” 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跟他心平气和说过话的楚怀秀默然片刻:“……好像是。” 第48章 心之所系(下) 苏步月哭了好一会儿,总算在仙引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了心绪。 楚怀秀见她那仍禁不住啜泣的样子,不免越发觉得有些愧疚,略显无措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要不……先出去再说吧?” 苏步月虽然不再哭闹,但却仍埋在仙引怀里,闻言连眼皮子也没抬,明显就是还在生气。 气氛就有些尴尬起来。 楚怀秀一辈子也没哄过人,虽然自觉有错,但也实在拉不下面子来给个小辈赔不是,尤其看对方这个阵仗居然哭起来连仙引都要温言软语地哄着,若是换了自己这个惹事的上去,还不是热脸贴冷屁股么? 她想到这儿就有些犹豫,不由下意识朝旁边的何莫羡望了一眼。 后者显然早就在等着她用眼神来询问自己的意见,两人目光相撞,他立刻就沖楚怀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收拾摊子再哄两句。 楚怀秀无奈,憋了半晌,憋了句:“晚上想吃什么?我来亲自下厨。” 何莫羡立刻捧场道:“哎哟,难得难得,咱们打遍东海无敌手的楚大厨今天居然有兴致,我可是沾了你们两个小辈的光啊。” 楚怀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何莫羡一脸“你以为我愿意吃啊”的表情。 仙引自然听得出他们两个这一唱一和的意思,因原本也没有生楚怀秀的气,他听着就笑了笑,亦垂眸温声帮着劝苏步月:“师伯母做的菜很好吃,在外面吃不到的,我小时候也很少能见她下厨。” 楚怀秀见他开了口,心头微松,立刻也笑着接道:“我这厨艺还不是你娘教的,哪能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些不对,不等何莫羡递眼神,她已忙补了句:“要不做一道豆香水晶蛋?” 楚怀秀这脱口而出的提议本是为了转移话题,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附和,谁知却见那一直埋在仙引怀里的脑袋却忽地抬了起来。 “我还没听说过这个菜名……”苏步月睁着双还有些发红水肿的眼睛,小声道,“好吃吗?” 第88页 何莫羡和楚怀秀皆是一愣,继而忍俊不禁,后者笑道:“当然好吃,不信你问仙引。” 苏步月果真眼巴巴地将目光转了回来。 仙引也笑了,无奈轻嘆道:“真是孩子气。”言罢,半抱半扶地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我也忘了是什么味道,晚间你多吃两口就知道了。” 见终于哄好了小姑娘,楚怀秀半点也不敢耽误,生怕苏步月在这石室里多待片刻就会又想起先前的事来,忙招唿着众人去外面喝茶歇息。 走到光照盛亮之处,苏步月却忽地停下来,拉住了仙引。 “我把你衣服弄脏了……”她回想起自己先前失态的样子,再看着他外衫上被蹭的一块一块混着胭脂的水渍,不禁有些红脸,“快脱下来我拿去洗洗。” 仙引看了看她,便从善如流地将外衫脱了下来递过去。 苏步月伸出双手将衣衫接过抱在怀里,转身就跟着要去下厨的楚怀秀一道走了。 何莫羡瞧着那远去的两道身影,含笑随口说道:“先前还把人当宝贝似地心疼着,那眼睛还没消肿呢,你就使唤她去干活儿了?” 仙引轻弯唇角,收了落在苏步月背影的目光,回眸说道:“她这样才算是又生龙活虎了。” *** 楚怀秀也觉得苏步月很是生龙活虎。 眼瞧着她把这里就当自己家似地勤快又积极,又是找木盆又是去提水,最后顺了个小木凳就跑到院子里去坐着洗衣服了。 楚怀秀在后头瞧了她一会儿,想了想,也搬了凳子和簸箕出去挨着旁边坐下,一边摘着菜,一边有意无意地开口问了句:“听说你是仙引的随侍?” “是啊。”苏步月认认真真地低着头搓衣裳。 “是……哪种随侍?”楚怀秀盯着她,似乎斟酌了一下说辞,才又续道,“仙引他有几个你这样的丫鬟?” 苏步月微顿,顺着仔细想了想,这才发现好像仙引身边从来不用侍女。 “应该,就我一个。”她说,“城主身边原本一直是姚黄和魏紫两个小厮在照顾的,这回本来也带了姚黄出来,不过他路上身子不适需要休养,所以就只有我了。” 楚怀秀根本不在意什么小厮不小厮的,一腔注意力全被苏步月那句“就我一个”给吸引过去了,闻言眉毛一挑,满脸地惊讶感嘆和瞭然状。 “还好还好,看来他人长到这个年纪,心性也变了些。”楚怀秀颇为放心的样子说完,又笑道,“他小时候就不太与人亲近,待长大了些之后若要与他相处就更要保持恰当的距离,尤其是女孩儿,你若对他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他也倒正常,但若过于主动亲近他,只怕三两次就要被他给冷回来。记得那会儿五师弟门下的那个女娃娃跟他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他竟给别人回了句‘鸳鸯命短’,结果那女娃当场就憋红着脸给气哭了。我们还一直担心他这辈子都开不了窍呢。” 苏步月听她说起仙引少年时的趣事,立刻也来了兴致,但却不是很明白楚怀秀说这个话的意思。 楚怀秀自然也看懂了她眼中的懵懂,于是略略一顿,有些怀疑地道:“你们……真的只是主僕?” “是啊,”苏步月越发不明白了,“不然呢?” 楚怀秀朝她面前的木盆里瞧了一眼,喃喃自语:“他可不是个会这样哄人的啊……”然后復又抬眸看向了苏步月,半眯起眼问道,“你方才抱着他乱撒娇一通的时候,可还晓得他是你主子?” 苏步月蓦地一怔。 “我再问你,”楚怀秀接着又道,“你被关在那石室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你心中希望见到来救你的人是谁?是他,还是无论是谁都好?” 苏步月:“……” “还有,”楚怀秀越说越想嘆气,“你到底知不知道让一个男人对你许诺‘永远不丢下你’是什么意思?他将来和别人成亲,你就去照顾他夫人?他有了孩子,你又去给他的孩子当婆子?” 苏步月:“……” 楚怀秀看她这个懵圈又震惊随后又变作茫然的反应就已经完全瞭然了。 “我还当是他开了窍,没料到竟是两个没开窍的傻子凑到了一堆,敢情你还以为先前那出自己演的是主僕情深呢?”楚怀秀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如此近水楼台的机会,你却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搞明白,若那天让人捷足先登你就只能哭去吧,到时可再没有人来哄着你,你也最多能帮他们夫妻两个洗洗衣服。” 恍若天边一道惊雷,倏地噼在了苏步月的心里。 原来自己竟一直在喜欢仙引么?不仅是喜欢,而且还是在暗恋?!而且还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暗恋! “可是……可是话本子里都说‘既见君子,心如鹿撞’,”苏步月有些无措地勉力辩驳着,“我、我见着他时并没有脸红心跳啊……” 这话可把楚怀秀给笑着了:“年轻人就是阅歷浅,你以为这世上的男女之情只有那一种来势汹涌的么?还有日久生情,细水长流。你就想想自己待他是不是和别人有些不同?和他相处时有种在别人身上从未感觉到的舒服和喜悦,特别享受那种氛围,他说的话你都愿意仔细听,他和别的姑娘走得近些你就觉得心里不太舒坦,走到哪里都要习惯性先确定他的所在?有他在身边你就安心,哪怕明知他武功高强不会有意外却又忍不住担心他会遇到麻烦。” 第89页 苏步月觉得自己每样都中了,而且还中得死死的,连挣扎都不能挣扎半分。 “其实还有个很简单的假设,”楚怀秀索性简单粗暴地说道,“你可愿意他与别人成亲生子?” 苏步月垂头丧气地盯着盆子里的衣裳,沉默了良久。 “……完了,”她欲哭无泪地抬起脸朝对方看去,“我想像了一下,竟然觉得心里酸熘熘的,想请辞背着包袱回老家了。” 楚怀秀“噗嗤”笑出声来:“喜欢就喜欢了,怎么还‘完了’呢?” “可他只把我当解闷逗趣的小丫鬟啊。”苏步月苦着脸道,“您还不如别来点拨我,就让我不开窍到死还好些,至少他也没开窍,我还能继续占些便宜……” “没出息。”楚怀秀佯怒道,“他没开窍,你就不会去捅他两下让他开窍?哪有一上来就打退堂鼓的。我跟你说,以仙引现在这个年纪,凭他的相貌和武功,若非他自己性情疏淡的缘故,绝对早就佳人在侧、儿女成群了,哪里还轮得到你这个小丫头。” 不知为何,苏步月突然想起了叶萱如。 “可您不是说他很排斥人家过于主动热情地亲近他么?”她有点儿急了,“万一我这两下没捅开他的心窍,反而把我自己给捅远了怎么办?” 楚怀秀忍无可忍地伸指往她额角上一戳:“你以为你现在洗的衣服是怎么脏的?他绝不是个会轻易许诺‘永远’之人。若是你都不能主动,那别人更没法主动了。” 诶?也对哦! 苏步月想起先前在石室里仙引担忧又小心地护着她哄着她的情景,顿时信心倍增。 “嗯,您说的有道理。”她也顾不上去管这是不是他对身边人皆有的关怀态度了,“那我该从哪里着手?不瞒您说,我前些年太挑剔男子的外貌,一直也没找到喜欢的,所以还不曾有过什么追求人的经验。” 苏步月说起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万万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嫌弃来嫌弃去,最后竟还是栽在了仙引这样与自己原本的审美完全不符的人手里,若是最后成功了把人带回家,肯定要被父兄嘲笑。 但,管他呢?她喜欢就好。 心念一旦开阔,苏步月霎时觉得一片舒坦,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仙引更加优秀的男子了。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楚怀秀不以为然地骄傲道,“当年也不是我去追求人家的。”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何莫羡了。 苏步月觉得这对夫妻也是很有意思,她不禁失笑,说道:“谁追求谁倒无所谓,彼此用情用心就好。”又忖了忖,商量道,“以城主的性子,我觉着还是要以暗示为主,潜移默化为上。怕表白得太急会把他给吓着,若就此让我坐了冷板凳那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楚怀秀也来了兴趣:“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苏步月摸着下巴,沉吟须臾,说道:“得找几册缠绵悱恻的话本子给他看看猪跑。” 作者有话要说: 师伯母厉害了→_→ 大家周末愉快~ 第49章 靠近 等到晚饭时苏步月再见到仙引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细布长衣,衬着眉眼间不同于往日的轻松从容,竟又有别样一番卓然风采。 也不知是不是已瞭然自身心意的缘故,她此时见到他,竟觉得有些挪不开眼了。 仙引也恰好看了过来,瞧见她跟在楚怀秀身后,便弯起唇角笑了笑:“你这近水楼台,可有偷吃?” 乍听“近水楼台”这四个字,正沉浸在“秀色可餐”里的苏步月冷不丁就忐忑了一把,瞬间怀疑是不是被他看出来了什么。 但她随即就晓得这是自己在“做贼心虚”,不禁暗暗感嘆看来这做偷心贼也是极需要勇气的。 “我才没偷吃呢,”苏步月自动自觉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楚前辈说这一桌都是做给我的,我正大光明地吃。” 仙引和他师伯两个就笑了起来。 楚怀秀也翘了翘唇角,然后迅速敛起笑容,半瞥了何莫羡一眼:“你怎么没回去?” 何莫羡一本正经道:“我是来陪客人的。” “他们在我这里做客,是我的客人。”楚怀秀不甘示弱。 “我是本派掌门,还是仙引的师伯,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何莫羡半步不让。 楚怀秀没好气地“嗤”了一声,不再搭理他,兀自招唿着仙引、苏步月还有长念用起了晚饭。 长念挨个给他们斟着酒:“这百花酿是师父去年才改了方子酿出来的,大家尝尝。” 轮到仙引面前的时候,苏步月眼疾手快地杯子给捂住了。 众人朝她望来,她有些抱歉的样子冲着长念他们笑了笑:“城主他不喝酒的。”说着,忙顺手从旁边拎起了茶壶,“让他以茶代酒行么?” 仙引低眸浅浅弯了弯唇角。 “哦,行行,自家人哪有那么多讲究,”长念笑着,又开玩笑道,“那你喝么?要不把仙师兄那份也算在你杯中?” 苏步月却大大方方一点头:“行,我帮他喝就是。” 第90页 楚怀秀瞧着她和仙引,笑容意味深长。 何莫羡也半笑道:“你这丫头倒是忠心,也不怕这酒劲大,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不怕不怕,”苏步月嘿嘿笑道,“只要城主在,我就算趴也趴得安心。” 何莫羡微怔,旋即失笑地看向仙引:“结果还成了你照顾她。” 他笑而未语,只转过来随意叮嘱了她一句:“不要贪杯。” 这四个字说得很轻,在苏步月听来更是满耳的温柔,她心里头霎时软绵绵的,向着他弯起眉眼点了点头。 大抵是心境豁然开阔了的缘故,苏步月觉得今夜自己不仅胃口好,就连酒兴也很浓,她借着敬酒的工夫一连喝了三杯百花酿,喝得心里像是有些微微发热,才接过仙引适时递来的茶水,意犹未尽地搁了杯子。 吃完饭,她又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似地,回过来问他:“你先前说要带我看萤火虫,不是哄人的吧?还算数么?” 仙引笑着,温声道:“放心吧,既答应了你自不会食言就是。” “那我们现在就去?”苏步月倏地目光一亮。 仙引却道:“你回屋等着就是,晚些时候我来找你。” 她向来信得过他说的话,想着仙引这么说必有他自己的考量,反正自己也不喜欢乌漆嘛黑地在林子里四处走,倒不如乖乖等着。 想到这儿,她便立刻从善如流地应了。 只是关于他们两个晚上宿在哪里的问题又是一番折腾,楚怀秀跟何莫羡吵了半天,最后还是仙引一语定干坤,说苏步月对石斋这边既已有了些阴影,怕她晚上睡不踏实,还是要住到竹斋那边去比较稳妥。 楚怀秀就不再说什么了,何莫羡反倒有意无意地邀了她一把:“你若捨不得,不如一道过去住?反正房间多的是。” 楚怀秀没说话,苏步月看着有门儿,就连拉带劝地把这并没有半点反抗之意的人也往西岛拖了去。 后来仙引和长念一道出了门,楚怀秀跟何莫羡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下五子棋玩儿,等啊等,等到夜色渐沉,微醺的酒意有些上头让她不禁昏昏欲睡之时,屋外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她忽地来了精神,跳起来就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仙引。 见他手里头拎着两只灰白色的棉麻袋子,她正想开口询问,他已含笑道:“去把门窗关上。” 苏步月忙依言而行,待拉了窗扇闭上门迴转身看去,他已走到了烛台边,又问她道:“长念说灯火太盛不便于赏这点点萤光,我只留一盏,你可会害怕?” 她忙几步快走过来,一口气把所有的烛火都给吹灭了,末了,于黑暗之中满心平静安定地望着眼前人,柔声道:“既然不合适那不如索性都灭了,也免得坏了这风景,我知道你在陪着我,就没什么好怕。”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听见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你待会可别又怕地哭鼻子。”他的声音于咫尺之前的暗色间传来,带着些微的调侃和纵容。 苏步月觉得心底里有些痒痒的。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在解绳子,袋口很快被释放,随即,数点荧荧星亮便忽拥而出,扑入空中,散于四周。 房间里霎时被一层薄薄的蓝绿色萤光所笼罩,朦胧间仿佛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被晕染了淡淡光晕。 苏步月望着半空中飞舞流动的点点光芒,怔怔伸了手探去,嘆道:“真漂亮……像星星一样。” 她倒退半步坐在地上,又望了一会儿,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地转过脸来唤仙引:“这样看更漂亮,你也来坐啊!” 他笑了一笑,竟真的也走过来席地坐在了她身边。 “是不是很像在看星空?”苏步月不动声色地朝他身畔挪了半寸,“我以前一到晚上就紧张,偶然见过一两只萤火虫,也从未有心情去欣赏过它们的美,更不晓得原来它们竟这样美。” 仙引默然须臾,忽然伸了手绕过她肩头,轻轻捂上了她的眼睛。 苏步月蓦地一愣,本能地有些绷紧了身子。 却听他清越温然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小蝴蝶,从今日起,你要记得黑暗里藏着的都是光。” 随着话音徐落,她眼前亦再度出现了那荧荧如星的夜中美景。 她心头霎时涌出一股莫名的冲动,鼻尖一酸,倏地就拽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 仙引微有意外地看着她。 苏步月这才惊觉自己这一拽委实有些突兀,但不冲动也冲动了,再要尴尴尬尬地乱解释一通,反倒坏了气氛。 这么想着,她索性也就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还拉着他的手不放了,转而问道:“我一直想问你,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看何前辈他们都很喜欢你,既然如此,你当年又为何要离开呢?” 这一问果然成功转移了仙引的注意力,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此处是摘星派立派之地,曾经叫做延龄岛,后来我娘做了岛主,就将它改名作‘不留岛’了。” 苏步月又抱着他的手臂坐近了些,一边微讶道:“难怪长念起初称你为少岛主……摘星派,这名字我从未听说过,可除却你不提,看何前辈和楚前辈的武功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样的门派,怎会未在中原武林留下盛名?” 第91页 “摘星派自先辈掌门时起,歷代便独居世外,并不求扬名于世。”仙引道,“加上因为收徒的规矩过于严苛,所以向来门人不多。” 严苛?苏步月想着何莫羡夫妇两人的性子,实在有些想像不出来他们对徒弟严苛的模样。 “自来收徒无非是看品性和资质,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摘星派还有别的标准?”她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一笑,“该不会你们还要看人家相貌好不好吧?要不怎么从掌门到徒弟,个个都长得那么好,你这昔日的少岛主更是不遑多让。” 她本是随口一说,略作调侃之意,谁知话音落下了,却见仙引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嗯。” “……”苏步月呆了呆,“我忽然发现,在你们面前我真没资格说自己挑剔。” 仙引却想起什么,反略有讶意地问她:“你不是不喜欢这一型的么?” “我……跟着你见识多了,觉得这一型也很好,嗯,挺好的。”她想,尤其是你。 但仙引这一问却更像是随意所至,并未揪着她再问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审美。 苏步月不免有些遗憾。 “我觉得有点儿晕,”她忽然道,“可能是酒上了头,你肩膀借我靠一下吧?” 仙引就说她:“让你不要贪杯。”却也真的略略矮了下肩。 苏步月顿时喜上眉梢,忙抓住机会迅速就着抱了他胳膊的姿势,脑袋一偏,枕在了他肩上。 “你还没说完呢,你既是少岛主,为何却又年少离家转投了七星城呢?”她从这个角度就着萤火朝他望去,恰好能看见他漂亮的下颔线和略显清冷的半侧脸,毫无预兆地,心头就微微动了动。 “因为这里非世俗之地,却被迫为红尘所扰。”仙引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就像是在回忆叙述着一件寻常的事,别人的事,“这是我娘的家,我总要为她留下些清静。” 苏步月虽听得不是太明白,却一阵心酸,低了头闷闷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仙引听出她语气里的内疚,浅浅一笑,忽而问道:“小蝴蝶,想不想拜我为师?” 第50章 暗示 苏步月蓦地一愣,旋即倏地坐直了身子,定定望着他,沉吟须臾,似很是斟酌地问了句:“你是收我入摘星派,还是七星城门下?” 仙引微愕失笑:“自然是七星城,你不是原想在那里拜师学艺么?何况我如今已非摘星派门人。” 苏步月当即脱口而出:“别!” 他似是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拒绝,怔了怔,才问道:“你可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 当然听清楚了,就是听得清清楚楚才要拒绝啊! 若是从前她肯定就跟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一样恨不得立刻咬住,可现在……她只要一想到闵十一娘和风无尘的前车之鑑,就忍不住心中忐忑。 她可绝不能给自己追求仙引的未来挖个大坑在那里等着跳。 但偏偏这个理由现在却不能坦白讲,毕竟这任重而道远地潜移默化才刚刚开始呢…… “我、我是说,”苏步月只好随便扯了个大道理出来,“你身为城主,这样给我开后门好像不太好吧?我怕有损你的威名。” 然而仙引听了,却还真以为她是这么想的,心说没想到小蝴蝶在拜师这件事上还挺有气节。 他也就没把她的拒绝当回事,笑了笑,说道:“不过你现在的招式打法,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苏步月一扭脸,重新靠在了他肩上,不以为意地道:“那你说要我怎么改?听你的就是。” 只要不拜师,一切都好说。 “真听我的?”仙引似笑非笑地问。 “听你的啊,”她说着,意有所指地含了笑意续道,“我只听你的。” “好。”他微微颔首,说道,“那早些休息,明天卯时起床,先去蹲一个时辰马步,然后双腿双臂负重,再蹲半个时辰。” 苏步月:“……” 仙引瞧着她:“怎么,才刚说的话,就不认了?” 她一咬牙,眼巴巴问道:“我一个人啊?不如你陪我?” 他却淡笑道:“我早上要去个地方,你乖乖练着,我回来查功课。” 苏步月无奈,只好闷闷应了,心想看来追求仙城主的路真是饱含艰辛。 “要不,”他见状,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先陪我一道去?” 她“蹭”地一下就来了精神,想也不想地就立刻点了头:“好啊!” 仙引看着她满眼的灿烂笑意,觉得有些好笑:“一说到玩儿就这么高兴,你也不怕还有个更大的坑等着你。” “和你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她想也不想便道,又笑着问他,“那你倒是说说,明天我们要去哪里?不会是带我陪你去尝那些花的味道吧?” 气氛太好,她本是兴之所至随口将他的少年趣事拿来逗乐调侃一番,谁知话音将落,就瞥见仙引几不可察地微微僵了一僵。 第92页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他问话时的语气也没有她想像中那样轻松的玩乐之意,反而很有些认真的样子。 苏步月就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了,迟疑道:“我好奇你小时候的事,问到长念时他不经意提到的。” 仙引微顿,又问:“他是怎么说的?” “也……没怎么说,”她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只是说到你小时候很喜欢花,我说你如今也很喜欢,然后他就顺口一提罢了。”又忙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说这件事?那我以后不开玩笑了,他也不知道,你别生气。” 仙引默然须臾,弯了弯唇角,浅笑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事。”言罢,随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好了,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 他起身,顺手也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随后没再多说什么,迳自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半空中飞舞的萤火虫亦趁机往门外扑去,转眼便有不少随在他身后消失在了苏步月的视线里。 她不由长长嘆了口气,心想,原来他果然不喜欢提这件事。 ***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苏步月就跟着仙引出了门,去了位于岛上西南边的落英坡。 一路上她听着他与何莫羡之间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才恍然明白原来这趟竟然是去拜祭仙引过世的母亲。 她顿时就涌起了满腔的郑重。 然而才刚走到坡下,仙引却回头对她说道:“你就在这里玩儿,我晚点来带你回去。” 就在这里玩儿……玩儿…… 苏步月知道此时不是能耍性子的情境,但她仍禁不住一阵失落,只好勉强抿了丝浅笑出来,点点头应了一声。 她眼巴巴地看着仙引跟何莫羡两人转身继续朝着坡上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掩于花林间渐行渐远再难看清。 苏步月又重重嘆了口气。 自打她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以来,短短不到一天,这却已不知是第几回在他身上感觉到有劲没处使的怅然了。 “算了,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这于某事上迟钝惊人的性子,同他计较这个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做什么。”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甩手丢出去打了个潇洒的水漂,又给自己鼓劲,“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不让你把我当小丫鬟看。” 仙引居然打算收她为徒,这想做她长辈的信号实在是大大不妙。再加上这件事,很明显在他心里她还满是孩子气,苏步月顿时深深觉得要让他明白自己是个大姑娘,而且完全可以挑选任何男子结婚姻之好的事实已经迫在眉睫。 她这边兀自闷闷找着闲事来边做边为自己鼓舞士气,却不知山坡那边何莫羡也正在同仙引说起她。 “你既然不让小月跟来,怎么还特意带她一起?”何莫羡也有些好奇,“昨天你还说她需要在回七星城之前精进武功,我还以为你会催着她做功课。” 仙引停下了脚步。 “原本是的。”他望着已出现在视线里的不远处那座坟茔,沉默了片刻,回头远远朝坡下看了一眼,“不过我私心作祟,希望她能陪我一道来。” 何莫羡略一沉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怕自己近乡情怯,有她与你一起,你便心中安定?难怪,我说你怎么又改了主意。” 仙引默认,微微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举步继续往坡上走去。 *** 苏步月盘腿坐在草地上正在编第七个花环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何莫羡的声音。 “这是干嘛呢?”何莫羡笑着,“小月,你这是打算把岛上的花都给摘了开铺子做生意么?” 她顺着这声音回眸望去,果然就看见了含笑走在何莫羡身旁的仙引。 她下意识就要起身迎上去,刚挪了下屁股,忽然想起来什么,又不着痕迹地坐了下去。 “哪能呢,”她亦冲着何莫羡笑道,“我这不是打算做回礼拿去送到东岛那边么?要不何前辈您跟我一道去?” 何莫羡就有点儿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故作不以为意地道:“你若实在找不到人的话,那我就陪你去一趟吧。” 苏步月也不戳穿他,静笑着坐等仙引来到了面前。 “该走了,”仙引唤她,“岛上湿气重,小心久坐受寒。” 她乖乖点头,刚一动,又”哎呦“一声坐了回去。 “怎么了?”他下意识迅速打量了她一遍,并未见到什么明显的伤处。 苏步月却伸手去揉着小腿,仰起脸望着他:“我脚麻了……” 仙引无语失笑,弯腰要来扶她:“你啊,也不知在路上时照顾我的细心是哪里凭空长出来的。” 当时不觉得,此时想来,苏步月很肯定那会儿绝对是发自心底的真情流露。 她也很想表扬一下当时的自己,打下了这追求城主之路的良好基础。 “别别,”苏步月忙拦住他的手,“我真的走不动,你扶着我,我还是腿麻,走着难受啊……” 仙引还没听过扶着走也不行的,不免有些意外:”那,由你在这里躺会儿?“ 第93页 “你不是说会受寒么?”苏步月一副经过了思量的模样,望向他,“要不,你勉为其难,抱我一段儿?我不重的。” 何莫羡在旁边已然看出来她在打什么主意,此时闻言,乍然间险些憋不出笑出来。 苏步月正巧瞧见,忙朝他迅速丢了个眼神,示意他千万稳住。 奈何人家仙城主只要不是涉及男女之事,惯来就是个观人于微的,何况他原本注意力就正放在她身上,这瞬间的目光示意又哪里能瞒得过他。 他当下就猜到她是别有用意,只是不知她为何突然要作这个妖,且作这个妖又有什么意义。 “没事,”仙引便淡定道,“偶尔躺一躺也不会有多大损伤,我以前也躺过,你记得午饭前回来就是。” 说着,竟是打算先行离开的样子。 苏步月呆了呆,眼见着他真的开始往回走,她一着急,顿时使出了撒手锏:“你偏心眼儿!对赵春花都比对我好。” 仙引莫名转身:“我什么时候对她好了?” “怎么没有?头一回见面你就抱她了!”苏步月一副委屈不已,仿佛下一刻就能哭出来的模样,“她还是个陌生人呢你都抱她,我好歹跟了你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现在腿麻地动不了,你却就要把我丢在这里……你昨天还说永远不丢下我呢!骗人,你们都只会骗人!” 仙引愕然,被她闹得有些哭笑不得:“你明知我当时是因为……” 苏步月就下巴一扬转开了脸,大有“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偏心眼儿”的架势。 何莫羡见状,就走过去在她旁边俯身说道:“哎呀真是小女娃心性,身子不舒服连带着心情也不好,走走,回去前辈我给你喝百花蜜。”又忙低声迅速道,“他不吃这套的,你小心他转身就走,赶紧顺着台阶下来。” 苏步月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有点儿忐忑了,犹豫着要不要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就此打住下回再捲土重来。 仙引却忽然走过来站在她面前,然后背身半蹲了下来。 见他侧过脸来似乎要开口说什么,苏步月瞬间福至心灵,忙不迭扑到他背上去抱住了他。 仙引忙反手护着她不摔下去,随即无奈浅笑:“你倒是机灵。” 苏步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紧紧搂住他,嘻嘻笑道:“这样好,其实我也怕你抱不动,毕竟挺远的。” 仙引侧过脸,眉梢微挑:“不是说只带一段就行么?” 她偷着笑,低头将脸贴在他颈脖畔,不说话了。 仙引垂眸轻笑,扬了唇角,背起她往来时的路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最近突然忙得不行,今晚电脑又出了问题,好不容易换了个软体才能继续码字,但是各种不顺手,粘贴上来的排版也感觉很奇怪,希望手动调好了 t t 最近会尽量保证最多不超过隔日更的节奏,大家见谅~~ 第51章 回城 苏步月原本以为仙引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要敦促她练功,谁知仙城主却果然是个一言九鼎的人,自从落英坡回来之后,竟就真的不容商量地打发她去了蹲马步。 难为她彼时还尚沉浸在与他终于有了回像样亲昵接触的悸动中,期待着仙城主能就此稍微通那么一些窍,动那么一点儿心,结果就遭遇了如此毫不留情的打击。 不过她向来也是个识时务的,见此情景,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开始暗暗鼓劲,想着自己既然敢打堂堂七星公子仙城主的主意,那也确实该有些敢打他主意的本钱才是,不说别的,武功确实应该好好精进精进。 她原本对于当今中原武林高手的了解就并不多,尤其是女子就更是知之甚少,像楚怀秀这样的绝世高手她虽然嚮往却还不敢多想,于是不知不觉就又拿了叶萱如来做目标,想着自己若能练得和他这位师妹的功力差不多,来日表白时应该就不算失礼了吧? 这么想着,她倒还真的来了劲头。 苏步月本就是个不怕吃苦的,加之又有了比起名扬武林更大的动力,她练起功来自然是勤勤恳恳,一丝不苟。 起初仙引还担心她偷懒,后来发现若没有自己看着,她反倒是容易过头。 在岛上待了一个月后,他见她基本功练得比自己想像中进度快些,就改了主意,提前把破云刀法教给了她,说道:“你个性勇勐,不适合灵巧的路数,只是你原先用的武功只开不合,破绽太多,不过是靠着不惜浴血奋战的气势能唬唬人,但遇到真正的高手便不堪一击了。”又道,“这破云刀法大开大合,且攻守之势相辅相成,等你练到最后,还会知道它另一个好处。” 苏步月近来发现自己的轻功不知不觉间似乎有了些进步,自然是对仙引的话深信不疑,听他这么说也不觉郁闷,反而很是期待地问道:“什么好处?你先说说嘛,闹得人心痒痒的。” “此刻就算说了你也不得要领,”仙引道,“等你的功夫练到那个时候,自然会从这套心法里悟出别的。” 她思绪一转,想到了什么:“你是说,可以从中举一反三,甚至悟出更高深的武功?难怪我先前听你传的口诀,总隐隐有种留有余白之感。” 第94页 他微怔,旋即不由失笑:“你有时确实灵敏。” 苏步月得意地扬了下眉毛,轻笑一声,又说道:“咱们两正互补啊,我有时灵敏,你有时迟钝——岂不恰恰好?” 仙引笑而未语,随手把刚倒的茶递给了她。 苏步月接过来坐在他身边,仰头一饮而尽,又不客气地再添了一杯,不吝赞美地道:“果然还是你亲手沏的茶最好喝。” 他却若有所思地含笑瞧了她片刻,末了,忽而悠悠道:“说吧,有什么事?”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仙引看她这番神色,不禁越发莫名:“你近来时常奉承我,又比起从前爱说好听话,不是有求于我么?” 苏步月:“……” 他还有些不信:“真没有?” 苏步月默默低头喝完了杯子里的茶,站起身,一脸凝重地伸出手拍了拍仙引的肩:“仙小四,还好,你遇到的是我。” 言罢,她也不再多言,一副很是责任艰巨的样子转身又兀自钻研新学的刀法去了。 *** 虽然岛上四季如春令人流连忘返,然而等到冬季来临的时候,回程时间的紧迫还是让苏步月跟着仙引启程离开了不留岛。 细细算来其实亦不过短短两月,但她却已经十分捨不得这里,无论是何莫羡、楚怀秀还是长念和其他岛上门人,她都觉得像是自己的亲人一样,不,也许应该说,是他们让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家人般的温暖。 临走的时候,何莫羡塞了一大堆珍贵药材跟成药给仙引,还对他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才不管七星城如何,京城又如何,还是那句话,我只希望你过得好。”语毕,又语重心长地强调了一遍,“你过得好,才最要紧。” 仙引垂眸看着手里鼓鼓囊囊装了药的包袱,良久,浅浅扬了扬唇角,缓声道:“多谢师伯。” 何莫羡嘆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微转,朝正在另一边跟楚怀秀说话的苏步月看了过去,又含笑对仙引道:“这小姑娘真是不错,你可得对人家好些。” 仙引扬眉:“您不说还好,一说倒像是我素来对她很差。” 何莫羡点到即止,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摇了摇头。 楚怀秀这边也正在对苏步月耳提面命,交代了她几句回去后要抓紧趁热打铁把仙引那先天闭合的某样心窍给捅开,可别让外面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和乱七八糟的人给耽误了时机。 苏步月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楚怀秀的话其实她这些日子得闲时已经细细想过,心里也已经有了个大致的计划,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她决定放弃七星城的招徒选试。 但这个决定她还没想好怎么跟仙引说。 出于直觉上的了解,她觉得仙引一定会认为她是怯战,继而感到失望。她既不愿仙引对她产生那样负面的情绪,也不希望与他做了同门,将来连改变这层关系的机会都没有。 无论是称唿他为“师父”还是“掌门师叔”,这对于以后她向仙引表白都已经预先写下了不利的一笔。 因此,苏步月犹豫了许久,直到回到七星城,她这一路上都始终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姚黄魏紫一早就收到了仙引放回来的消息,苏步月跟着他前脚刚从香斋的密道里出来,后脚姚黄和魏紫就寻了过来。 “城主!”姚黄很是激动的样子,“您可算回来了,一路上可还习惯么?衣食住行可都还安排地妥帖?都怪我,若当时小心些就不会累您身边无人照顾了。”边说着边细细打量着对方,似乎想确认自家城主穿的没问题,也没有因为吃得不好而消瘦。 苏步月在旁边瞧着他那个样子就有些不满了:“喂喂,小姚哥,你这样说对我不太友好吧?我也是很尽心尽力照顾城主的。” 姚黄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就你,不给城主添麻烦就算不错了。” 若是以前苏步月也不跟他计较,可眼下她既喜欢了仙引,自然就不希望别人在他跟前叨叨败坏自己的形象,闻言当下就有点儿不高兴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也比你刚出门就被送回来的强。” 姚黄瞬间被刺中死穴,无言须臾,作势要来抢她的包袱:“我来!” 苏步月脚下步法瞬换,躲他:“不给。” 姚黄一把没抓到,微愕,霎时被她引得来了气性:“苏步月,我才是翠微阁的二管事,你敢没大没小?快给我。” “二管事又怎么?大管事都没说话呢。”苏步月故意气他,冲着魏紫弯起眉眼甜甜一笑,“是吧小魏哥哥?” 魏紫向来是个稳重亲和的性子,见状不由低眸轻声失笑。 仙引看着,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 “魏紫,”他忽然淡声道,“去通知于首座,说我回来了。” 魏紫立刻应了一声,转身便去了。 姚黄正在旁边低声控诉苏步月:“你有本事别耍小聪明瞎躲,要比轻功咱们就好好比比。” 苏步月正得意着受了她心上人仙城主的亲自教导,闻言立刻不服输地带着几分娇俏的笑意回了句:“来就来,输了的就给对方当牛做马一个月。” 第95页 姚黄当即一脸“你居然敢跟我叫板”的表情,正要开口说什么,仙引却忽然侧眸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没事做么?” 姚黄一怔,迎着他的目光倏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垂眸摇头:“我去给您准备沐浴更衣。” 苏步月偷笑,上前走到仙引身边,兀自说道:“这个姚黄老是看不起女子,我若是有天赢了他,一定要让他给我洗鞋子。” “你还是先把自己的功夫练好吧。”仙引淡淡道,“去后山寒潭练双手挥刀,尽量做到‘破水不飞花’,晚饭前回来就是。” 苏步月抬头看了看天:“这……” 再一看,仙引已经走了。 “这才午时刚过啊……”苏步月欲哭无泪地抱紧了自己的弯刀。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哦~~ 第52章 改变 于睦一接到魏紫带来的消息,立刻便放下手里的事来了翠微阁,进门一见到仙引,当即重重嘆了口气:“你可算回来了!” 仙引不紧不慢地繫着衣带,问他:“什么事?” “你这一去就是近一年,连个消息也没有递迴来,”于睦说道,“身边又只带着小月一个人,我自然有些担心。” 他走过来坐下,浅浅笑笑,伸手接了姚黄斟好递来的茶,似随口道:“我以为不必递消息回来,你们届时在青州一打听,也会知道我已出了海。” 于睦微愣,顿了顿,才又笑道:“但你在海上停留地太久,我也担心你遇到了什么风浪。”言罢,又转了话题一脸八卦地道,“提到青州,我还正有事要跟你说。你可知道风无尘的婚事吹了?” 这件事倒确实是后话了。 仙引此刻也是初次听闻,想了想,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消息?” “是女方家退的婚,之后没过几天风无尘就失踪了——那解忧公子也没了下落。”于睦瞧着仙引的神色,又续道,“还有,豫南周家也出事了,朝中内阁有动,周家人连带着被清算倒了好几个,就连那周小公子也失去了做京官的机会只得寻求外放之路,如今周家处处如履薄冰,陈远山那边因此也不太好过,只怕现在正后悔着当初攀了这门亲。”说着不由笑了起来,“我看啊,你这回可算是彻底被他给敲醒了,等京中再派人下来‘选贤’时,你可得当心着他一趟趟把你这翠微阁的门槛给踩烂了。” 相较起听说风无尘之事的反应,对于豫南周氏之事,仙引的态度就显得淡薄了许多,他兀自喝了口茶,只随意淡淡说了句:“不过是周家自己犯了皇位上那人的忌讳罢了。”随即便转而问道,“招徒选试准备地如何了?” 于睦便道:“一切都很顺利,而且今年尤其多世家子弟想要来拜师,送来的举荐信只有比那执笔人谁名声响辈分老的,我看这回直接进到上师们拣择的应该会有不少。” 七星堡的人心里都很清楚,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明显就是因为有豫南周氏的“榜样”在前,既然这一番朝野江湖的暗斗后,仙引依旧稳如泰山地坐镇在城中,若说这回想要来拜师的人反而少于往年,那才是稀罕。 显然,仙引自己也并不意外这样的发展,他听完,只是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就吩咐姚黄把放在书桌上的两封信拿过来交给了于睦。 仙引道:“你看看这两封的分量如何?” “是小月的举荐信?”于睦顺嘴一问,神色并不意外,接过来将信笺抽出展开,边扫着上面的文字,边随口道,“金风山庄和青州知州府衙,分量倒是还不错,尤其知州府这封还说在她的侠义相助下才擒获了赵春花……”他说着就有些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若是往年倒也算上佳之选了,但今年大家都差不多——你也知道太座们如今已几乎不再亲自收徒,上师又只给了每人两个名额,到时怕是竞争很激烈了。” 于睦的话说得已算是很明白了,在七星城,仙引是众所周知的从不收徒弟,而他呢,也早已收了关门弟子。至于其他太座,也都由于这样那样微妙的因素,所以他一向是不贊成轻易再接收弟子的,这些人也都心中明了,尤其是在白鹤堂跟豫南周氏的联姻几乎可以说是挖了个坑来跳之后,谁都不愿意再轻易碰这些和朝廷里沾亲带故的人和事,只怕对他们来说,此刻收一个草根出身的资质寻常的徒弟,也比收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资质稍好些的徒弟要合心意。 而所谓竞争,无非就是让这些人想要拜师的那个人亲自来出题考验,出的太水了不行,若让人看了出来,那名声受损的还是七星城。 但若太难了…… “而且小月还是在你身边当差的,”于睦沉吟着,觉得自己对苏步月的水平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信心,“其他人若落了选,难免有些要拿这事做文章。我想,不如你让她先好好练功,等下回再来?去年以来城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毕竟刚收拾了周家,还是略略低调些的好。这举荐信就算我已经收下了,会给她记着的。” 说着就准备把信收起来往怀里揣。 第96页 仙引淡淡看着,忽然冷不丁说了句:“也不怨师兄为难,只怪我这个掌门没什么分量,自己看中的人,竟被这些七拐八拐的关系户给挤兑地连地方也没得站了,我看我还是退位让贤的好。” 不等他话音落下,于睦将要碰到衣襟的手便倏地一个拐弯儿,重新把两封举荐信给压回了桌子上:“你不如直接说是你要亲自举荐她。”于睦无奈道,“费事我还思量这么多。” 仙引老神在在地微微一笑:“向来不管这些事,我不是怕不合规矩么。” 虚伪! 于睦默默腹诽,一脸“你够了”的样子瞧着他:“不过你明知道若你亲自举荐了她,那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大家抢着要,要么,就是大家都不敢出头要,这样一来小月也未必能拜在她想拜的那人门下。还有啊,若要外头那些人知道原来七星城主也并非是个油盐不进的,只怕以后七拐八拐托着关系想求你举荐的人会更多。” “数月不见而已,你怎么日渐啰嗦起来。”仙引轻轻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不过依着你们的规矩走个过场罢了,让她入我门下显得正式些。” “你的……门下?”于睦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打算亲自收她为徒?!” 见仙引点头确认了他的听力无恙,于睦简直已无法用震惊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你真的想清楚了?她的来歷要不要再彻底查一查?”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别的也无需知道那么清楚。”仙引道,“我看中的是她这个人,并非她的背景,你也知道我向来无所谓这些。” “可……”于睦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小月毕竟只是一个随侍,即便你今天就升她做了翠微阁的三管事,可她到底身份薄了些,你独独收她为徒,我担心其他人会有微言。” 仙引忽而淡淡一扬眉,弯了下唇角:“身份?若照着师兄的意思,这些人,谁配我的身份?” 于睦一愣,垂眸暗暗嘆了口气,不再言语。 仙引转开目光,语气极淡地续道:“我想收谁为徒,我说了算。” *** 傍晚,苏步月终于耷拉着两条已经不知感觉为何物的胳膊,满是麻木的样子回到了翠微阁。 姚黄一见她就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像个斗蔫儿了的落水鸡一样。” 苏步月实在没力气和他斗嘴,只有气无力地问了句:“城主呢?” “去叶上师那边了。”姚黄看她对自己的挑衅没什么反应,不免也认真地关心了两句,“你没事吧?” 苏步月下意识想摆摆手,却发现根本就抬不起来,最后只好作罢,勉为其难地动口道:“没事,我先回去换衣服了。” 回来雍州时虽已是春天,但天气还有些料峭,她全靠在运功抵抗才不觉得寒冷,可这会儿太累,她实在不想再和湿衣服作斗争了,只想赶紧换下来然后一头倒在干燥温软的床上睡上个天昏地暗。 只是她回了房间好不容易才抖着手把衣服给换好,敲门声就突然响了起来。 “小月,”是魏紫在门外,“你收拾妥当了么?城主让我来叫你去撷芳斋吃晚饭。” 撷芳斋。那就是说要跟他一起吃咯? 苏步月一听,瞬间生出了一股“算他还有良心”的安慰,当即抛下满身疲累,扬声回应道:“好,我马上来!” 她也不顾自己的手还抖着,怕是连筷子也拿不稳,很快就赶去了那位于书房边上的偏室。 一进门,她就看见姚黄正在往桌上摆菜,乍然见她,还挑着眉毛皱了下鼻子。 仙引抬眸望来,向着她温然一笑:“过来。” 苏步月就颠颠儿地过去了。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她喜欢的菜式,这一路跟着仙引在外头她没少夹带私货地往他的膳食里安排,就为了能蹭着多吃些,只怕他早就看出来了吧? 这么想着,她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们也下去用饭吧。”仙引对姚黄等人说道。 姚黄就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转身领着人出了门,经过苏步月身边的时候,默默用一种相当一言难尽的目光多往她身上看了一眼。 但她此时正全心沉浸在和仙引回到七星城还能一起吃饭的喜悦中,根本就没注意到别的。 “叶上师怎么样了?”她还关心起了叶萱如,“她服了药可有什么反应?” “不会这么快。”仙引说道,“服药不过是第一步,还要配合内力引导药性,而且她昏迷了这么久,身子也比较弱,所以更不易操之过急。” 苏步月点点头:“反正这么久你都等了,也不在乎多几天,只要人能好过来就是万幸了。” 他笑了笑,伸手过来放了碗盛好的汤在她面前:“练了一下午,饿了吧?别急着狼吞虎咽,先喝了暖一暖肠胃再吃。” 苏步月很想依言而行,可是她的手却不听使唤,刚拿起汤勺,就抖啊抖地险些握不住。 仙引见状,便问她:“怎么,没力气?” 苏步月撇嘴,点点头,又望着他:“我以前练刀也没这么累,你今天不是故意整我吧?” 第97页 仙引抬手往她脑门儿上敲了一下:“不惜福,等多练几次你就知道好了。” “可我这会儿怎么办啊?”苏步月肩膀一跨,苦着脸道,“你要不帮我找个小侍女来餵我吃好了。” 仙引好笑道:“你的意思,我特意下令让传个侍女过来,为了给你餵饭?” 苏步月听着好像也有点儿不对:“好像有点儿摆谱哈?”传出去她可没法在七星堡里混了,“那让厨房给我拿个馒头来?我叼着吃。” 仙引见她说这话时居然好像是认真的,不由失笑出声,摇摇头,伸手端起了她的汤碗。 “张嘴。”他舀了一勺羹汤凑过来。 苏步月怔了怔,随即跟天上掉下了个大大的馅儿饼似地,连忙张口喝到嘴里,才刚咽下去,便又“啊”地张开了嘴等着。 这么一口两口地餵了大半碗,苏步月见机道:“让你这么劳累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要不下次我也餵你一回?” 仙引并不将她这话放在心上,闻言随意一笑,说道:“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这无意的一箭瞬间戳心。 苏步月微怔,下意识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仙引舀汤的手随之一顿,抬起眸,莫名地朝她看来。 “你……”苏步月定定凝着他的眼睛,“就不觉得我今天哪里不一样么?”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53章 提醒 “你不觉得我今天哪里不一样么?” 听苏步月这么说,仙引才微抬了目光,开始打量她。 半晌后,他微忖问道:“哪里不一样?” “……”苏步月气结,“我的头髮啊!” 她来之前特意照着前儿新买的画册梳了个半髻的髮式,想着这样区别于自己以往习惯的淡绾披髮,或许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成年女子的风致,又学着在外头曾见过的那些婀娜多姿的女子插了三两支步摇,更是沾沾自觉很有些窈窕淑女的意思。 结果谁想人家仙城主却压根就没注意到,不仅没注意到,而且还接下来沉吟着说了句:“哦……以后涂胭脂下手别这么重,看着脸有点儿脏。” 苏步月顿时心下一惊,忙从怀里掏出了个掌心大小的把镜,握在手里左照右照了好半晌,喃喃自语道:“不重啊,我还看了好多遍,不是说桃花妆的要点就是两腮要够水红么?我瞧着大概得红成这样才像桃花呢。” 仙引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毛,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苏步月见他不答,索性也不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又凑上来道:“待会儿我给你读书吧?” 他微讶浅笑:“你不是说累么?” “说来也怪,”苏步月抓紧机会暗暗表了把白,“我刚回来的时候累得不行,只想狠狠睡它一觉,可这会子跟你待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竟就觉得劲头十足了。” “原本由着你消遣也无妨,”仙引道,“但你不会是打算继续念路上没念完的那本吧?” 说起来也不知小蝴蝶在岛上着了什么风,回来这一路上趁着闲时买了好几册话本,他初时还以为是什么精彩到了不得的故事,竟然也能让她一反常态地特别愿意主动读给他听,谁知听着听着就开始觉得不对,里面的主人公不是成日里在纠结要不要和心上人在一起,就是自以为情义深重地在纠结要和哪一个在一起。 他对这些不争气的情节向来觉得无趣,不过是见她兴致高昂所以才睁只眼闭着眼由着她随意念着玩儿,只是次数多了,难免就多少产生了些“小蝴蝶在这方面的品位似乎有些令人堪忧”的想法。 那本她还没有念完的书讲的正是另一个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在爱了这个女子之后,又因为种种原因与另一个女子有了情缘,随后纠结于两人之间,看故事的人也随着这样的剧情发展而疑虑于他心中所爱,比如苏步月就常常念着念着便忍不住十分在意这个问题,最后反而把她自己给纠结到了。 仙引只好几次三番岔开话题或是引开了她的注意力,这才勉强避过了她的滔滔不绝,好歹让小蝴蝶将那些纠结抛去了脑后,心情愉快地回到了七星堡。 谁知累了一天,她念书的兴致竟然还半点不退,又再捲土重来。 倒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怕挫折…… 想到这里,仙引突然就有了另一种担忧,打量了她半晌,忽而问道:“你近来似乎很在意这种二选一的问题,若遇着两个都娶了的你还更加生气,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左思右想,他也实在想不出来这段时日以来她哪里有机会去认识什么男子,更别说是竟敢对着她犹豫不决的“多情种”。 苏步月本来都把话本拿出来翻到了之前读到的地方,忽听仙引这么一问,她愣了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得,这下好了,重点一到他面前就又跑偏了…… 她哪里是在意什么二选一,不过是见这类故事大多有个江湖背景,这种看似仗剑江湖实则儿女情长的故事恰好可以套个类似于“英雄谁属”的外衣,不动声色地引他入戏,好让他认真听听那故事里的人面对男女之情时是怎么个心境和起伏。 第98页 谁知人家仙城主压根儿就没有起伏。 “没啦,”苏步月好笑又好气,“啪”地把书给合上了,“不念了,免得你又以为我竟看上了这种不争气的男人。” 仙引听了却弯出一抹笑来,颇以为然地道:“嗯,你知道不争气就好。” 苏步月听出他言语间似有几分满意欣慰,心下一忖,託了腮朝他盈盈笑着望了过来:“那依你的意思,我找个什么样的夫君才好?” 仙引看她问得认真,就淡淡说道:“至少对你一心一意,将你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的,我的徒弟绝不能是哪个草包的退而求其次之选,还有,”他顿了顿,又道,“也绝不能是野心之辈利用的工具。” 苏步月却在听到“我的徒弟”这四个字时就已蓦地愣住。 “……你真的要收我为徒啊?”她忽然想到什么,忐忑道,“你不会已经跟于首座说了吧?” 仙引笑了笑,说道:“我自然要先跟他说一声,不然若招徒选试那天你技压群雄,那些不知情的跟我抢人怎么办?你总要给他们留些面子。” 苏步月顿时就整个人都不好了,根本就提不起劲来同他玩笑。 她再也没有心情继续黏煳他,草草吃了几口饭,就藉故乏意又再涌了上来匆匆告辞回到了绿萼庭。 刚跨进院门,就遇上了正在月下舞剑的姚黄。 “小月,”姚黄看见了她,收了剑势,沖她道,“你过来。” 苏步月正烦着,也没太多心思搭理他,闻言只站着没动,微微蹙了眉:“什么事?” 姚黄就瞪了瞪眼,末了,还是自己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打量着,问道:“你把自己弄成个猴屁股似地去城主跟前献什么宝呢?” 苏步月没好气地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行了吧?我没心情跟你斗嘴,你爱冲着猴屁股说话我也没辙。” “……你还说没心情斗嘴。”姚黄无语,深吸了一口气,似随意丢了句,“你喜欢上城主了?” 苏步月猝不及防地被他这快刀直入的问话方式给搞得懵了圈,愣是迟钝了须臾,才急忙着下意识否认:“我没……” “行了我懂了。”姚黄摆摆手,“就你这性子和这嘴,要是真没有根本不用反应这么久,还干巴巴地只知道说‘我没有’,你当我瞎啊?” 苏步月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明显啊?可他却半点没看出来呢。” “你还想让他看出来?”姚黄一脸“你可真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我就是看你奔着‘太明显’这条路上疯跑,才特意提醒你,如果你还想在翠微阁待下去,可千万要把你那点儿小心思给藏住咯!” 她没想到姚黄居然会是这个反应,不由心头微沉,下意识问道:“可是你以前不是也跟我说过,城主他待我很好么?” 姚黄愕然:“你不会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你有机会吧?”说着就有些哭笑不得,“这不一样的,他不就是喜欢色彩鲜艷的东西么,他还叫你小蝴蝶呢。” 苏步月倏然沉默了下来,半晌,幽幽道:“原来我只是‘色彩鲜艷的东西’啊……” 姚黄也察觉到自己说得不妥,见她神色不太对,忙轻咳了一声,转而弥补道:“是我口误,也不是‘东西’啦,就是,当初你能入他的眼也多少有些这异于常人的因素在的,你懂我的意思吧,嗯?”又安慰道,“城主现在有心收你为徒,的确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先例,你可别因为控制不住感情白白错失了这次机会。” 苏步月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什么。 “小月,以后你就明白了。”姚黄轻轻嘆了口气,“城主他……不是你能高攀的人。” 夜色静谧,微凉的轻风阵阵拂过衣角,苏步月于风中默然了良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姚黄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在心中又默默嘆息了一声,转而亦举步往回走去。 推开虚掩的房门,于睦正坐在饭菜未撤的桌边,静静握杯喝着茶。 “首座,”姚黄道,“我们是不是未雨绸缪地太早了?既然城主只是打算收小月为徒,那应该也没有别的心思吧。” “他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于睦沉吟道,“他若哪天心思一通改了主意,别说小月只是他徒弟,就算是他师父又如何?他可不是风无尘,会因为这种事纠结。” “可万一小月的心伤狠了,索性离开了七星城这伤心地怎么办?”姚黄后知后觉地有点儿忐忑,“城主知道不会饶了我。” “那就看她自己想不想得通了。”于睦微嘆道,“能做仙引的徒弟得他倾囊相授,是一般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看看你和魏紫不过得了他数年点拨就知道。以此来弥补她夭折的单相思已是绰绰有余,人这辈子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样样都能随心所欲,仙引也是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这更晚了两天,主要近来事情真的很多,一般情况下我是真的不会超过隔日更的,小伙伴们多担待啦~不如咱们来猜猜小蝴蝶会如何选择? 第99页 第54章 转变 翌日天刚亮,姚黄拉开房门一脚还没完全跨出去,就听见从头顶上传来个清脆碰撞的声音,接着就倏地洒下来了某样黏煳煳、湿漉漉又凉幽幽的玩意儿,顺着他髮际滑到了脸上。 他下意识伸手一摸,才发现居然是泥巴,褐色的泥浆瞬间沾了一手,姚黄抬头往上看——只见门沿上用鱼线绑着个已经倒扣下来的小陶碗,竟还被颇为用心地涂成了和门框差不多的朱漆颜色。 明摆着就是有人故意为之。认识到这一点后,姚黄也顾不上心疼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的仪表,怒喊道:“来人!” 很快就匆匆跑来了个小司佐,低眉垂眸恭声唤他:“姚管事。” “去把昨晚当值的护院管事找来,”姚黄一肚子气,“居然都有人敢在我门前动土了,这翠微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莫非就是处空摆设?赶紧给我查!” 小司佐因他这满腔怒气也不禁有些惶恐,忙道:“是,我马上去。” “慢着,”姚黄又没好气地续道,“再让人打些热水来,我要收拾一下去城主那里,你先让人过去跟魏管事说一声。” 说着就准备返身往回走。 没走两步,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脚下勐然一顿,回首又喊住那小司佐,问道:“看见小月了么?” 对方点头:“小月姐姐早些时候就出门去给城主准备早饭了。” “这又不是她的活儿,灶上主管在干什么?”姚黄道,“城主的膳食能由得随便什么人经手么?” 在外头行走江湖一切从简倒也罢了,可既然回到了七星城,那这些规矩就绝不是能随意动的,仅这点倒不是针对苏步月,只是这样的事有一有二就会有三,若让灶上那些人养成了这般熘须拍马之风,以后岂非都敢往仙引近身之事来钻营?难保会有危害。 再说了,苏步月这样仗着仙引待她好就敢不顾规矩随便染指翠微阁的事,若传到其他人耳中会怎么想?还不是觉得因有仙引纵容她才敢如此狐假虎威,今日只是翠微阁的厨房,明日呢?是不是管到他们的头上也不能言语? 最后不还是应了于首座的担心,怕传到七星城外会对仙引的名声有损。 “……可是,这是城主下的命令啊。”小司佐尴尬道,“今早城主传令提了小月姐姐当三管事,让魏管事把灶上的腰牌给了她,大概也是免了魏管事操心太多忙不过来吧,听说也已派了人去通知于首座那边了。” 照规矩,提拔各院管事虽然可以由各院自己做主,但也需通报到掌管七星城庶务的于睦那里,由观澜苑正式发出令纸方才算名正言顺,这样一来是便于管理,二来也是要把各院的情况及时更新掌握在手。 但仙引这边却又不同,他通知观澜苑出令纸,更多的用意是为了让七星城上下乃至外头所有盯着他的人都知道,以后苏步月就是他的心腹。 他不仅提了她做三管事,还让她管了膳食,这个信号可谓是意义重大。 姚黄瞬间无语,不禁有些苦笑,心说:这算怎么回事?于首座这边还在想着办法未雨绸缪,可城主他自己却可好,卯着劲儿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看重小月,等到招徒选试时再宣布要收她当唯一的徒弟,那情景……他突然就有点儿不敢想了。 只怕于首座接到这个消息又得头疼了,派去查探小月身份的人前脚才刚走,还不知几时能有消息回来,照她这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架势,指不定这期间还真能让她得了手。 他正兀自出神担忧地胡思乱想着,就听小司佐小心说了句:“那我去叫护院管事过来了。” “不用了。”到了此时,姚黄已经猜到这事是谁干的了,除了苏步月,谁还对他有这么大气性,又敢在翠微阁里这么捣蛋?他无奈挥了挥手,示意对方退下便是。 之后返身回到房中用湿帕子草草清了把脸,他便又朝仙引那边赶去,半路上正好遇到了往回走的魏紫。 姚黄见了,忙迎了上去。 “你这是怎么了?”魏紫看他脸上有些花印子,笑道,“用泥巴洗脸呢?” “都出大事了你还有心情笑。”姚黄拉了他到一旁,低声道,“我问你,小月是不是正跟城主在一起呢?你怎么也不在旁边看着点儿?” 魏紫对他这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些不解:“怎么?城主提了小月当三管事。” “我听说了,”姚黄心烦意乱地随口回了句,又道,“你不觉得城主待她太好了么?才提了三管事,就直接让她管了膳食,城主身边的事向来是我们两个在负责,他这样就是明摆着把小月看得不一般了,若是直接把人给收了在身边当个妾室倒也罢了,可却要收她当徒弟,你、你就不怕城主到时会做出什么有悖世俗之事来伤了他的名声?” 魏紫沉吟了片刻,渐渐敛起了神色。 “你既然不贊同城主收小月为徒,”他说,“那为何不直接对城主说?” 姚黄一愣,不禁哑然,须臾才低低道:“原本没缘分做夫妻,收她为徒倒没什么,可我就怕城主收了徒弟又后悔,就他那个任性的脾气,到时候再要收在身边,不就让人笑话了么?你看风无尘那事儿,知道些内情的人谁不在背后议论两句,以城主的身份,必然会惊动到……” 第100页 魏紫打断了他的话:“你明知城主忌讳提那些,还说?” 姚黄闭了嘴。 魏紫嘆了口气,说道:“什么叫‘有悖世俗’?别人不敢做的,城主敢做,就是有悖世俗么?我倒觉得小月很好。在城主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这般真心舒意过,你若真的明白,又怎会同我说这些?” 姚黄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有些难以置信:“……可我们当初是为什么被送到城主身边来的,你忘了么?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把自己和小月都陷入困境而不加以提醒吧?” “我记得。”魏紫平静道,“但我更记得,这些年城主是如何待我的。别人想要如何‘关心’城主我不管,但我只会做城主交代我做的事。”言罢,又问他,“你突然为这件事如此着急上火,是否因为于首座说过什么?” 姚黄愣了愣,一时之间在“明人”面前也不知该不该掩饰。 魏紫就看出来他在默认,于是说道:“于首座有他的立场和为难之处,这些我明白,你以为城主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你们以为城主不知道罢了。姚黄,我劝你一句,要为城主好,就要完全站在他的立场,而不是从旁人的角度来自以为是地替他做决定。下回若于首座再来找你帮忙,你不如直接告诉他,既然知道以城主的性子是绝不会接受他们所以为的那种婚事,又何必为此苦恼?该如何做,城主自有决定。” 姚黄一时有些哑口无言,默默沉吟了良久,才终于明白了原来不知不觉间魏紫早已走向了和自己不同的路。 他还在原地踌躇,不曾来得及仔细思量过原来的身份和现在的身份有什么冲突,寻思着“难道不都是为了照顾城主”的时候,魏紫已经成熟到了不仅可以独当一面,成为仙引真正能委以重任的人,而且已经很清楚地明白了那两者的界限,并作出了彻底的选择。 他回想起昨天于睦独独来找他商量劝退苏步月的事,还叮嘱他不要把这事告诉魏紫,说是怕魏紫性情绵和狠不下心露出破绽。现在看来,大概是早已看出了魏紫和他们的不同吧…… 魏紫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语重心长道:“你也长大了,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姚黄却已经在恍然之后当即下了决心:“哥,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从今往后我也会同你一样的。” 魏紫暗暗松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 *** 停香台里,仙引搁了筷子,正含笑瞧着坐在他对面抓脑袋的苏步月。 “你今日一大早就跑来献殷勤,又是亲手下厨又是布菜,”他说,“此刻吃个饭也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苏步月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说来话长。” 仙引便问她:“可能长话短说?” 我也想啊,可是怕说得太短你就光听了让你生气的部分,也不听我解释了……苏步月觉得这番坦白还真不能省词少句,于是道:“还是吃完饭再说吧,我慢慢跟你解释。” “若是不急的事情,可否等我回来再说?”仙引温声问道,“给萱如疗伤的时辰快到了,我要过去一趟。” 苏步月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还有这事,她顿觉有些懊恼,庆幸自己还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急不急,”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些闲话。你去吧,别记挂着,运功疗伤多有风险,还是要全神贯注为好。要不要我去给你护法?” 仙引道:“不必了,于师兄会与我一道去。”又瞧了瞧她,半信半疑,“真不用告诉我了?我怎么觉着你心里还揣着事。” 苏步月怕惹他心情不好会影响他给叶萱如疗伤的事,已决定暂且将事情搁到一旁,反正离招徒选试还有时间,因不想仙引记挂着,于是顺口随意找了个事临时顶上,说道:“真没什么,其实我就是一时不高兴想来跟你告状的,现在冷静下来已觉得是我有点儿小肚鸡肠了,不大好意思。” 可仙引听了,却仍是问道:“哦?你打算告谁的状?说来听听。” 一时半刻也编不出来,苏步月只好顺着还没消的气半真半假地说道:“姚黄啊,他笑我练功练得不好,还说我打扮得像猴子屁股到你跟前来献宝,气死我了。” 却并未提姚黄说仙引是把她当做“色彩鲜艷的东西”这句真正令她不开心的话。 如此一来,她这番告状听起来就真的像是两个分不清谁比谁更像小孩儿心性的人在吵嘴斗气。 仙引略略一顿,转头唤了个下人近前:“去把姚黄叫来。” 苏步月见他大有一副要把当事人叫来对质的意思,不禁有些意外。 没过多久,姚黄就疾步走了进来,冲着仙引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你近来武功可有长进?”仙引问了个听上去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姚黄也没料到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一顿之后才回道:“每日不敢懈怠。” “嗯。”仙引微微颔首,“有多久没有练过点香了?” 苏步月就看见姚黄霎时虎躯一震。 第101页 “练剑法,眼力最重要,战机于刀光剑影之间不过转瞬即逝。”仙引道,“原本武林第一的剑客要属原江月城少主江少枫,据说一剑出鞘可刺蝉翼,落叶飞花亦不沾身。你自觉比起他来还差多少?” “……”姚黄耷拉着双肩,无奈道,“您这不是在笑话我么,我哪能跟那位江少主相提并论,人家可是与您老人家齐名的六城公子之一呢。” 仙引看了他一眼,直接道:“去点两炷香吧。” 苏步月就看见姚黄的肩膀更垮了。 但他还是没有二话地领了命:“是。” 苏步月就不免有些好奇:“点香是什么?” “就是盯着香看,”仙引平声道,“锻鍊他的眼力。” *** 于是,等到苏步月回到绿萼庭时,就看见姚黄正蹲着马步盯着一丈之外的香炉,两眼发直。 她停了一下,正准备迳自走过,谁知他却出声叫住了她。 “折腾了我两回,还没消气呢?”姚黄视线未偏,语带笑意。 苏步月看他主动示好,也就大大方方地受了,走过去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翘着腿道:“谁让你骂我是物件儿,我煳你一脸泥巴都是轻的,再有下回就煳你米田共了。” 姚黄无奈失笑,说她:“真没想到你竟这般坚强,昨天我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你今天还敢往城主跟前凑。” “我凑我的,关你什么事?”苏步月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声,“你以为我是个布偶娃娃没有自己的心思见识,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和城主一起经歷的事你们又不曾与他经歷过,怎知他就一定只把我当物件儿?我可不觉得。就沖这点,我也要试试才甘心。” 谁知姚黄却干脆道:“行,那你试吧。” 这下轮到苏步月有点儿愣了:“你怎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发烧了?点香点晕了?” “你别不识好歹。”姚黄笑骂了一句,又长嘆了口气,“反正你都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左右城主要不要接受你得他自己做主,又不是我能改变的,他若喜欢你,别说你只是他徒弟,就算是师父,那也拦不住。” 苏步月默然须臾,忽道:“我已打算去找于首座,请他在招徒选试那天不要提名我。” 姚黄微怔:“你不打算拜师了?这么好的机会,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不知道做七星城主唯一的徒弟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苏步月沉吟道,“我也知道他不是个会介怀世俗风评之人,但我不想让他遭受非议,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不应该让他来背负不好的结果。” 姚黄转过目光,静静看了她良久。 “小月,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他说。 苏步月从未见过他这样认真的表情,更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什么“求”字,不禁微讶,方道:“你别说的这么严重,什么事先说来听听就是。” “若你真的和城主有心意相通的那一天,”他说,“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言放弃。” 话音落下,一阵春风倏然拂来,苏步月将将出口的一声“好”便散在了风中。 墙边花叶轻摇,半开半拒。 纱帐内,于睦收回了扣在叶萱如腕上的手,抬眸对正在她身后传功的仙引道:“药性开始起作用了!” 仙引慢慢收功回穴,睁开眼,伸指过去探了探叶萱如的脉搏。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眼眸中泛过几许欣慰,“她就快能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少主客了个串~ 趁今天更了个肥章\(^o^)/ 第55章 突然 晚些时候练完了仙引交待的功课,苏步月换了身衣服,把自己收拾清爽,果然就去了观澜轩。 于睦颇有些意外,以为她是为了昨晚姚黄说的那些话而来,于是便提前屏退了左右,在小花园里接见了她。 小花园地处偏角,又有石渠横穿而过,小亭旁清水汩汩,这位置既不太容易有人误闯,那恰到好处的流水声又能防着有人误闯后听了什么去,向来是他用来谈要事的地方之一。 苏步月也没想到于睦会在这里见她,还想着莫不是因被提了管事,所以于首座以为自己这趟是为了仙引的事来的,待遇也就有些不同了? 这么想着她还觉得有点儿负担,只但愿待会于首座别先帮着仙引骂她就好。 可等到坐在了于睦面前,她却半晌都没能开得了口。 他看她的态度既没有怨恨也没有失落,就猜想她应该是为了别的事而来,这才稍稍放松了些,神情也几不可察地有所舒缓,问道:“此间只有我与你两人,不必有所顾虑,但说无妨。” 苏步月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抬起眼帘望着他,正色道:“于首座,我知道城主已经跟您提过想要收我为徒的事,我来是想拜託您先将这事压下来,之后等叶上师的情况有所好转,我会亲自跟城主解释的。” 于睦微愕:“你是说……你不想拜仙引为师?”边打量着她,“为什么?” 第102页 苏步月还没准备好要跟仙引表白,自然也就不能在他面前漏了风声,于是祭出了来之前想好的理由,淡定道:“不瞒您说,这回我跟着城主出了趟门,才晓得自己从前那些自信都不过是自以为是,要做他的门生是远远不够格的。我虽然一直很想投师七星城,但却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家中常教导我要知恩图报,城主于我有恩,我自然更不能坑他。您也知道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城主离开雍州又是秘密去的,若要给其他人解释城主为何突然如此看重我,岂非又是个麻烦?何况我才刚被破格提拔做了管事。这回招徒选试必定大家的目光都会放在他身上,我没有信心不给他添麻烦,也不想给他添麻烦——所以,这次我想算了,还是先安安分分在翠微阁当差,等到下次时机合适的时候再说。” 于睦听完她这番话,不得不说很是意外。 “没想到你竟也有这样识大局的心思。”他说着,微微颔首,再想到别的,就不免有些歉对于她,沉吟道,“但仙引那个性子……” “您放心,此事因我而起,绝不会让您为难的。”苏步月立刻道,“我只是想先与您有个默契。他近来还要在叶上师的事情上耗元气,我不想惹他心绪不畅,到时候我会看着办的。” 于睦看了她须臾,淡淡而笑:“好吧,我知道了。若进展顺利,萱如大概也就是在招徒选试前后便能醒来。” “是么?”苏步月喜道,“那可太好了!” 叶萱如能够平安甦醒,对仙引这几年花费的心血就是最好的回报。何况她私心还想着这样一来,他对她弃考的事也应该不会太愿意动气了吧? 真真是很好。 *** 然而叶萱如的身体恢復起来却比预料中要慢一些,苏步月原本还期待着她能在招徒选试之前醒来,这样也就不必让自己再用什么下策之法,结果天不遂人愿,这一拖到底还是拖到了招徒选试那天。 她只好按照计划装病不出。 眼瞅着时辰已至,她心中也越发忐忑,谁知却忽然有人来敲门。 “小月,你醒着么?”姚黄在外头低低地喊,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明显的提醒之意,“城主来了。” 正躺着装咸鱼的苏步月闻言,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滚下来,也顾不上脑袋还有些发晕,忙迅速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现在的模样,暗暗揣摩了一下说话的嗓音腔调,这才重新拉上被子端端躺好,用了个足以让门外听见但又显得有那么一丝丝有气无力的声音回应道:“嗯。” 房门便从外面被推开。 屋外,姚黄立刻让到了一旁,仙引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向落来,没有多话,甚至也没有多的表情,直接举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伸手覆上了她的额头。 “听说你病了。”他说着,语气间并没有疑问的意思。 苏步月一看他的服饰打扮就知道他这是半路折返而来,忙道:“大概是昨晚踢了被子,所以受了些风寒,不是很要紧。”又很抱歉的样子说道,“只是实在没办法去澄光逸心楼那边了,我想,或许这大概是老天还要再考验我吧,不过名分什么的其实也不是那么要紧,不必急在一时。” 这话一落毕,她余光就瞅见姚黄直冲她使眼色。 但她这会儿脑子不太灵光,还未来得及反应,仙引那边就已淡淡再开了口。 “是么,”他说,“是老天在考验你,还是你在考验我?” 苏步月:“……” 仙引松开了给她把脉的手,脸色越发淡了几分:“病得这么凑巧,明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却连个招唿都没跟我打,反而让人去通知了于首座。你是觉得让他来转告我才显正式,还是以为我连药脉和病脉都分不出来?” 苏步月心里暗暗喊糟,只怪她太怕面对这样的场景,更怕于事前告知仙引被他当场看出破绽,所以才直接走了于睦的路子,想着只要仙引正式进了场,以他城主的身份不可能关心她太明显,在那种场合下他也不会多加追问,自然也就能顺利拖到木已成舟之时。 可谁知他却这般敏锐,竟带着姚黄直接提早折返了回来。 她顿时就有些无语了。 “说吧,”仙引看着她,说道,“弃考总有个理由才是。” 苏步月只好道:“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拜师的时机,我不想别人非议你。” 气氛静默了须臾。 仙引侧眸对姚黄道:“你先出去。” 后者立刻识趣地转身出了屋子,还小心从外面拉上了房门。 仙引这才又看向苏步月,说道:“谁爱说什么谁去说,你操心这些无谓之事,是不是嫌功课不够多?” 这个犟脾气! 苏步月无奈道:“你平时也不是个急性子,怎么偏偏在这事上这样死脑筋?晚些再说不行么?” “晚些?”他好气又好笑,“招徒选试三年一期,你可知浪费三年意味着什么?七星城的上乘武功我根本不能名正言顺地教你。” 何况今年来投考的那些人恰恰说明了武林和朝中对七星城的关注,趁着这个风势让她出一迴风头,对想要扬名江湖的她未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到底明不明白做他的徒弟意味着什么?! 第103页 “那你就教我不留岛的武功啊!”苏步月下意识回嘴道。 仙引一顿,蹙眉转开了目光:“不行。” “可你不是已经教了我破云刀法么?”她不解道,“你还说它高深精妙,那我用三年来钻研也不算是浪费时间吧?以我的资质只怕还不够举一反三的呢。” 仙引嘆气:“它就是再好,却不能助你修内气,我原还打算等你正式入了门,就传给你……” 话还没说完,苏步月已索性直言道:“你不必拿这些来引丨诱我,反正我现在无论如何不会拜你为师的!” 仙引一怔,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你不想拜我为师?” 不好,是不是说的太直接了?苏步月被他这么看着反问,心底顿时就有点儿暗暗发慌,但话已经说出口,她只好硬着头皮续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么大的事,责任太大了,我还没准备好。” 这就是说真的不想拜他为师了? 仙引眸光微沉,再开口时,语气里就染上了那么两分意兴阑珊:“没想到竟是我强人所难了。” 苏步月听着这语气就觉得不妙,正想缓和两句,却听他忽然又硬邦邦地说了句:“你可知道多少人求也求不来?” 吵架这种事向来是话赶话,越说越偏离本意,譬如到了此时,苏步月突然也就有了气性。 或是因为心里本就委屈着不得发泄,又被他这样的态度数落,她头脑一热,便梗着脖子回了句:“那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求的,谁求着你收徒,你去找谁就是。” 仙引不说话了,静静看了她须臾,起身便走出了房门。 直到这时,苏步月才后知后觉地晓得自己刚才干了什么,顿时懊恼地差点儿把头髮给揪下来。 *** 这一年的七星城招徒选试,共有一百三十二人报名投考,经过三轮考核后最终新纳了五十二名弟子,其中经过筛选后进入到澄光逸心楼择选的有三十四人,分别被二十三位上师收入门下。 整个过程听起来似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唯一不同的是,今年城主才刚来晃了一下转眼就又没了人影,据说是身体突感不适所以回去歇了,之后全程又是首座于睦在主持坐镇。 而自那天后,苏步月也就坐起了冷板凳。 仙引不仅对她不管不问,而且还让魏紫又来把她的令牌给收了回去,说既然她身体不好,以后也不必管内院的事,和以前一样照顾好园子里的花草鸟禽就好。 这下可好,翠微阁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失了宠”,而且还传到别的院儿里去,连观澜轩那边平日里处的相熟的人也来悄咪咪向她打听真假,美其名曰“关心”。 她倒不在意其他院子里那些管事在观望她这边最后的八卦,就是非常苦恼这样一来实在没有机会见到仙引跟他好好解释一番,思来想去,她只好老老实实继续每天往后山上跑,边一如既往地练功,边等着哪天能碰到他上山来。 可大概是正忙于叶萱如的事,一连几天,苏步月都没能撞见仙引。 她私底下就拉了魏紫和姚黄想对策,问他们该怎么办,谁知两人一致摇脑袋。 “我也没见过城主这样,”魏紫说,“他以前生气都是直来直去的,像采青客之流也不过是能惹得他追过去一掌拍死而已。不像这次,摆明了不想理你,可却又不赶你走,收了你在内院服侍的权限,却又不降你的品阶……” “岂止,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拐着弯儿问过你身子好了没。”姚黄把话接了过去,“我们两个都没见过他这种路数,实在不敢随便出主意,怕弄巧成拙。我看啊,解铃还须繫铃人,你还是自己想想怎么哄他吧。你不是说上回出门和城主一起经歷了许多么?怎么还连这个都搞不定?都巴巴地当了好几天望仙石了。” 苏步月苦笑道:“我们上回出门别提多和谐了,从来没吵过架,我哪知道他生起气来是这个样子,全然不给人机会靠近他的?我也拿不准了,怕他现在留着我并非是要给什么机会,不过是单纯觉得我对他的花草鸟禽还有用罢了。” 魏紫和姚黄对视了一眼,沉吟片刻,说道:“这么说来,以城主的性子,倒也有可能……” 这两人的话在苏步月听来无异于权威回答,她顿时就有点儿慌了:“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不行,山不来就我,我还得去就他!” 说着,一把抓住了魏紫的胳膊。 “小魏哥哥,”她眼巴巴望着他,“你也不想这个关键时候城主因为我心情不好吧?给我个机会嘛,我不能去内院找他,去叶上师那边帮忙送个香炉总可以吧?” 姚黄听着一拍手:“嘿,你还真机灵!” 魏紫无奈浅笑,说道:“这个倒是说得过去,但你可想好了,若没能哄好城主,去叶上师那里堵他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别随便浪费了。” 言罢,便从身上摸出了腰牌递给她。 苏步月立马双手接过,笑吟吟道了谢,也不再耽搁,转身便跑出了绿萼庭。 *** 仙引坐在床边,凝神给尚在沉睡中的叶萱如把着脉,片刻,放下了她略显瘦弱的手。 第104页 “至多就这两天了。”他对一旁的于睦说道。 后者长舒了一口气,也有些感嘆:“太好了。”又看着床上的人,说道,“师妹啊,你听见了么?就这两天了,最后一刻你可千万不要放弃,仙引花了四年才把你救过来,你可不要辜负他的心血。” 叶萱如双目微闭,气息绵长,因气色近来又好了许多,此时看去仿佛只是在闲闲懒睡着一般。 于睦笑了笑,又想起什么,转头问仙引:“要不要去我那边吃顿饭?我让人在千莲池上准备。” 仙引想了想,点头道:“我先回去换件衣服,待会过去。” “好,那回头见。”于睦说着,就转身走到门口,准备拉开门离开。 仙引原本落在他后面一些,却见他在门前忽地一顿,接着略带讶然地传来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于首座,”苏步月的声音就从门外响起,“我在等城主。” 仙引倏然停下了脚步。 于睦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瞭然地先退了场:“哦,你们说。” 她生怕仙引也跑了,忙抓住机会端了香炉一脚跨进了门槛,脚后跟飞快左右一勾,就把门给重新掩了起来。 仙引想也想得到她是怎么进来这院子的,也不听她耍小聪明,直接道:“什么事?” 语气很是平静。 但苏步月却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来跟你赔不是。”她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那天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是我不好,其实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伤心?”仙引似淡淡勾了下唇角,笑意却未入眼底,“我许久不曾伤过心了。”又道,“你不必多想,放下东西就走吧。” 言罢,脚下微转,准备与她错身走开。 苏步月眼疾手快地“啪”一声把放着香炉的托盘往桌上一搁,使出了轻功步法,三两下瞬移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去向。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她抬眸直直望着他,“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在岛上的时候你说过你永远不丢下我,其实我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仙引猝不及防地一愣:“……啊?” 不等他反应过来,苏步月已大有一副要扑上来的架势又往前疾走了两步,仙引本能随着她的逼近而往后连退了数步,一下子撞到了凳子,坐了下来。 苏步月正全神贯注在他的脸上,也没注意到这一绊,顿时失去平衡彻底扑了下去。 仙引下意识伸手将她接住。 不过转眼间,两人就成了一个坐在凳子上,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半抱半揽的姿势,四目相对,苏步月略略垂眸就能看见他近在眼前的嘴唇,突然就有点儿口干舌燥。 仙引被她这么盯着,没来由有些不自在,却一时好像又没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于是也就这么定定地与她对望着。 “我,那个……”她目光在他唇上游移着,有些挪不开,不觉轻声道,“我这几天都去后山寒潭练功等你了。” 不等他说话,她又兀自道:“你不问我练功手疼不疼么?” 仙引就下意识顺着她的话往她胳膊上瞅,仿佛后知后觉地问了句:“哦,疼么?” 她就卖惨:“还是挺疼的,但你如果不生气了我就不疼了。” 仙引不由失笑,又顿了顿,方无奈道:“你啊,有话就不能好好说?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那些话你既然愿意跟于首座说,为什么却不能当着我的面讲,反而要跟我撒谎?” 苏步月见他笑了,心头一松一软,自己也就忍不住弯起了眉眼:“是,我错了,但我也是怕你听不进去啊。” 仙引觉得好笑:“你的话,我几时听不进去了?” 不然他能被她给气到么? 可这话落在苏步月的耳朵里却又有了另一层更加温柔的意思,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越发心动不已,更加捨不得把手从他身上放开。 “仙引,”她情动之下忍不住唤了他的名字,“如果你觉得不行,就阻止我。”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就感觉到苏步月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收了些力,随之而来的,是她渐渐前倾,向他靠来的身子,还有她越来越近的脸。 这是做什么?好像是沖耳朵来的,她想说悄悄话? 仙引心里瞬间转过了数个念头,平生头一回拿不准对方这么靠过来到底是何用意,更惊讶于心里好像有什么莫名的情绪正在深处涌动,让他觉得陌生,又觉得颤慄。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微弱却又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唤出的声音倏然突兀地在安静的房中响起。 ——“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小蝴蝶好攻有木有…… 真·大肥章,哈哈哈~明天又要早起奔波啦,大家晚安~ 第56章 甦醒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苏步月忽而一顿,满腔的勇气和冲动顷刻间就散了一大半,继而下意识转过头朝床帐所在的方向望去,入目处,躺在床上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两个。 第105页 她连忙松手一跳而起,从仙引的身上离开,规规矩矩立在了他身侧,笑得还有点儿忐忑:“叶上师你醒啦?刚才我来送香,一时不小心险些摔倒,还好城主扶了我一把。” 虽然这解释好像有些多余,但苏步月却更担心若不趁着叶上师刚醒来神志尚未完全清醒把这事儿囫囵过去,万一被她认定是自己想对仙引欲行不轨……咳咳,虽然她的确是打算有些不轨,可自己与仙引之间毕竟还什么也不是,从先前他的眼神里看来,恐怕都还尚未确知她到底想要干什么,此事本就是自己的私心作祟,若是让叶上师和其他人误会了什么,对他倒是很不公平。 也怪自己一时没抵挡住诱丨惑,禁不住太冲动了些,人家叶上师就算昏迷着那也是个大活人啊,这地方可不是个适合表白的好场所。 她不由暗暗有些懊恼。 而仙引因对叶萱如的甦醒早已有所预料,所以对她此刻突然醒转并不多感惊讶,只是有些意外她醒来的时间比自己所想稍微早些。 他起身时神色不动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苏步月,不过转眼间,她先前那副仿佛要生扑上来跟他斗争的气势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反而透出几分不自然的拘谨来。 他心中不禁随之泛过些疑惑,然后略略整理了一下先前在心底徘徊的异样情绪,举步走到床前,在叶萱如身旁坐下来,探了探她的脉搏,说道:“身子有什么感觉?” “……有些使不上力气,”比起先前唤他时,此刻叶萱如的声音显得又再微弱了许多,“我想喝水。” 苏步月闻言,正要回身去给她倒水,却听仙引扬了声音唤道:“来人。” 很快就有人推门而入,是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脸圆圆的,看上去挺喜庆。 “倒杯温水来,”仙引道,“叶上师刚醒,你暂且像平时一样伺候她饮用。” 小丫鬟立刻应声而去。 叶萱如望着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失望,但很快就又掩入眼眸深处。 却听仙引又道:“你受伤后昏迷日久,筋脉也重新修补过,此时醒来难免觉得力气衰弱些,不必急在一时,慢慢恢復些时日就好。” 叶萱如闻言倏地愣住,脸上骤然间褪去了那本就不多的血色,仿佛整个人都入定了一般,怔怔没有反应。 直到小丫鬟小心翼翼拿了杯水和一只小巧精緻的银汤匙来,轻轻唤了她一声“叶上师”,叶萱如才像是勐然回过神来,倏地转开了脸。 “你别看我!”就如先前醒来时望见他那一眼一般,她顷刻间迸发出了全身仅剩的力气喊道,然而这一次,却是充满了恐惧,“你们出去,都出去!” 声音有些微微发抖。 苏步月只顿了一瞬就反应过来她是因为什么才突然这样大的反应,立刻上前来拉着小丫鬟二话不说出了门,临走前还给仙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好生安抚。 叶萱如正试图用手拽起被子蒙住头,可她手上无力,拽了好几次也没能达到目的,旧恨新愁霎时齐齐涌上心头,她止不住浑身颤抖,闭上眼睛将嘴唇咬得死紧。 仙引伸手过去,轻轻使力,就拉住了她始终提不上去的被子。 “萱如,”他说道,“你的武功虽不能恢復到从前,但慢慢修炼也能回来七八成,我找风无尘要来了千缕衣,你以后穿着它,一般人也近不了你的身。” 他语气平静如常,就好像从来不曾注意到她的脸,又好像他并不在意她现在的模样,始终只拿她如以前那般对待,没有嘆息,也没有怜悯。 这对于一个根本无法被言语安慰的人来说,大抵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安慰。 可叶萱如却恰恰受不了他这样平静如常。 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这样冷静理智,她曾经以为他对所有人都不过如此冷静理智。那么,刚才他对着那陌生女子时的茫然无措又是什么呢? “你走……”叶萱如痛苦地道,“我不想见你。” 仙引见她对昏迷之前的记忆一时难以接受,也不勉强她,沉吟颔首道:“那你好好歇息。”言罢一忖,又道,“你的仇已经报了。” 叶萱如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闭目落泪,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她听见仙引离开的脚步声,很快便消失在了屋门外。 *** 苏步月正在爬了蔷薇藤的角门边等着仙引,见他不多时便从里面走了出来,意外之余连忙迎了上去。 “叶上师怎么样了?”她关心道。 仙引摇了摇头:“清醒后乍然想起了昏迷前遭遇的痛苦,一时接受不了吧。”他说,“此刻多说无用,她也听不进去,只能随时日过去自己慢慢接受现实。” 苏步月想了想,说道:“要不我明天亲自把给她准备的新衣和面罩送过来吧?试试劝劝她。” “你?”仙引有些迟疑。 苏步月看在眼里,就觉得他是对自己不放心,没来由胸口就有点儿微微发闷,语气里也不自觉带了两分酸意:“怎么,怕我怠慢了叶上师?你放心吧,我又不是个不知轻重的,难道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么?我若下了决心要做好一件事,照顾好一个人,什么不会的不懂的都能去学。” 第106页 “一件事归一件事。”仙引说道,“萱如此时心情不好,难免脾气也会差些,你明天送东西去可以,劝慰就不必了,照顾她的事也自有院里侍候的人去做。” 她听他说到最后,竟像是隐约有种担心她去了受气的意思,不禁心头一阵温软,可又怕是自己理解有误表错了情,想了想,便试探着问了句:“那我好歹也是新晋上任的翠微阁三管事,也不能全然不为城主分忧吧?” 仙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拐着弯儿地怨我这几日晾着你,是么?” “不敢不敢,”苏步月态度好得相当到位,“都是我的错,活该被晾着。” 他唇边就逸出几许无奈又纵容的笑来。 她仰眸望着,也不禁弯起了眉眼。 “先前你想说什么?”他忽然问道。 先前?苏步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刚才在屋里,”仙引目光清亮地看着她,眼底间显然盘旋着一丝疑惑,“是不是不好当着其他人面说的?” 苏步月:“……” 原来他还真是完全没有往那些不单纯的地方去想。 她无奈之余也有几分庆幸,毕竟现在她对仙引的心思还没有全然的把握,刚才那表白的方式又太过热烈,他到底是个还没开窍的,万一把他给吓着了,弄巧成拙怎么办? 看来还是要先求稳啊! 这么想着,她就面色如常地回道:“也没什么,其实就是想跟你坦白我不想拜你为师的原因。” “什么原因?”果然,他还是很在意这个。 “你看啊,”苏步月就开始胡诌,“我这不是才刚跟着你学武功么,正是心怀壮志之时,而且我们在岛上不是说好了,你永远不丢下我的。但我后来听你们把拜七星城主为师这件事说得那么好,那么让人眼红,我就忍不住有些担心,万一我因此出了风头,正合了外头那些想要巴结你的人之意,就此喜欢上了来做媒给我介绍婆家怎么办?” 仙引显然没想到她是在担心这个,闻言,眉间淡淡一蹙,想也不想地便道:“就因为这个?放心吧,他们求了也是白求。” 言语间颇不以为然,又是那般淡淡疏傲。 “我不是不放心他们,我是不放心自己啊!”苏步月佯嘆道,“你看我好不容易才收了心要‘永远’跟在你身边钻研武学,可这一波一波的狂蜂浪蝶,难免中间会出现一两个我喜欢的类型,我吧,就怕自己意志不太坚定……” 仙引:“……你倒挺坦白。” 她便一脸无辜地与他对望着。 仙引默然了半晌,丢下一句“待会去后山等我”,转身抬脚就走。 苏步月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几乎忍不住握着拳头想要欢唿出来,心里头又得意又想笑,高兴得不行。 到了此时,她几乎可以完全确认自己对于仙引来说确实有别于一般人,而且他并不希望她嫁人,至少是现在不希望她嫁人。 至于是究竟何种有别于,以及有别于什么样的程度,就不是那么容易能试探到的了,除非正式表明心意,然后从仙引的反应中得知。 她对此已经暗暗下了决心,等到叶上师这边情况稳定下来,她也就再寻个四下无人的好时机,争取一举将仙城主的心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7章 异客(上) 叶萱如自醒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谢客,已是整整一天一夜。 翌日早晨,她恍惚间听见外面有人说话,随后侍女小莲等几个人便又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人手端了盘东西过来放在箱笼上。 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仿佛目光入定般地直直望着头顶上的绣花帐子,忽而开口问道:“什么东西?” 声音轻中含涩,有些沙哑。 小莲一听她主动说起了话,忙屈身行礼,答道:“回上师,是城主身边的苏管事姐姐亲自领人给您送了新装来。” 要说以叶萱如既是上师又是城主和于首座的嫡系师妹这个身份,一个在七星堡里当差的奉命来给她送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寻常事,下人们根本犯不着太当回事。 可正因来的这位不是别人,而是翠微阁的管事,所以她们才难免下意识要强调一番对方的身份,好让叶萱如知道其实城主很看重她,并以此安慰她的心情,否则这种事随便派个人来就是了,哪里需要苏步月亲自过问? 谁都知道翠微阁那三位管事就是城主的心腹,比起名义上的七星堡总管还更具实威,可不是谁都能支使得动的,就连于首座也不会随意差遣他们办事,更何况旁人? 但这话听在叶萱如耳中,却让她愣怔了好半晌。 城主身边……苏管事,姐姐? “城主身边,”她有些狐疑,“不是只有魏紫和姚黄两个管事么?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子?” 魏紫姚黄从少时起就跟在仙引身边一起长大,与其他人自然不同,如今他新提拔了一个外来的人在身边本就已经够令人诧异的了,而且这新提拔的还是个女子,这简直是让叶萱如难以想像和相信的事情。 第107页 但她问完这句,就突然间想起什么,自己先顿住了。 “那个苏管事……”她终是没能按捺得住内心的疑惑,留了小莲问道,“可是昨天与城主一起来过这里的那个姑娘?” 在得到肯定回復后,叶萱如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把衣服拿来,”她忍着没有去追问关于苏步月的事,转了话题说道,“我看看。” 小莲只当她是振作起来有了兴致,也没多想,忙高兴地返身过去端了一盘叠好的衣物过来,口中还介绍道:“这些面罩都是苏管事亲自画的图样给锦绣阁做的,每一个都称了您衣服的颜色。” 苏步月给叶萱如送来的面罩虽然样式和花纹不同,但色彩却并不如她本人的打扮那样花哨,应是事前了解过叶萱如穿衣的喜好和素来喜欢的颜色,所以在搭配上特别称合了她的衣服主色,这也的确算是很用心了。 若是以前,叶萱如就算用不着戴面罩,大概也会很喜欢这样别致的打扮。 可现在,对她来说在这些东西上面费心思,不过是一种欲盖弥彰罢了。 “她平日里也是如昨日那样打扮么?”叶萱如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既然是七星堡的管事,为何却不身着相应的服制?而且很是招摇的模样。 小莲听出来她的意思,便道:“苏管事有城主特许,所以不必着堡内服制。听说是因为原先苏管事打理花园的时候,城主偶然见苏管事坐在花间被奼紫嫣红的落花拂了一身的模样很合欣赏之境,就许她随意着装了,说看着喜庆。” 这理由听着简单又随性,可叶萱如却知道,这不是谁都能从仙引那里得来的“特许”。 她看着眼前这张缀着流苏珠饰的紫色牡丹花纹面罩,沉吟了片刻,说道:“扶我起来。” *** 这天一大清早,鸿雁阁那边就送来了京中递来的公函,于睦看过之后,随即便起身去了翠微阁。 半路上,他却意外遇上了自甦醒后已经谢客了整整一月的叶萱如。 更让他惊讶的是,她当日那样虚弱的身体,不过才一月,就能够自己四处行走了,虽说走得慢些,但到底是几乎不用藉助外力,这显然是她努力恢復的结果。 即便是早就从下人呈报的消息中得知她一直在暗暗使劲,但于睦此刻亲眼见到,还是有些被惊住了。看来她虽然不愿意见人,但还是把仙引的叮嘱都听了进去的,他们给的药方和食方都不曾落下过,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强得多。 于睦也不知该不该嘆气,这个小师妹,还是一如既往的要强。 “其实你也不必这样操之过急,”他说,“仙引早就给你定好了疗伤的法子,你一步步慢慢来就是,这样一味逼着自己尽快好起来,怕是身体受不住。” “大师兄请放心,”叶萱如回得平静,“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还不至于那般柔弱,如今也更加好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于睦又深知她的性格,也就不再多说。 叶萱如也是往翠微阁去的,两人同路,走着走着,四周幽静越深。 于睦不经意瞥见她脸上覆着的面罩,那挂在耳后的流苏珠饰随着她步步轻曳,唇边眼角流露出来的都是极淡极淡的情绪,再不似从前,无论真心还是客气,总泛着一丝温柔。 “萱如,”他终是停下脚步,唤了她一声,“和大师兄谈一谈吧?自你醒来之后,我还不曾见到过你的面。” 叶萱如就笑了一笑,很随意的样子:“大师兄是想要安慰我?放心吧,我都想通了,仇都被你们给报了,仇家也死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况我已听说了,仙师兄为了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这张脸……”她说到这儿,微微顿了一顿,方又似坦然地续了下去,“也多亏你们,才不至于更加吓人。” 不知为什么,于睦直觉她这样的释然和平静有些不大对劲,但一时又对这看似良好的发展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他默了默,只好顺着她点了点头:“仙引的确为你的事做了很多,还有件事,其他人不知道,但我却要告诉你——早前弄月花被解忧公子闹了一顿无意间毁了药性,他还专程回了趟岛上。” 叶萱如蓦地一愣:“他……为了我,回过岛上?” “嗯。”于睦语气间微有轻嘆,“你也知道,不留岛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这么多年连提都不肯提,这次却回去为你求了药。萱如,仙引他视你我为亲,你要好好振作,方不辜负他一片心意。” 叶萱如骤然得知隐情,只觉脑海中阵阵发懵,心里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颳过,涌起片片涟漪。 她垂下眸,唇边就不觉缓缓弯起了一抹浅浅笑意。 “他还是这样,”她有些无奈,“从来吝啬让人瞧见他心底。”又问于睦,“你说他会不会有些恼我醒来那天好赖不分赶了他走,事后又不肯见他?”不等对方答话,她已道,“算了,我们还是快去吧,我给他沏杯茶赔礼道歉。” 声音里隐约带着些从前与他们在一起时的轻快。 于睦心下微松,笑了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偏心。” 第108页 叶萱如笑笑默认着他的调侃,也不辩解,两人恍惚间彼此都有种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感觉。 不多时,翠微阁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当值的护院很快看见了他们,纷纷行礼唤道:“于首座。”随后略带疑惑的目光往叶萱如戴着面罩的脸上稍一停顿,便已恍然低首,“叶上师。” 可以说是很有眼力了。 叶萱如向来挺佩服仙引用人的能力,他总是能把手下的人用成他最顺手的样子,不露痕迹。 她此刻已没了刚出门时的拘谨,来到翠微阁,又与于睦同路,再想着将要见到仙引,她的心情很好。 两人相继颔首示意,举步而过,迳自朝着院内深处走去。 谁知,仙引却不在。 “他去哪里了?”于睦问姚黄,“平常这时候练功不是也该回来了么?” 姚黄就说道:“若是城主自己去当然早就回来了,可他是去指点小月呢,这几日好几次都是黄昏了才回,今天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正琢磨着再过会儿就上山去送饭了。” 仙引会指点心腹之人的武功造诣,这并不稀奇,魏紫姚黄就因此受益过,但在叶萱如的印象里,他还从未对这件事如此上心过。 整日亲自陪着练武?这大概是嫡亲的弟子才有的待遇吧……可仙引却从不收徒弟。 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抗拒牵绊太深的关系。譬如手足,譬如师徒,又譬如,夫妻。 她正走神胡乱想着,却听于睦已用一副毫不诧异的语气说道:“那你告诉他一声,说我和萱如过来了,我这里正好有事要跟他说。” 姚黄将要点头,突然一顿,视线越过他们望向了后面:“城主回来了!” 两人循声回头望去,果然见仙引于远处步步行来,一边走,一边不时转头侧眸和跟在身边的人说话。 那跟在他身边走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步月。此刻她正手拿弯刀,好像是在同仙引讨论着武功招式,时不时地就停步要朝他晃两下身手。 仙引也就顺着她出手配合对招,偶尔还会指点纠正一下她的动作。 看起来似乎应是很寻常的场景,可叶萱如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两人总会有意无意碰到一起的手,忽然就想起了以前仙引指点她练武时的情景——他从不与她肢体相触,就算是纠正动作,也总是折了根花枝点到即止。 大概自己离他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身受重伤的时候吧? 而眼下这两人,像是彼此都已经习惯了这样没有距离的相处。 她不想再看下去,转开了视线,对于睦说道:“我改天再来。”言罢也不去理他们的疑惑和挽留,迳自迈开了还有些缓慢乏力的步子,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翠微阁。 仙引看见叶萱如突然转身走了,也有些莫名,于是待走近了之后问于睦:“她怎么了?” 于睦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原因,但到底不便多言,而且当着其他人的面,只好帮着掩饰道:“说是来跟你道歉的,但我看可能还没做好准备,怕你没消气。” 仙引信以为真,还“哦”了一声,回道:“那你跟她说,我没生气。” 哎,迟钝。于睦心里再次默默感嘆,也不跟他扯这些了,直言道:“京里来了公函。” 因苏步月如今身份不同了,现阶段这些事于睦也不会避着她,索性大大方方说了。 仙引这才像是想起什么,神色却比起先前清淡了许多:“哦,‘选贤’之期就快到了。” “是啊,”于睦道,“不过这回还有个人要来。”他说着,伸手递了封书信过来,不等仙引展开来看,他已续道,“青松先生也要来七星城,我看这接风宴还是安排在翠微阁吧?” 话说到最后,已带了些试探的小心翼翼。 苏步月就看见仙引捏着信笺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后目光微沉,良久未语。 于睦也不催问,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仙引才用无所谓的语气淡淡道:“知道了。” “这位青松先生可好相处么?”苏步月就向着于睦问道,“若是在翠微阁给他接风,是否需要我特别准备什么?” 于睦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回道:“他是布衣之身,不讲究排场,不过你一向会用心,倒是可以往别出心裁的方向好好安排一番,无需多隆重,只当几人私宴即可。” “哦。”苏步月应了一声,转而望向仙引,“我听着也不麻烦,你不必担心,我应该能应付。” 她倒是已经自动自觉把这替他请客吃饭的任务揽在了身上。 “你像是觉得挺好玩儿?”仙引却瞧出了她跃跃欲试的心情。 “也不是啦,”苏步月倒也坦然,“就是想尽力把事情给做好,帮城主您分分忧啊,顺便么,还能出去考察考察。” 说白了,就是能借着找灵感找食材的机会出去玩玩儿,她最近天天都在做功课,练完了武功还要拖着发抖的手被仙引逮着写大字,她耍刀可以,耍笔?真是一如既往地要命,有这以“年”为目标奋斗的磨人工夫,她都能给仙引养出十八盆十八学士了。 第109页 于是,她当天下午就迫不及待地换了身衣服,连个司佐和侍女都没带,就这么欢欢喜喜地拿着腰牌出了门。 七星城里热闹又繁华,比起雍州主城也没差多少,苏步月决定先从“试吃”这件事开始做起,也好给自己找些启发。 于是她寻了家新开的食肆,也不为别的,就奔着人多,一进去就直接点了道招牌菜,名字听上去还有些特色,叫做“江湖游”。 既然那位青松先生是到武林城来做客,那宴席上多有江湖之风才算是地方特色吧?她觉得这个主意颇有些道理。 店家上菜很快,没过多久就端了盘热气腾腾的菜放到了她面前,一看,原来所谓的“江湖游”就是酱香煳辣鱼,这酱汁勾的还可以,浓稠适度,颜色看着也颇有食慾,香味么……煳辣味儿比较重。 她拿起筷子先沾了点儿酱汁尝了尝,咸味有余香味不足,看来不是现炒的料。 这么想着,她就对那条看起来炸得有点丑的鱼没了多大期待,但既然点了,还是得尝尝,于是正准备伸筷子,忽然,眼角一花,有个人影倏地落座在了她左边的长凳上。 苏步月愕然间抬眸望去,下一瞬,蓦地愣在了原位。 只见来人不急不慢地从竹筒里抽了双干净筷子出来,提在指间,然后伸过去拈下一小块鱼肉,放进了嘴里。 他略一咀嚼,眉眼间就已露出了嫌弃的神情,勉强咽下后,抬眼看向了苏步月,说道:“这就是你留在雍州不走的理由?” 苏步月这才终于确信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也不是人有相似。 须臾,她尴尴尬尬地扯出一抹笑来,唤了声:“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啊~ 第58章 异客(中) 苏步月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地见到她的二哥,苏呈逸。 而且从他的话中听来,这好像还不是偶然? 她从小就觉得这个二哥有些与众不同,和长兄苏呈熙比起来,他少了些稳重文雅,却多了几分冷傲凌厉,而且若说大哥对自己偶尔还有些言语上的关怀,那这位二哥对她的态度向来就是四个字——关他屁事。 她现在对小时候的记忆已经都想了起来,自然也就记得当年父亲把她丢进小黑屋的那天,彼时,还尚未离家拜师的苏呈逸也是全程在场的。 眼见她慌乱无措地跑过来,紧紧拽着他衣角一副无论如何也不想进去的模样,苏呈逸皱了皱眉头,回手就将她从身后给拎了出来,然后对着他们的父亲说道:“我看她还是挺废的。” 苏老爷一听这话,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就又沉冷了两分,径直走来一把将苏步月拽到了手里,然后二话不说就给丢进了小黑屋里,就此给她留下了多年的阴影。 虽然她事后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所以忘了当时的细节,但大概负面的情绪真的会不知不觉始终藏在心底某个角落,自那以后她见着苏呈逸就觉得身上发冷,忍不住就想躲得远些。 记得两年前他回家探亲的时候,原上有个倾慕他的姑娘就死缠活缠地求着她帮忙递个信儿,那姑娘说打小就心仪他,现下到了年纪家里也开始紧着给张罗婚事,姑娘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了,只当是曾经偷偷做了个不能实现的美梦。谁知偏偏这时知道了苏家二公子从中原回来探亲的消息,顿时就鼓起了一辈子的勇气,觉得要争取这一回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苏步月挺欣赏这姑娘的性子,她们这些原上长大的女子,大多都有种敢于追求真爱的心气,她虽然不太待见苏呈逸,但却愿意帮上这姑娘一回,于是心口一热就点了头,将对方递来的自画像妥妥收了下来,转头寻了个私下说话的时机,十分之难得地登了回苏呈逸院里的门。 她已不记得当时她这位二哥正在做什么了,只记得自己把那个姑娘对他的用情用心声情并茂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然后把那幅画双手递过去时,苏呈逸没接。 不仅没接,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有闪一下,就这么淡淡地瞅着她:“几时轮到你来多事?” 苏步月至今想起来他当时那个表情和语气,都简直要冻死人,好像她若敢顶一句嘴,他就能立马揪着她去凌迟似的,真是…… 活脱脱一枚大冰块! 所以此时在雍州与他乍然相逢,又从对方的言语间听出来这相逢似并非偶然,苏步月委实相当震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下意识问了句。 苏呈逸就笑了一下,这一笑很轻很轻,仿佛在冰面上吹了丝若有似无的风。 “你觉得呢?”他说着,目光就往她这身鹅黄色又金灿灿的打扮上瞄,“老远就在人堆里看见你这个没煮熟的鸡蛋黄。” 苏步月最烦他们嘲讽她的审美,以前在家里没什么地位自知是气了也白气,所以索性不听不听装聋作哑。现在么,现在她在这方面已然被仙引给惯多了,因此半点受不得闲气,闻言立刻怼了回去:“若看了觉得扎眼,自戳双目也是极好的。” 苏呈逸:“……” 很显然,他没想到她会为这随口之言还嘴,怔了一怔,才略皱起了眉,言简意赅地直入主题:“走吧。” 第110页 “去哪儿?”苏步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回去见父亲。”苏呈逸像是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极没有水准,“你在外面玩了这么久还没玩儿够?” “谁玩儿了?”苏步月听着就有点儿不高兴,苏家这些男人一个个的真是够了,好像只有他们做的才是正事,所做的决断才是成熟的决定,而她若是不顺从他们的意愿那就是胡闹,胡闹个鬼啊!就许你们连成一气,还不许我勇于抗争了? 她语气就越发坚决:“我才不回去,爹他卯足了劲儿要给我找婆家,我看不上他选的人,你就当没遇见我吧。” 苏呈逸微微一顿,重新坐了回来。 “你放心,”他说,“爹他不会再催着你嫁人了。” 苏步月一愣,继而陡生欣喜:“真的?” 她虽然不太喜欢和苏呈逸相处,可对他的话还是信得过的,毕竟这冰块脸对她这个无甚交情的妹子实在没什么必要撒谎。 “是不是真的都好,”她又兀自续道,“反正我暂时不打算回去,再过些时候吧,我会回去探亲的。” 苏呈逸道:“爹已经在来雍州的路上。” 苏步月不为所动:“爹他一向只喜欢你和大哥,你递个信劝他别白跑一趟不就行了?何必折腾。我又不是一辈子不回家,只是有事情还没做完。” 气氛凝滞了半晌。 苏呈逸抬眼看着她,目光中隐约流露出几许复杂之色,沉吟道:“上赶着去做七星城主的下人,就这么好?” 苏步月听着一惊,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等等,那这么说,两人在这里相遇,并非仅仅是因为他在人群里多看了她一眼咯? “你倒是很会藏。”苏呈逸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当初父亲他们找了一阵后还以为你跑回了原上,若非前些日子有人到清河郡那边打听你的消息,恐怕一时还不会想到你仍然留在雍州,父亲这才飞鸽传书告知我这些事,让我先过来看看。” 苏呈逸投师于沧州九华峰云阳真人门下,以脚程来算,确实已是苏家人距离雍州最近的一个。 但苏步月此时却只注意到他说的那句“有人到清河郡打听消息”的话,闻言不由微怔:“打听我?谁啊?” 这话问出来她就觉得不对,自己不过区区无名之辈,谁会知道她是谁?还特意跑那么远去打听消息? 而且连打听的地方都没找对,不是小星原,却是清河郡,对她的来歷有如此“准确的错误认识”,那就是说……是七星堡的人? 苏呈逸看她似忖似讶的神色,就知道她心里已有了猜测,于是语气淡淡地说道:“可见别人也并非那般信任你。” 苏步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略略一默,起身就要走。 苏呈逸就伸手去拉她,谁知手才刚碰到她衣袖,就被她倏然晃过。 他心下微愕,问道:“你在那里学功夫?” “嗯。”苏步月说着,声音就不自觉比起先前凉了些,“我觉得这短短几月学到的东西,比起被父亲丢在小屋里杀狼要多得多。” 眼见她转身要走,苏呈逸又叫住了她:“我怎么找你?” 苏步月脚下微顿,说道:“我最近很忙,若过了下个月你还在七星城,到时我来找你吧。” *** 正如于睦所预料的那样,京中将要来人的消息一传到各院,仙引的翠微阁也就开始难得清静了。 所谓的“选贤”,其实无非主要是取决于城主本人的推荐,而七星城在六城之中,往往入选人数最多,而且有心之人只需稍一琢磨就能发现,那些民籍转军籍最后又被提拔成武官的,也是以出身七星城的为多。 七星城名声在外,自然来投师的就多,门生多了,门派也就更加壮大,这些年便是如此循环。 正因这三年一次的“选贤”非寻常之事可比,不过短短几日,苏步月在翠微阁里几乎就把所有太座的面给见了个遍,就连那看似非为此事而来的,其实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到最后,也还是想向仙引推荐自己人。 这也是苏步月头一回深刻地认识到,原来仙引真的很会忽悠和打发人。不仅如此,他偶尔还会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动声色给对面的人透点儿竞争对手的信息,真真是做到了挑拨于无形。 她看在眼里觉得挺好笑,跑过来找他商量接风宴的事:“那天要请太座们过来么?” 虽是私宴,但照例还是要以翠微阁的名义给被邀请的人发帖子。 仙引对这件事显得并不怎么上心,随意点了下头,又想起什么,说道:“萱如那边就暂时不要打扰她了。” 叶萱如虽然是上师,但因为师门出身不同,加上又跟两位师兄素来走得近,所以向来也被视为城主嫡系,这种场合若是在以前肯定是要带上她的。 苏步月倒不是没有想到,只是她不太确定叶萱如现在愿不愿意见外客,听说叶上师自那天从翠微阁回去后就又不怎么出院门了。 看来仙引也是考虑到了叶萱如现在尚未稳定的情绪状况,不想她有再受刺激的可能。 第111页 苏步月非常贊同,颔首道:“那我还是拟个名单,到时你再看看是否要添减。”又给他说起了自己对宴席上的大致安排,“我想过了,虽然宾客是京里来的,可既然来了雍州就没必要再吃京菜了,咱们的厨子再好,总也比不过人家在京中尝过的大厨。倒不如做个‘聚乡宴’,以那位青松先生为首,加上其他官员的家乡菜做几个能勾他们心的来,再来咱们雍州的本地特色菜餚正好自成一桌,大家其乐融融的,也能活络些气氛。” 仙引听着就笑了笑:“这些你决定就好。”他看得出来,小蝴蝶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也很积极,他对这场宴席虽不太在意,但却很乐意见到她有成就感的模样。 苏步月见他这样放心让自己全权包办,果然眉眼间的笑意就更盛了些。 “那我可需要找于首座帮帮忙,”她说,“得了解了解这几位的背景。” 仙引边顺手倒了杯茶,边随口道:“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有些他也未必清楚,你找魏紫拿了腰牌去鸿雁阁那边说一声就是,他们会把你想知道的都梳理成册交给你。” 苏步月这才知道原来鸿雁阁还有这样的本事……她以前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负责七星城和外间往来文书交往和送礼回礼事宜的,现在看来,还是她见识太少。 但仙引却将这话说得如此随意,显然并不迴避与她谈论这些。 她心中隐隐松了口气,对自己片刻前的那点儿忐忑和郁闷感到有些好笑,这样看来,让人去清河郡查她的也多半是于首座了吧?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仙引原本就犯不着对她许诺什么,更遑论以他的性格竟在将她当做了心腹之后又怀疑她?只是当局者迷,她对仙引动了情心,又尚未能得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意,难免会有些患得患失,多思多虑。 说来说去,还是家里人给她的负面影响太深,这样实在不好。 二哥说父亲已经在来雍州的路上……以她对苏老爷的了解,他绝无可能放任她留在七星城,否则当年就送她出外拜师了,更何况她如今名义上只是仙引身边的一个小管事。 就算父亲真的不再急着操办她的婚事,但也肯定会逼她回家,否则何必连苏呈逸都被他从沧州叫过来先行确认她的下落? 她本意虽不想回去,但却有些担心事情闹大了对七星城和仙引的影响不好。 这么看来,眼下留给她为数不多的时间里,也不过只有两个选择可做:一是拜了仙引为师,到时他能以师父的身份出面和苏老爷对谈,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但这样岂不是前功尽弃? 二么……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仙引。”她心思一定,凝眸看向他,轻唤出声。 仙引正手握着竹夹准备往茶罐里放碎茶饼,乍然听她语气不明地唤了自己的名字,莫名觉得这感觉有些似曾相识,也未及细想,便已下意识抬眼朝她看去:“嗯?” “我喜欢你。” 苏步月终于直视着他的眼睛,一鼓作气地将这短短四个字说了出来。 她原以为这四个字说出口时会因为积攒已久而显得十分豪迈霸气,掷地有声。 然而事实是,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不敢细听自己说了什么,更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就憋住了唿吸,大气也不敢出。 她就这么看着仙引。 仙引也看着她。 不同的是,一个紧张地在等待什么,而另一个则显然陷入了愣怔当中,就连拿着竹夹的手都停顿在了半空。 最后还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蚊子打破了这诡异的僵局。 苏步月“啪”一声拍死了这只正在自己脸上作威作福的蚊虫,也彻底拍醒了被僵持包裹住的尴尬,她迅速抹了把被蚊子叮过的脸,也不敢去正视对面人的眼睛,飞快道:“刚才风不大,你应该听清楚了吧?我也不急着要你说什么,你千万好好考虑!那个,等到时送走了京城来的客人你再回答我吧,我先去忙了。” 说完转身就跟兔子似地一熘就跑了。 仙引看着她飞快消失在了水榭外,忽然“吧嗒”一声,原本被稳稳夹在竹夹间的碎茶饼滑落下来,掉在了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啦~昨天肚子疼躺了一天的床。。。还好今天给力,所以这章早早放上来了~ 明天又是周一了,例行忧愁~(灬? ?灬) 第59章 异客(下) 我喜欢你。 说来这其实不过短短一句话,简单四个字,却竟像是花了一身的力气才将其付诸于口,而一旦终于向对方坦承情思,心头便亦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霎时释然敞亮,随之而来的便是忐忑又兴奋,兴奋又期待,期待覆又忐忑的心情,如海上浮浪迟迟难以平静。 苏步月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种感受前所未有,有那么一瞬间她禁不住后悔,早知就不该说什么让他不要急着回答的话,这样日日吊着才是难熬。但她又想到仙引,想他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此刻正经歷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虽不太能想像得出来仙城主此时此刻是什么表情,可回想起他当时长久的愣怔,便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临心一棍,她或许是急躁了些,捅的太过直白了些。 第112页 但她不后悔。既然上天将她置于这二选一的境地,她若不愿离开仙引,就只能逼一逼他的真心了。 原本对于仙引能否服得下这一剂勐药,苏步月自觉大概有七八分的把握,可当她第二天早上带着彻夜难眠的羞涩和将之强压住的若无其事,照常来到仙引的院子准备当差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过于自信了。 “城主呢?”她问正在指示下人做事的姚黄。 “哦,城主去闭关了。”姚黄道,“让我跟你说其他事你暂且不必操心,好好准备宴席和记得做功课就是。” 闭关?闭什么关?明知道京里的人就快到了,至多也不过这十日的事情,他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想到去闭关? 苏步月立刻就想到昨天的事。 难道那临心一棍真的太急了,把自己从他身边给捅远了?她顿时就忐忑起来。可又想到仙引让姚黄转告的话听上去和平时无异,仍然很关心她,这怎么听也不是要赶她走的迹象啊…… 姚黄在旁边看她神色不定,一会儿失落沮丧,一会儿又镇定释然的样子,就把她拉到了一旁,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和城主又闹别扭了?” 说完就觉得不对,上回这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城主可是冷着脸不理人的,但这次……他回忆了一下城主从早上起床到先前离开时的样子,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但仔细一想,城主今天不等他来唤门就已经自己醒了,起得很早不说,还只穿着中衣在床上闭眼打坐——异常的寡言少语,而且提到这丫头的时候很是沉吟了一阵。 “没有。”苏步月心情有点儿低落,没多大心思和他多说,更不想把这疑似有些失败的表白行动闹得人尽皆知。 “奇了怪了,”姚黄道,“不是你招惹他还能有谁?那他怎么突然跑去闭关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步月一听这话就不淡定了,抓住他的袖子就问:“你也觉得他突然跑去闭关很奇怪?” 废话。姚黄想,城主他老人家虽然随性,但应承了的事就没有放鸽子的,既然答应了把接风宴摆在翠微阁,他就一定会出席。可这闭关,城主以前也会偶尔去后山住两天,但只是随意住住,和正儿八经说了“闭关”这两个字不同,后者的意思,就是轻易不许去打扰,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 一面答应了要出席接风宴,一面又跑去后山不让人打扰。 怎么想都很矛盾。 苏步月却想着想着,想出了点儿门道来——仙引若是为了她表白的事才想要暂时避开,那是不是说明,他并非无动于衷呢?也许……那临心一棍还是很有效果的,他听进去了她说要他好好考虑的话,所以跑去扪心沉思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是不宜打扰。她这么想着,片刻前因他不告而别而丢掉的信心转眼间又恢復过来,且隐隐还有更为茁壮之势。 姚黄看她不过转眼间脸上又浮起了掩藏不住的笑意,不由默默感嘆:难怪人家说女人心海底针,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啊。 *** 仙引的确不想要人来打扰自己。 他闭关的地方在后山寒潭石壁顶,一处寻常人无法企及的云间草庐,此时此刻的他,正坐在一株郁郁苍苍的迎客松树下,静静凝望着不远处因水流瀑布冲击而下而不断氤氲的水气,升腾,又转瞬散于风中,如烟如雾。 杯中的茶水已只剩些许微热,他握在指间,恍若未觉。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有人上了山顶,于是淡淡回眸望去,便见到于睦正朝这边走来。 “你怎么突然来闭关了?”于睦走近后自顾自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问道,“要不是我去翠微阁找你都还不知道这事儿,你该不会真打算不见他们吧?” 仙引垂眸喝了口茶:“我只是来静几日,想些事情。” “你很多年不曾这样了。”于睦沉吟须臾,开口直言道,“是不是因为青松先生要来?” 仙引侧身抬手往石桌边一靠,没有说话。 于睦却从他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里瞭然到什么:“不是因为他?那你是……”这就让人相当地惊讶了。 仙引所谓的闭关向来分为三种:一是真的,二是託词。三,就是像现在这样,人虽然在这儿,但你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刚来七星城的时候常常如此,十分淡漠,好像眼前所有活生生的人和触手可及的物事才是他冷清无光的梦,而他的真实,只在他沉思时的幻境里。 但这样的情况随着仙引年纪渐长,也就越来越少,他看上去变得坚不可摧,再也没有任何事能动摇到他的心,仅有的波动也不过是出现在每年他母亲的忌日那几天。 于睦起初很担心是因为青松先生的到来才让他又有了些反常,但现在看来仙引还真没把那人太当回事,可除了这个可能性,还有什么? “当年你放走了崔婉,可有后悔过?”仙引望着远方,忽而问道。 “……你能不戳心么?”于睦微愕,无语道,“多少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于睦曾经成过亲,是的,曾经。 当年他本不打算太早考虑成家的事,可架不住家里头老父老母一个劲催逼,就答应了回家去看看,结果这一看就看对了眼,崔婉是他一个表妹夫的亲戚旁支家里的堂妹,长得漂亮不说,性情也很是温婉。于睦青年侠客,英姿勃勃,旁人看去真真是郎才女貌。 第113页 谁知新婚不过一月,那新娘子的竹马就找了来,两人乍然相见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于睦在旁边杵了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这两人是被女方长辈给拆散的,男的听说她成了亲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才千里迢迢跑来见她,这一路行来连衣服鞋子都破了,看着磕碜得很,也可怜得很。 于睦看了眼那男人虽然抹了层煤灰,看似狼狈地露在破洞外,但却依然皮光肉嫩的脚趾,又沉默地转头看了眼自己正强自忍着泪水的妻子,半晌,对她说:“你选吧。” 她欲言又止,眸中满是为难,撇开脸,越发泣不成声。 于睦看着这两个泪眼婆娑的,突然就觉得乏了,他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去就写了休书,又亲手给她收拾了衣裳细软,给她塞了些银两在里头,末了,把包袱往她怀里一放,出奇地平静。 他还记得自己最后对那曾经的妻子说的话是:“走,不要再回来。” 于睦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大概我对她也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吧。”所以才能放手地如此洒脱,连多给她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我就是觉得挺可笑的,竟然一直自以为我与她是两情相悦。说真的,我又不是那强抢民女的恶霸,她心里有人难道不能早些对我说明么?没准我早就成全了他们,也不必结这一场孽缘。” 虽已时过境迁,但于睦回想起当初,仍觉得那些郎情妾意的时光简直在嘲笑他的有眼无珠,竟也好意思自称七星门下大弟子,连个女人的真心都不会分辨。 仙引听着,亦意味不明地淡淡笑了一笑:“难道不是怕听见她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 于睦默然须臾,微微轻嘆:“也许吧,都不重要了。” 仙引低眸轻抚着手边光洁的瓷杯:“年纪太小,怕是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三两分热性,过些时日又觉得后悔了。” 于睦听着听着,觉得他好像是别有所指:“你在说谁?” 仙引没说话,顺手拿起面前的杯子啜了一口。 茶都凉了,他随手泼掉,又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随后才仿佛想起还有个人,这才抬眸向对方说道:“自便。” 于睦看了他半晌,然后伸手去拎茶壶,一边兀自斟茶,一边似随口说道:“这人啊,活在世上有一日算一日,没有人能给谁保证永远。要紧的是,你喜不喜欢她?” 仙引笑笑,将温热的茶杯握在指间,略略一顿,说道:“也许吧。” 他不曾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被谁这样用心的喜欢过——是的,虽然小蝴蝶看上去心性未定,今日不知明日喜好,但他想了许久,仍然觉得她在喜欢自己这件事上算得上很用心。 他如今已能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拜他为师,恍然大悟之余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在他看来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障碍,也只有那些为了世俗风评活着的人才会将这些条条框框那么当回事。 他知道苏步月也同样不在意,而她之所以顾虑,也无非是因受了风无尘那件事的影响,所以才担心他会有压力罢了。两人那时还白白吵了回架,他都多久不曾真的被谁气过了?而且气到了还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不想搭理她,又不想真的不搭理她。 如今仔细想来,竟是他不愿她离开自己身边,不知从几时起,便一直都是。 他不知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也不知爱上一个人要如何的作为才叫真心,但他知道对自己来说,不欲别离,这四个字比起“我喜欢你”要重要得多。 他对她承诺过永远,那时虽非出自男女之情,但却是他有生以来头回对人如此许诺。 她……也承诺过。上次在萱如那里的时候,他记得她说,她也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可她现在才十七岁。仙引想起她没个定性的审美喜好,又想起当初在青州的时候她还十分之欣赏那个什么镖局的少镖头,就觉得她可能并不太清楚这种承诺意味着什么。 就像他曾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很多小姑娘明明心里很想嫁给那个男人,却在父母说起要筹备婚事时一脸羞怯地表示自己不想嫁人,想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 或许当时情之所至的确出自真心,但那终究不过说说而已,出嫁那天照样红霞满面。 但他不同。他长她整整十岁,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事,他在她那个年纪就已经都经歷过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在迟疑什么。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于睦自打他说出“也许吧”三个字后就陷入了震惊的状态。 这看似心存犹疑的一句话在于睦听来就是赤丨裸裸的肯定回答。 他太了解仙引的性格,既然会如此回答,那就肯定不是不喜欢,只是在犹豫,在徘徊,在……有所顾虑。 有那么一瞬间,于睦其实挺后悔刚才自己一时冲动跟对方说了句几乎可算是鼓励的话,可他毕竟也是人,仙引不仅仅是七星城主,还是他这么多年一直看到大的人,是他的师弟。 总有那么些时候,他也只想做个师兄。 仙引目光微抬,望向不远处正自空中扑棱着翅膀飞来的白鸽,像在回答他,又像是在兀自低语:“再等她长大一些吧。” 第114页 若那时她还心意未改,依然想要他,那么这一生或长或短,都是她的。 他说完这句话,一直悬浮未定的心也仿佛倏然有了安顿。 白鸽终于扑稜稜飞到了石桌上,停在他手边,咕咕地叫着。 仙引伸手轻扶住鸽子,将它脚上的信筒解了下来,拿出装在里面的纸条展开后看了一眼,须臾,眸中泛过一抹微弱的浅淡笑意,带着若有似无的轻嘲。 “怎么了?”于睦见状便问道。 仙引顺手将看完的纸条递了过去:“詹青松已经到了。” “这么快?”于睦讶然,飞快扫完飞鸽传书上的字,说道,“照脚程应该还有差不多十天吧?” 仙引已经站了起来,正不以为然地闲闲拍着衣摆:“老狐狸么,同他主子一样,自会物尽其用,少不得拿七星城当个幌子顺路办些正事。” 于睦这就不太敢搭话了,干咳两声,转移了话题:“那我先去准备一下,你……回去么?” 飞鸽传书比人先到,照行程推算,詹青松一行人会在次日傍晚抵达雍州城,仙引只要到时出现在接风宴上就算是很给面子了。 “嗯。”他却眉间微蹙地应了一声,神色虽平淡,但言语间似颇有些烦詹青松这突然而至的做派,“他倒是随意来了,也不想想别人会否手忙脚乱。” 于睦忍不住笑了出来。 仙引抬眸莫名朝他看来。 “你不如直说你是回去照护那小丫头去的,”于睦道,“论随意谁能比得过你?” 仙引几不可察地一顿,转开目光看了看旁边那株迎客松,迳自错身离开之前,朝他丢了句:“下次别支使她做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老感觉没睡够是怎么回事……对了,无意中发现最近好像会吞评论回復,我一般是在后台直接点击上章评论来回的,所以之前也没有发现前面的回覆原来有的被吞了,这悄无声息的打击…… 第60章 接风(上) 苏步月自打得知詹青松一行人竟然提前了数日到达雍州,就已经再顾不上别的,为了办好这次差事不给仙引丢人,她忙得团团转。 既然是筹备接风宴,最要紧的自然就是重改宴席菜单。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全盘的布置,连食材都定好了採取和让商户送货的时间,结果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她只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出最妥帖的方法来。 仙引上山“闭关”之前把魏紫派出去办事了,翠微阁里暂时一切都由姚黄代管,他人虽然机灵,可性子却不如魏紫沉稳谨慎,收到消息后不免也有些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后当下就打算调集人马先帮着苏步月把需要的东西尽快弄回来。 有些食材如夜绒菌这样越新才越鲜的野味,甚至在离七星城几十里之外的大山里,需要有经验的山中农户寻找。这至少得动用到能日袭百里的良驹,得在司骏阁那边留名登记,而且还得是太座以上的身份才能取用的,就算是仙引身边的人要用,那也必须是顶着他的名号——苏步月并不想如此。 一是她不愿别人日后说起时觉得她毫无能力,只能靠城主来给她收拾摊子;二是……这样多少会显得仙引太把京里来的人当回事,她直觉他不喜欢。 姚黄就说去就近请个太座来借名,这样就两全其美了吧? 却被苏步月拦住:“这样不妥。”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你倒是说说怎么办?”姚黄有点儿急了,“不用百里良驹根本不可能及时把东西送回来,到时宴席上出了丑,就得轮到人家说咱们没有用心了。” 不等苏步月开口,他又道:“你知不知道青松先生是什么人?” 这正是令他也感到忙慌的缘由。 这个被称为青松先生的人虽是布衣之身,但他却还有个身份,那就是——当今君上尚在潜邸时的幕僚。 苏步月还真是万万没想到。 照姚黄的意思,这位青松先生并非失宠于圣心,既然如此,怎么会身无官职呢? “是他自己不愿受官职的,”姚黄道,“说是以前有相士给他算过命,他没有做官的命格还是什么的,反正就是只要他做官,家人就不会太平,所以他在京中一直是个大隐于市的‘闲人’,可就是如此,君上仍然会不时召他入宫品茶。你说,他够不够要紧?” 苏步月却在想,连姚黄都知道的事,仙引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对詹青松为何又是那样不以为然的态度呢? 不是为了摆高姿态故意演戏做出来的不以为然,而是……真正的轻视。 “我不是说他不要紧。”她收了飞散的思绪,转回眼前,说道,“我只是觉得搞太大动静不妥。为了顿饭慌里慌张跑去请人把百里良驹给动用了,你让那些爱说闲话的在背后怎么说城主?再有,那些太座帮忙难道不用还的么?你别忘了,这是翠微阁的私宴。他们之前一个个来找城主都想走后门,现在城主还没表态呢,咱们两个若冒然去寻求帮助,就等于是担了城主的名去欠人情,人家正愁在宴席上没机会出风头呢,你这不是上赶着去送机会,其他人见了怎么想?难道不会认为是城主有意偏颇?” 第115页 姚黄一愣,吶吶道:“那……改菜单来得及么?” “小改就行。”苏步月已拿定了主意,“把夜绒菌这些太讲究的食材都去掉,换成同类品相不错的,稍微改改烹饪方法就可以了,我去和掌厨那边商量一下。反正咱们之前筹备的意图原也不是为了请他们吃山珍海味的,而是为了唤起乡情拉近距离,口味对了才最重要。” 她想了想,又道:“你亲自出面,去给程太座放个风,他名下那块山地的跑山鸡也长得差不多了吧?” “程太座?”姚黄下意识想反对,但旋即想起什么,一怔,恍然而笑,“对啊,他和其他人可不一样,这会子身上可背了双重包袱,和周家结亲惹的事儿还没找着机会来讨好城主弥补回去呢。” “嗯。”苏步月本来是不想沾上这些关系网走买卖的,但眼下情况却不同,程远山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一来程家人自从周家倒台后那个如履薄冰的样子大家早就看在眼里,这时候出来冒个头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会怀疑仙引是为了偏心眼儿。 二来么,就是—— “跑山鸡说到底不过寻常物事,”她说,“程太座就算有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青松先生他们邀功,以他爱面子的性格怕是也不好意思,总不能以后再提着鸡去送礼吧。” 那是寻常人家走亲戚,不是有求于人时用的。 “你说得对,”姚黄本就是个聪明的,也不用她再多说便已瞭然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又怎么去做,“我这就去给他透个风。” 他正要提步往外走,一抬眸,却倏地一顿,旋即喜道:“城主?你回来啦!” 苏步月蓦然微怔,下意识立刻转身看去,果然不知什么时候仙引和于睦两人已站在了月门外。 仙引打了个手势,示意让姚黄去忙自己的。 她愣愣直直望了他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心如鹿撞起来。 “小月,看不出来你还挺机灵啊。”于睦看着她,笑着说道。 仙引在旁边轻飘飘接了句:“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于睦:“……”这棵千年铁树开花之后真的很烦了! 他瞧着这两人一言不发,表面平静可四目相对间暗流涌动的样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丢下句“我那边也还有事”就迳自离开了翠微阁。 又安静了片刻。 “怎么,不认识我了?”仙引唇角微勾,凝眸笑道。 不知怎地,苏步月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很难平静,虽极力按捺着有些失衡的心跳,却仍是止不住脸上阵阵发烫。 她忙下意识摇头,又稳了稳,才抬头问他:“你也是为了青松先生的事才提早出关的么?” “不是。”仙引眉梢微抬,回得干脆,“我是担心你应付不来,不过刚才听到你和姚黄说的话,才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苏步月心里就有点儿高兴:“那,你不会再回去‘闭关’了吧?” 仙引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苏步月抿着唇角的笑意,望着他:“我昨天说的那些话……” “以后再说吧,”他眸中依然笑意清浅,“你不是还急着要去办事么?” “哦,对!”苏步月恍然之余不禁闹了个大红脸,“那我先去了,我不催你,你慢慢想清楚再回答我就是。” 他看着她转身匆匆跑走的背影,良久,默然莞尔。 *** 詹青松一行果然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到达了雍州城,之后并未多加停留,便又和雍州知州与于睦派来接迎的人一道去了七星城。 时间可以说是正好。 苏步月跟在仙引身边,在翠微阁里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青松先生。 出乎她意料的事,他的长相很普通,中等身材,气质也不算出众,是那种混在人群里绝对不会多引起注意的类型。脸上总带着笑,看上去竟有那么三两分忠厚老实的感觉,若不是知道他是幕僚出身,而且还是当今君上的心腹,只怕一般人乍见之下就容易卸下心防与之亲近起来。 很显然,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他的来歷,一个比一个恭敬谨慎,就连想趁着见面的气氛好多凑上去说两句,笑容中也多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詹青松看上去倒也没什么架子,一一都给了正眼相待,回话时也都含着笑,像是个知书识礼的老好人。 不过对比起他待仙引的态度,就明显能看得出来他对其他人只是应酬而已。 “仙城主。”他眸光端正,笑容加深,语气郑重地说着,向他躬身拱手施了个礼。 除了于睦之外,其他人的表情或多或少都有点儿微妙。 以前京里不是没来过人,对待仙引的态度也都很恭敬,可那些人能和詹青松这个“伪布衣”相提并论么?或许从前还可以说是仙引对京中的人脉经营有方,是的,在场的这些太座们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如何经营的,更不知道他经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脉,但他们都能感觉到,所谓六大武林城,其实只有七星城是真正的朝廷嫡系——不然周家是怎么倒的?詹青松又怎么会亲自涉入江湖之地? 第116页 那么现在……就连詹青松对待仙引的态度都如此不同,足可见从前他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城主他真的是高深莫测。 苏步月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她的理由没有那么复杂,她之所以觉得仙引此时看上去高深莫测,完全是因为相比起詹青松的态度,他则显得过于平静了些。 “詹先生客气了。”仙引语气清淡如常,听不出半分热情,也听不出一丝倨傲,只是非常单纯的……平淡。 就好像他眼前这个人不存在任何特别之处。 詹青松依然笑着,似乎全无察觉。 之后各自入席,詹青松的位置被安排在了仙引的右手边,和于睦相对而坐。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61章 接风(下) 席间落座后,厨房便在苏步月的指示下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起了菜,一道接一道,从凉菜到热菜,全是道地风味。 其实做对方的家乡菜来迎客并不稀奇,但詹青松静观所有菜品上桌之后,脸上的笑容却真真实实地加深了那么两分。 “菌花熘三丝,”他略略垂眸,看着离自己最近的这盘热菜,“富蕴县家常菜一绝。”说着,抬眼朝立在仙引身畔的苏步月看去,“有心了。”笑意中颇含了些欣赏,但更多的还是意外。 世人所知某地特色菜餚,大多是那些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的名菜,素来待客也常是用这些菜品,像那些当地人自己爱吃的家常菜却很少有人愿意花心思去了解,一是太多太杂不好掌握,二是用来待客显不出气派。 殊不知往往这类菜才更能做出心思。 比如这道菌花熘三丝,詹青松之所以连它出自富蕴县都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家乡平香县恰恰与富蕴县只有一山之隔。苏步月查过平香县志,乏善可陈,于是就打起了临县的主意,他总不可能从小到大不曾受过临县半点影响吧?她小时候还老被那些纷繁多样的物事勾着往清河郡跑呢。于是这一查,就查到了在富蕴县志中一闪而过的这五个字“菌花熘三丝”及短短一句介绍,内容大抵是说某某任知州在到富蕴县巡视时无意间尝过了这道菜,大加赞赏,还细问了些食材讲究之类的话。 这道菜说来简单,主材料不过菌菇、黄鳝、鸡肉还有粉丝这四样,但要认真论起来,那差别可就大了,譬如菌菇是什么菌?黄鳝是哪里的鳝?鸡肉又是怎样的鸡——当然是程太座紧赶慢赶张罗着送来的跑山鸡。还有粉丝,精细上等的甚至可以是像头髮丝那么细,吃起来爽滑柔韧,绝非一般粗粮可比的口感。 苏步月原先准备用的夜绒菌本来就是打算用在这道菜上的,现在无奈食材稍微降了些级,不过七星堡用的东西哪有差的?她自然也早就选好了备用。 光就这道菜的做法,她都和掌厨一起花了不少工夫琢磨。 侍候宴席的司佐们正各自小心地在给宾客布菜,苏步月也刚拿起骨瓷小蝶准备私心多给仙引夹几筷子她觉得最好吃的菜,没想到詹青松会当着众人面直接夸奖她,虽有些意外,但还是及时接住了对方的善意,微微含笑垂眸以示回礼。 酒入杯中,就有人开始拉家常了,拉着拉着,就转到了詹青松身上,说来说去不过是早闻大名,没想到会有幸得见之类的话,又问他特意到七星城来可是因“选贤”之事有什么变化。 詹青松仍是笑意浮面,神色不动,说道:“我不过是恰好打算外出云游,听说张大人他们要到雍州来‘选贤’,便随了他们一道上路,正好拜访拜访仙城主。” 言下之意,无非是他不管“选贤”这活儿,让众人不必浪费时间。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不是为了“选贤”来的,又是为了什么?当今君上心腹,特意远道而来就为了拜访城主?无论怎么想,其他人都觉得这里头干坤大了去了。 这一顿饭吃下来,除了那么两三个人之外,其他人都觉得有点儿懵。 最让他们懵圈的,是宴席散去时人家仙城主还没有什么留客的意思呢,青松先生就已经主动含笑着说想尝尝翠微阁的茶了。 这说好的给贵客接风,怎么和想像的不一样? *** 苏步月亲手把茶奉上后,便与姚黄屏退了左右,然后迴避到了停香台对面的小亭中。 隔着眼前这片倒映着银月和檐下灯影的池水,她捧着脸靠在桌沿边,远远望着那水榭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影。 似乎……是很平静寻常的一幕。 “多年不见,这翠微阁倒是变化很大。”詹青松喝了口茶,像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老城主在的那时,这里可没有如此多姿多艷。我看前院里那对孔雀养得也极好,是从小养的吧?” 仙引有几分慵然地靠坐在扶椅上,静静看着他:“詹先生何必明知故问,有话直说吧。” 那目光,分明就像是身处局外在看着台上的人唱戏,毫无波澜。 詹青松与他这样的目光相对而视,少顷,微一垂眸,笑了。 这一笑同他之前的笑容全然不同,带了些释然,又带了些无奈。 “您还是这样的脾气,”他说,“连个奉承话都不让我说。” 第117页 仙引道:“你我之间无需在这些过场上浪费时间。正如阁下亲眼所见,大名鼎鼎的青松先生亲至七星城,已然让其他人诚惶诚恐了,没有谁会相信你真的是为了来翠微阁喝杯茶。” 詹青松呵呵笑了笑,看上去越发憨厚了。 “能在翠微阁喝上这杯茶已是在下讨了好。”他神情间颇有些诚恳无辜,“可我说的并非託词,那‘选贤’之事哪里轮得上我置喙。这次来七星城,的确是特意来探望您的。” 仙引眸光微挑,语音淡淡上扬:“探望?”似乎觉得这回答更加不可思议。 詹青松就笑笑嘆了口气:“周家的事……” “举手之劳,各取所需。”仙引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 詹青松默默摸了摸鼻子上碰到的灰,顿了顿,又道:“我看那位苏管事虽然年纪轻,但行事却很有章法。”他说到这儿,看了看仙引的神色,见没有什么异样,才又续了下去,“倒是有几分定国将军小孙女的影子。说起来,那位将门之女也是颇有意思,小小年纪便大胆又飒爽,平素就喜欢听那些江湖逸事,若不是家里头拦着,只怕早就背了包袱要去闯江湖了,早前七星城招收弟子,她本来已经偷跑出门,谁知半路上意外坠马摔伤了腿,这才没能得逞。但老爷子向来疼爱这个最像他性子的小孙女,这一来就心软了,想说看您能否行个方便,也不是真要收她在门下,哄哄她随意教教就行。” 仙引看了他半晌,忽而浅浅一扬唇角,说道:“既是将门之女,何不去请江月城主收了她?一个定国将军府,一个辅北将军府,那位新任的江城主正是春风得意之际,说不定很乐意收下这首座大弟子——这个名头,想来哄人也很合适。” 詹青松自然听得出来这是仙引在嘲他们,谁都知道江月城主的辅北将军府虽然听起来威武霸气,可那只是君上为了巩固边疆而善用江湖世家的考虑,和定国将军府这样的京中勛贵世家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听他这意思,似乎对朝廷在原江月城主江不弃叛变通敌一事上的处置颇有不屑。 大家心照不宣,詹青松也不去多说,只不急不躁地笑了笑,说道:“是我唐突了,我也是听说您身边新多了个活泼伶俐的姑娘,这才想着正好让她们两做个伴儿。” “的确有些唐突。”仙引语气平静,话却说得毫不掩饰,说完了便兀自静静喝茶,也不再多言。 詹青松是幕僚出身,自然不怕与人说话,说得越多他才好越从对话中观察细节,但偏偏仙引是个话少的,对着他话就更少,简直可以说是整张脸都写着“你有完没完,说完赶紧走”的淡漠和不耐。 还好,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也并不打算真的劝对方接受什么,先前说那么多,不过是为了自然转折到这戏眼的一句—— “我本以为苏管事不过在您手下当差,今日得见才知原来她在照料您的日常,想那七小姐来了怕是要缠的她无暇他顾,苏管事万一一个不稳当,难免会让七小姐察觉到您眼疾的事……” 仙引握着茶杯的手倏然微顿。 詹青松看在眼里,佯作不知,说道:“确实不妥,这件事我会想法子。” 仙引缓缓抬眸,凉意微沉地朝他看了一眼。 须臾,又转眸朝对面的小亭遥遥望去,视线里,那两个清灰色的人影正不知在闲聊着什么。 “茶喝完了。”仙引将目光从水面收回,淡淡说道。 “哦,是。”詹青松温文而笑,整了整衣摆,“天色已晚,我也不打扰您休息了,告辞。” 言罢,起身拱手,旋步离去,前所未有的干脆利落。 *** 于睦抬头看了看今夜的银月,不知为何,心头隐隐萦绕的不祥预感又不声不响地如涨潮般加深了些。 “青松先生真的要见我么?”同样坐在一旁等待的叶萱如忽然开口说道,声音有些低,有些飘,“我如今这样,恐怕也帮不了他什么。” 于睦回过头,看见她覆在脸上的黑色镶珠面罩,顿了顿,沉吟道:“嗯,等他来了便知道了。” 若不是詹青松在席上提到叶萱如时朝他递了个眼色,又以食指两次轻点桌面,暗示要约在二更天与他们碰面,于睦还真是不太想主动往他门前凑。 还是那句话,隐隐不祥,隐隐抗拒。 不多时,院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两人循声望去,果然是刚从翠微阁回来的詹青松。 于睦和叶萱如起身向他拱手施礼。 “两位不必多礼,请坐吧。”詹青松话是如此说着,人已当先迳自落了座,随后朝叶萱如看了眼,说道,“叶上师今夜没有去席上?” 叶萱如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于睦见状便解释道:“城主他顾念萱如大病初癒,所以不想打扰她。” “是么。”詹青松平静地点点头,“那不知两位可知道那苏管事并非中原人氏?” 于睦:“……” 詹青松朝他看去:“看来于首座也已经收到消息了。” 第118页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于睦垂眸默认。 他的确已经知道了,原本正想着如何委婉处理此事,可是看他们两个相处得那么好,苏步月也像是的确事事都在为仙引考虑,以他为先。尤其又在也得知了仙引的心意后,他实在有些不忍挑破,正好仙引自己也打算再等两年,他便说服自己,心想这两年也正好可以验证验证苏步月的真心,若真是个有其他意图的,哪里等得了这么久?再怎么样也会露出些马脚来。 但没想到京里也早已注意到了。 叶萱如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懵:“什么意思?大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詹青松也没去管她,只看着于睦,兀自说道:“当年君上将仙城主交託给老城主照顾,于首座你又继承了老城主的衣钵,这些年一直都做得很好。如今日这般的疏忽,实在不大应该。” “先生说的是。”于睦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是我的错,早该在她刚进翠微阁时就去查清楚的。” 不过那时谁又想得到仙引竟然会让她靠近到这样的程度? “好在,还来得及。”詹青松沉吟道,“以今日城主的反应来看,他还未曾与她交心。” 仙引的个性太过骄傲,要让他在人前自曝其短,这等于让他双手捧出自尊心来供对方临览。 有些人不可牺牲性命,有些人不可牺牲财帛,有些人不可牺牲名誉,有些人不可牺牲地位。而仙引,就是属于不可牺牲自尊的那一类人。 打从当年詹青松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如此。 詹青松转眸看向了叶萱如:“叶上师,既然仙城主为了你的事花费如此多心血,你如今身体见好,也该出来与他多走动走动了。他身边的事,你也当多关心关心。” 她微微低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先生。”于睦终究有些没忍住,“我看小月那姑娘性子爽利,待人赤诚,也是真心为城主着想的。” “再好又如何。”詹青松态度十分平静,仿佛早已见惯了世间波澜,早已兴不起半分动摇,“奈何,非我族类。” 作者有话要说: 又被催着睡觉才发现不知不觉又这么晚了2333~ 第62章 红色(上) 苏步月走进停香台的时候,仙引正侧眸看着帘外的池水,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她走近轻轻唤了他一声,他才倏然回神,朝她望来。 仿佛不过须臾之间,他眸中已转过数道情绪,快得让她来不及辨清,等她刚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的时候,他已收回目光,将一切敛于平静。 “怎么还没回去休息?”他唇边微微扬起一抹笑,温然沉静。 苏步月其实很想问他是不是和青松先生谈的不大愉快,但话到喉头转了几转,终究是咽了下去。既然他不想提,她自然不会拂逆他的意愿。 她略一沉吟,说道:“明天我想告假出城一趟,这两日憋得有些发慌。” 接风宴已过,她身上的担子也卸了下来,而且接下来这几天仙引身为城主肯定也要与朝廷的人一道理办正事,她正好趁这个时候再去见见她二哥苏呈逸,上回自己丢下一句话就走了,他竟然真的没有找上门来添枝节,就凭她家人这难得的善解人意,她也该好好去安抚一番。 谁知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仙引明显愣了一下。 苏步月旋即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正好你也要忙,我想出去转转。” 绝不是在暗示你赶紧给我想要的答案,虽然我确实挺想要的…… 但这种事,在最关键的那一刻,她还是希望能由本心来决定,更不想让仙引觉得她这是在撒泼打滚地嚷着要他赶紧喜欢自己——这也是她没有告诉他家里人已经找来了七星城的原因。 尤其他正和京里来的大人物周旋着呢,无谓让他分心处理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既说好了等,她自然就等得。 “要不要多带两个人帮你拎东西?”他晓得她逛街见到漂亮玩意儿就容易迈不开腿。 “不了,”她道,“我就是闲逛逛,不买什么。你有没有想要的?我带回来。” 仙引没有说话,温沉似水的眸光静静落在她脸上,良久,忽然抬手摊开掌心,向她微微一递。 苏步月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转瞬间心跳便倏然加快,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朝他扑过去。 好在,她还没晕了头,激动之余依然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强压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的喜悦,然后含蓄地,慢慢地,伸手过去,轻轻放在了他的掌中。 仙引指节微屈,便半握住了她的手。 苏步月的心顿时忍不住又小鹿乱撞了一把,只觉彷如有一层薄薄的,似将要消融的冰雪落在肌肤之上,似凉,还温。 她有种感觉,他好像是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但彼此凝望间,他却始终长久地沉默着。 就在苏步月想要先打破这令她有些不安的沉静时,他终于开了口。 “现在练刀的时候手还疼么?”他问。 ……原来他是在看这个。 苏步月默默为自己的小鹿乱撞汗颜了一把,又稍稍有那么一些些失望,但她还是很快调整好表情,正正经经回答道:“不疼了,你教我的以气御刀真的很厉害,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真正上乘的刀法是这样,近来我觉得自己的内力也大有进益。” 第119页 “嗯,”他莞尔,“小蝴蝶很聪明,进步神速。” 苏步月也不知他这是说真的还是在哄她高兴,不过她确实很高兴就是了,连带着眉眼也笑弯了,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要是早些遇到你就好了。”略略一顿,才续道,“没准我现在已经是武林高手了呢。” 仙引微垂眼帘,看着与她轻握的手,浅浅笑了笑:“当年,你还是个无法走出家门的稚童吧。” 苏步月闻言失笑:“你这说的……也太早了些吧。”她说的早些也至多是早两年,没想到他却想的是她几岁的时候。 “小蝴蝶,”仙引放了手,抬眸含笑朝她望来,“等打发走了他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苏步月微讶,转念一想,心说这不会是他打算回应她的含蓄说法吧? 当下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了。 “是……同我说的那件事有关么?”她含羞带俏地低低问了句。 他想,终归是有关的吧。于是“嗯”了一声,说道:“你到时就知道了。” “好。”她说,“那我等你。” *** 叶萱如跟在于睦身后一路沉默地走到了千莲池畔,夜风吹过,缀在灯笼下的流苏轻轻盪了盪,倒映在桥上的影子也随之微漾。 “大师兄,”她停下脚步,看着在前面提着灯笼的于睦,静静说道,“刚才青松先生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仙师兄他,和苏管事是不是……” 于睦回身看着她,默然须臾,轻轻颔首:“仙引已对她动了心,两人间也只差他放开心结往前再走一步了,两情相悦不过迟早的事。” 叶萱如垂下眸,半晌,忽而辨不清意味地淡淡一笑:“我竟不知原来他也会有终于动情的一天。” “……萱如。”于睦刚开口唤了她一声,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半个音卡在喉头,哽得他上下不是。 叶萱如却并没有在意他这明显的欲言又止,眸光沉了沉,说道:“他们不愿接受苏管事的异族身份,却要你我来做恶人,我可不想做这里外不是人的事。” 她声音里隐含倔强傲气,于睦听在耳中,不禁暗暗嘆了口气。 “不然能如何?”他嘆道,“难道我们还能去劝仙引么?除非你是真的不在乎被他知道这些年我们背着他又在听命于谁。” 叶萱如顿了顿,道:“我如今已是半残之躯,还有人在乎这个么?”她说完,也不等于睦再答话,便一拂袖,转身迳自而去。 她心中盛着恼意,可脚下的依旧略显虚软的步子却无法带着她迅速远离一切,她只能用自觉最快的步伐,一步步往回走。 或是因为她的背影透出坚定的拒绝之意,于睦并未追上来。 风在耳边渐渐沉默下来,叶萱如缓缓放慢了脚步,不自觉开始回忆起这些年与仙引相处时的情景。 她越想越觉得可笑,竟直到现在才知道,对他来说,真正的不同到底是什么样。 他看苏步月的眼神不同,她在初初甦醒时就已经发现了,当时却不敢细想。 她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敢去多看,不敢去证实,好像这样她害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他终究还是变了。 她以前总是希望他能敞开心结,希望他能看见她在身后的默默凝望,更希望他能明白,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留在他身边一生一世,只要他在,她就在。 可现在呢?她发现自己也变了,她竟然希望他永不要敞开那结,或者……是苏步月抛弃了他。 她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在长袖下攥了攥掌心。 突然间有个念头,她很想知道当初害她的人葬在哪里,她想去挫骨扬灰。 “诶,”夜风中忽然飘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你们说,叶上师以后还会出来见人么?” 叶萱如倏地睁开了眼睛。 “应该会吧,”另一个熟人说道,“城主不是还让苏管事给她做了很多面罩么?我那次远远瞧见过叶上师一回,那面罩样式还挺不错。” “面罩好看有什么用,知道内情的谁不知道面罩底下那张脸是什么样?”先前那人又道,“当初那皮开肉绽满脸血肉模煳的样不少人可是都见过,城主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能让她恢復如初吧。哎,可惜了咱们的南城武林第一美人,当年眼高于顶无人敢高攀,现在呢?只怕城主得拿出半座城池来给她做嫁妆才有可能找到夫家吧。那姓陆的婆娘下手也是太狠了些,还好城主给叶上师报了仇。” 又有个女人似颇为惋惜地将话头接了过去:“半座城池,就算城主捨得,咱们不计较,朝廷也不会答应。我要是叶上师肯定是不愿见人了,只怕想死的心都有,还不如不要救我呢。当初人人想见的美貌,现如今,连见外客的资格都没有,说得好听是怕她受不得刺激,可又何尝不是为了避免两头尴尬呢。” …… 叶萱如渐渐有些听不清楚那三人后面的话,她木然地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直到侍女送来热水侍候洗漱,才发现掌心已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掐出了血。 第120页 她垂眸静静看了那殷红的痕迹良久。 侍女拿着热帕子过来要替她擦洗的时候,她收起了手。 “去把箱笼打开,”她说,“把那方双蝶戏花的紫檀木盒拿来。” 侍女依言而行,很快便双手捧了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过来,这盒子乌中见紫,于灯下隐约泛着润泽,四周都镂着双蝶戏花的图样,很是贵重精緻。 叶萱如伸手打开盖子,一枚通体正红的穗子,缀着个镂金雕花的圆形香囊,正静静躺在盒中。 *** 第二天早上,苏步月就拎着腰牌出了七星堡,苏呈逸找她不容易,她找他却不那么难,没花多少工夫就在东街头的一株柳树下发现了他留下的暗号。 ——这是父亲从小就教他们学的一种古老文字,曲曲折折,她小时候总觉得像在画画,而眼下苏呈逸留的这个字意思很简单,是“星”。 就算被哪位博古通今的人才认出来了,大概也只会觉得是七星城的“星”,而不是小星原的“星”。 她信步走进了那暗号所指的街对面那家客栈,大致形容了一番苏呈逸那颇为不凡的长相,果然很快就从堂倌那里打听到了他就住在后院东边第一间房。 苏步月走过去敲了两下门。 没过一会儿,里面就有人走过来,“吱呀”一声将眼前这扇红木双开门给拉开了。 正是苏呈逸。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步月觉得开门乍见的一瞬,他似乎有些微讶,随即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我讲信用吧?”反正早已见惯了苏呈逸的冷脸,她也没那多管闲事的心去问他干嘛要皱眉,只迳自同他打了招唿抬脚便要往里走,“说了会来找你,这就来了,中午你请我吃……”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转进屋里,赫然看见里面还或坐或站了数人。 而其中让她一眼就看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正端坐于主位的那个容貌冷峻的中年男子——她的父亲,苏正德。 作者有话要说: 啊,心好累~ 第63章 红色(下) 苏步月几乎当场就僵在了原地。 她万万没想到苏正德来得这么快,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光是眼风这么粗略一扫,她就大概看见了好几张熟面孔,个个都是苏老爷的得力帮手。 这阵仗,不会是打算直接来硬的把她绑回去吧?! 苏步月回头就丢了个眼刀给苏呈逸自己体会。 苏呈逸:“……” 但无论如何,她再要脚底抹油已是来不及了。 “果真是长大了,”苏正德的目光正正落在她身上,“还学会离家出走。” 四周一片安静,苏步月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攥了攥手心,干燥的触感让她恍然间明白,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畏惧他了。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能坦然对自己承认,虽然曾经失去了小时候那些满是阴影的记忆,但这些年来她其实一直记得那种可怕的感觉,不仅仅是对黑暗,更是对她的父亲。 她好像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直到踏入中原之后她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家出走,因为这样陌生而广阔的天地,反而激发了她再也无法隐忍下去的勇气。 她怕过黑,怕过苏正德在苏家说一不二的权威,甚至在整个小星原上都找不到能让她敞开心怀的所在。 但现在不是了,她再也不是从前的苏步月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苏正德的不同——他在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怒意,平静地完全出乎意料。 多年来的经验让她很快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也不多探询,先就低了头规规矩矩认错道:“是女儿一时贪玩。” 同样服软的话语,比起从前虚浮的倔强,如今已隐隐带了几分微沉的硬气。 她确实有些变了,看来在七星城这一年多还真是没有白待。 苏正德缓缓收了打量的目光,淡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这显然是对其他人说的,于是连带着苏呈逸也没有避免,相继告退而出。只不同的是苏呈逸临走之前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苏步月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了其中深意。 屋内很快只剩下了苏正德与苏步月父女两人。 苏步月虽然不再怕自己的父亲,但关系的疏远还是令她有些不自在,她就笑了笑,随口说道:“二哥说您已经改了主意,不再急着把我嫁出去了,多谢啊。”边说,边就顺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苏正德早就习惯了她这副看似浪里浪气的样子,也没在意,只依然静静看着她,须臾,方道:“仙引待你如何?” 苏步月:“……” “怎么?”苏正德眉梢微抬,淡淡瞧着她,“好不容易离家出走,天大地大却偏偏留在雍州,好好的大小姐不做,非要去做七星城主的手下,难道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老爷还是这么会抓重点。 她沉吟了片刻,坦然正色道:“他教了我许多,又救过我,我很喜欢他。”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对方不同意,她也决不放弃留在中原的决定——若他们真是要去七星城闹事,那自己也只有不客气了…… 第121页 “那他对你呢?”谁知苏正德却只在略一沉默后如此问了一句。 苏步月愣了愣,觉得苏老爷今天从一开始态度就很异常,他不是应该斥责她么?怎地反而关心起她和仙引的关系了? “我……不知道。”她说完,又怕苏正德会因此有不好的反应,便又补了句,“但他待我很好,还提拔我在他身边当差。” 苏正德深深看了她一眼,默了默,说道:“月儿,你近前些,为父有件事要告诉你。” 苏步月听他很是语重心长的样子,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微怔之余,已起身走了过去。 苏正德望着她,轻轻嘆了口气:“这些年,你心里是不是埋怨我对你太过严苛?” 说不是么?太违心了。苏步月静静沉默着。 “你和你哥哥们不一样,”苏正德说,“你需要的不是那些冲锋陷阵的武功招式,而是一份坚韧的意志,一颗沥血而不败的心——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北秦堂堂郡主,与你那个自降身份依附大楚,只知摇尾乞怜的皇伯父完全不同。” ***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雨,起初细若纤丝,后来渐渐绵密,雨丝成了雨滴,豆大的一颗颗从云间洒落下来。 不过片刻,街上行人已寥寥无几。 苏步月慢慢走在已被雨水打湿的路上,手里握着的青油布伞是离开客栈时苏呈逸塞到她手里的,那时她整个人已经恍惚了。 活了十七年,她今天才知原来父亲不是生她的父亲,兄长也不是亲兄长,她原本不是姓苏,而是复姓南宫,单名一个月字。出身于丞相之家,是如今已成了大楚“兄弟之邦”的北秦国的国主亲封的郡主。 原来她打小学的那种文字,就是北秦国只有皇亲贵族们还会使用的古文。 她的爷爷是北秦国辅佐了两代君主的前丞相,肱股之臣。她的母亲,是北秦国主的亲妹妹,号福川公主。 而如今,她的养父,苏正德对她说—— “这些年大家隐姓埋名本来都以为自己对北秦国灰了心,可是直到前不久我被他们找到,听说了元昭现在为了讨好大楚做的那些事……只怕不久后北秦国连国号都要被去了,真正成了大楚的一方藩地。” “我们家虽然隐居在小星原一直以来都平安无事,但你的身份到底不同,我担心若让元昭知道了你还活着会生事端。原想着你到了适嫁之龄,不如将你嫁到中原武林世家,也好有个庇护,如普通人平稳度过一生。” “但没想到你竟牴触至此,哎,这也罢了,不再勉强你就是。但你如今却偏偏留在了七星城,那是什么地方?想来不必我说,你应该更清楚。我这次之所以将真相都告诉你,也是因为我们苏家已决定要联合其他忠臣义士,准备行护国之责。你若决心要和仙引在一起,我只希望他是个值得託付终身的硬骨头,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依然愿意护着你,敢护着你。” “我们过两天就会启程离开,你好好考虑清楚,是否还愿意留在这里。” ……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凉风里带着雨水特有的气味,让她想起了仙引身上好闻的浅浅檀香。 她忽然很想他,想要紧紧抱住他,告诉他自己真的真的特别喜欢他。 可她现在才知道“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有多沉重。 七星城是什么地方?她当然再清楚不过。七星城主是什么身份?她当然也很明白。譬如此刻,那大楚国君的心腹谋士就正在仙引的面前做客。 她脚下勐然一顿:难道……詹青松特意亲自来到雍州,是知道了什么? 不,不会。苏步月强自冷静下来安慰自己,若是朝廷知道了她的身份,绝不可能这么安静,还不对七星城加以责难。 可是,她该怎么办? “苏管事。”有人在叫她。 苏步月恍然回神,发现叶萱如正迎面走来。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翠微阁外。 “叶上师。”她忙牵起一抹笑来,微微垂首向对方示以礼节。 “苏管事若不忙的话,可否借一步说话?”叶萱如浅笑道,“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苏步月自然没有二话,随着她挪步到了一旁,问道:“叶上师但请直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叶萱如略顿了顿,说道,“你心灵手巧,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个香囊坠子的络子打得可还能见人?” 苏步月顺着她拿出东西的动作低眸一看:“这香囊真漂亮。络子打得也好,这样式很好看。” 整个物件可以说是很精緻了,金灿灿的镂花香囊缀在中间还能转动,灵巧之意几乎已从中溢了出来。 “那就好。”叶萱如轻轻松了口气,“我还怕师兄他笑我,毕竟迟了这么久才终于送出手,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师兄? 苏步月听着这话觉得有点儿不对,再看对方似略有羞怯之意,忽地想起什么,目光就定定落在了那通体正红的络子上。 是红色…… 她愣了愣:“这香囊,您是打算送给谁啊?” 第122页 叶萱如唇角边抿了丝浅浅的笑意,随着她的视线朝翠微阁里的某个地方投去。 “其实也不是我要送给他,”叶萱如笑道,“是我想要他送给我。女儿家嘛,到底是要那么几分矜持,虽然无用,但就像用这红色寓意一般,能让自己有个进退,不至于搞得太过紧张。” “走吧,”叶萱如伸了手来拉她,“你陪我一道进去,壮壮胆。”话音刚落,忽然一顿,须臾,抬头看着苏步月,“这把伞,好像不错,你在哪里得来的?” 她此刻心中纷乱如麻,哪还有心思去多想别的,闻言下意识随口回道:“路上买的。” 叶萱如眸光微敛,没再说什么,復又泛起了笑容。 苏步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硬着头皮被她给拉进院子的,只知没用多久,两人就看见了仙引正在水榭边和刚回来的魏紫说话。 两人看见她们在一起,都不免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仙引问叶萱如。 “瞧你说的,”不同于前些日子的沉静,此刻的叶萱如看起来心情颇为开朗,“我出来放放风不行么,昨儿我散步时听见有人说我这回没来参加宴席,是因为被你嫌弃丢人了,我这可不得用实际行动证明一下你还没有那么以貌取人。” 仙引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道:“那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吧。” “你不用应酬青松先生他们么?” “大师兄带他们去闲逛了。”仙引说着话,目光就朝站在一旁的苏步月身上瞥,“怎么出去玩儿了一天回来反而不如早前兴致高了?我还以为你会等雨停了再回来。” 苏步月牵起唇角笑了笑:“就是玩儿了一天,所以有些累了。”又问,“您晚上有想点的菜么?没有的话我就先去吩咐灶上了。” 不等仙引说话,叶萱如已道:“不急,坐会儿吧,还是我让我院里的小厨房做几样小菜送来,还不曾多谢你帮我做了这些面罩,这顿饭怎么也该我请客才是。” 苏步月正要推辞,仙引便已从容颔首地受了:“就这样吧,那你差人回去说一声。”又提醒道,“她喜欢吃松鼠鱼。” “好。”叶萱如笑着应了。 魏紫听着他们说话,早已招了个司佐过来候着,她很快便交待好了菜单,让那司佐传了回去。 “对了,你再送我个香吧?”叶萱如道,“用这个。” 说着,便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那枚通体正红的穗子:“吶,这络子好看吧?我新学的。” 苏步月打从她拿出东西的那一刻起,视线就一直止不住往那玩意儿上瞟。 仙引将那挂在红络子上的香囊接过来,摊在掌心:“嗯,挺好。”又问她,“想要什么香?” “你看着做吧,”叶萱如笑得更深了些,“只要步步生香就好。” 仙引微微点头,把香囊收在了袖中。 苏步月在桌下倏地攥紧了内袖,几乎是瞬间,一阵酸意就涌到了鼻尖。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多余,一个赠红,一个纳红,当着她的面来而往之,那么……她算什么? 或许,这才是仙引真正想给她的回答,是对她委婉的拒绝? 若是从前她还能安慰自己,想他不爱出门又不爱理人,也许并不知道那红色饰物的意思。可自从当初金风山庄一事,她明明白白同他确认过他知不知道送人红色物事在雍州的风俗里是什么含义,她就已经可以肯定,他知道。 他知道,但却收下了叶萱如的香囊,还准备赠香给她。 苏步月想,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这更直接的婉拒了。 她有些发怔,待终于回过神时,好像仙引已唤了她数声。 “你怎么了?”他问,“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淋了雨不舒服?” “没有,就是到处凑热闹有点儿累了。”苏步月实在不想多待,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当着他们的面将情绪彻底泄露出来,“城主,我想先回去洗把脸。” 仙引直觉她遇到了什么事,可当着叶萱如的面却不好追问,于是一顿,说道:“那你先回去休息吧,待会我让人把饭菜送到你房间。” 可这话此刻听在苏步月耳中便不再是体贴之言,而是顺势打发。 她略一沉默,点点头,告辞去了。 叶萱如坐在旁边看着仙引,他将视线落在了苏步月的背影之上,直到人消失在月门外,才缓缓收回。 她垂下眸,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茶。 “你闲来无事时,可否再做一个这络子?”仙引忽然对她说道。 叶萱如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嗯?” “我看小蝴蝶好像很喜欢,先前一直盯着。”他说,“她素来喜欢这些模样好看的玩意儿,你得空时记在心上,给她也做一个吧。” 叶萱如默然须臾,弯了弯唇角:“好。” 第64章 心锁 苏步月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等她终于睁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侍女告诉她昨晚城主亲自来过,听说她已经睡了便没有打扰,还嘱咐下面的人告诉她如果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今早也不必过去当差,待他今天办完事回来再到绿萼庭探望她。 第123页 苏步月依稀记得说是将选贤名册提交之后,负责甄选的官员还要再按照那名单逐一面试一番。 他所说的办事,多半也是指应酬京里那些人了。 她眼神黯了黯,点点头没说什么,表示知道了。 昨夜疲累入睡之前烦闷她的那些思虑纠缠又再倏然涌上心头,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彻底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七星城的这条路,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红色的络子究竟是不是代表着对她的拒绝,这个问题,她现在也已经失去了勇气去追问。 他明明知道红色的含义,以他的敏锐,倘若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不会拖到现在还没有给她一颗定心丸。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她在为难他。他对她纵有不同,但那种不同却未必是男女之情,是她太狡猾了,想要趁机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原来就对这些事不曾开窍,如今一时半刻又怎能认得清?大概就算不想答应她,却也忍不下心吧。 当年若叶上师不是被人重伤昏迷,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叶上师只要如她这样表白了情意,恐怕也轮不到自己再给他带来困扰了吧? 她想了很久,越想,就越觉得灰心。 她很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用那一点点的幻想和期待来哄着自己不到黄河心不死,也……已经没有了时间再去等他。 叶上师与他相识于少年时,师出同门,多年来一直并肩而行——单是这一点,她就已註定追赶不上了。 父亲说的护国之责,好像与她无关,但怎可能无关呢?她虽然对自己的真正身世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恍惚,是那么的不真实,可却无法否认,她也是北秦国人,身上流着北秦贵族的血。 这样的血,註定了她无法置身事外,就算她想,大楚朝廷也不会相信。 何况,她实在做不到置身事外。 她和仙引这么下去,无非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他终于挥霍完她一厢情愿的爱意,要么,就是他迟早会因为留了她在身边而招来祸患。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面对的结局。 窗外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同平时的每个早晨并无什么两样,可苏步月却觉得不过一夕之间,所有的事全都变了。 她又再静静坐了许久,然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震的心底都有些微微发疼,这才终于走到书案后,摊开笺纸,提笔蘸墨,用仙引教过她的书法,郑重地落了下去。 *** 叶萱如从派去的侍女那里听说苏管事出了堡,而且一到西街就没了影子,当下就皱了眉头,然后撇去左右,独自乘上马车随后也出了七星堡。 因她事前叮嘱了手下宁可把人从视线里丢了,也不要贸然行动让苏步月察觉到有人在跟踪,所以一接到回报,她立刻就决定亲自出城看看是否真有异样。 她这么做并非是仗着有千缕衣傍身,而是那疑似北秦国贵族古文的字,只有她认得。 詹青松等人还没有离开,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叶萱如并不想把动静闹大。 她决定眼见为实。 那伞柄上刻着的花纹有些散乱,她还不是很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但如果那真的就是“召”字,再结合苏步月的异族身份,就很难不让她心生警惕了。 说是随手买的伞,怎么可能?别说一般人根本不会懂得这种文字,倘若真是如此,那个卖伞的早就该被七星堡注意到了。 可要说苏步月真的包藏了什么祸心,她想想对方昨天那个眼神,又觉得不太合理。 除非……情是真的,但身份立场和家族利益也是真的,或者,是打算用美人计把仙引招揽过去,将七星城握在手中? 叶萱如想到这里,沉了沉目光。 马车驶入西街后渐渐放慢了速度,她半掀窗帘,暗中观察着可能出现记号的地方——既然那些人要联络苏步月都是要靠一把伞来传递暗号,那就是说他们还需要用同样的方法来指示见面的地方。如果是自己,要留下记号的话,多半应该是选择…… 她视线慢慢逡巡着。 有了! “停。”她连忙出声示意。 正缓慢前行的车轮应声而止。 叶萱如的目光透过窗帘空隙定定落在了一株柳树下方靠近泥根处的位置,若不是她有意识的寻找,大概也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么个被柳条若隐若现地遮着,打眼一看只觉是暗色刮痕的的地方。 星。这个字肯定不是指的七星城了。 是小星原。不过瞬间,叶萱如已在心中笃定。 她突然有些难以形容此刻心情,担心、愤怒、不平,这种种她应该有的冠冕堂皇的情绪之外,还有一种见不得光的情绪,正在令她心潮涌动。 她皱着眉摇摇头,将这不想深究的心情抛在了脑后,重新吩咐车夫选了个合适的地方停下,然后静静望着对面那间客栈,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后,车夫忽然低声提醒道:“上师,苏管事出来了。” 叶萱如恍然惊醒,暗中再次朝街上投去目光,果然见苏步月正跟在几个男人身后从客栈里走出来,一行人依次上了三辆马车,随后朝出城的方向驰去。 “跟上。”她当即令道。 叶萱如从前身体还未受伤时,若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直接选择轻功徒步追踪,因为马车跟踪的目标太大,很难不动声色,但现在她能力所限,不得不同样驱着车轮子追赶,为免对方发现,只好尽量拉开距离,保持几乎一致的行进节奏。 第124页 她本以为这样的方法好歹能坚持上一阵,谁知出城后一到野外,他们就失去了前方马车的踪影,于是连忙提劲追了一会儿,不多时,赫然发现前方有一辆马车正停在路中间。 那牵车的马儿还优哉游哉甩着尾巴。 叶萱如立刻就心生不妙之感,当机立断吩咐车夫:“直接驶过去,不要停留。” 原想装作路过错身而去,谁知对方根本不给她模煳过去的机会,等到她的马车刚一驶入中心点,身后左右两侧便赫然各出现了一辆马车,三车成网,将她堵在了中间。 随即,外面传来个男人声音道:“不知是哪位江湖好汉,一路跟着不肯现身啊?” 叶萱如沉吟须臾,起身掀帘,走下了马车。 “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我有话想问问你们。”她语声微沉,抬眸环视一圈,从容地看着其中看着最像领头的一个年轻男子,说道,“打算带着我们城主的管事去哪里?莫非青天白日,还想要掠人劫财么?” 她这番话一说完,果然见到对方阵中已有人流露出微讶之色。 “你是谁?”那看似领头的年轻男子神色冷峻地打量着她,说道,“何以不敢用真面目示人?” 这话又动到了叶萱如的心里的创口,她其实一直都还没做好再见外人的准备,更不想跟别人讨论她的面目如何,此时不得已而为之,无非是为了七星城和仙引,自然更不想屈尊应酬,当下目光就又沉了两分,正要开口说话,正前方那辆马车上却突然跳下来一人,快步走到了那男子身旁。 “叶上师?”苏步月满面讶色,好像全然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谁能想到? 叶萱如心中冷笑,面上却依然不显本意,只镇定道:“我今日出街,恰好看见你与他们上了马车,担心有人来者不善,放心不下所以跟来看看。” 苏步月回过神,听她这么说心里不禁还有几分感动,便温温笑道:“多谢你挂怀,其实这位是我兄长,家里人来探望我,我正打算远送他们一段。” 照理说这就算是用所谓的误会来搪塞过去了,叶萱如这个时候只要顺势转身离开,就能平安脱身。她的确也是这么想的,并未打算逞强。 只是“算计”二字向来是看谁更技高一筹,她没有料到,自己才刚一转身,就被人用刀拦住了去路。 “二哥?”苏步月诧异之余,立刻皱了眉眼带责怪之色朝苏呈逸看去。 后者神色不动,沉沉说了句:“她认得古秦文。” 短短六个字,是他一贯不多赘言的风格,但落在苏步月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那就是说……叶萱如是来跟踪她的?七星城的人果然已对她起了疑心? 不过转瞬,惊慌、茫然、忐忑种种情绪便在心中纠缠着一闪而过,最后剩下的,竟然是庆幸——还好,她有自知之明,先一步离开了仙引的身边,没有给他添麻烦。 想到这儿,她也不再慌忙,只挺胸抬头地看着叶萱如,平静说道:“叶上师,不管你如何想,是否相信,我从未想过要害城主和七星城。今日我随父兄离开,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于他。”她说到这儿,又顿了顿,说道,“我到底不够大方,就不祝你们百年好合了,总之……也不会再见了。” 言罢,她就朝正用刀拦着人的丢了个眼神过去:“让叶上师离开,休要无礼。” 那举着刀的就转头朝苏呈逸望来。 苏呈逸有些犹豫,还未开口,忽听一旁传来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淡淡道:“不能放。”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苏正德也已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刚一站定,便吩咐道:“女的留下,男的杀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音将落,那车夫还未来得及回神反抗,就已被早有准备的猎手一刀毙命。 苏步月眼见此情此景,立刻就想出手相帮,却被苏正德一抬手扣在了肩上,像一把沉沉的铁锁,如山压来。 她想挣扎。 “你若出手,”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就立刻杀了她。” 苏步月倏然一僵。 而叶萱如在感觉到下一瞬有人朝自己袭来的时候,已忙退步旋身,抬手便格挡过去。 奈何她如今也只能是招式暂时唬唬人,不过数招就已力不从心,想来对方也是早就看出她身体孱弱,所以才敢毫无顾忌地上来便要动手扣人,一念及此,她顿时有些恼怒,眼风再一瞟过去,当时就起了大不了同归于尽的心。 于是她提起全身内劲,强行一个飞身而去,冲着苏正德就拉动了千缕衣上的银针机关。 几乎是瞬间,数十道细如牛毛的飞针就从她身上疾射而出,直奔苏正德而去,也并未顾及到还在他手上的苏步月。 这银针来的又快又勐,而且细如牛毛,连绵成片还能看见银光晃过,可分开看却几乎瞧不见影子。连苏正德都没有想到那看起来病秧子似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藏着这么件暗器囊,而且根本就看不出来那银针是从她身上哪个部位发出的,好像全身都有?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思考,正要推开苏步月然后自己飞身躲开,就见她忽然回身张开双臂挡在了自己身前—— 第125页 下一瞬,他就听见苏步月闷哼了一声,随即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人立刻就软倒在了他怀里。 没有来得及赶过来的苏呈逸见状,眸光一震,随即倏然沉冷下去,转身就要噼人。 “不要动她!”苏步月却在苏正德怀中强忍着密密麻麻直入骨髓的疼痛,提起全部的力气挣扎着喊了一声。 苏呈逸手上一滞,看着就在眼前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在地上的叶萱如,眼神冷得像刚结的冰。 “爹,”苏步月望着苏正德,声音里透着请求,“她是仙引的心上人,我求你,别动她。否则,我也立死在此。” 声音虽轻,但这句话叶萱如听得清清楚楚,她倏然一怔。 苏正德单手扶在她背上,根本感觉不到那银针伤在了她哪里,心中明白那些细如牛毛的短针应该是已经都没入了她的骨肉之中,知晓她此刻正忍受着多大的疼痛在向自己求情。 可是,这样送上门的机会…… 略一沉默,他说:“我只是先扣下来,不会伤她。” 苏步月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想说什么,却难以成言。 苏正德正要再安抚她两句,眼前却走来一个人影在自己跟前蹲了下来——是苏呈逸。 “爹,”他目光沉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先带月儿回去疗伤吧。”说完这句话,他就一动不动,就这么定定地盯着苏正德。 仿佛一场无声的对峙。 半晌,苏正德低下头看了看几乎已经坚持不住的苏步月,默了默,说道:“走。” 话音落下,其他人纷纷回身撤退到了各自的车上。 苏呈逸没再说话,俯身将终于安心晕过去的苏步月抱了起来,迳自朝旁边的马车走去。 *** 叶萱如回到七星堡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有些力竭虚脱了,无论侍女如何关心,她都始终一言不发,只静静坐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于睦匆匆而来。 “你知道么?小月留书出走了。”他说话时有些急,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又更多地是在担忧。 叶萱如觉得很累,面无表情地回了句:“这不是你们本就希望的么。” “可是……”于睦嘆了口气,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来,苦恼地抚上了额头,“仙引不太对劲。” 第65章 选一 苏步月不辞而别的消息是姚黄急巴巴来通知于睦的,据说是仙引前脚刚回到翠微阁,还没顾得上去更衣,便迳自先去了绿萼庭打算看看苏步月的情况如何了。 谁知进门没找到人,却看见了她留在桌上的信。 “姚黄说仙引看完了信,像是不可置信一般,直到确认了小月确实是只带了盘缠然后自己从容地离开了七星堡,他就不再说话了。”于睦嘆了口气,“我先前赶去的时候,就看见他一言不发地捏着信坐在小月的房里,那样子……很像当年他初到七星城时。” 叶萱如顿了顿,问道:“那信上怎么写的?” “我没看着,”于睦道,“仙引把信毁了。” 以仙引的功力,要让一张薄薄的信纸在掌中转眼化作齑粉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但那是苏步月留给他的信,他们都以为不管心痛也好,遗憾也好,他都不会捨得抹去她临走前最后留下的话语和印记。 于睦当时心下一冲动,忍不住出口劝道:“派人去追吧。” 那会儿魏紫和姚黄也回过神,已经都要主动去找人了,可仙引怎么回答的? 他用淡漠到极致,也平静到极致的语气阻止了他们:“不必。” 只有这两个字。从确认苏步月不辞而别后,他静坐许久,对此仅仅只说了两个字。 再然后,他就像没事人一样,起身回了自己的居所。 但却又把所有人关在了门外,说是累了要休息。 “其实我也觉得她出走的实在太突然。”于睦说着,心想他都还未来得及决定做什么,人家就自己先撤了,竟然这样及时,这样突兀……这种感觉很奇怪,让他直觉不寻常。 叶萱如揉着自己的肩,没说话。 “也不知她在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于睦沉吟道,“才让仙引这样的反应。”又摇摇头,“罢了,既然人都走了,那也正好免得为难。青松先生那里我还得去回禀一声,他此行目的已经达成,想来也就不会在七星城久留了。” 他实在不想仙引在这个时候更加不痛快。 叶萱如不声不响地跟着他站起来,正要迈步,却忽然打了个趔趄,连忙扶住了桌沿暗暗平復着唿吸。 于睦见状亦伸手来扶:“怎么了?”见她脸色有些发白,额上也在冒虚汗,感觉不对,他便拉过她的手腕抬指扣在了脉上,“你跟人交手了?不是跟你说过你现在身子还未全好,内功要一点点往回修么?对方是谁,你怎地克制不住动起手来?” 他本是关心询问,然说到最后,脑海里突然就窜出了一个念头:“你……不会是和小月交手了吧?她离开七星堡可与你有关?” 叶萱如头晕气虚地说不出话来,只抬起眼帘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几乎要往地上倒去。 第126页 于睦忙揽住她,喊了侍女过来:“快去请城主,告诉他叶上师旧伤復发晕倒了。” 侍女忙领命而去。 叶萱如现在的住所是受伤之后仙引给她重新安排的,为了方便治疗,将她的院子置在了离翠微阁不远的竹林西边,比起她原来住的地方小是小了些,可胜在够清静,而且院里院外的蔷薇开得很好,叶萱如甦醒之后也没打算搬走,一是喜欢这里的清静,二,是离仙引近一些,她捨不得。 没过多久,仙引果然来了,跟在他身边的是魏紫。 于睦看见他从门外大步跨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还好。 若无其事。这四个字大概就是用来形容此刻的仙引,纵然于睦知道他并非真的无事,却也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只要仙引看着还和平时一般无二,那就是说苏步月出走给他带来的不良情绪都还在他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 有些事情不提,时日久了,也终将被他掩于心底。 既然无法开解,就此藏起来如常生活,慢慢遗忘,倒也还好。 “怎么回事?”仙引走进来之后朝床上的叶萱如看了一眼,便回眸朝于睦问道。 听似平静理性的语气,好像真的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但于睦迎着他的目光时却微微一怔,觉得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也没什么,”于睦心中虽然已十分怀疑叶萱如和苏步月的出走有关,但在仙引面前却不能言明,于是编了个理由道,“你也知萱如要强,所以有些急于求成,练习内功时震了经脉。” 仙引没说什么,甚至连眉毛也没皱一下,知晓原因后便迳自走到了叶萱如身旁,探了探她的脉搏,少顷,说道:“没什么要紧,你及时帮她稳住了真气,歇两天就好了。” 叶萱如躺在床上,有些虚弱地静静望着他。 “好好休息,来日方长。”仙引对她说完这略显安慰的八字,转身似乎打算要走,却又不经意垂眸,脚下忽顿。 顺着他的视线,于睦和魏紫发现他正在看那张被端端放在床头凳上的紫色绣花面罩。 这是叶萱如的面罩,但显然,他看那面罩时心中所想的人并不是她。 于睦见状,暗暗嘆了口气,即便心知无用,也终是打算开口劝他两句:“你……”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仙引却倏然抬眸,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了出去。 魏紫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一息之后才恍然回神,连忙追了出去,却见自家城主竟然使起了轻功,朝着东边而去,三两下就消失在了满目青绿的竹影间。 魏紫不敢怠慢,当即也轻身而起,拼力追去。 于睦看着仙引突然跑出门的时候,也很讶异,他还从未见过对方这般迫切慌忙的模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只要去晚了就永不可得。 “他去追她了吧。”叶萱如忽然幽幽说道,不是疑问的语气,仅仅是陈述。说完,又牵了牵唇角,“他若是看见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不,从我骗他那时起,他就不会原谅我了。” 于睦越听越不对劲:“萱如,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叶萱如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他脸上,笑意间泛起嘲意:“我只是,当着苏步月的面,给了他一个红色的络子。” 于睦闻言,脸色倏变:“你……”后半句话却堵在喉头,像块大石头压在了心上。 仙引有眼疾的事情,他自己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就连姚黄魏紫都不知道,只因他素日隐瞒地极好,加之深居简出,所以更没什么人有机会察觉。而自己和萱如不过是因少时与他相识,有师父提醒,又恰好经歷过他的年少时光,所以才知道这个秘密,或是因为独自守着不愿对外道出的隐秘缺陷终归是件孤独的事,所以仙引虽然从不明确提起这个话题,但与他们两个相处时却也不会刻意迴避他不善辨别色彩的事,说到底,这其实也是一种信任。 而现在,叶萱如却利用他的缺陷和他的信任,当着他的面伤了他心上人的心……于睦几乎不敢去想,仙引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会是怎样。 她这么做,无异于亲手毁了他们多年的情谊。 于睦闭上眼,一时竟不知该斥责叶萱如,还是该埋怨詹青松。但更多的,好像还是对自己的一种厌弃,身为兄长,他竟让事态发展至此。 而面前的人却在这时又再开了口。 “还有,”叶萱如静静看着他,说道,“我用银针伤了她。” *** 春日近夏,庭院里开始冒起了窸窸窣窣的虫鸣声,阳光晒在身上有些发热,但恰好的风总会适时的迎面拂来,让人心生惬意,几个穿着相同服制的年轻男女正坐在树荫下闲聊饮酒,享受着同门相聚的悠闲时光。 “燕文,恭喜你啊,入门这么久终于能跟着你师父去江湖上长见识了。”其中一个少年举着酒壶朝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说道,言语间不乏羡慕。 那叫做燕文的少年把酒喝了,却道:“不过是陪师父他去参加朋友的寿宴而已,地方也不远,来去都简单得很,转眼就回来了。” “哎,无趣啊无趣。”有人嘆道,“若是能跟着城主出去一回,你们说该多好?” 第127页 立时就有人笑他:“别做白日梦了,城主出门从来只带魏管事或是姚管事的。你啊,充其量也只能做个车夫。” “做车夫也行啊!我就想真切地目睹一番城主行走江湖时的风采。”这人说得满是憧憬,“自打两年前那天我亲眼看见城主他如天降神祇般落在我面前,然后……” “然后看也没看你,迳自吩咐了司骏阁的大管事把‘藏香’牵出来,转眼便飞身上马,曳缰而驰,留给你一个转瞬而逝的背影,是么?” 很显然,在场的人都不是第一次听他这番话了。 “哎,你们不懂,”那七星弟子还嘆了口气,“我此生未见如此风姿和气势,‘藏香’简直就是天生为城主准备的坐骑,那时才觉得它真正是七星城的第一宝驹。” “说起来,那天城主前脚刚走,后脚魏管事也带着人追了出去。”有人回忆道,“也不知是急急赶着去哪里,这一走竟然数月才回来,连京里的贵客都给丢下了,而且人家居然还未曾计较。” 众人面面相觑地望了一圈:“你们都没在自己师父那里听到什么风声吗?” “没有。”又是异口同声。 气氛有片刻微妙寂静。 “话说回来。”有人又再开口道,“那次城主回来之后好像就变得不大一样了,以前我听说他从不出远门,就连雍州城都难得去,这两年算下来,前后出远门该有三次了吧?” 话音刚落,庭院那头又吭哧吭哧跑来一个矮壮少年,一屁股坐在了他们中间。 “诶你们知道么?”矮壮少年道,“少林寺派人送帖子来了,说是要开个佛法会。” 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自家和尚讲经,跑来七星城送帖子作甚?” “听说是因最近江湖上不大太平,都是那叫什么罗剎殿的地下组织搅得腥风血雨。那些绿林同盟也已坐不住了,自己开大会都开了好几次。少林方丈有感武林间戾气深重,所以想趁着开佛法会的契机,广邀各大门派参与,能成佛一个是一个吧。” 众人:“……所以,咱们七星城是哪位要去成佛?” “还不知道呢,师父刚去了翠微阁。估计待会儿会有结果吧,其实我倒是希望师父能揽了这个差事,听佛法枯燥是枯燥了点儿,可是少林寺发的帖子,江湖门派大都会给个面子,到时必定大小也是场盛会,涨涨见识也好。而且我听说少林寺的藏经阁藏的可不光是佛经,还有许多典籍呢,比起那传言中的江湖宝地琳琅阁只多不少。” 他这话一说出口,其他人立刻安静了,纷纷收起了戏嚯的神色,末了,各自在心里点头,盼着自家师父能把这差事给揽下来。 那头几个七星弟子聊得是热血沸腾,这头在翠微阁的议事厅里,太座上师们聚在一起,却是一个比一个冷静沉默。 广邀各大门派参加佛法会?少林寺那方丈怕也真是闲出屁来了。 平日里江湖上出点儿什么事,六大武林城在各自的地盘都是责无旁贷,像这回遇到罗剎殿这种在江湖上到处搅和的,其他人依然觉得该是他们六城的责任,少林寺这武林上的泰山北斗倒是稳稳噹噹地立在那里不必费心,他们可没这么闲,这会儿江月城主送来的六城会盟的帖子还搁在眼前呢,谁有空去听那群秃驴嗡嗡嗡地讲经? 还戾气重呢,不以戈止武,难道还能靠他们念两篇经就把罗剎殿的人给收服了? 藏经阁?倒是够吸引,可人家给你看么?进都进不去。何况以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不顾名声地偷着进去,那还不如别去。 想也知道,到时其他门派除了有些当家之人与少林寺有渊源或是交好的会去个重要人物,其他派去的也不过是给个面子,那就更没必要了。 大家都不太想揽这个差事,可当着仙引却又不敢明说,只好要么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要么暗戳戳给坐在仙引下首的于睦递眼色。 于睦只当没看见,对仙引说道:“这两个帖子前后脚送来,到时候其他五城首领和门下得力之人肯定都会去云台山。” 其实少林寺的佛法会确实没什么重要可言,不过作为名门大派,尤其是在这个位置上还有其他同等地位的门派也收到了同样的邀请时,这个人选就需要费点儿心思,别到时候你不以为然,别人却显得极为看重,少林寺虽然作为方外之地不会太在意面子问题,可那种场合那么多人在,传出去难免又要扣个狂妄骄傲的名头下来。 于睦这番话的意思,无非是在说有江月城主的六城会盟之邀在前,便可以确定其他五城会更重视哪一个,那么七星城也只需要派个相对身份得体的去就行了,这么看来,无非是在上师和太座门下的诸位弟子中选择。 其他人也都听懂了这意思,当下就有人欢喜有人愁起来,奈何,也只能等着城主抉择。 “云台山之邀,”仙引顺手放下了右手边的请帖,“你替我去吧。” 这话是对于睦说的。 “少林寺……”不等其他人回过神,他已平平续道,“本座亲自去。” 啥?!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128页 于睦也硬是愣了半晌,才吶吶回道:“六城会盟,你不去么?到时其他城主若问起,知道你选了去少林,那……” “你就说我闭关了。”仙引不甚在意地回道,“江云起若有自知之明,就不会追问。” 两地方向相反,六城会盟当天少林寺的佛法会还未举行呢,当时当地谁又会知道仙引不去云台山的真正原因?即便事后知晓,大家也只会当他是故意不给江云起面子罢了。 没错,不给这位江月城主面子,这是他们刚刚达成的共识。 想来其他五城对这六城会盟也颇有忌惮,否则又何须带齐人马前去参加? 不过他们还是没想通,仙引为何要亲自去参加这佛法会? 待其他人散去后,于睦大约猜到了原因,终于私下问他:“是不是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仙引略略一顿,没说话。少顷,回手拿了个锦盒出来交给于睦,说道:“到时把这个送给李青韵和她那位失而復得之人。” 李青韵便是江湖宝地琳琅阁阁主,早些年和仙引一样几乎不在江湖上走动,这几年在武林中露面的时候才比较多,不过都是为了给她未婚的夫婿——前江月城少城主江少枫一家当年的通敌案翻案。 于睦接过来,觉得盒子略有些沉,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枚种在湿润黑土里的幼苗。 想也知道,肯定是什么珍贵的药材。李青韵的医术很出众,仙引这礼送得是真有心了。 “难得,”于睦忍不住调侃他道,“你与他们又没什么交情,却还肯送这样的礼。” 仙引垂眸看着盒中的幼苗,沉吟片刻,缓缓道:“她等了三年把一个‘死人’等了回来,这样好的运气,不是人人都有。”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时间线就是清风引里的六城会盟那段了,可以侧面解释一些东西。没看过的小伙伴莫慌,不影响本文阅读,江少主和李阁主在台词里客了个串~~ 第66章 故人新衣 微黄的阳光斜斜照进了树林,从疏疏密密的枝叶间洒落片片斑驳光影,带着夕阳特有的余温笼罩下来。 “小姐,”侍女蔓蔓捏着帕子紧了紧掌心里的汗,望着自家主子这身据说能显得很我见犹怜的打扮,到底是禁不住担忧道,“要不您还是再想想吧?二公子吩咐了我要好好照看你的,可如今您却要自封穴道独自深入虎穴,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话音未落,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就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连连摆手:“我呸呸呸,哪有还没动手就咒人有三长两短的。不是我说你啊蔓蔓,你到底是我二哥的丫鬟还是我的丫鬟?怎么老在我耳边叨叨他的吩咐。” 她一身白衣,发间簪着枚掐了银丝的珍珠,脸上戴着半面纱,同样是白色,面纱的右下角用同色丝线绣着牡丹花。 这身素净中暗含讲究的打扮,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古语云,女要俏一身孝。再加点儿料稍稍点缀一下,衬着这蒙住半张脸欲语还休的样子,就算是个和“美”字不搭边的人也能生生捯饬出三两分美感来。 蔓蔓无奈低首,也知事到临头再要劝自家小姐收手已是没有太大可能了,不,应该说是白费唾沫。 可她只要一想到小姐居然打算用的是美人计,她就忍不住会想到二公子那张冷冰冰的脸——小姐若是没吃亏还好,要真被占了便宜……委实不敢想! 原本之前商定计划时其他人也是反对的,毕竟小姐身份尊贵,只不过是要一张去少林寺参加佛法大会的帖子,实在不行抢了就是,可小姐却不同意,还列了两大原因来反对:一,此次暗中行事,低调为宜,能不动手尽量不要和其他门派有正面冲突。二,帖子可以抢,门派出身却无法冒充,到时佛法大会上被看出来反而多事。 “好了别废话了。”白衣女子果断道,“待会依计行事,兵分两路。” 不多时,山路尽头拐角处有人影轻身而来,数次起落后,停在了她面前几步之距的地方。 “小姐,人正往这边走,大概再有半盏茶的工夫就会到林子里。”来人恭声禀报导。 “好,”白衣女子下颔微微一抬,回眸令道,“散开。” 话音落毕,立在她身后的下属众人便相继四散飞身隐蔽,转眼只剩下了蔓蔓一人在跟前。 白衣女子看了自家丫鬟一眼:“教你的都记住了吧?可别说错。” 蔓蔓拽了拽肩上的细软带子,咽了咽口水,点头:“您放心吧,婢子这担心劲儿眼下可是发自肺腑。” 她在面纱下弯了弯唇角,于眸中透出几分笑意来,然后抬手冲着对方勾了勾:“行了,赶紧去,我要装死了。” 蔓蔓看着她从袖子里摸了一粒药丸出来,也不敢再耽误,忙背着包袱往山道那头跑去。 隐在高处的其他人倒是将眼下的情景看了个一清二楚,只见自家小姐服了药之后又静静站了须臾,然后便选了个靠路边的地方席地坐了下来,先是左倒了倒,又往右晃了晃,最后好像觉得怎么都不太对,又思忖了半晌,索性重新站了起来。 大家都有点儿好奇她站起来要干嘛。 第129页 结果下一刻,她就手脚一抽,学着那些晕倒之人的样子往地上倒去,倒下后似乎还觉得落地的姿势不大舒服,又不动声色地飞快挪了下被压住的那只胳膊。 众人:“……” 这就是小姐她所谓的话本子看得多,随随便便模仿都能信手拈来吗?怎么觉得那么不靠谱呢? *** 远处的山道上,有一行人马正在渐渐行近。 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身板倒是挺直,相貌也算英俊,但一双眼睛里略显萎靡不耐的神采却显得他有些心不在焉,连带着周身也散发着一种郁郁浮躁之感。 此人叫做陆天成,正是这回被自家掌门师兄发派来代表华阳派参加佛法大会的。 但他的心情很不好,原因无他,只因这桩差事于他而言完全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强扭的瓜不甜”。 他和妻子结髮十载,至今膝下只有一女,他五年前就动了纳妾的心思,可妻子惯会捏他的弱点,只要夫妻两为此吵架就会去找掌门师兄给她做主。奈何师兄也是个迂的,明知他当时的相好大多都是在风月场上认识的,便立了个纳妾的条件给他,说是必须身家清白。 他也不是没动过脑筋把人带回去假装出身良家,可他老婆实在不是个吃素的,女人看女人也是一看一个准儿,总是能找到痕迹,于是这几年他愣是一次也没成功过。 前一阵他狠心让外头的女人怀上了孩子,心想这下师兄总不好拒绝了吧,谁知师兄是不管他纳妾了,但却直接言明有损门派声誉,让他们一家都走,从此也不许以华阳派门人自居。他当时就傻了眼,无奈,只好又逼着那女人滑了胎,师兄得知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就把这帖子丢给了他,让他去听经。 这是几个意思?他心中忿忿,他对女人也是很挑剔的好不好?他也不是来者不拒,可谁让他偏偏每次看中的都非良家女子?怪只怪人家长得合他眼缘,性情也柔到能让他的心滴出水来。他离不开师门,甚至狠心都把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给滑了,师兄却还嫌弃他?让他来听什么劳什子讲经? 难不成还要他改投到少林门下,出家彻底戒掉女色么?真是高高在上不识人性! 想到这些破事儿,他不禁又烦躁地皱了皱眉头。 忽然,前方有个人怀抱着个包袱急急跑来,一边跑还一边不时回头张望,好像既紧张又担忧的样子。 华阳派的人出于行走江湖的本能,自然而然放慢了脚步,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在了来人身上。 那是个年轻女子,不算漂亮,却穿得挺好,打扮得也很干净,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跑到近前时,她似才赫然发现眼前众人,不由驻步一惊。 陆天成看在眼里,就觉得不大对劲,于是看了眼身边的门人,示意加以询问。 “我……我本是我家小姐的丫鬟,”女子紧了紧怀里的包袱,回答道,“太夫人新丧,小姐打小与她感情好,原本打算要在家守孝一年,谁知夫人为了大公子的前途,竟在丧期里把小姐许给了个五、六十岁的员外做第七房小妾,小姐不忿,就带着我出逃,谁知那车夫也不是好东西,见我们盘缠花完了,也不听小姐解释要去投奔亲戚,当下就把我们给丢在了山路边。我们两个弱女子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小姐再三打击之下也无奈断了心思,与我绝了恩义,让我自己回去。” 陆天成听着皱了皱眉:“她让你走,你就走了?”心说这丫鬟真是没什么义气可言。 蔓蔓吸了吸鼻子:“我,我也挂念家里人啊,若不是小姐求我,我也不会心软陪她逃走,我也知道对不住她,所以才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一路往前跑。”她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走过来把怀里的包袱往陆天成马背上一搭,说道,“小姐把剩下的细软都给我了,我也不要了,这位大侠,我看你们都是好汉,倘若、倘若你们前行路过时看见一个身穿白衣戴了面纱的女子,那就是我家小姐了,还请你们能搭救一二,多谢了。” 言罢也不等对方说话,就捂着嘴跑了,很是伤心决绝的样子。 陆天成贯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从她口中听到那位小姐这般遭遇早已起了要帮忙的心,于是也不疑有他,立刻便策马率众而去,不多时,果然见着个白衣人躺在山路边。 他跳下马快步过去,将人扶在了怀里,只见她双目紧闭,睫毛微颤,微蹙的眉间隐约透着些令人心疼的虚弱来。 陆天成探了探她的脉象,虽有些慢有些弱,但好在还挺稳,没什么大碍。 他就轻轻唤她:“姑娘?姑娘?” 唤了两声后,怀中人悠悠醒转过来:“你……你是谁?蔓蔓呢?你把她如何了?” 陆天成猜到她是在担心丫鬟,此时因先入为主而已毫无戒备的他只盼着佳人能尽快抚平眉间的愁绪,于是忙道:“她没事,你放心。”然后就把自己遇到丫鬟的过程说了一遍,末了特意强调了一番丫鬟的叮嘱。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路见不平也理当拔刀相助。”陆天成道,“姑娘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直说,千万不要客气。” 她面上一派感激之情,心中却不以为然地腹诽:正是因为晓得你这见不得女子梨花带雨的德性,所以我才在这里等着你这句话。 第130页 “那……不知陆大哥可否带小女子同行?”她故作忐忑地道,“送我去晋城的姨母家,我会让姨母好生感谢你们的。” 陆天成大手一挥:“施恩不望报,姑娘尽管放心,陆某必将你平安送到,只是……路上还需委屈你跟我在少林寺盘桓几日。” 她自然忙不迭答应了。 藏在高处看戏的人看着她上了马与陆天成一行渐渐远去,然后悄无声息地散退开来。 *** 因半路上耽搁了这么一阵,加之陆天成顾及着身旁女子的身体,怕她受不得颠簸,于是后半路的脚程明显放慢了速度,天色擦黑的时候,他望了望前路,觉得这样下去也是赶不及在城门关闭之前去投宿了,于是决定众人轮流守夜,在野外度过一晚。 好在这里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倒也不必担心有勐兽。 相比起这些,他更担心身边的弱女子能不能习惯,于是借着给她干粮的时候多安慰了一句:“委屈你了。” 她似微微含笑,摇了摇头,而后似为了表明自己能受苦的决心般,轻撩面纱一角,把干粮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这一角,撩得陆天成心头一颤。 几乎是瞬间,他心里头就冒出了一个想法,这想法一旦生成,他越想就越觉得原来这趟少林之行并非是师兄给自己的折磨,而是老天爷借师兄之手给他的机会。 念及此,他想了想,便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沉吟须臾,问道:“你到了姨母家之后可有什么打算么?俗话说长贫难顾,你终究是寄人篱下,万一……”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已露出悲哀之色。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嘆息和无奈。 陆天成觉得这声嘆息简直就是对着他心尖嘆的,当下就涌起了一股冲动,但又怕自己太勐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哒哒之音。 一门人立刻走到路中央附耳贴地听了听,然后回头向他禀道:“两个人。” 话音将落,那两人双骑就已出现在了不远处。 借着随后一丝白夜交替时的天光,华阳派众人下意识回头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两个男子,一个身着灰蓝色素衣,一个穿着藕荷色长衫,待驰马到近前时,那身着灰蓝色素衣的男子忽然停了下来。 对方目光淡淡扫过来时,白衣女子背嵴一僵,忽地朝里侧转开了脸。 陆天成没看见她的反应,此刻反而被这素衣男子吸引了注意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阁下有事?” 这人相貌不凡,气质更是清贵,照理说并不像寻常跑江湖的,可他身边只带了一人,而且还偏偏听在了自己跟前,莫不是什么隐姓埋名的高手来找茬的? 他忽然想到了最近江湖上闹得人心惶惶的罗剎殿。 然而对方的目光却在一扫之后如常收回,问了句:“城门关了?” 原来也是赶路的。多半是看他们一行人全须全尾,却早早在野外歇了脚也不往前去城里头,所以觉得有些奇怪。 陆天成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清傲之气,言语也不算热络,反而透着疏淡,但他仍是莫名老老实实回了话:“还没,不过我们人多走得慢,怕是赶不上了。” 他略一颔首,不再说什么,重又持缰策马而去。 藕荷色长衫男子冲着陆天成笑了笑:“先走一步。”算是代自家主人全了个礼节,随后便也驰马跟上。 听着那马蹄声渐远,陆天成才莫名松了口气。 “师叔,那人谁啊?您看得出来路么?”有门人颇为好奇地开了口。 那人,显然也是指的那素衣男子。 他现下正有些懊恼先前当着姑娘的面,对那两人委实有点儿太好说话了些,显得自己倒像那人的下属似的,这会儿听见这话就难免有些没好气,沉声道:“闲事少管,既没招惹到咱们头上,就无需理会他们。” 他边说着这话,便有意无意朝身边的女子望去,却见对方垂眸默然不语地掰着干粮,好像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暗暗嘆了口气,终是不知这面子到底有没有挽救回来。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 陆天成用自己的衣裳铺了个简单的床铺,对白衣女子道:“你若累了,就躺在这上面睡吧,简陋了些,不过比你直接睡在地上的好。” 她不知在想什么,盯着地上出了会儿神,随后像是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转眸看向他,笑了一笑:“那你呢?” “行走江湖,习惯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了。”陆天成说得潇洒,“你不用管我们这些男人,睡你的就是。” 她就微微垂了眸,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林中却忽然传来一阵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响,好像有风掠过。 然而此时并没有风。 所有人立刻充满戒备,拿着兵器倏然站了起来,就连陆天成和白衣女子二人也是一样,他还顺手将她往自己身后一带,做出了要护卫她的架势。 这所有的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眼之间。 风声停后,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落在了他们面前。 正是不久前才从他们跟前策马而过的那两个男子,此时两人弃马踏月而来,众人才发现那素衣男子的轻功居然无声无息,他先落地时,所有人都没有听见动静,真真是若谪仙翩然而至。 第131页 藕荷色长衫男子后至,依然驻步在他身侧。 两人站在那里,也没有下一步动作,素衣男子更是连个兵器都没带,看着实在不像是来打架的,但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沉眸看着陆天成所在的方向。 “这位兄台,”陆天成忍了忍心中的不悦,开口说道,“你找我可是有事?” 他往前走了半步。 华阳派众弟子立刻本能地抽出了兵器团团挡在前面。 “让开。”他声音淡凉,目光却丝毫未动。 陆天成只觉火气直冲心窍:“你这不识好歹的,我待你处处讲礼,你却跑来我面前逞威风!报上你的名号,陆爷爷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竖子!” 他说着就要往前走,就在此时,对方却毫无预兆抬了右手,只见长袖一挥,两枚小巧的黑影便破空而来。 陆天成心下一惊,本能拔剑去打暗器,谁知才碰到其中一枚,就发现这劲道异乎寻常,竟是刚中带柔,他这一剑挡去,分明感到了内劲冲击,却又在剑身和暗器相触的瞬间失去了着力点,整个人都被己身的力道带着往前扑了一步。 他打趔趄的瞬间垂眸惶然一看,才发现那所谓的暗器原来竟然是一片树叶。 陆天成心下大骇,转瞬间忽然想起还有一片树叶自己并未碰到,立刻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那树叶已然直飞姑娘的面门。 “快躲开!”他下意识大喊,却也心知那暗器寻常人根本避无可避。 而她好像已然认了命,双目一阖,紧紧闭着。 陆天成也已来不及赶去救她,心中闪过一阵可惜之情。 然而下一瞬,那树叶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取她性命,而是“嘶”的一声,割断了她挂在耳上用来固定面纱的坠线。 面纱随即从脸上滑落下来。 她睁开眼,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结在了心头。 站在素衣男子身侧的紫衣男子随之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而发出暗器之人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地静静看着她,少顷,终于说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让我找到。”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晚了点,因为又是个大肥章~~世界盃开始啦,比赛看起来~~ 第67章 再遇 苏步月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到仙引。 这趟少林之行是她两年来头一次出门,为的也只是担起自己的责任,替父兄分忧。她离家之前就已听说了六城城主要在云台山会盟的消息,所以这一路行来还特意避开了七星城到云台山的路线,免得途中撞上,故而此时此地看见仙引就站在自己面前,她不仅仅是震惊,简直可以用措手不及来形容。 更没料到的是,他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识破了她的伪装,让她在这场毫无准备的重遇里瞬间无所遁形。 苏步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举步朝自己走来。 两人如此四目相对,好像都忘了周围还有其他人。 斜刺里却忽然伸来一把剑横在了仙引面前,紧随而至的是陆天成强压恼怒的声音:“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欺负一个弱女子!你就不怕被天下英雄耻笑?” 走向她的前路被人所阻,仙引脚下微顿,这才终于抬眼朝挡在眼前的人看去,目光淡然而沉静。 “你是她什么人?”他淡淡问道。 “我……”陆天成被他这么一看,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少了那么点儿立场,不过去他大爷的,路见不平还要什么身份?他当即道,“行侠仗义乃是我辈风范,今日你休要妄想从我手中把人欺负了去,我华阳派决不答应!” 他忖着把自家师门名号搬了出来,这人若还知道些好歹,应该也不敢轻易招惹。 谁知话音将落,面前的人还未有什么反应,他护在身后的女子却忙转出了身,拦着他劝阻道:“别别别,闹大了多不好!小事而已,小事。” 陆天成:“……”这发展好像哪里不对?他不免狐疑道,“你们,认识?”原本还以为对方是受僱来抓她回去的,可这么一看,倒好像两人本就是旧相识? 苏步月顿了顿,转头朝仙引望了一眼,却见他站在那里似毫无介入的意思,比起片刻前那剑拔弩张的冷厉,这会儿可算是平静从容,明显就是在等着她自行解决无关人士。 她默默在心里嘆了口气,也罢,去少林的事再另想办法吧。 一念定,她便向着陆天成点了点头:“我欠了他些人情,挺对不住他的。” 陆天成一愣,听着这情义相欠的关系,再看了眼面前这素衣男子的相貌,顿时心里头就有点儿不痛快,再开口时就难免带了些酸味儿,硬邦邦道:“就算是欠了人情也不该如此咄咄逼人吧,挟恩图报至此,我怎能放心你跟着他走?万一……” 话还没说完,又是数枚叶片破空飞来,数声裂帛之音伴闷响过后,华阳派众人才得以定睛看清眼前的情景——只见自家小师叔竟被逼到了身后几步的大树下,而那若暗器飞来的几片树叶则穿过他左手衣袖,牢牢钉入了树干。 华阳派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陆天成自己低头看见那如同利刃般嵌在树干上的叶子,也是心下大骇。 第132页 此人内功竟深厚至此,刚才倘若他真的想下杀手,只怕自己这条命休矣! 陆天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既恼恨对方扫了自己的颜面,又觉得贸然冲上去拼命有些不值,一时间竟找不出解围的办法。 就在此时,仙引却已迳自举步上前,冲着他所在的方向淡淡丢下一句:“碍手碍脚。” 随后正眼也没有再给华阳派的人一个,拉了苏步月的手腕转身便走。 陆天成瞬间一股浊气憋上心头,当场怄出一大口血来,之后躺了三个月才恢復,连佛法大会也没去成,从此再也没有下过华阳山,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 苏步月被仙引带着飞身穿梭于夜风之中,她被他拦腰半揽在怀里,这样亲近的距离让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隔着衣衫传来的相拥一般的温暖,还有久违的,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一切都像在做梦。她借着月光仰眸看着他的侧脸,心里这样想。 不多时,他带着她落在了他和魏紫半途停下的地方,那两匹被丢下的马儿还乖乖留在原地甩着尾巴等待主人归来,背上托着的行囊也依然规整,看上去先前的离开发生地相当突然。 落地之后仙引就松开了手,沉如深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说话。 魏紫看这架势,觉得城门落锁前也是赶不及到城里投宿了,于是也没多问,自顾自去准备生火过夜。 苏步月老老实实站在仙引面前,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等着他来追究两年前她留书出走的事。 “你怎么会和华阳派的人走到一路?”然而半晌之后,他开口时所问的却并非她所想。 好在她反应快,只愣了一瞬便回道:“我听说少林寺有个佛法大会,想去看看热闹,华阳派手上有帖子,我便蹭了个人数。” 仙引看着她,没搭腔。 苏步月觉得这样的气氛实在不大好,于是又笑了笑,像故人再见时那般随意道:“我听说六城城主要在云台山会盟,你没有去么?” 她本是想缓和缓和气氛,谁知他听了她这样问,脸上就浮现出一抹略带嘲意的浅笑:“你以为我会去云台山赴约,所以才选了到佛法大会凑热闹,是么?” “……”苏步月被他噎住。 仙引觉得她这是默认了,顿了顿,又道:“你的意中人呢?当初既追随而去,可有开花结果?”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便定定盯着她。 苏步月一怔,旋即笑道:“这个嘛,当初我也在信中对您说过,我是个没长性的,早前对他没了感觉便已说明白了,谁知我爹看不过眼,教训了我一顿,封了我的内力想逼我屈服,我这才又跑出来了。” 仙引眼中泛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转瞬又敛于平静,沉沉看着她,说道:“所以,你又逃婚了?” “算是吧。”苏步月无奈状耸了耸肩,又笑笑对他道,“您呢?别来无恙吧,叶上师好么?” 从仙引见到她之后的反应来看,她已经可以确定叶萱如并没有将她的身份告诉他,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苏步月都不能不承认,对此,她打从心底里感到庆幸。 仙引脸色微沉。 苏步月见他这样,心知他应该还在生气她当初在信中写的那些话,是啊,她早就知道的,以他那样骄傲的性子,发现她对他只是一时兴起,而后在大街上见到“真正符合她心中所求的郎君”便不辞而别,又怎么可能不生气? 她默默在心里嘆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没脸见您,这样吧,您帮我解开穴道,我一定马不停蹄地立刻滚得远远的。” 仙引闻言,走上来又点了她两处大穴。 苏步月:“……” “你不是要去少林寺凑热闹么?”他站在她咫尺之距,幽幽说道,“那就跟在本座身边伺候吧。”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愉快哦~~ 第68章 同行 苏步月沉默了一瞬,抬眸看见正准备起篝火的魏紫,立刻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我来我来,”她颇为豪爽地把魏紫挤到了一边,很是熟练地接过了他的活儿,“小魏哥你也到旁边歇着吧。” 魏紫愕然,不由转头看了眼自家城主,见仙引并未说什么,便没有多话。 结果苏步月边干活儿还边跟他唠起嗑来了:“诶小魏哥,你们最近还好么?这次就你一个人跟着城主出门啊?” 魏紫又朝旁边看了一眼,见城主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在铺好的毯子上坐了下来,不由有点儿忐忑,顿了顿,才含笑回道:“还好,你呢?当初离开七星城后一直没有回家么?” 城主说不出口的,还得他来递话。 苏步月闻言一怔,目光忍不住往仙引身上瞟了一眼,问道:“你们……找过我?” 是啊,前后去了三次呢,每次一待就是两三个月,回来的时候城主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冷。 魏紫默默在心里说着,却碍于不好直言,便道:“你不辞而别,城主自然担心。” 话音未落,仙引忽然淡淡说了句:“你跟她说这些,不如对牛弹琴。” 苏步月苦了脸:“……我怎么就连牛都不如了?” 第133页 仙引没再理她,闭上眼睛打坐去了。 苏步月自然看得出他这是不想魏紫和她多说下去,于是便也没再多言语。 此后半夜无话。 苏步月原本打算自动自觉地守一守上半夜,但不知不觉就撑着头打起了瞌睡,半梦半醒间,她觉得有人给自己搭了件东西盖在身上,本能想睁眼,可心底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她鼻尖嗅到的那清淡的气息是属于谁,她突然有些紧张,只能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唿吸,怕被他察觉她已然清醒。 他在她身畔静静站了良久,终于一言未语,转身走开。 翌日清晨,三人早早进了城,寻了家客栈住进去,打算休整一番再继续上路。 “公子,”她冲着仙引说道,“我能去买件衣服么?”她身上这件白衣昨天一阵折腾已脏了,又没有换洗的,实在不能忍。 仙引喝着她刚斟好递来的茶水,说道:“你要去就去,伸手做什么?” 苏步月看了眼自己朝他摊开的手掌,义正言辞地道:“我的细软被您老人家昨天给遗弃在了华阳派的人那里,这衣服钱您得给我两个吧。” 正在旁边整理行囊的魏紫闻言,忍不住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悄悄偷眼瞧着这两人。 “你是说,”仙引握着茶杯,抬眸看着她,“要我对你负责?” “……”苏步月脸上一烫,旋即觉得自己这瞬间的胡思乱想有些猥琐,忙挺直了腰板道,“是对我的衣裳负责,您行行好,打发点咯。” 魏紫在旁边以拳抵唇,忍了忍笑。 苏步月看见仙引很淡很淡地弯了下唇角。 “依我所知,你是很会藏钱的。”仙引也不急,视线慢慢从她脸上移到她腰间,又从她腰间落在了她脚上,最后故作思量状,说道,“虽不知你这两年是否改了习惯,但我想可以帮你找找。” 苏步月飞快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仙引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不给就不给,查什么小金库,不厚道。”她尴尬地丢下一句,转身就出了房门。 仙引转眸朝魏紫示意了一眼。 苏步月刚走出院子没几步,魏紫就从身后追了上来。 “小月,”他笑着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公子让我陪你去买。” 她看着他手上的钱袋,眼睛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随后又含蓄敛起,笑了笑:“我自己去就好了,他身边得有人照顾着,我很快回来。” 见魏紫但笑不语,她便反应过来:“你是怕我跑了?” “你和公子两年未见,”魏紫道,“这回能在去佛法大会的路上遇到也是缘分,他既愿意带你同行,当初种种便算是不计较了,你就算要走,也要好好同他说,不可再行那不辞而别之举。” 苏步月沉默了半晌,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走的,真的只是打算去买件衣服。再说他封了我的穴道我也解不开啊,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他去少林。”言罢,一伸手把钱袋抓在了掌心里,对他道,“你快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这钱还用不着那么多呢。” 言罢,也不等魏紫再说什么,便飞快朝外面跑去。 *** 苏步月在街上找了家成衣店,选了两套男装,便用仙引给的银子爽快地付了钱,花费不多,她心情不错。 回客栈的路上她瞧见有人挑了担子在卖白糖糕,就买了两个打算拿回去给仙引他们吃,给钱的时候用的是她自己藏在腰袋里的小金库,她觉得挺好。 把衣服放好之后,苏步月就拿着白糖糕和钱袋去了仙引的房间,见房门虚掩着,她就直接推门而入了。 “快来吃——”她忽地定在原地,飘忽着续道,“糕……” 仙引看见她突然跑进来,只似意外地略略一顿,然后便不慌不忙地把套了一半的中衣继续穿好,低头束着系带。 苏步月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忙默念着“非礼勿视”低了头说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来、来那什么,哦,对了,吃糕!”她立刻把手里的糕点递了出去。 当初她和仙引去岛上的时候,一路上他洗澡更衣这些事都没有让她管过,只需要她事先把热水和他要换的衣服准备好就行,说起来,其实她也并未真正近身伺候过他。 此时乍然撞见他刚洗完澡在换衣服,那冲击力比起当初她在后山寒潭见他破水而出时还要更甚,心中狂跳不已,脸上阵阵发烫,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慌忙放了白糖糕就打算退出去。 “站在那里做什么,”他慢吞吞地穿着衣服,忽然淡淡道,“还不过来帮忙?” 苏步月一愣,往身后看了眼,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才踌躇着走了过去。 她顺手拿起了腰带,站在他跟前,有些侷促抿了抿唇角。 仙引垂眸看了她一眼,抬起了双臂。 她就小心翼翼地打开腰带,圈过他的腰,然后也不敢抬头看仙引,便又转到了他身后,屏息凝神地搞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束好,随后又伸手去拿了外衫帮他穿上,仔仔细细地帮他整理着仪表。 “做的挺熟,”仙引说道,“你之前也帮他穿过衣服么?” 第134页 苏步月愣了一下,下意识扬起脸就对上了他沉如深潭的目光,看不出喜怒,却直觉没什么温度。 “没……”她低下头,又最后理了理他的衣襟,说道,“不过穿件衣服而已,我自己以前穿的比这复杂多了。”说完,收回了手,老老实实在他跟前站着。 过了半晌,她听见他说:“衣服买到了么?” “买到了,”她点头,这才想起来,忙把钱袋摸出来塞回了他手里,“两件只用了不到一两银子,挺划算的。”又跨了一步过去把白糖糕拿起来递给他,“这个是我自己买的,还热乎着,你们尝尝。” 他眉梢微挑:“不是说没钱了么?” “……看破不说破!”苏步月瞪圆了眼睛沖他丢下一句,“我去换衣服了。”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正好端了盆子回来的魏紫与她擦身而过,问自家城主:“小月她怎么了?脸这么红。” 仙引笑了一笑,没说什么,看见他手里装着湿衣服的木盆,问道:“怎么了?” “外面打起了雨点,”魏紫道,“看天色估计待会下大雨,衣服只能先在屋里洗好晾着了。” 仙引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已阴了下来。 他“嗯”了一声,没觉得在这里多住两天有什么不好。 “这是小月买回来的吗?”魏紫注意到了装在纸包里的白糖糕,擦了擦手上的水,准备过来拿,“我去装盘。” 仙引先他一手把糕点揽到了自己面前。 魏紫讶然。 “你去准备些饭菜吧,”仙引淡定道,“想吃什么随便点。” 魏紫顿了顿,立刻反应过来,差点笑出声,还好他稳重惯了,倒也及时能稳住表情,当下郑重点了点头:“是,知道了,我去问问小月喜欢吃什么。” 说完就告退转身出了门。 听着魏紫在越来越响的雨声中渐渐走远,仙引垂下眸,伸手掰了一块白糖糕放进了嘴里。 香韧又柔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热。 他慢慢吃着,眉眼轻弯,缓缓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啦~~ 第69章 夜影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夜里,空气渐渐被彻底浸润,房间里飘荡着若有似无的微凉湿意。 苏步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良久,始终无法安稳入睡,背上阵阵如蚂蚁轻咬骨髓的疼痛发作起来迟迟不歇,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肩坐了起来。 屋里很快亮起了一豆灯火。 每到下雨天就这样。她无奈地想,要是自己的身体也能和心一样被折腾地麻木了该多好,这样就不会疼得睡不着了。 可无奈归无奈,苏步月还是只得从衣服的暗袋里摸出了父亲给她准备的药丸,就着已经冷掉的茶水服了一颗,之后揉着肩又稍坐了片刻,渐渐觉得好了一些,可每次发作又吃完药之后,她就会禁不住觉得骨头里有些发寒。 感觉就像是屋外的雨被风吹着打在了她的血肉里。 这千缕衣真是名不虚传。她苦笑,伸手把放在桌上的包袱拿到了面前。 解开系带,掀开搭布,今天新买的两件衣服就落入了她眼中。苏步月顺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件,很普通的灰色长衫,然后慢慢套在了身上。 长衣着身的剎那,她心头微安。 还能再遇见他,同他这样好好相处片刻,他还给你买了衣裳,可以替他陪着你度过这难熬的彻骨寒夜。她垂眸轻抚着散开的衣襟,在心里对自己说:苏步月,你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如此想着,她便笑了笑,将长衫在身上裹紧,重新躺回了床上。 终于渐渐进入了梦乡。 *** 数日后,少林寺。 听闻七星城主应邀前来参加佛法大会,年事已高的少林方丈立刻吩咐了自家师弟——戒律院首座无苦大师亲自带了人前往山门迎接。 无苦大师是出了名的铁面冷色,但今日却多了几分额外的温和,显然对仙引竟然没有去参加六城会盟而是来了少林这件事感到颇为欣慰。 几番寒暄之后,仙引从他口中大致得知了一些来参加大会的人名,同他想得差不多,除了和少林有渊源的人还有那些十分看重这张请帖的小门小派,其他各家基本上都是派个人来意思意思。 他倒确实显得很扎眼。 麻烦是麻烦了些,不过他原本就是因为晓得她爱看热闹,所以才碰碰运气故意选了亲自来佛法大会,现下愿望和目的既已实现,余下诸人诸事于他而言便不过是陪她游玩时的沿途风光而已。 他虽不信佛,但以此时此刻的心境,却也不排斥与上天和解,听它废话几句。 如此想着,他就转眸深深看了一眼跟在旁边的苏步月,她正低着头老老实实拾阶而上,修长洁白的脖颈在衣领外露出一截,隐约露出些疤痕的印迹。 仙引一顿,想再看清楚些,她已察觉到被人注视的目光,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视线,随后眉毛微微一抬,眼神表达着疑问:“怎么?” 他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然后转开了脸,转眼间神态已恢復如常。 苏步月有些莫名,却也没有太在意。 第135页 待进了少林寺院内,她就来了兴致,一路上问这问那,那边是什么,这边又是什么,连人家厨房在哪里都问了个清楚。 无苦大师听着也不由微笑道:“小施主可是饿了?再等一个时辰便开饭了。” 苏步月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没有,我还能忍忍。”言罢,又像是转移话题似地指着东边一处阁楼,“那里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藏经阁吧?好大啊!” 无苦大师看她少年天真,心中颇有些好感,颔首道:“正是,小施主若也对经书佛法有兴趣,贫僧待会可让弟子拿几本来予你一阅。” 若是一般人想与少林高僧套近乎此时答应也就答应了,可苏步月却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她心知人家这经书借出来到时难免会有些交流考校,若是答不上话来反而惹人不快,觉得她对佛法大会不够尊重,更甚者还会觉得这是身为城主的仙引有意轻慢。 她心思转过,便笑着婉拒道:“小可天资愚钝,生怕怠慢了佛祖,还是先在大会上多听听大师和武林前辈们的真知高见才好。” 言下之意就是她对佛经一窍不通。 无苦大师果然颇为欣赏她这样谨慎诚恳的态度,听罢笑着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在厢房安置下来后,无苦大师就要领着仙引去见方丈,苏步月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道:“我能四处转一转么?”很是期待的眼神。 仙引只当她是嫌闷,便也没有勉强她随行,对无苦大师道:“那请大师派一名弟子带她认认路吧,也免她有所冲撞。” 无苦大师活到这个岁数也见过不少跟着自家掌门来的年轻弟子,很多人都和这活泼少年一样多少流露些对少林寺的好奇,但却从未见过像仙引这样惯着底下人的,明知对方不跟着去见方丈可能会有些失礼之嫌,却连一句场面上的呵斥都没有,反而还请他派人多加照顾。 无苦大师心下诧异之余,反倒对仙引多了几分好感,想来这位七星城主却也并非如江湖上传言的那样清高冷傲,至少对随侍都是真心关怀,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佛慈悲。他自然也欣赏有慈悲的人。于是当下便点了头,指了身边看起来和这少年差不多年纪的弟子,让带着仙城主的这位随侍去四处走走。 苏步月得了允准,转头就央了小师傅同她一道去了后厨,美其名曰自家城主也喜欢吃素,所以想学学少林寺的师傅们做斋饭的手艺,偷一偷师。 厨房也不是什么禁地,小师傅见她像是真感兴趣,便也陪着她去了,一进后厨院门,就看见里头大约有十来个和尚在进进出出地忙着,炊烟蒸氲,很是热火朝天的样子。 有个矮瘦的年轻和尚正提了桶脏掉的水往外走,打眼见到苏步月,先是一怔,继而开口问她身旁的人:“师兄,厨房里又脏又乱,你们当心弄污了衣衫。” 话音刚落,苏步月已笑道:“是我来添乱了,不好意思,我这就走。对了小师傅,我想问问这山间晚上可能观星么?” 陪她来的小师傅忙劝阻道:“山势太高,夜里不安全,施主还是莫要乱走得好。” 她似有些遗憾的样子,但也没有坚持,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便復又转身去了。 *** 仙引这一趟去得比苏步月想得要久,直到晚饭过后夜色渐深,她才听见廊上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你们回来啦?”她拉开门就跳了出去,“怎么去了这么久?” 仙引还没说话,魏紫已道:“方丈大师也不怎地如此好客,留了城主下棋下了大半天,临走还又赠了两本经书。” 苏步月这才看见他手里头那两册瞧着像有些年头的书,愕然道:“他不会是想忽悠你出家吧?” 这话是望着仙引说的。 “应该,”仙引顿了顿,看着她缓缓说道,“不会吧。” “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前朝还有和尚把皇帝忽悠着出了家的呢!”苏步月几步走到面前对他说道,“少林寺举办这佛法大会本就存的是普度世人的心,你又是六城主之一,可得小心着被软磨硬泡地拉去当典型。” 仙引眸中微有笑意:“我看方丈大师还不至于这么缺弟子。” 苏步月不以为然:“反正佛法大会再过两天就开始了,让其他人去与他们高谈阔论便是。” 仙引笑了笑,问她:“你把少林寺逛了一遍,觉得如何?” “挺好的,古剎就是古剎,气韵不是吹的。”苏步月说道,“可惜有些地方不方便进去,对我来说传说依然是传说。” 有那么一瞬间,仙引很想问她这里和七星城比起来她更喜欢哪里,但就像他至今未曾开口问过她在参加完佛法大会后如何打算一样,终究是没有开口。 他沉吟片刻,最后也不过只是付以一笑,说道:“回去睡吧,少林寺不比别处,起晚了小心便没有你的饭吃。” 苏步月微顿,应了声,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他:“真不用我做什么吗?” 仙引凝眸看着她,轻轻摇头,须臾,望着她的背影却忽然从心底涌出一阵冲动,问她:“佛法大会结束之后,你有何打算?” 第136页 苏步月一愣,回身望着他,沉吟了半晌,说道:“应该是回家吧,家里人还在等着……” “你不是说他们并不重视你?”仙引声音有些凉。 “其实,也不是……”苏步月踌躇着,说,“我爹只是比一般人严厉了些,我二哥现在待我也挺不错的。” “嗯,知道了。”他也没等她继续往下说,随口应了声,便推开面前的房门,迳自举步走了进去。 魏紫站在门前也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似无奈地嘆了口气,随即也跟进了屋里。 月光拉长了苏步月站在原地的身影,良久,她抬起头望着夜空长长深吸了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慢慢迈开脚步回了房。 *** 佛法大会前两天,最后一波应邀而来的来客也陆续到达,少林寺里难免也沾染了些世俗的喧譁,方丈大师对此场面却颇为欣慰,就连坦承并不太信佛法的仙城主都愿意亲身莅临,可见这个开端还是不错,他觉得自己这番苦心并未白费,对于佛法大会上的景况也越发期待起来。 谁知就在佛法大会开始的前夜寺里却出了事。 夜半时分,白日里的一切热闹喧嚣早已归于了寂静,众人皆在睡梦之中,却忽然听得外面传来阵阵敲锣的声音,还有人在嚷嚷着喊捉贼。 这下饶是再有起床气的人也睡不踏实了,很快一间间住了人的厢房都亮起了灯,众人纷纷出了门打算看个究竟。 这样一来,动静也就越发的大了。 无苦大师很快也带了人来,大家这才得知原来是藏经阁遭了贼,担心贼人趁夜潜入伤及无辜,所以才敲锣警示。 他边说着这些的时候,边已有僧人握着棍子挨户查看。 有些人这会儿才彻底从瞌睡中回过神来,这哪里是警示,分明就是怀疑他们嘛! 正在这时,得知了消息的方丈大师也赶了过来,见此情景立刻便出声制止了自己的师弟:“不得无礼。” 无苦大师回身便道:“师兄,藏经阁里来了贼。” 方丈问道:“可有丢东西?” 无苦大师道:“还未及查清。”藏经阁里藏书众多,贼人偷上一本,他们要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查到的,不过是他恼怒于这人借着本寺举办佛法大会之机来钻空子,实在可恨。他认定那人是藏身于宾客之中,这才有意把事情宣扬开来,心想你既如此不识礼数,那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方丈大师自来最了解他这师弟的性情,虽是戒律院首座,可本身性子就易嗔易怒,实在还需修行。当下便暗暗在心里嘆了口气,召了那与贼人交过手的看守藏经阁的武僧过来,问道:“对方可有什么特徵?身手如何?” 武僧道:“蒙着脸,穿的却并非夜行衣,而是件粗布僧衣——身手很好,弟子不是他的对手,轻功几近无声,掌法飘渺诡异,柔中带刚,不过十招就点住了弟子的穴道,若非师兄察觉不对寻了出来,怕是那贼人的行径还无法败露。” 说起来也是运气,若非他听见有猫叫声,寻思着以为是后山的野猫又窜来找吃的,所以拿着食物出去看了一眼,也不会听见夜风里那些微的动静,随后瞧见了月光下赫然闪过的那抹黑影,震惊于对方在屋顶行走时他们在室内竟然未曾有丝毫察觉。 可见此人的轻功和内力都修炼到了一定的火候。 有人听了他这番描述,便也就明白了无苦大师为何会对他们有所怀疑,若是外来的贼,一般偷了便走,自然是夜行衣更便于他隐藏踪迹,可若是在寺里的人,那这夜行人反而会成为累赘,一旦被人发现,就算不是铁板钉钉的罪证,那也是说不清的一身骚。 “这人武功这么高,”有人忽然似笑非笑地说道,“听来在下是自愧弗如。” 旁边有人纷纷应是。 等等,武功高? 不知是谁先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的仙引,随后陆续有人看了过来,不过片刻,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氛围便已略显微妙地安静了下来。 说起来,堂堂七星城主竟然没有去参加六城会盟,而是特意应邀来了这没什么作用的佛法大会,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再说,论武功,虽然他不太在江湖上行走,但七星城其他人的武功不少人却见识过,身为城主的仙引只会高出更多,否则何以坐稳这个位置? 苏步月和魏紫都看出来了这些人在想什么,就连无苦大师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狐疑之色。 “诸位这是什么意思?”一向稳重的魏紫也禁不住有些恼意,“莫非怀疑是我家城主所为?” “这是你说的,我们可没说。”有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苏步月皱着眉就站了出去:“敢想不敢认,算什么英雄好汉?无非是嫉妒强者又怕引火上身罢了!” 她也不是个讲礼的,一句话便撕开了表象的平和,当下就有人黑了脸,捏着拳头想上来跟她动手。 苏步月扬起下巴瞪着他,连动都没动一下。 仙引冷冷出声:“你敢——” 那人迈出的步子就倏地生生顿住,又觉得拉不下脸,便转头道:“方丈大师,莫非您就眼看着有人恃强行兇么?现下大家可是都被那人给拖累成了嫌疑对象,此事必要查个清楚才行!” 第137页 方丈大师默然须臾,说道:“老衲相信仙城主不是这样的人,或许贼人如此作为便是故意要引得大家互相猜忌,此事暂且不必再提,本寺自会另行查明,诸位也都回去休息吧。” 话音将落,无苦大师就朝那看守藏经阁的武僧递了个眼神。 武僧恍然会意,就在众人准备转身各回各房的时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拳直奔向仙引的背心。 说时迟那时快,仙引倏然回身,一掌迎上。 苏步月从未见过他出手如此之快。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然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只见两人一拳一掌正面相迎,显然已不打算再用招式分胜负。 但他们还来不及多想,下一瞬,那武僧已被掌力震开,连退数步,才一脸苍白地捂住了心口。 而仙引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异样。 回袖收掌,他淡淡看了一眼对方,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方丈大师忙过来给那武僧把脉查看伤势,却听见无苦大师在旁边低声问道:“如何?” 武僧蹙眉摇头:“两人不同。那人武功高强我自是不如,但仙城主武功更是高深莫测,我的内力与他相迎好似溪流入海,在漩涡里兜了一圈,随后又尽数反弹回了自己身上。”幸好,他出手本为试探,并未下重拳,否则只怕真是要作茧自缚了。 可既然不是仙引,那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重出江湖~ 第70章 挑明 因藏经阁遭了贼,之后的佛法大会虽然如期如常地举行了,但所有人都觉得氛围始终有那么一点不对。 大会要一连开三天,方丈大师在这边坐镇主持,无苦大师则带着弟子在查书,第二天中午,就来跟方丈大师回禀了结果。 “武学典籍一本未失,丢的是前朝名将范毅将军写的兵书。”无苦大师说到这个也是颇有不解,“这么说来……那贼人应该确实与这些宾客无关。” 大家都是江湖中人,纵使有壮志雄心想的也多半是当天下第一,好不容易进来偷了书,又怎会放着武功典籍不取而是窃走了一本连少林寺自己都视作随缘而留的兵书? 身为七星城主的仙引就更不可能了,纵然是朝廷派他来取,大可直言便是,少林寺也不会不给。 方丈大师沉吟良久,决定亲自将此事告知仙引。 以他所想,七星城作为朝廷扶植的六大武林城之一,又是其中佼佼者,那么七星城主对于朝中之事也该知道不少,或许对方得知少林寺丢的是一本兵书,会有些独到的见解。 方丈大师也不耽搁,当下便让人去请了仙城主过来。 仙引到来后得知这件事,果然有些讶异。 “依仙城主所见,”方丈大师道,“这盗书之人会是什么目的?” 仙引不知想到什么,沉默思忖了良久。 “方丈大师,”他忽然道,“在下失礼,可能要先行告辞了。” 方丈大师闻弦音知雅意,立刻明白他应该是由此联想到了什么要紧事,既是属武林城所辖,别人不说,自己也不便追问,于是点点头:“仙城主但请自便。” *** 仙引被少林僧人请走去见方丈的时候,原本正在用午饭,苏步月对此很不满意,觉得少林寺连顿饭都不让人好好吃,她也没了胃口,丢下筷子坐立不安地等着仙引回来。 魏紫看她这样担心城主,欣慰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莫非你以为方丈大师身为得道高僧还会用什么阴谋诡计?就算是,城主他也不见得会吃亏。你还是好好把饭吃完吧,免得城主回来看见反而要担心你吃得少。” 苏步月心不在焉地顺口回了句:“我没胃口。”又走到门口往外张望了一眼,默了默,说道,“城主又怎会稀罕他们的东西,这些人的脑袋里也不知都装的什么。” 魏紫却觉得这件事没那么严重,一来少林方丈已明确表明了对城主人品的信任,二来城主昨天一招制敌已足够表现出他的实力,三么,就是他们至今还大大方方留在这里,再怎么看也不像是心虚的吧? 他这想法刚刚从心中转过,仙引就回来了。 苏步月都还没来得及问,他一进门看见他们两个,顿了顿,便说道:“吃完了么?那收拾东西,我们准备回去。” 魏紫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苏步月却神色微变,拉住他问道:“可是少林的和尚为难你了?” 仙引听出她语气里明显的关怀和紧张,不由带了丝笑意,温然道:“没有,少林寺丢了本兵书,我心中有些疑惑,需要回去确定。” 苏步月一怔,松开手,低低应了声:“哦。” 仙引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她再开口说别的,犹豫了一下,终是说道:“你跟我一起走。” 声音虽平静,却不再是之前寄希望于她的疑问,而是不容拒绝的决心。 苏步月背嵴微微一僵,垂了眸没有说话。 仙引又说:“我这次出来,原本在想能不能遇上你。” 她低着头,依然并未言语。 “现在遇到了,”他说,“所以我要带你回去。” *** 第138页 黄昏时分,三人行至一处山野郊外,眼见天色异常昏暗可能是要下雨,恰好路边有座废弃的土地庙,虽有些残破,但遮风挡雨过个夜应不成问题,便下马走了进去。 仙引走在前,苏步月和魏紫并行在后。 “城主。”跨过门槛,苏步月忽然驻步,轻声唤道。 语气里隐约带着些沉甸的决心。 仙引停下脚步,转身朝她看去,然而下一瞬,她却倏然伸指点住了他的穴道。 “小月你……”魏紫话还没说完,苏步月已抬起另一只手点住了他。 然后,她望着仙引的眼睛,慢慢放下了手。 他眸光微沉,直直凝着她:“你沖开了穴道?”能自行解开他点的穴道,便已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而她不仅沖开了,还将计就计反过来点住他。 她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无论是武功,还是对他的心意。 苏步月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些内疚地咬了咬牙,低声道:“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不能跟你回去。” 仙引看着她,没有说话。 魏紫震惊过后在旁边气得不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城主对你这样好,就算知道当初你隐瞒异族身份混进七星城也不曾对你生过气,还特意去了小星原找你,在少林寺待了这些天也担心你吃素不习惯,让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些肉菜路上吃……你却竟然反过来算计他!小月,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苏步月心里越发地难受,恨不得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她朝思暮想了两年的这个男人,可是理智却告诉她,他现在还肯这样待她,也只是因为叶萱如并未将她离开的真相告诉他,连魏紫对她都这样生气失望,也许……叶上师也是不想让心爱之人被背叛所伤吧。 可自己到底还是伤了他。 若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异族女子那该多好?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有这样与他敌对的时候,以后也不会有。 她狠下心收拾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平声道:“一个时辰□□道就会自动解开,就此别过,你们多保重。” 苏步月转身正要往外走,仙引却忽然在她身后开了口。 “如果一个时辰后你还是被我找到了,”他说,“那你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去。” 她脚下一顿,愕然回首,正对上他平静至极的深邃目光。 “我……”她的心突然就乱作了一团。 怎么会?自己这样对他,他为何还是没有与她计较?还要找她? 她望着他的眼睛,突然间闪过一个让她不敢去抓住的念头,那疑惑一旦萦绕,就牵动着无数早已被她掩埋在心底的蠢蠢欲动,唿之欲出。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很快,有十来个人骑着马奔到了庙门前,利落齐整地翻身下来,大步疾入。 苏步月看清了领头那人的相貌,不由一愣:“二哥?”好像很意外于他的到来。 苏呈逸在她身边停住,视线落在她脸上,看了须臾,说道:“我早说让你等我来会合。走,回去。”言罢,伸手拉了她就要走,连看都没有多看其他两个人一眼。 仙引也没搭理他的意思,只看着苏步月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了么?” 他说要她老老实实跟他走,又何尝不是在问她若再有一次机会,她愿不愿意老老实实跟他走?苏步月自然听得明白,她全都明白。 她背对着他,用力攥起了掌心。 苏呈逸看了她一眼,回头道:“仙城主,我家小妹从前离家时得你照拂,苏某很感激,不过个人有个人的缘法,阁下堂堂一城之主,又何必强求。” 仙引看着苏步月的背影,目光一丝未动:“我没问你。” 苏呈逸神色微凉。 苏步月反手拉住自己的兄长,没有回头,说道:“仙城主,今日一别——愿后会无期。” 说完,她昂首拉着苏呈逸便走,直到离开都没有再停下来回望一眼,与苏家众人冒着疾风策马而去。 身影终于渐渐消失。 仙引闭上眼,缓缓深吸了口气,须臾过后,身子蓦然微松,转身朝魏紫迈开了脚步。 魏紫被他拍开了穴道,亦是一松,忙道:“他们还未走的太远,我去追。” 仙引却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我们回七星城。” *** 数日后,雍州。 于睦听说仙引回来的消息,立刻就去了翠微阁,同他汇报这趟六城会盟的情况,正如仙引事前所计划和预料的那样,六城合盟之事并未如某些人所愿,终是不了了之。又告诉他江月城那位原少城主江少枫当着众人的面是如何“死而復生”,朝廷也下了诏令要重新彻查当年江氏一门通敌之案。 他兴致高昂,连口水也没喝地讲了大半天,末了,感嘆道:“说实话,我挺为江少主他们夫妻两高兴的,也算是快要苦尽甘来了吧。” 于睦本以为仙引也会为此感到欣慰,谁知他却一反当日着自己送礼给李阁主时态度,好似全然不关心似地,平淡转开了话题。 “少林寺这次丢了一本出自前朝名将范毅之手的兵书。”他说,“你觉得会不会和江月城的人有些关系?” 第139页 说起来,这回除了七星城之外,其他五城并未派人去参加佛法大会,究其原因,大抵还是觉得当家的这头在商讨剿灭邪派组织的对策,那头却要派底下人去做出一副大慈大悲的样子听经,实在不大好看,便只是都默契地遣了人送亲笔书信来表达歉意婉拒之情。 所以仙引的出现才会令少林方丈如此惊喜。 而江月城位属北方,江家有朝廷正式敕封世代承袭的辅北将军头衔,顾名思义,就是要帮着镇守北境的。而现在这位新任的江城主在仙引看来就是个既有城府也有野心的,而且他早就怀疑对方在朝中有靠山。 因此听说少林寺丢了一本名将兵书,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北边,联繫到近来江月城主的一系列动作,还如此积极撮合六城合盟,不得不怀疑其是否还有更为深远的图谋。 不过从现有的情况来看,却也不好定论。 于睦也没有说得太绝对:“我会让人密切关注着北边的动向,再跟京中禀报一声。” 仙引点点头,然后缓缓舒了口气:“我有些乏了,你也先回去吧。” 于睦看他刚回来,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辞了他便准备离开,刚走到院门外,迎面就遇上了才又出去了一趟的魏紫。 “首座。”魏紫向他施礼。 于睦这时才好问些别的:“城主这次出去还是没有找到她的消息么?”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私心里其实也觉得没有找到是最好,但也难免会关心仙引失望的情绪。 谁知魏紫却皱了眉道:“找到了,城主还带着小月一起去了少林。” “……什么?”于睦愣了半晌才回过神,“那,她人呢?她可有和城主说什么?可有提及当初为何离开?” 他和萱如没有告诉仙引真相,无非是觉得既然人已经走了,而且临走时还受了重伤,能不能保住命他们谁都不知道。这样的事若告诉他,除了让他纠结痛苦之外毫无益处,因此两人才默契地保守了这个秘密。 可苏步月却又出现在了仙引面前,她这次又打算如何?莫非还要先下手为强告萱如一状么? 于睦正想着,便听魏紫道:“城主没有追究当年她不辞而别的事,她却……却趁城主不备点了我们的穴道,又走了,还对城主说愿以后再也不见。” 于睦很是意外。 他一直以为仙引执着于找到苏步月是因为她的不辞而别,不管那封信上写的什么,以仙引的个性,大概想要的只是一个明白,却没有料到,原来他想要的不是“明白”,而是“復得”。 和那位琳琅阁主一样的“失而復得”。 为了苏步月,他竟然将自己的骄傲也放低了。 于睦蹙眉沉吟了片刻,返身又走了回去,还未走近,就看见仙引正屈腿倚在水榭拦边,手里捏着只酒壶,正仰头闭目地喝着。 于睦和魏紫双双愣怔在原处。 “城主他怎么在喝酒……”魏紫说着就要上去劝。 一个从不喝酒的人,可想而知那酒量有多浅薄,这样拎着酒壶往嘴里灌,肯定不出一会儿就得醉。 魏紫很是担心,于睦却伸手将他拦住。 “我去吧,”他说,“你去给他准备些热水和解酒汤。” 魏紫觉得这样也好,师兄弟之间谈话总比自己好说些,于是也不耽搁,当即应声而去。 于睦沉默了一息,举步朝仙引走去。 “你很多年没沾过酒了。”他说着,伸手想要来把酒壶拿走。 仙引广袖轻回,手腕晃过他的动作,又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淡淡弯了下唇角:“有时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它更危险的东西,却也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了。” 于睦看着他,慢慢收回手,又静静在跟前站了少顷,说道:“你就这样放不下她么?她明明已经弃你而去了,我听魏紫说,她还算计你。” 仙引靠在栏边,单手撑住额角,闻言,微醺之中泛出一丝笑来:“点了我穴道么?这不算什么。她是我教出来的,我知道她用了几分力。”他略略一顿,说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对我并非无情,否则为何一定要等到我要带她回来的时候才不得已出手制住我然后逃走?她一路上明明有很多机会,不必非要跟着我去少林。” 于睦听他这样说,就知他心里不愿承认苏步月的无情,还在给她找理由。于是沉吟了片刻,心一横,说道:“你可知她和北秦国有关系?” 仙引顿了顿,慢慢抬起目光朝他望去。 “虽然不知他们一家到底是什么身份,”于睦道,“但可以肯定,和北秦国脱不了关系。好端端的,她一个北秦国人怎会隐藏身份跑到中原武林,还费尽心机混到了你身边?也许她要在你身上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也许是武功,也许是一些秘密,也许……是一些别的不为人知的目的。 他想,现在仙引知道了这些,应该对她就只剩下失望和憎怨了吧? 空气寂静了良久。 “你是说,她在我身边的时候,就像你们一样。”仙引静静望着他,声音依然飘忽而平静,“有目的么?” 第140页 于睦倏然一震。 仙引看见他这样,却笑了:“你为何这样惊讶?师兄,我早知道你和萱如是他的人,我也知道你定期会把关于我的消息送到京里。就连魏紫和姚黄都是他们特意送到我身边的,对了,应该说的是——照顾我。是吧?” 于睦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不必如此。”仙引有些摇晃地站起了身,笑着拍了拍他的的肩膀,“你是师父的衣钵传人,这些事自然也得替他继续担着。无所谓,我早就习惯这座牢笼了,你看,我和小时候也不一样了。来到七星堡之后,我常常在想,人的命怎么会这么长,他和我之间,无论寿终正寝,还是病入膏肓,总要先死一个才好。后来有了小蝴蝶,我才觉得原来时光真的像白驹过隙。” “她走之后的这两年,太长了。” 言罢,他便随手扔了酒壶,长衣轻曳,慢慢往房中走去。 于睦听见那一声陶片碎裂在地的声音,忽地一颤,恍然回眸紧紧盯向了仙引的背影——他一直都知道仙引这些年滴酒不沾的原因,只因醉酒后他虽不吵不闹从不失仪,但却会说出许多的心底话。少年时那一次,他就是在喝完酒之后提起了在清醒时绝对不会愿意对他们提起的事,之后得知,他便就此远离了那据说能解愁绪的琼浆玉液。 也将所有的心底事都彻底掩埋在他自己的记忆里。 于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落荒而逃一般跑到了叶萱如那里的,只知道一进去他就用最后一丝镇定挥退了左右,然后抓住了叶萱如的胳膊,张口时语声竟止不住有些微颤:“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叶萱如愣了愣:“什么?” “我说仙引,”内疚就像勐然涨起的潮水一般,冲破了一切朝于睦的心口打来,打的他阵阵憋闷,“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你跟我是、是……” 叶萱如不等他说完就已明白过来,瞬间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更新→_→ 第71章 难求 翌日清晨,仙引在一阵熟悉的鸟鸣声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皱着眉撑身坐起,揉了揉额角,回忆昨夜,依稀记得魏紫给自己送来了解酒汤,他应该是喝了,所以这会儿并不觉得头疼,只是脑子有些许发沉。 昨天,好像师兄返回来找过他,他记得自己说过很多话,却记不清说了什么了,但却清楚地能记起对方告诉他的——苏步月是北秦国人,她对他或许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他轻轻笑了笑,难道他在他们心中就是如此眼瞎么?连真心假意都不能分辨?若是这样的话,他头一个该生死相对的,就是这七星城里的人吧。 仙引默默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唤了声:“来人。” 或是因为没有休息好,他的声音有些许带着疲倦的沙哑。 姚黄很快推门而入,端着冒着热气的水盆,一边准备侍候他起床,一边禀报导:“城主,叶上师来了。” “这么早?”仙引微感诧异,点了点头,“我梳洗了就过去,你让厨房多准备些小菜吧。” 姚黄很快就吩咐人去办了。 仙引洗漱完,换好了衣服之后,便去见了已经等候多时的叶萱如。 她不知怎地,正坐在水榭前望着面前漂了莲花的池水发呆。 “萱如,”仙引走过来,唤了她一声,“这么早过来,找我有要紧事?” 叶萱如回眸,深深看着他,也不说话。 仙引被她看得有些奇怪:“怎么了?” 叶萱如却再次转开了目光,侧身背对着他,又再静静坐了少顷,缓缓说道:“师兄,你知道么,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你。” 身后没有回应,她想,他应该很惊讶吧。 但她没有回头,怕看见他的脸就会失去这一鼓而起的勇气,她紧紧交握着双手,用力地连关节也有些泛白。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对你有了妄想。”她说,“也许,是在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又或者,是我终于能走近你的时候。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来都没想过背叛你,更没有想过会有伤害你的那天。” “你知道我有多恨当日伤我之人么?我恨她令我昏迷不醒,更甚于恨她毁我容颜……我就这样错过了你三年时光,醒来时根本不敢相信你竟然已经心有所属——我曾经不敢奢望的事,竟然有人趁我睡着的时候如此轻而易举就做到了。我不明白,我陪了你这么久,愿意付出一切,就算所有人都在背后笑我是眼高于顶的老女,我也不曾动摇分毫要陪你一起守在七星城的决心,可为什么却是她呢?” “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当我发现苏姑娘竟然是有意接近你的北秦国人时,我有多生气。气她辜负了你,气她伤害了你,更气……她这样的人,竟然能得到你的心。” 她顿了几息,垂眸说道:“虽然我不是故意用千缕衣伤她,但我至今也不曾后悔。只有一事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放在我心里同样是日日煎熬,让我厌弃我自己。”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红色缀着镂空金球状香囊的络子,于指尖轻抚,“当日这枚络子,我是当着她的面给你的,在场三人,唯有你不知——这络子其实是红色的。” 第141页 亲手从心里拔出这根刺的瞬间,她眼前倏然蒙上了一层水雾,闭上眼,水痕就划过了面颊,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与此同时,她也听见了身后疾走而去的脚步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晨风轻扬,吹乱了她额前的髮丝,也吹散了她喃喃未歇的话音。 而她身后,早已没了他的踪影。 *** 魏紫正在中庭给下人指派事务,忽见仙引大步走来,忙屏退了众人,迎上前去。 “城主,”魏紫觉得他脸色不大好,还以为是宿醉未清引起了不适,“您没事吧?” “有消息了么?”仙引却急问道。 魏紫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无奈道:“还没有。”当日前脚离开那座土地庙,后脚仙引就让他发了寻踪令下去给他们安排在江湖各处的自己人,嘱咐不动声色地要找到苏步月一家人现在到底定居在哪里。 从前他们是不了解苏家其他人,只一味寻找苏步月,可她藏了起来,两年来都不得消息。这次却不同,苏家公子在城主面前露了脸就等同于露了行迹,何况还带着一大帮子人,目标很是明显。 不过要跟踪又要传消息,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有结果的。 魏紫有些意外于仙引突然的迫切。 谁知就在这时,底下人却真的送来了飞鸽秘信。 真是及时。 仙引不等他转呈便已直接伸手接过,展开薄纸,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末了,眉间终于有了一丝舒缓。 “收拾一下,”他说,“马上就走。”想了想,又道,“从后山走。” 这就是要瞒着其他人出城了。 魏紫道:“那于首座那边要遣人去说一声么?” “不必。”仙引想也不想地便道,“让姚黄只管挡人,就说我闭关谁也不见。” 魏紫略感讶异,但也不过只是一瞬,便点头照办去准备了。 仙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垂眸看了一遍薄纸上的文字,然后催动内力,将信纸毁掉。 难怪他两年来都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原来苏家竟然群体迁徙到了沧州的一处山谷里,而且还不仅仅是他们一家,那山谷间俨然已形成了一座村落,若非有意探寻,很难发现这村中人户的关系绝非寻常邻里。 底下人怕打草惊蛇,加上得到了事前的叮嘱,所以只是很巧妙地在周围打探了一番便隐匿起来忘七星城传了回信。 沧州,离雍州不过十日左右的路程,他却找了她整整两年。 好在,他终于找到她了。 *** “小月。”长兄苏呈熙在屋外敲了敲门。 苏步月走过去打开了门,向着面前这眉目英挺的男子微微笑了笑:“大哥找我?” “是爹找你。”苏呈熙说到这儿,一顿,续道,“你这次去少林是和七星城主一道去的?” 苏步月怔了怔,但旋即便镇定如常地点了下头:“嗯,路上发生了些意外,遇上了他,我想反正是要去少林寺,跟谁去倒无所谓,所以就与他同路了。” 原本她和苏呈逸是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段隐瞒不报的,现在看来这消息是从外面传进来的,父亲到底还是知道了,只是不知会不会因为恼她还和七星城纠缠不休,所以也连带着其他人也受了责骂。 如此想着,她便问道:“二哥是不是也被叫去了?” 苏呈熙看她接收到了自己的暗示,便也不再多言,只点了下头,说道:“你快去吧。” 苏步月知道他是担心苏呈逸受她牵连,其实她也不想让苏呈逸背这个锅,于是很快便赶了过去,短短一路上就连如何慷慨陈词的步骤都想好了,可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刚一冲进去,就看见人家父子两个正好端端地坐在厅里,看上去谁也没动过脾气,反而察觉她到来的动静,双双循声朝门口望来。 她生生剎住了脚步,然后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苏呈逸,想瞧瞧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不大看得出来的内伤。 苏呈逸被她看得不大自在,低声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你没挨骂?”她也小声问。 苏呈逸还未回答,苏正德便开口说道:“好了,坐下吧,为父有话问你。” “哦。”苏步月应了声,摸着椅子在苏呈逸旁边坐了下来。 “听说你这次是和仙引一起去的少林寺?”苏正德果然问的是这件事。 她点了下头,把对苏呈熙说的那番话又拿出来从从容容地答了一遍。 苏正德拿起手边的茶盏,一下一下地撇着浮在面上的茶叶,须臾,沉吟问道:“他知道藏经阁失窃之事是你所为么?” 苏步月垂下眸,默了默,说道:“应该不知道,我们初见时他就点了我的穴道,我从未在他面前动过手,所以之后才能趁他不备逃走。” 她不想让仙引知道,也不希望他知道,至少在当时她没有这个勇气。否则那些时日里真心的相处,可能对他来说也都全变成了算计和利用,她不敢去想他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她。 苏正德却道:“就算当时不知道,但他是你半个师父,何况你出现地那么巧,他事后回想起来,未必想不到。” 第142页 这个她当然知道,所以她才逃得那么快,连再贪恋几日的勇气都不敢有。 见苏步月不说话,他瞧着她,又问:“倘若他想与你再续前缘,你可愿意?” 话音落下,苏步月和苏呈逸不约而同地倏然抬眸朝他看来。 苏正德的目光自他们两人面上扫过,最后定在了讶然愣怔的苏步月脸上,说道:“中原武林六城,七星、江月、鹤云、玲珑、栖霞、闻花,说起来还是七星城更有为首之相,仙引是七星城主,他若对你动了真情,就等于整个七星城都能为你所用,对我们也是极大的助力。” “爹!”苏呈逸赫然站起,皱眉道,“武林城主都是大楚朝廷的人,仙引既能坐在七星城主的位置上,就绝非好相与之人,何况他武功高强,万一他知晓了我们的打算,反过来用小月来拿捏我们,又如何是好?他虽是武林城主,可小月也是堂堂北秦郡主,其他人也未必答应。” 苏正德等着他说完,才缓缓笑了笑:“月儿,这段姻缘依为父看倒是能够一举两得,你好好考虑下吧。” “不必考虑了。”苏步月站了起来,神色微正,“我对他已没有了男女之情。何况二哥说得对,我太了解仙引了,他为人骄傲,城府极深,行事又准又狠,如今不过是不忿当日是我先放弃了他,所以才执着于扳回一城,等到他真正将我得到,一定会弃如敝屣,到时反而会与我们敌对。” 苏呈逸看着她,渐渐舒展了眉宇。 苏正德也看着她,良久,像是终于确定了她说的是真话,才嘆了口气,点点头:“好吧,我还以为会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既如此,那便罢了,对七星城的人暂且能避则避吧。” 两人应声称是,这才终于得以脱身。 苏步月的心情不大好,和苏呈逸分开后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慢慢朝村外走去。 沿路上,族人们见到她都会恭声称一声“小姐”,风里不时飘来山间校场上练兵的声音,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那声音也就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 她来到河边,有几个女眷正在洗衣服,她随口同她们打了招唿,便独自走到没有人的河岸边,坐在光滑扁平的大石头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兀自出着神。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洗衣服的女人陆续结伴离开,河边转眼只剩下了她一个。 一粒石子忽然划过半空投入河中,“扑通”一声盪开了层层水波。 苏步月下意识回头望去,下一瞬,整个人便霎时愣在原地,几乎忘了唿吸。 而仙引就站在距她数十步之遥的地方,一袭天青色广袖长衣于风中飘飘轻曳,像从天而降的梦。 直到他举步款款向她行来,她才终于恍然惊醒。 “你……”苏步月一开口就发觉自己情绪不稳,忙止了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自己面前。 仙引停在了她咫尺之距,眼眸微垂,深深凝着她。 “小蝴蝶,”他说,“我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72章 姻缘 一阵河风吹来,苏步月回过神,迅速往后退了几步。 “仙城主,”她定了定心绪,沉声道,“当日辞别之时,我已同你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现下我也不再欠你一句道别。至于授艺之恩,将来若有机会苏步月定当报答,但请你勿要再纠缠不休。” 这话就有些重了。她明知如此,却仍故意而为之。 但仙引却并未在意,只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两年前你离开,可是因为萱如?” 苏步月一愣。 而他已在她愣神之际再次走来。 “我对萱如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他说,“由始至终,我心仪的都只有一人,但这个人却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等,却到底是丢下我跑了。” 他神色平静,目光深凝,就这样看着她,半点也不掩饰,丝毫也不保留,就这么步步向她逼近。 “去日不可再追,”仙引道,“我来找你,只想问一句——今后漫漫岁月,你可愿与我同行携手,不言别离?” 苏步月定定站在原地望着他,心如擂鼓,纷乱不已。 “你既然对叶上师无意,那为何当初她给你那枚红色的络子让你将之含香回送,你半点不曾有推拒之意呢?”她脱口而出地问完这句话,才惊觉原来这个心结竟一直深埋,如今面对他终是没能忍住。 但理智告诉她这样不行,如此一来,岂非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对他余情未了? 果然,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仙引略略一顿,然后自眸中泛出了清浅的笑意,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涩然。 苏步月想再岔开话题,却因心头不舍到底是慢了一息,而仙引已经开了口。 “我天生便有眼疾,”他说,“不善辨别色彩。” 她蓦然愣住。 仙引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弯唇笑了笑,说道:“真的,没有骗你。” 他来到这里寻她,就做好了坦诚相待的准备,对她的情意无需隐藏,自己的缺陷亦无需隐瞒。 第143页 这是挽回她的必要,也是长相守的必要。 类似那红色络子的事,他也绝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苏步月直觉他没有说谎,却依然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可是翠微阁里分明一片奼紫嫣红,你还养孔雀,还说喜欢我那些花花绿绿的打扮。” 仙引微微颔首:“嗯,为了想像,为了不自己把自己当废人。” 苏步月胸中一堵,顿时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仔细回想,他好像确实并非真的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他自己的穿着和日常用物,全都是单色,而且束髮从来只用黑色的乌檀木簪。还有,她想起来,他从来只作墨画,半点颜料也不会加。 苏步月又突然回想起,她做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点心,他从来都不会自己主动去尝,总是要让她给他拿了才吃。 她原来只以为他是懒,现在看来,却只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她说的颜色。 难怪他每次都只说“图样看着热闹”,却从不说配色好不好,颜色喜不喜欢。 对了,还有当初在荷花镇灯会时他送她的那个香囊……等等,那这么说来,叶上师应该是明知他有眼疾,却恰恰利用这点当着他的面给她制造了这样的误会? 电光火石间,苏步月心中百转千回,涌上了阵阵绵绵酸软。 她还来不及去想其他,脚下已自有主张地往前挪了半步,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然而也仅仅才迈出这半步,就忽然飞来一个身影横在了她与他之间。 “仙城主。”苏呈逸抬起右臂拦在苏步月身前,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直面仙引道,“怎么你们中原人很喜欢挟恩图报么?没错,你的确教过小月武功,但你们连师徒之名都不曾有过,缘尽一朝散,何至于如此纠缠不休?” 仙引眉间微蹙,眸中溢出几分冷色:“现在知道护着她了,她怕黑怕狼的时候你这个兄长在何处?有什么资格杵在这儿?” 苏呈逸一顿,神色也倏然凌厉起来:“你找打。”说话间,双手已紧攥成拳。 仙引凉凉看着他:“你找死。”话音将落,袖角已微动。 “你们干什么?!”苏步月突然一个箭步冲上来,一人一掌撇开了他们的手,“这里是打架的地方么?”她有些急了,转头向着仙引便道,“你走,以后别来了,你的事与我无关。” 苏呈逸眉梢微抬,收手随意拍了拍衣摆,然后抱着手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仙引。 他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旁人的眼光,只愣了愣,看着苏步月说道:“你再说一次?” 苏步月就有点儿不忍心看他,心头闪过了一丝动摇。 苏呈逸看在眼里,忽而一伸手,单臂将她揽入了怀里,冲着仙引说道:“再说几次都一样,实话告诉你,我和小月没有血缘关系,不久前父母做主已经订了亲,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苏步月心下一震,本能对此说辞感到抗拒,可苏呈逸揽在她肩上的手却在用陡然加重的力气无声地提醒她,这时她更迫切的希望是什么。 她希望仙引全身而退,不被自己牵连一丝一毫。 “怎么?”她听见苏呈逸继续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堂堂武林城主,总不至于做出淫□□室这种无耻之行吧?” 寂静良久,苏步月听见仙引沉声开了口。 “你再说一遍。” 依然是这句,她却知道这是他对着自己说的。 她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闷地喘不过气,勉强鼓起了所有的气力,狠下心,抬起了头朝他望去,静静说道:“我本来不愿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你何必非要逼我。” 几乎是瞬间,她看见仙引眼中的光华骤然碎裂开来,迅速没入了漆黑的幽深之中。 她顿时就觉得心头针扎似地疼。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苏步月眼见他身影消失,才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险些站立不住。 苏呈逸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见她脸色发白,忙问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她摇摇头,眼圈却有些发红。 苏呈逸看在眼里,就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说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放下他,是么?” 苏步月苦笑了一下:“我们不可能了。” 她的家族她可以扛,但却不能拉他下水,无论是谁,都不能打他的主意。 苏呈逸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一顿,顺势将她抱入了怀里。 苏步月一怔,正要推拒,却听他在自己耳畔飞快说道:“别动,他还没走。” 她立时僵住,仔细侧耳一听,果然发觉树林间有些微动静,仙引的轻功向来无声无息,她不过练到了他七八成就已经可以闯藏经阁,可现在……他却乱了声息,轻易便能让他们觉察他的去而復返。 苏步月心里很酸。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那动静终于自林间远去,再也忍不住,就着靠在苏呈逸身上的姿势,簌簌落下泪来。 *** 自那日仙引走后,苏步月就一直怏怏的,反正兵书已经成功盗回来了,她也不想过问别的,就藉口想要闭关把自己在房里关了几天。 第144页 闭关。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用起了这个藉口,还用得挺顺手。 她不由有些想笑。 可笑过之后却越发的空虚,越发的思念那个人。 想他那天是不是被她伤透了心,想他回去之后好不好,就连看到树上的花也会忍不住想他的眼睛,想他是怎么在那样不可对人言的孤独里熬过来的,每一次想到都心疼地不得了。 这样过了几天后,她到底是坐不住了,虽然理智告诉她做了决定就应该坚持,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或许纯属多余,但她还是想偷偷去看看他,想确定他一切都好。 于是这天晚上,苏步月趁着夜深人静,留了封信在房间里说是打算去北秦看看,随后提了包袱就准备离开山谷。 去北秦这个想法也是临时形成的,她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是无论是亲生父母还是北秦国对她来说都不过是别人故事里的名字,太遥远也太没有实感。她打算去偷偷看一眼仙引,但却怕被七星城的人发现多生枝节所以也不敢在雍州久留,想来想去,竟然觉得好像只有北秦才与自己有那么一丝关联,照父亲的说法,将来她会回去那里。 谁知这么巧,她刚从屋后头绕出来,就看见苏正德在和她大哥苏呈熙切磋武艺。 照理说苏正德也是个一等的高手,可没过片刻,他就显得有些气息不稳地停了手。 苏呈熙连忙上去扶住他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爹,”他说,“您这心脉内损还是不可忽视,我看……要不还是直接跟小月说吧,让她把从仙引那里学来的内功心法传给您试试。” 苏步月脚下一顿,敛息藏身到了屋角的阴影下。 苏正德冷冷笑了一声:“你没见她把仙引教的东西护的跟什么似的,生怕别人偷走那位七星城主一星半点的看家本领。你爹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连这点心气也没有,非要去求别人的东西,只要大事能成,我的武功废不废又如何?有你和逸儿两个出息就够了。” 苏呈熙沉默了一下,说道:“北秦那边来提的关于小月的婚事,您是怎么打算的?” “北秦郡主当然要握在自己手里才稳妥,”苏正德淡淡道,“我养大的人,岂是轻易能让他们半路劫去的。” 苏呈熙又斟酌了片刻,说道:“我也觉得小月不能嫁到北秦去,不然只怕有人做了郡马爷,转头就又改了心思,要效忠于王上了。” “呵,郡马爷,”苏正德不以为然,“她为了苏家,连心爱之人都能舍,又怎会去效忠她那个并不亲近的皇舅。南宫信那老匹夫欠我们的,他孙女如今都要替他还回来,这就是天註定。” 苏呈熙正想再说什么,夜风里却忽然飘来一丝轻微的响动,两人双双一顿。 “谁?!”苏呈熙厉声问道。 片刻后,苏步月一步步走到了光影下,神色沉静。 “小月?”苏呈熙暗道不好,“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够早。”她说,“恰好听见该听的而已。” 苏呈熙一时无言。 苏正德眉头蹙了蹙:“你偷听我们说话?” “偷听的确不好,”她从容地看着他,说道,“所以我现在打算大大方方地听,父亲,不,苏老爷,你还有多少事在心里算计我,又为何要这样算计我,不妨都一次过说明白吧。” *** 于睦这天从早上开始眼皮就一直在跳。 他去了趟后山草庐,站在门外说了半天话,依然没有见到仙引的人。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沮丧,却也只能无奈离开。 从峰顶上下来没走多久,于睦忽然远远看见有个人坐在寒潭边,看身影像是个女子,他起先还以为是个迷了路的,不过能跑到这里来倒也算稀奇,他就定睛打量了过去,结果走近了才看清,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苏步月! 他瞬间顿住:“……” 察觉到身后有人,她也恍然回眸,正迎上他震惊无比的目光,相对无语了片刻,她才问了句:“他还好么?” 声音却有些发干。 于睦这才发现她脸上透着深重的疲惫,风尘僕僕的,髮丝也有些乱,好像是赶路来的,而且整个人看上去很低落。 他沉默了许久。 苏步月看他不说话,也猜到他是不想告诉自己,便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 于睦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转开了视线开始四处看风景:“哎,天气这么好,也不知城主怎么想的非要跑到那顶上去闭什么关。”他边说还边回头往身后耸立的峰壁望了一眼,“对了,好像还听魏紫说,他今天连午饭都没动过,真是让人担心啊。” 他自言自语似地,说着话迳自从苏步月身边走过,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她一样。 苏步月默默地上了峰顶。 飞身落地的剎那,她头一次庆幸自己努力练好了轻功,才不至于失去这接近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眼前的草庐门户紧闭,周遭除了瀑布飞流和林间鸟鸣的声音便再无其他,孤静如世外之地。 她举步上前走到门口,抬手轻轻抚过泛着岁月光华的门环,却并未发出一点声音。 第145页 这样静静站了片刻后,她返身坐在了门前台阶上,埋头靠在双膝上,终于觉得心头一片宁静。 就一会儿。她想,只要就这样陪着他待一会儿就好。 不对,其实是他在门里陪着她才对。 苏步月这么想着,不由在心里笑了笑,紧绷了一路的思绪终于渐渐放松下来,清风吹在身上,她慢慢有了些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正半梦半醒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了耳中:“你怎么在这儿?” 她倏然惊醒,下意识抬头,果然看见仙引正站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站在那里,一如既往的宛若清风朗月,但看她的目光却令她陌生。 既平淡又疏远。 再不復从前。 苏步月的视线落到了他捧在掌心里的那只毛绒绒的翠鸟身上,忽然就有些羡慕。 但这能怪谁呢?是她自己推开他的。 她站起来,有些侷促地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带子,说道:“我、我刚好路过,就是过来看看你,听说你在闭关,我本来打算歇歇脚就走……” 她说完这番话,仙引也没什么反应,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 苏步月觉得有些尴尬,这样的气氛她实在不想在他们两个之间出现,她忽然有些后悔,刚才就应该早点走的。 “这只鸟受伤了?”她只好没话找话。 “嗯。”仙引只似不耐烦地淡淡应了一声,便目不斜视地走上来,径直与她错身而过,伸手推开了门。 她被他这样的反应冷得僵在了原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回身再看一眼他背影的勇气都没有了。 “苏步月。”却听见他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她蓦然回首,正对上他站在门口静静凝视自己的目光。 “如果你不是来抱我的,”他说,“现在就走,以后也不要再来。” 苏步月:“……” 半晌,她仍愣愣站在原地。 仙引看了她一眼,回身准备关门。 铜环撞在门板上的的声音厚重而透彻。 她扔下包袱,倏地两大步冲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仙引险些被她撞了个趔趄,立刻稳住了身形,默然须臾,开口道:“还和别人成亲么?” 她贴在他背上用力摇头,眼泪濡湿了他的衣衫,带着湿意的温热随之沁入了他的肌骨。 仙引微微一顿。 “你松一下手。”他说。 苏步月正流着眼泪,乍然听他这么说,突然反应过来可能自己弄湿了他的衣服,忙松手退开了半步,忍了忍心绪,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待会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仙引把手里的幼鸟放在她掌心上:“拿着。” 她小心地接了,垂眸瞧见小鸟爪子上包扎过的地方,挂着未干的泪痕问道:“是要我来照顾它……” 话还没问完,她整个人便被他揽入了怀里。 熟悉的淡淡清檀香气,唿吸之间仿佛有阳光的味道。 苏步月微怔之后便忍不住往他怀里又埋了埋,手也情不自禁再次环上了他的腰,不过她还记得手里有只鸟,所以环地小心翼翼的,反而透出无限温柔。 仙引无声地笑了一笑,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侧过脸,便轻轻贴上了她的额角。 作者有话要说: 城主真是凭实力单身有木有~~~今天晚了点儿,被催着睡觉,上一章的评论就来不及回復大家了,爱你们~ 第73章 春风 苏步月盘膝坐在书案后,隔着半掩的纬纱细细打望着草庐里的陈设——此处的格局和仙引在翠微阁里的房间很像,不过简朴了许多,大部分用具都是竹子所做,从桌椅到双开柜再到挂着檀色轻纱的竹床,就连桌上的茶杯茶壶也是用的竹木。 她忽然想起了不留岛上的那座竹斋。 仙引不知从哪里提来了一只小巧的鸟笼子,也是竹子做的,他拉开笼上的小门,把那只受伤的翠鸟放了进去。 苏步月单手支颐地侧着脸,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在看什么?”他还未抬眼,就已笃定地抓住了她的目光。 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回了句:“你真好看。” 仙引眉梢微抬,瞧着她:“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 “……”苏步月颇为窘然地捂了脸,笑着控诉,“你说了不追究以前的事。” 仙引扬唇失笑,倾身过去把她捂住脸的手拉了下来,轻轻拨开了挡在她额前的髮丝,温声问:“累了么?” 原本是有些累,不过现在同他在一起,她又半点不觉得疲乏了。 “还好。”她盈盈凝着他,微低了声音道,“你呢?我听于首座说你午间没有用饭,我去给你做些吃的吧?灶屋在哪里?” 仙引听她说起于睦,微感愕然:“你遇到他了?” “嗯。”苏步月点点头,此刻提起不久前那纠缠徘徊的心情,她不免有几分感嘆,“我原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正坐在寒潭边黯然神伤呢。谁知却遇见他从那里路过,是他告诉我你在这里。” 第146页 他觉得自己好像只听见了她说黯然神伤。 “所以我不懂你,”他笑意中透出几分无奈轻嘆来,“为何要这样伤人伤己?”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脸,“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苏步月握住他的手,轻轻包裹在掌心里,沉吟了须臾,说道:“叶上师没有告诉你么,我原来是北秦国人。” 提到叶萱如,仙引神色微肃,默了一息,说道:“大师兄跟我说过了,”又语气平静地问,“那又如何?” 这回答听着很是云淡风轻,果然是她的仙城主。苏步月笑了笑,握着他的手凑到了唇边,深深凝着他:“那,你就不想问我什么?” 他感觉手指被她的唇瓣若即若离地轻触着,有些痒,有些软。 仙引静静回望着她,淡淡弯了弯嘴角:“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头,认真等着。 他便问道:“你与苏家父子真的没有血缘关系么?” 她眸光微沉,轻轻颔首:“我本姓南宫,单名一个月字。”又想起离开当晚发生的事,唇边泛出了一丝带着自嘲的浅笑,“我还当他对我是用心良苦,谁知却原来不过是处心积虑。” 仙引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沉吟片刻,微蹙了眉头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苏步月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和苏家人有牵扯,便也不想他为这件事烦扰,说道:“当年苏家败落,我祖父本来是把我託付给乳娘请她把我带回本家的,但苏正德与我祖父有仇,所以半路将我抢去,这些年一直打的是‘物尽其用’的主意。我已经明白过来,所以与他恩断义绝了。”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就全都懂了。 所以苏正德才以严苛之名来折磨她,后来又开始盘算着要把她嫁去能帮他在中原武林立足的家族里去,再然后,就是北秦国政局有了变化,他便打算把她的郡主身份利用起来,偏偏她还好运地得了仙引的武艺传授,顺便又成了他手里的刀。 她想起那天晚上,面对自己的正面质问,苏正德不仅毫无慌乱,反而没有半点愧疚,沉着的神情间是不加掩饰的理直气壮。 她当时觉得自己真是凄凉得可笑,就为了这么一家把自己当復仇泄愤的工具,后来又把她当傻子傀儡的人,她居然挡了千缕衣的飞雨银针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更让她后悔心痛不已的是,她还失去了挚爱之人! 想到仙引转身离开前的那个眼神,她心都要碎了。 也正因此,她的怒气才前所未有的强烈,几乎连自己的胸膛都被灼伤。 苏呈熙看她铁青着脸走过去,好像也察觉到了她满身的杀意,立时变了脸色,横手立于中间,皱眉道:“小月,上一代的事情你我都不便评说,父亲与你祖父间的恩怨一来一还也算是清了,他到底将你养大成人,这些年你吃穿用度一样不缺,还习了一身武艺,小星原上无人敢欺辱于你。你冷静想想,难道他真的没有把你当女儿么?” 她死死盯着苏正德,闻言咬牙冷笑:“一样不缺,难道不是因为需要我这个苏大小姐拿得出手?斗狼得来的一身武艺,难道不是因为他想要我做他手里不知怯惧为何物的刀?!” 苏呈熙还想再说什么,她已欺身近前,忽然出手,两人拳影掌风交错缠斗了数招后,她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她从仙引教她的破云刀里悟出来的一套掌法,引内力为掌意,化掌意为刀气,和破云刀法大开大合的路数不同,这套掌法正如破云刀法后半段的心法口诀一样,变化及多,灵巧飘忽,杀意骤出时亦防不胜防。 她把这套掌法叫作“春风”。 苏正德此时终于流露出惊色,却强自忍耐道:“为父就站在这里,放了你兄长。” 她顿觉可笑至极,可心口却冰凉一片。 “你们听清楚,”她字字沉道,“从今天起,我和你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马上见到仙引。 所以她就披星戴月地赶来了雍州,却又在踏入七星城的瞬间失去了挽回他的勇气,她那样伤害他之后,哪里还有资格?又哪里还有机会? 回想起这些,苏步月不禁心潮涌动,拉过仙引的手臂抱在怀里,就势靠在了他身上。 “不管我以前是谁,”她说,“以后都不重要了。” 仙引沉默了须臾,含笑道:“怎么不重要?你以前是小蝴蝶,以后也是。天下间别无分号。” 苏步月轻笑出声,有些难为情:“也就你老把我当小孩儿,别人听了肯定要笑我的。” 他不以为然:“我喊我的小蝴蝶,关‘别人’什么事?你就算七十岁,也是小蝴蝶。” 她闻言一顿,然后在他怀里长嘆了一口气。 “你真是……”她正身而坐,抬眸满是无奈地瞧着仙引,忽然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说你迟钝吧,你却总会说这样好听的话撩的人小鹿乱撞。可若说你知情识趣,又只怕你自己都还不知道那话语有多动人。你啊,怎么这样讨厌?” 仙引微愕。 第147页 她却已又弯起眉眼笑了:“又这样让人稀罕。” 言罢,她突然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一口亲得大大方方,得偿所愿。 苏步月亲完之后还有点儿捨不得离开,于是迟迟在他鬓旁流连,缓缓平復着唿吸,胸腔里一颗心跳得飞快,更涌起无限缱绻。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退回来抬眸凝向了他的眼睛,恰好与他深邃的目光正正相遇。 他果然有些懵。 她虽然有点儿忐忑,但还是被他这样的反应逗笑,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胆子反倒大了起来,便冲着他微扬了下巴:“怎么,没见过小蝴蝶调戏美男子么?实话告诉你吧,我想这样做很久了,好不容易才近了身,总得让我一亲芳泽以慰相思之苦吧?” 仙引默然看了她半晌,恢復清明的眸中缓缓溢出些笑意来:“看得出来,你确实想了很久。” 苏步月“噗”一声红着脸笑了出来,觉得自己不能输,于是说道:“怕是你想我的更多吧?才将谁非要我抱他的?不抱还不给再见了,吓得我马不停蹄扑上去。”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来,为了进一步达到戏嚯仙引的目的,看见他窘然失措的样子,她决定下一剂狠药。 “我看你平日里读那些话本子都不怎么用心,怕是还不知道‘抱’这个字在某些花前月下的时刻,其实还另有深意——还好我心性单纯,不曾想歪。”她说到这儿,冲着他挑了下眉毛,意思是:你这么聪明,一定懂的,快害羞一个让我瞧瞧。 谁知仙引只是愣了一下,便又再恢復如常。 “是么。”他平静含笑地看着她,“你也知道我有些愚钝,不如你告诉我有什么深意?” 苏步月顿时被噎了一下,转念心想自己明明在民风开放的小星原上长大,这点儿事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此刻面前坐着的是某人,所以才不大敢上手罢了。 自己委实有点儿怂。 于是她一伸手把仙引推倒在席垫上,不客气地压了上去。 “仙城主,”她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脸,手指轻轻在他领间划着名圈,“这叫‘轻薄’。再往下,就是‘抱’了。” 仙引依然不慌不忙,凝眸浅笑看着她:“再往下,又如何?” 苏步月抿了一丝笑,微俯了身子,低下头,嘴唇轻轻落在他的唇上,一触即分。 “像这样。”她声音不觉有些微微发哑,脸颊也陡然烫了起来,“你懂么?” 仙引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步月没把他搞窘,反而自己窘了:“我……是不是不太矜持?”说着准备撑身坐起。 起身的动作才做到一半,手臂却忽然被他拉住,然后顺势用力一带,下一瞬,她整个人便落入了他怀中,随即眼前一花一晃,已被他翻身压在了下面。 她一抬眸就对上了他温沉如水的目光。 然后,他微微而笑,对她道:“你说得对,确实是我想你更多。” 话音落下,他俯身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苏步月望着他,心如擂鼓,看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忍不住脱口道:“就这样?” 仙引笑着,手指轻抚过她的脸,说道:“我不懂的,你来教我?” 苏步月顿时大窘,心里却不由得有点儿后悔包袱里没揣上个一两本管用的书来,两个人临时抱佛脚地瞧一瞧也好嘛,总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她心里痒痒的。 她的反应被他看在眼里,笑意便又不动声色地深了一些。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学着她先前的样子轻轻在她唇瓣上吻了一下,然后说道:“既然半斤八两,只好各凭悟性了。” 苏步月回过神,弯起眉眼笑了。 她抬起双手环上了他的腰,下一瞬,仙引只觉腰间一松,目光随即移去,发现自己的腰带已被她解在了手里。 她笑瞧着他,说道:“熟能生巧。” 仙引失笑:“这算什么巧?” 苏步月含笑扬起了脸,凑近他:“抛砖引玉。” 话音落下,她轻轻闭上了双眼。 仙引心头微动,定睛看了她半晌,终于慢慢覆上去,重新吻上了她的唇瓣。 不再是之前的浅浅相接。 寂静的屋室内,唿吸渐渐凌乱深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过,一件接一件衣衫滑落在了地上。 少顷,仙引的声音从帷纱后传来:“背上的这些伤疤……是千缕衣么?”语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沉重。 苏步月略显慌忙的声音随即响起:“你别摸,挠的我心痒,没事了,真的没事,这些是取针的时候割破皮肉留的疤,早就不疼了。” 不知他做了什么,她忽然“啊”地低低叫了一声,带着些许的颤抖。 “小蝴蝶,”他说,“我想抱你。” “……嗯。”她说,“我也想抱你。” 屋外,阳光正好。 春风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囍。 ps:脖子以下不能写,伤疤这个梗靠你们脑补了,么么哒~ 第148页 第74章 相依 垂落的帷纱被潜入的风不断拂动着,绢纱轻摩,发出微浅而温柔的低吟。 苏步月被仙引抱在怀里,身上虽有些酸软,但也不是不能承受,比起她练功受的苦,这个真不算什么,可见那些话本子里写的女子反应确实有些夸张。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在这件事上,仙引的悟性也依然比她高。 好像自打他看见千缕衣在她背上留下的那些伤疤开始,他就进入了无师自通的状态,一寸一寸,都被他细细地轻抚过。 见到他之前,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冷透了。 见到他之后,她才知道什么叫峰迴路转,欣喜若狂。 得到了他,她再也没有什么遗憾。 哪怕明天就不得不与他分离,她也会永远记住今日此时。 想到这儿,苏步月翻了个身,伸手回抱住了身后的人,用一种极其亲昵的姿势靠在他怀里,语气似随意地问道:“你说,我们以后也找个这样没人打扰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仙引拉起外衫盖住了她露出的肩头,没有立刻回答,又静静拥了她半晌,才柔声问道:“你是说退出江湖?” 苏步月在他怀中点了点头,仰眸看着他俊雅的侧颜,顿了顿,说道:“不过你不必一定迁就我这样的想法,我也知道,你身为城主会有许多事情放不下……” 仙引的眼睛里泛过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好。” 他答应地这样爽快,她反而有些不敢确信了:“真的?” 仙引笑着:“向来只有你骗我,我几时骗过你?”又道,“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给我些时日,我会找个好地方做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苏步月有些怔怔的。 “嗯,”他说,“我们的家。” 她瞬时觉得整颗心都满满的,暖暖的。再也不像从前,提到家这个字,怅然有,遗憾有,畏惧有,歉疚有,却从不曾有过充满归属和安定的温暖。 而这温暖仙引给了她,从头到尾,都是他。 她忍不住想哭,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你不要骗我,我真的会相信的。”她埋在他脖颈畔用带着些许颤抖的哭腔说着,又像是在撒娇,“仙引,我真的好喜欢你。”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眸中笑意温沉:“我知道。” 她觉得不够:“你要说你也是。” “嗯。”他低头吻她的额角,“我也是。” 好像要把这两年的分别和故作无情都补偿回来一样,她今天尤其愿意敞开心扉对他表白情意,半点扭捏遮掩也没有。 先前意乱情迷时,她还眼眶含泪地摸着他的脸说:“我好想你。” 他当时也这样温声哄她,说我知道。 她却摇摇头,说:“你不知道,那时以为相思註定不可得,就只能更努力地去学你教我的东西,那些一招一式,每一句心法口诀,都像是在靠近你。” 他蓦然愣住,下一刻,汹涌如浪潮的激动之情便铺天盖地从心头打来。 他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动不已,情难自禁。 “要不要睡一会儿?”仙引搂着她,抬眸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估算着魏紫来山上的时间。 苏步月确实也有些累了,但见他似乎并不打算陪她的样子,便问:“你要去哪里?” 仙引顺手捞了自己的衣衫起来,说道:“我去给你烧些热水,待会好用。” 她立刻想起了刚才两人缠绵的情形,当时情之所至只觉亲近彼此是一种本能,现在想起来那些比话本子里真实不知多少的旖旎,就不免有点儿后知后觉的羞涩,但她向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都要了,照顾些近身的事怎么了? 她就大大方方地弯起眉眼笑了,还伸手帮他理好了衣衫:“嗯,那我只睡一小会儿,待会你叫我。” “好。”仙引亲了亲她的眉心,这才起身出了门。 *** 此时正值夏季,但山上的风却带着特有的清澈凉意,魏紫半路上就看见云间草庐的方向正在裊裊飘着炊烟。 不是吧?魏紫一愣,莫非自己回来晚了? 他忙加快速度往山上跑。 等他背着竹篓跃上峰顶,匆匆跑进灶房一看,只见自家城主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灶膛前,掰着柴枝往里头丢。 看见魏紫出现在门口,仙引微微笑道:“回来了,背篓里带了什么?” 魏紫被这抹笑晃地有点儿受惊,一时没回过神,下意识报了几个菜名。 “都是素啊。”仙引道,“没有肉么?” 魏紫更加受惊了。城主怎么好像不太对?明明上午见他还是一脸沉郁的样子,怎么一个下午不见就变了?心情好像很好? 不,岂止是很好,简直是好得不太正常。 魏紫有点儿担心他是受刺激过度,城主越是表现得反常,就代表打击越大。 这一下午到底又发生过什么? “没有,”他有些忐忑地回道,又关切地看着仙引,“城主,您想吃肉么?那我去准备。” “不是我,是小蝴蝶。”仙引道,“弄只鸡来给她吃吧。” 第149页 “……”魏紫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小月?她不是在沧州么?” 不好,莫非城主他思忆成狂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了竹门轻开的声音,接着有人喊了句“我洗好了”,声音活泼又雀跃。 仙引闻言便泛出了笑意,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魏紫这才回过神,忙也转身跟到了屋外,接着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仙引跟前说着什么的苏步月,两个人都是满脸笑容,毫无掩饰的亲近。 魏紫隐约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变得有所不同,但一时又不知是哪里不同,只是非常惊讶原本已经决裂的这两人居然一转眼又亲近更胜从前。 苏步月也看到了魏紫,脸上霎时闪过了一抹不自在的尴尬,但旋即便恢復如常,笑着同他打招唿:“小魏哥。” 好在魏紫也不是姚黄那样嘴上不饶人的,何况心中到底是替他们高兴,便也半个字都没有多问,就已然笑着重新接纳了她:“城主让我去准备一只鸡给你做菜吃,你想怎么吃?” 苏步月一听,眼睛都亮了:“酱汁竹烧鸡!我来做!”说着就开始撸袖子了,“我到山下打只鸡回来,你们等我会儿。” 仙引失笑地拉住她:“怎地这样折腾,你也不嫌累么?飞鸽让堡里送些食材过来就是了。”说完便向着魏紫使了个眼色。 魏紫会意,笑着去了屋后取信鸽。 苏步月就又想起了什么,笑着问仙引:“你蒸的饭呢?没煳吧?”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他含了丝笑意,一本正经地道,“炒菜这种要看成色的差事不好说,可蒸饭么,我以前在岛上也没少做。” 想也知道他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傲气性子。 苏步月想起刚才看见魏紫时对方脸上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惊愕:“只怕你这一亲自下厨,倒把人家魏管事给吓着了。” 仙引也笑了。 两人跟小孩儿似的凑在一起瞧着对方笑了会儿,苏步月忽然想起什么来,问他:“那你小时候尝花又是怎么回事啊?” 当初在岛上的时候,他对这个问题还讳莫如深。 可现在她再提起,他却已能平静坦然地望着她,浅浅而笑:“因为那时候知道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又正是对这些事过于敏感的年纪,不愿承认,觉得总能想到别的办法去了解旁人眼中所见。” 苏步月恍然:“所以你就想用味觉来代替,想知道不同味道是什么样颜色的花?” 仙引微微颔首,又淡淡笑笑:“不过失败了。” 他因此误食了药花,中了毒,被母亲责罚,却仍然倔强地一声不吭。 苏步月想到当时长念告诉自己的这些,她想起当时年纪小小的仙引,突然就有些心疼,若是自己早生一些,早些来到他身边,或是他来到自己身边,那该多好?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等时节到了,我给你做鲜花点心、鲜花菜餚,还有酿桂花酒给你吃。” 仙引失笑,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轻轻带入了怀中,什么也没有说,心中却因她孩子气的关怀方式而得到了温软的抚慰。 他觉得这样就够了,有了她,他可以再也不去计较那些曾经岁月里的煎熬。 *** 于睦是第二天上午来的草庐。 苏步月心里明白,他昨天是故意留了时间让她和仙引相聚,所以他来的时候,她也识趣地避到了一旁,以要去山里打点儿野味为由,让仙引和于睦好好说会儿话。 于睦深深看了她一眼。 自从那次叶萱如对仙引坦白了两年前的事之后,于睦就一直没有机会和仙引坐下来再聊一聊,此时两人终于再度相对而坐,他不禁有些感嘆。 “我也知道你还在气头上,”良久的沉默后,于睦终于开口道,“若不是看在小月的面子,只怕今天你也不会见我。” 仙引平静地望着远方,说道:“都过去了,我知道你为何要瞒我,于你的立场而言,并无什么错处。” “那……萱如呢?”于睦问。 仙引没有说话。 于睦瞭然地嘆了口气:“她纵有千错,出发点总是为了你着想的,多年师兄妹,你能不能去劝劝她?她现在是铁了心要去伴青灯古佛,人都已经住到庵里头去了,我劝了也无用,此事还得你出面才好。” 仙引这时才有了些神色波动,似有些讶异地蹙了下眉头:“她要出家?” “是啊,她年纪还这么轻,”于睦道,“我实在不忍看到她走到这一步,她毕竟也是你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咱们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好好一个人,就这样耗去青春么?” 仙引沉默了许久。 “她在哪个庵堂?”他问。 于睦一听,忙道:“镜水庵,雍州城北郊外山上一座小庵堂,清苦得很。” 仙引沉吟道:“给那庵堂添些香油钱吧。” 于睦没想到只是这样,愣了愣:“你不去么?” 银子当然能给,可银子只能改善在那里修行的环境,却无法阻止叶萱如不出家。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仙引说,“我不会去见她。” 第150页 于睦嘴唇微动,正要说什么,却听他又缓缓道:“你可知当我看见小月身上被千缕衣所伤留下的疤痕时,我心里是怎么想么?” 于睦一怔。 仙引转过眸,看着他,说道:“我在想,若早知我挚爱之人会被这件衣服所伤,我一定不会从风无尘手里要走它。” “我连自己都不能原谅,”他说,“你让我如何去原谅她?” *** 苏步月也不知道仙引在和于睦说什么,只想着投桃报李,自己能在外头多待些时候便多待些时候,于是她在山间转悠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一手拎了只兔子和山鸡。 她边走边想怎么做来吃,菜谱都在心里转悠了好几个。 走到寒潭附近的时候,风里的空气就明显带了更为浓重的湿意,她自离开沧州后就开始有意的不再依赖苏正德给她配的药丸,偶有疼痛也都忍着没吃,来到仙引身边之后,她好像也都忘了这件事。 此时被这风一吹,她才又想了起来。 她一个轻身跃了起来,落地时却忽然眼前一花,脑中发沉,身子随之一歪,险些摔倒在地,她连晃了几步,才终于及时稳住了身形。 苏步月甩了甩头,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到那突然袭来的晕眩感渐渐褪去,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往回走去。 第75章 察觉 苏步月回来的时候于睦已经走了,她有些意外:“你没留他吃饭么?我还特意逮了两只肥的。” “他还有事。”仙引也没有多说,问道,“要不要我帮你?” “别了,免得越帮越忙,我怕半天吃不上饭。”苏步月笑着,四下望了一眼,“小魏哥呢?” 仙引眉梢轻轻一挑:“在屋后噼柴。”又道,“你以后还是叫魏紫的名字吧。” 她没明白:“怎么?” 他眸中就浮现出一抹看着自家小蝴蝶犯傻的无奈笑意:“你叫他和姚黄哥哥,那我该如何称唿他们?” 她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噗嗤”笑出了声。 恰好提着噼好的柴从屋后拐出来的魏紫听见了这番对话,不禁默默流了把汗。其实他也觉得苏步月和仙引在一起之后还这样称唿自己有些不妥,就算她称唿起来没有负担,可他听着却压力极大。而且自己要如何称唿她也是个问题,他为此已经苦恼了好几个时辰,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是翠微阁里的三管事,而是城主的恋人,叫姑娘显得生疏,叫夫人又名分不足,想来想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喊小月了,好在城主看起来并无不悦,似乎也是习以为常。 可见城主他还是更介意小月对别人的亲近。想到这儿,魏紫才终于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城主。”他就提起笑意出声唤道,走到了那两人面前,朝苏步月伸出了手,“我来打理吧。” 苏步月还不太能适应沾着仙引的光被魏紫伺候,忙道:“我们一起去吧。”说着也不等魏紫再要来接,便已一手提着鸡一手提着兔大步往灶屋那边走去。 魏紫就略有些无奈和尴尬地朝自家城主看了一眼,颇为小心翼翼地告退道:“那我先去帮忙了……” 仙引没什么表情地微点了下头,等到魏紫也进了灶屋,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交谈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他在院子里静静站了一会儿,才收回了落在灶屋那边的视线,想到昨天半夜他起来给她烧热水的事情,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把魏紫从山上支走。 仙引正兀自想着,就忽见苏步月挽着袖子风一阵从灶屋里跑了出来。 “差点忘了件事,”她从腰袋里摸出一粒褐色的药丸递到了他面前,“能不能让人看看这药丸是用的什么方子做的?我想另外做一些。” 她既然和苏家恩断义绝了,就肯定不会再为了这件事回去求苏正德,这药若能找到别人来做当然是最好,实在不行的话她也只能强忍了。 仙引果然有了疑心,问她:“这是什么药?” 现在两人在一起,彼此都是对方最亲近的人,她身体的不适迟早都会被他发现,所以苏步月也不打算再隐瞒,如实坦然道:“当初有些银针扎到了骨头里,取的时候颇费了些事,大概也因此所以落下了点儿小毛病,湿冷天气的时候骨头里有些麻痒的疼痛,吃了药就好了。” 她说的自然又平常,显然是已经被这个毛病折磨习惯了。 可仙引却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那飞雨银针,扎的他心尖刺疼。 他抬手将她搂进了怀里。 “……对不起。”他有些艰涩地说。 苏步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底不禁盪起了绵延的酸涩和暖意,回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没有对不起我,不是你的错,叶上师也没有错,我父亲……我是说苏正德想杀她灭口,她只是自保而已。我阻止不了事情发生,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只能这样了。” 仙引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抱着她,没有说话。 苏步月感觉到他胸膛里强自压抑的情绪,柔声道:“你不要生气,他们再不能影响我一分一毫了,我们别再管他们,只想着以后,好不好?” 第151页 良久,他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好。”他声音轻低却坚定地说道,“我们只想将来,我们的将来。” *** 仙引当天就把半颗药丸交给了底下的人,吩咐尽快验出原始药方。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再次因为自己的眼疾感受到那种令人愤懑的无能为力,若不是因为他的眼睛不济事,摘星派的医术他也不至于只能学一些皮毛,连药材都没办法认全分辨的人,又怎么能帮到她?! 别人受伤的时候他尚且还能做些什么,可轮到他放在心头护着的人被病痛折磨的时候,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决定尽快安排离开七星城的事。 仙引便亲自去见了于睦,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决定:“……七星城主的位置就交给你了。” 于睦自见到苏步月的那一刻起,就已隐隐对这个结果有了预料,此刻仙引亲口说出来,他心里顿时就了种“果然”的感嘆。 “你想和她在一起,也不必非要放弃城主之位隐居遁世。”他做着最后的努力,“你们若不想住在堡里,雍州还有别的适合清居之处,若没有要紧事,我也绝不让人打扰你。” 仙引看着他,意味不明地淡淡笑了笑:“我的妻子是北秦国人,还是贵族之后,你不如先问问他们,我若还坐在这城主之位上,他们放不放心?别到时又来烦她。” 于睦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也很清楚仙引之所以来告诉自己这件事并非是为了託付,而是要给他们这些“眼线”一个交代,那意思约等于:你们知道了就行,别来烦我。 于睦默然良久,嘆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直话直说吧。城主之位就算你不要,君上也不一定会同意的。” 仙引听见他提起“君上”两个字就已面露不耐,凉凉道:“他能把我困在这个位置上,难道还能逼着我给他们姓宋的卖命不成?从前瞧着那些事令他们费神还能让我有几分无聊的乐趣,可现在我有我的日子想去过,他的事与我何干?由得他知晓我在何处便罢了,再要得寸进尺,我未必会嫌见血麻烦。” 于睦惊地半晌没回过神。 “城主这个位置你们要不要自己看着办吧,”仙引道,“我无所谓。”反正不过一个名头,他已表明了态度,只要某些人以后不拿着这个名头用他做幌子来给小蝴蝶施压找麻烦,他再担下去也无妨。 于睦知道他的意思,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还有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结束了令人不快的话题,仙引的语气也平和了许多,“查到什么了吗?” 自打他得知了苏步月的身世后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隐约觉得她还有事情瞒着自己,言语间总有些未尽之意——如果苏正德只是为了报復她祖父,那最痛快的方法难道不是折磨她后再任她自生自灭?就像当初让年幼的她去斗狼,他觉得当时苏正德一定没想到她竟然能那样坚韧地活下来。那现在呢?苏正德当初从雍州带走她,用她的身世来动之以情,好像他是个外冷内热用心良苦的慈父,之后……之后他还有个对小蝴蝶动了心思的儿子。 这转变未免太大了些。 他想起当初和苏步月是在去少林寺的路上重遇的,之后佛法大会前夕少林寺丢了那本兵书,看守藏经阁的武僧对那盗书之人的描述,她假装被自己封住了穴道的将计就计……还有这几日他和她相处时在她身上看得更为清晰明白的武功修为。 他几乎可以有七八成的肯定,小蝴蝶和少林寺兵书失窃的事有关。 而剩下的两三成,也不过是因他不大愿意接受罢了。 不愿意接受他的小蝴蝶竟然被苏家人坑成这样,而他还要听她的,不去找苏正德算帐。 他很清楚她还顾念着苏家对她的养育之恩,只能做到恩怨相抵。 但他却觉得苏家人所谓的“恩”还不至于大到能和“怨”相抵,苏正德一个在武林中毫无声名的人蛰伏多年,如今却为了本兵书闹出这么大阵仗,当初带走小蝴蝶的时候还想杀萱如灭口,可见他还有见不得光的目的——若是苏家人真有兴乱之意,不成功就只能成仁,一旦失败小蝴蝶必会被牵连,以她的身份,肯定还会被作为领头的来处置,必不得善终。 光是这一点,仙引就不能饶过苏正德。 但这个怀疑他却暂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就算能挫败苏正德的企图收拾了他们,小蝴蝶也未必能不被连累。而且他要把她从这件事里完全摘出来,首要的就是需要先抹去她对苏家最后的一丝惦念,不然就算他能护住她,也难保她不会又被人利用感情自投罗网。 所以他要于睦去查当年南宫家的事,看看苏正德和小蝴蝶的祖父到底有什么恩怨。 “苏正德的身份还没有查到,”于睦说,“但南宫家的事倒是很容易知晓,当年南宫信主持北秦国政内革,圣眷正浓,独子南宫平尚了福川公主,婚后夫妻感情甚笃,一年后便生了个女儿,但就在此时,南宫平一次外出狩猎坠马而亡,福川公主深受打击一病不起,没两个月就去了。北秦王因公主的死对南宫家颇有些不满,就渐渐有些冷落了南宫信,没过多久,有大臣弹劾南宫信贪墨,北秦王震怒,查封了丞相府将南宫家的人全都打入了牢狱——这件事发生之前的半个月,那位不满周岁的小郡主听说是得了风寒夭折了。” 第152页 仙引沉吟了片刻,皱了皱眉:“你不觉得从南宫平死的那一刻起,所有事都太巧了些么?” *** 苏步月刚跨出门槛,就突然眼前一黑,打了个趔趄,慌乱间连忙撑住了门框稳住身形,却依然觉得身子沉重地在往旁边倒,脑海中有长达片刻的空白,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只知道心跳陡然加速,难受地手上都有些使不上力。 这样静静在门边倚了一会儿,她的思绪才开始一点点回笼。 已经连续几天会偶尔出现晕眩的症状了,今天这一下来得尤其勐烈,而且身体的反应也比前几次更强烈,她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这个状态很不对。 若说前几次还没有那么明显,那刚才那种好像心脉被人揪住,还有五脏六腑都隐隐有丝疼意在萦绕的感觉就再清楚不过了,她既然没有受内伤,那就应该是……中了毒? 可是她怎么会中毒呢?而且她还能好好站在这里,代表这个毒并不会要她的命,至少不是现在就要她的命。 她仔细回想起了这一路吃过喝过用过的东西,怎么想也觉得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照理说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下毒,若不是为了要命那就是为了有所图,可下毒的人却并没有出现在她面前提什么要求,那……不对,等等…… 她勐然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般地立刻从腰袋里掏出了一粒褐色的药丸,捏在指间定定看了半刻,然后慢慢,慢慢地放进了嘴里。 微苦之后泛起辛辣的药泥滑下喉头,少顷,伴随着那回苦的滋味,经脉脏腑里的疼痛不适也在缓缓消退。 苏步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又像是觉得极度荒谬地仰头嘆笑出声。 她红着眼攥紧了双拳,一滴泪便倏然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76章 摊牌(上) 仙引正在和于睦说话,鸿雁阁的人忽然匆匆送来了飞鸽信报,于睦只瞥了一眼瞧见那装着信报的传竹筒是湘妃竹做的,便已颜色一正,心知是要紧的消息。 因有仙引在场,所以那信报便被直接呈到了他手上。 于睦盯着他的脸色,见对方虽然神情未变,但却隐约有沉思之色,便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仙引默然须臾,把指间的信纸往他面前一递,说道:“北戎撕毁盟约兴战了。” “什么?”于睦愕然,忙将信报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北戎兴战了,也就是说北境那边要迎来一场硬仗,君上还特意命了四皇子和五皇子率大军前去支援北境守军,如此大的阵势,已经多少年都未有过了。 这种时候仙引若再要提隐退,恐怕君上真的会震怒。 于睦正打算开口劝他两句,却听仙引已先开了口说道:“北秦那边近来有什么动静?” 虽然都有个“北”字,但北秦却并非北戎的邻国,一个在大楚北境以西,一个则在东境以北。现在北戎正式兴战,大楚派大军抵御,如果北秦国真有什么事在暗中筹划着名要发生,那这个时机可以说是天赐。 可惜七星城虽然江湖耳目众多,但到底只是武林之地,这些邦国间的信报他们从前不必要关注,也少有渠道去了解,所以光是想要绕开朝廷去查苏正德和南宫家的事都比较费力,更遑论要在短时间内了解北秦国内的暗流动向。 最快的方法就是从朝廷手里要情报。 但……于睦神色复杂地朝仙引看了一眼,只能颇有些为难和无奈地摇了摇头。 仙引显然已经从对方短暂的犹豫里知道了答案,于睦想到的解决办法他自然也想到了,但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他心里就已经极为厌恶。 于睦看他皱着眉头冷着脸不说话,顿了顿,还是低低提醒了一句:“若是北秦真要有什么事,朝廷迟早也会知道。” 言下之意就是该来的瞒不住,不如暂时抛开心结,能用时便用吧。 仙引沉默了半晌,忽然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回趟草庐”,便迳自大步离去。 回去的路上他加快了脚步,一路在想要如何从苏步月口中听到她之前没有说完的话,时间来不及了,他无论如何要在朝廷得到消息之前把她摘出来,至于苏家其他人想如何作死,那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要她不被北秦王当做替罪羊推出来。 谁知千算万算,他就是没有算到等自己回到峰顶的时候居然没有看见苏步月,找了一圈,竟然在枕头边上发现了她留下的书信。 书信……又是书信! 仿佛当年她离他而去的那天情景重现,他霎时心头一沉,愣了足足半晌才回过神走去一把抓起将信纸展了开来。 薄纸上熟悉的字迹随即映入他眼中。 ——仙郎吾爱,见字如晤,我与苏正德恩怨未解,须回沧州再做了断,少林寺藏经阁兵书失窃一事乃我所为,此番事成后必携书同归。勿念,君安。 寥寥几句话,却满满透露着她坚定的决心。 昨天她还说之前的事再也不想理,只看将来,怎么转眼又要去找苏正德算帐了?还要把书一併要回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仙引心中陡然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再也来不及细想别的,转头就去了司骏阁。 第153页 *** 等到于睦再收到底下传来的消息时已是大半月之后了,那天,也是仙引匆匆自沧州赶回到七星堡的日子。 于睦甫一见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这趟去的并不顺利。 果然,仙引并没有找到苏步月,而且当他追到沧州之后才发现那谷里整个村子的人都失踪了,他只得又抱着一丝希望想看看她有没有回来。 于睦看出了仙引的焦灼,他极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显然无法确定苏步月安危又因怕错过而不敢冒然寻找,只能坐在这里等消息这件事令他非常烦躁。 “这是鸿雁阁昨天送来的信报。”于睦想了想,还是把信纸递了过去,“苏正德的身份没有查到,但是却打听到了当初北秦国有个姓苏的武将是间接因南宫信而死的。” 那武将名叫苏子茂,在军中一向人缘不错,后来因打残了个二流子被府衙给拿了,原本按照北秦国以前的传统做法,只要有三个以上五品官员联名作保,就能免除刑罚,罚钱了事。但也算是他运气不好,那是正值南宫信要明文严立法度,所以立刻就拿他作了典型,依法处置,当众受了五十鞭刑。 五十鞭刑对一个身体素质拔尖的武将来说不过是花些时日养伤就能过去的,但苏子茂热血气盛,受此羞辱愣是受了不小的打击,竟然这伤就一直没好,不仅没好,而且外伤内火,眼看着就病来如山倒,最后竟然吐血而亡,临死前还在说不明白为何自己仗义勇为反而要受此折辱。 苏子茂本是布衣出身,无父无母,也还未来得及成亲,他死后苏府也就荒了。而最后的重点是:他有个同胞弟弟,好像是个江湖游侠,和苏子茂没什么来往,但在他死后来领走了骨灰,从此亦无音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苏子茂的确算是和南宫信结了怨,同样姓苏,江湖游侠……确实很巧。 仙引正要再细思,魏紫忽然带了人求见,说是之前验查的那半颗药丸已有了结果。 于睦并不知道这件事,但此刻见仙引立刻让他们进来禀报,很是关心的样子,便也隐约猜到了可能是和苏家这件事有关。 和魏紫一道前来的是个小药徒,行了礼也不磨叽,直言道:“城主,师父说那药丸看似大补,其实乃是大毒之物,若是人长期服用,便会被种下一种慢性寒毒,只得再依着这药缓解痛苦,如此循环,不得解脱。” “什么?!”仙引听到他说药有毒的时候已是脸色一白,等到对方话音落下时,早已坐不住,“可能依方解药?” 小药徒也是面露苦愁之色:“师父说他才疏学浅,并未能完全解出这药里所用的配方。他老人家劳心劳力多日也已经病倒了,又怕耽误城主的要紧事,这才嘱咐小的赶紧来堡里回禀一声。” 于睦在旁边也听出些门道来,原本只是飞鸽传说便能回报的事,对方却派了徒弟亲自来说明,可见这毒难解已是明摆的事实,否则这小子又何须给他师父卖惨,无非是怕仙引怪罪。 仙引忽然晃了两晃。 于睦见状忙一个箭步上去伸手想要扶他,却见他一手勉强撑住旁边的茶案稳住了身形,一手抬起示意不必,然后铁青着脸,闭上眼缓缓深吸了一口气:“下去吧。” 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魏紫忙把那来报信的小药徒给带了下去。 “你没事吧?”于睦伫立在旁,担忧道,“那药是怎么回事?”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仙引冷笑着说道,“苏正德目标根本不是大楚,而是北秦,他要小蝴蝶乖乖留在他身边为他所用,甚至用疗伤的藉口在她身上下毒!”他突地一拳砸在了木案上,咬牙道,“他是冲着北秦王去的。” 于睦没料到会是这样,愣怔了片刻后,忙道:“那这么说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去北秦了?如果是这样,那你绝不能轻易插手。” 再怎么样那也是别国,北秦又和大楚有兄弟盟约,若是苏正德真的控制了苏步月为他所用,那仙引去北秦国强行要把人捞出来会不会反而受了钳制?只怕他在北秦王眼里也会极具威胁,万一北秦向大楚朝廷报信求援…… 一旦牵涉到两国邦交的问题,那就不是他们一座七星城能够轻易进退的。 无论如何他也要拦住仙引。 他说完这句便已做好了准备要硬来,但出乎意料的,仙引并未表现出牴触,而是依然紧绷着身子站在那里,冷着脸沉默着没有说话。 良久,仙引才松开了紧攥的拳头,平静的语气仿佛沉入了冰点,说道:“把随州的那枚玉牌给我吧。” 于睦蓦地愣住,一时没能反应得过来。 直到仙引看着他,再次淡淡开口:“怎么,你扔了?” 他这才敢确定,自己竟然真的没有听错。 *** 数日后,京城。 边境虽然起了战事,但或是因为在皇城根下,那些腥风血雨离自己太远的缘故,京城的百姓们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城门一开,街市上立刻就越发热闹了起来,各种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相比起外面街市的喧嚣,太子府门前就清静了许多,虽然正门大开,可门前两列持刀的护卫立在那里,寻常人光是从阶前路过都需要一些勇气,为免有不敬之嫌,还会低头加快步伐尽速经过。 第154页 远处有两个人牵着马走了过来。 和其他路人不同,他们驻步停在了阶前,守卫见状便道:“太子府门前不得窥视,速速离去。” 引路在前的紫衣少年便冲着他拱了拱手:“劳驾请通秉一声,在下魏紫,我家主人想求见太子殿下。” 守卫一听,立刻皱了眉,神情中带了几分轻屑地说道:“太子殿下是你们想见便见得的么?你家主人又是谁?” 他边说着话,目光边往对方身后瞟了一眼,不就是个长得不错的年轻男子么?看着倒是气韵清贵。不过这京中有资格和太子殿下往来的世家公子他也不曾少见,却从未见过这么一位,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颇不以为然。 魏紫微微笑着,从袖袋里摸出来一块白玉牌,往他面前轻轻一送:“随州,长宁侯。”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记得长宁侯这个梗的翻一翻前面哦,大概33章左右。 第77章 摊牌(下) 马车停下后,苏步月被人搀着走了出去。 清凉的风随即扑面而来。 蒙在眼上的黑布骤然一松,她轻轻蹙了下眉,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面前这座白墙黑瓦的无名庄院。 “小姐,”身旁的人仍似这一路表面恭敬的样子,对她说,“请吧,老爷正在里面等你。” 苏步月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收回落在不远处那片山坡的目光,举步踏上了门前台阶。 她一路昂首不动声色地走着。 这宅子像是旧中翻新,建在这山坳里已有了些年头,里头各种陈设却都很普通,有些甚至看着就像是随手买来用一用的,显然并未打算长住。 苏步月沉吟未语,跟着领路的那人穿过中院,来到了花厅。 “老爷,小姐到了。”那人先一步冲着厅里禀报导。 说话间,她人已经一脚跨进了门内。 苏正德果然正从容地坐在主位上,手上还端了盏茶,似乎正在商议事情。见到苏步月进来,他亦不慌不忙地说了句:“来了?”然后才又对坐在下方的几个人吩咐道,“郡主回来了,你们先下去吧。” 那几个人起身告辞时经过她身边,就恭敬地道了声“郡主”。 苏步月没搭腔,只似笑非笑地静静看着苏正德。 苏正德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地不大舒服,神色不禁微沉,问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苏步月勾起唇角笑了笑,忽然抬手“啪啪啪”拍起了掌:“佩服,佩服,苏老爷未雨绸缪,连替你挡过暗器的人都能下得去手加以暗算,小女子眼界短浅,实在是没有见过似您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她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凉凉含笑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都这样了还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架子,实在是膈应。” 想起自己回到沧州的时候发现早已人去屋空,苏正德却偏偏留了两个人在哪里等着她,可见早已料到她会回去。 难怪那天晚上她决然离开的时候他半点也不急,甚至根本没想过要掩饰和挽救什么,从头到尾都那么镇定从容。 当时她反应过来之后,只觉有一股怒火直直从心底烧到了头顶,险些就把那两人当场给废了,可她到底咬牙忍了下来。 或许是以养父的身份受她恭敬多年,苏正德听见她这番话,脸色顿时就有点儿冷,两人目光里都含着隐隐的火气对视了半晌,苏步月毫不退让。 片刻后,苏正德默默吸了一口气,轻声笑了:“好,我要你留下来。” “然后呢?”苏步月等着他后面的话。 苏正德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并未急着回答她,而是唤了人去把苏呈熙和苏呈逸两兄弟叫了过来。 苏呈逸来之前似乎是在练兵,身上还穿着身轻甲,人是跑着来的,只比苏呈熙晚了一步,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了坐在苏正德下首的苏步月身上,脱口唤道:“小月,你回来了?” 说着便要朝她走去。 苏步月眼皮子也没抬,淡淡回了一声:“嗯。” 苏呈逸的脚步就生生顿在了半途,似乎全然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怔了怔,又转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目光中透着怀疑。 苏正德知道他在想什么,全当没有看见,说道:“你们也坐吧。” 苏呈熙就拉着苏呈逸在另一边坐了下来。 “把你们都叫回来,是因为我有一件事要宣布。”苏正德缓缓说道,“我打算,让逸儿和小月成亲。” 苏步月和苏呈逸不约而同倏然抬眸朝他望去,皆是一脸震惊。 满堂寂静。 确信了自己没有听错,两人下意识转头往对方看去,只是视线刚一相撞,苏步月便立刻眼带牴触地飞快转开了脸。 苏呈逸一怔。 苏正德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反应,兀自继续说道:“等你们成亲之后,也该去都中和王上认个亲,小月怎么说也是郡主,终身大事总不能不给宫里个交代。” 苏步月听着这话就笑出了声。 实在是太可笑了。她想。 苏家父子三人因这突兀的笑声而纷纷朝她望去。 她便似强忍了唇边的笑意,以拳抵唇,顿了顿,才復又看向苏正德,说道:“若我记得没错,您当初好像是为了和北秦王作对才搞那么多事的,反正已到了这步,又何须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遮遮掩掩?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从前一样当个傻子的。” 第155页 苏正德与她对视了片刻,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苏步月想也不想地便道,“我要听听你的打算,衡量一下这个交易值不值得做。” 苏正德轻轻一笑:“你还有选择么?” “有啊。”她说,“精诚合作或是一拍两散,我都可以,反正当个傀儡被人捏在手里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您说是吧?” 她一副像是无所谓的样子,可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眼里全是认真。 只听她又道:“我还没真正做过什么郡主呢,想来被人小心翼翼地供着也很有意思,既然要让我陪着你们冒险,那名和利总要让我尝尝吧?” 苏正德这下才终于听懂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大感意外。但转念一想,事情走到这步本就已撕破了脸,余下的,也就只有利益才能维繫联盟。 他只是没想到她豁出去连命都不要的时候,竟然要换的是名和利,想来也无非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些什么——这个劲倒是较地让他有些欣赏,像是他养出来的人。 想到这儿,他也不再像刚才那样觉得别扭了,终于带了几分平等之意地看着她,说道:“铁铮,我是说北秦的左相,他的意思原本是想直接带你入宫觐见,让你以南宫信孙女的名义呈上你祖父的‘遗物’,当着众人规劝北秦王应抓住这次北戎向大楚兴战的机会,也趁势彻底摆脱大楚的掣肘——如果他依然一意孤行,那么我们就有了清君侧的理由,机不可失。” 苏步月问他:“那你又为何要我们先成婚?” 苏正德的笑容就有些深邃起来:“我不能让他把苏家排除在外,最后只是他手中的无名刀。” 她立刻便懂了,原来这是苏正德和铁铮之间的互相猜忌。 这么看来,这两人的同盟也并不稳固嘛。苏步月如是想着,沉吟了片刻,说道:“但你这么做,就不怕他知道之后下绊子么?一场婚事,连点儿动静也掀不起来,还不是有权有势的人说黑便是黑,怕是我们连北秦王都还没机会见到,就已经先被铁铮给放弃了。” 想也知道,铁铮之所以要跟苏正德合作,除了是看上她是南宫信的孙女之外,还想藉助身在北秦之外江湖地的苏家来对付北秦王身边几个武功高强的近卫。 但其实计策分上中下,铁铮也并非只能用上策,尤其是当这个“上策”出现隐患的时候。 至于苏正德手底下那点儿私兵,人家也照样可以当做乱党处理,根本都用不着北秦王费神。 其实这个可能性并不难想到,但苏正德一向刚愎自用,这么大的事根本就不和儿子商量,显然也并不在乎铁铮知道了是否会不悦,一副底气很足的样子。 苏步月想,莫非是自己给他盗回来的那本兵书给了他莫大的自信? “我看还有个办法更稳妥一些。”她想到这里,说道,“铁铮要让我入宫觐见,不可能不事先安排,我们可以等到他那边已向北秦王禀明之后再做行动——先在都中散播我回到北秦的消息,然后进城时以未婚夫妻之名到当年的南宫家凭弔一番,把我的身份还有这场婚事尽量都先使得人尽皆知,这样一来铁铮和北秦王也不好对此事提出异议,至于之后,再见机行事吧。” 厅中安静了半晌。 苏正德越忖着这法子越觉得够爽快,竟不自禁笑了起来:“好,就这么办。” “那你安排好了通知我。”苏步月没什么表情地随意丢下一句,转身就要往外走。 “小月。”苏呈逸却忽然叫住了她,等到她回眸看来,他望着她问道,“这是婚姻大事,你想清楚了么?你……可真的愿意嫁我?” 苏正德听着就皱了眉,正要说话,却见苏步月眼带嘲意地笑了笑,并未言语,迳自出门而去。 苏呈逸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数日未见,她就变得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当初在沧州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有些发愣。 “爹,”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地沉沉说道,“这个婚我不会成的。” 苏正德眼睛一眯,冷光就从眸中溢了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他转过身,正正望着自己的父亲,说道,“这个亲事我不答应,她根本不愿意,您看不出来么?怎能逼着她嫁给我?!” 苏呈熙见状就来拦他:“少说两句,父亲既然决定了那就这么做吧。你若对这亲事不满意,将来再纳自己喜欢的女子进门就是了。” 苏呈逸蓦地沉着脸瞪向了他。 苏正德哼笑一声:“他怎会不愿意,不过是怕委屈了心上人罢了。” 这话听的苏家两兄弟皆是一愣。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小便喜欢她么?”苏正德幽幽说道,“人前装着对她冷面无情,人后变着法儿地帮她。她没饭吃,你就让下人给她留着;她沮丧了,你就抓了彩雀折了腿放在她窗前引她去关心;我让她去斗狼,你就先在那狼崽子身上做了手脚,不然她能不伤筋动骨就从那屋里出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送你去中原学艺,不许你常回来。但你听说我想把她嫁出去,还是急急写了封信回来,满纸的故作筹谋替我着想,其实不过是不想我轻易把她嫁给别人。” 第156页 他每说一句,苏呈逸的脸色就沉一分,皱了眉低着眼眸没有说话。 苏呈熙更是满脸惊诧。 “既然你喜欢她,我便顺道成全了你。”苏正德缓缓道,“还有,我在她身上种了寒毒,无药可解。所以她没有选择,你也没有。” 苏呈逸赫然抬头,像是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一般,苍白着脸满是震惊。 几乎是剎那,他想起了刚才苏步月看自己的眼神,那样冷淡,那样嫌恶,那样……嘲讽。 原来,他在她心里已然成了假惺惺的帮凶。 *** 太子府门前,大管事亲自双手奉还了玉牌到仙引面前。 “太子殿下听说君侯来了很是高兴,”大管事笑着恭声说道,“正在府中等候,君侯快随我进去吧。” 仙引表情淡然地微微点了下头,应了一声:“有劳。” 说完,他便在两旁侍卫惊讶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举步走进了眼前这扇朱漆大门。 一路行入了府中花园,沿着蜿蜒石径来到了位于小湖上的凉亭外。 亭子里只坐着一个穿了檀色常服的男子,容貌俊雅神色温和,正对着仙引微微而笑。 “殿下,”大管事低首施礼,禀报导,“长宁侯爷到了。” 太子平平“嗯”了一声:“你也下去吧。” 显然他事先已屏退了左右。 大管事很快亦悄然转身退下。 仙引在原地静静站着,等大管事走远,才拱手冲着眼前的人道了声:“见过殿下。” 太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后沉吟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不肯到京城来。出什么事了?” 仙引顿了顿,说道:“我想进宫一趟,有话要说。” 太子想了想,颔首道:“好吧,我带你进宫。”说着站起了身,也没有多问缘由,“我知道你但凡有一点选择都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不会再问,这就走吧,父皇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他是个说话做事都很爽快的人,说不问就真的没有再问,好像也不担心仙引进了宫会做些什么,答应了现在就走果然就立刻去换了进宫穿的衣裳,令人备好了马车,和仙引坐上去后就直奔向了皇宫昌平门。 因有太子在前,去承干殿的一路上都很顺利,无人敢多打听一句。 这也是仙引进宫之前先去了太子府的原因。 两人在阶前候了一会儿,进去通报的小太监拉开殿门忙不迭走了出来:“君上让太子和君侯进去。” 太子就冲着仙引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他放平心绪,随自己进门。 殿门被打开,又被从外面掩上,两人一前一后踩在光洁可鑑的金砖地上,垂眸往前走着。 承干殿里很安静,静到落针可闻,若不是仙引武功高耳力佳,他几乎要以为这殿中根本没有人。 但他清晰地听见了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个人的唿吸声,在前方,在高处。 “儿臣见过父皇。”太子当先跪地施礼。 仙引顿在原地,身体和思绪一样一时有些发僵。 “君侯。” 他听见有人好像在叫自己,便抬了眸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圆脸无须的中年内侍正抑不住笑意地在冲着他打眼色,示意他赶紧向龙椅上的那人行礼。 仙引对这张脸还有印象,电光火石间,眼前就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情形,一时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一个无波无澜的声音缓缓在殿中响起。 “仙城主今日总算是受了这长宁侯的名分,朕受宠若惊。”他说,“只是不知是何事让你改了主意?” 仙引回过神,目光微瞥,视线就落在了说话的人身上。 ——宋稀瑾。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脸有些瘦削,刚毅凌厉的眉眼间透着深沉,看不出喜怒,也看不穿心思。 仙引只看了这一眼,便收了目光,平静回道:“北秦朝中有人打算趁机起事,据我所知有江湖中人参与,他们还盗取了一本收藏在少林寺的兵书,等大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怕已是他人得手之际。” 一旁的太子闻言,不禁面露诧色。 宋稀瑾沉默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说道:“你是特意来向朕示警?” “我可以帮北秦王解决这些人,不让朝廷分心照顾。”仙引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迳自说道,“但我有个请求,事成之后我要一个人。” 宋稀瑾微怔,旋即流露出意外之色,问道:“什么人?” “南宫月。”仙引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说道,“也叫苏步月。” 气氛凝滞了须臾。 “呵,”宋稀瑾轻轻一笑,“朕明白了,难怪你肯来见朕。能够让你用长宁侯之名出现在这里说这番话,看来你想要的这个女子十之八九是那些想起事的同伙吧?你凭什么觉得朕会答应你?” 仙引神色不动地淡淡说道:“我以为这个原因君上和我都明白。”他说,“别的东西给我再多也无用,何况这次我是在用性命争取心中所愿。我若败了,君上没有损失,我若胜了,便只要她。” 第157页 宋稀瑾薄唇紧闭,凝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身边的心腹大内侍便忙道:“君侯怎能说君上没有损失呢,您若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君上最大的损失啊。” “仙某有自知之明。”他不为所动地静静说道,“比起在外征战的四皇子和五皇子,区区草民根本不值一提,也不必君上挂怀。” 宋稀瑾面显薄怒,却没有发作,少顷,气笑地点点头:“好,既然你要去,那朕便准你去,但别说朝廷欺用你们武林城的人,朕会点将带兵与你同去,若是北秦国真有乱象,我大楚身为盟邦自当相助。” 仙引也不去在乎他言语间那些政权心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准备离去:“谢君上,在下告退。” “慢着。”宋稀瑾压着怒气沉沉叫住了他,“你就这么走了?” 仙引莫名地看着他。 宋稀瑾道:“你自进到这殿中到现在,礼节就从来不对,见到你的父亲,难道就是如此怠慢么?” 这话若是其他皇子或是臣子听了只怕早就惶恐不已,可仙引听了,却不过平平一笑。 “君上想听我自称‘儿臣’,还是称君上一声‘父皇’?”他淡笑着说道,“我只怕君上不习惯,也不敢应。” “君侯!” “二弟!” 大内侍和太子忙出声唤道。 然而宋稀瑾却并未发怒,相反,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语气也平静了许多:“你身为长宁侯,便是臣子。” 仙引神色淡然未动,目光没有半点波澜地看着他,少顷,背嵴挺直地屈膝跪了下来。 “微臣告退。” 说完这句,他起身便走。 跨出殿门,刺目的阳光霎时迎面扑来。 仙引握了握在宽袖中攥紧的拳,面无表情地走下了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又来了~周五之前时间不大固定,如果到时候木有更新就是来不及啦~先跟大家说一下 又被催着洗洗睡觉去了,上章评论来不及一条条回了,都有看,爱你们~(づ ̄3 ̄)づ╭ 第78章 郡主 事情果然如苏步月所料的那样,左相铁铮将她尚在人间的事实七分真三分假地传达到了北秦王面前,没过几日,作为一个“刚刚随养父一家回到北秦”的郡主,她便得到了北秦王要召见她的消息。 而后按照与苏正德等人事先商议的那样,苏步月和苏呈逸两人避开了宫中派来接他们的人,以未婚夫妻的名义先一步进了都城。 当年的南宫家旧邸如今已成了一个富商的私宅,据说这位刘姓富商原本只是个辛辛苦苦跑边境贸易还赚不了几个子儿的小商户,后来受惠于南宫信立起来的明文法度,终于能摆脱官方无休止的压榨和勒索,买卖路骤然平顺了不少不说,他也可以不再受边贸所的掣肘和盘剥,自己到都中做生意了。刘富商本就是个有本事的,倒也没有辜负这样大好的环境,很快就赚地盆满钵满,之后南宫家败落,南宫信在狱中病逝,这宅子被官府充了公,刘富商就用一笔绝对可观的价钱买了下来,说是算命的跟他说这宅子和他有缘。 事前打听清楚了这些之后,苏步月就吩咐人准备了好几车的东西,全用大红缎子繫着花,她和苏呈逸两人的穿着打扮又相当贵气,两人领着这么个送礼的队伍像是找不着路似的在都城里晃了大半圈,最后终于在路人的瞩目中来到了刘府门前。 刘富商,也就是现在的刘老爷,因早前就已隐约听说了街市上流传的关于这位宣和郡主,前丞相南宫信唯一的孙女尚在人世并将要回到北秦的消息,故而他并未对来人的身份感到怀疑,只是对于这位郡主回来后竟然会如此大阵仗地“登门致谢”感到很是惊讶,尤其是亲自来到门前相迎,本欲请对方入府一坐,却又被婉拒。 “刘翁不必客气,宣和今日与未婚夫婿苏呈逸来此,只是为了聊表心意,就不对府上多加叨扰了。”苏步月像是全然没有在意那些看热闹的人,微微含笑,从容感慨道,“若非刘翁,只怕这宅子早已荒废了,作为后人见着那景象难免会觉心痛,如今见着这满目昌荣,又如何能不感安慰?”言罢,便吩咐了人把车上的东西往府里头搬。 刘老爷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番推辞,却到底是拗不过对方的坚持,只得道谢收下。 临走之前,苏步月又深深地往大门内望了一眼,最后才被苏呈逸搀着上了马车。 门帘将一放下,她眼中的温和眷恋便霎时无影无踪,冷静沉入眸底,疏淡的神色间看不出半分波澜。 车轮重新开始滚动,朝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北秦王宫,径直而去。 苏呈逸凝视着眼前人冷淡的侧脸,良久,终是打破了两人私下间已经维持了许久的沉默。 “你没事吧?”他问。 苏步月目光微瞥,似有些疑惑:“你指什么?” 苏呈逸觉得她是在故作若无其事,心中也越发憋闷,缓了缓那口气,才又尽量保持平静地续道:“重回当年的南宫家,你就没有半点怨愤哀痛么?此刻又没有旁人,何必如此压抑自己。” 他很想说你完全不必顾忌,想要发泄便都发泄出来吧,有我在。 第158页 可她听了,却只是转回了视线,继续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淡淡说道:“此时说这些,有意义么?” 苏呈逸也不知怎么,一听她这话立刻就忍不住了:“为什么没有意义?你原本就不该是这样冷淡无情的人,难道因为受制于父亲,你就连感情也一併被钳制住了么?” “那我应该如何?在你面前大哭一场?”苏步月道,“不好意思,我半点想哭的冲动都没有。” 她是南宫家的后人,父母意外早亡,就连祖父也死在了冤狱里,她成了孤儿被和祖父有过节的人抢走收养,受了多年的不平对待,现在还要被人以性命相胁,这些事一桩桩说起来都是她的凄凉之处,若说她心中没有半点愤懑和伤心是不可能的,但那种愤懑和伤心却并非是由于“南宫家遭遇”的本身,因为…… 对南宫这个姓氏,她太没有实感了。 无论是身为她亲生父母的南宫平和福川公主,还是在死后终于被证明了其远见和品德的祖父南宫信,都离她太远了,远到她没有一点点的印象,没有丝毫的回忆和情感共鸣能够让她站在那昔日的南宫府邸前就心潮澎湃,泪如泉涌。 她从小到大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眷恋,都不在这里。 这才是她觉得难过的地方。 她的亲人,她竟然无法为他们真情实感地流一滴眼泪。 偏偏苏呈逸跟她说什么不要压抑自己,她只觉可笑之极。若不是她的身份有用处,只怕苏正德这一辈子都不会让自己知晓真正的身世,难道她此刻脆弱地哭一场,苏家人就能放弃原来的计划,把毒给她解了? 想到这些,她目光就有些微微发冷。 苏呈逸将她略带嘲讽的语气和变化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饶是心中早有准备,却仍然被她流露出的敌意灼了一下,胸口有些发疼。 “小月,”他听见自己还抱着一丝期望地开了口,“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知道父亲在你身上下了毒,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苏步月闭上了眼睛假寐。 她半个字也不想再听了,过去十几年,他们夫妻、父子都知道她的身份,知道苏正德收养她是为了什么,所以,其他人的态度全都是像个局外人一样的旁观。 放任、漠视。 事到如今,依然如此。若不是苏正德因她有用而发生了态度变化,苏呈逸又怎么会待她和当初截然不同? 她不想再和苏家人浪费一丝感情。 苏呈逸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车厢里又再回復了先前的安静,只有外面马蹄哒哒和车轮滚滚的声音在带着他们,一路前行。 *** 南宫旧邸门前那出大戏,果然让宣和郡主已经进都的消息先一步传到了宫中,苏步月在宫门前刚一表明身份,立刻就有当值的将领亲自出来把他们领了进去。 北秦王元昭在御花园里召见了她和苏呈逸。 “你眉眼间倒确实有几分像你的祖父。”元昭打量她许久,最后似略带嘆息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说她长得像他的王妹福川公主,而是觉得她有几分像南宫信。 苏步月听着,便道:“王上还记得祖父的模样?” 元昭好像陷入了回忆中,点点头,又沉默了一阵,回过神復又看向他们:“这是你的未婚夫婿?” 他指的是苏呈逸。 后者便又再行了个礼。 “这婚事,是那个收养了你的义父所定?”元昭问苏步月。 她听出他这是在询问她是否真心愿意,便微笑道:“我与逸二哥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义父也是为了成全我们。” 元昭看她确实没有为难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什么,干脆道:“婚期可定了?到时孤送你们一份大礼。” 按照苏正德的意思,若是这婚事能由元昭亲口点个日子那是最好,等同于王上亲自赐婚,他和铁铮算计这些心眼儿,无非是想自家有个名正言顺摆得上檯面的身份,这一点,苏步月原本进宫前和苏家人是心照不宣的。 但此刻元昭问起,她却回道:“定了十月初十。” 苏呈逸愕然,抬眸朝她看去。 “十月初十?”元昭算了一下日子,“那只有不到半月了。”说着皱了皱眉,“会不会太仓促了些,你们才刚回来,都还来得及好好安置下来。” “宣和不敢隐瞒王上,”苏步月笑笑,“其实我们并未打算常住都中,这次也是因为乍然得知身世,想在婚前回到故国故地缅怀一番,也算告慰祖父和爹娘在天之灵。所以……宣和有个不情之请,想求王上允准,不知这婚仪能否在刘府举行?” 元昭想也没想便同意了,而且还觉得不够,对她说道:“孤会让司礼监亲自为你操办。” 苏步月笑着谢了恩。 元昭看着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说道:“那里的秋海棠开得正好,宣和,你陪孤去看看吧。” 这便是不要苏呈逸陪同了。 元昭刚起身走出凉亭,身后立刻跟上了两名黑衣护卫,低调内敛的气质掩盖不住眸中的精光,一看就是武功高强的练家子。 苏步月和苏呈逸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对此表现出惊异。 第159页 “不知不觉,你祖父已去世快二十年了。”元昭像是完全习惯了身后无声无息的跟随者,边走边兀自感嘆道,“你可有怨孤让你自小便寄人篱下?” 若不是因为他,南宫信也不会迫于无奈把这唯一的孙女送走,南宫家也不会败落,好好的宣和郡主,又何至于如今连出嫁成婚都要借用他人府邸。 元昭觉得就算对方有怨气也是正常。 但苏步月却摇了摇头:“王上也是人,那种情形下,收押再做查实是唯一的办法。” 元昭道:“你祖父当年做了这么多,不惜背负骂名也要坚持实施新政,都是为了北秦终有一日能够真正强大起来,能够和大楚平起平坐。但这些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够达成,在那之前,北秦只能韬光养晦,你明白么?” 苏步月怔了怔。 元昭看了她一眼,又道:“眼下新政的好处才刚刚显现出来没几年,有些人便已产生了北秦可以与大楚相抗的错觉,迫不及待想利用这次北戎兴战的机会也分一杯羹,可现在战局未明,楚皇派了自己两个儿子亲率大军支援边境,这不仅仅是自信,更是做给其他人看的决心——北秦若是妄动,说不定就真的国将不国了。而南宫相卿的心血也终会毁于一旦。” 苏步月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原来元昭竟然已经猜到了铁铮把她找回来的目的,而这番话也是在提醒她不要轻易被他人利用。 不过,显然元昭也并没有过多指望她能明白他心中的大局,又说道:“只要北秦在,元氏在,无论你在哪里,都是享有尊荣的宣和郡主。” 这位北秦王,看来并非如苏正德所说的那样谄媚无能。且不说他当初冷落南宫信到底是因为福川公主的死,还是因为新政初始他心态不够坚定,因为有些招架不住反对的声音,但光是在南宫信去世之后还能够坚持用其留下来的新政这一点,苏步月就已经对他有了不凡的印象。 元昭,绝对不是个草包。 她原本的打算是要借着元昭的抬举,挑拨苏正德和铁铮本就不够牢靠的同盟关系,但现在,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用最后的机会,孤注一掷,为自己,也为了逝去的祖父,真正做些什么。 苏步月沉吟了片刻,说道:“王上,宣和婚仪那天,不知可否有幸请您御驾亲临?”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快要收尾了。 第79章 夫妻 事情的发展可以说是出乎了苏正德和铁铮等人意料之外的顺利。 原本苏步月这样不按计划又自作主张地行事,双方都有些不满,但她却出乎意料地能得北秦王的欢心,竟然让后者决定在婚仪当天御驾亲临刘府主婚。 看来元昭对南宫信的看重和怀念之情比他们以为的都要深重。 按照苏步月的意思,既然本就是准备好要对北秦王发难的,能够有这种一击即中的机会就无需再浪费多的时间,不然只怕等到大楚在北边战局已占了上风腾出手来,这边都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 饶是苏正德和铁铮之间再有什么弯弯绕绕,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意料之外的好机会,婚宴上进言、逼政,完全可以一气呵成,而且他们的人要进入现场也方便很多。 铁铮要的是北秦大权,苏正德要的是分一杯应得的羹,过程中虽闹了些心照不宣的龃龉,但到底是殊途同归,于是又再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北秦王把这场婚事交给了司礼监亲自操办,自己要御驾亲临的消息也传了出去,这样安逸的喜气在他国尚在交战之际,显得有那么几分突兀,也有那么几分惹眼。 就好像北秦国在藉此表达自己的立场一般。 到了十月初十宣和郡主与郡马婚仪当天,都中更是以刘府——即当年的南宫旧邸为中心掀起了不小的热闹,往来皆是权贵,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刘府上下不由得诚惶诚恐,所幸宫中司礼监一早派了人来主理,这才免了婚宴上的手忙脚乱。 北秦王元昭是穿着一身常服来的,身边只跟了四个近身护卫,其他随辇而来的宫人和禁卫都候在了府门外。不过这只是寻常人眼中的情形,苏正德却一早已经从铁铮给他的消息中得知元昭是带了十二个护卫出宫的,现在身边只有四个,也就是说其他八个早已隐在了暗处。 这才是身为君王应有的护卫姿态。 苏正德反而越发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从容地饮了一杯酒。 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苏步月和苏呈逸开始行礼。 ——“一拜天地。” 两人遥遥向着天边郑重躬身。 ——“二拜君王。” 两人转身朝坐在高位的元昭深深福礼。 司礼监总管正要继续往下喊:“夫妻……” “慢。”苏步月却忽然叫停了仪式。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就连苏呈逸也怔了一怔,随后神色有些复杂地静静凝着她。 而身为焦点的苏步月本人,此时却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隔着面前大红绣花的轻纱盖头,直视着北秦王元昭。 “王上,”她说,“祖父他生前有两个心愿,一是子孙长安喜乐,二,是我北秦国富民强,终有一日能够不再受他国侵扰。” 第160页 坐在下面的苏正德和铁铮遥遥对望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见了诧异之色。 苏步月又没有按照计划行事。不,也不能说没有,但他们原本计划的时机是应该在礼成后酒过三巡,元昭和其他所有人都沉浸在酒酣耳热之际时,她再站出来进言,铁铮等人附议劝谏,元昭若是听了还好说,铁铮等人可以趁势求取大将军之位。若是不听,那便藉此机会以清君侧之名杀了那些碍手碍脚的主和派,将元昭控制住,之后直接逼他退位给大王子。 他们安排得好好的,甚至连手下的人几时行动都定好了统一的时间和信号,谁知苏步月却提前启动了这个计划。 在苏正德从容镇定的目光下,铁铮想了想,决定顺水推舟,反正元昭带的人不多,强攻也可拿下,便各自给亲信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示意将行动提前。 长街上开始放起了烟花,这些也是元昭专门赏赐下来给这场婚仪助兴用的,但此刻在这种略为微妙的气氛下,那样别致的热闹景象就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了。 尤其是当苏步月从身上拿出了一封泛黄的书信,宣称这是当年南宫信留给她的遗言时,所有人都安静了。 这封信铁铮倒着也会背,因为正是出自他的口中,然后让高人仿照南宫信的笔迹写成,又刻意做旧,几乎能以假乱真。 他曾经十分嫉恨南宫信,却又不得不承认,嫉恨来自于仰望。因为始终不如对方,所以他更想知道差距在哪里,不知不觉,竟然了解对手更甚于同伴。 南宫信那副忧国忧民板正慨然的语气,他闭着眼睛也能想像得出来。 在场没有一个人怀疑。 “宣和不懂国家大事,”苏步月双手将书信举过了头顶,“还请王上斟酌。” 元昭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内侍转呈到面前的这封信,隐隐像是有些不悦的样子。 铁铮见状,便觉得时机到了。 “王上,”有官员站了起来,“南宫故相一生为国和王上尽忠,想来也是此心动天,所以才有郡主平安归来之喜,也为我北秦带来大战良机。” 说的好像她是上天使者一般,仿佛大楚和北戎开战都是因她祖父在冥冥中帮着北秦,这些人利用起逝去的人来也是丝毫不觉亏心。苏步月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半分不显。 话题既然已经被强行转到这里,元昭自然也不能再迴避,加上有人开了头,便接二连三又有人站起来附议,接着主和派也坐不住了,纷纷再度表示反对,他就算想当没听见也不可能。 元昭沉吟了片刻,说道:“好好的,打什么仗,莫非真是嫌我北秦子民过得□□逸了么?都给孤好好坐下。” 他还是头一回把对此事的态度表现的如此明确,而且显然有些掩饰不住的愠怒,铁铮见状,便施施然站了起来。 “王上,”他施礼道,“战场上军机转瞬即逝,今日众人在此推杯换盏还在争论该不该出手时,只怕那边已分了胜负,若大楚因为北戎这背约一战对北秦也起了猜忌之心,又或是北戎得胜后想要吞併北秦为他所用,到时我北秦子民又如何能够长久安逸?臣斗胆,请王上发病攻楚,夺回雀屏山一线!” 那本是北秦与大楚久有争议的地域,双方后来达成协议共治,但因为国力和地理环境等诸多因素,就算是共治,北秦也向来被压着,大楚拿到的好处总是要多一些,许多人对此早已心生不满。 元昭“啪”地砸了酒杯。 “都没听清楚孤说的话么?”此刻他已是满脸怒气,大声喝道,“谁再说一个‘战’字,立刻打入天牢!” 院中倏然寂静一片。 然后这寂静不过片刻,便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一群身披甲冑手握兵刃的侍卫,将婚宴上的人包围了起来。 随同元昭前来的近身侍卫立刻前后左右地将他护在了中间。 “你们想干什么?”元昭冷眸一扫,沉声质问道。 “王上,”铁铮说道,“臣等皆知王上为社稷思虑之心,只是奸佞当道,竟怂恿王上置我北秦安危于不顾,臣等斗胆,愿清君侧!” 话音落下,还不等有些官员反应过来,身后冷刀就已卷着夜风袭来。 元昭没料他们下手竟然这样迅速,想要出声已是来不及,所幸之前还有八名隐在暗处的近身侍卫见状立刻纷纷现身,及时救下了几个已面无血色的上品大员。 苏正德立刻领着人飞身而出。 苏呈逸眼疾手快地拉着苏步月便打算往后跃开,谁知还未来得及拽动她,眼前便拂过一片红纱,下一刻,他肩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苏呈逸不可置信地抬眸,眼中满是震痛。 苏呈熙忙飞身过来扶住了他,随即恼怒地看着眼前人:“你疯了?!” 苏步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我疯了才会与你们狼狈为奸。”话音未落,掌风一转,便已是朝着苏呈熙而来。 苏呈逸顾不得身心疼痛,见状连忙想要出手隔开他们,可苏呈熙也是气红了眼,根本不受他阻碍,三人你挡我拆地纠缠了数招,苏步月忽然眼风往旁边一扫,不知何时被她捏在指间的银针就已倏然飞出。 “爹!”苏呈逸最先发觉她这微小的动作是冲着谁而去,连忙疾唿了一声。 第161页 苏正德身边尽是杀气,忽听自己儿子在身后满是焦急地喊了他一声,几乎是凭本能地顺着那声音过来的方向便是拂袖一挥——那银针被拂到一旁,刺伤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那人当场就青了脸色。 苏正德对上了苏步月的视线,旋即已心下瞭然,怒从心头起,想也不想地噼掌就向她打去。 苏呈逸受了伤,又被苏呈熙紧紧拦住厉声低喝道:“你若想要我们都死,就去帮她!” 苏呈逸倏地僵住。 苏正德和苏步月已缠斗在了一起。 这是苏正德第一次真正与她交手,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习武的好材料,也不知她在七星城学的到底是什么武功,他一时半刻竟找不到她的弱点,更没想到她竟然不要命地跟自己作对……他想到这里,余光正好瞥见苏呈逸受了伤的模样,还有那为难僵滞的目光,心里顿时一沉。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她好了! 苏正德立刻祭起了十成十的功力,招招夺命。 苏步月又怎么察觉不到对方攻势的变化?她心中冷意更甚,相较起先前只想制住对方的心思,此时也禁不住终于蔓延起了想要毁天灭地的杀意。 什么寒毒,什么解药,她此刻通通都抛诸了脑后,满心满眼都只想着:那便同归于尽吧! 当下也气运丹田,决定使出雷霆一击。 谁知内劲刚刚自丹田溢出,她便忽觉腹部一痛,接着一阵彻骨的寒意伴着刺痛瞬间袭上了心口,她甚至来不及强忍着把这招出手,就呕出了一口血,等她这一掌推出去时,功力已是大减。 而苏正德却是用了全力。 “不要!”苏呈逸大惊回神,甩开了苏呈熙的手便要扑上去。 一阵风来,苏步月突然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檀香气。 电光火石间,有个白青色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抬手迎面对上了苏正德的掌力。 苏呈熙早在见到来人那一刻就已沖了过来,还顺手把受了伤的苏呈逸往身后推了一把,自己奔过来便要助苏正德一臂之力,趁他二人内力相接时补上致命一掌。 “小心!”苏步月想要出手才发现四肢沉重,只能急忙大唿。 他看也没看地抬起垂在身侧的左手便接了苏呈熙这一掌。 苏正德大惊,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够同时接下他们父子的攻势,更让他震惊的是与其说他现在正在以内力相抗,倒不如说是……对方在钳制着他的内力于旋涡中游走。 他愕然抬眸,恰好对上眼前人冰冷的目光,而那目光中有着显见的轻嘲之意。 他倏地一怔。 几乎是同时,一股劲气之力自那漩涡中飞拔而出,如巨浪狠狠打在了苏正德的心口。 他一时站立不住,被震开数步,胸中气血翻涌,终是没能忍住,自紧闭的唇边流出一丝血线来。 “大哥!” 他忽然听见苏呈逸喊了一声,一愣,捂着心口循声抬起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长子苏呈熙呕出了一大口血,面色苍白地倚在苏呈逸怀里,竟似虚弱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熙儿……”苏正德一开口就险些镇不住内伤的冲击,连忙止住了动作。 而不知何时,四周的打斗声已经消失了。 苏正德咬牙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人,暗暗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是什么武功?” 竟然能在震伤他的同时还重伤了他的儿子,而对方自己却像是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比拼内力的影响。 他生平未曾所见。而且对方还这么年轻,武功竟然就已如此深不可测,他竟不知元昭身边还有这样厉害的人物。 苏正德看了一眼被那人护在怀里的苏步月,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 “你是仙引?”他讶然。 仙引没有理他,正在凝神给苏步月把脉。 眼见着这场武林人士的较量分了高下,铁铮坐不住了,突然高声道:“有刺客,护驾!” 原本候在旁边的十来个人立刻在仙引身后一字排开,做出了迎敌的架势。 “瞎了你的狗眼,”其中有个女子嘲笑道,“没见我们城主是来找媳妇儿的么?这是我们七星城和苏家的私仇,你们少在这儿多事。” “段太座说的是,”有人又悠悠接道,“姓苏的把我们城主的未来夫人绑到这里来逼着跟他儿子成婚,正主反倒要来抢亲,咱们这会儿正一肚子气要撒呢,谁不识相的敢来搅和试试?” 众人看了看被仙引一人打成重伤的苏正德父子,还有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苏家那些人,不由面面相觑。 于睦没理那两个跟铁铮等人斗嘴的,迳自上前冲着元昭拱手施了个礼:“王上,吾等是奉大楚君上之命协同张培忠将军前来助北秦镇压叛逆,张将军带来的五百人马正在城外十里处扎营,若王上需要可随时调用。” 一席话不仅表明了他们是友非敌,还暗示了仅张培忠带来的这么多人还不至于是为了趁火打劫,毕竟五百人马并不多。 元昭缓缓舒了口气:“有劳了。” 若不是苏步月提前与他商定了将计就计一网打尽这一策,他还不知道原来连大皇子都已和铁铮等人连成了一线要逼他的宫,虽然他已经有了准备,但仙引等人的到来还是给了他莫大的助力——至少在收拾苏家这些人的事上他省了不少力气,也免了很多危险。 第162页 “拿下。”元昭沉声令道。 话音落下,一群禁卫便忽然从四面涌出,将所有人都围在了中间。 就连铁铮的颈畔也出现了一柄冷刀。 大局已定。 仙引抱着苏步月正准备离开,忽听身后有人挣扎着喊道:“你不想救她么?只有我能解她的毒。” 仙引脚下一顿。 苏步月立刻紧张地攥着仙引的衣裳,摇了摇头。 他心中纷乱立定,顿了顿,平静地抬眸看向苏正德:“你若真有办法救她,方才我打伤你儿子的时候你就会提出与我交易了。” 苏呈逸听着便是一愣。 “你从未打算过放她自由。”仙引说到这儿,目光越发冰冷,“如今我用你的内劲废了你的儿子,你若还有命,不如试试替他续下去。” 话音落下,苏正德倏然变得面无血色。 仙引不再看他们,抱着苏步月转身迳自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估计都睡了,晚安~ 第80章 相依 苏步月记得自己还未撑到离开刘府就晕倒在了仙引的怀里,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只是意识逐渐清醒后她感觉到体内经脉奇穴隐隐像是有暖意拂过,原本自丹田蔓延于四肢百骸的透骨刺寒也都重新平静了下来,显然是在告诉自己,有人曾为她传功疗伤。 心中有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她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仙引的脸就映入了她的眸中。 他看上去面色有些疲惫,额角边渗着一层薄薄的汗珠,乍然间与她四目相对,他似乎略感意外,好像没料到她会突然醒过来。 但这愕然不过只维持了一息,他便回过神冲着她弯唇笑了一下,温声问道:“觉得好些了么?” 苏步月深深望着他,眸中亦泛出一丝温浅笑意来,微微点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感到身下一晃,随即马蹄哒哒和车轮滚滚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在马车上。 这车厢倒是很宽敞,角落里还摆着张书桌,桌上还搁着一盏精巧的雕花香炉,此刻正裊裊飘着细烟,她凝神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却除了仙引身上清雅的淡淡檀香,其他并未有什么特别气味,但颇为奇妙的是,当她再度凝神感受时,便察觉到自己每一次唿吸体内都有些舒畅之感。 她立刻意识到这香炉里燃的不是普通料子,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但这对因为毒发而伤及了心脉的她来说倒确实是一种怡人心脾的疗养之法。 身下的狐毛毯子很柔软,她无需怎么费力就轻易地侧过了身,然后准确地握住了仙引正在帮她掖被角的手。 “我们现在是要离开北秦么?”她隐约能猜到他的想法,正如她也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一般。 “嗯。”仙引果然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在这里多待一天都可能多一天的麻烦,我带你回去疗伤。”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帮她拨开了贴在额前的髮丝,然后凝眸看了她片刻,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等你回去找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苏步月一怔,下意识便道:“我……” 仙引伸指轻轻抵在她唇上,止住了她尚未出口的话音,续道:“我并非要责怪你,只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从今以后,永远不要轻言别离。” 苏步月倏地红了眼眶,宛如做了错事的孩童一般垂下眸,哑着嗓子带了几分哭腔地“嗯”了一声:“我错了。” 仙引嘆了口气:“我有时觉得你或许并未如你说的那样喜欢我,否则怎会从不给我选择陪伴你的机会。” 苏步月大感冤枉,连忙为自己的真心辩驳道:“谁说的,我那么喜欢你!不对,我那么爱你!所以就算明知道是演戏,我也没办法和别人行完交拜之礼,必须要把计划提前,我就算功亏一篑註定要死在这里,也决不想辜负你。”她说到这儿,忽然注意到自己还穿着那身大红喜服,尴尬地顿了顿,“那个……有换的衣服么?我把这身脱了,免得碍你的眼。” 仙引竟真的从身后拿了个包袱出来:“先前让人随便备了一套。” 苏步月坚定点头:“那你先让马车停一停,下去喊段太座上来帮帮我吧。”她现在没什么力气。 谁知他却说:“不过换件衣服,还用得着两个人伺候你么?” 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瞬间“唰”地便红了脸,旋即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倏然抬眸朝他望去,惊喜道:“你没生气啊?” 要是生气了哪还有心情调戏她,更别说真要帮她换衣裳了。 苏步月为自己的迟钝默默汗颜了一把。 笑意自仙引的眸中缓缓溢出,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见到你,我就都不气了。” 她乐呵呵地调侃他:“我真和别人成了亲你也不气吗?” 他指下微移,捏住了她的脸,眉梢淡淡一挑,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苏步月被他揪着脸不仅不觉得痛,反而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嘿嘿笑着沖他张开了双手:“抱我。”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仙引愣了一下,随即诡异地红了耳根。 第163页 她登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也不知这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不合时宜的坑,只能假装并不尴尬地正经解释道:“只是抱一抱啦,我现在这样哪里敢打你的主意。” 仙引失笑着倾身将她拥入了怀里。 “我就知道,一见到你我就捨不得死了。”苏步月回想起之前和苏正德对战时生出的那一往无前的必死之心,不禁有几分感慨。 仙引听着微微蹙眉,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正声道:“你不会死的。” 苏步月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依在他怀中,感受着属于他的气息。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车外有人驰马靠近停驻,然后语气恭敬地扬声说道:“君侯,张将军命属下给您送来了前方加急战报。” 苏步月有点儿恍惚,一时没明白外面这人在说什么,直到她看见仙引面色微沉地隔着门帘对车外的人淡淡吩咐道:“拿上来吧。” 她有点儿懵。 “什么战报?”她定定看着仙引把呈上的公文阅完后又重新放回了封套里,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而自己不知道,“还有,他称你……君侯?是什么意思?” 仙引握了握她的手,没有回答,转而把手里的公文从窗外递迴给了于睦,低声沉吟道:“北境大局已定,你先行一步,去江月城找江少枫夫妇,代我告诉他们……” 苏步月没能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 于睦听完后有些愕然,但也并未多问什么,颔首领命后便去了。 不多时,马车重又开始行进。 仙引重又回身将苏步月搂入怀中,替她掖了掖身上的被子,似随口淡淡说道:“四皇子宋灏通敌被斩于阵前,是五皇子宋睿亲自宣的密旨。” 苏步月万万没想到北境的这场战事竟如此峰迴路转:“这么说,大楚君上早就知道四皇子有问题了?”她说完觉得这事儿好像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不对,你还没回答我呢,楚军将士为何称你为‘君侯’?” “因封了侯爵,所以就称为君侯,没什么特别。”他说的淡然寻常,好像是在和她闲聊今日天气,颇不以为意。 可苏步月却惊诧非常,蹭一下从他怀中立正了身子:“几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随州时曾听过的。”他说,“长宁侯,就是我的封号。” “……”苏步月当然记得,她还记得那时候提到长宁侯其人,仙引还一副看不上眼的样子,谁知原来竟是本尊在演戏呢? 仙引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觉无奈道:“我一直不想与这个名号扯上关系,并非是为了戏弄你。” “那你现在……”苏步月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为了我才恢復长宁侯这个身份的?” 难怪,他竟能调动朝廷的力量来北秦助她。 “可是为什么呢?你这样排斥这个封号。”她有些不解,“我听说楚皇是为了报答你家中长辈的救驾之功啊。” 她怎么想都觉得这对仙引来说不应该是件不愿启齿的坏事,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仙引静静凝眸看了她良久。 “这不是报答,”他说,“是他一厢情愿的弥补。” 苏步月愕然。 却听他已又再仿佛云淡风轻地续道:“我是被他从不留岛上硬抢回来的私生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仙城主要自曝了~~大结局还会远吗?→_→ 第81章 前尘旧故 “你是说你是……皇子?”苏步月强忍着才没有惊唿出声。 搞什么?她自己是北秦郡主这件事在她看来就够令人难以置信的了,结果仙引居然还是大楚皇帝的儿子?! “什么皇子,”仙引不以为然地平静道,“连宗谱都未入过。” 苏步月愣了愣,又想起他之前不想和长宁侯这个封号扯上关系,现在为了她才认下了这个名分,还有那些随他而来的楚军,莫非…… 她心下陡惊,一把抓住他的手:“那你现在做回了长宁侯,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堂堂一国之君被自己的儿子如此轻视,想来肯定不满已久,现下对方有求于他,又怎会不趁机将其收服? 她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仅仅一个长宁侯之名就能调得动朝廷的兵马。 苏步月别的都不怕,就怕仙引受委屈,因她而左右为难。 “没有。”仙引将她搂入怀里,安抚地抱了片刻,才又缓缓续道,“我对他有所求,已正合他自我满足的心意。” 他其实很难理解宋稀瑾这种强迫他人接受所谓“弥补”的行为,也始终对此嗤之以鼻,更一直痛恨因此让自己陷入望不见头,甚至连挣扎也不能的禁锢。 武功再高又如何?他终是摆不脱这身用骨血做的枷锁。 苏步月痴痴望着他,心头酸涩不已。 他那么骄傲强大的一个人,却为了她而向最不愿意低头的人低了头,光是想到这一点她都觉得心疼。 她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像是无声的安慰。 第164页 “要不我们半路逃走吧?让谁也找不到我们。”她说,“他才杀了一个儿子,我担心他会逼着你回朝。” 仙引却淡淡笑了一笑,说道:“放心吧,不会的。他最忌讳的便是朝廷的人——尤其是他的儿子,和武林中人相交。以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其他皇子和那些分了派系的大臣们不介意,他也要为太子的以后着想,所以给我一个闲散侯爵的名分已是顶了天。” 苏步月听着不禁有几分恼怒:“他忌讳?他既然忌讳,当初又为何要招惹你母亲?始乱终弃,等到你都懂了事对不留岛有了感情,他又来非得把你抢走,抢走了也不带回宫里,反而丢在七星城继续养在江湖之地,谁都知道武林城是为朝廷办事的,他到底是在弥补你,还是想要你为他所用?不行,你不要再回七星城了,我不要你过得这么憋屈,你不该过得这么憋屈!” 她又气又疼,说着说着,眼角竟然渗出泪来。 “好了,不哭。”仙引屈指轻轻为她拭去泪水,温声哄着她,“我这不是遇到了你么?你就是老天爷给我最好的补偿,我早就不觉得难过了。” 她却更觉得心酸,万一自己撑不下去终将不久于人世呢?那他岂不是又孤零零一个人被囚在七星城那座牢笼里…… 她顿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当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跟随江湖高人学艺。”仙引在她耳畔缓缓说道,“上一任国君和如今的他不同,崇尚强者竞争,所以并不限制皇子们的明争暗斗。那时他们都意识到除了朝廷内部,江湖也是一柄利刃,于是也都用各自的方法在武林中拉拢培植自己的势力,其间也有不少针对彼此的明枪暗箭。” “他就是在隐藏身份涉入江湖时,遇见了我娘。”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才又续了下去,“后来我娘对他感情至深,就算知道他是朝廷的人,也愿意违背祖训,放弃岛主的身份和隐世的安宁,与他相守在一起。” “结果后来我娘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而且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室和儿子,震惊之下心灰意冷,决定离开,临走之前从他对头的口中听说对方打算对他妻儿下手,于心不忍还打算救人,于是将计就计答应合作。谁知原来这只是他人的离间之计,看似想笼络我娘,其实是要让人觉得她因嫉妒而起了杀心,但我娘真正没想到的是,那人对她竟然真的连一丝信任都没有。” “他刺了我娘一剑,就在心口旁边。”仙引说,“几年后他终于登上了皇位,就开始命人暗中寻找我们,后来就是你知道的,我娘那时已经过世,詹青松他们就把我带走了。” 他如今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还觉得清晰的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些人找来了岛上,竟然还带着几艘装了火炮的船,显然是打算先礼后兵,是铁了心要把人带回去。 那时候年纪尚小的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存在会给不留岛,还有去世的母亲带来灾难。 他当时虽然跟他们走了,但之后却在船上试过绝食,可詹青松对他说的话又让他明白,他对不留岛来说不仅存在是个灾难,就连想要终止这个存在也是灾难。 他只能好好的活在那人的眼皮底下。 “他到七星城来过,”仙引回忆着当初,说道,“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看见他了。” 只那一次,一句话不曾说过。 “后来有一天我就想明白了,”他说,“既然已经这样,那我便以我的方式去做七星城的主人。” 仿佛真的把那人的所言所行都看得心中淡然没有任何波澜。 苏步月闷闷的,没有说话。 仙引见状,便微微笑笑岔开了话题:“好了,都过去了,别再多想。你再睡会儿,等到了下个投宿的地方我叫你,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太过劳累,有什么事等到了江月城再说。” 她一愣,有些莫名:“我们去江月城做什么?”想到北境才刚打完仗,江月城又是六城之一,还是名正言顺担了辅北之责的,她不由皱了皱眉,“你不会还领了什么密旨要去办事吧?” 她忿忿地想,这个楚皇还真是连一丝利用儿子的机会也不放过。 他看出她在想什么,失笑之余心头微软,低头轻轻在她眉心吻了一下,温声道:“我们去见一个人。” *** 仙引对这趟北境之行似乎早有安排,大队人马一路行来被他支的七七八八,该回雍州坐镇的回雍州,该回京城交差的回京城,到最后,便只剩下了魏紫和姚黄与他们同路。 因苏步月身体虚弱不宜车马劳顿,他们并不赶路,小心谨慎地护养着她毒伤未愈的身子,等到终于抵达北境时,已是临近年关了。 澜州下起了雪,一眼望去,远处的城郭已披了层薄薄的银装,正静静地矗立于漫天飞雪间,城门处守卫井然有序,行人往来步履从容,好像数月前的那场战火从来不曾侵扰过它。 马车驶入了城中,仙引看着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不由笑了一笑。 “难怪朝廷会忌惮江家。”他说,“江少枫夺回城主之位不过短短几月,江月城不仅没受到内外纷争的影响,反而在他治下重又焕发生机。” 第165页 苏步月很少听见仙引用这样带着几分欣赏的语气提起某个人,她边就着暖炉驱寒,边有些好奇地问道:“可是武林城主之位不是都要朝廷颁旨来确认承继么?以你所言,他就算身为江氏正统,只怕朝廷也会藉此来为难他。” 除非彻底放弃江月城,否则就无法脱离朝廷的掌控。 因天气阴沉的缘故,室内光线也很晦暗,车厢里一直燃着烛火,昏黄的光晕笼在苏步月的脸上,映照出她近日总算回復了两分血色的模样,仙引看在眼里,想到江月府终于就在眼前,心中总算舒了一口气。 “他的夫人是储玉山琳琅阁主,”仙引道,“琳琅阁开山祖师和武宗皇帝的小姑姑永章公主府上有很深的渊源,而整个大楚朝廷都知道,当年武宗皇帝曾给后代子孙留下口谕,要护永章一方世代平安。何况这次能这么快平息和北戎的大战,江少枫功不可没,再加上永章公主一脉的庇护,那人就算想动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苏步月向来敬佩有本事又有胆色的人,何况这位江城主还是心怀天下的,且又因为仙引的缘故,她此时对宋稀瑾甚至整个大楚皇室的印象已经是相当恶劣,自然更不希望看到江月城在朝廷手上吃亏,听仙引这么一说,她才算是放了心。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城主,”姚黄打了帘子立在外头说道,“江月府到了。” 仙引扶着苏步月起身下了马车,见魏紫正要上前叩门,便道:“我来吧。” 大门却在此时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迎面走出来个穿着灰毛坎肩的小厮,双方一打照面,那小厮先是一愣,继而便露出了礼貌的笑容:“几位是?” 仙引越过魏紫向对方和声说道:“有劳请向江城主和夫人通报一声,七星城仙引携未婚妻前来拜访。” 那小厮的目光随着他的话音在他和苏步月身上转了一圈,勐然回神,讶异间连忙说道:“仙城主请稍等!” 言罢他返身就跑。 没过多久,就有个儒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提着衣摆随着他大步走了回来,冲着仙引拱手端正地施了个礼:“见过长宁侯。”语气从容有礼,“天寒地冻,还请君侯与几位随在下入府稍坐。” 仙引微微颔首,半拥半扶着苏步月一起走进了大门。 这被称为周先生的中年男子是江府的管家,他亲自迎着仙引一行入了厅堂安顿好,随后便转身去了后院禀报。 苏步月喝着下人送上来的茶,品了品,是好茶,却好的并不过分。 她对仙引笑道:“江月府的人还真是不卑不亢,看来这次求医可得费些力气了。” 江月府既不在意仙引的长宁侯名号,也不因为和朝廷有过节就怠慢他们,可见当家的人是有风骨和脾性的。 不多时,廊上传来了脚步声,隐约还有人在说话,好像是在吩咐谁去买蜜饯。 片刻后,候在外面的小厮打起了帘子,一个霜色的身影迈步而入。 “仙城主?”来人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仙引的身上,乍起的笑意间似微讶似调侃,边说边自然地解下了身上的狐毛大氅交给旁边的侍者,举步走了过来,“我应是没有眼花吧?” 仙引见状,心中略定,脸上亦浮起了微微笑意,回礼唤道:“江城主。” 苏步月没有想到传说中这位天下第一的剑客,竟然身上半点凌厉的戾气也没有,反而更像是一个将门世家的公子,英姿勃勃,剑眉星目,不仅相貌俊美不凡,一身从容潇洒的气度更是相当惹人注目。 果然不是寻常人。 “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复姓南宫。”仙引将她引见给了江少枫,“实不相瞒,此次冒昧叨扰,其实是想向尊夫人求医。” 他话说的直接,连个客套的铺垫都没有,显然也是为了不让江月府的人多想他突然来到澜州的原因。 毕竟一个出了名深居简出的人,才刚让世人知晓他身上还有朝廷赐封的爵位在,便出现在经歷了连番震盪好不容易重新平静下来的江月城,确实很容易引人遐想。 江少枫却显得并不惊讶,打从进门扫过去的第一眼,他就已隐约料到了仙引的来意,再联繫起不久前于睦以仙引之名前来暗示他可以建一座永章公主的祠庙,他就猜对方那时便已在不动声色地卖给自己人情。 他笑了笑,正要说什么,从门外忽然吹进来一丝寒风,又有人打帘而入。 随即一个清越的声音淡淡响起:“长宁侯要求医,何必捨近求远,宫中太医院自然有不少人愿意效劳。” 苏步月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豆青色袄裙,披着件白色貂毛大氅的女子正自门边行来,不禁当场愣住。 江少枫忙回身迎到那女子面前,抬手帮她裹了裹大氅,关切道:“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你这两日身子本就虚着,若着了凉怎么办?” 女子原本容色清淡,却在望向他时于眉眼间染上了温柔的笑意:“我没事,出来透透风反而好些,没那么闷了。” 苏步月见状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忍不住感嘆出声:“江夫人,你长得好美啊!” 她这些年见过的小美人大美人加起来也有不少,可却从未见过像李青韵这样秀美出尘又清滟无双的,她觉得那画上的九天仙子也约莫就是这么个模样了。 第166页 在场的人皆默然了片刻。 谁都没有想到在李青韵先语带不善地开口刺了仙城主一句之后,他本人的未婚妻居然是这样回应的。 偏偏苏步月还沉浸在爱美之心中没有出来,目光不自禁细细打量着李青韵,发现她衣衫遮掩间似乎小腹微隆,便又扬着张气色不怎么好的脸惊喜道:“你有身孕啦?恭喜!你和江城主的孩子肯定聪明又漂亮,若是个姑娘一定像你这么美。” 她神情真诚,即便说着这像是熘须拍马的话也半点不让人觉得虚伪,李青韵只是略略一怔后便自眼底漫起了笑意。 “谢谢。”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似乎很是满意对方这样的恭维。 各自立在她们身旁的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会心含笑之意。 江少枫眼神示意:你这媳妇儿心可真大。 仙引则想:我家小蝴蝶真是天生招人喜欢。 或是因为两个女人就这么机缘巧合地投了契,之后的气氛竟然也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下来,李青韵不待见仙引也本是因为他的长宁侯身份,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对朝廷有怨气,对他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结,反而因建祠庙的事对他的印象有些微妙。 江少枫了解自己的妻子,见她态度有变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便又适时推波助澜了几句,总算让李青韵默许了应诊。 她给苏步月把了脉,仔细查看起了对方的病情。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仙引也越来越担心,却不敢催促,只能耐着性子静静等着。 “她体内的寒毒曾经被人逼出过一部分,然后将余下的强行压制在其他经脉。”李青韵说着,朝仙引看了过去,“这寒毒本应是不能被外力逼出的,你用的什么功夫?” 仙引没想到她还有心思关注这个,顿了顿,才回道:“我用四象无极功过了一些毒性到身上,但剩下的已经融入她的经脉百穴里,我实在没有办法。” 苏步月蓦然一震,她竟然完全不知道他还过了自己的毒到身上,更不知道他又是如何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一点点把毒逼出体外的。 她望着他,久久无言。 李青韵也有些讶异,不过她讶异的却不是这个:“原来你出身于摘星派?”见仙引默认,不禁感慨,“我还以为这个门派早已是书本上的传说了。”又道,“还好你会这门功夫,不然她可能早已毒发身亡了。” 仙引听她这么说,立刻问道:“江夫人可是已有救治之法?” “虽要费些功夫,但倒也不难。”李青韵说得寻常,又看了他一眼,“你跟我来。” 仙引安抚地握了握苏步月的手,然后起身跟着李青韵和江少枫出了门口。 “人我有把握救,但有一件事君侯要有心理准备。”李青韵连个过度也没有,开门见山地便说道。 仙引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扼住,唿吸都变得有些发沉,缓了又缓,才让自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什么事?” “她受寒毒侵蚀已深,身体有了很大的损耗。”李青韵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续道,“以后不能生育了。” 气氛凝滞了须臾。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仙引。 少顷,仙引忽然重重松了口气:“只是这样?” 李青韵微怔,似有些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只是这样?” “我只要她平安,”仙引目光郑重地看着她,“有劳你了。” 李青韵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看着仙引返身回了房中,她若有所思。 “你在骗人吧?”江少枫忽然在旁边瞧着她,笑言道。 李青韵转头:“你怎么知道?” “你啊,”江少枫伸指在她唇边轻轻一勾,“每次耍小心眼儿的时候就会抿唇角。” 她愕然,旋即垂眸失笑。 “其实我也没全骗他,”她说,“南宫姑娘的身体确实受寒毒损耗很大,不过……” “不过我家十七本领高强,有信心能把人医好。”江少枫说着,含笑倾身在她唇角轻轻一吻。 李青韵红着脸“嗯”了一声:“看在他对南宫姑娘一片真心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他了。” 江少枫将她拥入怀中,温声道:“我看仙引也不是很喜欢长宁侯这个名号,你以后还是别称他君侯了。” 气氛这么好,李青韵哪里还会和他计较仙引到底喜不喜欢这个称号,只柔情满溢地回抱着他的腰身,低低道:“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奉上,清风夫妇客了个串~ 第82章 结缡之约 仙引刚一回到房间,迎面就对上了苏步月灼灼望着自己的目光,她眼眶微微有些发红,隐约还有水光闪烁,可是眉宇间又不见半点哀戚的影子。 他一时有些疑惑,正想开口,却见她忽然唇角轻弯,嫣然而笑。 这笑容很是耀眼。 “怎么了?”他愣怔了须臾,不禁随着她轻笑道,“你这模样倒像是在别人的家里挖到了金子。”说着,伸手想要去抚她的脸。 第167页 苏步月却握住他的手,轻轻拢在了掌心里,说道:“我也没想到,这天下如此之大,旁人都未必能求得,而我这个倒霉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能挖到这么大一块金子。” “嗯?”仙引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便笑了,低头在他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轻吻,而后扬起脸凝眸望着他。 “仙引,”她说,“我要嫁给你,再也不想等了。” 他垂眸静静看了她良久。 “你这是无以为报我的真心,”他唇边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所以打算以身相许么?” 苏步月眉梢微挑,容色狡黠:“以身相许算什么,我是以今生相许,你要么?” 仙引终于失笑,倾身将她抱进了怀中:“我要。”他说着,静默了一息,又在她耳畔低低说道,“只是,不止今生。” “好,”她笑意中不觉已染上几分哽咽,“不止今生。” *** 得知苏步月和仙引打算成亲,李青韵表示很贊成。 “这样正好,”她说,“我如今精力有些不济,给南宫姑娘疗伤时最好有人在旁边护法,我原本还在和江月哥哥商量人选,既然你们要把名分正式定下,那这件事交给你自是最好。” 按照她的计划,给苏步月疗伤是要先清毒再调养,因此第一阶段是最重要也是最兇险的,需要苏步月脱了衣服泡在温水里,然后自己才能施以针法帮她祛毒,这个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真气不稳的状况。 如果在旁边护法的是仙引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当然是最好不过。 于是末了,她又一本正经地补了句:“那就尽快成亲吧,越快越好。” 苏步月笑道:“日子我们已经看好了,这个月二十五。” 还有不到十天,这倒确实很快。 江少枫若有所悟地看向了仙引:“打算如何操办?”时间定的这么急,也就是说不打算让七星城的人来掺和了。 果然,仙引道:“简单布置一番,大家摆两桌酒席就是,我会让魏紫姚黄他们去安排。只是,要麻烦江兄借府上地方一用了,另外,还想请两位做个证婚人。” 江少枫和妻子相视一笑,然后復又看向仙引,说道:“既然你们人都到了我的地方,哪有让我放着不管的道理?两位若信得过我,这件事我来办吧。只是这行礼的地方,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不知你可愿意考虑?” 仙引略略一顿,沉吟道:“你是说永章公主的祠庙?”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半晌。 少顷,仙引目光平静地微微颔首:“那便如此吧。”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等到了二十五那天,江月府里早早地挂上了大红的绸花,没有鞭炮齐鸣,也没有锣鼓喧天,苏步月和仙引穿着婚服,就这么相携着彼此的手,在众人的见证下踏入了永章祠。 祠庙不大,一座工艺精细但却独独看不出具体容貌的石像,一方陈设简单只供奉着四盏柏油明灯的神台,便已占据了大半的地方。 仙引牵扶着苏步月跪在了蒲团上,仰目望着面前这尊用汉白玉石雕刻的女子像,紧握着对方的手,郑重地,慢慢地行下了叩拜之礼。 “夫妻对拜——”魏紫高扬的语声中带着些许激动的颤抖。 苏步月望着仙引,心中百转千回。 同样的大红喜色,同样的交拜之礼,可与自己行礼的人不一样,所有的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眼前一幕幕像是在看着这一路回忆的走马灯,她与他从初相识到分别,那求而不得的苦痛,再到重逢,那失而復得的艰辛和欢愉…… 每一幕都仿佛清晰如昨日。 她缓缓伏身,垂首,终于与他成礼。 *** 为了彻底治癒苏步月身上的毒伤,仙引和她在江月城这一待便是大半年,等到次年夏天,苏步月的身体好了七七八八的时候,江少枫和李青韵的那对龙凤胎儿女都已经满月了。 苏步月对这两个小玉糰子稀罕地不得了,要不是她身体还未调养好,仙引定力又强,一直不给她得逞的机会,她怕是早就忍不住要和仙城主把生孩子这件事提上日程来好好讨论讨论。 饶是如此,她还是心里痒痒的,尤其随着身子见好,她更是对仙引的清心寡欲颇为不满。 仙引看在眼里,没过几天,不动声色地跟江少枫和李青韵夫妻两告了辞,说还有事情要回雍州处理。 苏步月依依不捨地和李青韵他们告了别。 刚一坐上马车,她的肩膀就垮了下来。 仙引无声地笑了笑,将她揽过来靠在自己怀里:“大病初癒,要多休息。” 苏步月闷闷地道:“江夫人说我都不用再喝药了。” 他嗯了一声。 见他没什么反应,她又提醒:“我差不多好了。” 仙引:“嗯。” “真的,我现在运功的时候也不觉得气虚凝滞了。”苏步月认真道,“以后只需要多用食疗调养,换季的时候注意一些,再过个一两年就能全好了。” “我知道。”他仍是一派淡定。 第168页 苏步月沉默了半晌,靠在他脖颈畔,伸出手轻轻摸上了他的衣领,指尖在边沿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名圈儿。 “你说,”她道,“江城主家那两个小玉糰子是不是很可爱?” 仙引坐怀不乱地平声应道:“嗯,很可爱。” 苏步月立马接上:“我觉得长得像你的一定更可爱!你觉得呢?”说完就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等着他给自己些期待中的反应。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攥住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然后看着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几分清淡:“你到底是想要孩子,还是想要我?” 她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愣住,等到反应过来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仙引已又再开了口。 “我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他说,“别的都不重要。你明白么?” 他这是……吃醋? 苏步月“噗嗤”笑出了声:“你啊,也不想想,若不是和你生的孩子,我又哪里会有这样的期待?”说着,抱住他的胳膊温声哄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谁说我生气了?”不同于先前的清淡语气,他似乎隐隐含了丝笑意。 苏步月抬眸对上他明亮的目光,气笑地轻捶了他一下:“你耍我!” “谁说我耍你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低缓地道,“我是认真的,小蝴蝶,你要记住,我要的只有你。其他的可有,亦可无。”他说,“你无需期待,更无需沮丧。” 她听着只觉心里又甜又软,情不自禁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近在咫尺地望着他的眼睛,低低“嗯”了一声:“我也是,要你。” 仙引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万千心绪,终不及眼前这一人。 *** 待进入雍州地界的时候已是深秋,因这趟回来本是存了传位隐退的心,仙引并不打算多耽误,甫一回城,他便打算着手安排此事。 然而他和苏步月这头才刚接受完众人迎接,后脚朝廷派来的人就带着口谕跟到了七星城。 这口谕只有短短一句。 “长宁侯爷,”来人说道,“君上宣召。”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又晚了,看在快大结局的份上包涵包涵啊~(づ ̄3 ̄)づ╭ 第83章 破局(上) 苏步月心里顿时涌起一阵不安。 宋稀瑾的圣谕来得这么巧这么快,可见是一直在暗中注意着仙引的动向,这个时候召他去觐见,难道是来者不善? 她这个念头才刚在心里转了一圈,那来传达上意的侍卫便已又端声道:“接迎君侯和郡主的仪队已在城外等候,两位请——” 苏步月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宋稀瑾是要见他们两个,她意外之余反而稍安了心,不管怎样,至少这样一来她能及时知道发生了什么,始终伴在自己心爱之人身边共进退。 而仙引则在听到那人称唿她为郡主时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 苏步月已主动牵住了他的手,迎着他望来的目光,尽是柔韧的坚定。 只一瞬间,仙引便已读懂了她眼中的决心。 原本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后头的于睦适时地凑了上来,低声提醒道:“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君上离京南巡,行的水路。” 仙引沉吟颔首,没说什么。宋稀瑾南下的事他之前已经从自己的人送来的信报里知道了,不过并未多当回事,却没想到那人竟无视了与他心照不宣的一别两清之约,不仅把诏令下到了七星城来,还要让苏步月也去觐见。 他当初既答应了做这七星城主,自然就会给这些同门一个有始有终的交代,城主之位交给于睦,朝廷的确认便不过是一如既往走个过场。 但他自己的妻子,却用不着走这个过场来替她正名。宋稀瑾未免管得太宽。 仙引强压着内心的不耐,和苏步月一起坐上了前往京南运河沿途渡口的马车。 直到日暮黄昏时分,两人才终于走下马车,由宋稀瑾的心腹大内侍亲自迎领着踏上了龙船。 “君上有话要和君侯说,”大内侍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请郡主先稍待片刻。” 苏步月正想说什么,仙引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温然低声道:“放心。” 她只好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貌似平静地弯起眉眼对着他笑了笑,又帮他虚整了下衣领,然后附在他耳畔说道:“不管如何,我都与你一起。” 他含笑颔首,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 宋稀瑾正坐在书案后看奏摺,仙引等人走进来的时候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君上,”大内侍小心翼翼地恭声禀报导,“长宁君侯到了。” “嗯,”宋稀瑾仍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东西,随口回了一声,“坐。” 大内侍立刻吩咐下面的人抬了把椅子过来。 仙引似笑非笑地看了宋稀瑾一眼,随后从容落座。 宋稀瑾仍在埋头批着摺子,整个室内除了他翻阅纸张的声音便再无其他,安静地可以听见隔着窗扇隐约传来的水浪声,时间一点点过去,仙引索性也听着那水浪声兀自闭目内修,渐渐半入了无我之境,若非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气实在太有存在感,他几乎都要忘了对方还在这屋里。 第169页 他只当宋稀瑾是故意拿腔拿调地冷待自己,也并不将对方的态度当回事,但因心中始终挂着丝防备和抗拒,所以也始终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因此,当宋稀瑾放下笔的时候,他便睁开了眼睛。 两人隔空对视了半晌,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深不见底的平静和冷静。 “坐在这里想了这么久,”宋稀瑾拿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揭了盖子撇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慢声说道,“可有想清楚应该对朕说什么?” 仙引故作茫然,疑惑道:“君上特意差人把草民与拙荆宣召来此,难道不是为了七星城主之位的承继么?草民属意于由大师兄于睦接替掌门之位。” “拙荆?”宋稀瑾冷笑,“你倒唤地顺口。”又道,“朕问你,江少枫夫妻修建永章祠的事,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仙引从容道:“琳琅阁与永章公主府的渊源,君上应该比草民更清楚,江夫人是一阁之主,又是巾帼英雄,她想在家里修建祠庙祭拜先人,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外人置喙。” “你当朕是傻子么?”宋稀瑾眯了眯眼,“若不是你给他们出的主意,就凭你头上顶着长宁侯的封号,他们夫妻两也绝不可能答应你们入府求医,更何况偏偏这么巧,你自作主张成婚也选在永章祠行礼,你说你不知情,那这又算什么?支持他们与朕作对?” 仙引站起了身。 “原来君上是为了这件事要问罪。”他正色看着对方,淡声道,“只是草民不知,修建永章祠是何罪?至于草民与拙荆成婚行礼,只因双方无父母在堂,江城主他们也不便主婚,而永章公主是英祖皇女,身份尊贵,吾等自当以其为长。” 宋稀瑾“啪”地一掌重重拍在了书案上,震地茶盏一跳,里面的茶水也洒了些出来。 大内侍连忙要上前收拾,却被宋稀瑾一把推开,后者迳自步出,疾走到了仙引面前。 “好个无父母在堂。”宋稀瑾咬牙笑道,“所以你娶一个受过敕封的北秦郡主为妻,就从未想过意味着什么是么?那朕现在告诉你,朕是皇帝,你们这桩婚事朕不同意!” 仙引倏然抬眸蹙眉,说道:“当日在宫中求见之时,我已说过我要她。” “你说过,但朕没有答应。”宋稀瑾说。 仙引看着他,目光渐冷,少顷,转身就走。 “给朕拦住他!” 宋稀瑾一言令下,数名侍卫立刻自外面涌入,将仙引团团围住。 他见状轻笑了一声,回眸凉凉道:“我这些年不想见你,就是怕自己忍不住见血。” 话音未落,他已倏然出手如电,伸指扣住了近前一名侍卫的咽喉,随即“咔”的一声脆响过后,那侍卫便面容扭曲地软倒在了地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人却没有咽气,身子不断抽搐着。 “我和你这种薄情寡义的人不同,我的人,我和她生要在一起,死,也一定会在一起。” 他说着,伸手又是一抓,转眼便已再断一人颈骨。 宋稀瑾始终紧盯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眼看着仙引连伤几人,一副神挡杀神的样子马上就要走到门口,站在宋稀瑾身边的大内侍不由紧张地暗暗攥紧了自己的袖子。 然而就在这时,仙引脚下却忽然一顿。 宋稀瑾见状,紧绷的神色终于缓缓放松,唇角轻弯带了分笑意地开了口:“你此刻真气尽散,就算朕不派追兵,又能如何闯出这间屋子?” 仙引蓦然回身,脸色已是显而易见地有些发白,却仍倔强地与他僵持着,目光中满是冰冷的嘲意:“浮光散……你竟然连这个也骗来了?” 这是摘星派的独门秘药,是曾经某一代素有医毒双绝之称的掌门人所创。这药似毒非毒,遇水化水,遇烟化烟,哪怕是绝顶高手也能于无色无味间轻易被散去功力,中药之人先是会感觉到内力骤失,接着便会四肢渐软无力,若在三天内没有服下解药,将会武功尽废。 这是摘星派掌门独有之秘,寻常弟子根本不可能知道浮光散和解药的配方。 可是宋稀瑾居然有这种药,那他得来的途径便只有一个…… ——他的母亲,当年的不留岛主,仙灵儿。 “她人呢?”他想到苏步月还一个人在外面,照理说听见这里的动静她肯定会不管不顾要闯进来,可至今却没有任何反应,外头安静地像是一个人都没有。 仙引心中顿生恐慌,强忍着已开始蔓延的虚软之感,再也做不到冷静:“我问你她人呢?!” “朕已经说过了,”宋稀瑾道,“北秦郡主,你不能娶。我已让人用同样的方法料理了她,很快就会传出宣和郡主急病亡故的消息,至于你——原本朕打算两天后就给你解药,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朕明白,你这个性子全随了摘星门人的缺点,不管不顾,肆意妄为,如此,还是废了这身武功安安稳稳做个长宁侯的好。” 仙引心口勐地一痛,喉头顿时随之泛起了腥甜之气,他咬紧了牙关,转身就走。 即便他已尽力不去耽误时间,却终是没走几步便抵不住周身虚软,扑地跪倒在地。 第170页 大内侍连忙奔了过来要扶他,仙引使出身上残存的力气甩开了对方的手。 大内侍看他脸色煞白地紧咬着牙关,额角隐露青筋,显然已是强撑着身体到了极限,不禁劝道:“君侯,您就别逞强了,就听君上的话吧,往日事今日过,君上也是为了您好,您以后会明白君上苦心的。” 仙引似充耳未闻,腿脚没有力气让他站起来,他就想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外爬,可他无论如何鼓劲,身体都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别说是筹谋与她退隐,就连想要和她死在一起,对他来说都是这么的难。 他曾经无数次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降生于世,如今更讽刺的,是他竟然栽在了浮光散上,不知他母亲泉下有知,会不会知道这药被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用在了他们的儿子身上。 往昔种种,在这一刻如昨日清晰地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 而那深埋在他心底的一幕,莫过于七岁那年他无意中听到他母亲和师伯的谈话。 ——“仙引毕竟还小,又天生有不治的眼疾,正是需要母亲关爱的时候,你这样待他比待自己徒弟还不如,过于严苛,是不是不太公平?” 记忆中早已模煳了容颜的美丽女子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说道:“我也想待他好,可我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个人,我实在没有办法去爱他,我若不将他当做徒弟来相处,只怕连待在一起都是折磨……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自以为是地将他生下,对他对我,都太痛苦了。” 他又想起了苏步月,她说:“不管如何,我都与你一起。” 他那时想,就算宋稀瑾不肯放他自由,他也已经有了办法全身而退。 可如今,他的自以为是带给她的却只有生死相隔。 怎么可以呢? 绝不可以。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挣扎起身,静默无息。 近在旁边的大内侍见他突然久无反应,察觉有异,便上前试探地喊了一声:“君侯?” 无人应答。 连唤了几声仙引都毫无反应,就连宋稀瑾都感觉到了不对,他忙快步走来,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 宋稀瑾连忙蹲身将他从地上扶起:“仙引?仙引?!” 仍是没有反应。 再伸手去探鼻息,似乎很正常,看起来应该只是晕过去了。 但宋稀瑾却突然觉得心里阵阵发慌,他倏然收手,突然白着脸大吼:“快传御医!快!”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连发,强迫症表示会顺便改一下第一章的标题,忍了很久了已经,哈哈,不是更新,不必管,今天实际只有两更。 第84章 破局(下) 苏步月是被人强行从昏睡中唤醒的。 她昏倒之前只记得自己坐在点了香炉的休憩室里等候召见,却突然感觉四肢绵软无力,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中了毒,正要运功抵抗,却惊讶地发现气海里虚空一片,如同功力被散尽了一般。 再后来,就是有人趁此机会偷袭,从背后打晕了她。 但现在,又有人用针刺她的穴位,将她唤醒。 “夫人您可算醒了!” 她认得面前这几乎是要喜极而泣的脸孔,正是当时接迎她和仙引上船的,被称为大内侍的人。 但这回对方却不再称她郡主,而是夫人。 苏步月看了看坐在床边正在收针的御医,又看了看他,从未觉得如此莫名其妙过:“……这到底怎么回事?” “旁的都别说了,”大内侍急道,“您快跟小的去看看君侯吧,御医说他是晕过去了,于首座也刚刚到,说无论如何得要您去才行。” 苏步月一听仙引出了事,掀了被子跳下床就往外跑,连鞋都没顾得上穿。 如此这般在外人看来仪容不雅地一头冲进了大内侍所指的房间,她连看宋稀瑾和于睦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便扑到了仙引的身边。 她先是仔仔细细查看了他的脸色、脉搏、气息,等等等等,似乎都很正常。 “到底怎么回事?”她回头冲着于睦急问道。 于睦是被宋稀瑾急召来此的,原本他还不知道仙引怎么会出事,直到听说了大致的前因后果,他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人还没到就已让人先回话给了宋稀瑾,务必让苏步月回到仙引身边,否则后者生死难料。 “你试试给他传功就知道了。”于睦眉头深锁,神色间俱是担忧。 苏步月醒来时就知道自己的功力已经恢復,只是还未来得及追究事情的前因后果,此时闻言,便毫不犹豫地将掌力落在了仙引的肩头。 然而下一刻,她却险些被反弹的功力掀下去。 “他封闭了自己的五感……”苏步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发怔,“怎么会这样?” 不是中了毒,也并非是什么外力伤害,而是他自己封闭了全身经脉,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于睦看了看她,说道:“他以为你死了。” 苏步月愣了半晌,突然转头看向了宋稀瑾:“是你?”她红着眼睛就要冲过去打人,“我杀了你!” 第171页 于睦死死拦住她:“别冲动!别冲动!我让你来是要救仙引的!” 最后一句话成功在苏步月的暴怒中唤醒了她的一丝清明理智,她平復着唿吸,问他:“还有什么办法?” “这么下去他的身体会慢慢衰竭,”于睦道,“只有你,才能有机会把他从自我封闭中唤醒。” 苏步月一听就掉了眼泪:“可是他连五感都封闭了,他不知道我还活着,还是不肯醒来怎么办?” 于睦的眼睛也在发酸,却强忍着悲观的情绪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这是唯一的希望,不管如何,只有你能一试。”他说,“我们总要试一试,也许,他心里还有感觉。” 宋稀瑾像是已经麻木了似的,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床前静静垂眸看着如同只是陷入沉睡的仙引,直到这时,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想到四象无极功竟然是浮光散的克星,我早该想到的……” 苏步月紧紧握着仙引的手,根本没有搭理他。 宋稀瑾转身慢慢往外走,可没走几步突然脚下一软,若不是于睦和大内侍眼疾手快地及时将他扶住,只怕人已经摔在了地上,但饶是如此,两个人也不得不半扶半搀着他,否则他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君上?君上?”大内侍看他这样不由有些发慌,“小的这就去传御医来。” 宋稀瑾却抬手止住了他。 “他真的就这么恨朕么?”宋稀瑾看向于睦,问道,“恨到无论如何要摆脱朕的关心,恨到对朕连一点点信任都没有,恨到要用这种方式死在朕的面前?” 于睦沉默了片刻,说道:“君上,其实城主他……当年刚到七星城半年之后,就已经试过用这样的方法自我了断。” 宋稀瑾愣愣道:“为何没有人说过?” “这是城主不愿提起的事,就连师父也不知道。”于睦低声道,“那时他的功力不如现在,又是在练功的时候无意识陷入的五感封闭,加上恰好被我及时发现,这才没有出事。” 苏步月将他们字字句句听得清楚,看着昏迷不醒的仙引,她心头悲愤不已。 “这便是你说的关心他?”她冷笑道,“拿不留岛的安危来威胁他,将他困在七星城过他不想过的生活,甚至逼得他痛苦到在练功的时候无意识陷入自绝之境,这叫关心?你什么都没为他做过却要强求他的信任,难道以为‘信任’都是平白无故一场大风颳来的么?” 宋稀瑾看着她,没有说话。 “夫人慎言!”大内侍忙提醒道,又顿了顿,帮着宋稀瑾解释了下去,“君上痛失仙娘娘,自不愿君侯再流落在外,那不留岛远在海外,君上就算想要知道他的消息都很难,更遑论见上一面?至于将君侯託付给老城主,也是因为以君侯的母家身份还有武功修为,这样最安全也最适当。至于今日君上这么做,也是为了成全你们啊,只有将夫人的郡主身份彻底清除,两位才能真正过上无忧自在的生活,但又怕君侯不肯相信,不得已只能用上了浮光散,可谁知君侯反应竟如此之大……” “是么,”苏步月淡淡道,“若你们信任他,就不会用那浮光散了。” 宋稀瑾倏地一滞。 良久,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涩:“你说得对,其实朕也不曾信任过他,所以才觉得他一定不肯信我是为了他好。明知他是怎样的性子,像极了他的母亲,却还要与他争个输赢,总想要胜过他的骄傲,如今到底是谁输谁赢,谁又知道?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弄丢的,无论如何努力,终是再也找不回来。 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地往外走,那背影,突然之间就像是老了好几岁。 *** 第二天上午,宋稀瑾就派了人将仙引和苏步月送回了七星城,同时交给于睦的,还有一封确认七星城主交接的朝廷公文。 之后船队继续沿运河南下,如同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只为天下。 苏步月自那日起就一直陪在仙引身边同他说话,大到江湖八卦,小到树上的鸟是什么颜色,她都和他说,都想和他说。 然而七天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脉搏如意料中的那样一日比一日弱,好像她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苏步月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 这天早上,她和平常一样起了个清早,却在对镜梳妆的时候突然之间觉得很没有意思,她日日打扮地漂漂亮亮,无非是为了迎接他醒来的目光,可随着时日过去,她只觉得自己在做没有用的事。 她放下了手上的珠钗,起身走回到床边,看了依然沉睡不醒的仙引良久,俯身趴在了他身上。 “你什么时候才醒啊,”她喃喃道,“这里的太阳我都快看腻了,你若是再不起来带我去云游四海,我可是会待不住的。” 如预料之中的那样,没有人回应她。 连日来为了这份希望而压抑住的绝望再也关不住,如洪水般从她心底涌了出来。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服。 “仙引,我好想你。”她像是在他怀里撒娇一般,埋头蹭了蹭,又闷着哭腔道,“我真的好想你……” 第172页 她一遍遍说着想他,回答她的却依然只有屋子里迴荡的无边寂静。 她沉默了下来,只近乎渴求地听着他的心跳,生怕下一次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叩门。 她也不想回应。 “夫人,”是魏紫专门调来服侍她的侍女,“于首座来了,正在水榭里等您。” 苏步月又过了片刻才缓缓起身,应了声“知道了”,然后重新去清洗了一番,又给仙引掖了掖被角,这才出了门。 因城主之位尚未交接,于睦如今依然是七星城首座,虽然他和其他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样就好,但苏步月知道仙引并不希望如此,她也觉得这样继续住在七星城不大好,于是便託了于睦给他们另外找个适合避居休养的院子,他这已是第三次来了,可苏步月还是不满意他找的地方。 原因只有一个,都离七星城太近了。 此刻于睦又来找她,她原本也只是客气一下,结果这回他竟是开了窍似的,找了个位于雍州和永州交界处的山谷庄园,地方不错,环境也清幽。 苏步月想,若她和仙引在这世上最后的时光能在那里完完全全地为自己度过,也不错。 “就这里吧,”她当即决定道,“尽快准备一下,我打算后天就带他一道过去。” 不然只怕时日无多。 两人谁也没有把话说破,于睦只是点点头,便转身去了。 苏步月在水榭前又静静站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往回走。 正要伸手推门,她忽然注意到房门是虚掩着的,不由疑惑了一下:我走时明明关好了的啊。 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近日心思不济,便也没有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迳自推开门便踏了进去。 眼尾余光忽然扫到一片白影,她微顿,下意识转眸看去,旋即蓦然一震。 那站在镜奁前的人只穿着一袭白色的中衣,晨光中略显清瘦,他原本正在看着手里的一枚珠钗——那是她先前随手放在那里的,听见她的动静,便转过了头。 两人视线相撞,遥遥对望了半晌。 剎那间,苏步月只觉原本心中藏着的千言万语,到了此时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也一句都不能表达她的心情。 不知何时,她脸上已满是泪水。 仙引深深望着她,慢慢弯起唇角,宛然而笑。 “原来不是在做梦。”他的声音有些轻,却透着满是肯定的欢愉。 “小蝴蝶,”他朝她伸出了手,“我回来了。” 她终于奔过去,彻底扑进了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