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一剑惊花枝》 这死法也太不够意思了。 —— “长枪银袍,红缨墨靴。傅小将军满身荣光而归。 却也是赴死。” ——第一卷·沉海—— —— 傅庭河深夜被召入宫,她不用算卦都知道这一去是大凶。 她已经想好了交出虎符,饮下毒酒后应该对皇帝说什么话了。 保准把皇帝说哭。说不定皇帝还会哀叹一句:“爱卿!朕错怪你了!” 然而。 皇帝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直接让人把她乱箭射死了。 这死法也太不够意思了。她感觉自己像个筛子。 她仰面倒下,视线逐渐模糊,漫天飞雪。 京城好久没有这般的大雪了。 她心想。 史料记载,长宁三年,傅将军被召入宫中,再出来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皇帝下旨,傅将军意图谋反被揭发,羞愧难当,自裁谢罪,念在她过往功勋,仍旧以将军身份入葬。 据说抄家的时候,大家都愁眉苦脸地抱怨:“一两银子都没有,这傅将军怎么那么穷啊。” 傅庭河要是知道肯定会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住,让各位白跑一趟。 她这一生还真是无趣得很。 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将军府门被封之后,人群散去,寂静无声。 入夜之后。 一人缓步行走至将军府门口,伫立良久。 他披着雪白大氅,手提一盏琉璃灯,微微垂着眸,容貌俊朗,面色却苍白。 落雪缀在他的黑发间,沾上他的眉睫。 待到天明,他才转身,履雪而去。 …… 傅庭河再次醒来时,惊愕万分—— 她还活着? 她感觉浑身无力,缓了片刻,才从床上爬起来,打量起自己的身体。 妙了。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体,手臂上有新旧伤疤,身上穿的是破布棉衣,看上去穷苦潦倒。 傅庭河看着陌生的环境,心里叹道,话本里的转世重生,竟有一天能在她身上发生。 对于旁人来说,定然要惊愕一番,奈何傅小将军深受话本荼毒,便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咣当——”几声,傅庭河闻声看向门口。 有人拿石子砸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随后,她听到了孩童的笑声。 “小疯子,大疯子!小疯子哑巴大疯子瞎!” 紧接着,她听到竹竿敲地的声音,女人呵斥的声音传来。 孩童散去,那女子走了进来。 是位盲人。 盲女走到床边,一摸,发现床上没人,急忙叫起来:“小妹!小妹!” 傅庭河站着不出声,看着女子那焦急的模样,考虑了一下,走上前去扶住盲女。 小疯子哑巴大疯子瞎……那看来她便是“小疯子”了。 “小妹,小妹你没事吧?”盲女忙问。 傅庭河安抚地拍了拍盲女的手。 盲女松了口气,温柔说道:“小妹,你身体不好,好好在床上休息,姐去给你做饭。” 傅庭河看着盲女走出去,也悄悄跟着出去。 小屋子旁边有个简陋的灶台,上面放着一口破锅。盲女似乎已经很熟悉了,生火烧水,把野菜放进去煮。 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但除了这个应该也没别的吃的了。 她冷眼看着盲女做完“饭”,盛了一碗走进屋子,招呼她吃饭:“小妹,吃饭了。” 他俩可是差点成了夫妻呢。 傅庭河走到桌子边,端起菜汤,喝了一口。她倒是不挑食,毕竟行军打仗,死马肉树根子都吃过。 她都吃成百毒不侵了。 盲女又盛了一碗,小口喝着。 冷风吹进来,傅庭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盲女连忙起身去关门。 “小妹,别冻着……” 谁知,盲女一走到门口,那半掩的门被人踹开,盲女也被踹了进来。 傅庭河放下碗,及时扶住盲女,看向门口。 一行人捕快打扮,挤进了小屋子。 领头那人看了她俩一眼,气焰嚣张,说道:“你们两个,有人说你们偷了王员外家的东西,现在立刻跟我们走一趟!” 盲女脸色变了,急忙跪下:“大人,民女怎敢偷窃?更何况,那王员外家民女也进不去啊!” “哪儿那么多废话,带走!” 盲女连忙站起来,挡在傅庭河面前:“大,大人,我小妹身体不好,她是绝对没有机会偷窃的,你们可以带我走,但,但请放过我妹妹……” 捕头看了傅庭河一眼,眼里露出嫌弃:“这样子的丑女,带过去也是招人恶心,算了算了,留在这儿吧!” 说完,他带着盲女离开了小屋子。 盲女临走时还和她道:“小妹别怕,姐姐很快回来了。” 傅庭河看着他们的背影,呼噜噜喝了一口汤。 她倒也不是冷血,只是因为她现在太弱了,上了也是挨打的份儿。 她摸了摸脸,摸到了很多伤疤,大概猜到脸上是怎样光景了。 傅庭河忍不住低声叹息:“祸不单行。” 她从旁边捡起一把镰刀,别在腰上,准备悄悄跟了过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到她的头上。她低头一看,是个桃核。 哪里来的小畜生? 她回头,却见一人从屋顶上跳下来。 这男子唇畔带笑,风流倜傥,热烈如阳。 “姑娘。”他走上前来。 傅庭河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终于想起来为何他如此眼熟了。 他俩可是差点成了夫妻呢。 此人名唤江违,乃是燕衡太子。 当年,燕衡和瑾乐两国联姻,瑾乐皇帝,也就是把傅庭河弄死的那位秦长信,准备趁这机会把她送去与江违联姻。 彼时江违只是燕衡国无权无势的皇子,据称还是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之辈。 秦长信估计是想借刀杀人。 傅庭河得知消息,没立刻反抗。 先是这场联姻不一定成儿,会有人替她挡回去的。 再说,真要嫁过去,打起来,她和江违谁赢谁输也说不定。说不定最后秦长信还得好言好语替她收拾烂摊子。 谁知江违这厮得知消息之后,立刻逃了。 这可就很不给她面子了,瑾乐满朝文武虽然极其看不好傅小将军,但江违此举无异于打脸瑾乐,可把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差怂恿傅小将军去把那不知好歹的江违揍一顿。 傅庭河却很高兴,连夜收拾收拾东西,第二日就请旨回边疆去了。 后来,江违还是被抓了回来,乖乖和另一名女子成了亲。 再后来,江违成了太子,太子妃却在几年前去世。 他和傅庭河没再有什么交集。 这人怎么会在这儿? 傅庭河心中疑惑,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你想救她?”他问。 傅庭河点头。 江违道:“我可以帮你。” 去定城,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江违笑了:“你答应的倒是快,我帮你可是有条件的。” 傅庭河看着他。 “你把你头上这支木簪给我。”江违指着她头上的簪子。 傅庭河摘下,看了看。沉香木材,雕刻精巧,绝非寻常之物,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穷困的丫头头上? 江违似乎真的很想要这木簪,接着说:“你将木簪给我,我可以让你和你姐姐下半生衣食无忧。” 这木簪那么重要?傅庭河握紧了木簪。 江违又拿出一块玉佩:“这个给你,皇室玉佩,有它为证,在下绝不会食言。” 傅庭河故作犹豫,最终选择接下了玉佩,将木簪给了他。 江违将木簪收进自己的怀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谢姑娘。你且在此等候,在下一定会将你姐姐救回来。” 傅庭河握住他的手臂,指了指自己和他,又指了指远方,示意他,她要和他一起去。 江违懂了:“好,那姑娘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傅庭河点头,看来江违没认出她来,只以为她是个贫穷哑女。 盲女被抓走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偷窃。 而是王员外那个老色鬼看上了她的美貌,设计逼她就范。 等傅庭河和江违到员外府时,王员外已经准备对盲女动手了。 不愧是太子殿下,几招放倒了侍卫,踹开门打晕了王员外,利落把盲女救了出来。 傅庭河全程站在旁边观战,心中感慨:强。 江违带着她们回到小屋子,他道:“二位姑娘,这里不安全,在下会安排人送你们去别处安居。” 盲女忙道:“真是多谢这位少侠了!” 说着就要给他跪下。 江违连忙把她扶起来。 盲女被人搀扶上了车,傅庭河行礼表达谢意。 江违道:“姑娘,保重。” 傅庭河点头,随后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鞭子,马车平稳地离开了。 傅庭河不知道那只木簪有什么用,也不知道江违要那只木簪干什么。 但,他想要就给他是了,反正她也不在意。 车夫对她们道:“二位姑娘,我家主子吩咐我们跟着保护你们,你们有什么困难,我家主子一定会帮忙的。” 盲女又在道谢,随后又问:“这位大哥,你可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车夫答道:“去定城,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盲女连忙询问,和车夫聊了起来。 傅庭河却在听到“定城”二字时失了神,撑着下颌,呆呆地看着车窗外。 傅庭河无欲无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无牵无挂。 她没有爱的人。 因为她爱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父母皆是名将,为人敬仰。谁知二人双双战死沙场,只留下傅庭河这个孩子。 傅庭河记得她在定城家中玩泥巴时,照顾她的婆婆抱起她痛哭。 小庭河问,婆婆你哭什么? 婆婆只是一遍一遍地说“可怜的孩子”。 小庭河不懂什么是死亡。 她看见将士们白袍白甲,捧着两个盒子来到定城,跪在她面前,跟她说,这就是她的父母。 小庭河觉得很有趣:“爹娘是怎么变成盒子的?庭河也想变成盒子!” 等她长大,便选择了从军。 满堂的人痛哭,她不懂得他们的悲伤,笨拙地抱着两个盒子,蠢蠢地问:“爹娘?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你们什么时候变回来?爹你教我怎么变盒子吧。” 过了一些时日,她似乎懂得了死亡的意义。 抚养她的是父亲的老部下。 那位老将军对她说,死亡就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一场不会回来的旅行。 她没有哭,似乎很淡然。 老将军问她,难道不难过吗? 她说:“不难过啊,爹娘会死,我也会死,伯伯你也会死,大家都会死,嗯……就像每个人都会吃饭一样,有什么好难过的?” 老将军只是苦涩地笑。 等她长大,便选择了从军,很少再回定城。 再后来,老将军去世,她吊唁之后,再没回过定城。 直到死,都没有。 如今居然要再次回到那地方了。 只是城为此城,人非那人。 傅庭河睡了很久,再次醒来时,已经进城。 盲女休息了,傅庭河把自己收拾收拾,照照镜子,不禁叹息。 这张脸上,满是刀疤划痕,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第二天早上,盲女来敲她的门:“小妹,醒了吗?” 傅庭河打开门,只见盲女神色有些怪怪的。 “小妹……你说那位公子给我们住这种好地方,还雇了佣人,他……他是不是太好了一些?” 傅庭河理解她的心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傅庭河懒得告诉她自己把木簪给了江违,只是安抚地拍了拍盲女的手,随后伸了个懒腰,拉着她缓步走向厨房。 “傅姑娘醒了?”管家热情打招呼,“二位姑娘饿了吧,我这就让人把早饭端上来。” 傅庭河心道:“他如何知道我姓傅?莫非,这幅身躯原来的主人也姓傅?那可就太巧了一些。” 又休息调理了半月,傅庭河身体好了些,表示要出去逛逛。 盲女被她拉着一起去了。 逛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算命的。 傅庭河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些话,又放下一些江违留给她的银子。 算命的有些奇怪,但有钱不赚是傻子。 他立刻配合地对盲女说:“这位姑娘,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盲女是信这些的,大惊失色:“大师,这可怎么办啊?” 算命的道:“姑娘不必担心,容老夫问几个问题。” “大师您请问。” “姑娘前些日子可是被人刁难?” “是啊!” 算命的叹息:“姑娘,昨日有神仙给老夫托梦,说有位有缘人今日会来此,她有一劫,需要老夫相助。看来就是姑娘了。” 盲女被他三说两说,慌了:“大师救命!” 算命看向给钱的傅庭河。 傅庭河写下一些话给算命的看。 算命的问:“敢问姑娘名讳,在下好为姑娘算上一卦。” “小女子姓傅,名唤兰。” “姑娘,你身边这位可是你的妹妹?她的名讳可否告知,在下为她也算上一卦。” “噢噢,好,好,她叫傅梨,梨花的梨。” 原来叫傅梨…… 那并不妨碍她揍人。 算命的根据傅庭河的指示,接着问:“姑娘,令尊令堂可否还在世……” 傅兰神色陡然一变,拉着傅庭河就要走:“不算了不算了,我们走……” 算命的看向傅庭河,她打了个手势,让他退回去,随后扶着傅兰走了。 傅兰道:“小妹,我们回去吧。” 傅庭河握了握她的手,表示同意。 “哎呦——”身后传来一阵人声。 傅庭河转身,只见那算命的被一伙人打倒在地。 “便是你这神神叨叨的老驴敢不交银两?” 应当是街上混混,在收些保护钱财。 算命的爬起来,抹掉鼻血,先是讪笑:“小本儿生意,就不污大爷的钱袋了,您这是要发财的腰包!” “那可不对,这瓜子再小也是吃的,你大爷塞牙缝也要钱呢!” 几人推搡着他,不打算给他好脸色。 他最后滚到了傅庭河身后,大叫道:“姑娘救命!” 傅庭河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一步。 “算命的,你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男人?” “怎么了?我跟你们讲这位姑娘一个打你们十个都绰绰有余,你们别别别放肆!”算命的死死揪住傅庭河的衣角。 一个混混下流道:“看那个瞎子倒是长得漂亮……” “算命的,你唧唧歪歪做什么?给几个钱,你爷爷也不为难你了……你知道我们老大是谁么?他跺跺脚,整个定城都得抖。” “是谁?”傅庭河陡然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带着一丝好奇。 盲女惊愕地握着傅庭河的手:“小妹,你……” 傅庭河抓了抓后脑勺,没看傅梨,好不容易把袖子从算命的手里拽出来。 那混混倒是起了范儿,昂着头道:“我姐夫,可是城主府大管家!” 定城城主是谁来着?她给忘了。更别说城主府管家了。 那并不妨碍她揍人。 这算命的拉着她不放,今日若是不替他除了这麻烦,估计能被他闹死。 傅庭河没有讲礼貌,不打招呼便上手,动作极快地扣住他的脖子,膝盖顶上他的腹部,手肘猛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 算命的再一眨眼,混混头子已经如同死了一般倒在地上了。 剩余几个混混冲过来,傅庭河从地上捡起算命的拐杖,挽了袖子,一人一棍敲昏了。 真是外强中干。 傅庭河用脚尖将混混头子踢了个翻身,随后转身拉着傅兰赶紧走了。 这是一场极其幼稚的闹剧,傅庭河打完后觉得有点掉格。 但旁观者们看的心满意足,嘴角带笑离开了。 傅兰似乎被惊吓道了,缓了一会儿对傅庭河道:“小妹,你,你会说话了?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哦……是那位救了我们的公子给我治的病。”傅庭河瞎诌。 “原来如此……他可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呐,你会说话了就好,太好了……” “等等!姑娘!”算命的背着他那一堆破烂跟了上来,“姑娘,多谢姑娘拔刀相助!在下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傅庭河忙道:“不用!大师请回吧。” 她不想再跟这位半神仙扯上什么关系了。 算命的却拿出一枚竹简,递给她:“哎,恩情是一定要还的,这样,我这里有个漂亮玩意儿,送给姑娘了!” 雪白袍,乌墨靴,青玉冠,少和剑。 说完,他把竹简往傅庭河怀里一揣,转身就跑没影了。 傅庭河看着竹简,目光微微一变。 这……还真是个“漂亮”玩意儿。 傅兰问:“小妹,他给你什么了?” 傅庭河将竹简收好,淡定道:“给了一块糖。” 傅兰笑了:“那算命的倒是有意思,对了小妹,你几时学会了打架的?” “看小孩子打架,看着看着就会了。”傅庭河道。 “女孩子家的,要矜持,以后可切勿当街打架了,打打杀杀的,哪有女孩子样?”傅兰道。 傅庭河应了一声:“嗯。” 当年,那些老臣也对她说过这种话,说她一个姑娘当将军简直是不知羞耻。 她听了好多年了,这辈子,真不想听人唠叨了。 她缓步走着,陡然,看到了前面一个人。 雪白袍,乌墨靴,青玉冠,少和剑。 是他。 那人刚刚正在买东西,如今转身要离去了。 傅庭河对傅兰道:“姐姐,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哎,你去哪儿?” “有要紧事,你千万不要离开。”说完,傅庭河朝着那人追去。 傅庭河为数不多的朋友里,晏则修绝对排在第一位。 此人无官无职,身份不明。傅庭河是在一次战争中救下他的。 当时敌军攻城,傅庭河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先让老百姓撤离,然后放敌军进来,一网打尽。 敌军大部队被剿灭,有一些散兵护着地方将领逃离,傅庭河去追,谁知那些散兵抓住了一个百姓作为威胁。 那个百姓,就是当时受了伤半死不活的晏则修。 傅庭河的军队,是一个百姓都不会放弃的。 但放掉敌将无异于放虎归山。她花了那么多功夫才捉到这个龟孙儿,今天要是让他逃了,她觉都睡不着。 傅庭河最终还是决定,先把晏则修救下来再说。她假装同意了放敌将走,但前提是先给晏则修包扎伤口。 敌将照做了,傅庭河还扔过去一颗丹药,要求给晏则修服下。 确保晏则修暂时不会失血过多死亡后,傅庭河让人让路,敌将挟持着晏则修,登上马车就跑了。 傅庭河立即骑马抄近路去拦,谁知没过多久,她就看见马车停在前面不走了,周围都是尸体。 她小心靠近,便看见晏则修手执长剑站在尸体旁。他警惕地抬剑指着她。 傅庭河连忙道:“兄台!自己人!” 她几乎确定,这些人都是晏则修杀的了。 她心中惊叹,猛人啊。 刚还半死不活,包扎伤口吃个药,就能砍人了?这是什么神仙? 她还没惊叹完,晏则修神仙两眼一闭,昏了过去。她连忙把他拖上马车,带着他回军营。 就这样,他俩认识了。在未来的日子里,晏则修帮了她很多,包括治病救人、打架护体……还有做饭。 傅庭河敢说,她长这么大,晏则修绝对是除了她爹之外,她见过的最优质的男人,简直是出嫁首选。 唯一的毛病就是话少性子冷,对于生人,他简直可以当个哑巴。 晏则修,我没死。 她成功和晏大神仙成了朋友。这人给她一种靠谱感,几番出生入死后,她很信任他。 信任到……她现在就要跑过去告诉他。 晏则修,我没死。 那人步子缓慢,似乎真的在逛街,过了一会儿,傅庭河就追上他了。她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晏则修转头看到她,笑问:“这位姑娘,找在下何事啊?” 不对。 神态,语气都不一样。 他不是晏则修。 傅庭河轻轻咳了一声,道:“抱歉,认错人了。” 这人微微笑道:“没事。”说完,他离开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正的晏则修在哪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准备偷偷跟过去,一探究竟。 谁知她一转身,发现傅兰并不在原地了。 她不见了。 傅庭河急忙赶过去,四处找了找,并没有傅兰的身影。 她拉住一旁买菜的大婶儿问道:“请问您看到刚刚在这儿的一个姑娘了么?她眼睛看不见。大概比我高一点。” 大婶儿说:“哦哦,我知道,刚刚有个女人过来跟她讲了几句话,她跟着那女人往那边走了。” 傅庭河道了一声谢,急忙赶了过去。 她绕过几道巷子,总算找到了傅兰。 傅兰身边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正走向巷子深处。 “停下!”傅庭河喝声。她快步走过去,将傅兰拉到身后。 “小妹?” 傅庭河满头无语,道:“不是让你不要乱走么?” 傅兰满不在乎地笑笑:“就走了几步路,又不会丢,你不用担心。” 傅庭河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道:“你是谁?” 那浓妆艳抹的女人笑着说:“这就是小梨吧,一年多不见了呀,来,让张姐好好看看。” 傅兰笑着说:“小妹,你估计不记得了,她是隔壁村的张姐,当初总是帮我们家的。她嫁了大户人家的管家,如今家里缺人干活儿,正好在街上碰到我,就介绍我去家里做活儿。” “你应该在原地等我回来再说。”傅庭河的语气不善。 “小妹,你生气了?这有什么好气的呀,姐又不会走丢。”傅兰笑着说。 傅庭河道:“你不用做活,我们有银子生活。张姐的美意,我们心领了。” 什么管家夫人,这般浓妆艳抹,还有这条路,明显是通往花街柳巷的。这人八成是老鸨。 张姐脸色不好看了,在她们要走时,大喊道:“出来抓人!” 几个男人冲出来。 傅庭河将傅兰护在身后,随手捡起一个石头,砸开一个男人,又收拾了几个人。 谁知这些男人居然带了刀。 “走!”傅庭河拉着傅兰就跑。 在傅兰的尖叫中,傅庭河成功带着她逃到了大街上,也成功受了伤。 街上人多,还有巡捕,张姐就让男人们回来了。 等她们成功回到家,管家吓坏了。 傅庭河背上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愣着干什么?请大夫上药包扎啊!”傅庭河忍着疼,走进屋子里。 管家连忙让丫鬟们过来帮她包扎,又请了大夫。 他是晏则修。 傅庭河只觉得自己浑身乏力,头疼脑昏,忍不住睡了过去。 这具身体……当真是孱弱。 再次醒来时,是深夜。她微微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床榻边坐了一个人。 黑暗中,她看不清这人的脸,只能嗅到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若有若无,如草如木。 她尽量保持不动。 这人微微抬起手,轻轻将手背靠在她的额头上。 似乎想看看她还发不发烧。 他衣袖间的木质香味清晰了些。 傅庭河知道他是谁了。 那人将手收回去时,傅庭河陡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这边一拉。 他一个不查,竟被她拉了下去,还好他及时伸手撑住床榻,才不至于让脸和她的脸砸到一起。 他们的脸靠的很近。傅庭河感觉到了这人微微紧张急促的呼吸。 她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从床榻边的小桌子上拿了一块糖,塞到自己嘴里,又拿了一块,递到他嘴边。 “吃。”她含糊地说。 那人张口吃了那块糖。 傅庭河心中笑道,还是这么乖。 她准备起身,这时,屋顶传来一道哨音。 面前这人陡然起身,随后开窗。 他突然停住,咳了几声,随后迅速翻上屋顶去了。 傅庭河一掀被子,跑出去,举目看去,月光下,那人站在屋顶上,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后轻功一跃,匆匆离去。 傅庭河微微蹙眉。 他是晏则修。她十分确定,他就是晏则修。 他是怎么知道她没死的?他是怎么找到她的?还有,他为何深夜偷偷来看她,又一句话不说,匆匆离去? 他到底怎么了?还有那个假的晏则修,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庭河满心疑问,回到屋中,点了灯。 陡然,她的视线停在了窗边。 那里,有血迹。 她盯着那血迹,握紧了拳。 他到底怎么了! 此时,晏则修已经回到了客栈。下属们连忙扶住他:“少主,你到底去哪儿了?这是怎么回事?” “别废话了,快拿药来!”和他一起去看傅庭河的是名叫“曾柏”的男子。 曾柏将药喂给晏则修。过了好一会儿,晏则修才平复下来。 众人看着那双清冷无光的眸子,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纷纷叹息。 “曾大哥,少主这是又……” “嗯。”曾柏将晏则修扶到窗上,让他睡下,随后带着众人出了房间。 “曾大哥,少主自从生病以来,就一直是这样木头人一样,但今天突然有了魂一样跑了出去,你跟着他,都看见了什么?他去找谁了?”一个下属问。 曾柏淡声道:“他没去找谁,只是漫无目的地逛。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 “唉,我还以为少主要好了呢!白高兴一场。”老三叹息。 曾柏拍拍老三的肩:“少主会好起来的,咱们来定城,不就是为他找神医的么!大家都回去歇着吧。” “好。” 众人离开后,曾柏才走进房间,看着床上安睡的晏则修,叹息道:“少主,你是把那个傅梨认成那位了吗……那位已经死了,万箭穿心,尸体你也看过了,怎么就放不下呢?” 公子也是来见楼神医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叹道:“如果,这执念能让你清醒过来,也是好事。” 他轻轻关了门,离开了房间。 房间外,一名容貌与晏则修极度相似的男子微笑看着他:“曾柏,阿停睡下了吗?” 曾柏施礼:“公子,少主已经睡下了。” “他今日,去找了谁?”晏止问。 曾柏犹豫了一下,如实禀告:“少主去找了傅梨姑娘,就是今日公子您在街上遇到的那位姑娘。” “她?”晏止道,“她竟然能让阿停突然清醒?” “属下亦觉得蹊跷。”曾柏道。 “你先派人注意一下那位傅梨姑娘。等我们拜访完楼神医,再拜访一下。” “属下遵命。” 彼时,傅家。 傅庭河心中一直挂念着晏则修。 她想要打听他,却发现,自己对于他的来历一无所知。 以前她只觉得无所谓,从不去考虑他的来历,如今后悔万分。 连关心都没地儿关心了。 第二日,傅庭河还是决定去找晏则修。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解决傅兰的事情。 她去找了傅兰。她决定带傅兰去治眼睛。对于这个“姐姐”,她并没有什么记忆,没什么很深的感情。 傅庭河用了傅梨的身体,替她治好她姐姐的眼睛,让她姐姐下辈子衣食无忧,也算是作为报答了。 她要去做自己的事,是不可能带上傅兰的。 那天,那算命的给她的竹签,旁人不认得,但她是认得的——那是楼神医的竹签。 她不知道那算命的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得到那竹签的,但终究是个好东西。她可以拿着这竹签去请楼神医给傅兰治眼睛。 傅兰听说眼睛可能治好,自然是万分喜悦。傅庭河带着她去了定城君药堂,用竹签成功请到了楼神医看病。 傅庭河上辈子三天两头受伤,一年半载半死。这楼神医受过她爹娘的恩情,救过她一次。跟她有些交情。 这隔了好久没见,他还是当年那样神神叨叨的,不像医者,倒像是跳大神的。 “姑娘这眼睛,在下能治,但是要用到不少珍贵药草,恐怕要不少银钱。”楼神医道。 “没事,能治就行,银子我会送到君药堂的。”傅庭河已经用了一次机会,让江违送了点儿钱,给傅兰治病,以及过完余生。 “好。”楼神医道,“姑娘爽快,在下能保证,一定治好你姐姐的眼睛……只不过,需要时日久一些。” 傅庭河微微蹙眉:“要多久?” “最少一年。” 傅庭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道:“好,多谢楼神医了,在下就先告辞了。” “姑娘慢走。” 傅庭河扶着傅兰走出来,却意外碰见了一行人。 晏止看到她,笑道:“姑娘,真是巧。” 傅庭河淡笑:“公子,上次唐突,在下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了。” “哪里的话。相逢即是缘。姑娘来君药堂,可也是来找楼神医的?” “正是。”傅庭河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马车上,“公子也是来见楼神医的?” 傅……启南傅家? “正是。”晏止道。 “那在下就不打扰公子了,告辞。”傅庭河扶着傅兰,从马车旁边走过。 恰巧秋风吹过,窗帘微微掀开一角。傅庭河一瞥,看到了一人的半个侧脸。 是晏则修吗? 很像,但她不敢确定。 等傅庭河走后,晏止才让人扶着带着面具的晏则修下马车,来到了楼神医的房间。 楼神医为晏则修诊脉,观察一番,沉思良久,道:“晏少主,晏公子看似并非是得病,倒像是……被摄了魂。” 晏止笑道:“神医,您若说中毒,在下相信,可摄魂……在下实在难以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 楼神医笑了:“唉,晏少主,在下可不是说妖怪施法夺魂。这世间,的确存在一种傀儡术,辅以特殊的药物、器具,用特殊的方法,就可以控制人的思想。” “在下愚钝,还请神医指教,如何破解这傀儡术?”晏止问。 “在下对这术法蛊毒之类,也就是一知半解,若要解开这傀儡术,还要请高人出手。”楼神医拿起竹签,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晏止拧眉:“傅……启南傅家?” 启南傅家,曾是一方富豪,卖药起家,后代医者众多,江湖上研究蛊术的几位高手也出自傅家。 可是,两年前,启南傅家突然遭人报复,满门尽灭。 如今,怎么找傅家人?找到了,就一定能懂得解开傀儡术吗? “神医,可知道傅家人下落?”晏止问。 楼神医微微一笑:“传闻,傅家灭门时,两位嫡女并不在府中,逃过一劫。其中一位,便是蛊术高手,她的血很神奇,据说是药养出来的,任何蛊虫遇到她的血,都会躁动不安,畏惧后退。若是少主能找到她,你这位朋友就有救了。” “可我如何才能找到这位姑娘呢?” “巧的很,在下已经找到她了,但找到她,可不代表她就会出手相救。若是想请她出手,就要拿出一些诚意来。”楼神医道。 “只要能治好他的病,无论什么代价,晏家给得起的,都能给。”晏止道。 “好,那便烦请公子再等待三日。三日后再来,在下自然给公子一个交代。” “有劳神医了。” 傅庭河这边,傅兰来找她了。 “小妹,是姐姐拖累你了。”傅兰叹息。 傅庭河淡声道:“姐姐不必这么说。你我是姐妹,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安心养病即可。” 傅兰沉默片刻,道:“小妹,你变了许多。” 傅庭河手指一顿,随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问道:“哦?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傅兰露出苦笑:“以前……以前你从不会打架,也比较怕生,与我也比较生疏。如今你却能当街救人,还带我去治病……” 傅庭河沉默不语,她觉得和傅兰说话十分无趣。 傅兰拉住她:“小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和那位少侠做了什么交易,才换来这些的?” 傅庭河“嗯”了一声。 傅兰急忙道:“小妹,这可不行!” 此教有个不太好的传统 “你放心,没什么大事。他只是要求我去他那儿办点事。”傅庭河道。 正好可以借此开溜。 “可你若是走了,姐姐怎么办……”傅兰抽泣道,“我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你若是离开我,我可怎么办啊……” 傅庭河轻轻拨开她的手:“我知道你别无依靠,所以我找神医帮你治好眼睛,也给你留了足够的钱财、宅院和仆人。你下半生衣食无忧。阿姐,恕我无法一辈子陪伴你,我确实有我要做的事情。” 傅兰被堵得无话可说。 傅庭河往门外走去:“我出去逛逛,你早些休息。” 傅兰叫她,她充耳不闻。 傅庭河不是什么坏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她若无事可干,傅兰想让她陪着一辈子都可以。 但她决定要去找晏则修,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她很容易顺从别人的心意,但自己一旦决定什么事,就一定要去做。 她在街上闲逛了半日,最后还是来到了君药堂找楼神医。 君药堂静悄悄的,她敲了几下门,没人回应。她心道还是不要吵着别人休息了。 她刚要走,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她脚步一顿。但那君药堂再次恢复寂静,好似那声尖叫只是幻觉。 她从容地转身回去了。 暗处的人见她走了,回来禀报。 “教主,她已经走了。” 那太师椅上,坐着一名黑衣男子,脸上带着半张面具。 他喝了茶,看着面前跪着的一排人,启声道:“最后问一次,你们的楼神医去了哪里。” 众人瑟瑟发抖,看着那地上倒着的人——此人刚刚想要开口求救,却被一刀杀了。 “大大大大侠,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啊……”众人哭着乞求,“大侠就放过小人吧……” 此时,一人走来,低声道:“教主,找到了。” 教主放下茶盏,起身道:“这些处理掉。” “是。” 他带人走后,君药堂传来几声惨叫。 第二日,有胆大的人前来查看,里面的人都消失不见了。若说被杀了,人们却看不到一具尸体。 同样在昨夜消失的,还有傅庭河。 昨夜傅庭河走后,刚准备绕回去查看究竟,就在角落里遇到了逃出来的楼神医。 楼神医对她讲,有人不想让晏家治病的那位活下去,所以要杀他。说完,楼神医就晕了。 紧接着,她就遇到了来抓楼神医的人。 被抓到教主面前后,傅庭河心道:完了。 是九渊教。 此教有个不太好的传统,一个不留。 傅庭河这种无意中混进来的路人甲,要是没什么用,十成得死。 她看着那屏风,一名黑衣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低着头,快速思考自己怎么从这个老妖怪手里逃出去。 “抬头。”陡然,教主大人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 她和教主对视。 嗯?不对! 几年前,她和九渊教的教主交过手,明明是个实力强悍的老头儿,这怎么变成个年轻男子了? 不妙,莫非这是新教主? 能干掉那老头儿,这厮不得了。 “阿梨……”他一瞬间失神。 傅庭河冷静地看着他。 “不是。”他眼神冷了下来,“你不是阿梨。” 傅庭河:“……我没说我是。” 你是蠢货么? “阿梨在哪里?”他问。 傅庭河:“你相信还魂么?” 他冷笑:“你是蠢货么?” 他伸出手指在她脑后轻轻摸了摸。 傅庭河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道:“把她带回去。扒皮。” 傅庭河:什么? 是她理解的那个扒皮吗? “等等等!”她看着教主,“能不能先放了这个楼神医。” 教主大人冷扫了她一眼:“凭什么?” 傅庭河:“他得活着救傅兰……傅梨的姐姐。” 教主沉思片刻,沉声道:“好。” “教主……”她话未说完,就被敲昏了。 楼神医再次醒来时,面前是晏止。 “晏少主!快,快去救傅梨姑娘!”楼神医道,“昨晚,她被九渊教的人抓走了。” “傅梨?她为何会被九渊教抓走?” “她就是启南傅家的小姐,只有她才能救晏公子!九渊教要阻止她救晏公子!”楼神医很激动。 “好,我会派人去救她,你先休息。”晏止安抚了他一下,转身出了门。 门外,曾柏道:“公子,查过了,的确是九渊教的人干的。君药堂的人都被杀了,傅梨姑娘也消失了。” 晏止点头:“继续调查,一定要找到她。” “公子。”曾柏突然出声。 “怎么了?”晏止问。 曾柏笑了笑:“没事,只是想着,找到傅姑娘就可以救少主,公子你也就不需要假扮少主了。” 晏则修乃是晏家少主,一月前变成了这般傀儡样子。晏家家主为了保住他的地位,安抚人心,就让晏则修和晏止调换身份。 晏止易容成则修,带着真正的则修寻医问药。 所以外人都以为生病的是大公子晏止。 等到则修好了,晏止自然就不必再假装晏则修了。 晏止摸了摸脸,笑道:“希望弟弟能早日好起来。” “嗯。” 晏止缓步离开,走进了房间。 他对着镜子,缓缓摘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那是一张与晏则修截然不同的脸。 一张别人不会在意的脸。 他盯着自己的容颜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沉默地戴上了人皮面具。 秋去冬来。 傅庭河在大雪中“死去”。 如今又在大雪中醒来。 她不得不承认,阮散说的对,她是个蠢货。 这世上那有什么还魂。她就是话本子看多了。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的面容。 是她的。 阮散缓步走进来:“醒了?” 傅庭河看向他:“……” 阮散坐在她身边,将药递给她:“刚扒完皮,身体虚弱,把药喝了吧。” 傅庭河喝了药,看着他。 阮散道:“我知道你心中疑惑,但我先要问你几个问题” 傅庭河:“什么?” “你是谁。” 傅庭河:“傅庭河。” 阮散点头:“幸会,傅小将军。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会蠢到觉得自己是还魂的?” 傅庭河道:“……两年前我万箭穿心而死,两年后突然醒来,发现身体不是自己,容貌不是自己的,还多了个姐姐。很难不觉得自己是还魂吧?” 对于她本人痴迷话本子问题,她只字不提。 阮散明白了,解释了一番。傅庭河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能不能先请我吃顿饭? 简而言之,有人救了她,将她全身上下都“贴”了一层皮,将她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傅梨。 而阮教主,非常好心地把她这层皮扒了。 “那你知道是谁干的?”傅庭河问。 “谁救了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谁为你换了皮。”阮散说。 不知为何,傅庭河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写着骄傲。 “……傅梨干的?”傅庭河问。 阮散点头:“这种易容术,只有她能掌握。” 傅庭河干笑一声:“所以傅梨究竟为什么要将我变成她?” “我不知。”阮散道。 “我觉得,你要是想找傅梨,可以先找傅兰问问。”傅庭河道。 “我自然会去问她。在我找到阿梨之前,你就待在这里。”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找傅梨。既然她将我假扮成她的样子,那么她和救我的人一定有关系。那人救我,应该会再来找我。有我在,你也许能更容易找到傅梨。”傅庭河想走,但是直接说走肯定走不了。 反正她也要找傅梨问个清楚。 阮散想了想:“可以。” 傅庭河道:“那个,教主,既然咱们现在是盟友了,你能不能先请我吃顿饭?” 阮散:“……” 傅庭河吃饱后,就被阮散送回了傅家。 她不想再戴人皮面具,阮散也不乐意让她再易容成傅梨的样子。于是,她改戴了面具。 之前她的声音也因为药物原因沙哑,如今恢复成了本来的声音,让傅庭河舒服了不少。 傅庭河回到傅家,引得各方惊动。 傅兰抱着她哭个不停,估摸着之前以为她已经死了。 楼神医赶了过来,一直问她发生了什么。她搪塞了过去,只说他抓错人了。 晏止也来了。 他自然是来请她给晏则修治病的。 傅庭河请他进屋商谈。 “傅姑娘,在下知道你精通蛊术,还请您为家兄医治。无论你要什么,晏家能满足的都会满足。”晏止道。 可惜了,精通蛊术的是傅梨,而她傅庭河只是个会舞大刀的将军——还是前将军。 但她可以瞎扯。 傅庭河淡定说:“晏公子,傀儡术不同别的,我必须结合中术之人的性子、经历来解。” 晏止沉默不语。 傅庭河继续说:“素闻晏家少主晏停,性子冷淡,见了公子你,倒是与传闻不符。” 晏止终究是叹息道:“傅姑娘,你猜中了。在下并非晏停,而是他的兄长晏止。这中术之人,才是晏家少主晏停。家父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才让我们调换身份,让我易容成他的样子。” “我可以见一见晏少主么?”傅庭河问。 晏止看着她,点头:“当然可以。” 傅庭河终于光明正大见了晏则修。 他坐在轮椅上,目光空洞。 曾经那个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一柄少和剑指天下的少年,如今宛如木偶。 她轻轻伸手拨开他的头发。 她在心中唤道,则修。 在她触碰到他时,他的目光微微一动,随后,似乎恢复了神智,手指陡然伸出,握住了她的手。 她惊愕地看着他。 晏则修凝视着她,却一言不发。 晏止万分激动:“阿停,你醒了么?你还认得我吗?” 是谁灭了傅家? 他微微歪头看了晏止一眼,随后摇头。 晏止叹息。 晏则修伸出两只手,握住了傅庭河的手,艰难地说出一个字:“糖。” 傅庭河从袖中拿出一包糖,拿了一颗,喂到他嘴里。 他面无表情地吃着糖,双目仍旧如冰潭一般冷淡沉静。 傅庭河打量着他,心道爱吃糖的性子倒是到哪儿都不变。还知道主动讨糖吃。 “傅姑娘,他这样是——” “他还未彻底恢复神智。”傅庭河道,“还需要进一步唤醒。” “还请傅姑娘医治!”晏止行礼。 傅庭河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会尽力唤醒他的。” 晏止带着晏则修先回去,晏则修却拽着傅庭河的衣袖不松手。 曾柏道:“公子,既然少主想在傅姑娘身边,那便让他留下吧。我们在旁边的宅子住下,随时可以照顾。” “也好。”晏止道。 晏止走后,傅庭河看着面前的晏则修,低低唤了一声:“则修。” 晏则修笑了笑。 宛若拨云见月,星河微明。 傅庭河笑了,心道,这般模样,倒是也很可爱。 她让晏则修乖乖睡下后,就去找了傅兰。 毕竟真正能救晏则修的,只有傅梨。而要想找到傅梨,还得问问傅兰。 “姐姐,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傅庭河开门见山,“我出了一些意外,以前的事都忘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傅兰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你我,本是启南傅家的女儿……” 从她口中,傅庭河得知,傅梨与傅兰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傅兰还有一个同母的兄长傅君竹。 傅梨自小胆小孤僻,容貌也因为一次意外大火毁掉——也是在那场大火中,她的亲生母亲死了。 傅梨虽然是庶女,长大后却备受器重,因为她在蛊术上天赋异禀。 后来,傅家被人灭门,傅兰与傅梨正好不在,逃过一劫。她们相依为命,在那个小村子里躲了几年。 “姐姐,你可知道,是谁灭了傅家?” 傅兰摇头:“不知。” 傅庭河问道:“姐姐,我一直和你生活在那个小村子里么?有没有离开过一段日子?” 傅兰想了想,道:“有,在王员外找我们麻烦之前,你离开过十天,后来回来了,就病了,昏迷不醒——你醒了之后,就变了性子。” 离开过十天?昏迷? 估计就是这些天偷梁换柱的。 “姐姐,你可知道我那十天去了哪里?”傅庭河问。 傅兰道:“我问过你,但你不说……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没什么大事。姐姐,天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傅庭河告辞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之后,遇到了久等的阮散。 “教主,您非得大晚上来?”傅庭河扶额,“那刚刚我和傅兰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嗯。”阮散道,“我们需要知道阿梨那十天去了哪里。” “这我还真不知道。”傅庭河道。 两人沉思良久,齐齐抬头道:“江违!” 她醒来那天见到了江违。这太子殿下怎么就突然出现在那个小村子呢? “可我之前和你说过,他是为了那根木簪子。”傅庭河之前就交代过了。 他若喜爱你 那根木簪她还画过给他看。 阮散解释过,这根木簪子他见过——是太子江违当年送给太子妃叶深的东西。 后来太子妃当着太子的面将那根木簪子赏给了一个姑娘,正是傅梨。 奇怪的是,太子妃已经逝世三年了,为何太子江违现在才找傅梨要回簪子? 并且,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当初江违找傅庭河要簪子。由于傅庭河不知道傅梨的身份,所以表现出来的是——不认识江违,不了解这个簪子的宝贵。 江违居然一点都不奇怪? “教主,我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傅庭河道。 “把应该去掉。”阮散沉声道,“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都说江违神出鬼没,云游四海,你去哪儿找他?”傅庭河笑道。 看傅庭河这模样,阮散问道:“你有办法找到他?” 傅庭河点头:“有一个法子,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什么?” 傅庭河道:“教主,你应该知道,太子妃叶深是丞相府的姑娘,我与她有过几分交情。叶深这个人,最喜爱花灯,每年上元节她都必定会参加祁宁灯会。听闻,她嫁给太子之后,还保持这个习惯。” “你是猜测,江违每年都会去参加祁宁灯会,所以我可以去祁宁灯会上找他?” 傅庭河道:“是的,但是我们有三个难题,第一,江违不一定会参加祁宁灯会,第二,参加祁宁灯会的人成千上万,难找到他,第三,找到他之后他未必会跟我们说实话。” 阮散道:“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的是,第一,想办法让祁宁灯会在定城举行,因为定城是叶深与江违初次见面的地方。第二,专门开辟一个场子,展览叶深曾经制作的花灯,第三,举办一个比赛,将红澜剑作为奖品。”傅庭河道。 阮散道:“前两个我都可以办到,但红澜剑是什么?” 傅庭河笑道:“这个交给我,你只需放出消息就行。” 阮散点头:“嗯。”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了。 终于送走了这尊大神,傅庭河伸了个懒腰,吹了灯,倒头就睡。 阮散这个人倒是有意思,别人面前就是个暴君,但遇到了傅梨的事情,居然能放下身份,耐心听她吩咐,和她合作。 她想起,曾经她问过自己的一个嫁了人的表姐,什么样是喜欢。 表姐说,他若喜爱你,待你定然是与众不同的。 阮散兴许是喜欢傅梨的。 她一边笑自己怎么突然八卦了,一边缓缓睡过去。 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去叫晏则修起床。 晏则修已经梳洗完毕,傅庭河帮他理了理雪白的衣衫,拍拍他的肩:“好啦,晏小公子,干净得很。” 晏则修只是盯着她看,没有半点像个活人的反应。 她不是傅梨,真不知道怎么给他治病,只能给他讲讲过去的事情,兴许能唤醒他。 正好傅兰治眼睛,这些天都要在屋子里待着,或者是让楼神医给她看病,没时间来找傅庭河。 傅庭河便带着晏则修四处走走逛逛。路上也会跟他讲些往事。 鼻孔朝天这个词是写实的 在她带着他闲逛的日子里,他一直很听话,指哪儿走哪儿,不吵不闹。傅庭河一度觉得很放心。直到他们遇到了一个人。 傅庭河被那个人拦下来的时候还愣了一下,很有礼貌地说:“借过。” 那人鼻孔朝天:“借你大爷过你个头!” 鼻孔朝天这个词是写实的——那人是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不到傅庭河的肩。他看傅庭河真得仰起头。 傅庭河在脑子里迅速搜索了一下这个人,结果是不认识。如果见过,肯定不会轻易忘记。 她问:“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面红耳赤,愤怒跳脚道:“你居然不认识本大爷!” 傅庭河诚实地摇摇头。 “本大爷乃是名扬四海的黄五爷,你是哪里来的,这么没见识!”黄五爷嫌弃地看着她。 大盗黄五。傅庭河想起来了,江湖上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传闻此人高大威猛……傅庭河看了他一眼,心道万万不可道听途说,也不可以貌取人。 “噢,原来是黄五爷。”傅庭河笑了笑,“不知五爷拦下在下是有何事?” “我找你这个瞎子干什么,我找他——”黄五指着她身后的晏则修。 晏则修正在低头吃糖葫芦。 傅庭河和黄五都看着他。他咬了一口糖葫芦,抬头看着他们俩,目光清冷。 黄五冲上去,叉腰道:“晏小子,本大爷找了你三个月了,可算给我找到了,来,你跟我决一死战!” 晏则修咽下那颗山楂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后绕过他,走到了傅庭河身边。 被无视的黄五气得跳脚:“晏小子,你有本事偷……” 陡然,一道尖锐的哨声响起,晏则修目光陡然狠厉,回身猛地掐住黄五的脖子。黄五的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接着,他拿着糖葫芦的手抬起,就要用签子戳向黄五的脖子。 傅庭河反应迅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喝道:“晏则修!” 晏则修身形猛地一滞。 傅庭河轻轻握住他的另一只手腕,巧妙卸了他的力,黄五的脖子逃过一劫。 黄五捂着脖子咳嗽:“你……你……” “不想死就走!”傅庭河冷喝道。 黄五一愣,下一刻,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短促的三声。 晏则修宛若突然被操纵的木偶,僵硬的身形一动,手一翻,挣脱了傅庭河的束缚。 傅庭河心下一惊,手腕一转,一转眼间,两人过了几招。 傅庭河一个后翻,堪堪躲过他的攻击,落地后后退了好几步。 晏则修没有给她反击的机会,在哨声中,将糖葫芦的签子高高举起,猛地戳下来。 傅庭河往旁边一躲,竹签划破了她的脖子。她躲闪间大声道:“晏则修!” 晏则修那阴狠幽暗的目光似乎陡然消失了,只剩迷茫。 傅庭河拔出腰间匕首,猛地掷向对面茶楼的二楼——刚刚,哨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五爷,追!” “好!”黄五不愧是江湖大盗,一眨眼间就翻上了二楼。 傅庭河看见一个黑衣人破窗而出,迅速逃跑了。黄五咳嗽着回来了,脸上还有白色粉末。 打个架就能塌 “这个兔崽子,敢往本大爷脸上洒东西……咳咳咳……”黄五抹去眼上白粉,黝黑的皮肤与白粉形成鲜明对比,“晏小子怎么了?” 傅庭河看着站在那里,垂着头的晏则修。他双目无神,宛如断线木偶。 “则修?”她喊了一句。 晏则修毫无反应。 该死的。他又恢复成了一开始的样子。这些日子尝试唤醒他的努力都白费了。 傅庭河看着他,拧起眉,随后拉起他的手:“走。” 他缓步跟着她回去。 黄五跟上来:“哎,小丫头,晏停这是怎么了?” 傅庭河道:“五爷,他最近心情有点不好,不开心就不说话,还打人。” “这什么臭脾气。”黄五翻了个白眼,“刚刚吹哨子的那个人是谁?” 傅庭河想到了什么,转头问他:“五爷,可否请你到府上一叙?” 黄五考虑了一下,点头:“行。” 安顿好晏则修之后,傅庭河请黄五爷到书房。 “五爷,你找则修是因为什么?”傅庭河问。 黄五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茶,抹抹嘴,叹息:“想我黄五乃是大盗,没想到有一天也能叫人把我的宝贝偷去。” 傅庭河迟疑:“则修偷了你的东西?” 黄五点头,一脸心痛:“亏我之前还觉得这小子是个好东西,想和他交个朋友。哪知道他潜入我家,偷了我的宝贝,被我发现,和我过招,居然把我房子弄塌了!奶奶的,那可是本大爷好不容易盖起来的草房子!” 说起黄五这个人,也是个奇人。他乃是大盗,无偷不成,多少人请他办事,银子哗哗得进口袋。但这人是个守财奴,对自己极其吝啬。 傅庭河本以为是传言,谁知这人真是货真价实,住的屋子还是草房子,打个架就能塌。 当然,也不排除他就是喜欢田园生活的可能。 “五爷能否细细说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当时又是什么情景?” 黄五道:“今儿是腊月十六对吧,那就正好是整整三个月前的事儿,本大爷那天刚干了一票大的,心里高兴,结果回来就发现有个人在翻我的柜子。我大喊了一声,他就跳了出去,我追出去,他就和我动起手来。我一时占下风,就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扔了个火折子过去,看到了他的脸,就是晏停那混账东西!他逃走了,本大爷回去一看,嚯,这小子,别的都没偷,就把我的宝库钥匙偷了!” 傅庭河放下茶杯,道:“你觉得他像是差钱的人吗?” 黄五道:“我觉得他不像,但我的的确确看见的就是他那张脸!” 傅庭河沉思后道:“当时你可听到了什么奇怪地声音?” 黄五一愣,随后犹豫道:“好像有……” “什么?” “哨声。” 傅庭河手指敲着桌子:“有意思。” “没意思!”黄五叫道,“本大爷的宝库钥匙没啦!没了啊!” 傅庭河示意他稍安勿躁:“就我觉得,偷你东西应该不是则修。我猜测,和吹哨子的人有关。” “那本大爷现在怎么办?哪儿能找到吹哨子那人?” 不爱吃糖?不爱吃糖?? 傅庭河摇头:“我若是能找到,早就抓来审问了。” 黄五叹息:“得了得了,真是倒霉。” 傅庭河看他没地儿住,就让他在傅府住下,准备一起找吹哨人。黄五道了谢,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着她。 “丫头,你叫什么?” 傅庭河道:“姓傅。” “傅丫头,你和晏小子啥子关系?”黄五八卦地凑过来。 傅庭河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朋友。” 送走了黄五,傅庭河去找晏则修,刚进门就看见了晏止和曾柏。 傅庭河看着晏止,微微发愣。此人拿下了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那张面容,也是个美男子。只是他脸色苍白,气色不好,看上去像是久病缠身之人,纵然面带笑意,仍透露疲倦与忧郁。 晏止对她行礼:“傅姑娘。” 傅庭河回礼时,低头无意中瞥到了他衣袖上的白痕迹,目光微微一滞。晏止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衣袖上的白色粉末,微微收手,遮掩住了那处痕迹。 傅庭河面不改色,道:“今日害晏少主受伤,皆是在下过错,在下不应随意带少主四处闲逛。” 晏止道:“傅姑娘也是好意,错在那吹哨之人,不在姑娘。” 傅庭河绕过他,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晏则修,轻撩衣袍蹲下,凝视着晏则修那双漂亮但无神的眼睛。她的手指轻轻敲打他的膝盖。 她心道,我这人最怕麻烦,你这咒偏偏这么麻烦,要不是我俩算是生死之交,我就不管你了。 她仔细打量了他几遍,没看出什么来,最后拿出一颗糖,剥开糖纸,抬手准备将它塞入晏则修的嘴里。 “傅姑娘,阿停不爱……”晏止看着傅庭河将糖塞进晏则修嘴里,有些无奈地说,“不爱吃糖。” 不爱吃糖?不爱吃糖?? 傅庭河眼里满是怀疑。 这小子不爱吃糖? 傅庭河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悲惨遭遇。晏则修某天突然找她要蜜糖吃,她正好带了一颗,就给了他。他夸了一句“好”,自那以后,他时不时找她要糖吃。 傅庭河没带糖的时候,他也不说什么,就是一脸失落,搞得好像傅庭河亏欠他一样。傅庭河心想,晏则修一直帮她,从来没索要过什么报酬,既然喜欢吃糖,那以后常备着就是了。 所以,自那以后,傅庭河习惯在身上带几颗糖。后来,晏则修找她要糖吃时,她给他糖吃,都成了很自然的行为了。 “因为则修从小在西南长大,所以他喜欢吃辣,不喜甜食。”晏止道。 傅庭河倒是不知道他爱吃辣。 她爱吃甜,并且,晏则修是雪月一般的君子,她便以貌猜测他口味清淡。再加上,她和晏则修吃饭,向来是她点什么他吃什么。 她便以为,他同她口味应当是一般的,清淡,好甜。 谁知晏少主是个爱辣的。傅庭河想象了一番晏则修吃辣辣出汗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是我的错,下不为例。”傅庭河剥了颗糖扔到自己嘴里,“天色已晚,晏公子,在下就先告辞……” 话未说完,他们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来人把这疯子拖出去 傅庭河远远听见黄五的叫喊声,心道,莫不是他找到偷钥匙的人了? 二人步出房间,看见黄五拽着一人头发往这边挪。 曾柏紧随其后,口中还在劝架。 “这位是?”傅庭河看着被揪住头发的人,问晏止。 晏止道:“他是在下的侍卫,名唤齐四。” 黄五见着傅庭河,甩开齐四,大步走到她面前道:“傅丫头,这玩意儿是你们那边的人?” 那脸上被揍了几拳的齐四爬起来,看着晏止,隐忍着愤怒道:“公子,此人欺人太甚。” 晏止听闻傅庭河带了一个人回来,是救他们的人,所以他见黄五如此待齐四,并未立即发怒,而是耐着性子问道:“敢问阁下与齐四有何仇怨?” 黄五道:“齐四?原来你小子现在叫齐四?连姓都改了。”他面带鄙夷。 齐四垂头不语。 “你小子,抛妻弃子,扔下老母亲就跑了,若不是本大爷,你一家子早就死在要债人的棍子下了!”黄五破口大骂,“你这腌臜货,简直猪狗不如,良心被狗吃了!” 远处有几名侍卫向这边看。傅庭河道:“有什么事,进去说吧。” 说完,她请晏止等人到偏厅。 黄五边骂边道出了事情原委。 齐四本名王墙,与黄五是邻居,以前关系极好。黄五常常接济他们家。 王墙后来染上赌瘾,本就不多的家底全赔了出去。母亲重病,妻子柔弱,一儿一女还嗷嗷待哺,他求助黄五。 黄五要他立誓,再不赌,否则叫他惨死刀下。王墙指天发誓。黄五借了他银钱,结果他转头就去了赌坊,又全赔了进去。 王墙最终赌红了眼,押上了自己的妻儿。最后,他欠下巨债,连夜逃跑。 赌坊的人去他家要钱抢人,若不是黄五,那一家子都没有好下场。 这五年来,黄五一直养着王家那些老弱,打听过王墙的下落,没有消息,最后只当他死了。 谁知今日在此处见到了化名为“齐四”的王墙,黄五发现,这小子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傅庭河吃完了一颗糖,喝了半杯茶,眉梢微挑,看着跪在地上的齐四,并不言语。 晏止倒是失望生气,咳嗽了几声,脸色更加苍白:“齐四,此事可否属实?” 齐四目光乱飘,露出焦急羞恼的模样,张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说实话!”曾柏喝道。 齐四猛地磕头,埋起了脸:“是……” 黄五抬脚踹翻了他,揪起他的衣领,二话不说一顿拳脚,齐四起初不吭声,后来被打急了,也与黄五撕扯起来。 齐四有些拳脚功夫,但是在黄五面前还是占下风。黄五见他反抗,当即暴了,便是起初那留的半分情也没了,狂揍他一番。 晏止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二人,恼怒至极:“都住手!” 齐四趁黄五松懈,滚到晏止脚边,哀求道:“小的也是迫不得已,公子饶小的一命,救救小的吧,公子也顾着点情分……” 曾柏将他踹开,高声叫道:“来人把这疯子拖出去!” 向死而来。 几名侍卫进门将齐四拖了出去。黄五又补了一脚,才勉强解气。 晏止唇色发白,额头冒了虚汗,曾柏扶住他,从袖中拿出一瓶药丸,倒出一颗送到晏止嘴边:“公子。” 晏止就着茶水咽下药丸,微微平静。 傅庭河想着这是别人的事,只需冷眼旁观,全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担心会不会吵到晏则修。 晏止平复下来,对着傅庭河和黄五道:“今日之事,在下会处理好,让二位见笑了。” 黄五鼻腔哼了一声,傅庭河淡笑:“晏公子,切莫动怒伤身。” 晏止告了辞,便出了傅府,进了自己在隔壁买的宅子。 黄五骂骂咧咧回了自己的房间,傅庭河的耳朵总算清净了。她又转回了刚刚谈话的偏厅,蹲下身来,用手帕轻轻擦拭晏止方才坐的椅子下的地面。 白色的粉末在墨色手帕上格外显眼。她闻了闻,与今日吹哨人撒的白色粉末是同样的。带着一丝腥味。 这东西她倒是没见过。 她将帕子收好,想着等阮散回来,可以问问他。 她站起来有些头晕,眼睛不花之后,看向地面。她的脊背不由得发凉——地上多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细长,因为烛火被风吹着摇曳,所以微微扭曲。像是深夜悄无声息出现的索命者。 她猛地回头,却快不过那人。那人一记手刀劈晕了她。她倒下时感觉到自己的帕子被抢走了。在自己家里被暗算,也过于丢人了。 腥味儿有些重了,像是鲜血,像是深海的游鱼。但腥味儿中又带着一丝丝甜蜜气息。 傅庭河竟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等她缓缓睁开眼睛,她身处水中,发丝宛如海藻飘散。但她没有窒息感,仿佛她天生就该是深海的游鱼。 她看到一点光亮在不远处,尝试着往前游,那光越发强盛,等她到那里时,发现这是一个人,一个不断在流血的人,心口插着利刃,手脚上绑着铁链,腰上吊着一块大石头,仿佛是那种犯了罪被沉水的人。 这人在不断下沉,傅庭河伸出手接住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解开了他的绳子。 她看向他的脸…… 陡然,窒息感袭来,海水不要命地灌入她的口鼻。她眼前一花,挣扎了几下,却毫无用处。 她感觉腰上被绑上了什么,她摸了摸腰间,竟然是那块大石头!她渐渐失去了力气,无力地垂下手臂。 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吗,甚至无力来痛苦。 深海之中,她静静下沉,离那个人越来越远。 陡然,那人似乎挣脱了禁锢,向她而来。 向死而来。 傅庭河猛然惊醒,第一件事便是狠狠呼吸,直到窒息感退散。她咽了咽喉咙,感觉到喉咙里的血腥甜味儿,干涩刺痛。 她深呼吸后,缓慢爬起来。 她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梦里,她救了沉海的人,却让自己沉入海底。 那种死亡的感觉真的太真实了。她上一次如此强烈感到死亡,是两年前在瑾乐皇宫中,利箭刺破她的心口时。 她低头,似乎还在回想梦里那个人的脸……她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又记不清那张脸了。 她甩甩脑袋,心道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不必多虑。 会导致人死亡 有人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发现她已经醒了。 傅庭河抬头看去,微微挑眉:“教主回来了?” 阮散将药碗递给她,臭着个脸道:“快喝。” 好似受了很大气一样。 傅庭河吹了吹药,咕嘟咕嘟喝完了,抹抹嘴,问道:“教主,是你救了我?” 阮散沉吟片刻,极其不愿意地点了点头。 傅庭河觉得奇怪,承认救人为什么那么不乐意? 她问道:“教主,你知道一种白色粉末吗?有鱼腥味儿,又有点甜。” 她把吹哨人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阮散沉思片刻,道:“我刚刚救你的时候,闻到了那种味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一种药物,名唤‘沉海’。” 沉海。 傅庭河想起了那个梦境,她在深海下沉。 “这是毒药?”傅庭河摸了摸喉咙。 “不全是。”阮散道,“这是一种救命良药,但也可以是缓慢的毒药。” 阮散淡声讲述这“沉海”的来历。 相传多年前,一名医者到达西南密林,找到了一种草药,混合多种药物制成了一种“还魂丹”,堪称救命宝药。 但是很快他发现,一次性服用过多,会导致人死亡。 医者便一点点让病患服用,谁知等病患病好后断了药不久,就出现了发冷发抖、神志不清等情况。 医者再给他们用药就好了。久而久之医者发现,这种药物会让人产生依赖性,必须长久服用,否则身不如死。 后来,这药物成了禁药,除非身患绝症之人,极少有人触碰。 因为不用药的人会有溺水窒息感,还会经常梦到沉入海底,而用药的人会梦到自己在深海自由无恙,故而此药被命名为“沉海”。 傅庭河道:“刚刚我昏迷时,便梦到自己在深海之中。” 阮散道:“你只是吸入了一点点,我已经用药帮你除去了,并无大碍。” 傅庭河轻轻点头。 阮散端起碗:“还有,你要我办的两件事我已经办妥了,红澜剑不要忘了。” 傅庭河道:“自然不会忘记的。” “好,你好好休息。”说完,阮散缓步走出了房间。 傅庭河抬起袖子,轻轻闻了闻。 是她熟悉的木香。 当日中午,傅庭河便得知了一个消息。 齐四死了。 一具白骨躺在柴房里,可见杀他之人何等心狠,应当是洒了什么腐蚀人血肉的药,让他死无全尸。 傅庭河捂着口鼻,看了看白骨和四周,竟没有挣扎的痕迹。 要么那人下手太快,要么是齐四的熟人,趁其不备杀了的。 “看来,吹哨的人不止一个。”曾柏道。 “吹哨?”傅庭河转身看向他。 曾柏道:“我们在齐四的身上搜查到了白色的粉末,与黄五爷被洒的粉末是一样的。并且,那天有人看到了齐四前去了少主和你去的那条街。” 傅庭河言语中表示赞同:“在下也觉得不止一个人。就在昨晚,有人打昏了我,应当是和吹哨的人是一伙的……对了,曾大哥,你可知道这白粉是什么东西?” 当年可是哭着求过我的。 曾柏摇头,似是不忍看齐四的尸骨,撇过头去。 傅庭河在他身后,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微微一笑,淡声道:“曾大哥,昨日我看晏公子的脸色不太好,可否无恙?” 曾柏转过头来,道:“有劳姑娘担心了,前几天公子的旧疾复发,故而脸色差了一点。在下已经请了楼神医诊治。” 他的目光又移到那具白骨上,有些悲痛又有些愤恨,他低声自责道:“那日,公子旧疾复发,我带他去楼神医那边……我应该跟着你们一起的,是我没有保护好少主,让齐四害了少主。” 傅庭河慢条斯理折起手帕收在怀里,道:“曾大哥放心,在下会尽心治好晏少主的。” “多谢傅姑娘了。”曾柏对她抱拳。 傅庭河扫了一眼他的手指,淡笑告了辞。 齐四死了,最伤心的竟然是黄五。 黄五爷抱着酒坛子大醉一场,红着眼睛怒瞪那具白骨,抬脚要踹,最终还是泄气放下了。他骂骂咧咧地将那具白骨裹起来,带到城外寻个地方葬了。 他要找回自己的钥匙,便天天寸步不离守在晏则修身边,就等着晏则修清醒。 傅庭河觉得好笑,无聊时便向他询问一些晏则修以前的故事。 “五爷,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傅庭河边熬着药边问。 黄五爷烤着火,鼻子里哼了一声,瞅了一眼晏则修,慢慢悠悠道:“有一年,本大爷去干一场大的,盗一个叫刘疤头的山匪的宝贝,结果到那儿的时候,就看见这小子在揍那个山匪头子,啧啧,那剑术,本大爷甘拜下风啊。” 黄五爷甘拜下风,倒是难得。 刘疤头……她想起来了。 那一次剿匪,还是她带兵的。晏则修这人,做事向来干脆利落,那次倒是不着急抓人,把那山匪头子折磨得够惨。 最后那山匪痛哭流涕跪着叫“爷爷”,晏则修才放过他。 “你们这群年轻人啊,我认识的就几个人,但这几个人都是不得了的人物。”黄五爷道。 “说说?”傅庭河拿起厚布,包起药壶手柄,将药倒入了碗里。 苦涩药味散了开来。 “一个是晏停这小子,其他几个,是阮散、江违、叶深,还有傅庭河。” 傅庭河用勺子搅着药,让它变凉一些。 黄五爷接着道:“这阮散,他师父和我打过一场,手段卑鄙至极。这小子能干掉他师父,成为九渊教新教主,不得了不得了。那个江违啊,虽然是皇室贵公子,却一身潇洒气,一柄折扇打遍江湖,少有人能及。至于叶深……这姑娘是个苦命的孩子,但精通机关术,她师父和我倒是有点交情。” “您认识傅庭河?”傅庭河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认识黄五爷的了。 黄五爷道:“那是当然,那小丫头,当年可是哭着求过我的。” 傅庭河:“……她求你什么?” 黄五爷道:“本大爷干嘛告诉你?” “哭着求”的傅庭河本人努力回想,愣是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丢人的事儿。她求黄五爷干什么?借钱吗?那也不可能啊,黄五爷这般守财,一个子儿都不会借的。 你醒了? 黄五爷长长叹息:“当年傅小将军一身白铠,一柄银枪,一匹烈马,在许封城门口,于万军中取敌军上将首级,何等英姿飒爽。许封城一战,谁人不闻傅庭河?” 傅庭河当然记得许封城那场战争。那是她以少胜多的一场漂亮仗。 只是她倒不是记得什么使她威名远扬的功绩。 她记得的是,那天她打了胜仗后,与大军汇合。在所有人祝贺称赞她时,有人给她送上了一碗长寿面。 那日是她的生辰。 “可惜啊可惜,最后落得那般下场。”黄五爷露出惋惜神色。 傅庭河附和了几句“可惜”,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喂给晏则修。还好这人没真昏睡,进食还是能自己进食的。 她微微歪头,凝视着晏则修那双漂亮的眼睛,叹息:“兄台,你什么时候醒啊?” 你不醒,我难安。 数日后,她的心愿成了真,只不过,这次重逢,并非如她意。 她如往常一般,和黄五爷一起去给晏则修送药,结果她刚要推门,门就开了。 她微微抬头。 雪白袍,乌墨靴,青玉冠,少和剑。 冬日清晨,雪覆梅枝,万物寂静,唯有几只小麻雀跳到庭院中,叽叽喳喳觅食。 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俊朗的面容有些苍白,双目透着清冷,垂眸看着她。 傅庭河眨了眨眼:“你醒了?” “嗯。”晏则修点头。 不是木偶人,也不是乖巧。她面前这位,是恢复神智的晏则修。 傅庭河看着他,一时竟缓不过神来。他向来沉默寡言,如今似乎与她也没什么说的,轻轻绕过她,走了出去。 黄五爷叫道:“好家伙,你可总算醒了!快,告诉本大爷,你把本大爷的钥匙弄哪儿去了……” 傅庭河转身,拨开聒噪的黄五爷,跟到他身边,脚步轻快:“你竟好了。真是神奇……好了便行。” 他步伐较快,傅庭河忍不住问道:“你去哪儿?” 晏则修停顿了一步,淡然道:“寻我兄长。” 傅庭河心道,这个人好无情,恢复神智后居然不和她好好叙旧,也不问她的情况。随后想到,自己如今带着面具,是傅梨的身份。他兴许是认不出她。 她驱散了心中失落,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晏则修微微放慢脚步。 二人出去后,迎面遇到了晏止。 晏止万分惊讶:“阿停,你好了?” 晏则修行了个礼:“兄长。” 晏止拍了拍他的肩,似乎放下了心:“醒了就好……你是怎么醒的?” 晏则修道:“我也不知。” 晏止对傅庭河行了个礼:“阿停能苏醒,还要多谢傅姑娘的照顾。” 傅庭河看着晏则修,笑道:“是晏少主吉人自有天相。” 晏则修对她认认真真行礼道谢:“救命之恩,晏某没齿难忘。” 傅庭河背着手,轻轻踮脚,有些小雀跃:“那你可要记一辈子了。” 晏则修微微一愣,转而颔首:“嗯。” 晏止道:“傅姑娘,家中来人催我兄弟二人回家过年,如今阿停又醒了,我等也要告辞了。” 回家了吗? 黄五爷当即叫喊起来:“不行!本大爷的钥匙还没找回来呢!” 傅庭河心里猫挠一样 什么钥匙?晏则修目光中露出一点疑惑,黄五爷手舞足蹈讲述了一遍他的钥匙是如何被偷的。 晏则修行了个礼,淡声道:“如有冒犯,在下在此表示歉意。但在下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阁下钥匙的部分。” “怎么能没有?难不成是有人控制你的?”黄五爷苦着脸,“难不成是齐四?” 晏则修拧眉:“齐四?” 晏止道:“齐四应当与害你中毒之人有关。” “他如今在何处?” “已经死了,被人洒了化尸粉,只剩一具白骨,已经下葬了。”晏止道,他拍了拍晏则修的肩,“是兄长不慎,害你受苦了。” 晏则修轻轻摇头:“是我连累兄长了。” “少……少主?您醒了!”曾柏看到晏则修,一时发愣,随后惊喜地大步走近他。 晏则修对他轻轻笑了。 傅庭河心里猫挠一样……晏则修对她都没笑一笑。 “少主,您醒了就好,家主今早还传信来催我们回去呢!”曾柏喜不自胜。 晏则修道:“那便尽快收拾,今日便出发回去吧。” “如此着急么?”反而是晏止有些惊讶,他看了一眼傅庭河。 晏则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傅庭河,傅庭河的目光撞入他的眼睛里。 如此专注……傅小将军从一开始就凝视着他,静默而专注。 傅庭河轻笑道:“阖家团圆,乃是重要之事,二位公子还是尽早回去吧。有缘再会。” 晏止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交给她:“傅姑娘,我等来不及留下谢你,这是晏家上宾玉佩,拿着它你可以要求晏家帮你两件事,只要是晏家能做到的,晏家子弟万死不辞。” 这等好东西,傅庭河自然是没客气,欣然收下:“恭敬不如从命。” 晏止道:“那,阿停,你留在这里谢谢傅姑娘,我们先回去收拾行李了。” 晏则修停顿一下,点头:“好。” 傅庭河看着晏止带人走了,转头对黄五道:“五爷,你打算如何?” 黄五爷哼了一声:“找到钥匙之前,本大爷就跟着晏停这小子了。” “行吧,那我就不留你了。不过,你不用去收拾收拾么?”傅庭河几乎是在下逐客令了。 黄五道:“我有什么好收拾的。” 傅庭河道:“没有吗?” 她的手轻轻搭在黄五爷肩上,黄五爷反应了过来,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道一声儿女之情真是无趣,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送走了最后一个打扰他们的人,傅庭河转身步入房间,走了几步,回首对晏则修笑道:“晏少主,进来喝杯茶吧。” 晏则修徐步跟着她。 傅庭河撑着下颌,手指敲着桌面:“少主坐吧。” 晏则修坐在她对面,全身绷紧,似乎万分拘谨。 傅庭河朝外喊了一句:“上茶!” 有侍女端着茶盘进来,放下了一壶热茶与两碟点心后退下了,关上了门。 房间里安静极了。傅庭河坐正,给晏则修斟了茶,又将点心往他那边推了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同晏停是何关系 晏则修动作透着儒雅之气,也带着疏离。 “晏少主,在下的茶如何?”她问。 晏则修品了一品,道:“味有回甘,上佳。” 傅庭河微微一笑:“凡事先苦后甜,未必不好。少主是善于品茶之人,懂得等它一等。” 晏则修轻轻放下茶杯,并未言语。 傅庭河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晏少主,在下看你面色苍白,约莫是刚醒来还未恢复,在下也不便打扰晏少主,有一件事要交代少主,便直说了。” 晏则修颔首:“姑娘请说。” 傅庭河从袖中拿出一只玉瓶,递到晏则修眼前:“这是一瓶良药,少主记得,若是有不适,便吃一颗。” 晏则修接过玉瓶,并未收起,而是当场打开,倒出了一颗,塞入口中。他站起身,行礼告辞。 傅庭河目送他离开。 这个告别无声而平淡,宛如平静的海面。可深海中翻涌的感情,旁人是看不到的。 她与晏则修是如此默契。 方才,她用那瓶的良药,其实是一瓶糖果。她在试探他,是否认出了她。 而他当场吃了一颗糖,便是在回应她——他认出了她。 而他之所以不与她相认,并非是不想。 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或许是有人监视他们,所以他不能与她相认。 他们的默契让这场“陌生人”的告别顺利演了下去,那暗中窥视的人应当被瞒住了。 傅庭河陡然想起,她还未问他一个问题——他当真喜欢糖吗? 她站起来,似乎想要追,但还是停住了脚步。这件事不必问,以后她不主动给他糖便是了。他若不爱糖,便不会主动要,他若喜欢,会主动要的。 她扔了一块糖在嘴里。这糖并不甜腻,而是辅以薄荷与茶叶制成,清甜可口。 “傅庭河。”阮散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拍了拍她肩。 傅庭河微微吓了一跳,转身看他,道:“教主,你来干什么?” 阮散目光沉沉,脸色严肃:“有一个问题问你。” 傅庭河见他这般神色,不禁正色:“教主请问。” “你同晏停是何关系?” 教主目光犀利,带着审视。傅庭河被他盯得竟然有些想后退。她心道,这教主该不会是和晏则修有仇吧?他莫不是想要在她这儿把仇报了? 傅庭河思索一会儿,谨慎道:“朋友。” 教主目光移到她的手上,傅庭河看了看自己手上拿的糖罐子,递到他面前:“教主……请?” 阮散露出嫌弃神色,偏过身不看她:“你以为本教主和晏停一样?本教主才不会吃这种小孩子吃的东西。” 傅庭河心道,你不吃最好,我还不想给呢。 她收起糖罐子,问道:“教主,你和晏,晏停有仇?” 阮散瞥了她一眼:“没仇。” “噢,那就好。”傅庭河松了一口气。 “我和他是师兄弟。”阮散道,紧接着补充道,“我是师兄。” 傅庭河有些意外:“你与他一同师承九渊教前教主?” 阮散不屑地笑了一声:“前教主?他也配?” 看来这个“师父”是个高人。 傅庭河不再追问,倒了一杯茶润喉,切入正题:“教主,打探到江违的行踪了吗?” 钦春十六年 “暗探来报,江违带领数十名侍卫,在平城住下了。”阮散道。 平城是定城的邻城,如此说来,江违似乎真欲来定城了。 “他如此大张旗鼓,倒是故意让我们知晓似的。”傅庭河道。 阮散并未否认,江违若想隐藏行踪,他是寻不到半点痕迹的。 如今,只等上元之夜了。 上元之夜……傅庭河的思绪微微飘远。 “傅小将军?”阮散拧眉,“你在想什么?” 傅庭河回过神来,笑了笑:“噢,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往事……教主还有别的事情吗?” 阮散道:“别无它事,便先告辞了。” “慢走。” 待阮散走后,她在寂静的房间中枯坐片刻,有丫鬟来报,说晏则修他们要走了。 她推门而出,发现外面竟下了雪。 她见雪不大,便没带伞,缓步走出庭院。 门外,晏止立于马车前,见她出来,向她行了礼。 傅庭河道:“诸位一路平安。” 她看向他身后的马车。晏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后轻笑:“傅姑娘放心,阿停的身体已然好了许多了。” 傅庭河的心思被看穿,倒也没什么害羞的,只是微微挑眉:“那便好。” 车铃阵阵,马车缓缓驶离此地,留下两道车辙与两行马蹄印。 “姑娘,外面冷,回吧。”丫鬟道。 傅庭河转身道:“你们先回吧,我有些事情,先出去走走……告诉姐姐,不必等我用晚膳了,早些歇息就好。” “是。”丫鬟见她直接冒雪出了门,忙喊道,“姑娘,伞!” 她并未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她曾在边关风雪中厮杀作战,保家卫国,这点风雪又能将她如何呢? 冬日的夜晚来得早,街上店铺挂起了灯,风雪竟大了一些。 傅庭河在雪夜中独自漫步,想起了今日阮散问她的话——傅小将军,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当年。她心道。 钦春十六年,那是她与晏则修相识的第二年。那时,先帝尚在位。那时,她年仅十七岁。 她自十五岁从军,上元之夜便是风雪与烈酒,运气不好,还会遇到紧急军情,连夜作战。热闹的灯会与她无缘。 十七岁那年的上元节,北疆那些人兴许是大雪犯懒了,并未来找他们麻烦。镇北大将军听闻城中今夜热闹,心情又好,便给她这个小丫头放了一夜假,准她去游玩。 傅庭河难得偷了一夜闲。 风雪照旧紧。傅小将军脱了战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去了城里的酒楼。 她早就听闻这家酒楼的元宵好吃极了,只不过只在上元之夜有。今年总算能饱一饱口福了。 谁知今年他们家的老板病了,便没了这元宵。 傅庭河心下失落,没说什么,照常要了一壶烈酒,选了靠窗的位置,撑着下颌,看着外面的风雪。 然而,她等来的并非是烈酒,而是一碗元宵。 她略有些惊愕地抬头看去。却见一袭雪白袍的晏则修放下元宵后,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清水,坐在她面前。 她坐直了,看着浑圆可爱的元宵,又看着他:“则修,这是哪里来的?” 晏则修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我做的。” 傅庭河意外至极:“当真?” 晏公子文武双全这她是知晓的,却从未听说过他会做饭。 庭河。她伸出手。 晏则修唇畔微微一弯:“尝一尝,有六种馅料,应当有你喜爱的。”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个吹了吹,放入口中。 软糯可口,是芝麻馅儿的,甜而香。她甚是喜欢。 “唔!”她吃着,双眼里满是欢喜,朝他点了点头。 晏则修眼中露出一丝温柔:“喜欢便好。” 她埋头吃着,嘴巴鼓鼓的,好似这是天上佳肴。 她看着最后一个元宵,竟有些舍不得吃完,用汤匙戳了戳,才缓慢放入口中,一口口嚼着。 晏则修见她这般“贪吃”,忍俊不禁:“你若喜爱,以后我再给你做便是了,只是一次不宜多。” 她咽下元宵,心道真是捡到宝了,问道:“则修,你还会做什么?” 晏则修思索片刻,道:“很多,说不完,总之,足够每天变着花样做给你吃。” 傅庭河拍了拍他的肩,赞叹:“不错。” 这般赏识之色,晏则修平日里出谋划策时也没见她露出过。看来美食的力量更可靠。 每每想起当年,傅庭河总是忍不住弯起唇角。 念及晏则修做的那些美食,她竟饿了。 恰巧路边包子摊刚出炉了包子,热腾腾的。她便走上前去道:“老板,两个包子,要肉的。” “好嘞,姑娘拿好!” 傅庭河掰开白白的面儿,肉香四溢开来,热气腾升。她咬一口,面团儿厚实,肉馅儿咸香,口齿之间,暖和了许多。 人活一世,满足口腹之欲乃一件大事。她心想。 “喵喵。”微弱的声音传来。 她一低头,便看见不远处有一只大猫,蜷缩在房檐下,怀中是几只幼猫。 母猫看着她的包子,细弱的声音似乎藏着饥饿。 这兴许是刚刚产子的野猫,天寒地冻,也是为难它了。傅小将军缓步走过去,将包子掰碎,放在猫猫们面前。 母猫轻轻舔了几口,随后快速吃了起来。 傅庭河见风雪甚大,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折叠几下,盖在了母猫身上。 她蹲下身来,隔着柔软的衣服,轻轻摸了摸猫。 她心道,只愿你们好好活着吧。 雪落入她的衣襟中,会有凉意,如今却似乎突然消失了。她微微转头,她抬头看去——女子身披墨色斗篷,斗篷帽下,是雪白的长发,凤眼薄唇,容颜堪称倾国。 她撑着一柄三十二骨油纸伞,手提一盏明灯,垂眸看着傅庭河。 “庭河。”她伸出手。 天地之间,飞雪依旧。 庭河略微发愣,好一会儿,她才握着这只手,缓慢站起身来。 傅庭河看着面前的人,难以置信,片刻之后,只是淡淡一笑:“久别无恙,叶深。” 此人,正是当年瑾乐国丞相之女,也是去与江违和亲的太子妃,是三年前“病逝”的叶深。 孤傲,冷漠,不染纤尘,多年之后再见,叶深仍旧是这般模样。 叶深微微颔首:“久别无恙。” 傅庭河与叶深有过一段交情,可称友人。 傅庭河接过她的伞,为她撑着,同她边走边说:“叶深,你为何会在此地?” 果然是傅梨 叶深道:“隐居。” 傅庭河无声一笑。 隐居。在定城隐居?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你这次来,是为了他?”傅庭河问。 叶深抿着唇,微微拧眉,片刻后,冷声道:“不是,我是为了祁宁灯会。” 祁宁灯会……那应当是为了红澜而来吧。 红澜,是一柄短剑,由叶深亲自打造,可以伸缩,她一直随身佩带。但在三年前,叶深“病逝”之前,这柄剑被人送到了傅庭河手中。 叶深将那剑赠予了傅庭河。叶深当年“病逝”后,江违数次派人来找傅庭河,想要回妻子遗物,但傅庭河心中亦不舍,便拒绝了他。 这次祁宁灯会,为了找到傅梨,傅庭河想用那短剑将江违引出来。 谁知比江违来得早的,是叶深。 虽然事出有因,傅庭河也只是想引出江违,并未真要将红澜送出去。但用红澜为诱饵,恐怕惹她不悦了。 “祁宁灯会以红澜为奖励一事,虽只是个幌子,但也是我考虑欠妥。既然你仍旧好好活着,我自然是要将它还与你。”傅庭河从怀中拿出一柄短剑,递到叶深面前。 叶深略微意外,她竟随身带着。 “送给你,便是你的了。”叶深道。 “不是为了红澜?那你是为了祁宁灯会的什么?”傅庭河问。 “为你办祁宁灯会的目的。”叶深缓声道,“庭河,你若想用祁宁灯会引出江违,便不要将祁宁灯会放在定城举办。” “为何?”傅庭河有些疑惑。 “因为,江违立过誓言,不会踏入定城半步。”叶深道,“他已经向你们露出了行踪,便是想要你们主动去找他,因为他是不会来定城的。” 发誓不来定城? 定城同他有仇吗?还是定城中有人是他宁死不见的……傅庭河看向叶深。 叶深微微瞥了她一眼,承认道:“是因为我。” 这便是他们的私事了,傅庭河不便多问,道:“所以,你是来提醒我的?” “嗯。”叶深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她,抬手摘下了傅庭河的面具。 傅庭河脸上没了面具遮挡,有些冷凉,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脸。 叶深抬手在她脸颊和耳根处轻轻摸了摸,看了几眼,低声道:“果然是傅梨。” 傅庭河奇道:“你怎知道是傅梨?” 叶深放下手:“因为三年前,正是她帮我伪造了一具尸身用来下葬的。我见过她的易容术。她的易容术可以以假乱真,但解除后,按压脸部,会看见细小的红纹,要过一年才可消除。” 傅庭河将面具重新戴好,问道:“叶深,你可知道傅梨的下落?” 叶深轻轻摇头:“并不知晓。当年,她受我之托,假借为我治病之由,为我找了一具尸体易容成我的模样,助我逃离皇宫。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所以,找傅梨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什么,抱歉。” 傅庭河将伞微微往她那边倾斜:“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叶深。这次,还是要多谢你的提醒——小心!” 那白发散开,如这雪一般 一一道暗箭飞来,傅庭河将叶深一推,堪堪躲过。 叶深迅速将提灯扔了出去。 傅庭河与她背靠着背,将红澜交给她,低声道:“二十余人,武器齐全。” “耳力还好。”叶深淡声夸了她一句,目光沉静,看向四周,“是来找我的,连累你了。” 提灯的光映着白雪。这里是定城偏僻之处,幽暗无人。她们只能看见几十道黑影,将她们团团围住。 “西南,你攻,我来拖延。”叶深短促说完,红澜陡然出鞘,伸缩自如的短剑如今成了长剑,削铁如泥。 傅庭河在叶深攻击时,便一跃而起,手中长鞭一甩,将薄弱的西南处打出一个缺口,随即,叶深凌空一翻,稳稳落于她的身侧。 二人身手矫捷,迅速逃离。 然而黑影们穷追不舍,似乎定要致他们于死地。 “最烦狗皮膏药!”傅庭河左脚为心,猛地转身,右脚发力,一跃而起,长鞭甩去,带倒巷中竹竿,砸向刺客。 叶深同时配合她,长剑极快割断几人的脖子。 “庭河,不可恋战!”叶深冷声道,“躲开!” 傅庭河躲开一瞬,叶深甩出数颗弹丸般的铁球,那铁球没入刺客的头颅或心脏,一击毙命。 “走!” 傅庭河紧随叶深,行至大街,夜市热闹至极,那帮黑影估计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便没有再追来。 叶深微微喘气,剧烈咳嗽起来。傅庭河见她面色苍白,似有不适,忙问道:“如何?” 叶深拿出帕子,捂住嘴巴,闷声咳着。 过了许久,她扶着柱子,微微摆手:“我无碍,你……你替我去讨一碗水来……” “好,你先坐在这儿等我。”傅庭河转身,大步走向一个面摊,要一碗水。 “哎!这是怎么了?”人群中传来惊呼。 傅庭河猛地回头,只见叶深倒在雪地里,斗篷帽不知何时落下,那白发散开,如这雪一般。 她的唇边,与那雪地上掉落的帕子上,是鲜红的血。 原来,太子妃的病,是真的。 她还活着,但,并无多少时日了。 傅府。 下人们看着傅庭河踹开了门,抱着一个被黑色斗篷裹着,看不清脸的人快步走回了房间,派人去请大夫,又让人打了水来,便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房间内,傅庭河将叶深安放在床榻上,用温水擦拭干净她的脸。最近的大夫被请了过来——正是楼神医。 楼神医原以为是傅兰出了什么事,来了之后发现居然是另一个人。 那床榻上,床幔放下,睡在里面的人被遮掩住,楼神医倒是好奇这是谁,能让傅姑娘深夜如此着急。 虽说在大街上,叶深兴许已经暴露了身份,但为了以防万一,傅庭河还是不想让楼神医看到她的面容。 傅庭河抬起叶深的手,让她的手从床幔里伸出,轻轻放在了小枕上,道:“有劳神医了。” 楼神医诊脉片刻,微微蹙眉,过了许久,站起身来,叹息:“还请傅姑娘恕罪,这位姑娘已然是病入膏肓,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我陪着你,可以吗? 天下闻名的神医说,无能为力。 傅庭河有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 “你是说,她……”傅庭河转头隔着床幔看着昏迷的叶深,停顿了许久,低声问道,“神医,她,还有多少时日?” 楼神医斟酌道:“若是用药材续着命,约莫可以撑半年到一年。” 半年到一年。 她才二十余岁。 傅庭河缓缓呼吸,声音有些干涩:“多谢神医了。” 傅庭河送楼神医离开了傅府。 待她回来时,却见叶深已经醒了,散落着雪白的长发,坐在书桌边,提笔在纸上不知画着什么。 傅庭河缓步走近:“叶深,你醒了。” 叶深落下最后一笔,放下了笔,抬头看着她,目光仍旧沉静:“嗯。” 傅庭河坐在茶桌边,倒了两杯热茶。 叶深坐在她对面道:“你应当知晓我的状况了。” 傅庭河动作微微一滞,随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莫要听那些庸医胡说,你能跑能跳的,还这么能打,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但她们都知道——时日无多。 “你同江违说的话一样。”叶深喝了一口茶,苦笑,“没必要逃避现实的,庭河。我时日无多了。” 傅庭河沉默着,猛地灌下一杯茶,似乎想要冲掉喉间那苦涩的感觉。 久久,傅庭河低声问道:“你如今,打算如何?” 叶深的指腹摩挲着茶杯:“若上天垂怜,我还剩一年时日,我想把机关图册画完。” 傅庭河看着她苍白的脸,不忍道:“你一个人吗?” 叶深微微一笑:“我一个人。” “我陪着你,可以吗?”傅庭河问。 叶深轻轻摇头:“庭河,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我这次来,不只是为提醒你,也是来再见你一面。两年前,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如今,能再见到你平平安安的,我很开心。只是,这次重逢,已然是道别。” 我与故人久别重逢。 我与故人将隔生死。 “那,你要见江违一面吗?”傅庭河问。 叶深静默许久,轻轻摇头:“既是无缘人,何苦道死别。” 傅小将军眼里露出少有的温柔,看着她:“不论明日生死,今夜且好生睡一觉吧,我替你守着。” 叶深当真是疲惫至极,沾上床榻,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傅庭河替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关了房门,出去了。 风雪飘摇,天地寂静。 她缓步走到庭院中梅树旁小亭中,因为衣衫单薄,她比平日更感觉到了冬日彻骨寒凉。 两人缓缓走近,傅庭河抬眼看去,正是丫鬟和傅兰。傅兰被搀扶着坐在了傅庭河面前,便吩咐丫鬟下去了。 傅庭河并无什么心情同她说话,只是淡淡问道:“姐姐怎么还不休息,是有什么事吗?” 傅兰抱着手炉,低头笑了笑:“楼神医说,我这眼睛快好了。” 傅庭河道:“那是好事。” 傅兰轻轻叹息:“这些日子,多谢姑娘了。虽然我不知道姑娘是谁,但大恩大德,傅兰没齿难忘。” 这是你的荣幸。 傅庭河起初有些意外,随后想想,她同傅梨如此不同,纵然是盲人傅兰,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也该认出来了。 傅庭河道:“傅兰姑娘,在下是在还你那一饭之恩,这是你应得的。” 傅兰笑了笑,随后问道:“姑娘,我看你不是寻常百姓,日后打算如何呢?” 傅庭河看了一眼叶深所在的房间,手指轻轻敲着膝盖:“还没想好,但应当不会再留在此地了。不过你放心,这座宅院和家产,我都会留给你。” 傅兰轻轻点头,随后唤了一声丫鬟。丫鬟小步跑来,将她扶起来。 “我先回房了,天寒地冻,你早些歇息吧。”傅兰道。 “嗯。”傅庭河目送傅兰离开后,心中落了一块石头。 她舒展了身躯,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傅庭河一口气差点没噎死,回头一看,是教主。 阮散似乎对于她这般“胆小”万分嫌弃。 “教主,这样,我们二人今天定个约定如何。”傅庭河自然也是忍无可忍,“您下次可否不要如此突然地出现?” “不可。”阮散道,不愿与她再提这种破事,直切正题,“我们明日便出城去见江违。” 虽然她早知阮散眼线众多,但被偷听说话,她心中还是微微不悦,心里打定,等帮他找到江违,便走得远远的。 阮散也非不讲情理之人,给出了一个令傅庭河欣喜若狂的报酬:“叶深的病,傅梨可治。” 傅庭河本是懒懒靠着亭柱,听闻此言,陡然站直了:“当真?” 阮散道:“三年前,阿梨曾为叶深易容,顺带着也为她看诊。阿梨亲口对我说过,太子妃的病症她可以治,只是有人不让她为太子妃诊治。” 何人? 不论何人阻止,她都要去找傅梨,请她为叶深诊治。 傅庭河颇为无奈地笑着说:“教主,看来我们终究要做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阮散道:“这是你的荣幸。” 突然,外面传来吵嚷声。丫鬟慌慌张张跑来,看见阮散时吓了一跳,傅庭河道:“何事?” 丫鬟这才哆哆嗦嗦道:“姑,姑娘,外面,有人包围了府宅,说是要抓妖女!” 妖女?傅庭河看了一眼阮散:“确定不是抓什么魔教头子?” “不是,说是要抓……白发妖女!”丫鬟说。 傅庭河眼神陡然一冷,看着丫鬟。后者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傅庭河这般冷厉。 “我倒要去瞧瞧。”傅庭河低声笑了笑,接过丫鬟手中提灯,大步走向傅府大门。 阮散看了一眼丫鬟,提步跟着傅庭河出去了。 丫鬟心中惊奇,什么时候,府中来了一个男人? 傅府门外。 为首叫喊的正是那日被傅庭河揍过的小混混,是城主府管家的儿子,名唤吉仁。这次他带来的人倒不是什么混混无赖、歪瓜裂枣了,都穿着官府捕快衣服,佩着长刀。 “吉仁,你还等什么?还不撞开这大门,去将那白发妖女抓来!”一身披狐裘的中年男子掀开轿子帘子,不满道,“莫要浪费本城主的时间!” 以灯为界,越界者死 今晚,城主本来要同自己的第五房小妾共度春宵的,结果就接到吉仁的禀告,说是大街上出现了一个白发妖女,被人藏在了傅府。 他本是不欲管这些的,但吉仁说,定城这一年天灾连连,就是白发妖女在搞鬼。 城主刚好贪污了朝廷拨来的银子,没办法安抚老百姓的情绪,这可不就是一个愚弄那些草民的好机会! 城主不信鬼神,但吉仁却是真信的,他还是很怕妖女有妖法的,故而不敢直接进入傅府。但城主如此吩咐,他也只好让人撞开傅府大门。 “来人啊,撞开……” 话音未落,吉仁看见傅府大门开了。 戴着面具的人提着灯静静立在门口,微冷的目光扫了一眼他们,最后落在吉仁脸上,笑道:“原来是你。” 吉仁微微退后一步,让一个捕快挡在面前,随后叫道:“小贱人!你快把那妖女交出来!” 傅庭河微微弯腰,将提灯放在门槛外,随后道:“以此为界,诸位,莫怪在下没有提醒你们,过此界者,傅某可不会手下留情。” 风雪呼啸,提灯中烛火忽明忽灭,而傅庭河就站在门内,静静看着他们。 “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城主竟然下来了,眯着眼睛看着她,“以灯为界,越界者死,上一个在我面前做这件事的人,你可知道她是谁?” 傅庭河微微挑眉,原来城主是他——当年这东西只是她麾下军粮官,因为私吞军粮,本要按军法处置,但此人的姐姐是先帝妃子,硬是保了一条命。没想到,如今混得如此好。 “此人,便是当年的傅小将军傅庭河。”城主冷笑,“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城主这番话,说的倒像是他杀了傅庭河。 “既然你当年在场,也应当看到了越界之人的下场。”一道声音传来。 城主想起了当年傅庭河以灯为界,震慑北疆的那一战,下意识一抖。 阮散缓缓走到傅庭河身边,嫌弃看了一眼城主,便不忍自己的眼睛受辱,转身靠在门框上,看着傅庭河:“要帮忙么?” 傅庭河道:“好啊。” 阮散:…… 他只是客气一下。 傅庭河笑着拍拍阮散的肩,小声道:“我不行,都是装的。” 随后,此人厚颜无耻地留下他一人,大步走回去了。阮散心中恼恨,火气无处发泄,看着门口这些人,竟也不叫手下处理,亲自下场收拾这些人以发泄气闷。 傅庭河脚步轻快地返回庭院。 当年的傅小将军自然是厉害的,能以灯为界,过者无还。但如今的傅庭河,能打是能打,但身体大不如以前,是做不到轻松就以一敌众的。既然有阮散在,苦力不用白不用嘛,何必亲自动手呢,万一受伤了多不值当。 她推开庭院的门,却见叶深的房间里亮着灯。她脚步微微一顿,随后快步走过去,推开门闯了进去。 她掀开床帘,空无一人,一摸床榻,还是温热的,应该没走远。她刚要出去追,发现了放在床头小桌上的信。 参见陛下 她打开,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多谢,此去勿念。勿言识我,以免惹祸上身。” 叶深应当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想让傅庭河受到牵累,所以不告而辞了。 傅庭河攥着信纸,恨恨地锤了一下小桌。 彼时,定城暗巷中。 叶深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提着灯,踉踉跄跄向前走,她时不时顺一顺气息,忍着病痛。 陡然,她听见了脚步声。她微微一顿,转身看着那人。 风雪中,男子提着灯,静立凝视着她,目光中是惊愕,是狂喜,是万千思念。 一阵风吹掉她的斗篷帽,雪白的长发微微飘散,凤眸眼尾的泪痣是殷红。 “师父。”男子轻唤。 叶深沉默片刻,弯腰行礼:“参见陛下。” 瑾乐的帝王,是要唤她一声师父的。 许是提灯有残缺,烛火的灯光被风雪吹灭了。 秦长信一步一步缓缓靠近她,似乎担心这只是幻觉。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叶深的白发。 他几乎在颤抖,几乎喜极而泣:“是你,你没有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叶深微微退后一步,看着他,沉默不语。这三年来,她不是不知道秦长信在找她,但是她并不想见他。 毕竟说好恩断义绝,就不必拉扯时间。 如今,在定城再遇见他,她并没有什么话可说。 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弃了灭了的灯,转身欲走,秦长信连忙拉住她:“师父!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 走?当初她去和亲,被迫假死,只能困于定城,都是拜谁所赐?! 她的怒火陡然被点燃了,转头看着他,冷冷道:“放手。” 秦长信握紧了她的手腕。 她想要挣脱,却因怒火攻心,一口血吐出,眼前昏花,失去了知觉。 傅府。 城主吃了苦处,得知面前此人乃是九渊教教主阮散之后,夹着尾巴憋屈地逃了。那吉仁被他拿来撒气,打了几十大板,奄奄一息。 阮散回来时,发现傅庭河正坐在书桌前发呆,而叶深似乎不见了。他微微蹙眉,走上前去:“叶深走了?” 傅庭河点点头,随后深吸一口气,道:“教主,明日我们便出城去找江违。” 阮散点头:“好。” 稍过片刻,阮散问道:“你很在意叶深?” 傅庭河抬头:“很明显么?” 阮散点头:“嗯,我原先以为,你们不过是有一点交情,如今看来似乎并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傅庭河手指敲敲桌上宣纸,低笑道:“当然不只是朋友。她是可以让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人。” 阮散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叶深在她心中如此重要。 “你可以为她万死不辞,她知道么?”阮散看到的是,在背地里,傅庭河万分在意叶深,但在叶深面前,傅庭河只是待她如普通朋友,并未表露出什么特殊情谊。 傅庭河淡声道:“她不需要知道。” 阮散道:“我原以为,在你心中,晏则修是第一,未曾想,他远不及叶深。” 他的话听起来情真意切。 傅庭河挑眉:“话倒也不能这么讲。他二人于我而言,皆是不可舍弃的挚友,并无什么高低之分。” “所以,你也能为晏则修舍生忘死?”阮散眼神中令人玩味。 傅庭河道:“当然。” 阮散倒没料到她回答的如此干脆,停顿片刻,赞道:“傅小将军,倒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傅庭河总觉得这句话怪怪的——难不成以前她给别人的感觉都是无情无义吗? “你先休息片刻,待天明,我们便出发去平城。”话音刚落,阮散便转身离去。 傅庭河却毫无睡意,她觉得有些饿了,便溜去厨房找吃的了。 彼时,一座庭院中。 叶深转醒,看着陌生的环境,她明白自己在何处了——秦长信在定城的别庄。 果不其然,秦长信见她醒来,忙从书桌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坐在床榻边,紧紧盯着她:“师父。” 叶深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抽回了手,撑着自己坐起来。秦长信想扶她却又被她拒绝。 秦长信转头喊道:“太医——” 叶深刚要拒绝,抬眼便看到了一名男子,颇为眼熟。 她有些困惑,微微蹙眉看着他,想起了他的身份——傅梨的弟弟,傅君竹。 他曾经随傅梨见过叶深。 傅君竹却并不认识她一样,面无表情地为她诊脉,过了片刻,朝秦长信行了个礼:“陛下,这位姑娘已经暂时没有危险了。只是……” 秦长信拧眉:“只是什么?” 傅君竹道:“只是这位姑娘已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秦长信一愣。 叶深雪白的长发衬着苍白的面颊,泪痣殷红,目光冷淡。她并未多说什么。 “救她。”秦长信看着傅君竹,“必须治好她!朕知道你能治好她!” 傅君竹神色淡漠:“陛下恕罪,若是几年前,在下尚可一治,如今无能为力。” 秦长信脚下微微踉跄,跌坐在床榻边,甚至不敢去看叶深一眼。 三年前,正是他下令,不准傅梨为她诊治。如今后悔了,却无法补救了。 叶深并不想看他后悔或是痛苦,只是冷漠地问:“我可以走了么?” 秦长信握住她的手腕:“不要走,叶深。” 叶深目光微微一滞。他上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还是三年前,质问她为何要杀了他的心上人。 “我真的知错了。不要走。”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哀求。 他说,他听闻定城的祁宁灯会有她的灯盏,便特地赶过来。谁知正好听闻有白发女子出现,便立刻去寻她。 谁知真的是她,还活着的她。 这是上天注定他可以再次找回她。 这次他不会让她走。 他的话听起来情真意切。 感动么? 不,叶深清楚自己这个徒弟是什么人。 他对她有感情是真的,但他留住她,更多是为了她手中的东西——机关册。 那是她师父留下来的东西。三年前,他就逼她给他机关册。她不给,他便下令,不准傅梨为她医治,否则将傅梨处死。 三年来,他也不曾放弃过寻找机关册。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叶深,当然得留下她,从她口中得到机关册的下落。 叶深淡声道:“你不必惺惺作态,我说了,机关册已经被师父毁了,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一点消息。” 秦长信苦笑:“你以为,我是为了机关册才想留住你的么?” 叶深反问:“你不想要机关册么?你找了三年,不是么?” 他沉默片刻,轻叹:“是,我瞒不过你。没错,我一直在找机关册,所以……” 他扣住了叶深的手腕。 叶深微微一挣,却发现自己仅剩的内力都没了。而身上的机关暗器,也被他拿走了。 “我的好师父,这次我不会放你走。”秦长信微微一笑。 你父亲,可是林镇山? “风雪似乎总与我相伴。”傅庭河将斗篷脱下,搭在臂弯处,牵着马,一袭墨衣,身形笔挺,倒是颇有女侠潇洒的气质。 她脚下是下了一夜才堆起的薄雪。 阮散同样牵着马,走在她身侧。 他们清晨便出发,待雪停时,他们也到了平城。求人办事,为表诚恳与尊重,他们在进城后便下马步行。 “哎,面条,包子嘞——”路边摊的老板看见这两人,连忙招呼。 傅庭河停下了脚步,看了一眼阮散。后者嗤笑:“娇气。你吃吧,我先走了。” 傅庭河高高兴兴地走到摊子边:“老板,一碗面。” “姑娘,不叫你夫君一起吃?”老板说。 傅庭河一口水差点呛死,连忙道:“不是不是,他是我朋友,人家已经有主儿了,老板你可别乱说。” 老板抱歉地笑笑:“是我说错了。” 傅庭河看了一眼远走的阮散,松了一口气。要是这话被教主听见,她今天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来,姑娘这是你的面,给你多加了一个蛋,对不起了啊。”老板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老板,你抻的面真不错。”她吃了一筷子,赞叹道。 以前在北疆,会吃到便宜又好吃的面,这碗面倒是让她想起了当年在北疆街头,捧着一碗面吸溜的场景。 面汤是大骨汤,面有劲道,有嚼头,一锅面出来,飘香十里。 傅庭河吃得额头出汗。 这时,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角。傅庭河一转头,便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眼巴巴地盯着她的面。 “姐姐,我妹妹好几天,好几天没吃饭了,你能不能把面汤给我……”男孩咽了咽口水。 傅庭河看向他身后,果然有个更矮小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 “我可以给你们两碗面。”傅庭河微微一笑,“只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面,你们能为我做什么?” 男孩眼睛一亮,连忙说:“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会洗衣服,会刷碗,我还能挑柴!” 傅庭河故作思索。 男孩又急忙道:“我还会武功!” 傅庭河挑眉:“哦?” 这男孩跑到旁边空地,捡起一根木棍,耍了几招,动作生涩,有些可笑,令老板笑出了声。 傅庭河却收敛了笑意,眼神中带了几分探究与惊疑。 这几招…… 傅庭河尽量平静问道:“孩子,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叫栖峰,我妹妹叫栖云。” 傅庭河的手微微攥紧,接着问:“你父亲,可是林镇山?” 小男孩有些畏惧地退后几步,看看面,又看看傅庭河,随后抱起妹妹转身就跑。 傅庭河连忙站起来:“哎!” 她匆匆放下银子,追上去。 那两个孩子转入一个巷子,傅庭河跟着进去,陡然止住了脚步。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两个孩子身边,抱着他们:“你俩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爹有多着急……” 男人看见了戴着面具的傅庭河,连忙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她。 小……小将军?! 傅庭河注意到了他的腿脚不便。 “姑娘有什么事么?”男人问。 果然是他,林镇山,傅小将军当年的亲信。 两年前,正是他,同她一同进宫,面对那一场死劫。她以为他应当是殒命皇宫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傅庭河走近几步,抬手摘了面具。 林镇山的目光由警惕变成震惊,随后有些呆滞。他甚至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小……小将军?!” 傅庭河微微一笑:“林大哥。” 林镇山的眼眶陡然红了,竟单膝跪地,行了军礼。傅庭河连忙上前扶住他:“林大哥!” 林镇山忍着泪水,几近颤抖:“属下参见傅小将军!” 傅庭河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心中百感交集。 林镇山站起来,一连串问道:“小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两年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死了?” 傅庭河笑了笑,看了看两个孩子,道:“林大哥,咱们边吃边说。” 他们回到了面摊,傅庭河点了四碗面,两碗给孩子,两碗给林镇山。 林镇山面色有些不好意思:“让小将军破费了,属下如此潦倒……给您丢人了。” 傅庭河将面推给他们:“先吃点东西吧,我们有很多话要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聊。” 两个孩子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了,林镇山端起碗,也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傅庭河看着他们,有些难受。约莫,他们落到如此境地,便是受到了她的牵累。 林镇山吃完了两大碗面,抹抹嘴。 傅庭河道:“吃好了吗?” 林镇山点头:“小……” 傅庭河抬手打断他,拉起孩子的手,果然是冰凉的。这寒冬腊月的,孩子的衣服单薄,定然难熬,手上都起了冻疮。 “老板,附近有何处卖衣物?”傅庭河问。 “顺着这条街直走便可。”老板道。 傅庭河一手抱起较小的妹妹,一手牵着男孩,对林镇山道:“走吧。” 林镇山连忙跟上:“小将军……” 傅庭河抬起下巴,示意他牵马:“别把马丢了,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丢了我可得倒霉。” 林镇山牵着马,跟着她。 到了衣料铺子,店内的温暖让傅庭河好受了一点。老板迎上来:“几位,是要做衣服还是买布?” 傅庭河道:“先为他们拿合适的棉衣棉鞋。” “好嘞。”老板拿了成衣来。 “先进去给自己和两个孩子换上吧。”傅庭河坐在一旁椅子上,对林镇山道。 林镇山看着两个孩子的笑脸,并未拒绝,只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带着两个孩子走进换衣间,不出片刻,便换好了保暖的衣物出来了。 傅庭河放下了银子,刚要说话,门外便走进来一人,对她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这是阮散的侍卫,看来,是阮散在催她了。 傅庭河将银子塞给林镇山,有几分无奈地对林镇山道:“你们先去找个客栈,好好休息,等会儿我再来找你们。” “好。”林镇山知晓她有急事,连忙答应。 说完,她便匆忙出门了。 一柄红澜,换叶深一命 傅庭河被人带着走进了江违所在客栈的包厢内。刚一进去,便听见阮散那沉沉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吃饭噎死了。” 傅庭河心道阮散这嘴巴就不该长。 她笑了笑,坦然坐下:“遇到一位旧友,耽搁了一会儿,见谅见谅。” “傅小将军的旧友?”坐在主人位的江违放下酒杯,笑了笑。 傅庭河摘了面具,看着江违:“又见面了,太子殿下。” 江违道:“既然傅小将军来了,那在下便直言了——我可以告知你们傅梨的下落,但你需先将红澜交予我。” 傅庭河微微歪了身子,喝了一口热酒,并无多少紧张,反而真像是来做客的,她笑着说:“以傅梨的下落换红澜,太子殿下,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阮散的面色已经不太好了,傅庭河选择无视。 江违倒也没直接赶她走人,而是笑道:“傅梨的下落若是不够,加上叶深的命,够不够?” 傅庭河果然一顿,抬眼看了一眼江违,微微一笑:“太子殿下何意?” 江违淡然道:“阮教主寻傅梨,是为报恩,你寻傅梨,若我未猜错,是为了知晓自己两年前发生的事,更是为了……救叶深。” 傅庭河点头:“没错。” 江违道:“可惜,傅梨三年前能救叶深,但三年后的如今,看叶深的情况,傅梨也救不了她,你若是真想救叶深,必须寻到一种救命良药‘闻苍棘’,找名医褚生时救她。很巧,我有‘闻苍棘’,更能保证褚生时会治好叶深。” 傅庭河看着他。二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让谁。终究是傅庭河淡淡一笑,饮了一口酒,从怀中拿出一柄短剑,放在了桌上:“望太子殿下言而有信。” 她并非轻易相信江违,楼神医救不了叶深,傅梨也未必能救得了她。而江违的条件是“保证”。闻苍棘她听说过,褚生时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 一柄红澜,换叶深一命。可以。 江违身边的侍从走来,将红澜拿走,呈给江违。江违拔出红澜,看着它,似乎在看另一个人。 那眼中的思念,傅庭河倒是没看错——同晏则修见她时的眼神相似极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违挥了挥手,下属将一个盒子放在了傅庭河面前。 傅庭河打开,是一株保存完好的药草,同医术上记载的一样。 “这株闻苍棘研碎分四次熬煮,每隔三日让她服下。”江违道,“让她尽早去京城的‘凉楼’找褚生时。至于傅梨的下落,我已将我所知皆写下。” 阮散接过侍从递来的书信。 江违又道:“傅小将军,还有一事望你转告她。” “何事?”傅庭河问。 江违手指握着杯子,垂着眼眸,语气淡漠:“世事轮回,各有报应。” 傅庭河沉默片刻,道:“好。” 世事轮回,各有报应。谁是谁的报应?傅庭河并未多问,同阮散告辞了。 江违收起红澜,淡声道:“收拾好了么?我们也应当离开此地了。” 侍从应声:“是。” 窗外又飘了雪,江违饮尽了杯中酒。 鸟尽弓藏。 阮散同她一起去了林镇山所在的客栈。两人传阅了那封信。 三年前,傅梨帮了江违一个忙,江违便答应为她做一件事。后来,傅梨不知所踪。 直到几个月前,傅梨派人送信给他,请他兑现承诺,帮她办一件事——将傅庭河送到傅兰身边。 江违本来就答应傅梨要好好安顿傅兰和傅庭河,至于那支木簪,只是顺手找她要的。 江违只知道,傅梨在京城。至于具体下落,他并不知道。 “京城。”傅庭河叹息。 找傅梨,要去京城,救叶深,也要去京城。 那地方,她一直不喜欢。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要去那里。 “教主,你先行一步吧,我这儿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傅庭河道。 阮散点头:“这些日子,多谢了。” 傅庭河摆摆手,保持微笑送走了阮散。 她站在客栈外面,看着阮散消失无踪,才颓下来,松了一大口气。总算把这座尊神送走了。 “小将军。”林镇山走了出来。 傅庭河转身,看着他:“进去说吧。” “嗯。” 林镇山为傅庭河倒了一杯茶:“小将军请。” 傅庭河暖了暖手,问道:“林大哥,我直说了,这两年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记得,我一觉醒来,就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你先将你的经历一一告诉我。” 林镇山有些惊讶,随后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的经历。 两年前,他随傅庭河进宫。他半路被人拦下,傅庭河一人去了秦长信的宫殿。 后来,他被人带到了一个地方,有人趁他不备,把他打晕了。他再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身边是两个孩子。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问车夫,但车夫只是拼命赶路。 在路上,有人来杀他们,车夫让他们藏在一个地方,告诉他们,傅庭河有难,让他们快快去找晏家少主晏停。后来,车夫去对付那些杀手,被杀了。 林镇山带着两个孩子躲躲藏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一直在寻找晏停,结果没过多久,便听闻了傅庭河“自裁”的消息。 林镇山不相信,偷偷回去。将军府无人看守,他潜进去,看见了傅庭河的尸首,才确定傅庭河已经“死了”。 他又找不到四处寻医的晏停少主,便暂时停下来,谁知被恶霸欺负,断了一条腿。只好留在此地靠干点粗活过活。 这个冬天,招他那家的老爷搬走了,他又找不到下一家,便和孩子饿了两天肚子。 这才有了孩子找她要面的事情。 傅庭河看那孩子的招式,像极了林镇山的独门剑法,才追过来。巧合之下,她与林镇山再次见面了。 “老天仁慈,让属下还能见到小将军。”林镇山道。 傅庭河轻轻揉着眉心,叹息:“你是受了我的牵累,林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怎么能怪小将军,小将军待属下如何,属下一直感激于心。怪就怪那狗皇帝无情无义,差点害了您的性命。”林镇山恨恨地锤了桌子。 “鸟尽弓藏。”傅庭河伸了个懒腰,“过河拆桥不是皇家‘美德’么?” 人间风雪,未见故人 “小将军,您说您不知道是谁救了你,也不记得这两年的事情了?”林镇山奇怪,“难不成您昏睡了两年?” “这件事,我会查清的。”傅庭河道。 “小将军,那名救我的车夫,应当就是晏家少主晏停的人,您和晏家少主认识吗?”林镇山问。 傅庭河点头:“很熟。” “很熟?小将军常年在边关,属下一直跟着您,属下怎么不知道小将军认识晏家少主?”林镇山疑惑。 想起晏则修,傅庭河心情莫名变好了一些,她笑了笑,道:“以后再与你讲,你先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回定城寻一个人。” “好。” “哦对了,”傅庭河临走前又嘱咐道,“以后在人面前千万不可称我为小将军。” “是……傅姑娘。”林镇山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句。 傅庭河拍拍他的肩,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的手搭在窗台上,看着飞雪,脑海里回想着林镇山的话。 那车夫若是晏则修留下保护她的,切能从宫中救出林镇山,那身手定然不凡。 但那个车夫救不出她,只能去找晏则修帮忙——可见她当时陷入的险境,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绝对没有可能被某位高手从包围中救出来。 但她被救出来了。 并且昏睡了两年,还被易容后送了出来。 那救她的人,可能就是皇帝那边儿的人。 若说是傅梨,可是她从未听说皇帝身边有傅梨这个人,若不是傅梨,会是谁…… 她紧锁眉头,手指敲着窗台。 她下意识摸出糖罐子,扔了一颗糖到嘴里。 甜味在舌尖散开。 她微微眯眼,微微舒展了腰肢。 她靠在窗边,想起了他。 她若要去京城,也不知又要过多久才能见到他。 他那边的事情又解决了吗? 也不知道那糖他吃还是没吃…… 人间风雪 未见故人 翌日,傅庭河雇了马车,带着林镇山回了定城。 抵达傅府时,正巧碰见给傅兰治完病的楼神医。 傅庭河下马,快步走上前去:“楼神医。” 楼神医回礼,脸上有笑意:“傅姑娘。”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林镇山身上,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此时已是傍晚,傅庭河便道:“楼神医,不如留下用膳?” 楼神医看着她,眼神里有几分探究,随后轻轻摇了摇头:“医馆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便转身匆匆走了。 林镇山走上前来,问道:“小……傅姑娘,他似乎……” 傅庭河道:“他应当是认得你的,怀疑我的身份罢了。” “若他认出姑娘如何?”林镇山担忧。 傅庭河倒是神色平淡:“认出来便认出来,我自有数,不必担忧……赶了一天的路,先进去吃饭吧。” 傅庭河拉着两个小孩,走进了傅府。 林镇山看着蹦蹦跳跳的傅庭河,心道,孩子模样倒是还在。 晚膳过后,傅庭河去找了傅兰。 傅兰的眼睛上蒙着白绸,正在丫鬟的帮助之下给花草浇水。 她有些惊讶傅庭河来找她,令丫鬟们退下。 “姑娘怎么来了?” 手指轻轻折断一枝梅花 傅庭河给自己和她都倒了一杯茶,淡声道:“来告别,不出两日,我便要启程。” 傅兰并未太过惊讶,点点头:“祝姑娘一路平安。” 傅庭河撑着下颌看着她,道:“我有一事不解。” 傅兰笑了笑:“姑娘请说。” 傅庭河道:“上次你前来找我,点破我的身份,却只字未提你的亲妹妹傅梨。你不好奇,她去哪里了么?” 傅兰微微一顿,似乎有些尴尬。 傅庭河不准备继续为难她了,直言道:“你同傅梨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你并不太在意她的死活。你只关心自己的平安,对她好,不过是怕她离开,你无所依靠。” 傅兰的脸色有些不好了,却无话可说。 傅庭河笑了笑:“不必紧张,我只是希望,在我离开傅府之后,你能继续惜命。而惜命的一大要求便是,不要让祸从口出。明白了么?” 傅兰勉强笑了笑:“明白了,傅兰对于姑娘的身份守口如瓶……姑娘就是我的小妹傅梨,不是别人。” 傅庭河站起来:“明白便好,你休息吧。”说完,她缓步走了出去。 傅庭河本欲找到叶深后启程,但一封信打破了她的计划—— “秦长信囚叶深。” 没有落款。但附带着叶深的一件暗器。 这暗器,是叶深的随身之物,不会轻易被拿到。 不管这事真假,她可以确定的是,叶深出事了。 傅庭河愣了一下,随后握着信,跑出了院子,直奔林镇山的院子。 林镇山奇怪道:“小将军这么晚来是有什么要事么?” 傅庭河神色凝重,道:“我不能等了,今夜便启程去京城,你留在此地,照顾孩子,并且替我看着傅兰。若有人传信或者前来拜访,即刻传信给我” “如此着急?”林镇山惊讶。 傅庭河点头,眼神中含着几分愠怒。 她冷静下来:“林大哥,定城这边拜托你了。” “好,小将军一路保重……” 傅庭河简单收拾了一下细软,披着斗篷,骑上骏马,在风雪中策马而去。 林镇山看着她的身影隐没在黑夜中,微微蹙眉……他的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就像,两年前,他目送她进入那座宫中一样。 小将军……务必平安归来。 晏府。 身着白袍的男子立于雪地梅树旁,手指轻轻折断一枝梅花,递给身边的侍女。 “多谢少主。”侍女低眉笑说,“夫人肯定会喜欢。” 他并未言语,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侍女便悄悄退下了。 自他回来,他的继母便隔三差五派人来打探他的情况。讨要梅花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看着被折断的梅枝,微微出神,似乎想到了什么。 “阿停。”晏止缓步走来,立于他身侧。 晏停向他行礼:“兄长。” 晏止的目光落在梅枝上,随后看向他,笑道:“你这院子里的梅花倒是开得好……说来,你以前不喜花草,怎么移了一株梅树来院子里?” 晏则修眼底的淡漠微微融化,温声道:“受人所托。” 晏止看他这般神色,心下了解,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莫要太惦念往事。” 却不知险些生死相隔。 “兄长所来,有何事么?”晏则修转而问道。 晏止知他不悦了,便笑道:“并无什么事,不过来看看你,并……并替父亲问问你,太后大寿所办游湖宴,你可去吗?” 晏则修淡声道:“兄长知我一向不喜这些事情。” 晏止无奈笑笑:“好吧,那我便回父亲,你身体抱恙,不去了。” “嗯。”晏则修点头。 这时,一只信鸽飞来,落在了梅枝上。 晏则修拆下信鸽脚上的信,展开一阅,微微一顿,随后收起信,对着晏止道:“兄长,这次太后寿宴,我前去参加,只是,今日便要启程。” “今日?”晏止惊讶,“今日不过初三,太后寿辰可是月末。而且,你不准备在家过上元吗?” “我有些事情,需要尽早前去京城处理。”晏则修道。 晏止蹙眉:“莫非是为了沉海?” 晏则修点点头。 晏止叹息:“好,那你万事小心。” 待晏止走后,晏则修再次展开信件,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傅姑娘已至京城。” “老三。” “属下在。”黑衣人恭声回应。 “曾柏如何了?” 老三道:“已经用了刑,他承认了是自己控制了您偷了黄五的钥匙。钥匙已经被属下找到,还给了黄五。至于受何人指使,他还未开口。” “送去厉堂。”晏则修淡声开口。 老三心中一惊。 厉堂……那可不是常人能待的,活不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 “是。” 晏则修看了一眼梅枝,手中长剑出鞘,手腕转动,剑舞如飞,几招过后,他的剑稳稳接住了一瓣梅花。 而他身后梅枝,轻轻摇动。 他想起了当年她同他说的话。 “则修,再见之时,我便教你这一招‘惊枝’。” 当年一别,却不知险些生死相隔。 如今,他凭借看她舞剑的记忆,已学会了“惊枝”。 不知再次见面,她会否欢喜。 初五。 傅庭河一路北上,履雪而来。 她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城门,微微扣紧了缰绳。 两年前,她进入这京城时,是凯旋。 百姓夹道欢迎,帝王亲自迎接。 长枪银袍,红缨墨靴。傅小将军满身荣光而归。 却也是赴死。 两年后,她再次站在这座城门口,却是孤身一人,隐藏身份。 她牵着骏马,缓步走入了这座表面安宁实则暗流涌动的京城,繁华街道,热闹非凡。空气中还残留着属于鞭炮的硝石味,孩童咬着糖人,甜丝丝的气味就缓缓逸散开来。 天色将晚,她先选了一座客栈落脚。 老板很是意外,这年关还有人孤身一人来京城。 她只道家中无人,四海漂泊罢了。 老板约莫是可怜她,免了她饭钱。 一杯热酒入喉,她随意问道:“掌柜的,听闻皇宫要放宫女出宫了?” 掌柜的笑了:“你听谁说的?” 她撑着下颌:“我有个姐姐,入宫好几年了,前些日子传信来说估计能出宫了。” 掌柜道:“这宫中宫女儿每三年招一次,放一次,还没到时候呢。” 傅庭河点头:“噢,看来我还得等些时日。” 她还能狡辩 进宫是个难题。她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不被皇宫那些暗卫发现,顺利找到叶深。若是不能假扮宫女进宫,那么该怎么办? 头疼。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什么都没计划好就匆匆来了京城,结果只能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 她一边喝着掌柜家的秘制酒,一边手指敲着桌面。她冷静下来之后,细细思索。 掌柜的提醒她:“姑娘,这酒后劲大。” 她漫不经心答道:“没事,我千杯不醉。” 陡然,她想到了什么,当即拿起斗篷,连夜离了客栈,步入风雪中。 掌柜的再一转头,就看不见她了,万分疑惑。 她要去找一个人——褚生时 那个人,或许能帮她。 她步履匆匆,走在长街上,雪落在她的肩头,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渐渐的,她停下了脚步,微微偏头。 雪光中,两道身影静立于黑暗中。 刚刚就跟着她,现在她停下了,他们也停下了。看来,是来找她的。 她转身,看这那两道身影,笑道:“二位,有何贵干?” 那两人见她已经发觉,二话不说,当即拔剑而来,直取她性命。 傅庭河一激灵,闪身一躲,避开了一剑。随即取出腰间软剑,同二人交战。 自从苏醒以来,她的武功大不如以前,内伤加身,也不适合动武。 一时间,她竟同二人打了个平手。 招招致命,这两人同她有何仇怨?又或者说……同傅梨有何仇怨? 傅庭河目光一扫,避过那离脖颈只有半寸的剑刃,寻了个空子,轻功一跃,跳上街道旁的屋顶。 雪色之间,她身轻如燕,朝着凉楼的地方奔去。 而那二人并没有罢休,紧随其后。 傅庭河转身避开一剑,退后停战:“慢着——敢问,我同二位有何仇怨,穷追不舍?” 她心想,若真是傅梨的仇人,她还能狡辩……不是,解释一二,先应付过去。 那二人却不给她面子,半句话都不愿说,提剑而来。 傅庭河一边应对,一边逃命。 她感觉到了,自己似乎在变得虚弱无力,不能再同他们纠缠了。 她摸出怀中藏着的药粉,转身一撒,还装腔作势道:“看我断肠散——” 那二人脚步一停,她趁机溜之大吉。 傅小将军被两个武功中等的人追得如此狼狈,倒还是头一遭。 若是去凉楼,恐怕会给褚生时招惹祸事,并引起猜疑。 趁那二人没追上来,她跃下小巷七绕八绕之后,手一扒窗户,进了一间客栈的房间。 她只觉得浑身乏力,脑袋昏昏沉沉。 她还没从地上爬起来,脖子上就架了一柄剑。 房屋内并未点灯,黑黢黢的。 面前这人,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身影,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微微仰头,手指轻轻抵在剑上,生怕这位大哥手一抖,取了她小命。 她感觉自己真是点背儿到家了。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好像生了病,爬都爬不起来。 要不然,她掀翻了面前这柄剑。 房间内一瞬间寂静无比,傅庭河有些喘不上气,说话都是硬撑着:“误会误会,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 那人用剑挑起了她的下颌,又挑落了她的面具。 窗外漏了一些光进来,正好打在她脸上。 “哟。”他笑了,“傅小将军?” 傅庭河心道这是哪位熟人? 他蹲下身来,道:“本教主怎么走哪儿都能碰到你?” 傅庭河翻了个白眼,竟然又碰到了这位仁兄。 “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了?”阮散问。 “没吃饭,饿的。”傅庭河有气无力胡说八道。 其实是内息紊乱。 “那您来我这儿是吃饭的?”阮散看出来她内息不稳了,但还在打趣她。 陡然,屋顶传来一阵响声。 “有耗子。”阮散道,“你招来的?” 傅庭河气若游丝:“可能吧。” “稍等。”阮散拍拍她的肩,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他便回来了。 “出去给你拿了些吃的,顺便处理了那两只老鼠。”阮散道。 “多谢。”傅庭河道。 “你不必谢我。我救你,是看在晏停的面子上。你应当去谢他。”阮散喂她吃了一颗丹药,又为她调理了内息。 一刻钟之后,傅庭河慢慢恢复过来。 “你怎么回事?”阮散问她。 傅庭河喝了一杯水,摆摆手:“点背儿至极。我来找褚生时,路上杀出来两人,也不知和我有什么仇怨,直接要我的性命。” 阮散略微思索,同她一样,也猜到了,或许这二人并不是找傅庭河麻烦,而是找“傅梨”的麻烦。 傅庭河这孩子,样样不行,就是耐打。她动了动手腕,又活蹦乱跳了。 “教主,大恩不言谢。告辞!”她刚转身,阮散就揪住了她的领子。 “慢着。”阮散道。 傅庭河转身,耐着性子笑道:“教主还有什么事吩咐?” “叶深在皇宫?”阮散问。 “你知道?”傅庭河有些意外。 阮散点头:“听到了一些风声,但不确定。” 傅庭河叹息:“秦长信将她囚住了。有人送信告诉我的。” “你找褚生时,又该如何进宫去?”阮散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 “莫非。”傅庭河凑过去坐在他对面,“教主您有办法?” 阮散摇头:“我没办法。这上元宴会与太后寿宴,都在皇宫举行,皇宫守卫森严,没有请帖,根本进不去。” 阮散吹了吹茶沫:“我可不是晏则修那种世家子弟,帮不了你。” 傅庭河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晏家或许会来参加这上元宴会或者太后寿宴。 “则修一向不喜这般宴会,应该不会来,不过我倒是能请晏家帮个忙。”傅庭河想起了,当初晏止告别时,给她留了一块玉佩。 有了那块玉佩,晏家会帮她办事的。 阮散好人做到了底:“我的消息,晏家今夜已经抵达京城,落脚在沉波客栈。你不如先去寻晏家人,再去寻褚生时。” 她倒是没想到,晏家人那么早就来了。毕竟太后寿宴在月末。 “教主,多谢!”傅庭河抱了抱拳,转身又从窗户翻出去了。 阮散将空茶杯拿在手里翻来翻去,他低声吩咐了一句:“去,告诉晏停那小子,我把他媳妇儿给他送过去了,记得接收。” “是。”暗卫领命而去。 我来接你。 雪色满街,她步伐轻快,履雪而行。 沉波客栈……她听闻过这间客栈的大名,听闻环境极好,酒食亦是绝佳。可惜傅小将军囊中羞涩,住不起这般客栈。 再者,她也不想惹人注意。 她见沉波客栈就在眼前,客栈门前站了两名月白色衣袍的青年,看着是晏家人。看这架势,晏家是将整个客栈都包下了? 来的人会是谁? 太后寿宴,总得来个重要人物,莫非是晏止?或者是晏家的长老? 倘若是晏止,事情倒是好办多了。但若是晏家的其他人,虽说有个玉牌,但傅庭河免不得还要周旋一番。 毕竟带两个陌生的大活人进宫去,晏家总得考虑后果。 傅庭河靠在树后,思考着如何开口,怎样说服。 她拍拍脑袋,真是睡了两年,脑袋都睡不机灵了。 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她微微低头,吹了吹。 陡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傅庭河下意识出手扣住那人的手腕,随即脚下一转,正对着那人。 他并没有丝毫反抗,只是任由她握着手腕。 傅庭河看清那人时,微微一愣。 雪白袍,青玉冠,乌墨靴,少和剑。 他撑着油纸伞,垂眸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雪月君子,温润如玉。 这一笑,莫名夺了她的魂一刹那。 她足足愣了三声,才松开他的手腕,缓过神来:“则,则修?你怎么在这里?” 晏则修微微提高那盏精致的提灯:“阮散派人告知我,你会来找我。” 他倒是实诚,将阮散卖了个干净。 “所以,我来接你。”晏则修道。 傅庭河听闻这话,心中还是有些触动的,只在心中叹道,晏则修这般温柔的人,她真是积了八辈子德才遇到。 她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真是干净得令她想要避开,生怕自己冒失,冒犯了他。 “外面冷,进去吧。”他注意到她的衣衫单薄。 “好。” 不出所料,这家客栈被晏家包下了,她随着晏则修进了他的房间。 晏则修将手炉递给她,又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傅庭河暖了过来,看着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她同他似乎不该坐在一起。 她是泥地里打滚的粗野人,他是锦衣玉裘簇着的清贵公子。根本不是一路人。 真是命运捉弄,他们才会相见相识。 “怎么了?”他的声音好听极了,衣袖间有着若隐若无的木质香。 傅庭河遮掩住自己那一分感慨,笑道:“没事,只是以前坐在我身边的是晏少侠,如今是晏少主,感觉略微不一样而已。” 晏则修略微一顿。 以前,同她在一起时,他陪她在刀剑上行走,在血腥里滚过,大口喝酒,放肆不羁。如今,以这般贵公子身份见她,她莫非……觉得生疏拘谨? “晏少侠也好,晏少主也罢。你皆可唤我一声则修。”晏则修从袖中摸出一颗糖,递到她面前。 傅庭河笑了,接了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嗯。” 她问道:“我本以为,以你的性子,你应该不会来参加太后寿宴,没想到你居然来了,沉海的事情可查好了?” 晏则修道:“我身中沉海一事,尚未查清。但我查出,曾柏与给我下毒之人有关。” “曾柏?”傅庭河略微意外。 “嗯。”晏则修细细说来与她听。 晏则修身中沉海之后,曾柏一直负责照顾他。 实则,曾柏一直在阻止晏则修苏醒,并试图用哨音控制他。 中途晏则修“清醒”的几次,其实都是曾柏在控制他。 而曾柏的哨音并不十分管用,所以晏则修醒醒睡睡,一直没有彻底被控制。 其中有一次,晏则修“醒了”,曾柏控制他破了黄五爷布置的机关,盗取了钥匙。 而齐四发现了这件事,以此威胁曾柏。 曾柏假意拉他入伙。并教他如何吹哨控制晏则修。 曾柏早就知道黄五要来,便安排齐四跟着晏则修,让齐四控制晏则修一举杀了黄五,以除后患。 谁知,那日,黄五当街质问傅庭河与晏则修,齐四控制晏则修不果,情急之下只好逃之夭夭。 曾柏便趁机将吹哨控制晏则修一事嫁祸给了齐四,并杀人灭口。 “那么你是怎么发现他的?”傅庭河问。 “我的兄长其实也患有顽疾,曾柏一直在用‘沉海’给他治疗。‘沉海’虽有治病奇效,但会让人上瘾。兄长发现了自己用的药不对劲,再加上齐四的事情出来,他意识到,曾柏有问题。” 傅庭河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 她问道:“那日,你兄长走后,我在地上发现了一些‘沉海’,莫非是你兄长故意留下的?” 晏则修点头:“嗯。兄长被曾柏监视,无法光明正大告诉你,便故意在身上沾染白粉,惹起你的注意。后来,他又留下了一些沉海给你。” “可惜我蠢,吸入了一些沉海,不然,也不会让曾柏从我手上把沉海抢走。”傅庭河叹息,“幸好有你救了我。” 晏则修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傅庭河道:“我认得你的气息。” 她轻轻勾起他的衣袖:“淡淡的木香。” 晏则修道:“其实,齐四吹哨之后,我并未昏迷,反而是彻底清醒了。我便装作不清醒,只是想暗中观察身边人的行为。那夜,曾柏来抢夺你发现的沉海之后就走了。我便用内力将你所中的少量沉海逼了出来。” 难怪,她醒来后见到阮散,阮散是那副不乐意的模样。想来,是晏则修请阮散照顾她的。 阮散觉得实在麻烦! “黄五应当是发觉自己被怀疑了,所以,他杀了齐四,死无对证。”傅庭河了然。 晏则修点头。 曾柏千算万算,没料到晏则修能清醒。 “从沉海中清醒,你还真是有本事。”傅庭河道。 “因为你来了。”晏则修道。 傅庭河本来喝着热茶,听到这话,嘴巴像是黏在茶杯上一样下不来了。她咕嘟咕嘟吞下一杯茶水,定了定心神。 “你竟然认得出我?”傅庭河可是一直扮成“傅梨”的,“你几时认得出我的?” 晏则修微微撑着下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你在路上,将兄长认成我时,其实我就在一旁的马车里。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便略微清醒了。那夜,我半梦半醒一样,去找你。那是我第一次脱离曾柏控制。可是曾柏赶了过来,吹了哨,我便跟着他走了。” 傅庭河想起了那夜,她喂他吃了一颗糖,一声哨音之后,他匆匆走了。 原来是曾柏。 “之后,兄长带我寻医问药,同你相遇,我便一点一点清醒了过来。”晏则修道。 傅庭河笑了。 她撑着下颌,微微凑近他,颇有几分骄傲道:“看来,则修还得好好谢谢我。” 晏则修却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青天白日下,一个两年前‘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大街上,任谁发现这件事,都会被吓醒的。” 傅庭河揉了揉脑袋:“原来你是被我吓醒的。不过你着实不能怪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这两年的记忆我可是一点儿都没有。” 晏则修看着她,目光若深潭一般,平静之下涌动着万千情绪:“若非沉海,两年前,秦长信必死无疑。” 若非他身受重伤,中了沉海之毒。 两年前,他定然会杀了秦长信。 “所以咱俩命好啊。”傅庭河笑了笑,“我没死,你也醒了……说到秦长信,你应当知道,我来找你,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叙完旧,她得谈要紧事儿了。 我睡个回笼觉。 傅庭河将叶深之事同他说了个清楚,问道:“不知你能否帮我和褚生时进宫。叶深她的病不能再拖了。” “明日我会进宫,代表晏家向太后请安。”晏则修道,“届时,你同褚生时随行,但入宫之后,你需自己寻找叶深。” “当真?”傅庭河本以为,还要等到上元或者月末才可进宫,没想到明日便可进宫,“那我即刻去寻褚生时。” “不必。”晏则修拉住她,“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听闻褚生时性子古怪,若非江违给了我信物,承诺褚生时会救叶深,我还真请不到他。你……”傅庭河担心他并不能请到褚生时。 “无碍,我同他相识。”晏则修道。 “那可好了。”傅庭河放下心来。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困困死了。” 也真是难为她,连夜赶路来京城,刚到客栈,连口饭都没吃就去找褚生时,路上还遇到了刺客。 让她保持紧张状态,她倒是完全可以做到。 但晏则修来了。 傅庭河控制不住自己偷懒的念头。 晏则修道:“不如你先休息一会儿,明早再见褚生时?” “那怎么行。”傅庭河摇头,“都请他来了,再让他等是不太好的……给我打一盆凉水醒醒神就好了。” 晏则修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便没有劝她,吩咐人打了一盆凉水来。傅庭河往脸上扑了几下凉水,冷得一哆嗦。 幸好,在她困死之前,褚生时赶来了。 褚神医臭着一张脸,显然也是睡眠不足。他看了晏则修一眼,满眼都是“敢怒不敢言”。 “晏少主,您老人家今儿又有什么事找我?”褚生时问。 “是我是我,是在下请您。”傅庭河凑过去,“褚神医,久仰久仰。” 她带着面具,再加之褚生时也未曾见过她,故而猜不到她是那“死”了的傅小将军。 “姑娘是?”褚生时只是单纯好奇,晏则修何时同一个姑娘关系好到共处一室,大半夜为了她,把他这老朋友拉出来的地步了? “在下姓傅,是晏少主的朋友。”傅庭河道。 “傅姑娘。”褚生时抬手行了个礼,“不知你找我有何要事?” 这大半夜的,不让他睡个安生觉,是得多着急? 傅庭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褚生时:“褚大夫看了这封信便明白了。” 那是江违的亲笔信。果不其然,褚生时看完之后,略微意外,看了傅庭河一眼,道:“既然是江违开口,我当然会救人。不知那位叶姑娘如今在何处?” 傅庭河道:“在皇宫。” 褚生时皱了皱眉,不解地看着他们。 “进宫的事情我会解决,生时,只烦请你费心救人了。”晏则修道。 褚生时摆了摆手:“你可没欠我人情,我出手救人,是我在还江违的恩,同你无关。” 傅庭河道:“无论如何,如若褚大夫能医治好我的朋友,那么您就是在下的恩人。日后定当报答!” 褚生时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给我腾个房间,我睡个回笼觉。” 变故陡生 正月初六。 傅庭河吹了吹脸侧垂落的一缕青丝,靠在马车边,抱着剑。 片刻之后,褚生时满脸困倦地走了出来,还打着哈欠。 他打量了傅庭河一眼——她打扮成了褚生时的助手,白衣修身,脸上带着半块面具。 “上车吧。”晏则修微微撩起帘子,对褚生时道。 褚生时坐上了马车,而傅庭河则在马车边走着。 她在脑子里回忆,皇宫之中何处能藏一个大活人,还方便秦长信去找的。 走了一会儿,晏则修掀起了车窗帘,对她道:“阿河。” 傅庭河微微一愣,随后抬眼看他:“嗯?” 晏则修将手伸出车窗,落在她的发顶,摘下了一片叶子。 傅庭河笑了一下,道:“谢了。” 晏则修放下窗帘,看着手指间的叶子,微微出神。褚生时见状,忍不住笑了。 他凑到晏则修身边,低声打趣道:“晏少主这怀春公子的模样,你身边那位傅姑娘见过么?” 晏则修瞥了他一眼。褚生时耸耸肩,闭上了嘴巴。 晏则修幽幽警告:“不要多嘴。” 褚生时有些火大:“姓晏的,你可是在求我办事!” 晏则修微微靠在车壁上,道:“是你自己说的,你是在为江违办事。” 褚生时熄了火,憋屈地坐了回去。 到了宫门口,两人下了马车步行。傅庭河就和其他三位弟子一起跟在晏则修身后。 谁知,变故陡生。 暗器破空而来,直刺晏则修。 “小心——”褚生时惊呼。 与他声音共同响起的,是傅庭河的拔剑声。她脚步一挪,挡在了晏则修面前,手腕轻转。那柄剑在空中极快地转动出一个圆,将那些暗器尽数挡了回去。 她的剑在身侧落下,微微偏头对身后的晏则修道:“没事吧?” “没事。” 傅庭河警惕地扫视四周,那刺客似乎是一击不中,便逃走了。一切归于平静。 “谁人如此大胆,在皇宫门口刺杀你?”褚生时忍不住问。 晏则修淡淡一笑:“进宫吧。” 褚生时纳闷,傅庭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闭嘴。 “不要宣扬。” 褚生时跟上了晏则修。 进了皇宫,他们的武器皆被除下,到了太后宫殿,众人被拦下,只有晏则修进了去。 他是太后的侄子,暂时只有他有资格面见太后。 褚生时凑近傅庭河,问道:“哎,傅姑娘,敢问芳名?” 傅庭河瞥了他一眼:“傅河。” 褚生时笑了笑,低声道:“我还以为是‘傅庭河’呢。” 傅庭河面不改色:“为什么?” 褚生时莫名叹了一口气:“因为,据我所知,晏停那小子只会和傅小将军亲近。我看他对你这么好,要不是傅小将军死了,我还真以为你就是傅小将军呢……唉,真是可惜,我都没见过傅小将军。” 在皇宫谈论傅庭河,褚生时是真胆大。 傅庭河微微扣紧面具,淡声道:“放心,待你寿终正寝,多得是机会见她。” 褚生时抽了抽鼻子:“真冷。” “太后宣褚神医同傅大夫进去。”一名宫人出了宫殿对二人说道。 傅庭河背好了药箱,跟着褚生时进了去。 同太后见过礼后,褚生时上去为太后诊脉,傅庭河安静站在褚生时身边。她正好可以看到坐在太后身侧的晏则修。 皇宫之中,他并不紧张,举手之间从容优雅,有礼有节。既有亲近之意,又有尊敬。他似乎很讨太后喜欢。 桌面上那盘点心是晏则修喜欢的小酥饼。 褚生时诊完脉之后,恭敬道:“太后娘娘,您的头疼乃是旧疾,难以一次根治,但若按照草民的法子细细调理一月,日后只要半月服用一次药,就应该不会犯。” 太后道:“哀家也不指望能一次治好。若是能不犯头疼,就足够好了。” 她转头对晏则修道:“阿停啊,神医不愧是神医,太医院那些人,都说没法子,他竟然有办法让我不犯头疼。真是多谢你啊。” 晏则修微微笑道:“能为太后娘娘分忧,是晏停的荣幸。” 他的语气神态,自然而温和,并无一分假意。 如沐春风。 傅庭河心中暗暗赞叹。他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气质,正人君子,高岭之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只是,太后娘娘,我这法子极其麻烦,需要从日常细节上着手。草民担心宫人可能不太熟悉。”褚生时道。 太后微微蹙眉,随后道:“若是神医不麻烦,不如……留在宫中?” 褚生时连忙行礼:“草民不敢。太后娘娘,草民踏足皇宫已是三生有幸,怎敢留在皇宫之中。更何况……草民是男子,即使留在宫中,出入后宫实在不妥……” 晏则修开口道:“褚神医,你身边这位姑娘可是你的助手?她如何?” 傅庭河连忙跪下:“民女不敢。” 褚生时道:“草民这助手,其实也是草民的徒弟,虽然医术不精,但熟悉草民的治病方式,处事细致。倘若能为太后效劳,自然是她的荣幸。只是她乃是粗野女子,且相貌丑陋,需以面具遮丑。恐怕太后会嫌弃……” 太后笑了笑:“哀家倒是觉得这个孩子很投哀家的眼缘。孩子,你可愿意留下照顾哀家?” 傅庭河垂下眸子:“民女,民女……倘若太后娘娘您不嫌弃民女丑陋粗苯,民女愿意侍奉太后娘娘!” “好,好。”太后拉着傅庭河的手,“孩子,不知为何,哀家一眼就很喜欢你。这样,褚神医留在太医院,你便安心留在哀家身边,按着褚神医的吩咐行事便行了。” “谢太后娘娘。”傅庭河笑道。 几人退出太后寝宫之后,掌事姑姑便来找傅庭河,要领她去住处。 晏则修并没有时间同她说什么话,只是低声道:“保重。” 傅庭河朝他挑了一下眉,随后低眉,跟着掌事姑姑走了。 晏则修也收敛不舍,神色从容离去。 晏则修要送褚生时去太医院。 褚神医问他:“留她一人在太后娘娘身边,行吗?” “嗯。”他点点头。 褚神医笑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她。” 晏则修道:“担心,但我信任她。” 褚生时无言。 两年前,也有一位傅姑娘 晏则修并未能成功送褚生时去太医院。 一名太监拦住了他们,对着晏则修道:“晏公子,陛下宣见。” 褚生时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晏则修却只是道:“请公公引路。” 褚生时也不便多问,只好自己去太医院了。 “晏公子不问问,陛下找您做什么?”贾公公问。 晏则修唇边带着淡淡的笑,道:“晏停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贾公公却偷偷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晏公子,你这是初次面圣。杂家好心提醒你一句,陛下近日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怎么着,要他讲两个笑话么?晏则修心中想。 他道:“多谢公公。” 这贾公公,无非是想在他面前博个好印象,处理好关系。 毕竟他是晏家少主。 进了御书房,贾公公退了下去。晏则修缓步走进去。 秦长信站在高高的书架边,手中拿着一卷书。见他来了,才将书放回去,坐在椅子上。 “草民参见陛下。”晏则修行礼。 “免礼。”秦长信道,“赐座。” 晏则修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晏停,你应该当长朕几岁,算是朕的表兄。”秦长信似乎并未如贾公公说的那样心情不好,反而语气温和。 晏则修淡笑:“草民不敢。” “草民……”秦长信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笑道,“晏家子弟出仕众多,你祖父官至丞相,你父亲任职刺史,晏停,你不曾想过入朝为官吗?据朕所知,你可是晏家少主,学贯古今,满腹经纶。” 晏则修道:“陛下谬赞了。外界称赞有些夸大了。晏停学识远不及兄长。父亲正是害怕草民将来没本事安身立命,才将晏家家业传与我。入朝为官,草民难当此大任。” 秦长信将手搭在桌上,道:“若不愿出仕,可愿意从军?朕可是听闻,晏少主剑术无双,武功盖世。” 晏则修叹息:“陛下,草民的确有从军为国报效之意,只可惜,草民身中奇毒,兄长寻遍名医才治好。只不过,落下了一身疾病……” 他适时咳了几声。 秦长信露出惋惜神色:“可惜,真是可惜。” 他话锋一转:“褚神医身边那位姑娘,身手倒是不错。” 果然是秦长信。 晏则修清醒之后,一直对外宣称落下了病根,手无缚鸡之力。 故而,在皇宫门口,那暗器飞来时,晏则修并未动武,而是表露出反应迟钝、手足无措的模样。 因为他在那一瞬之间就清楚——在皇宫门口动手的,也许就是哪位“贵人”在试探他这位晏家少主,是否如传闻那般手无缚鸡之力。 傅庭河替他打飞了暗器之后,再无攻击。 他便更确信,是有人在试探他。 果不其然,是秦长信干的。 “哦,那位姑娘是褚神医的助手,平日为褚神医打下手,也负责保护褚神医。”晏则修顿了顿,才补道,“如今正留在太后娘娘身边,帮助褚神医为太后娘娘治疗。” 他的语气中,并未听出他同“那位姑娘”很熟悉。好像,她真的就是他朋友的朋友而已。 秦长信微微一笑:“是么,那朕找时间会见见她的……她姓傅?” 晏则修点点头。 秦长信突然感慨一般,叹道:“两年前,也有一位傅姑娘,是不可多得的良将。可惜啊……” 晏则修沉默不语,神色中露出痛苦哀伤。 他大概猜出,秦长信已经知道他就是当年,傅庭河身边的友人“晏则修”了。 他并不打算装作没有反应,反而,他要做出一副隐忍的痛苦。 因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秦长信不要怀疑傅庭河还活着,或者至少,不要怀疑褚神医身边那位“傅姑娘”就是傅庭河。 晏则修轻叹:“说来也是巧,褚神医身边那位姑娘,名叫傅河,同当年那位的名字倒是相似。” 秦长信没想到他居然自己说出了,傅姑娘和傅小将军相似这件事。 “相似,却不是。”秦长信说完这句话,陡然想到了叶深。他顿了顿,对晏则修道,“朕找你来,就是见见你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兄而已。时辰不早了,你便回吧。” 晏则修行了个礼:“草民告退。” 他缓步出了皇宫。 刚刚那一场“聊天”,二人语气平淡,但处处刀光剑影。 他停在宫门口,突然不安起来。 两年前,他将她一人留在了京城。 如今,他将她一人留在了危机四伏的皇宫。 他的担心如藤蔓一般疯一样生长,包裹着他的心脏,令他坐立难安。 彼时,后宫中。 傅庭河躺在床上,想着一些事。 刚进宫,当然不好乱跑去找叶深。她需要安分几日,再悄悄探查。 她莫名想到了今日来皇宫的路上,晏则修叫她的那一声“阿河”。 若说“庭河”是亲近之称,那么“阿河”便是有些“亲密”了。 还有,他替她从发顶拿下一片叶子,那般神色…… 褚生时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傅庭河翻了个身,微微拉了拉被子,遮住自己的大半个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屋顶。 这大冬天的,她手脚冰冷,脑子和脸倒是烧一半,心里猫挠一般。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傅庭河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最后赌气一般蒙住自己,恶狠狠警告自己:“再不睡觉就变丑!” 她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认命一般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一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他的笑,他的目光。 “则修。”她咀嚼着这两个字,明明已经很熟悉了,在这一刻却有些别的意味来。 她正在床上滚来滚去睡不着时,屋顶传来一阵轻响。 她陡然一惊,停下了动作,竖起耳朵听动静。 “喵……”一道细小的声音传来,随后那只小猫似乎惊叫了一声,便没了声息。 傅庭河警惕了许久,再没听到什么声响。 兴许,只是小猫夜行。 她刚要翻个身,一伸手,却感觉触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黑暗中,一双阴冷的眸子死死盯着她。 她整个人要炸开来了。 毒蛇 两年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感觉一瞬间找了回来。她几乎是凭着直觉,在黑暗中一扣,捏住了那腾起要咬她的蛇七寸。 冰冷的蛇皮在她的指尖。她惊魂未定。 与此同时,一阵阵尖叫声传来。 黑暗中多了灯光,还有宫女恐惧的叫声与哭声。 傅庭河擦亮火折子,看向自己捏住的那条小蛇。这一看,让她差点吓得跳起来——这是北疆特有的蛇“覆雪”。 剧毒。 她四周看看,将花瓶中插得几根草拔了出来,将这蛇丢进了花瓶里,又立刻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堵住了瓶口。 她拿着一个杯子,打开门,却见外面一团乱,毒蛇乱窜,宫女奔走,有几人慌乱地捉蛇。 “小心——”一声提醒。 傅庭河看过去,眼见那毒蛇就要咬到一名宫人的脖子,她抬手将杯子甩了出去,击飞了那条蛇,救下了那名宫人。 北疆的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微微蹙眉,返身从药箱里找出了驱蛇的药粉。 她一路撒过去,划出了一个圈子,将十几条毒蛇都驱赶到了一个屋子附近。 “快杀死它们!”一名宫人大喊。 一名太监刚要拿火去杀蛇,却被傅庭河拦下。 “此蛇血液有剧毒,若血液飞溅,恐怕会伤人。”傅庭河道。 “那可怎么办?”小太监问,他腿肚子都在打颤。 “当然是先捉起来。”傅庭河将提灯递给旁边人,蹲下身来,同一条蛇对视。 那条蛇似乎是这一群蛇的头头,也壮硕许多。 “这可是毒蛇啊。”旁边有人担心。 “万物有灵,它们不会没有理由就攻击我们。”傅庭河吩咐道,“去寻些肉来。” “是。” 宫人歇息的地方离膳房不远,不一会儿,便有人拎了两串肉过来。 傅庭河将肉丢入了蛇群。 出乎意料,这些蛇没有一个去吃那些肉。看来不是饿的? “覆雪。”傅庭河伸出了手,轻柔地触碰向领头蛇的额头。 旁边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瞪着她。 那蛇并不喜欢她的示好,猛地窜起,而傅庭河也压根没打算跟这蛇搞什么柔情攻略。在它窜起的那一刻,她手指一下移,扣住了它的七寸。 其余蛇几乎是同一时刻扑来。 傅庭河快速后退,同时洒出药粉。 这些药粉直接沾到了蛇,会让它们昏迷过去。 傅庭河拎着那条蛇,叹了口气:“谁把你们搞到这里来的?” 她将蛇放入旁边小太监找到的篓子里,又将其他的蛇一条条捡进了篓子里。 “还有吗……”一名宫人担心地四周看。 “你们可以找找,寻些雄黄艾草之类的驱一驱。”傅庭河看了看这一篓子毒蛇,对小太监道,“这些蛇不要乱动,不要杀,看好了。等明日禀报陛下与太后再做定夺。” “好好好。”小太监连忙应道。 刚刚那一番折腾,傅庭河悄然之间成了主心骨。 傅庭河回了自己房间,挪开茶壶,看着花瓶里的毒蛇。 先不说蛇在这大冬天不冬眠而是出来乱窜,就说这蛇的品种吧……乍一看是无毒草蛇,实则是北疆特有的毒蛇“覆雪”,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覆雪这种蛇性子其实很温顺,你不招惹它,它绝对不会招惹你。你若是招惹它,那就得往鬼门关走一遭了。 要她睡,是睡不着了。 谁能想到进宫第一天就遇到这种破事儿。 “傅姑娘,陛下宣见。”门外有宫人道。 秦长信?他已经知道了?也对,这么大阵仗。 她扣紧面具,将花瓶一起带了出去,交给小太监:“还有一条。” 小太监吓得差点没拿稳。 秦长信来了,就在一旁宫殿中。傅庭河跟着宫人前往,见到他的那一刻,心情有些复杂。 毕竟就是这人两年前要杀她。 她恭敬行了个礼,压低了嗓音:“参见陛下。” “傅河?”秦长信竟然缓步走到她面前,“免礼。” 她站了起来,眸子垂下,只能看到他的龙袍。 “你捉了那些蛇?”秦长信问。 他的声音极近。 仇人就在眼前,傅庭河却并未表露出任何破绽,恭敬道:“是,陛下。” “不愧是褚神医的徒弟,机智勇敢,该赏。”秦长信道,“不过,朕有一事不明,这蛇分明就是普通的草蛇,你为何要说它们有剧毒,还叫什么……覆雪?” 傅庭河道:“回陛下,草民跟着师父四海为家,曾经到达过北疆,遇到过这种蛇。此蛇与普通草蛇长得极像,但七寸之处有红点。所以草民认得出这是覆雪蛇。” 她倒是胆大,直接捉起一旁篓子里的一条蛇,给秦长信看。 “大胆!”一旁的贾公公见她将毒蛇拿到秦长信面前,魂都要吓没了。 傅庭河连忙将蛇放回篓子里去,跪下请罪:“草民该死。” 秦长信笑了笑:“无碍,起来吧。” 傅庭河有些畏缩地站了起来。 秦长信看着她,目光复杂,叹了一口气:“你和那个人真的很像……但又很不一样。” 傅庭河小心地抬起头,目光迷惑。 秦长信无奈摇摇头:“你退下吧,这件事朕会查清楚的。” “是,草民告退。”傅庭河行了个礼,弯着腰走了。 秦长信一直目送着她。 贾公公见他这般神色,不由得多看了远去的傅庭河几眼。 “你可知朕说的是谁?”秦长信突然问。 贾公公低着头,明白他问的是,傅姑娘像谁。贾公公当然知道是谁,当年那桀骜的傅小将军。可他哪里敢说啊。 “奴才不知。” 秦长信没再为难他,抬步走了。 而主人公傅庭河傅姑娘,悠闲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她当然知道秦长信会觉得她和当年“死掉”的傅庭河很像,所以故意做出无礼又畏缩地样子。 毕竟,当年的傅小将军,骄傲而光芒万丈,同时也有礼有节,绝对不是这副模样。 她也没有故意遮掩自己,毕竟越是坦然,越不容易引起怀疑。 即使秦长信要她揭了面具,她也敢坦然揭下。 她就是要坦然到,让秦长信即使见到她的真容,也只会惊愕,而不会怀疑她就是傅庭河。 但她还是最喜欢则修那般温润君子。 次日,她正在为太后娘娘熬药时,听着两名宫女闲聊。 一人道:“你可知道,我昨夜见到了陛下真容!” “当真?”另一人有些兴奋地问,“龙颜如何?” “陛下自然是英俊至极!”宫人道。 “唉,我就没那福分了。” “哎呀,你昨天不是也见到了晏少主嘛,都说他有天人之姿,哎哎,你可看清他的样子了?”宫人好奇。 说到晏则修,傅庭河微微竖了竖耳朵。 那名宫人竟然害羞了,捂着脸,道:“真是三生有幸才能见到这样的人儿!我当场魂儿都没了!你是不知道,那双瑞凤眼勾人得很,偏偏他又有一身松柏气质……” “我天,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后悔死,没去看他一眼!”另一名宫人后悔道。 那名宫人继续犯花痴:“晏公子有些清冷,又带着温柔。他从太后宫中出来时,轻笑了一下。我真真是要溺死了!” 傅庭河想起了昨日,他那一笑——好似是在对她笑的? 她一边熬着药,一边想着。 则修的确是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时,狭长勾人,魅惑至极。 他平日笑起来时又是温暖和煦,能驱散一切不开心。 而他的脸庞线条又透着侠者的坚硬,丝毫没有柔弱之气。 他的容貌,若说乍一看惊艳无比,倒也不至于,但看久了……的确会深陷其中。 最关键的是,他那一身温润君子之气,就算随便放入人海,她也能一眼认出。 天下美男子众多,有秦长信那种不怒自威的,有阮散那般桀骜不驯的,亦有江违那种风流潇洒的。 但她还是最喜欢则修那般温润君子。 “咳咳……”想到“喜欢”这个词,傅庭河忍不住自己尴尬起来,连忙收敛了心思。 药看起来也熬好了,她将药倒入碗中,端着往太后宫中走去。 往那边走时,有个小宫女撞到了她,险些撞翻药碗。 “抱歉抱歉。你没事吧。”小宫女握住了她端盘子的手。 “没事。”傅庭河感觉她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小宫女朝她笑了笑,便跑远了。 傅庭河面不改色,端着盘子,进了太后宫中,伺候太后吃完药,回来之后才打开那张字条。 上面写着:“我在冷宫中。” 落款是“叶深”。 傅庭河并未惊喜,而是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有诈。 她不能露出破绽,否则秦长信会立刻杀了她。 她开始给自己催眠——我是傅河,褚生时的徒弟,刚进宫,我的任务只是照顾太后。我不认识叶深。 她反复对自己说。 那么,一个寻常医者得到这张字条会怎么做? 傅庭河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将字条收在衣袖里,又出去 她处理着药材,有些走神。 “想什么呢?”一名宫女拍了拍她的肩膀。 傅庭河作出犹豫又好奇的模样,拉过她,低声道:“哎,你知不知道……叶深是什么人?” 那宫女来了也有好几年了,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巴:“你提这个人做什么啊!这可是禁忌!” 傅庭河一脸惊讶:“啊?” 宫女看了看四周,对她说:“这位,是当年的丞相嫡女、少国师,后来嫁给了邻国的太子,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傅庭河小声问道:“怎么成禁忌了?” 宫人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位少国师,在文家的大小姐遇难时,见死不救,而那文家大小姐又是陛下的心上人。陛下年幼时,少国师同陛下也算是师徒呢,文家大小姐死后,他们就断绝关系了……” 傅庭河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人?”宫女问。 傅庭河连忙笑道:“哦,就是偶然听到有人讨论她。” “总之,这人可不能提。傅姑娘,你来宫中,还是小心为上。”宫女提醒道。 “唉,是是,多谢姐姐提醒了。”傅庭河连忙道。 待宫女走后,傅庭河才悄悄拿出那张字条,四周看了看,将那字条放在蜡烛上悄悄烧了。 她还细致将那纸灰包好,找了个地方埋了。 傅庭河的一系列动作落入了刚刚那名宫女眼里。宫女悄悄离开了。 傅庭河微微一笑——她刚才是故意的。那名宫女,那张字条,也许都是秦长信对她的试探。 果然,到了晚间,那名宫女又来请她帮个忙:“傅姑娘,你胆子大,能不能帮我送个东西去冷宫?” 傅庭河惊讶:“冷,冷宫?” 宫女点头:“嗯,有一些吃的,要送给冷宫里人,可是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别的小宫女胆子小也不敢去。” 睁眼说瞎话,偌大一个皇宫找不出一个胆大的来了?非得找她这么一个外人? 傅庭河犹豫:“冷宫……我,我也不太敢去……” 宫女求道:“傅姑娘,毒蛇你都不怕,冷宫那些疯子你害怕?你放心,你只需要将东西送到冷宫门口就行了,不用进去的。” 傅庭河犹豫再三,最后宫女将东西直接放在她面前:“傅姑娘,交给你了!” 说完,她就跑了。 傅庭河心道,这可真是强盗行径。 她只好作出欲哭无泪的样子,拎着盒子,一步步挪向冷宫。 冷宫黑漆漆阴嗖嗖的。傅庭河匆匆将东西放在冷宫门口,便转身跑了。 “站着。”冷宫门后传来一道声音。 傅庭河吓了一跳,转身看着门缝,微微后退:“谁……谁?” “你回来。”那人道。 傅庭河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走近冷宫门口,只见那大门突然打开了一半。 一人提着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 是叶深。 傅庭河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微微后退一步:“有什么事吗?” 叶深踏出了冷宫一步,立刻,一支飞箭从她面前飞过,几乎擦着她的鼻梁。 有人在盯着她,不准她踏出冷宫一步。 她站回了冷宫,向傅庭河招了招手:“你过来。” 傅庭河犹豫了一下,微微走近。 “面具摘下。”叶深道。 傅庭河连忙道:“不行!” 叶深紧紧盯着她。 傅庭河忍不住怒道:“真是个奇怪的人,我不陪你在这儿玩了……”说完,她逃一般离开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叶深关上了门,转身看着隐藏在另外半扇门后面的秦长信。 她好垃圾! 冰冷。 全身的皮肉似乎都被割去。 傅庭河忍不住缩着身子。晏则修抱着她,看着她满身是血,心脏疼痛万分。 她的肩头被射了一箭,背后还被划了一道血口,左手似乎也骨折了。 “这也能活着跑出来,我算是佩服了,换了旁人,估计要没命了……”褚生时一边赞叹一边快速为她处理伤口。 傅庭河疼得握紧了晏则修的手。 她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了褚生时那句“估计要没命了”。 她心里拔凉拔凉的,心道还是逃不过一死。 她费力睁着眼睛看着晏则修,心中悲叹。 我就要死了呜呜呜呜。 晏则修反握着她的手,尽力安抚:“别怕……” 傅庭河艰难开口,断断续续说道:“则修……对不起,我居然又要死了,我好废物……” 她忍不住委屈起来。 好不容易活着,居然又要死,她好垃圾! 褚生时给她为了麻药,她现在脑袋迷迷糊糊的,攥着晏则修温热的手不放。 口里开始胡言乱语了。 “你到底喜不喜欢吃糖……” “有小宫女见你一次,就迷上你了……” “上元节我还没吃元宵呢……” “你可以换别的颜色衣服……” 她停了停,又笑着看着他,她伸手抱着他的脖子,将下颌抵在他的肩膀,傻傻道:“不过你穿白衣最好看……” 晏则修轻抚着她的脑袋:“好,你想要我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好不好?” 听到这样的话,她终究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说——我不怕死啊,我从来不怕死。 是,她不怕死,他知道。她征战沙场,从不畏惧,秦长信要她的命,她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她可以为了保护傅家,牺牲自己这一条命。 生是恩赐,死是应当。 面对已知的死亡,她并不会露出怯意,要么一剑敌了去,要么坦然接受。 可她接着说:“可是,则修,我舍不得你啊,我怎么那么舍不得你啊……” 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痛苦与畏惧。 面前这个人,她一闭上眼睛,就再也见不到了。 阴阳永隔。 她实在敌不过麻药的威力,昏睡了过去。 “那就不要离开我。”晏则修低声道,“永远不要离开我。” 褚生时看着他,目光有些凝重。他将傅庭河的伤口处理好后,晏则修仍然握着傅庭河的手,安静地看着她。 褚生时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个姑娘,究竟是谁……” 晏则修沉默不语。 褚生时叹了一口气:“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亏我之前还真以为,她只不过是和傅庭河相像而已。我想着,你即使走不出傅庭河的死,能喜欢上一个像傅庭河的姑娘也是好事。但看你这幅样子……恐怕,这位姑娘,就是傅小将军本尊吧。” “我不会。”晏则修道。 褚生时沉默了。 是的,晏则修不会喜欢上“像”傅庭河的哪位姑娘。 能让他动情的,只有傅庭河本人。活着的,死了的,都只能是傅庭河。 “哎,话不要说得太满。”褚生时笑了笑,想让气氛不要太沉闷,“爱这件事,谁都不能确定。毕竟人都在变……总之,你和她能再次相逢,是件好事。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出事的。” 说完,褚生时出去为傅庭河熬药了。 晏则修将她的手轻轻拿到面前,抵在眉心。 上元的灯火灭了,大雪悄然落下。 傅庭河觉得自己在鬼门关晃悠了两圈,身体渐渐有了一些知觉。 温暖从手指涌入。 疼痛感一点一点消失。 她仍旧在睡梦中,梦到了很多事,很多人。 比如她刚拜师时。 当时隐藏身份的国师对她道:“庭河,为师带你去见你的师姐。” 于是傅庭河见到了比她长几岁的师姐叶深。 她学机关术,傅庭河学剑术。 又比如,她初次给晏则修糖那一天。 那一天,她随身带着糖,路上遇到了一位江南来的公子。那公子说了几番笑话,逗得她哈哈大笑,她便请人家吃糖。 回来的路上,晏则修便道:“糖,我也想吃。” 那副孩子模样,令傅庭河记忆尤深。自那以后,她随身带着糖,准备投喂。 再比如,去围剿山匪刘疤头那一天。 那刘疤头对她出言不逊,说了许多下流话。 她倒是不在意,晏则修却很生气一样。 后来,她将一山的山匪都收拾完了,晏则修还在逮着刘疤头打。刘疤头堂堂山匪头子,被打得鼻青脸肿,还不如一刀死了快活。 还有…… 还有很多很多。 傅庭河缓缓睁开了眼睛,屋中的灯火灭了,黑漆漆的。 晏则修就坐在她的床榻边,握着她的手。 她轻微动了动,晏则修感觉到了,握紧了她的手:“醒了?” 傅庭河问:“我是死了吗?” 晏则修低声温柔笑道:“你猜猜?” “我猜是没死。”傅庭河笑笑。 “嗯,你命大得很。”晏则修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轻声道,“没有发烧。” “则修,好黑啊。”傅庭河说。 “我去点灯。”晏则修刚要去点灯,傅庭河拽住了他。 “没关系,我看得见你。”她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有糖吗?” 晏则修从怀中拿出一瓶糖,倒了一颗,递到她的唇边。甜丝丝的,令她心情好极了。 傅庭河躺在床上,对他道:“你凑近一点,我有一些话想说。” 晏则修微微低下头,黑暗中,她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秦长信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但我也及时将药递给了叶深。她说她有数,不让我再去找她。我信任她,不会再去找她……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你和褚生时会受到牵连。倘若秦长信来找你,你和褚生时,只要咬定我去找叶深之事你们并不知晓,秦长信不敢公然对你们做什么的。” 毕竟,傅庭河“自裁谢罪”这事儿,是秦长信亲自说的。他并不敢声张傅庭河还活着, 而叶深的“死亡”也是人尽皆知的,他不想让人知道叶深的存在,就不敢把事情闹大。 晏则修道:“放心。” 他离得太近,气息让她有些痒。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怎么了?”晏则修问。 傅庭河心里有些小雀跃,道:“噢,没什么,我刚从鬼门关走一遭,脑子还没清醒,我现在是个傻蛋。” 晏则修抬手敲了一下这个胡说八道的姑娘的脑壳:“本来也不聪明。” 救兵来了。 陡然,一阵爆响,火光冲天。晏则修下意识俯下身,遮住了傅庭河。 那响声震得傅庭河一阵气血上涌。 “怎么回事?”傅庭河蹙眉。 晏则修低声道:“恐怕有变。”傅庭河坐了起来,浑身骨头都在响。 晏则修扶着她,她拍了拍他的手:“我没事。” 话音刚落,门被撞开,一人滚了进来。 晏则修抬手拔剑,指着那人。 “哎哎哎别冲动,是我!”褚生时连忙道。 “外面怎么了?”晏则修问。 “不知道,客栈被一群黑衣人包围了,他们手里有火枪。你的人撑不了多久。咱们赶紧撤。”褚生时催促。 此时,老三匆忙赶了进来:“少主,有人偷袭,手中有火枪,我们的人快撑不住了!少主赶紧离开此地!属下等人为您杀出一条血路!” “走不了。”傅庭河微微喘了喘气,“有火枪,文家人。公然在京城攻击你我,恐怕是得了秦长信的授意。你带来的人不多,让他们都进来吧,不要平白送了性命。” “不走?不走等死吗?”褚生时急道。 傅庭河刚醒,刚刚又受了惊,脸色苍白,有点虚弱,但她还是站直了,微微笑道:“放心,死不了。不过,褚神医,我的确有一事麻烦你。” “什么事?”褚生时连忙问。 “去请一个人过来救场子。”傅庭河道。 褚生时听了她的话,在老三的保护下,悄悄离开了客栈。 她拿起一旁的面具,扣在了脸上,又拿出另一块面具,扣在了晏则修的脸上。 “我的背后交给你。”她对晏则修道,“走,我们去会会传说中的文家人。” 晏则修轻轻扶住了她的腰,将内力注入了她的体内:“放心。” 傅庭河调整了一下,缓步走出了房间。晏则修的人都退到了楼梯上,一楼已经布满了黑衣人,手中拿着的,是火枪。 火枪这种东西,军队专属,寻常百姓是拿不到的,除了……机关世家,文家。 他们为军队提供火枪,自家手里,自然也有。 傅庭河轻轻靠在栏杆上,垂眸看着楼下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了为首的那人身上。 “文老家主,幸会。”她笑道。 为首之人须发皆白,双眼深陷,却无一丝死气,反而浑身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文老家主抬眼看着傅庭河,冷笑一声:“小姑娘竟然能认出老夫。” 在旁人不知道之间,他悄悄用内力压迫着楼上的傅庭河。傅庭河本就虚弱,这强悍内力之下,她喉头一腥,差点呕出鲜血来。 然而下一刻,她身后默不作声的晏则修,将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背上。 楼下,文老家主有些惊愕——他自认为内力深厚,可楼上竟有一道更为强悍霸道的内力将他的内力敌了回来,甚至险些伤了他。 他看着楼上的傅庭河,神色复杂。 傅庭河手指轻轻敲着栏杆,神色自如,淡笑道:“文老家主的大名,谁人不知?今日有幸得见文老家主,晚辈着实惊喜。不知文老家主深夜来此,有何指教?” 文老家主倒是没有废话,直言道:“老夫来此,是想找一个人。” 傅庭河:“哦原来文老家主是来找人啊,不知道的,看您这么大阵仗,还以为是来杀人的。” 文老家主指着她道:“小丫头片子,莫要再说废话,老夫今日只找傅庭河,你们若将她交出来,老夫可饶你们一命。” 傅庭河笑了一声:“傅什么河?傅庭河?您找的可是当年自裁谢罪的傅小将军?” “正是!” “那您应该去别的地儿找啊,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这天下人都知道傅小将军在哪里,您怎么……不知道?”傅庭河惊讶道。 “她在何处?”文老家主迟疑了一下。 “自然是坟地喽。”傅庭河笑道,“准确一点,城外将军冢,要不要晚辈找人给您带个路?” “小丫头片子,你竟敢戏耍老夫!”文老家主怒道。 “这文老家主脾气不太好啊。”傅庭河小声对晏则修道。 晏则修看着她强撑的面容,有些不忍。 他心中清楚,她是在尽量不连累他。毕竟,他背后有整个晏家。 “快说,傅庭河在何处?如若不说,老夫让你命丧于此!”文老家主怒道。 傅庭河理了理衣袖,道:“天下人皆知傅庭河已死,是陛下亲眼所见,亲口下的圣旨,文老家主,您硬要找我们要一个死人,咱们又不能去挖坟,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吧?不如您去问问陛下,请个圣旨下来,去挖了她的坟,说不定能挖出一些骨头来……” “找死!”文老头儿抬起火枪就往她那儿打了一枪。 火枪速度极快,她根本不可能躲开。 她也没打算躲开,就在火枪到她面前那一刻,令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一扇薄薄的金属盾牌陡然出现在她面前,竟然挡住了那一枪。 随后,那金属盾牌又收了回去。再次成为她手腕上的一枚镯子。 一切,只在一息之间。 文老头当即愣住了,惊愕看着她:“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有我文家的东西!” “文老家主说的是这个?”傅庭河抬了抬手腕,道,“不对吧文老家主,您家那个玩意儿,我没记错的话,叫什么什么‘防身盾’?那东西,可挡不下火枪一击。” 这话的意思,便是嘲笑他家东西是次品了。 “嘴贱的死丫头,老夫今日要你死无——”文老头儿彻底怒了。 然而,下一刻,一群人涌进了客栈,将他们团团包围,手上,亦拿着火枪。 文家人惊讶至极,一时慌乱。 在这里,除了文家,只有玄羽军有火枪。可是,他们敢明目张胆来要人,正是得了秦长信的消息与许可。秦长信不会派人来的。 还有谁有这么多火枪! “救兵来了。”傅庭河低声道。 说话间,一人走进了客栈。 这大冬天里,还摇着扇子的,要么是做作,要么是要杀人。 来的,正是后者。 燕衡太子殿下,江违。 掀了他的天灵盖儿 江违进来,先是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文老家主,有礼了。” “敢问阁下是何人?”文老家主问。 “不才,姓江名违。”江违唇角带笑,端的是一个风流贵公子的架势。 可文老家主却一惊。 江违这个名字,再加上这柄扇子与这支火枪军,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文老家主笑了笑:“原来是燕衡太子殿下。失礼失礼……不知太子殿下前来,所为何事啊?” “不为何事。”江违用扇子敲了敲手心,往楼上走,“我住这儿。” “您住这儿?可老夫怎么听说,住这儿的是晏家少主晏停?”文老头儿问道。 “噢?那文老家主你的消息可不怎么灵通啊。”江违露出意外的神色,走到了傅庭河身边,轻轻拍了拍傅庭河的肩膀,“下去吧。” 傅庭河点了点头,退到了他身后。 江违笑道:“本殿下可是花了重金,才从晏少主手里换了这客栈来住的。如今,这客栈,住的人是本殿。” “可这些人分明是晏家人!”文老家主道。 “这些人?”江违扫了一眼晏家弟子,淡声道,“晏少主昨夜先走,东西还没收拾完,自然要留一些人收拾东西。怎么了?” “晏少主已经走了?”文老家主有些怀疑。 “幸好他没见过你。”傅庭河小声道。 晏则修淡淡一笑:“见过也没关系。” 江违睁眼说瞎话:“当然,他昨夜好像为了救一个姑娘,匆匆出城,说要赶往什么……噢,无药谷了。” “无药谷?” 那里离京城不远。 “文老家主,本殿刚从青楼回来,要休息了,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江违有些不耐烦了。 “老夫找晏少主有些事情,不如,太子殿下将您身后那位姑娘和这些晏家人交给老夫,老夫同他们讲,不打扰太子殿下。” 文老门主直指傅庭河。 “这死老头子真找对人了。”傅庭河咬着牙,在江违身后小声道,“东西都给您了,殿下您可得讲信用啊。” 江违摇开扇子,看着文老家主,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殆尽:“文老家主,不巧,本殿得了晏少主让客栈的人情,就答应他照拂着这些人。今日,没人能带走他们。” 这是直接让文老家主滚蛋了。 “太子殿下,这里可是瑾乐。”文老头是在警告江违,这是别人的地儿。 江违却等着这句话,道:“是啊,本殿知道。本殿此行,正是代表燕衡,来给瑾乐太后送寿礼,以增进两国关系。” 倘若文家今日冲撞了江违,无疑是破坏瑾乐燕衡两国关系。 即使秦长信有意让他们捉傅庭河,也不会容忍他们破坏两国关系的。 傅庭河的的确确找了个好救兵。有火枪,有不能得罪的身份。 一旁有人劝道:“晏少主兴许真的不在这里。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与这位起冲突,免得……上面怪罪。” 文老家主心中已经动摇了。 傅庭河这时站了出来:“文老家主,您找傅庭河,可关我们家少主什么关系?我们家少主昨夜是救了一个姑娘,但她可不是什么傅庭河。您为何要找我家少主?唉,您站着别走……”傅庭河连忙往楼下走。 “走——”这是最后一击,文老家主料定她是在拖延时间,下令撤离。 身后,傅庭河急切的声音传来:“快,快马加鞭通知少主!” 文老家主更是脚下生风,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傅庭河叫了两声,笑了笑:“看来没……咳咳……” 她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了鲜血。 晏则修及时扶住她:“阿河。” “没事。”她缓了缓,擦擦嘴角,“死不了。要不是身上有伤,我直接掀了那文老头儿的天灵盖。” “掀了他的天灵盖儿?”江违笑道,“傅小将军这脾气和当年倒没什么差别。” 傅庭河趴在晏则修肩头,道:“谬赞谬赞。”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出来江违是在“赞”她了。 “文家主不是好糊弄的,他此时离开,指不定明早又会回来。你们还是赶紧走吧。”江违道。 傅庭河有气无力点头:“对,快走。” 晏则修对着江违点头道谢:“大恩铭记于心,定当报答。” 说完,晏则修抱起傅庭河,带着人,在江违的帮助下上了马车,驶离城去。 马车之上,傅庭河靠在他怀里,笑道:“你猜,我是怎么请得到江违的?” “不要说话,我替你调理内息。”晏则修握着她的手。 傅庭河却没有停下:“我其实也是赌一把。我想叶深出事,江违绝对不会坐视不管,那封告诉我叶深下落的消息,应该就是他送来的。他自己也应该会来京城。之前,在宫中我曾逼问过褚生时,他说江违的确来了。这次文老头儿来找麻烦,我就赌了一把,请江违救命。为此,我送了一件宝贝给他呢……” “阿河。”晏则修握着她的手。 她故作轻松,实则手指都在颤抖,说话也断断续续。 她的情况很糟糕。 “我知道你能帮我。但是,不要冲动,你背后有晏家,不要招惹是非。你……”傅庭河觉得浑身冰冷,往他怀里缩了缩,“则修,你相信我,我可以处理好事情,今天我就处理的很好……” 她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放心。 “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她握紧他的手,一点都不想放开,但她知道,她不得不放开,“你不能跟我待在一起。你,你现在和我分两路,假装从无药谷回来,去京城,随便编一个借口,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 “你要赶我走吗?”他轻声说。 一瞬之间,她心如刀绞。 但她还是笑着说:“怎么能叫赶呢,咱们这是,这是兵分两路,对……” “少主,褚神医在前面。赶马车的人道。 “则修,有褚生时在,我死不了,你放心。你放心。”她撑着自己坐直了身子,“你听我的,回去,你不能一走了之。” “来不及了。”褚生时掀开帘子,看着她的脸色,神色是少见的凝重,“晏则修,将她交给我,我必须带她前往七瑕城,交给我师父治疗。” 这绝对不是寻常的伤。 她有事瞒着他。 有什么是褚生时都手足无措,必须惊动他师父的? “相信我。”傅庭河朝他笑了笑,“我是傅庭河。” “我会去找你,你要活着。”他低声道。 “好。” 傅庭河捡起他放在一旁的袍子,披上身去,下了车,上了另一辆马车。 风雪飘摇两辆马车朝着不同方向驶去。 你必死无疑 褚生时车窗探出头去,回头看,目送着晏则修的马车远离之后,看着她道:“他走远了。” 傅庭河无力地笑了笑:“那就好。” 褚生时叹了一口气:“我真是上了贼船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晏停兴许能扒了我的皮!” “他不会。”傅庭河安慰他,“这么瘆人的事他可干不出来。” “你啊,也真是的,我没见过比你命还硬的!”褚生时道,“要是撑不过这七日,你必死无疑!” 是的,傅庭河的确瞒着晏则修一件大事——她身中剧毒“裂明”。 这件事说来话长。 她进宫之后,不知为何,入睡之后开始浑身冒冷汗,醒了之后就没什么了。 后来,那些覆雪蛇无缘无故出现在宫中,她一时好奇,便去问了问褚生时。 谁知,正是这厮养的蛇! 只不过,褚生时也很奇怪,这些蛇平日里都很乖,从不会乱跑,而且这些蛇正在冬眠,怎么会突然连夜跑到宫里去?还好巧不巧,攻击傅庭河那一块儿。 傅庭河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覆雪蛇是否爱吃裂明草? “是。但这地儿哪来的裂明草?”褚生时道。 “若是,裂明草研制成的毒呢?”傅庭河问。 褚生时愣了一下,看着傅庭河。 身中“裂明”之毒,浑身会散发着淡淡的裂明草气息,人平时可能闻不出,但覆雪蛇这东西却对这种味道极其敏感,十里之外都能闻到。 傅庭河微微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兴许,是我。” 手腕处,已经有点乌青了。 褚生时神色一言难尽:“姑娘,那是裂明……你知道裂明是什么东西吗?” 傅庭河点点头:“知道,那毒蛰伏在人体内,被激发出来,七日必死。” 褚生时见她这般淡然神色,几乎要吐血了:“姑娘!你这是得罪了谁啊,给你下这么毒的毒!” “我不知道。”傅庭河道,“我就问问你,有办法治么?” “我没办法治,但我师父兴许有办法。”褚生时直言,“姑娘,你现在去见我师父,他老人家心善,兴许会救你一命。” “等我救出叶深,自然会去。”傅庭河道,“能治就行。” 说完,她就高高兴兴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别告诉则修,否则我就告诉秦长信这是你的蛇。” 褚生时:“……” 他真没告诉晏则修。因为他知道,傅庭河没在开玩笑。 她一点都不想晏则修知道这件事。而他出于私心,也不希望晏则修卷入傅庭河的这件事。 这位姑娘居然身中“裂明”,沾上身,恐怕得沾上麻烦。 后来,傅庭河让褚生时拿着一个东西去找江违来救援。 他去了,谁知那位太子殿下,不仅去救了傅庭河,还告诉褚生时:“带她去找你师父,就说,本殿下要她活着。” 好家伙,一个一个的,真不把他当人!累死累活宛若老狗! 褚生时只道自己师父欠着江违很多,所以自己才会看在江违的面子上,帮傅庭河救叶深。 所以,如今,褚生时大善人,带着半死不活的傅庭河去七瑕城解毒去了。 她这毒,在一系列受伤之后,已经激发了,就还有七日救命时机。 他们累死累活赶往七瑕城,也得要六七日。 她这条命真是悬在那儿了! 褚生时只能在心中祈祷,傅庭河能撑到那时候。他已经传信给师父了。 彼时,皇宫中。 这一个惊魂上元之夜到了尾声,天边翻起了白。 叶深站在高高楼台上,俯瞰着整个京城。 是秦长信带她来这里的。 他同她在这里赏了半夜灯火,直到大雪降下。 有暗卫前来禀报了一些事情,秦长信看了一眼叶深。 暗卫离开后,他缓步走到她身边,替她将衣袍理了理,低声道:“江违来了。” 叶深眸光微微一动。她淡淡一笑:“来为太后贺寿的么?” “他打着这个名义,但谁知道,他到底是来找谁的呢?”秦长信道,“你说的没错,傅庭河没那么容易死,文家人没能抓住她……江违似乎在帮她,不,他其实是在帮你吧。” “我同他,早就断了关系。”叶深微微看了他一眼。 “师父,关系可以断,但感情没那么容易断。”秦长信看着她,“比如我,比如江违。”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叶深缓缓道,“那件东西,不在我手里,更不在傅庭河或者江违的手里。师父仙逝之时,将它销毁了。” “那是你师父毕生的心血,他会销毁么?”秦长信淡淡一笑,“叶深,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件东西,届时,我会让你看着,天下如何入我囊中。” “你还在恨我么?”叶深问。 秦长信微微一愣。 叶深有些轻嘲:“文家那位姑娘,倒是死得有模有样,令你恨了我这么多年。” “不要提她,师父。”秦长信轻声道。 叶深抚了抚栏杆上的薄雪:“我后悔了,当初我不应该那么做。” 当年,文家觊觎国师手中的机关册,便想从叶深这边下手。 而叶深软硬不吃,他们便盯上了秦长信。 那文家小姐很快俘获了秦长信的芳心,得了秦长信的容许,进入了国师塔。 她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潜入了禁室,想要偷盗机关册,谁知,触动了机关。 那时,叶深正在里面研究机关,发现她中了机关阵,便去救她。 谁知文家小姐狗咬吕洞宾,在关键时候,将叶深推入机关阵中,自己脱离了阵,去拿那本机关册。 可是,机关册被拿起的那一瞬间,一支飞箭射穿了她的喉咙。 她死在了第二道机关上。 叶深很快脱离了机关阵。 此时,秦长信和众人也发现了动静,匆匆赶了进来。 秦长信抱着文家小姐,惊慌不已。 “师父,快救救她,救救她啊……”他对她道。 而叶深只是擦了擦脸上伤口流出的血,冷漠地看着已经死透了的文家小姐,一言不发。 后来,秦长信便恨上了她。 他觉得,她在禁室内,却没有阻止文家小姐,眼睁睁看着文家小姐死在了机关之下。 叶深并不愿意同秦长信解释。 倒不是因为什么骄傲或者倔强。 她根本不在乎秦长信的想法。 误会也好,恨也好。叶深根本不在意。 虽说他们是师徒,叶深对他也的确很好。 但她其实是个生性薄凉之人。能让她在意的人,数来数去就两个,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师妹。 她的世界,被划在一个圈子里。 秦长信离那个圈子很近,很快就要进去了。但关键时刻,他误会了她,惹了她不开心。 那么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离圈子,差一寸也是差。说不要就不要。她就是这般无情的人。 因为她觉得感情是个珍贵的东西,应该能省则省,都留给圈内人。 她现在站在这座高台上,看着飞雪,有些后悔了。当初就不应该费那些功夫想救那个文家小姐。 就应该冷眼看那小姐死在第一道机关里。 秦长信微微握紧手,看着她那张冷漠的脸,道:“师父,回去吧,这里很冷。” 叶深并未回答,转身自顾自走了。 秦长信看着她的背影,自嘲一笑。 你看,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骄傲到,他站在了九五之尊的位置,还是得仰望她。 没救了,埋了吧。 正月十六早,晏则修光明正大回了京城。 傅庭河和褚生时一走,太后那边儿先来找晏则修了。 晏则修进了宫面见太后,对于傅庭河消失不见之事,他表示——什么?怎么可能?我不知道啊! 看着晏则修一脸茫然,太后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那丫头跑哪儿去了,哀家派人去找褚神医,太医院的人说,他昨夜出去后就没再回来。” 晏则修蹙眉:“此事侄儿的确不知。昨夜我出城一趟,今晨才回来,没想到此二人竟然消失了。” “阿停啊,你可得替姑母把他们找回来,我这头疼,吃了褚神医的药,真的一点都不疼了!”太后道。 “是,侄儿会留心去找的。” “对了,阿停,你昨夜为何突然出城啊?可是有什么事吗?”太后问。 “噢,的确有急事。不知姑母可否记得玉姐姐?”晏则修问。 “阿玉……”太后思索片刻,道,“哀家记起来了,可是林家的那位姑娘?她同你兄长似乎有婚约呢!” 晏则修点头:“正是。昨夜上元,玉姐姐来京城办事,正巧遇到了侄儿。谁知玉姐姐旧疾复发,危在旦夕。侄儿便连夜送玉姐姐去了无药谷,找老谷主救命。” 太后连连点头:“林家那丫头,精明能干,可惜就是身子不好。昨夜还真是多亏了你,救了你未来嫂嫂一命。” 晏则修又道:“只是,昨夜侄儿从无药谷回来时,遇到了文家人。” “文家?”太后蹙眉。她不喜欢文家。先不提当年文家小姐勾引她儿子一事,就凭文家针对晏家,就足够她厌恶。 “正是,文老家主亲自前来,拦住侄儿,向侄儿要一个人。”晏则修犹豫了一下,道,“侄儿实在不解。” “找你要人?先不问要什么人,他文家哪里来的胆子拦你,找你要人!莫非你拐了他家女儿不成?” 晏则修道:“姑母不必动怒。侄儿只是觉得文家有些奇怪,因为他们找侄儿要的人是……傅庭河。” 太后微微一愣,确定了一遍:“傅庭河?难不成是两年前那个傅小将军?” 晏则修点头:“正是。” 太后困惑:“他们在搞什么鬼,傅庭河都死了两年了,他们找你要什么人?” 晏则修垂下眸子道:“姑母有所不知,侄儿曾云游四方,与傅庭河有过一段交情,倒是不浅。” “你同她有交情……”太后有些意外,随后又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人死还能复生?” 晏则修苦笑:“文家似乎认为她还活着,并且认定是侄儿将她藏了起来。” “荒唐!”太后怒道,“文老家主真是老糊涂了!阿停,你不必担心,有哀家在,文家不敢招惹你!” 晏则修淡笑:“是。” 和太后聊过之后,秦长信竟然没再来找他,看来也是顾忌着太后和晏家。 老三禀报晏则修:“陛下暗中派人去了无药谷,已经被林玉姑娘周旋过去了。目前褚神医和傅姑娘的踪迹隐藏得很好。” 晏则修点头:“冷宫那边呢?” 老三道:“属下派人探查,并未找到叶姑娘,她似乎被转移了。” 晏则修道:“不必再找了,注意别被秦长信抓到把柄。” “是。” 时日一点点耗尽,七日期限很快到临。 傅庭河已经昏迷不醒了。褚生时不吃不喝不睡狼奔三日,进了七瑕城,找到了正在喝酒的师父。 “老头儿!救命啊——”褚生时连滚带爬。 韩老慢悠悠放下酒壶,扒了扒傅庭河的眼睛:“没救了,埋了吧。” “不能啊师父,那江违都说了要她活着。”褚生时把傅庭河抗到榻上一扔,拍了拍傅庭河的脸,“快醒醒,小将军!傅小将军!” 韩老自然是在开玩笑,人还是得救的。只不过,救不救的过来,真不是他能把握的。 韩老端了个板凳,坐在傅庭河旁边,拿出了银针:“裂明毒性凶狠,姑娘,你可得撑住咯。” 韩老出手,褚生时褚神医如今也只能站在旁边打下手。 第一根银针扎下,傅庭河狠狠握住了拳头,额头直冒冷汗。 第二根扎下,她的双耳竟然流了鲜血。 韩老微微拧眉,随后又扎下了第三根。 傅庭河的左眼亦流出了鲜血。 “师父,三窍流血。”褚生时紧张至极。 “老夫知道。”韩老蹙眉,“时间晚了。” 这话一出,傅庭河真得等死了。褚生时攥紧了手。 第四根扎下,傅庭河全身一颤,右眼竟然也流出血来。 黑血。 “怎么会?”韩老惊愕。 褚生时心凉了半截——这毒性太强了,才四针,傅庭河四窍流血,内力紊乱,恐怕……熬不过去了。 想要毒害一人,一份裂明绰绰有余。可是看傅庭河这个样子,恐怕中了大剂量裂明之毒。,并且是一次性的。 可是裂明之毒有难闻气味,大剂量的裂明之毒,傅庭河怎会察觉不到……除非她中毒之时,根本无力反抗。 但傅庭河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大剂量的裂明之毒,服下的那一刻就该一命呜呼了,可这姑娘却撑到了现在,怪哉,怪哉。”韩老道。 “师父,能活吗?”褚生时问。 “能活。她体内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保她的命,再加上为师的压箱宝物,能让她扛过这一劫,只不过,这耳朵眼睛,可就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了。”韩老道。 “啊?”褚生时叹息,“罢了罢了,先活下来再说吧,相信傅小将军能接受。” 他同情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傅庭河。 她简单到了极点 皇宫中一处密室。 叶深独坐桌案前。 白发散落,衬得她的脸颊更加苍白,目光更幽冷。她仿佛不是尘世中人,而是堕仙。 傅君竹曾经再一次为她诊治,叹息着告诉秦长信——她约莫只有这几日光景了。 他整个人宛若身在梦中。 几日光景…… 他好不容易才再次将她带回身边,竟然,只剩下这几日了么? 他连夜失眠,她却始终平静。 秦长信索性将她安置在自己寝宫的密室中,半夜惊醒之时,他会赤脚跑进密室。 却见她坐在一豆灯火之下,研究着机关。 太后游湖宴会之日,他并不上朝,便整日陪在她身边。 他微微捧起她的白发,带着几分怜爱道:“师父,你的白发很好看,可是世人并不能欣赏。” 她儿时便因为一头白发被说成妖女,若不是国师相救,恐怕早已命丧流言。 叶深垂眸看着手中的小巧机关,认真研究,并不理会他。 秦长信道:“师父,我将你带回宫,并非只为了机关册。你知道我发现你还活着的时候,有多么高兴么?” 叶深不语。 “师父。”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头,从后面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你不告诉我机关册的下落,没关系。我只是想要你陪着我。” 叶深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微微偏头看着他,目若深潭,看不清情绪。 “我活不了多久了。”她淡声道。 秦长信抱紧了她:“不会的,师父,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叶深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活。” 秦长信微微一愣。 叶深将那精巧的木蝶放在桌上,神色平淡:“我的病,三年前我就放弃了,如今你也不必白费力气。” 秦长信难以置信。她的意思是,纵然三年前秦长信没有威胁傅梨,允许傅梨为她治病。她也会放弃?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人不愿意活下去?怎么可能! “很难理解是么?”叶深问。 秦长信轻微点头:“你不是这样的人。以前的你,纵然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你活下去。” “自我出生起,所有人告诉我的都是,我该去死。”叶深轻轻一笑,“让我活下去的理由,你应该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是国师。 他将她从黑暗中带了出来,对她百般关怀,教她诗书礼仪,让她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国师死了。 她的理由消失了。 她日复一日研究机关术,放任病魔吞噬她的生命,都是为了……离国师近一点。 “他们说的是对的,我是个极其无情的人。我的生命里,只有师父与师妹。我的感情全部给了他们,感情随着亡人消失,我便应该消失了。”叶深缓缓道。 秦长信看着她。 他本以为她是个极复杂的人,却不曾想,她简单到了极点。 不爱名利,不爱红尘,甚至不爱寿命。 爱生她生,爱死她死。 “傅庭河还活着,不是吗?”他微微抓住她的衣袖,尝试着挽留住她,“你会留下她一个人吗?” 叶深沉默片刻,道:“有人会照顾她,而师父只有我。” 秦长信疯狂嫉妒起来。那个国师,那个他甚至都没见过几面的国师,怎么可以轻易带走她!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么江违呢?”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叶深似乎微微停顿了片刻,才喃喃道:“江违么……” 陡然,她猛地一咳,竟然呕出鲜血来。 “师父!”秦长信扶着她,惊慌失措。 她的眼睛有些失神,脸色惨白。 这是……将死之相了。 “傅君竹!傅君竹!”秦长信抱着她,颤抖着为她擦着唇畔的鲜血。 傅君竹提着药箱,从外面走了进来,搭上她的脉,神色变了,片刻之后,惋惜地看着她:“陛下……恕臣无能为力。她早已病入膏肓,这几日连夜研究机关术,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不行,朕不准她死!”秦长信双目泛红,盯着傅君竹,“用沉海!不是说沉海能起死回生的么!朕要她活着!” 傅君竹摇了摇头:“真正的沉海药方早已遗失,如今世上存留的沉海只不过是次品,毒性比正品强得多,如果用沉海,只会加快她的死亡。” 秦长信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傅君竹拿出几根银针,扎在她身上:“陛下,如今臣也只能留她在人间再待几个时辰……您有什么话,就赶紧对她说吧。” 傅君竹退了出去。 叶深逐渐清醒过来,看着秦长信,竟然露出了一丝怜惜。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的眼角:“你看,你纵然坐上了这九五之尊之位,仍然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你自小就学不会的……” 秦长信这才发现,自己的泪不知何时滚落,沾湿了她的手指。 “我想出去。”她道。 “好。”秦长信应答,“你想去哪里?” “去……”她微微迷茫了一瞬,随后笑道,“去看看游湖宴吧。今日是游湖宴会是么?” “是。我带你去。”他刚要将她抱起来。 叶深却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出了密室。 她的步伐似乎有了些力气,脸色也微微红润……他心里清楚,这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游湖之宴,亦是太后的寿宴。 秦长信身为帝王却迟迟不现身,太后的脸色有些不好,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众人自由些——毕竟当场的有很多年轻男女。 一片湖,一只画舫。 江违坐在船舱中,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搅动着杯中酒。 “你若是不想喝,何必糟蹋这酒。”他的手下同他向来如同兄弟,此时说话也没大没小起来。 江违叹了一口气:“美酒是有,美人却无。实在是可惜,可惜!” “殿下,您可别在这儿抱怨,方才来了好几位姑娘,想要看您一看,您都让属下把她们拦回去了,现在倒是抱怨没有美人了?”一名手下道。 “她们不是我想要的美人。”江违道。 “您还要什么美人?是不是只有……”手下话说了一半,陡然止住。 船舱里陷入一片寂静。 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有叶深,在他眼里才算得上“美人”。 陡然,一片惊叫传来。 “下水救人——”秦长信的声音格外刺耳。 “谁掉水里了?”江违来了兴致,准备看看热闹。 他刚出画舫,却又听见秦长信的另一声:“师父——” 秦长信的师父,是叶深。 他只觉自己的血一瞬之间冷了,如同这冬日湖水一般。 别揉眼睛! 七瑕城,傅庭河昏迷了半个月悠悠转醒。 她睁开一眼睛之后努力看了看,随后放弃了。她看不清。 “你可算是醒了啊。”褚生时从外面走进来,一见她已经醒了,高兴万分,凑上前去问道:“怎么样?有什么不对劲吗?” “除了我还活着,没什么是对劲儿的。”傅庭河面如死灰。 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不仅是双眼看不清楚了,耳朵似乎也聋了一只。 褚生时安慰她:“能活着已经很好了。” 傅庭河从病榻上爬起来,看了看四周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褚生时回答道:“今日已经二月初一了。” 按日子算太后的游湖宴会应当结束了。 “则修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传信来,不太清楚那边的情况。”褚生时将一碗苦药递到她面前,“傅小将军,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你这眼睛和耳朵得好好治治。我师父说了,你千万千万要好好休息,不能动用内力。” 傅庭河点了点头。 她的确不敢怠慢自己的身体,整日晒太阳喝药,表面儿上看,倒是过了一段悠闲日子。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内心是焦灼的。 一日,她同韩老下棋时,韩老的小药童火急火燎跑进来:“韩…韩老……外面有人找你……” “真是的,谁那么不识好歹?”韩老臭着脸,但还是站了起来不敢耽搁怕有病人撑不过去。 傅庭河微微眯起眼往大门那儿看。她这眼神儿如今可以媲美八旬老人,正像民间说的那般:“五步开外,男女不分,十步开外,人畜不分。” 她看着几团黑黑白白的东西走近,分辨了半天,啥也没看出来。 她揉揉眼睛,被韩老训斥:“别揉眼睛!” 随后,她又听见,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 “半月不见,倒是乖了不少。”晏则修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 傅庭河刚捂着脑袋准备训斥一顿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一听见他的声儿,立马偃旗息鼓,并且高兴起来。 “则修!”她抬眼费力地看着他。 晏则修却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道:“不要过多用眼。” 傅庭河仰着头:“没事儿。我这眼睛瞎不了。” “自己捂着。”他道。 傅庭河只好伸手捂着自己的眼。问道:“这些天你没事吧?” 晏则修道:“我没事。” 晏则修不知从何处摸了一根绸带,蒙在了她的眼睛上,替她系好。 “太紧了。”傅庭河龇牙。 他又松了松。 “太松了,会掉下来的。”傅庭河又道。 晏则修笑了:“傅小将军,我收到来信,说你情况很不好,如今一看倒是生龙活虎,是我多虑了。” 这么一说,傅庭河反而叫起苦来:“情况当然很不好啊,你看看我这眼睛,这都算好的了,我的右耳还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 晏则修终究是不忍心,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会好的。” 傅庭河点了点头,万分信任他一般。 韩老忍受不了,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褚生时那笨蛋…”语罢,他就出去了,还为他们关上了门。 “你快跟我讲讲,京城都发生了什么事?叶深如何了?”傅庭河揪住了他的衣袖。 晏则修道:“不必担心,叶深如今很安全。游湖之宴上,她上了国师塔,秦长信派人捉拿她,她跳入了湖中。万幸,江违及时救了她,并将她带出了京城,如今正在赶来七瑕城的路上。很快你就能见到她。” 傅庭河略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奇怪道:“她为何要上国师塔?自从师父仙逝后,国师塔就废弃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去那里做什么……” 晏则修道:“具体事宜,等她来了,你自然就会知晓。如今……” 他停顿了一下,捂住她的肩头:“傅庭河姑娘,你先顾好自己,好么?” 傅庭河连连点头。 晏则修轻轻笑了。倘若傅庭河能看见,会发现他如此疲惫。 连夜赶路来见她,他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二月初九。 春寒料峭,风裁鬓发。 傅庭河百无聊赖地剥着瓜子吃,一旁的晏则修正为她熬药。 阳光晒得她很舒适。她伸了个懒腰,微微眯着眼看墙头那只小猫。 她的确耐抗,眼睛好得比较快,昨日摘了眼罩,没那么严重了。 只是远处的东西还是有些看不清。 但不影响她正常生活。 有几只小麻雀来院子里找吃的,她端起旁边盘子,将里面的糕点碎屑撒了出去。 小雀争食儿当口,褚生时走进了小院:“傅姑娘,你等的人可算来了!” 傅庭河一精神,爬了起来:“叶深?他们终于来了?” 说话间,门外走来两人,正是江违与叶深。 傅庭河下意识揉眼睛,却被晏则修一把抓住。 “不准揉眼睛。”晏则修道。 傅庭河手指挣扎了两下,最后狠狠眨了眨眼。 晏则修忍俊不禁,松了她的手。 “叶深。”傅庭河朝她跑去,“怎么样?你还好吗?” 叶深道:“用了你给我的药,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这才转身对着江违道,“太子殿下。” 江违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不知为何,这般笑容竟让她觉得有些欠揍。 傅庭河看向叶深,她神色淡淡,倒是没有反驳。 这就奇了,这两人不是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吗?怎么几日不见,好像和好了? “先进去吧。”傅庭河道,“则修说你上了国师塔?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同你细细说。”说到此事,叶深的神色微微凝重。 她们进了屋子,江违刚要进去,却被叶深拦在了门外。 江违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败下阵来,笑着退了几步:“好,我在门外等你。” 看着关起来的门,江违的笑容越发尴尬,眼神乱飘,正好对上晏则修的眼。 晏则修朝他微微一笑:“太子殿下。” 江违想了想,溜到他身边,悄悄问道:“晏少主,我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晏则修道:“太子请讲。” 江违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傅小将军生气,你都是怎么哄的?” 他想着,叶深同傅庭河既然是师姐妹,可能爱好什么的有什么相似之处吧。 他病急乱投医,却没想到,晏则修只是温和回道:“此事在下的确不知……因为庭河从未与在下生气过。” 这……这简直是…… 屋内,傅庭河与叶深对坐。 叶深拿出了一个匣子,放在了傅庭河的面前。 傅庭河见到此匣,神色微变,那匣子做工精巧,上面刻着莲花纹,是国师留下的东西。 “此物是我从国师塔拿出来的。”叶深的手指轻抚着匣子,“我留在宫中,不愿跟你走,并非是被迫,而是有意为之。” 傅庭河听她细细说来—— 当年,国师身死,叶深远在燕衡,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谁知,有人给叶深送来了一个机关球,说这是国师给她留下的东西。 叶深终日研究,都打不开它。 后来,叶深遭人刺杀,身受重伤。 那刺杀之人,正是文家人,他们想要抢夺叶深手中的机关球。 她心知自身危险,干脆借那一伤,装成重病。 她所中之毒,乃是极特殊的毒,名医无人能解,但傅梨却可以。 当时,傅梨为她治疗,却受到了秦长信的威胁,不准给她治病。 因为秦长信找她索要机关册,但她拒绝了。他想要威胁她。 而叶深干脆请傅梨帮了一个忙,假装重病死亡,逃离了秦长信的眼线,隐居定城。 她在定城三年,整日研究机关,几乎是废寝忘食。 终于,她打开了机关球,里面是国师留下的一封信。 信中说,国师为她留了一件东西,只有叶深的机关术高到能解开这个机关球,才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去拿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就在国师塔中。 巧的是,没过几日,她遇到了秦长信。 所以,叶深被秦长信抓那日,其实是故意为之。 她跟随秦长信来到皇宫,就是为了找机会拿到国师塔里的东西。 “你若想拿,为何不告诉我?”傅庭河道。 叶深淡淡一笑:“国师塔虽然已经废弃,但师父藏此物的地方定然机关重重,不然秦长信当年也不会铩羽而归。得知你还活着之后,我一心只盼望你好好活下去,不愿让你犯险。而我自己,当时命不久矣,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傅庭河轻轻戳了戳这匣子:“还好我们都活着……这匣子你打开了吗?” 叶深点了点头:“此匣极其复杂,我费了不小功夫才打开它。” 说着,叶深将它打了开来。 傅庭河看过去,微微一愣——里面放着的,正是一本《机关册》。 “机关册?师父不是说他已经毁了吗?”傅庭河奇道。 “第一本机关册,师父的的确确是毁了的。那是我亲眼所见。”叶深从怀中拿出一本机关册,“我绕道去了定城,拿回了我写的的机关册。这一本同师父毁去的那本所差无几。” 是了,机关册是师父的心血,叶深是看过的,纵然师父毁了,那些机关术也在她脑子里。 她默下这本《机关册》,也是不想让国师珍贵的机关术失传。 傅庭河翻了翻,道:“我虽对机关术不大了解,但看你这机关册,珍贵是珍贵,但远没有到要摧毁的地步……我原以为,师父摧毁机关册,是因为里面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害怕恶人得到它。” 叶深点头:“我起初也很奇怪,那本机关册我从头到尾都看过,师父还曾让我将机关术好好传下去,为何他仙逝之前,要摧毁机关册?” “我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傅庭河的手指轻敲着桌面。 叶深将盒子里的第二本《机关册》小心取出,放到了傅庭河面前:“你再看看这本。” 傅庭河翻了几页,脸色一变。她翻完了整本,有些惊诧:“这……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骇人之术。 这整整一本,都在讲述如何打造一个……机关人。 傅庭河脑内一闪灵光,明白了:“机关册有两本,秦长信,文家人,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人,想要的不是第一本,而是第二本。而师父当年当众将第一本毁了,就是为了迷惑世人,让他们以为被毁掉的是第二本!” 叶深将机关册放回了匣子,道:“没错,这本机关册,才是师父真正的心血。他害怕它被人拿到,但又不舍得毁掉它。” 傅庭河久久无话可说。 机关人……能如正常人一般嬉戏打闹,但身体素质比常人要好太多,并且能够被控制…… 这本《机关册》,对于争权夺利之人来说,的确是能令他们趋之若鹜的宝藏。 而如今,这本《机关册》到了叶深手上。 若是被旁人知晓,她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宝藏,亦可能是杀人的刀。 两人都很清楚这种境况,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久久,傅庭河道:“师姐,我会陪着你。” 她很少叫叶深“师姐”,因为国师教傅庭河之事,是个秘密。 如今她叫出这一声“师姐”,已然是告诉叶深,她会承担起国师弟子的职责,守护叶深与这本《机关册》。 叶深轻轻一笑,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啊莽莽撞撞的,先照顾好自己。” 傅庭河捂着脑袋:“师姐,你怎么和晏则修敲我脑袋的地方都一样。” 她叫“师姐”倒是叫上瘾了。 “说起晏少主……”叶深是知晓他和傅庭河关系极好的,“他身中沉海,倒是有办法解的。” 傅庭河一喜:“当真?阮散告诉我,沉海无药可解。” 叶深听到“阮散”这个名字,微微一愣,有些意外看着傅庭河:“你几时认识了九渊教教主?” 傅庭河含糊过去:“路上碰到过,你先说说,这沉海当真能解?” 叶深点头:“真正的沉海,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消失了。如今世上留存的沉海,不过都是次品。可解。只需要找到浮舟草,熬药服用十日便可……不对,这是师父曾在课上说过的,你不知道?” 傅庭河几年前上课开小差,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被抓到了,只能尴尬笑笑:“大,大概是……” “大概是睡着了。”叶深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正说着,江违敲了门:“二位姑娘,聊了这么久,该吃饭了。不能饿肚子呀。” “就来。”傅庭河应了一声。 傅庭河戳了戳叶深:“还没问你,你同江违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叶深淡声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子不要多问。” 小心,她没死。 叶深打开门,江违就靠在门口,险些跌倒。他笑着看着叶深:“吃饭了。” 叶深点了点头。傅庭河绕过江违,看向院子里的晏则修。他正在摆放碗筷。 她凑了过去,揭开盖子闻了闻:“好香啊,做的?” 她伸手去拿一块肉。 晏则修捉住她的手,递了一双筷子到她手里:“我做的。” 傅庭河坐了下来,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她朝晏则修竖了竖大拇指,招呼叶深他们:“快来尝尝我家则修做的菜!” 晏则修为她盛了一碗饭,颇带几分愉悦道:“馋猫的性子倒是一直没变。” 傅庭河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肉:“这你可冤枉我了,我以前那是树根子都能吃,馋猫纯属你给我惯出来的。” 江违殷勤地帮叶深布菜:“深儿多吃点。” 这一声“深儿”着实让傅庭河打了个哆嗦。 叶深道:“多谢。” 江违笑道:“你我还讲什么谢啊。” 傅庭河突然想起来江违给她“闻苍棘”时,让她给叶深带一句话。 傅庭河道:“师姐,当初太子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说什么世事轮回……” 江违捂住了她的嘴:“没什么没什么!” 江违笑着给傅庭河夹了许多菜:您吃,吃菜……” 傅庭河哼了一声,埋头吃饭。 叶深并未理会这两人,咽下一筷子菜之后对晏则修道:“不错。” 晏则修笑了笑:“谢谢师姐。” 傅庭河抬眼看了看晏则修,嘴巴还鼓鼓的,她有些奇怪的看着晏则修,不明白他为什么也叫叶深“师姐”。 晏则修夹了一块肉给她,她便立即投入肉中,忘了刚才的疑惑了。 “好香啊好香啊。”一人挤了过来,正是褚生时,“饿死我了,我不客气了啊。” 晏则修递给他一双筷子。他和傅庭河一起,抢起肉来。 两人风卷残云,吃饭速度极快。 “晏停,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褚生时酒饱饭足,打了个饱嗝儿。 晏则修给傅庭河倒了一杯茶解腻,顺便问褚生时:“你今晨去哪儿了?四处找不到。” 褚生时摆了摆手:“别提了别提了,我师父忙着整理药方,就让我去给一个病人看诊,我跑错了门儿,绕了一大圈儿,最后误了时辰,被人家骂了一顿。” “这几日你辛苦了。”晏则修道。 “这没什么……唉,说起来那户人家,倒也奇怪。他们住在城北,是个大户人家。那病人是府里的夫人,我给她看诊完,发现她没什么问题,但她却一直说自己浑身火烧一样难受,到了晚上更是连连噩梦……”褚生时道,“我给她开了一副安神药,打算告诉师父,让他亲自去看看。” 他说着,起身往门外走去。 谁知还没到门口,众人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喊叫声。 “听着像是寻仇来了。”江违道。 褚生时连连退了回来:“不是吧?文家人找来了?这七瑕城犄角旮旯的地儿,他们也能找来?我出去的时候可都是用的化名儿。” 傅庭河道:“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走到大门口,还是先把褚生时推了出去。 褚生时微微打开一条门缝儿,随后立马关上门,奇道:“是那个病人家里的人,为首的正是张员外。” 晏则修绕过他,打开了门,门外一帮人登时没了声儿。 晏则修看着抄着家伙的人们,淡声问道:“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晏则修这人,面对不熟的人,颇有一种清冷贵公子的气质,温和是半点没有的,让人不由得想避开退让。 张员外冷笑:“叫那个庸医出来!他给我夫人开的安神药害死了我夫人!” 一听这话,褚生时忍不住了,站了出来:“你血口喷人!我的安神药怎么会害人?” “你个庸医!你开完药方,我就让人抓药熬药,结果我夫人服下后就口吐白沫,没过一刻就死了!你拿命来!”张员外一声令下,家仆冲了上去。 晏则修手中剑未出鞘,动作极快,将上前的人打了回去。 褚生时躲在晏则修身后,气愤不已:“满口胡言!先不说我那药方没问题,就说我给你夫人开完药方到现在,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你抓药熬药还要赶过来,时间都不够的!” 张员外道:“你这庸医还在狡辩,今日我要砸了你这害人的医馆——” 说话间,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阵尖叫声。 随后,一幕可怖的情景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名衣衫破烂的女人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她的七窍流着黑血,蓬头垢面,一只手臂断了,伤口碗口一般大。 她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那是……”傅庭河一时惊住了。 “是是是……”褚生时牙关发颤,“张夫人……” 张员外看到张夫人,更是吓傻了,反应过来时连连惊叫后退:“鬼……鬼啊,鬼——” 张夫人听见他的声音,僵硬的脖子扭了扭,那双流着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员外。 她突然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张员外的脖子。 随后,那只独臂伸起,硬生生挖了张员外的眼珠……塞入了自己的嘴里。 褚生时忍不住作呕起来。 张员外惨叫得心肝肠都被掏出来一样。 “拦着她。”叶深蹙眉。 江违出手了。他的折扇在女人身上点了几下,却封不住她的穴,反而激怒了女人。 女人反手抓向江违。 叶深袖中一动,一根极细的丝线飞出,缠绕上女人的胳膊,竟活生生将那只手臂割了下来。 江违闪身一退,退回了她的身边,拧着眉:“怎么可能?” 叶深动了动手上的手镯。 这是一个玄铁打造的机关手镯,可以伸展出一种特殊的丝线“情丝”,削铁如泥。 女人断了手臂,竟然没有喊叫,而是缓慢转过头来看着傅庭河他们,嘴角突然咧得很大,露出尖利带血的牙齿。 “小心!”晏则修拦在傅庭河身前,少和剑出鞘,直接砍上她的脖子。 一击之后,女人仰面倒了下来。 傅庭河微微握着晏则修的手臂:“小心,她没死。” 两道脚印……不,三道。 晏则修脸色微微一变——那女人竟然又缓慢地站了起来。她的骨骼咔咔作响。 晏则修看见了她眉心那一块极黑。少和剑一动,狠狠刺入她的眉心。 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一破,女人抖了两抖,软绵绵倒了下去。 医馆旁边围了不少人,众人皆是又惊又怕。 傅庭河看着倒地昏死过去的张员外,道:“还是先把他带进去吧。” “好。” 江违低声吩咐两声,守在外面的暗卫将那女子的尸身也拖了进去。 医馆的大门再次关起,将惊魂不定的百姓拦在了门外。 七瑕城这个地方,一时掀起了滔天骇浪。 进了门之后,傅庭河才反应过来:“韩老呢?” 这么大动静,他都没出来。 褚生时道:“我师父一个人在密室里,听不见外面的。” “我去叫他来,你先给这男人包扎。”江违道。 “好。”褚生时点头。 傅庭河见叶深盯着女子的手臂,便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叶深指了指女子被情丝割断的伤口:“不平整。” 果然,那里的伤口坑坑洼洼,一点不平。 “我的情丝留下的伤口,定然是平整的。”叶深微微附身看着那伤口,“我攻击她时,感觉有什么在阻挡情丝……绝对不是血肉。” 说着,一个黑色的东西突然弹了出来,叶深的情丝陡然伸出,将它钉死在地上。 “好恶心,这是什么东西?”傅庭河吓了一跳。 “冥虫。”晏则修道。 “冥虫是何物?”傅庭河问。 “南疆的东西,进入人的身体,繁衍极快,它们会吞噬人体的血肉,将人体变成一具空壳,作为它们的巢穴。”晏则修解释。 叶深道:“冥虫师父讲课时也说过。” 傅庭河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厚着脸皮问道:“南疆的虫子怎么会来这里?” 晏则修道:“这也是奇怪之处,冥虫存活的条件很苛刻,必须在湿热的环境中……按理说,七瑕城地处北方,冥虫不会存活超过半日。” “火化吧。”叶深叹息,“趁冥虫还没吃完她的血肉出来。” 江违的暗卫得了她的命令,将女子拖了出去。 此时,江违匆匆走了进来:“韩老不见了——” 傅庭河惊诧:“他去哪儿了?” “我问过暗卫,并没有见到韩老出来过。”江违道。 一刹那间,众人心惊肉跳。 会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从医馆把人带走吗? “你们快进来——”里间,褚生时惊叫。 四人进了里间,见到躺在床上的张员外突然开始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 他的眼睛里,脖子上的伤口里,突然钻出黑色的小虫。 “他身体里有冥虫。”叶深神色一凛。 “后退!”一向冷静沉着的晏则修神色大变,陡然喊道。 他从袖中拿出一支火折子,擦亮之后抛了过去。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小虫子从张员外体内涌了出来,火烧的噼里啪啦声和恶臭味传来。 众人退出了里间。 “究竟是怎么回事?”褚生时心惊胆战。 “为什么会这样?”叶深疑惑万分,“他昏迷到现在半个时辰不到,冥虫怎会繁衍得如此快?” 在场五人皆能听懂她的话——冥虫在体内,此人定死。而张员外昏迷前是正常的。 这也就是说,冥虫进入他体内,最多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也许是那个张夫人体内的冥虫跑到了他的体内。 而如今,他体内的冥虫甚至比张夫人还多……冥虫繁衍的速度怎么可能这么快? “不管如何,先烧个干净。”晏则修万分谨慎,“跑了一只冥虫都可能发生大灾。” “我师父呢?”褚生时问。 方才他在里间,没有听见外面的说话声。 江违同他说了一下情况,褚生时担忧起来。 “我们再去密室看看…你师父在密室里可有修建什么密道通往外面吗?”傅庭河问。 褚生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条密道只有我和师父知道。” 褚生时带着众人打开了密室里的另一扇门,狭窄的密道显现在眼前。 “这密道一直通往城外。是师父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褚生时道,“已经好久没打开过了。” 的确,这密道的门后以及地上都积了灰尘。 傅庭河附身,晏则修递上火折子。她仔细看了看,道:“有人将他带走了。这地上有两道脚印……不,三道。” 晏则修亦附身看了看,猜测道:“有人从密道那边来到密室,然后带走了密室中的韩老。” “怎么可能?”褚生时当即否定,“师父亲口说的,这密道只有我和他老人家知晓,并且这门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你们看这门,也不像是强行被打开的。” “跟过去看看?”傅庭河打量了一下这条密道。 “不可贸然。”叶深道。 傅庭河道:“但是师姐,我们如今面临两个谜团,一是冥虫从何而来,二是韩老去了哪里。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不如这样,你同太子殿下,还有褚生时,一起去张员外府查看一下情况,我同则修从这条密道过去,寻找韩老的下落。” 叶深道:“如今午时刚过,子时之前,我们都要回到医馆。” “好。”傅庭河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去张员外府上看看吧。”江违对叶深道。 “保重。” “保重。” 五人分为两拨之后,傅庭河与晏则修准备进入密道了。 “我走前面,你跟上。”傅庭河胆大得很,对晏则修道。 这密道狭窄万分,只能容一人通行。她走前面打头阵,无疑是危险的。 “好。”晏则修并没有多说什么。 傅庭河弯了弯唇角。她很喜欢晏则修的一点就是,他从不把她当弱者来看。 他很信任她。 而晏则修也知道,傅庭河不是个会逞强的人。她要走前面,他便让她走前面。 她将背后交给他,是她对他的信任。 密道狭窄幽深,二人谨慎的向前进。 好在这是逃生密道,没什么机关,一路倒还算是顺利。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看到前面有荧荧绿光。 好,我们回去。 傅庭河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子轻轻丢了过去。 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像是鸟叫。 巧的是,傅庭河与晏则修都听过这种奇怪的叫声。 有一种叫“牙舌”的鸟,有长舌獠牙,眼睛荧绿,凶残无比,叫声就是这般瘆人。 “你觉得韩老养牙舌鸟的可能性有多大?”傅庭河微微转身问他。 晏则修道:“牙舌鸟爱吃草药,的确很适合韩老。” 牙舌鸟是看家护院的好手,看密道自然也不赖。 晏则修轻轻拍了拍傅庭河的肩:“有水流声。” 傅庭河凝神一听,果然有。 晏则修道:“这条密道一直往下,若我没猜错,这里应当有一条地下河……你知道,牙舌鸟喜欢水。” 傅庭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球,道:“还好之前从师父那儿顺来了不少好东西。”她将那小球往那个洞口外一扔。 光芒万丈,照亮了洞口外的情景。 那里似乎有个不小的空间,有一条不浅的地下河,通往另一个洞口。 “牙舌鸟喜欢水,却也不能碰水是吗?”傅庭河道。 “不能长时间碰水,否则羽毛会脱落。”晏则修道。 “我们冲出去,下河,游过去…我看见了,那个洞被河水塞满,牙舌鸟过不去。”傅庭河道,“以你我的身手,对付几只畜生还是够的。” “好。”晏则修从袖中摸出了两个小圆球。 傅庭河微微惊诧:“炸药?” 晏则修点了点头,将那两颗炸药抛了出去。 这两颗炸药杀伤力很小,不会把密道震塌,却刚好能阻挡住牙舌鸟。 两人趁机迅速入了水,游向那个洞口。 陡然,傅庭河在水底发现了一样东西。她略微停顿,伸手去拿。 谁知刚拿到,有一只牙舌鸟竟然直刺入水,攻向她。 那鸟的利爪刺入水中,直直刺向傅庭河的脖子。傅庭河眼疾手快,躲过了那致命一击,双腿用力一蹬,划出一段距离。 另一只鸟却又扑下,喙啄向她的肩膀。 肩膀一阵剧痛,傅庭河心中暗骂一声,抬手狠狠握住那鸟的脖子。 那鸟的嘴里好像有什么钩子,死死嵌入她的肩膀。 死咬着不放是吧。她一咬牙,狠狠一扭它的脖子。 那鸟的脖子被扭断,却也撕下了傅庭河肩头一块肉。血腥味四散开来。 她差点疼晕过去,但她一鼓作气,还是撑着游了过去。 他们成功游过了那个洞穴……它也像是一个隧道。 那一段真的很考验他们的闭气本事。 她不禁想,韩老那把老骨头,能游得过来吗? 等傅庭河再出水面时,竟发现自己已经在外面了。 冬日阳光照着林子和这条河流,四周静谧。 傅庭河上了岸,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觉得眼睛都开始疼了……一根尖牙刺在她的肩上。 晏则修立即撕下衣服,为她清理伤口后包扎:“忍着。” 他的神色很不好。 傅庭河道:“这畜生倒是厉害——轻点,轻点。我本想快速游过去的,但突然发现水里有个东西,那东西我熟悉得很——我师父当年为我和师姐一人打造了一个机关手镯。我看那东西就是机关手镯,但我自己的还在手上,于是我就捡来看看……” 傅庭河说着说着没了声儿。 她发现晏则修的神色很冷,好像生气了。 他帮她简单处理着伤口,一言不发。 傅庭河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平日里衣着整齐的晏少主此刻浑身是水,额前落了一缕发,还沾着水珠。他那双极漂亮的瑞风眼微微低垂,看着那个伤口。 “则修?”傅庭河尝试让他回神。 “嗯?”他微微抬眼。 不太对劲……傅庭河心道,这是怎么了? 晏则修淡声道:“牙舌鸟的牙齿有毒,我先带你回去。” 傅庭河却道:“牙舌鸟的毒很轻微,算不了什么,我们已经走到这儿了,还是先去寻韩老吧。” 她站起来往前走,却发现晏则修没有跟上。她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他。 随后,她人生中第一次听见,晏则修用冷冰冰的语气同她说话:“你觉得你命很大么?” 傅庭河微微一愣。 她的确不是在逞强,就这点毒,的确奈何不了她什么。 但她瞬间明白晏则修为何突然这般生气了——她明明保证能照顾好自己,却还是让自己被牙舌鸟攻击,落了这么大一个伤口。 她觉得自己有些任性了,把自己的命放在刀尖上,却忘了这把刀还会扎着晏则修。 他在担心她。 两人沉默着,晏则修似乎觉得自己这般有些不妥,微微别过头,刚想道歉。 她却轻步走到他身边,微微踮脚,凑到他面前,笑道:“好,我们回去。” 晏则修回过神来,微微一愣。 晏则修的理智回来了。 他冷静下来,抬手封住了她的几大穴脉:“不准动手了。” 他妥协了,他很清楚,他没有资格要求她为他的心情考虑,但她考虑了。 她并没有固执己见,而是选择向他妥协。 她在回应他的关心。 所以,他选择继续陪着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傅庭河笑了笑,拉住了他的衣袖:“好,那你保护我。” 莫名的,晏则修耳根竟然红了。幸好傅庭河没有看到。 “这里有脚印。”傅庭河指着河边的两排脚印,那脚印向着林子里去了。 两人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则修,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测……也许韩老真的是自己走的。”傅庭河跟着他,看着那脚印道。 晏则修轻轻点头:“我亦有这种猜测,只是以防万一,还是先找一找韩老。” 冬日的林子里静谧无声,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 突然,一道轻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晏则修立刻将她护在身后,看着那棵三人合抱的古树:“何人?” 沉默片刻之后,一人缓慢地从树后挪了出来。 “韩老?”傅庭河有些意外。 韩老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怎么来找我了?” 二人知晓,他们也许打扰韩老了,连忙行礼道歉。 “韩老恕罪。城中出了些事情,我们本想请韩老看一看,没想到韩老并不在密室中。我们担心韩老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就顺着密道出来了。打扰韩老了。”傅庭河道。 韩老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老夫应当庆幸你二人没事,我密道那些牙舌鸟可不好对付。密道是褚生时那小子告诉你们的吧,他人冒冒失失的,肯定忘记告诉你们里面有牙舌鸟……对了,城中出了什么事了?” “城中出现了冥虫。”晏则修道。 韩老脸色陡然变了:“伤人了?” “死了两人,张员外和他的夫人。”傅庭河,“尸体已经火化了。” “快快回去!”韩老火急火燎往回赶。 他身后,晏则修和傅庭河相视一眼,遮掩下眼中的猜测,才跟上韩老。 城中,叶深同江违遇到了麻烦。 倒不是冥虫,而是……文家。 随我回燕衡好不好? 叶深取走了国师塔中的机关册,彻底惹怒了秦长信。秦长信本不想让文家知道她还活着,现如今,她的逃离,让他选择放弃最后一丝感情。 文家知道叶深还活着并且拿走机关册的消息,又惊又怒,几乎是倾全族之力,势要捉住叶深,抢到机关册。 此次找到七瑕城的,正是文家大公子文玄。 此人以阴狠狡诈出名,找到叶深踪迹之后,现是派人引开了江违,再将二人包围在了张府。 他设了重重埋伏,料想叶深插翅也难飞。 “若你乖乖交出机关册,我放你走,决不食言。”文玄打了主意,他只要机关册,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非要叶深为文大小姐偿命。 他可以饶叶深一命。 叶深看着自己四周举着火枪的文家人,心知今日很难逃离。 但若是将装有机关册的匣子交给他们,也定是不行的……文家乃是机关世家,其中不乏一些高手,万一能解开这匣子的机关呢? 她同他们对峙之时,陡然听见外面一声巨响。 文家人皆是一愣。 在那一瞬间,叶深陡然出手,情丝缠绕上文玄的脖子。 她劫持了文玄,冷喝:“别动!” 文玄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微微一僵。 “情丝?”文玄倒是笑了,“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可惜……” 他突然伸出手,手腕上弹出什么东西,居然切断了情丝,而他脚下同时一动,狠狠踹向叶深的肚子。 叶深闪身一避,心中惊愕于他竟然能切断她的情丝,一边连忙接招。 瞬息之间,二人已经在生死场上打了几回合。 文玄身上机关无数,个个阴险毒辣,专挑她不注意的地方暗下毒手。 叶深本就尚未恢复,受了几处伤后落了下风。 文玄钳住她的手,一手伸向她的怀中取匣子。 而此时,一柄折扇飞来,打在了他的手腕上。 一人将他狠狠踹了出去,顺手将叶深抱在了怀里。 是江违。 他及时想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赶了回来。 他的手下人自然不是吃素的,比起文家人,动作更快更利索。两方火枪,江违的配备也更精良。 故而,两方交战,江违的人很快压过了文家人。 文玄见势头不妙,咬牙恨道:“撤!” “穷寇莫追。”叶深道。 江违看着她身上的伤,微微攥紧了手。 “对不起。”他低声道,眼尾微微泛红,压抑着怒火,恨不能活剥了文玄。 叶深微微一顿。 “无碍,先回去吧,七瑕城恐怕待不了多久了。”叶深道。 “好。” 是夜,叶深说明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 “我们查了张府,并没有冥虫的踪迹。”江违道,“如今担心的倒不是七瑕城中人,反而是我们自身了。” 他的意思,傅庭河明白。 叶深若是留在此处,是极危险的。 “师姐,你想去哪?”傅庭河问。 江违下意识握住了叶深的手,紧紧盯着她。 叶深沉默片刻,道:“寻个地方藏身并疗伤。我不知道为何师父要将机关册交给我,如今竟也只能等下去。走一步是一步了。” “随我回燕衡好不好?”江违道,“在那里,我可保你平安。” 叶深微微犹豫。 江违握紧了她的手,道:“你信我。” 傅庭河知道这是他二人的事,不便插手,便道:“你们先聊,我去看看韩老。” 说完,她走出了房门,将门关了起来。 门外,晏则修正站在庭院内,见她出来,便走上前来。 “庭河。”晏则修微微停顿,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啊?怎么了?”她问。 晏则修却一时沉默,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傅庭河却陡然想起:“我有一事,需要去问问韩老。不然等他离开七瑕城就来不及了。” 说完,她匆匆转身向韩老的院子跑去。 晏则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停顿片刻,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叶深已经暴露,连带着韩老这儿也受了牵连。 江违安排他和褚生时去燕衡避风头。 韩老正和褚生时正在打包韩老那些宝贝疙瘩。 她踏进了韩老的屋子,笑道:“在忙?我来帮您。” 韩老却微微警惕:“你这丫头不怀好意!” 傅庭河道:“瞧您说的……还真是有一件事儿想问您。” 韩老停下手中动作,眸光复杂:“想问什么?” 傅庭河给他倒了杯茶,看样子是要他不想说也得说了。 “只是想请问您,傅君竹同您是什么关系?” 听到“傅君竹”这个名字,韩老微微一怔,随后叹息:“你怎么说起他?” 傅庭河道:“猜测而已。不才在下,当年也听过一些传闻,启南傅家的公子傅君竹,曾用冥虫害死过他的亲生母亲,只是被傅家家主将这个消息压了下来。而那傅君竹,曾来过七瑕城生活过数年。” 她真是随意猜测,谁知瞎猫撞上死耗子,傅君竹同韩老还真有关系。 韩老沉默片刻,道:“我本不想说此事。” “抱歉。”傅庭河微微颔首。 韩老叹息:“算了,既然你问,我便告诉你……反正,他同我早已没有师徒关系了。” 真相和她猜的大差不离。 傅君竹曾拜韩老为师,是个聪慧的医者,同时是个厉害的蛊师。 能将冥虫这种东西炼成听话的蛊,倒是极令人惊叹的。 傅君竹本不是傅家的孩子,乃是傅家主的养子,名义上是傅家嫡子,实则傅家真正的嫡子早就夭折了。 傅夫人因为丧子之痛,精神状态极差,常常虐待他。 他长大之后,便用冥虫杀了自己的养母。而傅家主见他如此天才,便没有追究,反而保住了他。 而后,他的手段越发残忍,不再怀有医者仁心,韩老便同他断绝了师徒关系。 自从傅家灭门,韩老便没了傅君竹的消息。 这次,傅君竹突然出现,通过密道找到了韩老,说有事问他。 “他问您什么?”傅庭河隐约觉得,此事与她有关。 否则韩老不会那么轻易告诉她。 “他问我,你是否还记得这两年的事情。”韩老道。 傅庭河微微一愣。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傅君竹同傅梨是兄妹关系,那么,他是否也知道傅庭河这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您是如何回答他的?”傅庭河问。 “我自然是说我也不清楚,他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但你和晏停及时赶来,他便匆匆走了。”韩老顿了顿,“张员外和张夫人的死,是他顺手干的。” 傅庭河微微意外:“怎么说?” “张员外常常打骂张夫人。那日,君竹抵达七瑕城外,丢了盘缠,张夫人送了他一杯茶。他便送了张夫人冥虫。告诉她,此物可以杀了张员外。 谁知,张夫人终究是下不了手,又忍受不了丈夫的打骂,便自己吞了冥虫,自杀身亡。张员外误以为是自己打死了张夫人,便一慌张,来找褚生时,想栽赃嫁祸给他。 而君竹早就猜到张夫人性子懦弱,恐怕不敢下手。所以他早就在张员外身上种了冥虫,只是控制着冥虫暂时不要发作。他控制冥虫,带动张夫人的尸体,伤了张员外,又催动张员外体内的冥虫,令他彻底死亡。他做出这些,也是为了引起你们的猜疑,想要引开你们。” 可惜,傅庭河和晏则修还是找了过来。 难怪,张夫人像个活死人傀儡,而张员外体内的冥虫也那么多……因为他不是因为被张夫人咬到才中了冥虫,而是早早就被傅君竹下了冥虫。 傅庭河听了,微微叹息。 “傅小将军,老夫竭力救你,并非只是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也是想为傅将军留下一脉。”韩老道。 陡然听见韩老提到她的父亲,傅庭河微微一愣。 “说来你可能不信,老夫曾参加过你的满月宴。令尊令堂……皆是英雄。”韩老看着她,眼中露出一丝怜悯,“你和你爹娘一样,是个英雄。” 傅庭河微微一笑:“前辈谬赞。” “好孩子,世事不比战争少几分险恶,人心不比阵法少几分复杂,切要小心。”韩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他是长辈,如同她的父母一般叮嘱她。 傅庭河起身,行了个礼:“多谢韩老,晚辈告辞。” 她转身离开了庭院,一出门,便见晏则修在等她。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想什么呢?” “谈完了?”他回过神来。 “嗯。”傅庭河道,“你之前同我有什么话想说?” 晏则修微微沉默。 傅庭河笑了:“奇了怪了,一向果断的晏少主怎么磨磨唧唧起来了?” 晏则修轻轻扯住她的衣袖:“你要去哪里,以后。” 傅庭河抬眼,看到他眸中微微藏着的不安。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不知道啊,还是得去找一找傅梨吧……走一步算一步了。” “家中传信,令我即刻回去。”晏则修垂眸道,“曾柏自杀了,沉海的线索断了,我需要回去看看。” 傅庭河点点头:“嗯,回吧,一路保重。” 晏则修语塞半晌,颇为无奈地看着她。 他一直跟着傅庭河走回了院子,傅庭河停下脚步,问他:“你何时走?” “明晨。” 傅庭河靠在门边,长叹:“好。那你早些歇息吧。” 她刚要关上门,晏则修抵住了门,不让她关。 “怎么?”她问。 晏则修的手指扣在门上,微微抓紧,耳根微微泛红,似乎憋着话,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这般模样,倒是惹得傅庭河心中发笑。 “前,前几日你同我说,我所中沉海,可用浮舟草解,是么?”他找着话。 傅庭河看出了他的一丝丝慌乱。 她心底早已笑翻了,面上却神色平淡,道:“是啊,怎么了?” “我,我已让人寻得浮舟草,待回到晏家便仔细疗伤。只不过,如今我四周不知埋伏了多少曾柏这种眼线,我信不过旁人。”晏则修道。 他在说谎。 他有忠心的下属,他完全有本事将身边人调查个底朝天,不至于连找个照顾他的人都找不到。 再不济,他能文能武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自己照顾自己又不是做不到。 他目光乱飘,耳尖殷红,指节因用力扣着门而泛白。 他很紧张。 傅庭河故作思考,心道不能逼死这孩子,便道:“沉海解毒一事,着实需要小心对待,你可有什么打算?要不将褚生时带回去?” “褚,褚生时,要照顾,照顾叶,叶姑娘。”素来沉稳的晏少主一时竟然成了结巴。 “也是……”傅庭河点头。 “庭河,”晏则修微微低着头,小声道,“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他几乎羞红了脖子,浑身都散发着紧张与忐忑的气息。 天,这该是怎样一个人呢?傅庭河心想。 平日里,待旁人清清冷冷,礼数周到,遇事沉着冷静,从容不迫,是个成熟稳重的清贵公子。 怎么到她面前,便这般……这般可爱。 傅庭河看着他扣着门的指尖、愈来愈红的脸和越来越低的头,心里忍不住想,他竟也会害羞? 他见她久久不回答,以为她不愿意,心中暗暗懊悔自己唐突。 怎么能用这么一个借口邀请她去家里呢? 他便道:“如若不愿意,也……” “明晨走?”傅庭河微微凑近他,手臂搭在门边,懒懒靠在门上。 晏则修愣了一下,连连点头:“是……我不急,你想何时走?” “就明晨走吧。”她道。 “好。”晏则修弯了弯眼睛。 果真是俊美至极,这一笑真真是要勾了人魂魄去。 傅庭河心中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好看。” 说完,她就关上了门,将晏则修关在了门外。 全然不管自己干了什么混账事。 她将自己扔到床上,仔细梳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第一件。 两年前中计,本应乱箭穿心而死,却被人救下,两年后重生,记忆全无。 此事,与傅梨、傅君竹兄妹二人有关。 第二件。 两年后,秦长信与文家想要国师留下的《机关册》,她帮叶深及时将那《机关册》拿回,如今去了燕衡。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她相信叶深能处理好。 第三件…… 晏则修身中“沉海”,下毒者与吹哨者究竟是谁尚未明确。 如今要紧,便是先用“浮舟草”将他体内沉海之毒解掉,再细细追查幕后毒手。 她是滔滔大江,野性十足 他们办事很干脆利落,等文家人反应过来时,众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江违与叶深回了燕衡,褚生时跟着他们同去,好给叶深治伤。 韩老自寻去处了。 而晏则修和傅庭河则回了晏家。 文家人并不知晓晏则修与傅庭河也在七瑕城,都去追叶深了。 所以他们这一路还算顺利。 傅庭河仍旧带着那个面具,每日监督晏则修喝药疗伤,以医者的身份到了晏家。 晏家在安城,离定城不算远。 “不愧是豪门大族。”傅庭河立于他身侧,赞叹道,“宅院不错。” 说话间,晏家的管家小跑而来,对晏则修行了个礼:“恭迎少主回家。老爷和夫人都在等您呢!” “嗯。”晏则修微微颔首,对她温声道,“阿河,你是想先安顿,还是同我去见我父亲?” 傅庭河道:“叨扰借住,自然是先去问候主人家了。” 她是知礼数的。 “好。” 他带着她绕过长廊,到了正厅。 正厅内,傅庭河见到了晏家主与晏夫人。 晏家主年近五十,却不显老态,身姿挺拔,双目有神,沉稳有威严。 晏夫人是温婉的大家闺秀。她并非是晏则修的亲生母亲,而是晏家主续弦娶得妻子。 其实有一事,她一直很疑惑。 晏止同晏则修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晏止正是出生于如今的晏夫人。 那么,晏止怎么会比他大…… 除非,早在则修出生前,晏家主就和如今的晏夫人有染了。 所以,晏则修才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不过,旁人的家事,不便过多猜测,傅庭河很识趣地从未问过晏则修。 “父亲,姨母。”晏则修行了礼。 傅庭河跟着行了礼。 姨母? 难不成,这个晏夫人,和那位过世的晏夫人是姐妹? “阿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晏夫人站起身,拉着他,左右打量,“出门一趟啊,瘦了。” 这关心模样倒不像是作假。 “阿停。”晏家主拍了拍他的肩,“做的不错。” 晏则修微微点头。 晏夫人的目光转向了傅庭河:“这位是……” 傅庭河笑了笑,行礼道:“见过夫人,在下姓傅,单名一个河。” 晏则修道:“阿河是我于路途中遇到的朋友,于我有救命之恩。” 傅庭河道:“救命之恩不敢言,在下只是略懂些医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这话倒是不假。 傅庭河真的只懂一点点医术,治个风寒还差不多,同楼神医、褚生时这些人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她突然有点后悔了。 为什么要用医者这个身份呢? 晏则修为什么一定让她用这个身份呢? 这个身份除了能光明正大接近晏则修之外……她心里陡然一咯噔。 她的目光微微飘向晏则修。 “既然于小儿有恩,便是晏家的上宾。”晏家主发话了,“阿停,你要好生招待傅姑娘。” “是。”晏则修应答。 不知为何,晏家主的目光慈爱地有些过分了……好像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一般。 “老张,你带傅姑娘去住处安顿,有什么缺的,及时补上。”晏家主看了一眼晏则修,“阿停,你同我来。” “好。”晏则修看了一眼傅庭河。 傅庭河朝他笑了笑。 晏则修笑了一下,跟着晏家主去了书房。 傅庭河告别了晏夫人,同张管家去了住处。 晏家府邸很大,晏则修的住处很是僻静,宅院藏在一片修竹中,院中种着几株梅树,暗香阵阵。 “傅姑娘,家中有两处空置院子,您看您喜欢哪个?”管家指着两处宅院问她。 一处宅院就挨着晏则修的宅院,另一处则远一点,里面有一条小河穿过。 傅庭河指着那稍微远一点院子道:“那处吧。” 管家点头:“好。” 彼时,书房内。 晏家主从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盒子,交到晏则修手上。 “你救下傅庭河,做得很好。”晏家主微微叹息,“她可是老傅唯一留下的血脉,晏家倾尽全力也要保下她。” 晏则修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只小长命锁,上面刻着“庭河”二字。 “这是……她爹娘留给她的?” “嗯,”晏家主点了点头,“当年,你满月时,你傅叔叔打了两枚长命锁,一枚给了你,一枚留给自己未来的孩子。后来,老傅战死,他的亲信拿着这长命锁来找我,希望晏家能将来保傅庭河一命。” 傅庭河以为自己足够幸运,有晏则修护着她。 其实,这一切都是她爹娘留给她的。 晏则修最初去她身边,并非巧合,而是受晏家主之命,前去保护身在战场的她。 当年,傅将军夫妇战死,晏家本想将傅庭河接来身边抚养,可黄老将军快了一步,抚养了傅庭河。 后来,国师看中傅庭河天分,教她剑术。 也许上天注定,她要走父母的路,上了战场。 晏家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当年那一战,极其凶险。晏家主便派了晏则修去保护傅庭河。 谁知二人志趣相投,成了好友,晏则修自愿留下护着她。 两年前,傅庭河被害,晏家没能及时救她,愧疚万分。 谁知两年后她竟然还活着。 晏家主便下了命令,晏家绝对要保住傅庭河。 “我听她说过这只长命锁。”晏则修弯了弯唇角,“她说,当年她同父母赌气,将从小就戴着的长命锁扔了。后来,便找不到了。没想到,这长命锁竟然在傅将军手里,如今又到了这里。” 晏家主拍拍他的肩:“则修,她想做什么,你多照看一些,尽量满足她,保护好她。” 晏则修笑了笑:“父亲,您可能想错了——她想要的,她能自己拿到,她也能保护好自己。” 晏家主道:“她还真是同她父母一般是参天巨树,而非菟丝子。” 晏则修告退,带着长命锁回了院子。 张管家禀告,她住进了有小河的那个院子,而非挨着他的那座小院子。 晏则修脚步一顿,转了一个方向,往她的院子去了。 她倒是挑了个好院子——当年,傅将军夫妇来晏家做客,住的便是那座院子。 传闻,傅夫人极喜欢院子里那条清澈小河,“庭河”这名字便是那时取好的。 但傅庭河可不像是那安于庭院的小河。 她是滔滔大江,野性十足。 有人找我算账呀。 晏则修刚进小院,便看见,傅庭河坐在河上小桥上,手中拿着几块石片,懒懒地抛着。 她手腕一用力,石片飞出,在水上跳跃了几下,没入水底。 玄衣束腰,乌发高束。 她生来若一柄利刃。 她微微一瞥,看见了他,露了一个笑:“来了?” 她跃下小桥,轻步到他面前。 晏则修将盒子递给她:“还给你。” 还? 傅庭河微微疑惑地接过盒子,轻轻打开,目光一滞。 一只长命锁静静卧在盒子里。 一瞬间,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无数道话语。 “阿河,喜欢这个吗?” “这个呀是你爹爹托人打造的长命锁,戴上长命锁,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阿河,爹爹和娘亲要去北疆,你一个人在家要乖啊。” “爹爹的阿河最乖了。” …… 许多,许多,被从记忆里挖出来,填满了她的心脏。 那来自她的父亲和母亲。 “庭河?”晏则修唤她。 傅庭河回过神来:“啊?噢。我……这只长命锁,怎么找到的?” 晏则修道:“家父同令尊是好友,家母与令堂是手帕交。当年,傅将军与将军夫人派人将此物送到晏家,托我父亲照料年幼的你。但是黄老将军快了我们一步,抚养了你。” 傅庭河微微动容:“晏家,还有你……” “当年,你少年参军,父亲不放心,派人前去暗中保护你,谁知被你当成刺客打了回去。”他笑了。 傅庭河忍俊不禁:“这可不怪我。” 晏则修轻叹:“唉,暗中保护不行,便只能明面保护了。” 傅庭河猜到了:“所以,当年你和我的相遇并不是巧合……你是受你父亲之命来保护我的?” “我自幼拜师学艺,那一年我出师历练,父亲便让我去寻你,让我必须护着你。”晏则修道,“谁知我还没来得及护着你,便先被敌军围困,还被你撞着了。” 傅庭河失声一笑,摇摇头:“原来你是特意等敌军带着你离开我的视线,才动手杀了敌军的?” “当时觉得被你看了落魄相,实在丢脸,想着跟着敌军离开你的视线,再杀了敌军,然后回家,再也不想见你。”晏则修笑道。 “可惜咯,我追上你了。”傅庭河还真是庆幸当初抄了近路,在他离开之前找到了他。 “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快追上来。”晏则修道。 “所以哪有这么多巧合。”傅庭河说。 她将长命锁挂在了脖子下,收进了衣领里。这锁小巧精致,倒是不碍事。 银器冰凉的触感让她轻轻一颤。 她摸了摸脖子下的长命锁:“爹说过,这长命锁有两只,另一只送给了一户人家的小公子,作为娃娃亲的信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晏则修目光一顿:“倘若是真的呢?” 傅庭河笑了:“活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小公子来找过我。那位小公子说不定早就娶妻了。” “没有吗?”晏则修问。 “有吗?”傅庭河微微一顿。 晏则修将挂在脖子下,藏在衣襟里的长命锁取出来。 傅庭河一时间失语。 她只觉得脑袋空空,脸上好像被谁打了一巴掌,疼得慌。 看她这般呆愣模样,晏则修忍着笑意,低声道:“庭河,这个该怎么算呢?” 他晃了晃长命锁,清脆的铃铛声微微发出。 傅庭河喉咙上下一滚:“这……” 晏则修微微上前一步,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将你骗回家来。庭河,你说,这个该怎么算呢?” 傅庭河万万没想到,此人清风朗月松竹之品正人君子的皮囊之下还藏着这副模样。 临危不乱的傅小将军定下心神,心道,怎能让晏则修撩拨了去? 太丢面儿了。 她反而靠近一步,微微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笑道:“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少主呀,你想怎么算呢?” 晏则修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反将一军。 接着,这位小将军若有所思:“你倒是提醒给我了,待在晏家着实太危险。我还是告辞为妙。” “哪里危险?”晏则修扣住了她的手腕。 “有人找我算账呀。”傅庭河一脸无奈。 晏则修笑了:“我哪敢?” 傅庭河轻轻拍拍他颈下挂着的长命锁:“收着吧,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之前还朝他挥了挥手。 晏则修将长命锁收回衣襟,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谁知一转身,便发现老三站在院子门口,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晏则修面不改色,淡声问:“怎么了?” 老三略微一顿:“少主,林玉姑娘方才传信来。” 晏则修接过那信件,打开一看,随即微微蹙眉。 他欠林玉一个人情,林玉如今来要债了——让他帮忙照看一段时间她的小师妹花杏。 “让府中收拾宅子,留给花杏姑娘。”他吩咐。 “花杏姑娘要来府中?”老三微微诧异,随后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傅庭河的屋子。 “嗯。”晏则修微微一顿,又嘱咐道,“将此事告知兄长。” 老三领命离开了。 他很是奇怪,为何林玉姑娘不找晏止这个未婚夫照顾花杏? 而是用了晏则修欠她的人情,让晏则修照顾花杏? 数日后,花杏抵达了,可以说是敲锣打鼓——她嗓门儿大,就是锣鼓。 傅庭河百无聊赖,准备去寻晏则修,谁知半路上遇到了这位花大小姐。 花杏今年不过十六岁,是个漂亮可人的孩子。 只可惜,在傅庭河眼里,她就是个小魔头。 当年,国师曾将友人的女儿花杏交给她照顾一段时间。 她本以为花杏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谁知那就是个不怕天不怕地,上房揭瓦样样能行的小魔头! 好不容易送走花杏之后,傅庭河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和这小恶魔见面了。 谁知,在晏家都能遇着! 于是,傅庭河和花杏在花园狭路相逢,呆愣一秒之后,拔腿就跑。 “你!给本小姐站着!”花杏气势汹汹。一挥手,身边仆从冲过去。 傅庭河不好装作听不见,只好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花杏,陪笑道:“花大小姐好。” 你想喝水吗? 花杏瞪着一双杏眼,仔细瞅她。 “本小姐觉得你好熟悉。”她动了动小鼻子。 天杀的,这小魔头鼻子极其灵敏,但总该不会能闻出她是谁吧? 花杏皱了皱眉:“你是谁?带面具干什么?为什么见了本小姐就跑?” 傅庭河在她的连问之下,尴尬地保持微笑:“我,我是晏少主的朋友。” “朋友?”花杏陡然怒瞪她,“什么朋友!” 傅庭河:“……普通朋友。” 花杏昂着小脑袋,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可千万别对晏哥哥有什么非分之想。” 傅庭河:“……不敢。” 花杏鼻子一哼,大步离开了。 傅庭河揉揉笑得发僵的嘴角,叹了口气,真是时运不济出门遇花杏。 “晏哥哥在哪里啊?” “我要找晏哥哥!” 花杏的声音越来越远。 这花大小姐竟然同晏则修认识,还一口一个“晏哥哥”。想到这里,傅庭河不禁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心里心疼了晏则修一会儿。 她转过转角,迎面碰上了角落里的晏则修。 “你怎么在这儿?”傅庭河挑眉,“躲她?” 晏则修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花杏这小丫头怎么缠上你的?”傅庭河好奇。 晏则修头疼道:“我们两家是世交,花老谷主云游天下时,曾将她寄养在我们家一段时间。大哥忙,父亲便让我照顾她。” “你讨人喜欢。”傅庭河打趣。 晏则修笑道:“彼此彼此。” “花杏此次来晏家,是有什么事么?”傅庭河问。 “她爱调香,每年春季都会来安城采花。不过以往都是她师姐林玉带着她,这回林玉有事抽不开身,便让我照顾她。”晏则修补充了一句,“我欠林玉一份人情。” 傅庭河有些幸灾乐祸:“那辛苦你了呀。” “花田春日极美。”晏则修微微扯住傅庭河的衣袖,浅浅笑了,“庭河你不同我一起去么?” 傅庭河连忙推开他的手:“不行不行,我能和你同生共死,但一同照顾花杏就是不行!” 真真是绝情。 但由不得她—— 十日后,花杏挑了个极好的天儿,出发去城外花田,点名要傅姑娘同去。 傅庭河内心再怎么哭丧,还是一副“万分乐意”的模样,跟着去了。 花杏和她的侍女坐着马车,晏则修和傅庭河骑马。 “天儿是好天。”傅庭河微微眯眼,望了一眼暖和的太阳。 她同晏则修并驾,悄声说着话。 “她怎么就偏要我同去?”傅庭河叹息。 晏则修道:“她说你懂些医术,她又出身医药世家,兴许可以做个朋友。” “这可不像是花杏说的话。”傅庭河打量了一眼晏则修。 晏则修坦然,“我教她这么说的。” 傅庭河伸出手打了他一拳。 瞧瞧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不准和晏哥哥打情骂俏!”身后,花杏探出头来大声喊。 一整个队伍的人都听见了,目光都望向了他二人。 晏则修小声说:“打情骂俏这个词用得好。” 傅庭河白了他一眼,高声回道:“遵命,花大小姐!” 撂完话,她便轻轻一踢马肚子,领先去了。 晏则修慢悠悠骑着马,看着她吃瘪模样,心里乐了。 此次采花,也算是郊游几日。 临近中午,他们在山坡歇了片刻。 花杏叭叭叭说个不停,嗓门儿又大,吵得傅庭河心疼。 “师妹,喝些水吧。”同花杏一起来的,除了侍女,还有一位师姐宁箬。 这姑娘生的寻常,家世凄惨,本是花家仆人,但她在花杏落水时,下水救过花杏一命。花谷主便要谢她。 她便要做花谷主的弟子。 花谷主医术高超,多年来只收了林氏嫡女林玉这一个弟子。宁箬若拜入他门下,身份便陡然不同了。 言而有信,花谷主答应了宁箬。 花杏接过水喝了个痛快,又开始跟傅庭河讲述各种怪谈。 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傅庭河耐着性子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突然,她听到宁箬的声音。 “晏哥哥,喝水。”那一句话说的,温柔中带着几分害羞,尾音有些颤,让人酥了半个身子。 傅庭河微微抬眼看去。 宁箬将水壶递给晏则修。 晏则修正在欣赏傅庭河被花杏缠着的囧样,突然听到一声唤,有些不解地看着宁箬。 他很快反应过来,淡声拒绝:“多谢,不必了。” 他伸手向旁边拿水壶,却发现不见了。 “哎。”傅庭河朝他晃了晃手中的水壶,“这儿呢。” 他这才想起,傅庭河水喝完了,他便将自己的水给她喝了。 “还有吗?”晏则修笑。 傅庭河点头:“还有一半儿。” 她将水壶扔给他。 晏则修接住,喝了一口。 花杏瞪大了眼睛,看着傅庭河:“他为什么喝你的水!” 傅庭河道:“那是他的水。” “那你为什么喝他的水!”花杏问。 “因为我的水喝完了。”傅庭河胡乱揉了花杏的脑袋,“你想喝水吗?怎么那么多问题?收拾收拾继续出发。” 傅庭河上马,和晏则修再次并肩而行。 “这还要走多久?”傅庭河问。 晏则修道:“累了?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累倒是不累。我这不是喝了您的水,怕您渴着嘛。”傅庭河笑。 “一壶水而已,就当谢谢傅姑娘一路陪着花杏聊天了。”他说。 说来也奇怪,花杏逮着傅庭河说个不停,就不来缠晏则修了。 傅庭河咬牙:“你还是渴着吧。” 一行人走走停停,总算到了花田。他们住在了花田附近的小客栈中。 花杏一下马车便去寻花了,傅庭河和晏则修跟着在花田中漫步。 “安城花开得早,也开得美。”傅庭河微微俯身摸了摸娇嫩的花朵。 “你若喜欢也可摘一些。”晏则修亦微微俯身,同她一起看着那娇艳的花,在她耳边说。 “辣手摧花?”她假意伸手揉花,笑着说。 接近傍晚时,花杏饿了,便扯着傅庭河的衣袖要回去。 花海之中,他们小得像三片轻舟。花杏连拖带拽,拉着傅庭河在前面走着,晏则修走在她们身后。 花大小姐终究还是嫌弃傅庭河走得太慢,自己先跑了。 傅庭河伸了个懒腰。 “庭河。”晏则修唤她。 “诶。”她应了一声,回头看他。 晚风拂发,日落描金,晏则修一身雪白,俊美清雅,立在花海之中。 “等等我。”他笑说。 可否认得傅无师? 第二日清晨,宁箬急匆匆跑来。 “师妹不见了!” 正在用早饭的傅庭河咽下最后一口包子,险些噎着。 “怎么了?”晏则修问,顺便轻轻拍了拍傅庭河的背,给她倒了杯水。 “不知道,我一早去喊师妹,结果发现她不见了。”宁箬急得要哭了。 “先别急。”傅庭河安慰宁箬。 若有人劫走花杏,昨夜晏则修的暗卫不会察觉不到。 “老三,昨夜有人看见花杏去哪里了么?”晏则修问。 “禀少主,有兄弟说,半个时辰前,他看见花大小姐往花田去了,派了一个兄弟跟着,还没回来。”老三说。 “她约莫是睡不着,先去了。”傅庭河说,顿了顿,又说,“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晏则修点头。 傅庭河对宁箬说道:“宁姑娘,你就在此处等待吧,以免花杏回来见不到人。” 宁箬看了一眼晏则修,闷闷点了点头。 二人前往花田,谁知半路上看见了花杏饲养的金尾蝶。 二人相视一看,觉得花杏恐怕出了什么事。 他们跟着金尾蝶,一路穿过花田,竟然进入了花田旁边的林子。 “这林子有些古怪。”越往里面走,傅庭河越觉得心中不安。 “传闻安城花田边有高人隐居,兴许这林子是屏障。花杏如果误闯,恐有不测。”晏则修道。 他们跟着金尾蝶,七绕八绕,往林子深处走去。 金尾蝶停在了一棵粗壮的树上。 傅庭河微微靠近,蹙眉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树有一股怪味。” “腐肉的味道。”晏则修低沉道。他轻轻拨开树根处的土。 地面上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人的眼睛。 “这些植物,似乎都有古怪。”傅庭河捡起一根小树枝轻轻戳了戳一株长相奇怪地花。 谁知那花的花瓣上竟然生出无数绒毛,宛如无数只小手,死死抱着树枝。 这朵花黏在了树枝上。 “有毒的。”晏则修示意她看花瓣与树枝的触碰处,那里已经黑了。 这时,金尾蝶再一次飞起,往更深的地方去。 “走。”傅庭河拉起晏则修,迅速跟上。 他们小心翼翼,尽量不触碰这些奇奇怪怪的植物。 然而,在路过一棵树时,突然又什么东西缠住了傅庭河的脚踝。 她拔剑一斩,随后立刻一跃闪开。 黑色汁液从被砍断的树根里流了出来,那被砍断的树根竟然还在挣扎乱动。 “这些植物应该是想把我们当做肥料。”傅庭河呼了一口气。 话音刚落,一根藤蔓猛地刺向傅庭河,晏则修抬剑一斩,将她往身后一拉:“小心。” 傅庭河同他背靠着背,警惕地看着四周。 下一刻,无数藤蔓从四面八方伸出,想要缠绕上他们。 纵然二人剑术了得,还是有些吃力。 在干脆利落砍断几根藤蔓之后,傅庭河感觉有什么刺进了自己的肩膀。 怎么又是肩膀?同样的位置,牙舌鸟也伤过她。 她抬手一拔,竟拔出好长的细细藤蔓。 “真想吃我?”她咕哝了一句,朝着晏则修喊道,“快先找个缺口脱身!” 晏则修斩断一处藤蔓,拉起傅庭河就跑。 傅庭河返身扔了一颗小铁球模样的火药,这还是叶深留给她的。 火药炸开,暂时挡住了藤蔓。 二人逃离藤蔓,有些狼狈。 傅庭河捂着鲜血直流的肩膀,脸上苍白,毫无血色。 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没有什么植物的空地。晏则修立刻查看她的伤口。 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看着那个血洞,晏则修气息都变了。他从怀中取出手帕,撕下衣衫,替她包扎止血。 “死不了死不了。”傅庭河也觉得自己点儿背。 刚包扎好,傅庭河便发现藤蔓伸来了。 这玩意儿还会追人? 她扯过晏则修就跑。 “你觉得花杏还有命吗?”傅庭河忍痛问。 “先关心一下你自己。”晏则修返身斩断了一根靠近傅庭河的藤蔓。 不一会儿,他们又看见了刚刚消失的金尾蝶。 “跟着它走!”傅庭河说。 他们跟着金尾蝶,走了好一会儿,总算看到了一座小院。 金尾蝶停在了篱笆上。 一路狼奔,二人衣袍都被划烂了,显得狼狈万分。 “我猜,里面是为高人。”傅庭河说。 晏则修不想同她说笑,只是拧着眉,想要找个地方给她疗伤。 他让她乖乖站着不要乱动,自己走向那座小院。 “敢问主人家可在?”他问。 片刻之后,一名老者缓缓开了门。 那双凹陷浑浊的眼睛死气沉沉,盯着晏则修,又看了一眼傅庭河。 不知为何,傅庭河觉得那老人见到她时,有些惊惧。 莫非是面具吓着人家了? “你们来找花杏?”老人问。 “啊,是的。”傅庭河一听,连忙应道。 老人看着傅庭河,打开了门,侧身道:“进来吧。” 二人走进了院子。 这院子里种着一些果蔬,倒都是正常的植物。 一进屋子,二人便看到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花杏。 “她闯进了林子,被鬼手蔓缠住,中了毒。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给她解了毒,过些时间就会醒了。”老人给两人倒了茶,“坐吧。” 花杏没事,傅庭河心里落了一块石头。 “前辈,晚辈二人冒昧闯入前辈住处,实属无奈,在此向前辈道歉。晚辈的朋友也被藤蔓伤到,不知前辈可否替她看一看?”晏则修问。 老人看了一下伤口,道:“毒不重,过几日它自己就好了。” “多些前辈。”傅庭河道谢。 “这位姑娘,老夫有个问题想问你。”老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老夫无姓,号草木,隐居在此,一直想等一位故人来……姑娘你,可否认得傅无师?” 傅庭河唯唯一愣,随后道:“不知前辈口中之人,可是瑾乐前大将军傅无师?” 草木老人连连点头,神情有些激动。 傅庭河微微一笑:“晚辈自然认得傅大将军。” 那是她爹。 “不知姑娘同傅大将军是何关系?”老人追问,目光落在傅庭河的颈下。 傅庭河这才发现,自己的长命锁不知何时露了出来。 兴许,这老人认得这长命锁。 她摸了摸长命锁,笑道:“不瞒前辈,晚辈傅庭河,傅无师正是家父。” 这简直就是为战争打造的。 老人怔了一会儿,陡然跪下。 傅庭河吓了一跳:“前辈这是何意?” 草木老人却是不住磕头:“对不住,老夫对不住你啊——” 草木老人泪流满面,神情悲苦。 晏则修扶着草木老人起来:“前辈,究竟有什么事情?不如慢慢说来。” 草木老人悲怆地看着傅庭河,说:“是老夫……害了你父母啊……是我造孽啊……” 傅庭河手指微微一顿。 傅将军夫妇是战死,为何草木老人要说是他害了他们? 傅庭河保持着冷静:“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草木老人声音沙哑,“当年,我找到了一种草药,将它制成了‘沉海’……” 傅庭河神色一凛,和晏则修相视一看。 制成“沉海”的人竟然就是面前这位草木老人? 草木老人断断续续讲述着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 当年,草木老人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种草药,研制出一种保命良药。 他本是兴奋至极的,但后来发现这药会致幻、令人上瘾。 然而,这并没有阻挡他继续研究的脚步。 启南傅家家主听闻此事,特意找到他,和他一起研究此药。 傅家家主突发奇想,将“沉海”和傅家蛊术结合,用普通人来试验,发现这些人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那些人不会畏惧,不会痛苦,身体比常人强得多,更重要的是……非常听话。 这简直就是为战争打造的。 草木老人本与傅无师傅大将军是好友,便将这药推荐给了大将军。 他想着,当时两国交战,战况紧急,他这是在帮助傅无师。 然而,傅无师大将军却拒绝了他,并且斥责了他一番。 草木老人怒火中烧,又在启南傅家家主的撺掇之下,给了傅家主的一个“朋友”,换来黄金万两。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朋友”就是当时同傅大将军交战的一位敌军。 虽然这个方法并不十分成熟,但还是让敌军有如天神相助,大破傅大将军军队。 “都是老朽的错,害得你爹娘战死沙场……”草木老人的泪水划过脸上的沟壑,痛苦而后悔。 傅庭河沉默了许久。 “孩子,你是庭河吧。你脖子下这只长命锁我认得,是你爹请国师打造的。老朽当初赶往边疆,没能救回你爹,你娘也不辞而别……” “我娘?”傅庭河陡然一怔,随后抓住草木老人的手臂,急促问,“你刚刚说什么?我娘不辞而别?她不是同我爹一起……” 草木老人长叹,“当初,我救回你娘,遭遇敌军追杀。我们在边陲小镇落脚,谁知你娘苏醒了过来,趁我熟睡,不辞而别。自那之后,我没再听说过你娘的消息。” 她微微失神,往后退了半步。 晏则修微微扶住她:“庭河。” “所以,我娘可能没有死……”她抓着晏则修的手臂,双目中带着一丝希望。 晏则修看见,她的眼角竟然落了泪。 “可是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她是不是被困住了?”傅庭河微微慌乱。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庭河,我们去找她,从这出去之后,我们就去找她。” 说话间,花杏醒了。 她有些头疼,起身后发现晏则修和傅庭河都在,哇啦一声哭了出来。 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来到两人身边。 “你们总算来了!你们差点就见不到我啦!”她抹眼泪。 傅庭河微微回过神来,沉默不语。 晏则修看着花杏,收了温和,多了几分严厉:“为何乱跑?你可知你失踪要给旁人添多少乱?” 花杏怔怔看着他,随后低下头瘪瘪嘴,忍住眼泪,“晏哥哥,我,我错了。” 都怪金尾蝶,带着她跑到了这林子里面。 “花杏。”草木老人看着她,目光慈爱。 “你是谁?”花杏警惕地往后一退,躲到晏则修身后。 “他是草木老人,是他救了你。”晏则修说。 “噢,多,多谢救命之恩……您怎么知道我叫花杏?”花杏问。 “你是花家继承者的信物金尾蝶的主人,想来,应当就是我那位师弟的小女儿花杏……你满月时我还抱过你。”草木老人微微笑着,但并不开心,毕竟方才,他同傅庭河交代了真相,痛苦还未散去。 “我爹好像是同我提过,我有位师叔,竟然是您吗?”花杏有些意外,欢喜上前抓着草木老人说个不停,“您和我爹是是兄弟,那您怎么不来我家做客呀,您怎么会在这里生活呀……” “花杏。”晏则修打断了她。 他向草木老人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您出手相助。只是晚辈还有要事,暂时不能好好道谢,需得先行告辞,实在抱歉。他日定当重谢。” 草木老人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傅庭河,轻轻点了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傅庭河:“孩子,老朽毕生最愧对你傅家,此药名为‘浮舟丸’,天下只此一颗,关键时刻,兴许能救你一次。你可否收下……” 傅庭河的目光落在那小匣子上。 她接过了那匣子,收入怀中,低声道:“多谢。” 花杏总算察觉到了傅庭河的异样,有些疑惑地戳了戳晏则修:“晏哥哥,傅姐姐她怎么了呀。” “为寻你,她受了伤。” 花杏看着傅庭河肩膀上的伤,心中不免生出愧疚来。 “对不起,傅姐姐。”花杏担忧地看着她,眼眶都红了,“疼吗?” “我没事,走吧。”傅庭河摸了摸花杏的头发,淡淡一笑。 身上的伤口,父亲死亡的原因,母亲失踪带来的喜悦与担忧……一切的一切,让她觉得疲倦万分。 她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草木老人。 或许应该歇斯底里大骂这个“仇人”,又或许该痛哭一场怨恨他。 但她只是在心里嘶吼了个够,面上仍旧用残存的理智,维持着冷静。 她觉得疲倦万分,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草木老人为他们引了另一条路。 她整个人脑子空白一片,只是跟着往前走。 终于快到了花田边,草木老人离开了,来接他们的人向这里赶来。 花杏跑了出去,扑入侍女怀里。 兴许是失血与劳累。 傅庭河只觉眼前花白,身子一踉跄。 她下意识伸手向前,想拉住什么。 可什么都没有。她以为自己就要跌倒。 然而,有人在背后扶住了她。 是晏则修。 花杏同你说了什么? 回到客栈后,晏则修为傅庭河上了良药。 此时的傅庭河又恢复了平日那般模样,看着晏则修为她上药,“真没什么事儿,就是轻轻划了一下,嘶……” 傅庭河疼得龇牙咧嘴,不禁“抱怨”,“我怎么觉得你这药比鬼手蔓还厉害啊。” “良药,千金难求。”晏则修动作轻了些,温声道。 傅庭河咋舌,觉得这已经不是肉做的了,而是金子。 “叩叩——”敲门声响起,“公子,您要的东西来了。” 晏则修打开门。 那送吃食的,是客栈掌柜的女儿,她一见晏则修,微微愣神——只见面前这位公子长发散落,一身白袍,鼻梁弧度恰好,眼眸漆黑,薄唇是淡淡的水红。 他清清冷冷望过来,让人想起那枝头覆雪的白梅,不免心头一动。 “多谢。”晏则修接过托盘,低声道谢,随即关上了门。 傅庭河见吃的来了,精神十足:“你点了什么好吃的?我快饿死了。” 晏则修将食物摆出来,都是清淡小菜和白粥。 傅庭河是不挑的,刚要端起碗,肩膀上的伤令她收回了手。 晏则修坐在她身侧,端起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傅庭河目光顿了顿,笑了一下,用没受伤的左手接过勺子,“我自己来就好。” 她笨拙地用左手喝粥。 晏则修的目光里有一丝失落。 待傅庭河吃完饭,晏则修同她道了“好生休息”后,轻步而出,关上了门。 第二日,他们启程回晏家。 花杏经此一历,对傅庭河友善多了,一口一个“姐姐”,缠着傅庭河。 傅庭河这回没坐马车,同花杏还有宁箬坐在同一辆马车内。 她闭目养神,耳边花杏叽叽喳喳的声音被她自动忽略了。 “傅姑娘,喝些水吧。”宁箬细声细气。 傅庭河摆了摆手:“多谢,不用了。” “我喝我喝。”花杏接过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宁箬看了傅庭河几眼,咬着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傅庭河对她要说的话好奇心没那么强,她不说,傅庭河就不问。 过了许久,宁箬见傅庭河没问,硬着头皮自己说了。 “傅姑娘,箬儿有一件事想,想问你。”宁箬小声说。 “嗯。”傅庭河示意她接着说。 宁箬低着头,只露个脑袋给傅庭河:“箬儿想问问姐姐,你,你和晏少主……” 姐姐都喊出来了。 傅庭河漫不经心道:“我和他什么?话说完。” 傅庭河对宁箬无甚好感,也温柔不了。 她最烦这种说话说一半让她猜的陌生人。 花杏看了看傅庭河,好像被吓到了——傅庭河的气场有些强了,很冷淡,有些不耐烦的感觉。 与她平时那种随意平和的感觉不一样。 “您和晏少主是什么关系?”宁箬下意识用了“您”。 “友人。”傅庭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阿河。”晏则修在马车外唤了一句。 傅庭河一吓,把剩下来半个哈欠咽了回去,掀了窗帘子,“怎么了?” 晏则修骑在骏马上,微微俯身,“饿么?” 傅庭河摇摇头,“还行。你呢?” “我想早些赶回去,中途便不休息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小盒蜜糖递给她,“给你。” 傅庭河陡然想起晏止的话,问他,“你兄长说你最不喜欢吃甜食。” 晏则修轻轻一挑眉,“是么?他记错了。” 傅庭河塞了一颗糖到嘴里,最近喝的药都很苦,这糖来的很及时。 甜蜜从舌尖散开。 “谢了。”她放下了窗帘。 “傅姐姐,你也喜欢这种糖呀。”花杏动了动小鼻子。 傅庭河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以前,我的一个姐姐也喜欢。”花杏撑着下颌。 “是么。”傅庭河随口说。 “傅姐姐,她也姓傅。”花杏说,“你一定听过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和你都很像!” 傅庭河闭着眼睛,似乎不过没有什么兴趣,“噢,是傅庭河么?” 花杏惊讶,“你怎么知道?” 傅庭河微微笑了,“一路走来,很多人都说我和她很像。” “晏哥哥也这么认为吗?”花杏下意识问。 傅庭河睁开一只眼,笑道,“怎么?你晏哥哥同这位傅小将军也认识?” 花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摆手,“我不知道。” 傅庭河突然觉得逗孩子万分好玩,“花杏,你说说呗,你肯定知道什么,不准瞒我。” 她倒要看看,花杏能给她和晏则修编出什么故事来。 “嗯……就是,就是,晏哥哥跟我说过,他很喜欢傅小将军。”花杏小心翼翼说。 傅庭河微微一愣。 花杏一看,连忙补道:“傅姐姐你别多想,傅小将军已经去世好久了,晏哥哥早就忘了她了。” 这么一说,好像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花杏本来没那个意思,更急了:“不是,我是说……你和傅庭河傅小将军不一样的!” 傅庭河微微一笑,“嗯。” 花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闭嘴了。 宁箬却心思百转——如果晏少主喜欢的是傅庭河,那这个来历不明的“傅河”,顶多是那个去世的傅庭河傅小将军的替身。 晏少主只是把傅河当替身,对,一定是这样。 宁箬微微握紧了衣袖。 傅庭河已经死了,傅河像傅庭河,她宁箬也可以像傅庭河!傅河可以当替身,宁箬也可以当替身……只要能入晏少主的眼。 这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最好的机会。 如果不能抓住这次命运,就真得回去嫁给那个穷鬼了! 没错,宁箬这次来,就是带了目的的,她有姻亲,只是对方家道中落,她却成了花谷主的徒弟。 她是再也看不上对方了。 婚期将近,她一定要抓紧机会,找个贵公子做依靠。 晏则修,是她的目标之一。 她打了好算盘。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傅河”,就是傅庭河本尊。 从一开始,她这棋就走错了。 走了整整一日,入夜时,他们回到了晏家。 傅庭河同晏则修往住处而去,走到竹林中时,晏则修问她了。 “花杏同你说了什么?” 傅庭河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听到了。” “我没听到。” “那你为什么好奇花杏同我说的话?她不是经常和我说话吗?” 温柔无可战胜 “我只听见,她说……” “晏哥哥对我说过。”傅庭河掐着嗓子模仿花杏,却又停住,“是不是听到这句话了?” 剩下来那句“他喜欢傅小将军”,花杏是压低声音说的,晏则修没听见也说得过去…… 晏则修轻轻点头,“说什么?” 傅庭河勾勾手指。 晏则修听话地附身,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花杏说,你喜欢……蜜糖。”傅庭河小声说。 晏则修睫毛颤了颤,随后他笑了:“她没说谎。” 傅庭河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好看。我最喜欢瑞风眼了。傅庭河心想。 晚风轻轻掠过,竹林微动,竹叶相靠,发出轻响。 明月藏在竹叶后。 他们到了分开的小路口。 “则修。”傅庭河叫住了他。 他转身看着她,月光落了满身。 “你真的喜欢蜜糖么?”她笑问。 晏则修轻轻点头:“喜欢,很喜欢。”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告别,转身轻步走入林中院子。 又过一日,林玉派人来接花杏回家了。 这小姑娘临别时抱着傅庭河哭了好久,让傅庭河一定要去看她。 傅庭河一迭声答应,好不容易才送走这小丫头。 花杏离开了,宁箬却留了下来——她有一手好的美容养颜术,得了晏夫人喜欢,留在晏家做客。 傅庭河打了个哈欠。 “没睡好?”晏则修微微低头问。 “嗯。在想我母亲的事情。”她说。 “此事我问过父亲了,晏家会尽全力帮你。”晏则修道。 傅庭河正色,“如此,感激不尽。” 晏则修笑了一下。 二人正在竹林中,迎面碰上了宁箬。 宁箬朝着二人行了礼:“晏少主,傅姑娘。” 二人回礼,略微奇怪。 这竹林后只有三处院子,傅庭河与晏则修的,还有一处空置的小院子。 宁箬并不住在这里。 “晏少主。”宁箬朝着晏则修福了福身子,微微红了脸,“晏夫人让我搬入清心院。” 清心院就是那空置的小院子,和晏则修的院子一墙之隔。 “嗯。” 这似乎与他没什么关系。 “箬儿听闻,少主你的棋下得极好,箬儿也爱棋,可否,可否请少主指教一二?”宁箬问。 “在下棋艺不精,宁姑娘若爱棋,可寻府中门客牧先生。”晏则修淡声回答。 宁箬尚未说话,晏则修就行了个礼,“告辞。” 他微微拉起一旁看戏的傅庭河的手腕,往傅庭河的院子走去。 走出了一段路,傅庭河才忍笑道:“你这是要去哪里?你院子在那边。” “我记得你院中有多余的房间。”晏则修脚下生风,好像生怕宁箬追上来。 “在自己家住客房?你可真有本事。”傅庭河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晏则修刚要说话,却发觉傅庭河脸色有些异样。 她方才脸色就不太好,说是困倦,他也没多想。 可是如今她是强撑着精神,脸色却是骗不了人,有些烧红。 晏则修将手背轻轻靠在她额头上。 “怎么了?”傅庭河是真高热了。 是半夜烧的,她自己也清楚,但她觉得没什么事,发发汗,早上就好了些。 送完花杏,结果又烧了,她现在脑子有些糊。 “有些烧。”晏则修低声说,微微蹙眉。 “不是什么大事,请个郎中吃点药就好了。”傅庭河本来不想让他知道的,毕竟这在她眼里只是小事。回院子吃些药就好。 谁知他被宁箬逼得跟她一起回了院子。 “你应该告诉我的。”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责备。 若放在旁人那里,对她说这话,她定然要来一句,小事而已,与你无关。 但晏则修说出来,她竟然软了脾气,好言好语道:“诶,是的,我错了。” 她晕乎乎的,准备往前走,结果一头撞上一根竹子。 晏则修将她横抱起来,急急往院子里走,边走便吩咐暗卫:“去请郎中。” 傅庭河不喜欢被人抱着或背着,这回却偷了懒,不想下来了,任由晏则修做她的脚力。 “庭河?”晏则修见她闭着眼睛,唤了一句。 “嗯?”她轻轻软软应答了一声。 他抱着她走进房间,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傅庭河只觉没了依靠,下意识伸手轻轻揪住了晏则修的衣角。 生病的人可能会比平日里脆弱一些。 傅庭河想找个人陪着。 随后,傅庭河抱住了他的手臂。 晏则修一动不敢动。 郎中很快来了,还带了常备的退热药。 “姑娘是受了寒,又忧思过重,心火旺,吃几服药,好生休息几日,应当就会好了。”郎中说。 “老三,送送郎中,去煎药。”晏则修吩咐。 “是。” 待傅庭河喝完药睡下,晏则修才惋惜地看着她松开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他看着一旁的药碗。 这药很苦,她这种爱甜的人,蹙着眉头,万分嫌弃。 晏则修俯身在她耳边说:“吃颗糖好不好?” 傅庭河微微张开嘴。 晏则修剥了一小块糖,放入她的口中。 傅庭河如今脑子一团浆糊,说话断断续续,跳来跳去,语无伦次。 比如前一句还在说“好甜”,后一句就说“长得真好看。” “谁长得好看?”晏则修在她耳边问。 “则修……则修好看……师姐好看……”傅庭河嘟囔着。 晏则修见她有问必答,便清了清嗓子,在她耳边低声而清晰地问:“你最喜欢谁?” 他有一丝忐忑。 傅庭河这回却没回答。 晏则修以为她睡着了,便轻轻撩开她的发丝,准备让她好好休息。 谁知就在这时,她轻声呢喃了一句:“长眠……最喜欢……秦长眠。” 睡梦中的她说出这句话时,轻轻蹙着眉,似乎很不舒服,微微翻身。 晏则修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一怔。 秦长眠。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此人是谁。 秦长信的兄长,患有疾病,自小体弱,一位随和温柔的闲散王爷。 傅庭河曾提起过此人,不过只是一句带过——她和秦长眠幼年相识,后来日渐疏远,没什么联系了。 晏则修陡然想起,他曾问过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答,温柔无可战胜。 你这……还翻旧账了。 傅庭河的身体还是能抗的,发了汗,第二日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晏则修刚进院子,就看见一身墨衣的她身形笔挺,背着手,微微仰头眯着眼,踮起脚尖,似乎在伸展。 她的腰肢弯出一个月牙弧度。 衣着修身,高领有些硬,衬得她多了几分侠气,潇洒万分。 这是一种阴阳糅合,柔硬皆得的美。 她微微偏头看见了他,朝他轻步跑来。 “则修,早。”傅庭河笑。 “早。”晏则修目光温和,只字不提昨夜的事。 “我正想着去找你,谁知你比我起得还要早。”傅庭河道。 “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昨夜我收到了阮散的信。”晏则修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果然同傅梨有关。 阮散在信中写,他去京城寻找傅梨。 谁知傅梨主动来找他,请求他帮她逃离。 他们从晨王府出来,一路向南,到了定城。 傅梨想见傅庭河。 “她想见我,意料之中。正巧我也想见她,只是这晨王……”傅庭河微微蹙眉。 晏则修微微一愣,等她的话。 “我也不知他同傅梨有何恩怨,还是等见了傅梨的面,再谈吧。”傅庭河叹息。 “嗯。”晏则修点头,“我已经派人准备,我们即刻出发去定城。” “好,自然是越快越好的。”傅庭河点头。 正在此时,两名丫鬟走来,说,晏家主和晏夫人喊他二人去用早膳。 他们吃顿早膳的功夫还是有的,也正好可以趁此向晏家主告别。 不过,令他们意外的是,宁箬也在。 她是真讨晏夫人喜欢,时时刻刻晏夫人都想把她带着。 知书达礼倒是称不上,但温软可人一定是有的。 她想嫁个好人家,无可苛责,只可惜找错了人,讨好晏夫人不等于让晏则修喜欢。 饭桌上,傅庭河左边是晏则修,右边是宁箬。 宁箬为晏夫人盛了粥,晏夫人为宁箬夹了小点心,两人相处宛若母女。 傅庭河轻轻搅着粥,让糖充分融合进去。 傅庭河刚塞进一口包子,就听到宁箬问她话。 “傅姑娘,听闻你昨夜发了高热,现在可好些了吗?” 傅庭河连忙胡乱嚼了几下,咽下包子后又喝了一口水,才开口道:“好多了,多谢关心。” 口中含着食物说话是肯定不行的,她这一口包子囫囵吞下,险些噎着。 所以……在人刚塞下一大口食物时,问话真的不太妥当。傅庭河心想。 晏则修轻轻顺了顺她的背。 “听说,少主照顾了姑娘一夜?”宁箬问。 姑娘,说这话,就不太聪明了。傅庭河心想,这么说不是明摆着内涵我们暗通私情吗? 傅庭河知道,宁箬这么说是针对傅庭河这个未出阁的姑娘,但同样冒犯了晏则修。 晏家家教甚严,不仅要求子弟不准入青楼寻欢,未成婚前,也绝不允许随意同异性做出格之事。 在晏家的饭桌上这么说晏家少主,讨不了好。 果不其然,晏夫人的脸色也略微冷了下来。 “哦,昨夜是少主寻来医者为我诊治,在下万分感激。还要感谢晏家的两名丫头,照顾了我一夜,她们万分细心,事事周到。”傅庭河说。 这话不仅做了解释,还讨了晏夫人的欢喜了,毕竟夸晏家的丫鬟,等于夸她这个主母管教得好。 “张管家,记得赏那两个丫鬟。”晏家主也开口了。 一顿饭后,傅庭河向晏家主告别,晏家主千叮咛万嘱咐晏则修要照顾好她。 二人轻装而行,骑上骏马,往定城去。 定安两城相邻,路程也不算远,明日上午就能到。 两人在日暮时分歇脚在一个小村落里。 “这小村好生冷清。”傅庭河道,“怎么都闭门不出?” “约莫是庄稼人歇息早。”晏则修寻了个看上去打扫干净的人家,敲了敲门。 傅庭河喊道:“请问主人家可在?我们是过路的行人,想向主人家讨个地方落脚。” 半晌,里面传来一道声音,明显可以听出忐忑不安,“你们,你们往别处去吧!天要黑了!” 真是奇怪。 既然拒绝了,他们便找下一家,谁知一连几户人家都拒绝了他们。 好在有个老伯好心告诉他们,村子受匪患严重,不会随便让人住在家里的。 村里有个破旧的庙,供奉的不知道是哪路大神,倒是可以一住。 傅庭河拜了拜:“借您宝地歇息一晚,冒犯冒犯,万望原谅。” 此行,晏则修并未带暗卫,以防动静太大。 傅庭河啃着面饼,看着晏则修细嚼慢咽的样子,突然笑了。 “怎么了?”晏则修抬眼看她。 她道:“我总感觉,跟着我,委屈你了。” 好好的一个富贵公子,山珍海味养大的金枝玉叶,跟在傅庭河身边,不仅啃饼子还住破庙。 那么金贵的人儿,安安静静啃着饼子,烛火下的容颜俊美无双。 傅庭河看着,真觉得自己委屈了他。 晏则修喝了口水,“这便委屈了?以前同你行军打仗,我吃过树根。” 傅庭河一噎,笑道:“你这……还翻旧账了。” 晏则修将水壶递给她。 正在此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老鼠?”傅庭河压低了声音。 破庙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破门被撞开,一群人持刀闯了进来。 大多是赤膊大汉,为首之人却是个形容猥琐,个子矮小的男人。 两人拿着饼子,盘腿坐着,镇定看着他们。 “有事?”傅庭河咬了一口饼子。 男人似乎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淡定,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刀插在他俩面前,盯着傅庭河:“面具摘下来!” 傅庭河按住晏则修拔剑的手,摘了面具。 摘就摘,插刀干什么。傅庭河可能是打仗打习惯了,很看不起这种浪费武器的行为。 她啃着饼子,还喝了水。 “你二人可见过一个和你差不多身形,长得漂亮的女人?”男人问傅庭河。 找人的。 “并未见过。”傅庭河答。 “二当家,我看这小蹄子长得也漂亮,不如先抢回去做嫂子,大哥也少生点咱们的气。”一个人提议。 男人盯着傅庭河猥琐至极地笑了几声:“小妮子长得还真不错。” 傅庭河默默放开了晏则修的手。 晨王殿下。 下一刻,少和剑出鞘,晏则修留了三分仁慈,将一众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傅庭河拾起包袱拍了拍,走到他身边:“赶夜路吧。” 晏则修点了点头,临走时不忘冷冷看了那个头目一眼。 谁知一出门,他们便看见一人在拉扯他们的马。 “姑娘,偷人东西可不太好啊。”傅庭河按住她的肩。 那姑娘倒也是个虎的,直言道:“姐妹,今日你借我一匹马,来日我定还你一万匹!” “那些人找的就是你?”傅庭河问。 她身上似乎有伤,说话时却仍旧带着狠劲儿,“那秃子抢了老娘的寨主之位,还想强娶老娘。” 傅庭河松了手:“你如何还我一万匹马?” 那姑娘扯断了自己的一缕黑发,交给傅庭河:“你去烈池国寻摄政王,以此为信!” 傅庭河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和人结发,就先收到了一缕头发。 “好。”傅庭河笑了笑。 姑娘骑上马,策马而去。 傅庭河将黑发装入香囊中,对着晏则修道:“则修,你有没有发现,这群人不像是普通土匪?” 晏则修点头:“武器统一,训练有素,打法是军中的……你应当能看出来,是定南军。” “定南军统帅与我有几分交情,我了解他的为人。他带的兵,应当干不出这等子糟心事儿。”傅庭河道。 “我会传信给老三,让他看顾着一些这里的村民。”晏则修道。 “嗯。”傅庭河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定南军究竟有没有猫腻,她如今不好妄断。 如今先去找傅梨,再谈定南军之事。 二人连夜赶往定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二人抵达了阮散与傅梨落脚的客栈。 “阮散说你和他乃是同门?”傅庭河想起来了。阮散自称晏则修的师兄。 “嗯,他是我师父的首徒,只是在我师父收我之前,便去了九渊教,筹划报仇,很少回来。”晏则修答,“我与他也算相熟。” 原来阮散与九渊教老教主有仇啊。 “师弟,你可真是把我老底都卖了。”阮散靠在门边,看着他们二人。 “教主。” “师兄。” 几人互相见过礼之后,阮散打量了一下傅庭河:“这才多久没见,小丫头,你好像硬气不少,不怕我了?” 傅庭河以前的确十分忌惮他,如今减了七八分。 她笑了,拉着晏则修的手臂,开玩笑道:“我这不是找到靠山了吗。” 阮散看了一眼晏则修:“伤如何了?” “已经好了。”晏则修答。 阮散轻轻点头,侧身让路:“进来吧。” 他们走进房间,阮散关上了门。 傅梨,她终于见到了傅梨。 那是怎么样一个姑娘呢,脸上有着数道疤痕,眼神阴冷,不似活人,像收割性命的毒蛇的眼神。 她是一个哑巴,却能听懂人说话。 那么,她的哑,也许是后天造成的。 她披着漆黑袍子,坐在茶几前,略微颔首,以示礼仪。 众人落座,傅庭河坐在了傅梨的面前。 傅梨手指翻飞,迅速打出了手语。 阮散居然懂得手语,充当了传话人:“她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傅小将军。” “我这次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突然,一阵轰响,整个客栈都摇晃了一下。 阮散连忙捂住傅梨的耳朵,傅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耳朵似乎出了问题。 “出去看看!”阮散刚吩咐下来,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炮轰声想起。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晏则修道,他拉住傅庭河的手往外跑。 阮散也抱起虚弱的傅梨准备逃离这个客栈。 “是哪个混账东西!”傅庭河和晏则修迎面遇上了手持火枪的黑衣人,躲闪不及,被冲散开来。 “分道,城外湖边汇合!”晏则修看他们似乎要抓自己,便提出建议,以防连累傅庭河。 傅庭河点头:“好!” 二人分散开来,往不同方向去。 傅庭河动作敏捷,带着追杀的人在小巷中绕来绕去,用暗器杀了几个,最后翻过一面墙。 她正巧看见一辆马车,跳上马车,一柄短刀架在车夫脖子上,捂住了车夫的嘴巴。。 “闭嘴,驾车。”她冷冷说。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活血化瘀药丸强塞入车夫嘴里,“这是断肠绝命丸,你先驾车往城外去。到了地方自然给你解药,否则……” 她将刀子抵在车夫腰间,掀开帘子。 帘子内一直寂静无声,她本以为无人,谁知里面端坐着一名男子。 若她没记错,此人正是晨王,秦长眠。 世人皆道,晨王秦长眠虽然饱受病痛摧残,却仍旧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为人也担得起“风光霁月”四个字。 今日一见,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他这一副容貌,不输则修。 至于为人,风光霁月不知道,镇定从容却是有的。 晨王见到她,莞尔,“姑娘可是遇到麻烦了?” 傅庭河进了马车,拱手道:“迫不得已。得罪了。” 傅庭河戴着面具,心想,她与秦长眠不过是年幼时玩在一处,长大后便没见过几次面。 再说,天下人都觉得她死了。 他应当…… “庭河。”他轻唤了一声。 ……认出来了。 傅庭河微微一顿,抬眼看他。 按理来说,他应当认不出来,就算认出来了也该是叫她“傅小将军”或者“傅姑娘”。 他和她还没熟到可以叫她“庭河”的地步。 “我知道是你,你……不记得我了吗?”他微微垂眸。 许久,傅庭河道:“晨王殿下。” 秦长眠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还是记得我的。” 傅庭河沉默不语,她不知道秦长眠可不可信,坚持危急时刻多说话死得快,少说话活得久,选择闭嘴。 秦长眠问,“有人在追你?” 傅庭河微微颔首:“冲撞了殿下,在下日后定当赔罪。” 秦长眠打量着她,抬手去摘她的面具。 傅庭河微微一躲,目光微冷。 秦长眠笑道:“只是想确认一下。” 毕竟是求人办事,不得不低头。傅庭河心想,反正他都认出她来了,这面具戴不戴都无所谓了。 她解开了面具,露出了真容。 第一卷(完) 秦长眠看着她的脸,目光幽深。 不知为什么,傅庭河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她轻轻咳了一声:“殿下,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我还活着?” 秦长眠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惊讶,万分惊呀。” 傅庭河还真没看出来他哪儿惊讶了。 此时,马车猛地一停。 他们已经到了城门口,被拦了下来。 竟然有人封锁了城池。 傅庭河身子绷紧,手中握着匕首,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放肆,你们连晨王殿下的马车也敢拦吗!”马车夫喝道。 片刻之后,守城将士恭声道:“冲撞了晨王殿下,万望殿下恕罪!” 秦长眠淡声答道:“无事……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守城将士答道:“回殿下的话,城中出了贼人,城主命属下等严加盘查。” “嗯,辛苦了。”秦长眠看了一眼傅庭河。 “放行!” 马车继续驶动,又过了一会儿,傅庭河微微挑起窗帘,发现已经出了城,微微松了一口气。 “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傅某定当涌泉相报。先就此别过。”傅庭河抱了抱拳,转身下车。 她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跳下了马车。 谁知刚走几步,四周突然冒出数十名黑衣人。 是那群拿着火枪的黑衣人。 傅庭河微微一顿,握着匕首,扫了一眼四周。 那群黑衣人并不动手,马车夫也并不惊讶。 整个林子寂静无比。 傅庭河陡然明白了。 她转身看向了马车。 晨王殿下为什么会来定城? 谁能够调动拥有火枪的玄机营?谁能让城主派人在城门严加盘查? 她哪有那么好的运气,随便走个巷子就能遇上秦长眠? 晨王殿下身边能只有一个车夫,随随便便让她上了车? 一切的一切,如今都有了答案——这些人,是秦长眠的人, 秦长眠是特意来抓人的。 也许是抓傅梨,又或许……是她。 傅庭河从从容容将匕首收回腰间,掀了帘子,上了马车。 秦长眠抬眼看她:“不走了吗?” 傅庭河轻笑一声,“殿下执意留我,我怎能辜负殿下好意?” “莫崎,走吧。”他淡声吩咐。 马车再次驶动,车厢内,两人一时陷入沉寂。 傅庭河不知道秦长眠究竟想做什么,她更担心晏则修。 秦长眠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道:“你不必担心晏停,我只是派人将他引开而已。” 傅庭河沉默不语。 秦长眠道:“你没有话问我么?” 傅庭河淡声道:“你自己不会说么?” 秦长眠微微一顿,随后笑了:“你这脾气倒是从未改变。” “我记得,我同殿下并无交集,更无恩怨。”傅庭河抬眼看他。 秦长眠的目光中落在她的身上,似乎藏了万千情绪。 “等回了家,我会让你想起来的。”他说。 白昼已至。 阴影可见。 —— —— 第一卷·沉海·完 他无非就是想要北疆兵符 —— “顽石永远成不了美玉。”她说出的话,颇有几分尖锐。 ——第二卷·顽石—— —— 许多人都记得,两年前,傅小将军是如何风光回京。 百姓夹道欢迎,帝王为她接风洗尘。 那是长宁三年的冬天。 京城飘了一场小雪,落在她的肩头。 傅庭河卸了盔甲,一身红衣好不潇洒,头发高高束成马尾,随着她轻快地步伐微微晃动,添了几分俏皮。 她回京后忙了好几日,应付皇帝和文武百官,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日空闲。 她和将军府门口买糖的大娘打了声招呼,刚走几步又退回来。 “大娘,要一包糖。”她付了银子,揣着糖走进了将军府。 远远,她便瞧见晏则修在练剑。 她从侍卫腰间拔出剑,轻轻提步,和他切磋。 二人于梅树间切磋,最终,傅庭河的剑落在了他的脖颈处。 剑尖还稳稳端着一朵半开的梅花。 “我赢了。”她笑。 晏则修轻轻取下她剑尖的梅花,目光温柔:“嗯,你赢了。” 她将剑扔给侍从,“听林镇山说,你要离开京城了?” 晏则修点头:“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傅庭河有些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嗯……好吧好吧。” “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她将怀中的糖递给他:“带着路上吃。你是明早走对吧,听闻城东来了个杂耍团,今夜我们去瞧瞧?” “好。” 城东夜市极其热闹。 傅庭河和晏则修偶尔还会被人群冲散开来。 她伸手去拉则修的手腕:“我可不能把你弄丢了。” 杂耍团边拥挤得很。傅庭河看向了杂耍团正对面的酒楼,道:“走,边吃边看。” 他们上了酒楼,抢了窗边的座位,叫了好些酒食。 “我可馋这酒了。”她抱着酒坛子笑。 毕竟混迹军中,她的酒量还是不错的。 但晏则修知道,她不喜欢烈酒,喜欢甜甜的果酒。 她很喜欢甜甜的东西。 甜甜的糖,甜甜的酒,甜甜的蜜。 楼下时不时传来人们为杂耍团的欢呼。 今日不知是谁点了焰火。烟花绽放,他们正巧可以瞧见。 她今夜贪了杯,微微醉了,撑着下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晏则修问:“看我做什么?” 她答,好看呀。 晏则修轻轻笑了,见时辰差不多了,便道:“我们回去吧,早些休息,你明日还要上朝。” 听到“上朝”,她的脸垮了下来。 “又要上朝啊,我想睡懒觉。” 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 晏则修微微扶着她:“庭河,怎么站不稳了?” 她微微闭着眼睛:“醉了。” 晏则修很少见她晕乎乎的样子,忍不住笑:“谁让你贪杯。” 谁知这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袖:“背我。” 他还没说话,她便按着他的肩,轻轻一跳。 晏则修下意识双手背后,揽住了她的腿弯。 “我没说要背你。”他说。 傅庭河趴在他的肩头,含糊道:“我不管的。” 晏则修稳步背着她下楼,不少人认出她就是傅小将军,纷纷投来目光。 “呐,你看,他们都在笑话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背。”晏则修低声说。 傅庭河搂紧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别说话,我要睡觉了。” 说完,她就将脸往他的后颈一埋。 “好,不说话了,你睡觉吧。”他忍着笑意。 夜市的人渐渐散去。 晏则修背着她往将军府走去。 半路时,她迷迷糊糊问:“则修,你要去哪里?” “回家呀。”他温声答。 “我说,你明天去哪里呀?” 晏则修答:“去南方。” 她一向不过问他的去处,如今却忍不住问了。 “哦……”她闷闷地回应,手指抓了抓他的衣领。 “怎么了?”他问。 过了一会儿,她答:“没事,你多多保重。” 晏则修微微一愣,随后温柔缓慢答道:“好。” 她不再说话了,也许是真睡着了。 晏则修将她送回家后,嘱咐他留在京城的暗卫,保护好她,便匆匆离去了。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一别生死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 他走后不久,京城落了大雪。 傅庭河被召入宫。 她只带了林镇山一人。 “将军,此行或许……”林镇山隐隐担忧。 傅庭河淡声道:“我知道陛下的心思。他无非就是想要北疆兵符,给他便是。” 傅庭河是少年英雄,按理来说,应该再过些年,才有执掌北疆兵权的资格。 兵符之所以在她手中,是因为以前的那位主帅因战逝世。 而在那场战争中,是傅庭河力挽狂澜,守住了北疆。 老主帅便将兵符给了她,临死前请命朝廷,任命傅庭河为新任主帅。 皇帝看在老主帅的面子上,又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不得不给了她这么大的权力。 她任北疆主帅半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接二连三。 有些人想看她的笑话,谁知她连战连胜,一场未输,彻底平定了战乱。 万军阵中,傅小将军直取敌将首级。 这可让朝廷急了。 北疆主帅之职,莫非真要让着黄毛丫头拿着? 陛下更是忌惮她……以及那支越来越强大的“傅家军”。 这次召她回京,估计就是要从她手中取回兵权。 从踏入返回之路的那一刻,她就做好准备了。 果不其然,这些日子,参她的折子雪花一样飞去御书房。 早朝已经开成了“骂傅庭河大会”。 皇帝一天比一天高兴。 总算,在今天,这气氛渲染好了,皇帝终于可以对她下手了。 “将军甘心么?”林镇山替她不平,“陛下听信谗言,认为将军有不臣之心,可是将军,我们都知道,你毫无谋逆之心。” “我不关心陛下怎么想。”傅庭河道,“认定我谋反也好,叛国也罢,他想怎么想就怎么想。要兵符,我就给。” 林镇山有些不明白。 傅庭河微微笑了:“林大哥,我不喜欢北疆的风雪,不喜欢战场与杀戮,一点都不喜欢。我从军,是因为我的国家需要我,更因为我的父母的遗愿。” 如今战乱已平,帝王猜忌,她还是及早抽身。 保命要紧。 “那么将军喜欢什么?” 傅庭河站在了皇宫门口,轻叹:“当然喜欢吃喝玩乐睡大觉咯。” 她理了理衣袖,从容踏入了皇宫。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 皇宫冷寂,她孤身进了那扇宫门。 无数箭矢指着她。 令她意外的是,站在那儿的不是皇帝,而是那个病弱闲散王爷——晨王,秦长眠。 “庭河,许久不见。” 傅庭河从容不迫,淡笑道:“回京半月,未曾拜访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秦长眠缓步走下台阶,身后还跟着一个内侍。 内侍端着的盘子里放着两杯酒。 “兵符我带来了。”傅庭河将兵符放在内侍的托盘上,内侍的手抖了一下。 “端稳了。”她伸手扶了一下内侍的手。 “你倒是聪明。”秦长眠将兵符收入袖中。 “我要见陛下。”傅庭河道。 “没有必要。”秦长眠将一杯酒递给了她。 傅庭河当然不是没脑子的人,来之前做了完全的准备。 首先,皇帝当场要她命的可能很小很小。 万一万一,皇帝真的想当场要她命,她也有招对付。 若是毒酒,她早早服下了救命良药,绝对能骗过皇帝。 若是别的要她命的方法,她大可劫持皇帝,杀出去。她安排了人在外接应。 只是她没料到,皇帝根本没出面,而是让秦长眠出面了。 这酒,有没有毒? 傅庭河盯着那酒看了一眼,微微叹息:“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秦长眠缓缓道。 傅庭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的眼前逐渐模糊,身子微微踉跄。 秦长眠将她扶住,轻叹:“你就这么信我?” 傅庭河心道,鬼信你,我信我自己。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香炉里燃着令她有些腻烦的香,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醒了?”秦长眠刚刚在为她擦拭手指,见她转醒,便放下了帕子。 她只觉自己有些虚弱,并无大碍,略略放了下心。 “殿下是如何向陛下交代的?”她问。 秦长眠道:“派了个易容成你模样的人,代替你赴死了。” “兵符呢?” “自然是交给陛下了。” 傅庭河微微好奇:“您这是和陛下演哪出戏呢?” 秦长眠从身旁侍女手中接过药碗递给她:“喝了我就告诉你。” 傅庭河端起来几口喝完。 “陛下想要掌控北疆兵权,我替他找了合适的人选接替你的位置,造了些可以构陷你谋反的证据,联合众臣讨伐你,暗中镇压傅家军,还找了个替死鬼代替你自戕,让天下人都知道,傅小将军畏罪自杀了。”他坦然说出了这些话。 “那陛下给了你什么?”傅庭河不气不恼,聊天似的问他。 “你。”秦长眠微微靠近她,理了理她的衣襟,“他将你给了我。” 傅庭河心道,你二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当我是件物品么,给来给去? “殿下,臣和您好像……并无恩怨吧。”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微笑道。 “儿时那点交情,着实称不上‘恩怨’二字。”秦长眠点头,“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将你囚困住,是受人之托。”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缓缓道:“有人需要你的身体,来验一种药。” 傅庭河心中惊了一下,刚想问话,却觉得眼前一片花白,喉腔中泛起酸涩感,呼吸突然困难。 就好像,就好像……要溺死在深海中。 秦长眠歪着脑袋看着她:“看来药效发作了,祝你好运,傅小将军。” 傅庭河大口呼吸,却越来越感觉到窒息,手指无意识地胡乱抓着被子,脑海中似乎有一根弦,将要断裂。 她浑身的骨头都错位了一般,撕裂般疼痛。 是什么……是什么药…… 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沉入海底。 坠落深渊。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在生死边界徘徊的痛苦持续了不知多久。她才缓慢清醒过来。 她大汗淋漓,又冷得发抖,死后重生般茫然地睁着眼睛。 她下意识伸手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温暖在指尖游走。 那人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 她回过神来,略微艰难地转头看那人。 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姑娘,穿着黑袍,透着一股阴冷。 正是两年前的傅梨。 傅梨的身边站着一名男子,傅君竹。 “小将军,您醒了?”傅君竹惊讶而欣喜,“能熬过如此剂量的‘沉海’,您还是第一个。” 沉海是什么?她动了动嘴唇,却难以发出声音。 傅君竹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在下傅君竹,这是家姐傅梨。我二人是晨王殿下派来照顾您的。” 这个“照顾”,想来就是试药吧。 傅梨轻轻搭上她的脉,片刻之后,点了点头,用手做了一些手势。 “小将军,家姐因病而哑,无法说话,还望见谅。她说您已经脱离危险了,这些天要好生休息。”傅君竹解释。 傅梨刚要走,庭河却拉住了她的手。 “傅姑娘。”她艰涩开口。 傅梨微微低头,看着她。 “我可以吃糖吗?”她盯着傅梨。 傅梨明显一愣,随后微微点头。 傅庭河笑了一下。 “小将军,糖我会帮你送过来的。”傅君竹告了声别,替她关上了房门。 傅庭河躺在床上,想起那痛苦,心有余悸。 沉海是什么药物,她并未听说过。 至于为什么要拿她来试药,她更是不明白。 秦长眠说“有人”拿她试药,是谁? 她勉强撑着自己爬起来,此时日薄西山,暮光落在窗框上,微微晃了她的神。 她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这区区晨王府,倒还困不住她。 —— 是夜,月隐云中。 傅庭河敲晕了傅梨,换上了她的黑衣,戴上面具,大摇大摆走出了这间房,随后悄悄潜入后院,先是处理了几个暗卫,随后轻轻一跃,翻过了墙头。 她掸了掸身上的土,叹了口气,秦长眠和她斗,还是嫩了一点。 谁知,没走出多久,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她的头疼得像是要炸裂,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啃噬她的血肉。 一股奇怪的香味飘出,让她想要呕吐。 她想要硬撑着继续走,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抗这种痛苦。 在她疼得发汗,倒地不起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睁开眼皮看去,正是傅梨。 傅梨俯身扶起她,喂她吃了颗药,让她的疼痛缓解了一些。 “沉海……沉海到底是什么……”庭河微微握着傅梨的手腕。 傅梨只是低垂着眸子,将她扶起来,一步一步往王府那边走。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回到王府之后,秦长眠“好心”来看了傅庭河一眼。 他说了一大堆废话,庭河头疼的要死,没怎么听清,只能大概理解他的意思:庭河要是离开王府,必死无疑。 行吧,大女子能屈能伸。 傅庭河心态一直很好,这也是她被老元帅看中的原因之一。 从长宁三年的冬天,到长宁五年的春天,一年多的时间里,傅庭河被喂了不少药,疼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秦长眠倒也没怠慢她,好吃好喝供着,让她圆了一圈。 她无聊地坐在台阶上,折了一根柳条,甩着甩着,余光瞥到有人来了,就故意将柳条甩了出去,正好打到秦长眠。 傅庭河微微挑眉:“哎呦,对不起。”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秦长眠却盯着那柳条,微微发愣,过了许久,才捡起那柳条,轻轻笑了:“你可记得我们初见那日?” 傅庭河不记得了,但她也不敢直接说啊。于是模糊回答:“记不记得重要么?” 秦长眠将柳条递到她面前:“当年,我同你在大将军府后院遇见,你让我用柳条和花给你编了个花环,后来,那个花环,被你拿去讨好少国师叶深了。” 什么花环?傅庭河想了想,陡然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不过她什么时候拿他的花环去讨好叶深了? 给叶深的那个花环,是她亲手编的好吧! 秦长眠将柳条轻轻一绕,“那时我可伤心了好一阵,毕竟,你是第一个愿意同我玩耍的人。旁人无一不是嫌弃我生病、不受宠。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也不过是可怜我罢了。” 傅庭河轻轻蹙眉,“我从未将你送我的花环转手给别人。” 秦长眠抬眼看着她。 这事儿她没撒谎,于是直视他的眼睛,说:“秦长眠,儿时情谊,现在固然淡了,但当时,我一颗真心从未作假。” 这是她在长大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她这么看着他,竟让他生了几分退让之意。 “是么?”他只是轻轻问一句。 “从军之后,再见你,我并未减热情,是你疏远我。”傅庭河反客为主。 “你是在怪我?”秦长眠问。 傅庭河轻笑:“不敢。”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日是个晴天,春日极适合踏青。 她又想起了他。 她被困在这里,传过几次消息出去,他却毫无回信。 则修,他怎么样了? —— 长宁五年秋。 傅梨上报那位神秘人,傅庭河身上的试药实验失败了。 秦长眠和傅梨起了矛盾。 傅庭河旁敲侧击,弄清楚了这俩人的关系。 神秘人在研究沉海,而傅庭河是他挑中的实验体……至于原因,她并不知道。 神秘人和秦长眠合作,秦长眠帮他搞定傅庭河,而他会帮秦长眠治病。 傅梨就是那个神秘人派来的,一边替秦长眠治病,一边在傅庭河身上试药。 如今,傅庭河身上的实验失败了,而秦长眠的病并没有根治。 傅梨准备撤了。 秦长眠怎么可能同意? 在这时候,秦长眠知道了另一个消息——真正的“沉海”能医死人活白骨,能治好他的病。 而沉海真正的药方,正是被傅庭河母亲带走的。 于是,他来找傅庭河了。 傅庭河撑着下颌:“我的母亲早已去世,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沉海的药方。” “你母亲没死。”秦长眠却说。 傅庭河怔了片刻。 秦长眠握住了她的手:“庭河,你帮我找到药方,我也会帮你……你知道么,失败品会被那位大人处理掉。” 傅庭河微微一笑,轻轻抽回手,“抱歉,我不帮。” “为什么?你帮我,我救你,这是最好的结局,难不成你想死在傅梨的手上吗?她按照那名大人的吩咐,一定会杀了你!”秦长眠不再淡定,微微急躁。 “死就死。反正我不想帮你。”傅庭河满不在乎说。 秦长眠盯着她,眼神让她觉得有些发毛。 “好。”他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待他离开后,傅梨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阿梨,他好像生气了。”傅庭河说。 傅梨静静坐在她对面。 傅庭河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倦:“傅梨,说实话,我并不信任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但我除了信任你,似乎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傅梨从袖中拿了一颗糖递给她。 庭河剥开糖纸,往嘴里一塞。 “阿梨,你姓傅,我也姓傅,你说,咱俩说不定是本家哦。”她含糊道。 傅梨轻轻一笑。 傅庭河微微意外。傅梨是个不苟言笑,甚至有点阴冷的女子,这般笑容倒是少见。 长宁五年冬。 被困晨王府两年,傅庭河终于要离开这个跟地方了。 可她和傅梨都没有料到。 秦长眠喂她吃了药,并请了一个人,催眠她,洗去了她这两年的记忆,甚至恬不知耻地催眠她,告诉她,她最在意的人就是秦长眠。 晏则修若是知道这茬事儿,就能理解为什么她会在梦里说,最喜欢长眠了。 这个意外,傅梨并不知道。 她为了给傅庭河整个换一张“皮”,让庭河沉睡了几日。 等庭河被伪装成傅梨的样子之后,江违前来将庭河送去了傅兰身边。 原本,傅兰身边有个傅梨的下属,伪装成傅梨的样子,一直陪着傅兰,后来,庭河去了,那名下属便被召来京城,伪装庭河,留在晨王府。 傅梨,悄悄离开了晨王府。 而傅君竹,还留在晨王府,替秦长眠治病 只是,傅梨万万没有料到,傅庭河失去了这两年的记忆。 庭河闹出了一些动静,最终,让秦长眠找到了她的下落。 —— 至此,傅庭河将这两年的事想起了七七八八。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秦长眠,只觉得自己有些倒霉。 算来算去,她逃出晨王府,也就四五个月。 这被抓回来也太快了吧。 “都想起来了?”秦长眠微笑。 傅庭河点点头:“所以您老人家抓我回来,还是为了药方?” 秦长眠轻抿茶水,道:“是。” 傅庭河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我的确要找母亲,但我不确定她是否拥有沉海的药方。草木老人只告诉我,她还活着……” “草木老人?”秦长眠微微蹙眉,随后说了一句让傅庭河微微惊讶的话,“草木老人不是早已去世了么?” 傅庭河手上的动作戛然停止。 “你说什么?” 前尘也好,以后也罢 秦长眠不似在说谎:“当年,草木老人来救你的母亲,却被他抓了。而后那位大人用你的母亲的性命,要挟草木老人研究出更完美的药方。 谁知,最后草木老人设计,给了那位大人一份假药方,而将真药方给了你母亲,偷偷送她出去了。那位大人发现之后,亲手杀了草木老人。” 傅庭河沉默着。 如果,真如他所说,草木老人已经死了,那么她和则修在林子里遇到的那个草木老人又是谁? 对了,花杏为什么会误入林子?是因为有东西吸引她的金蝶,带着她进去了。 怎么会那么巧?林子里若是早有这种东西,为何花杏以前来采花时,她的金蝶没有被吸引? 是否,是有人刻意引到她去林子里,又让那个假的草木老人告诉她,当年的事情。 目的是什么? 引诱她去寻找母亲,好顺便找出药方? 是谁…… 她脑子里陡然出现无数个问题来。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秦长眠:“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的那位大人应该不会告诉你吧?毕竟沉海那么珍贵,药方的下落越少人知道越好。” “的确不是他。”秦长眠淡淡一笑,“是一个白衣人告诉我的。” 傅庭河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傅小将军,你当真相信,傅梨是好心救你么?”秦长眠道。 傅庭河摇头。 “她是那位大人的下属,若我猜得没错,她把你救出去,也是奉了那位大人的命。毕竟,我知道了沉海药方的下落,那位大人定然会对我起疑心,想让你远离我,先下手为强。” 傅庭河笑了:“这么说,我就是把钥匙,是个能找到药方的罗盘。你和那位大人,是在争抢我?” 秦长眠轻轻点头:“没错。” 傅庭河叹了口气:“行吧,我总归是要找我母亲的,那沉海药方若是真能找到,你想吃一副药救命,也不是不行。不过,殿下,我不喜欢被人掌控。” 她的眼神微微沉下。 秦长眠微笑:“自然,我带你回府,不过是为了让你想起这些事情罢了,免得你被傅梨骗了。” “感谢。”傅庭河淡然,“能放我走了么?” “你这么急着回去见晏停么?”秦长眠打量着她,“起初我还好奇,你为何同晏家少主关系如此好,后来一想……他就是当年那位晏则修吧。” “是与不是,与你无关。”傅庭河淡声回了一句。 她将目光落到了站在一旁默默无声的傅君竹身上,笑道:“君竹,你莫非是要背叛你姐姐么?” 几个月前,帮秦长眠催眠傅庭河的人,正是他。 傅君竹只是微微一笑:“不敢担背叛之罪。不过是各寻出路罢了。” 傅庭河走到他身边,打量着他,微微低声:“将韩老从密室中带走的是你,放冥虫的也是你,是么?” 傅君竹并未否认,只问:“小将军如何确定是我?” “冥虫本就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而谁有饲养控制冥虫的方法?启南傅家。再者,韩老替那人掩护,神色间明显有偏袒之意。我思来想去,总算记起了,韩老曾收过一个徒弟,正是启南傅家的嫡子。”傅庭河道。 傅君竹微微颔首:“是我。我寻他问沉海药方之事,只可惜他并不知晓。” “那你为何要杀员外夫妇?”傅庭河问。 “我杀的只是那员外,救的是那位夫人。”傅君竹解释道,“那夫人曾舍我一碗水,我为报恩,在她体内种下了冥虫,让她能亲手杀了她的丈夫。” “她为何想杀她的丈夫?” “因为她这一身病痛,就是被她的丈夫殴打所致。” 傅庭河点了点头:“哦,那的确该死。只可惜了那位夫人,搭了自己的性命。” “她本来就要死了。是她自己要和丈夫同归于尽的。”傅君竹道。 “嗯。”傅庭河神色中带了一丝惋惜。 秦长眠笑了:“若是傅小将军遇到这等负心郎,会如何做?” 傅庭河轻轻靠在桌子边,懒道:“怎么可能?” “是了,晏停不似负心之人。”秦长眠点头。 傅庭河一噎。 她停顿了片刻,转了一个话题:“殿下,你的那位大人究竟是何方人士?你不告诉我他是谁,万一我将来遇着他,还傻乎乎打招呼,那不就完了。” 秦长眠笑容淡了下去,只道:“可惜了,我亦不知。你不如回去问问傅梨。” 傅庭河有些意外:“你放我走?” 秦长眠轻叹:“既是合作,我也讲信用,只会帮你,不会想着掌控你。还望傅小将军讲信用。” 傅庭河打了个响指:“够意思。” 她几乎是一刻都不想留了,抓起放在一旁的袍子就往外跑。 谁知,一打开门,便看见门外站着一人。 雪白袍,乌墨靴,青玉冠,少和剑。 则修。 傅庭河陡然僵在门口。她如今的模样有些狼狈,抓着外袍跑出来,像极了在外偷吃,匆忙逃跑的负心女。 她不自觉理了理衣袖,缓步走到他面前。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重叠衣襟之下,他的脖颈上竟然有一道血痕,在雪白的衣襟衬托下,格外显眼。 “怎么了?”她忍不住伸手。 “无碍,小伤。”他道,却是仔细打量她一番,确定她并未受伤,才略略松了口气。 “傅小将军,晏停少主并无大碍,但我那些被他打伤的下属,可严重得很。”身后,秦长眠出声,“我可不敢不放人,否则,您家这位可要拆了我的王府了。” 傅庭河目光微微一动,看着他因疲倦而有了血丝的眼睛,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你几日没睡了?吃饭了么?” 晏则修一一回道:“三日,没有。” 所以,他为了找她,不眠不休到现在,甚至等不及什么长久之计,直接同秦长眠正面交锋。 傅庭河一时沉默,只盯着他,过了片刻,她轻轻叹息,握住了他的手,“走吧,去吃饭。” 他任由她拉着,乖乖跟着她,出了王府。 “你的面具——”他微微扯住她。 傅庭河抬眼看了一下晴朗的天空,“不用了。” 已经闹出这般动静,她已经无所谓了。 前尘也好,以后也罢。 傅庭河这三个字,带有多少罪名功名,皆是她的名字 怀璧其罪 晏则修吃东西时,斯文雅气,虽然饿了几天,但他的胃口似乎并不是很好,只喝了一碗粥便撂了筷子。反倒是傅庭河,在吃饭这件事上从不马虎,能吞的都吞下了去了。 “如今你主动暴露身份,恐怕有一些人要应付。”晏则修道。 傅庭河点头:“当年的事,我不怕说,我倒是想看看秦长信那个小皇帝打算怎么说。” “傅梨同我说了你这两年发生了什么。”晏则修看着她,“受苦了。” 傅庭河轻轻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就放下了筷子。她吃完之后,喝了茶漱漱口,才慢悠悠道:“都过去了。” 她轻描淡写,抹去了两年的试药痛楚。 傅庭河看了一眼他放在一旁的佩剑“少和”,突然感慨:“若是我的‘惊枝’还在就好了。可惜,当年皇宫一行,佩剑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说不定还在秦长眠那儿?我忘了问了……” “在傅府。”晏则修道。 傅庭河微微一愣。 两年前,晏则修花重金拿到了傅小将军的佩剑“惊枝”,将它埋在了傅府的后院。 傅庭河笑:“晏少主,您不要告诉我,您还给我建了个衣冠冢吧?” 晏则修看了她片刻,轻轻点了头。 傅庭河的笑容逐渐消失。 等他们俩进入荒废许久的傅府后院后,看到那个衣冠冢,傅庭河啧啧赞叹:“有生之年能看见自己的衣冠冢,也算是有趣。” 晏则修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个铲子,把惊枝剑挖了出来。它被藏在剑匣中,还是干干净净、保存完好的。 傅庭河的手指拂过剑身,拔剑而出,随性舞了一套剑法,算是让它见见光。 “大不如以前了。”傅庭河揉揉自己的手腕,叹息。 她身中沉海,不练剑两年之久,如今实力的确不如以前。 可纵然这样,她还是能从秦长信的追兵之下逃出。可想而知,傅小将军当年是何等风采。 “慢慢恢复就好。”晏则修道。 傅庭河收剑回鞘,转而对晏则修道:“我带你去傅家的密室看看,那地儿除了我家的人,没人进得去。想来,当年抄家时,也应该没人进去。” 她带着他,走进她的院子,进了她的闺房,打开密室入口,经历了好一番绕道,才进入密室。 出人意料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只有堆满书、落着灰尘的书架,和一张书桌。 “这是藏书室,都是些剑谱。”她又打开了一道暗门,进了去。里面有药和食物,只不过两年多没有更换,已经烂了。 打开第三道门,里面是一些“杂物”。 “这是我小时候放的第一只风筝。”她捡起地上的燕子风筝,拍了拍灰尘,“我爹给我做的。” 晏则修触碰到那只风筝,似乎触碰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小庭河。 这间密室,用来贮存时光。 她在杂货间翻找,最终,找出了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幅画像。 展开画卷,上面画着一位美人与一块石碑。 傅庭河微微呼气:“找到了。” “神晔阁?”晏则修一眼看出端倪。 这石碑,形状怪异,宛若凤凰,正是神晔阁的标志建筑,浴火碑,而画中女子穿着,红衣,黑斗篷,头戴梅花簪,手执长鞭,正是傅庭河的母亲。 “儿时无意间见过这画一面,便被娘亲拿走了。如今细细看来,不难猜出,我娘同神晔阁,有着联系。要找她,之前还若大海捞针,如今,兴许有些眉目了。”傅庭河道。 “你要去神晔阁?” “嗯。”傅庭河收起画像,放入匣中,带出了密室。 等他们出密室时,将军府已经被包围。 这在两人意料之中。京城之地,消息传得快,秦长信之前便有八分怀疑庭河还活着。如今必然知晓了。 “我有话同他谈。”傅庭河让晏则修在外面等她,孤身进了将军府书房。 再次以傅庭河的身份见秦长信,庭河不免有些感慨。 “陛下驾临,傅某,有失远迎。” “将军,久别无恙。”秦长信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 他本就知道她没死,毕竟是他亲口答应晨王的,把傅庭河送给晨王。 他只是没想到,她能从晨王那里逃出来。 “傅某无恙,倒是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傅庭河答。 秦长信朝她走了两步,微微笑着:“小将军可知,朕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国师留下的那册子。他找叶深要不到,自然退而求其次来找她了。 “不知。” “叶深从国师塔盗走了那本册子。而后你们会面,之后分道,朕觉得,你应当知道叶深和册子的下落。” “陛下若是要找我师姐,为何不去找太子江违?您莫非不知道,他们二人同路?”傅庭河淡笑。 她这就是在明知故问。江违隐藏踪迹的本事极高,很难找到。 “这么说,傅小将军不愿说?” “傅某不是不愿,是真不知晓。” “那你外面那位朋友,也不愿意说么?”秦长信目光落在外,“如果这个消息可以换他晏家全家性命,他会不会说?” “陛下何苦为难我们?”傅庭河脸色不变,暗中却提高了警惕。 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晏家再大,也只是世家。傅庭河不知道这皇帝是否真有底气扳倒晏家。 “傅小将军又何苦为难朕?”秦长信淡笑。 傅庭河指尖按在腰间的“惊枝”上,神色微沉,“陛下,傅某直言,那本册子乃是我师父所写,陛下不该夺人之物。而且,纵然得到了,陛下以为凭借文家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当真能做出国师都忌惮的东西么?再者,各国若是知晓陛下拥有此册,怀璧其罪的道理陛下想必比我明白。” “你认为江违为何会这般爱慕叶深?”秦长信反问,“太子殿下如何高傲?叶深将他弃之如蔽履,他为何还要苦苦追求?小将军觉得,他同朕,有何不同?” 他是再说,江违也是为了机关册子才跟在叶深身边的? 傅庭河微笑:“江违如何想的,傅某不知,也管不着。毕竟江违从未为难过我。” 但秦长信逮着她为难。 我爱明月,却不可得 “小将军对朕有意见,朕着实没有办法,既然如此,那便请小将军暂住几日,等叶深自己来了。”秦长信道。 话音刚落,傅庭河剑拔三寸。 “陛下有何把握留住我?”傅庭河笑。如今房间内就她和他二人,庭河自认为抬手便能取他性命。 而外面的则修更不用担心,那些人伤不了他。 “朕说了,晏家性命,你和外面那位晏停公子,当真不在乎么?”秦长信从容不迫笑答,“傅小将军善用兵法,却不知帝王心术。朕自然不会蠢到灭晏家满门,可杀一两个晏家人又有何难?听闻……晏停还有位兄长,名叫晏止。” 傅庭河微微一顿。 秦长信将她的剑缓缓按回,“傅小将军连累晏家不少了,这一条性命,不如就给晏家留下吧。” “庭河。”门外,则修唤了她一声。 “怎么了?”傅庭河盯着秦长信,淡声回答则修。 “有客。” 门被打开,光破进昏暗的房间,金缕玉衣,端庄华贵,正是当今太后,是晏家家主的堂姐。 论辈分,则修应当叫她一声姑姑。 “儿臣参见母后。”秦长信生母早死,太后只是他的嫡母,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但秦长信还是会维持表面的尊敬。 “你心中还有哀家这个母后?”太后冷笑,直言不讳,“是你派人扣押了晏止吧,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哀家清楚得很!这些年,晏家扶持你,却成了你的眼中钉,你恨不得处置而后快!怎么,今日皇帝敢扣押一个晏家公子,明日便敢对哀家动手了么!” 这太后,若不是晏家撑着,加之命好,着实很难活到现在。傅庭河心里叹息。 秦长信神色不变,“儿臣不敢,母后想来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误会朕了。” “哀家不管你想做什么,速速放了晏止,也放了晏停。”太后说道。 太后过于尖锐了。傅庭河微微蹙眉。这般惹恼秦长信,恐怕日后会遭抱负,且晏家也会备受陷害。 秦长信纵然还是笑着,但傅庭河已然感觉到他咬牙切齿了。 “母后误会了,朕只不过是同旧友叙旧一二罢了,至于晏止,想来是朕手下人办了错事,朕会让人放了晏止。”秦长信笑着看了一眼傅庭河。目光中却带着威胁。 傅庭河并无欣喜之情,只是行了个礼,告了辞,拉着晏则修一路狂奔,连夜逃出了京城。 “我听闻过太后护短,却没想到如此护短,丝毫不给秦长信面子。”傅庭河喝了口水,“她当真不怕秦长信报复?虽说这皇帝年纪不大,根基尚未完全稳固,但也不是好惹的。” “她是为了报恩。”晏则修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报恩?” 晏则修点了点头,“她本非晏家长房长女,而是由我大伯捡回来的弃婴,大伯彼时丧妻,婶婶是难产而死,母子并亡。 大伯便假称她就是是婶婶产下的孩子,养育在身边,再未娶妻。后来太后进宫,万事小心,处处忍让。唯独涉及晏家利益,她半分不退。只因大伯去世前嘱托她,好好待晏家。” 原来还有这桩事。傅庭河叹息,“怕只怕,秦长信会对太后不利。他今日忍让太后,只因羽翼未满,怕担了不孝之名。可日后他羽翼丰满,太后不知又该如何……则修,今日晏家算是因为我,彻底被秦长信视为仇敌了。” 她道。 “与你无关。晏家早就被皇室忌惮,结怨已久。至于晏家的安危你也不必担心。父亲已经决定,不久后便全族隐居,以避乱世。”晏则修道。 乱世?傅庭河拧眉,不解地看着晏则修。 “是,庭河,乱世将至。”晏则修遥望远空, 星辰暗淡,天幕昏昏。 瑾乐帝王有意逐鹿天下。 烈寰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燕衡皇帝病入膏肓,太子即将登基。 西北诸部蠢蠢欲动。 东南水患四起,群雄争霸。 乱世将至。 庭河听闻过晏家传世数百年,遇乱世则整族隐居,但会留一些晏家子弟济世救民。 “你是晏家少主,是要和晏家一起……隐居么?”庭河问。 “自我跟你入世起,我便不再是晏家少主了。兄长比我更合适。”晏则修微微笑了,道,“当年,我母亲病逝,父亲娶了我的姨母,并将姨母未婚生下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兄长,认为了长子。那时我才知道,父亲在同母亲成婚之前,便同姨母有情,育下一子。后来他娶我母亲,是迫不得已。因为姨母是庶女,而我母亲是嫡女。 那时我心中怨恨父亲,便常年不回家,后来又去北疆同你作伴,父子之情寡淡。我能看出,他对兄长的爱比我更甚。他对我,更多是愧疚。若让兄长留在乱世,想来,父亲会寝食难安,而我……他早已习惯我不在身边了。 况且,我不了解晏家事务,不如让给兄长。他更合适。” 所以,他已经让晏家家主着手更换少主了。 晏则修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更何况,我会留你一人么?” 傅庭河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嘻嘻道:“那好,以后晏小公子便跟着我好了。” 则修看着自己被她握着的手,淡淡一笑,“你有时会让我困惑。” “什么?”傅庭河问。 则修看着她。心中道,困惑于,你究竟只是将我当做挚友,还是同我一样,心有爱慕,愿吻万千。 他轻轻叹息:“过些日子再同你说。” 庭河自然不知,晏公子心中也会忐忑,害怕话一出口,她知晓他真正心意,便会生嫌隙。 “好。”庭河一笑。 则修自然也不会知晓,她眼中的则修,若高天朗月,凡世谪仙。 他是她眼中最难得,亦是最不可得。 庭河望天,云雾遮月,她叹息:“我爱明月,却不可得。” 或许相爱的最初,便是难言,难忍,难弃。 “总会拨云见月。”则修答。 浮尸 夏日晚夜,星垂远空,船行于江。 这是驶向神晔阁的船。 他们并没有在京城久留,很快便登上了去神晔阁的路途。 晏则修坐在船头,傅庭河坐在他身后,她太困倦了,打了盹儿,一不小心就歪头撞到了他的背。 “抱歉……”她迷糊说,打了个大哈欠。 “困了?”晏则修低声问。 傅庭河点了点头。 晏则修挪了一个位置,将斗篷披在她身上,伸手轻轻将她的头往自己的心口靠了靠。“困了就睡会儿。”他的声音轻柔。 傅庭河点点头,坐在他身侧,将自己上半身都靠在他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依靠着他的心口睡去了。 晏则修的衣衫单薄,甚至能感觉到傅庭河的呼吸。 他唇角一弯,替她拉了一下盖在她身上的斗篷。双臂将她圈在怀里。 船上除了船家,还有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孩子年方二八,长得灵俏,撑着下颌,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们。男子寡言少语,沉稳而有些冷漠。 这二人也是前往神晔阁的,除了一开始打了招呼外,就没再和他们说过话。 “公子,她是你的妻子吗?”女孩笑着小声问。 晏则修莞尔,摇摇头。 女孩拉了拉身边男子的衣角,撒娇一般说:“岳公子我困了。” 男子微微垂眸,冷冷扫了她一眼。女孩子委屈地瘪瘪嘴,裹了裹衣服,抱着膝盖趴着睡了。 男子的目光落在晏则修怀中的傅庭河脸上,眼神略有些复杂。 晏则修抬手打断了他的视线。 男子看着晏则修,冷笑一声:“你们去神晔阁做什么?” 此人不甚礼貌,晏则修淡声答:“办事。” 男子拨弄着食指上的银戒,“在下姓岳,敢问公子贵姓?” “晏。” “那公子怀中之人呢?”男子似乎只是顺带一提。 晏则修微笑,“待她醒来,她愿意便告知公子。” 男子目光微微放远,岸边,有一座高楼,烛火通明,那便是闻名四海的神晔阁。 他们快要到了。 “二位也是来参加神晔阁阁主继位仪式的么?”女孩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晏则修轻轻点头。 他们要来神晔阁,恰巧逢上神晔阁新任阁主继位,也算是一个掩护。 “我们也是……啊——” 船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猛地一晃,让没坐稳的女孩叫了一声。 傅庭河醒了,迷迷糊糊微微坐起身子,身子一转,面对着晏则修,双手抓住了晏则修的手臂,“怎么了……” “没事。”晏则修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 傅庭河闭上了半睁开的眼睛,顺势伸手抱住了则修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中,蹭了蹭他,略带娇憨说道:“我还是有些困。” 晏则修抱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各位可没事吧?也不知道撞着啥了……”船家将灯提起,往前一照,陡然大叫,手里的灯落入了水中。 在灯火熄灭的前一刻,则修看见了水中的“东西”——那是一具浮尸。 “死人!死人——”船家显然被吓着了。 这回,傅庭河彻底醒了,她揉揉眼睛,坐直身子,看向船尾。 坐在那儿的男子已经拿出了火折子,照亮了水中那浮尸。 “嗯?”傅庭河一激灵,随后拧眉,“此人衣饰是神晔阁的?” 男子瞥了她一眼。 “不行不行,得赶快走啊,这水中行舟,最怕遇到这种东西啦!”船家连忙说。 “捞上来。”男子却发话了。 “公子啊,这怎么能捞……”船家话没说完,便看见了火折子映照下,男子阴鸷的目光。 那目光极具有威慑力,令船家打了个哆嗦。 “捞上来,有赏。”男子道。 女孩及时拿了一块银子,放在船家面前。 船家无奈,忍着恐惧和恶心将那尸体打捞了上来。 傅庭河凑过去看了一眼,觉得此人应当没死很久。颇为纳闷:“难不成神晔阁里的龌龊之事,好巧不巧被我们给撞上了?” “先带去神晔阁再说。”男子说。 他似乎习惯了作为领导者。 他说完话,转身看着傅庭河,意味深长:“姑娘倒是颇有胆色。” 傅庭河淡笑:“哪里。” “在下姓岳。敢问姑娘贵姓?”男子问。 “免贵,傅。”傅庭河答。 “真是巧,在下有位故人,同姑娘眉眼有几分相似。” 不巧。傅庭河想了一想,没想起自己是否见过面前这位岳公子。若是随便上个船都能碰到自己的仇人,那可不就运气背到家了! “天下相似者众多。”傅庭河终结了话题,“我们快些去神晔阁吧。” 船家拼了老命,小船逆水都能飞快,可见这浮尸对老人家的惊吓程度。 傅庭河站在晏则修身侧,将斗篷还给了他,道:“我最近总是嗜睡……我刚刚有没有做什么事?” 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抱着他来着。 “你抱着这位公子撒娇呢!”旁边的女孩说完捂着嘴笑了。 傅庭河脸刷得红了,烧了起来。好在黑夜沉沉,烛火不明,她还能维持几分面子。 “她说的是真的?那可太丢人了……”傅庭河微微偏向他,用手挡住脸,小声说。 晏则修轻笑一声,脸往她那儿一偏。 傅庭河感觉到他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若轻羽,温热,令她霎时怔住。 晏则修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不丢人的。” 傅庭河心里挠痒痒一般,咬牙切齿,心道,晏则修可真是个妖精,只言片语、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将她的魂勾了过去。 说话之间,船逐渐靠岸,东方微明。 傅庭河凝视着晏则修俊朗的侧颜,纵然同他早已熟悉,还是生出了紧张之感。 她若青涩少女那般,故作随意,实则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则修。” 晏则修垂眸看她,唇畔一弯,露出乱人心魄的浅笑来。 她心里的喜悦随着破晓生出,她说:“我想吃糖了。” 晏则修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糖罐子,取了一颗糖递到她唇边。 她含着蜜糖,欣喜之余又生出一丝担忧,想到他未来对旁的女子这般,她便忍不住嫉妒,想要将他绑在身边。 此所谓,患得患失。 把对方脸摁地上踩 傅庭河没想到,神晔阁居然特地派人来接他们。 男人先下船,女孩跟在他后面,一只手扛起了船上的尸体,步履很稳。 傅庭河一挑眉,这姑娘还真不简单,力气这么大。 女孩将尸体往那些使者面前一放,大声说道:“这是我们在水里找到的,你们看看,是不是你们阁中弟子?” 神晔阁众人满脸惊愕,随后一人上前看了一眼,骇声:“是……是少阁夫人!快,快去报告阁主和少阁!” 女孩抹了抹脸上蹭到的血,又准备随手抹到旁边人身上,谁知男子阴森森的声音传来:“岳阿宝。” 女孩一惊,回头一看,原来身边站着的正是男子。 岳阿宝收回手,委委屈屈的。男子从袖中抽出一块方帕,扔给了她。 “世子殿下远道而来,神晔阁已备下住处,还请世子殿下上车。”为首的神晔阁弟子纵然一时惊讶,倒没有乱了礼仪,恭敬请男子上马车。 男子看了一眼傅庭河,微微一笑:“傅姑娘不如与我同行?” 傅庭河略微意外。她倒是正在愁如何进入神晔阁,此人竟然主动邀请。虽然她知道,他并非是热情。 “不必。”晏则修淡声说,行了个礼,“不叨扰阁下了。” 傅庭河跟着行礼,和则修一起走了。 庭河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则修,你可有什么打算?” “你如何想?”则修问。 “神晔阁并非等闲之地,守卫森严。在这大典之际,更是难混进去。我本是想凭着那尸体进去,或是易容,假做奴仆,随有请帖之人进去。”庭河,“至于岳枕戈,他心里打什么主意我可不知道,不能冒险。” 被人称为“世子殿下”,身边还有个岳阿宝长年跟着,相来就是烈寰摄政王之子了。 “我带你走后门。”晏则修眨了眨眼睛。 可爱过分了。傅庭河心想。 他拉着她的手腕,往另一个方向去,不多时,到了一座小院前。有人开了门,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公子。” 傅庭河刚要询问,却见里面走出一戴面具的男人,一袭红衣,金线暗纹,配有上好玉佩。 “来了?”声音一出,庭河就知道他是谁了。 九渊教主,阮散。他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睥睨天下的气势,扫了一眼傅庭河,看着晏则修,冷笑:“还真把这丫头带回来了?还真是爱情使人……” “师兄。”晏则修打断了他,微笑看着他,“东西准备好了么?” 阮散哼了一声,“准备好了。”晏则修对庭河温声道,“你去里面,将衣服换上。” 傅庭河点了点头,临走时小声说:“等会儿跟我讲清楚。” “好。”他点点头。随后,他也转身去了另一间屋子,将红衣换好。 他出来后,就安安静静等在傅庭河门前。 阮散依靠柱子,嗤笑:“你就装吧,我看你这人畜无害温文尔雅的样子,还能装多久。” 晏则修笑:“那师兄在傅梨面前撒娇弄痴,可怜兮兮的模样又能装多久?” “晏则修!”阮散怒吼。 屋内的傅庭河吓了一跳,随后慢慢悠悠把红衣穿好,才把门打开。 院子里一片狼藉,两人打得热火朝天,就差没把对方脸摁地上踩了。而院子角落里,一群人默不作声看着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 “这大热天的,也不嫌累?”傅庭河嘟囔一声,随后拔下一旁一名侍卫的佩剑,扔了过去。 利剑割断阮散一缕发丝,将两人分开了。 “傅小将军,你这可不够意思。”阮散握住了自己那缕断发,一脸铁青。 “不错。”晏则修收剑回鞘,朝她笑了笑,随后轻步而来。 他平日穿惯了白衣,如若清风朗月,如今换了红衣,倒添了几分桀骜与……邪气。 傅庭河看着他,道:“晏则修,你挺多变。” 能温和能桀骜,能清冷能俏皮,能害羞能不要脸。 晏则修一顿脚,随后微微扭头,轻哼一声:“他先动手的。” “他再多变,还不是招你喜欢?”阮散收好自己的断发,冷笑。 傅庭河先是一紧张,随后笑道:“教主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 “傅梨不见了。他来找傅梨。”晏则修道。 两人一人一句,悄无声息跳过了这个话题。 “傅梨?”傅庭河走上前,看着阮散,“教主,你同她怎么走散了?” “她……我不知道。”阮散声音显然没了底气,“我的侍卫被人迷晕了,桌上只留有字条,让我不要再寻她,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她写的。” 这样看来,傅梨八成是自己走的。 “嗯,那你怎么知道她在神晔阁这里?”傅庭河好奇。 “因为傅梨也想找沉海药方。”晏则修替他答了。 沉海。 傅梨是敌是友她并不确定,傅梨找沉海,目的有什么? “你的意思是,傅梨在那位大人身边这么久,可能知道药方也许在我母亲手里,而我们又要找我母亲,所以……傅梨应该会跟在我们附近,而教主跟着我们就能找到傅梨。”傅庭河明白了晏则修的意思。 晏则修点了点头。 “那这一身红衣是何意?”傅庭河问,“这是哪门哪派的衣服?” “我和阮散,师承蜀中望山门,这是望山弟子的服侍,此次望山亦受邀。” “望山门?门主可同意我们代表望山?”傅庭河疑虑。 阮散嗤笑一声,睨了晏则修一眼,对傅庭河道,“门主就在你眼前。” 傅庭河轻挑眉梢,伸手捏住了晏则修的脸,“哟,出息了。” 晏则修淡笑:“托你的福。” 傅庭河摆摆手,“我可没那么大的福气分给你,是你自己福大。” 三人此次戴了面具,验了请帖,便被请到神晔阁中了。 说是个“阁”,说它是宫城都不为过。 神晔阁也是数百年的势力了,不同于晏家,它积极参与各国朝政变动,并且总是能做出正确选择,站队十次有九次都没出过错。它的势力遍布士商,又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可谓是令人敬畏而忌惮的存在。 她觉得自己在蒸笼上 望山门说是个门派,但弟子少而精,各个出来都是能威震一方的高手,但是都秉持着师门教诲——留一身傲骨。 望山门行事高调——毕竟行侠仗义最热情。却不与人打交道,特别是和世家门派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 故而,这次受邀,加之三人低调,也没有多人来注意。 这次备受瞩目的嘉宾,是来自烈寰的摄政王世子岳枕戈,传闻此人和他父亲并不和睦,青出于蓝,将来恐怕要代替他父亲,成为更厉害的摄政王……或者问鼎皇位。 他们住进了神晔阁为他们准备的小院,谁知这神晔阁的后山跑出来个不知什么野兽,砸坏了其中一间房,等傅庭河他们到的时候,野兽被抓了送走了,房子也塌了。 “这什么野兽能这么猛?”傅庭河围着屋子惊叹。 “实在抱歉,神晔阁会为三位安排其他住处。” “不必,这里就挺好。”傅庭河笑着说,“靠着后山,安静,我喜欢。” 阮散和晏则修齐齐点头。 倒不是因为安静,而是这里地理位置好,好逃跑,也好调查。 “只是这院子只剩下两间房……” “我住一间,你们俩住一间。”没等庭河开口,阮散先开口了。 “这……”晏则修语塞。 “这很可以。”出乎意料,傅庭河很干脆点了点头。 既然客人执意如此,主人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们三人便在此住下了。 傅庭河收拾行李,晏则修在她身后问:“我……睡哪?” 他比她还紧张还矜持。 傅庭河坐在床边,拍拍床榻:“这里。” 她饶有兴趣看着晏则修,想看他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可谁知道,晏则修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他似是惊讶了一瞬,随后缓步走近她,微微俯下身,单手撑在她身侧,靠在她面前笑道:“当真?” “当真。”傅庭河毫不泄气,从容淡定。 “你心可真大。”他的呼吸有些乱,似乎是无奈又像是恼怒。 “怎么?你难不成会对我做什么?”傅庭河就是在故意逗他,憋着笑,假装无辜。 “我为什么不会?”他轻轻一笑。 傅庭河心中顿时警惕,她觉得自己玩过头了,刚要认怂,谁知他扣住了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晏则修挑了下眉,如同狼看着自己的猎物那般漫不经心,他似是在说,你逃啊,你继续玩。 “我错了。”傅庭河努力往后缩。 则修弯了弯唇角,“你睡地上。” 她连连答应,他才松松手。 谁知她趁他不注意,陡然抓住他的手臂,翻身将他摁在了床榻上。 他双手被她反锁在身后,脸贴着床褥,口齿都不清了,“傅庭河!你使诈!” 傅庭河双手扣着他的手腕,低头凑到他面前,颇为得意地笑了:“兵不厌诈……今晚谁睡地上?” “我。”晏则修认命了。 庭河松开了他,叹了口气,“你说你,现在都知道跟我抢床榻了,以前对我多好啊,温柔体贴的……” “我那是跟你客气。”晏则修接话。 傅庭河悲伤:“你瞧瞧你瞧瞧,都知道呛我了!” 她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改变。 他以前的确对她很好,但总是带着疏离感,后来他们重逢,他对她亲昵了很多,却又有些刻意“避嫌”,端着公子哥儿的“矜持”。 如今他才暴露更真实的自己。 傅庭河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打量着他,“晏则修,你今天就突然这样,我挺意外,是为什么?” “哪样?”他问。 “很……放荡不羁?”傅庭河从自己墨水本就不多的肚子里揪出一个词来。 “你也是。”则修答。 突然安静了,气氛略微紧张而暧昧。 两人之间那层窗户纸,似乎要捅破了。 庭河微微紧张。 是的,她今天答应和他一间房,就是用了很大的勇气了。 自从他告诉她,他放下少主之位,可以将陪她继续走下去的时候。 她就想要勇敢一次了。 此前她担心自己牵累他,毕竟他有晏家,又担心他不喜欢自己,迟迟不敢说出心意。 可如今,她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心意,她想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 则修,则修,我喜欢你,你呢?她在心中重复念了好多遍。 她担心自己自作多情,可是倘若因为怯懦错过了他,那岂不是要后悔一生? 她的脸红了,耳朵红了,脖子红了,她觉得自己在蒸笼上。 “我……”庭河艰难地发出了一个音。 “我喜欢你!”外面陡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两人一怔,随后打开了门,走到了院子门口。 只见院子外面不远处,一名神晔阁弟子身后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哭着喊:“因为我喜欢你啊,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 男子并未回头,自顾自走着,陡然,他和庭河的目光对上了。 他转身吩咐了一句,身后的弟子便将女子强行拖走了。 他这才走进院子,同庭河则修二人行了礼。 “郑淇见过二位贵客。” 郑淇,这便是神晔阁的少阁,即将继位的那个? “蜀中望山弟子,见过少阁。”二人还礼。 郑淇同他们进了院子,留侍卫在外面。阮散也出来同他见了面。 郑淇看着面前的三人,微微一笑:“阁中人有眼无珠,令三位贵客居于此地,怠慢了。还望晏少主,阮教主,傅小将军见谅。” 他一一说出了他们的身份,阮散目光冷了几分。 “此处并无少主教主,更无将军。我等只是望山弟子。”晏则修淡声答道。 “少阁亲自前来,想来是有要事?不如直言。”傅庭河笑说。 他们三人被戳穿,并无慌乱,倒是令郑淇高看半分。 “姑娘聪慧。”郑淇客气了一句,接着,进入正题,“在下前来,的确有要事同三位商量……有关沉海。” 三人齐齐看他。 “在下知晓三位在寻找沉海,至于消息从何而来,诸位不必担心,在下自有情报网,并非是和三位的敌人走在了一起。”郑淇倒是不啰嗦,“三位来神晔阁是对的,沉海药方,的确在神晔阁。多年前,傅姑娘的母亲岳辛,将药方带回了神晔阁。” 这世界上顶顶好的姑娘 “我母亲如今在何处?”傅庭河问。 “岳前辈带着药方,住进了地宫。”郑淇看了一眼傅庭河,意味深长,“直到如今,无人再见过她。” 也就是说,她生死不明。 “传闻,神晔阁地宫藏着无数珍宝,入口隐秘,可少阁应当知晓吧?”阮散说,他盯着郑淇太过直接,就像狼盯着肉,就差没把地宫的信息从郑淇嘴里掏出来了。 “若我不知晓,也不会来找各位了。”郑淇淡笑。 “少阁不妨直言。”晏则修道。 郑淇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将它递给了傅庭河,道:“诸位,这便是地宫的地图,我想和诸位做个小交易。我助各位进地宫,各位替我带一个人出来。” 傅庭河拆开信封,展开了地图。 这张地图只有路线,和几个大标志,并没有标注有什么东西。看起来是个次品。 她用手肘戳了一下晏则修,示意他看看。 “这幅地图,是我暗自描摹的,匆忙,故而不全,不过,除了正品地图,这是最好的了。”郑淇叹息。 这就奇怪了,他还有几天就继位了,届时成了阁主,也拿不到正版地图吗? 郑淇解释了:“这地图便是阁主也无法拿到,它由阁中一位长老看守,为的就是让阁主也不能随意进入地宫。至于为何我要请三位,是因为地宫凶险,寻常人很难活着出来。我思来想去,三位是最适合的人。” 晏则修将地图收好,问:“何时入地宫?” 这便是同意了。 郑淇略微放心,笑了笑:“我继位那日,是最好的时机。” 届时,众人瞩目于他,对其他人和地宫的注意会减少。 “好。”傅庭河点点头。 郑淇行了礼,道了别,却又想到了什么,问他们,“听闻,在下的夫人被送回来时,傅小将军和晏公子也在。” 傅庭河没想到那真是少阁夫人。“没错。” 郑淇眼中露出了几分悲伤,低头笑了笑,“嗯,我知道了……告辞。” 傅庭河看着他的背影,略微怅惘:“继位大喜之时,却闻噩耗,也是可怜。” “不过我怎么听闻,这少阁同他的夫人,关系似乎不善。”阮散道。 这件事情其实他们都略有耳闻。 毕竟当初闹得沸沸扬扬,世人皆说,少阁夫人,丢了神晔阁的脸面。 这少阁夫人本是阁主唯一女儿,自幼娇宠,对自己的师兄。也就是如今的少阁,十分爱慕,曾经立誓非师兄不嫁。 可是少阁心有所属,多次婉拒。 少阁夫人死缠烂打,阁主觉得丢人,于是让少阁同他心爱之人尽早完婚,谁知那场婚礼上,少阁夫人大闹一场,用性命威胁少阁不准成婚。 少阁不从,少阁夫人竟然直接一剑刺了新娘子,险些杀人。 那一日,若非阁主拦着,少阁真得当场杀了少阁夫人报仇。 后来,听闻阁主以少阁之位作为交换,整个神晔阁作为嫁妆,让少阁娶了少阁夫人。 此事是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傅庭河向来不关心这种事,本是不知晓的,可是她家的丫鬟们倒是常常八卦,便也了解一些。 至于晏则修和阮散,只不过是因为比较注意神晔阁这等势力,便顺带知晓了这一桩子事情。 “旁人家的事情,终归是不好评判的。”晏则修道。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过程究竟是如何的。 “的确如此,我等还是准备进入地宫之事吧……教主,届时我和则修进入地宫,你可否留在外面?毕竟地宫凶险,少阁此人我们也并不了解,谁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等着我们。”傅庭河道。 她的意思,阮散还是明白的。若是三个人一起去了,被一网打尽,可就是真叫天不应叫地无门了。 而且,他并不知道傅梨如今身处何方,留在外面,也好再仔细寻找一番。 商议定后,三人回房沐浴休息。阮散古怪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道:“你们今晚当真睡同一间屋?” “那是自然。”二人齐声回答。 阮散瞧着这两人团团圆圆的模样,黑沉着脸,孤零零地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 —— 庭河吹灭烛火后,卧在床榻上,眼前一片黢黑,她的床榻边,晏则修老老实实打了地铺。 黑夜最适合干坏事。 更何况庭河本就不是安分之人。 她滚到床边,将一条腿垂下,脚尖踢了踢则修的腿:“有三件事同你讲。” “嗯,说。”晏则修回应。 “第一件事,我在晨王府的时候,秦长眠同我说,傅梨为那位神秘的大人办事,所谓的帮我都只是想利用我,而他也想通过我找到沉海的药方。你怎么看?” “有些可信。”晏则修答,“留个心眼。” 庭河点头,又道:“第二件,今日我们院子里被野兽毁掉的房子废墟里,我发现了沉海。” 此事也是她执意留在这个院子里的原因。 也许是本身被沉海试药试了两年的缘故,她对沉海的味道极其敏感。故而发现了废墟里残留的沉海粉末。 “你相信神晔阁会在后山养能摧毁一座房屋的野兽么?” 不会。更何况,这野兽前脚摧毁房屋,后脚神晔阁就把它带走,并且烧掉了那间屋子,怎么看都有遮掩痕迹的嫌疑。 傅庭河沉思片刻后,只能先记下这件事,以后再说了。 “第三件呢?”见她迟迟不说话,晏则修主动问了。 庭河半边身子都探出床榻,俯身看着黑暗里的他。 “第三件事就是……则修,我想问问你,你喜欢何种女子呢?”傅庭河的语气很是平淡,听起来像只是随便聊聊。 但其实她的心里略微忐忑。她问:“像你这般的人,相貌家世,学识武艺,样样都好,我时常好奇,你这样的人,以后会和怎样的女子共度一生呢?” “嗯……”晏则修仔细思考了一番,道,“我倒是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 庭河轻叹:“我还能是什么样的人?这世界上顶顶好的姑娘!” 她倒是从来不谦虚。 晏则修笑出了声:“是了,你是顶顶好的女子……既然顶顶好的姑娘在我身边,我还要去喜欢旁人么?” 你怎么联系上江违的? 七月流火。 神晔阁阁主继任大典按时举行。 宾客听闻,少阁夫人溺水而亡,却只是草草下葬,灵堂设在神晔阁一偏僻处。 此事颇为蹊跷,但毕竟是旁人的家事,宾客们不必插手,只能私下议论一番。 阮散瞧着傅庭河同晏则修二人,越发觉得此二人这几日越发腻歪。 这大热天的,还要时不时牵牵手。 他孤家寡人坐在这儿,不免心生怨气,闷闷不乐。 傅庭河同晏则修坐在一起,则修正在为她剥冰镇的荔枝。 自那一夜他表明心意后,他们二人便直接跨过恋人,正式确立了未婚夫妻的关系——毕竟他们本来就有娃娃亲的,平安锁便是信物。 缘分这东西,真是命中注定,躲也躲不掉的。 二人远看你侬我侬,实则却是在小声商议正事。 “方才少阁传话,一切已经安排妥当,继任大典后,宾客宴饮之时,我们回到后山,那里有人接应。阮散则留下以防万一。”晏则修剥了一颗荔枝送入她口中。 庭河撑着下颌,漫不经心扫视宾客,答道:“地宫凶险,我现在有一个怀疑。还是那日野兽毁坏房屋之事。沉海这玩意儿,我吃不准神晔阁会不会有人拿它来做什么试验,倘若在地宫中培养出了什么怪物,我们可就危险了。” “此事我暗中派人查过,可神晔阁中人对此事只有缄默,并未探出消息。为此,我传讯问江违,据他所知,神晔阁在三年前也曾出现过猛兽伤人之事,所有痕迹都被快速抹掉了,与此事有关的人全部失踪,可能已被灭口。不过其中有一人乃是江违情报网中一员,失踪前传出最后一道消息,只有一个字——‘死’。” “死?”傅庭河微微坐正,头顶有些发麻,“在何种情况下,一个人传出的消息只有一个死字?万念俱灰?” 晏则修摇头:“这个死字代表何意,江违并不能说准。只是这说明,神晔阁中的确藏有可怕骇人之物,而它极有可能就在地宫中。我将你发现是沉海之事告诉江违,江违猜测,神晔阁确有可能在用沉海做一些试验,而那些猛兽就是试验品……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来了?那师姐呢?”傅庭河忙问,“师姐尚且有重病缠身,江违这厮带着她神出鬼没,我连踪迹都不知。他们二人也不曾传信过来——你怎么联系上江违的?” 她陡然发现了疑点,心里不知为何猛跳几下。她看着晏则修。 晏则修轻抿美酒,淡声答道:“我自然有我的门路。” 傅庭河轻笑,并未追问,只道:“是了。他来了……师姐也会跟着来么?” “他将叶深随时带在身边,这次也应会带她前来。”晏则修答。 “嗯。”傅庭河不再说话。 她隐约觉得,晏则修有事情在瞒她。 可是,晏则修是何等谨慎之人,他若是想瞒她,是很简单的事情,不说他问了江违便是,如今这般露出“破绽”,倒像是…… 庭河捏着酒杯,陡然抬眼,看着他。 晏则修垂眸看她。 ……像是有意为之。 “若是同旁人下地宫,我还真不放心,但若是同你一起,我是极放心的。”傅庭河尝了一口美酒,颇为满意,看着酒水道,“很甜。” “你若放心,我便放心了。”则修轻轻摸摸她的脑袋,“像你之前所说,生死同袍,没有什么比信任更重要。” 说话间,宾客入座,两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一高一矮。矮个子的姑娘满脸好奇,活泼乱蹦。 正是岳阿宝。 而她身后那名男子,正是烈寰摄政王世子,岳枕戈。 岳枕戈面容虽说俊朗,却总是带着天煞孤星的气场,令人不想靠近。难怪传言,烈寰国摄政王世子身边,也只有一个岳阿宝虎头虎脑没心没肺,才能压得住煞气,敢留在他身边。 岳枕戈走过傅庭河时,看了她一眼,她带着面具,又换了个身份,他似乎并未认出来。 “我至今不解,为何岳枕戈当日要邀请我和他一同进神晔阁。若是因为他认得我是傅庭河,我做傅庭河时与他有过恩怨么?我怎么记得并没有。”傅庭河对晏则修小声道。 “或许是他好奇你为何还活着。”晏则修说,“少阁已经来了。” 傅庭河闭上嘴巴,目光落在了一身华服的少阁身上。 他前面还有一位老人,看模样已是风烛残年。这就是神晔阁的阁主——只是看起来未免太老了些。可能是因为近日丧女,又要忙阁主继任之事,心力交瘁。 少阁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一脸笑意,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正经人,手中还把玩着一根竹签。 突然,庭河拉住了则修的衣袖,“则修!” “怎么了?”晏则修见她脸色不是很好,握住了她的手。 “我……”傅庭河盯着那名中年男子,“认得他。” 那张脸,她最初觉得熟悉,后来看到了他手中的竹签,陡然想起了——他便是傅庭河与傅兰刚到定城时,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 就是他,为了报答傅庭河揍小混混之恩,给了她竹签,让她能够去找楼神医给傅兰治病,然后她就遇到了同样来治病的晏则修。 后来,楼神医以为她就是傅梨,将她引荐给晏止。 她才能够和晏则修重逢,知道沉海的事情。 “他是神晔阁的七长老,正是他掌管神晔阁地宫的钥匙。你为何会认得他?”晏则修问。 掌管地宫钥匙…… 傅庭河心中陡然生出无数猜测,乱成了一团。 她松开了晏则修的手,道:“只是……以前见过而已。” 她不说话,晏则修也没再追问。 心乱如麻,心乱如麻…… 她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回想一切,可是要从哪里开始回想整理? 是从自己失忆开始,还是几年前被秦长眠带去晨王府开始,又或者是更远?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将要从沉寂的水下苏醒。 正当她心中不安时,继任大典正式开始。 共工撞倒—— 他们所处的是神晔阁正门后的露天广场,神晔阁正门正对着远处的江水,广场中央有一个祭坛,祭坛旁还有一座极高的凤凰。 宾客自五湖四海而来,以祭坛与正门,还有大殿连成的线为分界,分两边而坐。 神晔阁弟子吹响第一声号角,随后,自正门到大殿,两排大鼓依次击响,紧接着,鼓声如雷,如同战场厮杀般紧张。 又是一声号角,鼓声戛然而止,全场肃静。 此等场面,倒也不愧是神晔阁。 “只是我不知,为何要挑傍晚。”傅庭河瞧了一眼西边的太阳。 “日落为老阁主退位,入夜后会点明灯火,寓意新阁主继任……再者,夜晚宴请宾客,倒也热闹。”阮散在一旁答道,“这大夏天的,你喜欢正午待在这儿晒太阳?” 傅庭河偷偷将手背在身后,微微舒展腰肢,放了下松。 “神晔阁依江而建,信奉江水。傍晚时,神晔阁的主殿顶上的麒麟雕像,正门前的浴火碑,以及祭坛旁的神像,三者的影子会一起出现在江面上。”晏则修给了正确的解释,“你看到远处设立的了望台了么?” 那江边,的确设有一座了望台。 “一个影子出现,便有一声号角。届时,三者影子同时出现在江面上,了望台上的神晔阁弟子会吹响第三声号角,继任大典正式开始。”晏则修说。 傅庭河点头,随后问道:“是每日都有这种情况?” “自然不是。”晏则修答,“每年只有今日——七月十五,才会出现‘三神镇鬼’的现象。这一带的江边人认为,水中有水鬼,三个影子同时出现,是镇鬼守护一方。” 说话间,落日西斜,第三声号角似乎就要来了。 “那祭坛旁的神像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这种神?”傅庭河问。 可怜这孩子常年待在边关,这些事情她还真不清楚。 “自然是水神共工。你就算见过也未必能认得,这神像雕刻得……啧,正是他撞倒不周山的姿势,瞧那面目狰狞的。”阮散又说。 “迟了。”晏则修微微拧眉。 “什么?”庭河看着他。 “第三声号角,迟了……” “怎么看出来的?”阮散倒是好奇。 “算出来的。”傅庭河指了指那浴火碑、神像与屋顶麒麟雕像。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祭坛上的少阁与阁主,他们二人脸上也都露出了些许焦急与困惑。 “庭河,你可曾记得少阁说地宫入口就在后山,原因是什么?”则修突然问。 “当然记得。” 少阁知道地宫入口就在后山,是因为他曾偷偷抄录七长老的地图,地图上标注的入口就是山啊,这方圆百里,也就后山这一座山了。而且少阁也的确在后山找到了入口,有进入地宫的大门。这有什么可疑惑的。 “进去的人都没回来。”阮散低声道。 傅庭河微微一愣,随后猛地一惊。 进去的都没回来,若说地宫凶险,进去的人都死了……可是,少阁派了好几拨去,七长老负责看守地宫,他会不察觉到吗?就这么放任少阁派人去?不怕万一少阁派去的人真发现了什么? 也有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少阁派去的那些人根本不会发现什么……因为入口错了,那些人根本没有真正进去过地宫。 只是写了一个“山”字。 就真的是山了么? “共工撞倒——”傅庭河看着那座神像。 不周山。 按照顺序,依次出现在江面上的是,大殿顶端的麒麟雕像、浴火碑,最后是神像。 其实还有一个影子会出现——后山。 神晔阁信奉江水,地宫的入口倘若……在水中呢? 水中山影,亦是山。 只是今年,神像迟迟不出现在江面上。 傅庭河的目光落在了站在祭坛旁边的七长老身上。 这人,穿上道袍是个算命的,脱下道袍看上去还是像个装神弄鬼的假神仙。他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突然转身,对上了傅庭河的目光。 他朝傅庭河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怪瘆人的。”傅庭河搓了搓手臂。 话音刚落,第三声号角响了。 少阁和阁主皆松了一口气。然而,七长老的脸上笑容却更灿烂了。 谁知,第三声号角像是被谁突然掐断一样,戛然而止。 日薄西山,江水涌动,死寂之中,似乎有什么要破出。 “闻到了么?”傅庭河喉咙一滚,握紧了晏则修的手,“沉海。” 空中弥漫的那股味道她太熟悉了,是沉海。 “水……水鬼!”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只见江面上,突然涌起惊涛,一只巨大参天的怪物缓缓从水中露出。 “他大爷的!跑啊——”阮散吼道。 一声怒吼,将全场人惊醒一般,尖叫恐惧四散开来,混乱不堪。 阮散跑了几步,回头看傅庭河和晏则修,“您二位发什么愣?那玩意儿也能打过?!等它上岸就完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那江水中突然爬出无数怪物来,身形如同老虎般大小,獠牙利爪,可怕至极。 它们速度极快,冲着神晔阁而来。 这四周还住着不少百姓,皆受神晔阁庇佑。 如今怪物一上来,四周惨叫连连,百姓逃窜,成了怪物的腹中食物。 “我操我操我操快跑啊!”阮散是真被这两位逼急了,一手一个,拉着就要跑。 谁知傅庭河抬手将他推了出去。 阮散一个止步,惊愕地看着他们。 傅庭河竖起食指,苦笑:“教主,你先走吧……他不放我走。我总不能不要我的手了吧。” 阮散这才注意到,晏则修很不正常。 他的目光空洞若死水,微微垂着头,如同提线木偶。而他的手,死死握住傅庭河的手,仿佛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又发病了?”阮散拍他的肩膀,“晏停——” 晏则修将他挥了出去。 阮散直接撞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口中骂骂咧咧,却见晏则修拔剑,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死物一般看着他。 一手还是拉着傅庭河的手不松。 “你这混账玩意儿跟你师哥动手……”阮散刚要起身,却见一只怪物扑过来,他顺势一滚,爬起就跑。 你真的觉得人更可靠? “等着——”阮散同怪物搏杀,狠狠看了一眼晏停。 只是……为何怪物们都绕过了晏则修和傅庭河? 这不合理! 傅庭河的手被紧紧握着,她也握着则修的手,叹息,“太紧了,再紧手就断了。” 从她发现沉海弥漫开始,晏则修就陡然不正常了。 他又恢复到了当初他们重逢时的模样。 可是明明按照叶深说的方法,也就是国师曾说过的方法,只要连续十日服用浮舟草熬成的药,就可以解沉海之毒了。为何他还会变成这样? 庭河突然想起,叶深说,真正的沉海已经失传了,如今世上的沉海都是次品,用浮舟草便可解。但是倘若……晏则修所中的沉海是正品呢? 傅庭河被他握着,周边怪物竟然不敢靠近。 对,是不敢。晏则修站在这里,就像是镇住了它们一般,而他握着傅庭河的手,就像君主宣告这是他的人,没有人敢从君主手中抢人。 怪物也是欺软怕硬的。 场面已经完全混乱了,突然,一只酒杯被扔到傅庭河面前。 她抬眼一看,竟然是岳枕戈。 而他身边的岳阿宝,也如同晏则修一般,目光空洞,周身没有怪物敢接近。岳阿宝跟紧岳枕戈,还是如以前那般,只是如同木偶。 “傅姑娘,别来无恙。”这厮竟然还有心情打个招呼。 他看了一眼晏则修,笑道:“果然,我没认错人,你身边这位,就是我父亲身边那条狗。” “你说什么?”傅庭河握着惊枝,利剑出鞘,杀气陡涨。 他看着傅庭河那双满是怒气的眼睛,微微一笑:“我说,你身边这位便是我父亲的得力干将,也是,让你试药两年的人。” 话若惊雷,将傅庭河劈在原地。 她觉得脑子有些发懵,手突然冰冷无比,似乎有无数针尖在挑动她的脊骨。 她身边的晏则修,沉寂如同死物。 “所以我好奇,你为什么活着,又怎么会和他待在一起。”岳枕戈道。 “胡言乱语。”傅庭河迅速冷静下来,握紧了晏则修的手。 忽然,他们听到了七长老的声音:“快——快进地宫——” 那老头居然引着百姓和宾客前往后山。 “此地危险,傅姑娘还是小心为上。走吧,阿宝,我们进地宫。”岳枕戈带着阿宝,却是往反方向——往江边走去。 傅庭河发现了,那些怪物越来越多,胆子似乎也大了点,对他们虎视眈眈,倘若他们发起疯来,他们真得交代在这里。 傅庭河看了看两边,拉着晏则修的手,往后山走去。 “傅姑娘。”岳枕戈回头看她,微微蹙眉,“我以为你猜出了地宫的真正入口。” “傅某愚钝,猜不出。”傅庭河一笑。 她自然猜出了地宫入口在江水里,可她不想去。一是江水里不停爬出怪物,还有一个大怪物守着,谁知道地宫里面有什么东西? 晏则修如今的情况,去地宫,谁知道是不是去送死? 后山那里不是真正的入口,可比起地宫来说,更安全一点。 “你觉得后山更安全么?比起怪物,你真的觉得人更可靠?”岳枕戈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你太胆怯了,傅庭河,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便带着阿宝往江边走去了。 傅庭河默不作声,拉着晏则修的手,很快就找到了阮散,和他,以及众多人一起涌进了后山“地宫”中。 大门封起。将怪物挡在了外面。 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容纳得下近千人。 百姓们瑟瑟发抖,哭闹不止,宾客们狼狈不堪,愤怒质问。 神晔阁中人安抚着人心,老阁主不停咳嗽,似是发病了。 “他怎么样?”阮散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蹲下身来看晏则修。 他靠着石壁坐着,曲着腿,抱着膝,身体微微发抖。他的手还是紧紧握着庭河的手。 “毁了,人傻了。”阮散看他,发现他的的目光由空洞变成了害怕,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傅庭河一手牵着他,一手握着惊枝剑,看着晏则修,微微蹙眉,心中忧虑。 傅庭河和阮散的面具都已经掉了,两人围着晏则修,齐齐叹息。 耳边是百姓和宾客们的嘈杂声,更令人头疼。 “岳枕戈和岳阿宝去江边了,他们要去地宫。”傅庭河低声道,“七长老不知为何要将我们引到这里来,还谎称是地宫。总之还是小心一点。” “我带来的人只剩下三个……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阮散心中气郁。 “不知道,这恐怕得问神晔阁。”傅庭河的目光落在了少阁主和老阁主身上,随后又落到了七长老身上。 “这老匹夫,他若是敢要老子的命,老子先弄死他。”阮散有些暴躁道。 庭河微微一愣,察觉了一丝异样。 人群中逐渐有人大喊大叫起来。 “我孩子还在外面啊——” “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谁踩我的脚!谁!” 甚至有几个人想要打开大门,又被一些人拉回来打了一顿。 数百人在这里,逐渐混乱起来。 “教主,静心。”傅庭河低声道。 阮散似乎猛地回过神来,沉静下来,“我刚才……十分心烦。” “这里估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人的心智。在这种情况下,倘若众人暴躁慌乱,那就完了。”傅庭河看着众人。 她陡然厉喝:“闭嘴!” 众人突然一吓,安安静静,全部望向她。 傅小将军毕竟是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倘若真摆起架势来,那一身杀气倒真能镇住别人。 “你谁啊!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一人嚷嚷着挤开人群,向她走来,还用手指着她。 傅庭河手中惊枝剑一挥,稳稳落在他的脖子上,割开了一个小口。 那人突然闭了嘴。 她长剑一收,手掌一推,竟然将那五大三粗的男子打出了数丈,撞倒了不少刚才打架的人。 “喧哗斗殴者,老子先剁了你再丢出去喂那怪物!”阮散踹了一脚那人,高声喝道,“若不想死,闭嘴!” 不少人被这两人一吓,纷纷从方才的心烦暴躁中醒过来似的,只是小声嘀咕,不知为何自己方才怎么了。 老匹夫乱放什么屁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是九渊教阮教主!”七长老堆着笑脸,凑上前来,作了个揖。 人群中窃窃私语者更多了,宾客中谁不曾听闻过九渊教阮散的大名?谁都知道这厮心狠手辣,是个不好惹的。 如今竟然也在这里。 而且看七长老这不知道他来了的样子,他是混进来的。 “这位莫非是……傅庭河小将军!”七长老满脸惊讶,“传闻小将军并没有死,竟然是真的!” “你很希望我死?”傅庭河冷冷呛了一句。 七长老脸色一僵,道:“在下只是奇怪罢了。傅小将军当年,当年……意图谋反,自裁身亡,怎么会还活着呢?” 在场不了解傅庭河的,听到这话,现在也了解了。 他们看傅庭河的眼神,就像在看鬼。 傅庭河笑道:“没死掉,他们把我埋了,我又从坟里爬出来了。” 这话说得像是在开玩笑,却令在场经历一场惊吓后的人毛骨悚然。 如今大家身陷险境,倒也没人关心是不是应该把她抓了交给皇帝。 大家只想怎么活下去。 “外面这怪物什么时候走啊?” “是啊,我们难道要在这里等死吗?” “娘亲我饿……” “阁主,现在如何是好啊!”就连神晔阁弟子都忍不住着急起来。 他们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门惨死怪物口中。 “诸位安静,听老夫一言——”七长老发话了。 众人望着他,如同望着希望。 “在进入地宫之前,神晔阁已经发了信号,向周边请求支援,届时,朝廷和诸位的家族中都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可我们还要等多久啊!这里没有水没有食物,我们会死的!”有人说。 “诸位放心,诸位放心!这扇石门后面,是我们神晔阁的地宫,本来建造就是以备不时之需。里面有足够的食物和水,我们会派弟子进去,将东西取出来,给大家的!”七长老道。 说话间,大门突然被猛烈撞击。 怪物的嘶吼仿佛就在耳边。 晏则修听到这些嘶吼,突然倒在地上,紧紧攥着心口的衣服,喉中发出痛苦的嘶哑声。 “则修?则修!”傅庭河握着他的手,将他扶住。 他浑身发抖,冒了很多冷汗,打湿了鬓发,脸色苍白。 “杀了……”他嘴唇微微动着。 “什么?”阮散凑过去听,“杀了谁?” “杀了……”晏则修紧紧握住傅庭河的手,一字一句说,“杀了晏停。” 他的话音一落,阮散和傅庭河齐齐一愣。 杀了晏停。 晏停就是晏则修。 他就是晏停。 “杀了晏停!”他痛苦地,愤怒地吼道。 他握着长剑,站起来,犹如魔怔一般,挥着剑,险些伤到周边的人。 “杀了他——” 他松开了傅庭河的手。 他之前用的力气太大,乍一松开她的手,傅庭河陡然觉得有什么突然空了。 “杀了他——”他说的话如此凶狠,眼中却带着泪水,满眼绝望。 傅庭河从未见过这般疯魔一般的晏则修。 “你疯了?你在干什么!”阮散想要拦住他,却被他一剑挥下,险些伤着。 “这是哪里来的疯子?快杀了他!”有人大喊。 神晔阁弟子拔剑围来。 一人挥剑,却被另一柄剑挡住。 是傅庭河,她手腕一转,将那人的剑挑落。 “都滚开!” 她蹲下身来,将跪在地上疯子一般哭泣的晏则修护在怀中。 惊枝就插在一旁,无人敢靠近。 “则修,你看我!”她捧起他的脸,看到了他恐惧而绝望的眼神,心中似乎有什么被打碎了。 “我在这里。我是庭河,你看着我。” 晏则修的目光像被打碎的玉,脆弱,无助,泪水如同珍珠,从他俊美的脸上滚落,让人心魂俱裂。 她握紧了他的手,“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们要烧死他,要烧掉……” “杀死谁?”傅庭河小心翼翼问。 “晏停。”他握紧了她的手,“他们要杀了……他。” 他刚才,口中喊的,是他听到的,眼中露的,是他的绝望。 “那只是梦,只是噩梦,现在梦醒了,没有人要杀你,我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傅庭河将他拥抱住。 这是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则修,是她视若珍宝的则修。 他落的泪,便是剜她心的刀。 “他如今的状态不太好。有什么方法能让他好些么?”阮散叹息,“这东西,我也不了解……” 傅庭河摇头,冷眼看着周围的人,见他们眼中露出畏惧,心里知道他们也是害怕才如此激动,便没有多说什么。她如今只想好好安抚晏则修。 “是沉海……”突然,人群中有个声音,颤颤抖抖。 沉海,犹如一颗石子入水,惊起层层波澜。 “什么是沉海?” “难道是传说中的沉海?” “你怎么突然说这东西?” 宾客中,多是贵族或者是门派世家,对沉海这东西多多少少有听说。 “这位公子,似乎中了沉海……”七长老沉着脸,“难怪怪物越来越多……” “长老,您这是什么意思?”有弟子忍不住问。 七长老犹犹豫豫。 傅庭河冷冷盯着他。 “唉……”七长老叹息,“不瞒各位了,这怪物,三年前,还有十几日前,我们就发现过,只是那时只有一两只,从没那么多过。它们活在江水里,不曾上岸害人。 直到三年前,突然有两只怪物上岸,杀了很多人。神晔阁为了防止百姓恐慌,便瞒下了这件事。 后来暗中调查,请楼神医来看这些怪物,发现这些怪物都带有沉海此毒。而他们之所以突然上岸,是因为当时神晔阁有一名弟子为了修炼邪功,服用了沉海,才引来了这些怪物。 而前几日,又有一只怪物出来,毁坏了房屋,我们还在奇怪,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位公子身中沉海。如今怪物大量出现,恐怕也是因为……” “老匹夫乱放什么屁!”阮散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要我们这么多人给他陪葬吗! “你干什么!”神晔阁弟子齐齐围上来。 剑拔弩张。 “教主,我只是实话实话啊——”七长老苦着脸,“总不能放任他一个人害了我们那么多人吧!” 这句话一说,便是敲定了晏则修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众人纷纷吵开。 “就是啊!我们不想死!” “他凭什么拉着我们一起死!” “把他扔出去!” “是,扔出去!” “杀了他——” 有一人冲上来就要将剑往晏则修身上刺。 然而下一刻,剑影闪过,鲜血滴落。 那人的一根手指同他的剑齐齐坠落。 紧接着,一声惨叫惊起层层惊叫。 傅庭河的惊枝上,还沾着血。 “都说九渊教教主心狠手辣,今天这名号应该让给我了。”傅庭河站起身,将昏睡过去的晏则修推给阮散扶着。 “你这毒妇!” “你这龟孙。”傅庭河微笑。 她一脚将他踩在地上,道:“睁眼看看你爷爷,下次再随便动手,整只手便都别要了。” 她的话并没有多少波澜,可越是平静,却越是让人脊背发寒。 “傅小将军,你要我们这么多人给他陪葬吗!”七长老道。 “葬你祖宗!你坟头草两尺高了也轮不到他死!”傅庭河瞪他。 “若真如七长老你所说,那些怪物是被他吸引而来,那刚刚在外面,它们就应该全扑过去把他撕碎了。可是在外面,那些怪物反而避着他,想必在场的有人也看到了——这又是为何? 傅某人倒是一位,那些怪物应当是害怕他身上的沉海的。而那些怪物虽说也对我们虎视眈眈,却也只是因为我们是肉,是它们眼中的美食罢了。”傅庭河道。 她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倒不露半点胆怯,不疾不徐道:“就这破门,外面的怪物迟早破进来,若非身中沉海的他在这儿镇着,诸位恐怕早就沦为怪物腹中餐了!想把他扔出去?我看他出去了,能平安无恙走掉,剩下的你们全都完了!” 这一吓,再加上阮散手底下三个人应和,喜欢跟风从众的众人们纷纷倒戈,责怪起七长老来。 还有人怀疑,这怪物就是神晔阁搞出来的。 七长老见她扭转了局势,脸色不免难看。 与此同时,大门受的撞击越来越猛烈。 还真岌岌可危了。 “阁主,长老——”石门打开,跑出来几个狼狈的弟子,却并没有食物,还少了几个,恐怕是给里面的东西当食物去了。 他们的脸上挂着恐惧,“里面,里面——也有怪物!” 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说话间,石门里面,也有怪物在撞击嘶吼。 “怎么可能?里面怎么可能也有!”七长老神色大变。 这样子,像是想坑人,却被谁坑了。 “传闻七长老看管地宫,晚辈想,地宫应当不止这一个出口吧。”一直照顾老阁主的少阁开口了。 七长老这回倒是紧紧闭嘴。 “老东西,再不说,我便撬开你的嘴,割了你的舌头。”傅庭河慢悠悠道,“我不知你想干什么,只不过你现在应该去清楚,你也身处险境了。你背后的那个人……放弃你了呢。” 如今的情况,傅庭河猜了七七八八。 这怪物,就是神晔阁搞出来的。应当一直封在江水下的地宫中。 而此次大量出现,地宫大开,应该也是这老东西干的。毕竟他在祭坛旁边的时候就神经兮兮,奇奇怪怪的。刚刚还想嫁祸给晏则修。 而这老匹夫如今这模样,八成是受谁指使的干了这事儿,结果也被一起放弃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七长老倒是嘴硬。 “阮散,你动动手,剁他一根手指。不说就继续剁。”傅庭河竟然指挥起阮散来了。 阮散挥挥手,让手下代劳。 七长老本要挣扎,却无人来帮他——毕竟神晔阁中人,还是看老阁主和少阁的眼色行事的。而宾客和百姓,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他们只想知道如何让自己有一条生路。 “你们干什么!”一声惨叫。 七长老没想到,他们竟然真剁。 “剁小指有什么意思?剁大拇指。”傅庭河靠着石壁坐下休息,不紧不慢吩咐道。 “是。” “不要,不要,我说我说——”这厮原来也是个怕疼的。 “请讲。”傅庭河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里,这里不是真正的地宫,而是为了掩护地宫而建造的迷宫。里面有食物和水,却也机关重重,道路复杂,但是走对路,是可以走出去的,另一个出口就在城外,那里可以逃生,只不过我也没想到,这里面也有怪物……” 他并没有说这些怪物的来历,只讲了逃生道路。不过怪物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调查,如今最重要的是逃离这个鬼地方。 “里面的怪物多么?”傅庭河问。 “不,不多,只有两只,但也许还有——”那逃出来的弟子瑟瑟发抖。 她点头,走到石门面前,众人纷纷退散。 她按动了机关。 “不要——”有人惊叫。 石门打开一半,怪物扑出,傅庭河长剑一刺,正中它的脑门,随后猛地往下一划,将它的脑子切成了两半。 这只不过在瞬息之间。 石门完全打开时,她飞身踩在另一只怪物头顶,长剑往下一插,随后一转,将它钉死在地上。 怪物凄厉的叫声让众人捂住了耳朵。 “你这疯子!”阮散手中暗器甩出,扎入第三只怪物眼中,随后拔出短刀,扎入了它的喉咙,一刀毙命。 “多谢相助。”傅庭河抱了抱拳。 “小心后面!”阮散提醒。 然而未等傅庭河出手,一柄长剑没入了怪物的心口将它杀死,极其凌厉。 正是晏则修。 “你醒了?”傅庭河忙走过来问。 晏则修却是仍旧沉默,低垂着头。 傅庭河叹息:“好吧,还没醒。” 她握紧了他的手,嘱咐:“跟紧我哦,我们回家。” 她带着他,走进了石门里。 阮散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你们随意。” 说着,也拉着七长老进去,带着自己的人跟着傅庭河走了。 是烈寰摄政王府 百姓和宾客们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少阁先扶着老阁主进去了,他们才纷纷跟进去。 这迷宫的道路不是十分狭窄,可容纳五个人并排行走,却也机关重重。 好在七长老比较熟悉,也想活命,告诉了他们如何避开机关,也算有惊无险。 里面并没有什么怪物了,一切看似有了希望。 黑暗的迷宫中,只有一些火把点亮的微弱的火光。 傅庭河拉着晏则修的手走在昏暗中,她低声道:“我知道你醒了。” 晏则修手指微微一动,却仍旧沉默不语。 “你有事情瞒着我,不能同我讲。我之前不问,是对你的信任。可如今我觉得你瞒着我的事情已经伤害到你了,你让我觉得不安,则修。”傅庭河道。 “所以你这算什么?”傅庭河笑了笑,“我不安,我会担心你,会猜疑你,你在毁掉我对你的信任。晏则修,你这算什么?为难我,还是为难你?” 晏则修握紧了她的手。 从岳枕戈对她说,晏则修是岳枕戈父亲——也就是摄政王身边的人开始,她就突然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什么东西。 而当他被沉海影响而发狂痛苦时,她突然觉得害怕。她怕他就这么离开她,而她对一些事情一无所知。 “对不起。”晏则修微微哑着嗓子。 “我们出去后,你跟我讲清楚。”傅庭河道。 “晏停和晏则修,你在意的是谁?”他突然低声问。 十分的小心,甚至有些卑微。 傅庭河微微一怔。 他是在问她,爱的是强大的他,还是真实的他么?他是误以为她嫌弃他了? “则修,我很爱你。”在黑暗中,她突然停下脚步,对他说,“我很爱很爱你。” 他先开口说喜欢,她先开口说爱。 她一向勇敢,却又有些矜持。 在刚刚经历了那些之后,她的勇敢打破了她的矜持。 当爱人就在身侧,她迫不及待,无法再隐瞒,必须要对他说——我很爱你。 她怕她晚说一刻,就会来不及。 她的声音很轻,在人声中,极其微小,极其快速,又极其郑重,他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停下了?”阮散问。 “没什么。”傅庭河迅速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场逃生的某一刻,有人说过爱。 前方透出光亮。众人欣喜若狂。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如今终于到了出口。 而外面,天欲破晓。 这个出口是在城外,可以直接穿过这片林子,就能到一条官道,可以通往附近的城池。 众人劫后余生,相拥而泣。 而此时,一声哨声响起,随后,马蹄声传来。远处来的,竟然是一队官兵。看模样,不是瑾乐官兵,倒像是烈寰的…… “是烈寰摄政王府!”有人叫道。 烈寰与瑾乐乃是邻国,而神晔阁所在之处刚好就是瑾乐与烈寰的交接处,名义上归瑾乐管,实则和烈寰也有写瓜葛。 烈寰的官兵先来,倒也不奇怪,毕竟摄政王世子岳枕戈也来参加大典了。 队列在众人面前停住,一名女将下马,匆匆而来问道:“诸位可是神晔阁逃出的?可曾见过烈寰摄政王世子殿下?” 少阁行礼:“见过将军,在下是神晔阁少阁,我等皆是逃出的。世子殿下,并未与我们一道,恐怕……” “这混账小子!”那女将咬牙骂道,“脑子坏了的狗东西,喂猪都嫌弃!” 众人面面相觑。 想来,这位便是那位年少时便离家出走浪迹天涯,长大后又回来的摄政王长女,岳枕玉。 也就是这位姑娘,敢扯着嗓子骂世子殿下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枕玉,不得无礼。”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传来。 只见队列让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而马车中人,正是烈寰摄政王。 这声音一出来,傅庭河突然觉得晏则修的手松开了。 他松开了她,垂眸不语。 “怎么了?又傻了?”阮散悄悄问。 这种情况他都习惯了,也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 傅庭河却觉得,这次似乎遇到……大麻烦了。 “则修。”她叫他。 他微微瞥了她一眼。 他是能听见的。 可是,他的目光极冷,仿佛并不认识她。 傅庭河突然想起了刚才摄政王军队出现前,那一声哨声。 哨声,哨声——又是该死的哨声! “父王,那小子非不让人跟着,带着阿宝来这儿,如今出了事,您说该怎么办?”岳枕玉又焦急又恼怒。 “枕玉,你先派人将诸位送去附近的城中好生安顿。”摄政王吩咐。 “是。” 众人皆是感恩戴德,相互搀扶,跟着枕玉走了。 “你留下。”摄政王道。 众人一愣,不知在说谁。 晏则修微微抬头。 傅庭河下意识将他挡在身后,盯着那辆马车。 岳枕玉疑惑:“父王,您跟谁说话……” “是。” 傅庭河身后,晏则修淡声答道。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傅庭河转身看着他,眼中有震惊,有困惑,有焦急。 “则修……” “枕玉,让他们走。”摄政王再一次吩咐。 “是。”枕玉让人带着这浩浩荡荡一帮人离开了这里。 等人都走完后,只留下了傅庭河、晏则修、阮散,以及摄政王,岳枕玉和马车后的一队官兵。 “则修。”摄政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本应该只有傅庭河才会叫的,他的名字。 “属下在。”晏则修单膝下跪,垂眸答道。 庭河微微退后一步,似乎是被他跪下时惊起的尘土惊到了。 “救回世子。本王便饶过你这次。”摄政王淡声道。 “属下领命。”晏则修答。 屈膝弯腰。 她从未见过他对谁俯首称臣。 阮散握住晏则修的手腕:“晏停?你真傻了?” 随后,他又望着摄政王马车,道:“你又是哪里来的东西敢命令他?” “放肆!”枕玉挡在阮散和马车中间,却是使眼色,让阮散不要再多说。 这样子,似乎是怕他真惹恼了摄政王,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父王,这乡野村夫不懂规矩,便不要计较了。”枕玉道。 真正的晏则修早就已经死了 阮散刚要开口,却被傅庭河按住手臂。 庭河看着摄政王马车,道:“敢问王爷,以何身份命令晏家公子晏停?” 晏家乃是世家大族,要称臣,也是对瑾乐皇帝称臣,轮不到烈寰的摄政王来使唤。 摄政王轻笑一声,似乎觉得她颇为有趣,“傅小将军,久仰大名。小将军说的话本王怎么听不明白?本王何时命令晏家公子晏停了?本王命令的,是本王的下属,晏则修。” “他便是晏停!”阮散道。 “他是么?”摄政王淡声问。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陡然让傅庭河心中一坠。 ——杀死谁? ——杀了晏停。 ——晏停和晏则修你在意谁? 刚才的对话突然在耳边回响,一道箴言突然被参破。 而这背后,或许是她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自然是。”阮散心头一跳,声音却弱了几分。 “两年多前,晏家公子晏停从瑾乐帝都离开,前往南方,于半途中为人所杀。自那之后,世间再无晏停。”摄政王似乎戳破了谁的心一般,觉得很开心。 “不可能……”傅庭河看着他,想要看出一丝一毫的不一样来。 没有不一样,除了……除了他身中沉海,除了他对摄政王俯首称臣,除了他视她不再只是朋友,而是心爱。 “此事,傅小将军似乎很疑惑?”车帘撩开,一身黑袍的摄政王走下马车。 他虽然已经到了中年,却不显丝毫老态,目光如炬,直视人时,令人感到无形的压力。 傅庭河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迎上他的目光:“的确不解。” “两年半前,晏停公子回师门继承掌门之位,少年傲气,不像他师父那般服管教,本王觉得此人即便是用了沉海,亦不会听话,便干脆……一杀了之。”他说得如此轻易。 “那他是谁?”阮散看着晏则修。 “自然是本王的暗卫长。本王让傅梨给他易容,取名则修。”摄政王略微有些可惜般说道,“他本就是个极听话的孩子,后来我给他下了沉海,便更听话了,给小将军你的那些试药方法,可都是他想出来的,什么冰窖,火灼,他可都是在暗处冷眼看过来的。后来,傅小将军你试药失败,本应该被处死的,也是他想出主意,假意让傅梨救你出来,随后假装晏停,一步一步诱导你,寻找沉海的药方。只可惜……” 只可惜,他演的真情太过真了,骗过了傅庭河,也骗过了他自己。 其实,神晔阁的地宫,根本没有什么实在的“钥匙”。 钥匙就是影子。 今年的七月十五,刚好是五年一次地宫打开的日子,三个影子会以不同的时间依次落在江面上,触动江底地宫大门的机关,打开地宫。 届时,晏则修会进入地宫,拿到沉海的药方。 只不过,怪物的出现,令这件事被打乱了。神晔阁地宫地下究竟还有什么秘密,还得再探。 不过,即使这样,按照计划,晏则修也应该进入地宫,而是不是保护傅庭河逃走。 “你们在此说这么多,还救不救我了?”一道声音传来。 只见林中竟然走出一人,正是岳枕戈,而他怀中抱着的,正是昏迷的岳阿宝。 “你小子没事?”岳枕玉上前拍拍他的肩,随后看着他怀中的阿宝,“怎么了?” “同晏公子一样,被那些怪物释放出来的沉海影响了。”岳枕戈小心将阿宝放在一旁,起身对摄政王行礼,“父王。” 他走近,看了一眼傅庭河,微微一笑,对着摄政王道:“父王,这些怪物能够释放沉海,阿宝和晏公子都曾身中沉海,故而都被影响了。所以晏公子未能完成任务,倒也不怪他。” “哦?”摄政王看了一眼岳枕戈身后的阿宝,道,“身中沉海者,若是再遇到沉海,还是能够保持清醒的——除非动了情,才会陷入无知无觉的状态,甚至发狂、昏迷。本王猜到晏则修对傅小将军动了情,才会被影响,未能完成任务……阿宝,是怎么回事?” 岳枕戈回头看了一眼阿宝,紧接着淡笑看着自己的父王,眼神中竟露出几分威胁的意味,“阿宝之事,何劳父亲忧心?” 岳枕戈转头看向傅庭河:“小表妹,一家人之间,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兄长特地回来,还是要请你帮忙的。” “你叫我什么?”傅庭河拧眉。 “姑姑虽然改岳为明月之月,到底与我也是流着些一样的血,你同我,也有割不掉的血缘。”岳枕戈笑道。 傅庭河的母亲,月不晚。 月不晚,岳不晚。 “当年,姑姑因为与我祖父有些小矛盾,便离家出走了。而后,她加入了神晔阁,成了江湖女侠。本应潇洒江湖,谁知遇到了你的父亲,也就是傅将军。姑姑嫁为人妻,生下了你。只可惜,好景不长,两国交战。”岳枕戈叹息,“姑姑与我们为敌,也是我们不愿见到的,只是当时两国交战,我们也无能为力。父王同我,都很伤心——是吧,父王。” 摄政王颔首,表示同意。 “而后,姑姑进入了神晔阁地宫,再未出现过。如今地宫大开,我已拿到了姑姑留下的匣子。可惜的是,姑姑已经去世了。”岳枕戈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这匣子机关精巧,里面装的应该就是沉海药方。表兄愚钝,不知小妹能否打开?” 这一切都暴击着傅庭河的脑子。 还有阮散的。 真正的晏则修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晏则修只是摄政王派来的人,只是一直在骗她,利用她找沉海……却也对她动了情? 还有,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摄政王是她舅舅…… “我操。”庭河忍不住轻声说了句脏话。 现在其他任何话都难以表达她内心的操蛋感觉了。 她好像应该哭泣,可她没有。她只想砸碎这座山。 就像共工撞倒不周山那样,面目狰狞地,愤怒地,狂暴地,砸碎这个操蛋的世界,还有这些有病的人。 三小姐 七月末,暴雨。 烈寰国摄政王府。 自从神晔阁出来后,她被强行带回了摄政王府。 在这里,她发现了失踪的傅梨。 而阮散与傅梨见了面之后,不知傅梨同他讲了什么,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到达摄政王府后,傅庭河染了风寒,发了高热,从此一病不起。而摄政王竟然没有怎么管她,只吩咐让她待在房屋内好生休息,等她好了,再来想办法打开藏有沉海药方的匣子。 庭河被困在这房间内,烈寰的盛夏,多暴雨。她便整日昏睡或是听雨,看上去似乎越来越颓丧。 七月三十。 傅庭河醒来时,天色沉沉,分不清是何时辰。 她觉得头很晕,仿佛灌了沙子,沉重万分。 她赤足下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青丝散开,略显脆弱。 “来人。”她靠在门边,低声呼唤。 门打开后,侍女扶起她:“三小姐,您怎么了?” 傅庭河觉得心口闷得慌,喘不过气来,她眼前有些花白,“我不舒服,找傅梨过来。” 侍女见她不像是伪装,连忙应下,让人去喊傅梨,又将她扶到了床榻上,给她端了一杯水。 不多时,傅梨匆匆赶来,见她脸色惨白,不由得蹙眉,为她诊脉。 庭河已经能够看懂她的手语了。如今她们二人交流起来,并无大碍。 “你近两日并未好生吃饭,故而身体虚弱,并无大碍。”傅梨打手语。 “我何时能好?”傅庭河靠坐在床上,轻声问。 “这要看你自己。”傅梨面上露出一丝不忍,“若你心结难解,心病难医,怕是难以好起来。” 心病。 傅庭河淡笑:“我的确心有忧虑——我被困在这里半月了,外面如何了?” 傅梨停顿片刻,“神晔阁的怪物已经被烈寰与瑾乐联手捕捉了。神晔阁地宫入口坍塌了,彻底封存。神晔阁少阁自裁了。” 自裁?傅庭河微微一愣。她想起来,少阁曾拜托他们进入地宫,带一个人出来。是因为地宫坍塌,那人再也回不来,所以他也不愿再活了么? “他自裁前留下遗书,说正是他亲手淹死了自己的妻儿,也是他下毒害得老阁主病重。一切只是为了能够找回当年被阁主之女,也就是他的夫人,送到地宫中的,他的心爱之人。” “那些怪物的来历呢?”傅庭河问。 “这件事世子至今还在调查,只是七长老被人秘密杀害了,线索断了。”傅梨替她整理了衣襟,“有关于你,如今你没有死的事情,天下尽知。王爷已认你为侄女。秦长信病重。如今瑾乐大权尽归晨王秦长眠之手。朝野上下,对秦长信这位皇帝诟病甚多……恐怕瑾乐要易主。” 傅庭河听着,沉默地望着对面的窗外,暴雨中夹杂着雷电,让她感觉有些压抑。 现在应当是傍晚吧,吹进来的风有些冷。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摄政王要让我来试药?”傅庭河问。 “当初,你的母亲带着药方离开后,摄政王便暗中派人将沉海下在你身上,企图用你的性命来威胁你母亲出来。可谁知,你身中沉海,却并无异样。这让摄政王十分不解。 后来,摄政王同秦长眠合作,便想着,若是让你试药,说不定能成功。便以你的性命为条件,让秦长眠设计囚禁了你。” “成功?”傅庭河不解。 “对。摄政王想要的,是身中沉海之后的完美傀儡。不知疼痛,无情无心,绝对服从的傀儡他已经能造出来了——也就是晏则修。只可惜这沉海只是次品,并不能时刻控制,而控制他时,他会失去意识……摄政王要的是一个聪明的完美傀儡。”傅梨解释。 幸好,傅庭河的试药并没有成功。 可是,她还是接着被利用了。 “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问你。傅梨,当初你为何要约我在定城见面?当时你想告诉我什么?”庭河凝视着她。 傅梨缓缓放下手,沉默不语,最终叹息一声,“我想要告诉你,晏则修只是摄政王派到你身边的奸细,他们一直在利用你。只可惜被秦长眠打断了。” “你为何要告诉我?” “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 傅梨沉默,不愿意回答。 庭河盯着窗外,沉默许久,将头轻轻靠在床边,疲倦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傅梨安静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房间。 “傅梨。”庭河却又叫住了她,“晏则修……当真是摄政王暗卫易容而成的么?” 傅梨转头看着她,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当年,是她亲手为那个暗卫易容成晏则修。傅梨轻轻点头。 庭河垂眸,“知道了。” 房门被关上,她的耳边,又只剩下雨声。 他真的……死了么? 明明答应过她的,会尽快回来。 庭河想起了他们的初遇,白衣少年清傲冷漠。 她没来得及对他说,她应该是先动心的那个。 边疆战场太苦了。晏则修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孤寂与对死亡的恐惧。他将春风与安全感带给了她。 她一点一点,故作随意,实则小心翼翼,让自己走进他的世界。让他对自己不再是冷傲,而是出自真心的温柔。 两年多前,她前往皇宫时,没有打算反抗,因为她想交出兵符,与他浪迹天涯。 当她被囚后,她曾无数次想,会不会这一生,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所以,在她逃出来之后,纵然失去了两年的记忆,处在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中。第一件想做的事情,还是找到他。 她以为是苍天不薄,让她能活着再次见他。 可是如今所有人都告诉她……他早就已经死了。 那个为她做元宵,向她要糖吃,背着她回家的则修。 已经死了。 而如今她付出真心去爱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个骗她、利用她的冒牌货。 雨声渐渐弱了。 庭河穿好衣裳,推开门。 门口看守的侍卫与侍女见到她,连忙上前。“三小姐,有何吩咐?” “我想见岳枕戈。”她的气色不是很好,声音有些无力,目光沉沉,多了几分阴郁。 顽石永远成不了美玉 “是,属下这就去禀告世子殿下。” “不用了!”一道声音传来,郡主岳枕玉走进院子,看着傅庭河,微微一怔。 似乎是没料到,昔日意气风发的傅小将军也会有如此憔悴阴郁的一面。 她走近庭河,道:“我本想来看看你,你身子可以么?确定要现在去见枕戈?” 傅庭河点点头。 岳枕玉叹息:“跟我来吧,他等你许久了。” 庭河跟着枕玉,出了这个院子,往世子居所而去。 摄政王府安安静静。据闻,摄政王喜静厌闹,故而家中家仆皆是沉默做事。 这般安静,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庭河进了世子的书房。世子倒也是个风雅之人,熏香煮茶,一样不少。 他示意庭河坐下。 “你瘦了许多。”枕戈似乎有些惊讶。 傅庭河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如今形容憔悴,瘦削病态。她心中微微有些厌烦,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下后,直言:“匣子在何处?” 岳枕戈从一旁的柜中取出匣子,将它递到傅庭河面前,笑道:“怎么突然愿意了?” 庭河打量了一下匣子,只见匣子一角刻着“庭河”。再稍加研究,心中了然,为何只有她能打开了。 这匣子,是国师为她父亲设计的,天下无二。后来她父亲将它送给了她母亲做生辰贺礼,母亲教过她如何解开匣子。如今,的确只有她能解开。 傅庭河手中解着匣子,淡声答道:“想活命罢了。” “咔哒——”一声,匣子开了。 岳枕戈微微前倾身子,略微紧张。 傅庭河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有一张薄薄的纸,纸上赫然写着“沉海”二字。 岳枕戈倒还算是淡定了,没直接上来抢。 傅庭河取出那张无数人挤破脑袋都想要的东西,眼中并无波澜。 她的目光落到了匣子里,这里面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庭河亲启”。 她将那张药方扔给岳枕戈,随后小心拆开信。 是母亲留给她的信。 只有寥寥一句话—— “庭河,娘亲好想再抱抱你。” 信上,还有些血迹。 这封信击溃了庭河最后一丝防线。 她攥着信,抱着膝,将自己的脸埋下去,肩膀颤抖,咬着嘴唇无声哭泣。 她应该早就接受母亲已经死去的事实了。 可是,又有人告诉她,母亲也许还活着。她嘴上说着希望渺茫,实则心中有多渴望,母亲真的还活着。 而她如今,就坐在杀她父母的仇人家中。那个仇人,也是杀害她心爱之人的仇人。 岳枕玉心有不忍:“小妹……” 她似乎有一肚子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别伤心了。” “阿姐,你先将这药方送给父王吧,我有些事情对她说。”岳枕戈将药方递给岳枕玉。 枕玉出去后,岳枕戈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妹,你可知道我初次见你,便认出你了。虽然你的相貌同你父亲更像一些,但你的言行举止,同你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姑,如出一辙。一样恣意潇洒,无畏无惧。我见到你时,便想,真不愧是姑姑与傅将军的孩子,我的表妹,放在人群中,是如此耀眼。” 庭河微微抬眼,她的眼尾泛红,神情冷漠,“世子说这些是何意?” 枕戈轻轻一笑:“我的母亲难产而亡,父王怨憎我夺走了母亲的命,从不管我。是姑姑一直在照顾我。所以,我视她若母,视你为至亲。” 庭河静静盯着他。 她隐约可以看出来,世子和摄政王的父子关系似乎并不是很好。 但他们终究是父子。她无法判断岳枕戈这番话究竟是何意。他或许只是在给她下套。 “我父亲的野心很大,我比他更有野心。他是我的绊脚石。”岳枕戈轻声说,“小妹,你想杀的,亦是我想杀的。” 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定然难以置信。 傅庭河冷眼看他,“我不信你。” “可你没有别的选择。”岳枕戈叹息。 傅庭河沉默片刻,问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天下。”岳枕戈低声说,“不止烈寰。” “我给不了。”傅庭河淡声答,“你高看我了。” “你可以。”岳枕戈却无比笃信,“你可以帮我解决唯一棘手的麻烦。” 傅庭河心头一跳,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 “江违。”岳枕戈缓缓道,“他的软肋是叶深,而叶深的软肋是你。我知道叶深还活着。” 傅庭河嗤笑:“你有何自信,认为我会帮你对付我师姐的丈夫?你不怕我日后反悔,帮着江违杀了你?” “我说过了,你没得选。”岳枕戈却不恼,仍旧温和说道,“如果你不同意,我会将你送去试药……你真以为两年多前你试药失败了?不,你成功了。只不过当时傅梨不在。是我让傅君竹瞒下了消息,让旁人都以为你试药失败了。如今有了完整的沉海药方,你觉得你能逃掉么?” 庭河微微一怔。 岳枕戈的话如同哄孩子一般温柔:“但是小妹,我让你自己选择留下来的方式,是与我合作,还是被我制成傀儡?” 他伸出手。 傅庭河沉默片刻,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我知道,你很乖的。”岳枕戈笑了笑,“你放心,你想要的,我都会尽量满足你,荣华富贵,以及……我父亲的性命。” 傅庭河淡声道:“我想养一只金丝雀。” 岳枕戈听明白了她的话,笑道:“你若是想要,过几日我便让人将他到你身边。” “我明早就要看到他。”傅庭河说。 “庭河,他毕竟是父王身边的人。”岳枕戈道,“你宽限我三日。” “他如今的脸,还是晏停的模样么?”傅庭河问。 “当然。” “那就好。”傅庭河道。 “我倒是好奇,他若是恢复本来模样,你又该如何?”岳枕戈笑问,“其实他本身同晏停就有九分相像的。” “顽石永远成不了美玉。”她说出的话,颇有几分尖锐。 傅庭河缓缓站起身来。 外面,暴雨又开始下了。 则修是谁? 房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人。 雪白袍,青玉冠,少和剑,乌墨靴。 则修静立门前。 傅庭河心知岳枕戈不会允许他听到不该听的。所以他应该只听到了他们最后说的几句话。 特别是那句。 顽石永远成不了美玉。 “则修来了?这可巧。”岳枕戈笑道。 则修行了礼,道:“世子殿下,王爷派遣我随身跟随三小姐。” 随身监视罢了。 “那可太巧了。”岳枕戈戏谑看了一眼他们。 傅庭河要他,他还真就来了。这还省得枕戈再去要人。 不过摄政王打的什么算盘,枕戈心里清楚得很。 他能答应认回傅庭河这个侄女,有一个理由便是,傅庭河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攻打瑾乐的借口。 摄政王在动手之前,必须保证傅庭河不出什么事,故而派了晏则修来。 还有一个原因。 摄政王怀疑晏则修的忠诚了。派他来傅庭河身边,也是在考验他。 庭河冷淡看了则修一眼,默不作声离去了。 她身形单薄了许多,又似乎尖锐了许多。以往的眼中总是带着笑意,热烈若火焰。 如今的她眼中毫无波澜,似乎遮了一层灰雾,令人看不到她究竟在想什么。 则修行礼告辞,转身跟上了庭河,在她身后两步远处,默默跟着。 庭河迈出长廊,步入雨中,晏则修随身带着一柄伞,及时为她撑起。 庭河停住脚步,微微抬头看他。 她的眼中并无愤怒或者憎恨,只是平平静静。他为她撑伞,故而离她很近。 “你叫什么名字?”庭河问。 她问的,是他作为摄政王暗卫时候的名字。 他道:“我不记得。” 傅庭河微微一怔。 他继续解释:“易容之后,我就没有了以前的记忆。我醒来时,就被取名为则修。” 他也被催眠了么? 他不记得原本的他了,他一醒来,就是为了做另一个人的替身。 他学得很好,几乎与原本的则修一模一样,相像到……如果不是他自己承认,她绝对不会相信,他不是原本的则修。 雨势越来越大,如今已是入夜,天色完全黑沉,庭河打了个冷颤。则修让她先拿着伞,解开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 庭河注意到他刚刚解下披风时露出的脖颈,那里有一道伤,看样子是新添的。 庭河裹着披风,缓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而他跟在她身边,为她撑伞。 她刚要进房间时,却发现他收了伞,站在门外不动了。 她投来目光,他解释道:“我在门外替你守夜。” 话音刚落,他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略微不好意思。 “进来。” “嗯?”他有些迷惑地看着她。 庭河盯着那张脸……俊美也就罢了,偏偏总是露出无辜的神情,只要稍稍低垂眉眼,便让人觉得委屈了他。 “进来。关门。”庭河重复了一遍,便进了房间。 他跟了进去,关好了门。 庭河吩咐侍女打水沐浴,然后将药箱扔给了他,让他自己处理伤口。 烛火摇曳,晏则修背对着屏风,腰身挺直,坐得端正。 傅庭河沐浴后出来,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庭河看见他的脖子上缠绕了一圈白布,莫名觉得有些性感。她坐在他面前,瞥了一眼他的喉结。 她一边倒着酒,一边问:“晏家已经避世了么?” “嗯。”则修点头。 庭河喝酒时,唇角弯了弯。晏家避世,那么如今的晏则修就是孤身一人,单打独斗了……虽然晏家给他留了不少弟子帮他,但是那些人很好解决。 他与晏家,相当于断了关系,福祸不连。 一杯又一杯,庭河出神想着什么,不知不觉,有些醉了。 庭河放下酒杯,撑着额头,微微闭上眼,昏昏欲睡。 他起身,走到她身侧,又俯下身来,低声问:“累了么?去休息吧。” 庭河轻轻摇头:“太累了。” 她动都不想动。 他将她抱起。庭河疲惫地缩在他怀里,手下意识勾着他的脖颈。则修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为她脱去外袍与鞋子。 他刚要替她掖好被子,她却勾着他的脖子不放了。 “则修……”庭河迷迷糊糊喊着他的名字。 但他知道,她喊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真正的则修,晏家二公子晏停。 而他再怎么像那个人,也终究是“顽石永远成不了美玉”。 他突然不想要这个名字了,它就像一块烙铁,她叫他一次,他被烫一次。 “则修是谁?”他轻声问。 “他爱吃糖,会,会……做元宵……”庭河喃喃细语,偏着脑袋,缓缓睡去。 其实,说他费劲心思学晏停,并没有。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同傅庭河眼前的晏则修有这么多相像,爱吃甜食,性子更温和,骨子里藏着桀骜,甚至连习惯都很像。 他有时甚至觉得,他就是真正的晏则修。 反而,学着晏家人眼里的晏停——爱辛辣,冷漠无情,一心练剑,才让他感觉累。 当他通过调查,得知晏则修和傅庭河的往事时。 仿佛,那就是他自己曾拥有过的生活。 心里的疑虑一旦种下,他便开始不安。 雨幕悬挂在天地之间,天下大局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瑾乐帝王秦长信失势,晨王掌控大局。 燕衡太子踪迹不定,不知在谋划什么。 烈寰的摄政王府来了一位三小姐傅庭河,给了烈寰与瑾乐开战的理由。 晏家避世,晏家二公子晏停其实早已死亡,如今的晏则修,不过是冒充。 而傅庭河,她与沉海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被卷入了世子谋天下的局中。 无数暗流在水面下涌动纠缠,等着撕开面皮、露出獠牙的那一天。 此时,蜀地望山门。 阮散自出师以来,潜入九渊教,杀了老教主这个杀父仇人,成了新的教主,一连数年,都再未回来好好看看这里。 他突然有些迷茫。 一开始,他为报父仇而活。 而后,他为了找傅梨而活。 如今,父仇已报,而当年那个救他命的小丫头,也对他说“阮散,我们恩怨两清,你不必再来找我。”,这便是,让他不要再去纠缠她。 晏停从来没有去过傅庭河身边 还有,晏停那家伙……他们师出同门,阮散爱闹,晏停却总是冷冰冰的,一心练剑。阮散离开望山门之后,多年不与他见面。 再次见面时……眼前的晏停竟然是摄政王的暗卫冒充的。而阮散的那位小师弟,已经死了…… “师兄?”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阮散猛地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身玄衣的青年手执长剑,静立着看他。 那眉眼极俊美,却也极冷淡。他这个人,就如同他手中的剑一般,令人发寒。 “晏……”阮散宛如糟了一个晴天霹雳,呆在原地。 晏停。 是那个冷若冰霜的剑痴晏停,晏家二公子晏停。 “晏停……?”阮散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是热的,那他是活的。 晏停拧着眉,退后了半步:“你做什么?” “你还活着?你,你去哪儿了?这两年你都跑去哪里了!”阮散莫名有些愤怒。 晏停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我一直在密宫练剑,刚刚参透望山剑法最后一式,一出关便遇见了你。” “密宫是什么地方?”阮散看了一眼他的身后。 晏停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淡淡道:“密宫是望山秘境,就在这崖壁之后,是练剑宝地。” 掌门只告诉了他,而没有告诉阮散,毕竟阮散也不练剑。 “好,你是说,当年你死里逃生,在这密宫里待了两年多?”阮散问。 晏停掐指一算,道:“是五年。” 阮散突然一惊。 五年……按照这么算,晏停从来没有去过傅庭河身边。 “你认识傅庭河么?”阮散试探着问了一句。 “自然认识。”晏停面上淡然,“傅大将军之女,师父说过,她拜瑾乐国师为师,小小年纪便得了一个‘一剑惊花枝’的美名,我此次出关,也想和她切磋一二……” 说起剑术,一向话少的晏停便能滔滔不绝讲个不停。阮散连忙打断他:“停。我问你,你可曾化名晏则修?” “不曾。” 不曾。 他不曾化名晏则修,更不曾与傅庭河结识,也不曾在两年前被摄政王杀死…… 从一开始,晏家二公子晏停就像一个局外人,一直藏在这密宫之中练剑。 那摄政王为何要说,两年前晏停死了,如今的晏则修是冒牌的? “师父呢?”晏停问。 “来不及了,我路上跟你解释,你现在立刻随我去烈寰!”阮散拽起他的袖子就往外跑。 突然冒出的晏停,就像突然投入水中的石子。 或许,他将是撕开一切的关键。 —— —— 烈寰帝都。 烈寰最近的朝局不太安稳。 以二皇子为首的大臣们主张攻打瑾乐,将数十年前被夺走的城池夺回来。而以大皇子为首的人却觉得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算起来,烈寰也夺走过瑾乐的城池。如今的和平来之不易,何必开战。 皇帝年迈,朝政掌握在摄政王手中已经十几年了,两位皇子争来争去,最后大家还是得看摄政王的脸色。 摄政王世子主战,众人以为摄政王亦是如此。 可谁知,摄政王说:“日后再议。” 一时间,众人摸不清摄政王的心思。 过了些时日,傅庭河的病已经好了,只是神情不复往日那般开心,总是冷冷的,双眼中总有些厌倦,令人觉得,她随时会把剑架在别人脖子上。 晏则修终日跟随在她身侧,默默无闻。 暑热让整个京城都有些躁动不安,也不只世家夫人中,是谁先牵的头,运了不少冰来,办了一个消热的游园宴。 园中树木遮阴,流水清凉,加上冰块消暑,受邀请的达官贵人,无不欣然赴约。 令人惊讶的是,傅庭河也收到了邀请。 “要我说呢,他们请你估摸着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物,毕竟你名声挺大,再加上如今成了摄政王府的三小姐,她们不免好奇。”岳枕玉啃着果子。 傅庭河坐在马车内,车外,晏则修骑着马跟着。 他如今的身份,只是傅庭河身边的侍卫,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晏家二公子……哦,他本来就不是。 “那些个世家夫人呢,一直想着往枕戈房里塞人,若是同你说起这些事,你莫要搭理便是。”岳枕玉说。 她不停说着,见傅庭河有些懒怠,便也不提这些事了,从袖中摸了一颗糖递给她:“小妹,吃糖。” 傅庭河的目光移到糖上,随后淡声道:“不用了,多谢。” 岳枕玉只好剥了塞到自己嘴里:“咱们这儿呢,饭食偏淡,点心好甜,应该蛮符合你的口味的。” 傅庭河微微一顿。 烈寰长大的人,口味偏甜。 所以车外的晏则修,口味偏甜。 晏停,晏家的二公子,口味好辛辣。 然而……和她喜欢的那位则修,也好甜食。 所有人都说,晏停就是和她相处了几年的人,后来死了,被如今的晏则修替代了。 可是,倘若,和她相处了几年的人,其实根本不是晏停,而是这个摄政王暗卫晏则修呢? 如果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什么替代,她爱的人,和如今身边这个人,就是同一个人呢? 毕竟,他说他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他所认为的,都是摄政王告诉他的——摄政王告诉他,他是暗卫,和傅庭河相爱的人是晏停,而他现在要去假扮晏停,利用傅庭河。 倘若,他也被欺骗了呢? 傅庭河想起了自己刚刚醒来时的模样。那时的她忘记了两年之内发生的事情,竟然傻傻地以为自己变成了傅梨。 她思绪万千,马车已经稳稳停在园子门口。 “郡主,三小姐,到了。”侍女掀开帘子,请二人下车。 岳枕玉自己跳了下去,晏则修伸手扶了一下傅庭河。 岳枕玉挑了挑眉,心道,傅小将军怎么还娇贵起来了? 他们一行人一进园子,小厮便大声通传了:“摄政王府郡主、三小姐到——” 进了园子,众人的目光齐齐投来。岳枕玉皮笑肉不笑,小声对傅庭河说了一句:“最讨厌这种聚会。” 随后,岳枕玉带着傅庭河规规矩矩给几位长辈行了礼。 与他截然不同 傅庭河瞥见了几位世家小姐正盯着晏则修看,她们绞着手帕,小声交耳,脸红了的都有。 “这位便是摄政王的侄女,王府的三小姐吧?”一位命妇走来,拉住傅庭河的手,笑着问。 傅庭河应了一声:“正是晚辈。” 虽说傅小将军战场厮杀,平日里素日放荡不羁,如今的规矩倒是不落下一点。 “早就听闻傅小将军大名,今日一见,竟是如此的美人,可谓是巾帼女杰,与众不凡啊。”那命妇貌似很喜欢庭河。 “姨母,怎么我就不是巾帼女杰,与众不凡了?你怎么不夸我?”岳枕玉笑着说。 “你?你问问你自己,都多少日子没来看我这老骨头了?你恐怕早忘了我这姨母了,还指望我夸!”命妇嗔怪道。 原来是岳枕玉的姨母,国公府的夫人。 “三小姐旁边这位,是哪家的公子?怎地从未见过?”又一夫人问。 晏则修的打扮,仍旧是以前的模样,这是傅庭河的意思。于是,不似侍卫。 “这是晚辈身边的侍从。”傅庭河答。 只是小小侍从?有几位夫人收了目光,微微可惜。 再怎么器宇不凡,身份地位低下,也很难入世家的眼。 “这位公子的相貌,同晏家二公子晏停倒是有九分相似呢!”一名年轻公子笑说,“诸位夫人,莫怪小辈没规矩,着实是那晏家二公子惊为天人,令人过目难忘。” “公子见过晏二公子?”傅庭河笑问。 晏则修略微一顿——纵然只是几日,他却觉得她许久未笑了。 “我家瓒儿啊,曾与晏二公子同拜望山门下,只是我家这小子不甚勤奋,加上他爹要他回来考功名,便半途回来了。剑术可是一点没长进。”国公夫人说。 小国公笑了:“若论剑,我自然比不得晏二公子,他可是剑痴。” 他走近了几步,看了一眼晏则修,道:“公子虽然同晏二公子有九分相似,却与他截然不同,我那师兄啊,性子冷得很,三尺之内,如同进了冰天雪地。而公子倒是温润如玉的模样,令我不害怕!” 傅庭河微微抬眼。 是了。 所有人眼里的晏停,冷漠如冰,剑痴。 可她一开始认识的则修,纵然清冷疏离,骨子里却是个温润如玉的。 “且我师兄最喜欢一身玄衣,背一柄重剑。”小国公似乎来了点兴趣,“看公子模样,也是个会使剑的,只是用的是轻剑,改日与他见面,可与他切磋一二。” 小国公沈瓒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给自己师兄找对手。 “公子,奴家听闻,三小姐的剑术更是了得呢!当年做瑾乐的小将军时,可是美人当关,万夫莫开啊。”一名女子笑说。 “说到瑾乐,听闻三小姐当年被瑾乐昏君陷害,幸好得人救下,这两年,可受了不少苦吧?”又一人可怜地看了一眼傅庭河。 沈瓒的笑意却淡了许多,谁都知道,这话无疑是在说她两年之内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对于她的过往表示恶意的揣测。 “清凉的吃食已经备好了,我们不如去尝尝吧。”沈夫人及时出来解围,拉着庭河往里面走去。 沈瓒低声吩咐:“多嘴的,一律逐出。” 小厮应声:“是。” 沈瓒看了一眼晏则修,笑道:“公子,不知贵姓?如何称呼?” “免贵晏,名则修。”晏则修道。 “晏……哦,那可真是巧了。”沈瓒点点头,转身进了园子。 —— —— “你当真从未见过傅庭河?”阮散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晏停啃着馒头,抬眼冷冷看了他一眼。 这句话,是阮散这一路上第五次问晏停了。 晏停很奇怪,为什么阮散要说如此奇怪一段事情。 说什么他曾经受父亲嘱托,化名晏则修,去傅庭河身边保护她,然后和她相爱,两年前又被杀了,而摄政王的暗卫假扮了他,欺骗利用傅庭河…… 问题是,晏停无比、万分确定以及肯定,自己这几年来,一直待在密宫里练剑,从来没有化名晏则修,更没有见过傅庭河。 “你要不仔细想想?你会给傅庭河做元宵,还喜欢给她喂糖……”这些都是傅庭河说的,阮散照葫芦画瓢,问晏停,“总之,你很喜欢她。” “像我么?我只喜欢剑。”晏停烦了,反问了一句。 是啊,阮散的确记得,当年的晏停,的的确确是个剑痴,冷漠得像块冰。 而傅庭河所说的那个温柔的,有点傲娇的“晏则修”,一点都不像晏停。 “可摄政王说……” “他说什么你信什么?”晏停冷嘲,嘴里吐出两个字,“蠢货。” 阮散郁闷了,蹲在角落里划圈。 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停又开始擦那柄重剑,阮散随口问了一句:“你知道少和剑么?” 晏停一停,一讲剑,便开了话闸子,“当然知道。少和剑以轻快为主,却削铁如泥,极其考验剑法,是柄名剑。我当年曾见过一眼,由瑾乐前国师所藏。你怎么突然问这柄剑了?” “哦,我见过……晏停,如果把少和剑给你,你觉得好么?”阮散问。 “你又不是不知,我自幼练的是重剑,那种轻剑,我用不惯。”晏停答,“我曾听人说,若要用好少和,得参透国师的一本剑谱,否则,反而容易被剑所伤。” “若有人能用好少和,可与你一敌么?”阮散接着问。 “那是自然!”晏停来了精神,“莫非如今少和剑已经有了主人?那此人定当剑术无双,你快说是谁,我速速去找他!” “怎么不去找傅庭河了?傅庭河同他剑术差不多。” 晏停摇头,“怎可一样?纵然傅庭河剑术了得,她练得更多的其实是兵法战术,剑法并非绝顶。若有人能用好少和,剑术定当在傅庭河之上,那才是绝世高手。” 阮散思索片刻,道:“我还真知道那人是谁……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摄政王暗卫。” “如此高手竟甘愿做摄政王暗卫?”晏停颇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他是国师的某位弟子。” “他如今就在烈寰,同傅庭河在一起,等我们到了,你一见便知。”阮散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 一切,等到了烈寰,或许就有了分晓。 第二卷(完) 游园宴会结束后,傅庭河并没有立即回摄政王府,而是带着晏则修去了京城有名的广雁桥上。 大桥横在江水之上,船只画舫在桥下行驶,此地灯火通明,小贩叫声不迭。 庭河靠在桥边,探出身子往下看去。 晏则修轻轻握住她的手臂,道:“小心。” 她却反握住他的手,问他:“若我今日命丧于此,你当如何?” 晏则修微微一怔,随即说:“若我在,你不会出事。” 她微微一笑,突然挣脱他的手,一个翻身,纵身跳了下去。 “庭河!”则修几乎没有犹豫,同她一起跳下广雁桥。 然而,巧的是,他们跳下的位置刚好来了一只船,庭河稳稳落在了船头,而则修落在了船尾。 “我有些事,想和你单独谈谈。”她伸手作请,进了船内。 桥上的摄政王府侍从目瞪口呆,随即派了一人回去禀告,其余人守在桥上和岸边。 船内,点了一豆灯火,一盘糕点,一壶茶。船外,是两名船家。 傅庭河颇为闲适地伸了个懒腰,“则修,我有些话问你。” 她许久没有这般唤他了。 “嗯。” “两年前,你醒来之时,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傅庭河道。 晏则修略一回想,道:“我醒来时,过往种种皆已忘记,摄政王给我喂下沉海,说我是他的暗卫,纵然心有怀疑,我也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 傅庭河点点头,接着问:“而后,他让你假扮晏家二公子晏停,都做了什么?” “晏家乃是数百年世家,藏有无数秘密,摄政王让我探听,我只选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告知。”晏则修顿了顿,道,“还有,负责你的试药,以及寻找药方。” “你爱吃甜食?”她出声问道。 这话头转的有些快。 “嗯。”晏则修点头。 傅庭河敲了敲桌面,问:“你从未怀疑过,你一直都是晏则修么?” 晏则修沉默片刻,道:“有,但是晏家的确派晏停去你身边,所以不可能是我。” “若晏停没去呢?”一人的声音突然传来。 帘子被人撩起,那两名船家中,有一人竟是阮散。 他叹息般看了晏则修一眼,随即对身边的人道:“晏停,来见见他吧。” 这名字一出,晏则修恍若惊弓之鸟,手握紧了少和剑,浑身绷紧。 晏停取下蒙面的物什,吐了一口气。 微弱灯火之下,两人竟然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时间,船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晏则修?”晏停的声音比他要低沉地多,目光也更冷厉。 晏则修松开手,抱拳施礼:“正是。” 晏停注意到了他的少和剑,眼里露出一丝欣赏和斗意,直接道:“出去,我们打过。” 晏则修有些懵,转头看着傅庭河。 傅庭河一笑。他这模样,莫不是以为晏停是回来收拾他的?看着还真有些委屈。 她笑道:“晏二公子,久仰大名。在下傅庭河。” 晏停回礼。 阮散拍了拍晏停的肩膀,把他扒拉到后面去,对着则修和傅庭河道:“我们四人今日总算会面了,傅小将军,情况我已经在书信中和你讲清楚了,你可猜出了前因后果?” 傅庭河颔首,“多谢教主。若我猜的不错,当年,晏家的确修书让晏停前去护我,可晏停已经闭关,故而,则修才冒充晏停,前去我身边。两年前,则修被催眠,失去了过往记忆,又受到了沉海的影响,故而,误以为自己是摄政王的暗卫,替摄政王办事。” 此话一出,晏则修亦听懂了。 “所以。”他握住了傅庭河的手,眼中难以掩盖的欢喜,“我,我就是……” 我就是你喜欢的人,对么? “你一直都是晏则修,与晏停毫无关系。”傅庭河停了一下,说,“而我与晏停,今日也才见第一面。” 晏则修突然抱住了傅庭河,紧紧的,十分有底气一般。 “我不是替代品,我不是。”他把这些日子的小心翼翼、愧疚不安、自卑无助全扔了,万分委屈又万分雀跃地抱着她。 “别,别,勒死我了——”傅庭河笑了。她抱住了他,在他脖颈蹭了蹭,“是,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分开分开!你再激动下去是不是要当着我们的面做出格的事情了?”阮散成了个大苦瓜。 “我们何时比剑?”晏停在后面抱怨了一句。 “你也闭嘴!”阮散道。 傅庭河握着他的手,道:“则修,我要你离开烈寰,去瑾乐,找傅君竹。” 晏则修一怔。 “若论催眠之术,傅梨亦比不过傅君竹。你只有找到他,才能找回你失去的那些记忆。”傅庭河缓缓道,“阮散和晏二公子会陪你去。” “你不走么?”晏则修心中隐隐不安。 “我不走。若我跟你同去,岳枕戈不会让我们出得了烈寰。况且,我还有事要查。”傅庭河道。 “好。”晏则修轻轻一笑,“那你等我回来找你。” 船只轻轻一停,靠岸了。 “我走了。”傅庭河看了一眼三人。 “保重。”阮散看着她,恍惚间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她那样子,不禁有些慨叹,她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只是将隐藏着的样子,露了出来一样。 晏则修和她站在船头,此处隐僻,星河在上。 “庭河。” “嗯?” 晏则修抚着她的腰肢,轻轻扣着她,低头吻她。 这并非是以前的浅尝辄止或是小心试探。 而是缠绵的、不舍的。 傅庭河第一次被深吻,竟有些晕乎乎的。 分开时,她有些迷糊地看着他。 “我会回来找你的。”晏则修轻轻抱了她一下,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说,“我爱傅庭河。” “傅庭河也爱晏则修。” —— —— 第二卷·顽石·完 完结 长宁七年春。 烈寰发兵瑾乐。 燕衡作壁上观。 孱弱的瑾乐国早已是强弩之末,烈寰铁蹄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城池尽降。 率军的正是当年被瑾乐皇帝“处死”的女将军傅庭河。 在攻下瑾乐京城的那天,傅庭河遭人刺杀。 那人仰天高喊“叛国贼”。傅庭河用拇指抹去脸上的血渍,高坐骏马之上,一杆银枪挑起刺客的脸。 随后,枪尖一扫,割断了刺客的喉咙。 她的目光冷如寒冰。 “再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女将的声音淡淡飘在空中。 此次出征瑾乐,是她主动请缨,一是为了和岳枕戈的合谋,二是为了瑾乐百姓。 若是让烈寰的将军来打,百姓注定流离失所。 傅庭河军队所过之处,严令不得伤害百姓。加之她本身威望就极高,瑾乐又已分崩离析,那些将士们一见是她来,纷纷卸甲投诚。 她用最少的牺牲打赢了这场仗。 现在,她应该去见见老朋友了。 推开宫门,秦长眠坐在龙椅上,病白的脸颊上带了一丝笑意。 “你来了。” 他看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怀念。 “庭河,我们上一次这样单独好好说说话,是儿时了。” 傅庭河让人退下,静静看着面前的人,她道:“秦长信在哪里?” 秦长眠摇摇头:“他逃了。” 傅庭河微微拧眉,转身要走。 秦长眠突然叫住她:“庭河。” 傅庭河转头看他。 他指着自己的心脏,道:“我要死了。” 傅庭河:“要我给你送终?” 秦长眠苦涩一笑,道:“我这一生,不受宠爱,无人在意,唯一受过的恩惠,是你对我的垂怜。但是对不起,庭河,我为了求生,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傅庭河沉默片刻,道:“这世间众人皆是为自己而活,只不过,你的后果,也只能你来承担。” 秦长眠问:“当年那个花环……你真的没有送给别人么?” 傅庭河:“没有。” 秦长眠似乎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 他微微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庭河,若有来生,我希望我无病无痛,能如正常人那般……再为你编织花环。” 傅庭河转身离开了大殿,殿门缓缓关上,埋葬了一人短暂的一生。 她仰头望了望日光,翻身上马,下令:“整军,出发!” 瑾乐攻下了,接下来轮到燕衡了。 —— 黑云压城,燕衡与烈寰边境,旗帜飘扬,战鼓雷雷。 江违骑在骏马之上,看着傅庭河,笑道:“傅将军,你终于来了。” 傅庭河甩了甩马鞭,道:“太子殿下,你我似乎从未好好战一场。” 江违道:“今日不正是好时机么?” 傅庭河弃了长枪,手执长剑,翻身下马,缓步朝两军阵列中间走去。 她剑指江违:“既如此,不如与我定生死。” 江违眼眸中露出几分笑意,道:“我个三脚猫功夫,可不敢在小将军面前班门弄斧,但我这里,确实有另一个人想和你打一打。” 话音刚落,一人白衣飘飘,手执长剑,轻功行至阵前。 “别来无恙。”晏则修望着她。 傅庭河微微一笑:“原来是你。” —— 史载,傅庭河兵败燕衡边境,死于无名剑客之手,葬于山野。 而燕衡太子江违,凭借“机关人”,所向披靡。 瑾乐帝秦长信病逝前,将皇位交与江违。燕衡吞并瑾乐,一统两国。 烈寰大军被逼退。 又过三年,烈寰妄图用“沉海”药方研制傀儡,攻打燕衡。 然不得民心,烈寰举国百姓震怒,推翻了朝廷。摄政王之女岳枕玉率军投降燕衡。 至此,燕衡一统天下,改国号为“宁”,意为天下安宁。 太子江违登基为帝,封太子妃叶深为后。 帝后生同衾、死同棺,一生恩爱。 —— 山野小道上。 傅庭河甩着手里的柳条,脚步轻快地走着。 她的身后,晏则修慢悠悠跟着。 “今晚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那就……元宵!” 团团圆圆,甜甜蜜蜜。 白衣剑客握住小将军的手,剑鞘拂过梅花,花枝微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