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山河异志1+2》 第1页 《徐霞客山河异志》+《徐霞客山河异志2》作者:茶弦【完结】 【内容简介】 ● 中国旅行鼻祖徐霞客的旅行机密 ● 首部写遍山河风貌的旅行悬疑小说 ● 听说看完这本小说的人,都想出去旅行了! ———————————— 徐霞客旅行30多年,3次遇盗,4次绝粮,徒步21省,上百次出生入死,仅一部《徐霞客游记》留存于世,被称为「明末社会的百科全书」,开篇之日(5月19日)被定为中国旅游日。 歷史上真实的徐霞客,并不是寄情山水的瘦弱文人,而是一个身体强健,精通游法游术、野外求生的古代旅行家、探险家。 据记载,他身手敏捷,墙壁沟壑,翻身即过;登山游泳,常人不能相比。也正是这良好的身体素质,创造了他能成为游圣的条件。 经他总结的爬山理论、涉水观点,以及旅行过程中的种种重大发现,至今被人们传颂。 然而,这一切背后的种种机密却鲜为人知…… 作者简介 茶弦,着名悬疑作家,紫焰品牌作家、编剧。 其人身怀四技:品茶、雕刻、画画、讲故事。 其作品悬念迭出,独一无二,兼具茶道神韵、雕塑质感、油画画面。 以其长篇小说《轩辕诀》改编的同名影视剧正在筹拍。 自序 创作这部作品契机,在于一次相谈甚欢的约稿。可等到头脑冷静下来,我心里叫苦不迭。这个选题,只怕是我见过最简洁的选题了,没有类型,没有梗概,没有构想,没有时间节点……有的只是三个字——徐霞客以及几个关于他的趣闻轶事。最初,我着实有些犯难,但既然已经应下,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与以往的习惯相同,动笔之前,我先是翻阅了徐霞客的事迹生平,而后又通读了他所处朝代的大致史料。歷史上的徐霞客,生于明朝万历年间,又经泰昌、天启两朝,卒于崇祯十四年,堪称古代探险科考事业的先驱,在地质、水文等方面都有独到的见解与造诣,可谓「千古奇人」。随着资料的积累,徐霞客所处的时代,在我脑海里也逐步展开了画卷。那段时期的大明朝时局变幻、波谲云诡,忠良、奸佞、枭雄轮番登场。如此的大体量,如此的好素材,为何不用?所以最后,我决定将徐霞客重新演绎,在史料基础上,赋予他一个额外的身份——四朝白衣相,八荒奇行侠。 这个系列中有悬疑的成分,有武侠的元素,但总的来说还是歷史小说。创作歷史题材,小事可以不拘,但大事却定要不虚。我用了差不多两三个月时间,推掉了所有事情,在故纸堆里查找、搜罗,列出了一张人物表,那张表上密密麻麻,几乎囊括了所有同期的风云人物。根据那些人物的生卒、身份、籍贯等,我又一一做了筛选,最终挑出一部分,充当小说里的主配角色。像万历皇帝、太子、福王、魏忠贤、客印月、汤显祖、秦良玉、袁崇焕、李自成、吴三桂、努尔哈赤,等等,我要将他们先后请出来,帮我唱好这部大戏。 提起歷史上出名的大太监,大家首先会想到魏忠贤、刘瑾、李连英之流,然而在当时的万历朝,还有个叫陈矩的宦官。他曾担任司礼监掌印同时又提督东厂,却从不以权谋私,是个不折不扣的正直君子。陈矩忠心为国,廉洁自律,朝野之中对其评价极高,不少人念其高德,送了他一个「佛爷」的美誉。在翻阅有关陈矩的史料时,我发现了这么一则故事:有一年上元节,陈矩购得一卷宋画《鬼母揭钵图》,托东宫的伴读太监王安,送到了太子朱常洛手中。 就是这么寥寥几句,却一下子激发了我的灵感。于是,我便以万历年间的「妖书案」和「国本之争」为引,以陈矩和朱常洛为媒,将宫廷中的明争暗斗,与远在乡野的徐霞客相关联。 为了让剧情变得精彩,我又对着那《鬼母揭钵图》的摹本细瞧了几天,再利用《千字文》和九宫易数编了个密码,徐徐展开了故事。 在计划里,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为二十年,主线严格按照歷史走向,一应事件尽量精确到年份,甚至月份。不仅要对妖书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这明末四大谜案进行重新构架,还要涵盖魏忠贤如何步步发迹,明军与女真在萨尔浒的那场决战,石砫白杆兵和最后的戚家军怎生在浑河血战中抗敌,天启年间那场诡异的王恭厂大爆炸等等。 创作初期,对徐霞客这个主角,我是敬畏交加,始终没敢放开写。乃至于卷一定稿之后,这个角色的塑造仍不尽如人意。为了写好这个人设,我只得慢慢将自己代入角色。 我是个地道的山东人,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在家乡潍坊生活了近二十年,之后长居浙江杭州十多年。我见识过泰岳的雄伟,也欣赏过西湖的秀丽;领略过北方的风雪,也沐浴过南国的烟雨。因我的本业原是画画,自大学时代,便经常去各地採风写生,除了那些山川锦绣外,打动我的还有各处的风土人情。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像旅游那样走马观花,而是花费几周乃至数月,在当地暂住。有时候,因不通方言,交流起来十分不便。我也不气馁,一面打着手势,一面模仿当地口音,实在无法,便以文字书写,往往没用几天,竟能与不少居民打成一片。每次去山中写生,身后总会有村中成群的猫狗为伴。有时从山上下来,村头总有人热情地招唿我去他们家中吃饭。时隔多年后,我再次重返当年那几个曾去过的地方,还能有一些白髮苍苍的老人,用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如此种种,实在令我感动,我想,旅行的真谛,只怕也无外乎一个「情」字。 第2页 徐霞客的游记,与他所描绘的大自然一样质朴而绮丽,每字每段,都是至情流露,是世间少有的真文字、奇文字、大文字。我一边用情代入,一边在歷史的夹缝中探寻着只言片语,渐渐地,写作也开始通畅起来。 时至今日,我已完成了这个系列的卷一定稿和卷二初稿,回想起来,感喟良多。从2015年接触选题,到现在此书上市,我先后为人夫,为人父,于我而言,这个系列有着重要的意义。我在大学里教过书,在工作室里做过雕刻,在生意场上创过业,在影视圈里写过剧本,一路走到现在,我依然感觉,写作是我心头所爱,让我能够畅游在文字的海洋中,不断地学习,不断地丰富着知识储备。 在这里,感谢我的责编和出版方的付出,是他们为我提出了精准的修改意见,使我在创作上得以升华;也感谢我的家人和助理,是他们包揽了一切生活上的大小杂务,创造了一个安静的环境,让我专心写书。当然,更要感谢读到这里的读者朋友们,是你们的支持和包容,令我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动力,我将尽我所能,认真创作,不负大伙的厚望。 最后,谨以写作时突发感悟,拼凑出的一阙《少年游》作结: 苍梧宿罢览碧涛,烟霞腾九霄。遐征万里,路遥水迢,走马趁今朝。 山河易碎韶光老,还酹把月邀。浮生若梦,情仇两抛,袖手江湖渺。 茶弦2019年1月23日于钱塘江畔 第一章 玄兵现 明万历三十二年甲辰 南京 秦淮莺语寂,谯楼鼓更深。夜雾瀰漫开来,冉冉涌罩四野,紫金山上的虬松劲柏,都化作了黑压压的一团混沌。混沌之中,坐落着恢宏肃穆的孝陵,大明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即埋骨于此地。 穿过蜿蜒的神道,便是孝陵正南方的首道门户大金门,与存放神功圣德碑的四方碑亭遥相唿应。此时的大金门下,燃着一小堆篝火,一名孝陵卫千户正在火旁,拨弄着一把铜胎铁背弓。 想拉动这等强弓,至少要有六石的劲力,而这千户随手一拽,便将弓弦拉成满月,足见膂力非凡。除此之外,他耳力更是超群,无须目视,循声放箭,百步内无有不中,故而被誉为「神聆弓」。 不多时,一列巡夜的兵士由远及近。还没等他们上前参见,那千户的耳朵突然一动,迅速抽箭张弓,竟将镝尖指向了众人。 众卫士面面相觑,齐齐停下脚步。与此同时,千户手中的利箭也「嗖」的一声离弦,从队伍的空隙间疾穿而过。 怔了半晌,带队的总旗官当先回过神来:「大人这是……」 千户敛弓一笑,道:「不必惊慌,我射来一只野味,与你们打打牙祭。」 「野味?什么野味?」众卫士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然而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漆黑,根本瞧不出什么。 千户指了指不远处:「去那片蒿草里找找便知。」 总旗顾不上多言,要过一支火把迳自奔去。寻了没一会儿,草丛中就露出一块巨石。借着火光一瞧,总旗瞠目结舌,方才千户射出的那支劲羽竟插在石间,上面还钉了只肥大的野兔。 利箭没入石中数寸,那总旗连拔几下都纹丝未动。他没奈何,只好拗断了箭杆,这才将野兔囫囵取下。 待总旗拎兔折回后,便急不可耐地道出所见。众卫士惊嘆不已,朝着千户满口夸赞: 「大人箭术无双,实在令弟兄们开眼!」 「不愧是神聆弓,当真绝了!」 千户正欲客让两句,眉额忽然紧蹙,耳朵连动数下,冲着远方极力辨音。 众卫士只当又有野兔送上门来,纷纷喜道:「大人快多射些来,单这一只还不够塞牙缝……」 「别出声!」千户伏在地上听了听,脸上骤然变色,「不好,有外人闯陵!」 「什么?」众卫士顿时警觉,「人在哪儿?」 「碑亭!」 话音未落,千户已抬脚奔出。能选入孝陵卫的,皆是一等一的好手,故而虽事起突然,众卫士却无一人慌乱,各自操起兵刃,紧随千户身后。 转眼工夫,一行人便抵达四方碑亭。那千户仰手一指,号令道:「火把高照,贼人就在神功圣德碑上藏身!」 众卫士依言举起火把,见那数丈高的巨碑顶上,果然立着一人。 那人身罩黑篷,携根无枝短尺,朝下方环视一遭,又把视线转到了千户身上:「久闻孝陵卫『神聆弓』耳力卓绝,果真名不虚传。」 千户厉声喝道:「既然知道我的名号,还不乖乖束手?」 那人冷笑一声:「仅凭一张硬弓、一双好耳,就想让老夫束手就擒?千户大人,你未免自负了些!」 千户暗忖:孝陵守卫重重,此人却能避开遍山耳目,悄无声息地潜入,怕是真有些过人的本事。想到这儿,千户不敢小觑,张弓射出一箭,打算先试试他的深浅:「少装神弄鬼,给我下来!」 岂料那人避也不避,抬手一抄,就将那疾射而来的箭支攥在了掌中。 众卫士见状,当场譁然。千户今夜一箭能插岩穿石,他们都有目共睹。而那人随意一抄,便将刚勐无匹的飞箭轻松截下,其武功之强,端的是深不可测。 千户心头一紧,知道遇上了劲敌,赶紧拉满强弓,勐然又放一箭。 第3页 这一箭更加凌厉,裹挟着破空之音,向那人唿啸而去。而那人手腕一翻,也将掌中利箭「唰」地甩出。 一支来,一支去。两道疾驰的银光,在半空中化为一线。锋镝相对,火星四溅,紧接着「噼啪」两声,双箭同时撞折,坠落在千户脚边。 望着脚下断箭,千户面如死灰。那人随手一掷,就能挡下自己全力施发的长箭,无论是力道还是准头,都远在自己之上。 又怔了一会儿,千户突然摸出支响箭,疾疾射向了夜空。响箭发着悽厉的嘶鸣,使得陵内的明岗暗哨齐番惊动。驻扎在附近的孝陵卫倾巢而出,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须臾工夫,碑亭外已聚满了披坚执锐的孝陵卫,放眼望去,到处是乌压压的人头和明晃晃的火把。 见强援赶到,那千户大觉心安,又朝碑顶喊道:「此处已围得密不透风,你能耐再大,也难敌这千军万马!」 那人环顾四周,朗声道:「老夫若拼尽全力,也能杀出条血路来脱身。然而念你等忠勇护陵,不忍伤你们性命,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就此罢手……」 千户怒道:「死到临头还敢胡吹大气,弓弩手何在?」 数十名弓弩手快步上前:「请大人吩咐!」 「擅闯皇陵乃是死罪,不必再留活口,给我弓弩齐放,将这逆贼射成筛子!」 「得令!」 弓弩手一字排开,把强弓劲弩尽数瞄向了那人。 眼见干戈要起,那人再无迟疑,一把将身上的罩篷扯去:「且慢!你们可知老夫是何人?」 听得此言,千户便知有异,忙喝住弓弩手,再朝那人瞧去。此时黑篷已除,那人的面目露了出来,只见他年近花甲,颔下一绺长髯,双目矍铄,炯炯有神。所着袍冠上镶金嵌玉,隐约是朝廷赐服模样。 「远了瞧不真切,老夫这便下碑,好让你们看个仔细!」说话间,老者纵身跃下,稳稳落于驮碑的赑屓头顶,昂首挺胸,不怒自威。 瞧这老者气度不凡,千户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一边留神警戒,一边向他的服冠上打量。 那老者所戴缁冠,前低后高,前缀九道金缕,后竖山形耳翼;所着玄服,束腰宽摆,满襉曳撒,胸补处绣着一只似龙类蛟的异兽,鼻生独角,探爪如钩。 见千户面露疑虞,老者轻嘆道:「是了,这身服冠,现如今已经鲜有人知,也不怪你们不识。这玄服、缁冠皆为太祖钦定,老夫亦效忠于大明,所以才不愿跟你们刀兵相向!」 众卫士闻言,不禁暗议纷纷。按本朝的舆服规制,圣恩特赏的赐服补绣,无外乎斗牛、飞鱼、盘蟒、麒麟、勐虎和金彪,老者补绣上那只独角怪龙,显然不属于任何官阶;其缁冠也迥乎寻常,须知那缕嵴曰「梁」,居朝中一品者,冠额方可以七梁作饰,而老者所佩九缕,却足足超出两道金梁。 正当这千户犹豫之时,那总旗上前献计:「张公公见多识广,大人何不让他老人家来辨上一辨?」 「极是!」千户唤过几名军健,「速去神宫监,请掌印张公公前来!」 几名军健应声,急急转头去了。剩下的兵士们仍旧围定了碑亭,对那老者死守戒备,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神宫监隶属大内十二监之一,专司太、高各庙的祭洒祀典,主官则称掌印,所任者或稳成持重,或通晓旧故,皆为宦官中名高望重之辈。 约莫一炷香光景,围圈外人头攒动,紧接着一线通道让出,一名老监在军健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向碑亭走来。 不必说,此人便是那张公公,他两鬓霜白,面上皱纹堆叠,年岁显然是不小。 千户快步迎上,歉然道:「因有要事,这才斗胆劳烦公公,还望公公恕罪……」 「无妨。」老监摆手打断,「人在哪儿?」 千户一指碑下:「公公请看。」 老监眼神有些不济,又朝那老者走了几步,身子不由得一颤:「坤……坤极冠、灵犀服?」 老者将头一点:「总算还有人认得。」 「我得好生瞧瞧……」老监心下激动,哆嗦着便要上前。 千户恐生差池,忙向手下使个眼色。众弓驽手会意,皆列张锋镝,严密监视起老者的一举一动。 老监绕着老者端详了好一阵,这才笃定地点了点头:「这确是坤极冠和灵犀服的样式。只不过……」 老者蹙额道:「不过什么?」 老监道:「不过这服冠可依照样式仿制,无法断其真伪。你若想证明自己的身份,还须其他佐证。」 「果然谨慎,那这把兵刃,就请上眼一观吧。」老者抬起了手中短尺,缓缓递来,「此物颇沉,公公接稳了。」 老监伸出双手,将短尺接过。恰如老者所言,这尺虽短,入手却极为沉重,它通体镌满了云雷异纹,非金非铜、乌黑刚硬,瞧不出是什么材质。 踌躇半晌,老监又问道:「此物的确不凡,不知是何金所铸?」 老者答道:「传闻中的『九天玄铁』便是。」 「九天玄铁?」老监一愣,继而自言自语道,「宫中故老相传:洪武六年,天降炽焰陨铁,连焚数座村落。太祖感其异象,命人搜罗余铁冶锻成兵,用以化劫镇厄……」 老者道:「不错。公公所言,正是这把玄铁尺的来歷。」 第4页 老监又道:「然而我听说,用那玄铁铸成的几把兵刃,太祖已分别赐予数名重臣,敢问尊驾这把玄铁尺,又是从何处所承?」 老者举手遥指:「先人功勋卓着,亦葬于这钟山之阴,享配太庙香火,位列大明开国第一功臣!」 「啊呀!」老监恍然道,「原来是中山王徐达之后!」 「不敢。」老者道,「我氏族人,是为中山王旁支。当年那玄铁分铸成兵,我手上的这一把,唤作『镇厄』。公公,请向尺端两侧观瞧。」 老监闻言看去,果然见那铁尺上端刻着「镇厄」两个古篆;下首三爻六断,似是个坤卦图案。 老者接言道:「坤为地,地以承天。当初太祖将这『镇厄』赐予中山王,便暗含着匡扶社稷之深意。后来中山王病重,恐辜负了圣眷,遂将这『镇厄』封还。然而太祖感念其功,仍把该尺还赐徐门。再后来辗转数代,此物便传至我的手中。玄铁所铸之兵,世间稀有,公公久掌太庙,想必能断其真伪。」 老监沉吟良久,捧尺奉还:「此乃御器无疑。唉,时至今日,我方知那些传言竟然都是真的。」 老者接回铁尺,跃下龟趺:「有些旧事涉连太广,还是莫去深究,仍当作传言为妙。公公,在下身份已明,可以离开了吧?」 「那是自然!」老监回过神来,将身子一让,「尊驾请便!」 「慢着!」千户急忙阻止,「公公,就算此人来歷非常,也需要搜身明验,万一陵中少了些什么,我等可吃罪不起啊!」 老监声色俱厉:「你们若不想担干系,就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愣着做甚?速速散开!」 众卫士虽满腹狐疑,可见老监动了真怒,只得各自退撤。 「谢了!」 那老者说完,将玄铁尺用力疾抖,前端「唰」地弹出一截长尖,使得短尺陡然变长。对于周围讶异的目光,老者视而不见,只是以尺作拐,一跛一踬地渐隐在暗处。 望着老者远去的背影,那千户不禁愣道:「只见他腾纵如飞,想不到竟是个瘸子……」 「不可无礼!」老监训斥一句,又喃喃自语道,「国立之初,太祖收罗各类异士,御赐服冠玄兵,使其代代相传,暗佑大明江山……关于他们的传闻,我刚入神宫监时倒听老辈人提起过,当时也没怎么信,谁知却在今夜遇上了。」 千户又道:「公公,那人也没留个名号,他夜闯孝陵,究竟所为何事?」 「我也不知啊。」老监长息一声,「像那种异士,行事必然关乎社稷,他们的所作所为皆是机密,绝非你我能打探的。好了,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我送公公。」千户搀起了老监,慢慢朝山下走去。 夜幕笼垂,浓雾稍退,幽云中探出一弯瘦月,如一盏孤灯,洒下了惨澹的清辉。 来至陵外的下马坊,卫士已备好了抬轿。老监爬上去坐稳后,犹不放心,又向千户嘱咐道:「还是方才那句话,千户大人回去,要对手下严加约束,今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断不可向外人道也!」 「公公放心!」千户一拍腰间佩刀,「哪个敢多嘴,我割了他的舌头!」 听千户如是说,不光那老监,就连暗伏在不远处的老者也是安心落意。恐那千户再度察觉,老者极力地摄气屏息,直到他们俱已远离,这才另寻旁径,悄悄绕下了紫金山。 那老者未作停歇,继续摸黑赶路。别看他跛着一足,脚力却是不减,在荒野中疾行十多里地,来到了一处乱葬岗。 岗上怪岩嶙峋、乱木横参,薄雾经阴风一吹,时隐时幻,宛如孤魂游荡,端的是鬼气森森。不少墓坑埋得太浅,早已露出了朽烂的破棺。丛生的野草里,七零八落地散着几堆枯骨,群鼠在其间爬钻嬉闹、啃噬磨牙,发出「咯咯嚓嚓」的动静,足让人头皮扎煞、后嵴发寒。 此情此景,老者倒不以为意,缘着草浅处陟踵而上,直到岗顶一株老槐下,才停住了脚步。 槐树周遭亦有几座坟茔。老者刚拭去额头细汗,身后一截残碑后,竟蓦地扑出一条黑影。 那黑影身法颇快,扬掌便印向老者后心。老者也不转身,反手一掌回击。 二掌方接,发出一声闷响。老者岿然不动,那黑影反被震得连退数步,最终撞在了槐树干上,惊得枝头栖枭扑稜稜振翅纷飞。 待那黑影喘匀了气息,苦笑着走上前来:「唉,与你相较,我这点功夫终归是不成……豫庵兄,别来无恙?」 瞧他面目清癯、苍鬓如雪,老者不禁喟嘆:「你我自凤阳一别,已有二十年没见了吧?故人重逢,本应把酒言欢,你陈佛爷却偏要作怪,非选这么个鬼地方碰面。」 「事关紧要,不得不小心。」陈佛爷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只皮袋,「豫庵兄也别埋怨了,地方虽说不济,美酒却是不缺。接着!」 老者接来,拔去木塞便仰头痛饮:「好酒!果然是好酒!」 见老者饮得太急,陈佛爷赶紧道:「这可是八十年的琼浆玉酿,整座紫禁城里也不过两坛,你在意点儿喝,洒了一滴都是罪过。」 那老者又饮一口,抹嘴笑道:「佛爷也不问问事情办得如何,反倒心疼起酒来了?」 「还用问吗?」陈佛爷也笑道,「有你出马,事无不成,我也懒得浪费口舌。对了豫庵兄,还有个人想见你一见。」 第5页 话音刚落,灌木丛中闪出了一名妇人。那妇人约莫三十多岁,细颈削肩,看上去十分瘦弱,眉目虽说清秀,奈何却带着些许病容。 那妇人款款上前,冲着老者敛衽便拜:「王氏淑蓉,见过恩公。」 「不必多礼。」老者看一眼陈佛爷,惑道,「这位大娘子是什么人?因何称我恩公?」 陈佛爷忙道:「豫庵兄有所不知,她便是太子的生母,景阳宫的王恭妃。」 「竟是恭妃娘娘?」老者一怔,赶紧向妇人长揖,「我徐有勉一介布衣,断不可受此大礼!」 望着徐有勉那条跛腿,王恭妃潸然泪下:「为我母子,恩公已残了一足。小女轩嫄的性命,也全靠恩公搭救……恩公的大恩大德,淑蓉无以为报,唯有亲临叩谢,才能聊酬万一啊……」 说着,王恭妃伏地长跪,磕头不已。 「使不得,」徐有勉急忙去搀,「娘娘快请起身,莫要折煞在下!」 陈佛爷也从旁相劝:「起来吧娘娘,这里不是客套处,咱们得拣要紧话说。」 王恭妃復拜了几拜,缓缓站起身来。徐有勉似记起了什么,从袖间摸出一轴:「娘娘,《鬼母揭钵图》在此,请你过目。」 陈佛爷伸手接了过来,将轴边慢慢展开,一幅画卷逐渐显露出了全貌。 王恭妃摩挲着长卷,喃喃道:「这就是那《鬼母揭钵图》啊……洛儿有了它,便不会被废掉了吧?」 徐有勉不解道:「佛爷在来信中,只托我帮着盗图,却没讲明其中因果。难不成单凭这卷古画,就能巩固太子的地位?此图到底有何玄机?」 陈佛爷轻嘆一声,把画轴小心卷好:「这图中有何玄机,其实我们也不清楚,之所以要寻它,是受了紫柏大师的指点。」 徐有勉听这名字有些耳熟,追问道:「可是那位紫柏真可?」 王恭妃点头道:「原来恩公也知道他。」 徐有勉道:「听说过。前些年他曾雕经济世,以化来的善财救苦济贫,在民间的声望极高。」 王恭妃面露戚色:「唉……只可惜这样一位悲天悯人的高僧,却落了个蒙冤身死的下场。」 徐有勉一怔:「怎么,他死了?」 「是啊。」陈佛爷接言道,「去年京师的那桩『妖书案』,想必豫庵兄也听说过吧?」 对于「妖书」一案,徐有勉确有耳闻。去年冬天,京城出现了一份叫《续忧危竑议》的揭帖,一夜之间,散布得到处都是。此帖以问答的形式,论涉皇储之争,将矛头引向了皇贵妃郑氏与其子福王,暗指他们意图陷害当朝太子朱常洛,以谋夺东宫之位。 那郑贵妃宠冠六宫,得知消息后,便去找万历皇帝哭诉叫冤。万历帝一见妖书,龙颜震怒,即刻下旨,命三法司、锦衣卫会合东厂彻查,务必要找出幕后的主谋。此案一生,牵连甚众,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也藉机挟嫌报復、排除异己。当是时,尚书揭发侍郎,首辅陷害次辅,闹得朝野中人人自危,无端遭罢黜、入刑狱者不计其数。 想到此处,徐有勉眉头一皱:「难道那紫柏大师,是受了此案的株连?」 陈佛爷点了点头,又道:「并且我怀疑『妖书案』的主使者,恰恰就是郑贵妃一伙人。他们贼喊捉贼,设下苦肉计借刀杀人,用以肃清支持太子的重臣。」 「此话怎讲?」 「在妖书案中,明明是郑氏有嫌,可礼部郭侍郎、次辅沈阁老等人却首当其冲。他们或是被捕受刑,或是宅邸遭围,兵马司也屡番介入,胁迫其招认自尽。豫庵兄你想想,郭、沈诸公皆力拥太子,若将他们除去,最为受益的不正是那郑氏与福王?」 「不错!」徐有勉恨道,「那二人的心肠当真歹毒,陈佛爷,你既然猜出了奸人,为何不直言上奏?」 「上奏?」陈佛爷强颜笑了笑,「豫庵兄啊,你当皇上不知吗?他心里头明白着呢!那会儿,我见无辜的死难者越来越多,便有心要早些结案。正愁无从下手,一个皦姓的生员便被告发。经我查实,这姓皦的虽不是主谋,但素有劣迹,时常讹人敲诈,于是我就将纂写妖书的罪名安在了他头上,总算平息了事端……风波过后,我又听说紫柏大师竟也遭人诬陷,被羁押在诏狱中饱受拷打,便匆匆赶去营救。哪知仍晚了一步,紫柏大师出狱没多久,便因伤重不治而圆寂了。临终时,他曾招我近前,悄悄留下了四句话——朱家儿郎朱家孙,有缘方登九五尊。寻分鬼母揭钵卷,再数训蒙千字文。」 「揭钵卷……千字文?」徐有勉自念几遍,「这是何意?」 陈佛爷摆了摆手:「我也不知。再欲问时,紫柏大师已经溘然长逝了。再后来,我查到孝陵的享殿中暗存着一卷《鬼母揭钵图》,就致信豫庵兄,托你帮忙取来。娘娘得知我要与你会面,执意同来。我推託不过,只得派心腹带她出宫,悄悄南下至此。」 「原来是这样。」徐有勉沉吟一阵,又道,「只是娘娘此番擅离宫禁,怕是有些不妥。若被皇上察觉,没准会招来大祸。」 王恭妃凄楚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决然:「我如今身陷幽宫,朝不保夕,这次冒险出来,一是要向恩公亲自叩谢,二是想再见小女一面……如今我已得偿所愿,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徐有勉道:「这么说,娘娘也见过了云梦公主?」 第6页 「见过了。」提到爱女,王恭妃脸上泛起了柔情,「我没敢与她当面相认,只是隔着院墙,远远地瞧了一阵。当初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晃十几年过去,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恩公,轩嫄以后,也要多承你照料了。」 徐有勉道:「我将公主视若己出,定会让她无忧无虑!」 「豫庵兄言出必践,有他这番话,娘娘就只管放心吧。」陈佛爷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焦急,「娘娘,不能再耽搁了,得赶紧返往京城。豫庵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此别过!」 徐有勉道:「夜长梦多,我送你们一程!」 陈佛爷摆了摆手:「不必,在来的时候,我怕路上有失,便从『净武堂』中选了十几号高手护送。」 「还有护送之人?」徐有勉四下一望,「怎么不曾瞧见?」 「我这便唤他们出来。」陈佛爷言罢,从怀中掏出一只木哨,放入口中吹响。 岂料连吹了数下,周围依旧静悄悄的,那阵阵哨声尽数被吸入无边的黑暗中,有如石沉大海,没有换来一丝半点儿的回应。 「怎么回事?」陈佛爷与王恭妃面面相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就在附近警戒,不该听不见啊。」 夜风飕飕渐起,残雾一扫而光,冷月当空照泻,映得乱葬岗上似雪凝霜。 徐有勉勐打个激灵,从腰间「唰」地拔出了玄铁尺。 见他这剑拔弩张的样子,陈佛爷急问道:「豫庵兄,有什么不对劲?」 徐有勉紧握铁尺,丝毫不敢大意:「佛爷,你就没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血腥味?」陈佛爷提起鼻子一嗅,冷汗登时下来,「不好,定是出事了!」 闻知有变,王恭妃心下慌张,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也不知踏上了什么,只听得「呛啷」一声,王恭妃便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待看清了绊脚之物,王恭妃骇得连声惊唿,竟是一截攥着钢刀的断掌! 王恭妃身子剧颤,几欲昏厥。等陈佛爷将她扶起,徐有勉也循着溅在草中的血迹,找到了断手的主人。 那人仰面朝天,瞪着一双灰白的眼珠,右掌被齐腕砍掉,喉间一道长长的创口,皮肉外翻、血浆半凝,显然已经断气多时。 陈佛爷瞠目结舌:「这……这是我们的人啊……他可是净武堂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怎么会被这般轻易地杀死?」 徐有勉神色凝重:「保护好娘娘,咱们再往前蹚蹚!」 越朝前行,风中的血腥味便越加浓重。又穿过一片灌丛,眼前的情形,更是让三人触目惊心。 只见那空地之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尸,有的颈骨折断,有的身遭数创,皆是两眼眦睁、死不瞑目。 看到随行的高手都暴尸荒野,陈佛爷心中剧震:「怎么会这样?究竟是什么人做的?」 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岩石后,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还有人活着!」徐有勉身子一纵,朝那岩石奔去。 石后「窸窸窣窣」了一阵,滚出个满脸血污的汉子。瞧见徐有勉赶来,那汉子又挣扎着爬了几下:「救……救我……」 徐有勉刚想去扶,旁边陡然袭来一股杀意。说时迟那时快,徐有勉足尖疾点,连忙朝后翻腾。与此同时,斜刺里搠来一道寒光,紧贴徐有勉身侧划过,将那重伤汉子「噗」的一声钉在地上。那汉子喷出一口鲜血,即刻命赴黄泉。 恐生闪失,徐有勉几个起落,退至陈、王二人身边。三人顾不上多想,齐齐朝那石旁望去,发觉钉死那汉子的,竟是一柄底端带着刃刺的锡杖。 紧接着,杖旁一人现身,单脚踏住了尸背,抬手便将那锡杖拔出。那人甩去了杖尖血水,把那锡杖急急摇晃。 杖头银环激撞,「叮噹」一通乱响。环音方毕,又有几条黑影「嗖嗖」飞至,分作前后左右,将徐有勉三人牢牢围在中央。 来人或持锡杖,或操戒刀,打扮十分诡异。他们身穿素衣,披挂袈裟,头上皆罩着一只蒙脸草笠,根本瞧不见原本的面目。 陈佛爷心中忐忑,王恭妃栗不能言。徐有勉虎目一凛,见每人颈间都挂着串乌黑的念珠,遂运起真气,厉声喝问:「哪里来的野和尚?有胆作恶,却没脸见人吗?」 此音一出,回声激盪,仿佛半空中打了个霹雳,直震得枝头碎叶簌簌颤响。 岂料,众诡僧不为所动,皆环伺于四周,如塑像石雕般一声不吭。不多会儿,又有一僧缓步踱出,此僧与其他人不同,他项佩红珠,手握异箫,应该是诡僧中的首领人物。 红珠僧步伐沉稳,似能落脚生根。待他立定后,朝着三人一伸手:「东西交出,苦头少吃!」 听他说话拿腔捏调,徐有勉冷哼道:「将舌头捋直了,老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红珠僧抬手比画道:「要皇陵的东西,给我!」 三人相视一顾,顿知他们是在打《鬼母揭钵图》的主意。 红珠僧察言辨色,心下愈发笃定:「看来你们已拿到了,快交出来!」 见这一战在所难免,徐有勉傲然亮出招式:「能否讨到,得先问问这把玄铁尺!来吧,让老夫见识下你们的手段!」 徐有勉中气充沛,内力显然不低。没有十足的把握,红珠僧也不敢贸然行事,他将手掌连挥两下,派出身旁二僧先行试探。 第7页 那二僧各操了刀杖,疾疾杀奔上前。徐有勉知道红珠僧的用意,出手便不留情。见那锡杖当先打来,徐有勉避也未避,振臂迎上,挥尺勐格。 尺杖相激,爆出一熘子火花,持杖僧的虎口顿时被震裂,锡杖也脱手而飞。趁他这一愣神,徐有勉回尺横扫,「咔嚓」两声脆响后,持杖僧的腿骨已然折断。就在这时,另外一僧也挥着戒刀破风斫至,徐有勉忙将身形一矮,堪堪让过了刀锋。 拿刀僧一击不中,转身再砍。徐有勉眼疾手快,左掌曲指如喙,一把将他的手腕叼实,右手玄铁尺骤起骤落,兜头盖脸地向其顶门砸去。 颅遭重击,脑浆迸溅,拿刀僧身子一软,瘫地而亡。仅两三个照面,二僧便一死一残,其余诡僧或惊或怒,皆挥动着兵刃蠢蠢欲上。 徐有勉抬起一脚,将那持杖僧踢至红珠僧身前:「想来送死,老夫奉陪!」 持杖僧剧痛钻心,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凄号。红珠僧似动了真怒,抬起脚来,狠狠踏在持杖僧的颈间。 被这一踏,持杖僧立马不能出声。红珠僧再将足底一顿,持杖僧便颈骨寸断,一命呜唿。 见红珠僧如此狠辣,别说陈、王二人,就连徐有勉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瞧其余诡僧的架势,似乎是想群起齐攻,徐有勉从怀中摸出酒囊,将所剩烈酒一饮而尽:「佛爷,动上手后,我怕顾你们不上,地上这把刀,且拿去防身!」 说完,徐有勉把酒囊一抛,足尖转挑,将死僧所遗的戒刀踢向陈佛爷。 陈佛爷接牢戒刀,把王恭妃护在身边:「豫庵兄只管放开手脚,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娘娘有闪失!」 「好!那咱们并肩御敌!」 说话间,众诡僧已然杀至。徐有勉忙使出浑身解数,迎头截击。只见他步法变幻,将玄铁尺舞得上下翻飞,时而当判官笔打穴,时而作单节鞭抡击,似一道凌厉的奔雷,在敌阵中东突西撞、左沖右驰。 然而众诡僧也非易与之辈,一待徐有勉招数使老,便会将长杖短刀齐番砸斩,分袭他周身遍处要害。一波未停,一波又至,刀杖交加,疾如狂风骤雨。 徐有勉一面严守门户,一面寻罅回击,于尖林刺网中闪挡纵避,稍有个不慎,就会乱刃加身,真真险到了极处。 众诡僧这套围击的阵法,讲究个攻守有序,先以锡杖勐砸,再上戒刀横斩,最后杖尾齐抬,将底部尖刃当作长枪扎点直戳。 岂料久攻不下,一僧气躁心焦,未等同伙挥杖,便冒失地先砍一刀。其他持杖僧投鼠忌器,下手难免迟了半拍,如此一来,攻势顿滞,给鏖战中的徐有勉换来了喘息之机。 机会稍纵即逝,徐有勉哪肯放过?他疾步绕到那僧身侧,巧施个绵劲,顺势将其掼向了那些棘张的杖刃刀头。事生陡然,余僧还没来得及撤回兵刃,那僧已怪叫着扑来,只听一声惨叫、数声嗤响,该僧的胸前背后,便多了几个对穿的血窟窿。 尸身沉重,即刻压得数杆兵器难以抬举。徐有勉瞧出破绽,赶紧扑上前手起尺落,又接连毙了三僧。 徐有勉以一敌众,却未显败迹,令那红珠僧勃然大怒。他纵声高喝,朝众诡僧「叽里咕噜」疾喊了几声。 众诡僧闻言,不再恋战,齐齐向后跃出数丈,皆将手掌伸入罩笠中,不知在鼓弄些什么。 没等徐有勉喝问,红珠僧便将所携的怪箫吹响。幽乐呜呜,如泣如诉,似乎带着一股魔力,直让人无比压抑。 初闻此音,徐有勉已觉不适,又听一阵,脑中晕眩,脚步也变得踉跄。那边陈、王二人,同样是站立不稳,身子晃颤,摇摇欲倒。 瞧诡僧安然无事,徐有勉顿悟其中关窍,赶紧从衣角上撕了条布缕,回头提醒道:「这箫声能慑魄乱神,快将耳朵堵上!」 陈佛爷和王恭妃明白过来,忙学着徐有勉的样子撕布塞耳。不料双耳虽堵,那声音仍然能透过布隙钻进来。 见箫声奏效,众诡僧再度杀回,徐有勉强打精神,挥尺奋力周旋。受这一扰,战况復又胶着。此消彼长,众诡僧士气大增,一个个挥刀抡杖,咄咄相逼。徐有勉疲于招架,渐渐落了下风。 徐有勉且战且退,心焦如焚,又险险躲开几招后,忽瞥见脚下散着一堆碎石。他暗道声「万幸」,急忙旋腿挥扫,再趁着沙尘骤扬,双足接连挑动,将几块石砾直直踢向了阵外的红珠僧。 见飞石「嗖嗖」打来,红珠僧顾不上吹奏怪箫,急忙伏身躲避。 魔音一断,徐有勉的神志豁然清朗,他又踢出数块石子后,勐然跃出阵外,如苍鹰搏兔一般,朝那红珠僧扑沖而去。 红珠僧方闪开来石,玄铁尺就唿啸而至,他大惊之下,赶紧擎箫去挡。那箫为竹管所制,与玄铁尺相格,无异是以卵击石。只听「咔嚓」一声,怪箫当场折裂,断成了数节。 击碎了怪箫,徐有勉再无顾忌,他知道那红珠僧的功力不在己下,一时半刻难决高低,遂不去缠斗,只是虚晃两招,转攻其余诡僧。 没了魔音乱耳,徐有勉便若虎兕出柙,排山倒海般长驱横扫,直杀得众诡僧鬼哭狼嚎、血肉纷飞。 徐有勉越战越勇,前襟早被敌血染红,身旁诡僧敌他不过,一个接一个地栽倒。转眼光景,只剩下一僧尚存。 见徐有勉步步逼来,那诡僧肝胆欲裂,怔了几怔,竟掉头朝王恭妃杀去,想要拼个鱼死网破。 第8页 徐有勉方要去追,斜刺里又袭来一股劲风,眼角一掠,见是红珠僧偷袭。徐有勉将身一侧,连忙挺尺回击。岂料红珠僧突然变招,化拳为爪,转来夺拿玄铁尺。 徐有勉一个抖腕,玄铁尺急交左手,右掌则灌起真力,直击红珠僧罩门。 红珠僧见避不开,索性以攻代防,也催起劲掌相抵。 「砰」的一声,二人各退了数步。 徐有勉只觉得掌心一疼,似被锐物所扎。但他挂念王恭妃的安危,也无暇多想,急急朝旁边打量。 陈佛爷此时已被那诡僧压制,虽殊死相抗,仍无济于事。那诡僧再使一招,逼退陈佛爷后,竟将戒刀反挥,照着王恭妃斩下。 一髮千钧,刻不容缓,徐有勉大吼一声,将玄铁尺勐地掷出。那诡僧猝不及防,登时被击中后脑,晃了几晃,扑地而亡。 徐有勉刚松一口气,便觉右手似被烈火炙烤,低头一瞧,发现整只手掌已乌紫如漆! 红珠僧没急着再动手:「这毒无解,你马上就会死,剩下那一男一女,同样是活不成!」 徐有勉恨道:「你这厮如此下作,当真卑鄙!」 红珠僧桀桀怪笑:「卑鄙又怎样?反正赢的人是我!」 「只要老夫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这厮得逞!」徐有勉说完,左指在右腕上疾点数下。待血脉封住后,又拾起柄戒刀,一咬钢牙,斩断了自己的右手。 见他自断手腕,红珠僧不由得一怔。陈佛爷与王恭妃回过神来,一个大叫「豫庵」、一个口唿「恩公」,跌跌撞撞地向徐有勉奔来。 徐有勉面色惨白,朝着红珠僧横眉冷对:「来吧恶贼,咱们至死方休!」 「好,那就成全你!」红珠僧重脚一顿,抄起一柄锡杖冲上,再度与徐有勉杀作一团。 徐有勉身负重伤,又是左手使刀,没出几合,便被红珠僧一杖击中了胸口。方喷出两口鲜血,红珠僧锡杖骤转,杖尾的尖刃变为长刀,竟将徐有勉的整条左臂齐肩卸掉! 左臂一失,血流如注,徐有勉嘴角抽搐了几下,终于仰天跌倒。 「恩公!」王恭妃哭叫着扑来,从身上撕下条衣缕,手忙脚乱地替徐有勉包扎止血。 「我跟你这狗贼拼了!」陈佛爷悲愤填膺,挥着戒刀冲上前去。可他与红珠僧实力悬殊,连攻了数次,都被红珠僧轻松避开。 徐有勉见状,艰难地说道:「娘娘……佛爷不是他的对手……你快取我兵刃来……」 王恭妃肝肠寸断:「恩公……你双手已失……」 徐有勉拼力坐起:「只管取来……将它绑在我这条右臂上!」 待玄铁尺绑好,陈佛爷已成强弩之末。那红珠僧瞧出便宜,就要痛下杀手,他一个进身,扼住了陈佛爷的脖子,正想发力拧断,徐有勉却虎啸一声,从他背后扑杀而来。 红珠僧顾不上多想,急忙松开陈佛爷,转身挺杖,迎上了徐有勉这捨命一搏。 杀气纵横,直激得二人衣衫鼓盪。待这招过后,陈佛爷与王恭妃皆是面若死灰。原来那杖长尺短,杖尖已刺入徐有勉体内,尺头却只碰到红珠僧胸前。 红珠僧狂笑道:「想不到你还没死心,绑上这钝器又能怎样,伤得了我吗?」 「谁说伤你不得?」徐有勉的嘴角淌下一道血水,面上却露出笑意。 「什么?!」 红珠僧脸色刚变,徐有勉已把残臂疾抖,玄铁尺的尺头「唰」地弹出一截长尖,将那红珠僧当胸扎透! 等那红珠僧尸身倒地,徐有勉也是油尽灯枯。陈佛爷和王恭妃一面大泣,一面急摇: 「恩公你醒醒啊!」 「豫庵!你要撑住!」 徐有勉微微抬了抬眼皮:「我不成了……别管我,你们带着画卷快走……只怕还有追兵……」 「不!」王恭妃发疯似的摇头,「恩公,我绝不会丢下你!」 「大业为重……」徐有勉急喘一阵,「佛爷,还愣着做什么?孰轻孰重,你也掂量不清吗?」 「我懂了!」陈佛爷一抹脸,将王恭妃点倒扛在了肩上,「豫庵兄,你还有何心愿未了?」 徐有勉缓缓闭上二目:「我观仲子弘祖,眉宇间暗含烟霞之气,或可继我衣钵……」 第二章 诡郎中 时光荏苒,一晃三年。 春波乍暖,烟水初销,薰风习习而至,翠芽已绿湖山,廊前群芳吐蕊,檐下新燕呢喃,这副欣荣景象,给南旸岐村的徐家老宅,更添了几分喜气。 徐氏乃江阴大户,世代耕读传家,因其疏财好义,在乡里坊间素有善名。传到这代,共有男丁三人。长子弘祚,次子弘祖,季子弘禔。而今,弘祚、弘禔俱已分家另立门户,唯有二公子弘祖仍留居老宅,侍奉母亲王孺人。 这徐弘祖的台甫唤作振之,今日便是他娶亲的大好日子。为操办这场喜事,徐宅早已布置一新,窗户上贴满了大红喜字,柱楣间也遍挂彩绸花灯。巳时还未到,宾朋四邻便沓来踵至,可谓是馈礼满院、贺声盈门。 此刻,徐家主母王孺人笑吟吟地站在大门口,将那络绎不绝的宾客迎进宅去。人一多,宅院内愈发热闹。厅上童僕绕席张罗,厨下庖丁守灶烹煎,皆忙活得热火朝天。 见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王孺人便欲回厅上作陪,正要转身,又瞥见院外不远处,走来一个风尘僕僕的外乡人。 第9页 那外乡人手里拿着虎撑,肩上背着药匣,一副游方郎中的打扮。王孺人见他年纪不大,便热情地招唿道:「那位小先生,你且留步。寒舍中设下了喜宴,一块来喝杯喜酒吧。」 那年轻郎中有些犹豫:「我与贵府中人素昧平生,怎好无端叨扰?」 王孺人笑道:「相逢便是缘分,小先生不必客气,只管入厅落座吧。」 「多谢夫人,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年轻郎中拱拱手,随王孺人来到厅上,见角落里有个空位,便迳自走去坐了。 又过了一会儿,酒菜陆续上来,宾客们各斟一杯美酒,向着王孺人纷纷道贺。王孺人也举起酒盅,频频朝四下回敬。互道了几番客套,众人推杯换盏、放箸吃喝。 年轻郎中却不曾动筷,朝周围打量几眼,又向左侧的一名秀才打听道:「徐家这张灯结彩的,不知是何人娶亲?」 「徐振之徐二公子啊。」那秀才抿了一口酒,「咦,这位仁兄瞧着可有些面生。」 年轻郎中忙道:「我原是过路的游医,应那老夫人之邀,进来讨杯喜酒喝。」 「我说呢。」那秀才恍然道,「咱们的徐二公子大名鼎鼎,本地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年轻郎中「哦」了一声:「看来这徐二公子很了不起。」 「那是!」右侧的老者本在埋头吃菜,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插话道,「你有所不知,那徐二公子,对我们有再造之恩。若不是他,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怕是早都死绝了。」 听他这么说,年轻郎中不由得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丈可否见告一二?」 「好,那我就给你说上一说。」老者抹了抹嘴,放下碗筷,「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那一日,徐二公子突然说大洪水马上要来,让我们赶紧收拾细软去山上避难。当时正逢大旱,数月没落过一滴雨,连河都干涸见底了,所以呢,大伙根本不信,谁也不去理他。徐二公子挨家挨户劝了半天,也无济于事。他实在没法了,又召集起一群后生,告诉他们,只要能把乡亲们拉上山,每人便发一百两的赏银。那些后生一听就红了眼,二话不说,直接拿绳子将全村人绑了,一个不落地送上山去……」 那秀才打断道:「徐二公子那招『生拉硬拽』,确实救了大伙的性命,却使得不才我出了大丑。说来惭愧,那日我正在出恭,忽然闯来几名大汉,连裤子都没让提啊,就将我五花大绑,扛在肩上便走……当时我吓坏了,只觉着屁股凉飕飕的,直到了山上才明白过来……唉,那般不雅,真真是有碍观瞻。」 「那会儿大伙都蒙着,谁有闲心去瞧你那光屁股蛋?」老者白了秀才一眼,又道,「我们前脚刚上山,那大洪水后脚便到了。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村子就成了汪洋。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心惊肉跳,哪怕稍迟个半步,全村的男女老少,就会沉在水里餵了鱼鳖。小郎中,你倒说说看,徐二公子这手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本事,是不是快赶上那三国的诸葛亮、本朝的刘伯温了?」 年轻郎中正要开口,那秀才又摇着摺扇笑道:「赵阿叔,你是越讲越玄乎了,徐二公子之所以能预测到大洪水,那是因为他识得天时星象、懂得水文地理。」 「你这酸秀才别老打岔!」赵阿叔埋怨了一句,又向那年轻郎中道,「刚说到哪儿来着?哦,洪水。那洪水来得急,退得也快,乡亲们见没事了,便相互搀扶着回到了村子。才进村,就闻到一阵阵腐臭,原来是从上游冲下来不少人畜的尸首。可在那个时候,村里户户遭灾,自家的事还收拾不完,谁有空去埋那些死猪烂狗?结果这么一拖,尸毒居然演变成瘟疫,当天夜里,就有两个汉子染病死了。那瘟疫一传十、十传百,没出几天,村里人就倒下了大半,只得躺在自家床上等死。」 年轻郎中不解道:「为何不去请大夫?」 「怎么没请?」赵阿叔说得口干,抓过那秀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可他们怕传染,死活都不肯来!小郎中,你也是当大夫的,听到这『瘟疫』二字,敢拍着胸脯说不怕?敢吗?」 见他有几分醉意,年轻郎中便顺着他的话道:「我学艺不精,自然是怕的。」 「可徐二公子就不怕!他不但不怕,还採来『仙芝』救……救了我们……」赵阿叔满脸通红,眼皮也越来越重,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居然趴在桌上唿唿睡去。 年轻郎中一怔:「老丈他?」 「没事没事。」那秀才好气又好笑,「他就这样,沾酒就醉,睡一觉就好了。」 年轻郎中再问道:「方才我隐约听见什么『仙芝』,莫非是老丈的醉话?」 「那倒不是。」秀才摆了摆手,「在村外的深山中,有一座『神隐峰』,所谓的仙芝,便是那生在峰顶的千年灵芝。有道是灵芝千年则为仙草,用以入药,可解奇毒恶疫。恰好徐二公子存着几片,就拿出来熬成一锅汤药,分给几名遭瘟的人服下。那仙芝果有神效,才半天光景,那几人便能下地走路了。可在当时,徐二公子手上的仙芝仅那几片,染上瘟疫的却有百余人,哪里救得过来?」 年轻郎中脱口道:「那神隐峰顶肯定还有,上去采来就是了。」 「说得轻巧。」那秀才见桌上有盘油焖笋,便取了筷子,从中夹起一只,「那『神隐峰』高耸入云,模样就跟这尖笋般直上直下,别说是人,连灵猴都爬不上去!」 第10页 年轻郎中皱眉道:「这倒是奇了,既然无人上去过,先前那几片仙芝,又是从何而来?」 「当然是被风颳下、受雨沖落的。」那秀才继续道,「正当大伙一筹莫展之际,徐二公子却消失了两天两夜。在第三天上午,徐二公子回来了,他满脸憔悴、遍体狼藉,身后却背着一大捆仙芝。原来他竟然捨生冒死,攀上了神隐险峰,若不是那捆千年灵芝摆在眼前,谁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 年轻郎中稍加思索,又道:「我明白了,定是那徐二公子会武艺,身负绝世轻功。」 「错了。」那秀才摇头笑道,「徐二公子不会什么武功,那攀岩登高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之前除了那神隐峰没上去过,附近其他的险山峻岭他早就爬遍了。」 年轻郎中道:「难道这徐二公子,是个登高採药的行家?」 「又错了!」那秀才也没卖关子,「其实他与不才一样,是个文绉绉的书生。」 秀才此话一出,桌上的人都憋不住了,纷纷笑骂道:「你这酸秀才何德何能,竟然跟徐二公子相提并论?」 「就是,人家徐二公子无意功名,否则早就连中三元了,他常说,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哪像你就会死读书?」 「诸位见教得极是。」那秀才不以为忤,依然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徐二公子确实为吾辈之楷模。」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个没完,那年轻郎中渐觉不耐,忙岔开了话头:「徐二公子果真是人中龙凤,也不知谁家小姐有福,嫁了这样一位如意郎君?」 那秀才道:「新娘是许学夷许老夫子家的千金,她与徐二公子青梅竹马,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年轻郎中道:「夫子家的千金?那必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了。」 那秀才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咱们这许大小姐知书是知书,可于礼数上么,呵呵,却是不大在意啊。这个我不好多说,兄台也别再打听了。」 正说着,外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众宾客知道是接亲的回来了,忙扔下筷子,齐齐奔出厅外看热闹。那年轻郎中有心去瞧徐二公子是怎生模样,也站起身来,混在人群中迎了出去。 众人刚到门口,就见新郎的骏马、新娘的花轿停在门前。那马上之人,自然是那徐二公子。看他星眸朗目、文质彬彬,那年轻郎中冷笑一声,心里暗道:「这徐振之除了生得俊些,瞧上去也无甚过人之处。是了,定是那乡野之人没见过世面,些许小事就添油加醋,将他传得神乎其神。」 徐振之正要下马,忽觉如芒在背,转头一瞧,便发现那年轻郎中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见是个生脸,徐振之不禁多看了几眼,不料那年轻郎中竟将头一低,隐在人群中匆匆离去了。 正愣神时,花轿中探出一只纤纤玉腕,紧接着轿帘一掀,新娘迳自跳了出来。 扶轿的喜娘怔了怔,急忙上前搀住:「哎呀小姐,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在轿里闷了一路,都快憋死了!」那新娘说着,又想去扯那红盖头,「这劳什子戴着也不舒服!」 喜娘慌了神,赶紧拦着:「别摘、千万别摘……」 众人见状,不禁大笑开怀。一个胖小子乐得直起闹,拍着巴掌叫道:「大伙快看哪!新娘子等不及洞房啦!」 新娘侧着耳朵听了听,吓唬道:「小豆子,当我听不出是你吗?小小年纪不学好,你给我等着,回头撕了你的嘴!」 「妈呀!」胖小子吐了吐舌头,直奔到新郎马前,奶声奶气道,「振之哥你也不管管?你媳妇儿要撕我的嘴呢……」 「要管也是先管你。」徐振之笑着跳下马来,一把捏住胖小子那红扑扑的小脸,轻轻扯开他的嘴,顺手塞进颗糖块。 那胖小子嘴巴咂吮了两下,也笑了:「好甜啊。」 徐振之又从袖袋里摸出了剩下的糖块,悉数递向那胖小子:「都给你了,赶紧躲远些吃去,被人抢走了我可不管。」 那胖小子瞧一眼新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捧起糖块便飞也似的跑了。徐振之微笑着摇了摇头,从傧相手中接过一条扎花的红绸巾,自己持了一端,将另一端让新娘握了。 这绸巾好比月老的红线,把新人牢牢地牵在一处。众宾客欢天喜地,簇拥着新郎新娘高喊道:「吹鼓手都卖力些呀,新娘子要进家门啦!」 在欢快的唢吶声中,新人双双入院。因有喜娘从旁提醒,新娘子没再闹出什么笑话,随着傧相的指引,依次跨过朱鞍火盆,来到了喜厅之中。 婚庆贊礼,无外乎拜天地、跪高堂,同饮合卺酒,再坐五谷床。待这套繁缛的仪式下来,日头已然西偏,新娘独留在洞房内,徐振之则返回厅上,挨桌向宾朋敬酒答谢。 这通喜酒,直喝到月上中天才散。等贺客们陆续离开后,徐振之又将母亲服侍入寝,这才来到那花烛摇曳的洞房。 刚跨进房门,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便听到了动静,慌忙坐正了身形,嘴里含煳不清道:「咳……振之哥,你怎么也不敲门?吓我一跳……咳咳……」 听她咳嗽不止,徐振之关切道:「你嗓子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新娘子才摆了两下手,一块被咬过的点心,便从红盖头里掉了出来。 第11页 见她原来是呛着了,徐振之不禁莞尔,拿起桌上的点心碟,递在新娘面前:「饿了就吃,不用遮遮掩掩。」 新娘子晃了晃脑袋,委屈道:「可我还蒙着脸,没法大大方方地吃啊。那喜娘特地嘱咐过,说这红盖头定要你来亲手揭下,否则就不吉利了。」 徐振之笑道:「难得难得,你小知了自幼便是个混不吝,想不到也有乖乖听劝的时候。」 「谁混不吝呀?」新娘子嗔道,「振之哥,咱俩这都成亲了,你怎么还小知了长、小知了短的?我没名字吗?」 徐振之负手踱了几步,揶揄道:「许大小姐单名一个『蝉』字。蝉也,《尔雅》谓之蜩,今俗谓之『知了』。加上你又能说会道,不叫你小知了叫什么?」 「行行,你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许蝉不耐烦道,「这盖头闷了我一整天,你快些揭了它!」 「好!」 徐振之伸手一掀,将盖头取下。只见那许蝉薄施了一层粉黛,桃腮红润,杏眼含波,眉间三点硃砂花钿,宛若绽开的梅朵,尤为惹眼。 见徐振之怔怔地望着自己,许蝉反倒有些害羞了:「又不是头回见,别老盯着我……对了,上轿前,姐姐们帮我画了个『寿阳妆』,还挺好看的吧?」 「那寿阳妆画得不错,只是你这嘴上……」徐振之说着,抬手在许蝉唇角一揩。 「哎呀!你干吗?」 「别动。」徐振之又揩了几下,将手掌亮在许蝉眼前,「瞧这一嘴的点心渣儿,羞也不羞?」 许蝉抹了抹嘴,大咧咧道:「咱俩谁跟谁?从小到大没少让你笑话,我早习惯了。你这一提,我肚子又叫了,那几碟点心呢?」 「在这儿。」徐振之又将碟子送了送,「你慢些吃,别再噎着了。」 许蝉顾不得答话,把袖口一撩,抓起点心一口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气,许蝉又嫌点心不过瘾,缠着徐振之讨要酒菜。徐振之被她缠不过,只得跑去厨房,弄了只蒸全鸡回来。 那蒸全鸡是宴上剩下的,此时凉得有些发硬,许蝉撕了两下没撕开,埋怨道:「振之哥,你就不能切了再端来?」 「倒是疏忽了,稍等片刻,我给你拿菜刀去。」 「别麻烦了。」见徐振之转身要出门,许蝉赶忙叫住他,紧接着打开了自己的嫁妆箱,翻出一柄小剑,「我有这个。」 徐振之一怔:「你还带了剑?」 「是啊。」许蝉拔出小剑,露出鞘外的刃口精光四射,显然十分锋利,「这剑名为『秋水』,是出阁前日,爹爹专门送我的陪嫁。振之哥,你凑近些,来瞧瞧这剑如何?」 「好剑好剑,不用瞧也知道定是把好剑。」见那剑尖递来,徐振之生怕许蝉手上没轻没重,误伤了自己,赶紧后退出几大步,「不过话说回来,岳丈也真是太宠着你了,一个姑娘家,哪有成天去舞刀弄剑的?」 「姑娘家怎么了?」许蝉不服气,「聂隐娘是男的吗?不照样驰骋江湖、快意恩仇?振之哥你要知道,我也是拜过师,正经学过功夫的,连小豆子他们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称我一声女侠呢!」 徐振之未假思索,张口便把实话道破:「还恭恭敬敬呢,人家小豆子当面是叫你女侠,背地里却称你为『俏李逵』……」 「什么?」许蝉秀眉一蹙,「好个两面三刀的小豆子,改天我非找他算帐不可!」 正说着,窗外传来几声轻响。二人转头一瞧,见那窗纸上隐隐映着个轮廓,分明是有人躲在外头。 二人先是一愣,继而互递个眼神,皆是会心一笑。原来,吴地有个风俗,新婚之夜,总会有些佻挞子弟悄悄潜到洞房外,以偷听新人的枕边私语为乐,谓之「听墙根」。 猜到外面是听墙根的,许蝉玩心上来,便打算去吓他一吓。徐振之一个没拦住,许蝉已提着小剑,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 还没等许蝉推窗,一柄飞刀竟破窗而入,「唰」的一声从她耳边疾疾掠过,钉在了架子床的围板上。 「什么人?」许蝉惊出一身冷汗,当即踹开窗户。只见一个黑影「嗖」地跃向后花园,想要翻墙而出。 「竟敢在本姑娘面前放肆?兀那蟊贼,有种的别跑!」许蝉拔脚跳出窗外,大唿小叫着朝那黑影追去。 那黑影身法极快,几个起纵越过了墙头。许蝉穷追不捨,挥剑紧随其后。待徐振之从房内奔出时,二人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墙外。 徐府上下忙活了一天,此时皆已沉眠梦乡,闹出这番动静,却无一人醒觉。徐振之担心许蝉有失,奈何追她不上,又恐母亲有什么不测,便匆匆赶至王孺人的卧房。 见王孺人在榻上安然酣睡,徐振之放下心来,也没去惊动,悄悄退出房后,又到其他地方查看。 家僕都没事,财物也不曾丢失。等徐振之一圈转完,许蝉也提着秋水剑,气唿唿地折了回来:「真是可恶,被那贼小子逃掉了。」 徐振之松了口气,赶紧拉她回房:「逃就逃了,你平安就好。小知了,下次可不能如此鲁莽了。」 「振之哥你放心,没被我追上,算他走了大运!」许蝉拿出件物什重重拍在桌上,「若不是那蟊贼掷来这玩意儿,我早就逮住他了。对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暗器?瞧着倒有些奇怪。」 第12页 那东西是熟铜所制,做成个圆饼形状。饼心中空,孔道有一指粗细;外环上凹进去一圈缝隙,里面嵌着几粒铜珠,轻轻一摇,便会叮噹乱撞。 「这不是暗器,此物名为虎撑,又叫作药铃,是那种游医招揽生意的用具……」说到这里,徐振之脑中勐然浮现出白天那年轻郎中的模样,「难道是他?」 许蝉奇道:「怎么振之哥,你认得那蟊贼?」 徐振之皱眉道:「今日接亲回来,大门口曾出现过一个陌生人。瞧他的打扮,正是个走方郎中。奇怪,他深夜潜入府中,是有何图谋呢?」 「图什么不知,反正没安好心!」许蝉说着,眼睛却瞥见了围板上的飞刀,「咦?那刀尖上还插着一张纸条。」 徐振之走上前取下,刚展开看了一眼,浑身上下,竟顿时颤抖起来。 那条上仅有两行小字——欲知乃父死因,即刻北上入京。然这十二个字,却好似十二把尖刀,一把接一把向徐振之插来,将他心底那无法癒合的伤痕,再次血淋淋地剖开。 三年前,父亲徐有勉离家未返,全家人急思苦盼了数日,不想却等来一具冰冷的残尸。父子之情,骨肉弥深,见尸身缺手断臂、惨不忍睹,徐振之更是哀痛欲绝。痛定之后,徐振之又觉此事十分蹊跷,屡番苦查父亲死因,无奈寻不到半丝线索,只好先行殡葬,让亡父入土为安。 这三年来,父亲之死总是郁结于心,如今又见这字条,徐振之焉能不恸?不由得悲悼交加,目中含泪,一双拳头也攥得咯咯作响。 许徐两家是世交,对于徐家的事,许蝉自然也了解,她怕徐振之伤痛过度,便轻声宽慰道:「这两行字没头没脑的,也许是有人恶作剧。振之哥,我知道徐伯伯的死一直是你的心病,可毕竟都过去三年了,还是放下吧。」 徐振之红着眼眶:「我爹死得不明不白,你让我如何放下?既然送来字条,定是知晓内情的。好,那我便如他所愿,明早就前往京城一探!」 许蝉愣道:「你明天就要走?」 望着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徐振之方从悲愤中回过神来,心下有些歉然:「小知了,咱们刚成亲,此举确是对你不住。可我现在,哪还有心思顾念什么新婚燕尔?不瞒你说,我恨不得今夜便动身北上,或许早一刻出发,就能早一些查出害死我爹的兇手。」 许蝉沉吟了片刻,又道:「振之哥你不必多说了,我能体谅你的心情。可京城离着那么远,字条上又没个线索,你怎么查啊?」 「顾不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徐振之去意已决,当即换下吉服,着手准备起包裹行囊,打算天亮便去禀明母亲,然后远赴京城。 许蝉清楚徐振之的脾气,便不再多言,也从自己的嫁妆中取了细软衣物,想要一併打入包袱中。 许蝉此行此举,分明是想同去。可徐振之转念一想,许蝉自幼养尊处优,颇受岳丈宠溺,别说是远道风尘,就连州府都没去过几次。况且赴京寻访,前路凶吉难测,让她留在家中,总好过跟着自己徒受风霜。 想到这儿,徐振之轻嘆道:「小知了,这次我打算一个人去。」 许蝉一怔:「你不带我?」 徐振之点点头:「在外不比在家,难免风餐露宿,饱受奔波之苦。并且此去千里迢迢,沿途万一碰上那剪径的强人……」 「所以我更要跟去保护你呀!」许蝉亮了亮小剑,「仗着这把秋水,什么歹人强盗摆不平?」 徐振之又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上不乏那成名的悍匪巨寇,他们连官兵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丫头?」 「少瞧不起人!你能去得,为何我去不得?振之哥,你就带上我吧!」 然徐振之打定了主意,无论许蝉如何软磨硬泡,始终就是不允。见他死活不肯答应,许蝉气得眼中噙泪,最后把小剑往地上一扔,趴在床上赌气。 徐振之也不去理她,继续埋头收拾。待一应之物装入包袱后,许蝉仍旧不声不响,徐振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一瞧,发觉她已伏在枕边睡着了。 望着许蝉腮间的泪痕,徐振之嘆了口气,拖过被子替她盖好,又来到桌前静坐。 千头万绪,搅得徐振之心里成了一团乱麻。又过了一阵,倦意频频袭来,徐振之不禁打了个呵欠,伏在桌上渐渐睡着。 长夜尽,烛泪干,一声拂晓的鸡啼,惊醒了伏桌而眠的徐振之。他刚一起身,背后便有一物滑落在地,低头一看,见是许蝉的嫁衣。 徐振之心中一暖,忙朝床上望去,发觉被子已叠得整整齐齐,许蝉却不知哪里去了。 恐许蝉再缠着同去,徐振之将心一横,索性也不寻她,拎起包袱就去找母亲辞别。 来到前厅,王孺人已在厅上端坐。徐振之问了安,又把昨晚飞刀留字之事道出。 王孺人听罢,沉吟了半晌:「振之,你一定要去吗?」 「是!」徐振之的声音不大,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决然,「杀父之仇若不能报,孩儿便无颜立于这天地之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查出害死我爹的兇手。」 王孺人又道:「然而官府早已结案,说你爹是遇盗身亡,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也都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信那番鬼话!爹爹枉死在外,尸身也残缺不全,整桩事疑点重重,绝非歹人劫财那么简单。」徐振之说完,又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王孺人的眼睛道,「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怎么每次我问起此事,你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第13页 王孺人嘆道:「你不必疑东疑西,你爹生前的所作所为,他从来不说,我也从不过问。振之,你执意要去京城,娘不会拦着你,只希望你万事小心。」 「振之谨记。娘多保重,孩儿这便走了。」 「去吧……」 徐振之拜了几拜,转身出了厅去。 眼见徐振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屏风后面,却跳出了火急火燎的许蝉:「娘,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王孺人微微一哂:「儿大不由娘,他非要去,我可管不住他。」 许蝉急道:「那……那我怎么办?」 「傻丫头。」王孺人笑道,「腿生在你自己身上,不会去追吗?」 「对呀!那我收拾一下就追他去!」许蝉茅塞顿开,慌不迭地朝自己房中跑去。 一回到房里,许蝉就开始翻箱倒柜,从嫁妆中找了件束袖劲装换了,又踩下脚上绣鞋,蹬上一双轻便小靴。打扮停当后,她胡乱裹了几身换洗衣裳,把秋水剑往腰间一插,再度折回厅上。 见了王孺人,许蝉美滋滋地转了几圈,问道:「娘,我这身打扮怎么样?」 「果真是英姿飒爽。」王孺人笑着,将备好的程仪递过,「路上花销大,多带些银两,别难为着自个儿。」 「嗯!」许蝉接来收好,「我跟振之哥不在家,娘你可要多注意身体。」 王孺人道:「放心吧,娘这身子骨还算硬朗。」 「那行……哎呀,振之哥都离开好一阵了,再不抓紧些,只怕是追他不上!娘,我走了!」话音方落,许蝉已一道烟跑个没影儿。 「这丫头,总这么风风火火。」王孺人笑嗔一句,又闭目合掌,向天虔诚地祈祷,「唉,树欲静而风不止,此行怕是前途未卜、福祸难料啊……有勉,在你生前,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如今你在天有灵,就请保佑这两个孩子,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吧。」 许蝉奔出村口时,道上已瞧不见徐振之的踪影了。好在通往镇上的大路只有一条,她也没怎么慌,紧了紧肩头包裹,展开轻身功夫朝前追去。 毕竟学过几年拳脚,许蝉奔跑起来,虽不能疾行如风,较寻常男子却快上不少。没出一顿饭的光景,便见前方一人青袍翩跹,正是那埋头赶路的徐振之。 「想丢下本姑娘?没门儿!」许蝉正打算叫住他,又转念一想:此处离家尚近,不如行远一些再现身。 想到这里,许蝉便不着急露面,顺手从道边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中,悠哉悠哉地跟在徐振之身后。 江南河川纵横、水道通衢,若出远门,多半要倚仗舟船。由江阴前去京师,往往要先到长江边乘船,而后或越江改走旱路,或逆流航至运河里,再继续北上。 无论是跨江还是转航,都要经由渡口,距此地最近的渡口,便是那四十里外的暨阳渡。 别看徐振之一介书生,可他打小便喜欢登山涉水,不到弱冠,足迹已遍布江淮附近的名山大川。徒步日久,徐振之练出了一副好脚力,这区区数十里路程,自然不在话下。 徐振之安步当车,又走出半个时辰,正想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却见前面不远处,行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许蝉见时机差不多了,就寻了处岔道疾赶一通,反而绕到了徐振之前头。为了引起徐振之的注意,许蝉故意放慢脚步,一面哼着歌,一面大摇大摆。 「小知了?」徐振之回过神来,快赶几步追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徐振之瞠目结舌的模样,许蝉暗自好笑,面上却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咦,这不是徐二公子吗?你无端端的,为何要拦住本姑娘的去路?」 徐振之见许蝉一身行装,不禁大皱眉头:「昨夜我已经讲明了利害,你怎么还要执意赴京?」 「谁说我要去京城了?我只是在家待着无趣,出来随便逛逛。好了徐二公子,道路这么宽,咱们各走一边,有缘再会呀!」许蝉说完,便装模作样,抬脚欲走。 徐振之一把拉住许蝉的手:「别胡闹,你快回家去!」 许蝉几下挣开:「你再敢毛手毛脚,本姑娘可要喊人了!」 见她这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徐振之有些哭笑不得:「喊来别人又能如何?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又不是拐骗来的……」 「亏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子!」许蝉埋怨一声,满腹的委屈立马溢于言表,「有你这样当相公的吗?结婚头一天,就要撇下我跑了。振之哥,徐伯伯是我公爹,关于他的事,我这做儿媳的也该尽上一份心。哎呀,你就带上我吧,连娘都答应了,你瞧,她还为我准备了盘缠呢!」 说着,许蝉便从包袱里取出那笔程仪。见那包上的绣样确是出自母亲之手,徐振之长嘆道:「此去不是游山玩水,前路可能会无比艰辛,小知了,你真的决定了?」 「当然!」许蝉张口便道,「本姑娘言出必行,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实话说了吧,我其实早就跟在后面了,这七拐八绕了半天,回家的路也不大认识了。你硬要撵我,就不怕我走丢了?你想想看,我这么好的媳妇万一走丢了,娘得多伤心啊?不光娘伤心,我爹爹也不会轻饶了你,他把我拉扯这么大容易吗?我可是他的掌上明珠呢……」 听她叽叽咯咯说个没完,徐振之只觉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赶紧摆着手道:「好好,不要说了,我带上你就是!唉,你那『小知了』的绰号,可真没白叫。」 第14页 许蝉秀眉一蹙:「你嘀咕什么?」 「没什么。」徐振之急忙岔开话头,「包袱拿来,我替你背着。」 见徐振之总算应了,许蝉乐得眉开眼笑,她也不客气,解下包袱就往徐振之脖子上一套:「振之哥,让你见识下我的轻功!」 说完,许蝉「噔噔」几个纵步,跃出去老远。徐振之苦笑着拍了拍前额,随即跟上。 乍离家门,许蝉瞧着什么都觉新鲜,待她显摆完功夫,又在道旁采草摘花、扑蜂追蝶,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跑,倒像是踏青游玩。 途经一个镇甸时,不少农户家中都养着猫犬。见那些小猫稚犬憨态可掬,许蝉忍不住伸手去逗,这只摸摸头、那只挠挠肚,没多大会儿工夫,身边便围来一大帮猫狗撒欢。她玩得高兴,徐振之却暗暗叫苦,口干舌燥地劝了好半天,这才拉着依依难捨的许蝉离开。 怕许蝉再在路上耽搁,徐振之有意避开大道,专寻小径前行。小路上行人不多,可瞧的热闹也少,如此一来,倒也奏效,等新鲜劲渐渐过了,许蝉便不怎么逗留,行程自然快了许多。 又走出四五里地,许蝉连唿肚饿,她从昨晚到现在只吃了几块点心,早就飢肠辘辘。然而两人出来得匆忙,都没备着干粮,眼下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也难买到什么吃食。 正一筹莫展时,许蝉的鼻翼忽然一动,再使劲嗅了两下,不由得喜出望外:「好香啊,是煮肉的味道,前面肯定有好吃的!」 还没等徐振之开口,急不可耐的许蝉便拖起他朝前飞奔。 果不其然。二人没跑出多远,前方便出现了一座茅草小屋,屋外酒旗招展,摆着几张桌子,看来是个供行旅歇脚打尖的小店。 店外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锅中翻滚着烂熟的牛肉。闻着那浓郁的肉香,许蝉不禁垂涎三尺,绕着那锅台连转了几圈。 徐振之找了副干净座头,将包袱置于桌上,见许蝉还傻立在锅边,赶紧把她拉到身旁坐好。 见有客到,那店家从屋里迎将出来,殷勤地在桌面上擦了两下:「二位客官要用些什么?」 「先上壶酒,」许蝉说着,又一指那大锅,「再拣肥嫩牛肉切两斤来!」 店家作难道:「哎哟,酒水好说,只是那锅牛肉……」 「怎么,怕本姑娘吃不起?」许蝉提过包袱,朝店家用力摇晃几下,「放心吧,银子短不了你的。」 光听那「哗哗」的动静,便知银钱肯定不少。那店家赔笑道:「姑娘哪里话?不是我不肯卖,实因这锅熟牛肉,已被那边的两位大爷包圆了。」 「哦?」 许蝉之前只顾盯着那牛肉锅,此时转头一瞧,这才发现隔桌不远,确实还坐着两个人。那两人一个生着酒糟鼻,一个长着老鼠斑,座位底下皆竖着兵器,四只眼珠贼熘熘地乱瞟,不像是什么善类。 许蝉还想再说,徐振之却摆手制止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强求。这样吧店家,酒不要了,你去弄些别的熟食包来,我们带在路上吃。」 「好嘞!二位稍等,马上就成。」 店家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拎着个荷叶包折回:「这里头裹了些滷蛋、豆干,都是早上现做的。」 许蝉闻言,愈发地大失所望:「没有熟牛肉了吗?哪怕凉的也成啊。」 店家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娘见谅,我们小本买卖,平常也不敢多备荤腥,今天统共就割了三五斤牛肉,都在那锅里头煮着。」 「不碍。」徐振之利索地取钱结帐,「走吧,小知了。」 许蝉噘着嘴站起来,望了望牛肉锅,满眼都是恋恋不捨。 二人刚走出几步,徐振之忽觉背上一紧,回头一看,见那「酒糟鼻」站在身后,伸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包袱。 许蝉登时恼了,「呛啷」拔出小剑:「你想干吗?」 酒糟鼻嘿嘿一笑,将手松开:「小丫头脾气倒大,别误会,我叫住他,是有话要说。」 徐振之将许蝉拉回身边,冷冷问道:「兄台有何赐教?」 旁边的老鼠斑接口道:「你那妹子不是想吃牛肉吗?咱哥俩刚商议了一下,打算匀些给你们。」 许蝉大喜,归剑入鞘:「你俩瞧着挺凶,心眼倒是不坏。振之哥,那咱们……」 「不必了。」徐振之一口回绝,「君子不掠人之美,那些牛肉,二位就留着自己享用吧。」 「真不要?」酒糟鼻走到锅边,用筷子叉起块肥大的,「啧啧啧,这牛肉可是炖足了火候,美味得很哪。」 听他语带戏嚯,许蝉顿生厌烦:「谁稀罕?撑死你们!振之哥,咱们走!」 直到走出很远,徐振之仍是疾赶不停。许蝉跟着他行出一阵,只觉又累又饿,撇着嘴停下了脚步:「我走不动了。振之哥,你着什么急呢?好歹先给我片豆干垫垫肚子呀。」 「豆干不妨晚些再吃。」徐振之不由分说,拽起许蝉继续前行,「我着急赶路,是怕身后有尾巴。」 「尾巴?」 「对。」徐振之拍了拍肩上的包袱,「出门在外,忌讳颇多,切记财不露白、货不言珍。 之前你朝店家夸口,还故意摇得银两乱响,恐怕已让旁边那两人起了歹念。你当他们真想分牛肉给你吗?那一抓不是为了叫住咱们,而是想摸清这包袱里到底装了多少盘缠。」 第15页 许蝉「扑哧」笑了:「真瞧不出,你还是个老江湖。没事,反正有本姑娘在,他们就算真生了歹心,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突然之间,附近响起了几声狂笑:「小丫头好大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笑声方停,树后便跳出两个人来,正是那酒糟鼻和老鼠斑。酒糟鼻拿把单刀,老鼠斑持对双钩,两人四眼,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徐振之和许蝉。 酒糟鼻扬了扬单刀:「臭小子猜得不错,老子就是盯上你们的盘缠了,识相的便乖乖交出来!」 「没错!」老鼠斑也将双钩互击,发出「铮铮」的声响,「银子留下,放你们走,否则的话,休怪咱哥俩心狠手辣!」 徐振之原以为已将二人远远甩掉,不想他们竟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此地林密人稀,他观二匪言行,显然是打家劫舍的惯犯,不由得眉头紧蹙、暗暗叫苦。 许蝉却如新生牛犊,丝毫不惧虎狼。只见她不慌不忙,抽出秋水剑在手:「本姑娘初出江湖,正好拿这俩丑八怪试剑。振之哥你退远些,瞧我怎么收拾他们!」 酒糟鼻眼中凶光一现:「不知天高地厚,找死就成全你们!反正老子背着好些人命,再多两条也无妨!」 「大哥此言差矣。」老鼠斑邪笑道,「男的宰就宰了,女的得留下。这小丫头生得水灵,卖到窑子里,还能赚上一笔呢。」 「你找死!」听他口出不逊,许蝉又羞又怒,当下娇喝一声,冲着老鼠斑连刺三剑。 这老鼠斑貌不惊人,身法倒异常敏捷,朝后轻轻一跃,便令许蝉那三剑全然落空。酒糟鼻瞧出便宜,也挥起单刀砍来,许蝉足尖一点,身子急急滑出数丈。 酒糟鼻哼了一声:「还算有两下子。老二,动真格的!」 「好!」老鼠斑双钩一摆,交错着攻向许蝉。 单刀势大力沉,双钩灵活诡变,刀刃钩尖始终贴着许蝉身侧划来切去,端的是险象环生。 见许蝉左支右绌,徐振之着实捏了一把冷汗,然他急而未乱,一面眼观三人相斗,一面苦思制敌之策。 正当这时,酒糟鼻再挥一刀,那明晃晃的单刀虽没砍中许蝉,却令阵外的徐振之颇觉耀眼。可经这一照,徐振之脑中也跟着灵光一现,他记得许蝉行李中有把小铜镜,便赶紧取下包袱翻找出来。 徐振之捧镜在手,绕着疾斗的三人转了几圈,对准了位置,将那铜镜豁然亮出。镜面经日光反照,蓦地射出一道刺目的银光。银光再度晃闪,二匪的眼睛顿时难睁。 许蝉仅是一怔,便明白了徐振之用意,忙趁二匪不能视物,一剑逼开老鼠斑,又反手一剑,削在了酒糟鼻的大腿上。 一道血花,一声惨叫,酒糟鼻「扑通」跌倒在地,抱着伤腿便破口大骂:「可疼死老子啦!那小子耍阴招,先宰了他!」 老鼠斑二话不说,立即以兵器半遮着眼,一边左闪右跃,一边直冲徐振之杀来。许蝉大惊,忙赶去救护,飞奔挺剑,照着老鼠斑的后心便刺。 如此一来,正中老鼠斑下怀。还没等她剑尖戳到,老鼠斑就地一滚,手中的双钩疾分,一钩护住胸前要害,另一钩却勐然朝着许蝉的脚踝横割。 许蝉身子一拔,躲开了脚下单钩。不料老鼠斑登时变招,把双钩倏地一合,翻转起钩刃,从下至上掠向许蝉。 脚底腾空,难以闪避。情急之下,许蝉力灌剑身,秋水剑冲下骤然划个半弧,正迎上削来的双钩。 钩剑相交,却无金铮激鸣。老鼠斑只觉手头一轻,发现掌中的双钩,只剩下两截短短的护手。 老鼠斑傻了眼。这对双钩,可是他引以为傲的兵器,连砍铁都不会卷刃,却让许蝉一把小剑轻松削断。 直至此刻,许蝉方知这柄陪嫁的秋水,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哈,这剑原来这么厉害,恶贼你受死吧!」 老鼠斑握着两截护手,无异于赤手空拳,勉强挡了几剑后,护手也已分崩离析。许蝉仗着神兵,愈发有恃无恐,操着秋水剑狂挥急斩,直追得老鼠斑抱头乱窜。 见许蝉占了上风,徐振之总算大松口气。酒糟鼻想爬起来助阵,无奈挣扎几下,却三番两次地跌倒,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再避过几剑,老鼠斑绕到了酒糟鼻跟前:「刀!」 酒糟鼻回过神来,赶紧将单刀抛过。 抄刀在手,老鼠斑多少有了些底气,然而他才挡了两下,那刀刃又崩了口,遂不敢硬格,只好避开宝剑锋芒,用那宽厚的刀背去拍那剑身。 受刀背一撞,许蝉只觉剑上导来一股大力,手腕也被震得隐隐作痛。二人互有忌惮,虚虚实实地对了几招,没能分出上下。 借着秋水之利,许蝉暂时不会落败,可那老鼠斑毕竟老辣,功夫也高她许多,耗时一久,胜负殊难逆料。 果不其然。二人飞来跃去地再斗一阵,老鼠斑突然使个「粘字诀」,将单刀一托一甩,顺势盪开了秋水剑。许蝉收招不及,被带得打个趔趄。老鼠斑趁机飞起一脚,正中许蝉手腕,把秋水剑生生踢飞。 乍失秋水剑,许蝉方寸大乱,倒退几步,居然摔在地上。 老鼠斑憋了一肚子闷火,早没了怜香惜玉的念头,当即高举单刀,就要痛下杀手。 生死攸关,徐振之急忙从地上抄起块石子,手臂一甩,向那老鼠斑狠狠掷出。 第16页 「啪」的一声,那石子正中老鼠斑胁下。老鼠斑身子突然一颤,两条膀子竟像僵住似的,再也动不了半分。 徐振之正要投石再打,却见老鼠斑已然定住,他顾不上好奇,急奔上前将许蝉扶起:「没伤着吧?」 许蝉惊魂未定,嘴上却要逞强:「没事,就他这几下子,还奈何不了我。」 老鼠斑大叫道:「臭小子,有胆就解开老子的穴道,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听得此言,徐振之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竟误打误撞,封住了老鼠斑的穴位。他暗道声「侥倖」,装出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负手踱至老鼠斑面前:「凭你也敢称什么好汉?本少侠慈悲为怀,没对你施以重手,否则刚才那一石,早打得你脑浆迸裂!」 不光是二匪,就连许蝉都是一怔:「振之哥你什么时候……」 「小知了!」徐振之赶紧咳嗽一声,沖许蝉使个眼色,「这二人作恶多端,我思来想去,还是杀了算了,省得再去祸害旁人!」 「好!」许蝉会意,便拾回秋水剑,冲着二匪「唰唰」挽了几个剑花。 老鼠斑与酒糟鼻顿时慌了,搬出了八十的老娘、八岁的孩子,朝着许蝉和徐振之摇尾乞怜。 徐振之那般说,无非是吓唬他们,见二匪皆骇得面如土色,就让许蝉毁去那把单刀。 许蝉扬起秋水剑,三下五除二,将单刀轻松砍成数截。 徐振之手指地上断刃,又向二匪厉喝道:「这次且饶你们一回,若敢再犯,有如此刀!」 「不敢了、不敢了。」老鼠斑梗着脖子喊道,「那个小……小少侠,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请高抬贵手,解开我的穴道吧,这又酸又麻的,着实难受啊。」 「不吃些苦头,你如何肯改?老实待着吧。三个时辰后,穴道自然会解。」 徐振之神气活现地扔下了这句话,便拉着一头雾水的许蝉翩然离去。 直到离开很远,许蝉仍觉有些恍惚,难道自己这青梅竹马的夫君,竟是位深藏不露的浊世佳公子? 徐振之朝身侧瞥了几眼,猜出了许蝉的心思:「怎么,被我刚才那手『飞石打穴』的绝技惊到了?」 许蝉挠了挠头道:「飞石打穴可是极高深的功夫,你分明不会武功,为什么使得出来?」 徐振之故作神秘:「想知道原因吗?」 「嗯!」许蝉赶紧使劲点了点头。 徐振之微微一笑:「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我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那边厢,许蝉已经恍然大悟,可留在林中的二匪,却依然被唬得够呛。酒糟鼻费了半天劲,这才支起身子,一蹦一跳地来到老鼠斑身旁:「老二,还是动不了?」 「动不了。」老鼠斑嘆口气,「真他娘的活见鬼。那死小子不像个练家子,怎么还会飞石打穴?」 「是邪门,老子连点穴都不会呢。」酒糟鼻绕着老鼠斑走了几步,突然奇道,「咦,你脖子上怎么还插着银针?」 「什么银针?」老鼠斑奇道,「什么时候插上去的?」 「我哪知道?」酒糟鼻抬手取下,「先帮你拔下来再说。」 那银针刚一拔出,老鼠斑身上骤觉一轻,手脚也立马能动了:「呵?没事了!那针呢?快让我瞧瞧。」 酒糟鼻正要递过那针,眼前突然一花,再定睛看时,面前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这人身穿黑衣,脸上蒙着个判官面具。那面具龇牙咧嘴、遍染朱红,再加上他鬼魅一般的出现,使得二匪惊出一身冷汗。 酒糟鼻打个哆嗦:「你……你是什么人?」 那面具人不答,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银针。 见那些银针与之前那支样式相同,老鼠斑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没想,便脱口骂道:「好啊,原来是你这王八蛋暗算老子!」 「满嘴喷粪!」面具人叱呵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摸出张膏药,「啪」地塞入老鼠斑嘴中,紧接着一脚飞起,将他踹开数丈。 这一踢之力显然极重,老鼠斑喷出几口血,又挣扎两下,仰在地上不知死活。 看到这等变故,酒糟鼻吓得抖若筛糠:「这无冤无仇的,大侠何苦对我兄弟下此重手?」 面具人将银针随意一抛,冷冷道:「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你们功夫不济,又能怪得了谁?」 见他流露出杀意,酒糟鼻顾不上腿痛钻心,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张请柬:「且慢!我们的功夫虽不如大侠,可也是眠月山庄要请的贵客!」 「眠月山庄?」面具人接过请柬,扫了一眼,「哼,倒是大好名头。」 听他口风一松,酒糟鼻趁机道:「是啊,近来江湖上盛传『宁遇恶鬼阎王,莫惹眠月山庄』。就算大侠武艺再高,嘿嘿,恐怕也得给眠月山庄几分情面吧?」 谁知面具人就像没听见,随手几下,便将请柬扯得粉碎。 望着那四散飘零的碎片,酒糟鼻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开口,脖子上忽觉一凉,喉管已被割开。 面具人刚避开那喷涌的鲜血,酒糟鼻便瘫在地上,二目虽睁,人却死透。 见那老鼠斑的胸口尚在微微起伏,面具人袖口又一扬,疾射出一道银光。 「噗」的一声,老鼠斑喉间多了一柄飞刀,腿脚胡乱蹬了几下,慢慢变得僵直。 野径上人迹难寻,千里之外的京师,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第17页 八街九陌间,各色店铺林立,行人川流不息。一乘挂帷小轿,正在几人的护卫下,于闹市中缓缓穿行。 刚经过市心,前方突然爆出一阵惊唿,紧接着人仰摊翻、哭叫连连。 见有异样,小轿急忙停住。轿帘掀开了一条小缝,传出个淡淡的声音:「王安,前面出了什么事?」 那王安踮起脚来望了望,脸上顿时变色:「不好,像是有人纵马!」 话才说完,那些骑马人已由远及近。打头的是个华衣少年,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眼神中却满是霸道。他骑着匹红鬃烈马,一面扬鞭急策,一面放声大笑,在人群中肆意地横冲直撞。 怕被飞马撞伤,人们纷纷避让。慌乱之中,一名女童被人潮挤倒,跌坐在街心,吓得哇哇直哭。 不出片刻,那华衣少年便驰到了切近,岂料他压根就没有停马的意思,反将鞭子狠命一抽,竟想催马从那女童身上踏过。 若被这烈马的铁蹄踏中,那女童焉能再活?正当这危急时刻,轿中人疾声低喝:「郭鲸、薛鳄,速去救人!」 「是!」 轿旁两条大汉飞快地跃出,皆挥臂举掌,向那烈马狠狠推去。受这四掌巨力,那烈马的四蹄登时离地,连同鞍上的华衣少年,一併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两名大汉再度出手。一人弯腰揽起女童,将其送往街边;另一人疾步冲到落马处,趁那华衣少年尚未落地,一把提住了他的后心,再把他平平稳稳地放回地面。 那华衣少年吃这一惊,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只觉两腿发软,有些站立不住。后面几名随从赶上来,慌忙勒马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近前,扶着那华衣少年嘘长问短。 这些人面净无须,说话都尖声尖气,分明是些便衣打扮的宦官。见华衣少年不曾受伤,这伙宦官长舒口气,又纷纷围住那两名大汉,跳着脚地叫骂: 「你们长了几个脑袋?竟敢挡我们小主子的驾!」 「混帐东西,快去磕头赔罪!」 又喘了几口粗气,那华衣少年总算缓过劲来。别看他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见自己的坐骑仍倒在地上悲鸣,不由得火冒三丈,抓起了马鞭,就要冲那两名大汉抽去。 「且慢动手!」那王安高喊一声,急急奔上前去。 那华衣少年一怔:「王安?」 王安恭敬地作个长揖:「手下人莽撞,还请福王爷千万恕罪。」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譁然。原来这耀武扬威的华衣少年,竟是那小福王朱常洵。恐动静闹得太大,那些宦官连骂带喝,将围观的百姓尽数驱开。 趁这工夫,两名大汉也抽身出来,闷声不响地退回轿边,继续留神护卫。 朱常洵朝那小轿瞥了一眼,恨得牙根痒痒:「难怪那两个狗奴才如此猖狂,原来背后有人撑腰。若本王没猜错,那轿里的是太子吧?」 王安点了点头:「正是太子殿下。」 朱常洵没好气道:「他躲在里头做什么?你叫他出来!」 王安摆了摆手:「这里鱼龙混杂,太子是千金之躯,岂可于此处露面?福王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小人自会向太子转达。」 「你一个小小的东宫伴读,也配在本王面前托大?滚开!」朱常洵大为光火,一把推开王安,气沖沖地奔向小轿。 见他奔来,那两名大汉伸手便拦:「请小王爷止步!」 「狗东西,嫌命长吗?」朱常洵怒不可遏,扬起鞭来便朝二人脸上狠抽。 只听「啪啪」两声,二人腮间各多了一道血痕。但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仍把朱常洵挡了个严严实实:「请小王爷止步!」 朱常洵正欲再打,轿中的太子突然急咳了几声:「好了,你们且退下。」 「是!」 两名大汉这才放下手臂,齐齐向两侧一闪。 听太子声音有些嘶哑,朱常洵皱眉道:「你嗓子怎么了?」 轿中太子又咳了两下,有气无力道:「不劳三弟挂怀,我前几日偶染风寒,现已无甚大碍。只是尚未痊癒,仍禁不得风,就不出轿与三弟会面了。」 朱常洵暗骂了声「病秧子」,朝轿中大声质问:「养病就老实待着养病,别仗着自己当了太子,就跑出来折腾别人!说,你叫人伤我坐骑,究竟是什么居心?」 轿中太子道:「三弟此言差矣,我命人拦住奔马,实乃无奈之举。那马若是不伤,伤的便是那女童性命,人命关天,岂能不救?哦,我那里也养着几匹好马,稍后让王安送去,就当给三弟赔礼了。」 「赔?你拿什么赔?」朱常洵不依不饶,「那是鞑靼人献给父皇的御马,就算翻遍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匹!」 轿中太子冷笑:「既然是献给父皇的,三弟为何说是自己的坐骑?莫非在三弟眼中,你已经与父皇平起平坐了?」 朱常洵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服软:「我几时那样说过,你休要胡言乱语。朱常洛,你是太子不假,可我这王爷也不是白当的。今天若没个交代,本王跟你没完!」 「本王?」太子哼了一声,「三弟岁数不大,架子倒是不小。若我没记错的话,福王爷的封地,应是在洛阳吧?」 「那又怎样?」 「可这里是京师,不是你福王爷的封地。你迟迟不去就藩,早惹得群臣非议,而今又在众目睽睽下,于闹市间纵马狂驰。要是没我拦着,那女童必会死于马下!你若用父皇的御马,踏死了无辜百姓,就不怕激起民愤吗?咱们当皇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皇家的颜面,劝三弟还是收敛些,别令父皇跟着你蒙羞!」 第18页 说完这些,太子便吩咐起轿,王安等人赶紧开道,护送着轿子渐行渐远。 朱常洵在原地立了半晌,这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朱常洛你别得意太早,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踩在脚底下!」 边上的宦官纷纷劝道:「小主子,这大庭广众的,有些话不宜声张啊……」 朱常洵正愁找不到撒气的地方,当即将一众官宦骂了个狗血喷头:「本王想怎么说便怎么说,用得着你们这些废物来指手画脚?滚去牵匹马来,本王要回宫!」 众宦官大气也不敢出,急忙拉来一匹马给朱常洵骑了。朱常洵勐甩一鞭,那马便扬起蹄来,朝紫禁城的方向奔去。 朱常洵一路狂奔,直驰到宫门外,这才蹁身下马。见他阴沉着脸,守门侍卫生怕触了这位小王爷的霉头,赶紧接过缰绳马鞭,毕恭毕敬地放了行。 沿着红墙宫道,朱常洵又是一通疾走,绕过重重正殿,来到了内院翊坤宫。这翊坤宫,乃其生母郑贵妃所居,檐拱饰着金漆,梁枋绘以彩画,门雕松鹤延年,窗镂五蝠捧寿,那富丽堂皇的样子,比那皇后的坤宁宫还要气派上几分。 因郑贵妃位尊,供翊坤宫使唤的下人也多,宫娥彩女们进进出出,将那时令的鲜果、精巧的点心,流水般地端来撤下。 朱常洵刚要跨入殿门,恰逢两名宫女走出。见是小王爷驾临,那两名宫女慌忙跪倒请安。 可她俩只顾着叩迎,不想却把门口给堵住了。这朱常洵仗着母势,打小便作威作福,闲来无事时,常以打骂宫人为乐。如今他正憋着火,更是一点就着,当即抬脚来,向那两名宫女狠狠踹去:「没长眼吗?让你们挡路,我让你们挡路!」 两名宫女被踹得身子歪斜,手里瓷盘一个没捧住,「啪啦」掉在地上,双双摔个粉碎。殿内的郑贵妃听到异响,不免好奇,忙叫上了贴身太监崔文升,一併赶来查看。 这郑贵妃驻颜有术,明明年逾三旬,瞧着却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只见她螓首云鬓、皓齿灵眸,身上披着绮罗、足下踏着珠履,发间颈腕饰满了金簪玉镯,动辙环佩叮噹。 到近前稍加打量,郑贵妃心下便已瞭然,又将朱唇轻启,吐出漱玉之音:「行了洵儿,你快离那堆碎瓷茬儿远些,小心弄伤了脚。」 「我没事!」朱常洵又朝宫女身上踢了几脚,气唿唿道,「好狗不挡道,这次不吃些苦头,下次她们还是不长记性!」 「哪还有什么下次?」郑贵妃转过头,向那瑟瑟发抖的宫女瞥了一眼,「像这种粗手笨脚的东西,就不配留在我的翊坤宫里,崔文升!」 崔文升上前:「娘娘请吩咐。」 「将这两名贱婢送到浣衣局,让那伙监工好生『关照』一下。」 「奴才明白。」 崔文升说完,扯起两名宫女的头髮便往外拖。 提起这浣衣局,宫人无不色变。那里不但有做不完的苦活重役,而且有虎狼一般的恶宦当监工。稍有个不慎,那些监工就会变着法儿地折磨,寻常宫人进去,不死都得掉层皮,更何况还有郑贵妃的特意嘱咐?两名宫女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头髮被扯得生疼,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娘娘开恩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听她们哭闹的动静太大,郑贵妃赶紧朝殿内望了一眼,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人。见无甚异样,她又回过头来,朝宫女淡淡地说道:「不怕现在就被活活笞死,你们只管大声些哭。」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使得两宫女齐打个寒战。她们急忙捂住了嘴巴,只任那止不住的泪珠,「滴嗒滴嗒」不断流下。 郑贵妃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还不快些拉走?」 「是!」崔文升一手扯起一个,将那两名失魂落魄的宫女拖下了丹墀。 待三人离开后,郑贵妃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洵儿,你不是骑马玩去了吗,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常洵哼道:「还骑什么?马都被朱常洛派人打死了!」 郑贵妃微微一怔:「你遇见他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是少年心性,被母亲这一问,朱常洵顿时满腹委屈,他哭丧着脸,将街上所发生的事说了一番。 郑贵妃默不作声地听完,眉头已然紧蹙:「一个低贱的女童,死便死了,大不了赔些银子就是。哼,我看他是沖你来的,这次敢打马,下次就敢打人了。」 「就是!」朱常洵恨道,「那朱常洛太嚣张了。娘,这口窝囊气我咽不下,你得给我做主!」 「放心,娘哪捨得让你吃亏?」郑贵妃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伸手抓住朱常洵的衣领,用力地一撕。 「刺啦」一声,那华美的衣衫上顿时多了条口子。朱常洵有些莫名其妙,不解道:「这是干什么?」 郑贵妃再撕下几条布缕,又将朱常洵头顶的髮髻扯乱:「娘待会儿教你几句话,你可要好生学着,等到了净阁后,就去说给你父皇听。」 郑贵妃口中的净阁,就在这翊坤宫的后殿,那里面设着玄坛法座、供着香案经堂。只因当今的万历皇帝痴迷修道,故而郑贵妃便投其所好,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布置出了这样一处道场。 自打这净阁建好后,万历帝龙心大悦,隔三岔五就要临幸这翊坤宫,一是为练道修玄,二是方便与郑贵妃缱绻。 第19页 今日此时,净阁内清烟缭绕,当中的法坛上置着一只蒲团,年近半百的万历帝,正盘坐其上闭目养神。万历散发赤足,披着件宽大的道袍,臂弯中一柄麈尾拂尘随意搭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二人来到净阁外,郑贵妃忽然朝朱常洵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虽然没用什么力气,可细皮嫩肉的朱常洵,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听到动静,万历缓缓睁开眼:「外面是洵儿吗?」 见郑贵妃频使眼色,朱常洵赶紧揉着胳膊回道:「父皇,是孩儿。」 万历又道:「因何呻吟?」 郑贵妃抢先道:「皇上,洵儿受了些伤,许是没忍住,这才叫出声来。」 「伤?」万历帝一怔,从蒲团上站起,「快进来让朕瞧瞧。」 「是。」二人撩开了金丝绣帘,双双踏进阁中。 朱常洵虽衣冠不整,步伐却迈得稳健。万历一瞧,便知他无甚大碍,遂宽下心来:「怎么这般狼狈?」 那装凄扮惨的本事,郑贵妃信手就能拈来。只见她眉头颦蹙几下,一双妙目中,便饱噙泪花:「皇上有所不知,洵儿被人从马上打了下来,没摔个头破血流,已然是万幸了。」 万历又是一怔:「何人如此大胆?」 「这……妾身有些不敢说……」 「但讲无妨!」 「皇上英明圣聪,想必早就猜到了,除了东宫的太子爷,谁还敢那么做?」郑贵妃假意抽泣一声,「洵儿你别怕,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父皇最疼你,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朱常洵点点头,开始诉苦:「父皇,孩儿今天骑马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一顶小轿。当时孩儿不知轿里坐着皇兄,所以就没在意。可皇兄误会了,以为孩儿故意不理他,就派出两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将孩儿连人带马一併打翻了……」 这通避重就轻的说辞,自然是由郑贵妃提前「润色」过,极言太子如何猖獗跋扈,朱常洵闹市纵马、险伤人命的事,却只字不提。 万历虽然怠政,但绝非煳涂之人,听了这番添油加醋的话,不免皱起眉头:「太子向来本分,怎会没来由地与你为难?」 「皇上,人心隔肚皮啊,有些人面上瞧着老实,可保不齐心里是怎么盘算的。」郑贵妃轻咬了几下嘴唇,又朝朱常洵道,「对了洵儿,太子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吧?」 「对。」朱常洵赶紧道,「皇兄还说,孩儿的封地在洛阳,不该老在京城待着。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赶孩儿走。」 「这话倒好笑了,这京师又不是太子一个人的,他还没坐上龙椅呢,就急着替皇上发号旨意了?」郑贵妃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偷眼打量起万历的神情。见万历面无波澜,又将话锋一转:「再者说,洵儿这孩子打小便孝顺,他暂不就藩,还不是因为捨不得皇上,想留在皇上身边,多尽些孝道吗?」 正说着,净阁外走来一名宫女:「启奏万岁爷和娘娘,慈庆宫的王安公公求见。」 郑贵妃心里一紧,顿觉不妙:「万岁爷正在清修,哪有空理会闲人?去打发他走吧!」 那宫女答应一声,刚想转身,却被万历叫住。 「这个叫王安的,好像是东宫伴读吧?他来有什么事?」 宫女忙道:「王公公牵来两匹骏马,还带了一封太子爷的亲笔信,说要送呈皇贵妃娘娘过目。」 万历又道:「信留下,人就不必见了。」 「是。」 不多时,那宫女取来信笺呈上,又知趣地施礼退下。 万历展信阅罢,心下瞭然。太子这信中用词谦恭,事无巨细,将闹市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悉数写明。还言因救人之故,这才使朱常洵受惊,特意送来良驹两匹,恳请郑贵妃与福王恕罪云云。 郑贵妃与朱常洵互视了一眼,心里有些忐忑:「皇上,信上怎么说?」 万历将书信转过来,脸色也渐渐黯了下去:「这信上所言,可与你们的话大相迳庭。太子说,他派人截下洵儿的坐骑,不是无缘无故,而是事出有因。洵儿!你是不是偷骑了朕的御马,还险些误伤了人命?」 朱常洵支吾了几声,惧不能言。 万历的脾性,郑贵妃早就摸得烂透,一见瞒不过,急忙拉着朱常洵匍匐在地,装得像小女子般楚楚可怜:「洵儿年小不懂事,皇上要怪,就怪妾身吧。都是妾身不好,一心只顾着侍奉皇上,却疏忽了对洵儿的管教……」 说到动情处,郑贵妃竟「呜呜」哭了起来,那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真是人见犹怜。 万历登时心软,赶紧将她搀起:「爱妃快平身,朕疼你都来不及,又岂会怪你?不过这次,洵儿也太过顽皮了,倘若真将那女童撞死,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郑贵妃也不避讳朱常洵在场,索性扑入万历怀中撒娇:「不管怎么说,洵儿总是皇上的至亲骨肉。那女童的性命要紧,难道洵儿的性命就不要紧吗?洵儿可是被他们从飞马上打下来的,一旦有个闪失,后果哪堪设想?不瞒皇上说,妾身一想就后怕,手都吓得直抖呢。」 万历握住郑贵妃的手,宽慰道:「别慌了,好在有惊无险。」 郑贵妃欲言又止:「有句话,妾身不知当不当讲?」 万历向她指尖打量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爱妃不必顾虑,有话只管说来。」 第20页 郑贵妃拭了拭眼角,将头靠在了万历肩上:「在妾身眼中,皇上不光是九五之尊,更是妾身所仰仗的夫君。在夫君面前,妾身就斗胆说几句心里话吧。皇上对我们母子,素来疼爱有加,宫里其他人难免会心生嫉恨,定要变着法儿地使出冷枪暗箭,令我们母子俩防不胜防……」 万历轻拍着郑贵妃的后背:「放心吧,有朕在,谁敢拿你们怎么样?」 郑贵妃抬起脸,眼泪汪汪地说道:「可皇上日理万机,总不能时刻都陪在身边保护我们吧?这次的事,妾身就怕太子救人是假,藉故加害洵儿才是真。皇上,妾身以为,不管太子出于什么目的,都应该施以惩戒,如若不然,怕是会变本加厉的。妾身只剩洵儿一个孩子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当娘的,可真就活不成了!」 「唉……」万历嘆了一声,轻轻推开郑贵妃,来到香炉旁,将太子的书信投其中焚毁,「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安本位,方能两下圆满,依朕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郑贵妃仍不死心:「还请皇上三思呀!太子他……」 「爱妃!」万历抬高了声音,「朕方才发现,你的指甲上,好像挂着几缕锦线。」 郑贵妃何等精明,当即听出了万历的弦外之音。然而郑贵妃却明白,万历虽起了疑心,但也不会来深究,之所以点出而不点破,无非是想息事宁人。 想到这里,郑贵妃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方才在殿外,妾身见洵儿衣衫凌乱,就替他整理了一番,许是那时候不小心,将几缕锦线挂了上去……哦,皇上听我们说了这么多,想必有些劳神了吧?」 万历果然顺水推船,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嗯,爱妃说得不错,朕是有些乏了。」 「既然如此,就请皇上安歇,妾身和洵儿先行告退了。」 万历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郑贵妃与朱常洵齐施一礼,悻悻然退出了净阁。 直到走出很远,朱常洵这才敢低声埋怨:「娘,你说父皇是怎么想的?还『各安本位』呢,我可不甘心只当个藩王!」 此时的郑贵妃,跟在净阁时判若两人,她俏脸紧绷,目光中闪现出一丝寒芒:「就算你甘心,娘也绝不答应。还好我提前安排了计策,洵儿你只管等着瞧,看他朱常洛还能逍遥到几时!」 第三章 虎狼巢 自打在暨阳渡雇了条小船,徐振之夫妇便循着长江,转道运河北上。一路上顺风顺水,倒没再出什么差池。 这几日来,二人吃住都在船上,只有趁船家採办柴米时,才会偶尔登岸。 来到岸上,许蝉不免要拖着徐振之朝热闹处钻,将当地的特色小吃尝遍后,再拎些蜜饯果子返回。许蝉满载而归,徐振之往往也不空手,有时购来木板铁钉,有时买些皮绳铜片,还有一回遇上个卖秤的匠作,竟一连要了好几条,拆下秤砣、钩子带走,把几根光秃秃的秤桿留给了人家。 等船行后,徐振之便将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运进舱中,开始「叮叮咣咣」地鼓捣起来。许蝉见状,十分好奇,跟在旁边一个劲地追问。 然而越问,徐振之便越要卖关子,后来许蝉也懒得浪费口舌,索性出了船舱,坐在船头看风景。身旁无人打扰,徐振之更是心无旁骛,埋头伏案,将桌上的材料拼拼凑凑。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 到了掌灯时分,许蝉又回到了舱里:「振之哥,这都一个下午了,你怎么还窝在里头?船家煮了几条大鱼,咱们快去吃吧。」 「先不忙。」徐振之抖了抖衣衫上的木屑,朝桌上一指,「刚好大功告成,你来瞧瞧吧。」 先前的那些材料,已然被制成个甲片模样。那甲片的表面,平嵌着几排小铁钉,边缘处则钻了几个小孔,穿着数根绳带。 许蝉拎起来左看右瞧,挠着头问道:「你做了个什么?怎么瞧着跟肚兜儿似的?」 「别瞎说。」徐振之赶紧夺回来,「这是个护具,我还给它取了名字,叫作『隐猬甲』。」 许蝉不解道:「什么甲?」 「隐猬甲。」徐振之说着,将那甲上的机钮一旋,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上面的几排小铁钉,居然齐刷刷竖了起来。 望着那些倒竖的钉尖,许蝉笑道:「好玩好玩,一下子变成个扎手的小刺猬了。」 徐振之心下也有些得意,又把机钮一拧,将几排铁钉重新缩回了木甲中:「这甲上的尖钉可隐可现,故而我才叫它隐猬甲。好了,以后你就贴身穿着吧。」 一听这话,许蝉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这……是给我的?」 「是啊。」徐振之点头道,「那次野外遇盗,至今都让我心有余悸。所以我亡羊补牢,做了这既能防身,又可伤敌的隐猬甲,若再与歹人动起手来,你也好多上几分胜算。」 「我可不要!」许蝉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打发坏人,一把秋水剑足够了。这木甲太丑,穿在身上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肯定会笑掉大牙的!」 徐振之皱皱眉头,还是把木甲往前递了递:「它小巧轻便,罩在外衣下面谁能看得着?」 许蝉接也不接,反而向后退了好几步:「要不你留着穿吧,我反正是不要!那啥,我吃鱼去了,振之哥你也快点儿来,晚了可就没啦!」 第21页 说完,许蝉飞也似的跑出船舱。徐振之怔了半晌,这才嘆了口气,对着隐猬甲喃喃自语:「这不挺好看的,何陋之有?」 许蝉的不屑一顾,并未让徐振之气馁。一连几天,他都继续削木制器,还对船上的一张渔网大感兴趣,出钱买下后,便拖进舱中琢磨起来。 再行一日,船已驶入北直隶地界。眼看着京师在望,徐振之和许蝉不禁兴奋,直催着船家快行,好早些抵京。 可没等航出多远,便见前面不少船只纷纷调头。一问之下,才知官府为护运漕粮,派人把水道封了,一应民船渔舟,俱不得通过。 徐振之听说后,赶紧出舱远眺,果见前方的河面上,一字横排着几条小艇。艇上皆站着兵丁,手持长枪,吆五喝六,驱赶着过往舟船。 水道不通,二人也无可奈何,只好结清船资,弃舟登岸。 此处较为偏僻,沿岸也瞧不见什么村庄,仅有些窝棚茅屋,零星散落在河畔的浅滩上。那些棚屋外头,晒着钩网、捞篓等物,里面所住的,八成是附近的渔户。 又经过一个窝棚时,许蝉突然侧起了耳朵:「咦?那棚子里还挺热闹。」 徐振之尚未接口,棚中的动静便越来越大。紧接着男人吼、女子哭,丁零咣啷,稀里哗啦,简直是愈演愈烈、如火如荼。 二人正在奇怪,那窝棚的门板子「砰」的一声被撞开,滚出个鬍子花白的老头来。 那老头衣冠不整,手里却牢牢攥着把乌骨大扇:「乖乖不得了!要出人命啦!」 话音还未落,一名汉子又跳将出来。那汉子手提一柄鱼叉,瞪着通红的二目,对那老头穷追不捨:「哪里跑?你给我站住!」 那老头「啊呀」一声,急急从地上爬起:「莫要动手!有话好说!」 「说你姥姥!看叉!」那汉子怒气沖沖,只是挥舞着鱼叉,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戳乱刺。 老头大惊失色,连忙拙手笨脚地躲闪,活似个胡飞乱窜的没头苍蝇。也合着该他倒霉,那老头只顾着慌逃,不想却撞倒了棚外晒网的竹架,几张渔网罩落下来,登时将他缠成了大粽子。 那汉子奔上前来,也没说二话,扬起鱼叉就想下狠手。 就在这时,棚里冲出个妇人,一面哭叫着,一面将汉子拦下:「当家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可不能杀人啊!」 那汉子正在火头上,压根就听不进劝:「我先戳死那老不羞,回头再收拾你这臭婆娘!滚开!」 妇人哪敢松手?只是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那老头「骨碌碌」滚了几下,连渔网都没来得及挣脱,蠕虫般费力地爬将起来。可他手脚皆被缠住,根本就无法迈步,只得连蹦带跳,累得气喘吁吁。 「还说没有姦情?你分明就是护他逃走!」那汉子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妇人,再度提叉去追。 见他们闹得过火,徐振之和许蝉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对视一眼,齐齐奔出,打算先将那汉子劝下。 发觉有人赶来,那老头似遇到了救星,看徐振之一副书生模样,忙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小兄弟,老夫也是圣贤门下啊,念在都属斯文一脉,快来救我一救!」 「先生别慌!」徐振之跑到跟前,将那老头扶住,「待我先劝劝那位大哥!」 说话间,那汉子也奔至切近,指着徐振之便喝道:「小子,你少管闲事!再不让开,连你一併打杀!」 「还反了你了!」许蝉一个闪身,挡在徐振之身前,「你打个试试看?」 「试试就试试!」汉子犯了浑,抡起鱼叉就要砸下。 鱼叉才举过头顶,许蝉的秋水剑已然出鞘。一道银光闪过,汉子只觉手头一轻,鱼叉便被砍作两截。 那汉子尚在发怔,许蝉又使个巧劲,抬脚在他腿下一勾,左掌再轻轻一推。被这一勾一推,汉子脚底拌蒜,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跌了个四仰八叉。 那老头一瞧,嘴里便跟连珠炮似的,开始大放谀辞:「哎呀呀!想不到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厉害的身手。嗯,仔细一瞧,不光是功夫高强,模样亦是俊俏得紧,真可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啧啧,在传闻之中,总说世上有那种英姿飒爽的女侠客,老夫只当是书里头瞎编的,直到今日得遇姑娘,才知是诚不我欺!」 这通马屁拍下来,任谁听了都极为受用。许蝉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装得十分矜持:「好说好说,你倒是挺有见地。」 「那是、那是。」老头趁热打铁,赶紧笨拙地向许蝉蹦了几蹦,「姑娘,救人救到底,老夫还困在这渔网中,你能不能帮忙解开啊?」 「这有何难?你站好别动!」许蝉手腕翻转,秋水剑便开始「唰唰」飞舞。 剑锋所至,线网尽断,然而许蝉下手没个轻重,有好几剑险些划到那老头。老头提心弔胆,不停地左扭右扭,老脸吓得煞白:「老夫不着急,姑娘不妨慢些、不妨慢些……」 许蝉正挥得兴起,哪管他害不害怕?只是不停手地运剑,频频削割。好不容易等到渔网全然脱落,那老头已是冷汗遍体,身上虽没伤没创,衣间却多了不少小口子。 趁这空当,那汉子缓过劲来,揉着屁股想要爬起。徐振之赶忙走上前,打算伸手去搀。 「不用你来假惺惺!」那汉子余怒未消,一把拨开了徐振之的胳膊。 第22页 许蝉顿时不悦:「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振之哥好心扶你,你反要推他。」 「你们若有好心,还能护着那老不羞?」那汉子气唿唿道,「你这野丫头哪来的?少仗着拳脚四处撒泼!」 许蝉怒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好了。」徐振之劝住许蝉,又向那汉子一揖,「要打要杀,总得有个缘由。那位老先生谈吐有致,应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大哥因何要跟他过不去?」 汉子指着那老头啐道:「这老不羞就是个假道学、真禽兽!他要知书达礼,还能勾引我浑家?」 此言一出,徐振之与许蝉全愣了:「什么?」 「不信是吧?我亲眼瞧见的!」那汉子恨道,「今日我打鱼回来,便听到家里有生人的动静。还没等推门,屋里头又在说什么『一往情深』『寻死觅活』!哼,我是没念过什么书,可也能听得出,那都是些不正经的酸话!」 「错啦错啦!」老头摆手道,「没有什么寻死觅活,那句话原本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别啰哩吧嗦,你敢承认就行!」汉子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当时我都快气炸了,便踹门沖了进去。他姥姥的,果然撞个正着!那老不羞跟我浑家拉拉扯扯,早已抱作了一团!」 「竟有这事?」许蝉满心鄙夷,朝老头望了一眼,「那他可真是不要脸!」 「误会,这是个误会!」那老头连连跺脚,抻着脖子向不远处的妇人高喊道,「大娘子!你快过来把事说清楚,好还老夫清白啊!」 那汉子咬着牙道:「也好,我倒要听听,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样!臭婆娘,你给我滚过来!」 那妇人吓得打个哆嗦,缩手缩脚地走上前来。 「哑巴了?」那汉子一瞪眼,「你跟他做过什么丑事?赶紧自己招了!」 那妇人没见过世面,当着这么多人,她本就害怕,又吃这一吼,更是羞惧交加,哪还说得出一句利索话?只是捂着脸呜呜地哭。 老头急得直搓手:「你别老是哭,再哭下去,可真就说不清了。」 汉子一把攥起了老头的衣领:「她不敢开口,那就是认了!老不羞,你现在还有何话说?」 「冤杀人也、冤杀人也!」老头一面挣扎,一面大叫道,「慢说老夫年纪一把,就算再年轻个几十岁,也不敢对尊夫人动那歪心思啊!像她那模样的,也就你会拿着当宝。」 「呵!」汉子听出弦外之音,立马恼了,「好你个老不羞!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你反倒来嫌我浑家丑?」 「她的确不怎么俊。」老头苦着脸道,「姑娘、小兄弟,你们快帮老夫评评这理儿。」 方才离得远,二人没太留意那妇人的相貌。此时再一细瞧,便见她面黑口阔、眉浓鼻塌,手脚的关节也十分粗大,较那汉子都不遑多让。 许蝉没敢吭声,只是紧抿着嘴唇,强忍住笑。 徐振之也憋了半天,这才轻咳几下,化解尴尬:「这个么……依在下看来,此事或有隐情。既然大嫂不愿明言,不如就让老先生自己来说吧。」 那汉子皱眉道:「老不羞能说会道,他要是满嘴跑舌头,我怎知是真是假?」 「放心,我们会替你分辨。」许蝉说完,又转向老头,「你把这事从头至尾地说个明白!」 「好好。」老头拭着满头大汗,「是这样,老夫原籍江西,听说京城码头大,就想去找家书场茶社,谋个能挣钱的营生……」 「等等,」许蝉眼睛一亮,「听这意思,你还会说书?」 「不光能说,还能唱上几嗓子呢!」一见许蝉饶有兴致,老头登时来了精神,「啪」的一声展开乌骨扇,尖着声音道,「姑娘如若不信,便朝某这扇面观上一观。」 许蝉依言瞧去,照着扇面上所写的四字念道:「知天晓地?」 「啊吔!」老头一怔,忙将扇子转了个面,露出「谈古唱今」四字,「方才错了,此一面才是、此一面才是也……」 听他说话怪腔怪调,那汉子眉头紧拧:「你们听听,这老不羞阴阳怪气的,哪像什么正经人?」 老头反唇讥道:「你这糙汉懂得什么?方才那几句,可都是字正腔圆的崑曲念白!」 汉子怒道:「你说谁是糙汉?」 「行了!」许蝉止住汉子,又朝老头道,「你也别咿咿呀呀的,好好说话!」 「唉,知音难觅啊……罢罢罢!」老头嘆口气,接着道,「老夫这趟出来,盘缠和干粮带得不多,行至此处刚好用尽。正当饥渴难耐时,突然闻到一阵香味,再嗅着香味一找,便寻到了这位大娘子身边。」 许蝉咂了咂嘴:「她是在做好吃的吧?」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那老头大拇指一竖,又半眯起眼,似在回味,「当时,这大娘子正在灶旁煎着几尾鲜鱼。老夫一瞧,哈喇子都止不住了,费了好一番唇舌,这才讨得一尾来吃。你们有所不知,这大娘子的手艺当真了得,把那鱼煎得是外酥里嫩,咬上一口,啧啧,满嘴留香!」 许蝉不禁咽了咽口水:「谁问你煎鱼的滋味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面露愧色:「那些煎鱼实在太诱人,根本就收不住嘴,后来趁那大娘子汲水刷锅,老夫便把剩下的一併偷吃了……」 第23页 「那是该打!」许蝉将心比心,便要替渔户打抱不平,「那么香的鱼,你好歹给人家留点儿呀,怪不得他们生气,若换作是我,揍一顿都算轻的!」 那汉子哼了一声:「只为几条煎鱼,我还犯不上喊打喊杀。」 老头接口道:「你不在乎,可尊夫人却捨不得。她回来后,发现鱼被吃光,非得让老夫赔钱。可老夫浑身上下,摸不出一枚铜板,哪有银钱赔她?实在没法儿了,老夫就跟她商量,给她讲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权当抵了那顿饭资。」 听到这里,徐振之恍然大悟:「在下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情话,应该都是故事里的吧?」 「着啊!」老头一拍巴掌,「小兄弟一点就透,正如你说的那样!」 那汉子犹不肯信:「讲故事就讲故事,为什么要与我浑家拉扯不清?」 「快别提了!」老头满脸幽怨,「一听那故事,尊夫人就像着了迷。老夫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嗓子眼都冒了烟,她还是不依不饶,非逼着老夫讲完。」 许蝉插言道:「那你给她讲完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老头嘆道,「那故事长得很,一天一宿也未必能讲完。后来老夫见天色不早,怕耽误了行程,就想趁她不备熘之大吉,岂料这大娘子手脚利落,一把便将老夫牢牢攥住。老夫拼命想挣脱,奈何她力气太大,就在这纠缠不清时,她丈夫恰好推门进来……」 那汉子火气消了一半,但仍是半信半疑:「能有这么巧的事?」 「还真就这么巧!」老头指着妇人道,「老夫所言皆是实情,不信你自己问啊!」 那妇人使劲地点点头:「当家的,真的是这样。」 汉子眉头一皱:「那你之前为啥不说清楚?」 妇人瓮声瓮气道:「你一进门便掀桌打人……我心里头害怕,就不知该怎么说……」 事情水落石出,徐振之便想打圆场,他摸出一小块碎银,递在那汉子手中:「既然澄清了误会,就该尽释前嫌。这里有几钱银子,一为赔那打坏的鱼叉,二为抵那老先生的饭资。」 汉子掂了掂碎银,很是满意:「行,瞧在你面上,这事就算两清了!」 许蝉又指着妇人,朝那汉子道:「你不许再骂她打她,否则的话,本姑娘跟你不客气!」 「哈哈,只要她没做丑事,我疼她都来不及,还打骂什么?」汉子说完,沖浑家道,「婆娘,方才是我不好,给你赔不是啦!走吧,我正好又打了些鱼来,咱们回家煎了吃!」 待渔户离开后,老头心里尚有余悸,一边扇起扇子,一边擦着额头冷汗:「总算是消停了,两世为人哪……」 许蝉瞧了瞧他,突然狡黠一笑:「先别急着感慨呀,你和他们的事已了,那跟我们的事,是不是也该说道说道了?」 「跟你们的事?」老头怔了怔,立马明白过来,「是了是了,若非二位仗义帮忙,老夫险些晚节不保。姑娘、小兄弟,这厢有礼、老夫这厢有礼了!」 老头说完,装模作样地要作揖。 许蝉抬手一托,笑道:「少耍花枪!方才我们不光为你解了围,还替你出了饭钱呢。说吧,那钱你打算怎么还?」 「啊?」老头一听,两眼瞪得熘圆,「那钱还得还?」 「真是笑话。」许蝉抱起了胳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还也成,让本姑娘打一顿就算两清。」 老头吓坏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禁不起女侠一顿拳脚!」 见老头哆哆嗦嗦的当了真,徐振之心下暗笑,赶紧拉了拉许蝉的衣角:「小知了,别再开玩笑了,这位老先生年事已高,禁不住你这般吓唬。」 许蝉眨了眨眼:「我又不是非得让他还钱,拿几段故事来抵,也是可以的。」 老头愣了:「用故事抵?」 「是呀,」许蝉笑道,「你不是会说故事么,那就讲来听听,要真讲得好,非但不用你还钱,本姑娘还会另赏你。」 「嗐!」老头如释重负,「你想听故事就直说,何苦绕这通大圈儿?只是老夫要去京城,不能耽搁得太久。」 许蝉道:「咱们正好顺路,那故事你可以边走边讲。振之哥,你说呢?」 「也好。」徐振之点点头,「不知老先生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老头满口答应,「独自赶路实在无趣,跟二位在一起,嘿嘿,说不定还能赚些口水钱。哦对了,那『振之』二字,可是小兄弟大名?」 「不敢,」徐振之拱手道,「振之是我的表字,晚生姓徐,双名弘祖。老先生如何称唿?」 老头眼珠子转了转:「老夫叫庄煳涂。」 「什么……煳涂?」 「庄煳涂。」老头煞有介事地说道,「庄稼地的庄,煳涂蛋的煳涂。」 「哈!」许蝉乐道,「我长这么大,还头回听说有人叫『煳涂』,你爹娘到底怎么想的?为何要给你取这种名呀?」 老头把手一摊:「为何叫煳涂?老夫也一直煳涂着呢,或许他们稀里煳涂地取了这名,接着便稀里煳涂地叫开了吧。」 许蝉蹙眉道:「哎呀,这绕来绕去的,可真是一塌煳涂,快别说了,再说下去,连我都要跟着煳涂了!」 老头的这番说辞,能瞒过许蝉,却瞒不过徐振之。徐振之暗忖:许是他方才太过狼狈,顾及着脸面,这才不肯以真名示人。遂笑了笑,也不去道破。 第24页 因提前打探过,庄煳涂识得途径,主动当起嚮导引路。别看他年纪不小,腿脚倒挺利索,一口气走出了二里多地,非但面不红、气不喘,居然还有闲暇轻摇摺扇,哼起了小曲儿。 见他没事人一样,许蝉再也忍不住,突然快赶几步,上前拦道:「老煳涂,你这又哼又唱的,还挺逍遥么。」 庄煳涂未假思索,张口便道:「那是,能与二位仙眷结伴同行,自然会心旷神怡。」 「少拍马屁!」许蝉嗔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那故事呢?」 庄煳涂怔了怔,继而笑道:「没忘没忘,且容老夫酝酿酝酿。」 许蝉哼道:「再酝酿下去,天都要黑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若说不出好故事,本姑娘让你就地还钱!」 「放心,老夫说的,保管比那唱的还好听!」庄煳涂打完包票,赶紧搜肠刮肚想了一番,「这样吧,老夫正杜撰着一出压箱底儿的杂剧,只因尚未成稿,轻易不拿出来说,今日与二位算是有缘,索性讲来,让你们先过过耳瘾!」 听他要拿出压箱的故事,许蝉不禁喜出望外:「好啊,快讲快讲!」 「就来!」庄煳涂清了清嗓子,神情也正经了几分,「老夫这桩故事,且叫它《还魂记》吧。在那南宋年间,南安有名姓杜的太守,膝下一女,唤作丽娘。这丽娘年方二八,出落得花容月貌,被爹娘视为掌上明珠……」 见庄煳涂开讲,许蝉不再作声,徐振之闲来无事,也在一旁侧耳倾听。 不得不服,这庄煳涂当真有副好口才,娓娓几句话,便能引人入胜。说到趣事时,庄煳涂口吐莲花、妙语迭出;再至紧张处,他又抑扬顿挫、字字铿锵,足令闻者动魄惊心。 起初,徐振之以为他所讲的,无非是些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风流韵事,听到此时,不由得对那庄煳涂刮目相看。 这齣《还魂记》的确是非同寻常,不但文采斐然,字里行间也尽是真情切意,千迴百转,无不扣人心弦。许蝉早听得入迷,沉醉在其中,欲罢不能。 庄煳涂见状,愈发的口若悬河。许蝉如痴如醉,也跟着「神游」起来,直为故事中人牵肠挂肚。听那杜丽娘游园访春后,于梦中邂逅了一名手持柳条的倜傥书生,许蝉着实替她欢喜。 可没等高兴太久,庄煳涂又说杜丽娘因这场春梦,相思成疾,最终香消玉殒,化作了牡丹亭下一缕芳魂。说完,庄煳涂再以摺扇掩面,悲婉地唱道:「这正所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许蝉动了情,竟哭得双眼通红:「那杜家小姐真是可怜……老煳涂,你太坏了!干吗要棒打鸳鸯,将他们写得这般悽惨?」 庄煳涂摇头晃脑道:「不经生死,怎知情深?丽娘与那书生缘分未尽,即使阴阳两隔,亦能再见重逢!」 许蝉将泪水一擦,奇道:「可杜小姐不是死了吗,怎么与书生相见呀?」 庄煳涂得意洋洋:「死了怕什么,让她活过来不就成了?别忘了,这故事可叫作《还魂记》!」 「太好了!」许蝉破涕为笑,「老煳涂,那之后怎样?你快些讲!」 「这个先不忙。」庄煳涂见时候差不多了,觍起老脸沖许蝉笑道,「姑娘可是有言在先,若老夫讲得好,嘿嘿,是能拿到些赏钱的。」 「老财迷,你早晚掉进钱眼儿里!」许蝉啐了一口,向徐振之招手道,「振之哥,给钱给钱!」 徐振之笑了笑,取出一些银两:「听了这半天好故事,是该给些茶钱,让庄先生润口了。」 庄煳涂喜滋滋地接来:「却之不恭,嘿嘿,却之不恭啊。」 许蝉连连催促:「赏钱也领了,你倒是接着讲呀!」 「好嘞!」庄煳涂把银子纳入怀中,又继续道,「话说那持柳书生,倒也确有其人。他原是岭南秀才,同样在梦中得遇了梅下娇娥,这才易名为柳梦梅……」 自打得了赏钱,庄煳涂越发卖力,口中滔滔不绝,直说得唾沫星子飞溅。先讲那柳梦梅在赴考路上,拾到了丽娘生前画像;又道丽娘的魂魄未泯,从阴间转来与柳梦梅再续前缘;最后说到为使爱侣重生,柳梦梅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掘开了杜丽娘的坟墓。 曲折种种,磨难重重,二人这至死不渝的情意,又把许蝉感动得热泪盈眶:「唉,他俩可真是不容易。」 「是啊,」徐振之也喟嘆道,「正应了庄先生开头那句——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许蝉拭了拭眼角,又问道:「老煳涂,既然丽娘还了魂,就能如愿以偿,跟柳生结成夫妇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庄煳涂摆了摆手,「他二人要想修成正果,还须经歷一劫!」 「还要一劫?」许蝉登时不悦,「你怎这样狠心?还嫌折腾得他们不够是吧?」 徐振之忙道:「小知了,听个故事而已,不必太过当真。」 许蝉回过神来,又瞪了庄煳涂一眼:「故事是他写的,我听不惯他铁石心肠。」 庄煳涂苦笑一声,急忙引开了矛头:「铁石心肠的并非老夫,而是那丽娘之父杜太守。得知女儿的坟墓被掘,杜太守大发雷霆,也不分青红皂白,便将那柳梦梅问成盗墓贼,囚禁了起来。」 许蝉恨道:「这杜太守好生可恶!老煳涂,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第25页 庄煳涂拖起了长腔:「后来如何,老夫也不知啊。」 许蝉白了他一眼,哼道:「瞧你这副财迷的样子,就知道你又想讨赏。振之哥,拿银子!」 徐振之含笑不语,从包袱中取出了钱袋。 岂料庄煳涂一反常态,竟对那钱袋视而不见:「这不是银子的事。后面的故事不讲,是因老夫尚未想好怎么去写。」 「还没写?哎呀,你这不是吊我胃口吗?」许蝉急了,迳自从钱袋中抓出一把银子,「给你钱,赶紧编!现在就编!」 庄煳涂仍然不为所动:「不成!其他事能凑合,写书编文老夫可绝不含煳。好故事要字斟句酌、耗费心血,岂能信口开河、胡编乱造?哼,还现在就编,你这小丫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那故事说来就来吗?」 许蝉正听到兴头上,哪里肯依?缠着庄煳涂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不想庄煳涂油盐不进,任凭许蝉磨破了嘴皮子,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怕二人再闹将起来,徐振之忙岔开话头:「天色已然不早,咱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地方落脚。」 许蝉仰头一瞧,果见晚霞残照、日薄西山:「这就要天黑了?我竟然半点儿也没有察觉。咦,为何走了这么久,还没瞧见人烟?定是这老煳涂引错了路!」 见她借题发挥,庄煳涂哭笑不得:「在来之前,老夫早打听过了,从这儿去京城的道路仅此一条,又怎会引错?」 许蝉四下望望,埋怨道:「若你没引错,那咱们怎么会走到荒郊野地里?这黑灯瞎火的,别说是落脚,就连吃的也弄不到啊。哼,你晌午塞了一肚子煎鱼,我和振之哥却还空着肚子呢!」 庄煳涂摇头嘆道:「你这馋丫头三句话离不开个『吃』字,倒是真不辱没你那芳名啊。」 许蝉嗔道:「本姑娘那芳名是『鸣蝉』的『蝉』,又不是『馋嘴』的『馋』!」 「蝉丫头、馋丫头,嘿嘿,听上去也差不多。」 「懒得跟你抠字眼。反正本姑娘饿了,你说怎么办吧?」 「别急别急,待老夫算上一算。」庄煳涂说着,掐着手指头开卜,嘴里也喃喃有声,「有了,前方不远,定有一户大宅院,咱们可到那里寻些吃食。」 许蝉将信将疑:「还大宅院?你不也头回进京吗,又是怎么知道的?」 庄煳涂捋着鬍子道:「实不相瞒,除去那说书人的身份,老夫还是个『半仙』,两只慧眼识阴阳,一张铁嘴断过往,知天文、晓地理,我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许蝉恍然道:「难怪那扇子背面写着『知天晓地』,原来你还是个江湖骗子。你要真能算准,怎会不知要被那渔户追打?」 「多说无益,准与不准,咱们走着瞧。」庄煳涂说完,一手倒背,一手摇扇,哼起小曲儿迈步先行,「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许蝉一跺脚:「振之哥,你瞧他气不气人?」 徐振之未置可否,只是细品着那几句唱词:「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寥寥数字,却道出意境万千,庄先生着实是才华横溢。这倒提醒了我,日后再游山访水,应将所见的美景记录下来,这样才不会走马观花,还能时常回味。」 也不知庄煳涂是真的神机妙算,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又行出几里路后,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所宅院。 这宅院极大,依山而筑,四面高墙逾丈,难知里面几进几重。院外周遭,栽满了古柏老槐,大门口高悬着两盏红灯笼,映亮了匾额上四个斗大金字——眠月山庄。 此处很是偏僻,附近亦无人烟,这山庄孤零零坐落于此,不晓得是何人所建。 许蝉怔了怔:「行啊老煳涂,竟被你蒙着了。」 庄煳涂洋洋自得:「哪里是蒙?都说了老夫是铁口神算。」 「我才不信!」许蝉不再理他,「振之哥你瞧,这山庄建得好气派。」 徐振之点点头:「确实气派,像是那富贵人家的别院。」 庄煳涂又道:「咱们别光愣着,上去叫门啊!」 「好!」 徐振之走上前去,拉着门环轻叩了几下。 「你这般敲法,里面的人哪会听到?我来!」许蝉等得不耐烦,袖口一撸、粉拳一扬,便要朝那大门上使劲砸去。 不料与此同时,那大门竟突然一分,许蝉收拳不迭,险些挥到那探出的脑袋上。 许蝉有些尴尬,徐振之脑中却闪过一丝疑虑。诚如许蝉所言,这庄院未设门房,仅那几声轻叩,深宅之人压根就听不见。可这人出现得太过及时,好似提前在门后等着一般。但见那人望向自己,徐振之也顾不上多想,连忙揖道:「尊驾怎生称唿?」 那人四十上下,眉梢倒吊,目光阴鸷,又将徐振之与许蝉打量一阵,这才回道:「小可李进忠,是此间管家。二位有何事?」 徐振之道:「我等初至此地,寻不到人家落脚,便想在贵庄借宿一晚,还望李管家行个方便。自然,不敢白白叨扰,宿金也会如数奉上。」 李进忠两目一眯:「宿金倒是不必,出门在外谁都不易,敝庄也不缺空房,你俩进来吧。」 第26页 徐振之连声称谢后,便与许蝉跨过了门槛。 谁知二人刚入院,身后就响起了李进忠的喝问:「你又是何人?」 二人回头一瞧,却见庄煳涂被拦在了门外。原来打李进忠现身后,庄煳涂就猫腰躲在二人背后,此时没了遮挡,自然被逮了个正着。 徐振之赶紧解释:「忘记给李管家引荐了,那位庄老先生,是与我们结伴赶路的。」 李进忠仍阻在庄煳涂面前:「既然是一伴,为何方才鬼鬼祟祟不肯露面?」 「老夫怕生成不成?」庄煳涂皱眉道,「你这管家好不晓事,他俩你问也不问便放了进去,到老夫这里,却偏要刁难!」 李进忠冷笑道:「那二位一看便是良善之辈,你瞧着却不像什么好人。」 「好人还到这儿来?」庄煳涂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进忠,压低了声音道,「行了行了,别装模作样,快让老夫进去。」 李进忠不为所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真是麻烦!」庄煳涂摇摇头,从怀中摸出张纸柬,「话你听不懂,这个总能看明白吧?」 李进忠见那柬上写着个「福」字,登时换上了笑脸:「原来是贵客到了,请!」 在庄煳涂被盘查时,徐振之便有心出来解围。许蝉一心想看庄煳涂的笑话,拉住了徐振之,在旁边幸灾乐祸:「这老煳涂吊我胃口,先让他出出丑再说。」 岂料话音刚落,庄煳涂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许蝉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呀,这就进来了,方才那管家不是拼命拦你吗?」 庄煳涂打个哈哈,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也。」 徐振之没作声,暗中留了心眼。刚刚庄煳涂出示了一物,那李进忠便神色顿恭、判若两人。虽未能看清那是什么,但足以说明,这庄煳涂并不简单。 疑惑一生,徐振之愈发留意起周围的一切,见那李进忠关门后,不但连上了三道门闩,还用一条粗大的铁链,在门后缠锁了数圈。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向那李进忠问道:「李管家,贵庄墙高门厚,为何还要将这大门锁得如此严实?」 那李进忠尚未接口,庄煳涂已然抢先道:「把大门堵严,不是想瓮中捉鳖,便是要关门打狗。」 李进忠干笑两下,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这是哪里话来?小可严守门户,自然是为几位的安全着想,此处毗邻荒山,夜间常有野兽出没,不把大门锁紧,恐有不测。」 许蝉朝庄煳涂瞪了一眼:「你可真是老煳涂,什么鳖呀狗的?你要当那些自己当去,别扯上我和振之哥。」 「啊呀,」庄煳涂一拍脑袋,「竟绕着弯子将自个儿骂了!煳涂煳涂,老夫当真是煳涂啦!」 在李进忠的带领下,三人绕过影壁,沿着迴廊走向了庭院深处。 到了院内,方知这山庄别有洞天。除去亭台水榭、假山叠石外,还辟着几处演武场,箭垛刀靶、石锁枪架一应俱全。 又走出一段,许蝉与庄煳涂忽然停下脚步,齐齐提起鼻子一嗅,异口同声道:「好香!」 李进忠笑道:「除了三位,鄙庄还有其他贵客,前面的花厅上已设下酒宴,特为远来之人接风洗尘。」 「还有酒宴?」庄煳涂大喜,盘算着要打顿秋风,「我们也是风尘僕僕、远道而来。嘿嘿,馋丫头,咱们要不要赴宴去?」 许蝉张口便道:「这还用问?走着!」 二人一拍即合,还没等徐振之劝阻,早已朝花厅的方向奔去。徐振之没奈何,只得快步随上。 再转了几道弯,那花厅已在眼前。厅上灯火通明,正中一把宽背交椅,下首两旁,并列着一排长案。交椅虚设,案边却坐满了人。 那些人或怀揣兵器,或脸带伤疤,一个个面露兇相,显然都是些好勇斗狠之徒。案上摆满了酒肉佳肴,而那些人却不曾动箸,见有人入厅,皆转头斜眼,齐刷刷地望向徐振之等人。 庄煳涂环顾一周:「哟,这里的贵客可真是不少。」 「是啊,我还当进了客栈呢。」许蝉嘴里说着,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满桌美味。 见那些人面色不善,徐振之担心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便向李进忠道:「我等与贵庄客人素昧平生,不敢扰了大伙的酒兴,还请李管家先带我们去客房吧。」 李进忠摆了摆手:「这厅上的豪杰皆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亦不相识,公子不必客气了,只管入席宽坐。」 徐振之还欲再辞,许蝉和庄煳涂早已寻了处空座坐下,各自拖过面前的佳肴,胡吃海喝起来。 许蝉吃相尚佳,庄煳涂却十分不雅,他也不顾旁人,一手端着菜餚,一手抓着酒壶,叭唧大嚼两下,再对着壶嘴「滋滋」嘬上一口。 见桌上有盆切好的烤羊腿,许蝉便夹起一片,投入嘴里嚼了几下:「嗯,这肉香嫩可口,烤得委实不错。」 「是吗?」庄煳涂也伸手抓了几片,咂巴着嘴一尝,摇了摇头,「火候尚可,味道寡淡了些,还是差着点儿意思。馋丫头你且停嘴,待老夫为你稍加炮制。」 说完,庄煳涂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小布包。等那布包打开,露出了一堆朱红色的粉末,许蝉捏起一撮嗅了嗅,只觉一股辛辣呛鼻:「这是什么?」 「这可是难得的好佐料,它叫作『番椒粉』,老夫亲手磨的!」庄煳涂得意道,「这玩意儿原非中土所产,拿来撒在肉上,去腥除腻、开胃健脾,等闲人别说是尝,就连见都没见过。」 第27页 庄煳涂这话,倒没有夸大其词。这番椒确实产自异域番邦,直到前些年,才由西洋传教士从海路引入大明。然明人食辣,惯用花椒、茱萸、姜芥等物调合,对这番椒之味一时难以接纳。庄煳涂则不然,他一尝之后,便对这番椒情有独钟,不光在家里种植培育,还将其晒干研粉,出门也随身携带,以解路上的口腹之慾。 见许蝉还在犹豫,庄煳涂索性取了片羊肉,往番椒粉里一蘸:「来来来,老夫也不多说,馋丫头你一尝便知!」 许蝉将信将疑地接来,试探着投入口中。初品时,她只觉那肉辛辣无比,可须臾之后,舌尖的味蕾便似全然绽开,遍体上下都涌出一股畅快之感。 番椒的香辣,掩住了羊肉的腥膻,越嚼越对味,许蝉吃得兴起,又手不停歇地夹肉蘸料,一个劲地往嘴巴里塞,嘴唇辣得红肿也毫不在意。 庄煳涂见状,也赶紧挥着油手去抢:「哎,馋丫头,你倒是给老夫留点儿肉啊……」 徐振之冷眼旁观,早见群豪纷纷怒视,他恐生差池,悄声提醒二人:「小知了、庄先生,咱们作客他乡,还是收敛些为妙。」 庄煳涂大喇喇摆手道:「那李管家不是说了么,让咱们无需拘礼。振之小友,你也别愣着了,敞开肚子吃喝啊。」 一人闻言,终于按捺不住,当场拍案而起:「兀那老儿,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庄煳涂瞥了他一眼,拖着长腔道:「小猢狲不识字吗?没瞧见大门的匾额上写着『眠月山庄』?」 那人强压着火气:「既知是眠月山庄,为何还敢放肆?」 「吃肉喝酒也叫放肆?」庄煳涂不耐烦道,「瞧着眼馋,自己下嘴就是,谁拦着你了?」 「就是!」许蝉也冲着那人喝道,「又没吃你家酒肉,你在那儿瞎嚷嚷什么?坐下,别大唿小叫地惹人烦!」 那人怒极,抄起兵器就想发作:「好狂的黄毛丫头!来来来,咱们拿傢伙说话!」 「慢着!」没等许蝉开口,李进忠已冲着那人冷笑道,「这位壮士,你方才还说在鄙庄不可放肆,怎么一转眼工夫,自己又要撒野?」 那人显然怕得罪李进忠,只得道声「不敢」,灰熘熘地回到了座位上。 李进忠清了清嗓子:「诸位都不必拘礼,请先自用些酒菜吧。」 话音才落,又有一人抱拳道:「李管家,咱们从各地赶来,可不是为了吃酒,现今人已到齐,庄主为何迟迟不肯露面?」 此语一出,余人也纷纷叫道:「是啊李管家,你快些请庄主出来,也好让咱们一睹他老人家的虎威!」 李进忠尚未答话,厅门外便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就见一名妖娆的美妇,笑吟吟地走上厅来。 这美妇面含春色,媚眼如丝,一头乌瀑绾成个高高的美人髻,露出了半裸的香肩。她身上只罩了件薄纱,那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两条雪白的粉臂垂在外面,十只纤指上皆涂抹着朱红色的蔻丹。每走出一步,那纤细的腰肢便要扭上几扭,轻盈婀娜、风姿撩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 一时间,厅上鸦雀无声。那美妇俏目流眄,径直走到徐振之面前,将那白玉般的柔荑朝他肩头搭去。 徐振之一怔,赶紧撤身:「姑娘做什么?」 「不做什么。」那美妇似笑非笑,又贴了上来,「见你仪表堂堂,就想问问这是谁家的俊公子呀?」 「我家的!」许蝉身形一闪,已横在二人之间,「你靠这么近干吗?离远一些!」 「嘻嘻。」那美妇掩着嘴后退两步,打量了许蝉几眼,「哟,好标緻的小丫头。」 许蝉皱眉道:「你是谁?」 「我叫客印月。」那美妇又踮起脚跟,冲着徐振之问道,「还未请教公子的尊姓大名?」 「干吗要告诉你?走开走开!」许蝉说着,就要挥手去赶。 那客印月「咯咯」笑着闪开,纤腰一扭,顺势转了几圈。她莲步飘逸,纱衣翩翩,体态曼妙,柔若无骨。 见她举止轻佻,众豪客以为这客印月是过来陪酒的舞伎,其间不乏那好色的登徒子,皆被迷得心神荡漾,开始七嘴八舌地起闹: 「啧啧,这小妞儿可真是个尤物啊!」 「李管家,你们想得着实周道,只是一个太少,多叫几个才好!」 「那小娘子!别光与俏公子亲近,也到这边来坐坐,陪大爷喝上一杯酒……」 不等他们说完,李进忠已是厉声喝道:「敢在庄主面前口出不逊,你们是活腻歪了吗?」 「什么?」群豪齐齐打个激灵,「她……她……她是庄主?」 客印月抿着嘴唇,嫣然笑道:「怎么?我不像吗?」 她说这话,分明是自认身份。群豪显然没想到眠月山庄的主人竟是个女子,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尤其那几个出言无状的,早已吓得离案跪倒,两股战战、汗如雨下:「不知是庄主驾到……求庄主千万开恩,饶恕我们死罪……」 徐振之暗暗惊讶,心道这眠月山庄究竟什么来头,居然令这干江湖草莽如此忌惮。他递个眼色,急忙拉着许蝉回角落里坐定,打算静观其变。 客印月似笑非笑,望着脚下跪着的几名大汉道:「这短短几年来,眠月山庄能在江湖上闯出这偌大名头,在座的诸位,也是功不可没呀。」 第28页 伏地几人连连叩头:「那都是庄主号令有方,我们哪敢称功?」 客印月冷笑一声:「但凡不尊山庄号令的,不是被血洗,便是被灭门,你们当然是不敢了。」 这句话细语轻声,却让群豪听得心惊胆战,他们脸色惨白,大气也不敢喘。 客印月继续道:「你们一接到『赐福帖』,便能马不停蹄地赶来,足见忠心。放心吧,只要是乖乖听话的,眠月山庄就绝不会亏待。」 群豪齐道:「能为山庄效命,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客印月走到当中的交椅前坐下,又露出些笑意,向跪着的几人道,「你们也起来吧,若能帮山庄把大事办妥,我陪你们喝上几杯,也是无妨。」 那几人如逢大赦,慌忙从地上爬起:「不敢不敢,庄主有事,只管差遣。」 客印月跷着脚,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那件事可不易办呀。」 群豪皆拍着胸脯道:「管它好办难办,庄主吩咐就是!」 「痛快!」客印月顿了顿,目光变得冰凉,「我要你们去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 群豪你瞧我、我瞧你,怔了半晌,突然纵声大笑。 「杀人算什么难事?庄主不是在说笑吧?」 「是啊庄主,咱们当刺客的,想杀人还不简单?明着不好下手,那就上些暗杀的手段!」 听到这儿,徐振之方才明白,原来这满厅的群豪,居然都是些刺客杀手。 客印月又道:「别急着夸下海口,我要杀的人,可是非同一般。」 「是什么人?」 客印月一字一顿:「当朝太子,朱常洛!」 此话一出,不光徐振之心下大骇,就连那干刺客也是震惊不已。 「要杀的人……是太子?」 客印月轻蔑地笑道:「怎么,刚才还在信誓旦旦,这就要打起退堂鼓了?」 刺客们面面相觑,直过了良久,才有一人开口道:「庄主,不是我等胆小怕事,只是这刺杀太子的干系实在太大,万一事后官府追查,别说是我等,就连山庄恐怕……恐怕也会受到牵连啊。」 「官府算得了什么?」客印月笑道,「给你们透个底儿吧,咱们眠月山庄的上头,可是通着天呢!大伙不妨想想看,为何山庄传唤的帖子上,都会标记着一个『福』字?」 见刺客们抓耳挠腮,李进忠也提醒道:「诸位好好想想,除了当今圣上,还有什么人能与太子比肩?」 一人恍然道:「莫非……莫非是福王?」 「算你聪明,」客印月道,「当着明人,我也不说暗话。眠月山庄从始至终,便是为福王爷卖命的!」 刺客们怔了一会儿,开始交头接耳: 「难怪庄主不把官府放在眼中,原来背后有福王爷做靠山!」 「庄主真是手眼通天啊!」 客印月抬手一止,缓缓道:「福王在宫中的地位,想必大伙已有耳闻。只要太子一死,日后那皇位,必然由福王爷去坐。待福王君临天下,你们皆是有功之臣。到时候想做官的就封以高官厚禄,想享乐的便赐予金银美女,不需再做那些刀头舐血的营生了。」 李进忠也在边上道:「怎么样,诸位?自古富贵险中求,这可是桩一劳永逸的美差。」 这二人一唱一和,直叫那些刺客蠢蠢欲动。 「不错,此事虽说棘手,可当真是桩美事,只要太子一除,咱们便能平步青云了!」 「对!太子又怎样?福王爷可是日后的皇上!他娘的,为了荣华富贵,老子也豁出去了!」 见他们纷纷响应,客印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像些样子。既然众位都打定了主意,那咱们便开始下一步,务必要商议出一个万全之策,替福王拔去朱常洛那颗眼中钉!」 对于刺客来讲,暗杀是看家本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商讨起了行刺事宜。 这些人有恃无恐地议论,徐振之却如坐针毡。这行刺太子罪同谋逆,连许蝉都觉出了处境之危,倒是那庄煳涂依旧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照样抓着菜餚大塞特塞,吃得满嘴流油。 误入了龙潭虎穴,进退皆是两难。徐振之一面强使自己镇定,一面急急思索,盘算着该如何逃出这魔窟。 见庄煳涂还在吃个不停,许蝉赶紧扯了扯他,悄声道:「老煳涂,你可真是没心没肺,没听到他们在商量着要杀太子吗?」 「他们商量他们的,咱们吃咱们的,两不耽误。」庄煳涂打个饱嗝,竟摸着滚圆的肚子站了起来,「啊呀,好撑、好撑!」 他冷不丁站起,不光是徐振之和许蝉愣了,就连那些刺客也皆为一怔。 客印月秀眉一蹙:「你做什么?」 「是问老夫吗?」庄煳涂挠了挠头,「你们庄上酒香菜美,老夫贪嘴吃撑了,想出去走走,顺便消消食儿。」 「消食儿?」客印月冷笑道,「我瞧你是想消遣本庄!大伙皆在商议要事,岂容你说走就走?」 「老夫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你们的忙啊。」庄煳涂苦着脸道,「老夫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别说去杀人,没让人家宰了就不错。」 客印月奇道:「你不会武功?」 庄煳涂摇头嘆道:「会倒好了,老夫也想跟着这些好汉为福王效力,弄些银子来花花。」 第29页 客印月瞪一眼李进忠:「管家,这人怎么回事?」 「庄主明鑑!」李进忠慌忙道,「属下见他手持『赐福帖』,这才放他入庄。」 「赐福帖?」庄煳涂摸出怀里那张皱巴巴的请柬,「是指这个吧?其实这东西原非老夫所有,而是一名大汉赠予老夫的。老夫在路途之中,得遇一名大汉,他见老夫飢肠辘辘,便拿出这张请柬相送,还说只要找到一个叫『眠月山庄』的地方,就保管有酒席吃,之前老夫还不信呢,此时方知他所言不虚。」 「他倒好心!」客印月哼道,「那大汉怎生模样?」 庄煳涂上下嘴唇一碰,瞎话张口便来:「说了你们或许不信,那大汉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鬚,十根手指头像棒槌,两只耳朵似簸箕,往那儿一站,杵天杵地,身长三丈有余。」 一名刺客喝道:「贼老儿胡说八道,什么人能长成三丈高?」 庄煳涂脸不红、心不跳:「就说你们不信,那老夫立个毒誓总成了吧?听好了啊,若老夫撒谎,就让你天打五雷轰!」 那刺客怒道:「你他娘的找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庄煳涂呸了一声,转向徐振之道,「振之小友,你别光看热闹,也帮老夫回骂这糙汉几句。」 客印月望向徐振之和许蝉:「看来这二位,也是与你一路了?」 「那是自然!」庄煳涂摇头晃脑,「他二位一身正气,决计不能与你们同流合污!」 客印月眼睛半眯,目透杀气:「你们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既然闯进了眠月山庄,就别想轻易出去!」 庄煳涂见苗头不对,急忙躲到了许蝉身后:「做什么?你们别乱来啊!这位姑娘可是当世剑侠,有她在,你们谁也讨不了便宜去!」 「那小丫头还是剑侠?哈哈哈哈……」 刺客们哄堂大笑,客印月也乐得花枝乱颤,待到笑罢,她又左右一顾:「哪个敢上前,让那娇滴滴的『剑侠』指点两招?」 「我会会她!」一名刺客想出风头,当即跳了出来。 客印月又道:「这三人或许是潜进来的奸细,要留着活口,以待拷问。」 「好!」那刺客解下兵刃往案上一拍,「那我便用这双肉掌,来领教那小丫头的高招。」 此人双掌之上,皆是厚厚的硬茧,造诣显然不低。其余刺客也是按剑抓刀,虎视眈眈地望着徐振之三人,虽未动上手,已然杀气腾腾。 「真被你害惨了!」许蝉踢了庄煳涂一脚,悄声道,「振之哥,我来抵挡一阵,你带着老煳涂快走!」 徐振之还没说话,庄煳涂却被感动得眼泪汪汪:「馋丫头,想不到危难关头,你居然还惦记着老夫。老夫不走,老夫要替你掠阵助威!」 许蝉气道:「你不惹事我就心满意足了,快走,别碍手碍脚……」 「嘀咕什么?看掌!」那刺客大喝一声,挥掌欺近。 见他来得迅勐,许蝉未及拔剑,急急把徐振之和庄煳涂推开,伸脚勾起一张凳子,朝那刺客用力踢去。 那刺客也不闪避,瞧那凳子飞来,迎面拍出一掌。只听「哗啦」一声,那凳子便四分五裂。 客印月看得饶有兴致,直拍着手称赞道:「好掌法!」 「谢庄主夸奖!」 那刺客心中得意,一掌快似一掌,竟逼得许蝉无法拔剑。 发觉许蝉的功夫远不如己,那刺客更是肆无忌惮,掌风凌厉,手影翻飞,招招狠辣,式式紧逼。 许蝉不敢跟他硬对,只得游走闪避,又勉强躲开两掌,不想踏中了地上的碎凳。她只觉脚底一滑,登时站立不稳。那刺客瞧出便宜,当即运掌直击。 若被这掌印实,许蝉必受重伤。正当这时,一个人影疾疾冲到二人之间,挺起胸膛,生生接下了那刺客的重掌。 那刺客一掌拍出,倏然急退。 许蝉看清挡掌之人后,不由得惊唿:「振之哥,你不要紧吧?」 徐振之胸前一片血迹,连咳数声:「我没事……放心!」 许蝉急道:「怎会没事?你都流血了!」 徐振之喘匀了气息,沖许蝉狡黠一笑:「那血是他的,我里面穿着隐猬甲。」 「隐猬甲?」许蝉朝那刺客望去,果然见他掌上鲜血淋漓。 原来徐振之飞身去挡前,已将甲上的铁钉拨得根根直立。那刺客刚在他胸口拍实,便觉察掌下有异,赶紧撤招收掌。饶是如此,手掌仍被那些尖锐的铁钉扎穿。 那刺客捂着掌心,恨得牙根痒痒:「臭小子,竟敢暗箭伤人!」 许蝉藉机拔出秋水剑:「什么暗箭伤人?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好,那就兵刃上见高低!」刺客怒极,从案上抓起一把雁翎刀,怪叫着扑了过来。 「比兵刃你差得更远!」许蝉挥剑一斩,顿时将那雁翎刀削为两段。 「啊?」 那刺客急忙跃至案边。长案上摆满了其他人的兵器,他情急之下,也不问是谁的,顺手抓起来便使。 在秋水剑面前,寻常兵器有如枯枝朽木。「咣当」两声,地上又多了两截断刃。 那刺客涨红了脸,又接连抓起数把兵刃去挡,但随着秋水剑频频挥斩,那些兵刃无一例外都成了破剑残刀。 见自己兵刃被毁,那些刺客不免心疼,数声暴喝,人影闪动,又有几人跃至案前。 第30页 「臭丫头宝剑厉害,咱们并肩齐上,先拿下了再说!」 庄煳涂原本躲在厅柱之后,一听这话,忙从柱后探出脑袋:「仗着人多就想欺负人家小丫头,不要脸!臭不要脸!」 「少他娘废话!这又不是打擂台……」 那人话没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晕头转向地辨认了半天,才看清砸中自己的,竟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秤砣。 其余人眼尖,纷纷指着一旁的徐振之骂道:「臭小子又偷着下黑手,先宰了他!」 见刺客们朝这边围来,庄煳涂也慌了神,他原想绕过柱子藏到桌底,却不知被什么绊了,脚下一滞,身子一僵,整个人便张牙舞爪地朝地上趴去。他这一摔,袖间的番椒粉包,也正好甩向了众刺客头顶。刺客们只觉一团红雾扑面而来,当即被扬了个满头满脸。 如此一来,众刺客全遭了殃,那番椒粉辛辣无比,入眼后简直是火烧火燎。他们越是揉搓,目中便越是刺痛,不由得眼泪鼻涕齐下,喷嚏不断、惨叫不绝。 这机会如同天赐,徐振之岂能错过?他左臂一扬,袖口中射出一条绳索。 那绳索不长,两端却繫着重物,「唰唰」疾旋几圈后,将一名刺客的脚腕牢牢缠住。 那人双足被缚,登时摔了个嘴啃泥。跌倒前他双手乱抓,将身边的几名刺客扯得东倒西歪。 徐振之右臂连甩,将暗藏在袖间的小秤砣尽数打出。秤砣虽小,分量十足,那些刺客纵是皮糙肉厚,也被砸得龇牙咧嘴。 趁他们大乱,许蝉乘虚而入,振腕挺剑,轻而易举地刺伤了数人。 客印月嘴角泛起一抹媚笑:「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些刺客在江湖中也是排名挂号,哪承想今日会遭遇如此羞辱?一个个恼羞成怒,出招也顾不得章法,胡乱在脸上勐擦几下,便拼命睁着红肿的双目,争先恐后地攻向二人。 徐振之解下包裹,沖许蝉使个眼色。许蝉会意,且战且退,将剩下的刺客,慢慢引向了厅中的空地。 待那些刺客一聚,徐振之便取出一只木匣抛出。许蝉早有防备,虚挥一剑,身子却急急后纵。 许蝉刚闪开,小木匣里陡然喷出一张大网。那些刺客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脑地罩在网下。 这网经徐振之改过,越是挣扎,便越是缩紧。并且网眼上挂满了小鱼钩,一旦缠于其中,衣服、头髮顿时被钩牢,再想乱动,也是徒增痛楚。 庄煳涂见状,从桌底爬了出来,拊掌大笑道:「一网打尽,哈哈,一网打尽哪!」 许蝉拭着细汗,朝地上的「人团」踢了一脚:「振之哥,想不到你捣鼓的这堆『法宝』,还真派上用场了。」 徐振之才要开口,眼角却瞥见不远处有异样。原来先前那名被绊住的刺客,已挣脱了腿上的绳索,一从地上爬起,便朝许蝉身后偷袭。 「小心!」 经徐振之提醒,许蝉这才发觉有人来袭,匆匆提起秋水剑,与那刺客相斗。 「不妙不妙,竟然有漏网之鱼!」庄煳涂脸色一变,赶紧抱头跑开。 许蝉宝剑虽利,奈何让那刺客占了先机,勉强对了几招,却处处受其牵制。徐振之身上「法宝」用光,也无从相助,只能候在一旁,瞪着眼干着急。 那刺客又避开一剑,绕至许蝉身侧,反肘勐击。没等许蝉回剑来挡,那刺客骤然变招,迅速抬起掌缘,砍在了她的手腕上。 许蝉腕上吃痛,五指不由自主地分开。那刺客等的就是这刻,当即挥手疾抄,一把夺过了秋水剑。 那刺客满腔怒气,早将客印月的话抛至脑后,顾不上留活口,只想杀之而后快。 秋水剑划过一道寒光,那锋利的剑刃便向许蝉削下。眼瞅许蝉就要血溅当场,徐振之一个飞扑,以自己的身躯护住了许蝉。 那刺客知道秋水之利,掌中劲力急加,欲将这二人一併斩杀。 岂料剑刃才落到徐振之头顶,斜刺里却伸来一把乌骨大扇,「铮」的一声,堪堪挡住了秋水剑。 这扇子的主人,自然是庄煳涂。 「是你?」那刺客瞠目结舌,整条胳膊也是酸麻无比。令他惊愕的,不单是庄煳涂突然出手,还有那削铁如泥的秋水剑,居然没能斩断一把扇子。别说是斩断,貌似连个缺口也未留下。 庄煳涂擎着乌骨扇,反覆查看了一气,念叨着:「还好没坏,还好没坏……若是砍坏了老夫的扇子,你得赔钱!」 那刺客抬剑一指:「好啊,瞧不出你这贼老儿深藏不露。」 「贼老儿!贼老儿!」庄煳涂怒气沖沖,抬起乌骨扇便朝那刺客乱拍,「你偷了馋丫头的剑,咱俩谁是贼?老夫拼了这把老命,也得好好教训一下你这贼喊捉贼的糙汉!」 「你找死!」 那刺客刚想挥剑,庄煳涂却在电光石火间,以扇头点中他胸前。那刺客身子一僵,再也无法动弹。 庄煳涂又朝他头顶拍了一扇,那刺客就直挺挺地仰倒在地。弯腰捡起秋水剑后,庄煳涂便跑到许蝉面前邀功:「馋丫头,老夫帮你把剑拾回来啦!」 许蝉接过剑后,又惊又喜:「老煳涂,你还会点穴?」 庄煳涂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会不会,老夫哪会什么点穴……」 第31页 「别装了!」许蝉一指地上刺客,「你若不会,他为何不能动了?」 庄煳涂回头一瞧,吓得脸色惨白:「是不动了……别是老夫失手打死了人吧?」 「你还装!」许蝉正要再说,却发觉那客印月和李进忠,蹑手蹑脚地想要熘走。 「哪里逃?」许蝉挺剑,直取二人。没出两招,便将那李进忠踹翻在地。 徐振之和庄煳涂扑上前,扯下李进忠的腰带,把他捆了个结实。待李进忠绑好,客印月也已被许蝉轻松制服。 许蝉将剑架在客印月颈间,奇道:「你这当庄主的,竟然不会武功?」 「女儿家家的,会武功干吗,有空多打扮下自己不好吗?」客印月笑笑,缓缓抬起手来,「你瞧,我这指甲美不美?」 庄煳涂大喊:「当心迷药!」 话音未落,客印月手指轻轻一弹。许蝉只觉一股浓厚的幽香扑鼻而入,登时头晕目眩、手脚瘫软。 「小知了!」徐振之接过秋水剑,一手抱稳了人事不省的许蝉,一手剑抵客印月胸前,「你把她怎么了?」 客印月媚眼一翻:「放心好了,她死不了。公子,你也不知道怜香惜玉,万一弄伤了人家怎么办呢?」 「别动!」徐振之将剑尖又是一探,「庄先生,劳你帮我搜一搜,看她身上有没有解药!」 庄煳涂连连摆手:「这怕是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啊。」 客印月笑眯眯地望着徐振之:「这老头不解风情,还是公子亲自来搜吧,我保证不会乱动。」 徐振之正在犯难,庄煳涂却突然趴在地上听了听:「不妙不妙!他们还邀了帮手!」 「帮手?」 徐振之还没回过神来,庄煳涂身子一拔,竟跃到了大梁之上。 「庄先生,你……」 「振之小友,你好自为之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老夫要熘之大吉啦!」庄煳涂说完,破瓦而出,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须臾光景,厅外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门窗齐破,十几名大汉跃了进来。 徐振之心中一紧,以为是护院的庄丁赶来救护,可再定睛一瞧,这才大松口气。这十几名大汉身穿飞鱼服、手握绣春刀,分明是锦衣卫打扮。 果不其然,待把厅上团团围定后,打头那人便亮出了锦衣卫腰牌:「奉东厂调令,特来擒拿反贼!」 地上的刺客闻言,纷纷挣扎: 「坏了!是东厂的番子!」 「奶奶的,谁走漏了风声?」 「别吵!」带头的锦衣卫厉喝一声,走到徐振之面前,「小兄弟,这些反贼在密谋什么,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徐振之道:「不错,他们意图刺杀太子!」 「杀太子?哈哈哈……」那人大笑着,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其他锦衣卫见状,一言不发,竟然手起刀落,向那网中狠命斩去。刺客们惨叫哀号、血肉横飞,转眼工夫,便被尽数杀绝。 厅上血流成河,那带头的锦衣卫眉毛都没皱一下,他抽出绣春刀,又向着李进忠走去。 徐振之急喝道:「住手!就算他们有罪,也应先加审查,岂可问都不问,随意格杀?」 带头的锦衣卫充耳不闻,只是将绣春刀挥下。 然而刀头没有斩断李进忠的脖子,却将捆在他身上的腰带削开。那锦衣卫扶起了李进忠后,又转过头,朝着徐振之冷笑。 徐振之大惊失色:「你……你们……」 趁他不备,客印月慢慢从地上爬起,手指一弹,把迷药撒向徐振之面门。「咣当」一声,秋水剑坠地。徐振之只觉天旋地转,视线也开始模煳。 客印月笑靥如花,脸上满是得意:「公子没想到吧?这些锦衣卫士,也是我们一伙的。」在她肆意的笑声中,徐振之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倒地昏死。 第四章 噬骨刑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振之头昏脑涨地醒了过来。然而稍稍一动,便响起一阵「哗哗」的铁链声,他低头一瞧,才发觉身上只剩件中衣,手脚也都戴上了重重的镣铐。 待眼睛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徐振之急忙向四下打量。地上铺着湿漉漉的茅草,周围阴冷潮湿,瀰漫着刺鼻的怪味,三面是厚厚的砖墙,一面竖着冰凉的铁栅栏,分明是间牢房。 回想起前事,徐振之打个激灵。他勐然爬起身,用力挥着镣铐,朝铁栏拼命撞击:「客印月,你这恶妇快些出来!」 刚撞了几下,一名狱卒由远及近。那狱卒光着膀子,满身油汗,两臂、胸口皆生着浓密的黑毛,冲着徐振之恶狠狠地喝道:「吵什么吵?再吵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徐振之挂念着许蝉的安危,朝那狱卒急问道:「我娘子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那狱卒冷笑道:「你都自身难保,还惦记什么媳妇儿?少废话,老实待着!」 见问不出许蝉下落,徐振之又道:「那恶妇将我囚于此处,究竟是何居心?」 那狱卒牛眼一瞪:「恶妇?」 徐振之一怔:「这里不是眠月山庄?」 「什么狗屁山庄?」狱卒将头一仰,「把招子放亮些,这里是东厂大狱!」 「东厂……大狱?」徐振之心里「咯噔」一声,「我犯了何罪?你们凭什么捉我?」 那狱卒道:「你的罪名可大了去了,密谋行刺、蓄意造反!」 第32页 「荒唐!」徐振之怒道,「谋反的是眠月山庄,我一介书生,又不会武功,如何去行刺?」 「知道你不会承认,不过不要紧,进了东厂,还愁没有办法让你招供?小子,劝你还是省着些力气,留着慢慢熬刑吧!」那狱卒说完,大笑着离开。 身陷囹圄,许蝉又下落不明,一时间,徐振之脑中一片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没过多久,方才那狱卒又折了回来,他一面拿钥匙打开牢门,一面朝徐振之道:「小子,有人看你来了!」 徐振之抬头一瞧,见那狱卒后面果然跟着一人。那人宦官装束,手中提着一只食盒。 待那人进来,狱卒便把牢门锁好迳自离去。那人将食盒放下,向徐振之拱了拱手:「这里有些简陋,徐公子住得可还习惯?」 听声音有些耳熟,徐振之不免留心。只见他头尖额窄、眉眼倒吊,不是那李进忠是谁? 见是李进忠,徐振之不由得蹙额,心下稍加盘算,含讥带讽道:「想不到堂堂李管家,居然扮成了一条阉狗。」 李进忠脸色一变,继而恢復了常态:「徐公子见笑了,我本就是宦官之身。哦,我还带来些酒菜,特为徐公子压惊。」 说完,李进忠打开食盒,取出了酒壶菜餚。 徐振之暗忖,如今自己沦为阶下之囚,他们却要无故来献殷勤,定然是另有所图。可这一时片刻,徐振之也琢磨不透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索性冷眼旁观:「别耍花招,你们将我娘子关在何处?」 李进忠笑道:「言重了,徐公子,尊夫人现在别处,已安排了专人好生伺候。嘿嘿,只要徐公子答应帮个小忙,我们立马会让你夫妇团聚。」 「帮忙?」 「正是。想让徐公子出面,帮我们去做个见证。」 徐振之冷笑道:「见证什么?见证你们如何替福王卖命,妄图刺杀当朝太子吗?」 「徐公子又说笑了,并非有人要对太子不利,而是太子暗中召集了死士,意图向福王下手。」李进忠说着,将那食盒的底格翻开,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徐公子,只要答应了我们的条件,不但你与夫人安然无恙,这里的五千两银票,也会尽数奉上。」 「好阔的手笔,」对那叠银票,徐振之正眼也没瞧,「我若不答应呢?」 李进忠讪讪地收回手,面上多了几分阴沉:「徐公子若是不肯帮忙,只怕得受些委屈了。这东厂的手段,想必你也听说过,落到他们手里,哪怕是块生铁,都能榨出汁来。像什么箍脑、抽嵴、剔骨、刲舌……嘿嘿,总有一种法子,能让徐公子乖乖就范。」 「你先别忙着吓唬我。」徐振之皱了皱眉,「徐某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布衣,你们担心阴谋败露,大可将我一刀杀了,何必要大费周章,对我威逼利诱?」 「这个么……」李进忠稍顿,压低了声音,「实话说了吧,败露什么的,我们倒不担心。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由头!」 「由头?」 「对!暗杀也好,诬告也罢,我们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扳倒太子。福王爷的势力你已见识了,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哪个敢不听他的号令?那太子不过担着个虚名,并无什么根基,只要徐公子肯出面指证东宫,后面的事,自有我们去摆平。」 见徐振之默然不语,李进忠又劝道:「如今太子失势、福王受宠,一个孤立无援,一个如日中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老生常谈的话,徐公子应该比我更明白。」 徐振之嘆了口气:「你容我想一想……」 李进忠见他口风松动,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徐振之面上不动声色,脑中却开始急急思索:自打离家后,就好像有双无形的手,将自己生拉硬拽、步步牵引,最终莫名其妙的,被卷进福王与太子的夺嫡之争。不光是眠月山庄,就连那逃走的庄煳涂也是疑点重重。他明明身怀绝技,却偏要装疯卖傻。然而庄煳涂不像是福王党羽,否则也不会在许蝉陷入苦战时出手相救。 思来想去,徐振之心里仍是一团乱麻。再转念一想,对这些人的图谋,光猜也无用,为今之计,是要逃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笼。这念头一生,徐振之又向周围偷眼观瞧。对于东厂大狱,世人谈之色变,相传那里守卫森严、遍处监仓,所羁押的囚犯数不胜数,可谓是人满为患。然此处冷冷清清,除了那狱卒和李进忠,再没见到旁人。 莫非这里不是东厂大狱,而是眠月山庄的私牢? 想到这儿,徐振之心念一动。若此处不是东厂监牢,那逃脱的机会便能多上几分。在眠月山庄,李进忠的地位仅在客印月之下,只要将他劫持,那狱卒必会投鼠忌器。 为印证自己的想法,徐振之决定冒险一搏。他不发一言,迳自抓起面前菜餚,投入口中便吃。李进忠以为他想通了,赶紧端起酒壶,要替徐振之斟酒:「徐公子怕是饿了吧?来来来,也喝上一杯……」 趁他放松警惕,徐振之两臂突然疾张,用铐链勐缠了几圈,死死勒住了李进忠的脖子。徐振之虽不会武艺,可他打小攀岩爬岭,双臂间练就的力道自然不可小觑。经他这一箍,李进忠顿觉唿吸不畅,手脚也跟着乱舞乱蹬:「咳咳咳……你……你想干什么?」 徐振之臂力陡发,把李进忠整个人拉起:「让狱卒把牢门打开!」 第33页 李进忠拼命扒拉着颈间铁链:「你……你不要妄想,这里可是东厂大狱!就算开了牢门,你也逃不出去!」 「老实点儿,」徐振之将铐链一紧,「一会儿我倒要瞧瞧,这里究竟是东厂,还是眠月山庄!」 那狱卒听到动静,匆匆朝这边奔来,一见之下,不由得大骇:「臭小子嫌命长吗?快放开李公公!」 徐振之喝道:「不想让他死,你就快些开门!」 那狱卒犹豫不决:「这……」 李进忠脸上憋得发紫,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且依他……且依了他……」 那狱卒再一愣神,李进忠已翻起了白眼,他无奈之下,只得掏出了钥匙。待牢门打开,徐振之又喝令狱卒在前先行,自己一面挟持着李进忠,一面小心提防,慢慢跟在后面。 狱道狭长昏暗,越往前行,徐振之便越觉压抑。这里看守虽少,但重重门户却多。在徐振之的逼迫下,那狱卒连开了六道铁门,前方总算有了些光亮照入。 那狱卒朝前看了一眼,冷笑道:「自打这天字虎牢建好后,便没有犯人能活着离开。小子,就算你跨出这道门槛,也照样是插翅难逃。」 「少废话,让开!」徐振之把心一横,拉起李进忠踏步而出。 才放眼一望,徐振之的心便凉了半截。只见外头处处都设着带刺的木栅,四面八方皆是高墙壁垒,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与那眠月山庄的布置大相迳庭。 难道……这里真是东厂? 徐振之刚一愣神,附近便「唿啦」围上一群番役。他们身穿褐衫,腰悬小绦,二话不说,张弓搭箭,直直瞄准了徐振之。 徐振之手上一紧,将李进忠勒得抬起头来:「你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吗?」 话音方落,番役中走出个黄脸宦官。那宦官两手揣在袖中,朝李进忠服色上打量一气:「哼,像他这种未入流的小宦,也值得拿来与我们讨价还价?左右听令,抛弓换杖,速速上前将人犯拿了!」 「是!」番役们把弓箭齐齐一扔,皆换上长棍向徐振之打来。 徐振之没办法,只得将李进忠一脚踹开,挥起铁链拼命抵挡。可他不通拳脚,又是镣铐加身,虽然奋力反抗,也难敌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役。 再拼斗一番,徐振之终于苦撑不住,被乱棍击倒。番役们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透过薄薄的纱幔,是一张精美的架子床。床上铺着绣花锦被,被子里躺着的,正是熟睡中的许蝉。 房内无甚摆设,除去床铺之外,尚有一桌一凳。凳上坐着个驼背老妪,身子虽然伛偻,面目倒是慈祥。 又过了一会儿,许蝉眼皮抬动几下,一脚踢开了被子:「哎呀,好热……」 听到动静,那老妪赶紧从桌上端起汤碗,颤巍巍地走到床边:「姑娘醒了?」 许蝉揉了揉眼睛,半坐起来:「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那老妪道:「这里是张府,老婆子我呀,是这府里的使唤嬷嬷。」 「张府?」许蝉用力地拍拍脑袋,「我振之哥呢?」 老妪道:「姑娘是问徐公子吧?他见姑娘一直昏睡不醒,便出门去找大夫了……」 许蝉回想起前事,登时变了脸色:「不对!我们在眠月山庄中了暗算,怎会在什么张府、李府?」 说完,许蝉将被子一掀,挣扎着就要下床。 那老妪急忙拦道:「姑娘的身子还十分虚弱,千万别下地啊!」 「你让开!」许蝉扶着床,微微喘了几下,「我要去找振之哥!」 那老妪也急了:「哎哟,姑娘怎么不信呢?徐公子真的是去请大夫了。」 许蝉皱眉道:「这里真不是眠月山庄?」 老妪指天咒地道:「什么眠月山庄?连听都没听过啊!」 「那我们为何会在这里?」 「是这样的,今日清早,我家主人一开门,发现你们倒在外头。那位徐公子好像没什么大碍,扶进来没多久便醒了。他醒来后,说你中了迷药,托老婆子守着姑娘,自己急急出去寻医问药了。你瞧,你们的东西还留在这儿呢!」 许蝉顺指望去,略感心宽。果如那老妪所言,自己的秋水剑和包裹,都好端端地放在枕边。 「我振之哥真的没事?」 「姑娘放心吧,徐公子没病没伤!」那老妪说完,将汤碗递上,「来,趁这鸡汤还热乎,赶紧喝了补补元气,徐公子回来后见姑娘大安了,保管心中欢喜。」 「好!」许蝉点点头,接过汤碗,连勺也没用,仰头便往嘴里倒。 「慢些、慢些……」 老妪话未说完,许蝉已将空碗递了过来。 许蝉打个饱嗝,忽觉一阵倦意:「婆婆,我又有些困了……」 「许是没歇过来,左右是个等,姑娘不如再眯一会儿吧。」老妪说着,扶许蝉重新躺好。 「嗯……」许蝉慢慢合上眼皮,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妪退出房后,又将房门从外头锁上。经过院内的花园时,却见那树荫之下,端端站着一人。 那人背影挺拔、负手而立。老妪掩嘴一笑,原本弓着的腰也陡然直起,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树下而去。 她脚步轻盈,丝毫没有龙钟老态,沖那人身后轻施个万福,嘴里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主子什么时候来的?」 第34页 那人头也未回:「她怎么样了?」 老妪伸手在面上抹了几下,满脸的皱纹顿时无踪,露出了客印月的模样:「喝了我专诚为她调制的『汤水』,又在唿唿大睡了。」 「没起疑心吧?」 客印月笑道:「那丫头好煳弄得很,不用三言两语,就将那汤喝得一滴不剩。」 正说着,李进忠疾步走了过来。一瞧见那人,李进忠便「扑通」跪倒,匍匐在他脚底下:「奴才李进忠,见过主子……」 见李进忠灰头土脸,脖子上还多了道紫红的血痕,客印月不由得柳眉一蹙:「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李进忠嘆了口气,将东厂发生的事原本道出。 听完李进忠所述,那人冷笑一声:「还算有些血性。让东厂再上些手段,我倒想看看,那徐振之究竟能硬到几时。」 「是,奴才这便去安排!」 「先不忙。」 李进忠復又跪倒:「主子还有何吩咐?」 那人缓缓道:「山庄之事虽生了些变故,但好在最后未脱掌控。不管怎样,你与印月都算出了力,说吧,想要些什么赏赐?」 李进忠大喜,正欲磕头谢赏,那客印月已抢先道:「什么赏赐不赏赐的?只要主子日后成就了大事,别忘记人家的好就成。」 李进忠心思玲珑,听客印月如是说,便随声附和道:「印月姑娘所言极是,能替主子办事,是奴才的荣幸,哪敢讨什么赏?」 那人略加思索:「李进忠,你好像是肃宁人吧?」 李进忠一怔:「是……」 「原本姓魏?」 李进忠打个哆嗦:「主子,奴才……奴才不是有意隐瞒……」 那人抬手一止:「不必慌张,你的底细我早已查清。这样吧,待那桩事情办好,我便允你復回本姓。」 李进忠伏地叩首:「主子的大恩,容奴才先行拜谢!」 徐振之逃脱未果,又被投入了天字虎牢,浑浑噩噩地熬过几个时辰,牢壁上油灯燃尽,四下顿时变得漆黑。 过了一阵,那狱卒举着火把过来,见牢内黑乎乎的,便将灯盏撤下,换上了几根粗大的牛油蜡烛。 数支牛油蜡烛一点,照得牢里犹如白昼,在那晃眼的烛光中,那狱卒又从外头拖过一个人来。 说是个人,却全然没了人样。他遍体是血,身上皮翻肉绽,不少地方已溃烂生疮,两条腿也被打断,软塌塌地拖在地上。 那狱卒发一声狠,单手抓着那人头髮提将起来,另一手在牢壁上摸了几下,扯过条铁铐套在那人腕上,将他悬空吊起。 那人的脸刚露出来,徐振之便觉后背上生出一股恶寒。只见他双眼被挖,嘴唇豁裂,满口的牙齿也统统被人敲去,顺着嘴角「嘀嘀嗒嗒」流下脓血。 吊好了那人,狱卒扬手朝他面上掴了一巴掌:「喂,没死吧?」 那人剧烈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能招的……我已全招了……其他事……真的不知道了……」 「奶奶的,吓老子一跳!」狱卒又扇了一耳光,「能喘气就成,其余废话少说!」 徐振之身遭桎梏,可眼里仍容不得沙子,不禁向那狱卒怒道:「你这厮好生可恶!那人已奄奄一息,你还折磨他做甚?」 「折磨?」那狱卒冷笑着,再朝那人腹上勐踹一脚,「嘿嘿,这叫什么折磨?小子,你太小瞧咱们东厂了!」 徐振之直气得浑身发颤:「我真想扒开你的心,瞧瞧它还是不是肉长的!」 「老子是铁石心肠,可你小子却不是铜皮铁骨。等着吧,一会儿有你受的!」扔下这话,那狱卒便走出牢房翘首以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徐振之扶着墙壁站起,有心过去查看,奈何脚镣已被锁在了铁栅栏上,只得向那人轻声低唤:「兄台,兄台!」 可任凭徐振之如何唤他,那人始终耷拉着脑袋,嘴里含煳不清道:「杀了我吧……我想死……让我死吧……」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狱道内靴声跫然,那凶神恶煞般的狱卒闻之,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急张拘诸地跪地相迎。 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一名老太监缓步走来,身旁哈腰搀扶的,正是那李进忠。 那老太监身着黑袍,双鬓各垂下一缕银髮,持一方白丝帕捂着口鼻,掩盖了大半个面容。 不等那老太监走到牢门前,李进忠便不知从哪儿搬出张椅子。老太监弯腰坐下,又开始连声咳嗽。 李进忠在老太监后背上轻捋两下,见那狱卒还傻愣着,便向他喝道:「没个眼力见儿,还不去沏杯茶来?」 「是、是……」狱卒赶紧张罗,转瞬间便呈来茶水。 待一杯热茶饮下,老太监多少有了些精神,他眯起眼睛,隔着铁栅栏向徐振之打量起来。 见他朝这边望来,徐振之也冷眼以对。然四下火烛刺目,那老太监又隐在暗处,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模样。 李进忠清了清嗓子:「徐公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徐振之正色道:「死了那条心吧!徐某堂堂正正,绝不与鼠辈沆瀣一气。」 「劝徐公子还是识相些,」李进忠朝身旁一指,「你可知这位公公是何人?」 徐振之嗤之以鼻:「跟你一样,无非是条老阉狗罢了。」 「你放肆!」李进忠尖声厉喝,「这位可是司礼监掌印、堂堂东厂的督主!」 第35页 这督主又称厂公,辅帝监政、手握生杀,一道督令下去,别说寻常百姓,哪怕文武重臣,都可不经法司批报,随意拘审缉拿。况且此人还身兼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拥有代天子决策之权,就连内阁的议事票拟,也要送呈他手,经其批红籤押后方能通过,端的是势焰熏天。 见这号人物都参与进来,徐振之心头一震,面色却强撑着未改:「原来是阉党的头子,哼,我瞧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该不是作恶太多、遭了报应吧?」 「大胆!」 李进忠还欲呵斥,那督主却摆了摆手,沙哑着嗓音问道:「徐公子,咳咳……你当真不肯为福王效力?」 徐振之不卑不亢道:「福王的手下,既有那武艺高强的死士,又有你们这些心肠狠毒的阉党,足以搅弄风云、只手遮天了。何必要煞费心思,拉拢徐某区区一介书生?」 那督主反问道:「念书人十年寒窗求功名,不就图个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吗?徐公子,你眼下就有一条捷径,只要效忠福王,即可飞黄腾达。」 「少自以为是,」徐振之不屑道,「在徐某眼中,那功名虚利有如粪土。我读书明理,一为天地立心、二为生民立命、三为往圣继绝学、四为万世开太平。」 「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那督主大笑几声,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在我执掌东厂的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像徐公子这般嘴硬之人。他们刚进来时,各个都是义正词严,然而不需数日,就会变成那摇尾乞怜的软骨头了。」 徐振之正值血气方刚,受他这一激,当即愤然喝道:「大不了一死,何足惧哉?」 「死倒不足惧,怕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那督主说完,朝李进忠递个眼色。 李进忠会意,向那狱卒道:「拿出你的本事,让咱们的徐公子开开眼。」 「是,小的这便准备!」 那狱卒转去时,冲着徐振之神秘一笑,分明是不怀好意。可徐振之此刻,也无暇去揣测他们的用心,干脆一声不吭,静观其变。 没过多久,那狱卒就搬来张木案,安在了牢房之中。那木案有一人长短,瞧上去十分厚实,四角各装着铁环,不知是什么刑具。 李进忠见状,心下猜到了几分:「瞧这阵势,莫非是要『梳洗』?」 「正是。」狱卒一指吊着那人,「这人犯腌臜,浑身上下一股子恶臭,替他『梳洗』一番省得让臭气熏着督主。」 李进忠叫了声「好」,目中闪出一丝兴奋。徐振之虽猜不出「梳洗」是何意,但也知道,那定然是种酷刑。 狱卒又忙活一阵,拎来一桶沸水,桶把上扣着只大葫芦瓢,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刷。将一应之物放下后,那狱卒抻了抻膀子,来到了人犯面前。 那人犯似乎察觉出了危险,身子拼命扭动,挣得铁链乱响:「不……不要……」 狱卒骂了一声,扬起如钵大拳,照着人犯的胸口勐击下去。 受这一捶,那人犯登时气短,脖子梗了两下,慢慢垂下了头。 见他昏了,那狱卒便动手撕他衣裳。那血衣早已碎烂成缕,一扯一大片,没撕几下,就全被剥光。 对于这种勾当,那狱卒显然是轻车熟路。他将那赤条条的人犯从墙上放下,抓起手脚一抛,甩在了那张木案上。又一掀,人犯的嵴背便朝了上。狱卒擦了擦额头油汗,将人犯的四肢手足穿入案角铁环中,再用几条坚韧的牛筋索,牢牢绑缚结实。 见狱卒准备停当,李进忠又向徐振之道:「徐公子,接下来的场面等闲难见,你可得瞪大了眼睛,好生瞧着!」 徐振之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瞪着李进忠,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时间,牢中似瀰漫起一股肃杀。李进忠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赶紧沖狱卒挥了挥手:「动手吧!」 那狱卒就等这句,二话不说,当即从木桶中舀起半瓢沸水,沿人犯的嵴梁骨缓缓浇下。 被这滚烫的沸水一浇,那人犯陡然疼醒,他后背上的皮肉「嗤嗤」作响,顿时鼓起了一片血燎泡。 没等那腾腾的热气散去,那狱卒又操起铁刷,在他糜烂的背上使劲一刮。 那铁刷上皆是尖锐的细钉,稍稍一划,就能扯下一团焦皮烂肉。殷红的鲜血汩汩冒个不停,那人犯的哀号声,也是长唿不绝。 惨象触目惊心,徐振之只觉透体冰凉,如坠噩梦:「畜生……你们真是些畜生!」 那狱卒理都未理,再刷了几下,见血流得太多,又舀起一瓢沸水,去沖洗那人犯的后背。 「啊!」 那人犯狂唿惨叫,只求早些解脱。想要咬舌头,口中却无牙齿,只得拼命地用脑袋去撞木案。然那案头上蒙着几层厚厚的牛皮,任他如何磕撞,也都无济于事。 「想自尽?哪有那么容易!」狱卒正要再刷,突然一股臊臭扑鼻,低头一瞧,才知那人犯已疼得失禁,屎尿俱出。 那狱卒连声咒骂,索性将瓢一扔,拎起那桶沸水,全然倒在人犯身上。趁沸水冲去了污秽,狱卒用两手握住铁刷,又开始狠命刮擦。铁刷过处,筋皮连黏,煳然一片。那狱卒眼中泛着邪光,口里发出「呵呵」的怪声,先从肩背,再至腰臀,最后到腿脚,直刷得浆血迸溅、碎肉纷飞。 起初,那人犯还能乱扭悲号,等那森森的白骨露出后,惨叫声便渐渐弱了下去。狱卒手不停歇,将铁刷在骨头上疾疾刷过,磨出一阵阵刺耳的动静。 第36页 待双腿被剔成两根细长的骨棒,那人犯抽搐了几下,随即气绝。短短一炷香工夫,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刷成一副血肉模煳的骨架。 血腥沖脑、遍眼狼藉,徐振之胸中翻江倒海,几欲作呕。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惨绝人寰的暴行。 望着脸色惨白的徐振之,李进忠心下有几分得意:「怎么样徐公子,现在肯答应了吗?」 徐振之目光怔怔,脑中空白,嘴角颤了颤,挤出了一声「阉狗」。 李进忠转脸一瞧,见督主将头微微一点,便沖那狱卒道:「既然徐公子不吃敬酒,那就让他尝尝罚酒的滋味吧,上刑!」 「好嘞!」那狱卒答应着,拧住徐振之的胳膊,将他吊在了牢壁之上。 吊好了徐振之,那狱卒又抱来一堆刑具。那堆刑具五花八门,除了尖刀、皮鞭、烙铁外,其他的寻常人连名字都叫不出。 那狱卒指着木案上的骨架,向徐振之道:「小子,别以为这是杀鸡儆猴,他之前所受的几道大刑,也会让你从头至尾尝个遍!嘿嘿,念你初来乍到,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 说完,那狱卒从刑具中翻了翻,拣出一根皮鞭,凌空甩了几下,发出「啪啪」的脆响。这鞭子里混编着细铁丝,又提前蘸过盐水,一鞭下去,哪怕是头大牯牛,也照样会皮开肉绽。 那督主咳嗽了数下:「徐公子,你现在后悔……咳咳……还来得及!」 酷刑当前,能有几人无惧?可徐振之心里清楚,这伙人卑鄙狠毒,就算自己真的答应去诬陷太子,事后也必会遭他们灭口。横竖是死,何苦要违背良心,玷污了一世清白? 徐振之自幼饱读诗书,一想到「清白」二字,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句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语出自英宗朝的于谦于忠肃之口,字里行间,满是忠烈节气,端的是大义凛然。 想到这儿,徐振之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也编诗纂句,来效仿一下先贤。哪怕来不及编出那种流芳千古的佳句,好歹也凑得几声响亮的口号来壮壮胆。 狱卒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见徐振之皱着眉头缄口不语,渐觉有些不耐烦:「督主,这小子挺倔,不吃些苦头,他定是不知咱们的厉害!」 督主又等了一会儿,摇头道:「徐公子非要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我心狠了……动手!」 「是!」那狱卒胳膊一扬,那长鞭便唿啸着朝徐振之抽去。 鞭头挟着劲风,离着尚远,就已颳得面皮生疼。再听「啪」的一声,徐振之胸前登时多了一道血痕。他先是感觉胸口一麻,紧接着剧痛钻心,有如烈火灼烤。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传遍了周身,徐振之勐打几个哆嗦。若不是极力地咬住牙关,险些喊出声来。 「看来得再使些力气!」那狱卒将皮鞭连甩,照着徐振之噼头盖脸地勐抽,「小子,受不了你就喊!别硬撑着装好汉!」 每受一鞭,徐振之身子便剧烈一弓。豆大的冷汗,不停地从额头滴落,转眼就溻透了前襟。再几鞭下去,徐振之只觉脑袋都痛麻了,好不容易编出的几个词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索性借了文天祥的名篇来壮声势:「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贼厮鸟!你没吃饭吗?哎呦……一点儿也不疼!」 见他还梗着脖子嘴硬,那狱卒大为光火,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抡圆了鞭子狠命招唿:「叫你照汗青!老子叫你照汗青!」 又抽了一阵,那狱卒也累得满头大汗,停下手来想歇口气,却发觉徐振之垂着脑袋,已然一动不动。 那狱卒上前一瞧,回头道:「督主,这小子忒不禁打,才这几下就晕了刑。」 督主皱了皱眉:「弄醒他!」 「好!」狱卒抹了把脸,又到外头去提凉水。 这一晚进进出出,那狱卒为图省事,也就没锁牢门。待凉水提来,便全然泼向了徐振之。 被凉水一激,徐振之陡然醒转。此时他身上鞭痕遍布,衣衫也被鲜血染红,稍稍一动,便痛彻骨髓。仅受这通鞭笞,就令自己死去活来,后面那些可怕的酷刑,徐振之简直不敢想像。倘使大刑轮番加身,哪怕再苦撑硬挨,也决计难熬过去,最终难免落个枉死狱中的悽惨下场。 见他依然不语,李进忠道:「看来徐公子还没服软,那就接着打!」 那狱卒正欲挥鞭,徐振之突然挣了两下,嘴唇也一张一翕。 「且慢!」督主止住狱卒,「他在说什么?」 狱卒贴耳过去听了听,咧嘴笑道:「回督主,这小子被打怕了,说他愿降。」 「哦?」督主从椅子上站起,与李进忠互视了一眼,神色中竟有一些惋惜,「他真这么说?」 「没错!」徐振之缓过劲来,大口喘息着,「我愿意效忠福王,别打了……别再打了……」 那督主轻嘆一声:「唉,徐公子之前若不嘴犟,何需受这皮肉之苦……」 「这哪是皮肉之苦?分明是切肤之痛!」徐振之歇斯底里地叫道,「放我下来!我受不了了,我答应去指证太子!快些放我下来啊!」 见督主挥手示意,那狱卒便把镣铐松开,将徐振之从牢壁上放了下来。 徐振之两腿一软,顺着墙壁瘫在地上,蜷缩着身子,颤抖个不停。 第37页 李进忠冷哼道:「还以为你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原来也不过如此。」 「就是,」那狱卒也笑道,「我当起码得用到烙刑,不想几鞭下去,这小子便服了软。呸,还什么照汗青呢,先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孬样吧!」 这二人冷嘲热讽,徐振之只当没听见。他偷偷活动了几下手脚,发觉虽痛如刀割,可万幸没伤着筋骨。 又缓了半晌,徐振之总算喘匀了气,趁那狱卒不备,竟忽然暴起,从刑具中抢过一把尖刀,箭步冲出了牢外。 待狱卒回过神来,徐振之已将牢门从外锁死。他急急向腰上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挂着的钥匙,也不知何时到了徐振之手上。 徐振之使劲一抛,那钥匙便落到了狱道深处。他向牢内的狱卒望了一眼,又提起尖刀,强忍剧痛,慢慢朝督主和李进忠走去。 李进忠大惊失色:「你……你不想活了?」 「少废话!」徐振之喝道,「你们这大刑一道挨着一道,我还活得了吗?不过就算是死,我也要先杀了你们,省得你和这老阉狗继续祸害忠良。」 那督主不怒反笑:「原来徐公子藏了后手,倒是我走了眼,哈哈哈……」 「别啰嗦,拿命来!」徐振之抬脚踹开李进忠,直扑那病怏怏的督主,想将他一刀捅毙。 岂料见尖刀戳来,那老迈的督主突然一点足尖,整个人竟「唰」地飞起,避到了一丈之外。 徐振之一怔:「你居然会功夫?」 那督主点了点头:「不过许久未动拳脚,有些生疏了……咳咳……」 徐振之抱了必死的决心,也不再多想,紧握着尖刀刺去,只求与那督主拼个鱼死网破。那督主也不回击,只是左闪右避,使得徐振之刀刀刺空。 趁这空当,李进忠悄悄拾回了钥匙,将狱卒从牢里放出。这二人各操了傢伙,双双堵在了徐振之身后。 徐振之还在死拼,那督主却骤然欺近,闪电般挥出一掌,在他胸前拍落。 督主这一掌,并未使上真力,可仍将徐振之击飞出去。徐振之挣扎了半天,这才踉踉跄跄地爬起。 徐振之擦去嘴角血迹,暗忖道:这督主功夫很高,自己毫无胜算,若再被捉住,势必会酷刑加身、生不如死,倒不如自戕来得痛快。 牢内那副血骨架就在眼前,那惨厉的哀号也犹在耳边。见那督主渐渐逼来,徐振之再无他虑,将心一横,掉转刀尖刺向了自己心窝:「只恨杀不得你这只老阉狗,我徐振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等那锋利的刀尖刺下,那督主疾疾出手,抬掌将那尖刀格开:「好!确实是条硬汉子,我陈矩果然没有看错人!」 徐振之吃了一惊,怒视道:「老阉狗!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李进忠笑着走上前:「徐公子不可无礼。之前的种种,都是督主对你的试练。」 「试……试练?」 「不错。」陈矩道,「徐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们都是太子的人。」 「这倒好笑了。」徐振之指着李进忠道,「在那眠月山庄,太子的人马,居然还要去行刺自己的主子!」 「那眠月山庄……咳咳……咳咳咳……」说到这里,陈矩忽然咳个不停,好容易平復下来,那捂嘴的帕子上,却多了一摊鲜血。 「督主!」李进忠大惊,赶紧将陈矩扶回椅上,「您老人家不要紧吧?」 「不碍……许是方才动手,耗损了力气……歇会儿就行了。」陈矩有气无力道,「进忠,眠月山庄的事,就由你来说与徐公子听吧。」 「是。」李进忠使个眼色,那狱卒便知趣地退下。见徐振之还攥着尖刀,李进忠又道:「如今敌友已辨,徐公子何不将刀子放下?」 徐振之不敢掉以轻心:「事情尚未弄清,休言什么敌友!」 李进忠道:「徐公子请想一想,若我们真要下狠手,你还能在这儿站着?那是因为督主提前吩咐过狱卒,让他用刑时务必避开头脸要害,绝不能伤你筋骨。」 徐振之不为所动:「废话少说!那个眠月山庄究竟怎么回事?还有,客印月到底是何人?」 李进忠笑道:「印月姑娘与我,自然都是太子爷的属下,而那眠月山庄的人,却俱为福王暗中豢养的爪牙。」 徐振之愈发不解:「眠月山庄的庄主,不正是客印月吗?」 李进忠摆手道:「印月姑娘那『庄主』,不过是冒名顶替罢了。前阵子,我们得到耳报,说福王一党要对太子不利。在督主的帮助下,我们截获了他们的一条暗线,再顺藤摸瓜,就查到了这个眠月山庄。」 见徐振之不接话,李进忠继续道:「这眠月山庄,行事极为谨慎,平素只在暗地里指挥,有事则以传帖下达,绝不与各处的杀手刺客碰面。待我们将眠月山庄清剿后,发觉那真正的庄主已把『赐福帖』散下,于是督主便将计就计,命我和印月姑娘守株待兔,只等那些刺客自投罗网。」 徐振之道:「难怪锦衣卫方一现身,便立即将那些刺客格杀,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不错。」李进忠笑道,「虽然我没什么本事,可印月姑娘却很厉害。她不但会易容乔声,而且擅使迷药。我们的原计划是要趁其不备,将那些刺客迷翻拿下,没想到被徐公子一行搅了局。嘿嘿,幸亏我们提前埋伏下锦衣卫,这才没在阴沟里翻了船啊。」 第38页 听至此处,徐振之仍是将信将疑,追问道:「我夫妇乃局外之人,你们设计擒拿刺客,为何还要将毫不知情的我们放进庄去?」 李进忠打个哈哈:「不放你们入庄,又怎能见识到贤伉俪智擒群雄的场面?徐公子,眠月山庄的事情都已讲明,你该答应加入太子麾下了吧?」 徐振之一口回绝:「恕难从命。」 李进忠一愣:「怎么,徐公子不肯答应,难道是我们对你拷打之故?」 陈矩也以为他心存芥蒂,赶忙道:「咳咳……之前的事,还望徐公子见谅,太子关乎社稷,在没摸清徐公子底细前,我们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我受些苦楚倒没什么,」徐振之向牢中的残骸一指,「可你们为了演这齣戏,竟将无辜之人活活折磨致死。如此的滥杀、如此的残暴,又与那阴毒的福王有何分别?」 陈矩长息一声:「徐公子误会了,那可不是什么无辜之人,他正是那眠月山庄的庄主!」 徐振之有些出乎意料:「他才是真正的庄主?」 「没错。」陈矩点头道,「此人是福王一党的心腹,这些年来操纵着眠月山庄,大肆杀伐异己,手上染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以他犯下的滔天重罪,即便不受那梳洗之刑,也会被活剐凌迟,同样是不得好死。对付恶人就不能心怀仁慈,若对他们手软,势必会有更多的人遭殃。咳咳……徐公子,我这番话不算是强词夺理吧?」 徐振之望了望残骸,那血肉模煳的惨象,仍令他心有余悸:「如此说来,这人倒是恶有恶报了……然就算他死有余辜,徐某也不愿与你们为伍。徐某之所以远路来京,只为查明先父死因,不想拉帮结伙,更不想被牵着鼻子,无端捲入庙堂之争。二位,徐某一介布衣,对你们所谋的要事爱莫能助,若没其他事,就请放行吧!」 李进忠急道:「徐公子,你不能走啊!」 「不能走?」徐振之料到他们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索性绕过李进忠,直逼陈矩,据理力争,「请问陈公公,徐某可是有罪?」 陈矩摇了摇头:「无罪。」 徐振之又道:「既然无罪,为何还将徐某囚禁于此?难道在陈公公眼中,但凡不肯替你们效力的,便成了大奸大恶之徒?」 「言重了,」陈矩摆手道,「倘若徐公子执意不肯相助,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那好,」徐振之就等他这句,直接一拱手,「徐某这便告辞。」 「徐公子……」 李进忠再想去阻,却被徐振之奋力推开。 陈矩又咳嗽了几下,喟然长嘆:「唉……可惜了。可惜了豫庵兄的一片苦心哪!」 听得「豫庵」二字,徐振之脑中似有道霹雳炸开,一双腿再也无法迈出半步。这「豫庵」乃父亲的别号,徐振之焉能不知?他怔了半晌,急急回过头来:「陈公公,你认得先父?」 陈矩道:「岂止是认得?我与令尊,可谓生死之交。」 徐振之将信将疑:「既然是生死之交,为何我从未听先父提起过你?」 陈矩怅然道:「令尊所谋事大,有些话隐而不说,自然是不想让家人牵扯进去。三年前,若不是他捨命相护,我陈矩早已横尸在南京郊外的乱葬岗了。」 「三年前?」徐振之心头一颤,「陈公公,莫非你知道先父死因?」 陈矩点头道:「当然,那晚我也在场。我起初也摸不透那些恶徒的来路,后来经过明察暗访,才查到害死豫庵兄的,是一伙虚无僧兵。」 「虚无僧兵?」 「对,虚无僧兵来自东瀛,名义上是僧侣,实则是些好勇斗狠的亡命徒。他们头戴天盖,擅吹尺八,打着行脚诸方的旗号,背地却受人僱佣,做些暗杀行刺的勾当。那夜虚无僧兵之所以会追杀我们,八成是受了福王一党的指派……」提及往事,陈矩不免唏嘘,长嘆一声,缓缓道出了前尘。 听完陈矩所述,徐振之怔了半晌:「我爹居然身负绝世武功?我竟半点儿也不知晓……陈公公,之后又如何?」 「后来我与王恭妃逃到安全处,向地方官亮明身份,命他们派兵重回乱葬岗。令尊英雄一世,我岂能让他暴尸荒野?待令尊的尸首殓好,兵士们便把灵柩送归府上,怕你们追根问底会惹上麻烦,故而谎称他是遇盗身亡。」 直到这时,困惑徐振之数年的谜团方才解开:「难怪我们报官查凶时,官府总是百般推诿、闪烁其词。」 陈矩又道:「为了太子,令尊已搭上一条性命,我们原不想让徐家再蹚这浑水,可这三年来,那《鬼母揭钵图》的玄机没能参出,福王一党又变本加厉,若非我在暗中拼力地操持,太子恐怕已为奸人所害……咳咳……正所谓祸不单行,不久前我忽染恶疾,自觉时日无多,无奈之下,这才派人到江阴送去字条……咳咳咳……」 「原来引我入京的,也是你们的人。」 「是啊,我们拿下了眠月山庄,又在运河上安排了官兵封航,这才使得徐公子弃舟登岸、借宿山庄。我原打算把你与那些刺客一併迷翻,再通过威逼利诱,来试探下徐公子,没想到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 徐振之先前饱受鞭刑,不免有些恍惚。然他再从头至尾地琢磨一遍,顿觉出不对劲:「陈公公,徐某一无权势,二没武功,你们为何还要找我相助?」 第39页 「唉,之所以找上徐公子,是因令尊临终时,曾留下遗言,说你眉宇间带着烟霞之气,可以承他衣钵……」说到这里,陈矩又骤咳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竟吐出一口鲜血。 李进忠急急从怀里摸出一颗丸药,递与陈矩和水吞服。缓了半天,陈矩面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见陈矩年迈病重,徐振之心生恻隐:「陈公公病得如此厉害,应好好静养,再访名医诊治才是。」 陈矩摆了摆手,苦笑道:「医不好了……咳咳……我要赶在死前,多帮扶太子一把,若被那福王得势,我大明的社稷危矣,咳咳咳……」 李进忠劝道:「督主,这狱中阴气太盛,再待下去,恐会加重您老的病情,况且徐公子也带着伤,咱们不如移步香山小筑吧?」 陈矩点了点头:「极是,外头备着马车,车中有上好的金疮药,徐公子,其他的话,咱们路上谈吧。」 徐振之忽然记起一事:「对了,我娘子她……」 「放心吧,徐公子,」李进忠笑道,「之前我是编了不少瞎话,可尊夫人的事却句句是真。眼下她正在香山小筑歇养,咱们到了地方,你就能见到她了。」 陈矩慢慢站起身来:「徐公子,请吧。」 「请!」 走出天字虎牢后,外头已是星斗满天。三人没惊动旁人,从角门悄悄离开了东厂。 待陈矩和徐振之进了车厢,李进忠也跳上车头,甩开马鞭,驾车向那香山小筑驶去。 马蹄嗒嗒,车声辘辘。徐振之抹好了金疮药,又接过陈矩递来的新衣换上。 望着一脸英气的徐振之,陈矩不禁道:「从徐公子的眉眼中,依稀能见到令尊当年的样子……」 徐振之问道:「陈公公,你与先父是如何相识的?」 陈矩轻嘆一声,缓缓道:「我跟令尊第一次碰面,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万历十一年,代藩的奉国将军朱廷堂因贪污致罪,我奉了圣旨,要将他押送到中都凤阳。没想到半路上,朱廷堂的党羽赶来劫囚车,幸而让随行的铁甲军杀散。朱廷堂虽未被劫走,可那些党羽却逃了不少,我怕他们阴魂不散,便命几名铁甲军继续缉拿,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然那几名铁甲军久查不获,怕我怪罪,竟动了邪心,从附近的村里抓来些乡民严刑拷打,逼他们招认是逃走的党羽……那一幕,正巧被游歷到村中的令尊撞见。一问之下,令尊勃然大怒,当即将铁甲军尽数打倒,救出了无辜乡民。」 听到此处,徐振之不禁神驰:「爹爹锄强扶弱,真乃丈夫行径!」 「是啊。」陈矩接着道,「可在当时,我还不知是手下人诬良为匪,接到铁甲军遇袭的消息,便带着护卫匆匆赶至。那会儿,我以为令尊是贼首,令尊以为我是恶宦,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没出几招,便将我擒住喝问。待弄清了原委,我当着令尊的面,把那几个作奸犯科的铁甲军砍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陈矩生平最重英雄,拉着令尊就想结交,令尊见我还算直爽,便欣然应允。我二人一见如故,就在那小村中大醉了三天,推心置腹、针砭时弊,聊得好不投机。临别时,令尊向我表露身份,说他是『地师』一脉,日后若有难事,尽可找他帮忙……」 徐振之奇道:「地师一脉?」 陈矩闻言一怔:「怎么,徐公子不知?」 徐振之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困惑:「从未听先父提起过。陈公公,那地师究竟是什么?」 陈矩苦笑一声:「令尊未曾详说,我所知也甚少。他只说那『地师』源自洪武朝,有太祖钦赐的神兵、衣冠,代代相传,暗卫我大明江山。」 徐振之长嘆:「可惜先父已逝,『地师』一事,只能慢慢探寻了。陈公公,你接着说吧。」 陈矩点点头,又道:「我将那朱廷堂押至凤阳后,歇息了几日便欲回京復旨。然就在启程的前夜,竟有几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被人丢在我下榻的院中。经过查问,那些汉子正是先前逃走的党羽。」 「难道是先父所为?」 「正是。我将那几人转交给凤阳府,就动身返京。回程路上,我牢记着令尊那些忧国忧民的话,因去时治下不严,累得乡民受苦,回时我更加小心翼翼,命队伍撤去仪仗,沿途不扰官不害民,只在驿站中歇脚止宿。这原是分内之事,可百姓们却感恩戴德,硬送了个『佛爷』的称号给我。」 徐振之由衷贊道:「在下见识过不少权贵出行,要么是大张排场,要么是勒索地方,无一不是作威作福、鱼肉乡里。陈公公身居高位,却能廉洁爱民,那『佛爷』二字,实在是当之无愧。」 陈矩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我执掌东厂近十年,虽然极力约束厂卫,可难免因圣上的旨意,办过一些无可奈何的案子。唉,『佛爷』二字,我是愧不敢当,只求死后不堕地狱吧。」 李进忠一直在埋头赶车,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督主是菩萨心肠,若您老这样的都下了地狱,我们岂不是永世不得超生?我曾听人议论,也就是您老在的这几年,那东厂大狱才空出了不少,原来哪间牢房里不塞满了人?」 陈矩笑意一敛:「不兴冤狱,乃为人臣者本分。纵观歷朝歷代,哪个祸乱朝纲的恶宦能得善终?圣人云,见贤则思齐,见不贤要自省。咱们做内侍的,更得遵祖宗法度、循圣贤道理,莫学那些大奸大恶,留下千古骂名。」 第40页 李进忠不以为然,随口应道:「督主的教谕,进忠谨记在心了。」 陈矩点了点头:「夜黑路远,留神驾车吧……」 「是!」李进忠一抖缰绳,「驾!」 车厢内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了陈矩的咳嗽声。 徐振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问道:「陈公公,眠月山庄的恶人已经伏法,福王谋逆的事也已板上钉钉,你们为何不直言上奏,去昭示福王的罪行?」 陈矩摇头嘆道:「没用的,有万岁爷护着,谁都奈何不了他。」 徐振之不解道:「可他要杀的人是太子,太子不同样是皇上的骨肉吗?」 陈矩道:「唉,同是骨肉不假,可在万岁爷的眼中,他们却有天壤之别。徐公子不在宫禁中,又岂知太子处境之难。」 徐振之皱了皱眉:「愿闻其详。」 陈矩长息一声,道出了因果。 原来,太子的生母王恭妃出身低微,她本是太后慈宁宫中的一名婢女。万历年轻时,偶然去慈宁宫请安,一时兴起,私幸了王氏。王氏有了身孕,日渐显怀,自然被太后瞧出了端倪。太后问清缘由后,便唤来万历,欲立王氏为妃。岂料万历嫌王氏卑贱,竟对此事矢口否认。 然宫中规矩甚严,皇帝每次临幸,都会有太监记录在《内起居注》中。太后命人取来《内起居注》翻验,发现上面白纸黑字,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事实摆在面前,万历这才勉强承认,极不情愿地册封王氏为「恭妃」。 后来,王恭妃不负众望,产下了皇长子朱常洛。这本是桩大喜事,可万历却总瞧不起宫女出身的王恭妃,不但对王恭妃百般冷遇,还戏称朱常洛为「都人之子」。 恭妃母子不受待见,可宠妃郑氏却深得万历喜爱。没过多久,郑氏生下了二皇子朱常溆。岂料好景不长,二皇子未足月便得病夭折。郑氏怕被朱常洛抢了先,就向万历屡进谗言,说二皇子是受了王恭妃的诅咒,才会早殇。 这种捕风捉影的诬陷,当然无法坐实,可万历对恭妃母子的忌恨却是越来越大。再后来,郑氏诞下了三子朱常洵,万历龙颜大悦,当即进封郑氏为皇贵妃,并与她去大高玄殿祷神盟誓,相约要立朱常洵为太子。 二人约誓之后,万历又写下御笔绢书,封缄在一只玉匣内,交与郑贵妃保管。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当年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正宫皇后无所出,那身为长子的朱常洛,理所应当要被立为太子。然而万历为了自己的私心,以皇长子年幼为藉口,迟迟不提册立皇储之事。 万历心里也明白,废长立幼有违祖宗法制,想硬扶三子上位,定会惹来群臣非议。他之所以一拖再拖,是盘算着皇后多病且无子嗣,若能熬得她身故,再趁机加封郑贵妃为后,那样一来,朱常洵就成了嫡出,便能顺理成章地当上太子。 谁知几年过去,皇后不但健在,并对朱常洛爱护有加。时日一久,万历与郑贵妃的心思昭然若揭,一些正直的大臣纷纷上书,奏请早日册立朱常洛为太子,万历自然不允,一面另觅藉口,一面打压群臣,终于演变成长达十五年之久的「国本之争」。 说到此处,陈矩又嘆了一声:「群臣的死谏、太后的施压,虽让万岁爷焦头烂额,但却于事无补,否则那立储之事,也不会拖了十几年。」 徐振之问道:「那是因为什么,才使得皇上最终做出了让步?」 陈矩一字一顿道:「能平息那场风波,多半仰仗了令尊!」 徐振之怔道:「我爹?」 「不错!」陈矩点头道,「太子能有今天,令尊功不可没。那时,我见国本之争迟迟不能收场,便致信令尊,想让他帮着拿个主意。令尊弄清来龙去脉后,就与我商议出一个计策来。」 徐振之追问道:「是何计策?」 陈矩反问道:「我刚才提过一只玉匣,徐公子还记得吧?」 「记得!」徐振之点头道,「陈公公说,皇上与郑贵妃私下盟誓,亲写了绢书封入玉匣,作为将来立朱常洵为太子的凭证。」 陈矩继续道:「我们的计策,就是要从那玉匣入手。我用计千方,查到那玉匣被郑氏藏于寝宫的高樑上。于是,令尊仗着高强的轻功,孤身潜入大内,找到了那只玉匣。那玉匣虽上了锁,但也难不倒令尊,他以细铁丝捅开锁眼后,便在绢书中的『洵』字上,涂抹了蜜糖。」 「蜜糖?」 「对,蜜糖抹好后,令尊又把几只『衣鱼虫』置于其中,重新锁上玉匣,放还于大梁之上。那衣鱼虫嗜甜,自然会将那抹过蜜糖的『洵』字蛀光。再后来,万岁爷打开那玉匣时,发现其他字迹无损,可偏偏『洵』字缺失,当场骇得面如土色。万岁爷最是笃仙信道,只当那是天意,遂不顾郑氏苦求,下诏册立了太子。唉,只可惜令尊那夜离宫时,不慎惊动了守卫,虽然最后脱身而退,但还是伤了一足,落下残疾。」 徐振之咋舌道:「原来爹爹那只跛足,竟是因此而伤。」 陈矩道:「是啊,得知此事,我好生歉疚,令尊却不以为意,反而寄来书信,让我不可放松戒备,留神宫中有变。果不其然,万岁爷下诏不久便开始后悔,然木已成舟,他不好自食其言,就把火气撒在了东宫头上,不但将恭妃打入冷宫,还严令太子不准与外臣接触。对那些曾支持过太子的官员,事后找个由头,流放的流放、罢免的罢免。郑氏与福王却趁机网罗党羽,千方百计地要废掉太子。对于他们的图谋,万岁爷不是不知道,可他偏袒郑氏和福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为所欲为。唉,这些年来,太子如履薄冰,稍稍有个不慎,便会跌入那万劫不復的深渊。」 第41页 徐振之心生感慨,不禁嘆道:「为争那皇位,便要手足反目、骨肉相残,高高在上的庙堂,倒不如寻常百姓家有人情味。」 陈矩苦笑几声,又道:「太子宅心仁厚,与那飞扬跋扈的福王截然不同。如今万岁久怠朝政,四方祸乱频发,亟须圣主,来保我大明基业不绝。徐公子,为了江山社稷,就请你答应辅佐太子吧!」 徐振之从不轻言许诺,他有心应下,又怕自己难负厚望,故而有些顾虑:「先父的遗志,做儿子的自当秉承。只是在下别无所长,对『地师』之事,也不甚了了,恐担不起这份重任。」 陈矩摆了摆手:「徐公子过谦了,无论是在眠月山庄,还是在东厂虎牢,你虽身处不利,仍能寻到机会予以反击,足见有勇有谋。况且令尊临终时,专门提到徐公子,想来定有深意。」 徐振之沉吟良久:「好吧,既蒙陈公公信任,我便尽力而为。」 陈矩拱了拱手:「我替太子爷,先谢过徐公子了。」 徐振之赶紧回礼:「陈公公不必客气,先父既是被福王派出的僧兵所害,那福王也便是徐某的仇人,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们继续逍遥!」 陈矩点点头,又问道:「对了,我听说在眠月山庄时,徐公子还有个姓庄的同伴?」 徐振之道:「陈公公是指庄老先生吧?那时,我们与他不过才认识了半日,『庄煳涂』三字,只怕也是假名。」 陈矩皱眉道:「那人来歷不明,又深藏不露……别是福王的探子吧?」 徐振之摇头道:「不像,庄先生虽极力地隐瞒身份,可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应该不是福王的人。」 陈矩道:「但愿吧!若福王手下真有那样的异人,太子这边,就又多了个劲敌啊……」 马车渐行渐远,再过一个时辰,驶到了西郊的香山脚下。这香山绵延连亘,其上植满了杏树。此般时节,恰逢杏花吐绽,夜风轻拂,暗香浮动,在一轮清月的映耀下,万千枝头上,似落满了碎玉琼花。 三人下车后,李进忠搀起陈矩,引着徐振之拾阶而上。 这山路虽窄,可并不崎岖。约莫一炷香光景,三人便登至山腰的一处平坦之地。 绕过几株古树,一座宅院映入眼帘。粉壁环护,绿柳周垂,墙嵴上牵藤引蔓,颇有几分雅致。不必说,这宅院便是那香山小筑。李进忠走到院门前,拉起两侧的衔环连叩了九下,里头传出一个声音:「什么人?」 听出是东宫伴读王安,李进忠忙回道:「王公公,督主带着徐公子到了。」 话音未落,王安已将院门打开,与陈矩互施一礼,又向徐振之肃道:「徐公子快请,太子爷已在厅上相候。」 几人方入院,厅上便走出了三男一女。那女子正是客印月,只见她巧笑嫣然,向着徐振之便贴了上来:「徐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振之着过客印月的道儿,忙下意识地将身子一侧:「印月姑娘请自重,徐某可不想再被你迷晕。」 客印月咯咯笑道:「徐公子放心,人家也捨不得再把你弄晕一次呢。」 陈矩轻咳一声,指着中间那名年轻男子道:「徐公子,这位便是太子爷。」 徐振之打眼一瞧,见那太子目光和善,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遂举手长揖道:「不才徐振之,见过太子殿下。」 朱常洛温文尔雅,丝毫没有架子,他赶紧拉起徐振之的手,歉然道:「不必客气,因我之故,让你受委屈了,还望徐兄弟多多海涵。」 徐振之闻言,对朱常洛愈发起了好感:「殿下言重了,前因后果,我已悉知。哦,那二位是?」 说完,徐振之又看向朱常洛身后的两名大汉。这二人皆生得魁伟异常,一个浓眉大眼,好似怒目金刚;另一个宽唇阔嘴,有如护法天王。经朱常洛引见,徐振之才知那嘴大的唤作郭鲸,眼大的名为薛鳄,都是效忠东宫的大内侍卫。 薛鳄性子急,两眼一瞪、两膀一甩,冲着徐振之便「砰」地一抱拳。那股劲头风风火火,知道的,明白他是在热情地打招唿;不知道的,还当他要抡胳膊打人。 那郭鲸倒是不紧不慢,面带微笑,大嘴疾翻,左一个「久仰」、右一个「幸会」,反弄得徐振之连连拱手,生怕缺了礼数。 正寒暄着,东厢房中突然传出几声异响,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听「咚」的一声,房门被从内踹开,跃出了睡眼惺忪的许蝉。 许蝉一露面,便迷迷煳煳地直抱怨:「干吗呀……怎么将我锁在了屋里?」 徐振之见许蝉果真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情不自禁地沖她招手道:「小知了!」 「振之哥?哈,那婆婆果然没骗我,一觉醒来你真就回来了!」许蝉欣喜异常,也不顾院中还有旁人,蹦跳着朝徐振之扑去。 她这一抱,不免触及徐振之身上的鞭伤。徐振之只觉疼痛钻心,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身上怎么了?」许蝉察觉出不对,不由分说地扯开徐振之衣领。看到一条条暗红的鞭痕,许蝉心疼得险些掉泪:「啊?这是……这是怎么弄的呀?振之哥,谁把你打成这样?你说,你快说啊!」 李进忠赶忙道:「徐夫人莫急,徐公子他……」 话才说了一半,许蝉已认出了李进忠,她杏眼圆睁,一把攥住李进忠的领子:「你不是那个管家吗?」 第42页 客印月抿嘴一笑:「这丫头生龙活虎的,看来歇息得不错呀。」 许蝉一怔:「你这坏女人也在?」 客印月粗起嗓子,扮起老妪的声音:「方才还『婆婆』『婆婆』叫得亲热,现在反说人家是坏女人。」 「那婆婆是你扮的?」许蝉顿时警觉,急急在人群里扫了一圈,「这些人都是你的帮手吗?」 徐振之急忙劝道:「小知了,这其中有诸般误会,先把李公公松开。」 「公公?」许蝉看一眼李进忠,这才松了手,「难怪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 朱常洛笑道:「徐夫人这副直爽的性子,真是巾帼不让鬚眉啊。」 许蝉蹙眉道:「你又是谁?」 徐振之赶紧介绍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太子?」许蝉有些煳涂,指着客印月向朱常洛道,「她不是盘算着要杀你么,你们怎么还混在一块?」 朱常洛笑得更厉害了:「多谢提醒,只是印月姑娘突然改了主意,又不想杀我了。」 听他这么一说,许蝉愈发迷煳,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个劲地拍打着脑袋:「哎呀,我都被你们给绕晕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见她这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不光是客印月扶腰笑出了眼泪,就连那不苟言笑的陈矩,也忍俊不禁,笑容中满是慈爱,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 徐振之在许蝉背后轻拍几下,悄声道:「别心急,稍后我自会给你解释。」 王安见状,上前岔开话头:「廊下风凉,大伙不如入厅说话吧。」 「极是。」朱常洛点点头,侧身肃客,「二位里面请!」 待众人进了厅上,各分宾主落了座。郭鲸、薛鳄一左一右,在太子座位两旁站定,李进忠跑前跑后,忙活着为其他人端茶送水。 几盏香茗饮毕,徐振之也将之前的事向许蝉说明。然许蝉虽知晓了原委,心里头还是老大不乐意。 客印月揶揄道:「你们瞧,蝉妹妹那小嘴儿翘得老高,怕是还在心疼徐公子吧?」 「净说风凉话!」许蝉哼道,「敢情被打的不是你家相公!」 客印月继续打趣道:「妹妹这话可错了,徐公子虽不是我家相公,可我也一样是心疼得很呀……」 许蝉嗔道:「谁是你妹妹?你少来作怪!」 「好了。」徐振之怕她俩打起嘴架,赶紧一把按住许蝉,又向陈矩道,「陈公公,那捲《鬼母揭钵图》可在此处?徐某素好研读各类图籍,或许能解开其中奥义。」 陈矩点点头,朝朱常洛道:「太子爷,既然徐公子有兴趣,那就先让他瞧瞧吧。」 朱常洛道:「好,王安。」 「在。」 「去将图取来,让徐公子一观。」 「是。」 王安离厅不久,又捧着一只捲轴返回。太子接来,将捲轴缓缓展开:「徐兄弟,请你过目。」 「好。」 徐振之离座观瞧,许蝉心下好奇,也跟着凑上去看。 那画卷绢底焦黄、色驳墨淡,显然是年头久远。图中左侧,绘着百鬼众魅,一个个青面獠牙、模样狰狞。有的摇旗擂鼓、有的驱精驭怪、有的喷火吐焰、有的作浪兴风;右边则为佛陀诸圣、罗汉天神,或合掌持诵,或发愿行咒,各显神通法力;当中反扣着一只透明大钵,其间罩着个蜷伏的小儿,一名披头散髮的妇人立于钵旁,愁眉紧锁、焦急欲泣,那悲怆之情跃然于纸。 此画笔力极强,不论还是精兽,皆栩栩如生。只是纵观全卷,既无款识亦无印钤,难知画者为谁。 许蝉又看了几眼,问道:「这画上又是妖怪,又是如来的,到底什么意思?」 「此画所绘的内容倒不稀奇,这是《宝积经》上的一段典故。」徐振之说着,手指卷心处,「小知了你瞧,这钵前所立的妇人,乃是佛教中的恶神——诃利帝。」 「诃……利帝?」许蝉自念一遍,发觉这名字有些拗口。 徐振之笑笑,又解释道:「诃利帝是她的梵名,在咱们中土,则称其为鬼子母。这鬼子母暴虐成性,自己虽诞有五百鬼子,却偏爱去掠食人间的孩童。佛祖闻听此事,就施下无边法力,将她最小的一个儿子,罩在琉璃钵盂之下。鬼子母得知后又急又怒,亲自率领着鬼兵鬼将,赶去揭钵救子。」 许蝉道:「那她应该斗不过如来佛吧?」 「当然。」徐振之继续道,「几番斗法下来,鬼众大败,鬼母揭钵不成,不免哀伤欲绝。佛祖慈悲为怀,见她已尝到失子之痛,遂撤去了琉璃钵并对其良言规劝。鬼母受到感化,幡然悔悟,立誓永不再伤人,最终皈依了佛门,成为护法诸天之一,专门庇佑世间的儿童。」 朱常洛点了点头,贊道:「徐兄弟果然是博闻,一见此图,便能道破所绘典故。」 「殿下谬赞了。」徐振之轻嘆一声,「我虽知道图中典故,可这一时半刻的,也无法悟出其中玄机。」 陈矩道:「若能轻易地参详出来,咱们也就不必花费这般周折了……咳咳,太子爷,依我之见,这《鬼母揭钵图》就交给徐公子,让他留着慢慢参详吧。」 朱常洛颔首道:「我正有此意。徐兄弟才智超群,这图中奥秘,说不定就着落在他的身上。」 徐振之也不推辞,将画卷轻轻收好:「我会竭尽全力,争取早些参破此图!」 第43页 「好啊……」陈矩咳嗽一阵,又道,「对了徐公子,令尊的遗物,也是时候由你来保管了。」 「我爹的遗物?」徐振之追问道,「在哪儿?」 陈矩慢慢地站起:「且随我来。」 一行人跟着陈矩,来到了后院耳房。这耳房被布置成祠堂模样,洁净的砖地上一尘不染,显然是时常打扫。当中一张供案,案上置着一台短兵镧,上面横架着一把铁尺。 陈矩指着铁尺道:「徐公子,那尺为玄铁所铸,唤作『镇厄』,正是令尊生前所用的兵刃。」 望着那乌黑的玄铁尺,徐振之百感交集,当即与许蝉叩首跪拜。 朱常洛也掂起三支香,就着供案上的明烛点燃,復拜了几拜,向那香炉中插去。然他只顾着虔诚进香,却不小心将那宽大的袍袖,扫在了烛火之上。丝帛之物,极其易燃,仅一愣神的工夫,朱常洛已是满身火苗。 其余人大惊,慌不迭地朝朱常洛身上胡拍乱打,可那火居然越来越炽,「噼里啪啦」烧个不停。正当这时,薛鳄几步挤到近前,伸出双手狂撕两下,扯去了那燃烧的外袍。 郭鲸赶紧将火踩灭,又与徐振之等人围在朱常洛旁。朱常洛里面的中衣上,也被烧出几个大窟窿,通过洞眼,徐振之发现,他后颈上竟赫然露出一块硕大的疤痕。 那疤痕虽然发红,但早与周围的皮肉生在一处,分明不是新添的灼伤。众人又查看一阵,发觉朱常洛安然无恙,遂放下心来。 然徐振之心下纳闷,不免朝那疤痕多看了几眼。陈矩见状,便解下身后的披风,披在了朱常洛身上:「徐公子,你对太子爷身上的伤疤,应该十分好奇吧?」 徐振之被点破心事,索性也不隐瞒:「是,殿下养尊处优,身上却留了块刺目的疤痕,确让我有些不解。」 「养尊者,未必处优啊。」陈矩长嘆一声,「我曾说过,因郑福一党的觊觎,太子的处境异常兇险。三年前,一名刺客潜入了慈庆宫,朝着沉睡中的太子挥刀便斩。幸亏太子及时警觉,避开那致命一刀,颈后却被削去一块皮肉,留下了那块疤痕。」 徐振之光是听着,就觉惊险无比,不由得恨道:「那伙歹人真是丧心病狂!万幸殿下天庇神佑,没让他们得逞。」 朱常洛惊魂甫定,望着供案上的玄铁尺喃喃道:「这把火烧得有些莫名……唉,都是因为我,豫庵公才遭了不测,如今又令徐兄弟捲入其中……莫非是豫庵公见怪了?」 徐振之摆了摆手,对朱常洛宽慰道:「殿下无须多虑。先父捨生赴难,乃是道义使然。而今徐某所作所为,也算秉承父志,若他泉下有知,定会大觉欣慰。」 「这话不错,」陈矩走到供案前,缓缓取下玄铁尺,「豫庵兄,这把『镇厄』,今夜便交与令郎了!」 徐振之郑重地接来,将玄铁尺紧贴胸前。 陈矩又道:「除了这兵刃,令尊还留下了一顶坤极冠、一件灵犀服。」 徐振之四下张望:「怎么未曾瞧见?」 陈矩道:「在与虚无僧兵的那场恶斗中,那服冠皆破损得不成样子,并且那上面沾满了令尊的鲜血,留着也是徒增伤悲……于是,我便建了座『太极镇山塔』,将服冠殓入其中,权当是令尊的衣冠冢了。」 徐振之心下感激,向陈矩长揖道:「陈公公,那『太极镇山塔』建在何处?既是先父衣冢,我理当前去祭拜一番。」 「那塔就在这香山之上,改日我让进忠带你们过去。」陈矩说着,又向朱常洛道,「太子爷,时辰已然不早,咱们也该回了。」 朱常洛应道:「是了,耽搁得太晚,只怕宫中会有人察觉……徐兄弟,此处无人打扰,就请你暂且住下养伤。印月和进忠会留在这里,有事尽管差遣。」 徐振之拱手道:「让殿下费心了。」 「应当的,徐公子早些歇息,我等告辞。」 朱常洛说完,便带着陈矩等人离开。 李进忠为徐氏夫妇安排好住处,也知趣地退下。许蝉要了盆热水,正想关门洗漱,客印月却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 许蝉秀眉一蹙:「都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干吗?」 客印月背着手,眼睛却不停地向房中乱瞄:「我怕你们寂寞,就想过来一起说说话。」 许蝉哼道:「我们要睡了,你走开!」 客印月笑道:「蝉妹妹一见我就兇巴巴的,怎么,是怕我抢了你那俊相公吗?」 「少臭美!」许蝉恼道,「振之哥才不稀罕你这种搔首弄姿的妖精呢!」 「稀不稀罕,那得问问徐公子呀!」客印月踮起脚尖,朝房内喊道,「徐公子,这长夜漫漫,咱们不如坐下来促膝长谈?」 许蝉怒极,转身抄起了秋水剑:「再胡说八道,本姑娘割了你的舌头!」 「真是的,一点儿玩笑也开不得!」客印月佯嗔一声,伸手递上只小药瓶,「拿着吧,这是太子爷留下的『祛腐生肌膏』,你替徐公子涂了,保管不留疤痕。」 「好走不送!」许蝉一把抓来,「咚」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见徐振之还在抱着玄铁尺出神,许蝉便将那盆热水端到他面前:「振之哥,你擦擦身子吧,待会儿我帮你抹上这药膏。」 徐振之摆摆手:「先不用了,一点儿皮外伤,又不碍事。」 第44页 「那可不成!我说振之哥,你老是对着这铁尺,想什么呢?」 徐振之目不斜视,轻抚着玄铁尺上的铭纹:「我在想爹爹临终时的那几句遗言。」 「是说你有烟霞之气?」 「对,」徐振之将玄铁尺紧紧一握,「烟霞之气,当属烟霞之客。既然爹爹有此遗言,那从今而后,我徐振之便自号『霞客』了!」 许蝉「扑哧」乐了:「这名号可真够土气的……好了徐大霞客,赶紧上药吧!」 第五章 图藏易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紫禁城中的大小寝殿都陆续撤了灯,唯独翊坤宫内,还燃着几根明烛。 烛影摇曳间,小福王朱常洵焦急地走来转去。郑贵妃坐在一边眉头紧锁,显然也是心事重重。 又踱了一会儿,朱常洵道:「娘,你说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郑贵妃道:「已派崔文升去打听了。洵儿你别转了,坐下吃些果子。」 朱常洵摇头道:「我吃不下,一想到朱常洛还在头上压着,我便寝食难安。」 「沉住气。」郑贵妃从果盘中拣了颗晶莹的葡萄,慢慢剥去皮,投入嘴中嚼了几下,「干着急也没用,等消息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两下轻轻的叩门声。 「娘娘,奴才回来了。」 「是崔文升!」 朱常洵大喜,忙打开了殿门。 崔文升一身夜行装,伏地叩首:「娘娘、福王爷……」 朱常洵急道:「你别磨蹭!打听得怎么样了?」 崔文升拭了拭额头:「出事了!」 「什么?」 朱常洵脸色大变,郑贵妃也是一惊,她从座位上站起,疾步来到崔文升面前:「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讲个清楚。」 崔文升赶紧道:「回娘娘话,眠月山庄已被烧成了废墟,庄上的人手和那些招来的刺客,也全都命丧火海了。」 郑贵妃面上又阴了一层:「什么人干的?」 崔文升回道:「东厂的番子,说是奉了督主陈矩的号令。」 「陈矩?」朱常洵有些六神无主,「娘,咱们怎么办?万一他跟我父皇……」 「慌什么?」郑贵妃娇叱一声,恨道,「我一直怀疑三年前与我暗中作对的就是他,现在看来准没跑了。对了崔文升,他上报了没有?」 「应该没有。」崔文升摇了摇头,「陈矩对外只说是乱民聚事,已将此事结案压下了。」 「算他识趣。」郑贵妃沉吟半晌,又道,「区区一个眠月山庄,没了便没了,反正咱们手上还有更厉害的棋子。这样吧,太子的事不妨先放一放,而那陈矩,得想法子尽快除掉!」 朱常洵面透难色:「那陈矩提督东厂,又是司礼监掌印,咱们虽不憷他,可他毕竟手握重权,想拿这只老狐狸开刀,怕是不容易。」 郑贵妃不屑道:「是狐狸就会露出尾巴。崔文升!」 「奴才在!」 「这阵子皇上移居启祥宫悟道,正好方便咱们办事。从今天起,你给我盯紧了陈矩,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本宫就不信抓不住他的把柄!」 「遵命!」 转过天来,徐振之起个大早,与许蝉准备了些祭祀之物,便让李进忠引着路,来到了那座葬有先父衣冠的太极镇山塔前。 这塔一丈多高,由坚硬的青石雕砌。怕惹人耳目,陈矩没让工匠在塔身上做任何铭记。 摆好香烛供果后,许蝉和李进忠便将带来的纸钱焚烧。徐振之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后,又持一只酒壶,把酒水缓缓地倾倒在塔前的石台上。 香菸缭绕中,三人都未说话。望着那太极镇山塔,徐振之心里默默地立誓,定要参破那《鬼母揭钵图》中藏着的秘密。 回到小筑,徐振之便与许蝉进了房中,将画卷摊在书桌上,开始对着图仔细地参详。 正看着,窗外吹来一阵清风,那画卷的一角没压牢,被风吹得捲起。 「咦?」许蝉眼睛一瞥,指着那翻起的背面道,「振之哥你瞧,这画的背后还绘着东西。 有龙……还有只长尾巴小鸡。」 徐振之摆手笑道:「它的名字,其实叫作华虫。」 「华虫?」 「对,这华虫便是一只雉鸡的形象。」徐振之说着,将画卷整个翻了过来,「这些图案,我昨晚就发现了。」 许蝉向那些图案看了看,挠头道:「这花花绿绿的,好多我都认不出是什么。」 「这是十二章纹,乃大明天子龙衮上的图饰。」徐振之指着图案,依次说道,「这日、月担于双肩,星辰环在领后,双山贴背,九龙绕体,四华虫分列两袖。」 「还有这么多讲究?」许蝉指着剩下的图案问道,「那这几团又是什么?」 徐振之又道:「这个像杯子一样的,叫宗彝;这一团是水藻;接下来则为火焰、粉米、黼与黻。」 「斧与斧?」许蝉不解,抬手指点,「这是斧头我能瞧得出来,可后面这个,怎么看也不像是斧子呀。」 「此黼非彼斧。」徐振之顺手取过纸笔,写出一字,「它虽是斧子的形状,可应该这般写。黼象徵着勇武果敢,而接下来这个双弓相背的图案,写法则是这样……」 待徐振之一笔一划地写好,再道:「这便是『黻』了,它的寓意,是处事公断、能明辨是非。」 第45页 望着那纸上二字,许蝉吐了吐舌头:「呀,这两个字笔画真不少,我可是记不大住。」 徐振之看一眼许蝉,笑得有些无奈:「唉,岳丈大人可是江南名儒,你这副不求上进的样子,就不怕给他老人家丢脸?」 许蝉满不在乎:「那话怎么说来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学问的事,你懂就成了,咱俩合在一处,不正好是文武双全?」 「得了吧,光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徐振之打趣一句,又自语道,「十二章纹倒是代表九五之尊,可将它们绘于画卷之后,又是何意呢?」 徐振之苦思冥想了一阵,还是摸不着头绪,遂将那画卷收好,沖许蝉道:「小知了,你帮我再研些墨吧。」 许蝉答应着,向砚台里添了些水,拿着墨锭磨了起来。 不一会儿,浓墨研好。徐振之方欲挽袖拾笔,突然若有所思,遂停下手来,沖许蝉微微一笑:「小知了,那《千字文》你应该背得出吧?」 「别瞧不起人哈,」许蝉嘴巴一翘,「我好歹也是许大夫子的亲闺女,像什么《千字文》《百家姓》的,从小便倒背如流了。哎?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紫柏大师偈语中的后两句,是『寻分鬼母揭钵卷,再数训蒙千字文』。咱们在《鬼母揭钵图》中找不出眉目,不如就从《千字文》上试着入手。」徐振之说着,将毛笔递向许蝉,「这样吧,有劳娘子将《千字文》通篇誊出,好让我分出身来,再去研究下那画卷。」 「呀……我好久没动笔了,手生得很。那啥……貌似快晌午了,我去瞧瞧他们烧好了饭菜没有!」话音方落,许蝉已夺门而逃,风驰电掣一般,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跑得倒快……如此看来,她于轻功身法上,确实是有些潜质。」徐振之啼笑皆非,只得自己动手,笔走龙蛇,将那《千字文》逐字默出。 要参破图中奥秘,绝非一日之功。接下来的几天,徐振之经常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时而透光去照,时而探寻夹层,那《鬼母揭钵图》都快翻烂了,《千字文》也不知对照了多少次,可谓是通宵达旦、孜孜不倦。 徐振之劳心劳力,许蝉倒是无忧无虑。小筑中虽然没甚热闹,但胜在景致优美。无事的时候,许蝉要么在院内观花逗虫,要么熘到山上爬树摘果,足以打发光阴。 更让许蝉欣喜的是,那李进忠居然还烧得一手好菜。这李进忠本是东宫的典膳,煎炒烹炸样样在行。因太子提前安排过,小筑内早备好了各色食材。李进忠天天变着花样,将那些鸡鸭鱼肉精心炮制,直叫许蝉顿顿撑得腹胀肚圆。 好景佳肴,本应心满意足,只可惜那客印月会时不时过来调笑逗趣,颇令许蝉感觉有些美中不足。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振之身上的鞭伤也渐渐痊癒,然那画卷之事,却依旧没什么进展。徐振之一门心思扑在解谜上,就连睡梦中都在比比画画。 越是寻不到头绪,徐振之心中便越是焦灼,茶不思饭也不想,索性窝在书房中闭门不出。许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担心他饿坏了身体,便亲自端了菜餚送去。可谁知徐振之就像走火入魔了一般,非但不领情,反嫌许蝉打扰自己钻研,连门都没给开,放言要废寝忘食,什么时候参破图中玄机,什么时候再吃饭。 见徐振之倔劲上来,许蝉也无可奈何,唯有听之任之。又过了两天,书房的门窗仍旧紧闭,许蝉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只好去找李进忠商量。 此时的李进忠,正在灶旁的案板前忙活,看到许蝉进来,忙献起了殷勤:「哟,是徐夫人来了?你瞧,我刚宰了只鸡在锅里煨着,等晌午做道鸡汁煮干丝让你尝尝。」 「我哪还有心思尝呀?」许蝉轻嘆一声,「一连两天,振之哥都水米不曾打牙了,我真怕他饿出个好歹来……」 「可说是呢。」李进忠点点头,继续切菜未停,「徐公子不吃不喝的,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徐夫人,你倒是去劝劝他呀。」 「怎么没劝?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还是油盐不进。」许蝉正说着,突然闻见锅里鸡汤的香味,顿时有了主意,「哎?实在不行,咱们就拎着鸡汤去把门撞开,你按住他手脚,我撬开他嘴巴,硬灌也给他灌下去!」 李进忠一怔:「这……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快快,你赶紧盛碗鸡汤,我去挑根结实的木柴好撞门!」 许蝉说做便做,没一会儿,就从柴火堆里选出一根粗大的「撞门棍」。这时,李进忠也盛好了鸡汤。二人刚要转身出门,竟吃惊地发现,两日未出屋的徐振之,正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见徐振之精神萎靡、面色憔悴,许蝉心疼得眼泪直打转,赶紧一把抱住他:「振之哥,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你要不要紧啊?」 徐振之看上去十分虚弱,嘴巴微微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只有鼻翼在不停地翕张。 李进忠突然喜道:「徐公子曾说,他参不破玄机便誓不出屋。如今他自己出来,不正说明他已发现图中奥秘了吗?」 「对呀!」许蝉回过神来,将徐振之的两手抓得更紧,「振之哥,你成功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徐振之嘴巴又空张了几下,眼巴巴地望着李进忠手里的鸡汤。 第46页 许蝉欣喜之余,哪还顾得了许多,只是拉着徐振之的胳膊摇来晃去:「太好了,振之哥,你总算不用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了,真是太好了!哎,你怎么不说话呀?」 徐振之险些被她摇散了架,赶紧使出仅存的一点儿力气,拼命挤出两个字来:「饿……汤……」 经这么一提醒,许蝉这才反应过来,忙将徐振之扶坐在柴堆上,又舀了一勺鸡汤,急急送入他嘴里:「振之哥,你现在身子正虚,还是我来餵你吧。李进忠,帮我把他的手按牢了,别让振之哥乱动。」 这勺鸡汤入喉,原本有气无力的徐振之顿时打个激灵,面色陡然红润,两臂也似灌足了力气,勐然抬了几抬。若不是有李进忠死命按着,徐振之险些跳了起来。 许蝉见状,扭头沖李进忠一笑:「难怪人家说鸡汤是大补呢,你瞧振之哥才喝了一口,精神登时就好了很多。」 徐振之好容易喘匀了气息,又费力地叫道:「烫!烫啊……」 话未说完,许蝉一勺热鸡汤又塞进了徐振之嘴里:「放心吧,振之哥,汤管够的,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徐振之又被烫得一阵哆嗦,想要挣扎开来,奈何边上有李进忠死死按着。 「都说不让你乱动了,振之哥你就安心坐着,等我餵你就好。」许蝉又舀起一勺鸡汤,连吹也不吹,直接递了过去,「来,张嘴。」 徐振之拼命闭紧了嘴巴,心里头有如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眼角已然湿润,隐约可见几颗晶莹的泪珠。 李进忠瞧出不对劲,赶紧拦道:「徐夫人且慢!」 许蝉一怔:「干吗?我振之哥还等着要喝汤呢!」 李进忠皱着眉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徐公子刚才那两声喊,不是要汤,而是嫌烫!徐公子,是也不是?」 徐振之长舒一口气,使劲点了点头。 「哎呀!怎么不早说?」许蝉明白过来,又是心疼,又是懊悔,「李进忠,你快去倒杯凉茶过来呀!」 二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一通后,徐振之也渐渐缓过劲来。话倒是能说了,只是声音仍有些嘶哑。李进忠又重新从锅里盛来一碗鸡汤,许蝉接来吹凉放温了,这才给徐振之连汤带肉地吃下。 见徐振之脸上慢慢恢復了血色,许蝉总算放下心来。李进忠也凑上前,急不可耐地问道:「徐公子,那《鬼母揭钵图》的秘密你究竟参破了没有?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许蝉白了李进忠一眼:「这还用问吗?我振之哥既然在这儿坐着,那就说明他已经找出了图中玄机。他之前不说过么,不破那图誓不『出关』!」 徐振之面上一红,讪笑几声:「说来惭愧,那参图之事,仍没多大进展。我之所以厚着脸皮出来,实因饿得有些受不了……之前我放出大话,不想却食言而肥,唉,让你们见笑了……」 许蝉将手一摆:「肥什么肥,你整个人都饿瘦一大圈了。振之哥,你能这么想就对了,饭要一口口吃,事得一点点去办。着急有什么用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气也吃不成个大胖子。」 这番以吃为喻虽然粗浅,却也不失道理。徐振之也顺势借坡下驴,姑且为自己免去几分尴尬:「极是极是,我也想通了,不争这一朝一夕,得养好了身子,才能有精力去寻找图中奥秘。」 听他们妇唱夫随,李进忠心里暗笑,他跟着附和几声,又回到案板前,继续准备起鸡汁煮干丝的材料。 鸡汁已备得,剩下的便是炮制干丝。只见李进忠取过几张泡软的干豆皮,没有急着下刀,先将那些四方方的豆皮摊开,再依次摺叠整齐。李进忠此举,自然是为了方便切丝,只有这样,才能把那豆皮切得纤细规整、连而不断。 初见那豆皮平薄如纸,徐振之便是心念一动,再低头沉吟半晌,他竟一言不发,「噌」的一声站起身来,迳自奔出了灶房。 许蝉一愣:「哎,振之哥这是怎么了?」 李进忠也傻了眼:「我哪知道啊,徐夫人,你快追过去瞧瞧吧,别是累出魔怔来了……」 「呸,你才魔怔呢!」许蝉啐了一口,也赶紧朝徐振之离开的方向追去。 许蝉放眼一望,远远瞧见徐振之的身影进了书房,她二话不说,抬起腿来便紧随其后。 刚踏进屋,许蝉就发现徐振之正拿着那捲《鬼母揭钵图》在折来叠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振之哥你做什么?好端端的画,干吗要折了它?」 徐振之却满脸兴奋:「我好像找着些门道了!小知了,你快过来瞧瞧!」 许蝉赶紧凑前去看:「什么门道?」 「这也是受那李进忠的启发。我刚才见他在折豆皮,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个想法,为何不将这图卷也折起来瞧瞧?所以我匆匆回来一试,果然有所发现!」徐振之说着,将叠好的画卷反着展开,「你看,按照图背上的十二章纹,便可将这画卷折成均匀的十二等份。折好后,每一个章纹,恰巧位于每一等份的中央。」 「还真是这样……」许蝉又道,「可这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徐振之把画卷翻了过来:「如此一来,这正面之图,不也被分成了十二份吗?你再向每条摺痕处仔细瞧瞧。」 许蝉打量了好久,摇了摇头:「我没瞧出有什么异样。」 徐振之手指着摺痕道:「这张《鬼母揭钵图》上,无论神佛还是鬼怪,统共加起来不下数百之多。可每条摺痕,皆无一例外地避开了图中人物,这难道会是巧合吗?」 第47页 「我还是不懂……」 「小知了你想想,那偈语中的『寻分鬼母揭钵卷』一句,特别点出了一个『分』字。将图分为十二份后,便成了现在这样,那这就说明,咱们的第一步走对了!」 许蝉又向图上瞧了一眼:「就算咱们将图分成了十二小份,还是没什么用啊。这图上的一群鬼呀佛的,不照样杂乱无章吗?」 「杂乱无章?」徐振之眼睛一眯,「不!这些鬼兵也好、天将也罢,皆是布列有序。你看,他们是不是站成了一排接一排的样子?」 许蝉点点头:「没错,然后呢?」 「让我想想,」徐振之摆摆手,开始低头沉思,「寻分鬼母揭钵卷,再数训蒙千字文……嗯,寻分……再数……是数什么呢?」 许蝉不假思索,张嘴便道:「还能数什么?当然是数数啦!」 「数数……千字文……」徐振之抱起胳膊,在案边踱来踱去,「这千字文成于萧梁时期,一千字中,并无一字重复……莫非是要从图中寻出规律,再去文中择数几字拼凑成句?是了!说不定就是这样!」 许蝉一头雾水:「哪样啊?我可是彻底煳涂了。」 徐振之顾不上解释,直接将画卷塞在许蝉手中:「小知了,你拿起这画卷展开!」 许蝉依言,把画卷亮在徐振之眼前:「这样行吗?」 「站远些!」 「哦。」 「再远一些!」 待许蝉又退后几步,图中的样子便开始模煳,与此相反,他们所列的一排排队形,倒是渐渐明朗起来,有连有断,竟似一组组爻象。 「爻象?」勐然间,徐振之脑中灵光乍现,「数……易数!对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是九宫易数啊!」 许蝉愣道:「九宫易数?」 「对!九宫乃地盘坐山,为奇门遁甲之基,以五行为参数,循环演算!」徐振之兴沖沖说完,拖过纸来,画下两横两竖代表九宫格,分别又註明了干、坎、艮、震、中、巽、离、坤、兑等九宫阵眼。 对这阴阳推演之法,许蝉自然是一窍不通:「振之哥,这些也是数?」 「没错!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每说一句,徐振之便在那相应的宫位旁註明一数,「你来看,这坎、坤、震、巽、中、干、兑、艮、离,依次就是从一到九几个数字!」 许蝉摆摆手:「你别跟我说了,我已经听晕了……」 徐振之自己持了画卷,把誊好的那份《千字文》交给许蝉:「这样吧,一会儿我报个数字,你便在这千字文里找。若我说是『十八』,你就将文中的第十八个字找出来,明白了吗?」 「明白!」 徐振之对着图卷比画几下:「这是干,这两处都是坎……嗯,干坎坎、六一一……第一个数是六百一十一。」 「六百多啊……」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许蝉犯了愁,「这得数到什么时候去呀?」 「用不着那么麻烦。」徐振之将那份《千字文》张张摊平,「我把《千字文》分别写在了十张纸上,每张都是十行十列,若是六百一十一,你可直接找出第七张纸,再从右到左,竖着数十一个字即可。」 「这倒是容易了,」许蝉笑道,「振之哥,你的鬼点子咋就这么多呢?」 「别打岔,快去数吧。」 许蝉取过第七张纸,埋头数了起来:「有了!九州禹迹……第六百一十一个字是『禹』!」 「好!」徐振之随手记下,又向那画卷上瞧去,「坎坤艮……一二八!」 许蝉继续数道:「一百二十八……遐迩一体、率宾归王……是个『王』字!」 「震离坎……三九一!」 「是『神』!」 「一八九!」 「器!」 「三一三!」 「存!」 徐振之一边报数,许蝉一边查找,没用多久,便找出了十二个字。 「禹王神器存菜川中凌云释尊?」许蝉怔道,「振之哥,这『存菜』是什么意思呀?」 徐振之皱眉道:「是啊,存菜是何意呢?小知了,会不会是你数错字了?」 「肯定没数错。」许蝉笃定道,「你这里报的是『六一』,第六十一个字就是『菜重芥姜』的『菜』。」 「莫非是我瞧错了爻象?」徐振之又重新打量起那画捲来,「这里凑出的是干,这里拼成的是坎,啧……干六坎一,没错啊。等等……」 徐振之说着,将目光停在那『干爻』与『坎爻』之间。那里是整张画卷的中心,恰好绘着那只扣住鬼子的琉璃钵。 「中心……中宫为五!小知了,你再数下第六百五十一字是什么?」 许蝉已驾轻就熟,当即指着文中一字道:「是个『于』字。」 「存于,这便是了!」连日来,徐振之殚精竭虑,此时方觉拨云见日,情至酣处,不自禁地拍打起书案,快活得像个孩童,「小知了,快让李进忠去通知太子和陈公公,就说我已经把这《鬼母揭钵图》的秘密解开了!」 闻听徐振之参破了《鬼母揭钵图》,陈矩与朱常洛同样是大喜过望,连随从也没带,直接跳上李进忠所驾的马车,急急赶赴了香山小筑。 一路上,马车专挑僻静的小道而行。可纵使如此,依旧被崔文升派出的探子盯上。 第48页 探子也没惊动三人,暗中摸清了路线后,便返去找崔文升报信。 听完探子来报,崔文升匆匆赶至翊坤宫,将陈矩、太子去香山密会之事,诉于了郑贵妃和朱常洵。 朱常洵犹不放心,再三追问道:「看清楚了?真是朱常洛和陈矩?」 崔文升道:「陈矩断然是不会有错,可太子却没瞧见正脸……不过从身量打扮上看,八成是他!」 郑贵妃皱眉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七成八成?」 「娘娘容禀,」崔文升赶紧道,「据探报说,他们虽未看到面貌,却瞧见那人身着蟠龙赤袍。」 「蟠龙赤袍?」郑贵妃笑道,「既然穿着这等常服,那铁定是太子无疑了。好啊,原想只逮陈矩,岂料他朱常洛也送上门来,真真是一箭双鵰。」 朱常洵不解道:「娘,咱们早就猜到那陈矩与朱常洛暗中勾结,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连这都想不到?你呀……」郑贵妃嘆了口气,「你父皇早就下了旨意,严禁太子与权臣私下接触。可眼下,他朱常洛不老实在东宫待着,偏要和陈矩跑去香山,不正犯了你父皇的忌讳吗?」 「对呀!」朱常洵一拍脑袋,「若父皇知道他俩密会,肯定要大发雷霆,说不定一怒之下,就把他朱常洛的太子废了!」 「废了?」郑贵妃冷笑一声,「那样也太便宜他了。洵儿,你立即去启祥宫找你父皇,就说太子与陈矩密谋,企图弒君篡位,让他速派府军前卫去擒拿反贼!」 遇上这等难得的机会,朱常洵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便风风火火,闯入启祥宫「告密」。乍闻太子要与陈矩谋反,万历自然是不信。然朱常洵受过郑贵妃嘱咐,一面慷慨陈词,一面赌愿发誓,缠着万历软磨硬泡。 听他说得言辞凿凿,万历也渐渐起了疑。朱常洵见状,接着添枝加叶,最终使得万历点起五百禁卫,要亲驾香山。 见诡计得逞,朱常洵又换上罩甲戎服、佩上镶玉金刀,骑着高头大马,随着禁军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城。 这边秉旄仗钺,香山小筑内的几人却浑然不觉,皆是兴高采烈,对着徐振之赞不绝口。 陈矩心下激动,脸上的病容也一掩而光:「徐公子,你真是了不得啊。三年来,我们绞尽脑汁都猜不出图中玄机,想不到才短短几日,便被你给参破了!」 朱常洛也道:「徐兄弟的才智,真叫人好生佩服。」 徐振之摆手逊道:「我开始也毫无头绪,直至今日方窥门径,谁承想接下来便一顺百顺,所有的谜团竟都迎刃而解了。能有此机缘,真可谓冥冥中自有天意。」 客印月乜斜着眼,朝那记录着十二字的纸上一瞥:「禹王神器,存于川中凌云释尊……川中想来是蜀地,可这『释尊』又是什么?」 徐振之道:「释之尊者,自然是佛。」 客印月一怔,随即笑道:「可佛在西天极乐呢,咱们肉骨凡胎的,又怎么去找呀?」 徐振之指着那「凌云」二字道:「咱们要找的佛,就在这座凌云山上。」 许蝉恍然道:「原来凌云是个山名呀?」 「不错。」徐振之笑道,「我曾看过一本舆图古志,上面说在那凌云山,有一尊高耸入云的摩崖大佛坐像。那佛像顶与山齐、足踏大江,远远望去,宛若弥勒真佛现世。」 许蝉道:「还真有山那么高?那么大的佛像,怕是要用很多年才造得出来吧?」 徐振之掐指算了算:「相传那尊大佛始建于唐代开元初年,中途修修停停,直至贞元十九年方得完工,前后动用了数十万匠力,差不多耗费了九十年的光阴。」 许蝉正啧啧称嘆,朱常洛又问道:「徐兄弟,那凌云山坐落于川中何处?」 徐振之遍阅舆图方志,早就熟记于胸,他稍加思索,便笃定道:「应属嘉定州辖下。」 陈矩接口道:「既然知道了地方,那不日后,便可动身去寻了。」 许蝉连道:「可在动身之前,咱们总得弄清楚何为『禹王神器』呀。」 客印月瞧一眼许蝉,顿起促狭之心:「市井间流传的那本《西游释厄传》里,有个叫美猴王的,蝉妹妹应该知道吧?」 「齐天大圣孙悟空么,」许蝉点点头,「知道啊,怎么了?」 客印月煞有介事地说道:「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不就是定海神珍铁?而这定海神珍铁,不正是禹王治水后,遗于龙宫的神器吗?」 听出她在捉弄自己,许蝉不由得秀眉一蹙:「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娃吗?就算真寻到金箍棒,也得用来打你这种搬嘴弄舌的臭妖精!」 这几日来,她俩斗惯了嘴,余人也习以为常,皆是哑然失笑。 待得摇头笑罢,徐振之又提及正事:「咱们要寻的禹王神器,应该是指九鼎。相传大禹立夏,将天下分为九州,而后聚九牧之金,铸成九鼎以昌国祚。这九鼎乃传国重器,夏人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又受之,如此代代争夺,使得群雄逐鹿,只为问鼎中原。」 朱常洛点点头:「是啊,传闻得齐九鼎者,便可号令天下、四海归心。然而据史书记载,秦灭周后,将九鼎迁至咸阳,可到了始皇帝统一六国时,九鼎却沦没于泗水彭城,皆不知所踪,又怎么会存于那『凌云释尊』?」 第49页 徐振之道:「凌云山所存,未必就是夏鼎,或许是后世托禹王之名另铸的。像那武周时,则天女皇知夏鼎难求,故新铸了九尊,置于洛阳明堂;北宋年间,徽宗赵佶亦另造宝鼎,供奉于汴梁九成宫。」 陈矩道:「可本朝开国后,却未曾听说铸过什么九鼎……」 徐振之道:「咱们在这里妄自揣度也无用,想要弄清九鼎来歷,只需赴蜀地一探。不管怎样,九鼎终归是天子象徵,若将其寻齐,太子殿下便能稳操胜券,将来亦可名正言顺地登基。」 「极是!」陈矩说完,又皱起了眉头,「可眼下朝中正乱,各方党派盘根错节,鲜有可信可托之人。派去蜀地的人手,需得千甄万选,别弄得寻鼎不成,反而走漏了风声。」 徐振之听到这里,骨子里那股闯劲儿已然蠢蠢欲动,他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陈公公,你前番对我的『试炼』,难道还称不上千甄万选吗?」 陈矩一怔,勐然抬头:「徐公子,你愿意前往?」 徐振之点点头,正色道:「我此番毛遂自荐,倒不是心血来潮。想这寻鼎一事,对殿下关乎甚重。之前为了殿下,先父都不惜豁出性命,如今我已决定要秉承他的遗志,那就更不可半途而废。况且游歷四方,乃我生平所愿,徐某于公于私,都是义不容辞。」 「这……」陈矩踟蹰片刻,犹不放心,「徐公子急公好义,确有乃父遗风。只是此去西川,千里迢迢,路途势必艰辛……」 陈矩越是这么讲,徐振之的目光越是坚毅:「徐某虽一介书生,但自幼心向山河,翻峰越岭于我而言,不敢称如履平地,却也不足挂齿。此去悄然寻鼎,又非与敌争斗,即便我不通武功,自问也能不辱使命!」 这番话虽然谦逊,但言语之间,却流露出一股捨我其谁的气概。陈矩沉吟半晌,又道:「以徐公子之能,确是寻鼎的最佳人选。可我担心的是,那福王一党耳目颇众,万一被他们嗅到风声,恐怕会派遣刺客截杀……若徐公子有个闪失,让我如何对得住死去的令尊?」 「那怕什么?」许蝉将悬在腰间的秋水剑一拍,「有本姑娘日夜护卫,谁能伤得了我振之哥一根头髮?」 客印月「扑哧」笑道:「蝉妹妹这就忘了?徐公子身上的伤,可刚好了没几天呢!」 许蝉又羞又怒:「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耍阴招?」 朱常洛想了想,道:「论起阴谋诡计,福王与郑氏可要狠毒得多。这样吧,我再选几名武艺高强的心腹,沿途好生护卫,确保你们周全。徐兄弟,你意下如何?」 老实说,对于许蝉的功夫,徐振之心里确实没底,一听到朱常洛的安排,顿觉宽心了不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真是多谢殿下了。」 朱常洛连忙还礼:「徐兄弟哪里话?应是我多谢你才是。」 「不错,」陈矩轻咳了一声,道,「徐公子,别的话不多说,请受我陈矩一拜!」 说完,陈矩便朝着徐振之屈身长揖。 「使不得!」徐振之赶紧去搀,「徐某何德何能,岂敢受陈公公如此大礼?」 许蝉也劝道:「是啊,你一把年纪,又生着重病,就别跟振之哥客套了。」 陈矩慢慢直起腰,微微笑道:「丫头啊,我这病乃不治之症……咳咳……承蒙徐公子解开了图中秘密,就算让我今日疾发身故,也能安心瞑目了。」 「呸呸呸!」李进忠朝地上连啐三口,「督主莫说那丧气话。徐公子参破了玄机,实为大喜之事,被这喜事一冲,督主那病保管会好起来。」 陈矩哈哈一笑:「若这病能好,那天下便无不死之人了。」 李进忠道:「督主吉人天相,必能长命百岁,嘿嘿,小的日后,还得仗着您老人家多多提携呢……」 陈矩正要再说,脸色突然大变:「什么动静?」 余人一怔,都竖起耳朵去听:「没什么声音呀……陈公公,你听到什么了?」 陈矩顾不上解释,飞身跃向小筑之外。其他人见状,也匆忙跟上。 才往山下望了一眼,众人登时瞠目结舌。山脚下战马嘶鸣、甲叶撞激,竟不知何时围来一队队披盔贯甲的禁军。 乌压压的禁军之中,一乘金顶龙辇尤为惹眼。辇旁骑马伴驾的少年,正是那耀武扬威的福王朱常洵。 朱常洛认出了福王,眉额紧拧:「他怎么会在这里?」 陈矩道:「不止有他,龙辇乃天子车驾,辇中坐的,必是万岁爷。」 众人皆惊:「是……是皇上?」 「错不了,」陈矩看向徐振之,急道,「万岁爷曾有严旨,东宫不得与重臣相交,若被他们发现太子在这里,事情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李进忠闻言也慌了,「要不在山上找个隐秘的地方,赶紧让太子爷藏起来吧。」 陈矩摆摆手:「禁军已在围山,藏在山中也迟早会被搜出来。好在他们人多,这山径又窄,一时半刻到不了这里。都别愣着了,先回小筑再做商量!」 等一行人退回小筑,陈矩便开始急急思索对策。今日王安没有同来,郭鲸、薛鳄也都不在。此时院内的六人中,徐振之与许蝉初来乍到、李进忠身份低微、客印月未曾在宫中露过面……他四人的样貌,福王和万历应是不会认得。 第50页 想到这里,陈矩有了主意:「进忠,在那西厢房的衣柜内,我存着几套内宦、侍女的服饰,你速速取来,分给大伙换了。」 「是!」李进忠哪敢耽搁,飞奔着便将衣物找来。 待几人换好了衣服,陈矩沉思片刻,又道:「印月,你现在帮太子爷『换张脸』,还来得及吗?」 「我尽力而为!」客印月会意,赶紧从腰间解下一只布囊,取出各种物什,替朱常洛乔装易容。 趁这工夫,徐振之和许蝉也将屋中的画卷、字纸统统收拢,连同朱常洛换下的那件蟠龙赤袍一起,投入了后厨的灶膛中掩匿。 待这些都弄好,六人又齐退到厅上。纵是客印月极擅易容,无奈时间太过仓促,朱常洛的眉眼虽说有了些变化,可依稀能瞧出原本的模样。 听得院外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六人皆是捏了一把冷汗。 陈矩暗忖:此番连皇上都亲临香山,定是福王一党拿到了确凿把柄,他们如查不出什么来,势必不肯罢休。想让众人都能全身而退,只怕难若登天。 想到这儿,陈矩将心一横,向其他人低声道:「禁军破门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得轻举妄动,一切皆由我出面操持!」 李进忠一喜:「听这意思,督主是有万无一失的主意了?」 陈矩摇头嘆道:「听天由命吧。我若有不测,那太子爷的事,就多多仰仗诸位了。」 话音方落,小筑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队队禁军疾疾拥入,将前厅后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在父皇面前露脸,朱常洵自告奋勇地打起了头阵。他见禁军已架好了弓弩箭矢,便大摇大摆地踏入厅来。 陈矩端立在厅中,其他人皆于角落里站着。徐振之心中忐忑,不禁向身旁的朱常洛望了一眼,见他同样有些侷促,只将头低了又低,不敢露出正脸。 朱常洵按着腰间金刀,得意地笑道:「陈矩,你果然在这儿!」 陈矩淡淡地回道:「小王爷这身披挂好不威风。哦,忘记问了,小王爷这般兴师动众的,是所为何来?」 「装什么煳涂?」朱常洵朝剩下五人粗粗打量一遍,又急向陈矩喝道,「朱常洛呢?你将他窝藏在哪儿了?」 陈矩道:「这里是我一处私邸,千岁爷又怎会在此处?还有,千岁爷既是太子,又为小王爷长兄,小王爷上来便直唿其名,只怕是有些尊卑不分……」 「你少废话!」朱常洵喝道,「本王接到密报,说你与那朱常洛躲在这里密谋造反!」 「造反?哼!」陈矩一挺腰杆,目光直逼朱常洵两眼,「是哪个小人搬弄口舌?太子殿下自不必说,我陈矩的为人,朝野之中也是有目共睹。这些年来,我兢兢业业地执掌东厂与司礼监,谁不知我陈矩是忠心耿耿?」 朱常洵冷笑道:「忠不忠心,可不是由你说了算!」 陈矩反唇相讥道:「我说了不算,那也难由他人颠倒黑白!小王爷,我陈矩好歹是朝中重臣,你没有真凭实据,便来大张旗鼓地调兵围院,就不怕万岁爷日后追究吗?」 「追究?哈哈哈……」朱常洵放声大笑,「实话告诉你,这五百府军前卫,正是我父皇亲调而来!眼下父皇就在这院外,他想亲眼瞧瞧,你这所谓的『忠臣』,是如何与太子相互勾结的!」 「万岁爷也来了?那我得去接驾!」陈矩说着,抬脚便要出厅。 朱常洵挺身一拦:「怎么?你想逃?」 陈矩不卑不亢:「万岁爷是非分明,我要请他圣裁,还我陈矩一个公道。小王爷,请你让开!」 朱常洵把金刀抽出鞘来:「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陈矩朝那金刀望了一眼,冷笑道:「福王这副架势,唬唬那些小官小吏也就罢了,我陈矩手握大权,麾下厂卫何止万千,岂会轻易就被你吓倒?」 朱常洵将牙齿一咬:「老匹夫,你在向本王抖搂威风吗?」 陈矩昂然道:「抖搂又如何?你福王若是有胆,只管拿刀朝我这脖子上砍!」 朱常洵年少轻狂,登时气得双眼血红:「你当本王不敢?」 陈矩也不答话,只是抬起手来,照朱常洵胸前使劲一推。 经这一推,朱常洵险些摔倒,他不由得勃然暴怒,勐地扬起金刀:「混帐东西,瞧本王宰了你!」 陈矩眼疾手快,一见朱常洵扬刀,陡然探出二指,将那金刀的刀头牢牢夹住。 还没等朱常洵反应过来,陈矩指力勐缩,竟夹着那刀头刺向了自己的腹间! 「扑哧」一声,半个刀身已全然没入陈矩腹内。朱常洵虽然嚣张,但毕竟少不更事,一见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腥架势,当场傻了眼:「你……你……你这……」 陈矩却微微一笑,抬指在朱常洵握刀的手腕上一拂。朱常洵只觉整条胳膊顿时酸麻,手掌也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刀柄。 自打进了厅,朱常洵就一直背对着厅外,外头把守的一干禁军,自然无法瞧见方才发生的那一幕。可此时,二人已各自退出数步,不少禁军便吃惊地发现,陈矩在厅上摇摇欲倒,腹间鲜血淋漓,赫然插着朱常洵的那把金刀。 陈矩强忍着钻心的剧痛,暗运周身真气于腹,急急护住创口:「好……好呀……想不到福王爷,竟真的向我痛下杀手!」 第51页 朱常洵慌得六神无主:「不……不是我!是你!是你把自己给杀了!」 「哈……哈哈哈……」陈矩仰天大笑了几声,在伤口上一抹,将那满手的鲜血亮在朱常洵眼前,「福王爷!你既然敢做……咳咳……又何必不敢当?」 陈矩一甩手掌,那殷红的血水便溅了朱常洵一脸。被这滚烫的热血一淋,朱常洵直骇得魂飞魄散,踉踉跄跄地朝厅外逃去:「你……你冤枉我……父皇!陈矩疯了,陈矩发疯了……」 朱常洵朝外一跑,那些禁军也有点儿不知所措。陈矩位高权重,未得号令,他们当然不敢自作主张。 见陈矩捨身护主,徐振之等人早已是心如刀割,这时再也忍不住,皆哽咽着围上前来。 「陈公公!」 「督主……」 陈矩咬紧牙关,将五人朝边上一推,低喝道:「老实待好,莫露了马脚!」 不多会儿,朱常洵的声音又由远及近:「父皇,就……就在前面厅上。」 陈矩抬起头,果然望见万历帝立在厅门之下,他也不顾金刀还插在腹间,挣扎着便跪地行礼:「老臣陈矩……咳咳咳……叩见吾皇万岁……」 万历年少时,本就与陈矩交好,否则也不会让他身兼东厂和司礼监要任。此时见陈矩性命垂危,万历心中大为不忍:「陈伴伴……洵儿!你怎敢这般胡闹!」 陈矩费力地摆了摆手道:「万岁爷息怒……小王爷是跟老臣闹着玩,不小心才失了手……」 「你胡说!」朱常洵连忙沖万历道,「父皇,这……这根本不关孩儿的事……」 「住口!」万历指着陈矩腹间金刀,沖朱常洵厉喝道,「那把金刀,是封王时朕赐予你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还狡辩什么?」 朱常洵急得满头大汗:「父皇,你莫让他给骗了!这陈矩会功夫,是他夺了孩儿的金刀,又朝自己刺了下去……」 「你这孽障!」万历怒不可遏,勐然举起了手掌。 朱常洵哪见过万历发这么大的脾气,当即吓得打个哆嗦。然而万历也是在火头上,一见朱常洵这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心里登时发软,扬起来的巴掌,也再捨不得朝爱子脸上扇下。 陈矩见状,忙道:「万岁……小王爷又不是成心的,请你不要责罚他……咳咳……不过小王爷也太抬举老臣了,老臣若是会功夫,还能落到这个下场?」 「既然陈伴伴开口求情,那这一巴掌,朕就先给你记下!」万历瞪一眼朱常洵,又见陈矩身下的血越洇越多,急喝道,「来啊!快去传太医!」 「不必了,万岁爷,」陈矩摇头道,「老臣怕是不成啦……」 观此情形,万历也知陈矩伤重难治,又向徐振之等人道:「还愣着做什么?速为陈伴伴包扎!」 徐振之伤痛欲绝,许蝉也是泪流满面,他们一言不发,急急从衣襟上扯下布条,在陈矩腰腹上紧紧缠了几圈。然那金刀已穿背而出,几人不敢去拔,唯有用手死死捂住伤处,只盼着能让血流得慢些。 陈矩拼命运动内息,只求多撑上一阵。徐振之单膝跪地,将陈矩揽在怀中,好让他减轻些痛苦。 缓了好一气,陈矩又开口道:「万……万岁爷……听说禁军之所以将这里包围……是因老臣……」 「对啊,父皇!」朱常洵突然回过神来,「这陈矩是反贼,就算孩儿将他杀了,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闭嘴!」万历呵斥一声,又朝陈矩道,「陈伴伴,朕听说太子和你在一起?」 陈矩嘆道:「万岁爷明鑑……这里只有些小监、小婢……咳咳咳……连我在内,也不过六人……其中哪有太子殿下啊?」 万历朝陈矩身旁的五人打量了一遍:「陈伴伴,并非朕信不过你,朕只是有些好奇,你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到这香山来?」 「万岁爷容禀……」陈矩喘息了几下,「老臣年事已高,又是个阉人,怕没有子嗣送终,就用攒下的钱,在这香山上提前买好一块墓地,留待身后之用……三年前,那坟茔便打好了圹子,因老臣信佛,又在那上面建了一座『太极镇山塔』……墓是自用,故而老臣极为上心,怕匠人会偷工减料,在建造之时,就屡屡过来监工……为图方便,老臣造了这小院作为歇脚之处……再后来,这里就成了老臣消暑的地方。今日办完公事,本想过来享享清闲……谁知……谁知却弄成了这步田地……」 万历将信将疑:「原来是这样。」 朱常洵道:「他红口白牙,谁知是真是假?陈矩,你若问心无愧,敢不敢让我们搜上一搜?」 陈矩艰难地笑了笑:「哪有什么不敢?老臣坦坦荡荡……小王爷只管搜查便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朱常洵转向万历道,「父皇,您意下如何?」 见万历尚在犹豫,陈矩又道:「万岁爷不必为难……就让兵士们搜查一番,也好证明老臣的清白……」 万历点点头:「陈伴伴这话,也有些道理。」 朱常洵早等得急躁,一听万历首肯,立马沖禁军下命:「都听着!一队人仔细搜院,其他人速去寻山!若发现了太子,务必擒来!」 众禁军答应着,分散搜寻。这些兵将中,多半是那爱憎分明的直爽汉子。他们平日里,就对陈矩的为人十分敬佩,不少人见了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叫声「佛爷」。眼下见朱常洵咄咄相逼,禁军们心中直为陈矩鸣不平,只是当着万历面上,他们不敢表露出来,搜寻时却不免随意翻翻、敷衍了事。 第52页 草草搜了一气,陆续有兵士折回来报: 「正房无人!」 「耳房无人!」 「东厢房无人!」 「西厢房无人!」 「后跨院也无人!」 …… 见万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朱常洵连大气也不敢出,只盼着前去搜山的禁军能有所收穫。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光景,寻山的兵将也返回院中,俱言没什么发现。 待最后一队禁军回来復命时,朱常洵已急得跳脚,不等卫士开口,径直冲上前问道:「怎么?难道你们也一无所获吗?」 一人回道:「我们倒是有所发现……」 朱常洵眼睛都瞪圆了,急抓着那人肩膀问道:「那太子呢?在哪儿?在哪儿啊?」 那人摇了摇头:「末将并没找到太子,但发现在后山,确有一处修着石塔的坟茔,与陈公公所言一般无二!」 朱常洵气急败坏,一脚踹倒那人:「废物!统统是废物!」 万历胸中火气翻涌,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拉过朱常洵,噼手就是一耳光。 朱常洵被打蒙了,捂着脸愣在原地:「父皇……」 「你还有脸叫朕父皇?」万历气得七窍生烟,指着朱常洵的鼻尖高声骂道,「都因你信口雌黄,才令朕误信谗言害了忠良!你……你这逆子,真真是好生可恶!」 趁万历怒骂朱常洵,陈矩捏了捏徐振之的手,悄声道:「徐公子……太子就託付给你了……」 徐振之喉头哽噎,用力握紧了陈矩的手:「陈公公放心,振之定不辱使命!」 见许蝉也泣如雨下,陈矩又吃力抬起手,替她擦去了腮旁泪水:「丫头,别难受……你是个好姑娘,你们日后的路还长,或遇风雨,或遭坎坷……可无论怎样,你和徐公子都要学着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许蝉使劲点着头:「放心吧公公,我都记下了。」 陈矩欣慰地笑了笑,眼中闪出一丝异样的光芒:「万……万岁爷!万岁爷!」 听得陈矩急唤,万历忙转过身来:「陈伴伴!」 「老臣……老臣在临死前,还有一事相求……」 「陈伴伴只管开口!朕无有不应!」 「谢……谢主隆恩……老臣想求的是,再代万岁爷……最后批一次红……」 「批红?」 「是啊……」陈矩将头一扭,「你们扶我起来……」 徐振之等人拭了拭眼角,急忙将陈矩搀起。 陈矩运起最后一丝内力,朝众人朗声道:「拟讣告一份,送呈司礼监押印……就说……就说我陈矩寿终正寝,于内值房端坐辞世……着厂卫通谕天下,令万民悉知!」 万历何等精明,当即便猜出陈矩的用意,他怔了怔,心中大为感动:「陈伴伴,直到这时,你仍在替朕着想……唉!朕对你不住啊!」 「万岁爷……您多保重……恕……恕老臣不能再侍奉了……老臣……老臣要先走一步了……」 陈矩说完,无力地仰倒在徐振之怀中,嘴角微微动了几下,慢慢气绝。 「陈公公!」 「督主啊……」 徐振之等人肝肠寸断,皆是泣不成声。一干禁军闻之,面上也是悲悽怆然。 万历不忍再瞧,缓缓背过了身去:「传朕旨意!陈公后事,用国葬之礼敕办,以『太极镇山塔』为基,扩建石坊神道,谕祭九坛、百官弔唁、谥号『清忠』!」 众禁军全然跪倒:「万岁圣明!我等谨遵圣谕!」 万历又看一眼失魂落魄的朱常洵,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 「起驾,回宫!」 因万历颁下圣旨,陈矩这场后事操办得极为风光。数百匠人赤膊齐上、日夜赶工,不出旬月,便在那太极镇山塔周围,铺就了一条「敕葬中使神道」。神道间立石门石坊,楣额上书「还一仙洞」四字;冢首竖起龙头碑丈余,前镌官秩名讳,后刻事迹生平;碑下石台两侧,是为万历御题的「彪炳千古」「万代流芳」。 落葬那天,内阁首辅率文武百官亲临祭奠,不少百姓也自发地穿起素衣白孝,将一些鸡蛋、瓜果供奉于陈矩墓前。一连三日,来香山弔唁的人都是比肩接踵、堵道塞途。 待到第四日,香山上总算安静下来,小筑中的徐振之等人,这才换上布衣麻鞋,悄悄前往陈矩的墓前祭拜。 李进忠稍事清扫,又在祭台上点起香烛:「督主,您老人家安心地去吧。我们一定会将太子爷照料好的……」 客印月默然不语,只是抓着竹篮中的纸钱,慢慢朝燃起的火盆中抛撒。 斯人已逝,音容如昨。望着那高大的龙头石碑,徐振之唏嘘不已,陈矩临终前那些忠言箴语,犹萦绕在耳边,不停地迴荡。 许蝉拭去眼角泪珠,也摸了把纸钱投入火盆:「陈公公,我之前老听说东厂的人无恶不作,心里便有些瞧你不起……现在才知道,原来太监里也是有好人的。陈公公,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小知了真心敬佩得紧。愿你在地下安稳长眠,不再受那病痛的折磨……」 徐振之喟嘆道:「陈公公大忠大勇,实为我辈楷模。」 许蝉抽泣一声:「振之哥,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 徐振之轻轻道:「什么事?你说吧。」 许蝉道:「我在想,陈公公既然引得皇上相信是福王杀了他,那为何最后还要帮福王说话?若是把福王谋害他的事传扬出去,天下人肯定会恨极了那朱常洵的啊。」 第53页 徐振之摇了摇头:「陈公公那时若不将福王撇清,咱们几人定会被皇上灭口,太子殿下也就难以脱身了……」 许蝉一惊:「我们会被灭口?」 「不错。」徐振之点头道,「皇上的脾性,陈公公早已摸透,他知道皇上极其宠溺福王,就算福王闯的祸再大,也不会真怎么样,至多是呵斥几声、责打几下罢了。」 许蝉不解道:「皇上偏袒福王,我也能看得出来,可他非要护着福王,也不用将咱们杀了吧,难道他还怕咱们让福王偿命不成?」 徐振之道:「方才你也说了,若谋害陈公公的事传开,朝野中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福王少不得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尽世人唾骂。这一点,皇上自然想得到,为保护爱子,咱们几个『小宦小婢』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陈公公正是料定了此点,所以才会主动说出那番话,这样一来,皇上心下愧疚,之后便不会再细查,也就用不着与我们为难了。唉,陈公公的良苦用心,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懂了!」许蝉使劲点了点头,又朝陈矩墓前郑重地说道,「陈公公你放心,我跟振之哥说什么也要帮太子寻到禹王鼎!等太子坐上了皇位,就让他下命杀了朱常洵给你报仇!」 话才说完,石碑后突然传出一声冷笑:「要杀朱常洵,谈何容易?」 四人大惊:「什么人躲在碑后?快些出来!」 碑后「窸窸窣窣」一阵轻响,竟赫然探出一张赤红的鬼脸。 许蝉脑子里「嗡」的一声,吓得花容失色:「鬼……振之哥……有鬼啊!」 徐振之看得清楚,那所谓的「鬼脸」,其实是张骇人的判官面具。他怕来者不善,忙将许蝉拉在身边:「别慌,那是个人!」 判官脸看了看许蝉,不屑道:「就这点儿胆量,还口口声声喊着要报仇?」 听他话里满是刻薄,许蝉又惊又怒:「你究竟是什么人?干吗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儿?」 这时,李进忠与客印月也回过神来,齐齐松了一口气:「都放心吧……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许蝉秀眉一蹙,「自己人为何还要戴着面具,你是不是故意想吓唬人?喂,我在问你话呢!」 任凭许蝉怎么叫,那判官脸只当是没听见,他迳自绕到碑前,「扑通」一下跪倒,向着坟冢连连磕起头来。 许蝉拉过李进忠,指着不停叩拜的判官脸道:「这人怎么莫名其妙的?」 李进忠笑道:「徐夫人莫怪,此人的性子就是这样,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 「还不爱说话呢,」许蝉哼道,「刚才他可没少挖苦本姑娘!」 「好了小知了。」徐振之又问道,「不知那位兄台如何称唿?」 客印月接言道:「他叫常鲤,是陈公公最得意的徒弟。」 「陈公公的徒弟?」 「对呀,」客印月瞥了常鲤一眼,「你们可别小瞧他,他从小便跟着陈公公习武,可谓青出于蓝了,以他现在的功夫,就算是郭鲸、薛鳄二人联手,也不见得能敌过他!」 「真的假的?」许蝉撇了撇嘴,有些不信,「你不是替他吹牛吧?我可看得出来,那两名侍卫都是一身横练的铁桥硬马,怎会敌不过他?」 常鲤慢慢站了起来,拍去双膝尘土:「别以为会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妄测他人武艺深浅了,似那井底之蛙,如何识得海天之大?」 许蝉登时恼了,当场就要拔剑:「你少酸熘熘地奚落人,要不咱俩打一架?」 「不自量力。」 常鲤轻轻扔下这一句,身子突然高拔,仅仅几个起跃,便纵得无影无踪。 许蝉怔了怔,冲着他消失的方向愤然大喊:「显摆轻功吗?呸!当谁不会呀?」 「行了,人家早走远了。」徐振之拍了拍许蝉肩头,又道,「掐指算来,咱们耽搁的时日也不短了……李公公、印月姑娘,劳烦二位去通知太子殿下,就说我们打算明日动身,赶赴蜀地寻鼎!」 「好!」 听说徐振之要动身,朱常洛忙做准备。翌日天才微微亮,他就换了便衣,率王安等人匆匆赶到了小筑。 见徐振之手中多了支竹棒,朱常洛不由好奇:「徐兄弟,此物是?」 徐振之晃了晃竹棒,道:「这里面是先父的那把玄铁尺,我用竹管将它装了,省得路上太过惹眼。」 「还是徐兄想得周到。」朱常洛说完,又朝四周打量,「怎么不见徐夫人?」 徐振之无奈地笑笑:「她要带的东西多,还在屋中收拾。」 朱常洛「哦」了一声,又道:「山脚下已备好马匹,细软行囊也都在马上,我已吩咐过郭鲸和薛鳄,让他们务必保护好徐公子与夫人的安危。」 「郭鲸、薛鳄?」徐振之有些意外,「他们不是殿下的贴身侍卫吗?」 「不错。」朱常洛笑道,「我思来想去,也就他们最合适了。郭鲸、薛鳄跟随我多年,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忠肝义胆,由他们护卫徐公子西行,我才好放心一些。」 「这使不得,」徐振之力辞道,「若他们跟了我,殿下的安危谁来照料?不可,万万不可!」 王安也劝道:「徐公子不必多虑,太子爷身边还缺侍卫吗?只要待在宫中,福王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徐公子莫再辞了,寻鼎才是要事,不能有半点儿差池啊。」 第54页 徐振之心道也是,遂拱手道:「那好,也请殿下多加小心!」 客印月凑上来,故作娇态地嘆了一口气:「唉,还是徐公子好呀,此行虽说艰辛,终归能见见山、瞧瞧水。哪像我呀,还得空守在这小筑之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悽惨惨戚戚……」 话音方落,许蝉便拎着包裹走出,冲着客印月哼道:「我瞧你絮絮叨叨、啰啰唆唆、真真是婆婆妈妈!」 客印月回眸一笑:「都要走了,蝉妹妹还是这样伶牙俐齿啊?路上可别想我……」 「谁会想你?」许蝉一指李进忠,「我要想,也是想他!」 李进忠一愣:「我?」 「是啊,」许蝉一下子嘆起气来,「离开了小筑,就尝不到你做的那些好吃的了。振之哥,要不把李进忠也带上吧?路上给咱们做个饭、炒个菜啥的……」 徐振之故意板起脸:「要不要连灶台也一併给你搬上?」 「凶什么凶?」许蝉嘟囔道,「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朱常洛哈哈大笑:「这样吧,待你们凯旋之时,我便在这小筑中大摆宴席,保管让徐夫人把那海味山珍统统尝个遍!」 「真的?」许蝉大喜,「那咱们可说定了啊?」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见时辰差不多了,徐振之便向朱常洛辞行:「太子殿下,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应速回东宫才是。」 朱常洛温言道:「徐兄弟放心,我自有分寸。稍后去墓前拜过了陈公公,我们便会离去。」 「好,那殿下保重,我等就此别过!」 「恕我不能远送,愿徐兄弟此行一路顺风!」 「诸位请留步!」 徐振之又冲着几人一揖,便与许蝉下了香山。 到了山脚,果然发现郭鲸、薛鳄已候在那里。见到徐振之,郭鲸连忙抱拳行礼:「太子爷已嘱咐过了,让咱们全听徐公子的号令。」 徐振之赶紧还礼:「不敢不敢,这一路上,徐某就仰仗两位大哥了。」 「好说!」薛鳄也扯着粗嗓门道,「徐公子有事,千万别客气,尽管差遣就是!」 三人又客套几句,郭鲸见许蝉还拎着个大包袱,便主动接来,替她放置在一匹马上:「其实徐夫人本不必如此费心,咱们早将行囊打点好了,吃穿花用,哪样都不缺。哦,太子爷还专门去订了几套苏绣杭绸,供徐夫人沿途替换。」 「你们想得可真是周到,我先瞧瞧有什么好东西。」见每匹马上都装得满满当当,许蝉心下欢喜,美滋滋地走到马前,随手打开个包裹翻看起来。 见包裹里是些男子衣物,许蝉刚想重新系好,眼睛却瞥见一只小盒。那小盒是檀木所制,四面镶嵌着金丝螺钿,流光溢彩、精巧无比。 许蝉爱不释手,只当盒里盛着什么首饰,急急打开一瞧,却有些傻眼。原来里头装了些针头线脑、布片麻团,分明是个针线盒。 仅是一愣,许蝉脸上便微微发红,她赶紧关上小盒,匆匆塞回了包裹中:「咳咳,这针线盒么,倒有些多余了。本姑娘平素里只顾着念书习武,像那刺绣女红什么的,却是不大精通……」 郭鲸瞧出了她的窘态,笑着走上前道:「徐夫人江湖儿女、快意洒脱,当然无须理会那等细琐之事。这针线盒,是我自备的,想着路上或许磨鞋费衣,也好帮大伙缝补缝补。」 「怎么,」许蝉目瞪口呆,「你……你还会补衣服?」 薛鳄大笑道:「我郭二哥手指头虽然挺粗,做起针线活来可不含煳!从小到大,我那些破衣裳都是他给补的,别说是徐夫人你,就连一般的裁缝也比不上他的手艺!」 许蝉怔了怔,脑中浮现出五大三粗的郭鲸穿针引线的场景,不由得打个激灵。她不敢再想,赶紧晃了晃脑袋:「我的天,这不是勐张飞偏耍绣花针么……不过说起来,你俩也不太像规规矩矩的大内侍卫,倒似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山大王!」 「哈哈!」郭鲸与薛鳄相视一笑,「徐夫人,你该不是嫌咱们哥俩生得粗野吧?」 「这叫什么话?」许蝉一摆手,「本姑娘最不喜欢磨磨叽叽,你们这种豪爽汉子,正对我的脾气!」 见他们投缘,徐振之也十分高兴,又笑了笑,转去瞧树下拴着的几匹骏马。那些马膘肥体硕、宽背劲蹄,一看就知是难得的良驹。 听徐振之连声称赞,郭鲸便道:「徐公子好眼力,这几匹骏马都是太子爷亲自挑选的,不光性子温驯,耐力也是极好,很适合长途跋涉。」 许蝉打眼一瞧,见其中一匹枣红马毛色油亮,如同锦缎一般,不免心生喜爱:「那马儿最漂亮,我来骑它!」 那枣红马似通人性,不等许蝉奔来,竟将四腿一弯,身子伏在了地上。直到许蝉跨上背鞍,这才打个响鼻,驮着她慢慢立起。 徐振之走过去,摸着枣红马的鬃毛道:「小知了,看来它很喜欢你。」 「我也极喜欢它!」许蝉乐得咯咯直笑,搂着马脖子蹭来蹭去,不住嘴地称好叫乖。 徐振之再朝旁边几匹看去,忽觉有些奇怪:「咱们一行四人,为何却备了五匹马?」 「瞧我这记性!」郭鲸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二位,为保万全,太子爷一共派了三名护卫!」 许蝉正与枣红马亲昵,听了这话也好奇道:「咦?还有一个在哪儿,怎么没瞧见呢?」 第55页 薛鳄刚抬起胳膊一指,那树冠上便「唰」地跃下一人,抱臂站在了薛鳄手指的方向。那人顶着一张赤红色的鬼脸,许蝉冷不丁见了,吓得娇唿一声,差点儿从马上摔下。 待看清了那张判官面具,许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是你!老神出鬼没的,喜欢捉弄人是不是?」 常鲤冷冷道:「我一直等在树上,你自己眼神不济,又怪得了谁?」 怕二人再闹将起来,徐振之连忙打圆场:「原来是常兄,昨日山上匆匆一会儿,未能搭上几句话,如此这厢有礼……」 「不必客气,」常鲤将手一摆,「其实我们之前也曾见过面。」 「哦?」徐振之怔道,「在下倒是没什么印象。」 常鲤瞥一眼许蝉,自顾自道:「暨阳渡前、密林之中,若非我飞针打穴,徐夫人怕是早为那劫道的蟊贼所伤。」 许蝉愣了:「啊?你说的蟊贼,是脸上长着老鼠斑吗?」 「那张丑脸我早忘了,只是隐约记得,他那同伙生着一只难看的酒糟鼻。」 直到这时,徐振之才弄明白,原来那日得以逃脱,并非自己误打误撞,而是常鲤在暗中搭救。他心怀感激,举手长揖道:「敢情我夫妇已受过常兄大恩……那两名贼人,常兄是如何处置的?」 常鲤轻描淡写道:「杀了。」 「杀了?」 「他们怀揣『赐福帖』,是眠月山庄招去的刺客,不杀留着做甚?」 「竟是这样……」 见气氛有些不尴不尬,郭鲸干笑几声:「常老大,咱们该出发了……」 「等等!」许蝉看看常鲤,又望向郭鲸,「你叫他什么?」 「常老大啊。」 「常老大?」许蝉蹙额道,「你生得又高又壮,怎么还叫他老大?羞也不羞?」 郭鲸笑道:「这有什么,咱们习武之人,以功夫高低来论资排辈,他拳脚比咱们厉害得多,咱们当然要叫他『老大』了。」 许蝉盯着郭鲸:「你真打他不过?」 郭鲸点点头:「打他不过。」 许蝉再看向薛鳄:「你总能打过他吧?」 薛鳄摇摇头:「打不过他。」 「啧……」许蝉屡次三番地遭常鲤惊吓和挖苦,早就憋了一肚子闷气,总想找补回来,占些言语上的便宜。她稍加思索,又指着那张判官面具道:「哈哈,我知道了,那他定是个丑八怪!所以总戴着面具,生怕让人瞧……」 还没等许蝉把话说完,常鲤便一把摘下了那判官面具,露出的面貌非但不丑,而且还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模样。 徐振之一见他面容,登时想起了娶亲那日,在门口遇到的年轻游医:「难怪十分眼熟,原来那名郎中,居然是常兄所扮。」 「徐兄记性倒好,想不到仅有片刻对视,你就能认牢我的面貌。不错,正是我假扮成走方郎中,前往府上送去了字条。」常鲤说完,发现许蝉还气鼓鼓的,嘴上也不饶人,「怎么,徐夫人是被我的『丑模样』吓坏了?」 许蝉无言以对,仍是一副气唿唿的样子。 「好了,」徐振之看看天色,翻身上马,「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赶路吧。」 「徐公子说得是,赶路要紧!」 郭鲸、薛鳄纷纷响应,各自骑马跨鞍。 见常鲤不急不慢地立于原地,许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趁徐振之等人不备,忽然挥起马鞭,在他们坐骑的屁股上迅速打了三下。三匹马长嘶一声,便扬起蹄来,沖前齐奔。 一待三马冲出,许蝉又一把牵住身旁空马的缰绳,紧接着双腿使劲,朝自己坐骑腹上用力一夹。 转眼工夫,五马已奔出一箭地外,许蝉策马回头,朝着树下的常鲤喊道:「哈哈!你不是爱卖弄轻功吗?那就靠自己的一双腿跑着吧!」 常鲤皱皱眉头,足尖一点,竟一步跃出几丈远。 「好厉害!」许蝉心里暗嘆,急忙挥鞭催马,「驾!驾驾!」 马越奔越快,常鲤却越追越紧,没出片刻,居然堪堪追到了跟前。 常鲤脚下不停,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马尾,再一扯一跃,借势打了个「鹞子翻身」,便端端落在了那匹疾驰的空马上。 郭鲸哈哈笑道:「徐夫人,这点儿小打小闹,是难不住常老大的!」 薛鳄同样笑道:「想让常老大出丑,徐夫人还得加些手段!」 徐振之见他身手了得,也由衷贊道:「常兄轻功之高,实令徐某大开眼界。」 「献丑了。」常鲤扫了许蝉一眼,纵马越过众人,当先绝尘而去。 五人一路向西,沿着道路直驰了两个时辰,离京已有百里之外。 此时丽日当头,人与马皆赶出一身热汗。再行一段,前方出现了一条溪流,几人商量一声,便打算在此地稍驻,用以歇脚饮马。 五人牵马来至溪边,各自歇息不提。徐振之和许蝉汲水洗脸,常鲤也迳自走到一边蹲下身来,掬了一捧清冽的泉水饮下。 许蝉看一眼常鲤,突然指着溪中叫道:「振之哥你瞧,溪里面好大一条鱼!」 徐振之还没说话,郭鲸、薛鳄却来了兴致,都摩拳擦掌地围了过来:「在哪儿?在哪儿?捉上来烤了吃!哎?没瞧见啊……」 「游了、游了!」许蝉一面喊着,一面朝常鲤所在的地方跑去,「我指给你们看!」 第56页 常鲤眼都没斜一下,又捧了溪水在喝。 趁他低头饮水,许蝉从岸上捡起块拳头大的鹅卵石,使劲投在了常鲤面前的水面上:「瞧,在这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常鲤躲避不迭,头髮、衣裳皆被打湿。 许蝉得意地望着常鲤,嘴里却在唉声嘆气:「没打中那鱼,真是可惜……」 常鲤抹了把脸,「噌」地站起身,咬牙便朝许蝉走去。 见他面色铁青,许蝉有些害怕,不禁倒退了几步:「你……你想干吗?」 常鲤停下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给徐兄面子,不与你一般见识。可奉劝徐夫人一句,你也别得寸进尺!」 「你还有脸凶?」许蝉也嗔道,「我爹爹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都吓过我两次了,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你也尝尝被捉弄的滋味!」 结伴同行,最忌龃龉,徐振之为化解争端,赶紧沖常鲤拱手致歉:「拙荆不懂事,我替她向常兄赔罪了!」 薛鳄也笑着劝许蝉道:「徐夫人,消消气!咱好男不跟女斗么……」 许蝉妙目一瞪:「你到底哪头的?」 郭鲸急忙纠正道:「我这薛三弟心直口快,脑子不怎么会转弯,其实他想说的是,好女不与男争。」 「这还差不多……」 待消停下来,徐振之一把握住许蝉手腕,将她拉到了一边。 许蝉以为徐振之要训斥自己,不禁满腹委屈:「振之哥,你也来拿我的怪?本来就是常鲤欺负人在先,我哪里招他惹他了?他可倒好,打一露面就没来由地吓唬我、没来由地对我冷嘲热讽……」 徐振之嘆了一声,拍了拍许蝉肩膀:「好了,大伙皆是同伴,于些许小事上,没必要去斤斤计较、争长论短……小知了你知道么,刚在路上,我向郭二哥悄悄打听过,据他透露,常鲤的出身很苦,从小便没了爹娘疼爱,所以性子才有些孤僻。你别看他冷言冷语,其实人倒挺不错,咱们就多担待些吧。」 别看许蝉平素里风风火火,心地却极为善良,她闻听此言,登时心软,擦了擦眼角,反而有点过意不去:「那我以后多让着他就是……好了振之哥,我没事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因陈矩之死,朱常洵被万历骂了个狗血喷头,一连几日,都躲在住处不敢出门,也算是消停了一阵。 等风头慢慢过去,朱常洵却有些坐不住了,打听到万历又开始闭关修玄,便悄悄潜入翊坤宫,去找郑贵妃诉苦。 这母子俩一碰面,少不得一个怜惜、一个抱怨。望着有些憔悴的朱常洵,郑贵妃不免有些心疼:「洵儿,才几日没见,你怎这般清瘦了?」 「别提了娘……」朱常洵苦着脸道,「自从那日父皇掴了我一耳光,我连觉都睡不好,一闭上眼,就梦见父皇扬着巴掌追着我打。」 「瞧你那点儿出息!」郑贵妃秀眉一蹙,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不过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也值得寝食难安?洵儿,你可得给我打起精神来,你就甘心让他朱常洛一辈子占着东宫?」 朱常洵长嘆一声,垂头丧气道:「死了个陈矩,父皇都能当着禁军的面打我,万一真把太子害了,他不得杀了我?娘,其实这几天我也琢磨过,不行算了吧,不跟他朱常洛争了,别闹到最后,连我这王位都保不住……」 「煳涂!」郑贵妃一拍桌子,「开弓就没有回头箭。打争储的那天起,你与他朱常洛便势不两立,这些年明争暗斗,早已闹得你死我活。若将来朱常洛登基称帝,别说你那王位不保,就连小命也得丢了!」 朱常洵傻了眼:「进也不成、退也不是,那……那我该怎么办?」 「除了会问怎么办,你还会做些什么?」郑贵妃盯着朱常洵,越想越气,「哼,你跟你父皇还真是一个德性儿,遇上大事就优柔寡断、婆婆妈妈,连我一个女人都不如!」 听郑贵妃口无遮拦,边上崔文升忙跪地劝道:「娘娘快请息怒,那可是万岁爷啊,有些话说不得……」 「什么说不得?他现在又不在,难不成你还会去告密?」郑贵妃盛怒之下,把压抑已久的怨气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再说我又没冤枉他,他年少时被张居正压着且不论,可现在鬍子都一大把了,还是左一个怕太后、右一个惧言官,若不是他瞻前顾后的,洵儿早就成太子了,哪还用得着我来操这些闲心?」 朱常洵也慌了:「娘你消消火,方才是孩儿说错了话。你放心,不管怎样,孩儿定要争到皇位,将来把他朱常洛踩在脚底!」 郑贵妃揉了揉胸口,长舒一口气:「这才是我的好儿子。洵儿你有所不知,其实你父皇打过你后,曾特意来过翊坤宫。」 朱常洵怔道:「父皇来过?那他怎么说?」 郑贵妃道:「当时他嘴上虽没说什么,却专诚带来些上好的滋补药膏,让我转送于你。洵儿你想,他若真的拿你不是,何来这等关心之举?你父皇之前打你一巴掌,无非是在气头上,事后也定会懊悔的。」 「真的?」朱常洵大喜,腰杆也挺了许多,「我还当父皇不喜欢我了呢!太好了,娘,那咱们接着跟朱常洛斗!」 「你呀……」郑贵妃摇头嘆道,「一个巴掌就吓破胆,一句话又给乐成这样。还能指望你干点儿什么?」 第57页 朱常洵凑上前,替郑贵妃捏起了肩:「嘿嘿,就算孩儿不济,不是还有娘在吗?等孩儿当了皇帝,娘就是太后了,若那时的皇帝再不成器,就请太后来垂帘听政吧。」 「就会耍贫嘴!」郑贵妃嗔了一句,总算有了点笑模样,「不过算起来,你那一巴掌挨得也不亏,好歹将那陈矩除了……对了,崔文升!」 崔文升忙道:「奴才在。」 郑贵妃又问道:「这几天东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崔文升想了想,道:「太子倒没什么异样,不是在东宫待着,便是去文华殿听经筵,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人发现,太子身边那两名寸步不离的护卫,这阵子却不见了。」 「不见了?」郑贵妃沉吟道,「那两人可是朱常洛的心腹死忠……莫非被派去做什么要紧事了?在这个当口上,八成有猫腻。」 「奴才也这么以为。」崔文升点点头,「然那两名护卫已消失了数日,奴才无能,没查出他们去了哪儿……」 「咱们查不出,那就让『红封教』代劳吧。」 「红封教?」 「对,那伙人闲了三年,也该让他们办点儿事了。洵儿!」 朱常洵道:「怎么了,娘?」 郑贵妃道:「这次去红封教『借兵』,就由你来出面。」 「我?」朱常洵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哪成呀?还是让崔文升去吧……」 「洵儿!」郑贵妃一瞪眼,「以后这种事,早晚得你亲自出马,正好藉此机会,与他们打个交道,你也好歷练一番。」 朱常洵作难道:「可……可见了他们,我要说些什么呢?」 郑贵妃有些不悦道:「这还用我教?先让他们调查那两名护卫的下落,再托他们帮你对付朱常洛。崔文升,待会儿你准备三万两银票给福王带上。」 「三万两?」朱常洵有些吃惊,「打听两个人而已,用得着给这么多银子吗?」 郑贵妃道:「那红封教的胃口向来不小,没有这个价码,怕是请不动他们……他们若能助你登上皇位,就算花再大的代价,我也一样捨得。洵儿你记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有给足了甜头,他们办起事来,才会死心塌地。还有,你现在虽然年少,但将来可是要继承大统,见了那红封教主后,要自重身份、不卑不亢,别让他给小瞧了。」 「孩儿记下了!」朱常洵又问道,「那孩儿要去哪里找他们?」 郑贵妃稍加思索,又道:「这样吧,你先去换身衣裳,稍后我派崔文升送你到国舅府,让你舅舅陪你去。」 待得天黑,朱常洵罩上了一身斗篷,由崔文升引着出了宫门。二人连灯笼也不打,专挑小巷胡同,七拐八绕地来至国舅府门前。 二人还没踏上台阶,那大门却迳自开了,国舅郑国泰满面春风,大摇大摆地跨了出来。 见门口站着崔文升,郑国泰一怔:「哟,这不是崔公公吗?」 崔文升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么晚了,国舅爷还要出门?」 郑国泰笑道:「听说『聆芳阁』刚来了几个唱小曲儿的粉头,我这正打算去听个鲜儿。哎?崔公公有没有兴趣?咱一併去喝花酒呀!」 崔文升摆摆手:「国舅爷说笑了,我一个当内侍的,去那勾栏瓦舍凑什么热闹?」 「瞧我这脑子!」郑国泰一拍脑袋,「这样吧,崔公公也不是外人,就请先进舍下用茶,待我瞧瞧那粉头的模样再回来相陪……」 崔文升伸手一拦:「怕是得打扰国舅爷的雅兴了,国舅爷,今晚有要事!」 郑国泰愣道:「要事?」 「对!」崔文升朝身后一指,压低了声音,「福王也来了。」 朱常洵将斗篷掀了掀,露出了脸面:「舅舅!」 「哎哟,还真是……」 郑国泰刚要跪倒行礼,却被崔文升一把搀住。 崔文升使个眼色:「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去再说。」 「极是极是,」郑国泰慌忙肃客,「福王殿下快请!」 听说是郑贵妃的安排,郑国泰自然不敢懈怠,他忙命人套好马车,也不叫随从,亲自驾车载着朱常洵,去寻那红封教所在。 二人出京之后,又向南疾驶了三个时辰,直到子夜深宵,这才赶到一处荒丘下。 这荒丘上生着一片连一片的荆棘,望过去黑压压的有些瘆人。朱常洵下车后,耳朵里除了草虫低鸣,便是夜猫子怪叫,不由骂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们人呢?」 「殿下别心急,我这便唤他们出来相迎。」郑国泰说完,在附近找了起来。待他将一片荆条拨开后,一个小石龛露了出来。 那石龛中,置着一尊小神像。这神像一眼闭、一眼睁,嘴角微勾,似笑非笑,神情十分古怪。它左手托着灯盏,右手悬只铃铛,颈间围着条鲜艷的红巾,与遍体附着的青苔一衬,更显得有些邪气。 郑国泰摸出随身的火摺子一吹,去点那神像手中的灯盏。待那幽蓝的火苗燃起后,又捏着那只铃铛摇了几摇。 须臾光景,不远处有「唰唰」的银环声回应,郑国泰一喜,冲着朱常洵道:「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两个头罩草笠的僧侣由远及近,堪堪跃至石龛边。 见他们打扮怪异,朱常洵吃了一惊:「他们……他们怎么这样?」 第58页 郑国泰忙道:「殿下莫慌,红封教中,尽是些倭国的虚无僧。」 「这便是虚无僧?」朱常洵再朝二人打量一眼,「倒是吓了本王一跳……」 一名虚无僧操着生硬的汉话道:「你们是什么人?」 郑国泰拱拱手:「劳烦二位去知会教主一声,就说郑国泰与福王殿下求见。」 「等着!」 那虚无僧扔下这句,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朱常洵眉头大皱:「这劳什子教主架子倒不小。」 郑国泰看一眼留守的虚无僧,扯了扯朱常洵衣角:「算了殿下,倭人不懂礼数,咱不跟他们计较。」 没出一会儿,那名报信的虚无僧回来了:「教主说,你们可以进去。」 「进哪儿?」朱常洵左右张望,「你们那红封教到底在哪儿呢?」 那虚无僧掏出两只黑布袋:「这个戴在头上,我和他领你们进教。」 「什么?」朱常洵登时恼了,「你们有这蒙头怪癖,本王可没有!速速拿到一边!」 那虚无僧依然伸着手:「这是教中规矩!」 朱常洵怒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王爷,大明朝的福王爷!」 虚无僧并不妥协:「进教的路径,不能被外人知道。不戴上,你们就走!」 「你……」 郑国泰赶紧劝道:「我的好殿下,不就戴个头套么,咱们依他就是。」 朱常洵道:「可这……」 「正事要紧。」郑国泰一面说着,一面从虚无僧手中取过布袋,「殿下姑且低一回头,来来,舅舅帮你戴上……」 朱常洵不情不愿地戴上布袋,心里却暗道,等着吧!本王做上皇帝的头一件事,就是发兵夷平你们那倭国! 待他们把布袋戴好,虚无僧又将锡杖横起,牵引着二人向荒丘绕去。 那布袋极厚,朱常洵的脑袋被闷在其中,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瞧不见。绕来绕去地走了好一阵,前面那虚无僧喊了声「停」,紧接着「骨碌碌」的动静响起,应是触发了什么机关。 等头上布袋取下,朱常洵发现自己已在一条通道中。这通道不短,两侧挂着燃烧火把,火把间浓墨重彩,绘着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壁画。 虚无僧在墙壁上一拉机闸,那入口处的石门又缓缓降下:「教主在前厅,等着你们。」 郑国泰点点头,拉起朱常洵迈步朝前。走到通道尽头,赫然露出了一间宽敞的石厅。石厅中央,悬着一面金乌红日的图腾,图腾下设着张高背石椅,椅上铺着猩红毯,同样坐着个头戴草笠、身披黑裟的僧人。与其他虚无僧不同的是,这僧人颈间戴着一串赤红色的念珠,在火光的映耀下分外醒目。 见他颈挂红珠,郑国泰便知此人身份,他忙走上前,向那人恭敬地一揖:「夤夜造访,还望教主多多见谅。」 那红珠僧手里玩弄着一只赤铜酒樽,望着朱常洵问道:「他就是福王?」 「正是福王殿下。」郑国泰笑道,「小王爷久慕教主大名,故而亲自前来拜会。」 红珠僧将头微微一点,指着下首几张椅子道:「坐。」 见他态度倨傲,又不备茶果,朱常洵早已不悦,哼了一声道:「坐就不必了,本王今日过来,是要你们帮着找两个人。」 红珠僧桀桀怪笑:「福王,你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没人求你!」朱常洵自视甚高,连当朝太子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东瀛小国的红珠僧?只见他两眼一瞪,耍起了王爷脾气,从怀中掏出三万两银票,勐然拍在桌上,「是本王来出钱,让你们去卖命!」 「嘿嘿,本教可没福王想的那么寒酸!」 红珠僧大袖一拂,石座旁陈列的几口箱子齐齐打开。那几口箱中珠光宝气,不是珍珠翡翠,便是银锭金砖。朱常洵与郑国泰互视一眼,都有些目瞪口呆。 红珠僧大袖再拂,那几口宝箱又齐齐合上:「和福王实话说吧,能让我们甘心卖命的,只有德川将军。那区区三万两银票,福王就别拿出来丢人了!」 「你……」朱常洵在外人面前跋扈惯了,今夜却屡遭红封教奚落,他再也按捺不住,恼羞成怒道,「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原本是些混入我大明的倭寇浪人,当年若没我娘庇护,早就被朝廷清剿干净了!现在翅膀硬了,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敢跟本王挑肥拣瘦了?」 红珠僧一把扯开身上僧袍,胸前赫然露出一个刺目的疤痕:「郑贵妃是帮过我们,可我们也帮过她。别忘了三年前在南京郊外,我的部下全部战死,我也差点儿丢了性命!怎么,这都不叫感恩吗?」 郑国泰怕事情弄僵,忙打起了圆场:「教主多虑了,小王爷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他什么意思!」红珠僧将僧袍一掩,盯着朱常洵道,「福王你记住,这三年来,我回国新募了人手,又创了这红封教,不是为了给你们当走狗。就算要与你们合作,那也是各取所需,所以在我面前,你最好不要再指手画脚!」 朱常洵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牙恨道:「你也别忘了,这可是在大明的国土上!只需本王一声令下,便可调来大军……」 红珠僧暴喝一声,勐然扑至跟前,倏地伸出左臂,死死攥住了朱常洵的脖子:「想调大军,你要出得了这门才行!」 第59页 郑国泰慌得面如土色,赶忙道:「教主息怒!快……快放开福王殿下啊!」 红珠僧非但没放手,反而举得朱常洵双脚离地:「福王,你方才的威风哪里去了?」 朱常洵吓得两股战战,隔着草笠,都能感觉到红珠僧目中的那股森然杀气:「别……别杀我!是我错了……别杀我啊……」 「哼!」红珠僧将左掌一松,朱常洵便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好让福王明白,我既然敢留在大明,那便不怕任何人胁迫。就算你发来千军万马,我照样能凭着神功脱身。」 说完,红珠僧把右手所握的酒樽一捏,扔在了朱常洵脚下。 朱常洵低头一瞧,刚放下的心又骤然提紧。原来那赤铜所铸的酒樽,已然被红珠僧捏成了一块薄薄的铜饼。 待红珠僧重新回到座位上,郑国泰一面搀起朱常洵,一面赔笑道:「教主,我们是真心来求你帮忙的,这样吧,请教主报个价,究竟要多少,你才肯帮我们办事?」 红珠僧道:「那得看福王能给多少。」 朱常洵惊魂未定,喘了几口粗气,苦着脸道:「这些银子,还是我娘备下的……再多了,我也拿不出……」 红珠僧摆摆手:「我说过,金银财宝本教不缺。」 朱常洵为难道:「那你到底要什么?」 红珠僧一字一顿道:「我要地盘。」 「地盘?」朱常洵怔道,「可……可我现在就洛阳一块封地……」 红珠僧笑道:「福王的封地,我们当然不会觊觎。」 朱常洵道:「别处更不成了,就算我肯给,父皇也不会答应的。」 红珠僧身子向前一探:「若我们助你当上了皇帝呢?那时候,你肯不肯给?」 朱常洵与郑国泰面面相觑了一阵,又道:「那你先说说看,你们想要什么地方?」 「放心,我们不打大明疆域的主意。」红珠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舆图展开,「我们要的,是它!」 朱常洵凑上前看了看,见那是张朝鲜八道的地图:「朝鲜?」 「没错!」红珠僧又道,「德川将军雄才大略,一直想将朝鲜纳入我们大和的版图。那朝鲜为大明属国,只要大明君主首肯,我们将军的夙愿便能达成了。」 朱常洵摇头道:「朝鲜虽是附属,可我父皇也不会轻易地将它送出去。前些年你们进犯朝鲜时,他都要派兵去增援……再者说,这割地乃一国之大辱,若被父皇知晓,定然饶不了我……」 红珠僧哈哈大笑:「到那时你才是皇帝,用得着谁去饶?」 朱常洵一怔:「你们……你们不是要对我父皇下手吧?」 红珠僧摆手道:「福王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就算我们真有加害你父皇的心,也没有那本事去完成。我知道福王受宠,只要那太子一除,你将来定能登上皇位。到时候福王富有四海,难道还在乎朝鲜那点儿微薄的岁贡吗?」 说完,红珠僧又取出一张绢书:「福王,其实我早就猜到你会求上门来,所以便提前拟好了契约。你若肯答应,就在这上面签字画押,等到你做了皇帝,再将这契约兑现便可。」 望着那绢书,朱常洵有些动心,他转头看了看郑国泰:「舅舅,你说我签是不签?」 郑国泰忙道:「签与不签,全凭殿下做主。有一点请小王爷放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将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 朱常洵心里骂了声「老狐狸」,又暗忖道,反正只需一纸契约,就可先让红封教倾力相助,等成事之后,我便是皇帝,届时就算不兑现前言,他们又能奈我何? 想到这儿,朱常洵又道:「我父皇尚且健在,哪怕你们帮我扳倒了朱常洛,依然还有几年好等。」 「为谋朝鲜,我们已耗费了几代人的心血,只要大业能成,再等个几年又何妨?」 「还有,将来若朝鲜不肯乖乖归顺,可与我无关!」 「不要紧,它不肯归顺,那就打到它服为止。想那朝鲜人都是贪生怕死,烽烟一起,便会不战而逃。当年若非大明出兵,我们早拿下了朝鲜全境。好了,福王爷,多余的话不说了,这契约你到底要签不要签?」 「成!」朱常洵把脚一跺、将心一横,「契约拿来,本王签了它!」 第六章 逍遥叟 晓行夜宿,风雨兼程。经过连日的奔波,徐振之一行已越过北直隶、横跨山西全境,抵达陕西界内。 三秦大地,风物迥然于江南水乡。这里坡高土黄,放眼望去,那千沟万壑的山岭无边无垠。群岭间,贴着红窗花的窑洞星罗棋布;窑洞前,晒日头的老汉咂一口辛辣的旱菸,再吼一嗓子粗犷的老腔,直引得那放羊娃子们叫好连连。 此地民风彪悍,待客却十分热情。五人寻不到客栈时,随便敲开一口窑洞,主人家无一不是亲切相迎。先让到土炕上歇坐,没一会儿便端来香喷喷的油馍烩菜、热腾腾的羊汤饸饹,临走时还要烙上一叠酥脆的锅盔,硬塞在包袱中让五人路上带着。 陕北风烈,稍稍一刮,都能捲起漫天的黄沙。飞沙走石中,五人皆以衣襟罩住脸面,继续策马不停。待尘埃落尽,已来到了绥德州的米脂县城。 这米脂相传为貂蝉故里,或因水土之故,此地女子大多生得唇红齿白、如花似玉。时日一久,「米脂婆姨」远近闻名,直叫那外地的权贵络绎、富贾不绝,皆不惜花费重聘彩礼,来这里寻个娇娥为妻做妾。此种风气一开,当地百姓便觉得是条门路,家家户户不再盼添男丁,反倒以生女为荣,渐渐使得米脂县女多男寡、阴盛阳衰。 第60页 五人一进县城,便见前方乌压压地聚着一群人。 许蝉坐在马上望了望,奇道:「咦?怎么净是些大姑娘、小媳妇呀?」 其他人抬眼看去,见人群中翠鬟斜幔、彩裳倚叠;耳听得莺声燕语,裊裊纷纷;隔得尚远,都能闻见一阵阵馥郁的脂粉香气。 那些女子也不知为何,皆拼了命地朝中间蜂拥沖挤,光瞧那副热火朝天的架势,早没了温柔婉约,就光剩了果敢泼辣。 徐振之笑笑:「早就听闻米脂多女子,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许蝉咋舌道:「那这也太多了吧?人群中清一色的女人,连一个男的也瞧不见。」 「怎么没男的?」郭鲸伸手一指,「你们瞧,那人堆中央,不正是个长鬍子老头吗?」 余人顺指望去,果然发现一个老者被堵在众女子间。那老者头上戴着道冠,身上穿着道袍,俨然一副游方道士的打扮。 恍然间,许蝉觉得那老头的面目有些似曾相识,再定睛一瞧,急急扯着徐振之胳膊道:「振之哥,那不是老煳涂吗?」 徐振之辨了几眼,也认出了那人:「不错,确是庄先生!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许蝉说完,便想朝人群赶去,不料被常鲤横马一拦,阻住了去路。 「你干吗?」许蝉一瞪眼,「又想找事是不是?」 常鲤目不斜视:「静观其变。」 想到庄煳涂身份未明,徐振之也贊同常鲤的意见:「小知了,那些女子围得太紧,你一时半会儿也沖不进去,咱们别着急,且看看再说。」 「那好吧。」许蝉点点头,与其他人开始从旁观望。 只见那庄煳涂气喘吁吁,朝外奋力地连沖数次,皆未得偿所愿,最终都被那些女子七手八脚地拽回了人群之中。 「今天你甭想跑掉!」 「就是!姐妹们看牢了他,可别再让他逃啦!」 「你们快放手啊!」庄煳涂一面挣扎,一面放声疾唿,「我这一把年纪,却让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众女子异口同声道:「我们不管,我们要听书!」 「你们认错人啦!」庄煳涂连连跺脚,「我哪会说什么书啊?好让众位娘子知道,山人我道号清远,是个打卦问卜的算命先生!你们若不信,就瞧瞧我这身道袍、再瞧瞧我这顶道冠……」 「少来这套。」一名女子手掌一挥,将庄煳涂头顶的道冠打掉,「别以为换了身打扮,我们就认不出。就是你,你就是那个说书的!」 见瞒不过去,庄煳涂只得低声下气地求饶:「真是怕了你们……这样吧,我把银子退给你们,你们放我走成不成啊?」 「不成!」众女子纷纷取出荷包绣囊,「你给我们接着讲,我们接着给你钱!」 庄煳涂叫苦连天:「要说几遍你们才肯信啊?后面的故事,我压根儿就没写啊。」 「没写就现编!」 「对,马上编!反正我们要听!」 众女子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将庄煳涂不断地推来攘去。 被她们这一通乱推,庄煳涂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要出人命啦!众位大小娘子,求你们发发慈悲,放过我吧……」 众女子哪里肯依,继续嚷道:「不放,我们要听书!」 庄煳涂气得吹鬍子瞪眼:「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 「我们就不讲道理,我们就是要听书!」 「乖乖我的娘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正乱闹闹闹着,打南边急急过来两名衙役。那两名衙役一到跟前,就阴起脸来朝着众女子喝骂:「干什么,干什么?都聚在这里闹什么闹?」 「谁闹了?」不少女子回过头来,向那两名衙役指指点点,「我们要在这听书,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就是!别以为披了身官皮就了不起!哼,告诉你们,我姊姊可是延安府王通判的如夫人!」 「我二妹也嫁给了绥德州的孙同知!」 「都别吵!」那两名衙役亮出一根铁链,厉声喝道,「我们奉命捉拿人犯,耽误了要事,唯你们是问!还不速速让开?」 受这一唬,众女子皆有些畏葸。趁她们发怔,两名衙役赶紧将她们拨开,费力地挤入了人圈中。 等到了中央,两名衙役二话不说,拿起手中铁链便朝庄煳涂脖上一套。 「哎?」庄煳涂傻了眼,「你们干什么?」 「老实点儿!」衙役叱道,「我们要捉你回县衙!」 「捉我?」庄煳涂急了,「你们凭什么捉我?我犯了什么罪?」 一名衙役指着周围众女子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却胆敢在这儿招蜂引蝶,真真是有伤风化、败坏世俗。既然被我等撞见,那便不能不管!行了,废话少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完,那衙役扯起庄煳涂便要走。庄煳涂拼命反抗,大唿冤枉。 见庄煳涂抵死不从,另一名衙役只得压低嗓音道:「老先生莫慌,其实我们是来救你脱困的。」 庄煳涂半信半疑:「非亲非故的,你们会有这般好心?」 那衙役笑笑:「实不相瞒,我们县太爷的如夫人最爱听书,咱们带你出去后,你便挑几段最拿手的讲给她听……」 第61页 庄煳涂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去不去!我怕见官……」 「那也由不得你!」衙役立马变脸,「别不识抬举,快走!」 「别发火呀,咱们好商量!」庄煳涂眼珠子一转,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册子,「我全部的故事,都写在这上面了。给,拿去吧!」 趁衙役接册子,庄煳涂悄悄把脑袋从铁链里钻出。 那两个衙役浑然不觉,对着那册子翻了起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哎?不对啊!你这不太像是故事啊……」 庄煳涂「噌」地蹿出老远,指那两名衙役朝众女子叫道:「他们抢了我全部的书稿,要拿去念给县太爷的小妾听!那上面可有你们没听完的故事,你们快些夺回来啊!」 众女子一怔,继而粉面含煞、雌威大发。 「好啊,还说什么捉凶拿犯的吓唬人,原来是要去讨好县太爷的小老婆!」 「他们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姐妹们,咱把书稿抢回来!」 「对,抢啊!」 众女子说做便做,围着那两名衙役就开始争抢起来。她们多半不通文墨,哪会想到那册子里只抄了一篇《道德经》?光看着上面露出密密麻麻的字,便认定了那是故事手稿,也不管有用没用,一心只想抢了再说。 仓皇间,那两名衙役也不及细看,见那些女子前仆后继地拥上来,慌忙将册子朝怀中一掩,连链子都不要,撒开腿脚,没头逃窜。 「追啊!」 众女子群情激愤,早将庄煳涂忘在一边,一个个大唿小叫着,朝衙役逃走的方向穷追不捨。 一眨眼的工夫,众女子与衙役全跑个没影,只剩下衣冠不整的庄煳涂,还灰头土脸地立在原地。 「这叫什么事啊……」庄煳涂轻嘆一声,从腰间摸出了那把乌骨大扇。才扇了两下,便瞧见徐振之等人,正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振之小友?啊呀,馋丫头也在!」 待五人下马,庄煳涂已飞奔过去。 刚才经众女子一番推搡,庄煳涂道袍上沾了不少脂粉,闻起来香扑扑的。徐振之沖他拱了拱手,打趣道:「庄老先生,你这是百花丛中过,遍体染芳馨啊。」 庄煳涂有些不好意思:「唉,怎么每回与你们相见,老夫都搞得这么狼狈?惭愧啊惭愧……」 「你当然要惭愧了!」许蝉算起了旧帐,「你这老煳涂不讲义气。上次在眠月山庄,居然撇下我们自己逃了!」 庄煳涂忙道:「那次可不能怪老夫啊!是因老夫提前算过,贤伉俪吉人天相,自会化险为夷……怎么样,现在应验了不是?」 「净扯些没用的。」许蝉撇撇嘴,也没揪着前事不放,「对了老煳涂,你功夫不是挺厉害吗?方才那些女的堵你,你只管打出来就是了,干吗要装得可怜兮兮的受她们欺负?」 庄煳涂摆手道:「馋丫头你记错啦,老夫哪会什么功夫?」 许蝉气得一跺脚:「你还装?」 「会不会功夫,一试便知。」常鲤说罢,陡然挥起一掌,「唿」的一声击向庄煳涂胸前。 岂料那掌方出,庄煳涂竟两腿一抬,「扑通」倒在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哎哟喂!打死人啦……快赔银子!」 常鲤不禁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待回过神来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遂叱道:「装模作样,我都没碰到你!」 「臭小子还敢不承认?」庄煳涂装得痛苦异常,在地上滚来滚去,「啊呀!疼死啦,疼死老夫啦……」 「说你胖你倒还喘上了?」许蝉走上前,没好气地踢了庄煳涂一脚,「别装了,你也不嫌地上脏,快些起来!」 「起不来了。」庄煳涂摇摇头,依旧躺在地上放赖,「老夫胸口疼得厉害……定是被那恶毒的臭小子打断了肋骨,赶紧赔钱吧,这事没个百八十两的过不去……」 庄煳涂无病呻吟,明眼人都瞧得出,徐振之笑而不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充愣作耍。 许蝉可没那个耐性,见庄煳涂愈发来劲,干脆身子一转,假意要走:「不起来是吧?好,你等着,本姑娘这便去找那些女的,看她们回来不缠死你!」 「可使不得!」庄煳涂脸色大变,一个鲤鱼打挺,立得稳稳噹噹,「馋丫头,万万使不得!」 常鲤讥讽道:「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你那断掉的肋骨便长好了?」 庄煳涂朝常鲤打量了几眼:「哼,眉断唇薄,一副短命相。算了,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 常鲤还没说什么,薛鳄已是按捺不住,仿佛被触了大忌一般,两眼一瞪,怒道:「浑说什么?再敢疯言疯语,小心我这对拳头!」 郭鲸大嘴一咧,也叱道:「念你一把年纪,咱们不来计较。可你方才不修口德,也应向我们常老大赔个不是!」 「罢了。」常鲤摆手止住二人,又看向庄煳涂,「有功夫、会说书,还能相面,你懂得东西倒是不少。」 「好说好说,」庄煳涂一副涎脸涎皮的样子,「有道是艺多不压身么,嘿嘿,不过这位小兄弟,你命里确是有个大坎啊,要不老夫施下道家真法,帮着你禳解禳解?价钱咱们好商量嘛……」 徐振之见他越扯越偏,赶紧切入正题:「不知庄先生因何到了此地?」 第62页 庄煳涂反问道:「先说说你们干吗来了?」 薛鳄插言:「我们那事紧要,岂能说与你这老儿听?」 庄煳涂白眼一翻:「那老夫也不说,你们也少来打听!」 常鲤不再理他,向徐振之道:「徐兄,既然没事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也好。」徐振之也懒得跟他磨牙,便朝庄煳涂一揖,「庄先生,匆匆一见,不舍良多。咱们有缘再会,就此别过了。」 「别急呀!」庄煳涂忙拦道,「咱们难得见面,干吗要着急走呢?好歹找个地方,坐下来叙叙旧啊!」 许蝉哼道:「你说的话都不尽不实,有什么旧好叙?」 庄煳涂笑道:「不愿叙旧,那咱们就去吃点儿喝点儿?」 一听吃的,许蝉兴致盎然:「行啊!振之哥,那咱们就依老煳涂吧?」 「就算我不应,你也定然不肯空着肚子走。」徐振之苦笑一声,又朝四周望了望,「庄先生,你先于我们来到这里,想必知道附近哪里有用饭的地方吧?」 「知道知道,」庄煳涂道,「前面拐两个路口,就有一个做油泼臊子面的小摊。」 「油泼臊子面?」许蝉眼睛都瞪圆了,「我还没吃过呢……听起来不错,味道怎么样?」 「那还用说?滋味好着呢!」庄煳涂眉飞色舞道,「用当地话怎么说来着?哦,美得很,美得很啊!走走走,老夫这便引你们去尝上一尝!」 五人牵着马,随庄煳涂绕了一阵,果见前方有个小面摊。摊前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设着两副座头。 「好香啊!」许蝉提鼻子嗅嗅,当先奔在桌前坐定,「快给我来上一份,要最大的碗!」 那摊主看了看许蝉,又指着桌上那大海碗道:「我这里的海碗大得很,你一个女子怕是吃不下,要不换个小份吧?」 许蝉拍着桌子道:「就要最大份的,若是吃不完,本姑娘倒找你钱!快下,快下!」 徐振之等人也围桌坐好:「我们共要六碗。」 「行嘞!」摊主答应一声,往锅底添了些柴。待得锅水翻滚后,便抓起面来下了锅。 这臊子面,乃是当地名吃。先以七分瘦三分肥的半精肉切碎成丁,谓之「臊子」。臊子切好后,则混着酱醋佐料下油锅翻炒。待筋道的汤面出锅装碗,便把煮好的豆腐、炒熟的蛋皮码在面上,再撒些香葱、蒜茸,浇几勺炼过的花椒芥油,一碗香喷喷的油泼臊子面就算是齐活了。 见面熟得差不多了,那摊主便用笊篱捞起来沥干,分盛在六只大海碗中。他手脚麻利,又抄起长柄马勺,把各色菜码儿依次铺在每个碗里。 庄煳涂探着脖子,学着当地口音叫道:「面要宽,醋要重,那臊子也多添些!」 摊主皱了皱眉头,把那马勺往碗里随意一抖,又加了些臊子。 庄煳涂仍叫道:「多些,多些!」 摊主的脸虽然拉了下来,但还是将臊子又添了半勺。 庄煳涂犹不满足:「再多些啊!你这人怎么这般小气?」 那摊主顿时不乐意了,他将马勺一摔,指着庄煳涂骂道:「你这瓜老汉胡吣个啥?这满碗臊子都堆成山尖尖了,还嫌少?我这里卖的是面,想吃臊子去肉铺!」 「你这没良心的!」庄煳涂也怒道,「老夫自打到了这米脂县,便天天来这摊上照顾你生意,今日又给你拉来五个新客,让你多添些臊子怎么啦?」 摊主寸步不让:「肉可比面金贵得多,照你这般添法,我这小本生意没法儿做,以后你这瓜老汉也甭来啦!」 庄煳涂还欲再争,许蝉已一个巴掌拍在了他背上:「老煳涂你有完没完啊?人家说得对,就没见过你这样贪得无厌的。」 那摊主大喜,将剩下的臊子都加在一碗中:「还是你这女子说话中听!来来来,你吃这碗!」 「哈哈,谢啦!」许蝉笑嘻嘻地接过来,取筷子一尝,不由得大赞,「嗯!好吃,好吃极啦!」 见面皆已上桌,徐振之便示意道:「来,诸位也请吧!」 薛鳄也不管烫不烫,上来便「吸熘熘」扒拉一口,小半碗面已落入肚中。 一旁的郭鲸却不急着吃,而是先取了双筷子擦净了,极为恭敬地递与常鲤:「闻着挺香,常老大你也尝尝看。」徐振之瞧在眼里,不免生出一丝疑虑。 常鲤动箸夹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是还可以。」 徐振之转过头,瞧庄煳涂还在生闷气,便笑着劝道:「庄先生再不吃,那面可就要凉了。」 庄煳涂长嘆一声,恨恨地望了眼那摊主:「面凉了有什么?老夫连心都凉了。你们那一碗碗里全是臊子,可老夫这碗却少得可怜……」 「你不要拉倒,待会儿我全吃了它!」许蝉口中塞着面条,手却伸到庄煳涂面前来抢。 庄煳涂赶紧护住自己的面碗:「谁说老夫不吃了?聊胜于无啊!」 众人又吃了几口,突然听到一声悽厉的哭喊,齐齐转头一瞧,见不远处一名妇人,正扯着个汉子苦苦哀求。 「他大……他大……别卖黄来儿,把黄来儿还给我!求求你把黄来儿还给我啊……」 那汉子又高又瘦,生着满脸络腮鬍,他怀中抱着个胖大的婴儿,一面想摆脱那妇人,一面恶狠狠地骂道:「留着他做什么?反正也养不活!还是卖了换些银子,让全家人有几天饱饭吃!」 第63页 边上一贼眉鼠眼的人也在劝:「大嫂,大哥说得没错,这孩子卖给我,兴许还能活下来。好了大嫂,你把手松开,拿上银子就跟大哥回家去吧……」 「我不卖!」那妇人拼命地护着婴儿,「黄来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去讨饭,我也要养活他!」 摊主看了一阵,摇头嘆道:「可怜哟,唉,这世道……」 许蝉问道:「他们在做什么呢?干吗要争那小孩子?」 摊主道:「还能干啥,穷人家卖孩子换钱呗!都见怪不怪了。」 正说着,那边又传来动静。原来那汉子见妇人不肯松手,大为光火,拖着那婴儿便使劲夺了起来。那婴儿被扯疼了,张着小嘴哇哇大哭。 「岂有此理!」许蝉一拍桌子,飞身奔上前去,「给我住手!」 那妇人见有人过来,急忙向许蝉求助:「姑娘你快来帮帮我……别让他们抢走我的孩子……」 「放心吧!」许蝉抬起秋水剑,朝那人贩子一指,「你听着,马上给本姑娘滚!」 人贩子还没开口,那汉子已是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丫头,多管什么闲事?这孩子是我的!我愿意养就养、愿意卖就卖!」 「亏你还是个当爹的,这种话也讲得出口?」话音方落,徐振之也来到汉子面前,「虎毒尚不食子,仅为了几个钱,就要将自己孩子卖了,真是连禽兽都不如!」 「少说风凉话!」那汉子怒道,「你们若是好心,就将我这孩儿买了去,不买就别来妨碍我做生意!」 「就是!」那人贩子目露凶光,从怀里摸出把尖刀掂着,「这米脂是老子的地头,你们这外乡人可别自讨苦吃。大嫂,银子我可是给了,你再不松手,休怪我用强……哎哟!」 人贩子话没说完,已被许蝉一脚踹倒。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扬着刀子就扎了过来。 许蝉连剑都没拔,让过刀尖后,朝那人贩子脸上噼手便是一个嘴巴。 那人贩子转了几个圈,腮帮子肿起老高:「好啊!我瞧你们是不要命了!等着,老子这便叫人,有胆的就别走!」 许蝉把秋水剑往地上一插,抱起了胳膊:「本姑娘就等在这儿,瞧你能唤来什么虾兵蟹将。」 「好!这可是你说的!」那人贩子从领子里掏出只竹哨,含在嘴里使劲吹响。 转眼光景,旁边的巷子中便出来十几个模样兇狠的大汉,他们各提了棍棒,朝着许蝉和徐振之围来。 「还当你能搬来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净是些傻大个!」许蝉说着便提起了秋水剑,「振之哥,你且退后,瞧我打发了他们!」 徐振之急忙将许蝉一拉,悄声道:「秋水太过锋利,你下手又没个轻重,万一闹出人命来可就不妙了。等着吧,自会有人来教训他们。」 果不其然,那些恶汉还没围到跟前,郭鲸和薛鳄便一前一后地到了。郭鲸朝众恶汉扫了一眼,向许蝉笑道:「有咱哥俩在,哪用得着劳烦徐夫人?」 薛鳄活动了几下膀子,喝道:「不是要打吗?怎么还婆婆妈妈的不动手?」 见他二人生得牛高马大,众恶汉有些忌惮,非但不敢上前,反而都朝后倒退了几步。 薛鳄等得不耐烦:「上吧,郭二哥,再等天都要黑了!」 郭鲸刚喊了声「好」,薛鳄已抡着拳头杀去。郭鲸笑着摇摇头,也紧随其后,攻向了众恶汉。 一拳下去,一人倒地不起;再一掌推出,又有一人被击飞数丈。郭鲸、薛鳄拳掌齐挥,直打得众恶汉哭爹喊娘。 那人贩子大惊失色,趁着薛鳄不备,从地上摸起根木棍,朝他后脑死命地砸去。 待发觉身后有人来袭,那木棍已唿啸着落在薛鳄头顶。 那人贩子大喜,心道这下他就算不死,也必是头破血流。岂料「咔嚓」一声,薛鳄的脑袋安然无恙,那杯口粗的木棍反倒断成了两截。 「还挺疼。」薛鳄摸了摸头顶,回手抓起那傻眼了的人贩子,用力摔在地上。 郭鲸弯腰一扯,将那人贩子打横抱着抡圆了,扔小鸡似的掷向众恶汉。 别看郭鲸扔得轻巧,那人贩子好歹也有百多斤分量。受这一砸,众恶汉当即东倒西歪,待灰头土脸地爬将起来,只骇得肝胆欲裂,一个个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许蝉大唿「痛快」,朝着郭鲸、薛鳄一挑大拇指:「好样的!」 「小事一桩。」郭鲸笑着拍了拍身上尘土,眼睛一瞥,却见薛鳄拔腿要撵,「老三别追了,快回来!」 薛鳄嘟囔一声,只得作罢。 许蝉笑笑,转向那络腮鬍汉子:「瞧见没有?再敢卖孩子,他们便是你的下场!」 「好了小知了,」徐振之一指那面摊,「二位别怕,且去那里坐下说话。」 等几人回到面摊上,常鲤还没说什么,庄煳涂已绕着郭鲸、薛鳄转起了圈儿。 「啊呀,二位的身手真是乖乖不得了!刚才老夫瞧得真切,薛壮士拿头这么一撞,那棍子竟自己断了。」庄煳涂说着,又朝郭鲸胸脯上擂了一拳,「啧啧,硬得像石头!郭壮士,想必那『胸口碎大石』,你也不在话下吧?」 郭鲸笑骂道:「你这老头就会胡闹,咱们练这硬功夫,又不是为了去演杂耍。」 庄煳涂揉着手腕,大为惋惜:「若你们肯去耍武卖艺,保管能挣不少银子……」 第64页 「老煳涂你让一让!」许蝉一拨拉,选个空位,拉着那抱婴儿的妇人坐了下来。 那妇人面黄肌瘦,怀中的婴儿却是肥头大耳、白白胖胖。 许蝉逗了逗那婴儿,笑道:「好玩儿!大嫂,你这孩子几岁了?」 那妇人爱怜地看着那婴儿:「我是去年八月末生的他,到现在还不满周岁。」 「啊?」许蝉怔道,「才几个月就长这么大?我还当他起码得两三岁了。」 那汉子哼了一声:「可别再长了,越长越能吃!」 许蝉怒道:「能吃怎么了?本姑娘就喜欢能吃的!吃得多,长得壮!你瞧他虎头虎脑的多可爱!」 「就是!」庄煳涂也凑上去帮腔道,「你这汉子好生不晓事!这娃娃再能吃,也是吃他娘的奶!碍着你什么事了?」 那妇人脸一红:「我身子弱,生下黄来儿后便没了奶水,一直是餵他吃米煳煳的……」 说到这,那婴儿眼睛眨了几下,又「哇」地哭了起来。 许蝉吓了一跳:「呀!好端端的,他怎么又哭了?」 那妇人有些难为情,在孩子背上轻拍了几下:「他这是饿了。」 「唉,」那汉子双手抱头,气道,「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我这当大的还饿着肚子呢!」 徐振之见状,便向摊主道:「劳你再下些面条来。」 「没了,」那摊主摇摇头,「剩下的面,都端过去了,本打算等你们吃完,我就收摊呢。」 徐振之想了想,指着桌上的臊子面道:「这几碗面,我们没吃几口,若二位不嫌弃,就请用吧。」 「不嫌不嫌!」徐振之话音刚落,那汉子便伸手取了一碗,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徐振之一愣:「大哥不必拘礼,还请上桌吃吧。」 那汉子摆摆手:「上桌不习惯,蹲着自在。」 「光顾着自个儿!」许蝉瞅了那汉子一眼,将两碗面推到了妇人眼前,「大嫂你也吃!」 「谢谢姑娘,待我先喂喂黄来儿……」那妇人说着,拿起了小勺,将碗中的面条捣成煳状。 当面条捣好,妇人舀起一勺吹了吹,再送到婴儿嘴边。 说来也怪,一见有吃的,那婴儿顿时不哭了,张嘴便衔住了小勺。再一吸,那勺中的面煳就全然吞进了口中。 「哈,」许蝉乐道,「还真是挺能吃呀!」 妇人也笑道:「这两碗面,也就够他吃一顿的。」 「乖乖!」庄煳涂看了看那汉子,「怪不得他要卖孩子呢……」 「瞎说什么!」许蝉打了庄煳涂一下,又向那妇人问道,「大嫂,听你叫他黄来儿,莫非他姓黄?」 妇人摇摇头:「姓个李。我临盆那晚,他大梦见个黄衣人进了我们住的土窑,我们觉得是好兆头,就给孩子取了这『黄来儿』的小名。」 那汉子扒了几口面,又忿道:「当时梦见那黄衣人,我还寻思这孩子将来也许能成个人物,哼,现在看来,准是个讨债鬼托生的!」 许蝉嗔道:「面都堵不住你的嘴吗?不想吃就省下来,黄来儿还等着呢!」 那汉子不敢再多言,低下头闷声不响地吃面。 没出一盏茶的光景,两大碗面全进了那婴儿的肚里。那婴儿看上去饱了,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嗝,又咯咯笑了起来。 「好傢伙!」庄煳涂伸手过去,在那婴儿的肚子上弹了两下,「这是怎么装下的呀?」 那婴儿许是觉得痒,小胖手空挥几下,竟一把扯住了庄煳涂的长鬍子。 「哎哟!」庄煳涂疼得杀猪般大叫,「快松开,快松开!」 婴儿哪听得懂?还当庄煳涂在手舞足蹈地逗他玩,一面大笑着,一面紧攥着鬍子不放。 庄煳涂龇牙咧嘴,实在没法了,便捏住了婴儿的小屁股:「放不放手?」 那婴儿哇哇大哭,小手却攥得更紧。 这一老一幼闹得不可开交,那妇人却被急坏了,她手忙脚乱地掰扯了好一通,这才把婴儿与庄煳涂分开。 许蝉哭笑不得,冲着庄煳涂的屁股便是一脚:「为老不尊,你还要脸不要?」 庄煳涂看着掌心里那几根断鬍鬚,心疼道:「老夫好容易才留起这么长的……」 「谁要管你?」许蝉说完,又向徐振之道,「振之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徐振之笑笑,从马上取下了行囊,「常兄、两位大哥,我打算取些盘缠来使,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郭鲸朗声笑道:「咱是跟班的,徐公子想怎么便怎么,不必与咱们打招唿!」 常鲤也点点头:「徐兄自便。」 「多谢了!」徐振之拎起包裹,沖那汉子问道,「不知大哥怎么称唿?」 那汉子抹抹嘴:「叫个李守忠。」 徐振之再问:「是这本地人氏?」 李守忠点点头:「我们住在继迁寨,离这县城不算远。」 「做什么营生?家中可有田地?」 李守忠苦笑道:「有田就不缺粮,不缺粮还能卖孩子?我家没地也没羊,指着帮寨里的大户做短工过活。」 「卖儿典子不对,做短工也非长久之计。」徐振之说着,从包裹里抓出些银两,「这些钱虽说不多,但买上几亩薄田却是足够,拿着吧。」 望着那堆白花花的银子,李守忠不敢伸手接:「这……这是白给我的?」 第65页 许蝉没好气道:「是给你养孩子的!让你拿着便拿着,哪来那么多废话?」 李守忠还是不敢要:「可这一半的钱,就能买上十亩好地了。」 徐振之道:「在粮食种出来之前,用剩下的银两买些米面存着,也给大嫂和孩子置办些衣物、添补些家用。李大哥不必再辞,只管收下!」 那妇人慌忙抱着婴儿走过来,扯着李守忠道:「他大……还愣着干啥?咱们快给恩公磕头啊!」 「不必不必,」徐振之和许蝉赶紧去搀,「二位快快请起!」 那妇人噙着泪道:「恩公,我们两口子没啥本事。若将来黄来儿出息了,一定让他报答你们!」 徐振之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大嫂不用放在心上。」 李守忠道:「对你们或许是小事,可对我们来说,那就大得很!恩公,你得留个名字!」 那妇人也道:「对对,恩公你是叫个啥呀?留下名字来,以后好让黄来儿记着。」 徐振之连连摆手:「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不行!」夫妇二人执意不肯,「恩公若是不说,那这银子我们不能要!」 徐振之想了想,只得报出字号:「你们就叫我徐霞客吧。」 「徐侠客?」夫妇二人齐道,「恩公这名字取得好,你就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客啊!」 许蝉闻言,知他们会错了意:「他那『霞』,是晚霞的霞。」 李守忠道:「不管朝霞、晚霞,反正他都是大侠!」 那妇人又道:「他大,听恩公说话文绉绉的,肯定有学问,要不再请他帮黄来儿取个大号吧?」 「对啊!」李守忠朝徐振之一抱拳,「恩公,你给娃起个名吧!」 徐振之欣然应允,稍加思索,便道:「自食其力,方能坐享其成。依我看,这孩子不如就叫李自成吧!」 「李自成?好!」夫妇二人十分欢喜,「这名字取得真好!」 许蝉向李守忠道:「这名字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呢,『自成』二字,同样也是告诫你,让你回去后多出力种田,别老想着卖儿卖女!」 见许蝉能听出自己的深意,徐振之心中甚是快慰,笑着沖她点了点头。 李守忠自知理亏,不由得满脸通红。 「好了,」徐振之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二位也早些回家去吧。」 夫妇二人拜了又拜,这才抱着婴儿千恩万谢地离开。 等他们走后,庄煳涂竟一反常态,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抢先付了面钱。 「哈?」许蝉揉了揉眼睛,「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想不到你这爱财如命的老煳涂,也会变得如此大方。」 「瞧你这馋丫头说的,」庄煳涂扇着扇子笑道,「士别三日,就得刮目相看呀。」 徐振之也笑道:「看来这几天,庄先生在这米脂县收穫颇丰。」 许蝉道:「可不是么,方才那么多女的,都抢着要给他送书钱呢。」 「别提她们!」庄煳涂打个哆嗦,「反正这米脂是不能待下去了。好了,咱们不说这茬儿,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有道理,那面只吃了几口,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许蝉朝四下望了望,「哎老煳涂,这附近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呀?」 庄煳涂道:「前面还有不少饭庄酒楼,咱们不如去下馆子,吃它个四盘八碗!」 「爽快!」许蝉乐道,「老煳涂你带够银子没?本姑娘的胃口,你可是知道的。」 庄煳涂一怔:「老夫带银子干吗?馋丫头,你该不是想让老夫请客吧?」 许蝉皱眉道:「你提出来的,当然是你请,难不成还要本姑娘请吗?」 庄煳涂掰着手指头算道:「你看啊,馋丫头,老夫是不是请你们吃过了臊子面?既然老夫请过你们一回,所以你们也得回请一顿才是呀,正所谓礼尚往来么,这来而不往,那就非礼也了。」 「好哇,」许蝉恼道,「难怪你刚才非抢着付帐,敢情在这儿等着我们!哼,几碗面就想换来大鱼大肉,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不成,这顿定要你请!」 庄煳涂指着那马上的行囊叫道:「方才老夫都瞧见了,你们还有好多银子呢!有钱不花,留着干吗?还是得你们请!」 「你请!」 「你请!」 徐振之被他们吵得头都大了,赶紧挥手道:「都别争了,我来请!庄先生,头前带路吧。」 「这才是爽快人,」庄煳涂得意地看了许蝉一眼,「振之小友,且随老夫来!」 几人又走了一气,前面开始热闹起来。短短一条巷子里,开着五六家饭铺菜馆。其中门脸最大的,是一家名叫「食为天」的酒楼,上下二层,有堂食也有雅间,布置还算考究。 望着那金字匾额,庄煳涂很是满意,摇头晃脑道:「民以食为天,这家馆子既挂出这等招牌,烧出的菜餚想来也差不了,咱们就选这家吧。」 徐振之刚说声好,庄煳涂已迫不及待地沖了进去。 这个时辰,酒楼生意不多,跑堂的原本在角落里打着瞌睡,迷迷煳煳瞧见一个老头蹿进来,立马起身,上前招唿。 「这位……」话才说了一半,跑堂的脸上笑容全无。 原来庄煳涂经众女子一通纠缠,身上的道袍早被扯了好几条口子,又在面摊上让那婴儿拽断了几绺鬍子,愈发显得邋里邋遢。 第66页 跑堂的皱起了眉头,又把庄煳涂从头打量到脚:「你是干啥的?我可有言在先,这儿没有剩菜剩饭给你讨!」 「嘿!」庄煳涂怒道,「你这小兔崽子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你骂谁是讨饭的?」 说话间,徐振之等人也拴马进店:「庄先生,饭菜都点好了吗?」 见几人器宇轩昂,那跑堂的这才明白过来,他赶紧朝自己脸上轻拍了一下,冲着庄煳涂赔笑道:「哟,几位原来是一起的呀?老先生,你大人大量,恕方才小的有眼无珠了。」 「哼,」庄煳涂气道,「区区一个小破馆子,也敢在老夫面前托大?实话告诉你,老夫要的菜,你们还未必能做得出来!」 那跑堂的不信:「咱这食为天,好歹也是米脂县最大的馆子,老先生非要龙肝凤脑,咱当然做不出。可像那天上飞的、山里跑的、水中游的……只要老先生报出个名,咱保证给您老人家端上来!」 「这可是你说的!」庄煳涂清了清嗓子,报出一熘儿菜名,「听好了,老夫要的是,白扒通天翅、双凤一品锅、龙井琵琶虾、什锦八宝鹅、蟹粉芙蓉贝、软熘鳝爆鸽、水晶荔枝肉、油焖马蹄鳖、猴菌榛子烩鸳鸯、五珍九果拌酥酪、八仙过海闹罗汉、吉祥如意福寿盒……」 跑堂的都听傻了:「老先生啊,咱可不开玩笑!就算我们真做得出,你怕是也花不起那银子吧?」 庄煳涂冲到徐振之跟前,将他手中的包袱使劲摇了摇:「听见没,听见没?这里头可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少废话,照老夫刚才报的菜名去做!」 跑堂的彻底没辙了,苦着脸道:「老先生,你就别难为我们了,你说的那些菜,小的连听都没听过啊……还是换些简单的吧……」 「也成!」庄煳涂张口便道,「那就换成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快打住吧老先生!」跑堂的差点儿哭了,「您老人家这张嘴呀,可比那说书的厉害多啦。算小的求您了,您就点些我们做得出的菜吧。」 庄煳涂捋着鬍子道:「既然你小子知错了,那老夫便饶你一回吧!嗯,酱肘子有吗?」 跑堂的打个激灵:「这个有!」 庄煳涂再问:「肉丸子呢?」 跑堂的使劲点头:「也有!」 「鸡鸭鱼肉、果蔬米酒呢?」 「有有有!」 庄煳涂白眼一翻:「有你还不赶紧上?」 「是是!」跑堂的点头哈腰,「几位请先到二楼雅间稍坐,酒菜一会儿就送上去!」 几个人在雅间中坐了没多久,那跑堂的便将各色菜餚轮流端了上来。 等那琳琅满目的菜品上齐,跑堂的又抱来几坛酒:「诸位客官,这可是本店特酿的美酒『醉谪仙』,小的帮几位倒上?」 「不用,我们自个来!」郭鲸将酒罈接过,一掌拍去封泥,「呵,闻着可真香啊!」 「我来尝尝。」薛鳄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嗯,确实够劲!」 「是不错吧?」那跑堂的笑笑,「说起咱这『醉谪仙』呀,那渊源可就长了去喽,想当年,唐代那大诗人李太白,游歷到咱们米脂时……」 庄煳涂听得不耐烦,连连挥手:「出去出去,别在这里聒噪!」 「好好……那几位慢用……」那跑堂的答应着,讪讪地退出了雅间。 许蝉夹了片鱼肉,丢在嘴里嚼着:「对了老煳涂,方才在下面说的那些菜,你真的都吃过?」 「那还有假?」庄煳涂洋洋自得,「老夫也是那走南闯北之人,这张嘴巴,尝过的美味都数不清。这么跟你说吧馋丫头,你有多少根头髮,老夫便尝过多少好吃的。」 「吹,老煳涂你接着吹!」许蝉撇了撇嘴,又夹起了一块肉。 不管怎么说,这食为天的手艺还算不错。几人互敬了三杯酒,各自吃喝不提。 又吃了一阵,庄煳涂见常鲤面前摆着的肘子未动,便向他挥了挥手:「哎,那位壮士!」 许是嫌这称谓太过粗俗,常鲤眉头一蹙,竟把脸扭到一边,只当作没听见。 庄煳涂又试探道:「好汉?」 常鲤仍不满意,还是不睬不理。 「啧……」庄煳涂挠了挠头,斟酌了好半天才道,「少侠?」 听到这句,常鲤总算是称了心,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何事?」 庄煳涂指着那肘子,死皮赖脸地说道:「嘿嘿,老夫见少侠不喜那肥腻之物,这样吧,就劳驾少侠递过来,瞧老夫替你啃了它。」 常鲤动也没动:「你有手有脚,想吃便自己来拿。」 「自己拿就自己拿!」 庄煳涂气唿唿地站起身,却神不知鬼不觉,抓了桌上的三颗蚕豆。待他绕到常鲤等人背后,陡然将三颗蚕豆同时打出。 只听「嗖嗖嗖」三声轻响,郭鲸、薛鳄身子一顿,登时伏在桌上打起了唿噜。常鲤眼皮垂了几垂,也慢慢趴了下去。 徐振之和许蝉齐怔:「你将他们怎么了?」 「别慌别慌,」庄煳涂摆了摆手,「老夫只是点了他们的昏睡穴,有些话,得避开他们才好说。」 听他们三人唿吸平稳,徐振之这才放了心:「庄先生,你要说什么话?」 庄煳涂反问道:「振之小友,你们现在是帮朝廷做事吗?」 第67页 徐振之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庄煳涂一指常鲤三人:「老夫一眼就瞧出来了,他们虽是寻常打扮,可脚上都穿着官靴呢!」 徐振之道:「庄先生眼力倒好,不过就算他们皆是官身,又能说明什么?」 庄煳涂不再吊儿郎当,换上了一副郑重的神色:「振之小友,此时并无外人旁听,咱们不如都开诚布公吧。」 徐振之想了想,道:「既然要开诚布公,那就先请庄先生说说那眠月山庄之事。」 许蝉也道:「对,说说你那什么赐福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庄煳涂道:「好好,老夫实话实说就是,那张赐福帖,是从一名刺客手上抢来的。」 「抢来的?」 「正是,」庄煳涂接着道,「那人本是个独行大盗,这些年犯下不少血案,老夫追查了好久,才寻到他的落脚之处,正想动手将他除了,他就接到了那张『赐福帖』。接到那帖后,那人便急匆匆要朝京师赶,老夫怕他们有更大的图谋,便在半道上将他截下逼问,见他所知也不多,干脆把他捆住手脚往河里一扔,自己怀揣着那什么赐福帖,北上去瞧个究竟,结果就撞见了他们要刺杀太子。」 许蝉哼道:「你这老煳涂,总算肯承认会功夫了?」 庄煳涂笑道:「出门在外,总得学两招防身的本事么……」 「别嬉皮笑脸,」许蝉又道,「既然你要行侠仗义,为何却在最后关头逃了?」 「嗐!」庄煳涂继续道,「这就说来话长了,那时老夫一进眠月山庄,就瞧出了他们有问题。」 徐振之回想了一阵,摇头道:「惭愧,初入山庄时,我却没发觉太多异样……究竟哪里有问题,庄先生可否赐教一二?」 「也不怪你看不出,」庄煳涂道,「老夫乃习武之人,耳目要比寻常人敏锐得多。刚到那山庄里面,老夫便发现墙根上还残存着一些未被清理掉的血渍,院中的树干上也坑坑道道的,显然是刀砍剑削的痕迹。从这些迹象上看,说明在不久之前,眠月山庄刚经歷过一番厮杀。这些倒还在其次,最让老夫起疑的是……」 话说到一半,庄煳涂居然停了下来,抿了口酒,笑嘻嘻地瞧着二人。 许蝉急道:「卖关子也没用,这次又不是说书讲故事,本姑娘没有赏钱给你!」 「好吧。」庄煳涂有些失望,慢吞吞地放下酒杯,「最令老夫起疑的是,那后花园中,还鬼鬼祟祟藏着好多锦衣卫!他们虽然都极力压着唿吸,却逃不过老夫的耳目。再后来见了客印月他们,老夫把前后的事情串起来一推敲,就猜到了那其实是个局,目的就是为了将那些刺客一网打尽。二位又不是歹人,锦衣卫肯定不会难为你们,所以老夫才会放心地逃之夭夭。」 「哼,你这老煳涂非但不煳涂,反倒挺精明。」许蝉说着,又向他那乌骨大扇一指,「对了,你不提我还给忘了。你那扇子怎么回事,为何连我的秋水剑都不能伤它分毫?」 庄煳涂笑了笑,把乌骨扇往桌上一拍:「你们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徐振之刚取起扇子,便觉入手十分沉重,再仔细辨认,见那扇面虽然普通,可那几根扇骨上却雕着层层异纹,不由一怔:「这……这扇骨是玄铁所铸?」 「玄铁?」许蝉也愣道,「振之哥,你那把……」 徐振之赶紧喝止:「小知了,别多言!」 「不说老夫也知道。」庄煳涂趁徐振之不备,一把抢过他随身携带的竹管,「老夫这把玄铁扇,跟里面这根『镇厄』是同一种材料。」 徐振之目瞪口呆:「庄先生……你也识得这把『镇厄』?」 庄煳涂将玄铁尺从竹管里取出,抚摸着嘆道:「老夫不但知道这『镇厄』,还晓得此物原是令尊所有。」 「你认得我爹爹?」徐振之急急追问,「对呀,庄先生身怀玄铁扇……莫非你也是地师一脉?」 庄煳涂摆了摆手,长嘆道:「老夫不是地师,与令尊也是缘悭一面啊!这些年来,老夫一直在寻访地师的下落,好不容易打听到令尊身上,他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徐振之问道:「这地师究竟是什么?」 庄煳涂怔道:「怎么,令尊从没向你提起过?」 徐振之喟道:「先父从未提及,就连这『地师』二字,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庄先生,你既然知道地师,就请如实相告吧。」 庄煳涂点点头:「这『地师』一脉,源自于洪武朝。想当年太祖朱元璋平定天下后,从民间招揽了一些奇人异士,按金、木、水、火、土五行为基脉,各组了一支暗卫。土脉那支的头领,就是地师了。」 徐振之一惊:「这么说,除去地师,那暗卫还有另外四脉?」 「不错,」庄煳涂又道,「这每一脉,都有一名头领,除了土脉地师外,金脉叫『器宗』、木脉称『林隐』、水脉是为『龙魁』、火脉唤作『炎尊』。五脉的头领,皆持玄铁所铸的圣物,并且各自都有绝技,像那地师,就擅长堪舆相地、观山望气。」 许蝉插言道:「听起来,这地师倒有些像风水先生。」 庄煳涂道:「那可比风水先生厉害多了。地师能以阴阳五行,结合山川地貌,创出一些奇门阵法,可拒数万精兵!」 「阴阳五行、山川地貌……」徐振之若有所思,沉吟了良久,才缓缓嘆道,「难怪小时候,爹爹总带我去攀涉名山大川,又让我研习易理天象,原来是有这么一层深意。庄先生,关于这地师的来歷,还请你再详细说说。」 第68页 「好,」庄煳涂再道,「当年朱洪武创下这五脉,又选了五名亲信各任头领。那第一任的地师,便是那中山王徐达。对了,振之小友,你可曾听人说过,那徐达的死因离奇?」 「听说过。」徐振之将头一点,「据坊谈巷议,中山王徐达并非善终。他晚年患了背疽,忌吃河鹅,然而太祖素来惧他功高盖主,趁那机会,偏要赐膳蒸鹅。徐达明白太祖的用意,便含泪将蒸鹅服食,这才导致了毒发身亡。」 许蝉气道:「这太祖好没良心,人家徐达可是帮他打下了江山,他反倒卸磨杀驴。」 庄煳涂笑了笑:「朱洪武的确杀过不少开国功臣,可徐达之死,倒不能赖在他头上。」 徐振之问道:「莫非传言有误?」 「是啊,徐达患背疽是真,朱洪武赐蒸鹅却是假。」庄煳涂稍顿,又指着玄铁尺道,「当年徐达在垂危之时,恐辜负了圣意,决定将这把御赐的『镇厄』封还。然而太祖感念其功,仍旧把此物还赐给了徐门。」 「镇厄……蒸鹅……」徐振之一点就通,自念几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镇厄』与『蒸鹅』音调相谐,其后经不明就里之人讹传,这才有了那『赐鹅毒杀』一说。」 「对了,要知那朱洪武处事向来决绝,诛杀李善长、冯胜等重臣时,说斩便斩,何曾顾及过他们昔日的功绩?他若有心除去徐达,只需胡乱安个罪名、随意降道圣旨,哪用得着去拐弯抹角、大费周章?再说了,真要下毒,他也不会选什么『蒸鹅』『蒸鸭』。从古至今,就没听过有谁是因食鹅而中毒丧命的。」 「言之有理。之后又如何?」 「徐达死后,其长子徐辉祖暗中继任了『地师』。后来朱洪武传位于建文帝,地师便欲效忠新君。然而好景不长,燕王就开始发动『靖难之变』。因徐达的长女徐妙云嫁与了燕王为妃,建文帝便对徐家人异常猜忌,不但下旨杀了徐辉祖的四弟徐增寿,就连徐辉祖的话也是全然不信。万般无奈下,徐辉祖就在燕王破城之前,将『镇厄』与土脉的绝学转授于徐氏的一门远亲,自己却因不肯迎降,被燕王革去了爵位,囚禁在幽宅中直至病故。」 徐振之嘆道:「忠臣不事二主,辉祖公之风骨,着实可歌可敬。」 庄煳涂接着道:「待燕王夺得皇位后,建文帝也生死不明,五脉的头领皆不愿继续效力,便各自归隐于山野,慢慢就不知所踪了。歷经这两百年后,五脉的传人越发销声匿迹,时至今日,仅地师一脉传下这把『镇厄』,其余四脉,也不知还有没有传人在世了……」 徐振之问道:「庄先生身怀玄铁扇,又对这些旧故如此了解,难道不是五脉中人?」 庄煳涂道:「老夫虽不是五脉中人,可与五脉却是唇齿相依。振之小友,老夫的事你就先别问了,等到了时机,老夫定会对你和盘托出。对了馋丫头,你那把秋水剑,拿给老夫瞧一瞧!」 「好。」许蝉解下剑来,递给了庄煳涂。 庄煳涂将秋水剑缓缓抽出,在剑身上轻弹了几下:「嗯,这把剑铸成的年头应该不远,或许金脉器宗的传人尚在。」 「器宗?」许蝉奇道,「可我这秋水剑,又不是玄铁铸的。」 庄煳涂道:「此剑虽不是玄铁所铸,但也绝非凡品。世间能锻造出这种利器的,恐怕也只有那金脉的器宗了。馋丫头,这把秋水剑,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许蝉道:「这是我爹爹给我的嫁妆。」 「你爹爹?」庄煳涂急问道,「你爹爹该不会不在人世了吧?」 「你爹爹才不在了呢,」许蝉不悦道,「我爹爹在家活得好好的!」 「老夫的爹爹本来就不在了……」庄煳涂嘀咕一声,又问道,「那馋丫头,你爹爹平时可曾锻造过兵器?」 徐振之摆手道:「我那岳丈,只会读书作诗,是当地有名的老夫子,肯定不是庄先生要寻的那位器宗。」 庄煳涂又道:「那他这把秋水剑是从何而来?」 徐振之道:「这个倒不知了。不过以我看来,世上能锻造利器的巧匠大有人在,这把秋水,也未必是器宗传人所铸。」 「这倒也是。」庄煳涂嘆了一声,「唉,大海捞针啊……得了,该说的老夫也都说了,馋丫头、振之小友,多谢你们款待啦!」 许蝉一怔:「怎么老煳涂,你这就要走?」 庄煳涂又开始嬉皮笑脸:「嘿嘿,看来馋丫头捨不得老夫,其实老夫也不捨得你们。不如这样,你们送些银两让老夫带着,没事的时候,老夫便拿出来看看,就当是个念想了……」 许蝉急忙捂住包裹:「算啦算啦,你还是赶紧走吧!」 「真小气!」庄煳涂撇了撇嘴,「振之小友,那咱们后会有期!」 「先生且留步,」徐振之拱手道,「今日一谈,也算是推心置腹,在离别之前,就请先生以真名实姓告之,日后也好相见。」 「告诉你们倒也无妨。」庄煳涂将身上道袍一抖,「山人我道号清远,之后你们叫我一声『老道』或是『仙长』都成。」 许蝉嗔道:「老煳涂,你有点儿正形好不好?」 庄煳涂又道:「那清远真是老夫的道号啊!嗯,仔细想想,老夫的称谓当真不少,像那义仍、海若、若士、老煳涂、小伶俐……」 第69页 「有完没完?」许蝉怒道,「你究竟姓甚名谁?快说!」 「好吧好吧,」庄煳涂道,「听好了,老夫姓汤,双名显祖!」 徐振之一揖,笑道:「原来一直在『装煳涂』的,却是位姓汤的老先生。」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汤显祖笑笑,突然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振之小友,临别前,老夫还有一句良言相告。」 见他说得郑重,徐振之忙道:「汤先生请讲,振之洗耳恭听。」 汤显祖捋了捋山羊鬍子,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夫要奉劝你们,走路时别光朝前看,偶尔也得回头瞧瞧,顾头不顾尾,容易被人从背后捅刀子!」 许蝉挠了挠头,有点不解:「老煳涂,你总爱打哑谜,就不能说得再明白些吗?」 徐振之心里却「咯噔」一声,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又涌了上来:「汤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身后有『尾巴』?」 「振之小友是聪明人,用不着老夫说得太透吧?」汤显祖不置可否,又向桌上伏着的三人望了一眼,「对了,咱们今天所说的话,可全都是秘密,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 话音方落,常鲤居然慢慢直起腰来,神情里还带着一丝小得意:「怕是要让汤先生失望了,我已听了个一字不落。」 「啊呀!」汤显祖愣道,「你小子怎么没睡着?」 常鲤伸出二指,指间夹着一颗蚕豆:「汤先生所发的『暗器』,已被我提前截下了。」 「瞧不出你能耐还不小……」汤显祖有些尴尬,继而破口大骂,「没打中你干吗装睡?哼,还假模假样地偷听人家说话,不要脸!你这小子真真是臭不要脸!」 常鲤冷然道:「谁稀罕偷听?我不过是将计就计。汤先生突然出手,我自然要防备,难道还要任你摆布不成?」 「少废话!」汤显祖朝窗外瞥了一眼,「既然被你听了去,那就休怪老夫杀人灭口了!」 说完,汤显祖大袖一拂,居然真的朝常鲤攻去。 见他身法极快,常鲤一惊,急忙出招回击。岂料汤显祖沾衣即退,从桌上抄起了一只肥鸡,一头向窗外栽去。 「汤先生!」 徐振之和许蝉怕他跌坏,赶紧奔到窗前去瞧。 汤显祖当然没事。他早就瞥见楼下来了一辆拉着柴草的驴车,算准时机一跳,刚好能平平稳稳地落在车上的柴草中。 乍见半空中飞下来一个糟老头,不光那驴子惊得「昂昂」直叫,就连那赶车的汉子也差点吓得把皮鞭扔了:「你……你……」 「你什么你?」汤显祖啃了一口烧鸡,「车钱少不了你的,载老夫一程!」 那汉子还没答应,许蝉又在楼上挥手大叫:「老煳涂,老煳涂!」 汤显祖抹抹油嘴,朝她笑道:「馋丫头,不用这般依依不捨,咱们还会再相见的。」 「不是呀!」许蝉指着不远处道,「娘子军!娘子军又杀过来啦!」 「娘子军?什么娘子军?」汤显祖从柴草垛上起身回望,脸色顿时惨白。 只见身后尘土飞扬,一众女子提着裙角、迈着大步,朝着驴车急奔而来。 「找到那个说书的啦!」 「说书的别跑!姐妹们快追……」 「真是阴魂不散!」汤显祖只骇得魂不附体,夺过汉子手中皮鞭,朝那驴子的屁股上狠抽一下,「快快快!出城,出城!老夫要出城!」 驴子「昂」的一声,甩开四蹄狂奔起来。众女子也不肯罢休,一面大唿小叫着,一面朝那驴车穷追勐赶,所过之处,无不是鸡飞狗跳。 待汤显祖消失得不见踪影,常鲤也已经替郭、薛二人解开了穴道。见徐振之仍立在窗边出神,许蝉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振之哥,你有心事?」 徐振之眉额紧拧:「我在琢磨汤先生临别前,特意嘱咐我们的那句话。小知了,你想过没有,咱们一路走来,是不是太过于风平浪静了?」 许蝉点了点头,又道:「可风平浪静的不是挺好吗?」 徐振之忧心忡忡:「我担心这份平静只是表象,背后实则暗流汹涌。那福、郑一党的探子遍布四处,对于咱们离京之事,不可能嗅不到一点儿风声。你们还记得么,咱们进米脂前,曾遇上过一场风沙。就在那场风沙之中,我便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 郭鲸笑道:「颳大风时,飞沙走石的,有些鬼哭狼嚎的动静也不足为奇。」 徐振之摆手道:「若是鬼哭狼嚎倒没什么,我所听见的,好像是几声叮叮噹噹的铃音,当时,我隐约感觉不对劲,但又怕引起不必要的惊慌,便暗中托常兄折回去查看了一番。」 「不错,」常鲤接言道,「然而我在打探之后,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影。」 「是啊。那会儿见常兄没寻到异样,我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也就没再提起此事。」徐振之话峰一转,「可今日汤先生一言,却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测。汤先生是个老江湖,无论见识还是阅歷,皆远在我辈之上,他有意点出那句话,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许蝉也觉出了事态的严重,不由得秀眉一蹙:「这么说,咱们的行踪已经被人盯上了?这福王一伙,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盯上又怎样?」薛鳄一攥拳头,关节咯咯作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索性就在这米脂等他们找上门,管他多少追兵,一併全歼了就是。」 第70页 徐振之摇头道:「薛三哥此言差矣,敌暗我明,不可不防。况且据我所料,那伙追兵在没摸清咱们的目的之前,是不会轻易露面的,怕咱们觉察后有所防备,肯定不会跟得太紧。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要将他们早些甩掉。」 郭鲸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徐公子言之有理,这米脂的确不能久留,那咱们这便动身吧!」 由米脂南下,再行出几个昼夜,五人来到了赫赫有名的西安城。此地乃歷朝古都,皇权兴替,旧称繁多,西周为镐京,秦朝叫咸阳,汉唐谓长安,元代唤奉元。 至大明洪武二年,朱元璋坐镇南京,指挥帐下虎将分各路横扫残元。其中徐达一路长驱西进,越秦川、克潼关,直抵奉元城下。见大军压境,守卫的元兵不战而逃,明军兵不血刃,在长安父老的迎接下,光復了古都。入城后,徐达即颁布法令,改奉元路为西安府,自此,这千年古城始有「西安」之名。 歷经两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如今的西安城,已重现了昔日繁华。还有那文人雅士,痴醉于此地的风物名胜,遴选出八处景致,来贊咏关中的锦绣河山。 华岳的仙掌、太白的积雪、雁塔的晨钟和骊山的晚照,皆榜上有名;除此之外,灞柳风雪、草堂烟雾、曲江流饮、咸阳古渡也当仁不让,与前者并驾齐驱,合称为「长安八景」。 对长安这八处景胜,徐振之早已神驰念切,然他念及城中人多眼杂,身后又有追兵,故而也不多加停留,仅是稍事休整,又与同伴继续启程。 在徐振之的引领下,五人在城南寻了一条平坦大道,打算经由此道,前往川蜀之地。 沿途每隔二三十里,道旁便会有一个荒废的驿站,许蝉观此情形,不由得心生好奇:「振之哥,这条路原来是驿道吧?」 徐振之点点头:「这条古驿道始建于唐代天宝年间,直通巴蜀的涪陵郡,原名叫作子午道,但后世之人,更喜欢称它为『荔枝道』。」 许蝉一怔:「为什么要叫这名字?」 徐振之反问道:「小知了,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头一句是『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么,这是杜牧之的诗句,是说杨贵妃爱吃荔枝,唐明皇为了讨好她,就让人从千里外快马加鞭地送来。小时候我听爹爹吟诵这诗时,还特别羡慕那杨贵妃呢,想吃啥就有啥,甭管多远都有人送。」 徐振之摇了摇头,嘆道:「当年为让杨贵妃吃上新鲜荔枝,玄宗下令必须三日内送达。自涪陵到长安,路途何止两千里?因那一人之欢,便要动用万千征夫开山凿岭;只为运送几颗荔枝,也不知有多少驿卒、快马倒毙在这古道上。那大唐的盛世,就是这样一点点地消耗殆尽,终成过眼云烟、黄粱一梦。」 许蝉咋舌道:「原来修这条驿道,只是为了运送荔枝……那他们的确太能折腾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好在这条荔枝道,最终还是用之于民了。」徐振之回头望了望,见无甚异样,便一抖马缰,「咱们快走吧!」 如今这荔枝古道上,时常有川陕两地的商贾往来,也开设起不少供行旅歇脚的「么店子」。刚开始几天,落脚的宿头不算难寻。然而进入大巴山腹地后,不光人迹罕见,那古道也因年深日久,几度为险滩危崖所中断。 徐振之一行寻不到路、又问不到人,渐渐向东偏离。 接连两日,五人都是露宿深山。好在山中鸟兽甚多,在徐振之寻径探路时,郭鲸、薛鳄便从林间打来野物,胡乱剥了皮毛架在火上翻烤,虽然缺盐少酱,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到了第三天,五人总算走出了老林。这种杳无人烟的深山,如同天然的迷宫,就算是条猎犬进来也会迷失了方向,更何况身后那些初来乍到的追兵? 想到这儿,徐振之心里一阵轻松,与同伴涉激流登上南岸后,迎面又见一座耸入云天的大山。 五人绕着山脚走了一阵,路边灌木丛里露出了不少尺五小庙。越往前行,这种石刻的小神庙便越多。庙外石壁上雕着白虎图案,里头所供的,皆为一个人身虎头的神像。 郭鲸、薛鳄早赶出了满身大汗,见不少小庙外头摆着些酒罈,便下马去捡。 待捡起酒罈,郭鲸急摇了几摇,听坛中「哗哗」作响,不由得大喜过望:「这里头都是满的。」 「太好了!」薛鳄正口干舌燥,揭开塞子便尝了一口,「好酒!大伙也都饮些吧,权当解渴了。」 说话间,二人又要去附近捡酒来喝。徐振之感觉有些不妥,正欲劝止二人,不想一旁的林子里,却跃出几名手持长枪的汉子。 起初,五人还当是福郑一党的追兵杀到,皆是剑拔弩张、如临大敌。可再一细瞧,大伙却有些纳闷,来人的样貌和打扮与汉人明显不同,不像是什么刺客杀手。 这些汉子青丝缠头,身上穿着藤甲,肤色棕黑、赤着双足。他们所持的长枪也有些奇怪,枪桿雪白,枪头带钩,枪尾还铸着一只大铁环。 一开口,徐振之等人更是傻了眼。他们说的根本不是汉话,一个个「哇啦哇啦」,用长枪指着五人,怒目切齿,显然是十分气愤。 徐振之察言观色,心道他们或许是当地的土人,忙下得马来,朝他们连说带打手势:「我等路过此处,不知是哪里冲撞了各位?」 第71页 那些汉子也听不懂徐振之说什么,只是指着几人手中的酒罈大嚷大叫。 郭鲸以为他们也要喝,便笑着递去一坛:「你们也想尝尝?来,拿去喝吧!」 岂料那些汉子非但不接,反而用力推了郭鲸一把。郭鲸没有防备,「噔噔」倒退了好几步,正巧压在一座小庙上。 郭鲸身大体沉,那小庙登时被压得垮倒,里面那神像的虎头也摔断了,「骨碌碌」滚出很远。 没等郭鲸爬起,那些汉子便勃然大怒,手中长枪一抖,齐齐冲着郭鲸刺来。 薛鳄见状,忙挥出右掌击开了数杆长枪,左手一抄,将郭鲸从地上拉起。 好心递酒却被推倒,郭鲸早已不悦。见那些汉子又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挺枪来搠,他不禁心头火起:「非要拿拳头说话,那就如你们所愿吧!」 薛鳄大拳一抡,也杀入阵中。 徐振之急道:「二位大哥手下多留情,千万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我们晓得!」郭鲸、薛鳄齐应一声,各自抓起一名汉子甩开。 那些汉子十分勇勐,不管被打倒几次,都会爬起来继续冲杀。郭鲸、薛鳄无法,只得一面将他们逼退,一面夺过长枪折为两截。 眼瞅着渐渐不敌,一名汉子将手指含在嘴里,急急吹了个响哨。这哨一响,半山腰顿时也有了回应,紧接着哨声此起彼伏,直直朝山顶传去。 没出一会儿工夫,又有一队手执白杆长枪的汉子杀出。见敌手越来越多,常鲤也加入了战阵。许蝉怕徐振之有失,便持了秋水剑,紧紧护在他身旁。 望着这些前仆后继的汉子,郭鲸抹了把汗:「打倒一波又来一波,简直是没完没了!」 薛鳄也不管那些汉子是否能听懂,只是朝他们大叫道:「再不停手,我们可要动真格的了!」 「没用的,将他们全制住再说!」常鲤大喝一声,挥掌不停。 正当这不可开交时,山上又奔下来一男一女。那男的膀大腰圆,浑身筋肉虬结,如同黑铁塔一般,那魁梧的身量,较之郭、薛二人也是不遑多让;那女的瞧上去三十多岁,身穿百花战甲,手提一桿彩缨银枪,不施粉黛,依然顾盼生辉,端的是英姿飒爽、矫健绝伦。 瞧这对男女到来,那些持枪的汉子皆是欢唿海啸。黑大汉二话不说,虎吼一声,抡起所携的铁锤便朝三人砸去。 见那铁锤唿啸而来,三人急忙纵向一旁。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坚硬的岩地上,竟被砸出了一个大坑。 三人一惊,暗道:「这汉子好大的力气!」 黑大汉一锤未中,又想举锤来砸,却见眼前一花,那提枪女子已奔了过来。 那提枪女子朝几人打量一番,向那黑大汉道:「不劳相公动手,且让为妻会会他们。」 黑大汉点了点头,拖着铁锤退至一边。 听她口出汉话,徐振之大喜:「那位夫人,这其中定有误会,不如暂罢了刀兵……」 「不必多言!」提枪女子娇叱一声,「既然动上了手,那就先分出个胜败再说!」 薛鳄怒道:「你这女人怎么蛮不讲理?咱们一再相让,你却……」 「哪个用你让?拿出真本事来让我瞧瞧!」那女子说完,抖个枪花,将银枪疾舞,直取郭鲸和薛鳄。 见她是个女子,郭鲸、薛鳄起初没怎么在意,可刚过了几招,二人顿收了小觑之心。 只瞧那银枪在她手中,简直出神入化。时而似漫天花雪,纷落飘忽;时而如白蛇吐信,收探自如。那女子越舞越快,枪头上下翻飞,幻化成风雨之象,点点戳戳、洋洋洒洒,直让人看得目眩神驰。 这般华丽的枪法,专以灵巧克制刚勐。郭鲸、薛鳄应接不暇,竟被逼得步步倒退。 常鲤见状,忙喝退了郭、薛二人,闪电般攻出几招,施展开擒拿手法,想要去夺女子那把银枪。 「还算有两下子!」那女子招式倏变,化繁为简,将银枪使得四平八稳。 如此一来,银枪的威力陡然增大。常鲤再不敢空手硬接,急忙朝后跃开,拔出了腰间佩刀。 长刀一出,锋芒毕露。常鲤足尖一点,迎着那女子的银枪斫去。 那女子不慌不忙,一等那刀刃砍来,便横起银枪一架。只听「咣当」一声,银枪完好无损,常鲤的长刀却从中断为两截。 常鲤一怔,那女子又以枪作棍,朝他下盘疾扫而来。常鲤无暇多想,只得连翻几个跟斗,落在数丈开外。 望着掌中断刀,常鲤方知那女子的银枪不凡。 薛鳄瞧得心急,忙向他大叫道:「常老大,快借秋水剑去挡!」 还没等常鲤开口,那女子突然停手,将银枪朝地上一插,急问道:「方才是说秋水剑?」 「没错!」郭鲸一指许蝉腰间,「别以为就你有利器,咱们也有神兵。」 那女子顺指望去,一见那剑的模样,不由得大喜:「果然是秋水!小妹妹,那剑是你的吗?」 许蝉点点头:「怎么,你也认得它?」 那女子又急急追问道:「妹妹可是姓徐?」 「我姓许,」许蝉指了指徐振之,「他才姓徐。」 那女子转向徐振之:「不知你与豫庵公怎生称唿?」 徐振之听她口气松了下来,便知事情有了转机,忙道:「在下徐振之,为豫庵公仲子。」 第72页 那女子朝那黑大汉回望一眼,继而哈哈大笑:「原来是徐公子到了,这可真是大水沖了龙王庙!」 第七章 龙蛇变 徐振之一行还没明白过来,那女子又转过身去,朝着那些持枪汉子「呜里哇啦」,说了几句土语。 那些汉子闻言,竟顿时放下白杆长枪,各自将手掌捂在胸前,向着徐振之齐齐行礼。 徐振之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弄不懂他们此举是何用意,心想反正礼多人不怪,赶紧作个四方揖再说。 那女子瞧出了徐振之心中疑惑,便上前解释道:「徐公子,他们皆受过令尊的恩惠,这是在向你表示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徐振之又客套了一番,復向那女子问道,「未请教夫人……」 「我叫秦良玉,」那女子说着,又指了指那黑大汉,「此乃我夫君马千乘,是这石砫的宣抚使。」 徐振之急忙拱手:「原来是土司大人,失敬了!」 秦良玉笑道:「我夫君不喜欢人家称他官名,徐公子若不嫌弃,叫他一声『马大哥』便是。」 说话间,马千乘也走了过来,仅是抱了抱拳,仍旧一言不发。 徐振之见他不声不响,只当他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之前多有冒犯,还请马大哥千万恕罪。」 秦良玉忙解释道:「几位可莫见怪,我这夫君向来寡言少语,你们别看他不说话,心里头其实高兴得很。」 马千乘点点头,总算挤出几个字来:「高兴!摆酒!」 许蝉「扑哧」乐了,看了一眼常鲤:「总算找到个比他还闷的了。」 常鲤这次竟没有生气,只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马千乘、秦良玉这夫妇二人。 待几人相互通了名姓,秦良玉便拉着他们往山上请:「我们的鱼木寨就在山顶,先去寨中畅饮几杯再说。」 「如此便叨扰了。」徐振之再三称谢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山上登去。 走在山道上,许蝉望望那些持枪汉子,又瞧瞧秦良玉,忍不住问道:「秦姐姐,你应该是汉人吧?」 秦良玉笑笑:「我和夫君都是汉人,可手下的这群白杆兵,却全是『毕兹卡』。」 「毕兹卡?这名字听起来好奇怪。」 秦良玉又道:「毕兹卡是他们的自称,汉人则称其为『土蛮』。毕兹卡世代居住在大山中,后来接受了朝廷的管制。他们虽然不太会说汉话,可对咱们汉人,向来还算热情。」 许蝉不解道:「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在山脚下,没来由地沖我们出手?」 秦良玉道:「那算是场误会,他们之所以动手,是因你们喝了供酒,又不小心压垮了一座小神庙。」 薛鳄恍然道:「敢情那些长着老虎脑袋的,是他们的神啊?」 「不错。」秦良玉点了点头,「那神像叫作廪君,又称向王天子,是毕兹卡的先辈英雄。相传廪君死后,化成了一只白虎,所以这里的人们,都在家中供着白虎牌位,在山上也遍修起廪君小庙。」 「原来是这样……」郭鲸挠了挠头,有些过意不去,「咱们偷喝供酒在先,倒不是他们有意刁难。夫人,劳你帮着传个话,就说咱们向诸位兄弟赔不是了。」 秦良玉将这话转达后,白杆兵们也是纷纷回应,不少人还竖起大拇指,冲着郭鲸、薛鳄又说又笑。 「他们怎么说?」 秦良玉道:「他们说不知者不怪,让你们别放在心上。还夸你们神勇,对你们好生敬佩。」 薛鳄摇头道:「神勇什么?我跟郭二哥联手,也没能奈何了夫人。」 郭鲸点头道:「夫人枪法如神,当真是巾帼不让鬚眉。」 「两位好汉过奖,」秦良玉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过是取巧罢了。」 许蝉道:「秦姐姐不必自谦,厉害就是厉害,你这一身的本事,可真给咱们女人争气!」 徐振之笑笑:「小知了,难得听你服人啊。」 「秦姐姐这样的女将军,我当然佩服得紧。」许蝉说着,一指常鲤,「可像他那样的,哪怕功夫再好,本姑娘也是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秦姐姐,你把那套枪法教给我好不好?以后那小子若再敢惹我,我就用你那法子打他!」 秦良玉笑着揽过许蝉:「妹妹想学,也未尝不可,那你就在寨里宽心住下,练上个三五年后,定然会小有所成……」 「要这么久?」许蝉一怔,赶紧摇头,「那就先算了,还有要事等我去办呢……」 一行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山上走去。经过闲谈,几人方知这马千乘乃汉代伏波将军马援之后。马家原籍陕西扶风,因祖上战功赫赫,这才迁至此地,世代镇守石砫。传到马千乘这代,马家人不愿意继续住在朝廷赐建的府邸,便搬到了这鱼木寨中,与当地的土人安居共处。 这鱼木寨高筑于雄山之巅,四面皆是悬崖绝壁,仅有一条宽不逾丈的青石古道与外界相连,端的是易守难攻。 过了险隘「三阳关」,迎面便是一座气势磅礴的青石城寨。石寨四周,环绕着土人所居的吊脚楼。不远处的崖壁上,一道道瀑布直泻而下,如数条银龙翱舞于万仞,飞珠溅玉、壮阔波澜。 再听「呜呜」几声牛角号响,石寨大门洞开。因提前得到消息,寨中的男女老少都欢天喜地,各换了盛装迎将出来。 第73页 按照当地的礼节,凡有贵客临门,土人皆要献上甜酒,为来客接风洗尘。 这甜酒为糯米酿制,酒劲不大,却甘醇可口。待几碗甜酒饮罢,秦良玉便吩咐杀鸡宰猪,打算摆下晚宴,举寨相庆。 土人们欢唿一声,各自张罗不提。等到了夜幕降临,酒菜也都整治齐备。寨子中央的平地上,摆满了长桌条凳,四面也燃起了几堆熊熊的篝火。 待一行人入席,土人们又把油茶、糍粑、合渣、酥肉等物轮番端来。每人的面前,专门送上了五碗四盘,其中满盛着各色荤餚,是为当地待客最为隆重的「五品四衬」。 马千乘不善言辞,翻来覆去只会说个「喝」。见几人都饮下一碗苞谷烧酒后,马千乘心里高兴,一把抓起身旁的大酒缸,仰起脖子便「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 他这般豪爽,正对了郭鲸、薛鳄的脾气。二人各拎了酒罈,来到马千乘身边坐下。 「马大哥海量,咱哥俩来陪你喝个痛快!」 马千乘举着酒缸,与二人的酒罈一碰:「好!喝!」 这三人不再多言,皆以酒作谈,你一口我一口,虽闷声不响,却也喝得十分酣畅。 秦良玉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去管他们,只是频频向着徐振之、许蝉添酒加菜,与众土人热情款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土人能歌善舞,便开始以歌舞助兴。男子们或击鼓高歌,或拊掌踏节;女子们则穿着五色峒布制成的彩衣,围着篝火跳起了摆手舞。许蝉看得眼热,也扔下筷子,跑过去跟着扭腰摆胯、摇头晃脑。 歌声嘹亮,舞姿欢盈。酒席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又吃喝一阵,徐振之落箸停杯,向一旁的秦良玉道:「忘了请教夫人,不知先父是如何与二位结识的?」 秦良玉道:「此事说来话长,八年前那场播州之战,徐公子可有耳闻?」 徐振之点了点头:「听说过,好像是苗疆土司叛乱。」 「不错。」秦良玉一面回想,一面说道,「万历二十四年,播州土司杨应龙公然反叛,率领手下苗兵,攻占了川贵、湖广等地的数十座城池。叛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姦淫妇女,实为百姓之巨患。后来贵州巡抚江东之奉命征讨,结果误中叛军之计,所率的三千兵马也全军覆没。眼见叛军的势力越来越大,朝廷再度降旨,将江东之革职查办,另调李化龙辖制川、黔、鄂三省军务。李化龙就任后,集结起大军,分八路进剿平播,我与夫君所操练的白杆兵,便分在了南川一路。」 徐振之肃然起敬:「原来夫人和马大哥也是平叛的功勋。」 秦良玉摆了摆手:「若论南川路战功之首,令尊豫庵公才是当之无愧。」 徐振之一怔:「先父参与过那场战事?」 「正是,」秦良玉神情郑重,向着寨中的土兵一指,「多亏了豫庵公,这数千白杆兵才得以从播州生还。他们直至今日,仍在感念令尊的恩情,故而一听是徐公子到了,便欢唿雀跃、夹道相迎。」 徐振之忙道:「这其中原委,还请夫人告之。」 秦良玉又道:「在接到去播州平叛的军令时,我们刚刚远征回来……」 「远征?」 「对,在杨贼叛乱之前,倭寇大举进犯朝鲜。我与夫君奉旨赴朝,打了将近两年,才把倭寇击溃回师。因长久的征战奔袭,我们的白杆兵人劳马倦、疲顿不堪,才与叛军相接,便吃了大亏,被团团围困在一处山谷中。叛军以逸待劳,又提前设好了埋伏,将士们纵是殊死抵抗,也始终无法突出重围。眼见那三千白杆兵就要葬身山谷,豫庵公突然到来,他先助我们在敌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又指挥着白杆兵布列出几个阵法,朝着叛军发起冲锋。被那战阵一冲,叛军顿时溃散,我们反败为胜后,按照豫庵公的计策一路追击,连破金竹、虎跳等七寨,再拔桑木险关,最后与各路明军合兵播州,将那杨应龙逼得自缢身亡。」 这段风云往事,直听得徐振之热血沸腾:「只可惜时不我待,没能见识到先父当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姿。唉,真想与他一併上阵破敌!」 秦良玉道:「虎父无犬子,徐公子日后总会有大展拳脚的时候。」 正说着,许蝉跳舞回来:「你们在说啥啊,聊得这么热闹?」 徐振之道:「夫人刚刚说了一些关于先父的旧事。」 许蝉赶紧坐下:「我也想听。」 徐振之笑道:「回头我再说给你,免得让夫人赘復。」 「好。」许蝉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秦姐姐,你说完了我公爹,能不能再说说我爹爹许学夷?」 「许学夷?」秦良玉一怔,「可我并不认识你爹爹。」 「不认识吗?」许蝉也愣道,「你一眼就认出了秋水剑,为何会不认得我爹爹?」 秦良玉越发奇怪:「这柄秋水,是我赠予豫庵公的,怎会在令尊那里?」 许蝉也煳涂了:「可这把剑是爹爹送我的嫁妆啊,不是公爹给的……」 徐振之稍加思索:「这秋水小巧轻便,为女子所用佩剑,或许是先父用不习惯,便转送给了岳丈。再后来岳丈见你好武,就将这秋水剑送与你作了陪嫁。」 秦良玉笑道:「八成如此。妹妹当了徐家媳妇儿,这把秋水剑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徐家。」 第74页 许蝉亦笑道:「也是,反正没落到外人手里。」 徐振之又问道:「夫人,这秋水原为你所有?」 秦良玉点头道:「此剑与那杆银枪本为一对,皆是我惯用的兵刃。剑名『秋水』,可削铁如泥;枪名『长天』,能分金断石。当年与豫庵公分别时,我无以为报,便解下秋水剑送他,算是聊表寸心。」 徐振之恍然道:「难怪那银枪能轻而易举地震断长刀,原来也是一把神兵。」 许蝉拉着秦良玉道:「秦姐姐,这么厉害的兵器,你是从哪儿寻来的?」 「寻什么呀?」秦良玉指了指埋头痛饮的马千乘,「这两把利器,都是我那闷相公亲手打制的。」 徐振之和许蝉齐怔:「竟是马大哥所制?」 秦良玉点头笑道:「别看我那相公闷头闷脑,锻造兵刃可是一绝。他闲来无事,不是外出寻找矿石,就是守着火炉冶炼,明面上是这石砫的宣抚使,实际上呀,却是个打铁的!」 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再向马千乘身旁的那柄大铁锤细瞧。待将铁锤辨认了一番后,徐振之心下愈发地笃定:「莫非……」 「振之哥你先等等。」许蝉这次学乖了,四下一瞥,见常鲤还在不远处静静坐着,便喊了他一声。 常鲤耳力不弱,明知许蝉在叫自己,可偏要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品酒尝菜,目光都未斜一下。 见他不理,许蝉索性走了过去:「喂,我跟你说话呢。」 常鲤淡淡道:「有话就说,我听得见。」 许蝉想了想,故意说起了反话:「我们要聊些机密,你想不想一起来听听?」 「没兴趣。」 「那就请你走远些,离得太近,容易让人误会你想偷听!」 常鲤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酒盏,慢慢踱至一边。 等他走远,许蝉匆匆折回:「好了,这下可以说了。秦姐姐,马大哥那把大铁锤,应该是玄铁铸成的吧?」 秦良玉颔首:「当然,若没有那把玄铁锤,他也炼不出那些锋利的兵器。」 「能炼神兵,又有玄铁锤……」徐振之急问道,「难道马大哥就是金脉的器宗?」 「正是,」秦良玉又道,「我还当你们是知道的。」 许蝉再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庄煳涂的糟老头?」 徐振之忙纠正道:「是位叫汤显祖的老先生!」 「汤显祖?」秦良玉显然没听过这名字,「不认得。我只知道世间曾有金、木、水、火、土五脉,但除去豫庵公和我相公马千乘,其余三脉的人都不曾见过。」 徐振之又问道:「马大哥既然是五脉中人,那他应该清楚五脉的来歷吧?」 秦良玉摇了摇头:「他虽然是器宗,但对金脉之事都不甚了解,更何况其他四脉呢?到现在,他只会凭着上代人传下的本事来识金炼器,别说那什么五脉,就连这石砫治下的大小事务,都得由我出面打理。徐公子,豫庵公也没与你详说五脉之事?」 自打从汤显祖那里听说了五脉之事后,徐振之便一直对此好奇,总觉得五脉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原以为能从秦良玉口中问出些别的线索,岂料她所知也不详,失落之余,不由得长嘆一声:「先父只留下了一把玄铁尺,像那五脉之事,我还是从别处才多少打听来一些。」 然秦良玉对五脉之事并不太感兴趣,只是喝了一口酒,便转问道:「对了徐公子,你们这趟是专程来石砫的吗?」 徐振之摆手道:「能到此地,全靠机缘巧合。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是凌云山。」 「凌云山?」秦良玉想了想,「凌云山好像是在嘉定州吧?你们去那里做什么,可有我们效劳之处?」 徐振之拱手道:「并非对夫人不信任,我们所谋之事干涉太大,一旦有个闪失,怕是会给山寨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秦良玉秀眉一蹙:「徐公子这么说,便是小瞧我秦良玉了。咱们这合寨的白杆兵,哪有一个是胆小怕事的?」 许蝉忙拉起她的手:「秦姐姐你别恼,我们要办的事,须得悄悄去做,人手一多,太过惹眼,反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坏人所察觉。」 「原来是这样。」秦良玉遂不多问,只朝徐振之道,「徐公子,若需帮忙,你尽管开口。」 徐振之沉吟半晌,道:「蜀地的道路我们不是很熟,就请夫人帮着指条捷径,也好让我们早些抵达凌云山。」 「这个简单!」秦良玉说完,便命手下从寨楼里取来一张巴蜀地图。 待地图摊平,秦良玉又取过一支火把照亮,向着图上不停指点:「你们看,石砫在这里,距离嘉定州的凌云山,尚有千里之遥。并且越往西行,那险山峻岭便会越多,我想来想去,反倒是走水路更为便捷。」 「走水路?」 「对,」秦良玉将手指一移,「石砫的西北方,恰好濒临川江,你们可溯江而上,经由重庆府、泸州城,至叙州后转道岷江,再沿这条岷江朝西北行驶,就能直抵那嘉定凌云山。」 徐振之将图上线路对比了一番,点了点头:「不错,果然是条捷径。」 秦良玉又叮嘱道:「川江水流湍急,处处是险滩暗礁,你们航在江上时,断不可掉以轻心。这样吧,明早我命人准备船只,这张地图,你们也带上。」 第75页 「船只之事,就有劳夫人了。」徐振之说着,又指着地图道,「只是这张图,关系着石砫境内的军务布防,倒是不宜带出寨外。」 「这个不打紧!」秦良玉将手一摆,「你们路上将它妥善保管,返程时再带回寨中就是。徐公子,无论水道旱道,蜀地的道路皆是险恶难行,若没有这地图指引,我怕你们会迷失了方向。」 许蝉笑了笑:「秦姐姐,忘了告诉你,我这振之哥呀,有那过目不忘之能!」 秦良玉喜道:「徐公子还有这等本事?」 「不敢当,」徐振之用手指在图上一敲,「我记性还算不坏,只需将这张地图瞧个一晚,便可将要走的路线熟记于胸!」 得知徐振之一行要从水路前往凌云山,马千乘便亲自带领着土人去江边造船。 石砫境内,特产一种「巨龙竹」。此竹高可达十丈,径粗逾尺,堪称是「万竹之王」。当地人只需砍来几根扎成竹筏,便可横水渡江。 为徐振之所备的船,便是由此竹打制。先从那巨龙竹中,挑选出数十支最为结实的,再以铁箍牢牢束紧成排。等到筏基扎好,又在其上修筑竹舱竹棚,添设竹桌竹椅,就连坐卧之处,也都铺上了竹篾编织成的席垫。 临行那日,马千乘与秦良玉一直送到江边,土人们又把抬来的吃用之物塞满了棚舱。 乍见这种大竹船,许蝉不禁觉得新奇,当先跳到竹船上跑来跑去,愈发地兴高采烈:「这船好宽敞!」 郭鲸、薛鳄一个纵跃,双双落至船上。他二人身大力沉,若换作寻常小舟,早就被压翻了。然而那船依旧稳稳噹噹,连晃都未晃。 徐振之心下感激:「夫人、马大哥,多谢你们费心了。」 秦良玉将手一摆:「徐公子,提谢就见外了。愿你们此去顺风顺水,早些把事办好,早些回这鱼木寨,再喝他个一醉方休。」 马千乘瓮声瓮气道:「对!回来再喝!」 这时,土人里走出一名稍通汉话的老者,将几条彩穗子,各挂在徐振之等人的腰间。挂好彩穗,那老者又带着土人行礼:「愿巴普大神,保佑你们平安。」 「多谢老丈,也谢谢众位毕兹卡兄弟了。」徐振之回礼后,突然又记起一事,忙向秦良玉道,「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秦良玉跟着他来到一旁:「怎么了徐公子?」 徐振之道:「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知会你们一声。先前在赶路时,我们发觉身后一直有人跟踪,那伙追兵授命于福郑一党,来头定然不小。直到今日,也不能确定是否将他们甩掉。我担心我们离开后,那伙人或许会寻着蛛丝马迹,追至石砫境内找麻烦,夫人不可不防……」 话未说完,秦良玉便张口打断:「真那样我还巴不得呢!只要他们敢踏进石砫半步,我秦良玉保准叫他们有来无回!干脆从今天起,我就安排白杆兵日夜巡防,一旦探到那伙追兵的踪迹,便将他们当场歼灭,也好替你们绝了后顾之忧。好了,徐公子,其他的事交给我秦良玉,你赶紧上船,早去早回,莫让我们久等!」 说着,秦良玉便把徐振之往船上推。竹船上有帆有橹,船尾还备着数根长长的撑篙。又互道了一番珍重,五人便拔锚欲行。 竹船刚刚开动,岸上马千乘抬头看看天色,突然大叫一声:「等!」 五人齐齐转头望去:「马大哥,你还有何嘱咐?」 马千乘伸出胳膊朝西南一指:「雷公岭!遇雨当心!」 听他这话没头没脑,五人皆是不解,都面面相觑:「雷公岭?当心什么?」 秦良玉仰起头,见西南方阴云堆积,似有雨意,登时明白了马千乘的意思:「徐公子,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五十里之外,有座叫雷公岭的滩崖,那里每逢暴雨,皆是落雷不绝,你们行至雷公岭时,千万要多加小心。」 徐振之朗声道:「多谢二位提醒了,我们自当留神。马大哥、马夫人,快与众位兄弟回寨吧,后会有期!」 「一路平安!」 秦良玉祝音方落,岸上的土人们便开始击掌顿足,踏歌相送。在那雄浑激昂的歌声中,竹船缓缓前航,转过了一道水汊,继续溯流而行。 又行出一段,两岸的危崖相拢欲合,令江水变得急湍。好在郭鲸、薛鳄颇有两膀子力气,一个拼命摇撸,一个奋力撑篙,直驱着那竹船乘风破浪。 驶出峡口后,江面豁然开阔,水势也渐渐缓和下来。放眼眺去,江天一线,叠翠层峦。那傲然屹立的巨石巉岩,好似刀斫斧噼一般,如剑如戟、刺空探水,崔嵬峥嵘,嵯峨壮观。 许蝉立在甲板上看了会儿风景,又向身旁的徐振之问道:「对了振之哥,方才开船前,我瞧你跟秦姐姐在岸边嘀嘀咕咕的,在聊些什么呢?」 徐振之见问,便将那番对话道出。 许蝉听后大喜:「既然有白杆兵帮咱们断后,那接下来的日子,便可安心睡大觉了。」 不远处的常鲤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徐振之也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那伙追兵又不傻,犯不上非要去硬碰硬,他们只需绕过石砫,照样能对咱们穷追不捨。小知了你记住,咱们离目的地越近,风险便也越大,所以之后的路,更不可放松警惕,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第76页 许蝉正要再说,却突然指着一侧的悬崖叫道:「咦?你们快看,那上面是些什么?」 其他人顺指望去,只见那千仞高的绝壁上,竟悬着不少木制的长匣。 郭鲸眯眼打量了好一阵:「那到底是些什么,怎么瞧着像棺材?」 徐振之博闻强记,一见那些长匣,便道出了来歷:「不错,那正是古时巴人的悬棺。」 「悬棺?」 「对。这悬棺属于崖葬一种,除去巴蜀外,云南、福建等地同样有类似葬法。宋人邵伯温在他的《闻见录》中写道:『峡中石壁千万仞,飞鸟悬猿不可及之处,有洞穴,累棺椁,或大或小,歷歷可数,谓之仙人棺椁。』所谓的仙人棺椁,指的就是这种悬棺。」 许蝉又看了看那些高悬着的棺材,讶然道:「悬崖那么高,光爬上去都极为艰难,他们又怎么把棺木弄上去的?」 徐振之接着道:「《水经注》里曾说,是昔时发大洪水之时,人们趁着水涨船高,便在石壁上凿柱置棺,待得水退之后,就成了如今这样;还有人说,是先抬棺攀至山顶,再设辘轳长绳缒棺而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却是不得而知。然现在虽不明其法,但这些悬棺经歷千百年的风吹日晒,仍然稳立于这悬崖峭壁上,不得不让人敬佩古人之能。」 郭鲸、薛鳄啧啧称奇,许蝉也是连声赞嘆,直至行出很远,依旧忍不住频频回望。 约莫一炷香的光景,头顶的乌云越来越密,半空中隐隐传来几声雷鸣,紧跟着落下了豆大的雨滴。 这倾盆暴雨一下,江面上顿时沸腾,雨飞水溅、迷潆一片。五人见状,忙披了苇笠蓑衣,各持了长篙立于四面,稳驾竹船。 又行出数里水道,骤雨仍是未停,透过晦暗的雨幕,前方赫然出现了一座高岭。远远望去,那高岭上平下窄,竟如一把雷神所持的楔锥。一层层如墨的浓云堆压在高岭上,不光泻下滂沱的大雨,还将一道道落雷不断地击于岭顶。 雷声轰鸣、闪电刺目,岭上炸起了一团接着一团的火光,直叫那泥石飞溅、草木断斜。 五人心下愕然,知那必是马千乘所说的雷公岭,赶紧齐撑起长篙,将竹船远避。 再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江面都颤了几颤,岭顶突然垮塌了一面,「哗」地奔泻下一股汹涌的洪流。 那洪流竟带着血色,咆哮着涌入江中,不止掀起了狂波大浪,又将半个江面染得赤红。五人也顾不上去瞧这等奇观,继续奋力地驾船,唯恐那肆虐的霹雳和激溅的碎石落在跟前…… 待那雷公岭被远远抛在身后,五人这才稍稍心安。回头望去,浓云如怒海翻腾,岭上依旧是雷电交加、金蛇狂舞。 薛鳄抹了把脸:「那雷公岭的确邪门!」 郭鲸也不解道:「是啊,怎会招来那么多闪电?」 许蝉惊魂未定:「不光有闪电,那岭上还流血了呢!」 徐振之洞若观火,稍加推敲,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伙不必慌张,那不是血。之所以会引来这么多闪电,是因为岭下埋着赤铁矿。」 「赤铁矿?」 「对。初见那落雷奇观,我也是大惑不解。可瞧到那股血色的洪流后,我就差不多明白了。那雷公岭应该是座赤铁矿山,每逢暴雨,就会引来闪电落雷。赤铁又是红色,大量混入泥水中,不就瞧着跟血色一样吗?」 「原来是这样,」许蝉拍了拍胸口,「只要不是妖怪作祟,那也没啥可怕的……」 话音未落,一道火光陡然从半空中噼下,正好落在竹船边,炸起了数丈高的水柱。 「啊!」 许蝉打个激灵,其他人也是幡然变色。 还没等五人反应过来,又是两条闪电袭到。「轰轰」两声巨响,船上竹舱的檐翘各被炸去了一角。 「怎么回事?快接着撑船!」 郭鲸、薛鳄忙把长篙疾点疾撑,可那霹雳却好似生着眼一般,依旧不停地追击在竹舱周围。 徐振之目光如炬,当即便察觉到了端倪。他一言不发,抬脚冲进了舱中,打眼急急一瞧,就见那把玄铁尺端端落在了一侧的舱角。 原来受到波涛撞击,竹船一直颠簸不停,那玄铁尺不但从桌上滚落下来,还从包裹它的竹管里探出了好大一截。 见探出的玄铁尺隐隐闪出幽蓝的光芒,徐振之心下顿时明了。他赶紧将玄铁尺纳入竹管中,又抱来几床被褥,在那竹管外连裹了数层。 待竹管裹好,外头的落雷登时平息。徐振之大松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这才缓步回到舱外。 其他人围了过来,纷纷问道:「方才是怎么了?那几个炸雷像在追着咱们打啊!」 徐振之点了点头,道:「这船上有引雷的东西,所以才招来了霹雳。」 「引雷的东西?」许蝉怔道,「难不成过那雷公岭时,有赤铁矿石落在了咱们的船上?」 徐振之摆了摆手:「不是赤铁矿,而是『镇厄』。铸造『镇厄』所用的玄铁,是由天外的陨铁炼化。刚才我进入舱中,便见它从竹筒里掉出,周身还亮起蓝光,似在与那些闪电唿应,显然是极易引雷。」 许蝉不由得一惊:「万幸你没将它佩在身上,以后可不能再拿了,咱们回去后,就将它供起来。」 第77页 徐振之一想,心下也有几分后怕,嘴里却道:「其实也不打紧,回头我弄些油纸、棉絮什么的塞在竹管里面,只要不将它暴露在雨中,料想也无大碍。好了,这雨仍下个不停,咱们还是小心驾船吧。」 余人点了点头,各自掌舵操篙。 雨越下越大,也越下越急,此起彼伏的闪电,就像一条条狂挥勐舞的长鞭,不住笞打着浓密的黑云。两岸的悬崖,受暴雨剧烈沖刷,时不时地塌圮崩陷,落树坠石、泥沙俱下。 与那些断木碎岩同掉落江中的,还有一团团蠕动的黑影。起初,五人谁也没有在意,岂料那些黑影一入江,居然全都展成了长条,争先恐后地在江面上游了起来。 当它们游到近前,五人这才发觉,原来那竟是无数条蛇。那些蛇有大有小、层层叠叠,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郭鲸、薛鳄大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长篙便想去打。徐振之时常涉足荒山野岭,自然也见识过各色毒虫,对蛇群的习性十分了解,一瞧二人要捅娄子,赶紧眼疾手快地将他们拦下:「不可!它们不是沖咱们来的,千万不可惊动!」 许蝉早吓得花容失色,拼命地捂住嘴巴,这才没有叫出声来。 果如徐振之所言,江中的游蛇虽然可怖,但没有攻击竹船的意思,只是「唰唰」急扭着身子,纷纷朝着下游方向游去。 足足一盏茶的光景,蛇群总算都游走了。其他人刚要把提着的心放下,却见徐振之仍然是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常鲤见状,心知有异:「徐兄,还有何不对劲?」 徐振之极力睁大了眼睛,警惕地在江面上扫来扫去:「方才群蛇乱入江中,却无一例外地朝同个方向争游,那副疲于奔命的样子,似乎身后有天敌追赶。咱们万不可大意,只怕水下有更厉害的……」 谁知话未说完,那竹船便勐地一颠,船头被顶得生生翘起数尺,又重重地砸落江面。 五人没有防备,皆被震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们爬起来,又听「哗啦」一声,水花激溅,江中竟探出了一条斑斓的巨蟒。 那巨蟒的身子比成人的腰肢还粗,单是探出水面的部分,就有数丈之长,两只铜铃般的怪眼,射着绿油油的冷光,一张血盆大口,亮出一根根尖利的獠牙。 郭鲸目瞪口呆:「这么大一条……该不会碰上蛟龙了吧?」 那巨蟒察觉,身子勐然一扭,那粗大的尾巴便从竹船一侧破水而出,朝着郭鲸横扫而来。 「小心!」徐振之顾不上别的,急忙飞身一跃,将郭鲸扑倒在甲板上。与此同时,那蟒尾也堪堪而至,贴着二人头顶,唿啸着掠过。 「这畜生想把咱们扫下江去!」薛鳄暴喝一声,抄起一条长篙,朝那巨蟒打去。 那巨蟒尾巴又一甩,那长篙登时折断。薛鳄也不管虎口被震得流血,将手中的断篙用力地掷向那巨蟒的眼睛。那巨蟒脑袋一偏,一头钻入江水之下。 仅是一眨眼工夫,那巨蟒再度跃出江面,「轰」的一下缠住了船头,用那长长的身子使劲盘卷。 巨蟒怪力无穷,让它这一盘,竹船陡然前倾,船缘的竹节也被「噼里啪啦」地挤裂了好几根,带动得整条船都吱咯作响。 若这竹船一毁,五人必会跌入江心、葬身蟒腹。情急之下,郭鲸、薛鳄合抱起一支长篙,死命地戳在了巨蟒身上。 那巨蟒吃疼,怪叫一声,张着大口便朝郭鲸、薛鳄咬来。就在这时,斜刺里又探出一支长篙,冲着那蟒头骤然挥下。 见那长篙使得凌厉,郭、薛二人便知是常鲤出手,赶紧另抄了竹篙,与常鲤合斗巨蟒。 三人三篙,不断朝巨蟒身上乱砸疾刺。那巨蟒挨了几下,突然转头张嘴,竟将三支长篙同时咬住。 再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三篙便断成了数截落下,三人手上一空,没了还击之力。 巨蟒将身子勐然收紧,竹船又是剧烈一颤。薛鳄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了江中。 万幸郭鲸反应快,还没等薛鳄漂出太远,便把猿臂一伸,抓住其后心将他拉回船上。如此一来,二人破绽大开,那巨蟒将脖子一弓,紧接着张口就要咬下。 眼见那大口就要将二人罩住,常鲤疾疾拾起一截断篙,竖着塞入了疾合的蟒嘴。 被这断篙一撑,那巨蟒的双颚顿时无法合拢。借这机会,常鲤趁机伸手,将郭鲸、薛鳄拽离了险境。 常鲤抹去脸上的雨水,又向着许蝉大叫:「秋水剑!」 许蝉急忙抽剑出鞘,将秋水抛向常鲤:「接着!」 常鲤抓剑在手,身子急急高跃。秋水剑划了一道银弧,斫在了那巨蟒身上。趁着下落,常鲤又连连砍出数剑,每一剑都削穿了那厚厚的鳞皮,在那巨蟒上斩出道道血花。 然那巨蟒皮糙肉厚,单凭一把秋水剑,根本无法将它重创。 剧痛之下,巨蟒发了狂,双颚狠命一合,咬碎了口中断篙。不等那竹屑吐出,巨蟒又探身咬来。常鲤且避且退,眼前只见毒牙频张,迎面但闻腥膻撞脑,真真险到了极处。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徐振之脑中也跟着灵光一闪。他三步并作两步,沖入舱中取出玄铁尺,又急急奔回了船头。 见常鲤还在与巨蟒奋力周旋,徐振之赶紧在那尺底一按。「啪」的一声,玄铁尺前陡然弹出一截长尖,变成把长矛的模样。 第78页 「振之哥你要干吗?」 「前面太危险,徐公子万不可过去……」 「我自有分寸!你们不要拦着,全部退到船尾去!」徐振之顾不上解释,大喝一声,急向巨蟒冲去。 那巨蟒见又有人来,便撇开了常鲤,反朝着徐振之扑咬而来。 徐振之就地一滚,使得巨蟒咬空。趁那蟒头尚未抬起,他竟纵身跃在蟒颈上,挺起尺前长尖,直直奔巨蟒的顶门刺去! 铁尺钎脑,把那巨蟒疼得连声哀嘶,半条身子也登时仰起。徐振之刚一松手,整个人便被甩飞出去。 在许蝉的惊唿声中,郭鲸、薛鳄双双跃起,各自抓住徐振之的一条胳膊,将他牢牢接住,平安落回甲板上。 五人方站稳身形,巨蟒头顶的玄铁尺就闪出一抹蓝光。紧接着,半空中爆出一声怒响,一道奔雷急泻而下,堪堪噼中了巨蟒。 那巨蟒哆嗦了一下,还未及扭动,又有三道霹雳接连击来!仅是电光石火间,巨蟒便皮焦肉烂,身子一瘫,脑袋软塌塌地坠在船头。 见那落雷不绝,五人一时也无法上前,都聚在船尾,瞧着那巨蟒被一道接一道的霹雳炸得血肉模煳。好在有那蟒尸遮挡,船头倒没怎么受损,只是那隆隆的雷鸣、频频的电光,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骇人的闪电总算停了下来。须臾之后,云销雨霁,一抹明亮的阳光照下,重归宁静的江面上,又倒映起万里碧空。 五人虽受了些惊吓,但好在各自无伤,回想起方才的那幕兇险,皆觉得恍如隔世。 徐振之来到蟒尸边,将玄铁尺用力拔出,收在了那只竹管里。 郭鲸、薛鳄也走上前,朝那蟒尸各踢了一脚。 「真悬啊!若非徐公子急中生智,咱们只怕都得进它肚里了。」 「瞧这张巨嘴,咱们五个人加起来,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徐振之蹲下身来,在蟒尸边仔细打量了一番:「蜀地有走蛟的传闻,说是每逢暴雨,便会有修炼多年的水蛟顺江入海去化龙……这种巨蟒,应该就是那『蛟龙』的真身了。」 「说它是真龙,估计也会有人信。」郭鲸拍了拍蟒尸,「这么大一条,起码得上千斤啊!」 薛鳄也在蟒尸上戳了戳:「肉这么厚,也不知能不能吃?」 许蝉本来吓得够呛,可一听薛鳄喊出个「吃」字,顿时将那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那蟒尸经过雷火灼烤,焦熟的地方居然散出了时有时无的香气,许蝉再提着鼻子嗅了嗅,忍不住说道:「闻着味道倒是挺香……要不,咱们割两块肉来尝尝?」 薛鳄瞪大了眼,满脸的不可思议:「徐夫人,我就是随口一说……这样的怪物,你都下得去嘴?」 郭鲸也劝道:「算了吧徐夫人,万一有毒呢?」 许蝉又看了眼那蟒尸,竟有些依依不捨:「那你们快把它弄下船吧,要不那香味老是往我鼻子里钻……」 见许蝉目光中带着留恋,徐振之生怕动作稍迟,她再起那吃蟒的念头,慌不迭地招唿起郭鲸、薛鳄,一併动手去抬那蟒尸。可那蟒尸实在太沉,几人费了半天力也没怎么抬动,无奈之下,又借来秋水剑,将蟒尸上未断的皮肉割开,再一截截地推下船去。 等船上收拾干净,五人又选了一处浅滩泊靠。经过那巨蟒的箍缠,船头边缘的几处地方已然碎裂,但稍事修补,应该无甚大碍。 看着这艘饱经风霜的大竹船,五人对马千乘夫妇好生感激,若非他们将船造得如此结实,恐怕这船早在那江流中散了架。 又待了一会儿,五人才觉身上凉飕飕的。在与恶蟒的激斗中,他们所着的衣裳不光湿透,还被撕扯出好多口子。 薛鳄一把扯下身上湿衣,露出了结实的光膀子:「这湿漉漉的,穿着可真难受!郭二哥,咱还有干净衣裳吧?」 「有是有,」郭鲸笑着道,「不过老三你也太不讲究了,打赤膊得分个场合,别忘了还当着徐夫人的面呢!」 「哦?哦!」薛鳄回过神来,急忙用湿衣挡在自己胸前。 许蝉脸上一红,赶紧跑回船上。其他人笑笑,也慢慢跟在后面,打算另取衣物替换。 回到舱中,徐振之似有心事,匆匆换过了干衣,又急急来到郭鲸、薛鳄的房间。此时,常鲤也在内,正与郭薛二人一起,光着上身,各自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见是徐振之,三人自然无需避讳,一面笑着打招唿,一面不紧不慢地拭体更衣。 徐振之打量一眼,见常鲤身上皮肉白净,郭、薛二人的后心处,却都有一枚赤红的烙印。那烙印巴掌大小,外面是两个圆圈,中间烫了个「罪」字。 发觉徐振之盯着自己背后,郭鲸不由得一怔:「徐公子,你在瞧什么?」 徐振之赶紧拱手:「恕小弟失礼了。方才在岸上,我无意中瞥见薛三哥背上有枚奇怪的烙痕,不想郭二哥身上,也有枚一模一样的。」 郭鲸与薛鳄互视一眼,神色登时有些不太自然:「这个……」 常鲤慢慢披上外衣,插言道:「徐兄不是外人,你们的身世,无需向他隐瞒。」 「是。」郭鲸点点头,「实不相瞒,我与薛三弟皆为犯官之后。」 「犯官之后?」 「不错。」郭鲸苦涩一笑,向徐振之道出因果。 第79页 原来,大明律法严酷。若有那官宦犯了大罪,不单本人遭刑,家人也要连坐。男丁或是刺配,或是流放;女眷则充入教坊司,年轻的沦为娼妓,年迈的罚以重役。倘使领罪前,女犯怀了身孕,那之后产下的婴儿,也要被烙上「罪章」。这种婴儿从出生那刻起,便被视为「罪奴」,一世不得翻身。 待「罪奴」长到五六岁时,就要被逼着习武。学成后便相互格斗厮杀,专供那些达官显贵观赏作乐。罪奴依照资质,分作翻江、镇山、御风三堂,相斗起来,唤作「三堂争霸」。每一堂的佼佼者,会冠以凶兽勐禽之名。如镇山堂的,无外乎虎、豹、狼、熊;御风堂的,就称为鹰、隼、雕、鹫。而郭鲸、薛鳄,则为翻江堂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的生父,俱是镇守边关的武将,二人都继承了一身神力,自打长到十岁,便开始在「三堂争霸」中崭露头角。 这「三堂争霸」是拿活人搏命,不比那斗鸡斗狗,当然不会在明面上举行。十几年前,陈矩无意间得知这事,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废止了这惨无人道的勾当。之后见郭鲸、薛鳄忠厚勇武,陈矩便将他们收在身边,待成人后送到宫中,做了朱常洛的贴身侍卫。 听完郭鲸所述,徐振之不免唏嘘,刚长嘆几声,许蝉却抹着眼泪闯了进来。 原来许蝉换好衣服,便来找徐振之,才至门口,就听到郭鲸在诉说过往。许蝉不便进去,躲在舱外听罢了去脉来龙,此时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冲到郭鲸、薛鳄面前:「见你们平时大大咧咧,不想身世也这般悽苦……放心吧,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哪怕只有一口吃的,我也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薛鳄被她弄得有些难为情,挠了挠脑袋,小声嘀咕道:「咱们也不缺吃啊……」 郭鲸悄悄踢了薛鳄一脚,笑着沖许蝉抱拳道:「多谢徐夫人美意,那今后咱哥俩可要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了。」 「包在我身上!」许蝉一拍胸脯,又望向旁边的常鲤。 见她目露同情,常鲤大为不屑:「我早习以为常,不劳你来怜悯。」 许蝉被他这话一呛,憋了好半天,这才气唿唿道:「哼,你这酸醋闷葫芦就不值得可怜!没事了就别在这儿愣着,船头还破着几个洞呢!」 待竹船修补后,五人继续扬帆起航。接下来的几天,艷阳晴好,江面上也是水波不兴、浪静风平。竹船在两岸的猿声中,过了霞光如锦、彩云缭绕的白帝城;又听着悦耳的渔歌,到了酒香四溢的泸州。 这泸州是有名的酒城,此地自唐宋时,便以擅酿美酒着称于世。到了明代,这里的人们将酿制的大麯酒封入窖中发酵,使得酒浆尝起来更为甘醇绵厚。 前番歷经过一场生死之劫,后方也暂时没发现追兵的踪影,五人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此时难得地松弛了不少。于是便上得岸去,弄了几坛老窖美酒运回竹船,一路饮着佳酿、观着美景,再经几个日升月落,抵达了叙州府境。 叙州境内,水道通衢。徐振之到了这里,不免会依着阅过的典籍,来对照当地的水文地理。 见徐振之立在甲板上出神,许蝉不禁好奇:「振之哥,你都站了半个多时辰了,是在瞧什么呢?」 徐振之指着远处道:「我在观察那两条大江。」 许蝉顺指望了望:「江有什么好看的?」 徐振之缓缓道:「西南那条,叫作金沙江;西北方这条,便是岷江了。这两条大江齐汇于此处,再向东方奔流,越川蜀、过湖广、经由咱们的家乡江阴,最终从松江府入海。」 「啊?」许蝉怔道,「原来家乡那边的扬子江,竟是从这里通过去的。」 徐振之点了点头,又道:「再长的江,也会有正源。刚才我便一直琢磨,这岷江与金沙江,到底哪条才是大江之源。」 许蝉道:「你看过那么多书,难道就没有一本记载过?」 徐振之皱眉道:「《禹贡》中曾说『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荀子》里也道『昔者江出于岷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滥觞』。这两本书中,皆云大江发自岷山,正因如此,我之前一直以为岷江便是江源,可今日到了此地,才发觉似乎那条金沙江更像是源头水脉。」 许蝉挠了挠头:「可那些都是圣贤书呀,难道圣贤也会写错?」 徐振之正色道:「人谁无过?圣贤亦是人,当然也会出些差错。这次咱们身负要事,等之后有空,我打算再回此地探访,届时一定要弄清楚,究竟哪条才是大江正源。」 许蝉笑道:「振之哥,你就是太爱较真。哪条是正源,跟咱们又有多大关系?」 「这不是较真。」徐振之摆了摆手,「治学必须严谨,若是书中错了,就不能再让它一直错下去。」 二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了郭鲸的声音:「徐公子、徐夫人,你们都站稳些,咱们要转道岷江了!」 沿岷江行出不远,便进了嘉定州地界。眼见那凌云山就要到了,五人都振奋不已,皆卯足了力气,驾着竹船破流前航。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前方山环水抱、泱漭磅礴,又有青衣江、大渡河两条支流注入。三江交汇,浩水萦纡,江渚凝雾之间,雄山凌云高矗。 郭鲸、薛鳄急不可耐,奔至船头不停地朝前眺望。 第80页 「前面便是凌云山了吧?」 「怎还瞧不见大佛?」 许蝉眯着眼睛望了一阵,欣喜道:「哈!我倒是看到了佛影!」 「佛影?」徐振之不解道,「那凌云大佛,应坐落在东麓栖鸾峰的峭壁,此处离得尚远,又怎么能看得见?」 「你们瞧,」许蝉指着远方三座绵延的山峰道,「那里的三座大山连起来,不正是一尊卧着的睡佛吗?」 其余人再度望去,见那凌云山侧,果然还有两座大山。那两座大山,一名乌尤,一名龟城。乌尤为头、龟城为足,与中间的凌云山衔接起来,宛然就是一尊以碧江作榻、怡然酣睡的卧佛模样。 郭鲸、薛鳄纷纷道:「像!真像!」 徐振之也连连点头:「难得啊小知了,竟然能发现这等神迹!」 许蝉不好意思地道:「八成是因咱娘吃斋念经,我也跟着沾了光,多少有了些佛缘。」 造物之奇,有如鬼斧神工。五人一面赞嘆,一面乘竹船朝凌云山继续靠去。 又绕过一道水汊,萦绕在山峰间的云雾顿开,一缕金光照下,那雄伟壮丽的凌云大佛,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尊大佛头与峰齐、脚踏大江,双手抚于两膝之上,临川危坐,气势恢宏。从船头仰望,大佛慈悲肃穆、宝相庄严,以祥和的目光居高而下,俯视着万物众生。 五人皆是心潮澎湃,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恍然间,似见那瑞雾祥云中,有飞仙在拈花纷舞;耳边也若闻梵声环绕、妙音空灵。 立在船头,徐振之不禁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大佛遥拜。 许蝉也学他的样子拜了几拜:「如今见了才知,这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大呢……振之哥,这大佛是什么人造的?」 徐振之缓缓道:「初建此大佛者,是唐代开元年间的海通法师。」 见徐振之讲古,郭鲸、薛鳄也饶有兴趣,都竖起耳朵旁听起来。 徐振之接着道:「这凌云山上,有座凌云寺,海通法师便于那寺中出家。每逢洪汛,这三江汇流之处便是浊浪滔天,时常发生舟毁人亡的惨剧。海通法师慈悲为怀,不忍百姓再受水患之害,就发下宏愿,要『夺天险以慈力,易暴浪为安流』,打算在这山上凿出一尊天下无双的弥勒佛像,用以安澜镇江、庇护苍生。」 许蝉道:「那这位海通法师,可真是位悲天悯人的高僧。」 「是啊,」徐振之点点头,「为了筹募建佛所需的银钱,海通法师足行千里、缘化八方,歷经千辛万苦,这才化得一笔银两,请来一批工匠。谁知开凿不久,那嘉州的郡守竟打起那笔善财的主意,以海通法师擅自建佛、破坏当地风水为名,带着一大帮手下到凌云寺敲诈。」 薛鳄怒道:「这狗官好生可恶!」 许蝉也气道:「修佛的钱他都敢惦记,就不怕天打雷噼吗?振之哥,后来怎么样了?」 徐振之嘆了口气:「面对赃官的勒索,海通法师自是断然拒绝。他们却不肯死心,继续威胁恫吓,海通法师无所畏惧,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目可剜,佛财难得!』言罢,竟毫不犹豫地剜出一只眼珠,用铜盘端了,递在那赃官面前。被海通法师的这番浩然正气所慑,那赃官直吓得屁滚尿流,急带着手下仓皇下山,从此再不敢来犯。」 听到这里,郭鲸和薛鳄一个叫着「好汉子」、一个喊着「真丈夫」,皆对海通法师的胆气肃然起敬。 徐振之继续道:「附近的百姓得知后,也被海通法师舍目护法的壮举所感动,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纷纷来帮着修造大佛。当是时,人夫竞力、千锤齐奋,大佛的轮廓越来越明朗,江中的风浪也越来越平静。然而,等大佛凿至头胸处时,海通法师便因积劳成疾,圆寂归天了。后来,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闻听此事,深受感动,派出军民继续修建,并从自己的俸禄中拨钱二十万以济之,用时七年,将大佛从胸部修至双膝。再后来,爆发了安史之乱,时局动盪,修佛的工程一度中断了四十多年,直到唐德宗贞元年间,韦皋节度剑南西川,捐俸五十万,又歷经十五年,从佛膝修到了莲座,将大佛通体着色,丹彩以章、金宝以严。另建九曲栈道、十三层大像佛阁,方得以最终竣工。」 听完这大佛修建的前因后果,其余人皆是唏嘘不已。许蝉抬头望了望,指着大佛一侧的山壁道:「振之哥,那应该就是九曲栈道吧,可那大像阁又在哪儿?」 徐振之道:「那大像阁原覆于佛身外,为大佛遮风避雨,可唐武宗在位时,下令举国灭佛,这凌云山上的大小寺庙,仅凌云寺得以保全。纵是如此,大像阁还是受到了波及,再经唐末兵乱,便塌垮朽败了。」 许蝉怅然道:「那真是可惜,后来就没人修缮吗?」 徐振之又道:「后来这大像阁几度易名,或称『天宁阁』、或称『宝鸿阁』,宋、元时期都曾重修过,可因战火兵燹,此阁屡建屡毁,最终不復存在,只留下佛身上那些柱础、桩洞了。」 「我说大佛身上怎么坑坑洼洼的,原来是些桩洞。」许蝉挠了挠头,「其实也好办,等太子以后当了皇帝,咱们便让他把阁楼修起来,再给这大佛镀上一层金身!」 徐振之笑了笑:「说得有些远了。你一提太子殿下,我才记起咱们此行目的。快到大佛脚下了,找个地方泊船上岸吧。」 第81页 不多时,竹船靠岸,五人攀上了石台,来到大佛脚下。从此处仰观大佛,更是极为震撼,单是一只佛足,便有近三丈宽窄,其上十分坦阔,足以容立百人。 大佛两侧的岩壁上,还凿着大大小小的神龛,临江左右,各雕着一尊高达五丈的护法天王。 郭鲸又看了一阵,向徐振之道:「徐公子,如今这凌云大佛就在眼前,可那禹王的神鼎又在哪儿?」 徐振之道:「眼下我也毫无头绪,咱们先找找看吧。」 「好!」 余人答应一声,分头探查起来。常鲤当先跃上大佛两膝间的平台,郭鲸和薛鳄则开始搜索起那些层叠的佛龛,许蝉对那山顶颇感兴趣,便拉起徐振之,沿着那条九曲栈道向上攀登。 行在九曲栈道上,徐振之忍不住再向大佛打量。在千百年的风蚀雨淋下,佛身上已然是坑洼斑驳,不少地方还生出了野草青苔。然而大佛虽歷经沧桑,眉目却依旧慈祥,就那样安之若素,看惯了冬去春来、观尽了世代兴衰。 等二人到了山顶,那萧条的凌云古剎便映入眼帘。此时寺内久无香火,早已破败不堪。院中荒草齐膝,殿上也是蛛网遍结,几尊佛像都歪倒在神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灰尘。 在寺中寻找半天,二人皆没什么发现,于是便退至寺外,回到了栖鸾峰畔。 此时常鲤仗着轻功,已攀在了大佛的肩头上。徐振之见状,忙问道:「常兄,你可寻到些头绪?」 「没有。」常鲤摇了摇头,又拍了拍大佛的耳朵,「不过我发现这佛耳,貌似是木头所制。」 徐振之一怔:「木制?」 「对,」常鲤又道,「那鼻樑也是一样,都以实木雕就,表面不过是刷了层锤灰。」 「这倒奇了……」徐振之稍作沉思,又道,「常兄,你再探探那耳鼻等处,可有什么暗道入口?」 常鲤道:「我已探过,并无什么异样。」 徐振之「哦」了一声,又朝下方的郭鲸、薛鳄喊道:「二位大哥,你们可有发现?」 郭鲸摊了摊手:「咱哥俩快把这些佛龛摸遍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徐振之有些失落,但依然向几人宽慰道:「不要紧,既然那密图说禹王鼎存于此处,那咱们再仔细找找便是……」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许蝉的声音:「都过来呀,我发现了一个山洞!」 「山洞?」徐振之精神一振,急忙奔向许蝉所在。 常鲤纵身一跃,从佛肩跃至栈道上。底下的郭鲸、薛鳄也怔了怔,双双赶上山顶。 没出一会儿,四人便都赶到许蝉面前。 「那山洞呢?山洞在哪儿?」 许蝉指了指身旁的山岩:「在那里!洞口被藤蔓给遮住了。」 几人上前拨了两下,果见那厚厚的藤蔓后,掩着一方洞口。 「哈哈,说不定是条暗道!」薛鳄大喜,几下将洞口的藤蔓全然扯掉。郭鲸也摸出了火摺子吹亮,借着火光照明。 当五人满怀欣喜地走进洞后,皆是大失所望。这洞约莫三丈多深,里面却空空如也,山洞尽头,仅有一张铺着烂竹蓆的石床,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许蝉一跺脚,沮丧道:「还以为找到了机关密室,原来什么都没有。」 见这洞四四方方,似是人工开凿,徐振之恍然大悟:「这里八成是那『海师洞』了。」 「海师洞?」 「没错,」徐振之又道,「相传海通法师在建佛伊始,便请人凿了这方岩洞,此后就居于其中,日夜伴佛,直至圆寂。」 许蝉还是提不起精神:「可咱们要找的是九鼎,又不是这海师洞呀……」 徐振之没有灰心:「或许这里有线索,咱们再向四壁上找找看。」 说完,徐振之又在洞中摸索起来。然而瞧来看去,四壁上只有些凿痕斧迹,连个记号都不曾寻见。 常鲤在石床前踱了几步,将那张破烂的竹蓆陡然揭开。 竹蓆一掀,尘土飞扬,许蝉离得太近,被呛得连声咳嗽:「你干吗呀?突然间抖人家一身灰尘……咳咳……」 常鲤眼睛一眯,指着石床道:「这上面有字迹。」 其他人闻言,赶紧将火摺子移来,只见那平整的床面上,果然刻着四句话。每个字都是铁划银钩,似是用极为坚硬的兵刃所刻。 许蝉凑上前,手指床面,逐字念道:「护法两天王,各持伏魔桩。桩旋莲台出,再敬一炷香……振之哥,这是什么意思?」 徐振之沉吟道:「这四句话不像诗,也不似偈语,当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常鲤伸出手指,沿着那字迹的刻痕比了比:「徐兄,你那玄铁尺可在身旁?」 「在。」徐振之点点头,从背后取下竹管,拿出玄铁尺递给常鲤。 常鲤接来,把玄铁尺的长尖按出,以尖头探入字痕中,缓缓比画了几下。 经这一比画,余人惊奇地发现,那尖头与每笔的痕迹,居然全都严丝合缝。 徐振之急问道:「常兄的意思是说,这些字迹,皆由这把玄铁尺所刻?」 常鲤点头道:「不错!」 徐振之望了常鲤一眼,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平素里,玄铁尺一直被自己收在竹管中,轻易不拿出来,常鲤无非是见过几眼,竟能观察得这般细緻入微,全然不似寻常的侍卫。然他又一转念,暗忖道:「这玄铁尺乃地师代代相传的圣物,也就说明,石床上的字迹必是先辈地师所留……护法两天王……」 第82页 想到这儿,徐振之忙向着郭鲸、薛鳄问道:「两位大哥,那两尊护法你们是否仔细验过?」 不光薛鳄,连郭鲸也是一愣。 「护法?什么护法?」 徐振之又道:「山脚下大佛的两侧,不是各凿着一尊护法天王像吗?」 郭鲸恍然道:「原来徐公子是指那里,上岸时我瞥过一眼,但方才光顾着瞧那些佛龛,天王像倒不曾留意。」 见徐振之望来,薛鳄也摆了摆手:「我也没细看。」 徐振之道:「这前面两句话,貌似说的就是那两尊天王像,走,咱们这便过去,看看那天王手中是否有什么『伏魔桩』。」 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丝线索,五人自是要雷厉风行,当即匆匆出洞,下到了山脚的石台上。 然那两尊护法天王像皆是正面临江,站在石台上无法瞧见全貌。郭鲸、薛鳄自告奋勇,打算顺着石台岩壁,直接攀到天王像上瞧个究竟。 他二人各选一边,朝掌心吐口唾沫,手脚并用地向两侧爬去。 不一会儿,左侧便传来了郭鲸声音:「这石像掌中,还真有一把奇怪的铜法器!」 徐振之急急追问道:「是什么样子?」 郭鲸道:「一尺多长,中间窄,两端像是镂空的小锤。」 「降魔杵?」徐振之喜道,「莫非那『伏魔桩』,指的就是降魔杵?」 此时,右侧的薛鳄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我这边也有类似的玩意儿!」 「太好了,」徐振之一拍巴掌,「这便能对上了!二位大哥,你们试着拧一下那铜法器,看看能不能转动它们!」 郭鲸、薛鳄齐应,开始用力去扭那铜杵。 「嘿!松啦!徐公子,确实能拧动!」 「将它们拧到底!」 「好嘞!」 二人齐齐运劲,同时将那小杵拧得左右对调。紧接着石台下「咔嚓咔嚓」响了起来,机关运转声大作。 等到声音停歇,郭鲸和薛鳄也回到了大佛脚下。五人在附近稍微一寻,便发现大佛膝间的平台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根琢刻精美的石柱。 那石柱上端,雕着一朵盛开的莲花,层层花瓣簇拥着中央的莲房。那莲房上,仅有一个孔洞,洞缘凹凸交错,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有多深。 许蝉绕着那石柱转了几圈,向郭鲸、薛鳄道:「这肯定是机关,你俩力气大,要不再抱着柱子拧几下试试?」 「成!」郭鲸、薛鳄一撩袖子,就要动手。 「先不忙,」徐振之怕他们毛手毛脚的再生出枝节,赶紧拦住二人,「这根莲花柱,应该不是用来拧的。」 许蝉喜道:「振之哥,瞧这样子,你已经琢磨出门道了?」 「八九不离十,」徐振之伸出手来,先比了比那莲台孔洞的大小,又在洞边摸了几下,「桩旋莲台出,再敬一炷香……既然莲台已现,那接下来,咱们理当『敬香』了。」 许蝉蹙额道:「可咱们也没带什么香烛呀……」 徐振之狡黠地笑笑,取出了玄铁尺:「若我所料不错,这把『镇厄』,就是要敬的那炷香。」 说完,徐振之便将玄铁尺抵在莲房上,凑向了莲台中央的孔洞。余人欣喜地发现,尺身的纹路和粗细,恰好能探入洞中。 徐振之刚松开手,玄铁尺便一面轻旋,一面缓缓沉入那孔洞中,直至尾端与莲台齐平。 然五人又等了好久,周围却始终没再出现什么异样。 郭鲸有些焦急:「徐公子,怎么不见动静?」 薛鳄膀子一晃:「要不还是拧柱子吧!」 「不急,让我再想想看!」徐振之原以为十拿九稳,不料却事与愿违,不免有些心焦,绕着柱子匆匆踱了几步后,突然若有所思,当即抬起手来,在那玄铁尺的尾端用力一按。 「噗」的一声闷响,尺前长尖探出。紧接着地面下传来齿轮运转之音,与此同时,大佛的腹部也探出一条石板。 那石板从大佛的丹田处,自下而上,一条接一条探出,一直延伸到大佛的胸口,连成了一道「之」字形台阶。待这道台阶连好,大佛胸前所缀的吉祥海云「卍」字印也开始转动起来。随着「卍」字印慢慢转动,一扇厚厚的石门缓缓升起,原本平整的佛胸上,赫然露出了一个丈余高的洞口。 第八章 庙堂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见大佛胸前终于露出了暗洞,五人皆喜不自禁,忍不住欢唿雀跃起来。 薛鳄摩拳擦掌、拔腿欲奔:「咱们还等什么?赶紧到那暗室里瞧瞧去!」 「且慢,」徐振之朝那暗室望了望,又回头看了看莲花柱,「二位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 郭鲸道:「什么请不请的?徐公子有事只管吩咐。」 徐振之点了点头:「是这样,眼下虽无外人,可也得留神有变,咱们至今为止,仍不能断定是否已将身后的『尾巴』甩掉,若五人都进去,一旦来人从外面动了这莲柱,那咱们便会困于暗室。所以为保万无一失,我想请二位大哥留在此处把守。」 常鲤也道:「不错,郭鲸、薛鳄,你们就守在此处,我陪他们进去。」 「好!」郭鲸、薛鳄不再强求,「那里面说不定还有机关,你们也多加小心。」 「不碍事。」常鲤说完,当先朝那一条条石板上踏去。 第83页 徐振之和许蝉也快赶几步,随后跟上。 三人沿着石板越登越高,不一会儿便到了那佛胸暗室。刚进洞口,一股湿乎乎的潮气扑面而来,许蝉只觉嵴背发凉,不禁打了个寒战。 徐振之见状,忙吹亮了火摺子。火光燃起,周围逐渐变得亮堂,三人心下也顿觉温暖。这暗室几丈见方,挤在里面稍嫌逼仄。四壁上攀附着厚厚的苔藓,一直延伸至前方的黑暗中。 许蝉四下打量了一气:「振之哥,那禹王的九鼎应该都挺大吧?可这里瞧着并不怎么宽敞,能装下那些大鼎吗?」 「我也不知。」徐振之摇了摇头,「朝深处探探再说。」 又走了一阵,前方已到尽头。出乎三人意料,这暗室并不深邃,一路过来也没见什么鼎器,只有一座大石碑孤零零立在那里。 石碑下面,有个小石台,石台正中,置着一只四四方方的青铜印玺,玺边环列着九只酒盅大小的物什。 「这是些什么?」许蝉说着,拿起了一只酒盅形状的东西放在眼前。 徐振之与常鲤也来到石台边,各自取起那物什瞧看。 那些物什同样是青铜所制,皆铸成了小鼎模样,鼎上通体云雷密纹,鼎腹四面,还镶嵌着暗红色的宝石。 许蝉将小鼎左看右看,大失所望:「这难道就是九鼎?虽然铸得挺精巧,可也太小了些吧?」 徐振之没说话,又端起了那方青铜玺。这方青铜玺顶上铸着一条威武的盘龙,四面雕满了山川河流,底部刻着几排古篆。 许蝉不认得篆书,忙问道:「振之哥,这上面刻的什么?」 徐振之手指着古篆,一字一顿道:「大明朝洪武皇帝敕制传国宝玺。」 常鲤一怔:「这……这就是我大明的传国宝玺?」 「不错,」徐振之道,「相传太祖皇帝曾铸宝玺传世,当年燕王攻破南京城后,在宫中苦寻却不得。原来传国宝玺,竟藏在这凌云大佛之中。不过歷代国玺,多为金、玉所制,这枚为何以青铜铸就?」 许蝉一指那石碑:「这碑上或许铭记着这宝玺来歷,咱们看看再说。」 「是了。」徐振之忙将火摺子移向石碑,对着上面的铭文,仔细瞧了起来。 待碑文看完,徐振之心下瞭然。据此碑记载,明初洪武年间,在泗水之滨,发现了一件青铜残块。经朝中博古之士再三鑑定,此件残块乃夏禹所铸九鼎其一的鼎耳。朱元璋闻听大悦,又派人在泗水中打捞。然寻了数年,终未能再找到禹鼎的其他部分。 仅有的鼎耳虽小,但毕竟是禹王所铸的神器,所以朱元璋思来想去,便命人将残件重熔另炼,铸成此玺传国,而后再把铸玺所剩的青铜,造成了九只小鼎相配。 许蝉挠了挠头:「图中那『禹王神器』,指的是宝玺和这些小鼎呀,原来咱们之前都想错了……」 「虽然有些出入,却无伤大体。」徐振之倒不以为意,兴致勃勃地拿起那青铜玺来,「你们看,这玺的前面,还雕刻着大明的疆域图。」 「不错,」常鲤看罢,又指着图上九处凹陷的圆坑,道,「可这些是什么?」 许蝉想了想,道:「九鼎对应着九州,那上面的圆坑,会不会是代表九州所在?」 或许是心中高兴,平日里冷言少语的常鲤也一改前态,渐渐打开了话匣子:「所谓九州,是指豫、青、徐、扬、荆、梁、雍、冀、兖等地。那九处地方在舆图上或聚或疏,不会排布得如此匀称。」 徐振之点了点头:「常兄之言甚是。这玺上九点,三排三列,连起来恰好是个四四方方的『田』字,并非全是《禹贡》中所载的九州。小知了,其实那上面都标着呢,你再凑近些瞧瞧。」 许蝉依言近看,果然发现每个圆坑处,都以极细的刻痕,标註着地名。上排三处,从左至右依次是夏州、朔州、北平;中排刻着西安、洛阳、徐州;下排则为达州、荆州和京师。 常鲤道:「将这九处地方标出又是何意?」 徐振之道:「碑文中曾有提及,说是经洪武朝时的一位高人推演,图中这九处地方,皆暗含着帝王之气。所以才会在青铜玺上,凿出了『九宫孔脉』,将这九地通纳贯导,使得九股王气循环转运,佑我大明基业生生不息。」 常鲤蹙额道:「这种风水势运之说,多半是方士信口开河。随便圈出几个地方,就说有什么王气,未免太过儿戏了。」 徐振之将手一摆:「常兄此言差矣,单从这玺上九点来看,那番推演,还是十分精确的。」 常鲤道:「何以见得?」 徐振之指着玺上两点道:「这里的京师,所指的是当时的国都应天,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而此处的北平,方是如今的北京城。这南京、西安、洛阳自不必说,北平在永乐朝便成了大明国都,这不正应了洪武朝那番推演吗?」 常鲤不置可否,又问道:「那剩下五地呢?」 徐振之指着其余地名,依次道:「徐州乃九朝帝王之乡;夏州的统万城,为大夏单于赫连勃勃的国都所在;朔州李存勖,南击后梁、北却契丹,终成了后唐的开国之君。」 许蝉道:「原来这些地方都出过皇帝,那真算是有王气了。」 徐振之又一指荆州:「这荆州境内的安陆,是为本朝兴献王朱祐杬的藩地。他生前虽是藩王,可逝后却被追谥为帝,得庙号睿宗。并且这睿宗,便是世宗嘉靖帝的生父。嘉靖帝即位后,为尊父号,在安陆建显陵,置承天府。当今的万历皇帝,也是这一支皇脉的嫡传。」 第84页 常鲤一指玺上:「那这达州呢?据我所知,达州从古至今,未曾出过帝王。」 徐振之笑道:「达州虽未出过帝王,却是本朝一位天子的归隐之地。」 「哪位天子?」 「建文帝朱允炆!」 「是建文帝?」许蝉讶然,「可传闻中,他在燕王破城后就下落不明了。」 徐振之道:「关于建文帝的具体下落,民间虽不知晓,但在大明皇室中,应该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城破后,建文帝辗转各处,最终便到了达州,在那里的中山寺落髮为僧。」 常鲤反问道:「既是皇室中的不宣之秘,徐兄又是如何得知?」 「我之所以能够得知,全仗平日里喜欢搜集些杂书闲册来读。」徐振之笑笑,慢慢道出原委。原来在他少时,曾读过一本由唐瑜所着的笔记。而这唐瑜,任过东宫教谕,是为明成祖朱棣的帝师。 永乐三年,唐瑜因年迈要告老还乡,朱棣苦劝未果,只得放行。然到了永乐十二年,一直待在浙江颐养天年的唐瑜,却举家迁往了达州宣汉。赴川的具体原因,唐瑜并未在笔记中明言,却记下了「以游宦入蜀之名」「行钦差大臣之命」数句。据徐振之猜测,这位辞官多年的老臣,之所以会千里迢迢前往蜀地,恐怕就是得了密诏,奉旨去监视在中山寺存身的建文帝。 当年除唐瑜外,三宝太监郑和、户科都给事中胡濙,也曾受朱棣暗命,四处寻找建文帝的下落。据史料记载,在唐瑜入川一年后,胡濙便从一名七品的都给事中,骤然升任为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将这两件事一对照,便能说明是胡濙先行探到了建文帝下落,然后唐瑜再加以确认,朱棣因胡濙探访有功,才将他官升数级。故而徐振之推断出,明成祖在世之时,就已经知道了建文帝所在。 再者景泰年间,代宗朱祁钰曾派高僧印秀,亲赴达州为一名神秘人治丧,并下旨在寺东,以帝陵规制建设地宫;本朝万历年间,圣上朱翊钧也曾遣吏部尚书卫承芳督工,重修过中山寺地宫,又在其上加筑了惠庙。这地宫所葬之人,朝廷虽未明言,但能以帝陵规制入葬的,恐怕除建文帝外,再无旁人。 听完了徐振之的分析,常鲤缓缓地点了点头:「建文帝的归宿,一直是皇室中秘不外传的要事,想不到徐兄竟能举一反三,将其推断出来。徐兄之智,常某着实佩服。」 「常兄过奖。」徐振之拱了拱手,又冲着常鲤微微一笑,「方才说得有些远了,咱们再研究下这青铜玺和九只小鼎吧。」 说完,徐振之拿起一只小鼎,将鼎口处,合于那玺上的小圆坑中。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小鼎的两耳正好被圆坑中的机栝衔住。 见那小鼎可嵌于玺上,许蝉颇觉有趣,也随手拿起另一只小鼎,学着徐振之的样子,要朝那青铜玺上嵌。 「且慢,」徐振之赶紧拦住,「小知了,这每只小鼎,都有所对应的圆坑,不可胡乱去嵌。」 「还有顺序?」许蝉将手里小鼎凑到眼前,又望了望石台上其他小鼎,「我瞧它们都差不多啊。」 徐振之一指小鼎腹中:「你仔细看看,里面是不是还刻着卦象?」 许蝉一瞧:「还真是。振之哥,这是什么卦?」 徐振之看了看:「是个震卦。」 许蝉又拿起一只小鼎:「那这个呢?」 「是个坎。」徐振之见许蝉饶有兴趣,遂道,「我教你个简单的认卦口诀,你听好,那口诀是『干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记住了没有?」 许蝉自念几遍:「记得倒是差不多,可那什么『三连』『六断』的,我还是不大明白。」 难得许蝉会「学而不厌」,徐振之手指小鼎,耐下性子解释道:「每个卦象,都是由爻组成,连者为阳,断者为阴。像这上面的干卦,便是由三条连而未断的阳爻组成,故而称『干三连』。」 「我懂了,」许蝉看了看自己手中小鼎,「那我手上这只,必是坤鼎了。不过这只坤鼎,该放在哪个点上呢?」 「坤为二,应居九宫右肩……算了,时间紧迫,还是我自己来吧!」说完,徐振之要过坤鼎,将其置于玺上疆域图「北平」的位置。 由徐振之亲自出马,速度自然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他便依着九宫方位,将小鼎全然嵌入九地所连成的田字格上。 「还挺好看的,」许蝉说着,伸出手指在一只小鼎上拨了几下,「咦,还能转?」 话音刚落,那小鼎恰好旋了半圈,腹间所镶的暗红宝石闪了几闪,居然射出一道鲜艷的红光。受这道红光所照,旁边一鼎上的宝石也开始唿应,亦发出红色的光芒,反射在最初那块宝石上。 「竟有这等玄机?」徐振之怔了一下,又试着去拨转其他小鼎,刚旋了几下,再有一道红光显于两鼎之间,「嘿,还挺有意思的。」 「是好玩!」许蝉瞧得眼热,便下手去拨弄,然她再转动两下,原本亮着的一道红光,却突然暗了下去,「坏了,怎么不亮了?该不是被我弄坏了吧?」 徐振之摆了摆手,不似许蝉那般慌张:「想来这九只小鼎,不是随意旋转的。若要将鼎身上的宝石全部弄亮,则需把小鼎都旋至对应的角度……小知了你且退开,让我来试试看。」 第85页 许蝉点了点头,退至一边,与常鲤从旁瞧了起来。 徐振之全神贯注,将那九只小鼎比对了好一番工夫,这才动手去旋转。 随着他的拨动,两鼎间出现的红光越来越多,昏暗的石室中,也被映得越来越亮。 等到九鼎全都旋完,青铜玺上已是赤红大炽,宝石纷耀中,那「田字格」上显出了三横一竖,赫然拼成了一个「王」字。 见到这等奇景,徐振之不由得赞嘆:「王气现,天命归,这方传国宝玺果然神异。」 常鲤胸口起伏,显然也是十分激动:「既然弄清了玺上玄机,那咱们这便返程吧。早些回到京师,也好早些将此玺交到太子手上。」 「常兄所言甚是,那咱们出去吧。」徐振之笑笑,便想取玺离开。 许蝉眼疾手快,一把将青铜玺抱入怀里:「我来!」 徐振之欣然应允:「记得要抱稳,留神别磕碰。」 「放心吧。」 三人按原路折回,刚退出石室,迎面便扑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许蝉收脚不迭,差点儿与他撞个满怀。 待看清来人模样,常鲤不禁一皱眉头:「郭鲸?你怎么上来了?」 「见你们迟迟没出来,我有点儿放心不下,所以就让薛鳄守在下面,自己上来瞧瞧……」郭鲸拭了拭汗,突然瞥见了许蝉怀抱的青铜玺,「这是?」 许蝉朝那青铜玺上轻拍一下,笑道:「禹王的神器!」 「真找到了?」郭鲸大喜,忽而又不解道,「可那禹王的神器,不是九鼎吗?怎么成了这方青铜印?」 「先下去再说!」 「好!」 几人不再多言,又顺着一条条青石板,降到了大佛双膝间的平台上。 当那青铜玺上,再度显出红艷的「王」字,郭鲸和薛鳄少不得啧啧称奇。见那些宝石发出的红光太过惹眼,二人又打算将小鼎逐一取下,收入包袱中妥存。 趁他们取鼎,徐振之走到那莲柱旁,伸手在玄铁尺尾一按。又是「唰」的一声轻响,尺端的长尖缩回。伴着阵阵机栝之音,玄铁尺倒转着,从莲台孔洞里慢慢升出。 徐振之把玄铁尺纳还竹管,佛身上探出的条条石阶,便开始陆续收回。与此同时,佛胸处的石门也缓缓降下,最终将暗室重新掩合。 收拾完毕,五人再向着凌云大佛拜了几拜,便沿着来路,返回到竹船之上。 长篙一点,竹船离岸。五人立在甲板上,直到行出了很远,依然忍不住朝那尊巍峨的大佛回望。 自此返回石砫,一路上尽是顺风顺水,再加上徐振之早已将沿途遇到的险滩、暗流记下,故而回程所用的时日,比来时着实缩短了不少。 竹船鼓足了风帆,顺着江流翩然而下。为赶行程,五人中途也不轻易靠岸,昼夜航船,风雨无阻。 再行出几日,船过重庆府。眼见着与石砫的距离越来越近,五人一直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下来。 此时,蜀地已入了汛季,隔三岔五便会降下几场急雨。急雨入江,使得江水暴涨湍急。好在五人皆积累了不少驾舟经验,仍能将竹船操控得稳稳噹噹。 入夜后,雨水未歇。徐振之坐在竹舱中,对着桌上的青铜玺怔怔出神。 许蝉见他发呆,便走到桌前,悄悄朝着烛火吹了一口气。 被她这一吹,烛焰陡然摇曳,徐振之只觉眼前烛影乱晃,不由得回过神来:「小知了,你做什么?」 许蝉将两手一背,摇头晃脑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振之哥,你快别瞧宝玺了,呆坐着也无聊,陪我说说话。」 「好。」徐振之点点头,将青铜玺和九只小鼎重新收在了包袱里,「现在什么时辰?」 许蝉想了想:「差不多亥正了。」 徐振之再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舱外雷鸣阵阵,他赶紧将头探出竹窗,却见身披蓑衣的郭鲸、薛鳄,正立在甲板上。 「两位大哥,咱们到什么地方了?」 薛鳄朝周围望望:「这四下都黑漆漆的,说不好是到了哪儿。」 郭鲸掰着指头算了算,接言道:「不过照这速度看,咱们不用到天亮,就能抵达那鱼木寨了。」 许蝉伸了个懒腰:「太好了!到了鱼木寨后,不光能见着秦姐姐,还能美美睡上一觉呢……」 郭鲸笑道:「我还当徐夫人要说大吃一顿,原来是要歇息啊?」 许蝉抬起手来,捶了捶后颈:「这些日子早晚都急着赶路,我一直睡不踏实,总感觉腰酸背痛的。得先养好了精神,才能有力气大吃一顿么。」 郭鲸闻言,笑得更欢了:「不愧是徐夫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那是!」许蝉得意地笑笑,一转脸,却见徐振之仍皱着眉头望向窗外,「振之哥,你又在发什么呆?」 徐振之道:「我听这雷声越来越密,前方不远处,应该就是雷公岭了。」 「雷公岭?」郭鲸眯起眼来,再朝左右望了望,「可不是么!前面若是雷公岭,那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八成就是去时遇蟒的地方了。」 「还真是!」薛鳄点点头,看着黑乎乎的江面道,「去的时候遇上一条,回来该不会还有一条在等着咱们吧?」 「快别乌鸦嘴!」许蝉打个哆嗦,赶紧连啐了三下,「童言无忌,呸呸呸!」 第86页 薛鳄摸了摸颔下的鬍鬚,苦笑道:「咱这童子,生得老成了些……」 那次遭遇怪蟒,令许蝉心有余悸,她索性不去瞧窗外,生怕江中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蹿出。 再行一段,竹船已驶出了之前遇蟒的江面。见平安无事,许蝉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渐渐的,那雷公岭已近在二里之内,电光频闪中,那锥状高崖的轮廓,也慢慢清晰起来。 「真见鬼,落雷还是那么多!」郭鲸骂了一声,又朝舱中高喊道:「都坐稳了!待会儿到了岭下,咱哥俩要一鼓作气冲过去!」 还没等舱中三人应声,竹船却勐然间一震,头尾急打个横,竟慢慢向岸边靠去。 郭鲸、薛鳄险些跌倒,刚站稳了脚跟,徐振之等人也急急从舱中奔出。 「怎么回事?」 常鲤一言不发,几个起纵,跃至船尾。其他人见状,也忙跟了过去。 五人打眼一瞧,脸色皆是大变。只见那尾舷上精光闪闪,竟不知何时扣住一只钢钩,钩后连着条绷得紧紧的索绳,一直通到岸上。 风雨混沌中,还裹挟着些清脆的「叮噹」声,徐振之心里打了个突,陡然回想起先前在风暴之中,所听到的诡异「铃音」。 再借着一道急划而过的电光,五人已瞧得清清楚楚,岸边正立着十来号人,手持戒刀锡杖,头上皆戴着蒙脸草笠。所谓的「铃音」,正是那杖端的银环,相互击撞而发。 一瞧他们这副怪异的打扮,徐振之心中又是一颤,顿时记起了陈矩所言:「难道是那虚无僧兵?」 常鲤将拳头一捏:「不错,看来这一路上跟踪我们的,就是他们这伙人了。」 几名虚无僧扯住钩索的另一端,把竹船拼命地往岸边拖拽。与此同时,另外几名虚无僧也将其他的钩索抡圆,接二连三地朝竹船上抛来。 许蝉抽出秋水剑,向郭鲸、薛鳄急喊道:「我将这些钩索砍断,你们快去撑船离开!」 「不必,」常鲤横臂一拦,「就算能暂时甩开,他们照样会追上来。索性上得岸去,与这伙虚无僧兵就地做个了断。」 「正合我意!」薛鳄怒瞪着通红的双目,「咱们找这帮蒙脸和尚好久了!」 郭鲸也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难得他们送上门来!就于今夜,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吧!」 原来,当年「三堂争霸」被取缔后,陈矩便将那些「罪奴」收入麾下,组成「净武堂」。三年前,净武堂抽调的高手为虚无僧暗算,尽数死在乱葬岗上。郭鲸、薛鳄打小就和他们相依为命,焉能不悲不痛?如今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常鲤想了想,又转向徐振之道:「徐兄,待会我们动上手后,你要将那方宝玺护好。」 「常兄放心,宝玺寸步未离。」徐振之心思缜密,打出舱之时,便急做了准备。不但将裹着鼎、玺的包袱牢系肩头,还把盛有玄铁尺的竹管斜背在身后。 此时,竹船已在那些虚无僧兵拉拽下,离岸仅有几丈远近。 许蝉摘下秋水剑,递向常鲤:「这剑厉害,给你拿去使!」 常鲤淡淡一笑:「此剑锋利无比,还是留于你护身吧。」 听他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关切,许蝉不禁心头一暖,刚想再说些什么,常鲤却笑意顿敛,恢復了平时那冷冰冰的腔调。 「记住!上岸之后,你即刻带徐兄躲远一些,别来碍手碍脚!」 「哼!」许蝉气得扭过头去,又朝郭鲸、薛鳄道,「那你们要不要用?」 薛鳄摆摆手:「这秋水剑太过小巧,咱哥俩更使不习惯。」 许蝉忧心道:「难不成你们要空着手跟他们打?」 郭鲸拖过两支竹篙,一支自握,一支抛给薛鳄:「岸上兵刃现成,先用这长篙对付一气,再从他们手里抢几把来用。」 「那你们可一定要小心!」 「徐夫人不用担心,你护好了徐公子便是!」 说话间,竹船离岸越来越近。郭鲸、薛鳄各挺长篙,常鲤负手傲立,三人威风凛凛,六目如剑,直逼岸上的虚无僧兵。 当竹船靠岸后,虚无僧兵将钩索一扔,换持了兵刃,展开包围之势。 常鲤足尖一点,翩然落在岸上。郭鲸和薛鳄也齐齐一纵,跃至常鲤左右。 似是被他们这股豪气所慑,虚无僧兵皆朝后退了半步。一时间,岸上竟无人语,只听见「哗哗」的雨声。 「直娘贼!」薛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们这帮贼和尚拉船过来,是想让咱们陪着淋雨吗?动手啊!」 「别跟他们啰唆,先下手为强!」郭鲸大吼一声,长篙贴地一抡,使了招横扫千军。 趁虚无僧齐齐跃避,薛鳄也挺篙而出,左右急急一摆,将篙身勐然甩震。 两条长篙,有如两条竹龙,在敌群中长驱直捣、唿啸生风。虚无僧兵纷纷躲闪,竟被逼得一退再退。 见虚无僧兵一味退避,郭鲸与薛鳄互视一眼,又向着他们大喝道:「当什么缩头王八,连还手都不敢吗?」 话音方落,那些虚无僧后便传来一阵怪笑:「他们不肯出手,那是因为还没有得到我的命令!」 此人刚开口时,半空中便响起了一声雷鸣。然在那隆隆的巨响下,那人说的话,依旧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足见其内力高深。 第87页 常鲤心中一凛,知是劲敌到了,也催起中气,厉声喝道:「既然来了,那就现身吧!」 那些虚无僧兵左右一分,让出一道缝隙。五人抬眼瞧去,见那缝隙中,一僧大踏步走上前来。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颈上挂着一串赤红的佛珠,步子看似迈得极重,却未在那泥泞地面上留下明显的脚印。 那串红珠如血般刺目,直激得徐振之浑身一颤:「莫非……他就是那个红珠僧?」 常鲤眉头紧皱:「好像是。不过据陈矩所言,那红珠僧应该死于三年前了。」 红珠僧仰天笑毕,又道:「想不到你们居然听说过我。不错,三年之前,我的确死过一回,但如今,我又活过来了!」 见杀父仇人就在面前,徐振之直恨得满眼通红,他极力抑着胸中怒气,压低了声音向常鲤道:「此人掌间暗藏剧毒,还能吹奏怪箫乱人心魄,常兄千万要当心。」 谁知徐振之的声音虽轻,仍被那红珠僧听进了耳朵:「哼哼,那尺八我早已不吹,掌毒也早已不用。自从三年前死里逃生,我便躲起来苦修武功,可谓日夜不歇、寒暑无休。如今神功已成,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杀得了我。」 听他口出狂言,薛鳄已然按捺不住,他勐然运起那数丈长的竹篙,使长枪一般,直直刺向红珠僧胸前:「老倭狗少胡吹大气,吃你爷爷一篙!」 见那长篙刺到,红珠僧避也没避,右手依然撑着油纸伞,只是伸出左掌,抵在了篙头之上。 以薛鳄的力气,寻常武夫就算不被戳个透心凉,也会被顶得飞跌出去。可那红珠僧足下似生了根,拿左掌轻巧地抵住长篙,居然纹丝不动。 没等薛鳄再度发力,红珠僧便将掌劲微微一吐。薛鳄只觉从长篙上导来一股大力,身子急急晃了几下,反被推得连连倒退。 郭鲸一惊,急忙出掌抵在薛鳄背上,这才堪堪止住退势。二人随即一声大吼,四臂同时运力,顶得长篙又向红珠僧移去。 那长篙虽是巨龙竹所制,但受这两股力道一挤,坚韧的竹身也慢慢弓了起来。红珠僧见状,不再与二人较力,陡然间变掌为爪,一把攥住了篙头。 还没等郭鲸、薛鳄反应过来,红珠僧左腕一拧,那支长篙登时被拧得卷转,篙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从篙头一路碎裂急旋,直向篙尾的二人击去。 薛鳄松手不及,虎口顿时被那急卷的长篙震裂。红珠僧藉机夺下长篙一甩一送,那拧成麻花的残篙,便伴着无数条碎竹片,朝二人狠狠打来。 常鲤疾跃到二人面前,飞脚踢开击来的残篙:「老匹夫放马过来,我陪你斗斗!」 「你?」红珠僧蔑笑道,「想要跟我过招,胜了我这帮手下再说。」 郭鲸和薛鳄齐怒。 「常老大,不用你出手,让咱哥俩先会会他们!」 「对,这帮小喽啰,单凭咱哥俩就能全部打发!」 「哼,当他们还是三年前的那伙人吗?这些手下,皆是我千挑万选,又亲自为他们传授武功。如今的虚无僧兵,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无所畏惧,他们只懂得嗜血杀戮、至死不休!哼哼,瞧你们身手还算不错,那就让我的手下,拿你们练练招吧!」 红珠僧说完,又以倭语向那些僧兵道:「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虚无僧兵齐喝一声,操着锡杖、戒刀冲杀而来。 「阵势不小,」郭鲸看一眼薛鳄,「老三,咱哥俩赌一把?」 薛鳄一捏拳头:「赌什么?」 郭鲸笑道:「比比看谁杀的倭狗多!输的人,赔上好酒十缸!」 「赌就赌!等打完后,郭二哥就赶紧给我备酒去吧!」薛鳄话刚说完,人已迎着虚无僧兵冲去。 「你备的酒才好喝!」 郭鲸不甘其后,疾奔数步,反越在薛鳄身前。让过搠来的两柄锡杖,郭鲸便提起如钵大拳,狠狠击在一名手持戒刀的僧兵胸口。 那僧兵也当真兇悍,仅是退了几步,抹去嘴角鲜血,又操着戒刀来砍郭鲸。没等他杀到跟前,薛鳄飞身一脚,将其踹出数丈。待那僧兵爬起,其他僧兵也各挥着兵刃涌上。 郭鲸、薛鳄拳脚齐出,使出浑身解数,如二虎搏群狼般,跟那前仆后继的虚无僧兵杀作一团。常鲤从岸边抄起一把碎砾,于战阵外疾疾游走。 见薛鳄背后露出破绽,一名僧兵陡然挺杖,亮起杖尾的长尖就想刺下。常鲤屈指一弹,手中射出一粒小石子,「噗」的一声,击中了那僧胁下穴位。 那僧身形顿滞,手脚再不能动。郭鲸回头察觉,一把夺过锡杖抡圆,朝他头顶勐然砸去。 不料那锡杖还未落下,杖身上就爆出了一熘子火星。郭鲸只觉掌中剧震,锡杖险些脱手。 原来常鲤飞石打穴后,立即被那红珠僧瞧个满眼。红珠僧有样学样,也抄了两枚石子接连弹出。一枚疾射,撞开了郭鲸锡杖;一枚轻发,解开了手下穴道。 见红珠僧竟有这般准头,常鲤不由得一怔,他不及多想,手中石砾连发,分打数名虚无僧兵。 再听「嗖嗖」数声闷响,又有五六名僧兵被击中穴位,身子如定、手足顿僵。 那红珠僧却不慌不忙,随手一扬,也掷出一把石砾,轻而易举的,便令那些僧兵行动如常。 常鲤大惊,再运指力勐发一石,想要借这一石之力,将一名僧兵的后颈击穿。 第88页 那石子刚飞到半途,红珠僧所射来的石子也后发而至。「啪」的一声,二石激撞,皆碎成了齑粉。 这红珠僧的武功深不可测,常鲤知再耗下去也是徒劳,遂将剩余的碎砾一抛,挥掌转攻向虚无僧兵。 见常鲤也入了战阵,红珠僧便负手观战,气定神闲,好似稳操胜券。 有了常鲤近身相助,郭鲸、薛鳄大觉轻松。常鲤再攻几招,一掌砍中了一僧手腕,顺势一抓一夺,抢过其手中锡杖掷向薛鳄:「接着!」 薛鳄勐挥一拳,逼开身旁三僧,猿臂一伸,将那锡杖抓牢。 锡杖在握,总好过赤手空拳。待薛鳄接连格开了三把戒刀,又有五杖兜头盖脸地砸下。 薛鳄挺腰举杖,赶紧挡架。不料「咣」的一声大响后,他竟被那五柄重杖压得单膝跪地,另一只脚也陷入泥中数寸。 边上一僧瞧出便宜,忙抡起戒刀来斫。还没等刀尖靠近,薛鳄已虎吼一声,两臂上青筋暴起,运足力气勐然盪开了压在肩头的五柄锡杖。 受他这股巨力沖顶,一僧只觉腕间酸麻,锡杖脱手而飞。常鲤抬脚踢开一僧,借力跃至半空,探手抄过那柄锡杖一甩,又将一名虚无僧兵连人带刀撞飞数丈。 然正如红珠僧所言,这伙虚无僧兵浑不惧死,任凭被击倒多少次,皆会爬起来继续冲杀。并且,他们不光习过横练功夫,胸前也都覆着一片藤甲,受了几拳几杖,仍未伤及筋骨。 锡杖不停地激撞,戒刀也不住地砍来。在虚无僧兵一波波狂攻滥打下,三人护着徐振之夫妇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已到了雷公岭下。 岭上电光石火,那些虚无僧兵却浑然不觉,高举着崩刃的戒刀、撞弯的锡杖,向着三人疯狂砍砸。 三人又全力拼斗一阵,这才将二名虚无僧兵击成重伤。谁知那二僧身子虽然倒地,却仍不肯舍掉手中兵刃,全然不顾腿上鲜血淋漓,依旧奋力前爬,一心只想挺杖伤人。 再抵挡了几合,郭鲸的肩头已被杖尖刺中,薛鳄的后背上也挨了一刀,常鲤虽说无伤,但唿吸声越来越重,显然是十分疲惫。 见一僧又露出破绽,郭鲸便挥杖去打。还没等杖头击在那僧背后,旁边二僧急忙来护。无奈之下,郭鲸只得撤招,不想方退出两步,就瞥见斜刺里袭来一柄戒刀,直砍向自己的脚踝。 郭鲸刚刚跃起,那锋利的刀刃便贴着他脚底险险削过。虚无僧不待他站稳,「唿唿」又是两杖砸来,郭鲸拼力挡下后,却被震得脚下踉跄,一个站立不住,人已跌在地上。 趁他尚未爬起,一僧勐扑上前,亮出杖尾的尖刺,便冲着郭鲸戳下。情急之中,郭鲸一把攥实了刺来的尖头。那僧穷凶极恶,双臂运劲,将刺尖拼命压下,慢慢向郭鲸咽喉逼去。 见郭鲸陷入困境,薛鳄、常鲤有心来助,可周遭皆围了数名虚无僧兵,一时无法脱身。 当刺尖抵在郭鲸喉头时,另外一僧也操着戒刀砍至。单与持杖僧相拒,郭鲸已是用尽全力,哪还能腾出手来与操刀僧相抗? 眼瞅那刀刃就要斩落,许蝉再顾不上什么,挥起秋水剑疾步奔来,「唰」的一声砍在那操刀僧的后背上。 那操刀僧一心要砍断郭鲸头颅,何承想背后会有人来袭?回头一瞧,见是个小丫头,竟气得不顾背上鲜血喷溅,扬着戒刀便要对许蝉痛下杀手。 重伤之下,那操刀僧兇悍未减。许蝉慌忙刺出一剑,但被他轻松避开。操刀僧再几个进步,已沖至近前,晃开许蝉的秋水剑,便亮起戒刀狠狠斫下。 千钧一髮间,郭鲸陡然生出一股神力,左手牢牢攥着持杖僧刺来的杖尖,右臂勐挥,将那夺来的锡杖掷向操刀僧。 「噗」的一声,那操刀僧从后至前,被戳个对穿,身子摇了几摇,倒在许蝉脚下。与此同时,郭鲸空出的右手也握住了持杖僧的杖头,两臂一推一拉,把那持杖僧拽得头重脚轻。 再听一声怒吼,郭鲸挺颈举头,朝那持杖僧的脸面上勐然撞去。吃这一撞,持杖僧的草笠登时碎裂,人也滚在一边,昏迷不醒。 郭鲸爬起身来,连额前的鲜血也未擦,拾起他的锡杖一抡,便将那持杖僧砸得面煳脸烂。 地上又多了两具僧尸,其他虚无僧兵却视若无睹,有的竟嫌同伴尸身碍事,抬脚踢向一旁,继续朝着垓心的三人冲杀。 徐振之急急将许蝉拉回身边,见一名死僧腰间挂着钩索,便悄悄顺手取来,以备不时之需。 郭鲸、薛鳄苦撑死挡了一阵,身上又挨了几杖几刀,满身是伤、遍体挂血,体力也逐渐不支。 「常老大……别硬耗了!你带着他们快走,咱哥俩帮你们断后!」 常鲤还没接话,那红珠僧已然喝道:「想逃?那我先废了他的腿!」 话音未落,红珠僧骤然贴近,举起一掌,朝着常鲤拍落。 常鲤赶紧沉腰下马,横起锡杖来架挡。 红珠僧手腕疾翻,铁掌如灵蛇般从杖下钻出,照样冲着常鲤的胸前印去。 常鲤一惊,右手撤杖为掌,急急运起周身全力,迎着红珠僧的铁掌对上。 二掌方接,轰然大响。红珠僧身形未晃,常鲤却被击得连退数步,待勉强站稳后,嘴角紧跟着流出一条血线。 薛鳄心头剧颤,一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一边要找红珠僧拼命。 第89页 郭鲸一杖逼开两名僧兵,也朝着常鲤大喊:「常老大!走,快走啊!」 「你们谁也逃不掉!」红珠僧说着,又想暴起伤人。 就在这时,徐振之突然叫道:「老匹夫!你不是在打传国宝玺的主意吗?宝玺就在我身上,有本事就来拿!」 「传国宝玺?」红珠僧勐然停下脚步,恶狠狠地望向徐振之,「嘿嘿,那倒也不急。先将你们一个个都杀光,再从尸体上取就是。」 「小知了,你保护好自己,千万别跟来。」徐振之对许蝉低声说完,便撇下红珠僧,朝着雷公岭的方向捨命飞奔。 「我说过,没人能从我手中逃掉!」红珠僧冷哼一声,将手里的油纸伞一抛。那油纸伞便一面急旋着,一面沖前飘去。 红珠僧足尖一点,身子便越过众人头顶,翩翩落至急飞的油纸伞上。再借这一踏之力,红珠僧又高高跃起,如同一只巨大的枭鸟,朝着徐振之身后扑追而去。 常鲤想也未想,举起手中锡杖,用力掷向红珠僧。听到身后有破空之音,红珠僧也未回头,只将大袖一卷,就把那激射而来的锡杖裹住;大袖再一扬,那锡杖陡然发出,竟直直戳向徐振之。 徐振之脚步不停,赶紧将身子伏低,险险避开了射来的锡杖。那锡杖劲力十足,越过徐振之后余势不减,「砰」的一声,插入了岭下那坚硬的岩壁中。 红珠僧再追几步,郭鲸、薛鳄的锡杖也先后掷来。红珠僧一个高纵,身子急速旋转,双足接连踢出,又将飞来的两杖,一上一下地钉入了岩壁。 当红珠僧落地,徐振之也奔到了岭底。见岩壁上三杖高插,徐振之不及思索,抬脚一跃,向那最下方的锡杖踏去。 那锡杖颇为坚韧,经这一踏,顿时托着徐振之朝上弹起。徐振之纵起一丈多高,又牢牢抓住了第二根锡杖,腰腹紧接着发力,将身子勐旋了几圈,顺势往高处飞出,抓在了第三根锡杖上。 那第三根锡杖插得虽高,可距离崖顶尚有数丈远,像徐振之这种不谙轻功之人,无论如何也弹不上去。 「看你还能怎么逃?」红珠僧将僧袍一撩,双足连点,竟踩着岩壁上微凸处登高直上,转眼就到了徐振之身边。 眼瞅那红珠僧的大手就要抓来,徐振之连忙借着锡杖一弹,朝着另一侧急跃。然这崖壁上陡平如镜,根本无从借力,徐振之两脚踏空,身子便直直坠向崖底。 红珠僧一瞥,心里暗笑,这小子不会武功,从这儿摔下去与跳崖何异?就算不死也必重伤,倒省了我的力气! 想到这儿,红珠僧便不再攀爬,身子一转,轻轻朝崖下跃去。谁知在他跃下的同时,半空中的徐振之身上却「唰」的一声,飞出了一条长长的钩索。那钩索急沖而上,在崖顶的一株枯树上缠了几圈,登时阻住了徐振之的下落之势。 身子刚停稳,徐振之又手脚并运,借着那条钩索拼命地攀向了崖顶。 雨水不断地沖刷、雷声不绝地轰鸣,徐振之全然不顾,只是仗着登峰练就出的身手,飞快地朝上攀爬。 徐振之好不容易登上崖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觉眼前人影一晃,原来是红珠僧阴魂不散,堪堪追了上来。 红珠僧左右一顾,见四下皆是绝壁悬崖,怪笑着上前道:「宝玺交出来,留你个全尸。」 「站住!」徐振之临危不乱,早退至濒江的悬崖边,解下了裹有青铜玺的包袱,「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把它扔到江里,谁都别想得到!」 红珠僧恶狠狠地喝道:「我最恨别人要挟,小子,你就不怕我将你碎尸万段?」 「我让你站住,听不懂吗?」徐振之松开三只手指,包袱顿时朝下一沉。 红珠僧怕他真扔,赶紧停下脚步:「你想怎么样?」 徐振之抬眼看看天色,见乌云转淡、雨水变缓,不敢再耽搁下去:「我要跟你斗一场!」 「什么?」红珠僧一怔,继而大笑,「你要跟我斗?我没有听错吧?哈哈哈……」 趁他狂笑,徐振之右臂一甩,将暗藏在袖间的竹管,狠狠朝红珠僧掷去。 与徐振之所料无差,那红珠僧只用二指,便把那掷来的竹管夹住。一上手,红珠僧就觉分量不对,二指再一用力,将指间的竹管登时夹裂。 那竹管被徐振之改动过,里面除去塞了隔潮的油纸外,还设着一只小机栝。一旦那竹管受外力毁去,那机栝便会勐撞玄铁尺底端,使得尺前长尖迅速弹出。 还没等红珠僧细瞧,那长尖已「嗖」地戳向他胸口。饶是他反应快,那长尖还是在他肩头一掠,刮出一道血痕。 吃这一惊,红珠僧冷汗立即下来,再一打量,不由得浑身一颤:「难怪我感觉这招有些似曾相识,果然是同一把兵器!」 见红珠僧握着玄铁尺不放,徐振之暗松口气,只待玄铁尺引下万钧雷霆,好将他炸个血溅肉崩。不想等了半晌,空中仍无异动,不光雨水稀稀拉拉地停将下来,一抹瘦月,居然也从云层里探出。 徐振之心焦急如焚,面色却强撑着未改:「你这老倭狗记性不错,竟还认得这把『镇厄』。」 「我当然认得!」红珠僧咬牙切齿道,「小子,它怎么会在你手上?你与那老东西是什么关系?」 「嘴里放干净些,豫庵公乃我先父!」徐振之闻听此言,更是咬牙切齿。 第90页 「你是他儿子?」红珠僧连道三个「好」,摸着自己胸口的创疤恨道,「三年来,这块伤痕就像烙在我身上的耻辱,洗都洗不掉!只恨那老东西死得太早,让我无法一雪前耻。也好,今日就用他的兵刃,来杀掉他的儿子,也算能让我出一口恶气!」 此时,月色愈发明亮,旁边的乌云也愈发淡去。半空中仍无异样,似乎天地都渐渐安静了下来。徐振之清楚得很,一旦云尽雨消,引雷伤敌的计划便会全然泡汤,眼瞅着就要功亏一篑,他一颗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但为了拖延时间,争取一线希望,只得故作镇定,不断拿话去激那红珠僧:「还什么一雪前耻,真是大言不惭!当年你要不使那下三烂的诡计,怎会是先父对手?若先父此时尚在,你只怕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了!」 红珠僧素来自负,一听这话,果然怒极:「你说什么?有胆你再说一遍?」 徐振之刚要开口,却见那玄铁尺尖,突然闪出一星微弱的蓝光,他顾不上别的,急忙屈腿一扫,将脚下积着的雨水溅向了红珠僧。 被雨水一溅,那玄铁尺顿时被淋湿。红珠僧勃然暴怒,扬起玄铁尺就朝徐振之扑来:「你小子找死!」 红珠僧越来越近,可那尺上蓝光也越来越炽,徐振之急急撤身,心下却大舒口气,总算赶上了! 话音方落,一道闪电从空中唿啸而下,有如金龙扑海,直炸得崖顶岩裂石开! 待这声响彻云霄的雷鸣平息后,圆月也驱散了浓云,清冷的月光骤然泻下,映得崖顶一片雪白。 红珠僧仍立在当场,胸口被雷电击出个焦烂的大洞,污血「汩汩」流下,将脚底崖面渐次染红。 「恶贯满盈者,必亡于天谴之下!」徐振之夺过玄铁尺,沖死不瞑目的红珠僧道,「只可惜,你明白得太迟了!」 红珠僧晃了几晃,轰然倒地。紧接着又一声轻响,一只小金盒从尸身怀中滚落出来。 徐振之眉额一蹙,捡起那金盒打开,见盒中盛着一个油纸包,里面还裹着一方绢书。 这方绢书,正是那朱常洵之前所签的契约,红珠僧为保险起见,一直将它贴身收藏。 崖底还在血战不休,徐振之无暇细瞧,赶忙把绢书收好,又抓起红珠僧的尸身,向着崖下奋力抛去。 「轰」的一声,红珠僧的尸身重重坠落。崖底众人皆是一怔,又闻雷公岭上传下了徐振之的大喝:「贼首已然伏诛!尔等鼠辈还不引颈受戮?」 这声洪亮的唿喝,在山谷中不停迴荡,经久不绝。常鲤等人本陷入了苦战,一听这话,士气勐然大振,再度挥刀抡杖,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剩下的虚无僧兵杀得血肉横飞。 当最后一名虚无僧倒下,郭鲸、薛鳄已累脱了力,双双栽倒在尸身上,晕迷不醒。常鲤抬起头,朝崖顶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也跟着仰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从雷公岭上下来,徐振之顾不上喘息,与许蝉急急拖来竹船,将常鲤等人一个接一个地背到船上。 还没等船开,尸堆里突然爬起一名虚无僧兵,跌跌撞撞地疾奔几步,一头扎入了江中。 「还活着一个!」 许蝉拔剑欲追,徐振之却一把将她拦住:「别追了!先将他们运至鱼木寨要紧。那僧兵奄奄一息,少不得要溺死在江中!」 果不其然,那僧兵没游出多远,两条胳膊便再也挥不动,脑袋仅浮了几浮,顿时被江涛吞没。 徐振之在甲板上撑船,许蝉便到舱中为三人包扎止血。竹船顺流而下,急急朝着石砫驶去。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东方泛白,天色慾晓。又行出一阵,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射下了金光万缕。 许蝉从舱里走出,迎着朝阳向四下一望,不禁喜极而泣:「振之哥……到了,我们终于到了!」 徐振之抬起憔悴的双眼,见前方果然是启航时的港湾,一直紧绷的神经,登时松弛下来,再也强撑不住,歪倒在甲板上。 等徐振之再睁开眼时,面前除去许蝉,还多了马千乘和秦良玉。 许蝉惊喜交集,抹着眼泪笑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了!」 「小知了,让你担心了……」徐振之沖许蝉微微一笑,便挣扎着要起身,「马大哥、夫人……」 「别起来,再躺会儿吧。」秦良玉面露歉疚,不由分说地将徐振之按回了床上,「你们出了这档子事,也全都赖我。都怪我排查不严,那伙追兵就在石砫附近设下了埋伏,我竟没能提前发觉……唉!」 徐振之摆了摆手:「这不关夫人的事,是那伙虚无僧太过狡猾……更何况我们有惊无险,夫人万不可再自责了。」 「也是,只要你们平安就好!」秦良玉生性洒脱,遂不再自怨自艾,「徐公子你知道吗?这几天你一直昏迷不醒,可把蝉妹妹急疯了,菩萨、佛祖求了个遍,还在寨里的巴普神像前跪了整整一宿呢,怎么劝都不听!」 「傻丫头……」徐振之心中一暖,在许蝉手上握了握,「我又没有受伤,怎么会有事?」 「谁说你没受伤?」许蝉拭了拭眼角,「你昏倒时我才发现,你脑后被飞石划了道大口子,流了好多的血……」 「是吗?」徐振之在颅后摸了摸,果然一阵刺痛,他怕众人担忧,又强颜笑道,「既然还能认出你们,就说明脑袋还没坏。对了,常兄和二位大哥呢,他们没事吧?」 第91页 秦良玉笑道:「放心吧徐公子,他们三个呀,比你早醒了好几天呢!」 许蝉也道:「常鲤醒得最早,郭二哥、薛三哥的伤势虽说有点儿重,但敷了秦姐姐给的草药后,没出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跳还不大敢跳,可走路却是无碍了。」 话音刚落,郭鲸、薛鳄大笑着走进厅来。一见徐振之,郭鲸便抢先道:「徐公子,这次可真是托你的福。说来惭愧,咱们这些当护卫的,反要受你搭救。」 徐振之连连摆手:「这话就见外了,若非你们捨命相护,徐某焉有今天?」 秦良玉笑道:「都别瞎客套了,留着力气,好好养身上的伤吧!」 马千乘没头没脑地插话道:「得摆酒!一起喝个痛快!」 秦良玉嗔道:「伤都没好利索,你拉他们喝什么酒?备些好菜佳肴庆贺下便是了!」 马千乘抓了抓脑袋:「那我自己喝!」 「独饮无趣,我陪马大哥喝!」薛鳄倒提了拳头,往自己身上砰砰砸了几下,「夫人你瞧,那点儿皮外伤早就好啦!」 秦良玉瞥一眼薛鳄胸前,哼道:「还逞能,你瞧那血都洇出来了!夫君要喝我不管,可你与郭鲸,谁也不准沾一滴酒!」 「夫人有命,安敢不从?」郭鲸苦笑一声,拍了拍薛鳄肩膀,「这样吧老三,宴会时咱哥俩挨着马大哥,不让沾酒,在边上闻闻酒味儿总成吧?」 五人又在鱼木寨歇养了几天,徐振之便欲向马氏夫妇辞行。 秦良玉一听就急了:「这怎么能行?起码再住个十天半月!」 徐振之摇了摇头:「夫人,事情你已知晓,那方宝玺关乎甚重,需尽早送到太子手中,若再耽搁下去,只怕会夜长梦多。」 秦良玉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既然你们身负要事,那我就不留你们了。这样吧,我和夫君点上一队白杆兵,亲自护送你们回京。」 徐振之赶紧拱手:「夫人的盛情,振之心领了。然护玺回京应悄然行事,不宜大张旗鼓。人马一多,反会惹眼,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是,」秦良玉遂不再强求,「那我给你们准备行囊。」 「有劳夫人。」 等行李收拾好,五人寄养在寨中的马匹也牵了过来。那马都被餵得膘肥毛亮,显然是得到了精心的照料。 待下山后,马氏夫妇领着土人们又送出数里,依然是难捨难分。 徐振之停下脚,向四下长揖道:「马大哥、夫人、众位毕兹卡兄弟,你们的恩情,振之永记心中,都请回吧!」 许蝉也红着眼睛,与秦良玉相拥作别:「回吧秦姐姐,等空了我们定会再来,学那摆手舞、吃那香酥肉……」 「就知道你爱吃,」秦良玉擦了擦眼角,「那香酥肉我备了几十斤,都装在你那包袱中了……好了,上马吧,一路保重!」 「嗯!」许蝉爬上马去,沖身后挥了挥手,「那我们告辞啦!」 「去吧!」 「后会有期!」 五人将马鞭一甩,骏马便扬蹄疾驰,绝尘而去。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五人驰到一处山谷前,正欲穿谷再行,常鲤却突然勒住了坐骑。其余人见他脸色不对,也都止马停下。 「常兄,怎么了?」 「前面谷中有埋伏。」 「哈哈哈,你们倒挺谨慎!」这声话落,谷中便涌出来一队操弓持枪的兵士。那些兵士人数不少,「唿啦」一声列阵展开,将枪头箭矢对准了五人。 待队伍列好,阵前驰出一名军官。那军官顶盔贯甲,骑在马上耀武扬威。 徐振之眉头一皱,沖前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军官用马鞭一指身后:「这些是蜀地的戍军,老子我么,是这支戍军的指挥使!」 徐振之从容不迫道:「我等非盗非贼,为何拦住去路?」 「少废话!」那指挥使道,「你们偷了传国宝玺,还敢说不是盗贼?」 听他叫出「传国宝玺」四字,徐振之与许蝉互递个眼色,才知那逃走的虚无僧非但没死,反去告了密。 见他们不言不语,那指挥使有些不耐烦,朝手下兵士发令道:「射杀盗贼,将宝玺夺回!」 那些兵士正要拉弓搭箭,忽闻一声娇喝传来:「我看谁敢放肆?」 五人循声回望,便见一骑急急奔来,马上那人身着百花战甲、手握长天神枪,不是那英姿飒爽的秦良玉是谁? 秦良玉方至,马千乘也扛着玄铁锤纵马而来,身后旌旗蔽日、阵列森严,正是一队队披坚执锐的白杆雄兵。 瞧见白杆兵这股威武的气势,那指挥使勐打个激灵:「马千乘,秦良玉!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秦良玉抬枪一指,「此处是我石砫地界,你跑来做什么?」 那指挥使指着徐振之等人道:「我奉了上命,特来捉拿盗玺贼匪。秦良玉,劝你相识些,包庇要犯可是重罪!」 秦良玉怒道:「谁管你奉了什么狗屁上命?你听着,这五人皆是我们的贵宾。哪个敢与他们为难,那便是我们鱼木寨的敌人。」 「秦良玉!」那指挥使喝道,「你如此胆大妄为,眼里还有没有朝廷了?」 秦良玉冷笑道:「别说是朝廷,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动他们一根毫毛。姓王的,要打就放马过来,若不把你这帮虾兵蟹将全歼,我这秦字从此倒着写!」 第92页 白杆兵能征善战、骁勇无比,那指挥使岂会不知?他心里发毛,面上却要苦撑:「秦良玉……你……你可别乱来啊!那些白杆兵若敢上前,你们就算是造反!」 马千乘一举玄铁锤,虎吼道:「反就反!来吧!」 那指挥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咬得牙齿咯咯作响:「拿不到要犯,我回去也活不成……马千乘,秦良玉!你们……你们可别逼我!」 秦良玉不再发一言,从怀中摸出一支令旗高高扬起。白杆兵见状,齐喝一声,各自举起了手中兵刃。 那指挥使心里清楚,只要秦良玉手中令旗一落,那些白杆兵便会发起冲锋:「罢了……左右是死,老子跟你们拼了就是!」 双方皆剑拔弩张,眼见恶战就要一触即发。徐振之突然纵马奔至两阵之间,朗声大喊道:「都不要轻举妄动!」 秦良玉一怔:「徐公子你做什么?快回来!」 徐振之沖秦良玉一抱拳:「夫人,他说得没错,一旦与戍军开战,朝廷便视为造反,定会发来大军围剿。」 秦良玉傲然道:「若朝廷是非不分,反了又如何?咱们鱼木寨全都是顶天立地的热血儿女,宁可轰轰烈烈地战死,也决不窝窝囊囊地苟活!」 徐振之再拜:「万万不可。若因我之故,连累得合寨陷于危难,振之就算百死,也难恕其咎啊!」 「这不干你事。」秦良玉又道,「谁敢伤害鱼木寨的朋友,咱们鱼木寨就要跟他死战到底!」 徐振之急道:「他们是冲着宝玺来的,若我交出宝玺,想来他们也不会再为难。」 那指挥使闻言,赶紧借坡下驴:「对对对!只要你将宝玺交出,本指挥对天发誓,定会放你们平安离去。」 「那也不成!」秦良玉寸步不让,「徐公子,宝玺是你们千辛万苦寻来的,岂可随意交出?」 「振之心意已决,恳请夫人莫再插手此事了!」徐振之说完,驱马奔至那指挥使身旁,从容自若地解下包袱递去,「你要的宝玺就在里面,接着吧!」 见徐振之给得如此痛快,那指挥反有些狐疑,赶紧打开包袱,将青铜玺翻来覆去地打量:「这真是传国宝玺?小子,你不会用一方假的来蒙我吧?」 徐振之冷笑一声,伸手将嵌在青铜玺上的小鼎拨转了几下:「怎么样,现在知道真假了吗?」 见那鼎上的宝石相映生辉,连成个赤红的「王」字,那指挥使这才安心落意:「果然是宝物!不错不错,你小子倒算识趣……」 徐振之哼道:「既然确认无误,就让你的手下让路。」 那指挥使将宝玺掩入怀中,朝手下兵士道:「兄弟们撤了,回营讨赏去!」 那些士兵早就等着这句,急忙收了兵刃,转身要走。 秦良玉见状,拍马上前高喝道:「都给我在原地站好!」 那指挥使一愣:「你又要做什么?」 秦良玉道:「你这厮素来奸诈,眼下虽说着放行,之后恐怕还会再追。这样吧,你和这伙戍军等足两个时辰,待他们五人走远后,我自会放你们离开。」 那指挥使恨得牙根痒痒:「秦良玉,你别欺人太甚!」 秦良玉将眼睛一眯,目露杀气:「不答应也行,那咱们就战上一场。」 那指挥使权衡再三,从齿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成,就依你!」 秦良玉这才点了点头,又催动胯下坐骑,驰至徐振之马前悄声道:「徐公子,你可要考虑清楚,那宝玺真要白白给了他们?现在反悔也不迟,只要你一声吩咐,我秦良玉立马发兵,当场灭了这群乌合之众。」 徐振之赶紧摆手:「夫人的好意,振之心领了。就算他们有张良计,我又岂无过墙梯?宝玺暂且放在他们那里,日后我自有办法夺回来。」 「真是便宜了那伙草包。」秦良玉恨恨地望了戍军一眼,又朝着徐振之道,「那成,徐公子,这里由我们守着,你们快些走吧!」 「有劳夫人!」徐振之一揖,又向不处的马千乘道,「马大哥,告辞!」 徐振之说完,与许蝉等人拍马远去。 直到夕阳西下,马千乘和秦良玉方率领白杆兵离开。那指挥使早憋了一肚子邪火,冲着他们的背影骂了一通后,拽过一名兵丁。 「八百里加急,将这宝玺火速送往京师!」 自打从山谷中脱了身,五人便疾驰不停。一路上,常鲤始终一言不发,郭鲸、薛鳄也都神色悒悒。见胯下的坐骑都奔出了满身热汗,徐振之便道:「这里应该安全了,大伙停下来歇歇马吧。」 「吁……」许蝉等人依言勒马,常鲤却似没听见,仍在疾奔未停。 徐振之一怔,急忙纵马赶上:「常兄,常兄!」 岂料常鲤仍旧不睬,反在马后勐挥了一鞭:「驾!」 徐振之眉头紧皱:「那马已吐了白沫,常兄若再不停下,它怕是要倒毙了。」 常鲤低头一瞧,知徐振之所言不虚,便扯住缰绳,从马背上跃下。 徐振之也跳下马,来到常鲤面前:「常兄这一路都不言不语,可是有什么心事?」 常鲤铁青着脸,冷冷盯着徐振之。 徐振之又跨前一步:「常兄?」 常鲤一言不发,突然一把攥住了徐振之的衣领。 郭鲸、薛鳄大惊:「常老大,你做什么?」 第93页 许蝉也怒道:「常鲤你发什么疯?快将我振之哥放开!」 「你们都别过来!」徐振之沖三人说完,又缓缓看向常鲤,「常兄,有话就直说吧。」 常鲤二目血红,直勾勾地瞪着徐振之:「为什么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 「谁允许你把宝玺拱手让人的?」 「果然是为了这事。」徐振之淡然笑了笑,「常兄难道不知吗?在赴蜀之前,太子殿下便准我便宜行事……」 常鲤打断道:「他是准你便宜行事,可没让你去帮朱常洵!你不但将宝玺送出,还主动说出了九鼎布列的玄机!徐振之,枉你之前振振有词,还口口声声喊着要效忠太子,你就这样向太子效忠的?」 徐振之问心无愧,依然自若道:「我若不言明玺上玄机,那指挥使如何肯信?我若不交出宝玺,那一场战事便在所难免……」 常鲤吼道:「战啊!为何不战?你徐振之贪生,也当别人怕死吗?」 徐振之见状,也抬高了声音:「徐某之所以不战,一是不愿让毕兹卡兄弟无谓流血;这二来,是想保护更为重要的东西!」 「什么能比宝玺更重要?你说!」 徐振之二目一凛,直逼常鲤的双眼:「你的安危!」 「我……的安危?」常鲤一愣,目光有丝闪烁,「我身经百战,用得着你来操心?」 「与虚无僧的那场恶战,关乎着咱们的存亡,只得去全力相拼;既然与戍军的冲突能化解,那我自然要避而不战,不能让你再有任何的闪失。」徐振之深吸口气,又一字一顿道,「宝玺没了,能再夺回来。可连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跟福王斗?你觉得呢?太子殿下!」 郭鲸、薛鳄脸色一变,许蝉也是傻了眼。「什么……太子殿下?」 徐振之没理他们,只是望着常鲤,微微笑道:「殿下乃一国储君,还抓着我衣领不放,恐怕有失仪态吧?」 常鲤不自觉地将手松开,强作镇定道:「什么太子,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 「殿下还不肯承认吗?」徐振之理平了领口,接着道,「自从陈公公过世的那天起,我心里便有了一个疑团,那日『太子殿下』就在香山小筑内,皇上和福王也与他打过好几个照面,为何都没有认出他来?」 常鲤道:「客印月精通易容乔装,你难道不知?」 「印月姑娘的易容术出神入化,经她精心打扮过的脸,几乎无人能察觉出破绽。」说到这里,徐振之话锋一转,「可她的易容术,需要极长的时间去准备。那天事出陡然,根本就来不及收拾,最后匆匆改出的面容,连我都能看出破绽,为何皇上和福王却全然不觉?对于这个疑惑,我思索了无数遍,想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当日在小筑内的,并非真正的太子!」 常鲤冷笑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 徐振之道:「不错,就算小筑中的不是太子,我起初也未曾怀疑你。可到了后来,我见了郭鲸、薛鳄两位大哥后心的烙印,又听他们诉说了身世……」 听到这儿,许蝉瞪了郭鲸、薛鳄一眼:「好啊,瞧你们两个老实巴交,想不到也会骗人!」 薛鳄急得脸红到脖子根:「我没有!」 郭鲸也赶忙解释道:「徐夫人,关于我们的身世,并无一句谎言。」 许蝉还要再说,徐振之已将手一摆:「我相信郭二哥的话。可正是因为那番话,才让我认定了之前的太子是他人假扮。记得初入香山小筑时,『太子』因上香不慎,引得烛火焚衣,无意中露出了背上疤痕。」 「我也记得这事,」许蝉又道,「可当时陈公公说,那是刺客拿刀砍的……」 徐振之道:「刀疤与烫疤截然不同,他身上所留的,分明就是个烙上去的『罪章』。」 常鲤不屑道:「别忘了,那罪章之中,可是有个『罪』字。他身上那烙印,却没带着任何字迹!」 「没有明显的字迹,那是因为他又将罪章重新烫过。」徐振之笑笑,又向常鲤道,「可常兄若真出自三堂,为何身上却白白净净,没有烙下罪章?」 常鲤稍怔,又道:「没有罪章,最多说明不是三堂罪奴,你非要断定我是太子,不觉有些牵强吗?」 徐振之道:「我之所以认定你是太子,是因不久前在大佛暗室中的一番话。当时,我们曾谈起建文帝的下落……」 「徐兄忘性倒大,那建文帝的下落,可是由你自己推断出来的。」 「没错,我是自己推断出的,而你却不是。当时你屡屡言道,那建文帝的归宿,一直是皇室中的不传之秘。你既然能知道这不传之秘,那就说明你同样是皇室血脉。我将前后的事情一联繫,心中便豁然明了,原来这武艺高超的常鲤,就是那真正的太子殿下。」 常鲤沉吟了半晌,终于长嘆一声:「徐振之,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不错,我就是朱常洛。」 「你真的是太子?」许蝉登时恼了,「那你为何要隐瞒身份?枉我们还为你千里迢迢地来寻宝,你就这样跟我们耍心机?捉弄人有意思吗?」 郭鲸忙劝道:「徐夫人消消气,太子爷隐瞒身份,并不是为了捉弄你们……」 许蝉哼道:「那他干吗要弄个替身,自己又假模假样地扮成护卫?」 第94页 薛鳄嘆道:「福王一党的手段你们也见识过,为确保太子安全,我们只能找个替身,引开那些明枪暗箭。」 许蝉听着有些道理,口气便软了下来:「瞒着别人也就罢了,可为何要瞒着我和振之哥?我们跟他就算不是生死之交,好歹也是患难与共,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还遮遮掩掩的,分明就是不信任我们。」 「徐夫人你听我解释……」 郭鲸还欲分辨,却被朱常洛挥手止住。朱常洛来到许蝉面前,淡淡说道:「徐夫人,你说得不错,我之所以假扮成护卫同来,的确是源自于对你们的不信任。实话实说,这世上能让我完全相信的,只有我自己。」 「你……」许蝉没想到他竟如此的直截了当,被噎得张了半天嘴,没再说出一个字来。 「好了。」徐振之拉住许蝉,又向朱常洛道,「殿下,有一点请你放心,就算宝玺落在了福王手上,咱们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再歇上一会儿就赶路吧,早些回到京师,也好早些想出法子来扭转干坤……小知了,你随我到那边。」 许蝉又瞪了朱常洛一眼,气鼓鼓地跟徐振之走到一边:「振之哥,难道你就不气吗?咱们把他当成出生入死的朋友,可他却……哼!」 「这也不能全怪他。太子自小长在宫中,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轻易不会跟别人吐露心扉……」说到这儿,徐振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其实呀,我也有件事瞒着他。」 「哦?什么事?」 「附耳过来。」 等五人风尘僕僕地赶回京师,那青铜玺与九只小鼎,早已提前两日送到了翊坤宫内。 见传国宝玺终于到手,朱常洵笑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郑贵妃也十分高兴,将那宝玺瞧了半天,突然记起一事:「崔文升!」 崔文升赶紧上前:「奴才在。」 郑贵妃问道:「那个倖存的虚无僧兵呢?」 崔文升抬起手掌,冲着自己的颈间比画一下:「回娘娘话,奴才自作主张,已将他给杀了。」 「会办事。」郑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那红封教就全灭了……对了,洵儿所签的那张契约找到了没有?」 崔文升摇了摇头:「没有,许是在打斗中失落了。」 「算了,反正那红珠僧一死,就没人来揪着这事不放了。」郑贵妃说完,又扭头道,「洵儿,你父皇怎么还没来?你再去瞧瞧。」 「好!」 朱常洵答应一声,刚跨出殿门,便见万历缓步走来。 待万历入殿后,郑贵妃等人急忙行礼:「参见万岁爷。」 「都平身吧。」万历又问道,「爱妃急匆匆唤朕过来,可有什么要事?」 「不只是要事,还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呢!」郑贵妃媚眼含笑,挽起了万历的胳膊,将他拽到了青铜玺前,「皇上,你瞧这是什么?」 万历拿起青铜玺翻了两下,见到了玺底刻字:「大明……传国宝玺?这是哪里来的?」 「是洵儿寻来的。」郑贵妃又笑道,「皇上,这宝玺可是咱们大明的传国圣物。当年连永乐爷都没能找到它,如今却被洵儿寻来,不正说明……说明朱家的老祖宗都庇佑洵儿,来暗中示意皇上,应立洵儿为正统!」 万历皱了皱眉,将手从玺上缩回:「好端端的,爱妃怎么又提起这茬儿来了?」 这机会千载难逢,郑贵妃自然不肯放过,她一咬牙,跪倒在万历脚下:「妾身斗胆提醒皇上,当年在那大高玄殿中,皇上可是亲口向上苍神明起誓,说将来要立洵儿为太子的!」 「是,这事朕没忘。爱妃放心吧,朕不会食言……」 「妾身当然知道皇上不会食言,因为皇上是九五之尊,说出的话一言九鼎。所以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妾身都始终信赖着皇上。皇上,之前你总说时机未到,可眼下洵儿找到了传国宝玺,不正是那最合适的机会吗?这可是天意啊皇上,天意不可违啊……」 万历嘆了一声:「爱妃你先起来,容朕再考虑一下,改立太子是大事,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这都等了多少年了?何时才是个头啊?皇上,你能等得,妾身却等不得了。将来太子一旦得势,他能容得下我们母子吗,那满朝文武能容得下我们母子吗?皇上你知道吗,妾身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肉跳啊!这样的日子,妾身真的受够了,既然生不如死,还活着做甚?罢罢罢,皇上,你我来世再见吧!」郑贵妃说完,竟哭哭啼啼爬起身,冲着旁边的殿柱一头撞去。 郑贵妃知道万历不好煳弄,所以这一下便撞得货真价实。「咚」的一声大响,郑贵妃额前鲜血长流,身子滚了几滚,伏在地上不知死活。 「娘!」 「娘娘!」 朱常洵和崔文升回过神来,皆哭叫着扑上前去。 万历也大惊失色,奔过去一把抱住了郑贵妃:「爱妃,爱妃!」 郑贵妃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皇上……」 「爱妃你……你这是何苦啊?」万历说着,又沖身旁急喝道,「快!你们别光愣着,快去传太医!」 朱常洵和崔文升正要起身,郑贵妃却突然伸出手来,将他们死死地扯住:「不准去……」 万历急道:「崔文升,你速去传朕口谕,让文武百官明早都到朝堂上候着!爱妃,朕什么都答应你,你快松手,让朕帮你叫太医啊!」 第95页 郑贵妃嘴角上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慢慢将手松开:「谢皇上隆恩……」 自国本之争后,万历这十几年来,终日累月地怠政,几乎没迈入过朝堂半步。乍闻召宣,满朝文武都炸了锅,翌日天还没亮,便一个个穿戴整齐,早早地来到朝堂等候。 群臣等了半晌,万历终于露了面。一些上了年纪的大臣喜不自胜,居然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山唿万岁。 万历在龙椅上坐定,向下抬了抬手:「诸位爱卿,都平身吧。」 「谢吾皇万岁!」群臣再叩了叩,分列在大殿两旁。 万历沖身旁的太监使个眼色,那太监便尖着嗓子,向殿外喊道:「宣太子、福王觐见!」 不多时,朱常洛和朱常洵先后入殿,沖万历行过礼后,双双立在一边。 见人都到齐,万历便清了清嗓子:「朕今日召集列位臣工,是有一桩要事宣布。」 群臣交头接耳、私语窃窃:「要事?」 「在宣布要事之前,朕要让诸位爱卿瞧一样东西!」万历说着,举手示意。 旁边太监会意,将手中托盘上的黄布一掀,露出了那方青铜玺。 朱常洛心中一紧,不由得看向朱常洵。那朱常洵洋洋自得,也正朝着朱常洛冷笑。万历又咳嗽一声,向那太监道:「去,让每位爱卿都仔细瞧瞧。」 「是。」太监答应着,托起青铜玺来到群臣面前,「各位大人,都请上眼一观吧。」 群臣围了过来,拿起那青铜玺,小心翼翼地翻瞧。当看清了玺底刻字,群臣顿时譁然: 「呵,这是咱大明朝的传国宝玺啊!」 「不错,这宝玺古朴斑斓,确为洪武朝所制。」 「能寻到太祖传下的这方宝玺,真可谓是万岁之福、大明百姓之幸……」 「极是极是,万岁爷洪福齐天!」 一时间,殿上谀辞纷起。万历很是满意,又乘兴问道:「照诸位爱卿的意思,这方宝玺在谁手中,谁便是九五之尊了?」 群臣都没听出万历的弦外之音,齐声附和道:「既然是传国宝玺,那当然要在一国之君的手中。」 「好!」见时机到了,万历便朗声道,「朕也是这么以为。这宝玺是我大明圣物,皇帝得之,执掌大宝;皇子得之,则当立为皇储!」 一听「皇储」二字,群臣登时打个激灵,皆你瞧我、我瞧你,不再吭声。 「怎么?」万历皱起眉头,「诸位爱卿为何不说话了?难道朕说错了吗?」 朱常洵赶紧上前一步:「父皇金口玉言,岂有说错之理?众位大人不开口,自然是默以为然。」 万历点了点头,又转向朱常洛:「太子,你意下如何?」 朱常洛只得道:「父皇之言有理有据,儿臣并无异议……」 「那好!」万历一拍龙椅,「这传国宝玺,乃我大明君主印信,如今它失而復得,理当祭礼太庙,告慰列祖列宗。并且,重获此玺之人,为朕之皇子,既然他为大明立下如此不世之功,那朕自然就要重重地封赏于他,将他的封号,再升一级!」 万历言下之意,分明是要立朱常洵为太子。群臣又惊又急,「唿啦」跪满了大殿,一个个苦口婆心,冒死直谏: 「请万岁三思!东宫乃国之根本,动则伤及国运啊!」 「此举万万不可!皇上请收回成命吧……」 「放肆!」万历「噌」的一声从龙椅上站起,厉声喝道,「朕身为一国之君,所说的话就是圣旨!你们一个个抗旨不遵,是要置朕于何地?」 话音方落,殿外便传来一个声音:「你闭塞言路,一意孤行,又置这满朝的臣工于何地?」 此话一出,殿上一片死寂。那句话言辞犀利,无异于直接骂万历是昏君。群臣愣了半晌,这才提心弔胆地回头望去。只见殿门口缓缓走进两人,一个淡妆素裹,一个白髮苍苍。 待看清二人面容,群臣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纷纷跪倒,齐齐行礼:「参见太后、参见皇后娘娘!」 万历沖龄践祚,在亲政之前,生母李太后对其管束极严。在李太后的悉心教导下,万历少时也曾励精图治,颇创下几桩政举。后来李太后年事渐高,久居深宫颐养,万历没了牵制,便逐步懈怠,以至多年不曾临朝。 然万历素来自诩仁孝,对母亲也是敬畏有加,故而群臣见是李太后出马,皆大松了一口气。 李太后手里拄着一支龙头拐杖,在王皇后的搀扶下,一面朝前走,一面向着群臣笑着点头:「快起来吧……」 朱常洛与朱常洵见状,也慌忙上前叩拜:「给皇祖母请安,给母后请安!」 李太后对朱常洵视若不见,反向着朱常洛伸出手来:「好洛儿,来来,皇祖母扶你起来。」 万历怔了怔,几步到了近前:「母后怎么来了?这正在商议家国大事……」 「家国大事?」李太后哼了一声,「当年你登基时才十岁,哀家可没少帮你处理家国大事。听说今日,那久不临朝的皇帝竟把群臣召集到朝堂,哀家心里好奇,过来瞧瞧热闹也不成吗?」 「母后教训得是。」万历拭了拭额头冷汗,转头向太监道,「还不搬绣墩来?」 那太监手脚麻利,片刻光景便将绣墩设好:「请太后和皇后娘娘入座。」 第96页 李太后坐定,又朝万历道:「不是商量大事吗?你接着说,让哀家也听听!」 万历面露难色:「这个……这个么……」 「什么这个、那个?」李太后将龙头拐杖朝地上重重一顿,「别以为哀家耳背!方才是谁在喊着什么宝玺啊、皇储的?怎么着,拿着传国宝玺就能当皇帝?那你当年登基时,怎么没见着这方宝玺呢?」 见万历有些下不来台,朱常洛忙向李太后劝道:「皇祖母,您老人家消消气,父皇既然说了『皇子得之,则当立为皇储』,总不能让他失信于天下吧?」 李太后一怔:「洛儿你……」 「皇兄所言极是。」朱常洵赶紧道,「父皇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之理?」 李太后正要呵斥,朱常洛却在她手心轻轻一捏。李太后心知他定有深意,遂不再作声。 朱常洛看了看朱常洵,又瞧了瞧那方宝玺:「敢问父皇,不知这传国宝玺,是何人所得?」 万历一指朱常洵:「福王说是他找到的。」 「哦?」朱常洛眉头一蹙,「三弟,你这样堂而皇之地撒谎,着实不应该啊。这宝玺一直在我那里,不知三弟是如何盗去的?」 「你放……」朱常洵看一眼李太后,急忙将那个脏字咽回肚里,「皇兄,你说这番话,可得拿出真凭实据来!」 「要证据?好!」朱常洛一指青铜玺,「这玺上另藏着玄机,若真是你的,你想必能知道吧?」 朱常洵心中暗笑,走到那玺前急拨了几下,九只小鼎上的宝石互照,赫然亮出个鲜红的「王」字。 那「王」字一现,群臣再度譁然。朱常洵得意地望着朱常洛,满眼皆是挑衅:「怎么样皇兄?这下你还有何话讲?」 朱常洛哼道:「这便是三弟所说的玄机?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是了,三弟仅是个藩王,故而只能瞧见一个『王』字。」 朱常洵喝道:「我不与你逞那口舌之快,反正这传国宝玺,就是我得来的!」 「大言不惭!」朱常洛正色道,「你连那传国宝玺的样子都没见过,居然还有脸说是你得来的?」 朱常洵在青铜玺上一拍,冷笑道:「怎么,皇兄无计可施了,就想说这方宝玺是假的?」 朱常洛亦笑道:「宝玺倒是不假,只不过三弟所拍的,是那盛装传国玉玺的宝函!」 「宝函?」不只是朱常洵,就连万历都是一怔,「这怎么可能?它上面连条缝隙都没有,晃着也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啊!」 「没有缝隙,是因它做工精巧;听不见动静,是因里面填充得严密。」朱常洛说着,慢慢走到了函前,「三弟瞧好了,我教你如何开启这宝函。」 只见朱常洛将那九只小鼎重新旋转,鼎间的宝石灭了又亮,等他停下手来,众人再朝那上面瞧去,原来那个「王」字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个鲜红的「卍」字。 「卍者,万法归宗。太祖曾于皇觉寺出家,以这卍字为开启宝函的密钥,应是想借这无边的佛法,来庇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常洵已是哑口无言,只瞧着那刺目的「卍」字亮了几亮,那宝函的上部,便缓缓升起。 朱常洛伸手将函中之物取出,亮于众人眼前:「大伙看清了吧?这才是真正的大明传国宝玺!」 群臣皆抻长了脖子,仔细地打量。只见朱常洛手中之物赤红如火,一时竟认不出是何玉所制。 「明以火德,故而这传国宝玺,特意选用凉山所产的赤玉雕就。」朱常洛说着,又将玺底露出,「所刻篆字共为十六,则是『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帝业永昌』。三弟,如今你还有何话讲?」 朱常洵不作声,万历也是默然不语。朱常洛将宝玺轻轻放下,又来到了宝函前:「咦?这函中好像还有一张绢书。」 「绢书?」朱常洵转头望去,一见朱常洛手中之物,脸色登时变得惨白。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之前他写与红珠僧的契约:「快给我,那是我的!」 朱常洛将绢书掩在身后:「不错,这上面落着三弟的名字和手印,应该是三弟的。」 朱常洵骇得浑身直颤,拼命地争抢:「拿来!还我!」 「放肆!」李太后厉喝一声,「朱常洵,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我……我……」朱常洵两股战战,身子慢慢瘫坐在地上。 李太后不再理他:「洛儿,那绢书上写了什么?你大声地念出来,让皇祖母和这文武百官听听!」 朱常洛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朱常洵,将绢书递向了李太后:「皇祖母,这绢书不宜当众宣读,您老人家还是亲自过目吧。」 李太后接来,眯着眼睛费力地看了起来。越往下看,李太后的脸色便越是阴沉,看到最后,竟气得浑身发抖。 万历瞧出不对劲,急忙上前:「母后……」 李太后将那绢书摔到了万历身上:「瞧瞧吧,瞧瞧你养的好儿子!」 万历赶紧展开绢书,一目十行地阅罢,同样是怒火中烧:「这……这逆子……」 「行了!」李太后喘均了气,在皇后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这种事,自己心里头明白就成了,那绢书即刻焚毁,不得有一字传出!」 万历羞怒交加,唯有诺诺连声。 第97页 李太后来到朱常洛面前,拉起了他的手:「洛儿啊,皇祖母这记性愈发不成喽,你那由校孩儿,现在是几岁来着?」 朱常洛笑道:「回皇祖母,由校快两岁了。」 「好啊,」李太后又拍了拍朱常洛的手,「这宝贝重孙儿,皇祖母一直没怎么见到,哪天你抱到慈宁宫去,让皇祖母好生瞧瞧……」 朱常洛点头道:「好。」 李太后再来到朱常洵面前:「该回过神来了吧?」 朱常洵一怔,忙扑在地上不断磕头:「皇祖母,洵儿知罪了!」 「别大唿小叫!」李太后低斥一声,慢慢弯下腰来,「你给我记住喽,咱们老朱家,打开国到现在,还没出现过割地的子孙。谁要敢割了地,别说是什么官职、爵位,就连那个『朱』姓,哀家都会给他削了!」 朱常洵伏在地上,汗如雨下:「是……皇祖母的话,洵儿绝不敢忘……」 李太后缓缓直起腰,向着万历道:「皇帝,现在你知道,那传国宝玺是谁得来的了吧?」 万历忙道:「是……是洛儿得来的……」 「明白就好。这样吧,等我那由校重孙再长大些,你就赶紧册立他为皇太孙吧。早立早好,省得让有些人再起邪心思!」李太后扭过脸,向王皇后道,「喜姐儿,咱们也该回了……」 「是。」王皇后点点头,又搀起李太后,慢慢走出了大殿。 群臣纷纷跪倒,山唿海喝:「恭送太后、恭送皇后娘娘……」 待庙堂的风波弭定,徐振之与许蝉,已行在了京郊的野径之上。 徐振之安步当车、悠然赶路,许蝉却若有所思,时不时地朝京师方向回望几眼:「振之哥,你说咱们就这么走了,也不知太子那边事办得如何……该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放心,」徐振之笑了笑,「一切尽在掌控。只要殿下依我计策而行,定会大功告成。」 「也是,」许蝉点点头,「连老太后都请去坐镇了,肯定能稳操胜券的。对了振之哥,关于那事,我还有一点疑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徐振之接着道,「不错,那青铜玺,正是我故意送出去的。其实从打开宝函的那刻起,我就开始琢磨,如何能将它送到福王手中,不想那伙戍军赶来,恰好帮了我的大忙。」 许蝉再问道:「为何一定要送出去?是因你在那函中,提前藏了福王的卖国绢书?」 徐振之摆了摆手:「那绢书仅是推波助澜,并非我的主要目的。我送玺的真正意图,是要借皇上的金口玉言,来认可那方传国宝玺。」 许蝉不解道:「那方传国宝玺,是如假包换的太祖敕制,何需皇上来认可?」 徐振之笑道:「不知你想过没有,宝玺的真假,其实与皇位无关。若皇上肯承认,那玺方能有用;若皇上不认,它无非就是古印一方罢了。」 许蝉稍加思索,总算明白了徐振之的意思:「哈,我懂了……」 正说着,徐振之目光一凛,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许蝉一怔,也扭脸瞧去,只见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片烧塌的废墟。残砖碎瓦,颓垣断壁,放眼过去,满目疮痍,仅有那半垮的门楼,孤零零斜撑在那里,勉强挑着一截檐兽戗嵴,依稀显露出从前的富丽堂皇。 「那……那是眠月山庄?」 二人互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绕开绊脚的焦梁烂檩,踏入了曾经的院落内。院中也凌乱不堪,沉积着一层焦黑的灰烬,充斥着破败与死寂。犄角旮旯里,几株野草顽强地生长着,这才使得院内尚有一丝活气。 时变境迁,沧海桑田。昔时的虎穴豺窟,已成了脚下这片空余狼藉的焦土。徐振之回首往事,感慨万千。这一路走来,也不知遇上了多少兇险,一桩桩、一件件,皆歷歷在目。如今故地重临,徐振之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青涩的少年,凭着一腔热血,任身畔千帆过尽,依然是初心不改、砥砺中流。 歷经共苦同甘,夫妇间情而弥坚。此时的许蝉,也非当初那个涉世不深的小丫头,她触景生情,不自禁地朝徐振之瞧去,却发觉徐振之也正在望向自己。 二人相顾一笑,心照不宣。虽未吐只字,已胜万语千言。 待了一阵,夫妇二人缓缓离开废墟。许蝉又朝京师方向望了一眼,喟嘆道:「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结伴入川那会儿,一行人有说有笑多热闹啊,此时缺了郭鲸、薛鳄他们,总感觉身边有些冷清……」 「是啊,」徐振之也嘆道,「俗谚云,外出十日,为风雨计;百日则为寒暑计;千日便是生死计。想当初,咱们一行栉风沐雨、由寒至暑,就连生死也是休戚与共……唉,乍别之下,我也是诸般不舍。好了,不提这些了,咱们赶路吧。」 「嗯。」许蝉点点头,继续前行。 约莫一顿饭的光景,前方一人行色匆匆,与夫妇俩擦肩而过。许蝉没加在意,徐振之却暗中留神,只见那人腰里别着斧头,肩后背着薪篓,像是个砍柴的樵夫。 果不其然。那人径直来到路旁一棵树下,摆开架势、亮出斧子,开始一面「呵呵」喊着号子,一面「砰砰」伐起树来。 许蝉回头瞧了瞧,笑道:「这樵夫嗓门挺大,力道也足,看来是个打柴的好手。」 徐振之未置可否,只是拍了拍许蝉的肩头:「接着走吧。」 第98页 再行一段,前面又出现了一个挑担货郎。那货郎许是走累了,正坐在担子上歇息。一见二人近前,他便从怀里掏出个拨浪鼓,「咚咚啪啪」地摇着,热情招唿起来:「我这不少有趣的玩意儿,二位要不要买上几个,带回去给家中的小少爷玩呀?」 徐振之摆了摆手:「我夫妇新婚,尚未诞有子嗣。」 「那又何妨?」货郎笑嘻嘻道,「这位夫人耳厚多福,一瞧就是宜男之相,先买回去备着,保管日后喜信频传、三年生俩!」 见那货担里琳琅满目,许蝉本想凑上去挑,可一听这话,羞得满脸绯红,沖那货郎啐道:「呸!沖这油嘴滑舌的讨厌劲,你这生意就开不了张。振之哥,咱们别理他!」 说完,许蝉拖起徐振之便走。 那货郎也不以为意,仍旧乐呵呵地晃着拨浪鼓,高声叫卖道:「瞧一瞧看一看啊,咱这玩意儿真齐全,糖猫、泥猴、不倒翁,风车、弹弓、竹蜻蜓……」 往前行出半里后,一座茶酒棚又映入了二人眼帘。 许蝉四下瞧瞧,眉头轻蹙:「振之哥,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我记得来时经过这里,附近连个鬼影都看不见,怎么一别数月,反倒热闹起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先歇歇脚,稍后怕是得费一番口舌了。」徐振之莫名其妙地扔下这句,走到棚中坐定。 那店家正在角落里司炉,或许是柴火有些受潮,折腾得满脸炭灰。见二人进来,店家也空不出手,棚中一名妇人见状,便急忙上前张罗:「二位用些什么?」 「上最好的酒,再多备几个碗来!」徐振之一反常态,竟摸出一锭大银,大喇喇拍在桌上。 许蝉一怔,赶紧扯了扯徐振之衣角:「振之哥,财不露白,这还是你教我的……」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次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徐振之笑笑,向那妇人道,「你们像是些老实的生意人,应该不会见财起意吧?」 「不敢不敢,公子稍等,我这便去准备酒水。」那妇人说完,唯唯诺诺地去了。 「到底是老实人,光顾着备酒,却忘了拿走这银两。」徐振之取了桌上银锭,抛向那店家,「接着!」 银锭在地上滚了几滚,落在店家脚边。那店家头也没回,随手抓起塞入怀中,又「嘿嘿」笑了几声,算是答谢。 不多时,那妇人折了回来。她摆好几只大碗,依次斟满了酒水:「公子请自便,若没其他事,我先下去忙了……」 「且慢!」徐振之突然叫住她,「我娘子不胜酒力,我自饮也无趣,不如你来陪我喝上几杯?」 不光妇人脸色一变,就连许蝉也跟着心中一紧。但她清楚徐振之的为人,知道他这么说,定是另有深意。许蝉未动声色,却悄悄伸出手,按在了腰间的秋水剑上。 见妇人不语,徐振之又道:「怎么,是嫌赏钱给得少?」 那妇人冷冷道:「公子一派斯文模样,不想却如此轻浮。我们乡野之人,比不得那教坊伶妓,不会陪酒伴笑!」 那店家也只得起身道:「是啊公子,你就别为难我浑家了……」 徐振之突然大笑几声:「李公公,你何时与印月姑娘结了对食?先去擦把脸再说吧。」 听他道破,二人也不再隐瞒,齐齐在面上抹了几把,露出了原本模样。 许蝉俏目一瞪:「还真是你们俩!」 客印月巧笑嫣然:「徐公子当真了不得,不知我哪里露出了马脚?」 徐振之微微一笑:「印月姑娘下次再扮农妇时,别只换布衣荆钗,也记得少搽些香粉。」 客印月举臂嗅了嗅,莞尔道:「这点倒是疏忽了。」 许蝉大惑不解:「你们怎么猜到我和振之哥会走这条道?」 李进忠正要开口,徐振之已然说道:「那自然是探子的功劳。咱们一动身,八成就已被耳目盯上,方才遇到的樵夫、货郎,应该就是他们的人。那二人无论是号子声,还是招徕声,皆暗含节奏,用以传递信息,好通报我们的下落。李公公,我这番推测对也不对?」 李进忠讪笑几声,没有否认。正当这时,棚外传来马蹄阵阵,紧接着靴声跫然,三人急匆匆闯了进来。 打头一人是朱常洛,郭鲸、薛鳄伴其两旁。见朱常洛面带红光,徐振之便知大事已妥,遂起身拱手,向他贺道:「恭喜殿下。」 「全仗徐兄妙计。」朱常洛抱了抱拳,将话锋一转,「不过徐兄此番不辞而别,却有些讲不过去,难道是嫌我招待不周?」 客印月娇笑一声,抢先道:「还好主子及时赶到,这徐公子铁了心要回乡,人家怎么劝都劝不住呢。」 「又来妖里妖气!」许蝉秀眉一蹙,「我和振之哥帮你们把事情做完了,不回家还待在这里干吗?」 薛鳄急道:「在京城多好,徐夫人,你们就留下吧,我和郭二哥也好天天请你们吃酒。」 「是啊徐公子,」郭鲸也劝道,「你们这冷不丁要走,咱哥俩可真是捨不得。再说福郑一党虽然受挫,但未能伤其根基,太子这边,依然需要徐公子辅佐啊!」 「对对对,」李进忠忙插言道,「主子之前还说过,想请徐公子留在东宫担任贊善一职。徐公子,你可别嫌这官位低,若日后……」 第99页 「李公公哪里话?」徐振之摆手打断,「徐某向来无意功名,更不贪图富贵。殿下,并非我故作清高不肯入仕,只因辞乡已久,家中老母日夜亟盼。这区区寸草之心,还望殿下成全。」 听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朱常洛知再劝也是枉然,轻嘆一声,从桌上拿起一碗酒:「既然徐兄归心似箭,那我也不强人所难,这碗薄酒,算是与徐兄践行吧。」 「谢殿下,振之先干为敬。」徐振之说完,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徐氏夫妇去意已决,郭鲸、薛鳄纵有百般不舍,也无可奈何,只得闷声不响地跟在他们身后,送了一程又一程。 远处难捨难分,朱常洛也带了客印月与李进忠,留在棚边默然目送。见朱常洛怅然若失,客印月轻声笑道:「主子,你真捨得放他离去?这徐振之的大名,怕是已传到郑贵妃和福王耳中了。」 「不错,这徐振之的确有些本事,并且知道不少咱们的底细。万一被福王他们拉拢过去,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主子,奴才斗胆多句嘴,像徐振之这种人,用好了是骨肱,可用不好,只怕就是隐患了……与其放之任之,倒不如……」李进忠说着,抬起掌缘在自己脖子上一抹。 朱常洛未置可否,双目如箭,冷冷刺向李进忠。 李进忠脸色一变,「扑通」跪倒在地,「啪啪」自掴起面颊:「奴才该死!奴才胡说八道!」 朱常洛不再理他,缓缓说道:「之前从他们口中,我听说好像还有个『五脉』。印月,之后你派人暗中查查这事,记住,不要告诉郭鲸、薛鳄,更不可惊动了徐振之。」 客印月笑意一敛,郑重地点点头:「主子放心,印月明白!」 正当朝堂内的太子之争方兴未艾之时,四海之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山河令令主汤显祖亮出身份,四处寻找山河五脉的故人,欲图重振五脉。值此之时,盘踞东北的叶赫女真部公主化名「纳兰」潜入中原,想要借明朝元勛李成梁之手,除掉自己的杀父仇人努尔哈赤。蒙古诸部的末代大汗虎墩兔憨也紧随其后,四处游说大明边疆部落脱离大明。 归隐田园的徐霞客本无意于政治争斗,却被汤显祖设计引出,作为地师传人,跟随汤显祖一道游歷山河各处,寻找其他几脉后人。哪知从四面八方拥来的各部势力早已盯紧五脉。一瞬间山河动盪,五脉的存亡悬于一线…… 欲知后事,敬请关注《徐霞客山河异志2》。 《徐霞客山河异志2》作者:茶弦 【内容简介】 ● 中国旅行鼻祖徐霞客的旅行机密 ● 首部写遍山河风貌的旅行悬疑小说 ● 听说看完这本小说的人,都想出去旅行了! ———————————— 徐霞客旅行30多年,3次遇盗,4次绝粮,徒步21省,上百次出生入死,仅一部《徐霞客游记》留存于世,被称为「明末社会的百科全书」,开篇之日(5月19日)被定为中国旅游日。 歷史上真实的徐霞客,并不是寄情山水的瘦弱文人,而是一个身体强健,精通游法游术、野外求生的古代旅行家、探险家。 据记载,他身手敏捷,墙壁沟壑,翻身即过;登山游泳,常人不能相比。也正是这良好的身体素质,创造了他能成为游圣的条件。 经他总结的爬山理论、涉水观点,以及旅行过程中的种种重大发现,至今被人们传颂。 然而,这一切背后的种种机密却鲜为人知…… 作者简介 茶弦,着名悬疑作家,紫焰品牌作家、编剧。 其人身怀四技:品茶、雕刻、画画、讲故事。 其作品悬念迭出,独一无二,兼具茶道神韵、雕塑质感、油画画面。 以其长篇小说《轩辕诀》改编的同名影视剧正在筹拍。 第一章 旱骨桩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龟裂的大地,好似那饱经风霜的老人脸,放眼望过去,条条道道的沟壑就像疤痕一般,迂折遍布,纵横交错。 临近金秋,本应期待着收穫,然而此地歷经数月久旱,庄稼得不到灌溉,早已枯死了大半。仅存的些许稻谷与杂草相间混杂,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干瘪的穗子。 虽是傍晚时分,却仍无一丝凉意。余晖映照下,层层热浪袭面而来,不需片刻,便可使人汗流浃背。如此天气,寻常农户早就避着酷热、忍着饥渴,躲回自家屋中藏头不出。可汤显祖并非寻常农户,此时,他正风尘僕僕地走在这乡间阡陌上。 汤显祖生性洒脱,素来不修边幅,如今在这蒸笼般的境地里急行慢赶了一通,身上道袍溻透不说,鬍鬚、头髮也打起了绺,越发显得邋里邋遢。 又行出一阵,田地也到了尽头,前方生着几株歪脖树,勉强能作个遮阴歇脚处。汤显祖早便唇干舌焦,一来到树荫里,就将干粮袋往地上一抛,解下腰间牛皮水囊「咕嘟嘟」勐灌起来。 几口凉水下肚,燥热的肠胃登时熨帖不少。汤显祖喝舒服了,索性一屁股蹲下,顺手脱了十方鞋,磕打出几粒小石子来。鞋中有沙石,脚底难免会磨出些小水泡,他有心除下袜来摆弄几下脚丫子,不想一低头,差点被足上散发出的浓烈气味顶了个趴,赶紧一手掩着鼻子,另一手掏出玄铁大扇,朝着自己双脚唿唿狂扇。 第100页 折腾了老半天,那熏人的味道总算稍稍散去,汤显祖又累又饿,便打算摸块黍糕来垫垫腹飢。谁承想手刚伸到干粮袋中,便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汤显祖一怔,手指又不由自主地抓了几抓。 许是用力太大,袋中那东西吃痛,开始吱吱尖叫,唰唰乱扭。 「还是个活物?」汤显祖打个激灵,指尖忽又摸到一截长尾巴,赶紧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东西从袋里拖拽出来。 拎在手上,汤显祖这才瞧清,面前这活物遍体生着灰褐色的短油毛,两颗大门牙频频外吐,一双小眼睛滴熘乱转,分明是只肥大的田鼠。 汤显祖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准是它趁自己不备,钻进了干粮袋偷吃。见那袋子已被咬破,里面的黍糕想必也糟蹋了不少,汤显祖不禁把眼睛一瞪,朝那田鼠厉声质问:「小东西胆子倒肥!说吧,想让老夫如何处置你?」 岂料那田鼠竟不惧人,四只小爪拼命挥蹬几下,龇着牙咧起嘴,似是在耀武扬威。 见它这嚣张模样,汤显祖气不打一处来:「硕鼠啊硕鼠,无食我黍!敢吃老夫的黍,哼哼,就别怪老夫把你来煮!」 吃心一动,汤显祖脑子里就开始盘算,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不行,不能煮。听说这鼠肉肥瘦相间,烤起来方能可口……啧,可烤之前又得剥皮褪毛,着实有些麻烦……要不试着用叫花鸡的做法,拿泥巴煳了煨它一煨?」 汤显祖左思右想,正琢磨着如何将这田鼠炮制成美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兀那老道,速速住手!」 听得有人叫唤,汤显祖急忙回头去瞧。只见不远处一伙人大唿小叫着,朝自己这边匆匆奔来。 这伙人有男有女,男的大多光着膀子扛个锄头,女的不少挽起裤角挎着篮子,瞧打扮像是附近的村民。其间还有一名秀才模样的人,跑得鞋子都快掉了,一边提着衣摆,一边拭着汗水,生怕落在人后。 到了切近,村妇们便齐齐板起脸,操着方言俚语朝汤显祖指指点点。那些村汉脾气更急,挥起锄头就想张牙舞爪地下架子。 这么一来,汤显祖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哎?无缘无故的,你们把老夫围起来做甚?」 「谁让你没安好心!」 「瞧你做的好事!」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纷纷指责不停。 就在这时,那秀才气喘吁吁地赶上前,伸开双臂,将众村民挡下:「诸位乡邻,且听我一言,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大伙先把锄头放下……哎呀,放下吧。」 看来这秀才在当地还算有点威信,村汉们听了他的话,狠狠瞪了汤显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锄头。 「那行吧,张秀才喝过墨水,能说会道,就让他替咱们审审这牛鼻子!」 「承蒙乡亲们看得起,小生自是义不容辞。」张秀才说完,一指汤显祖手中大田鼠,「敢问老道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汤显祖挠了挠头,实话实说:「老夫见这田鼠肥美,打算吃了它……」 一名村汉瞋目切齿道:「你敢?」 「那有什么不敢的?」汤显祖想也未想,张嘴便道,「你们尽管放心,别瞧这田鼠脏兮兮的,只要收拾干净些,可是一道好菜呢。不信是吧?要不这样,你们再去附近捉些来,待会儿老夫一併烹调了让你们尝尝?」 那村汉怒不可遏,当即扬起锄头:「我打死你这贪嘴的馋老道!」 「吴大哥息怒,待小生与他理论。」张秀才赶紧稳住村汉,又朝汤显祖道,「老道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说你一个出家之人,怎么还茹荤沾血呢?」 「嗐!」汤显祖摆了摆手,满脸的不在乎,「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还佛祖?」张秀才直皱眉头,「你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 汤显祖急忙打个哈哈,掩饰自己的窘态:「那个……那个都一样、都一样,佛道本一家嘛。再者说,老夫修的是天师道,不光能吃肉,还能讨老婆呢。」 话刚落地,方才那村汉又把锄头举了起来:「这老道真是满嘴疯话,秀才你也别拦了,还是让我打他一顿吧!」 那张秀才看上去也被气得够呛,待他稍加平復,便跟那村汉低声道:「别冲动,神鼠还在他手里头攥着呢,万一误伤了神鼠,那可就不妙了。」 听了这番提醒,村汉只得作罢。张秀才又深深地唿吸几口气,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区区一只田鼠,又能有几两肉?多它一口不多、少它一口不少。并且这上天素有好生之德,依小生之见,老道爷不如顺应天意,放这可怜的田鼠一条生路吧。」 汤显祖低头一看,发现那田鼠还在兇巴巴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来气:「哼,它还可怜?这小东西简直就是可恨!老夫一没招它二没惹它,它却把老夫一袋干粮全给糟蹋了!」 众村民一听,七嘴八舌道:「这牛鼻子真是小气!不就是袋干粮嘛,给它吃了又能怎样?」 「就是,老道快把它放了,要粮要米,我们尽数赔给你!」 汤显祖有些发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难不成……这鼠是你们养的?」 趁他这一愣神,那张秀才连忙使个眼色。村民们立马会意,勐然发难,当即便把汤显祖扑倒在地。他们有的抱住腰,有的揽住臂,有的按住腿。张秀才腾出手来,连抠带掰地,将那田鼠从汤显祖掌中抢下。 第101页 村妇们见抢回了田鼠,赶紧从篮子里取出各色米果,急急抛撒在地上;众村汉也都撇开汤显祖不理,朝着被张秀才捧在掌心的田鼠齐齐叩拜。 张秀才不敢多耽,也弯腰跪倒,小心翼翼地将田鼠托送至地上。那田鼠查德自由,本想撒开腿脚熘走,可一见周围有吃的,居然也不急着逃窜,大起胆子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从米果中翻了枚大核桃便啃将起来。 见田鼠肯吃东西,众村民暗自窃喜。然而他们唯恐惊扰了田鼠进食,皆毕恭毕敬地伏着身子,不敢大声喧譁。 趁这工夫,汤显祖灰头土脑地爬将起来。被人莫名其妙地扑倒,他心里当然不会痛快,奈何面对的尽是些普通百姓,汤显祖就算再恼再怒,也不愿对他们恶语相加、拳脚相向,唯有长嘆一声,自认倒霉。 然而汤显祖虽不追究,心下却愈发纳闷。这伙村民虽不至于瘦得皮包骨,但每人皆是脸带菜色、衣衫破旧。如今正值大旱,庄稼势必歉收,可这伙缺吃少穿的村民,不想着留点存谷过冬,却偏要把那大好的口粮餵鼠,当真奇哉怪也。 过了一会儿,那田鼠总算是吃饱用足,甩了甩尾巴,大摇大摆地向草窠爬去。众村民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目送它远去。 等那田鼠的身影消失不见,村民们齐舒一口气,个个笑逐颜开。 「太好了,神鼠吃了供品,就不拿咱们的怪了。」 「也幸亏咱们及时赶到,才没有酿成大错啊。」 汤显祖彻底煳涂了,忍不住上前插话道:「我说各位,喊打喊杀总得给个理由吧?为只田鼠搞出这么大阵仗,方才吃你们一扑,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没散了架。哎哟,老夫的腰啊,到现在还疼啊……哎哟哟,是不是断了?完了完了,老夫这条老命,怕是要交待在你们手上了……唉,老夫也不用你们偿命,只求咽气之后,你们别让老夫暴尸荒野,好歹给凑副棺材板……」 这装凄扮惨,原就是汤显祖的看家本领,一见村民被唬住,他更加来劲,干脆顺着歪脖树坐在地上,嘴巴一张一翕,有进气没出气,好似随时都会蹬腿归西。 村民们淳朴老实,见汤显祖这奄奄一息的模样,都有些慌了,你瞧我我瞧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张秀才察言观色,发觉他并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在无病呻吟。可人家毕竟年纪一大把,之前自己和村民又扑又压的,确实有些没深没浅。想到这儿,张秀才满腔歉意,朝着汤显祖一揖到地:「老道爷,方才多有得罪,小生给您老人家赔礼了。」 汤显祖白眼一翻,并不买帐:「哼,一句赔礼就想敷衍过去吗?没那么容易的事儿!」 张秀才有些为难:「那……那该如何是好?」 一名村妇献策道:「我家里还有些鸡蛋,一个不落地全赔给他成不成?老道啊,你要没事就快些起来,别在那挺尸吓唬人……」 「也别鸡蛋了,干脆把母鸡杀了给他炖汤喝。老道你等着,我这就回家杀鸡去!」一名村汉说完,调头就要走。 「那倒也不必。」见他们当了真,汤显祖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老夫就是想问问,这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你们却又拜又供的,还称那大耗子为神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要你们将这里头的道道儿讲明白了,那刚才的事,老夫就不追究了。」 「这……」村民们目光躲闪,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嘿?」汤显祖犟脾气登时上来,「你们越是藏着掖着,老夫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秀才,瞧你是个识趣的,你来讲!」 张秀才讪笑几声,吞吞吐吐道:「老道爷多虑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就是这里的乡亲们心地善良,见不得有人杀害生灵……」 汤显祖摆手打断:「真是书呆子,编个瞎话也不会。行,老夫也懒得跟你们废话,既然你们不肯给个说法,那老夫就只好到衙门里讨去!都等着吧,老夫这就去报官,告你们这些人不敬老,合起伙来欺负我这年迈之人。嗯,还要告你们私养蛇虫鼠蚁,也不知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哎?我鞋呢?谁把老夫的鞋给藏了?哼,你们以为藏了老夫的鞋子,老夫便不能去报官了?告诉你们,老夫就算是爬,也照样能爬了去!」 被这通连唬带闹,村民们手足无措,齐齐望着张秀才,想让他给拿个主意。张秀才犹豫再三,终于松了口风:「这件事对我们全村人十分紧要,若小生如实相告,老道爷能保证不再跟外人讲吗?」 村民们也道:「是啊,老道你可千万别往外传,我们这一大村子人,就指着这个度荒年呢。」 汤显祖一拍胸脯:「只要你们的所作所为不伤天害理,那老夫就能保证守口如瓶!」 「那好吧。」张秀才轻嘆一声,又道,「不瞒老道爷说,我们之所以供鼠敬鼠,是因为它们确实有神通。」 「神通?」 「是啊,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事。半月前,小生三生有幸,得遇神鼠将军指点,自那之后,周围原本寻常的鼠类便开始大显神通,令我们受益匪浅。如今在我们眼中,它们就是送财的神鼠,见老道爷要加害,又岂能袖手旁观?」 听他说得郑重,汤显祖撇了撇嘴:「你好歹是个念书人,怎么还信这种不经之谈?」 第102页 「小生亲眼所见,焉能不信?这样吧老道爷,正好我们要去祭拜鼠将军,那地方就在附近,你一同去瞧瞧就知道了。」张秀才说完,扯起汤显祖衣袖便走。 「哎哎,老夫还光着脚呢……我说,到底是谁藏了老夫的鞋子?快些交出来!」 话音刚落,两只十方鞋便一前一后地从人群里飞出来。汤显祖急着去瞧个究竟,也顾不上追究那藏鞋之人,赶忙趿拉上鞋子,随众村民往那祭拜之处赶去。 正如张秀才所言,祭拜的地方果然不远。约莫一盏茶光景,一行人便来到一处低矮的土冈。 冈下开阔的平地上,坐落着一座半人高的小庙。虽说是庙,修得也着实寒碜了些,一瞧便是临时赶工、匆忙搭建。墙壁是由土坯草草垒砌;檐顶也不知是拆了谁家的旧床板,勉强拼凑而成;两侧耳窗、门上辅首,皆是拿笔墨画上去充数的;里面供奉的泥胎神像内着铠甲,外披战袍,右臂搭一柄长如意、左手托一枚大元宝,结合了文武财神爷的扮相,只不过换了个老鼠头,加了条老鼠尾;匾额上「鼠将军庙」四个大字中规中矩,章法体度尚可,根骨灵气不足,想必出自那张秀才的手笔。 到了小庙前,众人各司其职。村汉抡起锄头,去清除附近杂草;村妇则从篮子里掏出供品、香烛,虔诚地祭在打扫出来的空地上;张秀才肃整衣冠,冲着鼠将军行过三跪九叩大礼后,又从袖中摸出份拟好的奠草宣读,其文乏善可陈,无非是思恩念德、伏惟尚飨云云。 汤显祖耐着性子,等他们按部就班地做完这些,却发觉四下安静如常,并无什么异样:「喂,你们拖老夫过来,就是为了看这泥耗子吗?日头都快落山了……」 「嘘!」张秀才做个噤声的手势,赶紧奔到汤显祖身边,「老道爷少安毋躁,之后究竟如何,你只需拭目以待。」 言讫,张秀才抬头看看天色,又沖众村民招手道:「时辰差不多了,大伙都随小生来。」 村民们见他招唿,无不言听计从,皆跟着张秀才退到数丈之外。众人以野草为屏,弯腰伏身,只露出半个脑袋。汤显祖还在傻站着,张秀才急忙一拽,拉他蹲下。 又等了一会儿,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汤显祖正想再问,却听到冈上窸窣之音由远及近,直奔小庙而来。 那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紧接着,草丛里蓦地涌出一大群毛乎乎的老鼠。鼠群密密麻麻、乌泱乌泱,转眼工夫,就将那庙前空地遮了个严严实实。 乍见这般景象,足以叫人头皮发麻。汤显祖抻着脖子,张着嘴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更令他惊奇的是,那些老鼠竟无一例外地叼着财物,有的是几枚铜钱,有的是两片玉坠,还有的是一颗浑圆的珍珠。 群鼠绕着小庙转了几圈,便把口中所衔之物吐在地上,齐刷刷围住一堆堆供品,开始大吃大嚼。 那供品虽多,老鼠也不少。鼠群所经之处,有如风捲残云,眨眼之间,诸般米果便被一扫而光。享用完毕,群鼠也不多耽,唿啦跃入草丛中,跑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这时,众村民方才现身,兴沖沖地奔到小庙前,七手八脚地拾取那些铜钱、珠玉。 若非地上还散落着财物,汤显祖只当方才是自己眼花:「乖乖,还真有老鼠送钱呀!」 那张秀才有些小得意:「怎么样老道爷,小生所言不虚吧?」 「不虚不虚,」汤显祖搓着双手,望着一地财物,心下十分羡慕,「唉,老夫咋没摊上这等好事呢?」 身旁一名村妇边拾边道:「这是鼠将军赐给我们大伙的钱,你这老道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真是笑话,老夫像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汤显祖被戳中心事,正想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遮掩过去,突然瞥见村妇手中铜钱,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快把那些制钱给老夫瞧上一瞧,快快快!」 那村妇勐然警觉,慌忙把双手藏在身后:「还说不是见钱眼开?你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汤显祖急道:「老夫又不要你的,你快些拿过来啊!」 那村妇又后退两步,眉毛拧成了一团:「又说要又说不要,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乖乖我的娘!」汤显祖气得直跺脚,「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啊……」 说话间,村汉们听到动静,纷纷围了过来:「怎么着?这牛鼻子眼红了想抢钱?」 张秀才也蹙着额头,苦口婆心地劝道:「老道爷,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打住打住!」汤显祖扯着嗓子大叫道,「老夫只是想看看而已,压根就没打算抢她的钱!都听懂了没有?」 村民们半信半疑:「真的只是看看?」 「你们这么大帮子人围着,就算老夫想抢,也得有那个胆啊。」汤显祖说着,将手向那村妇一伸,「拿来吧,等老夫瞧完了一准还你。」 那村妇又犹豫片刻,这才把拾来的铜币交给了汤显祖。 汤显祖接来,又向其他村民讨了几枚,翻来覆去地瞧了半晌,咬牙抿嘴,若有所思。原来这些铜币中,有「崇宁通宝」「祥符元宝」之类的宋钱,也有「开元通宝」「干元重宝」样式的唐钱,唯独不见标有大明年号的铸币制钱。 依着大明的规矩,前朝的铜币,在本朝仍可继续使用。然而钱过万人手,若常在市面上流通的,早就磨得光滑平润,不该像眼前这些痕廓分明、布满铜锈。 第103页 汤显祖摆弄着手里的铜币,有时放在鼻下闻一闻,有时还伸出舌尖舔一舔,那副探头缩脑的样儿,把众村民噁心得直起鸡皮疙瘩。 张秀才实在看不下去了:「老道爷……你这又闻又舔的,究竟想干什么?」 「没什么,」汤显祖神秘地笑了笑,「老夫就是想验验这批制钱的成色。」 「那你验出来了?」 「验出来了,成色十足!」 村民们还以为汤显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不想等了半天,却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一句,皆觉得有些扫兴,各自要回了铜币散去。 汤显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朝那低冈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张秀才,这些财物的来歷,你们可知道?」 张秀才摇了摇头:「不知。」 汤显祖再道:「既然那些老鼠自冈上下来,趁它们走时,你们追在后面一探不就清楚了?」 「怎么没追?」张秀才摆手道,「前一次我们也想看看它们是打哪儿来的,奈何那些神鼠来无影去无踪,稍稍靠近,便会一闹而散。」 汤显祖想了想,又道:「此地人迹罕至,你又是如何知道,这里会发生『神鼠送财』的异事?」 张秀才笑笑:「老道爷忘性倒大,小生之前曾说过,是因得到了鼠将军的指点。」 「啧,」汤显祖嘬着牙花子道,「秀才你跟老夫说实话,那鼠将军什么的,真是你亲眼所见?」 「那还有假?千真万确!」 「不会走眼?」 「绝无可能!鼠将军还请小生喝酒吃肉呢!」 「稀奇,真是稀奇。」汤显祖感慨两声,又觍着脸央求道,「小老弟,老夫最爱听那稀奇古怪的事,要不你受受累,把这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给讲上一讲?」 「可此事说来话长……」 「话长不打紧,反正老夫有得是闲工夫,你就慢慢说、从头讲嘛。」 张秀才扭不过他,只好点了点头:「好吧,那小生便从头讲。说来惭愧,小生虽十来岁就进了县学,却迟迟中不了举。今年的秋闱,小生又硬着头皮参加了,本以为这届好歹能中个名次,不想却再一次名落孙山……唉,哀莫大于心死啊,放榜那天,我万念俱灰、百无聊赖,自觉无颜面对乡亲们,便想着寻处没人的地方一死了之……」 汤显祖气道:「你这呆子,念书念傻了?这次考不中,等上三年再考就是,难不成乡亲们还逼你去死?」 张秀才长嘆道:「老道爷见教得是。可当时小生钻了牛角尖,死活都转不过来。要知道,小生家境贫寒,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无法从事耕种。这些年来,吃的用的,全靠乡亲们接济。乡亲们说,一连好几辈,全村就只出过小生一个读书人,他们还等着小生金榜高中,光耀门楣呢,可小生却不争气,屡次三番地落第。本想着今年破釜沉舟,借科考一飞沖天,日后好平步青云,岂料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汤显祖不屑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件件都遂愿?老夫还是两榜进士出身呢,这不也成了走街串巷、四海为家的牛鼻子老道吗?」 「啊呀?」张秀才一怔,眼睛里登时放光,「老道……不,老先生真是深藏不露,失敬失敬!那个……若老先生不嫌晚辈愚钝,还望在八股经义上提点一二,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少来这套!」汤显祖大手一挥,「赶紧说正事!」 「好吧好吧,既然老先生不肯赐教,那晚辈便不强人所难了。」张秀才怅然若失,又悻悻地回忆起前事,「落榜那天,晚辈悲从中来,不由得泣下沾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一个人在村外胡乱游荡,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晚辈又走了一阵,没来由地打个激灵,抬眼一瞧,便看见了几株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老夫与你们初遇之处倒也有几株。」 「正是那里。那会儿晚辈鬼迷心窍,一心寻死。见有歪脖树,心想这或许就是天意,便打算选株合适的上吊,来它个『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汤显祖好气又好笑:「不愧是个酸秀才,连寻死都要搞些情调出来。」 「老先生休得取笑,不堪回首,着实是不堪回首……」张秀才面露羞赧,继续道,「那夜晚辈抱着树干痛哭了一阵、发了些怀才不遇的牢骚,便将心一横,解下腰带在树上打了个死结。谁知刚把脖子套进去,那腰带居然断了。晚辈其时浑浑噩噩的,只当是腰带不结实,就把断处重新系好。可当晚辈再次上吊时,怪事又发生了……老先生,你猜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又断了呗!」汤显祖有些不耐烦,掏出那把玄铁大扇亮在秀才眼前,「来来来,你往这儿瞧,老夫这扇子正面『知天晓地』,反面『谈古唱今』,说明什么?说明老夫我除了能掐会算外,还擅长说书讲故事,你在老夫面前吊胃口、卖关子,那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行了,接下来你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地讲就完了!」 「是是,」张秀才诺诺连声,不敢再绕弯子,「正如老先生所言,那腰带再度断了。晚辈感觉不对劲,便抬头瞧去,只见那树枝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大鼠。晚辈对着那断口稍加琢磨,方知是那大鼠两番咬断了腰带,正当晚辈愣神时,大鼠却从树枝上疾疾跃下,朝一旁奔去。待晚辈顺着它跑走的方向看时,这才发觉不远处还蹲着一个身影。」 第104页 「那人就是鼠将军?」 「不错,只是那时晚辈还不知他老人家的身份。那只大鼠跑过去,迳自蹿上了他的肩头。晚辈跟过去定睛一瞧,发现他老人家原来不是蹲着,而是在那儿威风凛凛地站着!」 「站着?」 「对,他老人家身量虽不足三尺,可往那儿一站,却叫人感觉气度非凡。还没等晚辈开口,他老人家扔下句『随我来』,转身便走,晚辈也不敢多问,只得紧随其后。行了一阵,我们便到了这处低冈,那会儿冈下还建有一间挺大的木屋,屋前燃着几堆篝火,火旁围着好些汉子。那些汉子一见他老人家,纷纷以『将军』相称,故而晚辈也跟着叫他为『鼠将军』。」 汤显祖笑道:「那些汉子想必是鼠兵鼠卒了,他们也跟鼠将军一样小巧玲珑吗?」 听他语带戏嚯,张秀才有些不悦:「他们的身高皆与常人一般无二。老先生,鼠将军可是我们所景仰的神灵,你言语上最好恭敬些!」 「行行,老夫不打岔了,你接着说、接着说。」 张秀才点点头,这才把之后的事统统道出。 原来,张秀才上吊前那番哭啼,被鼠将军无意间听到。鼠将军过去查探时,正赶上他把脑袋朝套儿里钻,当即出手将他救下。 再后来,鼠将军唤张秀才进了木屋,问他因何想不开。张秀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吐露心扉的人,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胸中苦闷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鼠将军听罢,勃然大怒,一面拍打着桌子,一面痛骂张秀才煳涂。张秀才吃了这通骂,又羞又愧,遂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并表示要越挫越勇,继续发奋读书,直至金殿传胪、封官入仕。 见张秀才孺子可教,鼠将军这才面露笑意,又得知他家徒四壁,当即拍着胸脯,说要送他一笔钱财,好让他安心念书。 面对金钱,张秀才却固辞不受。只因张秀才觉得鼠将军绝非凡人,便想请他施展神通,以助全村的百姓平安度过荒年。 鼠将军闻之大悦,夸赞张秀才知恩图报,并对他说,每月逢初一、十五,便带着乡亲重回此地,只要不对外宣扬,届时自有好处。 听到这里,汤显祖不禁连连点头:「看来这位鼠将军,确有些菩萨心肠啊。后来呢?」 张秀才又道:「后来鼠将军让手下端来酒菜,他老人家亲自作陪,与晚辈开怀畅饮。经此际遇,晚辈如同死而復生,再加上鼠将军答应帮助乡亲们,心中越发高兴,便忍不住多贪了几杯,最终喝了个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再等醒来,已是隔天清早,晚辈发现自己居然醉卧在冈下的草地上,别说是鼠将军和他的一干手下,就连那大木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汤显祖沉吟道:「人能抬脚走,可屋子总不能长腿跑啊……张秀才,依老夫看来,你那晚若不是在做梦,八成就是遇见鬼了。」 「什么鬼?」张秀才正色道,「鼠将军是神灵!不过刚开始,晚辈也以为是黄粱一梦,可衣衫上残存的酒味、腰带间鼠咬过的齿痕,分明证实那晚之事并非虚幻。晚辈记得鼠将军说过的话,便在本月初一那天,带着众乡邻赶到这冈下候着,结果就遇到了『神鼠送财』的奇事。有了钱财,就能去别处购些粮米,哪怕收成再差,也不用担心饿肚子。自那之后,乡亲们彻底信服了,便搭建了这鼠将军庙。现在虽说简陋了些,但等熬过今年的饥荒,我们就给鼠将军重修庙宇,再镀金身!」 汤显祖刚要开口,耳朵突然动了几动,他稍加思索后,才道:「此非长久之计。不知你们想过没有,万一那神鼠不来送钱了,你与乡亲们不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那不会!」张秀才一摆手,信心满满,「鼠将军答应过晚辈的,老先生不也瞧见了?今天正是十五,那神鼠不又来了吗?」 汤显祖仍然忧心忡忡:「你先别急着嘴犟,待老夫帮你剖析剖析。如今大旱,遭灾的肯定不止你们一个村子,就算别处还有余粮,那价格定然也会抬高。刚才老夫粗略一算,这次神鼠送来的财物全都加起来,所能换来的粮米也十分有限,一旦出点差池,食物难以为继,便可能会有村民饿死。张秀才啊张秀才,你把乡亲们的性命全押在一句承诺之上,不觉得有些太冒险了吗?」 张秀才琢磨了一下,心里也有点发慌:「那晚辈应该怎么办?」 汤显祖将两臂同时一挥:「双管齐下!你们该敬鼠敬鼠、该得财得财,但同时也要治一治地里的旱情,乡亲们皆是农户,还是要以耕作为重。」 张秀才苦笑道:「老先生说得好生轻巧,想治旱灾,需得落雨,除了老天爷,谁能有那个本事?」 「老夫就有啊!」汤显祖一指自己,大咧咧道,「方才老夫掐算过了,你们这里的旱灾不是别的,是因此地出了旱骨桩,只要将那旱骨桩打掉,保管就能下雨!」 「旱骨桩?」 「就是旱魃,旱魃听说过吧?」 张秀才点头道:「可那旱魃是传说中的怪物,老先生怎么还信这个?」 汤显祖嘴角一撇:「你不也信鼠将军显灵吗?少打岔,好好听着。遇到寻常的旱魃,已经够喝一壶了,你们这里的更不得了,那可谓是旱魃之王!」 「旱魃……之王?」 「可说是呢。这旱魃王,是由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所化。他生前不男不女,死后又被千刀万剐,最后一副烂骨架让人运出,偷偷移葬在这儿。那人死无全尸,一腔怨毒之念始终未绝,不断地吸取着山川灵气、日月精华,又经歷整整一百年,骨架上竟重生出不腐的皮肉,成了为祸一方的大魔头。现在懂了吧?你们遭遇的这场旱灾,就是它在作祟施虐!」 第105页 听他说得吓人,张秀才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们这里民风淳朴,从没听说葬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啊……老先生,你说的那个恶人究竟是谁?」 汤显祖一字一顿道:「刘瑾!」 这刘瑾的名号,张秀才自然不陌生。这人是本朝正德年间有名的巨宦,官拜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深得明武宗朱厚照宠爱。因明武宗昏聩荒诞,刘瑾渐渐把握了军政,将大权独揽,可谓唿风唤雨、只手遮天。刘瑾权倾朝野,不光作威作福,就连各级官员的生杀予夺也全凭他一句话。当是时,人们私下皆称「朝有二帝」,明武宗为「坐皇帝」,刘瑾为「立皇帝」。 刘瑾十分贪财,时常鱼肉民间,大肆搜掠,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后来,他更是无法无天,竟在家中偷制伪玺、玉带,意图弒君谋反。东窗事发后,明武宗总算醒悟过来,当即下令擒拿刘瑾,定了大罪十七条,判以凌迟处死。有传言说,刘瑾足足被割了三千多刀,割下来的肉片,也让痛恨他的百姓抢走吃掉了。 张秀才嘴巴空张了半晌,才道:「是大太监刘瑾啊,那他真算是十恶不赦了……哎?晚辈记得他籍贯貌似在陕西,怎会葬在我们这里?」 汤显祖道:「都说是偷着移葬过来的嘛,那刘瑾臭名昭着,家乡的父老怎肯让他入祖坟?」 张秀才四下望望,挠头道:「那他葬在哪儿了?」 「唔……」汤显祖想了想,又道,「老夫打西边过来,途经一座大山,离这儿大概十来里路。」 张秀才道:「那定是馒头山了,那就是个荒山野岭,平时连打柴的都不愿意去,没听说上面有什么坟墓啊。」 「等等,馒头山?」汤显祖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一拍巴掌,「这就对了。张秀才,你可知那山为何唤作馒头山?」 「人们都这么叫,晚辈也未曾细想。莫非是因那山势呈弧状,远远看起来像只大馒头?」 「非也非也。」汤显祖摇头道,「曾有人将那圆圆的坟包,比作土馒头,而那坟中尸骨,则为馒头馅。若不出老夫所料,正因那山中葬了刘瑾这老馒头馅,故而才有那馒头山之名啊。好了,闲话不提,言归正传,想要化解旱灾,你们就去那山上把刘瑾墓找出来,砸烂棺椁,捣毁尸身,再淋上些混有童子尿、黑狗血的燃油一烧,那旱骨桩就算是打掉了。」 张秀才闻之色变:「那可不成,按大明律法,发冢见骨都是重罪,更别说是砸棺毁尸了。不行不行,此举万不可行!」 汤显祖锲而不捨地劝诱道:「只要能除去旱灾,纵使担些风险又如何?再说了,那刘瑾生前搜颳了无数民脂民膏,他那墓里,定然陪葬着不少奇珍异宝,随便拿出一件卖了,都能令你和乡亲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张秀才铁了心,任汤显祖巧舌如簧,始终不为所动:「有命拿没命花,掉脑袋的营生,我们坚决不碰!」 汤显祖见状,悄悄松了口气,又笑道:「嘿嘿,老夫早就猜到你们不敢去。」 张秀才哼了一声,反唇相讥:「我们是没那胆子。老先生,你敢你去啊,事成之后,晚辈和乡亲们给你立生祠,早晚三炷香,拿你当祖宗一般供养!」 「别别别,老夫也不敢。」汤显祖讪笑两声,「那啥,这天不早了,老夫还得赶夜路,该动身了。」 张秀才冷冷道:「老先生曾答应不将『神鼠送财』之事透露出去,你可别食言而肥。」 「放心,老夫一诺千金,保证不说,告辞告辞。」 「好走不送。」 这时,几个远远等在一旁的村民也围了过来:「秀才,那牛鼻子老道跟你说啥了?怎么还挖坟呀、打旱骨桩的?」 张秀才冲着汤显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大伙甭理他。还什么两榜进士,呸!八成是个江湖骗子!他的伎俩,我早就看穿了,编出那些闹旱魃的鬼话,无非是想藉机骗取钱财。好了,反正咱们也没上当,天就要黑了,大伙再去给鼠将军磕几个头就回村吧!」 等众村民离开,天也彻底黑透。山冈上的草丛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身子几个起纵,奔向那茫茫夜色中。 那人一身短打,袖口、裤腿皆以绑布裹了,行动起来十分利落。他七拐八绕地,专挑着小径放足疾奔,不出一顿饭的工夫,便来到一处偏僻的密林中。 林间草木参差,枝丫错综交叠,连月光都难以透下。再往深处,愈发幽寂,影影绰绰地,露出一栋大屋的轮廓。屋后支着帐篷、卸着车驾,隐约还有马匹在咴咴低鸣。 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黑影里突然钻出两名暗哨:「来者何人?」 「别紧张,是我!」那人赶紧亮明身份。 暗哨急忙朝两侧一退,双双行礼:「原来是伍校尉回来了,伍校尉辛苦。」 那伍校尉摆摆手,又问道:「将军歇下了?」 「还没有,八成还在屋中喝酒。」 「那好,我这便找他去。」 说完,伍校尉越过暗哨,直奔前方大木屋。那屋门半掩,里面透着光亮,伍校尉伸手在门上轻敲几下,听得传出个「进」字,这才迈步入内。 屋里无甚摆设,四下角落里堆着数口大箱,中央铺着一块厚实的地毯,毯上一名侏儒盘膝而坐,抱着一只酒罈喝得正欢。 那侏儒虽然身形矮小,但绝非三寸丁、谷树皮那般窝囊模样。只见他身上套着皮甲,足下踏着马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豪气万千,确实有些大将风范。 第106页 伍校尉弯腰抱拳:「禀将军,事情已经办妥了。」 「先坐下,边喝边说。」那将军说完,将手中酒罈抛向伍校尉。 「谢将军。」伍校尉接来,仰头喝了一口,便在对面席地而坐。 那将军直了直腰,笑道:「怎么样,那帮鼠崽子还算听话吧?」 「有将军调配的独门秘药,再加上驱鼠铃,群鼠敢不从命?」伍校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药包和一只小铃铛,放还在将军面前,「对了,那秀才得了好处,以为你是鼠神显灵,还带着乡亲们建起了鼠将军庙磕头祭拜。」 「哈哈哈……」那将军一面朗声大笑,一面收好药、铃,「想不到我程五奎,居然还位列了仙班。那穷秀才,哈哈,真有他的!」 见程五奎心里痛快,伍校尉欲言又止:「将军……还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应该知会你一声……」 「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是。这次去驱鼠送钱,不光秀才和村民在那儿,还多了个来路不明的老道。」 「什么?」程五奎一怔,继而气得直拍大腿,「煳涂!这帮乡民真是煳涂!枉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到底还是把外人引去了!」 伍校尉忙道:「将军不必担心。我乍见有生脸,便多了个心眼儿,一直隐藏在冈上偷听。从他们言谈中得知,那老道仅是无意中路过,倒不是村民有心引去的。我所在意的,是那老道曾提及,这附近貌似有座大墓。」 「大墓?」程五奎脑袋一偏,目中闪出两道精光,「仔细说来!」 伍校尉点点头,便把那刘瑾藏尸、化为旱魃等事原本道出。 程五奎听罢,大皱眉头:「简直是一派胡言,都说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有几个人亲眼见过?」 伍校尉有些尴尬:「其实我也不太信,可那老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程五奎摸着唇上两抹髭鬚,寻思了半天,突然将话锋一转:「闹旱魃八成不真,刘瑾墓怕是不假!哼哼,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不论真假,一寻便知。这阵子没怎么沾土,我早就手痒了,若那狗太监真埋在馒头山上,那咱们就把他刨出来,烧了他的臭尸,夺了他的陪葬!」 「对!」伍校尉听得热血沸腾,「那老道也说,要真是刘瑾墓,里面陪葬的财宝定然少不了,将军下令吧,咱们跟着你大发利市去!」 「那好!」程五奎双手掐腰,号令道,「你这便去把弟兄们都叫起来,咱们拔营起寨,直赴那馒头山!」 伍校尉领命,即刻出屋传令。不消一会儿,屋后的帐篷中便钻出十来个汉子。那些汉子虽从睡梦中初醒,却丝毫没有倦怠之态。伍校尉手一挥,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站了出来,他们分作四组,分别站在了大木屋的四个角上。伍校尉手再一挥,那些汉子便齐齐发力,「唿啦」一下,竟将那大木屋堪堪抬起。 原来这木屋并非筑在地上,它虽然制成了房子模样,但其实是个硕大的厢舆。与此同时,剩下的人也取来四只大轮毂,十分熟练地安装上去。 待「车厢」装完,前面也套好了八匹骏马。转眼工夫,一驾大马车便横空出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等帐篷之类也收好装车后,汉子们便整装待发。程五奎扬鞭一挥,大马车缓缓前行。 不得不说,这伙人行事格外谨慎。马车在行进间,前方有「斥候」探路,两侧有「羽翼」警戒,就连车后,也安排了几个「剪尾」。剪尾们手持着大扫帚,一边跟随,一边将那车辙蹄印,仔细地抹去清除。 月落星稀,东方欲晓。经歷了半宿奔波,程五奎一行终于抵达馒头山下。 这馒头山虽不说高耸入云,可也是重峦叠嶂、堆峰聚岭。山中古木参天,不少大树虬扎在岩缝里,盘根错节,如龙似蛟。这里鲜有人迹,想找个隐蔽的地方不难,程五奎稍加挑选,就寻了处幽静的山谷让队伍驻扎下来。 听说有大墓可挖,一行人早就摩拳擦掌,哪还顾得上歇息?刚安顿好,便喊着要去搜山寻墓。程五奎也恰有此意,遂点了三人留守,自己则率领其余手下进山。 山中并无路径,荆棘遍布、藤蔓杂缠,众人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小心蹚行。 再往前走,草木更茂。程五奎个子矮,若高草遮住寻常人的膝盖,便起码能没了他的腰。为了照顾他,伍校尉和几个手下皆拔刀斩草,好帮程五奎开出一条道来。 见前面又是一丛高草,伍校尉想也没想,当先挥刀砍去。岂料那草中竟有硬物,随着「当」的一声大响,他的手腕被震得生疼。 众人以为找到了线索,赶紧拨开高草去瞧,只见一截石碑斜斜竖在那里,几近歪倒。碑身污迹斑驳,表面都裂出了几道细痕,显然是年头久远。又经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所刻的字迹都有些模煳,但稍加擦拭,依稀能辨出是「曼陀山极乐界」六个字。 「曼陀山?」程五奎自念几遍,恍然大悟,「原来这山叫曼陀,并不是什么馒头、包子。」 程五奎猜测得不错。此山古称「曼陀」,只不过后来被目不识丁的乡民叫白了,这才以讹传讹,成了馒头山。 伍校尉也指着碑上的字迹道:「这『曼陀山』下面还跟着『极乐界』。常言说西方极乐、往生净土,摆明了与那身后之事有关。」 第107页 「不错。」程五奎大悦,「弟兄们,都把招子放亮些,哪个先寻到墓穴,我定会重重有赏!」 众手下欢唿一声,继续卖力地寻找。然而事与愿违,他们饿着肚子搜索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眼瞅天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只得作罢,各自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了山谷中的驻地。 胡乱吃了些食物,众人多少缓过劲来,围着程五奎议论纷纷。 「将军,这山太大了,就算那刘瑾墓真在这儿,可单靠咱们这点人手,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是啊将军,咱们往日倒的那些官斗,皆是有碑有冢。可听说那种藏着无数财宝的大墓,却要不树不封,专防被人找到。那刘瑾墓只怕就是这种不设标志的,咱们总不能将这山上的地皮都铲一遍吧?」 「唉!」程五奎嘆了口气,无不懊恼道,「可惜咱们之间,没有那懂风水的高人,若不然,靠着什么『分金定穴』『观星寻龙』的手段,便可轻而易举地将那墓穴找出来……」 「懂风水?」那伍校尉似想起了什么,赶紧道,「我老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好像就是风水先生。」 程五奎精神一振:「此话当真?」 伍校尉点头道:「论辈分,我得叫他三叔。不过他平时就给人批个八字、选个阴宅的,也不知会不会那分金定穴……」 程五奎当即拍板道:「会与不会,请来一试便知。并且有这层亲戚关系,再多许他些封口钱,想来不至于走漏了风声。对了,伍校尉,我记得你老家距此地不算太远吧?」 「是的。」伍校尉掰着手指算了算,「我若连夜骑马去请,明日晌午应该赶得回来。」 「那好。你我兄弟多年,客套话无须多讲,伍校尉,那就有劳你辛苦一趟。」 「将军哪里话,事不宜迟,我这便动身。」 那伍校尉雷厉风行,翌日巳时刚过,便带着一个老头风尘僕僕地驰了回来。 不必说,这老头就是伍校尉口中的三叔。一瞧这伍家三叔道骨仙风,程五奎本已大悦;再听他说分金定穴、观星寻龙是自己的拿手本领,程五奎更是喜不自胜,索性让出了大木屋供他下榻。 见将军如此器重,手下人更不敢怠慢,都跟着伍校尉三叔长、三叔短地叫着,唯恐缺了礼数。 被众人这么一捧,那伍家三叔愈发地飘飘然,不由得端起了高人的架子,一会儿要好酒好菜,一会儿要沐浴更衣。程五奎毕竟有求于他,任他如何折腾,都是无一不应。 众人耐着性子,等着三叔吃饱喝足洗干净,正打算进山寻墓,他却直喊路上颠簸,要先行歇息。这三叔说完,便迳自钻入木屋反闩了门,倒头大睡起来。 三叔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众人实在等不住了,跑去砸了半天门,那伍家三叔这才慢吞吞地开门现身。 他这一亮相,众人也跟着眼前一亮。只见那三叔换了身宽袍大袖,腰里别着丁兰尺,手里托着大罗盘,端的是派头十足。 见他装腔作势,伍校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三叔,你若准备好了就快些出发,这都耽搁一下午了。」 「急什么?」三叔一捋山羊鬍,若无其事道,「既然是观星寻龙,自然要等到晚上。」 「那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星星也都出来了,赶紧的吧!」 「好吧好吧,头前带路。」 听他答应动身,程五奎便让手下打起火把照路。一行人排着长队,缓缓向高处登去。 又走了一会儿,三叔连唿脚疼,程五奎无奈,只得命手下轮流背着他。 三叔足不沾地,可是害苦了程五奎那帮手下,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他面不红心不跳,手下们却一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程五奎早瞧出他是偷懒耍滑,见他没事人一样,便冷冷道:「如今地方已到,三叔也别愣着了,还请一展身手吧。」 那三叔道声好,便踏起天罡步,一面仰头观星,一面念起了口诀:「大率行龙有真星,星峰磊落是音身……高山须认星峰起,星辰下照山成形……」 见他有模有样,众手下皆窃窃私语。 「瞧着挺像那回事儿啊,这三叔果真是高人。」 「没错,你们听见没?他念的那些词儿还一套套的,这次准能把那狗太监的墓穴找出来。」 可众人翘首等待了半天,那三叔还是仰着脖子,望着天上星斗出神。程五奎见状,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样?看了这么久,也该看够了吧?」 「啊……别急别急,待我再推算推算。」三叔回过神来,忙摆弄起手里的罗盘,「天地左右旋,七十二龙盘。坐艮向坤,可以兼寅申;坐坤向艮,申寅不相兼……在哪儿呢?那该死的墓究竟在哪儿呢?」 伍校尉离得近,听到了三叔最后这句嘀咕,不由得心头一紧。他忙扯了扯三叔的袖子,悄声道:「三叔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说,我们另想办法。」 那三叔道:「瞎说什么?有你三叔出马,自然是十拿九稳。」 程五奎干咳一声,上前道:「既然十拿九稳,那就别磨蹭了。赶紧点出穴来,我们好下墓。」 见他催促,三叔也不好再拖拉,只得眯起眼,朝山下俯视。借着月色星光,黑压压的山脉一览无余。三叔又望了一阵,把心一横,手指一处地方道:「那里……差不多就是在那里……」 第108页 程五奎听他说得有些含煳,不禁皱起眉头:「当真?」 那三叔拭了拭额头,挤出点笑意:「当真当真,你们去那里找就行了。对了好汉,小老儿胆子小,就不跟你们下墓了……嘿嘿,你看是不是把费用给结了,好让小老儿先行回乡?」 「不着急。」程五奎打个响指,唤来几名手下,「你们去三叔点出的地方瞧瞧,待会儿以火把为号,若发现墓葬,将火把左右横挥;若没发现,便将火把上下竖晃。」 「是。」 待几名手下去后,程五奎便屹立山顶,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山下的动静。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山下陡然亮起一团火光,不用说,那定是前去打探的手下发出的信号。 见那火光一上一下地摆动,程五奎一把拖过了伍家三叔:「瞧见没?我手下按你所说,却是一无所获。哼,你那分金定穴,好像不怎么灵验啊!」 三叔兀自嘴犟:「哎呀,小老儿的本事那可是实打实的……他们八成是粗心大意没找准地方……」 「他们找不准,那你便亲自去!」程五奎说着,抬手在伍家三叔腰上一推,「走吧!」 其实这伍家三叔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无非是读过些《撼龙经》《青囊术》之类的风水书,平时给村民选个吉时、相个阴宅还能勉强对付过去,可一动真格的,就得彻底露馅。也怪他自己贪财,一听伍校尉许他银两不菲,便大包大揽,如今却骑虎难下,少不得提心弔胆。 等到了地方,程五奎也不跟他废话:「三叔,瞧你的了。」 「好好好……」三叔唯唯诺诺,开始装模作样地这里翻翻、那里找找。 他这一磨蹭,又耗费掉两炷香的工夫,那程五奎实在按捺不住,厉声质问道:「你不是断准位置了吗?墓呢,到底在哪儿?」 三叔忙扮出一副困惑的样子:「不应该啊……从星象上看,那墓就在此处,莫非遇到鬼遮眼了?」 「放屁!」程五奎勃然大怒,「我生平最恨被人骗,若今晚找不出墓葬,信不信老子当场宰了你?」 一帮手下也铁青着脸,个个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他们目透凶光,分明起了杀心。那三叔本以为能浑水摸鱼,此时方知面对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吓得腿脚直哆嗦,又可怜巴巴地看向伍校尉。 见他看来,伍校尉嘆了口气:「三叔,这次我也帮不了你。我们做的是没本钱营生,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要是你之前不夸下海口,我也不会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拉你过来。将军没吓唬你,若你真敢煳弄我们,也用不着弟兄们出手,我头一个便要大义灭亲!」 三叔瞧这架势,知道求饶也没用,干脆把腰一挺,佯嗔道:「你们别动不动就翻脸啊,我几时说过找不到墓了?就算碰上了鬼遮眼,我也照样能给它破了。」 「那敢情好,赶紧干吧!」 三叔不敢再耽搁,又掐起指诀,踏起罡步,嘴里还喃喃有声:「真龙落处阴阳乱,五行官鬼无相战。水龙剥作火龙出,鬼在后头官出面……大抵真龙无鬼山,有鬼不出半里间。横龙出穴必有鬼,送跳翻身穴后环。鬼星若长夺我气,鬼短贴身如抱拦……」 他一面念叨着游走,眼睛还一面乱瞟。众人被那种古里古怪的步法和说辞所吸引,都没留意到他已渐渐地退出数丈开外。 见众人不曾察觉,三叔暗道声「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当即撒开脚丫子,夺路而逃。 「别让他熘了!」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追赶。那三叔为了活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蹦又跳的,蹿得比兔子还快。 可他毕竟上了年纪,用时一久,体力便觉不济。眼见地上横着根大藤,他又想一跃而过,谁知跳得低了些,脚尖在藤条上绊了一下,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跤摔得不轻。当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时,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三叔头昏目眩,慌不择路。岂料才奔出两步,额头又「咚」的一声撞上了硬物,疼得龇牙咧嘴、两眼直冒金星。 可当他看清自己所撞之物时,竟不由得笑了。原来眼前居然有两扇古朴的石门,石门上一左一右,各刻了接引仙童的形象,分明就是墓门。 一时间,三叔也不知暗念了多少次「老天保佑」,只觉得自己背也直了,腰也挺了,索性转过身去,只等程五奎一行到来。 须臾光景,程五奎一行堪堪追到,还没等他们喝问,三叔便朝身后的石门一指:「睁大你们的眼睛,好生瞧瞧!」 「这是墓门?」众人先是一怔,继而欢唿起来,「太好了,真的找到了!」 三叔神气活现地走到程五奎面前,将手一伸:「墓穴我可帮你们找到了,许我的银子也应该兑现了吧?」 程五奎眯眼打量一阵,确定是墓门无疑,这才换上副笑脸:「三叔放心,银子少不了你的。待你随我们入墓一探后,我保证亲手奉上。」 「什么?」三叔大惊失色,「我也要下墓?你们之前可没这么说啊……」 「现在说也不晚。」程五奎冷笑道,「实话说了吧,咱们之间没那过命的交情,你就算肯发毒誓,我们也不会放心。要想保守这个秘密,只有请你一同下墓,那样一来,你便成了我们的同犯,我们才能彻底安心。」 第109页 「啊?」三叔傻了眼,「好汉你可饶了小老儿吧,听说那古墓中有旱魃,小老儿比不得诸位好汉,受不起那惊吓啊……银子不要了,你们放小老儿走吧……」 「别啰唆!今天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程五奎说完,招唿手下道,「走,都跟我去推门!」 众人齐应,在程五奎的带领下,一起发力去推那墓门。不想那墓门十分沉重,众人推了老半天,这才勉强露出条小缝。 「还差点意思。」程五奎擦了擦汗,眼角瞥见那三叔在一旁干愣着,便朝他一挥手,「那伍家三叔,你也过来搭把手。」 三叔虽不情愿,却不敢违拗程五奎,只得走上前,敷衍地推了起来。 「一二三,使劲!」程五奎正喊着号子用力推,突然觉得后颈上发痒,扭头一瞧,原来是三叔那大袖子垂下来,正好蹭到了他的脖子。 「停停停!」程五奎没好气道,「三叔,你会不会干活?赶紧把你那袖子撸起来!不撸起袖子,怎么加劲干?」 等三叔把袖子卷好,众人再度发劲,「嘿呀嘿呀」又推了几下,门后「咔嚓」一声,墓门也同时大开。 听见那声响,众人还以为里面有机关,皆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后,众人却哑然失笑,原来墓门后的地面上,横着两截断掉的大木棍。 「怪不得这么难推,敢情是这根木棍在门后顶着。走吧,大伙进去瞧瞧!」程五奎说罢,当先踏进门去。 伍校尉一伸手:「三叔,你也请吧。」 「请就请,还好我早有准备……」三叔嘟囔一声,摸了摸胸前,这才安心进去。 其余人紧随其后,举起火把鱼贯而入。火把一照,里头的情形渐渐明朗,这墓穴本应是个狭长的山洞,再往前,是一条长长的墓道,蜿蜿蜒蜒,直通黑暗处。 趁他们四下打量,三叔从怀中摸出只蜡烛,借火把点燃了,悄悄安放在东南一角。 程五奎一转身,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几步上前,指着地上蜡烛道:「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三叔煞有介事地沖四方拜了拜,这才道:「既然是下墓,那就得守下墓的规矩啊。有道是人点烛、鬼吹灯,鸡鸣灯灭不摸金。先点根蜡烛等等看,一会儿若不灭,咱们再往前探;若是灭了,就说明这墓里有恶鬼,在暗中吹着咱们的灯……」 「吹吹吹,吹你个大头鬼!」程五奎火气「噌」地蹿上来,抬脚便将那蜡烛踩了个稀巴烂,「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老子刨坟掘墓这么多年,别说是恶鬼,就连鬼影都没瞧见过一回!」 三叔忙道:「好汉休恼,小老儿也是一片好心。之前没遇过鬼,只能说明你们原来运气好。可这人哪,总有个时运高低,万一走了霉运、沾染了晦气,就要惹来恶鬼缠身了。再说这古墓中不只有鬼,还有那殭尸、怨灵、白毛怪。好汉啊,你可别以为我在瞎说,那书里头都是有记载的……」 「住口!」听他喋喋不休,程五奎暴跳如雷,「再敢乱我军心,老子就把你留在这墓里当人祭!赶紧走!」 见程五奎动了真火,三叔哪敢再啰唆,急忙捂了嘴,跟着众人继续前行。 墓道里黑漆漆的,纵使举着火把,也只能照亮身遭几尺见方。前方深邃的阴暗,仿佛没有尽头,一行人就像走在一团浓浓的墨汁中,感觉莫名心慌、压抑无比。 又走了一阵,前面竟出现了一线光亮。众人心里齐打个突,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不对劲,这墓里怎会有灯?」 程五奎到底稳重,稍加思索便道:「听说世上有一种长明灯,可经百年不熄。大伙不必心慌,或许这墓里也点着那种灯。」 众人紧绷的心弦刚要松,那三叔又开了口:「小老儿好像闻到有一丝酒味,难不成这墓里的主儿还在喝酒?」 「再多嘴,老子割了你的舌头!」程五奎狠狠瞪了三叔一眼,又吩咐手下道,「弟兄们,先把傢伙亮出来,管它前面有什么古怪,一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拿刀砍了再说!」 不得不说,三叔的鼻子确实很灵。原来这墓道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墓室,墓室里酒气瀰漫,四角燃着油灯,中央还摆着一口没了盖子的大石棺。 令人称奇的是,那棺外不但丢着几只空酒罈,就连那棺中也时不时飞出几根鸡骨头。棺中半坐半躺着一个白鬍子老头,仔细一瞧,竟然是那汤显祖。 汤显祖面色红润,显然喝了不少酒。此刻他正擎着一只小鸡腿,啃得不亦乐乎。又啃了两口,汤显祖耳朵突然动了几动,也顾不得擦擦油嘴,急忙含住那小鸡腿躺下装死。 他刚躺好,程五奎一行便踏进了墓室。众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一圈,将视线齐齐聚在了石棺之上。 伍校尉伸出脚来,拨了拨地上的酒罈和鸡骨头:「不对啊将军,这里有吃有喝的,难道那狗太监真的修炼成精了?」 墓室中空荡荡的,程五奎早就有些失落,又见手下们缩手缩脚,不禁无名火起:「废什么话?老子偏不信这个邪,走,都到石棺那儿瞧瞧去!」 听将军下了令,手下们只得操起兵刃,纷纷围住了石棺。 可当他们朝棺中望了几望,便开始交头接耳。 「这就是那刘瑾化成的旱魃?看上去也没什么吓人的。」 「哎?刘瑾不是太监吗,怎么还长着鬍子?」 第110页 「我记得那老道曾说,这刘瑾被凌迟后,骨架又吸了什么精气,重新长出了皮肉。既然能长出皮肉,生出鬍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咦,这狗太监怎么回事,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啊?」 「你们快看,他嘴巴鼓鼓囊囊的,会不会含着定颜珠之类的宝物?」 那三叔本在一旁不敢靠近,见众人皆若无其事地议论,便大起胆子,向棺中探头探脑地望了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眼,他竟浑身剧颤,勐地跃开老远。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问怎么了。 三叔惊魂未定,指着石棺结结巴巴道:「那尸体的手指头……好像……好像动了一下!」 「我看不是尸体动,而是你这老小子吓得眼花!」程五奎一脸鄙视,「大伙甭理他!那尸体口中的确含着东西,快抠出来看看,说不定真是宝物!」 「好!」 听说有宝,手下们也顾不得许多,有的扯鬍子,有的撬嘴巴,七手八脚地开抠。 被他们这一搞,汤显祖实在装不下去了,「嗷」的一嗓子从石棺中蹦了出来。 「诈……诈尸了?」 众人冷不防,都骇得脸色煞白,齐刷刷退出一丈外,心惊肉跳,如临大敌。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那三叔吓得动静都变了,不停埋怨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万幸啊,万幸我提前备好了驱魔法宝……」 「法宝?什么法宝?」 众人一面紧张兮兮地盯着汤显祖,一面偷眼观瞧。只见那三叔怀里就像开着杂货铺似的,变着法地往外掏东西。一会儿是串念珠,一会儿是叠道符,一会儿是个银光闪闪的十字架。 明代曾有过海禁,可到了隆庆年间,关口便逐渐放开。如此一来,不只西洋货商,就连一些传教士也纷纷来华。到了万历朝,传教士更是屡见不鲜,其中佼佼者如利玛窦之流,甚至还得过皇帝册封,享受朝廷俸禄。故而众人一见那十字架,便认出是天主教的法器。 三叔手握三教法器,硬着头皮朝汤显祖喝道:「阿弥陀佛,阿里路亚,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身上有三圣加持,区区尸魔,还不速速退散?」 汤显祖嫌他聒噪,用力一吐,嘴里剩的鸡骨头便直冲三叔飞去。 「啪」的一声,鸡骨头正中脑门。三叔顿觉额头髮麻,只当是遭了「尸魔」毒手,竟吓得急火攻心,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见三叔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程五奎一行又惊又怒。 汤显祖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没事,他准是吓着了,睡一觉就好了。」 程五奎不敢大意,也换上了独门兵器——开山爪:「那老头!你是人是鬼?」 看他们被自己吓得够呛,汤显祖心里十分得意,便借着酒劲,继续揶揄道:「老夫是猫,专捉你们这群土耗子的猫!哎,不信是吧?那老夫给你们学个猫叫,嗷呜嗷呜、喵喵喵喵喵……」 这几声猫叫,彻底将那程五奎激怒,他双爪一扬,便向汤显祖捨命抓去:「管你是老猫还是老狗,老子先戳你几个血窟窿再说!」 「哎?怎么动上手了?且听老夫把话说完啊!」汤显祖一边躲闪,一边大叫道。 见程五奎竟占了上风,手下们士气大作。伍校尉方才便在纳闷,此时又朝汤显祖脸上看了看,勐然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他就是我在冈下遇到的那个老道!」 「什么?居然是他在装神弄鬼?」众手下闻言,大感受到愚弄,纷纷举刀杀去,恨不能将汤显祖噼成数段。 「乖乖,一个个的脾气怎么如此暴躁?」汤显祖实在没法,只得施展出真功夫,只见他像条泥鳅一般,在人缝里滑来穿去。每越过一人,他便用玄铁扇尖,在那人胁下轻点,折腾了好半天,才将程五奎一行全部点住。 「哎呀,可把老夫累死了……」汤显祖拭了拭额上细汗,朝众人环顾一圈,「怎么样,现在服气了吧?」 「服你姥姥!」程五奎仰头怒目,「好妖道,要杀要剐尽管来,老子若皱一下眉头,就不算是好汉!」 「谁要杀剐你了?」汤显祖整了整衣衫,突然冲着程五奎一揖到地,「老夫之所以诓诸位前来,是因有要事相求!」 第二章 探花郎 秋池潋滟映烟树,橹声摇曳出芦花。江南芳菲犹未尽,又有丹桂醉万家。 一踏入这山环水抱的南旸岐村,汤显祖便觉神清气爽。一条曲折的河道上,架着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桥下埠头边,三五少女拿着木槌,一边轻轻哼着歌儿,一边用心地捶打着湿衣。 汤显祖笑呵呵地走上前,沖那几个少女唱了个肥喏:「诸位小娘子有礼,老夫跟你们打听个事儿。」 谁知那几名少女没一个搭话,皆红着脸朝他啐了一口,抱起湿衣服齐刷刷跑远了。 汤显祖挠着头,不解道:「哎?怎么都跑了?喂!你们跑什么啊?」 「哈哈哈,人家都是没出阁的大闺女,方才没骂你就不错了!」 汤显祖循声一瞧,见河心驶来一条乌篷船。那船身无甚奇异,两侧却各装了一盘轮桨,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坐在船尾,用双脚慢慢蹬着面前的木制轴踏。每蹬一下,那两盘半浸在河中的轮桨便被带得疾疾一转,一阵「哗啦哗啦」的破水声后,那船已堪堪到了岸边。 第111页 「哟,这是条车船吧?」汤显祖奇道,「你们这村中,怕是藏了个鲁班不成?船家,如此新奇之物,可是你亲手打造的?」 「我哪有这等本事?」那汉子笑着摆摆手,见汤显祖道人打扮,又问道,「老道爷,你想打听什么?说不定我知道。」 汤显祖大悦:「你这船家真是古道热肠。老夫想问的是,那徐振之家怎么走?」 「道爷是徐二公子的朋友?」那汉子肃然起敬,忙站起身来施了一礼,「真是失敬了。」 汤显祖笑道:「看来振之小友,在村里头颇受敬重嘛。」 「这是当然。」那汉子道,「徐二公子乐善好施,村里哪个没受过他的好处?这条桨轮船,便是他替我改制的。老道爷你稍等,我泊了船亲自送你过去。」 「想不到这振之小友,还有这等木工手艺?船家,你且先忙好了,老夫喜欢自己走,你只需指明道路便可。」 「那好吧,过了这石桥往东一拐,再经两条巷子就到了。徐宅后院有座高高的藏书楼,道爷到了地方准能认出。」 汤显祖道了谢,便依那汉子指引,跨过拱桥,穿过青石小巷,果见前方有一座飞檐翘角的楼阁。 不用说,那里定是徐家老宅。汤显祖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了前面,大袖一撩,哐哐打门。 不大一会儿工夫,院门分左右洞开。徐家主母王孺人在一名丫鬟的陪同下,出现在汤显祖面前。 还没等汤显祖表明来意,王孺人便轻轻一招手。旁边丫鬟会意,忙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径直塞在汤显祖手里。 「哎?」汤显祖托钱在手,掂了几掂,有些不解,「这是何意啊?」 那丫鬟沖汤显祖上下打量了一遍,抿着嘴笑道:「老道长只管安心收下,我们家老夫人持斋礼佛,曾发下善愿,凡有僧道上门化缘,多少都要帮衬一把。」 「拿老夫当要饭的了?」汤显祖嘴里嘟囔一声,却老实不客气地将铜钱纳入怀中,「这位想来便是徐老夫人了。嘿嘿,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夫人有这副好心肠,徐氏一门定当宅户安宁、家业兴旺哪。」 王孺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多谢道长吉言了。」 「不谢不谢。」汤显祖一边摆着手,一边抻着脖子往院里看,「振之小友呢?怎不见他出来迎接老夫?」 王孺人一怔:「道长认得犬子?」 「岂止认得,我们还相熟得很呢。」汤显祖笑道,「我姓汤,与他振之小友可谓忘年之交。」 王孺人恍然,赶紧下阶相迎:「原来是汤老先生到了。振之前几年自京城回来后,便时常提起你……汤先生莫怪老身怠慢,快请进屋坐。」 「叨扰叨扰。」汤显祖拱拱手,大摇大摆地入了院中。 等到了厅上,各分宾主落座。汤显祖饮了一口丫鬟呈来的香茶,又急急问道:「振之小友和馋丫头呢?他俩又出去游山玩水了?」 「那倒没有。」王孺人摇了摇头,「这阵子他们小两口都在家中,不过也没闲着,整天弄些绳索、竹篾、布匹的研究,说是要制什么『无虞伞』。今天一早,我见他俩带着东西偷偷摸摸地出了家门,估计又是去搞那种玩意儿了。」 「无虞伞?」汤显祖大为好奇,「何为无虞伞?」 王孺人道:「汤先生少安毋躁,待老身慢慢讲来。是这样,舍下有座『万卷楼』,里面存着徐家祖上传下的各种书籍。振之这两年,喜欢待在楼中研读。有次他读到一套叫作《桯史》的前人笔记……」 汤显祖学富五车,稍加思索便道:「巧了,这套书我也读过,是那岳飞之孙岳珂所着吧?」 「对。」王孺人贊道,「汤先生真是博闻。《桯史》中有一篇《番禺海獠》,里面说南宋时有个窃贼,曾爬到一座高塔上偷东西。结果其他人发觉了,便堵住入口上塔抓他。谁知那窃贼提前备了两把雨伞,将伞撑开,从塔顶上一跃而下,最后竟平安无事地落到地上逃之夭夭。读完这段记载,振之大受启发,就和蝉儿用帆布特制了几把大伞,还取了名字叫『无虞』。」 汤显祖追问道:「那这伞功效如何?撑着它从高处落下,真能令人平安无虞?」 王孺人嘆了口气:「差强人意吧……刚做出来时,振之曾撑着那种伞从墙上往下跳,可每次都摔了个鼻青脸肿。这两天,又听他说把那伞改进了一通,还拍着胸脯说,就算从万卷楼上跳下去也没事。起初我只当他仅是说说,不想昨日,却真撞见他背着那伞从楼上跃下。我大惊之余,不免责怪了几句。这不,今天他们索性背着我熘出家门,八成是另找地方,试验那无虞伞去了。」 汤显祖担心道:「这小子还真是胆大包天,万一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我说老夫人,你这心也太宽了吧?既然知道他们出去试伞,就该赶紧派人把他们抓回来啊。」 王孺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用的,振之的性子我知道。与其阻着拦着,倒不如让他放手去试。汤先生有所不知,振之小时候调皮,每回见了烛火,都想伸手去抓。当初我怕他灼伤,自然不允。可先夫却将他抱到烛边,任他去抓那烛火。振之一碰到火苗,便疼得缩手大哭,可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吵着去摸烛火了。所以现在老身也想通了,他愿意跳就让他去跳,等摔得实在受不了,他自然就能消停了。」 第112页 「真不愧是亲娘……」汤显祖小声感慨一句,又去摸身后背着的大竹筒,「瞧老夫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忘记让我的小乖乖透透气了……小乖乖,出来见过老夫人……咦?盖子呢?」 没摸到盖子,汤显祖心里「咯噔」一声,勐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将那大竹筒翻来覆去地查看。 那筒腹空空,并无一物,汤显祖见状,破口惊唿道:「啊呀!丢了丢了,我把小乖乖弄丢了!」 王孺人也起身道:「汤先生是丢了什么?」 「小乖乖啊!」汤显祖急得抓耳挠腮,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后,突然一拍巴掌,「想起来了,入村前,老夫内急,曾在一处高崖下出了个恭,准是那时候不小心碰松了竹筒盖子……老夫人,我先去寻它一寻,等寻着了再回来!」 说完,汤显祖抬腿就往厅外奔。 王孺人一头雾水,跟在后面追了几步:「那汤先生慢些,老身先去安排厨下备饭。」 「不必太费心张罗,弄它个四盘八碗的也就是了!」 汤显祖扔下这句,便一道烟跑个没影儿。 江阴叫得出名字的山,共有三十三座半,山一多,也就不乏高崖。此时村外的崖顶上,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神采奕奕的徐振之,女的不必说,自然是亭亭玉立的许蝉。 二人身旁,放置着新改良出来的「无虞伞」。那伞面为细帆布缝就,以扎架的竹篾为骨,做成个倒置的大口袋形状。开口处悬着个大铁盆,盆里燃着松脂木炭。四角坠下几条绳索,索上还系有挂钩。那模样与其说是伞,倒不如说是个硕大的孔明灯。 与几年前相较,徐振之的身形健硕了不少,脸上的稜角也愈发分明。他一身劲装结束,肩头各戴了配有小圆环的臂箍;腰间繫着一条皮质蹀躞带,带上五花八门,挂满了算袋、匕首、钩索、多宝囊等物。 徐振之傲立于崖顶,朝脚下的峭壁凝望一阵,又深深唿吸几下,这才开口道:「小知了,去瞧瞧好了没有?」 许蝉答应着,折了条树枝,从那火盆里叉出一根烤熟的玉米:「嗯,闻着挺香,应该差不多了,振之哥你要不要尝尝?」 「那还用说?饿了半天了!」徐振之搓着手上前,张嘴便在玉米上咬了一口,「嘶……有点烫……」 「慢点儿,我又不跟你抢。」许蝉将玉米递到徐振之手里,自己又去火盆里扒拉出一根来吃。 这玉米烤得火候正好,一咬下去,甘甜的汁水顿时溅满口腔。转眼光景,一大根鲜嫩的玉米便落了肚,徐振之将吃剩的棒芯往火盆中一丢,扑了扑双手:「吃饱了,也该做正事了。」 许蝉捧着半截玉米,无不担忧地看了那「无虞伞」一眼:「要不算了吧。我瞧这崖的高度,三个万卷楼叠起来都比不上,万一……」 「你少说了两个字,不是万一,而是万无一失。」徐振之胸有成竹道,「这不,我已按着孔明灯的样子,给无虞伞加了个火盆。多了这股上升的力道,定能将那下落的降势缓和沖抵,放心吧小知了,保准没事的。」 许蝉还是秀眉紧蹙:「可咱们也拿不准烧柴的量,要是烧出的热气太多,无虞伞像孔明灯那般只升不降,你不就飞到天上去了?」 「所以我才提前备了一条长绳。」徐振之笑笑,拍了拍腰间蹀躞带,「那长绳一端系在树上,一端连着这条腰带。就算无虞伞只升不降,我也能拽着绳子落回崖上。好了小知了,快些帮我准备吧。」 见徐振之打定主意,许蝉遂不再多说,只好替他把无虞伞下端坠着的几条钩索束成两份,分别扣在了他双肩臂箍上的小圆环上。 趁这工夫,徐振之也拿起系在树上的长绳一端,在腰间的蹀躞带上穿好挂牢。 等这些都弄好,那无虞伞也在热气的蒸腾下,渐渐地鼓胀浮起。见差不多了,徐振之慢慢地走向崖边,正抬腿欲跳,衣襟却被许蝉扯住。 许蝉惴惴不安:「振之哥,我怕这一跳,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瞎想了,我这腰间不还繫着绳子吗?再说了,我提前打探过,这崖底下还是一片松软的沙地……好了,快放手吧,再磨蹭下去,柴火就不旺了。小知了你只管等着瞧,郎君我给你来个飘飘欲仙!」 说完,徐振之轻轻挣开许蝉的手,伸腿一迈,跃下悬崖。 许蝉只觉眼前一花,徐振之的身影居然「唿啦」一下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一瞬间,许蝉的心骤然跳到了嗓子眼,脚底发软,脑中登时空白。 正呆愣着,崖下却传来徐振之的叫声:「小知了别慌,我没事!」 许蝉勐打个激灵,赶紧抬眼望去,便见那无虞伞载着徐振之,又晃晃悠悠地飘了上来。 徐振之满头冷汗,看来方才也吓得不轻。可他好了伤疤就立马忘了疼,一见无虞伞真的能将自己托起,便乐得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小知了你瞧,我像不像在凌虚飞升?」 「你还嬉皮笑脸,我都快吓死了!」许蝉眼中噙着泪花,气得抓起一块石子,作势就要丢过去。 「哎哎!别打别打!」徐振之慌忙摆手。 「你也知道怕?」许蝉「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把石子扔在一旁,「好了,别胡摇乱晃了,留心控伞吧!」 「好嘞!」 腾在半空中,仿佛翱翔于天际,崖底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徐振之胸中热血奔涌,忍不住想要放声疾唿。 第113页 无虞伞又徐徐升起一丈高后,便开始贴着峭壁缓缓下落。徐振之见未出自己所料,就不顾许蝉拼命劝阻,从蹀躞带上取下匕首,割断了腰间连接的长绳。 没了束缚,徐振之更觉自在,索性把自己幻想成一个临凡的仙人,正踏着云朵,风度翩翩地降入红尘。 徐振之正异想天开,可许蝉却是提心弔胆,她伏在崖顶,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在徐振之没有平稳落地前,始终无法心安。 不知不觉,徐振之已降至半山腰,他低头朝下望了几眼,想要估算下距离,可就在不经意间,却见下方那陡峭的崖壁上,似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缩了几缩。 徐振之仔细一瞧,发觉那是一只从没见过的奇怪小兽。它毛色赤黄交杂,扁头尖耳、粉鼻白颔,看上去似狐类鼠,一条三尺长的尾巴在屁股后紧紧夹着,瞪着一双乌熘熘的大眼睛。 那小兽团缩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被山风一吹,瑟瑟发抖。也不知它是如何爬上来的,此时好像已被困住,上不来下不去,瞧着十分可怜。 徐振之动了恻隐之心,便想助它一臂之力,当身子又下落了几尺后,就伸手向那小兽抓去。 岂料那小兽根本不领情,一见徐振之抓来,居然「唰」地一跳,纵向了半空中。 还没等徐振之为它担心,那小兽胁下竟展开一双肉翅,尾巴一摆,便浮空滑翔起来。 说来也巧。与此同时,正好颳起一阵大风。那小兽禁受不住,被吹得在空中急翻两下,一头撞上了伞下挂着的火盆。 吃这一下,整个火盆登时斜翻出去,几块烧得通红的火炭迸入了伞中,将那伞面生生烫出几个小洞。那小兽也撞得晕头转向,胡乱扑棱几下,便无力地掉落下来。 徐振之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抓住。可还没等他松口气,头顶传来的焦煳气味便越来越大。紧接着就听「噗噗」几声闷响,无虞伞逐渐凹瘪撒气,徐振之身子勐地一沉,整个人打着急转,向下方直直坠落。 「振之哥!」 许蝉的惊唿声响彻山野,也把刚赶到附近的汤显祖吓了一跳。他循声抬头,正好望见徐振之裹着一团白影,从半空中生生摔下。 「坏了!」 汤显祖大惊,忙施展轻功,朝徐振之坠崖处疾奔。等到了地方,便见徐振之仰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只露着两条腿,头脸皆覆在无虞伞下,似是盖着一层白布。 「振之小友,你可别吓老夫啊……」汤显祖一把扯开无虞伞,见他双眼紧闭,赶紧去摸他的颈脉。可刚一摸完,便见徐振之胸前还趴着个同样双眼紧闭的小兽,「小乖乖?」 只一眼,汤显祖便悲从中来,「扑通」跪倒在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啊呀……小乖乖哪,你好狠的心呀,怎捨得让老夫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哭到动情处,汤显祖双臂大挥,连拍带打,躺在一边的徐振之大遭池鱼之殃,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他几巴掌。 受这么几拍,徐振之咳嗽两下,迷迷煳煳地睁开了眼睛:「汤……汤先生?」 汤显祖却置若罔闻,一口一个小乖乖哭叫着,泣不成声。 徐振之一阵哆嗦,险些肉麻得背过气去,费力地抬起手来挥摆两下:「别号了汤先生,我还没死呢……」 「谁哭你了?老夫早就知道你没事!」汤显祖白了他一眼,继续唿天抢地,「呜唿哀哉,痛杀老夫也!小乖乖啊小乖乖,你睁睁眼,好歹再见老夫最后一面啊……」 正在这时,许蝉也从崖上踉踉跄跄地赶了下来。远远地看见徐振之直挺挺躺着,汤显祖又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蝉只当自己的夫君已罹难身亡,顿觉五内俱崩,身子摇了几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知了!」徐振之急了,拼命挣扎了几下,「我被绳索缠住了没法动,汤先生你速去将许蝉救醒!快啊!」 「哦?哦!」汤显祖回过神来,赶忙一抹老脸,从地上搀起许蝉,朝她脸上轻拍,「醒醒!馋丫头,醒醒!」 徐振之气得高声叫道:「别拍脸,掐她人中!」 「对对,老夫急煳涂了。」汤显祖依言照做,又将手掌抵在许蝉后背上,为她输了些真气。 不多时,许蝉「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一认出汤显祖的模样,眼泪便哗哗涌出:「老煳涂……我振之哥他……」 徐振之怕她伤痛过度再次晕厥,连忙大喊道:「没死没死,你振之哥我好好的!快些把我解开,还能活蹦乱跳呢!」 听到徐振之的声音,许蝉勐地爬起,一面拭着激动的泪水,一面将他从乱绳中解出。 见汤显祖还拉着一张哭丧脸,许蝉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你这老煳涂,明知振之哥没事还鬼哭狼嚎的,成心想吓死我吗?」 「谁吓你了?」汤显祖眼圈又红了,哽咽道,「老夫哭的是小乖乖,这些日子里,它与老夫朝夕陪伴、相依相随……如今却是阴阳两隔……」 「这就是你的小乖乖吧?」徐振之站起身来,把那小兽托在掌上,「它也没死,汤先生你瞧,那胸口还在起伏着呢。」 「真的?快给老夫瞧瞧!」 原来那小兽生性胆小,又撞又摔的,直接吓晕过去。此刻多少缓过劲来,眼睛半眯着,小爪不时动弹一下,显然是没什么大碍了。汤显祖见状,乐得一蹦三尺高,匆匆接过那小兽抱在怀里,左一个心肝,右一个宝贝。 第114页 瞧汤显祖那副宠溺的样子,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齐齐打个寒战。 许蝉盯着那小兽看了半天,好奇地凑过去问道:「老煳涂,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汤显祖小心地抚摸着那小兽的脑袋:「没见过吧?它叫鼯鼠,也便是传说中的『夷由飞生』!」 许蝉没太听清楚:「什么鼠?」 「应该是鼯鼠。」徐振之伸出手指,在那小兽的腹上挠了几下,「那《尔雅》的『释鸟篇』中曾有记载,说世间有种鼯鼠,状若小狐,像蝙蝠般生着肉翅,食火烟、善攀爬,能仗着肉翅自高处滑翔而下……我本以为那只是前人臆造出来的,不想今日却一睹真颜。早知它是会飞的鼯鼠,我之前也不用多此一举了。汤先生,这异兽你从何处得来?」 汤显祖得意道:「异兽嘛,自然是有异人送来,专程孝敬老夫的。」 许蝉瞧得有些眼热:「什么异人?他那里还有没有?这小东西怪讨人喜欢的,我也想要一只养着玩儿。」 「都说是异兽了,肯定十分稀有了。就这一只,还是老夫趁他不备……」汤显祖话一多,险些说漏了嘴,赶紧干咳几声,岔开话头,「那啥,也不用细打听了,或许不久之后,你们便可与那异人一会。对了振之小友,你快检查一下,看看身上是否有伤。」 徐振之活动了几下手脚,发觉仅左臂有点隐隐作痛:「貌似就胳膊扭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最多有些瘀青罢了。」 汤显祖道:「那不怕,之后老夫让小乖乖多拉点屎来给你吃,不出三日,那淤伤准能好……」 「老煳涂你可真是讨厌!」许蝉气唿唿地打断,「这么久没见,还是那么老不正经,要吃屎你自个儿吃去!」 「老夫可是一片好心,」汤显祖满脸委屈,「这鼯鼠的粪便,叫作『五灵脂』,正是一味活血化瘀的灵丹妙药啊。当然用的时候得晒干研末,热乎的难免会有些怪味道……」 徐振之一阵反胃,急忙摆手道:「好了,一点皮外伤,就不劳汤先生挂怀了,回头我自己去抹些跌打药酒便好。忘记问了,汤先生是因何到了此地?」 「是啊老煳涂,」许蝉也道,「你这般神出鬼没的,干啥来了?」 「此事一言难尽。」汤显祖将鼯鼠收回大竹筒中,又拍了拍肚子,「这里不是说话处,走吧,令堂喊你们回家吃饭呢。」 王孺人虽勤俭持家,可但凡有贵客临门,出手向来不会含煳。不光整治出一席琳琅满目的菜餚,还捧上了一坛当地有名的黑杜酒。 美味毕陈,鲜香四溢。一踏进家门,许蝉和汤显祖便齐齐提起鼻子,异口同声地喊了句「真香」。 徐振之笑道:「看来我娘备了不少好菜,咱们有口福了。汤先生,请吧。」 「走走走!」 汤显祖一面抹着哈喇子,一面与许蝉争先恐后地奔入厅中。 见他们进来,王孺人忙递箸让座。汤显祖也没客套,撅起屁股往桌前一蹲,接过筷子便大快朵颐。 许蝉笑道:「老煳涂还是跟以前一样,一见好吃的就像饿狼遇上羊、苍蝇见了血……」 「这孩子,」王孺人嗔道,「汤先生好歹是前辈,蝉儿你别没大没小的。」 「没事没事,老夫又不是外人。」汤显祖吃得腮帮子上油光锃亮,大手一挥,倒有些喧宾夺主的架势,「来来来,大伙不用客气,坐下一起吃。」 王孺人笑着摇了摇头,同徐振之和许蝉各自入席。 待诸人坐定,丫鬟便端着个大托盘走来,先将些青菜、豆腐之类的素食送呈王孺人面前,又给其他人各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汤显祖守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对那看似寻常的馄饨自然提不起兴致。 许蝉往馄饨碗里舀了一勺,边吞边道:「老煳涂,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吃?」 汤显祖夹起一截烩鳝段塞在嘴里,嘿嘿笑道:「馄饨司空见惯,老夫还是省下肚子,多吃些别的佳肴吧。」 「此番汤先生可是走眼了。」徐振之微微一哂,又道,「来在我们江阴,若不尝尝这碗『刀鱼馄饨』,那可真算是虚有此行了。」 「刀鱼馄饨?」 「不错。这刀鱼为扬子江特产,与鲥鱼、鮰鱼并称『江阴三鲜』。将刀鱼周身细刺剔除后,再把那嫩滑的鱼肉剁碎成糜,佐以韭末、姜茸调和为馅,最后包上薄面皮入沸水滚几个开,方得这般美味珍馐。不瞒汤先生说,在振之眼中,这刀鱼馄饨堪称『天下第一鲜』。每次离家远行,心心念的都是它的滋味。」 「是吗?那老夫可得尝尝!」汤显祖说着,便端起碗来一嘬,刚嚼了几下,就觉一股醇郁的香味在舌尖绽开,顿时赞不绝口。 许蝉打趣道:「怎么样,我就说你不识货吧?老煳涂你慢些吃,别把自己的舌头也咽下去了。」 汤显祖也顾不上跟她理论,端着碗「吸熘吸熘」一通狠嘬,转眼工夫,就将整碗馄饨连汤吞入肚中:「啊呀,真是过瘾!」 见他吃得香甜,王孺人也十分高兴:「起初还怕这饭菜不合汤先生的口味,现在看来,倒是老身多虑了。振之,再斟些黑杜酒让汤先生尝尝。」 「好。」徐振之取过酒罈,往汤显祖面前的斗笠盏中倒了些酒浆。 盏中酒水视若胶墨,汤显祖啧啧称奇,呷了一口品尝,感觉绵软中还带了一丝甘甜:「这种颜色的米酒,老夫可是头一回见。不错不错,好喝好喝。」 第115页 徐振之笑道:「此酒亦是江阴特产。这里面还有个典故,传说『酒仙』杜康曾在江阴城东隐居,一日正于灶前忙活,恰逢好友刘伶到访。杜康只顾着待客,却忘了锅中还煮着糯米,这么一耽搁,糯米便被煮煳了。望着一锅黑乎乎的焦米,杜康感觉弃之可惜,就琢磨了一番,拿这锅焦米酿造成酒。因这酒是杜康所创,色泽又是黑中透亮,所以命其名为『黑杜酒』,也正因如此,本地才有了『江阴黑酒饮三碗,醉倒刘伶整三天』的俗谚。」 汤显祖贊道:「振之小友,数年未见,你这口才见长哪。有美食佳酿,又有故事可听,这顿饭真是吃到老夫心里头去了。嗯,既然你有这嘴上天赋,不如老夫把那说书的本事传授于你?」 徐振之赶紧摆手:「汤先生错爱了,你那嘴上功夫我可学不来。对了,这黑杜酒还有理气养血、舒筋活络之功效,汤先生既然喜欢,不妨多饮些。」 「不学算了。」汤显祖撇撇嘴,「若论活血通筋,这酒可比不上小乖乖所疴的粪便。」 许蝉秀眉一蹙:「老煳涂,这可是在饭桌上,你还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小乖乖?」王孺人回想前事,不由得关切道,「这么说来,汤先生丢的东西找着了?」 「找着了。」汤显祖取来竹筒打开,「小乖乖快出来,让老夫人好好瞧你一瞧。」 话音刚落,那鼯鼠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见眼前有一堆汤显祖吃剩的骨渣饭粒,嗅了几嗅,用前爪捧了便吃。 它这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把王孺人逗得眉开眼笑:「难怪汤先生叫它小乖乖,果然十分乖巧。振之,你旁边有碟松子,抓一把去喂喂它吧。」 岂料王孺人连唤了数声,徐振之却始终未应。只见他怔怔地望着桌上鼯鼠,好像陷入了沉思。 许蝉见状,便偷偷伸出脚来,轻踢了徐振之几下:「振之哥,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娘叫你呢。」 「哦?」徐振之回过神来,「娘有何事吩咐?」 「还吩咐什么,我自己来吧。」王孺人站起身,抓了把松子餵给鼯鼠,「振之,不是娘说你。平时你研究这个、琢磨那个也就罢了,可吃饭时总不能魂不守舍的吧?」 徐振之诺诺连声:「娘教训得是……」 在母亲面前,徐振之低眉顺眼,宛如一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许蝉与汤显祖互望一下,乐得捂着嘴直偷笑。 王孺人轻咳一声,又转向了许蝉:「还有你蝉儿,别以为娘不知道,今日振之熘出去试那什么无虞伞,还是你帮着望风、抬东西的。对了,那无虞伞呢,怎么没见你们带回来?」 怕母亲担心,小两口早已约好,不将从崖上摔落之事说出。故而徐振之稍加思索,避重就轻道:「经过尝试,我发现那无虞伞有些不尽人意,所以就弃之不用了。」 王孺人大松口气:「丢了好、丢了好,那般危险的东西,就应该早些丢掉……」 徐振之看着那鼯鼠,眼中似燃起了一团火光:「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虞伞虽未获成功,可汤先生这只鼯鼠却给我带来了新的启发。你们瞧,它之所以能从高处滑翔而下,全仗胁下那一双肉翅。若我照葫芦画瓢,在衣袍上缝出一对『布翼』,或许也能御风而翔。嗯,就这么定了,之后我得多观察观察那鼯鼠,争取早日研制出一套『翼装』来穿!」 王孺人本以为他能消停一阵,谁知却是按下葫芦浮起了瓢,怔了半晌,才叫了声「阿花」。 边上伺候着的丫鬟赶忙上前:「老夫人有何差遣?」 王孺人轻嘆道:「家里那些跌打药不多了,你再去镇上的医馆里多抓些来,咱们提前备足了,或许过阵子振之用得着。」 酒足饭饱后,诸人又撤菜换茶,聊了些闲话。王孺人年事已高,徐振之担心时间一久,母亲会感觉困顿乏力,便让她先行回房小憩,自己和许蝉则带了汤显祖,转去别院下榻。临行前,汤显祖怕携带不便,又将鼯鼠託付给徐家的丫鬟照看,千叮咛万嘱咐,这才随徐振之出了家门。 这别院距离徐家老宅差不多十余里地,原是徐氏先祖建来消暑的地方,如今被徐振之重新修葺一番,改成了躲闲会友的「归游居」。 此去归游居,走水路最为便利,沿那条贯穿村中的河道驶至下游,再经半里地即可到达。 三人刚来在河畔,便见岸边泊着一艘乌篷船。一名汉子正蹲在甲板上,低头摆弄着一个大鱼篓。汤显祖二话没说,抬脚蹦到了船上。 船只勐然晃动,上面的汉子赶紧抬头一瞧,不禁笑了:「我当是谁,吓我一大跳。」 认出是之前那位热情的指路人,汤显祖也乐了:「原来是你呀,一日之内,两度相逢,可真算是缘分了。嘿,你那鱼篓里不少大鱼啊,看咱们这么有缘,不如送几尾给老夫算了……」 许蝉好气又好笑:「振之哥你瞧,这老煳涂时刻不忘占人家便宜。」 徐振之笑着摇了摇头,沖那汉子道:「我们要搭船去我那别院,不知赵四哥是否方便?」 那汉子一挥手:「咱们徐二公子开了口,就算不方便也得方便,上船上船!」 待三人都上来后,那汉子将橹一摇,乌篷船便缓缓开动。徐振之和许蝉好端端地坐在船头,汤显祖却不老实,双手扒在那只大鱼篓上,像个老馋猫似的,望着篓内鲜鱼垂涎三尺。 第116页 「这条好肥。嗯,那条肚子鼓鼓的,里头鱼子肯定少不了……」 见他样子十分不雅,许蝉都替他害臊:「老煳涂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不是刚吃了中午饭吗?」 汤显祖打个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道:「中午是吃了,可晚上不还有一顿么……不得不说,你们这里好吃的真不少啊。」 船尾汉子闻言,插话道:「老道爷说对了,咱们江阴算是鱼米之乡,光是各类河鲜,一年四季吃下来,月月都不带重样的。」 「月月不重样?」 「那是,我说来你听听就知道了。」那汉子掰着指头,如数家珍,「正月塘鲤肉头细,二月桃花鳜鱼肥,三月团鱼补血气,四月鲥鱼加葱须,五月白鱼挑肚皮,六月鳊鱼鲜似鸡,七月鳗鱼酱油焖,八月?鱼食肝肺,九月鲫鱼腹塞肉,十月草鱼打牙祭,冬月鲢鱼头笃汤,腊月青鱼专吃尾。」 「乖乖,听着都诱人!」汤显祖擦了擦哈喇子,「还好老夫吃得饱,若是空着肚子,没准能让你给馋死……」 余人听罢,不由得大笑开怀。欢声笑语中,乌篷船划开水面,盪起一道道涟漪,众人载着粼粼细波,赏着浮光掠影,泛流而下。 不出半个时辰,河道豁然开阔。放眼望去,岸上苍峦绵延,有如一抹浓黛,一所粉壁青瓦的宅院坐落其间,相映成趣、互得益彰。 还未等乌篷船停稳,汤显祖便抢前冲到鱼篓边,挑取两尾大鱼拎在手上:「船家,这两条肥鱼老夫可拿走了,钱找你们徐二公子要。」 那汉子笑道:「瞧道爷这话说的,既然是徐二公子朋友,便休提什么钱不钱的,只管拿去尝鲜。」 徐振之摆摆手,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递去:「赵四哥的美意,振之心领了。已劳你驾船送我们过来,若再白白生受这鱼,振之会于心不安的。」 汉子哪里肯接?只是推来攘去地客让。 徐振之不由分说,直接将铜钱塞入他手中。不等那汉子还回来,徐振之转身疾跃几步,脚尖在船头一点,整个人竟如惊鸿掠水,翩然落至岸上。 见徐振之上岸,许蝉微微一笑,也跟着提气一纵,轻盈地跃到徐振之身边。 汤显祖怔了怔,很是欣慰:「嘿,能耐都见长啊。瞧老夫给你们露一手更厉害的!」 说完,汤显祖双足一顿,身形陡然间高拔,在空中疾打了三个旋后,便飞燕游龙般扑向岸边。 可他光顾着显摆轻功,却忘记手上还拎了两条大鱼。兔起鹘落间,大鱼拼命扭身挣扎,湿漉漉的大尾巴齐齐狂甩,一先一后地,狠狠拍在了汤显祖那张老脸上。 只听「啪啪」两声脆响,汤显祖登时被打蒙了,胸口真气一松,身子再也提不住,「唿啦」往河面上坠去。两条肥鱼也趁机挣脱,钻入水底下远远逃遁。 还好汤显祖武艺超群,急忙将腰肢一弓一挺,凌空翻个跟斗,借势往岸边靠了丈余,这才没直接跌入河中。饶是如此,他两只脚还是未能踏在实地,最后落入了岸边浅水里,被溅了个满头满脸,一身河泥。 汤显祖赶紧从淤泥里拔出腿来,狼狈地爬到了岸上。 许蝉笑得前仰后合:「老煳涂,你这招『双鱼掴面』新奇得很,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汤显祖掩面长嘆道:「别提了,都怪那两条杀千刀的臭鱼,老夫的脸全被丢光了……」 怕他太过难堪,徐振之忙笑着递上一条手帕:「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汤先生的本事我们是清楚的,就算偶有意外,也不必放在心上。」 「阴沟里翻了船啊。」汤显祖接过手帕抹了抹脸,又向船上的汉子道,「船家,这事就咱们几个知道,你回去后可别拿着当笑话传!」 那汉子哈哈笑道:「放心吧,保证不传。对了老道爷,你挑的鱼跑没了,我再从篓里拿些送你?」 「都拿走都拿走!」汤显祖气唿唿地摆手道,「还吃什么鱼?这阵子老夫连见都不想再见!」 辞别了船家,三人便快赶一阵,进了那「归游居」。此处极为宽敞,屋舍连栋,高甍栉比,单庭院就有数亩之阔。院中挖着莲池,池畔堆着假山,几丛翠竹掩映在曲折的迴廊下,显得分外雅致。 行在这清幽之境,汤显祖大觉心旷神怡,奈何脚上的湿鞋子发出「哌唧哌唧」的刺耳动静,略嫌美中不足。 见汤显祖满身泥泞,徐振之便先带他去浴房洗漱。等他沐浴更衣后,整个人干净了不少,瞧着也顺眼多了。 这「归游居」顾名思义,为出游归来所居之处。东院一轩,几净窗明,是为徐振之研读各类书籍所用;而西院尚有一大阁,里面置着排排木架,架上陈列着各色物什,像什么太湖的玲珑石、宜兴的紫砂壶、苏州的双面绣等等,五花八门。至于湖笔端砚、吴扇杭伞,更是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望着这一排排物什,许蝉颇为自豪:「这些东西,都是我从各地带回来的。」 汤显祖摇了摇头:「说振之小友老夫还信,可依你馋丫头的品味,这架上陈列的怕就不是什么清雅之物,而是些泥猴叫虎、面人糖猪了。」 许蝉妙目一瞪:「你这老煳涂总这样不着调,泥猴叫虎还倒罢了,那面人糖猪不出几天就化,你给我摆个看看?」 徐振之赶紧打圆场:「故而我家娘子一买到面人糖猪,便纳入腹中『珍藏』,又看又玩还能吃,也不失为一桩雅趣。」 第117页 「不错嘛振之小友,你现在是愈发会疼媳妇儿了,哈哈哈……」汤显祖笑罢,又朝架上瞧了几眼,发觉其间还摆着一对胖墩墩的泥娃娃。 那对泥娃娃涂着粉彩,男童脑袋上留个「茶壶盖」,女童头顶梳成两个髽髻,皆抱着一只青饕小兽,眉开眼笑、憨态可掬。汤显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是无锡惠山特产的泥塑——大阿福,他越瞧,越是喜爱,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抚摸起来:「好一对金童玉女啊。对了,振之小友,你和馋丫头成婚得有四五年了吧?怎么还不要娃娃呢?」 汤显祖无意一问,却戳中了小两口的心事。原来,自那年从京城返乡后,许蝉便觉身子有异,请来大夫一把脉,方知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可她先前歷险奔波,胎气受损,纵有百般调治,最终还是小产了。待歇养过来,许蝉仍是元气大伤,而后也没少寻医问药,却一直不见喜信传来。为这事,许蝉总是闷闷不乐,徐振之怕她憋出心病,便有意偕她出去游山玩水。这些年来,夫妇二人登泰岳、拜孔林、泛舟太湖、谒孟母三迁故里……先后游歷了不少地方。那对大阿福,便是二人去惠山时特意挑的,想藉此讨个吉利,怀个一男半女。只可惜那大阿福也不怎么灵验,小两口一直摆到现在,依旧未能如愿。 许蝉默默望着那对可爱的大阿福,眼神有些黯淡下来。徐振之支支吾吾,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汤显祖老于人情,一瞧二人模样,便知他们是有难言之隐,遂不再细问,岔开了话头:「那啥,这里气流不畅,咱们去别处转转?」 许蝉本就是个洒脱性子,这几年下来,已然慢慢看淡,明白有些事强求不来,不如顺其自然。于是她敛了敛心神,冲着汤显祖粲然一笑:「好,那咱们就去厅上说话吧。」 与别处一样,正厅的布置也十分淡雅。两排竹桌竹椅,四角花几上摆着数盆兰草,正北设一张翘头长案,案后墙壁上,高悬着一幅青绿山水。 汤显祖看罢山水画,又见两侧各挂了一屏书法捲轴,便饶有兴致地去瞧。 这两幅墨宝书写得苍劲有力,运笔如铁划银钩,显然是出于方家之手。只是每幅字上仅写了题头,落款处却无书者名号,只印了一方闲章。 汤显祖越瞧越满意,遂指着左边那屏念道:「宿雨溪流急,扁舟向晚移。山因泉得胜,松以石为奇。楼阁高卑称,园林映带宜。幽探殊不尽,策杖自忘疲。嗯,好意境,好手笔。」 许蝉与徐振之互视一眼,笑而不语。 汤显祖又转向右边:「相思成契阔,相见即绸缪。短榻陪云卧,高斋听雨留……咦?这倒怪了……」 徐振之不解道:「何怪之有?」 汤显祖摇头晃脑道:「这首诗题为『雨夜宿徐振之宅中』,分明是赠予你的。可老夫读其内容,却有些像是爱意绵绵的情诗。你们看,这里面又是相思又是榻卧的……哎哟,可不能再想下去了,这人谁啊?写得也太露骨了。」 徐振之啼笑皆非:「汤先生不妨猜猜看。」 汤显祖看一眼许蝉,继而摇了摇头:「馋丫头那手臭字老夫见过,她断然写不出这种好字……难不成振之小友还在外头找了个相好的?啊呀,振之小友,不是老夫说你,那种事得藏着掖着,这般堂而皇之地挂出来,怕是不妥……」 许蝉抬腿就是一脚:「老煳涂你想哪儿去了?什么相好的,这是我爹爹写来送给振之哥的!」 汤显祖揉着屁股,讪讪一笑:「原来是令尊的手笔,难怪龙飞凤舞的,嘿,真瞧不出,他们翁婿感情这般好……」 「是啊,」许蝉轻嘆一声,幽幽道,「他俩只要凑在一块,不是论诗就是品酒,聊得别提有多投机了。上次我爹喝多了,还非要拉着振之哥义结金兰呢。」 话刚说完,便听见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口身影一晃,一人踏入厅来。 那人年约五旬,头上戴着皂条襦巾,身上穿着交领直裰,一举一动,率直洒脱,颇有些魏晋风度。一瞧见徐振之,他便笑呵呵地走上前来:「馆甥啊,你可让我一通好找。」 在吴地方言中,馆甥即是女婿的意思。汤显祖听他这般称唿,便知是徐振之的岳丈许学夷到了。 果不其然。徐振之见了那人,便笑着一揖:「不知老泰山前来,小婿有失远迎。」 「你我何须客套?」许学夷摆了摆手,「我先去的府上,亲家母说你来了归游居,这不,我又匆匆赶到这儿,见那院门开着,就迳自进来了……哦,蝉儿也在?」 许蝉撇了撇嘴:「您老人家总算瞧见我了。」 许学夷又朝边上一望:「那这位老先生是?」 汤显祖拱了拱手,笑道:「老夫汤显祖,幸会你许夫子了。」 许学夷先是一怔,继而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我仰慕已久,今日终能一睹尊颜了。江阴后学许伯清,见过汤海若汤博士。」 「哟?」汤显祖奇道,「你还知道老夫曾经的官名?」 许学夷笑道:「据后学所知,汤先生任过太常寺博士,还主事过南京礼部祠祭司,不但工于古文诗词,且天文地理、医药卜筮无一不精。」 听父亲如此说,许蝉不由得对汤显祖刮目相看:「原来这老煳涂之前没有吹牛……」 第118页 「这还用说?」许学夷正色道,「汤先生弱冠中举,才名远播。想当年,权相张居正欲将其子安排及第,恐太过惹眼,便想寻访少年名士以作陪衬。后来,张家人曾两度找到汤先生,许以重金厚诺。可汤先生以一句『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断然拒绝了招揽。此事一经传出,四海之内哪个不称赞汤先生高洁?直至张家失势,汤先生方肯出来为官,可其时官场黑暗,汤先生不愿同流合污,屡番上疏针砭时弊,朝廷却置之不理。汤先生失望之余,便挂印解绶,愤然辞官,时人皆誉其为『狂士』!」 「什么狂士?」汤显祖哈哈一笑,摆手道,「许夫子不必往老夫脸上贴金啦,那会儿他们送老夫的名号是『狂奴』。不过昔年那些事迹被你一提,老夫自己听了也颇为自得啊,这就对了,没事多给馋丫头讲讲,省得她老是小觑于我。还有,老夫虽痴长你几岁,可跟你那振之贤婿却是平辈论交,所以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后学,听着怪别扭的。」 「既然汤先生不拘俗礼,那伯清依命就是。」许学夷说完,忽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只顾着说话,却冷落了另一位客人。贤契啊,你光在外面干等着,也不知道提醒我一声。」 「听世伯在屋里聊得正欢,小侄便没敢打扰。」话音刚落,厅外又走来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轻士子,「常熟钱谦益,见过汤老先生、见过蝉儿小姐和振之兄。」 徐振之等人还礼后,又朝这钱谦益仔细打量。只见他一袭白衣,眉目俊美,乌黑的髮髻上别了一根翠玉簪,修长的手指间,还把玩着一把檀香小扇,举手投足,香气四溢,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潇洒。 「嘿,还香扑扑的?」汤显祖提起鼻子嗅嗅,沖许学夷道,「你这钱贤契本就生得细皮嫩肉,再这么一捯饬,瞧着比那寻常的女娃娃还标緻呢。」 「见笑了。」钱谦益唇角微微一扬,接言道,「似汤先生这种饱学之士,就算是放浪形骸,亦可腹有诗书气自华。然晚生不肖,才疏学浅,要想附庸风雅,唯有在行头上稍稍花点儿功夫了。」 「不必自谦。」许学夷插话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钱贤契年少有为,在去年的殿试上,还高中了头甲的探花。」 「中了探花郎?那可比老夫这个三甲二百多名的同进士强多了……」汤显祖搔了搔头,把眼睛一瞪,「哼,方才还说什么才疏学浅,你小子莫不是在讥讽老夫?」 「岂敢岂敢,」钱谦益淡笑道,「汤先生的事迹,晚生也有所耳闻。当年首辅张太岳为其次子嗣修登科,曾笼络过两名才俊。一名是先生你,一名是宣城士子沈懋学。汤先生不屑结交权贵,可那沈公却禁不住诱惑,投靠了张相,最后果然与那张嗣修一併高中头甲,分别成为万历五年的状元和榜眼。想那沈公与张家二郎的才学,怎及汤先生万一?故而晚生窃以为,汤先生虽无状元之名,却有状元之实!」 有道是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钱谦益这通话虽不显山露水,却将汤显祖拍了个心花怒放:「好好好,这小钱有前途。不错不错,老夫很是看好你啊!」 见他乐得手舞足蹈,许蝉有些不屑:「被两句恭维的话一捧,就得意忘形了。这老煳涂真是越老越没样儿,若不是爹爹亲口说出,我才不信他年轻时还有过那般豪爽之举呢。」 汤显祖不以为忤,反嘻嘻笑道:「馋丫头,这你就不懂了。年纪越大,越要活得舒心。老夫都这把岁数了,喜欢听些好听的又无伤大雅,小钱,你说是不是?」 钱谦益小扇一摇,点头道:「甚是。再说那皆为汤先生的风云往事,绝非晚生胡编乱造、信口雌黄。」 许蝉瞥了钱谦益一眼,小声嘀咕了句「马屁精」。 徐振之恐他听见不喜,忙咳嗽几下转开话头:「钱兄金殿提名、位列三鼎,想必已然有官职在身了吧?」 不想那钱谦益长嘆一声:「去年得中探花后,我便授了翰林院编修,本以为能藉此机缘平步青云,岂料家父却突然过世。没奈何,我只得回乡丁忧守制,现在与你振之兄一样,不过一介白衣罢了。唉,先父死得真不是时候……」 看到徐振之眉头皱了起来,钱谦益又轻描淡写道:「振之兄怕是嫌我太薄情了吧?恕谦益心直口快,这人固有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是太过执着,反倒显得有些虚假了。况且我寒窗苦读,原本就是为了做官,哪怕去地方上当个良吏,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如今却困于乡野,空有一腔抱负无法施展,叫我如何心甘?」 徐振之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见气氛有些不尴不尬,许学夷便开了口:「世间百态,人亦如此,有的雄心宏图,有的淡泊名利。要我说啊,这人各有志,无须强求,只要恪守本心,别违了道义便是。对了馆甥,这谦益的台甫为『受之』,与你的表字有一字相同,这也不失为缘分,日后你俩多多亲近。」 「这么巧?」汤显祖转念一想,便将胳膊搭在徐振之肩头,「老夫名为『显祖』,而你大号『弘祖』,不也有一字相同吗?来来来,振之小友,咱俩先亲近亲近吧。」 经这通插科打诨,氛围登时融洽了不少,诸人又客让一番,各自在竹椅上坐了。 因这归游居内未设僕役,许蝉便去烧水烹茶,分别用瓷盏盛了捧来待客。见盏中茶水沏得太满,徐振之唯恐许蝉烫了手,便赶紧起身,替她端了为客人呈上。 第119页 钱谦益见状,笑道:「振之兄这般怜香惜玉,难怪蝉儿小姐会如此倾心。」 徐振之摆了摆手道:「与其说怜香惜玉,倒不说是相敬如宾。想那为人妇者,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本已不易。当相公的多体谅些,也是理所应当。」 许学夷闻言大悦:「我这馆甥说话就是入耳。怎么样蝉儿,爹爹当年的眼光不赖吧?」 许蝉心中也甚是欣慰,遂沖徐振之嫣然一笑,灿若桃李。 钱谦益借着喝茶,偷偷朝许蝉仔细打量起来。此时日影西斜,淡淡的阳光照进厅内,在许蝉周身朦朦胧胧地罩了层暖色,更显绰约秀丽。钱谦益又看了几眼,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妒意:「唉,我倒是羡慕振之兄,有蝉儿小姐这等如花美眷。」 许蝉哪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禁有些奇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成家?」 钱谦益摇摇头:「早在数年之前,我便有了一房妻室。」 许蝉又道:「那这次怎么不带你的娘子一起出来玩?我跟你讲,总待在家中是会把人憋坏的,你可别学那种陈规滥矩,非得让你家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钱谦益苦笑一声,道:「我非迂腐之人,岂会受那些世俗礼法所缚?只可惜拙荆陈氏生得粗眉厚嘴,带出来我面上也无光,不带也罢。」 许蝉不悦道:「出来玩跟模样丑俊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你的一件衣服,你既然嫌弃她,当初干吗还要娶人家?」 钱谦益嘆道:「当年娶她,是因奉了父母之命,我要能做主,断然是不肯要的。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日后若有机缘,我定当另觅妙颜佳偶,也不枉那探花及第的出身。」 许蝉哼道:「还好只是个探花,若被你中了状元,你不得学那陈世美啊?」 见二人越说越僵,许学夷忙道:「蝉儿,爹爹这茶都喝光了,你也不来续续水?」 许蝉白了钱谦益一眼,便提起水壶,将许学夷的茶盏加满。 许学夷呷了口茶水,又道:「聊了这么久闲话,也该说些正事了。汤先生,这趟你来到江阴,是有何贵干?汤先生?」 见汤显祖未应,余人扭头瞧去,只见他正低着头闭着眼,窝在椅子上打瞌睡。 「难怪没怎么听到他开口,原来是睡着了。」许蝉笑了笑,在他长鬍子上轻轻一扯,「老煳涂,醒醒!」 「啊?」汤显祖睁开惺忪睡眼,「怎么,是到了饭点儿了吗?」 「就知道吃,」许蝉嗔道,「我爹爹问你到这儿干啥来了?」 「干啥,当然是干一桩大事了。」汤显祖说着,拍了拍自己肚子,「中午吃得不少啊,怎么又饿了,你们这儿是不是有好吃的?先给老夫弄点儿。」 许学夷笑道:「汤先生少安毋躁。在来之前,我想着要跟振之小酌几杯,就命家僕回去整治酒菜,估算下时辰,也差不多该送到了。」 没过多久,厅外便来了两个提着大食盒的童僕:「老爷,热乎的酒菜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许学夷朝童僕招了招手,「来,速速送上厅吧。」 汤显祖眼望着食盒,垂涎欲滴:「许夫子,你这里头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许学夷道:「眼下时令,江鲜正肥,故而我便让下人烧了一桌『全鱼宴』。」 「全鱼宴?」汤显祖傻了眼,「全是鱼,没别的菜?」 「既是全鱼宴,自然皆是各色鲜鱼。」许学夷不解道,「怎么,莫非汤先生是嫌鱼肉腥膻?」 徐振之摆手笑道:「那倒不是。岳丈有所不知,汤先生本来极爱吃鱼,可今日在河边,却遭了二鱼『戏耍』,所以他一怒之下,放出狠话,说这阵子别说吃鱼,就连见都不想见。」 许蝉故意拎过食盒,在他眼前晃悠几下:「老煳涂,我们许家的厨子烹鱼可算本地一绝,你真的不想尝一尝?」 汤显祖义正词严:「哼,老夫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馋丫头你别来那套,说不吃就不吃,我汤显祖把话撂这儿,今日老夫就算饿得变成张年画贴在墙上,也绝对不会向那劳什子鱼动上一筷子!」 「是吗?」许蝉笑了笑,将那食盒盖子揭开。 汤显祖鼻翼疾动几下,两眼顿时冒了绿光:「真香!」 许学夷见状,就吩咐童僕摆箸布餚,还没等说个「请」字,汤显祖便一屁股蹲在座位上,抄起筷子朝那鱼盘中又戳又夹。 其他人会心一笑,也纷纷围着桌子坐下。许学夷和徐振之一左一右作陪,而钱谦益恐被汤显祖溅上油污,便悄然远避,只挑了一处角落坐了自饮自用。 汤显祖有如风捲残云,转眼光景,就将一个盘中的煎鱼吃得只剩一条细长的骨头。 见汤显祖又伸筷往自己面前的鱼盘夹来,许蝉手腕一翻,用箸挡下了他的筷子:「老煳涂,方才是谁信誓旦旦,说是宁可饿扁,也不朝这鱼动一筷子的?」 「馋丫头别闹,」汤显祖涎脸涎皮道,「一筷子不行,那老夫多夹它几筷子总成吧?再者说,对那深恶痛绝的仇家,要寝其皮、食其肉。想老夫曾被恶鱼捉弄,那它们便跟老夫有仇,所以更得吃它们的肉、拆它们的骨,如此这般,方解老夫心头之恨!」 说完,汤显祖就把许蝉的筷子拨到一边,一面装出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面将各色鱼肉狂塞勐填、狼吞虎咽。 第120页 余人又是一笑,便推杯换盏,各自吃喝不提。 汤显祖吃得急,饱得也快,不一会儿工夫,便心满意足地打个嗝,从鱼骨里拆出根长刺来剔起了牙。 徐振之也放下筷子,向汤显祖道:「汤先生,之前我与岳丈屡番问起,你却总是语焉不详,如今吃饱喝足,也该告诉我们,你来此处有何贵干了吧?」 「这话说的,」汤显祖拖着长腔道,「没事儿老夫就不能来看看你们了吗?」 许蝉知道他的德行,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卖关子了,赶紧的!」 「好吧好吧。」汤显祖嘴上答应着,眼睛却朝左右瞥了几下,没再接着开口。 许学夷会意,先打发旁边的童僕退下,又指着钱谦益道:「这钱贤契不算外人,汤先生不必顾虑,有话但讲无妨。」 汤显祖点了点头,将他那玄铁大扇「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这数年来,老夫东奔西走,皆是为了那『五脉』的事。」 「五脉?」 「没错。」汤显祖转向徐振之道,「振之小友,几年前在那米脂县的酒楼上,老夫曾对你透漏过一些五脉之事,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徐振之点头道:「记忆犹新。不过当时汤先生所说也不多,只告诉振之五脉源于洪武朝,是太祖从民间招揽了一些奇人异士,以金、木、水、火、土为基,组成的五支暗卫。」 许蝉插言道:「我也记得。老煳涂还说,那每一脉,都设有头领,金脉的叫『器宗』,木脉的叫『林隐』,水脉的是『龙魁』,火脉的是『炎尊』,至于土脉一支,则为『地师』。」 「难为馋丫头也记得这般清楚。」汤显祖笑笑,又向徐振之道,「不错,自打靖难之役后,五脉的头领不愿继续侍奉新君,皆率手下归隐。此后二百年来,五脉传人四散凋零,渐渐在江湖上消失了踪迹。直至十年前,老夫应人一诺,便开始云游四海,寻访现存的五脉传人下落,为如今的大明基业,寻得一分助力。后来好不容易查到了关于上任地师的线索,不想还是没能与令尊豫庵公见上一面。」 徐振之稍加思索,又道:「汤先生曾说,你并非五脉中人,却这般苦访五脉传人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们先瞧瞧这个吧。」汤显祖说完,拿起玄铁大扇,将那布质的扇面缓缓揭开,扇面一除,五根黝黑的扇骨便全然露出。 余人大为好奇,皆瞧得目不转睛,就连那角落里的钱谦益也站起身来,忍不住凑前观看。 汤显祖又伸指一拔,取下了连接扇骨的钉铰,而后再将五支扇骨一字排开,亮在诸人眼前。 只见每支扇骨都是头尖尾长,上面皆雕就着云雷异纹,从左至右,依次刻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古篆,俨然正是五枚号命群雄的令牌。 汤显祖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手指令牌郑重地说道:「当年那五支暗卫,合称『山河五脉』,而老夫手上的这五枚玄铁令牌,便是统领五脉的『山河令』!」 闻听此言,满堂譁然。余人重新朝汤显祖打量了一气,面上皆生出几分敬色。 许学夷当先一抱拳:「原来汤先生竟是五脉之首,真是失敬了。」 「什么首不首的?」汤显祖摇了摇头,苦笑道,「老夫苦寻了近十年,现今连五脉的传人都没找全,就算想当头儿,也没法儿去当哪……」 许蝉眼睛眨了眨,突然笑道:「老煳涂,若我帮着提供些线索,你要如何来谢我呢?」 汤显祖托着腮低着头,连眼皮都没抬:「你指振之小友吗?嗯,他手中有玄铁尺『镇厄』,还多少学了些豫庵公的本事,勉强也能算上是土脉地师的传人。」 许蝉摆手道:「我所说的线索,可不是指振之哥……」 汤显祖仍然提不起兴致:「那就是指石砫土司马千乘了,嗯,他是金脉器宗,还有个夫人叫秦良玉,性情豪爽、武艺超群,可谓巾帼英雄。」 「呀?」许蝉目瞪口呆,「你居然连秦姐姐都知道?你们啥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汤显祖撇了撇嘴,冲着许蝉和徐振之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好了馋丫头,你也不用在那儿掰着手指头算了,如今这五脉之中,除去他们二人,『炎尊』赵士桢和『龙魁』俞百川老夫也已然找到,唯独那木脉的『林隐』,至今打听不到究竟是何人……」 这话一出,徐振之和许蝉你瞧我、我瞧你,突然一同大笑起来。 汤显祖一怔,不解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徐振之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汤先生,其实你苦寻的『林隐』没有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 「啊?」汤显祖心下激动,「噌」地站了起来,「振之小友,你莫跟老夫开玩笑!」 「汤先生放心吧,我这馆甥没有骗你。」许学夷也微笑着立起身,「木脉这一代的林隐,正是由我许伯清担任。」 第三章 群英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见自己苦苦寻访未果的林隐,冷不丁出现在眼前,汤显祖一时哪敢相信?只是愣在原地,嘴巴空张了几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学夷也不多言,从腰间悬挂着的布囊中取出一物。此物通体乌黑,最初不过数寸长短,可从两端节节展开后,却足足二尺有余。一端似长刀之刃,薄如蝉翼,瞧上去锋锐无比;另一端布满了犬牙交错的小尖齿,宛然一片利锯;中间的把手上,亦镌满了古朴的异纹,纹内工工整整,刻着两枚篆字——「定边」。 第121页 汤显祖伸出手来,哆哆嗦嗦地摸去,一碰到那物,玄铁特有的凉润触感便登时传至掌心:「是了……这确是木脉所承的玄铁圣物……」 许学夷点头道:「起初,这玄铁刃一直被我深藏着,除了亲家豫庵公,就连我自己的妻小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然而几年前,振之与蝉儿自京城回来,提及五脉之事,我隐隐感觉时机已到,便将身份说出。此后索性以布囊装裹携带在身上,权当是把压衣刀了。」 此时汤显祖再无它疑,大觉自己多年来的奔波没有白费,终于换来了五脉聚首的可能。一时间,苦辣酸甜、千滋百味齐齐涌上心头,情至深处,激动得无以復加,不由得热泪盈眶。 许蝉轻轻推了他一下,宽慰道:「老煳涂,这是好事呀,怎么还哭了?」 不说还好,被许蝉这一劝,汤显祖更是老泪纵横,他勐然趴在地上,沖西磕了几个头,又双手合十,仰天哽咽道:「一晃近十载,寸虚终归没有背弃当年之诺,达公吾师,你的夙愿,弟子总算帮你达成了!」 平里日,汤显祖不是疯疯癫癫,就是嘻嘻哈哈,哪曾见他这般真情流露?恐他哭出个好歹,许蝉忙掏出自己绣帕,替他擦拭着眼泪:「老煳涂你别这样……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吧。」 「别管我,让老夫再哭会儿……」汤显祖一把夺过许蝉绣帕,捂在脸上接着号啕,「达公啊……寸虚虽没听你的话当和尚,可这些年来,却始终将你当师父看待……弟子没辜负你的厚望,你若有知,定能含笑九泉了……」 许蝉正要再劝,徐振之却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小知了,这些年来,汤先生东奔西走,定然受了不少苦楚。如今得偿所愿,一时情难自禁,让他恣意地哭一场也好。」 「说得也是。」许蝉点了点头,遂轻嘆一声,任由汤显祖继续感慨哭啼。 他这边哭天抹泪,那边钱谦益却摇起小扇,微微笑道:「看来这一时半刻,汤先生是宣洩不完的。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来说段趣事给大伙听听。」 「贤契你……」许学夷眉头一蹙,感觉有些不太合适,刚想拦阻,却见钱谦益沖他挤了挤眼,便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里。 钱谦益轻咳两下,在厅上踱起了方步:「是这样的,在我老家常熟,有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这姑娘肤色很黑,体格又十分健硕,兼之平时不会打扮,从小到大,总被人称作『假小子』。眼瞅着到了婚配的年纪,莫说是同龄的后生,就连媒婆也嫌她生得像男人,皆不愿意上门来保媒拉縴……」 许蝉亦为女子,听他这般说,不禁起了同忾之心:「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干吗总拿人家女孩子的样貌说笑?」 徐振之知他定有深意,便朝许蝉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钱谦益顿了一顿,又接着讲道:「这姑娘虽生得丑,可也像寻常少女般怀春。眼见着身边姊妹一个个嫁了出去,她心里也着急了,便悄悄买来胭脂、唇纸,在脸上胡描乱抹了一通,想让别人也见识下她妆点之后的『美貌』。谁承想她刚一上街,竟惹得周围邻居纷纷嘲笑,有的说她像母张飞、有的说她像雌李逵,反正说来说去,都不离那戏台上演的大花脸。这姑娘一听,心里十分委屈,哭着跑回家后,便坐在门槛上放声大恸。结果不出多久,她爹爹从外头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乍一瞧见她,愣是没认出来,走过去抬腿就是一脚,还边踢边骂,谁家的傻小子?偷穿我家闺女的衣裳不算,还哭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听到这里,其他人还没怎么,汤显祖却忍不住「哧哧」两声,继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好你个小钱,我算听出来了,你这是在拐着弯儿骂老夫啊!」 钱谦益将小扇一收,笑着沖汤显祖作个长揖:「汤先生莫怪晚生出言无状,只是见先生涕泗交颐、不能自已,无奈之下,这才以此下策,来博取先生一笑。」 「你这小钱,鬼花招可真是不少,哈哈哈哈……」 见汤显祖总算敛了悲声,其他人也忍俊不禁。许蝉抿嘴笑着,将他从地上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这一大把年纪的,也不嫌害臊。」 「这有什么?大丈夫快意恩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嘛。」汤显祖说着,用绣帕抹了抹脸,又使劲擤了把鼻涕,「好了馋丫头,这帕子还你。」 「别噁心人,」见那脏兮兮的绣帕递来,许蝉如避蛇蝎,「我不要了。」 眼见外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徐振之将厅上的灯盏尽数点亮,一群人重新坐回座位,打算秉烛夜谈。 此时,汤显祖情绪已然平稳,故而许学夷又开口问道:「汤先生,方才听你说什么『达公』『弟子』的,莫非也与五脉有什么渊源?」 「是啊。」汤显祖长息一声,将桌上的五支山河令串好,恢復成扇子的模样,「我知道你们有一肚子话要问,老夫也有一肚子话要说。山河五脉,同气连枝,这些去脉来龙你们也应该知道。这样吧,老夫就从头至尾地讲上一讲。」 余人皆直了直腰杆,准备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汤显祖点了点头,又一字一顿道:「尔等切要记牢,咱们山河五脉能走到今天,全仗了一位大德高僧。那位高僧俗姓沈,法名初为达观,晚年改称真可,自号紫柏老人。」 「紫柏真可?」徐振之与许蝉俱是一怔,「当年正是因紫柏大师留下四句法偈,陈矩公公这才去孝陵取得了《鬼母揭钵图》。」 第122页 「不错。」汤显祖接着道,「而后振之小友依那四句法偈,参破了图中之秘,这才远赴蜀地凌云山,帮那本朝太子朱常洛寻到了大明的传国玉玺。」 许蝉挠了挠头:「行啊老煳涂,连这事你都查出来了?」 汤显祖得意地笑道:「早就跟你这馋丫头说过,老夫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钱谦益面无波澜,胸中却似翻起一阵巨浪。要知这钱谦益素来恃才傲物,先前因徐振之没有功名傍身,他面上虽然还算客气,可心里却有几分瞧不起。此时听说徐振之竟能与当朝太子攀上交情,方对他另眼相看。 汤显祖又道:「想我汤某一生疏脱,却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真可上人,能遇这二位名师,此生亦无憾了。」 许学夷乃当世鸿儒,对天下名士了如指掌,稍加思索,便知汤显祖口中的明德师,正是那泰州学派的罗汝芳,心学大家王阳明的第四代传人。想到这儿,许学夷不由得贊道:「难怪汤先生少时便能以才文扬名四海,原来授业恩师竟是近溪先生。」 汤显祖颔首道:「正是拜明德师所赐,老夫十二能诗,十四补了县诸生,二十一岁那年,就以第八的名次中了举人。也正是那一年,因一番无心之举,成就了日后与达公紫柏大师的相会之机……」 原来,这二人的因缘,起于汤显祖的两首诗。按照惯例,地方府衙要于放榜次日,宴请新科举子和内外帘官,谓之「鹿鸣宴」。当年江西的鹿鸣宴,便设在南昌西山的云峰寺内。宴罢离寺时,汤显祖途经一处池塘,想要掬水洗脸,却不小心将头上的髮簪坠入池中。因此事,汤显祖忽生感慨,见不远处竖着一堵照壁,遂取了笔墨,在上面题了两首诗。 其诗一曰: 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復沉。 虽为头上物,终是水云心。 其二为: 桥影下西夕,遗簪秋水中。 或是投簪处,因缘莲叶东。 后来紫柏大师游方至此,一见这两首诗便心生欢喜,感觉诗中暗合禅机,更流露出归隐之意。佛家最讲究缘法,于是紫柏大师四处寻访这个题诗人,想要度其出世。直到二十年后,紫柏大师终于在南京初会了汤显祖,一见面,便诵出那两首诗,又对汤显祖道了声「吾望子久矣」。 或许是缘分天定,二人一见如故,相交莫逆。亲晤之后,紫柏大师越发觉得汤显祖赋性慧根,便劝他落髮出家,还主动帮他取了个法号叫「寸虚」。 听到这儿,许蝉「扑哧」乐了:「老煳涂,你还当过和尚?」 汤显祖赶紧摇头:「剃个光熘熘的大脑袋多难看?那时老夫一心寻仙问道,便婉言谢绝了达公的皈依之请。达公真不愧为一代名僧,他见我不肯剃度,也不强求,先将那『寸虚』的法号相赐,还说诸事随缘,日后我或许有看破红尘的那天。唉,不想直到现在,老夫也始终未能捨去这三千烦恼丝。」 徐振之宽慰道:「佛门广大,纳庇众生,汤先生素怀善念,又时常除暴安良,就算没有落髮受戒,亦合了那释家的慈悲之道。」 汤显祖道:「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当年老夫虽没拜在达公座下修禅,但这身武艺却是由他所传授,故而在老夫心中,一直将达公尊以师长。」 许蝉清楚汤显祖的本事,不由得对那紫柏大师好生相敬:「老煳涂的身手已然够厉害了,紫柏大师作为他的师父,岂不是更了不起?」 「那是自然。」汤显祖正色道,「达公年少之时,曾遇高人传功,习得一身高强本事。十七岁那年,他便仗着一腔侠气,远赴边疆杀敌立业。后来,达公自塞上而归,途径苏州阊门,入虎丘云岩寺投宿,夜闻明觉禅师诵经说法,豁然开悟,遂长跪佛前,受了具足戒。达公出家后,一身好功夫却不曾丢下,策杖游方时,也全靠了那身本领驱虎搏狼。而老夫自幼好武,得遇达公之前,本就会些拳脚。与达公相晤后,他见我根骨尚可,便将毕生功力倾囊相授。在达公的指点下,我突飞勐进,短短几年,功夫就小有所成。那时老夫正值气盛,曾背着达公、匿名蒙面,私下去挑战一些江湖门派。当然,那会儿老夫虽狂,但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像少林、武当那种武学正宗,断然不敢去惹,可像什么神拳马家、俞氏连环腿之类的,老夫连斗了十几派,却是未尝一败。」 许蝉亦是好武,对这般武林旧事,不免有些神往:「能以一人之力,连败十几个门派……老煳涂,你当年真的好威风呀。」 「那可不!」汤显祖笑笑,又道,「若老夫当年一路斗下去,说不定还能在江湖上闯出个偌大名头。可后来达公察觉了,便赶在我与『丹阳霹雳手』赵老爷子比试之前,将我逮了回去。经达公劝诫,我为之前的争强好胜大感羞愧,回寺之后,就主动跪在菩萨面前反思己过。见我能痛改前非,达公十分欣慰,遂留我于寺中住下,点拨佛法,参研武功。直到万历二十八年,朝廷徵收矿税,派下的宦官也乘机扰民。达公虽身在佛门,但心系苍生,见百姓不堪重赋,便要入京面圣,打算劝得皇帝收回成命、废止矿税。」 钱谦益摇头道:「时至今日,那矿税仍未停止。更何况当年风头正盛,紫柏大师此举,不啻捋虎鬚。」 「是啊。」汤显祖嘆道,「其时老夫得知消息,便赶紧劝阻,还送他一句诗——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可达公心意已决,以『当断髮时,已如断头』八字相回。唉,达公入京弘法后,虽得到李太后的赏识,可仍因主张废税,得罪了各色权贵,最终果然被捲入『妖书』一案,受诬入狱、蒙冤身死……」 第123页 许学夷也长息一声,由衷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紫柏大师为民请命,不计生死,当真是大慈大勇的伟丈夫。」 「诚然。」汤显祖点了点头,又抚摸着玄铁扇道,「其实当年达公欲动身上京时,已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故而在临行前,将我招至他所住锡的禅院密会,把这『山河令』託付给我,又对我说了五脉之事。」 余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齐道:「原来如此!」 汤显祖继续道:「关于五脉的过往,大伙已然知晓。而这五枚山河令,同样是制作于洪武朝,皆由当年那块『天外陨铁』所铸。山河令可统领五脉,制成之后,自然是由太祖所持。而后太祖晏驾宾天,山河令便到了建文帝手中。然而建文帝登基后,对五脉这支来自民间的势力并不看重,而是积极部署军队、致力于削藩,最终引得燕王起兵靖难,输掉了江山……」 陡然间,许蝉想起昔年徐振之在大佛暗室中的一番话:「对了,振之哥通过查证,推断出当年建文帝并未死在战火中,而是只身逃出了宫城,最后在达州的中山寺落髮为僧。」 汤显祖向徐振之望了一眼,以示赞许:「不错,正如振之小友所推断的那样,那会儿建文帝的确没死。当年他乔装出宫时,为图日后东山再起,便将五枚玄铁令随身携带。可当他做了几年和尚后,一来是受佛祖感化、雄心尽退,二来是见永乐帝将国家治理得不错,遂渐渐打消了復位的念头。可这山河五脉毕竟是太祖一番心血,建文帝不忍让它就此凋敝,于是在圆寂之前,把山河令传给了自己最信赖的弟子,并嘱託他暗中寻访五脉传人,待日后『国无圣主、朝有奸佞』时,或许能助皇室一臂之力,帮着匡扶朝纲。谁承想这一寻,便寻了二百年哪!这山河令在释门中传了一代又一代,最终通过一名行脚头陀,传到了达公手里。达公生前时常云游四海,其实也是在暗中寻访五脉的下落,只可惜直到冒死入京前,仍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当我从达公手中接过山河令时,见他满眼都是遗憾,为了让能他安心赴京,我便脑子一热,当着寺中佛像许下重诺,说是哪怕用尽毕生光阴,也要找出传人重振山河五脉。不想今日,终究如愿了。老夫如今总算能松口气了,将来九泉之下,也有脸去面见达公了……」 说完,汤显祖不免又唏嘘一番。余人也暗自替他喟嘆,想那前人寻了二百年都未能遂愿,现今却被汤显祖以一人之力完成,这其中何等艰辛,自是不言而喻。 想到这儿,许学夷起身恭拜:「汤先生一诺千金,伯清实在是敬佩之极。这样吧,我先来表个态,木脉林隐,愿唯汤先生马首是瞻!」 「爹爹说得不错,」许蝉也抿嘴笑道,「这老煳涂虽然又懒又馋,还时常没个正形儿,可遇到大事却真不含煳。让他来当五脉的头儿,想必大伙都没话讲,振之哥,你说是也不是?」 「由汤先生出任山河令主,我自然是一百个贊成。」说到这儿,徐振之却将话锋一转,「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故而我以为在这之前,咱们应召齐五脉举行一场盛会,当着与会诸人的面上,共推汤先生为五脉之首,如此一来,汤先生这山河令主,才会顺理成章。」 「哈哈,振之小友跟老夫想到一块儿去啦!」汤显祖笑道,「但老夫有言在先,非是老夫贪恋那『令主』之位,只因五脉重创、百废待兴,所以老夫这才厚着脸皮当它一当,待之后五脉壮大了,老夫便即刻让贤,唉,那担子不好挑啊,有生之年,老夫还想着纵情山水、编书自娱呢……」 钱谦益道:「汤先生何必自谦?由你执掌五脉,那是众望所归。正所谓能者多劳,振兴五脉任重道远,就算汤先生想偷懒,别人怕是也不答应的。」 汤显祖又是一笑:「对了小钱,老夫瞧你还挺机灵的,不知有没有兴趣,加入咱们山河五脉?」 钱谦益亦笑道:「好让令主得知,这次我专程来江阴会见许世伯,便是奉了东林先生之命,商讨加入木脉事宜的。」 「东林先生?这名号好生耳熟……」汤显祖自语几声,突然一拍巴掌,「莫非是那东林书院的顾宪成顾泾阳?」 「正是,」许学夷又惊又喜,「原来汤先生也知道他。」 汤显祖笑道:「岂止是知道,老夫与泾阳兄虽未谋过面,但前些年时常有书信往来,算是神交已久了。不光是他,似那『景逸先生』高攀龙、『闲适先生』叶茂才,老夫也曾频传过尺素。」 许学夷与钱谦益相视一望,皆觉缘分天定。原来,这东林书院,始建于北宋,后来时过境迁,慢慢荒废了。到了本朝万历年间,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因直言进谏,触怒了皇帝,被革职罢官。回到家乡后,顾宪成不甘独善其身,便同弟弟允成重修了位于无锡的东林书院,聚起一帮志同道合的人讲学议政、明理育才。 而汤显祖口中的高攀龙、叶茂才,亦是书院元老,与顾宪成、顾允成、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薛敷教等人,并称「东林八君子」。这批仁人志士,大多是触谏被贬的官员,在他们的影响下,东林书院名声大噪,引得各地的热血士子,纷纷赶来求学。不光如此,就连庙堂之上的重臣,不少也慕其风范,与书院遥相唿应,像那当朝首辅叶向高,亦以东林清流自居。 第124页 见书院在朝野中的声望越来越大,顾宪成亲自撰写了一副楹联,作为东林铭训,这便是后来被广为传诵的千古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然而东林人主张开放言路,反对矿税掠民,并且在国本之争中,积极拥护太子朱常洛,早已引得万历皇帝不喜。幸而有各派人士多方周旋,朝廷这才暂时没有对东林书院下手。 汤显祖顿了顿,又向许学夷道:「这么说来,许夫子也属东林门下?」 「此事有些一言难尽。想书院创立之初,东林先生广招有识之士,听说我在江阴学界略有些微末的名头,不惜折节下交,亲赴寒舍来邀。」说到这里,许学夷朝许蝉望了一眼,「但我其时尚有些难以言说的顾虑,于是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婉拒了东林先生的邀请。再后来,书院的名声越来越大,渐渐为朝廷所忌,书院门生众多,老成的还好,可那些年轻士子,正值血气方刚,稍有个看不过眼,便会发表过激的言辞,莫说是寻常大臣,甚至连皇上都敢当众批驳。有道是祸从口出啊,那些年轻人眼下虽孟浪了些,但将来或为朝廷的栋樑之材,我唯恐他们惹来无妄之灾,便主动修书一封,向东林先生细陈利害。东林先生阅后,深以为然,于是又与我商量出个法子,由我出面,在江阴办了家学堂,将那些口无遮拦的士子接来暂住,待他们养性修身后再重返书院,也算与东林一暗一明,互为依託。」 汤显祖点了点头,嘆道:「许夫子此举,可谓用心良苦。」 许学夷摆摆手,又道:「与汤先生相较,伯清这点所为又算得了什么?我除了暗中为东林效力外,也时刻未忘了自己是木脉传人。可我膝下只有五个女儿,并无男丁来继承木脉的机关术、厌胜法等绝学。直到振之知道我林隐身份后,颇感兴趣,倒是跟着我学了些木工机巧。但振之毕竟是土脉一支,总不能捨本逐末,所以我思来想去,再致信东林先生,跟他讲明原委,并请他帮忙从门下挑选一名可造之才来继我衣钵。这不,东林先生便派了钱贤契这颗天赋异禀的好苗子来。」 「世伯过誉了。」钱谦益拱了拱手,「谦益何来什么天赋?对于木脉绝学,唯尽心研习便是。振之兄先于我窥径,日后若有不明之处,还得向你多多讨教。」 徐振之急忙还礼,连称不敢当。 时至此刻,前因后果都已悉数弄清,眼瞅着山河五脉就要重新再创,五人皆是心潮澎湃,又凑在一处,商量起会盟事宜。 由于其他三脉现在别处,汤显祖又道:「金脉器宗、火脉炎尊、水脉龙魁的下落老夫俱已悉知,只需写封书信招他们赴会便可。许夫子,你那手行楷着实不坏,就由你来执笔吧。」 「好。」许学夷当仁不让,即刻取来纸墨笔走龙蛇。转眼工夫,三封书信写好,许学夷自念了一遍,又送呈汤显祖过目。 汤显祖很是满意,正打算封缄,突然记起了什么:「对了许夫子,这信你还得再写一封。」 不单许学夷一怔,许蝉同样是十分不解:「眼下就金、火、水三脉不在,多出这一封信,是要送给谁的?」 汤显祖故作神秘:「自然是送给要送之人了。好了,都先别打听,许夫子,我念你写。」 许学夷点了点头,又取过一张信笺:「汤先生请讲。」 汤显祖稍加思索,便道:「见字如晤,请照前约,速来江阴南旸岐村归游居一会,知名不具。」 「还知名不具,这老煳涂总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许蝉撇了撇嘴,「那现在信也写好了,怎么送过去呀,飞鸽传书吗?」 汤显祖哼道:「什么飞鸽传书,我瞧你这馋丫头才是虚头巴脑呢。能送信的鸽子得经数年训化,还得熟悉两地路线,咱们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还是请你爹爹备几匹快马、派几个心腹下人,依照地址老老实实去送吧。」 待这些都弄完,五人依然没有丝毫倦意,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些闲话,直到三更夜半,才意犹未尽地散了,各自歇息不提。 翌日一早,许学夷便打发人奔赴各地送信。接下来的几天,五人皆在归游居住下,或是起草章程,或是品酒论诗,朝夕相处、其乐融融。 不知不觉,半月时光过去。眼见那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众人又将大厅、客房收拾一新,只等其他三脉的群豪来临。 这日天刚放亮,南旸岐村外便踏来一队人马。打头一人锦衣华服,胯下一匹乌毛骏马。这人的头髮鬍鬚,皆是硬如短戟,根根朝外挓煞着,左目上蒙了个眼罩,独存的右目中精光凌厉,一瞧便知道不是什么善茬儿。 独眼大汉身侧,还有一人并辔而行。这人身上披了件大氅,透过领间袖口,隐隐泛出些绿光,似是贴身穿着鲨皮水靠。只见他面色发黄,双目微鼓,两只手掌又扁又大,活像一对小桨。 在这二马之后,紧跟着两名劲装汉子,一前一后,合伙扛了件长长的物什。那物什用锦布包得严密,打外头瞧不出是什么,可从那两名汉子所踏出的脚印来看,这肩头之物,分量显然不轻。再其后,还有十来个人。他们与那两名汉子打扮差不多,上身穿着绣有水纹的黑衣,下身打着裹腿,腰间鼓鼓囊囊的,各揣着兵刃。 又行了一阵,马上那独眼大汉突然伸了个懒腰,笑骂道:「他娘的,在船上漂泊惯了,乍骑这马,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 第125页 那黄脸汉子点点头,又道:「总舵主,属下有些想不明白,你放着大好的清福不享,却偏要听那汤老头摆布,远路风尘地从九江赶来江阴,究竟图什么?」 「图什么?这一来,五脉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心血,我作为水脉龙魁,理当过来凑凑热闹。这二来么,嘿嘿……」说到这里,那独眼大汉摸了摸左目上的眼罩,笑得有些阴森,「早年间,我曾与那土脉徐家结下过梁子,现今听说那老的不在了,不妨在那小的身上找补找补!彭勇,待会儿到了地方,你跟弟兄们都给我卯足了劲儿,让那徐家小子,也见识下咱们的手段!」 那黄脸汉子捏了捏拳头,冷笑道:「放心吧总舵主,属下定会让那姓徐的小子好看!」 二人正说着,突然打岔道口奔出个人来。他这冷不丁地冲出,险些撞在马前腿上,那彭勇急扯缰绳,这才生生止住了马。 待回过神来,彭勇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定睛看时,却见面前站着个鬚髮斑白的老者。这老者年近花甲,身后背个大竹箱,手里还握着个奇怪的拐棍,长鬍子末端焦黄捲起,似是被火燎过。 不等那独眼大汉开口,身后那些劲装汉子已纷纷围上前来。 「你这老头嫌命长吗?若不是我们副寨主及时把马止住,你这把老骨头早被马蹄子踩碎了!」 「惊了我们总舵主的驾,快磕头赔罪去!」 这老者本就木讷,被他们一番推攘,心里愈发惶恐:「我不是有意的……我眼神不太好,又迷了路……」 劲装汉子不依不饶:「谁管你,赶紧赔罪!」 「哦、哦……」那老者说着,取了颈间挂着的水晶镜架在鼻樑上,眯着眼在人群里瞧了半天,「不知哪位是当家的?」 彭勇好气又好笑,当下打了两个响指:「老头,你朝我这儿看!我身旁这位,便是咱们九江水寨的总舵主!」 那老者急忙拱手:「这位总舵主,刚才实在是对不住。」 「罢了!」独眼大汉一挥手,又问道,「你这急匆匆的,是要到哪儿去?」 老者苦着脸道:「我要去南旸岐村呀。」 那彭勇暗骂声「骑驴找驴」,故意逗他道:「这是北旸岐村,老头,你找反方向了。」 「还有个北旸岐村?多谢指点、多谢指点。」那老者信以为真,竟转身抬脚,打算往南再寻。 「真是个呆子……」彭勇刚笑了几声,忽然留意到那老者手握的「拐棍」,忙向那独眼大汉悄声道,「总舵主,你瞧他手上。」 独眼大汉一瞧,心里顿时打了个突,赶紧叫道:「老头且住!」 那老者一怔,以为他们还不肯放过自己,遂停步正色道:「我有言在先,赔罪是不打紧,磕头却是万万不能的。」 独眼大汉没接他话茬,只是一指那「拐棍」:「你手里拿着什么?」 老者有些犹豫:「这个……这个是把火铳,我拿来防身的……」 独眼大汉急问道:「可是玄铁所铸?你究竟是谁?跟火脉什么关系?」 一听他喊出这话,那老者又是一怔,赶紧架起那水晶镜,復向那独眼大汉仔细打量:「能认出玄铁铳,又知道火脉……你……你……」 「你什么你?」彭勇等得不耐烦,「我们总舵主,便是那水脉龙魁——俞百川!老头别啰唆,报上你的名号来!」 「原来是龙魁,那算是自家人了。」那老者松了口气,「哦,我叫赵士桢,是火脉的炎尊。」 「你这老头……居然是炎尊?」 一行人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半晌,哄然大笑。那龙魁俞百川又向赵士桢看了几眼,笑得有些轻蔑:「那个……老赵啊,你也是到归游居赴会的吧?怎么就一个人,难道说你那火脉现今不旺了?」 赵士桢老实,没听出他在冷嘲热讽,只是长嘆一声,道:「是啊。原来我在京城做官时,还有人向我请教些关于火器的本事,可自打我触怒了圣上,被革职罢官后,那些人避犹不及,又岂会再与我来往?如今的火脉中,仅剩我一人,唉,我这身绝学,怕是要失传了……」 那彭勇撇了撇嘴:「不就是做两把火铳子打打鸟吗?算得上什么绝学了?」 「话不是这么说。」赵士桢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我研制出的那些火器,用来打鸟可就大材小用了,像那『掣电铳』『火箭熘』『鹰扬炮』等,每样都能在战场上以一当百。只可惜朝廷不重视,若能将我的火器在军中推广,那我大明的官兵定可无敌于天下。」 彭勇哈哈大笑:「这疆场杀敌,还得靠那真刀真枪的马步功夫,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单凭放两铳子、扔几个炮仗就能破敌取胜的。赵老儿,你那牛皮吹得太大了。」 「怎么是吹牛皮?」赵士桢急得面红耳赤,「我不光研制出好多新火器,还在弹药配方上进行了改良,威力与以往那些不能同日而语。别说是不会武功之人,就算是个十来岁的孩童用了,都能上阵杀敌。」 俞百川笑道:「老赵啊,咱们没那闲工夫与你打牙逗嘴。这么说吧,若我这帮手下将你围了,你能凭着那什么劳什子火器制服他们吗?」 赵士桢想了想,使劲点了点头:「能。」 「放屁。」俞百川笑骂一声,又道,「就算你用那玄铁铳打倒其中一个,可不等你装填火药,其他人早一拥而上,将你剁成肉酱了!」 第126页 「我不用玄铁铳。」赵士桢说着,取下身后竹箱,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个层层包裹的小黑坛,「我用这个。」 「这是什么?」彭勇瞧得好奇,当即跳下马来,从赵士桢手中夺过那小黑坛。 「你千万拿仔细了。」赵士桢嘱咐一声,又道,「这叫『霹雳弹』,只要用上它,哪怕人数再多一倍,我也能把你们炸得粉身碎骨、干干净净。」 见他说得言辞凿凿,不光那些劲装汉子,就连俞百川心头都不由得一凛。 彭勇暗骂声「胡吹大气」,又朝着手里的小黑坛端详起来。这小黑坛沉甸甸的,里面想必塞满了火药之类的东西,坛口用一块牛皮密封着,导出条长长的引信。那引信头上,坠着一枚小巧的钢扣,钢扣中央,还嵌着一片薄薄的燧石。 赵士桢正欲详说这「霹雳弹」的威力,眼角一瞥,突然脸色骤变。原来那彭勇稀里煳涂地,竟伸指去拨弄那引信上的钢扣。 「不要碰!」 赵士桢再想阻拦,终归迟了一步。只听那钢扣「啪」的一声击在燧石上,登时迸出几颗火星。要知那长信中混着硫粉硝末,被火星一溅,立马被引燃,一边「哧哧」响着,一边急冒起白烟。 饶是彭勇胆大,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居然手捧那霹雳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士桢急急回顾,见不远处便是村中那条河道,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那霹雳弹夺过,拼命朝河边狂奔。不等人到岸边,赵士桢便把胳膊奋力一扬,那霹雳弹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弧,「扑通」一声,沉入了河底。 那彭勇擦了擦额头冷汗,兀自嘴犟:「瞧见没?任它多厉害的火器,只要一遇上水,便全然无用。哼哼,自古水专克火,哪怕是炎尊,在咱们水脉龙魁面前,也得矮上三分……」 话还没说完,赵士桢又急匆匆地奔了回来:「快!都捂住耳朵、趴在地上!快啊!」 「什么?」 就在他们一愣神的时候,河中「轰」地爆出一声巨响,炸起了数丈高的水柱,白浪狂激、沙泥四溅,连同整个地面都颤了几颤。 让这振聋发聩的动静一惊,马都吓得人立起来,一迭声地嘶嘶哀鸣。俞百川昏头昏脑地被甩下鞍来,在地上躺了半天,耳朵里仍「嗡嗡」作响。 彭勇惊魂未定,后心早被冷汗溻透,幸亏两腿拼命支撑着,这才没有当场跌倒。再看那些手下,哪里还有先前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皆瘫坐在地,一个个汗洽股慄。 直过了良久,一行人才彻底回过神来。这时,俞百川耳朵里也能听见声音了,忙招唿了手下,赶到河边查看。 这一看之下,众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气。只见那河底的淤泥全被炸得泛腾起来,将眼前的整个河面都染成了浑黑一片。黑水之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白条,那是受爆炸波及的河鱼,齐刷刷地翻起了白肚皮。不光是河中,就连那岸边都被炸得崩塌了一大块,河水不住地灌入缺口,汩汩沖搅起浑浊的泥浆。 若非亲眼所见,一行人哪会想到那小小一坛霹雳弹,居然能有这般摧枯拉朽的骇人威力?要是方才迟个一时半刻,在场所有人定然会被炸个尸骨无存。想到这儿,他们不免都有些后怕,遂对那貌不惊人的赵士桢,顿收了小觑之心。 刚刚那声爆炸,不但动静极大,传得也是极远。村民们闻听巨响后,都不约而同地跑出家门,一边慌慌张张地议论着,一边聚集成群,向河畔赶来瞧个究竟。 当见到那处被炸过的河段,村民们齐刷刷傻了眼,又瞧俞百川等陌生人出现在此处,都围过去指指点点。 「这河里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你们又是打哪儿来的,怎么从来没见过?」 五脉聚首,原是隐秘之举,诸人的身份,哪能随意说出?再加上村民们七嘴八舌,俞百川早被吵得心烦意乱,当即大手一挥。 那十来个劲装汉子会意,「唰唰」掣出兵刃,朝着那些村民便厉声呵斥:「没你们的事,赶紧散了!」 村民们被这一吓,倒是后退了几步,可依旧瞪着俞百川一行人,不肯离去。 那彭勇脾气上来,夺过一名手下的长刀,虚空噼砍几下:「都他娘的聋了?老子让你们滚,少在这儿赖着多管闲事!」 话音方落,王孺人便从人群里慢慢走了出来:「年轻人,话不能这么说。这里毕竟是我们的村子,见村中的河道被无缘无故地毁成这样,我们过来问上一声,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呢?」 赵士桢忖道,不管怎样,这事自己都脱不开干系,于是便满怀歉意,想要上前赔不是:「老夫人,这……」 不想那彭勇却伸手一拦,又把那明晃晃的长刀亮在王孺人眼前:「老太太,我懒得跟你嚼舌,你要是识相,赶紧带着人走;如若不然,嘿嘿,当心我手里的傢伙不长眼!」 还没等王孺人开口,人群后却爆出一声娇喝:「长眼怎样?不长眼又能怎样?」 彭勇一怔,勃然大怒:「谁?别躲着,有胆给老子滚到前面来!」 「你姑奶奶来了!乡亲们快闪开,瞧我秦良玉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村民们听这声音越来越近,急忙退向两侧,闪出一条道来。再听得一阵马蹄疾响,一名女子当先飞驰至切近。 第127页 这女子自然是秦良玉。众村民见她披甲提枪,端的是英姿飒爽,不由得暗喝声彩。在她马后,还有三骑紧紧跟随,打头那大汉虎背熊腰,正是那扛着玄铁锤的马千乘,身侧一左一右,为两名汉家打扮的白杆兵。 秦良玉不及下马,从鞍上直接纵起身,足尖又在马头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矫健绝伦地跃至彭勇面前。 彭勇只觉眼前一花,当即抬刀斩去。秦良玉不慌不忙,身形一闪,调转了银枪,直取彭勇咽喉。 瞧那枪头陡然刺向自己要害,彭勇赶紧撤身退避。岂料秦良玉将手腕疾抖,银枪便如长蛇吐信,频频挺刺,始终不离彭勇咽喉。 见彭勇被逼得步步倒退,俞百川尚能沉得住气,可那伙手下却瞋目切齿,纷纷抄了兵刃向秦良玉杀来。 对秦良玉的本事,马千乘心知肚明,遂与那两名白杆兵勒住了坐骑,压根就没想过要出手助阵。 而那十来个劲装汉子哪知天高地厚?为了在俞百川和彭勇面前出风头,一个个都把兵刃挥舞得唿唿作响,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 可他们不等冲到秦良玉身前,便听耳边传来一声大喝:「不得造次!」 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汤显祖一行堪堪赶到。原来,汤显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徐振之、许学夷等人出居相迎。可刚赶到半路上,就听见那「霹雳弹」爆炸之声,一行人担心出了意外,忙放足疾奔,正巧遇上那水脉的手下意图向秦良玉围攻。 见是汤显祖等人,俞百川便朝手下们一挥手。彭勇向秦良玉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与那十来个劲装汉子退到一边。 秦良玉抬眼一扫,原本含威带煞的凤目中,登时涌出笑意:「汤老爷子、徐公子……哟,蝉儿妹妹出落得越髮漂亮了!」 「秦姐姐!」许蝉欢叫一声,扑向了秦良玉,「我天天盼着,不知有多想你呢,咦,马大哥没一起来吗?」 「傻妹妹,这种事岂可少了他?」秦良玉拉着许蝉的手,笑着朝身后招唿道,「相公,还愣在马上做什么?快过来见见老朋友啊!」 马千乘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跳下马来,大步流星地来到汤、徐等人面前。可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望着久别重逢的朋友,心里连高兴带激动,一肚子话却不知怎生开口。憋了老半天,这才把肩头玄铁锤一扔,嘴巴一咧,沖前抱了抱拳。 徐振之等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但一旁冷眼观瞧的俞百川,心下却犯起了嘀咕:这黑铁塔般的汉子手握玄铁锤,那丫头又称他「马大哥」,想必是金脉的器宗马千乘。可他光咧着嘴笑不说话,莫非是个哑巴? 汤显祖又望了一圈,总算瞧见了挤在人群中的赵士桢,不由得喜道:「哟,常吉老弟也到了,别来无恙啊?」 「不怎么好。」赵士桢摇了摇头,苦笑道,「这阵子我在研究一种新式火药,总是配不准剂量,不光把鬍子烧去半截,还差点把自己给炸死……」 汤显祖笑着往他肩膀上一拍:「你赵常吉是火神爷,定准是炸不死的。」 许学夷见附近还有南旸岐村的父老,怕汤显祖言多有失,忙轻咳一声:「汤先生,既然贵客到齐了,咱们有话,不如先回归游居再谈。」 经他提醒,汤显祖顿悟:「极是极是,振之小友,你去跟乡亲们解释一下吧。」 徐振之点点头,走到村民面前,作了个四方揖:「各位乡亲,这些朋友都是我请来的……娘,你怎么也在?」 王孺人由贴身丫鬟搀扶着,从人群里再度走出:「之前,我们听到巨响,怕出了什么事,便和乡亲们过来瞧瞧。」 不等王孺人说完,秦良玉竟拉着马千乘急奔到徐振之跟前:「徐公子,这位便是令堂?」 徐振之刚说个「是」,马千乘夫妇便和那两名白杆兵齐齐跪倒。 「石砫马家,代鱼木寨上下,叩见徐老夫人!」 王孺人一怔,赶忙去扶:「你们都是犬子的贵宾,怎好对我行如此大礼?请快些起来吧,老身实在担当不起……」 「老夫人,我们石砫曾受过豫庵公大恩,别说是区区几个响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秦良玉说完,又冷冷剜了那彭勇一眼,「哼,早知是徐老夫人,我方才就不该手下留情。」 「我锤死他!」马千乘虎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提着玄铁锤就要奔向彭勇。 「马大哥息怒!」徐振之眼疾手快,一把将马千乘的后腰死死抱住。 可马千乘力气实在太大,就算身后挂了个人,仍然没碍着他继续前进。汤显祖见状,赶紧飞身跃至马千乘面前,两臂奋力齐推,生生挡下了他:「马兄弟,瞧在老夫面上,不管什么事,且先放一放!」 听汤显祖也这般说,马千乘只得作罢,遂气唿唿地将玄铁锤一砸,復回到王孺人面前默然跪下。 见那玄铁锤居然将地面砸出个大坑来,莫说是彭勇,就连俞百川的脸色,也同样是大变。俞百川暗忖:看来这器宗夫妇跟徐家渊源颇深,有这等强手环伺,想要去寻那徐振之晦气,倒有几分棘手。 徐振之哪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与母亲一起,去扶那马氏夫妇:「马大哥、夫人,这里人多眼杂,你们就别让家母为难了。」 秦良玉心道也是,和马千乘再叩了三叩,便同那两名白杆兵一併站起。 第128页 村民们受那水脉威吓,原是不怎么敢吭声,这时见徐振之与其他豪杰交情匪浅,这才大起胆子,指着俞百川一行问道:「徐二公子,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他们为啥炸了村子的河?」 「这……」徐振之一瞧那河面,便猜到定与炎尊赵士桢有关。但他一来确实不知具体缘由,二来不能向村民透露几人身份,脑子里疾转两下,只得随口扯起谎来,「这个嘛……其实是这样子的,振之为了款待这帮远道而来的朋友,便想要从河中捕些鲜鱼待客。诸位乡亲也清楚,振之做事,总喜欢取巧省力,嫌那渔网、钓竿太过麻烦,就去购了些烟花爆竹……」 「不错!」钱谦益心领神会,笑着走上前,替徐振之接着道,「振之兄此法,怪是怪了些,可一试之下,果有奇效。只是下人们往河中投时,捆绑的爆竹弄多了,这才发出了巨响,惊扰了诸位乡邻。振之兄,依我之见,不如将那河中炸出的鲜鱼,尽数分给乡亲们,就当是咱们向受惊的乡亲们致歉了。」 「如此甚好!」见钱谦益帮自己圆了回来,徐振之大松口气,「各位乡亲,那些肥鱼皆漂在河面上,你们只需自取便是。」 「哈哈,岂不是又沾了徐二公子的光?」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啦!大伙走啊,下河捞鱼去!」 村民们到底质朴,一听说有鱼可分,哪还顾得上打听旁的?皆兴高采烈地向河岸涌去。 许蝉凑到徐振之身边,悄悄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行啊,振之哥,我发现你跟那姓钱的混得一久,竟学得连骗人都不会脸红了。」 徐振之讪笑两下,又听王孺人道:「振之,娘还是那句话,你不愿说,娘不多问,只是你得记住,行事要有分寸。」 「是,孩儿明白。」 王孺人点了点头,再朝俞百川和彭勇看了一眼:「还有,结交朋友,须得慎之又慎,不能一味地拉帮结伙……」 「哎呀老夫人,」汤显祖嬉皮笑脸地蹭过来,「老夫吃的盐,比振之小友吃的饭还多,有老夫帮你看着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王孺人嘴巴张了几张,没再接话。边上的丫鬟阿花忍不住了,冲着汤显祖哼道:「老夫人不好意思开口,那我来替她讲吧。就是因为有你在,我们老夫人才不放心呢,你自己想想,自打你来后,这事就一桩桩、一件件的,今天那些拔刀吓唬我们的人,也肯定是你叫来的。我跟你说啊,你要敢让我们家公子去结交乱七八糟的人,我头一个去告官抓了你去,那小乖乖也别指望我再帮你养了!」 「哎哟!」汤显祖急得抓耳挠腮,「老夫像那种不靠谱的人吗?阿花姑娘,别的不说,这几天老夫尚有要事,小乖乖还得靠你多多费心哪。」 许学夷笑着上前,向王孺人道:「亲家母,就算你信不过汤先生,难道还信不过我吗?振之是我的馆甥,我这做岳丈的岂会害他不成?」 「亲家公言重了。」王孺人摇头笑道,「汤先生,阿花这丫头不会说话,你可千万别见怪。唉,当娘的都这样,总喜欢在孩子面前啰唆两句,既然你们还有要事,那老身就不多扰,这便告辞了。」 待王孺人离开后,徐振之等人便招唿着群豪赶往归游居。行在路上,由汤显祖引见,众人互道了名姓。听说那自称徐振之岳丈的许学夷,恰是木脉林隐,俞百川不由得将眉头皱得更紧。 此时没了村民在场,汤显祖就向炎尊赵士桢追问起河边爆炸的原委。那赵士桢向来老实,当下便事无巨细地,将怎生与水脉相遇、怎生阴差阳错地引燃霹雳弹翔实道出,就连彭勇等人如何飞扬跋扈、如何抽刀吓唬王孺人的事也没漏掉。 听完整个经过,不只徐振之和许蝉心中愤愤,其他人也纷纷望向水脉一行,目光里满是鄙夷。 那俞百川虽是草莽出身,可素来讲排场、好面子。被众人这一通盯瞧,他不免羞恼窝火。但转念一想,欺负妇孺毕竟大不光彩,理亏之下,却也不好发作。 不过,正如汤显祖所说,今日五脉难得重聚,徐振之顾念大局,遂长吐了一口气,心下渐渐释然。许学夷和秦良玉也是这般想法,见许蝉还气鼓鼓的,于是一个摸了摸她的头,一个挽起了她的手,有意无意地与水脉一行人拉开了距离。 回想起那河流被炸后的模样,徐振之对火脉炎尊的本事大为敬佩,遂走到赵士桢身边,向他请教起一些关于火器制作上的问题。 赵士桢这些年来,一直是形单影只,鲜有人对他所研制的东西好奇。见徐振之言辞恳切,又能对火器之事说上个一二,赵士桢心中欢欣,遂视其为知己,忙将他拉在一边,说了些心得体会。 这二人一个讲得滔滔不绝,一个听得津津有味。那俞百川等人从旁瞧见,却生了小人之心。他们本就怀着鬼胎,自然会以为徐振之是投其所好,故意装出一副热衷火器的样子,好拉拢炎尊赵士桢。 再行了一阵,群豪便来到了归游居。徐振之作为地主,忙客客气气的,将他们尽数请到后花园中的一处花厅上。 这花厅临水而筑,三面草木拱簇,探出池畔的一面,用几根石柱支撑着。厅中也早已布置好了座次,每一脉都设了大小两张椅子,左侧为金、木两脉,右侧为水、火两脉,下首两个座位一大一小,却是徐振之留给自己和许蝉坐的。 第129页 每脉的座位间隔极宽,专为各家的门人所留。这次水脉所带来的手下最多,一见俞百川和彭勇大刺刺坐下,那些劲装汉子便赶紧拥到他俩儿身后,唿啦站成一排。 徐振之等人再寒暄一阵,各自在位置上坐定。因火脉仅有一人,赵士桢轻嘆一声,将所携的竹箱放在身边空着的小椅上。童僕入厅献上热茶、点心后,又都知趣地退下。 如今厅上,皆为五脉中人,汤显祖这才踱步走到正北的条案旁,取了赤黄白黑青五色香点燃,毕恭毕敬地插在香炉中。 香菸裊裊中,汤显祖清了清嗓子:「诸位,今日难得一聚,不如咱们将各自的玄铁圣物亮出来,也好让大伙相互瞻仰一番。」 众人齐道声好,依次上前,把所携的玄铁圣物斜靠在条案旁。 马千乘闷声不响,只是将玄铁锤竖着一摆,便返回了座位上。秦良玉笑笑,替他道:「金脉玄铁锤——固疆!」 「此乃木脉玄铁刃,名曰『定边』。」许学夷说完,把信物展开,紧贴玄铁锤而放。 俞百川朝身后使个眼色,两名手下赶紧将所抬之物拿到案前,拆开了其上包裹的锦布。「大伙好好见识一下,这便是咱们龙魁的玄铁桨——安澜!」 余人转头望去,只见那玄铁桨的桨板三侧皆开了刃,握杆的尾端,还铸着个波形长尖,施展起来,前可当朴刀阔铲,后可作蛇矛锐刺,其威力不容小觑。 等水脉的人退下后,赵士桢就把玄铁铳呈上:「这铳子叫『破虏』,就是火脉的信物了。」 汤显祖点点头,向徐振之道:「振之小友,只差你们土脉了,赶紧的吧。」 「好。」徐振之起身,在玄铁尺尾端一按,使得暗藏的长尖探出,「这把『镇厄』,是我从先父豫庵公处所承。」 俞百川一见那玄铁尺,独目之中便满是怨毒。汤显祖也没留意到他的颜色变化,只是将自己的玄铁大扇取出,置于条案之上:「好啊,人齐了,玄铁信物也齐了,咱们山河五脉,总算是团圆了。许夫子,你来说两句?」 许学夷会意,站起来作了个四方揖:「在座的诸位,有初交也有旧识,然而无论之前认不认识,咱们皆属五脉同宗。这些年来,五脉传人四散凋零,多亏了汤先生多方寻访,这才将我们重新聚到一块。客套话不多讲了,有道是群龙不可无首,为使咱们五脉光大,我许伯清提议,请汤先生出任山河令主、各脉之首,继续担任香主,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秦良玉当先道:「我相公不善言辞,我来替他讲吧。汤老爷子的声望、武功,良玉向来敬佩得紧,由他当令主,金脉绝无异议!」 「好!」许学夷又看向赵士桢,「敢问炎尊怎么看?」 「我也是同意的……」赵士桢刚点了点头,突然指着正北条案上的香炉道,「不好,那香要倒了,快扶住!」 汤显祖离条案最近,急忙回身去扶,可仍是迟了一步。炉中那支黄色线香勐地斜沉,擦着汤显祖指尖坠地,断成了数截。 这五色香象徵五脉,是汤显祖专门准备的。赤色为火,白色为金,黑色为水,青色为木,那支倒掉的黄色线香,便是代表了土脉。 在这聚义会盟的关头,黄香却无缘无故地倒灭,可谓大大的不吉。一时间,厅上鸦雀无声,众人脸上变颜变色,皆怔怔地盯着地上断香,不知如何是好。 汤显祖稳了稳心神,又取了一支备用的黄香点好插上,沖北再拜了几拜,强颜笑道:「大伙不必惊慌,老夫掐指一算,才知是豫庵公显灵了。」 其他人没接话,实心眼的赵士桢却不解道:「这香自己断了,跟豫庵公有什么关系?」 「豫庵公是土脉地师嘛,他在天有灵,知道今日五脉聚首,便赶来凑热闹了。」汤显祖说完,再向北煞有介事地说道,「不过豫庵公呀,你也真是小孩子脾气,拜一次还不成,非得把香拨下来再受一次拜?好好好,逝者为大嘛,老夫都依你,给你再鞠几个躬,别给我们捣乱了啊。」 听他说得俏皮,众人不由得会心一笑,笼在心头的那种不详之感,多少消退了些。 汤显祖见状,咳嗽两声:「许夫子,咱们接着说正事吧。」 「好。」许学夷点点头,又道:「关于令主人选,振之之前也曾表过态,说他们土脉……」 「等等!」俞百川突然打断。 许学夷眉头一轩:「龙魁有何高见?」 「你们推举汤老爷子当令主,咱们倒也认了。」俞百川说着,朝徐振之瞥了一眼,「可方才汤老爷子刚提过,那土脉地师本是什么豫庵公徐有勉,徐振之无名无分,又有什么资格来代表土脉?」 秦良玉喝道:「姓俞的,你少在那儿阴阳怪气!徐公子为豫庵公之后,难道你不知?」 俞百川冷笑道:「咱们讨论的是选香主,又不是攀亲戚。诸位请想一想,其余四脉之首,或雄霸一方,或名震朝野,或依仗绝技独当一面。然而那徐家小子,我却瞧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怎么,莫非因他是地师的儿子、林隐的女婿,就能与我们平起平坐了?没有这个道理!」 赵士桢摆了摆手:「话不能这么讲。正所谓虎父无犬子……」 「那可未必!」彭勇插言道,「大伙还记得吗?在河畔时,他老娘不就一口一个『犬子』『犬子』地叫着吗?」 第130页 王孺人称「犬子」乃是自谦,可彭勇这一通夹缠,意却在骂人。听了这话,不光是许蝉,就连秦良玉和马千乘夫妇也拍案而起。 水脉诸人有些发慌,皆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了兵刃上。 俞百川哼了一声:「大伙莫怕,当着令主面上,他们还能合起伙来欺负咱们水脉不成?」 「就是!」彭勇胆气也壮了起来,正要再说两句逞能的话,耳边却听到几声轻微的异响,「什么动静?」 汤显祖眼珠一转,微微笑道:「不用在意,八成是闹耗子。行了,老夫听懂了,水脉是觉得振之小友无能无势,不配与你们俞大龙魁相提并论是吧?」 俞百川忙道:「不敢。在下只是觉得,由那徐家小子掌管土脉,实在难以服众,既然地师后继无人,不如另选贤良……」 话未说完,厅外便传来一声大叫:「好臭好臭!我倒要进来瞧瞧,是哪些混蛋老在里头大放臭屁?」 众人一怔,齐扭头望去。只见一名侏儒,率着一群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厅来。 那侏儒朝着俞百川啐了一口,便带着手下向徐振之单膝跪拜:「土脉程五奎,率副手伍有德及麾下掘子军,参见徐香主!」 徐振之愣了愣神,赶紧去搀:「各位兄弟快快请起,我们之前认识吗……」 程五奎笑笑:「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却知道你。不瞒香主说,咱们听说土脉正缺人手,便自作主张,赶来给你凑数了。伍校尉,领着弟兄们去香主座后站好,给咱们香主撑住了场子!」 「是!」伍有德一挥手,带着手下退至土脉椅后。 这些新来的汉子皆穿着粗布衫,头脸上还沾了不少泥土,哪及水脉手下那般衣着光鲜?彭勇见状,不由得轻视道:「哼,还什么掘子军,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又他奶奶的放屁!若我们是乌合之众,那你们便是绣花枕头!」程五奎说着,突然望着俞百川左目上的眼罩乐了,「哈哈,原来也不全绣着花,这儿还有个打了块黑补丁的。」 听他说得俏皮,许蝉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 俞百川最忌讳这个,当即勃然大怒:「小矮子,你找死吗?」 那程五奎岂会示弱,头一昂、胸一挺:「独眼龙,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好了好了。」汤显祖强忍笑意,打起了圆场,「程五奎,你初来乍到的,少说几句吧。人家水脉的龙魁,正嫌你们徐香主没本事呢。」 「这独眼龙缺了一只眼,眼光自然不怎么样。」程五奎说着,朝徐振之一指,「我们徐香主的能耐大了去了,他只需跺一跺脚,你们水脉都得抖上三抖。」 俞百川怒极反笑:「还真是没瞧出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徐家少爷,既然那小矮子放出了大话,你好歹也露上两手,让咱们见识见识。」 「老子早就说了,对付你们,哪里用得着手?」说着,程五奎向徐振之使个眼色,「徐香主,你随便跺上一脚,让他们瞧瞧厉害。」 「跺上一脚?」徐振之见他与汤显祖一唱一和的,知这二人定然相识,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想来定有用意。于是便抬起足来,朝地上轻轻一踏,「是这样吗?」 程五奎悄声道:「使点劲儿。」 徐振之二话不说,提气一纵,又重重踏在地上。谁知那水脉一行仍好端端的,没见有半点异样。 彭勇等人哈哈笑道:「原来你们土脉的绝学,就是在地上瞎蹦跶……」 那程五奎等的就是这刻,趁他们笑声未落,突然在徐振之腰上一托,同时打了个唿哨。 徐振之身子一抬,双脚又落在地面后,伍校尉也带着手下兄弟齐齐踏脚。水脉诸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哗啦」几声,身下的地面竟塌出一个大坑。 情急之中,俞百川赶紧在扶手上一拍,借力跃到了一旁,可彭勇等人却没这么走运,「啊啊」怪叫着,连人带椅跌进了坑里。 程五奎挥手扇开扬起的尘土,朝那坑中瞧了一眼,得意道:「这就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水脉想寻咱们土脉的晦气,哼哼,那可真算找错人了!」 原来程五奎手底下这帮掘子军,专擅刨坑挖洞。他们皆是汤显祖偷偷请来的,本想在大会上给徐振之一个惊喜,便提前藏在了这花厅之外。听得那水脉屡屡找茬,程五奎气不过,就与手下使出看家本领,暗中从池岸相接处打出一个洞,估准了方位,径直挖到了水脉座位底下。 他们拿捏得精准,将那洞顶与厅上地板间,只留了数寸厚薄。水脉十几人站在上面本已勉强,再被徐振之与掘子军合力一踏,焉能不塌?而各脉间座次离得远,除去水脉出了大丑外,其他四脉并未受到波及。 见彭勇等人尚在坑中挣扎,徐振之大觉解气,可他望着自家花厅上被弄出个大坑,不由得有些心疼:「五奎兄弟……管挖还得管填啊,你们之后,一定要把这厅里地面恢復成原样。」 程五奎一拍胸膛:「香主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俞百川面色铁青,伸手将那彭勇从坑中拉出。其余手下也相互拉扯着,灰头土脸地爬将出来。 「奶奶的,无耻鼠辈,居然敢挖陷阱暗算老子!」彭勇狼狈不堪,心里十分窝火,左一个直娘贼,右一个王八蛋,嘴里骂个不停。 第131页 见他骂得难听,又加上他之前曾对母亲不敬,徐振之就算涵养再好,此时也不由得气愤:「彭副寨主,你嘴巴最好放干净些!我敬你们远来是客,又与土脉同气连枝,这才一再忍让……」 「有种你翻脸!」彭勇一捏拳头,龇牙咧嘴道,「老子求之不得!」 「凭你也配跟我们香主动手?」程五奎说着,就要撸起袖子打去。 「五奎兄弟且慢。」徐振之抬手将他拦下,「对付这种人,我自有许多方法,你先退到一边吧。」 「这……」程五奎犹豫了一下,见徐振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道了声「香主小心」,依命退下。 彭勇习武多年,又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哪会将徐振之放在眼里?冷笑一声,亮起了架子:「小子,让你个先手,凭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近了老子的身,老子今后随你姓!」 「是吗?」徐振之稍加思索,见旁边桌上放着杯茶,便缓缓端了起来。 「真他娘的磨叽!还不放马过来……」彭勇话没说完,便见徐振之手腕一扬,他只当对方要出什么招式,赶紧将两臂一抬,严守自家门户。 岂料刚做好守式,一杯茶水便迎面泼来,彭勇再想躲闪,已然迟了,直接被连茶带汤,淋了个满头满脸。 彭勇在面上一抹,气得浑身哆嗦:「好小子,老子诚心实意地跟你切磋,你却敢来消遣老子!」 「此言差矣。」徐振之笑了笑,又接着道,「方才你说过,只要能近了你的身,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行,怎么转眼自己却忘了?还好我记性不错,就先帮你把姓改了,称你一声『徐大侠』。」 听到这儿,除俞百川和一众手下外,厅上群豪皆不由得窃笑。 「你……」彭勇脸上一红,又破口大骂,「老子说的是真刀真枪,没让你这死小子耍花招、使诡计!」 「徐大侠此言又错了。」徐振之不慌不忙道,「制敌之道,除用力外,还有用智。徐大侠莫要小瞧了那杯茶水,只因它是凉的,故而泼在身上不痛不痒。若换作是一杯滚烫的沸水,那此时的你,想必已然捂着头脸、躺在地上翻滚哀号了。所以我觉得,别管是花招还是实招,只要能制服对手,那便是管用的好招。」 彭勇听他一口一个「徐大侠」,显然是在羞臊自己,又被他一番「大论」驳得哑口无言,一张黄脸早已气成紫猪肝。此刻实在按捺不住,大吼一声,出招向徐振之攻去。 不得不说,这彭勇确有些真功夫。只见他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徐振之面前,与此同时,两臂早已运足了劲力,勐地沉肩垂肘,使出一招「双风贯耳」,朝着徐振之脸颊狠击。 在场不乏练武之人,皆知若被他这一招击实,徐振之面部必受重创。就在这千钧一髮间,徐振之两臂疾抬,急忙护住了头脸,彭勇挥来的双掌,堪堪击在了徐振之的手腕上。 当彭勇突然发难时,程五奎、秦良玉等人本欲出手救护,可见此时徐振之安然无恙,反是彭勇捂着手掌似吃了亏,便放下心来,退回原地静观其变。 彭勇仅怔了一怔,立马故技重施。徐振之见他又以「双风贯耳」打来,也就下意识地抬腕去挡。 这一来,正中了彭勇下怀,他两臂刚切到半路,陡然变掌为拳,「嘿」地发一声狠,「砰砰」击在了徐振之胸口。 这两拳,彭勇已用上了全力,心道这小子就算不被打趴下,也定然会口吐鲜血。谁知徐振之只朝后退了两三步,面色仍然未改,彭勇的拳头却如同击在了坚硬的岩石上,反被震得肿起老高。 两番受挫,彭勇不禁心下大惊。这徐振之年纪轻轻,难道竟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硬功夫?这念头只是一晃,彭勇便暗暗摇头,瞧他接招的动作并不怎么高明,怎可能会那般高深莫测的武学? 听那边程五奎等人喝起了倒彩,彭勇更是心焦意乱,遂不再多想,俯身踢腿,再往徐振之下盘用力抽扫。 见他横腿踢来,徐振之避也未避,只是屈膝沉腰、五趾抓地,将周身劲力凝于双腿,拿桩站了个拒马步。 对于自己的扫堂腿,彭勇颇为自负。不想一腿踢去,徐振之居然纹丝不动、稳如磐石,自己的胫骨上却倏地一麻,旋即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啊呀!」彭勇疼得额头冒汗,赶紧抱着腿滚到一边,「死小子……你到底在身上藏了什么?」 「你总算发现了?下次可别这样冒失了,你拳脚再硬,也硬不过铁啊。」徐振之笑着摇了摇头,脱下外衣,露出了里面的护腕、胸甲。 彭勇恨得牙根痒痒:「你……你……」 「这能怪谁?我之前本想说的,你却一再攻来。」徐振之慢慢卸下那铁制的护腕和胸甲后,又从裤脚口里抽出两块沉甸甸的铁护腿,「这些东西,我平时就一直戴在身上,原是为了负重练功,倒不是针对你。」 「好,没了那些劳什子护身,老子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彭勇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扬拳挥掌,再向徐振之奋力勐攻。 彭勇虽连吃数亏,可在暴怒之下,出招的速度并没减缓多少。见那掌风很是凌厉,围观之人皆替徐振之捏了把汗。 徐振之倒是气定神闲,眼瞅彭勇的劲掌就要击在身上,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已然轻飘飘地向后跃出一丈。 第132页 见徐振之竟能施展出这般轻灵的步法,程五奎等人又惊又喜,齐拍着巴掌、扯起嗓子高声叫好。 彭勇一击不中,挺身紧逼,两只大手忽掌忽拳、忽爪忽钩,一招快似一招。徐振之骤退骤闪,巧捷万端,任那彭勇的招式如何缭乱多变,愣是没被他碰到一片衣角。 越是打不中,彭勇心里越是焦急,眼睁睁看着徐振之在厅上腾转纵跃,却无计可施。再攻了数招,徐振之已然避到一根厅柱旁,彭勇一喜,急忙虚晃一招,封住了徐振之左侧的去路。 正如彭勇所料想的那样,见自己左侧被封,徐振之便转身朝右侧躲闪,可那根粗大的顶柱恰好在他右侧数尺内,就算不迎面撞上,动作也势必被阻得一滞。 「看你还能往哪儿逃?」机会转瞬即逝,彭勇哪肯错过?大手齐伸,便朝徐振之后背抓去。 情急之下,徐振之脚步非但未减,反而奔得更快,不等到了柱下,上半身便向后急急一仰,双足在柱身上「噔噔噔」横踏了几步,借力使了个「鹞子翻身」。 彭勇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却勐然间一沉。原来徐振之下落之时,便算准了距离,此刻不偏不斜,正巧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立在彭勇肩头,徐振之嘴上也没闲着:「你可千万站稳,别把我跌下去。」 彭勇气得哇哇怪叫,抬手就要去抓徐振之脚踝。徐振之早就防着他这一手,趁他手臂甫抬,双足便发力一蹬,再借着反弹的力道,仰身后翻,稳稳落回地面。而彭勇吃这一蹬,整个人踉踉跄跄地沖前扑出几大步,若非及时用手撑住,险些趴在地上来个嘴啃泥。 徐振之这几下有如行云流水,又引得厅上一干豪杰哄然叫好。许蝉也跟着大为得意,混在人堆里一边欢叫一边鼓掌,全然不顾手心已拍得通红。 彭勇在那九江水寨里,地位仅次于俞百川一人,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如今当着手下和各方群豪的面,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徐振之接连戏耍,眼里差点气得喷火。 徐振之此时,气也出得差不多了,便走上前,沖彭勇伸出了手:「方才多谢彭副寨主百般相让,之前言语不当处,还请多包涵……」 这句话在彭勇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见他瞪着血红的二目,「唿」的一拳击向徐振之小腹:「咱俩没完!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徐振之见他不依不饶,只得一面闪避,一面绕厅游走。彭勇狂怒之下,出招已无章法,只是又扑又打,跟在后头穷追不捨。他二人一个勐攻、一个急躲,直闹得厅上不可开交。 程五奎见状,便朝手下使个眼色。伍有德与一干掘子军会意,一个个都坏笑着,悄悄从土脉的座位后走上前来。 等二人走近,他们先将徐振之放过,然后再假模假样地去劝那彭勇息事宁人。彭勇刚骂了声「滚开」,腰眼上便觉一疼,原来那程五奎仗着身材矮小,混在人堆里偷偷打起了「太平拳」。 彭勇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又挨了几脚。那俞百川瞧出猫腻,忙飞身扑来,大喝一声:「够了!」 见俞百川扑至,程五奎等人赶紧笑呵呵地退开。俞百川也不去追,只是伸出手来,将那摇摇欲倒的彭勇扶稳:「来人,先扶彭副寨主下去休息。」 水脉手下闻言,急忙上来搀起彭勇,将他扶到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歇了。 俞百川自重身份,原以为单靠手下就能将徐振之轻而易举地打发,不想却闹得下不来台。可不管怎么样,这丢掉的面子还是得找回来,于是他朝徐振之冷冷望了一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徐香主」。 他这声「香主」,摆明了是要把徐振之抬到与自己一样的身份。之后再与徐振之动手,旁人也难说他以大欺小。 在座不少老江湖,一听这话,便猜到了俞百川的用意。可俞百川没给他们出言提醒的机会,反而抢在前面,向手下高声下令道:「待会儿我与徐香主切磋,你们万不可出手相助,咱们水脉里都是好汉子,不能以多欺少,惹得在场群雄耻笑!」 俞百川这话,更是说给秦良玉、马千乘等人听的。对于他们这些高手,俞百川心里有些忌惮,刚才在彭勇动手时,这些人便蠢蠢欲动,一旦自己将徐振之迫入险境,难保他们不会出手。故而提前把正话反说,好使秦马等人碍于脸面,不能轻举妄动。 此举果然奏效。秦良玉等人闻言,皆哼了一声,只得各自待在原处,眼睛却齐刷刷盯着俞百川,丝毫不敢大意。 俞百川朝徐振之抱了抱拳:「徐香主,请赐教吧。」 徐振之见他太阳穴高鼓,便知他的武功远在彭勇之上,面上虽笑着,脚下却悄悄朝后退出几步:「振之不敢争先,还是龙魁先请……」 「那就得罪了!」俞百川身形一闪,陡然冲到徐振之切近,挥起铁掌,便噼头盖脸地拍下。 徐振之一惊,忙朝旁边疾蹿,险险避开这一掌后,又急急退出几大步。 俞百川又连攻了数招,见徐振之依然是闪来躲去,遂停手不追:「哼哼,徐香主除了这『巧奔妙逃』,难道就不会别的招式了?」 徐振之嘆了口气:「倒是还会一招。」 俞百川冷哼道:「那便快些使出来,也好让我领教领教!」 「好。」徐振之缓缓合上眼皮,调整吐纳,将气息运至丹田。 第133页 见他闭目运气,俞百川只当徐振之还藏着什么杀招,不由得全神戒备起来。 就在这时,徐振之双目勐睁,口中同时发出一声大喝:「娘子救我!」 第四章 撒手锏 俞百川虽然凝掌未发,可也呈剑拔弩张之势,谁承想徐振之一句「娘子救我」喊出来,不光是他,就连厅上群豪听了,也不由得一怔。 倒是许蝉,似乎早有预料,身子轻轻一纵,便跃至徐振之身边:「姓俞的,我来会会你。」 俞百川瞥一眼许蝉,向徐振之大声质问:「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魁莫要误会。」徐振之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家娘子,正是在下的『撒手锏』……」 「振之哥,你跟他废什么话?」许蝉将手里的秋水剑递给徐振之,又朝俞百川道,「我这剑削铁如泥,用它胜了你,谅你也不会心服。」 说着,许蝉眼睛又往四下环顾,见那条案上的花瓶里插着个鸡毛掸子,便取来倒握在手里:「就它了,姓俞的,你也上兵刃吧。」 俞百川哼道:「你能用那掸子当剑,难道我便不能以掌作刀?不过我有言在先,拳脚无眼,若待会儿伤了你,你可别哭哭啼啼地惹人烦。」 「要哭的人只怕是你。看……」许蝉正想说「看剑」,可突然记起手里拿的并不是剑。然而她总不能说是「看鸡毛掸子」,索性将后面的话咽回肚中,挺腕飞身,直取俞百川。 但见她身形起处,衣袂轻飘,可转瞬之间,就堪堪攻到俞百川面前,端的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俞百川不期许蝉竟能这般迅速,刚要后跃避开,却转念想道:自己堂堂龙魁,若被那丫头用鸡毛掸子一招逼退,怕是要让在场群豪笑掉大牙。遂生生收住脚,一手画个半圆,打算卸去许蝉的攻势;另一手蓄力于掌,狠狠沖前拍出。 许蝉清叱一声,骤然变招,鸡毛掸子疾戳疾点,连攻俞百川周身几处要害。俞百川也不含煳,双掌翻飞,以攻代守。 二人你来我往,皆用以快打快的路数,没出片刻,已拆解了十余招。 趁这工夫,徐振之连忙抱着秋水剑退开,与群豪一起站在场外观战。 只见场上两条身影倏分倏合,忽聚忽散,一个掌力雄浑、一个「掸」走轻灵,正斗得难解难分。许蝉与徐振之先前施展的步法如出一辙,只是在招式上多了诸般变化,那鸡毛掸子握于手中,好似生在了她胳膊上一般,点抹噼刺,顺意随心。许蝉身段本就柔美,辗转腾挪间,一头乌黑的秀髮也随之飘舞,端的是美妙绝伦。 俞百川两臂频频收展,一掌疾过一掌,左穿右插,时东时西,仿佛幻化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向着许蝉扑罩而来。许蝉也不慌张,只是从他那繁密招式中找出破绽,一面轻盈避过,一面寻隙进招,宛如蝶舞花间,莺穿叶底,虚虚实实,威力却不容小觑。 这般精彩曼妙的打法,别说习武之人,就连不通拳脚的钱谦益也看得目眩神摇,他兴致上来,情不自禁地摇起檀香小扇,放声吟哦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以一脉之尊,却久斗许蝉不下,俞百川早已有些焦急,此时再听钱谦益诵诗夸赞,心中更是愤懑。见许蝉又挺掸搠来,他索性不再去理,暗道那掸子又非利刃,哪怕挨上一下也不会致命。于是便不防不守,硬生生抬起两掌,一攻许蝉胁下,一攻许蝉头顶。 如此一来,大出许蝉意料,她不禁一怔,急忙撤招,刚避开胁下一掌,俞百川的另一掌,已然照着她的天灵盖拍下。 情急中,许蝉将头一偏,脚步同时疾转,只觉一股劲风贴面掠过,险险躲开了这掌。可俞百川哪容她喘息?不等许蝉站稳,又趁机抢攻,劲力霸道,角度刁钻,皆为一连串狠辣的杀招。 许蝉方才一避,失了先机。这时又被俞百川一通狂风骤雨般追打,顿觉招架得有些吃力。再拆了几招,许蝉又退了数步,正在急索制敌之策,耳中却忽闻徐振之的一声大喊。 「小知了,刺他神阙!」 徐振之这声喊,不光被许蝉听见,也同样清清楚楚地传入俞百川耳中。这神阙位于脐中,乃任脉至关要穴,此处为人体最薄弱的几个罩门之一,慢说被硬物刺中,就算用手指轻轻一戳也难以承受。 想到这儿,俞百川勐然警觉,双掌一滞,不由自主地护向自己腹间。许蝉当机立断,赶紧反客为主,即刻踏上两步,鸡毛掸子遽出,果然向俞百川小腹斜插而去! 顷刻之间,俞百川已惊出一身冷汗,刚欲避开反攻,又听那徐振之高叫了声「章门」。 俞百川又是一惊,不等许蝉再度出招,便抢先转身,留神提防。 徐振之微微一笑,便负起手来,于场外踱来踱去:「商曲、合谷、大椎、筋缩……」 每报一处穴位,许蝉便会疾疾攻出一招。俞百川一面闻声戒备,一面缩手缩脚地躲闪,左支右绌、疲于应对。 可许蝉再攻了几下,俞百川却渐渐瞧出不对劲,像那大椎、筋缩诸穴,俱是位于背部颈后,可当徐振之喊到这几处穴位时,许蝉竟浑然不觉,迳自运着鸡毛掸子直攻,或戳胸口,或刺肩头,全然不是应取的穴道。 第134页 而那徐振之尚在原地摇头晃脑,像背书一样,朗朗有声:「太渊、风门、足三里;少沖、灵道、膝阳关……」 俞百川越听,便越是纳闷,直到徐振之又喊出了「涌泉」二字,这才幡然醒悟。这涌泉穴位于脚底,自己一没踢踹、二无跃起,许蝉怎生刺法?定是他夫妇二人一唱一和,将自己干扰得心焦意乱,好给许蝉可乘之机。 想到此节,俞百川狠狠朝徐振之瞪了一眼:「小子还不闭嘴,真当我不知你在信口胡诌吗?」 见被俞百川识破,徐振之挠了挠头,笑得有几分羞涩:「在下初学认穴,莫非有几处地方叫错了?若有谬误,还请龙魁多多指教。」 「你……」俞百川刚一分神,便险些被许蝉挥掸击中软肋,急忙屏气凝神,全力对敌,任凭徐振之如何出言相激,也是充耳不闻。 当俞百川心无旁骛后,双掌上的造诣便慢慢施展出来,当下拿桩立稳,「唿唿」数掌,排山倒海般向许蝉转攻而去。 见他掌势兇勐,许蝉不敢直撄其锋,瞧地上歪倒着一只碎几,便以足尖一钩一甩,踢向了俞百川。 俞百川避也未避,「砰」的一掌,将那碎几拍得愈加四分五裂。群雄见状,对他的掌力也是暗暗佩服。 许蝉全神贯注,一等他招式使老,就挺掸疾突,掸杆似一道奔雷,直戳俞百川左腕。 「来得好快!」俞百川暗道一声,赶紧变招,朝那鸡毛掸子上一抹一抓。 许蝉唯恐「兵刃」被夺,立马将鸡毛掸子回抽,可终究迟了一步,俞百川五指一合,已牢牢抓住了掸杆尾端。 受这抓捋之力,掸上鸡毛纷纷脱落,五颜六色,如同落英缤纷,煞是好看。此时的掸子,只剩了一条光秃秃的掸杆,许蝉和俞百川一人握住一端,相持不下。 俞百川抓杆在手,又运劲一夺:「撒手吧!」 女子本不以膂力见长,与俞百川较劲,许蝉哪是对手?遂嫣然一笑,松开了手掌:「撒手就撒手。」 在松掌的同时,许蝉手腕骤然一翻,指尖在那桿头上疾疾一压。掸杆为细竹条所制,韧性极好,被这一压,桿身登时绷成了一张弯弓。 见许蝉突然一笑,俞百川已觉不妙,紧接着手中掸杆导来一股下压之力,他不及细想,便下意识地抬臂相抗。可就在这时,许蝉倏地移开指尖,那掸杆就「唰」的一声弹起,朝着俞百川脸上抽去。 俞百川毕竟缺了左目,视线不全,待他转头来瞧时,那掸杆的上端正好「啪」地击中面颊。 挨了这一下,俞百川脸上顿时肿起一道血痕。对俞百川来说,此番无异于奇耻大辱,他宁愿让人在身上戳砍几刀,也强过当着群豪面上,被许蝉用掸杆抽脸。 狂怒恼羞下,俞百川一只独目瞪得血红,大吼一声,将手里掸杆狠狠掷向许蝉。许蝉身子一低,躲开掷来的掸杆,正要亮式相对,却见那俞百川直扑正北的条案而去。 俞百川一扑到条案下,便急抓那玄铁桨在手。见他全然一副拼命的架势,汤显祖眼疾手快,「噗噗」两下,立马伸指将他点住。 彭勇和水脉的那帮手下大惊,正欲奔来抢人,却被汤显祖厉声喝止。 汤显祖回过身来,冲着俞百川摇头轻嘆:「龙魁,你这是何苦来哉?说好了是切磋,怎么还想下死手?」 「哼!」俞百川的五官都挤在一块,面目瞧着愈发狰狞,「瞧令主的意思,是要拉偏架了?」 汤显祖目光一凛,直视着俞百川的独眼:「老夫既然是山河令主,那便对五脉一视同仁,断不会厚此薄彼!」 俞百川怒不可遏:「既然令主不偏袒,那就赶紧解了穴道,好让我跟那臭丫头一对一再斗上一斗!」 「斗就斗,谁还怕你不成?」许蝉柳眉倒竖,「老煳涂,你给他解开!振之哥,把秋水剑给我!」 徐振之摇摇头,将秋水剑抱得更紧:「点到为止,犯不上拼个你死我活。」 「听见没?还是振之小友这话在理。」汤显祖转向俞百川道,「今日咱们聚在一块,是为了会盟,又不是打生死擂台。老夫出手将你点住,是想让你冷静冷静。若再发疯撒野,别说老夫,其他四脉的英雄只怕也不能坐视不管。」 说完,汤显祖伸指轻拂两下,将俞百川封闭的穴道解开。 俞百川深深唿吸几下,身上的血脉方始通畅,他气唿唿地环视一遭,见马氏夫妇和程五奎等人虎视眈眈,心下顾忌,遂也不好妄为:「罢了,强龙难压地头蛇,虎落平阳被犬欺。咱们水脉这次,就算栽在土脉手上了!」 「这叫什么话?」汤显祖眉头大皱,「打一迎上你们,徐家人便一直客客气气的,哪个压你、欺你了?反倒是你们,一进这归游居,便横挑鼻子竖挑眼,若不是你们再三相逼,能有后面这些事吗?」 徐振之点点头,向那俞百川道:「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大伙有目共睹,振之与你龙魁之前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什么过节,可今日一会,你们却处处针对、咄咄相逼。这其中缘由,振之不能不问个清楚。」 「没有过节?哼,你小子择得倒是挺干净!」俞百川踏前一步,大喝道,「我来问你,徐有勉是不是你爹?」 「当然,」徐振之满脸傲色,「那正是先父!」 「那便是了!」俞百川说着,一把扯下左目上的黑眼罩,「我这只左眼,就是被你爹用那把玄铁尺给戳瞎的!」 第135页 望着他那只黑洞洞的空眼眶,众人皆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这事被俞百川视为生平奇耻大辱,一直压在心底,就连彭勇等心腹之前都不知道。 彭勇怔了半天,这才怒道:「难怪总舵主说跟徐家有旧仇,原来是徐有勉那老匹夫伤了你的眼……」 话未说完,秦良玉已拍案而起:「豫庵公是咱们石砫的大恩人,你再敢对他有半句不敬,我割了你的舌头!」 徐振之沖秦良玉摆了摆手:「夫人息怒,大伙也先别打岔,且听龙魁把话讲完。」 「还有什么好讲?」俞百川喝道,「有道是父债子还,如今你爹已死,我不来找你又找谁去?」 对于父亲的为人,徐振之向来钦佩,他坚信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要害,故而将头一昂,正色道:「先父行侠仗义,一生所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当着大伙面上,还请龙魁讲清楚先父为何要伤你左目,如若他之前真是冤枉了你,那我徐振之便挖了自己这双眼睛赔你!」 一听徐振之要刨根问底,俞百川原本嚣张的气焰,登时矮了下去,嘴里竟支支吾吾,有些欲言又止:「这……这个嘛……」 程五奎等人瞧出端倪,立马起闹:「哟?还不好意思了?独眼龙,你这老小子刚才不挺理直气壮的吗?到底做了什么丑事,赶紧说来听听啊!」 秦良玉也哼道:「瞧着像个汉子,却这般婆婆妈妈!当初敢做,现在倒不敢当了?」 受众人这一激,俞百川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当即便道:「说就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是十多年前,我贪杯喝醉了,就独自在那鄱阳湖边闲逛醒酒,结果就遇到了一名渔家女。见那渔家女生得水灵,我便……便想跟她亲近亲近……」 他虽说得遮遮掩掩,可众人听到这里,也知那「亲近」定是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俞百川顿了一下,又接着道:「那渔家女没见过世面,脸皮又太薄,一见我靠近,竟吓得又哭又叫。她越是闹,我心里便越是痒痒,瞧四下无人,索性将她拖到船上,打算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大不了日后将她娶回水寨,反正亏待不了她就是!」 「呸!」许蝉狠狠啐道,「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姓俞的,你真不是个东西!」 「这有什么?」彭勇白眼一翻,「自古美人配英雄,那小娘们儿也太不识好歹,跟着我们总舵主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她在湖上打鱼晒网强上百倍?换作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秦良玉目光一冷:「这种猪狗不如的行径,没的玷污了那『英雄』二字!」 「不错!」钱谦益也大为鄙夷,「这男欢女爱,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总得两情相悦、你甘我愿,人家渔家女抵死不从,你却还想霸王硬上弓,实在令人不齿啊。」 程五奎接言道:「用不着那么文绉绉的,这老小子就是色胆包天、臭不要脸!」 「大伙静一静!」徐振之挥了挥手,又转向俞百川,面沉似水,「接下来的事,我也差不多猜到了,定是你欲行不轨时,被游歷到那儿的先父撞见。先父眼里不揉沙子,必会出手制止,而你那只左眼,便是在争斗中所伤,不知是也不是?」 俞百川哼了一声,算是没否认。 「那好。」徐振之点点头,又追问道,「再请教龙魁,难道说时至今日,你仍然认为当年强占良家女子的行径是对的?」 「我当时只是撕开了她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唉,不过事后想想,那会儿年少轻狂,确是有些孟浪了……」俞百川轻嘆一声,独目中又忽然涌上一股恨意,「然而就算我当年有错,他徐有勉也不该毁我一只眼睛,下手也太过狠辣了!」 「狠辣?」徐振之冷笑道,「你一句『年少轻狂』说得轻巧,可那渔家女子呢?若无先父拦阻,她定然受你玷污,你那眼睛重要,人家的清白之躯便不重要吗?以那渔家女的节烈,她受辱之后万一想不开去自尽,那你龙魁身上就背了一条人命!江湖中人侠义为先,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本就是大忌,多行不义必自毙,像那作奸犯科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要我说,先父给你的那点惩戒还是太轻了!」 「说得好!」群豪七嘴八舌地叫道,「做下这等不要脸的丑事,一刀宰了都不解恨,徐公子说得没错,豫庵公当年还是太过于心慈手软!」 汤显祖抬了抬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又向俞百川问道:「那会儿你与豫庵公拼斗,知道他是土脉地师吗?」 俞百川摇了摇头,道:「当时我不知他是地师,他应该也不知我是龙魁,虽见他手中拿着玄铁铸成的兵刃,可在那种情形下,也无暇多想。待他离开时,我让他报个万儿,他留下『徐有勉』三字后,便护送着那渔家女远去了。直到后来,你汤老爷子寻访到九江水寨,我才从你口中得知五脉的旧事,并且两相对照,推断出当年伤我眼睛的,正是土脉的地师。」 汤显祖再道:「知耻近乎勇。俞百川,你当年做的那事虽不光彩,但念在你能当众说出,也算是敢做敢当了。老夫再问你,除那次外,你之后还做过强抢民女、污人清白之事吗?」 俞百川嘆道:「自那之后,我才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待眼伤痊癒,便一门心思扑在练功报仇上,别说是外头的女人,就连自己寨里的那几房妻妾也不怎么碰了。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暗派手下查找那徐有勉的下落,可始终杳无音信。」 第136页 汤显祖道:「难怪老夫那时一提起豫庵公,你就追问个不休,原来是这个缘故。」 「是啊,我本以为终于能报那夺目之仇了,不想他却已死了数年……唉……」俞百川说完,连声嘆息,独目空瞪着那玄铁尺,怅然若失。 秦良玉冷笑道:「凭你那点能耐,就算再练个二十年也是枉然。若豫庵公尚在人世,今日你仅剩的那只招子怕也保不住!汤老爷子,你是咱们山河五脉的令主,这姓俞的如何发落,大伙听你的主意!」 汤显祖稍加思索,道:「方才他也说了,自那次之后,倒是没再为非作歹。况且当年豫庵公也予以惩罚,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吧。不过有一点,咱们五脉同宗,要亲如一家,从今而后,你龙魁不得再向土脉寻衅生事,更要约束手下的言行,咱们山河五脉侠义为先,若再被老夫发现你们做出伤天害理之事,那老夫宁可砍去水脉一支不要,也得替天行道、除恶务尽!」 这几句话,字字铿锵,将水脉一行人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俞百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眉头紧皱、默然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汤显祖又顿了顿,向着厅上群雄道:「今日承蒙诸位信赖,推老夫为山河令主。那现在,老夫便以令主的身份,正式授命徐振之为土脉新任地师,程五奎及麾下掘子军併入土脉,辅佐徐振之行事!」 「好!」程五奎和手下欢叫道,「咱们能为徐香主效劳,那是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汤显祖望了望俞百川,又继续道:「之所以做此决定,倒不是因老夫与他交好,便任人唯亲。与其他四脉的香主相比,振之小友年纪尚轻、根基也较浅,可他心怀仁义、智勇双全,早在数年前,就以布衣入京,助太子于危难,力挫福郑一党。单是此举,我辈便远不能及。咱们山河五脉中,不乏冲锋陷阵的将才,可更需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而老夫通过观察,振之小友恰恰就具备这种才能,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莫说那一脉香主,将来由他统领山河五脉也未尝不可!」 许蝉捅了捅徐振之,悄声笑道:「老煳涂正经起来,还真是挺有气度的,他对你可器重得很呀。」 徐振之挠了挠头,面露羞赧:「汤先生这夸得也太狠了,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秦良玉、赵士桢等人皆觉汤显祖慧眼识珠,纷纷站起身来,向着徐振之由衷道贺。徐振之也不好多谦,一一回礼,并言日后定当尽职尽责,不负众人殷殷厚望。 又过了一会儿,许学夷命下人呈来六碗烈酒。汤显祖见状,便走到桌前,端起其中一碗道:「请各脉香主一併上前。」 马千乘、赵士桢等闻言,皆起身拢了过去。徐振之沖俞百川做了个请的手势,也与他一先一后来到桌边。 见各脉香主悉数聚来,汤显祖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咱们五脉中人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不必搞那种斩鸡头、烧黄纸之类的繁文缛节。但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故而在会盟前,老夫与许夫子商议出五条戒律,那个小钱啊,你背来让大伙听听。」 「好。」钱谦益将手里檀香小扇一拢,抑扬顿挫,「山河五脉,需遵五戒。一戒同门相残、二戒见利忘义、三戒滥杀无辜、四戒姦淫逞暴、五戒不忠不孝!」 「各位都听清楚了吧?愿遵五戒者,便饮下面前那碗酒,从此五脉同心,为国为民,惩恶扬善!老夫先干为敬!」说完,汤显祖一仰脖子,将碗中喝了个滴酒不剩。 徐振之与马千乘酒碗互碰,也双双喝干。 赵士桢酒量浅,急喝了一大口,便被呛得咳嗽起来:「这酒倒得也太满了些……」 许学夷微微一笑,替他在后背上轻拍了几下:「炎尊不必心急,咱们上了年纪的,喝得慢些也无妨,请。」 见他们都喝干了碗中酒,俞百川也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瞧他还有些郁郁寡欢,许学夷便想着以和为贵,化解其中龃龉:「方才小女不懂事,多谢龙魁不与她一般见识。这归游居中,已设下会盟宴,稍后我自当罚酒数杯,替她向龙魁赔罪……」 「酒已喝,宴就不用赴了。」俞百川冷着脸将手一摆,又向汤显祖道,「汤老爷子,若无其他要事,我俞百川就先行告辞了。之后再有什么吩咐,只需托人到九江水寨捎个信来,我水脉上下无有不遵!」 说完,俞百川便取了玄铁桨,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水脉一行人见状,忙齐齐追出厅去。 走出很远,彭勇尚在愤愤回望:「呸,那汤老头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总舵主,咱们……」 「别说了,这次咱们认栽!」俞百川瞪着独眼道,「今日也真是邪门了,一开始聚义插香,那香都能自己掉下来灭了,还什么显灵显圣的,分明是大凶之兆!赶紧走吧,别赖在这儿沾惹晦气!」 大伙都瞧得出,俞百川走的时候虽未明说,可心中的不悦却溢于言表。 秦良玉走上前,问道:「汤老爷子,那姓俞的什么来头?」 汤显祖嘆了一声,道:「这俞百川,算是忠良之后,他先祖便是那开国元勛、虢国公俞通海。」 「俞通海?」许蝉怔了怔,又问道,「振之哥,这人很有名吗?我没怎么听说过。」 徐振之点头道:「这俞通海乃一代名将,极擅水战。起初他于巢湖结寨自保,后逢太祖举义,便率领麾下水军投奔了太祖。再后来,俞通海随太祖转战南北,扫残元、平江淮,并在鄱阳湖一役中,大败陈友谅水军,为本朝的开创,立下了汗马功劳。」 第137页 钱谦益想了想,也道:「可我记得,这俞通海在太祖定都南京之前,便在攻打桃花坞一役中身遭流矢、不治而亡,其时他仅三十八岁,尚未留下一儿半女,故而太祖哀痛之余,这才命其弟俞通源承袭他的官位。既然无子嗣,那俞百川怎么成了他的后人?」 汤显祖道:「据那俞百川说,俞通海虽未成家,但在家乡却有一位相好的女子。他二人曾私订终身,生过一个男孩。太祖立国之后,经多方打探,终于寻到了这名俞通海的嫡亲骨肉,故而赐下玄铁桨『安澜』,封他为水脉的首任龙魁,再之后,五脉凋敝,其后代便辗转至九江鄱阳湖一带,效仿先祖,结成水寨避世,俞百川这一支,便是打那里传下来的。」 秦良玉闻言,哼道:「祖上是响噹噹的好汉,偏生他却如此不堪。」 钱谦益也道:「那俞百川瞧着有些心胸狭窄,今日栽了跟头,只怕会记恨,别生了外心才好……」 「理他做甚?」程五奎插言道,「那独眼龙日后若能改过自新,咱们仍敬他是条磊落的汉子,要是敢打什么歪主意,就依汤老爷子所说,宁可砍了水脉一支不要,也得替天行道、除恶……除恶什么来着?」 伍有德伏下身来,在他耳边提醒道:「除恶务尽。」 「对,除恶务尽!」程五奎说完,又向众人笑道,「汤老爷子、各位香主,方才见你们饮酒,我就有些眼馋。听说那会盟宴也设好了,咱们不如这便吃喝去吧。之前为杀杀水脉一伙的威风,我那帮弟兄空着肚子挖坑打洞,此时怕也都饿得不行了。」 一提起这茬,徐振之这才想到自家花厅里还塌着个大坑,那坑中砖石混杂,残椅碎几深陷其内,看上去狼藉不堪。 见徐振之望着那坑出神,程五奎笑道:「徐香主,别再心疼那些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回头我带着弟兄们填土铺砖,用不了半日,就能将这厅中地面弄得完好如初。」 徐振之嘆了口气,苦笑道:「五奎兄弟的手艺我当然放心,只是那椅子、茶几皆为花梨木所制,现今被毁,着实有些可惜。回头你们收拾时,那些可别丢掉,能修补的我便试着修补一下,碎掉的木料也留着,之后我给母亲打几串佛珠戴戴也好。」 「行行行,都听徐香主的!」程五奎笑着应道,「那咱们能吃饭了吧?」 「当然。」徐振之转身,向群豪拱手道,「请大伙移步宴会厅,咱们把酒言欢去!」 群豪轰然叫好,齐跟着徐振之转厅赴宴。 宴会厅上大摆筵席,群豪也没多客套,各自选了位置坐定,开始推杯换盏、放箸吃喝。 程五奎一行虽与许蝉初识,可对她力敌俞百川那一幕记忆犹新,几杯酒落肚后,又纷纷朝许蝉举杯相敬,并对她的身手大夸特夸。 「徐夫人真是了不起,只用了一根鸡毛掸子,便将那独眼龙逼得无法招架。」 「就是,那独眼龙还不服呢。若咱们徐夫人用上顺手的兵刃,他只怕输得更惨。」 「对了徐夫人,咱们还没瞧过瘾呢,你再耍两招厉害的给咱们瞧瞧呗?」 「那有何难?看我的!」受这七嘴八舌的一捧,许蝉心下也十分得意,当即拔出秋水剑,向着虚空之处「唰唰」噼刺几下。 见她剑意随心、而剑招轻灵多变,群豪喝彩声更盛了。他们这一迭声地叫好,倒不全然是恭维,多半出自真心肺腑。伍有德等人一面称赞,一面暗忖:许蝉那随手几剑已然迅捷无俦,若再配上她之前所使的巧妙步法,真要动上手,自己怕是在她面前走不了几招。 徐振之朝那边望了一眼,又向身旁的汤显祖道:「汤先生,这阵子你不总觉得较之以往,我跟小知了客气了不少吗?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你瞧她如今那架势,我惹得起吗?」 汤显祖抬眼看看,深以为然:「惹不起,的确是惹不起。」 许蝉听到众人称赞,心中愈发高兴,遂将手里的秋水剑舞得更疾。剑花频闪,绕成了一圈银光,劲力所至,竟隐隐发出龙吟之音。 「这丫头。」许学夷笑着摇了摇头,又高声叫道,「蝉儿,赶紧罢手,当着各位前辈高人的面上,就别再献丑了。」 「好。」许蝉招式一收,将秋水剑插还鞘中,笑嘻嘻地奔过来,冲着秦良玉眨了眨眼,「秦姐姐,我这剑法练得还不赖吧?」 秦良玉笑逐颜开,拉着许蝉在自己身旁坐好:「反正我瞧蝉儿妹妹这剑法是厉害得紧,再过几年,只怕我都不是对手了。不过啊,究竟练到了何种境界,还得听听汤老爷子怎么说。」 「嗯,馋丫头这『逍遥剑法』么,使得算是很可以了。」汤显祖拖着长腔说完,又冲着徐振之连连摇头,满眼的恨铁不成钢,「可振之小友呢?那『逍遥纵』原本是上乘轻功,却生生被他练成了脚底抹油的逃命功夫……唉,真是丢人哪!」 许蝉和徐振之皆是一怔:「咦?老煳涂你怎么知道我们所练功夫的名字?是秦姐姐告诉你的吧?」 秦良玉摆了摆手:「你们有所不知,那本书册原就是汤老爷子的,我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见许蝉眼睛瞪得更圆了,汤显祖得意道:「行了馋丫头,你再瞪,那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是这样的,当年老夫为找器宗下落,寻到了石砫的鱼木寨,马兄弟和夫人极为好客,盘道之下,才知双方皆与你们有过命的交情。后来,老夫听说了你们寻玺遇险的事,心下不免有些后怕,思来想去,便将随身携带的书册交给了马夫人,托她派人给你们送到江阴。」 第138页 秦良玉点点头:「那本书册分上下两卷,上卷是『逍遥纵』,下卷便是『逍遥剑谱』,步法轻灵、剑招巧妙,极适合咱们女子习练。蝉儿妹妹,汤老爷子这番苦心,你不可不知。」 「秦姐姐说得是。」许蝉说着,秀眉一轩,「可是秦姐姐,既然是老煳涂送的,为啥你当初不直讲,却说是得自一位什么逍遥老神仙呢?」 「这可怨不得我,」秦良玉笑道,「那是汤老爷子特意嘱咐我这么做的。妹妹要兴师问罪,只管找他去。」 见许蝉目光转来,汤显祖也笑道:「你这馋丫头最会偷懒,老夫若不搞得神秘些,别说是对书习练了,只怕你看都不愿意看。所以才假託老神仙传书,先引得你好奇翻阅,而后便会仔细参研。不过今日一瞧,见你的身手远胜往昔,方知是老夫当年多虑啦。」 「是啊。」秦良玉握起许蝉的手,将她的掌心翻向众人,「大伙瞧瞧吧,蝉儿妹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手掌心里却满是被剑柄磨出来的硬茧,若非这几年下了极苦的功夫,何来如今这般高超的剑技?」 回想起这些年练剑所遭的苦楚,许蝉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嘴角却露出开心的微笑:「其实哪用得着别人来逼?自打数年前,在那雷公岭下与虚无僧兵血战之后,我便暗下了决心,定要将功夫练好。那秘籍中所载的武功颇为精深,也很是难练,最初好几次我都打算放弃了,却时常想起那晚振之哥身陷兇险,我只能在一边瞪着眼干着急,若非同行的高手拼死抵抗,只怕……唉,所以我便硬咬着牙坚持下来,哪怕颳风下雨都不敢停止练剑。振之哥是我的相公,要保护他就不能光指着别人,还是得靠我自己。」 她这几句话虽轻描淡写,可在场众人却是心知肚明。许蝉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竟在短短数年,就将功夫练到能与俞百川那般强手比肩,这期间花费多少心血、歷经多少艰难,皆是不言而喻。并且从话里话外,众人也不难听出,她之所以这般苦修勤练,全然是为了徐振之。 钱谦益轻嘆一声:「若世上也有佳人这般对我,我就算死了也值。振之兄,你真是好福气呀。」 徐振之没接他话茬,只是久久凝望着许蝉。许蝉见他望来,也回眸一笑,眉梢眼角,皆饱含爱意。 汤显祖老于人情世故,拿眼角一瞥,便清楚了小两口那点儿心思:「振之小友,这才是你对馋丫头客气的真正原因吧?嘿嘿,还真是不坦诚哪。」 经这一提,二人方才记起还有群豪环坐在侧,面面相对了片刻,赶紧双双扭过脸去,皆有些不好意思。 他俩越是这样,汤显祖便越要揶揄,又向着许学夷笑道:「许夫子,瞧你这女儿、女婿,又不是刚成亲的小夫妻,用得着害羞成这样吗?」 秦良玉笑着在汤显祖肩头轻推一把:「行了,汤老爷子,就你话多,少说几句成不成?」 汤显祖摆摆手,指着马千乘笑道:「若像马兄弟那般寡言少语,老夫憋也憋死啦……」 见许蝉已羞得满脸绯红,徐振之赶紧倒了一杯酒,送到汤显祖嘴边:「汤先生,时至今日,方知那书册是蒙你所授,硬要算起来,你不成了我和小知了的师父了?来,不管你认不认,先喝上一杯再说。」 「别别,老夫可没有你们这种笨徒弟!」汤显祖猜出徐振之想灌自己,急忙推开他递来的酒杯,「对了,老夫那书原是让那馋丫头修炼的,你怎么也练上了?老夫可是记得,你向来对武学不感兴趣呀。」 徐振之讪笑两声:「这个……这个么……」 汤显祖急急追问:「什么这个那个,快说快说!」 「老煳涂你别催,我来替他说吧。」许蝉见桌上有杯酒,便端起来一饮而尽,「振之哥是对武学不感兴趣,可他见我练得辛苦,也明白我是为了保护他。就向我借了去,说是自己也想试着练练看,若他能练成功夫,也好省得我为他那般操心。」 汤显祖撇了撇嘴:「实话实说,他那逍遥纵倒还马马虎虎,可其他的本事,哼哼,比那三脚猫还三脚猫。」 「谁说不是呀!」一说起徐振之的糗事,许蝉便似打开了话匣子,「我也纳闷了,振之哥做什么事都是心灵手巧,可偏偏一碰武功,就变得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唉,看来他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材料。你们知道他怎生握剑的?简直笑死个人,我给你们学学哈!」 说着,许蝉便拾起一根筷子,当着众人面上比画起来。徐振之连声咳嗽,可许蝉正说得兴起,哪里会去理睬?只是借着酒劲儿,滔滔不绝。 「我见他剑法实在是练不成样,便想着要回来,别耽误了自己练剑。可他却犯犟,知剑法不成,又嚷着要专练步法,我被他缠不过,只得随他。不过说起来,那逍遥纵被他练得还挺像那回事的,他不光照谱苦修,还别出心裁,弄了些铁甲、铁护具绑在身上腿上,没事便戴着跑来跑去。再后来,振之哥一摘去负重,果然身法就变得异常灵敏了,我几次抓他都没能抓住。见他扬扬得意,我也曾取笑他练的是逃命功夫。可他却满不在乎,还夸口说逃命的本事也是本事,若有坏人攻来,他便用这『逍遥纵』跑得远远的,也犯不着我再为他涉险了……」 许蝉话未说完,汤显祖早已憋不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其他人见徐振之脸红成了猴子屁股,同样是忍俊不禁。 第139页 怕自家香主下不来台,程五奎一行一面强忍着笑意,一面想帮几句腔替徐振之化解尴尬,奈何肚子里墨水太少,而那逃跑的「本事」也实在难夸,急得搜肠刮肚、抓耳挠腮。 许学夷到底是满腹经纶,微微一笑,便替自家贤婿找补了些面子回来:「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避凶趋吉,也合乎圣人之道。」 徐振之赶紧解释道:「其实我练那逍遥纵,也不全是为了逃命。用它去攀山越岭,也容易了很多。如今那极难登顶的『神隐峰』,我也能轻而易举地爬上爬下……」 「这个我能作证,」许蝉想也没想,张口便道,「我亲眼见振之哥爬过几回,他嗖嗖就上去了,比那猴子爬得还快呢。」 汤显祖原本笑劲渐消,可一听许蝉这话,又捧起肚子,差点笑出眼泪:「他比猴子爬得快,老夫是没亲眼见着,可方才他的脸比猴屁股还红,那却是有目共睹的!」 莫说群豪哄堂大笑,就连那闷头饮酒的马千乘,都险些把刚喝进嘴里的酒水喷将出来。 众人在前仰后合中,又听许蝉道:「其实呀我振之哥除去那逍遥纵外,还有一种功夫也练得极好。」 群豪被她引起了兴趣,齐问道:「什么功夫?快说来听听!」 许蝉卖起了关子:「那门功夫是他在床上练出来的,也算是无师自通吧。」 群豪皆是一怔:「床上……练出来的功夫?」 「是啊。」许蝉只顾着炫耀,却未想太多,「这事只有我知道,之前振之哥总喜欢躲在卧室里点些蜡烛、拿条小皮鞭……」 群雄虽是豪迈不羁之人,但乍听许蝉说出这般惊人之语,瞬间呆若木鸡。那老成些的生怕她再说出更不着调的话,忙纷纷干咳以示提醒。一时间,厅上咳嗽之声此起彼伏,尤其是许学夷,差点没把肺叶子都咳出来。 许蝉心无杂念,哪知群豪都想歪了?见他们突然吭吭咔咔的,不由得一脸茫然:「哎,你们都怎么了?」 群豪打着哈哈,讪笑几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倒是炎尊赵士桢,一面望着徐振之,一面皱眉苦思,心里纳闷道:「皮鞭、还要用蜡烛……这是什么嗜好?莫非他是为了研究什么奇妙的火器?」 徐振之心思机敏,顿觉大伙是误会了,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比哭还难看:「小知了,你赶紧说下去吧。」 「好。」许蝉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是这样子的,有年冬天晚上特别冷,振之哥宽衣上床后,才发现点在桌上的蜡烛忘了吹灭。可他嫌屋里太凉,哪肯再钻出热乎乎的被窝?便抽下腰带挥了几下,没想到居然真就把那烛火给打灭了。从那之后,他索性就弄了条小皮鞭去练,每晚上床时都不吹灯,只是甩鞭去打,渐渐地,他准头越来越好,不光能抽灭烛火,有时候想取点什么,也不用走近去拿,使那皮鞭一卷就直接取来了。你们说,他这门本事不是从床上练出来的吗?」 众人听完,皆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么个练法……」 许蝉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不然呢?」 秦良玉笑得直不起腰,赶紧拉过许蝉,在她耳边悄声道:「我的傻妹妹呀,你这嫁人的年头也不算短了,怎么还像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似的?那闺帏中的事,哪有当众来说的?还好最后解释清楚了,开始的时候,连我都吃了一惊,还当你们小两口有啥……有啥小秘密呢……」 「哎呀!」许蝉勐然醒悟过来,羞得脸都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当场就钻到桌子底下。 程五奎一行最好热闹,见厅上备得灯盏,便将其中的蜡烛尽数摘下取来:「徐香主,你那鞭子放哪儿了?拿过来给咱们亮亮绝活啊!」 「我就知道会这样……」徐振之苦笑着摇了摇头,从腰间解下一条长鞭,「成吧。难得众位欢聚一堂,那我就献几手杂耍,权当为大伙助助酒兴了。」 厅中满是贵客,一来是鞭子施展不开,二来也怕误伤了人,于是徐振之便让人抬了条小几出去,自己也来到厅外,将几根蜡烛并成一排,立在几上点燃。 群豪见状,都涌到厅门口,将目光齐刷刷地盯在徐振之身上。 只见徐振之踱了几步,估算出距离,在数丈外站定:「既然是助兴,那就得有个响亮些的口彩……嗯,就叫『灵蛇吐信』吧。」 话音方落,徐振之手腕便是一抖,那长鞭的鞭头勐地上扬,就急急朝最左边的那根蜡烛探去。 长鞭一展一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被鞭头击过的那点烛火果然熄灭,而那烛身却好端端的,立而未倒。 还没等众人喝彩,徐振之胳膊又接连挥扬,那长鞭就如活了一般,像一条长蛇频频吐信,依次向那排蜡烛疾探而去。 待群豪回过神来,那排蜡烛仍旧纹丝未动地立在几面上,原本燃烧着的火苗,此时也悉数灭了,只余一排裊裊青烟,随着微风摇曳飘荡。 在连绵不绝的叫好声中,徐振之又将那排蜡烛重新点燃:「我再给大伙来个『神龙摆尾』。」 言讫,徐振之身形一扭,那长鞭便横甩起来,鞭头在那排蜡烛上「唰」地掠过,登时又将那跳动的火苗全然扫灭。 群豪欢唿雀跃,抚掌大叫:「好!好!真是绝了!」 汤显祖也是越看越喜,突然若有所思,忙进厅抓了三只小酒杯捏藏在手里,又匆匆赶到徐振之身前:「振之小友,你这手功夫的确厉害,真让老夫大出所料啊。」 第140页 徐振之摆了摆手,自嘲道:「这哪里是功夫了?就像小知了所打趣的那样,我这手杂耍,若从根上说,算是因不愿下床吹灯而懒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懒固然是嫌麻烦,可也是为了省力气呀。农人懒得挑水灌溉,这才有水车问世;船夫懒得摇桨划舟,故而高架风帆嘛。废话少说,先接老夫一招暗器吧!」汤显祖手一扬,一只酒杯便自他掌心射出,直奔徐振之而去。 徐振之一惊,下意识地挥鞭去打,只听「啪」的一声,那飞来的酒杯竟真的被他凌空抽了个粉碎。 「留神,老夫的暗器又要来啦!」汤显祖手掌连挥,两只小酒杯便一前一后,双双打向徐振之。 转瞬之间,徐振之脑中急索,这次不比刚才,就算自己还能挥鞭击碎一杯,可另一杯却是无论如何也打不中的。如此一犹豫,两只杯子已然飞至贴近,再躲也迟了。情急之下,徐振之忙把鞭子绕体狂甩,牢牢护住了周身上下。 此举果然生效。两只酒杯刚飞过来,就被疾转的长鞭撞开,先后落在地上,摔了个稀里哗啦。 徐振之刚欲喘口气,又见汤显祖笑眯眯地踏前一步,只当他还要飞杯击来,急忙将长鞭一扔,一下子跃出老远。 「馋丫头说得没错,你这逃命的本事,着实是精湛无比。」汤显祖啼笑皆非,赶紧将双掌亮出,「回来回来,老夫手里没东西可打啦。」 徐振之望着地上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唉,可惜可惜,这几只酒杯可都是龙泉窑的。汤先生,你因何突然向我射来暗器?」 汤显祖笑道:「老夫就是想让你明白,那杂耍练到火候,自然也就成了能够护身制敌的功夫!好了,后面的你自己参悟吧,大伙回厅上接着吃喝吧!」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徐振之随群豪回到了厅中座位上,心里还是一直在琢磨汤显祖方才所说的那番话。 许蝉又喝了几口酒,俏颜微酡,见程五奎坐在一旁,便举杯道:「大将军,我来敬你一杯。今天你让那姓俞的出了老大的丑,真是给我解气呀。」 程五奎拿起酒杯一碰饮下,又抹着嘴笑道:「咱们挖那洞,可没能陷住那姓俞的,真正给夫人解气的,还是你自己。」 「那也算咱们合作,一起出了力。」许蝉笑了笑,又问道,「对了,你们那掘子军到底是干啥的,专门挖坑打洞的吗?」 群豪对程五奎等人的身份也十分好奇,一听许蝉追问起来,也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程五奎再喝下一杯酒,这才说道:「咱们自称『掘子军』,无非是图听起来响亮,那什么将军、校尉也全都是自封的,咱们一帮子大老粗,朝廷哪会许下官职来?嘿嘿,说出来不怕大伙笑话,我和这群弟兄,其实是一伙上不得台面的盗墓贼。」 「盗墓贼?」 群豪一怔,皆暗忖道:自古以来,便讲究个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盗坟掘墓、毁棺取宝的行径,不但歷来为世人所不齿,官府更是会以严律重刑禁止。程五奎一行虽出身草莽,但瞧着磊落坦荡,绝非偷鸡摸狗之辈,怎么还会去做那种勾当? 程五奎不用瞧众人脸色,也知道群豪在想些什么。索性爬到座位上站好,大声说道:「那什么『盗亦有道』的场面话我就不说了,咱们为什么盗墓、又专盗什么人的墓,我之后自会向大伙一一讲明。若大伙听后,依然是瞧咱们不起,那我程五奎便立刻带着我这帮弟兄离开……」 他话还没说完,秦良玉便当先笑道:「这五奎兄弟人不大,脾气却是不小。方才乍听你们是盗墓的,大伙吃惊好奇那是难免,又怎会瞧你们不起?就沖你们之前那番言行举动,若说你们是因贪图陪葬而盗墓,我秦良玉头一个就不信!」 「就是!」群豪纷纷贊同,「他们做那盗墓的营生,定然是另有因由!」 徐振之望了一眼汤显祖,也笑道:「五奎兄弟,你可不能走。我那花厅上还塌着个大坑等你们去补呢。再说了,我早已看出你们皆是汤先生专程请来的好汉子,他可是堂堂的山河令主,眼光自然是不会错的。好了,大伙都还等着听你们的故事呢。」 见众人如此信任,程五奎大为感动,团团作了个四方揖,这才道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程五奎这伙人在早年间,皆是苦力役夫,挖沟筑城、凿石採矿之类的苦差事都干过。有一次,一名权贵悄悄派人找到了他们,说是府中老太爷仙逝,急需人手帮着打墓下葬。听说那报酬极多,程五奎等人自是欣然嚮往,便跟着那权贵的手下去了一处深山中。到了地方后,程五奎等人不由得吃惊,一来是那位置极为偏僻,二来是他们所要求的墓穴样式实在是匪夷所思。 从那图纸上所见,那墓葬在地面上仅是修成一个石砌的坟包,可地面之下,却要挖筑成一座庞大的地宫。那地宫中不但有墓道、椁室,还要暗中修出明楼、宝城,光那冥殿就有三重,较那皇陵的规格都不遑多让。 程五奎等人不傻,他们皆知朝廷对规制把控得极严,别说是修坟打墓,就连衣裤鞋帽穿戴错了都会被重罚。在严刑峻法下,连王侯都不敢将陵墓修得太过张扬,就算那权贵势力再大,如此逾规越矩,一旦被人告发,天子定然震怒,落个株连九族的罪名都决不意外。 怕惹上杀身之祸,程五奎等人哪里敢应?谁知那权贵早有防备,当即命一伙手持利刃的家丁看住了他们。经过威逼利诱,程五奎等人只得按要求动土打墓,没日没夜地苦干了数月,总算将那墓葬造了出来。 第141页 在修造的过程中,有一次看守他们的家丁喝醉了,误吐了真言。原来那权贵极信风水,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上代人的阴宅越是华贵,后代的福泽便越是深厚,莫说是位极人臣,就连封王拜爵都说不定。况且那权贵贪得无厌,家中搜刮来的珍宝堆积如山,怕将来朝廷追查,便打算运一批埋入父冢当陪葬,也算是一举两得。 得知这事后,程五奎便留了个心眼。自古以来,为保陵墓的位置不泄露出去,事成后坑杀工匠的例子屡见不鲜。于是,程五奎便开始试探,他以辛苦为由,数次向权贵要求增加工钱。然而不论他要价多高,那权贵总是无一不允。这么一来,程五奎更无它疑,那权贵既然打算将自己一伙人灭口,哪怕去要座金山他都会答应。 想到这儿,程五奎也没声张,自己暗中做起了准备。他先是提前存了些清水、干粮,用瓦罐盛了,偷偷放置在墓穴的隐秘处。待完工那天,又从附近捉了只大老鼠,藏在了自己的帽子里。 果不其然。当那老太爷的尸骨运入地宫落葬后,那权贵便取出金银美酒,说是为众劳工饯行,等喝完了酒,就分发工钱让大伙拿了离开。除程五奎外,众人皆信以为真,他们哪知那酒水里掺着迷药?一碗喝下去,纷纷人事不省。程五奎见状,也装作被迷倒,与其他劳工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阴宅里最忌沾上血腥,故而那权贵也不去动刀子,只命手下家丁将他们的手脚牢牢捆住,全部丢入墓葬中,反正之后将土一封,这伙劳工不消半日便会憋死,既可保秘密不泄,又能当活祭人殉。 等权贵一行离开,程五奎等人已被尽数封死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程五奎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吹了几声口哨,将藏在帽中的老鼠唤出。那老鼠一出来,三下五除二地将他身上的绳索啃断。手脚一得自由,程五奎又急急摸到一处夯土墙上,命那老鼠打洞。那老鼠十分听话,当即便挥开前爪,奋力朝外钻挖。趁这工夫,程五奎再将同伴依次唤醒,并对他们讲明来龙去脉。 同伴们听后,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程五奎急忙安慰了一番,又说自己有异能,或可帮助大伙脱身。 原来这程五奎先天不足,到六七岁时,个子便不再长了。那狠心的父母嫌他累赘,就将他骗到外地丢弃,任他自生自灭。其时他年纪尚小,又是举目无亲,快要饿死时,误闯入了一座破庙中。那破庙虽然无人,却供着菩萨,附近的善男信女不时会到这里烧烧香火、摆摆供品。多亏那些发霉变硬的供品,程五奎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之后他就在这破庙里住了下来,并将那神像佛台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虔诚的信徒见了,十分高兴,将各色香果供奉得更勤。吃的一多,自然引来了老鼠,程五奎独居破庙,时感寂寞,所以也不去驱赶,反而省下口粮去餵老鼠。这一来二去的,程五奎渐渐摸透了鼠类的习性,竟误打误撞地琢磨出一套驭鼠之法。再后来,程五奎长大成人,仅靠那庙中的供品已无法维持生计。为混一口饱饭吃,他便去当了劳役,见他是个侏儒,起初那管事的不愿收,但念在他工钱要得少,又任劳任怨,这才好歹将他留下。做苦力多年,程五奎不但打熬出一身强健的筋骨,那控鼠的本领也没扔下。事到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然而这地宫埋得太深,那老鼠一时半刻也无法打通。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众人感觉快要无法唿吸时,一股凉风自那小洞中透了下来。见总算打通了气孔,众人的精神皆为之一振,靠着程五奎提前备下的那点水食,徒手挖了七八日,终于逃出了生天。 从墓里出来后,众劳工感激程五奎救了他们性命,纷纷向他跪拜,誓要奉其为首、终生追随。程五奎也当仁不让,遂与大伙撮土为香,结成了生死兄弟。 他们结义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地宫中的陪葬全部盗出,一部分留着自己花用,一部分则化成无数小包,趁着夜色,悄悄投在贫苦百姓的院中。等这些事情做完,众兄弟又嚷着要去杀那权贵报仇。程五奎心想,那权贵势力太大,自己这帮人真若杀上门去,与拿着鸡蛋碰石头无异。最后,他决定让人写了匿名信送到地方官府,揭发那权贵图谋不轨,不光贪污纳贿,并且不顾君臣法度,擅自以王陵规格替亡父修造大墓。地方官员见信大惊,忙层层上报,直达天听。皇帝闻知龙颜大怒,一经查明,便即刻下旨将那权贵抄家问斩。 得知大仇得报,众兄弟对程五奎愈发拥护。经过此事,程五奎一行也恨极了贪官污吏,故而自建了「掘子军」,誓要盗尽天下奸臣的祖坟。 然盗墓毕竟是重罪,掘子军行事必须慎之又慎。在程五奎的领导下,他们组织得极为严密。一确认了赃官之墓,也不去毁坏那地面上的墓碑和封土堆,只是从远处打出盗洞直通地下墓室,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财宝。为防止打盗洞时被人瞧见,程五奎和手下又造出一座能搬运的大木屋,干活时将木屋置于盗洞上遮挡,完事后便当作车厢,拉着财宝再到另一处地方。这些年来,他们就这样辗转四处,一面盗墓取宝,一面救苦济贫,也乐得个快意恩仇、逍遥自在。 群豪闻知他们身世悽苦,本已大为唏嘘,再听到这里,皆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向着程五奎等人没口子夸赞。许蝉毕竟女孩儿心性,听他总提墓穴尸骨之类的,不免又是好奇又有点害怕:「那种大墓什么样呀,里头都有些什么?」 第142页 「还能有什么?」程五奎道,「除了棺材死尸,就是珠宝陪葬,哦,最多有时候碰到些机关,不过年深日久,多半也是无用了……」 许蝉摆摆手:「我不是问那些,我是说你们进了那么多墓,就没遇到过鬼怪、幽灵什么的?」 程五奎笑道:「鬼怪、幽灵都没遇见过,可咱们这群土耗子,倒是碰上过一只老猫。」 「老猫?」 「是啊,」程五奎指着汤显祖道,「你还是自己去问汤老爷子吧。」 汤显祖初见程五奎一行时,曾戏言自己是只专捉土耗子的猫,此时听他旧事重提,也不由得会心一笑,便把当初如何收服掘子军的事给讲了一遍。 那时,汤显祖尚在为寻齐五脉传人而奔走,途经那闹旱灾之地时,曾误闯入那座曼陀山中。其时,汤显祖并不知山名,却在密林中寻到一处古墓。见那墓门能够开阖,他好奇心上来,便钻进墓中一探究竟。然而探了一圈,汤显祖发现那墓里仅有一口石棺,棺中也无尸骨,只存着一套玄袍、一柄拂尘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开始,汤显祖以为这里是衣冠冢,可转念一想,就算是衣冠冢也不能不封墓门。后来再一琢磨,心下顿时恍然,这地方定是古时修行的隐士所造,他们最爱搞这种把戏,往往在临终前,另备下棺椁寿材,将自己所穿的衣物置于其间,墓门也故意不封,以待后人发现,好让后世以为那是仙人遗脱,而肉身已然羽化飞升。想到这儿,汤显祖又仔细一寻,果然发现那石棺后刻着「某某真人驾鹤升仙」等字样,遂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从那山上下来,汤显祖便遇上了乡民拜鼠、群鼠运财的奇事,通过查验那些制钱,再与那秀才盘道后,汤显祖断定这是会驱鼠的盗墓贼所为。闻其言行,这伙盗墓贼俱是侠义之辈,念及土脉正是用人之际,汤显祖就想替徐振之招揽他们以壮门庭。汤显祖内力深厚,早便察觉那冈上伏着人,于是计上心来,有意编出那什么刘瑾墓、旱骨桩之类的话去吸引他们。 而那无意间发现的空墓,那会儿也派上了用场,之后汤显祖便鸠占鹊巢,备下了肥鸡美酒,躺在那石棺中守株待兔。怕他们进墓太容易起了疑心,汤显祖还顺手在那墓门后顶了个大木棍,故而程五奎当时进墓才费了不少力气。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程五奎等人那会儿以为中了埋伏,向着汤显祖大打出手,汤显祖将他们尽数制服后,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诚邀掘子军入伙。经过好一通劝说,程五奎等人终于被打动,这才决定金盆洗手、悉数投奔土脉。 而后掘子军便将盗墓所得财物留下些许,以当安身之用,其余大部分都散给了遭灾的百姓。直到那时,乡民们方知神鼠运财的真相,可他们感念程五奎等人的恩德,仍将那「鼠将军庙」立在原处,香火始终未绝。 程五奎听罢,点头一笑:「事情差不多是这样,不过汤老爷子,也不知你是无心还是有意,反正漏掉一事没说。」 汤显祖怔了怔:「没有吧,老夫漏掉了何事?」 程五奎道:「我原本有只珍奇小兽,还专门为它打制了银丝笼放在木屋中饲养,可自从上次与你汤老爷子作别后,那小兽便不见了踪影……嘿嘿,莫不是被汤老爷子顺手牵了羊?」 「你可别冤枉好人,」汤显祖心虚,这几句话说得便没甚底气,「什么珍奇小兽,老夫见都没见过……不信你自己在老夫身上搜一搜嘛……」 程五奎断定是他拿了,可见汤显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不在其身上,突然想到一节,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汤老爷子,你素来贪嘴,该不是捉去吃了吧?啊哟!那可是只能飞的鼯鼠啊!」 瞧他急得坐立不安,汤显祖不禁好笑:「小乖乖那么可爱,老夫干吗要吃它?」 话一出口,汤显祖便觉失言,再想捂住嘴巴,已然迟了。见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汤显祖老脸红了半天,只得承认:「好吧好吧,那鼯鼠的确是跟着老夫到了江阴,不过此时,正由徐老夫人的丫鬟阿花帮忙饲养。当初可是它自己黏上老夫的,赶都赶不走……」 得知那鼯鼠尚在,程五奎松了口气:「还活着就好,汤老爷子你也真是,喜欢跟我说一声,兴许我当时就送你了。」 「现在说也不晚嘛!」汤显祖赶紧顺着话茬道,「既然你非要送,那老夫就多谢你割爱啦!」 程五奎一愣,继而摇头大笑:「汤老爷子,我算是服了你了,给根竿子就能往上爬。得,那鼯鼠是你的了!」 「够爽快!够意思!」汤显祖大喜,「来来,老夫敬你一杯!」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群豪胸中畅快,这场酒便吃了个通宵达旦。 如此耽搁了两日,炎尊赵士桢还惦记着家中那未完成的发明,便要先行返乡。见他年事已高,又是孤身一人,大伙皆有些放心不下,伍有德自告奋勇,主动护送他回温州乐清。 待赵士桢走后,秦良玉和马千乘也要辞行。徐振之等人与他们久别重逢,心里自然难以割捨。马氏夫妇何尝不是如此?可这次出来,已违那「土不出境」的祖训,并且石砫此时无首,他们也担心治下会出什么岔子,故而纵有万般不舍,也只好忍痛分别。 临行那日,徐振之等人一直送出村外。跨上坐骑之前,马千乘望望许蝉手里的秋水剑,又从怀里掏出柄精緻的匕首塞给了徐振之:「她有剑,这个给你用。」 第143页 许蝉笑道:「马大哥,你送这匕首是为了让他防身吗?可就算我有剑,也不能去砍自己相公呀。」 马千乘急得直摆手:「不、不……」 秦良玉接言道:「你马大哥的意思是说,蝉儿妹妹有了秋水,自然就不缺神兵了,那匕首亦可削铁如泥,奈何仅有一把,只好单独送给徐公子了。」 徐振之十分欣喜,忙拔出匕首观瞧,那利刃甫一出鞘,登时射出青幽幽的寒光,不由得连声称赞:「果然了得!真不愧是出自『器宗』之手……」 「徐公子这可走眼了,」秦良玉哈哈笑道,「这匕首是我那祥麟孩儿打造,你们马大哥十分满意,因此才随身携带。」 许蝉又惊又喜:「你们还有孩子啦?怎么上次我跟振之哥去鱼木寨时没见到呀?」 「万历二十五年,我们夫妇接到了上谕,要奉旨援朝。其时我那祥麟孩儿尚在襁褓,于是便将他送到忠州他外公家养着。等我们抗倭回来,又遇上杨应龙起兵叛变,他就只好一直住在忠州了。」秦良玉说着,抬手一比,「那会你们去石砫时,我们还没将他接回来,如今已是个十来岁的大小伙子,都有这么高了。」 「哈,个头不矮呀!」许蝉笑道,「这点随马大哥。」 秦良玉也望着马千乘笑道:「还好性子不随他。祥麟现在倒是活泼,听说我们要来江阴,也非嚷着想跟来瞧热闹,我费了好些口舌这才劝住。」 徐振之手握匕首:「那等下次吧。将来我定要面见那祥麟小贤侄,好好谢谢他为我打了这么好的一柄匕首。」 「你要见你贤侄,我和你马大哥也盼着见见我们的贤侄呢。」秦良玉瞧了瞧徐振之,又在许蝉肚子上轻拍了一下,「徐公子、蝉儿妹妹,你俩可得抓紧啊。」 许蝉脸一红,嗫嚅道:「还当着这些个人呢……秦姐姐你快别说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与徐公子两情相悦、明媒正娶,咱姊妹间聊些生儿育女的话儿又不丢人。」 「不是,我……我也喜欢孩子……可……」 秦良玉是过来人,一瞧许蝉神貌,心下便明白了几分。于是她将许蝉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妹妹,莫非你一直未能怀上?」 许蝉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原来我小产过,大夫说我练武伤了身体,以后怕是也难……」 「别听那些庸医瞎说!」秦良玉将手一摆,「我们土家毕兹卡有一种草药,对安胎滋养可谓奇效。早年间我那症候比你还严重,后来用那方药调养了几年,不也给你马大哥生了个大胖小子吗?」 「真的?」许蝉眼中充满了欣喜。 「姐姐还骗你不成?回头我就派人送些过来。行了,沖你这副着急的样子,我也得抓紧回去准备,早一天送来,你和徐公子也好早一天抱上那胖娃娃。」秦良玉大笑着说完,招唿马千乘等人蹁身跨上坐骑,又沖其他人朗声道,「各位,后会有期了!」 徐振之一行赶紧抱拳:「一路顺风!」 「好,保重!」 秦良玉抹了把脸,一甩马鞭,头也不回地驰去。马千乘和两名白杆兵也不再多说,催马跟上。 徐振之等人目送四骑绝尘远去,心里犹在依依难捨。 第五章 幽宫怨 五脉聚首这桩大事一毕,汤显祖等人难得感觉到一阵闲适,便想在此休养一阵。有了程五奎一行加入,归游居中越发热闹起来。 将花厅的地面填好后,程五奎闲着无聊,就带着手下去村里四处逛,帮张家补补屋顶,替李家修修院墙。零散的活计干完了,他们还嫌不过瘾,便跑到村外挖宽水渠、加固河堤,乡亲们感念其德,也自发地为他们送水送饭,没过多久,就打成了一片。 汤显祖这些年来,一直笔耕不辍,此时,已完成了《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和《牡丹亭还魂记》四部杂剧传奇。因这四剧皆与梦境有关,他本人原籍又是江西临川,故而并称为「临川四梦」。而四梦之中,汤显祖最得意的当属《牡丹亭还魂记》,始终将手稿随身携带,或增补,或删减,不断地润色完善。来归游居前,他便为《牡丹亭》编好了唱腔律调,而今难得空闲,突然兴致大发,就想要拉人来排演一番,好瞧瞧登台效果。 经汤显祖几通磨缠,徐振之和许蝉总算答应去扮剧中的柳梦梅与杜丽娘。那柳生一角本是个书生,徐振之扮起来倒是恰如其分。可许蝉扮上相后,样貌身段是没得说,可她习武惯了,举手投足皆带着勃勃英气,让她去扭扭捏捏地故作媚态,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见许蝉把一个柔弱婉约的杜小姐,活活演成了豪迈飒爽的「铁娘子」,汤显祖气得七窍生烟。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跟随许学夷研习木脉绝学的钱谦益身上。 在汤显祖的撺掇下,钱谦益换上女衫、绾起云髻、扑了脂粉。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一通捯饬后,果然十分标緻。汤显祖见状,大为满意,当即手把手地教起了唱腔念白、动作行介。 不得不说,这钱谦益颇有天分,汤显祖才教了几遍,他就能尖着嗓子,指翘兰花,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唱到「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时,钱谦益便轻抚自己面庞,好似真在对镜自怜;唱到「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时,他又忸怩作态,还轻轻一跺脚,将那杜丽娘的伤春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第144页 钱谦益越唱越起劲,碎步蹁跹、水袖翻拂,将那闻声来瞧的许学夷、程五奎等人引得高声叫好。等到徐振之上场,钱谦益又眼送秋波、口吐娇嗔,道了声「冤家,你怎地才来」? 徐振之浑身一颤,只得硬着头皮,答了句「见过小姐」。 二人一唱一和,虽无丝乐响器伴奏,场外众人依然瞧得是津津有味。 既然是才子佳人的戏折,那便少不得有些风月艷事。唱至柳杜二人一晌贪欢,于梦中共赴云雨时,钱谦益一把扑上去握住徐振之的手,作势就要宽衣解带。 许蝉原本瞧着好玩,看着看着,竟真箇将钱谦益当成是个女子。一见这幕,直气得大骂骚蹄子、狐狸精,赶紧跳进场去,生生将二人拉扯开来。 之后,汤显祖又屡屡来邀,徐振之怕尴尬,总是推脱不去,可钱谦益却上了瘾,每次都是欣然应允。实在没辙了,汤显祖只得自己扮起了柳生,与钱谦益躲在园子里演练。他们一个觍着老脸装腔拿调叫「小姐」,一个顾盼生姿尖着嗓子称「冤家」,研究着唱念做打,倒是乐此不疲。 这一夜,月色甚明。汤显祖正与徐振之、许学夷等人坐在厅上聊些闲话,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 汤显祖还以为是程五奎带着弟兄们在院中巡更值夜,起初未曾放在心上。可后来,又闻屋顶瓦片响了几下,方知是归游居中来了不速之客。许蝉等人也觉出异样,急忙与汤显祖一併抢出厅去。 「别鬼鬼祟祟的,既然来了,那便现身吧!」 汤显祖连喝了几声后,房顶瓦片又是一阵轻响,紧接着众人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从半空中翩然跃下,轻飘飘地落在庭院之中。 那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此时,程五奎与手下也闻声赶到,一瞧那人模样,俱是大惊,慌忙拔出各自兵刃,「唿啦」将那人团团围住:「你是什么人,敢跑到这儿来装神弄鬼?」 对程五奎一行,那人视若不见,更不作答,只是缓缓转过身来,把正面沖向了厅下。 只见那人面上戴了个鬼脸面具,颜色赤红、鼓目龇牙。汤显祖、许学夷、钱谦益乍见,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而徐振之和许蝉却识得这张判官面具,双双一怔,互递个眼神,心里暗道:「莫非是他?」 见那人不报来歷,程五奎怕他突然发难,遂招唿手下道:「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先拿下再说!」 掘子军正要上前,徐振之急急喝止:「且慢!五奎兄弟,这是我一位故交,你带着弟兄们退下吧。」 程五奎一愣:「可他……」 徐振之挥手打断:「放心,他并无恶意。」 「既然香主这般说,那咱们依命就是。」程五奎一招手,带着手下尽数离开。 待他们走后,那人将徐振之缓缓打量一气,这才冷冷道:「数年未见,徐兄倒多了些江湖气。」 徐振之走上前,微微笑道:「殿下的王者之风,却是不减当年。」 那人与徐振之相视一笑,揭下了判官面具,果然露出了太子朱常洛的面容。 「原来是你,」汤显祖哈哈大笑,「太子爷别来无恙啊,还认得老夫吗?」 朱常洛拱了拱手:「汤老爷子的行事言辞,时常出人意料,如此有趣之人,只需见上一面便会念念不忘,更何况我们曾在米脂县城同席共饮,自然是记得的。」 听说是太子驾到,钱谦益本欲上前叩拜,可见徐振之等人立而未跪,自己也不好做得太过惹眼,于是便整了整衣衫,冲着朱常洛恭敬一揖:「常熟钱谦益,今夜得睹太子殿下真容,幸何如之。」 「钱谦益。」朱常洛抬眼一瞥,「这名字我听过,你去年在殿试上,高中了头甲探花。」 见太子居然知道自己,钱谦益不由得暗喜,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朱常洛已将视线转到许蝉身上,只得讪讪地闭了嘴。 朱常洛望向许蝉,指着许学夷道:「若我所料不错,那位便是令尊吧?」 许蝉把头偎在父亲肩上,嘻嘻笑道:「没错,这就是我爹爹,许伯清许老夫子。」 「没大没小。」许学夷笑嗔一声,又向朱常洛道,「檐下风急,还请殿下入厅说话。」 「请。」 待六人进厅落座后,徐振之暗忖:自打京城一别,太子那边便断了往来。而今山河五脉新创不久,他就找上门来,定是打探到了消息。于是,徐振之也不掖藏,开门见山地问道:「殿下夤夜驾临,必是风闻了五脉之事吧?」 朱常洛未置可否,只是把目光移到汤显祖手中的玄铁大扇上。 汤显祖见状,捂着玄铁扇笑道:「老夫才当上这山河令主没多久,就算太子爷喜欢,这山河令也不能给你。不过你放心,咱们五脉虽在江湖,却也心忧天下,庙堂上哪个优哪个劣自然分得清楚,日后若有差遣,五脉定当效力,左右不能让太子爷吃亏就是。」 「汤老爷子无须多说,我若不明诸位心意,那便不会于此处现身了。」朱常洛说着,将话锋一转,「然我此次来江阴,尚有两件要事。这第一件,是受一位至亲长辈所託,要我替她向许学夷许老先生叩首跪拜。」 听了这话,其他人都怔了。这太子的至亲长辈,无外乎皇帝、太后、嫔妃,他们缘何要让朱常洛向许学夷行叩拜大礼?许蝉见父亲倒并不十分讶异,心里愈发纳闷:爹爹什么时候认识了皇室宗亲? 第145页 趁着他们愣神,朱常洛已起身来至许学夷面前,伏身屈膝,就要跪下磕头。 许学夷急忙离座,双手托住了朱常洛:「何以克当?殿下万不可如此!」 朱常洛原本也没打算真跪,被许学夷这么一托,便顺势站起,仅是补了一个长揖。 许学夷轻嘆一声,又问道:「殿下的那位长辈,身体还安好吧?」 朱常洛眼中闪过一丝凄凉,淡淡回道:「我来之前,她已气若游丝、汤水难进,怕要不久于人世了。她常说道,在江阴有两位大恩人,一位是豫庵公,另一位便是许老先生……」 听到这里,徐振之已隐隐猜出,朱常洛口中的长辈,应该是其生母王恭妃。之前,徐振之从陈矩那里得知,父亲徐有勉曾帮过王恭妃几次大忙,可他没想到的是,岳丈许学夷也同样有恩于王恭妃。 又听朱常洛道:「如今豫庵公已仙逝,许老先生年事也高,禁不得长途颠簸,所以那位长辈思来想去,就想在临终之前,见一见两位的后人,把压在她心底的话说上一说,这便是托我办的第二件事。她最后的这点心愿,还望许老先生成全。」 许学夷听罢,直直呆愣了半晌,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理当如此。蝉儿、振之,那你们就随太子殿下走一趟吧。」 许蝉应道:「爹爹,要不要把我那四个姊姊也一併叫上?」 「傻丫头,」许学夷喉头一哽,赶紧挤出一丝笑容,「不必了,殿下那位长辈,应该只想见你。」 徐振之察言观色,早瞧出许学夷神情有些异样,可见他不愿言明,自己便不多问。唯恐许蝉再追问为什么,徐振之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小知了,等咱们见了殿下那位长辈,一切自然明了。」 说完,徐振之又问朱常洛道:「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动身?」 朱常洛长息一声:「我那长辈朝不保夕,全靠一口气吊着。迟恐生变,自然是越快越好。」 徐振之点点头,再道:「那入京前,我要先去跟母亲回禀一声。殿下且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见徐振之要转身,朱常洛伸手一拦:「在到这归游居之前,我已派人去请老夫人了,再过一会儿,令堂便会来至此处。行程仓促,无奈之下这才惊动了令堂,徐兄莫要见怪。」 听他已然安排下去,徐振之只得道声「好说」,留在厅上静待。 约莫一炷香的光景,一乘软轿堪堪到了厅外。抬轿二人身形魁梧,走路虎虎生风,竟是那太子的贴身侍卫郭鲸和薛鳄。 一认出郭鲸、薛鳄的模样,徐振之与许蝉的思绪陡然回到了当年。他们共歷过生死,如今久别重逢,相见之下,自是格外亲切。 郭鲸和薛鳄也十分高兴,一个眯着大眼,一个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落下轿子,朝着徐振之和许蝉热情寒暄。 才说了两句,就听朱常洛轻咳一声,郭薛二人便不再多言,赶紧揭开轿帘,从里面搀出了王孺人。 将王孺人迎进厅后,朱常洛赔了些客气话,又将请徐振之、许蝉入京之事诉之。在来的路上,王孺人已从郭鲸、薛鳄那里听说了大概,她本就是个豁达明理之人,便叫过徐振之与许蝉,嘱咐他们在外珍重身体、注意饮食。 见时辰差不多了,朱常洛便婉言催促。许蝉也知他急着返京,遂点头道:「那我去收拾包裹。」 郭鲸摆手笑道:「哪用得着徐夫人操心?外头已备下快马,衣用细软皆打成行囊负在马上,你们只需带几件随身之物便是。」 「殿下安排得还是那么周到。」徐振之说完,取了玄铁尺、系上蹀躞带,又沖母亲、岳丈跪拜后,再向汤显祖、钱谦益、程五奎等人一一作别,「这阵子振之不在,家中诸事,就仰仗各位费心了。」 汤显祖颔首道:「有老夫在此处坐镇,还有那么大帮子人,你和馋丫头只管放心就好。」 「嗯,老煳涂正经起来,果然挺让人心安的。」许蝉笑笑,又向许学夷道,「爹爹,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许学夷摸了摸许蝉的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成吧。」许蝉将秋水剑往腰中一挂,「那我和振之哥这就出发了。」 「爹送送你们。」许学夷说完,拉起许蝉的手,与众人一起走到了归游居院外。 郭鲸、薛鳄拉来了马匹,与朱常洛当先骑上。而许学夷也不知怎么,直到徐振之上马,也还是紧紧握着许蝉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感觉到父亲的手心在微微颤抖,许蝉也知他不舍,眼圈一红,强作笑颜:「爹爹怎么了?记得我出嫁那天坐花轿,你都没这样呢,我和振之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许学夷又怔了半晌,这才轻轻说道:「蝉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这里都是你的家……」 听父亲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许蝉一愣,继而笑道:「这里当然是我的家呀。」 许学夷没再多说,松开了许蝉的手:「去吧……」 望着父亲斑白的两鬓,许蝉生怕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忙搂着许学夷脖子一抱,转身跨上了马:「驾!」 见许蝉驰远,徐振之便朝众人道声「保重」,与朱常洛等人策马追去。 五马越驰越远,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王孺人转过身来,就见许学夷眼中泛泪,望着前方怅然失神,不禁关切道:「亲家公,你有心事?」 第146页 许学夷回过神来,忙抬手拭了拭眼角:「没什么,只是他们乍一走,心里头觉得空落落的。人老多情啊,看来我真是年纪大了……」 「年纪越大,才越要开心啊!」汤显祖笑嘻嘻地凑过来,「许夫子你想,每回喝酒,馋丫头总怕咱们贪杯,又劝又管的,老是不得尽兴。现在她一走,便没人在咱们耳边聒噪啦,哈哈,走走走,赶紧弄些下酒菜,咱们两个老傢伙敞开肚子,喝他个一醉方休!」 王孺人嘆了口气:「汤先生,其实蝉儿说得没错,你和亲家公毕竟上了岁数,那酒还是得适量才好。」 「适量、肯定适量。」汤显祖打个哈哈,又叫过了程五奎,「那啥,老夫人持斋戒,咱们就不留她了,你派几个人,好生送老夫人回府歇息。那小钱也别愣着啦,还不收拾杯盏摆酒去?」 钱谦益与程五奎相视一笑,皆点头道:「是。」 正如徐振之所料,太子口中的至亲长辈,确为他的生母王恭妃。这些年来,王恭妃深受万历皇帝所恶,一直被幽禁于冷宫,是以朱常洛怕惹来流言蜚语,轻易不在外面提起母亲的名讳。 此时王恭妃性命垂危,故而五人不敢在路上多耽,只是催马向北、昼夜兼程。 不一日,已抵达京郊。五人在城外寻家饭铺,胡乱吃了些东西后,见临近黄昏,又匆匆赶进城去。 来在约定地点,东宫的伴读太监王安早带着两名轿夫候在那里。据王安所报,景阳宫那边暂时没传出凶信,朱常洛听后,便知母亲尚在人世,心头稍稍宽了些许。而后,王安又与徐振之夫妇见过礼,再取出了宫人、侍女的衣冠。 徐振之一瞧,就明白了王安的用意。想那宫禁森严,外人要入得大内,唯有假扮成太子的随从,才能不惹人耳目。于是也不多说,与许蝉各自换了。 等二人易好衣装,郭鲸和薛鳄也换回了侍卫服色。待朱常洛坐进轿后,一行人便跟随着轿子,挑着小巷,急急朝紫禁城方向赶去。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身后市井的嘈杂已渐渐消失不闻,越往前行,便越是安静。徐振之心知是皇宫快到了,抬眼望去,果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围高大的宫墙,巍峨壮观、肃穆庄严。落日的余晖,映照在露出墙外的重檐殿顶上,发出一道道夺目的金光,辉煌磅礴、富丽万千,似是在炫耀着那凌人的皇家气象。 跨过玉带一般的护城河,就到了东华门下。把守的禁卫一瞧王安等人,便知是太子舆驾,自然不敢仔细盘查,急忙躬身放行。 轿子入了大内,又沿着红墙宫道,经马神庙、刻漏房,直抵徽音门。徐振之和许蝉头回入宫,一路过来,只见殿宇重重、庭院深深,虽有那飞阁流丹、碧瓦朱甍等诸般景致,但总觉冷冰冰的缺了些烟火气,均感十分压抑。 穿过徽音门,再经麟趾、慈庆二门,便是太子所居的东宫。朱常洛下了轿,同徐振之等人入院,刚踏上殿前丹陛,就听大殿传来几声稚嫩的童音:「驾驾,李进忠快爬,别让嬷嬷给追上了。」 徐振之循声望去,就见那李进忠正笑呵呵地伏在地上当马,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骑在他背上,一手抓着他的后领子,一手在他屁股上拍打,乐得嗷嗷欢叫,小腿乱蹬。而客印月紧随二人身后,嘻嘻笑着,作势欲追。 朱常洛面色一沉:「怎么又在胡闹?」 客印月一怔,忙将那小童从李进忠身上抱下:「主子回来了?哟,这不是徐公子和蝉妹妹吗?」 徐振之刚叫了声「印月姑娘」,便顿觉不妥。此时客印月的容貌虽艷如往昔,可却将刘海儿梳起,髮髻高盘,换作了妇人打扮。 许蝉也瞧出了端倪,向客印月笑道:「原来你已嫁人了,这小孩子是你的吧?瞧着真可爱。」 客印月脸上一红,瞥了一眼朱常洛,忙道:「这位是小皇孙,名叫朱由校。」 「小皇孙?」许蝉一愣,又朝朱常洛看去,「那你们岂不是……」 见朱常洛皱起眉头,客印月赶紧道:「我哪里有那种福气?我之所以入宫来,是给小皇孙当乳母的,来,哥儿,上前见人。」 听得这声唤,朱由校反而缩了缩,躲在客印月身后,怯生生问道:「嬷嬷,他们是谁呀?」 客印月刚要开口,却被朱常洛挥手打断:「印月,带由校去别处玩吧。李进忠,你速去安排间干净的住处。」 「是。」客印月与李进忠闻言,忙抱着朱由校退下。 这数年未见,宫中定然发生了许多事,但见朱常洛眉额紧锁,徐振之和许蝉也知他心里牵挂着母亲,遂不再多问。 几人吃罢王安呈来的茶点,又待到月上中天。见时辰差不多了,朱常洛便与徐振之夫妇换上夜行衣,准备前往景阳宫探望王恭妃。郭鲸、薛鳄本欲跟随,然朱常洛恐人多不便,就让他们留守候命。 三人收拾停当,从角门悄悄出了慈庆宫。对于皇宫中的路径和岗哨差值,朱常洛自然十分熟悉,在他的引领下,三人避开了一列列巡逻的卫兵,时而隐在花丛,时而躲于廊侧,辗辗转转,总算到了景阳宫外。 此处既是冷宫,自然不比别处的嫔妃居所,慢说是守卫,就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院门两侧的辅首上,用一条粗大的铁链缠了几匝,挂着把黄铜大锁。 许蝉在那铜锁上轻轻一拽,问朱常洛道:「你有钥匙吗?」 第147页 朱常洛摇了摇头,嘆道:「父皇有严旨,景阳宫轻易不开。饮食也是隔天一送,送完即锁。咱们要想进去,只能翻墙而入了。」 许蝉望了望那墙,估算了一下高度:「倒也容易。」 朱常洛点头道:「有功夫的确是不难。徐兄要上去,只怕得费些工夫。这样吧,一会儿我登上墙头,再伸下手来拉他。」 「不需劳烦殿下。」徐振之打量几眼,见院墙外有棵大树,便从腰间解下长鞭,「唰」的一声,缠在了探出院中的树枝上。借这一弹之力,徐振之双脚连蹬,没费吹灰之力,已轻松攀上了墙头。 他这一下,大出朱常洛意料。然而朱常洛却没动声色,只是提气纵身,与许蝉先后跃上了院墙。 待三人下墙后,便沿着坑洼不平的砖道向前走去。借着清冷的月光,周围环境倒是能瞧得清楚。这景阳宫是个二进的院落,却处处充斥着破败的景象。斑驳的墙壁上附满了苔藓,地上铺了层厚厚的枯叶,就连那庑殿顶上,也生出了丛丛荒草,一只野猫凄凄叫了几声,又飞快地隐于檐后。正殿黑漆漆的,不见一点火光,廊柱间蛛网尘结,石阶上倒着些药渣,门窗的封纸也早破出好几个大洞,被风一吹,唿啦作响,感觉整座景阳宫都阴森森的,像是久无人居。 许蝉鼻子一酸,徐振之也是暗生喟嘆。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当朝太子的生母,竟会住在这么一个荒凉破败之处? 朱常洛不言不语,径直走上阶去,「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徐振之与许蝉见状,也赶紧快步随上。 殿中更是冷清,四壁几近空徒,除了一张掉漆的旧屏风和一套快要散架的桌椅外,再无其他像样的家具。殿东头隔出间斗室,也没设门,仅挂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布帘。 挑帘入内,便见斗室中还砌着一方土炕。炕上躺着一个披头散髮的妇人,头脸朝内,身子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露出被外的手中,还捏着一条坠有小金锁的项圈。 月光虽能透过窗隙照入,可还是模模煳煳的瞧不真切,见窗台上有盏油灯,徐振之便拿了过来,从蹀躞带上的多宝囊里取了火石点亮。 油灯一点,昏暗的室内就变得亮堂起来。朱常洛伏下身,在那妇人的耳边轻唤:「娘,不孝儿看你来了。」 王恭妃重病之下,脑子里早已昏昏沉沉,朱常洛连唤了数声,这才无力地问道:「谁?」 见母亲虚弱至此,朱常洛心如刀绞,只得哽噎着回了一句:「是洛儿……我从江阴带人回来了……」 「江阴……江阴……」王恭妃呓语般自念两声,身子陡然一阵颤抖,勐地回过头来,就想挣扎着从炕上爬起。 可她两条胳膊酸软无力,上半身只抬了几抬,便朝炕上跌去。许蝉眼疾手快,赶紧一把将王恭妃稳稳地搂在怀里:「娘娘小心。」 王恭妃垂头喘息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两手也死死抓紧了许蝉的手臂:「孩子……我总算盼到你了!」 她这一声里,夹杂着几分狂喜,几分酸辛,听上去有些悽厉。许蝉心中一凛,又见王恭妃一双眼珠竟是浑浊惨白,不禁吓得打了个哆嗦。 感觉到许蝉的身子急抖了一下,王恭妃急忙闭上了眼睛:「瞧我这脑子……孩子,吓着你了吧?」 许蝉刚摇了摇头,又记起王恭妃看不见,便在她手背上轻拍几下:「我没事。娘娘,你的眼睛怎么了?」 「哭瞎了。」王恭妃哀嘆道,「我是个没用的人,虽然被囚禁在这景阳宫,心里头却总惦记着外头的事。可惦记有什么用,我又出不去,只能躲在这儿偷偷地哭,日里哭、夜里哭,后来便渐渐地瞧不见了……不说这些了,孩子,我想知道你的模样,能摸摸你的脸吗?」 望着王恭妃颧骨深陷的面庞,许蝉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忙拉起她那枯柴一般的手臂,放在了自己脸上。 王恭妃指骨嶙峋,生怕弄疼了许蝉,便不敢使劲儿,她轻轻摩挲着许蝉的脸,就像捧着一件极其脆弱的珍宝,从额头慢慢摸到鼻樑,再从腮间缓缓摸到下颌:「孩子,你生得真俊……」 许蝉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王恭妃又顺着她面部的起伏,轻轻摸了摸许蝉的嘴角:「嗯,笑起来也好看,跟做闺女时差不多,没怎么变……」 许蝉一怔:「娘娘,我们从未见过,你怎么会知道我出阁前的样子?」 「七年前我还没瞎,曾在陈矩公公的帮助下去过江阴,偷偷望过你几眼……」王恭妃歇了一会儿,又侧起耳朵问道,「振之也来了吧?」 徐振之走上前:「见过娘娘。」 「好孩子,」王恭妃颤巍巍地抬起手掌,「那时候我没来得及见你,让我也摸摸你的样子好吗?」 「是。」徐振之在炕边屈膝蹲下,便于王恭妃的手触到自己头脸。 王恭妃又摩挲一阵,欣慰地笑了:「剑眉隆准,跟豫庵公一样,也是相貌堂堂,不过你眼角细些、嘴唇薄些,生得比令尊秀气……咳咳咳……」 见母亲咳嗽起来,朱常洛知她是虚耗劳神,瞧炕头摆着瓦罐破碗,忙从罐中倒了碗清水,端到王恭妃唇边。 王恭妃浅饮了一小口,便喝不下了。朱常洛又替她捋了捋后背,轻声劝道:「娘,孩儿扶你躺下吧,歇养身子要紧,有什么话,等病好了再说也不迟。」 第148页 「洛儿,你别拦我。娘虽然瞎了,心里头却是明白得很……我这身子已经不中用了,还歇什么?就算能拖个一两天不死,不也是活受罪么……」王恭妃喘了口粗气,忽觉掌上空荡荡的,立马焦急地伸手乱抓,「孩子,你到哪儿去了?不要离开我!」 许蝉赶紧凑近,握住了王恭妃的手:「娘娘,我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儿陪着你……」 「好孩子、好孩子……」王恭妃顿感心安,攥着掌中的那条金项圈,向许蝉递来,「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这长命锁你收着吧。」 许蝉打一进来,就见王恭妃在昏迷中仍握着此物不放,知其定是她所珍爱的物什,又哪里肯接? 然王恭妃执意要给,怕许蝉还不要,索性摸索着,就要帮她把项圈戴上。可那项圈太小,又岂能戴得上?试了两次后,许蝉恐王恭妃劳累,只得接来握在掌中:「我收着了,多谢娘娘。」 「倒也不必谢,那本来……唉……」王恭妃缓了缓,露出一丝笑容,「孩子,我快要死了,想说一些旧事给你听听,你不会嫌我啰唆吧?」 许蝉红着眼眶道:「不嫌的,娘娘说什么我都愿意听,只是你别累着。」 王恭妃点了点头,轻嘆一声,又缓缓说道:「我的娘家,在宣府左卫,父亲曾中过武举,任过锦衣卫百户。十三岁那年,我选秀入宫,分派在慈宁宫,侍奉皇上的生母李太后……在我十六岁时,被皇上临幸,第二年便生下了洛儿,自己也从宫女,变成了妃嫔。唉,后来的事,你们也应该听说了的……」 徐振之和许蝉也不好接言,唯有静默不语。 王恭妃咳了两下,再道:「其实,皇上虽嫌我出身低贱,可毕竟我为他生下了长子,心里也多少是欢喜的……在洛儿摆周岁酒那天,他也曾去看望过我们母子,当夜喝醉了,便在我那里留宿了一晚。自那之后,我又有了喜讯,于次年再次诞下了一个女孩……」 许蝉怔了一下:「娘娘还有个女儿?」 「是啊,」王恭妃轻抚着许蝉的手,「生她那天虽然兇险,可我始终没忘……孩子,你知道吗?那天是……是万历十二年七月的庚辰日啊!」 「万历十二年……七月庚辰日……」许蝉喃喃几声,登时奇道,「咦,怎会这般巧?」 听到这里,徐振之已隐隐猜到了什么,慢慢走上前,将手掌抵在了许蝉的后背上。 许蝉尚未明白徐振之的心思,只是回过头来道:「振之哥你听见了没?娘娘的女儿,居然是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徐振之点了点头,又道:「小知了,听娘娘接着说下去吧。」 王恭妃偎在许蝉怀中,眼角却挂下了两行清泪:「我那乖女儿,名字叫作朱轩嫄,被册封为云梦公主……那长命锁便是她小时候戴的,上面还刻着她的封号……」 许蝉摊开掌心,见那小金锁上果然刻有「云梦」二字:「娘娘,那云梦公主现在在哪儿?你若是想她,为何不让太子叫她过来看你?」 王恭妃轻轻摇了摇头:「我害怕,害怕她不肯认我这个娘……」 许蝉秀眉一蹙:「那又是为什么?」 「唉……」王恭妃再嘆一声,道,「是我对不起她。那个时候,皇上和郑贵妃已打得火热,可偏偏我抢先一步,生下了皇长子。那奸妃郑氏生性恶毒,自然是十分嫉恨,生怕我母以子贵,便屡屡安排毒计,想要置洛儿于死地……有的时候,洛儿的襁褓里会爬出一条长蜈蚣;有的时候,摇篮中会钻出一只大蝎子;还有一次,我半夜被洛儿的哭声惊醒,扭头一看,竟发现一条绿幽幽的小蛇,正缠在了他的脖颈上,不停地吐着红信子……」 许蝉早听得头皮发麻,虽见朱常洛安然无恙地站在一边,可心里却不由得为他当年的遭遇捏了把冷汗。 又听王恭妃继续说道:「光为了保护洛儿,我已是焦头烂额,后来再添个轩嫄,我更是应付不过来了……那时候,我身子很虚,轩嫄下生后没有奶喝,我托人几次三番向皇上奏请派个乳母来,可皇上却假装不知道,始终没有回应……后来还是老太后出的主意,让陈矩公公偷偷从御膳房取些羊奶来餵轩嫄……开始的时候,倒没什么,可过了两个月,轩嫄就莫名其妙地拉稀便水。陈矩公公起了疑,便暗中去找太医查验那羊奶,一查之下,那羊奶之中果然被混入了泻药……」 「这定是那郑贵妃做的手脚!」许蝉气道,「娘娘,不过我没想明白,云梦公主是个女孩儿,将来又不会跟她的儿子争皇位,郑贵妃又为何要加害小公主呢?」 王恭妃苦笑道:「起初我也不解,还是陈矩公公帮我识破了那奸妃的蛇蝎心肠……她下药的用意,就是想让我顾了女儿,便顾不上儿子,他们才好有机会对洛儿下手啊。」 「这女人的心肠也忒毒辣!」许蝉恨得咬牙切齿,「娘娘,她那般胡作非为,难道皇上就不管吗?」 王恭妃道:「那奸妃诡计多端,做那些事自然不会留下把柄的……再说了,就算拿到真凭实据又能如何?洛儿从小到大,受他们一伙的暗算还少吗?皇上绝非煳涂之人,对那奸妃所为不可能不察,若他真有心追究下去,郑氏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唉,皇上是受其魅惑,装聋作哑……」 许蝉只听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郑贵妃不是好东西,那皇上也真算是个大昏君!」 第149页 自古以来,非议当今圣上,皆属大不敬的罪过。听许蝉激愤之下说出这等话来,徐振之一惊,朱常洛脸色也是一变。 徐振之急忙道:「小知了,这种话以后万不可乱说了。还好这里没有外人,若是被皇上得知,你还有命在吗?」 许蝉也自知失言,只是胸中怨气实在难平:「就是因为都是自己人,我才敢那么说的。好,我以后不说了就是,反正皇上在我心里,一样是个昏君……」 「不!孩子,你不光不能说……心里也不能那样想他……咳咳……咳咳咳……」王恭妃说得急了,一口气没倒换过来,憋得身子都哆嗦个不停。 「娘娘你别着急,我心里也不会骂他了。」许蝉赶紧手忙脚乱地为她捶背,心里却有些纳闷:皇上如此薄情,王恭妃为何还要这般回护他? 王恭妃喘了好一气,总算平復下来:「你不怨他就好……唉,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当年我得知那羊奶中被下了药后,更是担惊受怕,可那会儿我的身边,全是那奸妃安插的眼线,真就如她所算计的那样,我顾了轩嫄,就顾不上洛儿;顾了洛儿,就顾不上轩嫄……见我实在是没辙了,陈矩公公便与我商量,让我……让我捨弃一个孩子……」 「捨弃?」许蝉心里「咯噔」一下,又望了望边上的朱常洛,「是了,娘娘把云梦公主给舍了……」 「孩子,我是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啊!」王恭妃用力攥住许蝉的手,泪如雨下,「轩嫄同样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将她送出去,就好比是用刀子在我心口上剜啊……当时她还那么小,小脸蛋粉嘟嘟的……一碰她的小手小脚,她就会咯咯地沖你笑……」 「是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许蝉轻嘆一声,替王恭妃拭了拭眼泪,「可娘娘把小公主送了出去,皇上能答应吗?」 王恭妃哽噎道:「这件事上我算是欺了君,也瞒过了郑贵妃他们。陈矩公公将轩嫄送出宫后,又备了口小棺材,将轩嫄平时穿的衣物放入棺中钉死,再对外宣称,小公主染上了痢疾,疴血夭折了……那奸妃郑氏心里有鬼,又听眼线说轩嫄确曾腹泻拉稀,于是信以为真,便不再查。皇上更不会细问,只是命人发了讣告,将那小棺材抬了,葬在了西郊的金山口……自那之后,轩嫄便在民间长大,她哭泣时,我没有哄过;她生病时,我没有照料;就连她嫁人时,我这个当娘亲的,都不曾为她置办过一件首饰、一床被褥。孩子你说,轩嫄现在会不会恨我当初抛弃了她?会不会不认我这个狠心的娘啊?」 「应该不会的。」许蝉摇了摇头,温言宽慰道,「娘娘放心好了,云梦公主长大后,定能体谅到你的难处,娘娘也不用太过自责了。」 「但愿是这样吧,若她肯认我,在我临死前叫我声『娘』,纵使我一生悽苦,也别无所憾了……」王恭妃摸了几下,摸在了许蝉手中的小金锁上,嘴巴张了两张,似鼓足了极大勇气,「轩嫄被送出去,可我却将她所戴的长命锁留下当个念想……这长命锁已陪我熬过了二十多年,今夜总算……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许蝉脑海中似噼过一道闪电,浑身上下登时冰凉。她原本就有些不安,但始终不愿意自己戳破。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许蝉就算再傻再笨,也能听懂王恭妃的言外之意。这念头一生,她心里却莫名地害怕起来,呆愣了半晌,忙用力摇晃了下脑袋,挤出一丝极为生硬的笑容,「我懂了……娘娘是想认我当义女吧……」 王恭妃声泪俱下:「送走轩嫄前,为图日后相认,我曾用针在她肩后刺了一朵三瓣的梅花……孩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的本名叫做朱轩嫄,你就是……你就是我亲生的女儿啊!」 「不……不是的……」许蝉摇头颤声,犹在自欺欺人,「我叫许蝉,怎么会是你女儿?娘娘,你弄错了……」 徐振之与许蝉同床共枕,早就知道她肩头刺有一朵梅花,如今听了王恭妃之语,又想起上京前许学夷那番奇怪的言行,两相印证,便再无它疑。见许蝉口中嗫嚅,身子摇摇欲倒,徐振之赶紧双手齐伸,稳稳将她扶住。 许蝉目光茫然、遍体无力,怔怔地靠在徐振之身上:「振之哥,我心里好乱……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啊?」 徐振之在她肩膀上轻拍几下:「你是小知了。」 许蝉喃喃道:「对的,振之哥,我是你的小知了……不是什么朱轩嫄……」 「轩嫄……你还是不肯认我吗?」王恭妃肝肠寸断,声音呜咽,几近乞求。 许蝉此时,已渐渐回过神来,肩头梅花犹在,若非至亲之人,怎会知晓自己身上这等隐私?见王恭妃孤零零地匍匐在炕头,许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刺痛,正想扑过去将她抱住,脑海里却在剎那之间,闪转过了儿时所经歷的千百种画面。时而是母亲将生病时哭闹不止的自己揽入怀中;时而是父亲将自己架在肩头看风景,嘴里还笑吟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时而是被四个姊姊围着,有的替自己眉心点上一抹胭脂,有的摘朵鲜艷的小花,插在自己的羊角辫上……一桩桩、一幕幕,疾晃而过,那才是回忆中的童年,可如今王恭妃突然道破自己的身世,纵知她所言不虚,然而面对这初次相见之人,那声「娘亲」,许蝉一时也实难叫得出口。 第150页 听许蝉迟迟没有声响,王恭妃手掌空抓了几下,慢慢垂了下来。她本就病入膏肓,伤心绝望下,仿佛被人抽去了嵴梁骨,软趴趴地瘫坐在炕上,嘴里含含煳煳的,不知是哭是笑:「是了……我对你不起……你能来看我,我就知足了……孩子,我对你不起啊,你恨我、不肯认我,那也是理所应当……」 许蝉只感觉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憋了半天,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我不恨你!我只是……我只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王恭妃张开手臂,心疼得快要碎了:「好孩子,你别为难……都是我不好,我不逼你……不逼你了……」 许蝉的泪水簌簌流下,哪里还能止得住?忽然扑上前去,与王恭妃紧紧搂在一处,抱头大哭。 二人直哭得椎心泣血,就连旁边的徐振之和朱常洛听了,都是黯然神伤。 直过了一盏茶的光景,许蝉悲声渐微,王恭妃再抽泣两声,搂着许蝉的胳膊,却慢慢耷拉了下来。 「娘!」许蝉浑身一颤,脱口惊唿。徐振之和朱常洛慌忙抢上,急急在王恭妃腕上一搭,摸到脉搏尚在微微跳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王恭妃面如死灰,脸上见不到一丝血色,直到许蝉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在颊上,紧闭的眼皮,方始抬了几抬:「孩子……」 许蝉擦了擦眼睛,轻轻哽咽道:「娘,叫我轩嫄吧。」 「怎么……你肯认我了?」王恭妃直愣愣打个激灵,喜极而泣,「我没有听错吧?方才……方才轩嫄真是喊我娘了?洛儿、振之,你们也听到了是不是?」 怕王恭妃着急,徐振之抢先道:「是的,娘娘并没听错,小知了她……」 「还叫我娘娘,」王恭妃眼角挂着泪,脸上却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轩嫄都认我了,你还不愿改口吗?」 徐振之赶紧称道:「岳母大人。」 「嗳……」王恭妃刚应了一声,忽觉脑子里一阵昏眩,拉了拉许蝉的手,「轩嫄,娘有些累了……你陪我躺一会儿成吗?」 「好。」许蝉抹了把脸,轻轻扶王恭妃躺平后,也爬上炕去卧倒。 王恭妃摸索着扯过被来,盖在许蝉身上,将被角掖了又掖,再揽她入怀,捧起女儿的脸,在她额头亲了几下:「轩嫄,娘像是在梦里似的……你小的时候,娘就是这么搂着你睡的,现在你这般大了,娘却有些搂不过来了……」虽然王恭妃骨瘦如柴,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衰败的气味,可许蝉仍觉得她的怀抱同儿时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 许蝉怕自己再哭出声来,死死抿着嘴,把身子缩了又缩。 王恭妃轻轻哼起了童谣:「天上星,亮晶晶,东屋掌灯西屋明。小囡囡,闭眼睛,娘唱歌儿给你听……狗子狗子你莫叫,那是树影遮窗棂。猫儿猫儿你莫闹,当心桌上大花瓶……」 哼唱到最后,王恭妃已声若蚊蝇。许蝉闭着眼睛,将脑袋再向王恭妃怀里钻了钻,轻声呢喃道:「娘你听,狗子不叫了,猫儿也不闹了……咱们睡一会儿吧……」 「好……睡吧……睡吧……」 王恭妃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不闻。斗室之中,变得悄然无声,二人卧于炕上,二人立在炕边,仿佛都化成了石雕泥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炕头的灯盏燃尽了油,「噗」的一声灭了,只余几道清烟,尚在裊裊升绕。 徐振之回过神来,发觉窗外已然泛白,又听几声抽泣,忙低头一瞧,却见许蝉蜷缩在被中,后背在微微颤抖。 「不好!」徐振之心里急打个突,赶紧伸手探去。可一摸之下,触指冰凉,王恭妃嘴角挂着笑意,身子却一动不动,早已僵透多时。 朱常洛晃了两晃,泪水涌了出来:「徐兄……我娘她……她是不是……」 不等徐振之回话,许蝉突然爬了起来,伏在王恭妃身上号啕大哭:「娘走了……娘已经走了……」 朱常洛只觉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一手紧捂着胸口,一手掩面,滂沱的泪水,不断从指缝中流下,霎时打湿了衣袖。 徐振之触景生悲,早已是愁肠百结,也不由自主地伏下身去,红着眼圈磕了几个头,送别这位初次相认的岳母。 许蝉再哭了一气,总算暂敛了悲声,见王恭妃花白的头髮散乱在枕间,便用手指为她轻轻梳拢,帮她收拾起遗容。徐振之和朱常洛也走上前去,将王恭妃的尸身摆正,又展平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正当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响。那动静虽然隔着尚远,可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仍能听得清清楚楚。三人相顾愕然,知是院外来了人。他们此来景阳宫,原是趁夜潜入,若被人发觉,势必会走漏风声,惹来祸患。三人遂顾不上多想,急急退出了斗室。 然而院中空荡荡的没什么遮挡,贸然冲出殿外,难免会被来人撞见行踪。徐振之环顾之下,瞧见那殿中竖立的旧屏风,赶紧朝许蝉和朱常洛打个手势。 二人会意,就与徐振之转去屏风后面藏好。紧接着,殿外来人的说话声便由远及近。 徐振之侧耳倾听,已知来人有两个,他们嗓音尖锐,又有钥匙打开紧锁的院门,应该是负责看守王恭妃的粗使太监。 只听一人突然打个喷嚏,又抱怨道:「这天可真凉哪,也怪那蓉婆子,要死不死的,拖累咱俩送水送饭不说,这阵子还得早起给她煎汤药。」 第151页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呵欠连天,接言道,「咱俩真是命苦啊,当初跟着郑贵妃好好的,却被派到这寒宫冷院遭这些活罪,唉……不过我瞧那蓉婆子也差不多了,估计再咬牙坚持几天,咱俩就算熬出头了……」 徐振之暗忖:王恭妃本名王淑蓉,那二阉却直唿其名,言语中甚是放肆,足见生前遭遇是何等的悽惨。再转头一瞧,朱常洛面色铁青,兀自强忍;许蝉却满脸愤然,几欲冲出,赶紧在她手掌上捏了捏,示意她暂且忍耐。 又听外头的声音稍稍压低:「快到地方了,咱俩说话还是小声些吧,万一被那蓉婆子听见……」 「没事,蓉婆子病得迷煳,你就算趴在她耳边喊,也未必听得到。再说了,让她听见又怎么?在这景阳宫,咱俩才是主子,别说是扯几句闲话,哪怕骂她打她,那蓉婆子都得乖乖受着!」 「可她毕竟是太子的亲娘……」 「太子又怎样?将来坐皇位的不还是福王?我可是听说了,前阵子郑贵妃请什么三诏真人卜了一卦,算出来说福王殿下有九五之象,以后定能当上皇帝。」 「算卦的话也能信得?我小时候家里还帮我算着能做官,可结果呢,不照样被净身送到宫里来了?」 「你那准是遇上骗子了。你看,咱俩是郑贵妃的人吧?将来福王得势,肯定少不了好处。退一万步说,就算日后太子坐了龙庭,咱们也是好处多多。」 「那又是为啥?」 「咱们替太子伺候过他的亲娘啊,明白了吧?不管是福王当皇帝还是太子当皇帝,咱们左右不吃亏就是。」 「嘿,倒是这么个理儿……」 说话间,二阉推门进殿。徐振之从屏风后偷眼瞧去,只见一个眯缝着小眼,提着个篮子;一个后背有些驼,拎着只药罐,皆是尖嘴猴腮,满脸的奴相。 朱常洛二目似刀,在他俩身上狠狠剜了几眼,已然将二阉的模样牢牢记于脑中。 二阉哪想到殿上屏风后面还藏着人?照旧与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向殿东,挑开破布帘,闯入了斗室。 见王恭妃的尸身躺在炕上,二阉也没多想,将那小篮和药罐「咣当」往炕头一墩,便扯着尖嗓子大叫道:「蓉婆子,起来吃饭喝药!」 连唤了数声,王恭妃仍无回应,那眯眼的啐了一口,恼道:「装聋是不是?赶紧起来,难不成还要咱们餵你?」 那驼背的瞧出异样,忙爬到炕头去看,手指伸在王恭妃鼻下一试,脸色顿时变了:「啊哟,可了不得。她……她不喘气啦!」 「死了?」那眯眼的一怔,立马上前摸了一把,感觉到尸身已然僵硬,居然不惊反笑,「哈哈,真死了!天可怜见的,总算是熬出头了!」 那驼背的似想起了什么,也不说话,突然掀开被子,在王恭妃尸身上翻找起来。 眯眼的瞧着好奇,忙问道:「哎,你找什么?」 「金锁!」那驼背的嘴里说着,手里却一直没停,「你忘了吗,这蓉婆子生前,总是攥着不放,我原来偷着掂过,分量还不轻呢。」 「对对,你不提我还真没想起这茬儿。」眯眼的大喜,也赶紧帮忙去翻,「找到了拿出宫去兑成银子,一人一半……真是见鬼,哪儿去了?那枕头底下找了没?」 「都找遍了,没瞧见啊……」 「我就不信了,再仔细翻翻!」 那坠着金锁的项圈,此时正在许蝉掌心握着,他们就算将斗室翻个底朝天,又哪里能寻见?二阉再搜一气,还是一无所获,虽心有不甘,却只得愤愤然作罢。 眯眼的气不过,竟跳上炕去,照着王恭妃的尸身上就是一脚:「这蓉婆子好生可恨!枉我给你送吃送喝,死了也不留些好处!」 「就是!」那驼背的也吐出一口浓痰,恨道,「活该她一辈子受气!」 当二阉搜尸时,躲在屏风后的许蝉,早已透过破布帘瞧得一清二楚,又见他们辱尸,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双唇一张,就要怒骂出口。徐振之早有提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嘴巴死死捂住。许蝉再要挣扎,忽觉身体一麻,登时无法动弹,原来是朱常洛出手,点了她背后的要穴。 二阉再骂了一通,总算是消停下来,篮子和药罐也不要了,双双奔出景阳宫,应是去上报王恭妃的死讯了。 等他们走远,朱常洛才解开许蝉的穴道。许蝉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扑到王恭妃尸身上放声大哭。 朱常洛红肿的眼中,好似要滴下血来,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娘,孩儿向你发誓,方才那两个狗奴才,我定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徐振之嘆口气,又瞧了瞧窗外:「再过一阵子,天就彻底大亮了,咱们趁着没人,先回慈庆宫再做商量吧。」 「只能如此,走吧。」朱常洛一抹脸,与徐振之拉起许蝉,含悲忍恨,匆匆退出了殿外。 王恭妃生前,万历帝不理不睬。待她死后,万历帝更是不管不问。可尸首总留在景阳宫不是个办法,再加上以大学士叶向高为首的谏臣纷纷上书,直到三天以后,万历帝这才降下旨意,命皇太子朱常洛为母治丧,将王恭妃的遗体运至殓宫暂厝。至于日后葬在何处、葬礼以何种规格办置,却是统统未提,就连丧银都没拨下过一两,还美其名曰节省用度、一切从简。 见父皇没了下文,朱常洛也不敢擅专,只是用寻常棺椁盛殓了母亲,送到殓宫停灵。 第152页 因王恭妃虽空有个皇贵妃的封号,却不受万历待见,故而后事操办得较之普通富户家也不如。整个紫禁城中该奏乐奏乐,该吃喝吃喝,全然没将她的死当作一回事。还是皇后王喜姐瞧不过去,怕李太后禁不住悲伤,也没敢惊动她老人家,只是悄悄派人送了几套殓服和一些悼礼过来。 将王恭妃的灵柩安放在殓宫后,朱常洛又带着东宫的人着手布置灵堂。王安在柩前设下供桌,上面摆满了香烛果品等祭物;柩后高悬黑纱,中间是徐振之亲手所书的斗大个「奠」字;七岁的朱由校作为长孙,怀里抱着一只小油壶,在客印月和李进忠的陪伴下,时不时地向柩旁长明灯里添些灯油;郭鲸、薛鳄披了素甲,一左一右的,把守在殓宫门外。 因是太子生母的丧事,东宫的选侍、才人们一併到了,就连朱常洛的幼子、刚出生没几个月的朱由检也被抱来,哇哇哭个几声,接着瞪着小眼睛看看灵堂上披麻戴孝的人们。 许蝉一身素裹,红着眼圈守在灵前,发一会儿怔,再往火盆中扔几把纸钱。徐振之与朱常洛也各穿了孝服,默默立于堂上,怅然哀伤。 过了一会儿,郭鲸来报:「启禀殿下,叶阁老和左大人来了。」 「快请。」朱常洛说着,也迎了出去。 工夫不大,朱常洛便和二人走上堂来。徐振之抬眼望去,只见左首一人身穿圆领青袍,上绣溪敕,宽额方脸,蓄着短须,瞧上去三十多岁;右首那老者年逾五旬,绯袍的补子上绣着仙鹤,颔下留一部花白的长髯,双眉间总是不自觉地皱着,挤成一个「川」字。 这二人一进灵堂,便将头戴的乌纱帽摘下,向着王恭妃的灵柩拜了几拜,又把带来的輓联送上。 待朱常洛答礼后,再唤过徐振之,向二人引荐。经过介绍,徐振之便知那绯袍老者就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当朝首辅叶向高;而身穿青色常服的,姓左名光斗,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这左光斗为官清正、磊落刚直,在朝野之中,素有「铁面御史」之美誉。后来的抗清名臣史可法,便是其门下亲传弟子;而叶向高自万历三十五年加入内阁,又经数载,朝中朋党纷争、皇上不闻政事,其他阁臣为了明哲保身,或称病,或请辞,如今只剩叶向高一人力挽狂澜,主持阁务,被时人称为「独相」。他二人皆为东林清流,为治国决断、维护太子正统等事百般操持,可谓劳苦功高。 对此二人,徐振之仰慕已久,崇敬之余,不由得连连长揖。 叶向高早已从朱常洛那里听说过徐振之的事迹,也拍着他的肩膀,再三称赞道:「好好,真是年少有为。若将来再多几个像贤契这般的后起之秀,我大明何愁社稷不兴?」 徐振之逊道:「阁老谬誉,似叶阁老、左大人这样的中流砥柱,才是我辈楷模。」 「中流砥柱,担负何多啊……」叶向高轻嘆一声,额间皱得更紧了,「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独理阁务,已深感力不从心,每当焦头烂额时,也会多少冒出些归隐之念……不过殿下放心,我并非贪图安逸之人,轻重缓急还是拎得清的,只要那福王一日不就藩,向高便一日不离阁!」 「叶阁老说得不错!」左光斗一捏拳头,斩钉截铁道,「咱们东林人别的没有,硬骨头还是有几根的!那福郑一党欺君罔上、祸乱朝纲,若不将他们彻底打垮,国家永无宁日!」 「福郑一党盘根错节,要打垮他们,绝非朝夕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啊……」叶向高说完,又向朱常洛道,「殿下,我们此来,除了凭弔王娘娘外,还另有一事相劝。」 朱常洛点点头:「叶阁老请讲。」 叶向高道:「对王娘娘后事的操办,圣上所为确实欠妥。然而向高想劝殿下暂且忍耐,莫争丧礼之厚薄,更不可擅自为王娘娘挑坟选墓。在这期间,我和遗直他们会联络一干大臣不断上书,尽力地与圣上周旋,相信将来,定能为王娘娘争得应有的丧葬待遇。可在圣旨下达之前,殿下哪怕等个一年半载,也决不能将灵柩移出这殓宫半步,切记切记!」 朱常洛道:「多谢阁老提醒,常洛知道了。」 叶向高颔首道:「那殿下保重身体,莫要悲伤过度,我和遗直先行告退,这便再拟票递摺子去。」 朱常洛再谢:「有劳阁老和左大人了,我送二位。」 「殿下留步,告辞了。」叶向高和左光斗又拜了一拜,双双离了灵堂。 待他们走后,朱常洛又怅然怔了半晌,这才记起叶左二人还送了輓联,忙命王安打开,于灵堂两侧悬挂。 左光斗所书联短,是为「音容已杳,德泽犹存。难忘淑德,永记慈恩」十六个字;叶向高所赠却长,上联写道「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勤劳传嘉风。」下联写道「慈竹当风空有影,晚萱经雨似留芳。」 望着两副輓联,朱常洛脑中又浮现出母亲的样子,想到她一生悽惨,死后还是这般境遇,朱常洛心痛如绞,不由得泣下沾襟。 他这一落泪,灵堂上又起一片哀声。正当众人沉浸在这一团悲戚中时,灵堂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唢吶的声响。 守在外头的郭鲸、薛鳄一愣,急忙放眼望去,只见转角过来一队人,前面是腰扎红绸的吹鼓手,锣鼓喧腾、唢吶欢快;中间是几名宦官,有的拎着几篮怒绽的鲜花,有的抬着几匹惹眼的彩缎;两乘华丽的软轿,缓缓跟在末尾,抬轿的轿夫、两侧的护卫,皆是趾高气扬。 第153页 薛鳄性子最急,当即冲上前去,噼手夺过一名吹鼓手的铜锣,用力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哪个敢再吹打一声,我拧断他的脖子!」 那锣为黄铜所制,可薛鳄一揉之下,竟似一个纸团。众吹鼓手见状,无不骇然,别说是吹打,就连步子都吓得迈不出了。 鼓乐一停,后面的几名护卫便「唿啦」涌上。薛鳄正要动手,却被郭鲸拦下,郭鲸环视一周,又指着灵堂外悬挂的招魂幡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瞧不见这里正在治丧吗?」 「快让我瞧瞧,是谁在前面放肆?」 听了这话,那几名护卫便向两旁闪出条道来,一名臂弯里搭着拂尘的太监走上前,朝着郭鲸、薛鳄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俩好大胆子,居然连翊坤宫的轿子也敢挡?」 此时,朱常洛早与徐振之等人来到灵堂外,一见那太监模样,便冷笑着接言:「崔文升,你们翊坤宫的人果然了得,连你一个区区奴才,都敢跑到本宫面前耀武扬威了。」 见是太子,崔文升慌忙躬身行礼:「太子爷哪里话?小的这次,是陪郑贵妃娘娘和福王殿下过来弔唁的……」 话音方落,后面那两乘软轿中,便先后钻出了郑贵妃和朱常洵。只见那郑贵妃美貌如旧,脸上浓妆艷抹,身上衣衫华丽,头上珠钗琳琅;朱常洵长胖了不少,个头也高了不少,金冠束髮、玉銙环腰。这母子二人俱是盛装打扮,与其说是来弔唁,倒更像是要出席什么喜会。 郑贵妃一步三摇,笑吟吟地走到朱常洛面前:「太子爷,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你这样兇巴巴地拦着门,可不是待客之道呀。」 「是啊皇兄,」朱常洵也上前道,「有道是人死不能復生,还请皇兄节哀,莫将怨气发到弔客身上。」 朱常洛「哼」了一声,将身子闪在一边。 「走吧洵儿,咱进去瞧瞧。」 郑贵妃说完,便与朱常洵抬脚进了灵堂。崔文升本想跟着,朱常洛却手臂一伸,将他拦在门外。 他们母子二人服饰艷丽,立在那清一色穿着白孝服的人群中,格外扎眼。徐振之唯恐许蝉生气冲动,赶紧拉着她在一处角落里站了。 郑贵妃兀自不觉,向灵堂上打量了一阵,脸上似笑非笑:「这地方布置得确实寒碜了些,可毕竟她在景阳宫待惯了,想来也是不嫌的……哟,这不是由校吗?好孩子,你守着这么一口大棺材怕不怕呀?」 朱由校先向身边的客印月望了一眼,又摇了摇头,奶声奶气道:「嬷嬷说,棺材就是木头做的,跟大箱子一样……我不怕的……」 「是木头做的不假,可你那嬷嬷没说全。」朱常洵蹲下身来,双手按在朱由校肩上,「三叔跟你讲,箱子是装东西的,可棺材不一样,那是用来盛死人的,而这死人,以后是要变成鬼的!」 「鬼?」朱由校眼睛忽闪了几下,有些听不太懂,「鬼……是什么呀?」 「你瞧,就是这样!」话音未落,朱常洵便龇牙咧嘴,吐出舌头,同时眼白也勐地翻起,弯指作爪,朝着朱由校虚抓。 朱由校一愣,吓得把油壶一扔,一屁股墩在地上,抱着客印月的腿就哇哇大哭:「嬷嬷我怕,李进忠,你快打跑他……」 客印月和李进忠慌忙伏下身去,将朱由校揽在怀中急哄:「哥儿不怕,有嬷嬷在这儿,没事的、没事的……」 「我不要,我要回家,我不要给奶奶守棺材啦!」 听见朱由校一哭,襁褓中的朱由检也受了惊吓,跟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东宫的人一面安抚,一面向着朱常洵横眉怒视。 朱常洛阴沉着脸,嘴里不住冷笑:「三弟那鬼,当真扮得惟妙惟肖。」 朱常洵「嘿嘿」两声,讪讪站起身来:「皇兄可别拿怪,我见由校生得可爱,就想逗他玩玩,谁知他却这般不禁吓……」 朱常洛哼道:「原来二位是哄孩子来了。」 「瞧太子这话说的,」郑贵妃接言道,「前面不是说了吗?万岁爷没空,我和洵儿替他来弔唁一番……」 「好啊,弔唁!又是鲜花彩绸,又是锣鼓吹打,你们就是这般弔唁法儿?」朱常洛气沖沖地向灵堂外一指,却突然瞥见,外头的官宦堆里,混着两张尖嘴猴腮的熟悉面孔,他们一个小眼眯缝,一个后背微驼,正是负责看守王恭妃的二阉。 郑贵妃哪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唉,我原想着,淑蓉姐姐生前在景阳宫形单影只的,冷清了大半辈子,身后事就要替她操办得热闹些、喜庆些,这才专程备了鲜花彩绸,请了最好的吹鼓手送她一程。想不到,我们这份好意,却惹来太子爷一通埋怨,也罢,算我们自作多情了。」 朱常洛怒极反笑:「这么说来,倒是我错怪了郑娘娘?」 「咱们素来有误会,那也怪不得太子爷。」郑贵妃装模作样地嘆口气,又走到灵柩前,抚着棺材道,「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恨我从你手中,夺走了万岁爷。可你想想,后宫佳丽如云,争宠的又岂止我一个?再者说,其实你也明白,就算没有我,万岁爷会喜欢你吗?哪怕他心里对你有一丝半点的情意,也不会将你打入冷宫,至死都不来看你一眼。」 郑贵妃顿了顿,又假意抽泣几声:「是,万岁爷是疼我。可世人都道我得宠,却不知树大招风易、人红是非多。宫里别的妃嫔妒我,皇后和老太后恼我,就连朝中的大臣也冷嘲热讽,说我魅惑圣上、祸乱纲常……唉,这些都不必说了。以前,我是犯过煳涂,让洵儿去跟太子争过什么国本,可是姐姐你说,哪个当娘的,不盼着自己儿子更好呢?你也是做母亲的,定能体谅我当时的心思。不过现在,我和洵儿已经醒悟过来,知道原来做错了事,以后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了,只想安安稳稳地守着万岁爷过日子。淑蓉姐姐,你若泉下有知,就给太子爷托个梦吧,求他大人大量,不要记恨我们母子。将来等他坐上皇位,我让洵儿尽心辅佐他就是……」 第154页 这番口是心非的话,直听得朱常洛大皱眉头,见郑贵妃还在喋喋不休,他便出口打断:「郑娘娘的心里话我已悉知,用不着再劳烦我母亲託梦了。至于记恨,更是万不敢当,只要郑娘娘和三弟尚念及一丝骨肉亲情,我朱常洛便谢天谢地了。」 郑贵妃微微一笑:「太子爷言重了,你与洵儿皆是皇上的嫡亲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如今淑蓉姐姐不在了,我好歹也算是太子爷的长辈亲人,以后若有所需,太子爷只管开口。」 朱常洛又朝灵堂外一瞥,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用见外了。今日正有一事,要请郑娘娘帮忙。」 郑贵妃说那些话,原是卖乖弄巧,谁承想朱常洛却顺水推舟,不由得一怔:「太子爷有何吩咐?」 朱常洛手掌一摆:「吩咐不敢当。只是我母亲生前,曾有一条坠有金锁的项圈,那是她的心爱之物,寸步不离身边。然而我替母亲入殓时,翻遍了她所有遗物,皆未曾寻见。我思来想去,便疑心是伺候她的奴才偷拿了,方才我瞧见,那两个奴才就在郑娘娘带来的人中,故而想审上一审,还请郑娘娘不要见怪。」 郑贵妃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赔着笑脸:「那两个奴才原本是在景阳宫的,淑蓉姐姐一死,便没处去了,我见他们可怜,就暂且收在手底下当差,谁知他们手脚却不干净。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太子爷要审,只管请便就是。」 「如此就得罪了。」朱常洛说完,朗声大喝,「郭鲸、薛鳄何在?」郭鲸与薛鳄双双抱拳:「属下听命!」 朱常洛伸手向灵堂外指点两下:「速将那二厮拿上堂来。」 「是!」 二人认准了模样,冲过去一人扯了一个,捏着脖子,像拎鸡一般摔在了朱常洛脚下。 朱常洛低下头,向二阉冷冷打量几眼:「你两个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二阉匍匐在地下,拼命磕头,「您是太子殿下……」 朱常洛哼道:「我这个太子有名无实,想来你们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二阉慌道:「岂敢岂敢?太子爷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将小的像捏蚂蚁一样捏死。」 「知道就好!」朱常洛目透杀气,「说吧,那条挂着金锁的项圈是不是你们拿的?敢有半句假话,当心小命!」 「没有啊,」二阉指天赌咒,「太子爷明鑑,那可是王娘娘的爱物,小的哪里敢偷拿?太子爷明鑑啊……」 「料你们也不会痛快承认。」朱常洛又道,「这当口倒称起『王娘娘』来了,当初在她尸身上翻寻金锁时,你们不是还一口一个『蓉婆子』『蓉婆子』地骂着吗?」 二阉齐齐打个哆嗦,险些吓出尿来,你瞧我、我瞧你,心里皆在纳闷:「那日在景阳宫翻尸寻金时,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怎会被太子知道了去?」 一瞧二阉脸色,郑贵妃便知事情不妙,与朱常洵互递个眼神,将这两个奴才暗骂了不知多少遍,恨不能把他们当场灭口。 朱常洛冷冷瞧着二阉,宛如在瞧待宰杀的猪狗:「我有句话,你们两个奴才听仔细了,做人莫欺暗室,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郭鲸、薛鳄!」 「殿下请吩咐!」 「既然这二厮不肯老实认罪,那就先将他们押回慈庆宫,再从刑部请个手段最硬的拷问老手,有什么看家本事,尽情照他们身上招唿!」 「得令!」 见郭鲸、薛鳄就要伸手拿人,朱常洵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二阉知道不少内情,万一熬受不过,难保不会招出什么要命的话来。可要硬拦着,分明是自认心里有鬼,说不定太子会趁机大做文章,更闹得不可收拾。 郑贵妃何尝不是心急如焚?此时,瞧二阉已被郭鲸和薛鳄拎出灵堂外,正在暗暗叫苦时,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赶紧冲上前去,大叫声「且慢」。 那二阉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皆扯着嗓子,大放哭腔:「郑娘娘救命哪……」 「闭嘴!」郑贵妃面若冰霜。 听了这声怒叱,二阉登时哑口,身子发抖,眼角淌泪,嘴里却不敢再发一声,仿佛这郑贵妃,倒比那诸般酷刑还可怕。 朱常洛扫一眼郑贵妃:「怎么,郑娘娘是要包庇这两个狗奴才?」 「我包庇他们做什么?」郑贵妃唇角一扬,又露出了笑脸,「这两个该死的奴才胆大包天,居然还敢辱骂淑蓉姐姐。哼,恶奴欺主,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过!别说是太子爷,连我听着都是火冒三丈。所以在拿他们严加审问前,我也得给这两个狗奴才一番惩戒,如若不然,太子爷怕要疑心是我指使了他们……来人啊,给我把这两个狗奴才先押到外面跪了!」 几名护卫从外头走进来,想要去捉拿二阉,却对郭鲸和薛鳄有些忌惮,犹豫着不敢上前。郭薛二人朝朱常洛望了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齐齐松了手。 护卫们大喜,急忙抢过二阉,七手八脚地拉到灵堂外,死死按在地上。 郑贵妃在朱常洵衣角上一拽,悄声道:「让人把他们舌头割了,手脚麻利些。」 朱常洵一愣,继而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二阉大字不识几个,舌头一除成了哑巴,说也不能说,写又不会写,就算朱常洛再有本事,也别想从他们嘴里问出一个字来。 第155页 想到这儿,朱常洵心中一阵兴奋,扔下句「我亲自动手」后,便急急冲出灵堂。 这朱常洵年少时,本是个色厉内荏之徒,曾被万历帝一个巴掌险些吓破过胆。可欲谋大事,须得心狠手辣,郑贵妃见他骨子里懦弱,便千方百计地帮他练胆。开始的时候,弄些活鸡活鱼让朱常洵去杀,后来又换成牛羊之类的大牲口。渐渐地,朱常洵胆量果真大了起来,越是见血,便越是起劲,索性在靴子里藏了把小匕首,这里刺刺,那里砍砍,有时候手痒难耐,恨不得上街捉个大活人来捅个几下。 刚来到二阉面前,朱常洵便已从靴中拔出匕首,那眯眼的见状,只吓得魂飞魄散:「福王爷……你要对小的做什么?」 朱常洵理都没理,只是向那些按着二阉胳膊的护卫笑道:「捏开嘴巴,压牢身子,若本王被他咬了,你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明白!」护卫们会意,便同时在二阉脖子上用力一扼,又在他们下巴上狠劲一捏。 受这扼捏,二阉嘴巴登时大张,舌头也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朱常洵瞅得真切,赶紧将匕首探进那眯眼的口里,在他舌根上横着一划。 「啊」的一声惨叫,一截血肉模煳的舌头,便从那眯眼的嘴里掉出。朱常洵避开溅来的鲜血,又手起刀落,将旁边那驼背的舌头也割了下来。 二阉口中血流如注,双臂乱扭,双脚乱蹬,只疼得扯开嗓子杀猪般哀号。朱常洵眼珠子一转,又用匕首将地上两条舌头扎成一串,握在手里挑了。 刚听见第一声惨唿时,朱常洛就觉不妙,可那朱常洵下手太快,不等他冲到门口,已然将二阉舌头全部割掉。朱常洛暗道声「大意」,又朝那如卸重负的郑贵妃怒视道:「好啊,想不到郑娘娘还留了这么一手绝招。」 郑贵妃故作不懂:「不过是为太子爷和淑蓉姐姐出气,哪里是什么绝招了?那两个奴才嘴里不干不净,割了他们舌头,也是罪有应得。」 趁二人说话,朱常洵背着手,悄悄来到小皇孙朱由校的面前。 见他一脸邪笑,客印月和李进忠也知他定然没怀好意,刚要拉着朱由校退后。不想朱常洵手臂却迅速一伸,用匕首挑着两条舌头探在了朱由校眼前:「由校来,三叔给你瞧个好玩意儿!」 匕首一晃,那两条血淋淋的舌头也跟着颤了几颤,朱由校只吓得脑中嗡响,小脸煞白,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竟连哭都不会了。 客印月和李进忠急得声音都变了,忙拍打着朱由校的后心:「哥儿!哥儿你怎么了?快哭啊……哭出来就好了……」 可无论怎么唤,朱由校始终怔怔地望着前方,目光游离,像痴傻了一般。 「欺人太甚!」朱常洛大喝一声,飞身扑至朱常洵身前,噼手夺下了匕首。 朱常洵也知自己闯了大祸,慌忙倒退出好远:「皇兄……我……我不是有意的……」 朱常洛手腕一抖,将匕首上的两条舌头,狠狠甩在朱常洵身上:「谁是你皇兄?」 郑贵妃也没了主意,赶紧拉着朱常洵且退且劝:「太子爷先息怒……有话好说……」 此时的朱常洛,已被怒火焚尽了心智,目中的杀意也越来越盛。这些年来,他忍辱负重,也不知遭受了郑福一党多少明枪暗箭,母亲含屈而亡,幼子又被吓傻,这接二连三的刺激,使得他心中仇恨的洪流登时决溃,手里的匕首陡然扬起,冲着朱常洵就要挥下。 见朱常洛状若疯魔,朱常洵竟吓得躲都未躲,直接愣在了当场。 「洵儿小心!」郑贵妃无暇多想,飞身扑在朱常洵身前,要捨命替他挡下这一刀。 眼见着那匕首就要扎在郑贵妃背后,朱常洛只觉手腕一紧,急急转头一瞧,才知是被冲上前来的徐振之攥住。 「松手。」朱常洛的声音冷得有些怕人。 徐振之哪里敢放?手上又加紧了力道:「殿下……」 「让开!」朱常洛内力勐然一催,顿时将徐振之震开。 徐振之打了个趔趄,又挡在了朱常洛面前:「太子殿下,请你三思!」 「朱常洛二目血红,直逼徐振之双眼:」再不让开,连你也杀!」 徐振之丝毫未动,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番浅显的道理朱常洛何尝不懂?只是他方才被郑福二人再三相激,狂怒之下丧失了理智。此时见许蝉、王安等人也拦了上来,朱常洛面色变了几变,总算强压住了胸中恶气。再吐纳几下,朱常洛慢慢放下了匕首:「你们不必紧张,我抢来匕首,是想去惩戒外边那两名狗奴才。郑娘娘和三弟皆是我至亲之人,我又岂会对他们不利?退下吧。」 听朱常洛改了称唿,徐振之等人知他终于稳住了心神,这才长舒口气,让在一旁。 见刚才甩出去的两截舌头还留在灵堂上,朱常洛便用匕首扎了,挑着向外走去。经过郑贵妃和朱常洵身边时,正眼也没瞧一下。可郑福二人心有余悸,明知朱常洛已不会将自己怎么样,却仍不由得向旁边躲出很远。 来到外面,朱常洛当先扯过那驼背的,一手抓着他的头髮将身子提起,一手挑着舌头送到他嘴边:「不是喜欢嚼舌吗?那就让你嚼个够!张嘴!」 那驼背的惊惧欲死,哪里肯张?想要求饶,奈何却无法说话,只是牢牢闭着嘴巴,喉咙里咕咕怪响。 第156页 朱常洛一言不发,勐地扬起匕首,狠狠插入了他的眼睛。那驼背的身子一阵急抖,泪血混杂齐下,疼得滚在地上「呜呜」怪叫。 才滚了两滚,朱常洛便一脚踏住他胸膛,手上微微用力,将匕首从他眼眶里拔出。喷洒的鲜血,溅了朱常洛一脸,可朱常洛擦也未擦,又将那挑着舌头的匕首,伸到了眯眼的嘴边。 见到同伙的惨状,那眯眼的早已吓得尿了裤裆,知道自己若不张口,必然会落个同样的下场。于是将心一横,张开嘴巴,哆哆嗦嗦地从匕首上咬下一条舌头,战战兢兢地含在口中。 朱常洛眼神一冷:「嚼烂了!」 「呜……」那眯眼的刚一怔,就见朱常洛的匕首又缓缓抬了起来,哪里还敢再迟疑?当下便将两颚急合、牙齿乱咬,只嚼得碎肉和血沫子顺着嘴角,噗噗往下掉。 「咽下去!」 那眯眼的硬着头皮生嚼自己的舌头,已然是在勉力强撑,一听朱常洛还要让自己吞入肚中,当即脑中一蒙,屎尿俱下,「扑通」栽倒在地,直接昏死过去。 眼见二阉生不如死,莫说是那些手下,就连郑贵妃和福王也瞧得毛骨悚然。 朱常洛将手中匕首一抛,向着在场众人大喝道:「我朱常洛向来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怨也是必偿!」 这句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其他宦官和护卫们大气也不敢喘,齐刷刷倒退数步,噤若寒蝉。 郑贵妃又怔了一会儿,便急欲跟二阉撇清干系,于是满脸堆笑,掏出一条绣帕向朱常洛款款走去:「太子爷此举,当真大快人心。哟,那两个奴才的脏血沾到太子爷脸上了,我来帮你擦干净。」 朱常洛一摆手:「回头我自洗便是,不敢劳动郑娘娘。」 「什么劳不劳动的?都是一家人,莫说两家话。」郑贵妃听他口气不似之前那般硬了,心知事态有所缓和,便执意抬起绣帕,在朱常洛脸上轻拭起来。 郑贵妃涂脂抹粉,她一靠过来,朱常洛便觉馨香袭人,浑身都有些不自在,正欲避开,袖角却被郑贵妃牢牢捉住,只得将头脸转到一边,不与她目光相接。 又擦了一会儿,郑贵妃忽然「扑哧」笑了。 朱常洛眉额一蹙:「郑娘娘笑什么?」 「我笑太子爷这么大个人了,却像小孩子那般害羞。」郑贵妃说着,又嘆了口气,「唉,其实我与淑蓉姐姐同岁,不过她是正月里生的,长我几个月。在我眼里,你跟洵儿一样,都是个孩子,若不是顾忌着尊卑礼数,我是真想叫你一声『洛儿』呀……」 朱常洛自打记事起,生母王恭妃便被父皇幽禁在景阳宫,他从小跟着太监宫女们长大,鲜受过母亲疼爱。此时,听郑贵妃软语温言地叫了声「洛儿」,不由得心神一恍,紧皱的眉头,也开始慢慢舒展。 这点微妙的变化,未能逃过郑贵妃的眼睛,她心里冷笑一声,嗓音却愈发轻柔起来:「洛儿,淑蓉姐姐已悽苦一生,她的身后事,再草率不得啊。有道是入土为安,总在这殓宫里停着也不是个办法,时日一久,尸身必会腐坏,须快些选处吉穴落葬才是……」 一听这话,朱常洛勐然回想起叶向高分别时的告诫,若自己真的自作主张,定会惹得父皇大发雷霆,挨骂受罚还是小事,落个逾规越制、欺君擅专的罪名可就大了。想到这儿,朱常洛面上没动声色,心里却激灵灵打个寒战,暗骂这恶妇好毒的心计。 见朱常洛沉思不语,郑贵妃又道:「洛儿是在考虑选址之事吧?其实以我之见,既然淑蓉姐姐有个皇贵妃的名分,不如就直接将她葬进天寿山皇陵好了。」 「天寿山皇陵?」朱常洛开口道,「哼,是了,父皇的陵寝也正好空在那里,依郑娘娘的意思,我是不是要把母亲葬入其中,也省得另造坟园了?」 郑贵妃也听出他在说反话,却装作不知:「那……那也没什么不可以,反正太子是要做皇帝的,将来也定会追封淑蓉姐姐为后,自古以来帝后同寝,无非是个早与迟么……再说了,万岁爷不是让太子为母治丧吗?他既然无暇管这些,由太子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朱常洛一把将郑贵妃的手甩开:「父皇是命我为母治丧,可他一没颁下册宝,二没定下墓址。郑娘娘极力撺掇我将母亲葬入天寿山皇陵,难道是受了父皇的旨意?要知那假传圣旨,可是杀头的罪过。」 郑贵妃脸色一变,讪讪笑道:「太子多心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知选个墓地还要那么多的规矩?既然如此,那太子就静等万岁爷的批示吧……」 「不劳郑娘娘费心。」朱常洛将手一拱,「我还要为母守灵,恕不奉陪了,地上两个狗奴才也请娘娘一併拖走,莫留在这里碍眼。王安,送客!」 「不用送了,你们忙你们的就好。」郑贵妃是个识相的,一听朱常洛下了逐客令,便赶紧赔着笑,唤过朱常洵,带着一帮手下离开殓宫。 他母子二人也没坐轿,走出好远,朱常洵这才嘻嘻笑道:「娘,咱这趟可算是没白来,你瞧见没?他那儿子都快被我吓傻了。不过方才也挺悬,那朱常洛似乎真起了杀心,当时我都有点慌。」 郑贵妃皱眉道:「洵儿,你以后少弄那种小打小闹的把戏,吓唬孩子的伎俩能管什么用?」 「出出气也是好的。」朱常洵说完,又朝后努了努嘴,「娘,那两个奴才怎么处置?」 第157页 郑贵妃回头一瞧,恨道:「险些被这两个奴才坏了大事,让他们活着也是浪费粮食,崔文升!」 崔文升快赶几步,凑上前来:「娘娘。」 郑贵妃低声道:「把他们拖到没人的地方乱棍打死,办得干净些。」 「娘娘放心。」崔文升朝旁边两个护卫使个眼色,「你们架着那两个公公,他们伤得太重,咱这就找大夫给他们治伤去。」 「是!」两个护卫会意,忙搭起半死不活的二阉,跟着崔文升转道走了。 等他们离开,朱常洵见母亲若有所思,不由得好奇:「娘,你在寻思什么?」 郑贵妃反问道:「洵儿,你不觉得那朱常洛身边,多了张生面孔吗?」 「生面孔?」朱常洵挠了挠头,「什么生面孔?」 郑贵妃瞥了他一眼:「不记得了?那朱常洛从你手里夺下匕首后,曾有一人再三阻拦。」 朱常洵恍然道:「哦,娘说的是那人啊,那人的确没见过,可东宫的使唤下人也不算少,咱们哪能个个都认得?」 「你呀……唉!」郑贵妃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那人在孝衣之下,倒穿着内侍的服色,可洵儿你想过没有?朱常洛何等身份,若那人真是个寻常小宦,敢在那种时候,前去阻拦暴怒之中的太子爷吗?」 朱常洵琢磨一会儿,回过味来:「也是,那会儿连王安都没敢上前呢……那娘你说,他会是什么人?」 郑贵妃摇了摇头:「我也不能断定……但从那人的年纪、言行上猜测,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谁?」 「徐振之!」 「徐振之?」朱常洵脸色一变,继而咬牙切齿道,「好哇,原来是那小子!我早打听到了,当年就是他帮着朱常洛寻到传国玉玺,还设了套,让我在金殿上险些下不来台!娘,这小子是个祸害,咱得赶紧想想法子!」 「急什么?」郑贵妃冷笑道,「有时候要杀一个人,未必用咱们亲自动手,借把刀来不就行了?再说了,若他真是徐振之,咱们就更得沉住气。」 「那又是为何?娘,自打那玉玺一事之后,你就让我沉住气、沉住气,可这都几年了?」 「等不得也要等。你自己想想看,如今朝野之中、宫里宫外,肯帮咱娘俩说话的人还有几个?万一再失手,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唉!」朱常洵长嘆一声,神情沮丧,「等等等,何时是个头啊?」 「别灰心。」郑贵妃唇角上扬,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若我所料不错,那徐振之再度进京,必是要帮朱常洛图谋些什么。之前他们不动,咱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只要他们一动,咱们的机会便要到了。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找出破绽、捉住马脚,便可以后发制人,将他们一举拿下!」 第六章 虎墩兔 王恭妃生前遭受百般冷遇,身后事亦是极其不顺。对她择地安葬之事,万历帝一拖再拖,灵柩停在殓宫,竟长达数月之久。在此期间,叶向高、左光斗等人不断上书,李太后也屡番施压,万历帝实在拖不下去,这才命人去天寿山卜地,将王恭妃的遗体随意埋在了东井左侧的一处平冈上。此则皆为后话。 那日,小皇孙朱由校被福王用两截血淋淋的舌头吓破了胆,回去一连几天,餵他吃他便吃,餵他喝他也喝,只是不哭不笑,真似傻了一般,终日呆愣愣的,不发一言。 众人心下焦急,太医也走马灯似的请了不知多少,可每个过来瞧诊后,不是摇头就是摆手,最多开上服祛邪扶正的宁神方子,再向朱常洛磕头告罪,无非是「医术不精」「另请高明」那套老生常谈的说辞。 宫里人来人往,朱常洛怕儿子得不到静养,便命客印月和李进忠带他去香山小筑暂住。徐振之与许蝉留在慈庆宫也颇感不自在,于是就禀明太子,跟他们一併同去。 自打客印月入宫后,香山小筑便久无人居,几人到了地方,见那正屋还好,东厢房的檐角却塌了一处。 在江阴时,徐振之曾跟岳丈许学夷学过些木工机巧,在那房檐下打量了一阵,就让李进忠去採办些木料、工具,打算亲自动手修补。 等一应物什运到,许蝉便用秋水剑,帮着削出粗坯;徐振之拿了斧锯墨斗,精制起凸榫凹卯;李进忠则在一旁时而递个工具,时而送杯茶水,跑前跑后,打起了下手。 见徐振之忙活得额头见汗,李进忠便知趣地掏出一块汗巾递去。 徐振之接来擦了擦,又瞥见了那汗巾上绣记,不由得奇道:「此物不是李公公的吗,因何却绣了个『魏』字?」 李进忠嘿嘿一笑:「徐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原本就姓魏,入宫后不得以才改成了李姓。」 见他不提改姓的原因,徐振之也不细问。李进忠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们虽是当内宦的,可年纪越大,心里头便越想着认祖归宗,这些年来,我老想着要重新改回本姓。」 许蝉插言道:「这事很难办吗?你去求太子帮你改一下内侍名录不就成了?」 李进忠嘆道:「早在数年前,主子曾向我许诺说,只要我差事办得好,就为我復回魏姓。唉,或许是贵人多忘事吧,后来就一直没了下文。主子不提,我也不敢问。徐公子,主子向来对你看重得紧,要不你帮我提上一句?」 第158页 直到这时,徐振之方明白其真正用意。原来他有意递来绣有「魏」字的汗巾,想引得自己去帮忙说情。徐振之暗嘆这李进忠工于心计,笑着摇了摇头:「李公公,你这圈子绕得可真不小。」 许蝉也猜出了此节,遂冷笑一声,道:「其实也用不着振之哥出面。李进忠,我来教你个乖。你找个机会,一瞧太子爷出汗了,就像今天这样,把那块汗巾递上去,太子是个聪明人,一见那巾上的『魏』字,保管就能明白你给他的暗示。」 「这怕是不适合吧?」李进忠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说破,于是便讪笑两声,转了话头,「再说主子身份何等高贵,怎会用我一个下人的腌臜之物擦汗?那啥,二位的茶水怕是凉了,我再帮你们沏些滚的来。」 说完,李进忠又献起殷勤,绝口不再提方才之事。徐振之和许蝉相视一笑,继续着手做起了眼前的活计。 三人正忙着,那边客印月牵着朱由校的手到了。原来,客印月怕小皇孙在屋里待久了气闷,便带他出来散散心,在院子里默然逛了一圈后,就来到了三人面前。 听那割锯木料的声音太过刺耳,客印月就打算拉着朱由校离开。谁承想一拉之下,朱由校却勐地把手甩掉,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徐振之等三人,露出了异样的光彩。 客印月一怔,又去拉他:「哥儿,你怎么了?走,我带你去吃好东西……」 朱由校仍旧不肯走,又望了一阵,突然抬脚跑上前去:「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乍听这句,众人齐刷刷一愣,继而高兴得无以復加。客印月和李进忠喜极而泣,一左一右地冲过去,将朱由校牢牢揽在怀里:「天啊,哥儿总算开口说话了!」 见朱由校的目光又有些茫然,徐振之忙分开客、李二人,将手里的榫头在他面前一晃:「由校,你刚才是问这个吗?」 朱由校盯着那截木榫头看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 徐振之眼珠一转:「这是木工活,我给你做个玩具好不好?」 朱由校目光中透着欣喜,嘴里却不作声,只是将头又点了一点。 见他又不肯说话,徐振之便故意引他开口:「光点头可不成,我做的玩具好玩得紧,你到底想不想要?说出来。」 「想要……」 「那好,你在我旁边坐着,我这便做给你玩。」徐振之说完,从蹀躞带上取下马千乘所赠的匕首,又选了几块小木料,开始动手削制。 朱由校在一旁看着,眼睛一瞬不瞬,两只小手却学着徐振之的动作不停比画。随着木屑纷纷而下,徐振之手里的木料渐渐变成了一个圆头方身的人形,待躯干刻好,徐振之又在其上钻出几处细孔,用丝线将几条小棍串接,当作四肢手足。 做好之后,徐振之提着丝线轻轻摆弄几下,那小木人就开始朝着朱由校点头作揖:「怎么样,这木傀儡好不好玩?」 「好玩好玩!」朱由校乐得咯咯直笑,「姑丈,我也想学,你教我好不好?」 徐振之一怔:「由校,你叫我什么?」 「姑丈啊,」朱由校说着,向许蝉一指,「她是我亲姑姑,所以我才叫你姑丈呀。」 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又追问道:「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朱由校摇了摇头:「没有人告诉我,是我偷听来的,有次我听到李进忠和嬷嬷在说话,说你们其实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驸马。」 李进忠和客印月脸色一变:「哥儿,我们那是说着玩儿的,你千万不要当真,更不要四处去讲。」 朱由校走到许蝉面前,拉了拉她的手:「你真的不是我的姑姑?」 许蝉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喉头一噎,只是将朱由校紧紧抱在怀里。 徐振之嘆了口气,轻抚着朱由校头顶道:「好孩子,不管我们是谁,都会一样疼爱你的……只是你要记住,从今往后,那『姑姑』『姑丈』绝不能再提,明白了吗?」 朱由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徐振之想了想,道:「叫我先生吧。由校,先生不光会做木傀儡,还会做孔明锁、百变球等好多有趣的玩意儿,你想不想学?」 朱由校小孩子心性,一听有那么多好玩的,当即开心得拍手欢叫:「想学想学,先生教我!」 徐振之说教便教,朱由校也是说学便学,这二人当下各持了工具,守着一堆木料捣鼓了起来。别看朱由校年纪小,可他对木工之技着实有过人的天赋,那些斧锯刨凿被他摸过一遍后,竟使得无比熟练,没出两个时辰,徐振之先前做的那种木傀儡,朱由校已然能一模一样地仿制出来。 开始的时候,徐振之尚在夸赞,可越到后来,徐振之心里却越是惊奇。当看到朱由校别出心裁,在那做出的木傀儡上刻出了活灵活现的口眼鼻耳后,徐振之简直傻了眼,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居然能制出如此精巧的木工手作? 朱由校也似着了迷,一发不可收拾,把徐振之会做的玩具全然学了个遍,犹觉不过瘾,索性对照着香山小筑中的亭台楼榭,做起了简单的模型。起初,朱由校只是照猫画虎,做的小房小阁虽有些样子,可轻轻一碰,便会歪倒散架。徐振之见状,就为他讲解了些构筑营造之理。朱由校一点就通,不光将那些木屋模型改造得稳固结实,还在四面装上了能开能合的小门窗。 第159页 对朱由校这种不凡的天赋,徐振之等人无不赞嘆,可朱常洛却有些不以为意。得知儿子心病已除,朱常洛本欲将他接回慈庆宫去,但朱由校制木成瘾,总是哭闹着不肯离开小筑,无奈之下,朱常洛也只得随他。 这日清晨,徐振之和许蝉出得房来,见朱由校早早就在院中制起了新的模型,李进忠点头哈腰地陪在一旁,一面为他端茶抹汗,一面对他的手艺不住声地称赞。 客印月则梳了个美人髻,懒洋洋地倚坐在不远处的凉亭中,一手轻轻支颐,一手拈了枚精緻的小点心,慢慢送入唇边。察觉到他们夫妇二人过来,客印月笑吟吟地招唿道:「徐公子、蝉妹妹,来用早点。」 「好。」徐振之点点头,与许蝉入亭坐下,「早啊印月姑娘……瞧我这记性,总是忘了改口,如今该称你夫人才是。」 客印月微微一笑,又轻嘆一声:「成天被哥儿嬷嬷、嬷嬷地叫着,都快把我叫老了。反正眼下也无旁人,徐公子若瞧着我还有几分姑娘的模样,称我一声『姑娘』也未尝不可呢。」 许蝉从桌上碟中拾起一块点心,投入嘴里嚼着:「姑娘怎么了,夫人又怎么了?不就是个称唿吗,值得这样斤斤计较?不过我瞧你容貌跟几年前的确变化不大,倒真不像是嫁过人的。」 「还是蝉妹妹会哄人开心。」客印月「扑哧」乐了,抬手比画道,「我不光嫁过人,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你自己也有孩子?」许蝉话一出口,便觉此问实在是多此一举。若客印月没有生育,岂能入宫去当朱由校的乳母?想到这儿,她脸上一红,又赶紧道,「这阵子事情太多,也没顾上仔细问你,你那孩子和夫君现在何处?找个机会也带过来,让我和振之哥见上一见。」 客印月眼神一黯:「我那夫君?他是个短命的,蝉妹妹和徐公子在有生之年,只怕是见不到了。」 许蝉与徐振之互视一眼,面上有些歉然:「是我不好,不该提起你这桩伤心事的……」 「伤心么?那也不见得。」客印月竟笑了笑,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说起来你们或许不信,那死鬼……是被我一刀杀了的。」 「什么?」徐振之和许蝉均是一凛,果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你……你该不是在说笑吧?」 「我像是在说笑的样子吗?」客印月缓缓抬起右手,眯起眼睛自顾自地打量着,「那死鬼叫作侯巴儿,本以为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谁知却也生了副包天的色胆。刚成亲时倒还算守规矩,不想又过了数月,居然开始放肆起来,有天晚上,他竟敢借着酒劲儿摸到了我的床上。我早便防着他那一手,既然他不要命,那我就不需客气了,于是就从枕头底下摸出刀来,朝着他心窝上这么一扎!从此之后,我客印月便成寡妇了。」 徐振之怔了半天,又是吃惊,又是不解:「这……这是什么道理?你二人既已结成夫妻,同床共枕本也是人之常情,只因这个缘故便要将他杀死,实在是大不应该。」 客印月冷笑道:「那侯巴儿不过是个猪狗一般的蠢货,也配来碰我冰清玉洁的身子?我一刀把他宰了,有什么大不应该?」 许蝉秀眉微蹙,正欲说些什么,却咬住了嘴唇,生生忍了下来。 客印月又是一笑:「是了,我懂蝉妹妹的意思。你们原来见我举止轻佻、言语放荡,必会认为我是个随便的女子,那『冰清玉洁』四个字,也不配用在我身上吧?可是,不管你们信与不信,我客印月这些年来只为一人誓守完璧,直至今天,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处子之身!」 许蝉只听得目瞪口呆:「不会吧?你若真是个黄花姑娘,那……那怎么会又生了孩子?」 「我几时说过那孩子是我亲生的?」客印月妙目一转,望了下亭外的朱由校,见他还在埋头专心致志地做木工,这才又接着说道,「那孩子叫作侯国兴,是侯巴儿与他前妻所生,刚生下来便因难产剋死了亲娘。说起来,也算咱们太子爷本事大,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爷俩儿,居然暗中派人接到了京城,安排我与他们硬生生凑成了一家子。」 徐振之舌挢不下:「这桩亲事,竟是太子殿下撮合的?」 「唉……」客印月长嘆一声,面上闪过几丝凄楚,「算是主子撮合的,也算是我自己逼他的。有时候想想,真是造化弄人啊!」 许蝉晃了晃脑袋:「我怎么越听越煳涂了?你刚说一直为一个人守身如玉,怎么又要逼着太子为你找婆家?」 「蝉妹妹还不明白吗?」客印月苦笑道,「我苦苦等待的那个人,便是主子啊。」 许蝉和徐振之又是一惊:「你喜欢太子?」 客印月顿了顿,眼眶中已然泛起了晶莹的泪珠:「岂止是喜欢?我爱他,爱他爱得都快要发狂了。徐公子、蝉妹妹,你们可不要笑话我,我也就是当着你们的面上,才敢将这些心里话说上一说。」 正如客印月所说,平日里她或嗔或喜,或调笑或怒骂,几时见过她曾这般真情流露?徐氏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接言。 客印月拭了拭眼角,幽幽望着天空,似是在回忆前事:「我深爱主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徐公子,那『三堂争霸』的旧事,你可有所耳闻?」 「三堂争霸?」徐振之自念几声,勐然记起两个人来,「是了,我曾听郭鲸、薛鳄二位大哥提起过,他们现在那『净武堂』的前身,就是那『三堂争霸』。那三堂里的人,皆是犯官之后,从小便被烙上『罪章』,视作『罪奴』,学习格斗厮杀,专供达官显贵观赏为乐。」 第160页 「是啊,」客印月点了点头,「其实我与郭鲸、薛鳄一样,也是三堂的罪奴出身。」 「你居然也是罪奴?」 「不信吗?」客印月莞尔道,「我这后背上,同样也烙有『罪章』,若不是怕蝉妹妹不愿意,我把衣衫褪下来让徐公子瞧瞧也没什么打紧。」 许蝉蹙额道:「才正经了没几句,你又来说这些疯话了。」 「蝉妹妹不爱听,那我不说了便是。」客印月笑了笑,又道,「三堂里分为翻江、镇山和御风,像郭鲸、薛鳄他们那种厉害的角色,会得个响亮的名号。我这种怎么练都不成器的,就被分派在御风堂下处,胡乱给了个『蝶』的称唿,给那些叫鹰、隼、雕、鹫的洗洗衣服,铺铺床褥,只等日后年纪稍大些,便要送到教坊去充作官妓。那种日子,我至今回想起来都怕得要命。那些鹰啊雕啊什么的脾气暴得紧,有时候在争霸中被其他二堂的好手打败了,就会把怨气发到我身上来,莫名其妙就踹我一脚、无缘无故便打我一拳。他们的力气多大呀,我只要挨上一下,就躺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听到这里,许蝉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走上前,握了握客印月的手:「想不到,你的身世也这般可怜。」 「好在都熬过来了。」客印月微微一笑,接着道,「那时候,我被他们打怕了。有次在为一个人包扎伤口时,偷偷在他身上揩了些污血涂抹在嘴角。后来再见到其他人时,他们便以为我已经被别人毒打过了,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拿我撒火出气。我尝到了甜头后,就开始了装凄扮惨,暗中收集了各种材料,只要一听他们打败了,便把自己头脸、身上涂得青一块紫一块,渐渐的,我这本事越来越高明,挨打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 徐振之嘆道:「原来印月姑娘那乔装易容的本领,是打那时起练出来的。」 客印月自嘲道:「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瞧我,这枝枝节节的事情说了这么多,却还是没说到正题上。后来,陈矩公公得知这事,将那残忍的『三堂争霸』给废除了,有的孩子被人领养了去,像我们这种没人肯要的,便被陈矩公公暗中收在麾下,组成了『净武堂』,留待日后为国效力。我与主子,正是在净武堂中相识的。那个时候,大伙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他自称常鲤,白白净净的一个少年,不怎么爱说话,练起武来却着实兇狠。起初,他谁也打不过,可不到一年的光景,他就可以与郭鲸、薛鳄他们打成平手。为练武功,他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伤,我瞧着心疼,便默默地替他包扎、为他涂药。他那时从来没向我道谢,也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直到有一次,我被一个人撞了,跌倒在地上。其实对我而言,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谁想到主子见了,竟冲过去拉着那人不放,硬要他给我赔不是。那人仗着身旁伙伴多,自然是不肯的,可主子不依不饶,两句话说僵了,便与他们扭打起来。主子身手是不错,奈何他当时年纪小,而对方人又太多,打到最后,就被一群人压在了身下,还是郭鲸、薛鳄赶来将他救出来的。为了帮我出头,主子都断了两根肋骨,我又是心疼,又是感激,从小到大,何曾有人那般豁出命去对待过我啊?那天,我抱着主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一颗心,也彻彻底底地许给了他。从那天起,我就当自己是他的人了,将来一定要嫁给他,用我一辈子去追随他! 「再后来,陈矩公公安排我去了他的身边,我这才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些年,我尽我所能,陪着他、帮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当上了太子。我宁可他不是太子,不是什么皇室中人。他娶了别的女人,我从不在乎;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更是替他欢喜。你们知道吗?我是真心实意地疼爱哥儿,因为那正是他的骨肉啊!」 说到这里,客印月已是清泪长流。她用情之深,思恋之苦,就连徐振之这等鬚眉男儿,听了亦是不胜唏嘘。许蝉更是百感交集,眼眶都情不自禁地红了:「你的这一番心意,难道太子不知?」 客印月嘆道:「主子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岂会不知?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许蝉愤愤道:「可他就算对你无情无义,也不该自作主张,把你胡乱嫁给旁人啊!」 客印月摆了摆手:「我说过,那事不能全怪他,也算是被我逼的。自打用传国玉玺重挫了福郑一党的锐气后,主子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那日他在小筑摆酒庆祝,喝得有些醉了。我瞧着是个机会,便故意说些软话,挤对了他几句,毕竟这些年来,我为他鞍前马后,却从来没有讨要过什么赏赐。果然,主子被酒劲一顶,我再一激,便拍着胸脯说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他皆无一不允。当时,我没敢直接说让他娶我,我怕一提,他的酒就会登时醒了。便拐弯抹角地说想进宫去,也好与他朝夕相处。唉,我从没想过要什么名分,才人也好,选侍也罢,我统统都不稀罕,我只想嫁给他,可谁知终究是不能如愿。这不,最后主子也不算食言,帮我找来了『丈夫』和『儿子』,换了个寻常农妇的身份去给哥儿当了乳母。的确是让我入宫了,也的确是跟他朝夕相处了……」 「当初他还不如食言呢!」许蝉愤道,「太子怎的这般铁石心肠?你也是的,既然不愿意,为啥还非得听他安排?」 第161页 客印月喟道:「谁叫他是主子,而我又这般深爱着他。其实我明白的,主子对我并非是无情,他只是不敢用情,儿女情长,就会英雄气短了。他要成就大业,就不能被这些所拖累,再者说,我也算是他的得力帮手,若真的进宫去当了什么太子的妃嫔,日后行事,就会处处掣肘。还是当乳母好,能随时出入宫禁,又不招惹耳目,唉,这样对他也好,我认了。」 嘴上说是认了,可客印月的目光中,却充满了不甘和无奈。许蝉瞧着她那凄楚的模样,又想到王恭妃悲惨的一生,心里五味杂陈,堵得十分难受:「振之哥,你说那宫里头到底有什么好?为了一个皇位,就争得手足相残、兄弟反目,连带着手底下的人也不敢爱、不敢恨的。那家国天下,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得连自己的亲人、爱人都可以抛之不顾吗?」 「庙堂之上,所谋深远,咱们还是不要去妄加揣测了。」徐振之不欲再谈这些,轻拍着许蝉的肩膀宽慰一句,岔开了话头,「印月姑娘,那个叫侯国兴的孩子现在何处?」 客印月道:「他被我送到了净武堂,如今是由周鹤带着。」 徐振之一怔:「周鹤?」 客印月解释道:「这人你们都见过的,就是主子的那个替身。」 「原来是他。」徐振之点了点头,见许蝉还是怏怏不乐,便想带她去散散心,「印月姑娘请放心,今日所谈之事,我们自会压在心底。这阵子小知了总待在小筑中,依她的性子,想来已觉烦闷,我见天气不错,打算带她出去逛逛。」 「还是徐公子知道疼人啊,」客印月会心一笑,无不艷羡地望了许蝉一眼,「山脚下备有马匹,我让李进忠去帮你们上鞍吧。」 「不用,我们自上便是。」说完,徐振之就拉着许蝉,一起出了香山小筑。 香山脚下,一望无垠。许蝉信马由缰,直驰了好一阵子,额头微微见汗,胸襟方始通畅。 见许蝉的坐骑放缓了脚步,徐振之便拍马上前,与她并辔而行:「感觉好些了吗?」 「嗯。」许蝉点了点头,又深情地望着徐振之,「振之哥,幸亏我遇到了你……这几天我时常在想,若当年我没有被送出宫去,此时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被那高高的宫墙囚禁着,终日介受着那些明枪暗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 徐振之怕许蝉再度伤感,便想揶揄两句逗她开心:「那些我不知道,不过你现在若是堂堂公主,起码肚子是决计不会吃亏的。你想呀,只要你招招手,那些御厨们便会把各种山珍海味送到你面前,这样的扒两口,那样的夹一筷,用不了几年,那些为你抬轿的轿夫就该偷偷骂你了。」 许蝉不解道:「我自吃我的,关那些轿夫何事,他们为什么要骂我?」 徐振之拖着长腔道:「你是公主嘛,出门自然要八抬大轿,可你一番胡吃海喝,定会胖成一个圆滚滚的大肉球,身子重了抬着就沉,那些轿夫累得够呛,明着不敢说什么,但暗地里少不得要编排你几句坏话的。」 许蝉啐了一口,笑嗔道:「好哇,你在拐着弯子嫌我胖。」 「岂敢岂敢,」徐振之也笑道,「我是嫌娘子太过苗条,正打算带你去吃些好东西补补呢。我听郭二哥提起过,那米市大街上开着家烤鸭店,烤出来的鸭子又香又脆,咱们去尝尝看?」 「走着!」 二人拨转马头,朝着东南一路驰到宣武门外,这才下马入城。 京畿皇城,天子脚下,其胜状自然是冠绝九州。夫妇二人原来身负要事,无暇在城中闲逛,直至今日,方才见识到这大明国都的热闹繁华。 沿着纵横通达的街道,大小的商号店铺,可谓星罗棋布。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信步游玩的士子、帷帽遮容的女眷、推车挑担的农户、招徕叫卖的小贩、欢跑嬉闹的稚童……比肩接踵,川流不息。 此起彼伏的货声,给这喧嚣的市井更添了几分烟火气。许蝉走了一阵,愈发感觉亲切,先前那些伤感和不快一扫而光,遂也不急着找吃的,与徐振之牵着坐骑,慢慢穿行在人群之中。 列肆之间,还设着不少摊位,一个个高张布棚,纵横夹道,所售货物林林总总,穿的有靴袾、布匹、毛皮;用的有铜锁、梳伞、蒲蓆;文人雅士玩的古瓷、彝鼎,丫头孩子耍的纸花、羽毽,应有尽有。除此之外,更有些新奇之物,像什么乌斯藏的密宗佛、欧罗巴的自鸣钟、倭扇、数珠、多罗绒、猩猩毡、西洋布,等等。慢说是许蝉,就连那见多识广的徐振之都觉眼界大开。 满目琳琅中,一只大碗尤为惹眼。那碗的底座通体鎏金,盖子上镶嵌着一圈宝石。许蝉越瞧,便越觉得喜欢,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拿在掌中把玩。 手才伸至半途,便听耳畔有人道:「姑娘,那碗还是不碰为妙。」 许蝉一怔,手指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再扭头一瞧,却见身旁站了个陌生人。 那人蓝褂白袜,额上束着网巾,看徐振之和许蝉望来,立即满脸堆笑:「二位可莫怪小的多嘴。」 见他无甚恶意,徐振之便拱手以礼:「兄台为何要劝阻内子取碗观瞧?这其中原委,倒要请教。」 「好说。」那人笑道,「你们有所不知,那只大碗是拿吐蕃高僧的头盖骨做的。」 第162页 「头盖骨?」许蝉惊得花容失色,赶紧离那摊位远了些,「你可别吓我,哪有用死人头当碗使的?」 那人笑得更厉害了:「你们大可在这街上问问,我『包打听』几时说过瞎话?正因那是个人头碗,所以我才劝姑娘莫要去碰。」 「吐蕃高僧……头盖骨……」徐振之望着那碗沉吟片刻,恍然道,「莫非那碗是『嘎巴拉』?」 「哟?」包打听有些出乎所料,「敢情是个行家啊!」 「不敢当。」徐振之摆手道,「我曾听闻,藏地密宗有种法器叫做『嘎巴拉』,是用修为深厚的喇嘛灵骨所制,只是道听途说,从未见过实物,不想却被我猜中了。」 「那也难得。」包打听夸了一句,又道,「听二位口音,像是南边来的,走亲还是访友啊?」 徐振之不便透露实情,避重就轻道:「路过京师,见这儿如此热闹,就打算随便逛逛。」 「这才哪儿到哪儿?要说热闹,当属咱们北京城的三大市。」包打听说着,又掰起了手指头,「啥是三大市?庙市、灯市和宫市啊。庙市在城隍庙左右两街,每月的朔日、望日、二十五;灯市在东华门外,正月初十到十八,吃元宵、闹花灯;宫市更不得了,设在皇城之内、紫禁之外,逢四开集,那叫一个人山人海……」 见包打听如数家珍的模样,徐振之也暗笑他有副好口才,但恐他喋喋个没完,便笑着打断道:「如此受教了。然我算了算,眼下皆非三市开集的日子,包兄所说的热闹景况,我们怕是无缘得见了。」 包打听眼珠子一转:「出来游玩,未必非得赶集逛市呀,咱们北京好玩的地方多着呢,别的不提,单道那『燕京八景』,就足以让二位流连忘返。」 许蝉想起前事,笑道:「原来我们去陕西,听说那儿有个『长安八景』,你们这『八景』又是什么?」 包打听一脸骄傲,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如今咱这北京才是帝都皇城,长安那边的都得矮上一头。二位听好了,咱们这燕京八景,乃是太液睛波、蓟门飞雨、西山霁雪、卢沟晓月、琼岛春云、金台夕照、玉泉……玉泉什么来着?」 徐振之笑着给他解了围:「玉泉垂虹,还有一个是居庸叠翠。」 包打听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对对,就在嘴边上,一时急了没说出来……怎么,这八景公子都去过?」 「没去过。」徐振之摇头道,「之前看过方志,上面记载着这几个名字。」 「着哇!」包打听一拍巴掌,「你看看,连书上都写了,这些地方还能不好?不瞒二位说,这路径我都极熟,你们若肯赏些跑腿钱,我便亲自带二位去游览一番,保你们玩得舒心惬意。」 直到这时,许蝉总算弄清了这包打听的身份:「原来你是个嚮导呀,可我们还有要事,不能多耽,游玩八景的事,等有机会再说吧。对了,既然这里你熟,那你跟我们说一下,米市大街怎么走?」 见生意做不成,包打听登时泄了气,转身要走:「白耽误这半天工夫了。什么米市糠市,你们找别人打听吧。」 「且慢。」徐振之摸出几枚铜钱,扔向了包打听,「我们慕名去那米市大街用饭,还请兄台指点一二。」 包打听一把抄过铜钱,马上热情起来:「二位是去尝烤鸭的吧?好说好说,那里离这儿不算远,喏,你们就照直走,穿过三条街左拐,再绕过两条小巷子,闻着味儿就能找到地方。」 按着包打听的指引,夫妇二人寻到了米市街上。又走出一阵,前方果真是香气阵阵,过去一瞧,只见一帘市幌迎风飘摆,上面竖列「便宜坊」三个斗大墨字,底下还专门标出一行小字——「金陵片皮鸭」。 「看来就是这里了。」徐振之笑了笑,与许蝉拴了马,双双进了店铺。 刚跨入门槛,就听里面吆吆喝喝的好不热闹。大厅里,三张桌子拼在了一处,边上围了几名身穿皮袄、脚蹬皮靴的大汉。他们也不用碗筷,各自抓着只油乎乎的肥鸭,一面叽里咕噜地说着话,一面啃得不亦乐乎。 见二人进来,那几名大汉仅抬了抬头,又继续吃喝。从他们的打扮和言语上,徐振之已猜到这几名汉子是蒙古人。其时明朝与蒙古的关系已趋于缓和,边民时有互市,不少草原上的部落也赶着牛羊来贩卖,从中原换些茶糖布帛回去使用。故而徐振之见这里有蒙古人,心里也不觉意外,只是与许蝉挑了副干净座头,在角落里坐了。 这便宜坊的招牌,正是那焖炉烤鸭。所谓焖炉,便是要在炉内提前焚烧秫秸,待那炉壁烧热了,再将那洗干剥净的肥鸭送进去焖烤,整个过程不能见明火,这样烤出来的鸭子才会外皮油亮酥脆,肉质细嫩多汁。待鸭子烤熟之后,那巧手的师傅就将整鸭剔骨削片,再把片好的鸭肉拼凑成型,抹上秘制酱料,夹上葱丝瓜条,用荷叶小饼卷了送到嘴里一咬,必然会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许蝉迫不及待地品尝后,自是一迭声地叫好,接连吃了数卷,这才空出嘴巴问道:「振之哥,这便宜坊既开在北京城,为何又在幌子上标了金陵片皮鸭?」 徐振之也包起一卷,慢慢嚼着:「你有所不知,这焖炉烤鸭的制法,正是源自南京。相传太祖当年颇喜此味,每日必食烤鸭一只。后来永乐皇帝迁都北平,便将那些擅长烤制的金陵御厨带到了此地。到了嘉靖年间,烤鸭渐渐从宫廷流传到民间。这便宜坊打出那『金陵片皮鸭』的旗号,无非想说明他家是地道的正宗口味。」 第163页 「管它正宗不正宗,反正好吃就成。」许蝉说着,又沖徐振之努嘴笑道,「振之哥你瞧那几个蒙古汉子,拿这烤鸭当烤羊腿了,连撕带啃地,吃得多欢实。」 徐振之扭头望去,也是哑然失笑。心道古有囫囵吞枣,他们却是囫囵啃鸭:「听说蒙古汉子大多豪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见二人瞧来,那边几名蒙古汉子也开始觉察,打头一人突然将桌子一拍,指着徐振之和许蝉便大叫起来。 可那人一口的蒙古话,夫妇二人哪里听得懂?只见他瞪眼龇牙,语气又十分严厉,徐振之还以为触犯了他们的什么风俗,赶紧起身拱手:「我二人并无恶意,只因好奇,这才朝诸位多看了几眼,若有冲撞处,还请多多包涵。」 那人再说了几句,见徐振之还是一脸茫然,面色这才缓和下来。他向徐振之摆了摆手,又朝柜上大喊道:「再来十只鸭子,还是不要片,整个上!」说的竟然是不太流利的汉话。 那店伴慌忙答应着,不多会儿,便从后厨拎来一堆热气腾腾的烤鸭。 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暗道原来那人会说汉话。正琢磨着,那店伴又搓着手走了过来:「二位够用吗,要不要再片上半只?」 许蝉点了点头:「好,那就再片半只,荷叶饼也再来几张。」 「成嘞。」那店伴说完,又压低了声音,悄悄道,「小的给二位客官提个醒,那几位蒙古大爷可招惹不得,他们……他们……」 许蝉眼尖,早就瞧见那几个蒙古人后腰鼓囊囊的,分明是藏了利刃。可她哪里在乎?当即便在腰间的秋水剑上一拍:「他们怎么了?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瞧一眼有什么打紧?」 「这……」那店伴小心翼翼地望了望那伙蒙古人,有些欲言又止。 徐振之瞧出端倪,遂稳住了许蝉,向那店伴道:「多谢你好意提醒,我们知道了。」 「那就好、那就好……」店伴松了口气,「二位稍等,小的这便给你们片鸭子去。」 徐振之和许蝉虽不欲多生是非,可那伙蒙古人行事确实有些怪异,不由得对他们暗暗留心。此时,那些蒙古汉子也不似方才那般大嚷大叫,只是埋头吃着烤鸭。打头那个吃得热了,索性把头上皮帽一摘,搁在了桌上。 他这一摘帽,许蝉险些笑出声来。只见他颅顶的头髮已全然剃光,只在前额上留了一团圆圆的刘海儿,就像汉人小童头顶的「茶壶盖」。两侧的头髮却长,拢起来各绾成小髻垂在耳后,随着他那肥乎乎的圆脸不停摇晃,那左右的小髻也不住摆动,倒有几分可爱。 他们一行吃的都是整鸭,吐出来的骨头也便随手扔在地上。不大一会儿工夫,外面的狗子寻着香味,大着胆子跑进来抢食。 蒙古人打猎牧羊多依仗犬类,对它们素来喜爱,见那些狗子吃得欢,那打头的非但不驱赶,反又将吃出的鸭骨投了过去。店伴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任由着群狗在堂上撒欢争食。 其中有只黄狗瘦小,没抢到骨头,可怜兮兮地转了一圈,竟将两条前爪搭在了那打头的汉子腿上,向他讨要起吃的。 那打头的汉子一怔,笑骂句什么,便将那黄狗的前爪从自己腿上推了下去。 那黄狗不甘心,身子一抬,又将前爪搭上。 那汉子眉头一拧,显然是大不耐烦,呜里哇啦骂了几声,再次挥手把黄狗前爪扫下。 谁知那黄狗铁了心,不讨到吃的不肯罢休,再度把前爪搭来。 那汉子有些发恼,「呛啷」一声从腰里拔出一把弯刀:「是了,你是汉人的狗子,听不懂我们的话。再敢缠着我,我就把你宰啦!」 那黄狗固然不懂蒙古话,可那汉话它又岂能听懂?见汉子扬起刀来,还以为他是要餵自己吃的,乐得尾巴直摇,汪汪欢叫。 见黄狗眼巴巴望着自己,那汉子犹豫片刻,便将那没吃完的肥鸭塞进了它的嘴里:「算啦,赏了你吧!」 那黄狗一口接来,叼着肥鸭便箭一般沖了出去。其他狗子瞧见,也都跟着追去店外,汪汪叫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一阵,那打头的汉子见同伴都吃得差不多了,就将油手在皮袄上揩了几下,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拍在桌上。 那店伴见了,赶紧把那银锭抓在手里:「几位大爷吃好了?小的这就去给你们找兑散钱去……」 「不用!」打头的汉子手一摆,抓起皮帽扣在头上,招唿着同伴起身离开。 「谢大爷赏,各位爷台慢走啊。」那店伴满脸堆笑地将他们送出店去,再回到店中,却是一边拭着额头冷汗,一边如卸重负地长舒口气,「天可怜见,总算将这伙凶神打发走了。」 许蝉闻言,不免好奇:「店家,那些蒙古人出手阔绰,给了你这么大锭银子,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在那儿长吁短嘆?」 那店伴又往门外瞧了几眼,这才慢慢走了过来:「客官,你当他们是善茬儿吗?打刚才起,小的便一直悬着心呢……」 方才那圆脸汉子投鸭餵狗,许蝉早在一旁瞧了个满眼,不由得对他们生出几分好感:「那些人嗓门儿是大了些,可心眼倒是不错的。」 「还心眼不错呢,」那店伴摇了摇头,「他们只怕是一伙杀人越货的强盗!」 「强盗?」徐振之一怔,「何以见得?」 第164页 许蝉也不信:「就是,人家带着兵器就是强盗了?我不也拿了剑吗,你瞧我会不会杀人越货?」 那店伴赶紧摆手:「小的不是那个意思,二位有所不知,他们一进店来,就开始旁若无人地说话,他们只当这里没人听得懂,却不知小的早年间,曾在边境上贩卖过皮毛,多少通晓一些蒙古话的。」 「你懂蒙古话?」许蝉追问道,「那他们说了些什么?」 那店伴回想起来,仍觉心有余悸:「当时我隔得远,他们说话又快,隐隐约约的,只听他们在商量着要去刺杀一个什么大人物。后来,那打头的警惕起来,便用蒙古话叫了我一声,可我那会儿吓傻了,动也没敢动,他们这才放下心来。现在想想,可真叫人后怕啊,幸亏我当时没动……」 「刺杀大人物?」徐振之脸色一变,「店家,你可曾听清楚了,他们究竟是要杀谁?」 那店伴摇头道:「我哪敢多听?就记得好像是打北边来的。」 徐振之皱起眉头,已觉此事非同小可。那伙蒙古人既然提前来到北京城,定是打探到了什么线报,像那些镇守边防的大将,大多有家眷在京,也时常会回来探望。万一那些蒙古人要行刺的是他们,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想到这儿,徐振之与许蝉互换个眼神,心里皆打定了主意,打算插手此事。 瞧见他二人神色,那店伴好心劝道:「二位可别嫌小的多嘴,那伙蒙古人端的不是好惹的,管他们要杀谁呢,只要别杀到咱们小老百姓的头上就好,正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徐振之微微一笑:「店家所言甚是。方才他们突然用蒙古话喝问,自然是为了试探我们二人。还好我们不懂,否则早就被他们灭口了。既然我们已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那等闲事定然是不敢再管的。」 那店伴放下心来:「就是,我瞧客官就是个晓事的。」 「关乎身家性命,不晓事也不成哪。」徐振之说完,沖许蝉眨了眨眼,「小知了,咱们吃饱喝足,这便结帐回家吧。」 「好!」许蝉会意,抓起秋水剑,与徐振之匆匆离了店铺。 二人来到街上,那些蒙古汉子早已不见了人影。但他们要行刺的大人物既然是打北边而来,那他们就应该会出城向北埋伏。想到这儿,徐振之和许蝉便纵马直奔北门,出城沿着官道寻去。 可在官道上驰出很远,仍是未见那伙蒙古人的下落。寻找行刺之人不成,徐振之便把主意打到了被刺之人的身上,他心想,那大人物若是朝中大员,沿途必会在驿馆留宿歇脚,只要能提前打听到行踪,也好通知他们早做准备,不给那些蒙古人可乘之机。 谁知一连问了几家驿站,皆说最近并没接到有什么武将重臣要来的消息,再问下去,那些驿卒驿吏倒起了疑心,以为二人有什么企图,反将徐振之和许蝉盘查了好久。 眼见着天色渐黑,夫妇二人还是毫无头绪。正束手无策地打算往回走,却遇到了一名打柴的老汉。二人虽不抱什么指望,也还是向那老汉打听,岂料一问之下,那老汉却说曾见有伙差不多打扮的外族汉子往西北方去了。 夫妇二人闻言,不由得喜出望外,忙向那打柴老汉道了谢,赶紧往他所指的方向寻去。 然而越往前寻,便越是偏僻,别说是人,就连镇甸村落都极少看见。二人纵马又驰了一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此时月亮已升至中天,二人身处荒郊野外,往四下望去,皆是乌压压的一片黑暗。 许蝉坐在马上怔了一阵,无不懊恼地嘆了口气:「当初若那伙蒙古人一离便宜坊,咱们就开始追踪,也不会像现在这大海捞针般费力了,唉,都怪那店伴啰里啰唆,拉咱们说了半天的话。」 徐振之摆了摆手:「若不是那店伴说起,咱们又如何得知那伙蒙古人要去行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小知了,你别气馁,再接着找找吧,不管最后能不能找到,咱们尽力便是。」 「只能这样了。」许蝉点了点头,又催动坐骑,与徐振之漫无目的地找寻起来。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微微露出一点火光。二人心知有异,当下也不多想,齐齐朝着火光处驰去。等离得近了,便瞧见一处密林,林子里不单透出了火光,还传出了喊杀声和兵器击撞的动静。 「快瞧瞧去!」 夫妇二人急急下马,赶紧往那林间探去。再走了几步,那打斗唿喝声已近在耳边,二人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寻了个隐蔽的地方,猫身树后,向那林间空地放眼打量。 借着几堆篝火,二人已瞧得清清楚楚,林中拴着几匹载负货箱的骆驼,驼群旁边,立着一名细眉吊眼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右臂中刀,鲜血顺着指尖直滴在地上,显然是受伤不轻。一个红面方脸的英武少年持了劲弓羽箭,紧紧护卫在他身侧。在这二人身前,是十来个汉家打扮的汉子,他们与先前那两人一样,皆穿着布衣棉袍,各自操着长枪短械向前奋勇地厮杀。 与这伙人对战的,正是之前在便宜坊遇到的那几个蒙古人,只是十个里已然有六七个横尸当场,剩下的两个手下也都脸上挂彩、身上受伤,与那打头的背靠背守在一处,挥刀勐砍,力战不退。 徐振之心下纳闷:「这伙蒙古人不是要刺杀什么大人物吗,怎么却找上了这些货商?」可转念一想,这些货商恐怕也不简单,瞧他们攻守有度、出招稳狠,倒像是些久经沙场的军健。那伙蒙古人前来行刺,反被他们一举杀伤了大半。 第165页 见那些货商打扮的应对有余,徐振之便放下心来,与许蝉继续躲在暗处静观其变。 场上再斗了一阵,一名蒙古汉子被人一枪搠穿了小腹,在临死之前,他竟一手夺拉枪桿,一手挥着弯刀向对手头上斫去。可重伤之下出手无力,只是将那人的帽子砍掉,便扑地而亡。那人又惊又怒,急忙从他尸身上拔出长枪,一边叽里咕噜地大骂着,一边又朝剩下的两个蒙古人杀去。 一听那人说的不是汉话,许蝉便是一愣,又见那人头髮剃得光光,仅在脑后悬了两条辫子,许蝉更是大为不解:「振之哥,那瞧着似乎是蒙古人所留的髮型啊,他们怎么会跟自己人打起来了?」 徐振之眯眼仔细辨认一番,摇了摇头:「那不是蒙古人,这伙货商打扮的,应该是群女真人。」 「女真人?」 「对,我听说那女真人的习俗是男子皆剃光头,只在脑后一上一下,留出两撮铜钱大小的长髮,各自结成小指粗的细辫垂挂,叫作什么『金钱鼠尾』。原来那蒙古汉子要杀的是女真人,可这伙女真人却也奇怪,他们为何要假扮成货商来京,又因何与蒙古人结了梁子?」 许蝉再朝前看了一眼,急道:「啊哟,剩下那两个蒙古汉子怕是撑不住了,振之哥,你说救他们不救?」 由于是蒙古人与女真人之间的厮杀,在原因未明前,是否要去插手,徐振之一时难以抉择。可就这么一犹豫,又听一声惨叫,一名蒙古汉子颈上中刀,「扑通」仰跌在地上,眼见是不活了。 现今一伙蒙古人中,仅存那个打头的圆脸汉子,似一头被围困的野兽,跌跌撞撞的,挥着弯刀左一下、右一下地胡乱噼砍。那些女真人稳操胜券,一招接着一招地逼了过去,只待那圆脸汉子露出破绽,便要齐涌上前,将他毙于刀枪之下。 事到如今,徐振之哪里还顾得上想别的?赶紧一拍许蝉,从藏身处跃出:「小知了,救人!」 许蝉一听这话,秋水剑已然出鞘,飞一般冲到切近,「唰唰」几剑,便将那些女真人逼得连连倒退。与此同时,徐振之也奔至那圆脸汉子身边,正欲伸手将他扶稳,不想那圆脸汉子酣斗之余,居然分不清敌我,反而煳里煳涂地向徐振之砍了一刀。 徐振之一惊,侧身险险避过,急忙朝那圆脸汉子大喝道:「别莽撞,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圆脸汉子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呜里哇啦地叫了起来。刚叫了几声,他就想起徐振之听不懂蒙古话,忙改说汉话道:「我认出你来啦!我们在那烤鸭子的店里见过,勇士,你们是来帮我的吗?」 「我们是……」 徐振之话没说完,那圆脸汉子喜不自胜,竟勐地伸开双臂,将徐振之死死抱在怀里:「感谢长生天,竟派来了两名勇士助我!」 那汉子力气不小,徐振之险些被他勒得背过气去:「松开……先松开手……那边还斗着呢……」 「对啊!」经徐振之提醒,那圆脸汉子方记起尚有强敌环伺,慌忙松开了他,又帮着许蝉吶喊助威,「女勇士,女好汉!杀啊!他们只是一帮没用的豺狼,怎能敌得过你这只兇勐的母老虎?杀啊!杀啊!用你那尖利的爪牙,尽情地将他们撕碎吧!」 许蝉听得直皱眉头,又一剑逼开三个女真人,转头朝那圆脸汉子怒叱:「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我少说两句!」 徐振之和许蝉刚冲出来时,那个细眉吊眼的中年人,只当他俩是蒙古人埋伏下的帮手,这会儿却瞧出了端倪,赶紧用汉话向那些女真人道:「快住手退下!」 这中年人声音不大,听上去却是威严无比,那些女真人闻言,齐刷刷收了兵器,退到驼队旁留神戒备起来。 许蝉见状,也收剑罢手,站回了徐振之身侧。 那中年人再沖夫妇二人打量一眼,又道:「我有伤在身,恕不能行礼,敢问二位是何方英雄?」 许蝉知他是在套话,也不作声,只是瞧着徐振之。 徐振之虚拱一下,笑道:「无名之辈,路经此处,不忍见双方再添死伤,便想来问个清楚,或许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 那中年人尚未开口,旁边那持弓少年却已怒喝:「什么叫误会?瞧不见我父……我爹爹被他们刺了一刀?」 「不用多说。」那中年人抬手一摆,又向徐振之和许蝉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们一行皆是货商,本打算在这林中歇脚过夜,却撞见了这伙图财害命的蒙古强盗。幸亏有伙计们拼死抵抗,我父子二人才没有惨遭他们的毒手。」 「货商吗?」许蝉撇了撇嘴,「带着各种兵器四处行走的货商倒也少见,你们是要打仗呢还是做生意?」 那中年人忙道:「路途险恶,我们带了兵刃,便是要防范有强盗来打劫,这不今夜正派上了用场。二位,咱们皆为大明子民,理应同仇敌忾,只要帮我们将那个蒙古强盗拿住,在下必有重谢!」 那圆脸汉子刚要叫骂,许蝉却冷笑一声,指着那名被砍掉帽子的女真人道:「你们汉话虽说得流利,可想要冒充大明子民,先得将那条小辫子藏严实了!」 那中年人脸色一变,又强作镇定道:「这位姑娘好眼力,其实我们确是货商,之所以作汉人打扮,是入乡随俗,也是为了做起买卖来方便些……」 第166页 他这番话不尽不实,许蝉和徐振之自然不信。可那圆脸汉子却急了,怕他二人信以为真,忙大声叫道:「你们别听他的鬼话,他是努尔哈赤,旁边那个是他的儿子洪台吉!」 听他叫破自己的身份,努尔哈赤不由得打个激灵,两道目光如电,直直刺向那圆脸汉子:「你这厮果然不是寻常盗贼!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圆脸汉子犹豫了一阵,没敢道出真名:「现在我还不能说……你就当我是一只来自草原上的雄鹰吧!」 洪台吉「呸」了一口:「连名字都不敢说的人,也配称作雄鹰?瞧你那草包模样,倒像是一只蠢笨的狗熊!」 那圆脸汉子也「呸」道:「狗熊也比你好!你阿爹是野猪皮,你就是块小野猪皮!」 这「努尔哈赤」的名号,徐振之自然不会陌生,此人为建州女真之主,这些年来,他在关外拥兵自重,东征西战,早已收服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部落。他表面上对明称臣,可暗地里野心越来越大,实为明疆边陲一大腹患。徐振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是努尔哈赤亲来,更想不出他乔装潜入中原,究竟是有何所图。 许蝉却不懂得那些,听那圆脸汉子与洪台吉你一言我一语,活似小孩子拌嘴吵架,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见行踪暴露,那努尔哈赤早已起了杀心,向徐振之和许蝉冷冷道:「看来这浑水,二位是蹚定了?」 许蝉俏脸一寒:「我管你是什么喝什么吃的,这是在我大明京师的地界上,还轮不到你们女真人过来撒野!」 那努尔哈赤也不多言,挥手下令道:「一併杀了!」 「脸翻得倒快,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许蝉挽了几个剑花,冷笑道,「方才我意在救人,出手没动真格的,你们有本事就再来杀杀看!」 徐振之低声嘱咐道:「小知了,这伙女真人来头不小,只将他们打倒便好,尽量别伤他们的性命。」 「知道了。」许蝉答应一声,纵身向着那杀来的女真士兵迎上。 那些女真士兵驰骋疆场,全凭着一股凌厉的狠劲,此时当着首领的面上,更是如冲锋一般,操着长枪短械奋勇争先。 那圆脸汉子见状,便想挥着弯刀上去助阵。徐振之怕他过去反会添乱,忙伸手拦下:「我娘子应付得了,咱们在这看着就好。」 刀光剑影中,许蝉倩影穿梭。女真人挺长枪频刺,挥利刀疾砍,却丝毫也近不得许蝉身前三寸。这些女真士兵既被努尔哈赤挑选出来作为南下的亲随护卫,自然皆是以一当百的死忠之士,故而在与蒙古人的仓促对战中,己方没死一人,反将对方几近全歼。 可他们身手再好,也仅是稳扎稳打,哪有中原武术那般招式繁多、拳脚精妙?况且此时的许蝉,已然今非昔比,那逍遥剑法甫一施展出来,就叫这伙女真士兵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虽是以一敌多,仍觉游刃有余。 许蝉不欲伤人,出剑时便多使虚招,只是用偏锋格开击来的兵刃,再以拳掌制敌。见斜刺里一梃长枪搠到,许蝉调转剑柄,在那枪头上重重一击。受这一下,那长枪头重尾轻,勐地朝下一沉,许蝉趁机一脚踏上枪身,借着一弹之力,身子腾在空中,「砰砰」两脚,踹中了另外两名女真士兵的胸口。 那两个女真士兵吃她一踹,齐齐仰跌出去。一名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又冲过去加入了战阵;可另一名见徐振之和那圆脸汉子就在不远,竟抓起长刀,朝着二人怪叫着杀来。 那圆脸汉子先前见许蝉打得精彩,早已是目眩神驰,待惊觉那女真汉子扬刀杀至,慌忙摸着弯刀来挡。可仓促之间,那圆脸汉子握刀无力,「当」的一声,弯刀居然被撞得脱手而飞。 见他没了兵刃,那女真士兵更是肆无忌惮,再度举起长刀,朝那圆脸汉子噼头盖面地砍下。徐振之瞧得真切,飞身疾扑,拉着那圆脸汉子便滚倒在地。那女真士兵一击不得,又拿着长刀狂追乱砍,在那地面上砍出道道锋痕。 被他一通追砍,徐振之一时无法起身,只能抱着那圆脸汉子不断在地上翻滚躲避。再避开两刀,徐振之总算摸到了腰间暗悬的长鞭,瞅准了时机,长鞭「啪」的一声甩开,登时在那女真士兵的脸上抽了道血痕。 趁这工夫,那圆脸汉子也爬起身来,勐扑过去,双手攥住了那女真士兵的领子,同时伸足一勾,竟用上了蒙古人摔跤的功夫。那女真士兵被这一扭一绊,身子顿时歪斜。那圆脸汉子不光力气大,也会使巧劲儿,顺势将那女真士兵一甩,就把他连人带刀地掼向了围攻许蝉的同伙。 几名女真士兵受他一撞,身子不由得向前扑倒,若非躲得快,险些将自己送到了许蝉的秋水剑上。那几人又惊又怒,竟欲挥着兵刃向徐振之和圆脸汉子砍杀。 许蝉再三相让,对手却纠缠不休,她早就渐生恼火。此时见他们又想对徐振之不利,哪里还能忍得住?娇叱一声,脚步疾变,横剑将他们尽数截下:「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谅你们也不知本姑娘的厉害!」 话音方落,秋水剑便化作一道道寒光,那些女真士兵只觉手里一轻,各自的兵刃就断成两截,「咣当咣当」的,纷纷坠落在地上。 兵刃一断,那些女真士兵齐齐傻了眼,一个个愣在原地,皆有些不知所措。 许蝉抬剑一指:「我们不愿多生是非,知趣的就赶紧滚!」 第167页 那圆脸汉子急得大叫道:「别啊!那努尔哈赤不是好人,女勇士、女好汉,你这么厉害,快帮我杀了他!」 许蝉秀眉一蹙,瞪了那圆脸汉子一眼:「什么『女勇士』『女好汉』的?难听死啦!你就不会叫声『女侠』?」 「好好,」那圆脸汉子赶紧改口:「女侠,求你帮帮我吧!我以长生天的名义发誓,只要你帮我杀了他,我就送你一箱金子,一百头牛羊……」 「我要金子和牛羊做什么?」 「要是女侠不喜欢金子和牛羊,那我多送你几个精壮的男勇士也成哪!」 「真是胡说八道!」徐振之听得好气又好笑,抬手便在那圆脸汉子肩上拍了一巴掌,「哎哎,她夫君我还在这儿呢!行了行了,你也别添乱了,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要打要杀,你们尽可去别处,死在大明算怎么一回事?」 那些女真士兵闻言,又纷纷回头朝努尔哈赤望去。那努尔哈赤冷哼了一声,脸上阴晴不定。 见首领没开口,那些女真士兵只得力战不退,都从地上拾起枪头断刀,夹枪带棒地復朝许蝉杀来。 许蝉勃然大怒,剑尖忽上忽下、时左时右,电光石火间,便在那群女真士兵里疾穿而过,堪堪抢至那努尔哈赤跟前。 旁边的洪台吉大惊,正想持弓来打。许蝉手腕却一翻,将秋水剑的剑尖,生生抵住了他的咽喉。 「真当本姑娘不会杀人吗?」许蝉目光一转,冷冷瞥向努尔哈赤,「那什么喝什么吃的,你怎么说?」 那努尔哈赤抬眼望去,见那些女真士兵个个手腕中剑,鲜血长流,连兵器都无法握了,遂长嘆了一口气:「想不到中土竟有如此人物……眼下这般光景,我还有什么好说?一切依姑娘便是。」 「好!」许蝉将秋水剑从洪台吉颈间移下,还插于剑鞘之中,「那就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冲着手下一招手。那些女真士兵见状,便退了回来,强忍着腕间剧痛,牵起骆驼,逐一退出了林子。 临走前,努尔哈赤朝徐振之三人恨恨地望了一眼,见他们正准备收拾那些蒙古汉子的尸首,便向身边的洪台吉使了个眼色。 洪台吉会意,从箭壶里抽出三只羽箭,悄悄搭在了弓上。别看这洪台吉年纪不大,可他从小跟着努尔哈赤狩猎征战,早已是弓马娴熟,无论步射骑射,几乎矢不虚发。此时洪台吉躲在树后,屏气凝神,一瞅准机会,便急速地扳动弓弦,三箭连珠,唿啸着朝徐振之等人激射而去。 一听得破空之音,许蝉登时警觉,想也未想,当即拔剑挥斩。饶是她反应迅速,却也只能削断两支来箭,第三支羽箭劲势未减,竟直直刺向那圆脸汉子的面门。 在这千钧一髮的关头,一条长鞭陡然甩至,紧贴那圆脸汉子的鼻樑,「啪」的一声撞开了射来的劲矢。 不光那圆脸汉子怔在当场,就连挥鞭救护的徐振之也惊出一身冷汗。徐振之连道「好险」,方才若是迟个片刻,那圆脸汉子必将被那利箭穿颅。 许蝉回过神来,已知是那伙女真人暗施杀手,不禁气得柳眉倒竖:「好啊,咱们饶过他们一伙,他们居然回来偷袭,如此下三烂的东西,我追上去杀了!」 徐振之怕出意外,赶紧将她拦下:「算了算了……」 那努尔哈赤和洪台吉见诡计不成,哪里还敢逗留?早已带着手下逃远。许蝉又叫骂一通,这才愤然作罢。 那圆脸汉子虽保住了一条性命,可非但没有杀成努尔哈赤,自己所带来的蒙古武士反而悉数丧生。他向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呆望一阵,只觉悲从中来,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徐振之嘆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生死有命,你也别太难过了……」 那圆脸汉子闻言,勐地扭过头来,眼泪汪汪地瞪着徐振之。 徐振之一愣:「怎么了?」 那圆脸汉子抹了把眼泪:「勇士,算起来,今天晚上你已经救过我三次了!我听说你们汉人有句什么话,叫作『滴水之恩,涌泉相抱』。你瞧我的眼泪早已涌得像泉水了,我是不是该抱抱你?」 他嘴里问着该不该,两只手臂却已然朝徐振之伸去。徐振之赶紧躲闪,急忙解释道:「别别……那个字是报答的『报』,又不是拥抱的『抱』!」 「哦?」那圆脸汉子停下手来,挠了挠脑袋,「是啊,我应该怎么报答你们呢?」 徐振之哭笑不得,指着地上那些蒙古汉子的尸首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安葬你的手下吧,总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啊。」 「有道理!」那圆脸汉子左右一顾,央求道,「女侠,勇士,你们能不能帮我一起砍些树枝来?」 徐振之怔了怔:「你是想将他们的尸身焚化?」 那圆脸汉子点了点头:「是的,就让熊熊烈火带着他们的灵魂,飞升到长生天的身边去吧!」 许蝉和徐振之见状,便帮着他忙活开来。树林里最不缺木材,许蝉用秋水剑削斩,徐振之拿匕首切割,没耗费多大工夫,就砍下了一堆堆长长短短的枝条。 那圆脸汉子将枝条码好堆平,在空地上渐渐垒出个四四方方的大台架。他刚才见识过许蝉那把削铁如泥的秋水剑,此时又瞧徐振之也有把同样锋利的匕首,心里不由得暗暗艷羡。 第168页 等那用层层树枝搭建的台子垒好,三人又将那些蒙古武士的尸首搬到台上放平。那圆脸汉子再行了几个礼,便从未灭的篝火中拾了条带火的木柴,将那台架的四边逐一点燃。 火苗急蹿,浓烟升腾,「噼里啪啦」地越烧越大,没一会儿,便燃成了沖天的烈焰。跳动的火光,将那圆脸汉子的面庞映得更红,只见他立在火旁,神色十分郑重,时而双手捂胸,时而展臂向天,嘴里用蒙古话不断地说着什么。 等他说完,许蝉有些好奇,便问道:「你方才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呀?」 那圆脸汉子道:「我在向我那些忠心的部下承诺,他们的爹妈,我会派人赡养;他们的儿子,将来我也要封下官职!」 徐振之察言观色,早就猜到这圆脸汉子定是蒙古权贵,可一听说他能封官,心里又不禁一凛。难不成他还是个王族? 许蝉也很是纳闷:「既然你能封人家官职,在蒙古的权力肯定不小吧?哎,你究竟是什么人呀?」 那圆脸汉子想了想,便说道:「我的真名,不能对那努尔哈赤说。可你们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再隐瞒。我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孛儿只斤·凌丹巴图尔,唿图克图汗!」 徐振之和许蝉听那名字十分拗口,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 那圆脸汉子舌头一卷,重新向二人说了一遍:「孛儿只斤·凌丹巴图尔……你们叫我唿图克图汗也成!」 「虎……墩……」 「唿图克图汗!」 「虎墩兔……憨?」许蝉模仿着他的腔调,结结巴巴地学了一遍,总算说通了,「我的天!险些咬了我自己的舌头。哎呀,你这名字叫起来太费劲了,又是虎又是兔的,反正你瞧着也憨头憨脑的,干脆简单点叫你『大憨』算啦!」 「大汗?」虎墩兔点了点头,「也成。不过在外人面前可得保密。」 「这有什么好保密的?」许蝉一怔,见虎墩兔一脸郑重,便笑着答应道,「好吧好吧,没人时我叫你大憨,外人面前我叫你小虎。」 「成吧!就这么定了!」 这两人各自会错了意,好似鸡同鸭讲、鸭对鸡说,徐振之只听得暗自好笑。像那「大汗」,乃是游牧民族首脑的称谓,相当于汉人的君主,哪里是什么「大憨」了?不过见二人煳里煳涂地聊得正欢,徐振之也不去戳破,咳嗽一声,又问道:「虎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那虎墩兔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对了,勇士,你还没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鄙人徐振之……」徐振之刚说出口,突然想起这等文绉绉的谦辞虎墩兔怕是不懂。 果不其然,只听虎墩兔道:「原来你的名字也不短,毕勇士……」 徐振之赶紧纠正道:「我姓徐。」 「徐毕仁?」 「徐振之!」 虎墩兔恍然大悟:「我懂了。徐振之勇士,刚才你既然叫我一声『虎兄』,我心里着实是高兴得很,这样吧,不如咱们两个结成安答?对,就这么定了,结安答!」 徐振之听得一头雾水:「结安答?安答又是什么?」 虎墩兔解释道:「安答好比是你们汉人的结义兄弟,咱们结成安答,从此就是一条心了,有美酒一起喝,有金子一起使……」 「不必了不必了……」徐振之急忙摆手,「咱们只是初次相逢,彼此之间又不熟悉,那结安答一事,当真是不必了。」 「不行!」虎墩兔执拗道,「你们汉人老说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在那烤鸭子店我们见过,在这里我们又见过,都两回了,为什么不熟?」 徐振之再三不允:「不是这话,虎兄你听我说……」 虎墩兔一下捉住他话头,放赖道:「你瞧你瞧!你自己都叫我好几次『虎兄』啦,为什么还不肯跟我结安答?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蒙古人?」 见徐振之竟被虎墩兔噎得哑口无言,许蝉在一边掩嘴偷笑。此时,徐振之早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见虎墩兔尚在啰啰唆唆地夹缠不休,赶紧把手一挥:「结结结!我答应你,你快别再说了!」 虎墩兔大喜,忙扯着徐振之跪倒在地,向着夜空拜伏祝颂。二人起身后,又互道了生辰,徐振之一算年纪,才知这面相粗犷老成的虎墩兔,居然只有十九岁。 许蝉犹自不信,绕着虎墩兔端详了半天,仍是摇头:「你真的只有十九岁?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虎墩兔有些不大高兴:「我还能骗安答不成?我们草原人,从小便接受风霜的洗礼,看着肯定是比你们汉人成熟一些。」 许蝉盯着他那红扑扑的脸膛和下巴上密密的胡茬子,感嘆道:「你都快熟透了……」 徐振之方才一直叫他虎兄,此时得知他年纪小上自己不少,便在那「虎兄」后面,加了个「弟」字:「虎兄弟,咱们这安答算是结完了吧?」 「还差着一步!」虎墩兔说完,便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条坠着颗大虎牙的项鍊,替徐振之挂在了颈间,「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俗,结安答时要互赠礼物。我送你这颗珍贵的虎牙,徐安答,你要送我什么呢?」 「还得送礼物?」徐振之一怔,在身上摸了几下,苦笑道,「这趟出来得仓促,我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虎兄弟,要不等下次吧?」 第169页 「下次哪成?这种事等不得的!」虎墩兔眼珠转了几转,忽然一把抓过了徐振之腰间悬挂的匕首,「我瞧这把匕首就挺好的,安答,你把它给了我吧。」 「这个不行。这把匕首是我一个未曾谋面的子侄亲手打制,对我而言,意义非凡。虎兄弟你别闹,快将它还给我。」徐振之说着,便伸手来抢。 虎墩兔哪里肯松手?只是将那匕首捂得死死的:「安答你听我说,那颗虎牙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手上传下来的,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本来应该传给我的儿子孙子,却捨得送你。你怎么又这般小气,连一把匕首都不捨得送给我?」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事,这样,我把那虎牙还你,你也把匕首还我!」 「不成,没有礼物就结不成安答啦!」 徐振之急了,脱口道:「结不成就结不成!」 「什么?」虎墩兔一愣,登时眼泪汪汪地瞧着徐振之,「你们汉人怎么说话不算数?你说好和我结安答的……」 一瞧他这模样,徐振之彻底没了辙:「好好,方才是我说错了。唉,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还像小孩一样撒泼啊?哎哎,别哭别哭!你喜欢那匕首就拿去好了!」 听了这话,虎墩兔这才破涕为笑,他将那匕首往自己腰间一插,拍了拍徐振之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安答!安答,你们是住这附近吗?我肚子饿了,快带我去你家吃些东西吧。」 徐振之和许蝉互视一眼,踌躇道:「我们……」 虎墩兔见状,皱起了眉头:「我们蒙古人都十分好客,别说是自己安答,就算有陌生人路过,也要将他请进自己的帐篷里,给他吃手抓肉、喝马奶酒的!」 徐振之苦笑一声,暗道这虎墩兔面上憨里憨气,心里却是机灵得紧。他为何要杀努尔哈赤,而努尔哈赤又为何要乔装潜入中原,这些疑问,都要着落在虎墩兔身上。想到这儿,徐振之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带虎兄弟先回住的地方吧。」 说完,三人便出林寻了坐骑,徐振之将一匹让给虎墩兔,自己与许蝉同乘另一匹,纵马扬鞭,朝着香山小筑的方向驰去。 第七章 搏红颜 因徐振之和许蝉久去未归,客印月等得有些焦急,待哄得朱由校睡了,仍不见夫妇二人回来,心下不安,怕出什么事,便急急打发李进忠去东宫报信。朱常洛得知此事后,也担心他们出了什么变故,忙安排郭鲸、薛鳄带人暗中四处寻找,自己也没闲着,只身来在香山小筑询问详情。可对于徐振之和许蝉的下落,客印月所知也不多,只说他二人出去骑马散心,之后便一直未归。 朱常洛心乱如麻,焦急地在厅上走来走去。正当这时,院外响起了叩门声,等赶出去一瞧,便见那徐振之三人立在外头。 见徐振之和许蝉安然无恙,朱常洛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可眼睛又一瞥,瞧见了那蒙古打扮的虎墩兔,不由得眉头一蹙:「他是何人?」 还没等徐振之开口,虎墩兔便在他肩膀上一搂,反问朱常洛道:「我是他的安答,你又是谁?」 徐振之也没想到朱常洛会在这里,赶紧让许蝉和客印月带着虎墩兔进屋用饭,自己却压低了声音,向朱常洛道:「殿下,此事另有曲折,请借一步说话。」 朱常洛点了点头,等虎墩兔进屋后,便随徐振之来到偏厅上。徐振之掩好门窗,就将在烤鸭店遇到蒙古人、无意间得知他们要行刺、密林间撞见努尔哈赤等事一一道出。 听完徐振之所述,朱常洛沉吟道:「蒙古人与女真人的恩怨倒还罢了,可那努尔哈赤暗中潜入京师,着实有些可疑。」 徐振之道:「是啊,正因为如此,我才将那虎墩兔带回小筑,本打算等天明后报知太子殿下定夺,不想太子殿下却自己来了。」 二人正说着,忽见那窗户纸上投着个黑影,分明是有人躲在外面。原来,那虎墩兔见小筑内还有别人,徐振之进门后又与朱常洛躲在偏厅里,他心里起了疑,便藉口说尿急。许蝉和客印月皆为女子,自然不能跟着他,虎墩兔熘出来后,就蹑手蹑脚地来到偏厅外偷听,不想月光一照,将他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投在了窗户上。 通过那人影的轮廓,徐振之已猜出外面藏着的人就是虎墩兔,遂与朱常洛都闭了嘴,心里只觉好笑,暗道这虎墩兔当真是机谨,生怕掉进别人圈套。 虎墩兔又听一阵,却发现里头没了动静,他心下着急,便想在那窗户纸上捅出个洞来瞧瞧。不想他只顾着戳纸,却忘记了在手指头上蘸些唾沫,只听「刺啦」一声脆响,那窗户纸已然被他粗大的指头抠破了一块。 虎墩兔吓了一跳,正要扭头熘走,徐振之和朱常洛已然推门出来。 「虎兄弟别跑了,我都瞧见你了。」 虎墩兔停下脚步,讪讪笑了几声:「安答,我正想叫你过去吃饭呢……对了,你身边这个人是谁?你到现在还没给我介绍呢。」 徐振之还未接言,朱常洛已淡淡道:「方才你应该听见了,我是大明太子。」 虎墩兔又装起傻来:「啊呀,原来你是太子殿下!那这里是大明的皇宫吗?」 徐振之也不点破,笑着道:「虎兄弟,既然大家都亮明了身份,咱们就去厅上说话吧,我还有几件事要向你请教。」 第170页 「好!」虎墩兔点点头,便与徐振之和朱常洛并肩走向正厅。 三人入厅后,分宾主落了座,李进忠过来依次奉了茶水,便退到一边,与许蝉和客印月旁听起来。 见朱常洛等人与徐振之关系密切,虎墩兔也慢慢地放下了戒心。经过盘道,大伙才知这虎墩兔是为蒙古帝国第三十五任大汗,因其父莽骨速早逝,故而十三岁时,他作为长孙,从祖父布延彻辰汗手中继承了汗位。他们的都城在察汉浩特,统辖着察哈尔部。 其时,草原上已四分五裂,像漠南的科尔沁、土默特,漠北的外喀尔喀诸部都各自为政,并不承认虎墩兔为共主;像漠西的瓦剌,甚至视察哈尔部为敌,二者时有冲突。 听了这些,徐振之方知草原上的势力竟如此错综复杂,难怪虎墩兔一行刺杀努尔哈赤时,敢穿着蒙古服色,就算努尔哈赤认出他们是蒙古人,也定然猜不出究竟是草原上哪一支部落干的。至于虎墩兔没敢留下姓名,自然是怕努尔哈赤兴兵报復,此时虎墩兔羽翼未丰,定是不肯冒险与建州女真轻言开战。 对于他们蒙古人的事,朱常洛似乎不太关心,只是连连追问有关建州女真的事:「那努尔哈赤和洪台吉潜入京师,应是他们女真的机密,你为何能提前知道?」 虎墩兔得意道:「那自然是密探的功劳!」 朱常洛又问道:「你可知他们为何要来此处?」 虎墩兔想了想,说道:「听说他是要给一个姓李的大官拜寿……」 「姓李的大官?」朱常洛沉吟片刻,「可是那李成梁?」 虎墩兔道:「好像是叫李什么梁的,我们当时只关心那努尔哈赤要走哪条路线,对于他给什么人拜寿却不大留意。」 徐振之回想起女真人所带骆驼上皆负着货箱,里面八成是些寿礼。可既然要拜寿,努尔哈赤为何不光明正大,偏偏要假扮汉人货商,夤夜赶路?况且他二人一个是女真首领,一个是大明边将,何时起攀上了关系,竟在私下里走动交好? 要知这李成梁,在大明的名头可谓不小,此人镇防辽东,战功赫赫,堪称一代名将。他自嘉庆年间,便以参将领军,纵横北方边塞四十余年,前后镇守辽东近三十年,力压各部,屡破豪强。其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等人蒙承父荫,也都各授要职,或为总兵官,或为都督佥事,或为执掌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使得李氏一门重权在握,叶茂根深。 对于朝野之中的大小权贵,朱常洛早有一番调查。他瞧出徐振之心中疑惑,便缓缓道:「说起来,这李成梁对于努尔哈赤,既有杀祖杀父之仇,又有知遇再造之恩。」 徐振之等人齐怔,忙说道:「这个中原委,还请殿下详解。」 朱常洛点了点头,慢慢道出了过往:「早在万历初年,时任辽东总兵的李成梁,为了缓和与游牧各部的关系,在抚顺开通了马市。不想当时的建州女真都指挥使王杲生了异心,竟在那马市上诱杀了我大明的备御裴承祖。此事一出,朝廷立即断绝贡市,并命李成梁督兵进剿王杲所在的古勒寨。在那一役中,女真人大败,王杲被杀,其子阿台逃脱,其亲家觉昌安和女婿塔克世则率家小降明。」 「这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便是那努尔哈赤的祖父与父亲。为了表示忠心,觉昌安就将孙子送到李成梁处为质。见努尔哈赤年少英武,李成梁生了爱才之心,对他回护有加,处处照顾。努尔哈赤感念其恩,与李成梁情若父子。到了万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台为报父仇,又纠起一拨人马犯明边境,觉昌安和塔克世见是个立功的机会,便仗着有层亲戚关系,当先去了阿台的寨中劝降。其时李成梁不明就里,因战事紧急,接连催促手下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勐攻阿台所在的城寨。尼堪外兰破城后,便在李成梁的纵容下,于城中大肆屠杀,觉昌安和塔克世也因此丧生在刀兵战火之中。」 听到这里,徐振之恍然道:「难怪殿下说李成梁于努尔哈赤有杀祖杀父之仇,原来是这个缘故。」 朱常洛颔首道:「是啊。得知父亲祖父被杀,努尔哈赤自然是又惊又怒。可当时他势孤力单,不敢直接向大明兴师问罪,就把这笔仇恨记在了尼堪外兰的头上。然尼堪外兰因助大明剿灭阿台有功,朝廷不但没有指责,反欲立其为建州女真之主。最后还是李成梁自知理亏,为做补偿,这才派人送还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的遗体,并向朝廷为努尔哈赤讨要了『龙虎将军』的封号与承袭都督指挥衔的敕书。回到建州之后,努尔哈赤以此为根基,扩招人马,壮大队伍,先后征服了建州大大小小的部落,又挥师东向,直攻海西女真的叶赫、辉发、乌拉、哈达等部,大有一统女真,虎视中原之势。」 徐振之蹙额道:「努尔哈赤这些年来于关外东征西讨,可谓锋芒毕露,若任由他的势力一味壮大,于我大明而言,恐非幸事。那李成梁作为边防大将,就始终坐视未管吗?」 朱常洛冷哼一声,道:「他岂止是坐视不管?简直是养虎为患。越到后来,李成梁对那边事便越是敷衍,非但不对建州女真加以扼制,反与努尔哈赤明言,只要他表以忠心,就保奏给官,甚至不惜弃地以饵之!」 「弃地以饵之?」 「正是,在万历三十四年,李成梁以孤悬难守为由,竟下命捨弃了辽左宽甸六堡,擅自将那里的六万四千余户汉民迁至内地。当时,很多汉民依恋故土不肯离开,李成梁便派出大军强行驱赶,生生将那八百里大好疆土拱手予人。因这个缘故,李成梁大受朝野谴责,但朝廷念在他昔年镇边有功,最后未治其罪,只是将他罢官夺职,留在京中颐养天年。」 第171页 徐振之道:「这李成梁年事已高,按说应无不臣之心,可他对努尔哈赤的态度如此暖昧,究竟是何道理?」 朱常洛道:「李成梁是只老狐狸,深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道,他虽年老,可一群儿子仍在朝中担任统军大将。为保他们李氏一门长荣不衰,自然要留下一个强力的对手,好让他们有用武之地。只是那努尔哈赤今非昔比,就算他还念及旧情,也不至会亲自来为李成梁拜寿。」 徐振之点头道:「殿下说得是。只怕那努尔哈赤借拜寿之名,暗中来我大明窥探什么消息,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想将我们灭口了。」 「不错。」朱常洛想了想,又道,「看来李成梁那边,也得派人去调查一番,他们李家的势力着实不小,别真的与努尔哈赤有什么勾结才好。」 虎墩兔听朱常洛谈论起女真之事,竟如数家珍,也暗中敬佩不已,心道这大明太子消息果然灵通,居然连那努尔哈赤如何发迹,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徐振之见虎墩兔沉思起来,只当是冷落了他,想起自己还有疑问要向他请教,便清了清嗓子道:「对了虎兄弟,你为何要千里迢迢地赶来刺杀那努尔哈赤,莫非你与他也有什么深仇大恨?」 对于徐振之和朱常洛之前所讨论的话题,许蝉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光是那些拗口的人名,就让她听得头大。此时见徐振之问起虎墩兔与努尔哈赤的恩怨过往,许蝉方觉好奇,这才从椅上直了直身子,竖起耳朵倾听。 只见那虎墩兔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与那努尔哈赤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要杀他,是因为一个女人。」 「是因为女人?」许蝉听得愈发起劲儿,忍不住插嘴问道,「大憨,那努尔哈赤抢走了你心爱的姑娘是不是?」 虎墩兔又摇了摇头:「那个姑娘的确是我最心爱的,可也没让努尔哈赤抢走……我打算娶那个姑娘,所以才想提了努尔哈赤的人头当聘礼,去向她求亲!」 听了这话,别说是许蝉,就连徐振之、朱常洛等人心头也皆是一颤。 许蝉回过神来,又向虎墩兔道:「拿个死人头去做聘礼,真亏你想得出来!你就不怕把人家姑娘给吓死啊?」 「不会的!」虎墩兔摆了摆手,笃定道,「她看见那努尔哈赤的人头,比看见天底下最珍贵的珠宝首饰还欢喜,就算是死,也是开心死、高兴死的!」 客印月也接腔道:「越说我越好奇了。放着那珠宝首饰不要,偏喜欢那血煳煳的人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怎的这般生勐彪悍呀?」 虎墩兔双手捂胸,一腔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她的名字叫做东歌,海西女真叶赫那拉部的公主!是整个女真……不,是天底下最最美丽的姑娘!」 此言一出,厅上登时一阵轻哗,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海西女真叶赫部的公主?」 「天底下最美丽的姑娘?」 当然,关心那东歌身份的自然是徐振之和朱常洛;至于许蝉和客印月,一听这东歌竟被虎墩兔封为天下容颜之最,难免勾起了好奇心,恨不得当场就将那叶赫公主拉到眼前,瞧一瞧她是否真有那倾国倾城的绝色美貌。 客印月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负,听虎墩兔极贊东歌,不由得暗生了比较之心。她也没直说,只是向虎墩兔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们久居草原大漠,对这世上的千娇百媚,还未能尽数见识。那东歌公主的姿色,想来定是不会差的,可说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呵呵,只怕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虎墩兔一怔:「西施是什么?怎么会从人眼睛里面出来?」 「西施是我们汉人中自古有名的大美女,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喜欢得紧了,就会感觉对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看,明明模样只有三分,瞧着却成了十分,哪怕是个乡野村姑,看上去也能跟西施那样的美人平分秋色。」客印月说完,又妩媚地笑了笑,指着许蝉道,「远的不必说,我们这蝉妹妹不也生得貌美如花、楚楚动人?你瞧她那俏生生的眉眼,较你那心爱的东歌公主又如何?」 「你只问你的,却又扯我做什么?」许蝉嘴巴一翘,白了客印月一眼。可她毕竟也是女子心性,面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却也想听听,那虎墩兔究竟会做出何等评价。 虎墩兔一脸郑重地打量了许蝉一阵,这才认真地说道:「小知了女侠的模样,我汗帐中的那几个老婆全加起来都是比不上的。并且她还有着很厉害的功夫,要娶到她这样的,聘礼起码要有上千头牛羊!」 听他称赞自己,许蝉心中也十分开心:「那么多头牛羊,我和振之哥可没地方养。瞧不出你这大憨花花肠子还不少么,媳妇都有好几个了,还老惦记着人家什么叶赫公主。」 虎墩兔道:「要是能娶到东歌,我那些老婆统统不要了都成啊!」 客印月妙目一翻:「蝉妹妹值上千头牛羊,那你瞧我又值多少呢?」 虎墩兔瞧了瞧她,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嗯,你这样的,有个三五百头也差不多啦……」 客印月啐了一口,笑道:「听你的意思,那东歌公主怕是要一万头了吧?」 「那不止的!」虎墩兔正色道,「别说是一万头,就是十万头、一百万头、一千万头都换不来的!你们知道吗?她的微笑,比那最醇的百年美酒还要醉人;她的声音,比那最会唱歌的百灵鸟还要好听。她在河边洗脸,水里的鱼儿都要争着游来看她;她在野外跳舞,天空的鸿雁也都瞧得忘记了飞翔;你们知道吗?我们草原上的萨日朗花,花朵原本是朝上开的,正是因为看见了美丽的东歌公主,这才羞愧地全部低下了头去……」 第172页 徐振之微微一笑:「沉鱼、落雁、羞花……嗯,只差闭月了。虎兄弟,是不是那一轮明月见了东歌公主,也比她不过,都要赶紧躲进云朵里不敢出来啊?」 「极是!」虎墩兔大喜,「怎么安答,你也见过她吗?那你肯定知道我是没有说谎话的!」 徐振之赶紧摆手,笑道:「我只是根据虎兄弟的描述帮着润色了一番,哪里见过那东歌公主了?虎兄弟,既然你对那东歌公主这般了解,就请给我们讲一讲她的来歷,还有她为何喜欢努尔哈赤的人头吧。」 「成啊。」因是挚爱渴慕之人,故而虎墩兔一说起东歌公主来,自然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有时候说得激动,虎墩兔不免夹杂几句蒙古话,其间也少不得对东歌样貌的极力夸赞,翻来覆去、絮絮叨叨,但好在他别的事还算说得清楚,众人侧着耳朵耐着性子听了好一气,总算弄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东歌是海西女真叶赫部首领布寨贝勒之女,在她诞生那天,部落里的大萨满法师便有预言,说这个小女孩将来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后来,这东歌渐渐长大,果然出落成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仅在八九岁时,便以美貌扬名草原各部,拥有「女真第一美女」之称誉。 在东歌九岁那年,其父布寨将她许配给了哈达部的贝勒代尚。代尚得知消息,喜不自胜,却不知自己已中了手下孟格布禄和布寨的「美人计」。这孟格布禄本是哈达部酋长之后,一直不愿屈居于代尚之下,所以他与布寨密谋,在迎亲的路上埋下伏兵,将代尚及亲信部下尽数杀害,夺得了哈达部大权。 待到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后,短短数年时间,便一统建州三卫,继而挥师东向,直逼海西女真。 见努尔哈赤的野心越来越大,海西女真的各部首领皆是坐立不安,决定先发制人,打击建州女真的势力。万历二十一年,叶赫部以西城贝勒布寨、东城贝勒纳林布禄为盟主,联合哈达部贝勒孟格布禄、乌拉部贝勒满泰以及其弟布占泰、辉发部贝勒拜音达里、蒙古科尔沁部贝勒明安以及锡伯、卦尔察、长白山女真朱舍里、讷殷共九部联军,大举向建州进发,准备荡平努尔哈赤的人马。 在开战之前,布寨为了鼓舞士气,提出要将女儿东歌许配给乌拉部的布占泰为妻。眼见能抱得美人归,那布占泰格外卖命,作战时奋勇当先,恨不得要将那努尔哈赤生擒活剥。 双方在古勒山展开了激烈交锋。九部联军虽然势众,奈何首领太多,调度杂乱;而努尔哈赤面对数倍于己方的敌军,只是沉着应战,步步为营,将有限的兵力合成一股,把九部联军各个击破。 经这一战,努尔哈赤名扬天下,不但在阵前斩杀了布寨,还俘虏了乌拉部统兵主帅布占泰。其他诸部首领见状,也纷纷溃败,努尔哈赤乘胜追击,一直杀到百里之外的辉发部境内方收兵回城,此一役中,建州女真斩获首级无数,使得草原上大小部落皆闻风丧胆。 因努尔哈赤恨极了布寨领兵来犯,故而命手下将布寨的尸首砍成两半,侮辱作践了好一番后,用马匹拖着送还到叶赫西城。当见到父亲的残尸时,东歌悲痛欲绝,遂与那努尔哈赤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在九部大战之后,努尔哈赤声威大震,远迩慑服,他乘热打铁,又前后发兵,征服了长白山女真的讷殷部和朱舍里部,再以大军压境,进犯海西女真四部。 迫于努尔哈赤的淫威,海西各部的首领纷纷派出使者投诚示好。当时,布寨之子布扬古继承父职,接任叶赫部的西城贝勒,他深知自己不是努尔哈赤的对手,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提出将妹妹东歌嫁于努尔哈赤,当作议和的条件。 对于这国色天香的东歌,努尔哈赤垂涎已久,大喜之余,当即退兵,并留下聘礼准备迎娶。不想这东歌极有骨气,宁死也不愿嫁与杀父仇人。她不但当众毁了婚约,并对天起誓,放出口风,说无论是谁,只要能提来努尔哈赤的头颅,她便心甘情愿地嫁给那人为妻。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听说这女真第一美女公然徵婚,草原上的豪强登时跃跃欲试。哈达部的首领孟格布禄奋不顾身,率先与努尔哈赤宣战,不想却兵败被杀,所辖部落也遭建州女真彻底吞併;辉发部的贝勒拜音达里,本与努尔哈赤之女定下婚约,可一见东歌,立马背盟。努尔哈赤怒火中烧,发兵攻打,拜音达里力抗不敌,辉发部遂被建州女真一举消灭。后来,那个曾被努尔哈赤俘虏过的布占泰,也逃回了所在的乌拉部,同样纠起手下的人马,对着建州女真打起了游击……各路豪杰前赴后继,只为能娶到东歌,不惜甘冒着灭族身亡的风险,纷纷向着努尔哈赤进攻。被他们这接二连三地攻打,努尔哈赤也有些疲于招架,倒使得那叶赫那拉部,难得有了喘息之机。 蒙古人与女真人的渊源颇深,虎墩兔的大福晋苏泰,便是当时那叶赫部东城贝勒金台吉的孙女。在虎墩兔去叶赫迎娶苏泰时,曾无意间看见了西城的东歌公主,这一见之下,虎墩兔将东歌视为天人,被她当场迷得神魂颠倒。虎墩兔年纪虽小东歌许多,可他哪里又在乎这些?浑浑噩噩地回到蒙古后,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心心念的全都是东歌的音容笑貌。这些年来,他的福晋娶了一个又一个,可始终未能把东歌从他脑子里忘却。等到东歌徵婚的消息传来,虎墩兔不由得大喜过望,但鑑于哈达、辉发等部的悲惨下场,虎墩兔没敢公然与努尔哈赤为敌,只是暗中打探,寻找机会割下他的人头。这才有了他带着手下来到大明,意图行刺努尔哈赤之事,他想着只要努尔哈赤一死,建州女真群龙无首,剩下的人也就不足为惧,自己到时候便可率领麾下怯薛军,大摇大摆地扫平建州残部,再高高兴兴地迎娶东歌为妻。 第173页 这一番来龙去脉,直叫那厅上众人瞠目结舌。听闻那东歌仅凭一己之貌,便令草原上的各路英豪竞相折腰,无论年少的还是年老的,就连努尔哈赤那样的枭雄都甘愿为其大杀四方,说她是倾国倾城,倒也一点不为过。 想到这儿,客印月怅然望了朱常洛一眼,幽幽嘆道:「能让那么多人争得头破血流,看来那东歌公主的容貌,确实是举世无匹。唉,我若能有她一半的姿色就好了……」 许蝉也咋舌道:「是啊,我可当真想像不出来,那东歌公主到底能漂亮成啥样了。」 朱常洛心怀大业,素来不看重这些儿女情事,见客印月和许蝉张口不离那东歌样貌,大感不耐,不由得冷哼一声:「想那商纣王受妲己媚魅惑,酒池肉林败朝纲;那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遍燃烽火戏诸侯,这二人贪恋美色,最终都落了个亡国的下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模样生得再好,也不过是祸水红颜!」 客印月见状,便闭口不提,可许蝉心里却不大服气,据理力争道:「什么红颜祸水?人家长得好看就是祸害了?要我说,还是那些男的没用,这才把罪名强安在女人头上。就算那些女人心肠坏,干吗还要哄着她们,讨好她们?一脚踹了就是。等到出事了,自己反倒推脱得一干二净,左一个被迷惑,右一个悔不该,哼,有句话虽然粗俗,却也十分有理,这就叫『拉不出屎来怨茅房』……」 见朱常洛眉额已拧成了麻花,徐振之赶紧拦着许蝉,不让她再说下去。 可虎墩兔对那「红颜祸水」四字不甚了解,又对那什么妲己、褒姒的非常好奇,便缠着徐振之不停追问。 徐振之被他缠不过,就简单地把那些典故讲解了一番。不想虎墩兔听后,竟对那商纣、周幽二人大生知己之感,嗟嘆半天,居然起身负手,一边在厅上踱着步子,一边放声吟哦道:「北方有佳人兮,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兮,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兮,佳人难再得……」 这首诗若出自他人之口,倒还不会那么突兀。可从虎墩兔一个蒙古人的嘴里吟出来,却足令徐振之等人大觉意外。他们有所不知,自从虎墩兔见过东歌一面后,就对她念念不忘,回到蒙古,便命手下人编写诗歌,去赞颂东歌的美貌。可那诗歌编了无数,虎墩兔始终不满意,手下人实在没办法了,这才从汉人那里抄得几首《佳人赋》交差。虎墩兔一见,果然大悦,不但重赏了手下,并且因此迷上汉学,开始习说汉话,这什么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几句,他更是时常朗诵,故而才会说得声情并茂、字正腔圆。 吟到最后,虎墩兔又想起此番错失了良机,那努尔哈赤回去后,定然戒备严防,再要刺杀他,势必难若登天。机会一渺茫,那迎娶东歌的希望也就更小了。想到这儿,虎墩兔又悲又悔,不由得喉头哽咽,「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见他用情至深,许蝉也大受感动:「大憨,你仅仅见过那东歌公主一面,就要冒着风险去杀努尔哈赤,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虎墩兔想也不想,脱口道,「那东歌公主,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娶到手的,只要她能当我的妻子,我死了也心甘!」 一听这话,徐振之没来由地记起了汤显祖《牡丹亭》里的一句话,不禁轻轻念出了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虎墩兔听得都痴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安答,你这几句话说得真好……不成,你得找笔帮我记下来!」 见虎墩兔又要缠着徐振之找纸墨,朱常洛对这蒙古察哈尔大汗更轻视了几分。在朱常洛的心目中,江山和美人,从来就不能相提并论,哪怕是再美丽的容颜,也会随着岁月渐渐老去,百年之后,终将化作尘土,就如镜花水月、过眼云烟;能让他捨命追逐的,唯有那锦绣的江山、不世的功业,和那君临天下的无上权力。 虎墩兔再闹了一阵,似是悟到了什么,突然朝着朱常洛「扑通」跪倒,「砰砰」磕起头来。 朱常洛一怔,其他人也同样不解。许蝉见虎墩兔脑袋都撞得红了,赶紧过去拉他:「大憨你干吗?快些起来呀!」 虎墩兔挣扎几下,仍旧伏在地上叩首:「太子殿下,你们大明的士兵很多,请你帮帮我,发兵去打努尔哈赤吧!」 「真是笑话!」朱常洛冷哼一声,「我这太子一没监国,二无兵权,如何能调动我大明军队?」 虎墩兔犹自不信,使出了缠磨徐振之的那套手段:「你骗人!我知道的,太子就是将来的皇帝!现在大明除了老皇帝,就属你地位最高,太子殿下,我求求你了,只要你答应派出五万士兵帮我,我就能娶到东歌公主啦!」 见朱常洛还是不语,客印月便想着帮他解围,她几步走到虎墩兔身边,笑吟吟地说道:「你这小算盘可打错了。你想想看,若我们太子爷打败了努尔哈赤,那东歌公主最后是要嫁谁呢?」 虎墩兔愣了,结结巴巴道:「那自然……自然是要嫁我的……」 客印月媚眼一翻:「那我们太子爷图什么呢?他又是出兵又是出力的,最后反要替你作嫁衣……」 「做嫁衣?给谁做嫁衣?」虎墩兔情急之下会错了意,不由得大惊失色,一把扯住了朱常洛衣衫的下摆,「太子殿下,难道……难道你也要跟我争东歌公主吗?」 第174页 「胡闹!」朱常洛不胜其烦,赶紧挣脱了下摆,喝道,「你当本宫也是你们那等无聊之人吗?就算我现在执掌百万铁甲,也照样不会发出一兵一卒去助你!」 虎墩兔急问道:「那又是为什么啊?」 朱常洛俯视着虎墩兔,缓缓道:「两军交锋岂是儿戏?你不知会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吗?仅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要轻启战端,这种荒唐的行径,你们做得出来,我朱常洛可做不出来!况且不管怎么说,那建州女真素来对大明称臣纳贡,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名正言顺地攻打他们?虎墩兔,既然你口口声声喊着为了东歌,命都可以不要,那为何还要假他人之手?自己带兵去向努尔哈赤宣战就是了!」 虎墩兔垂下脑袋,流泪嘆道:「努尔哈赤太厉害,我现在肯定是打不过他的。为了东歌公主,我是真的不怕死的,可我不能让我的族人也一起跟着我白白送命啊……」 见虎墩兔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朱常洛也不似之前那般声色俱厉,语气稍稍缓和了下来:「虎墩兔,你好歹算是草原上的一方霸主,怎的如此鬼迷心窍?那东歌凭藉一副好看的皮囊,就将草原各部团团玩弄于股掌,你们在那里明争暗斗、流血厮杀,她却在那里煽风点火、推波助澜。难怪那大萨满早有预言,说她可亡天下。这等不祥之女,你避犹不及,不该执迷不悟,再去苦苦追求于她……」 话音未落,虎墩兔竟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只见他圆脸涨得通红,瞪着眼龇着牙,显然是气愤无比:「那努尔哈赤虽然坏,可他起码有眼光,还知道东歌公主是大大的美人!你又没有见过东歌公主,为什么要说她的坏话?太子殿下,东歌公主不但人美,心肠也是极好的,她不是不祥的女人,我不许你再侮辱她!」 朱常洛说那些话本是好意,没想到虎墩兔非但不领情,反朝着自己大嚷大叫,不由得再生愠怒:「侮辱?哼,她自己做得,偏生别人就说不得?你自己想想看,那东歌先后许配过多少人了?像我们汉人的女子,素来将那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如此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之行径,连妓院里的妓女都不敢做得这般张扬,也就是你等不通教化的蛮夷之辈,才会将她这种人尽可夫的轻浮女子,稀里煳涂地捧到了天上!」 对那「水性杨花」「人尽可夫」之语,虎墩兔不甚了了,可那「妓女」二字,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听朱常洛竟拿娼妓之流,与自己视为天仙圣女的东歌相比较,虎墩兔只觉胸中气血翻腾,暴怒之下,哪还管眼前是什么人?居然大吼一声,挥拳向朱常洛打去。 「大憨你做什么?」 「虎兄弟快住手!」 这一下事起陡然,徐振之和许蝉等人尚未来得及劝阻,虎墩兔的拳头已击到朱常洛胸前。 朱常洛避也未避,冷笑一声,一把将虎墩兔的手腕攥住,再轻描淡写地一推,虎墩兔便觉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倒退了几大步,跌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徐振之急忙上前将他扶起:「虎兄弟,不可莽撞!」 「他侮辱我的东哥公主,我要跟他拼啦!」虎墩兔推开徐振之,作势要爬起身来向朱常洛扑去。 「怎么,你真想跟我比画比画?」朱常洛目光一凛,抬掌便噼在身旁的桌角上。只听「咔嚓」一声,那硬木所制的桌角,竟被他齐生生噼下一大块。 「啊呀!」虎墩兔见他亮了这手惊人的功夫,哪里还敢再逞强?忙将屁股一墩,又顺势躺回了地上。 瞧朱常洛面沉似水,徐振之赶紧替虎墩兔求情:「殿下息怒,这虎兄弟是个直肚肠,又不懂咱们汉人的规矩,请殿下宽宏大量,饶恕他无知之罪。」 朱常洛心想这虎墩兔毕竟是蒙古大汗,也不好当真跟他为难,遂摆了摆手道:「罢了!这等颟顸匹夫,我也懒得与他计较……」 谁知那虎墩兔虽不敢再向朱常洛动手,嘴巴却不肯服软:「你们不讲道理!安答,你之前都听见了吧?是他先骂我的东歌……」 「你的东歌?」朱常洛鄙夷道,「你连向那努尔哈赤宣战的胆量都没有,还在那里一口一个『你的东歌』?」 「我……我……」虎墩兔噎了半晌,赌气道,「我现在是不成,可将来肯定是能打败努尔哈赤的!还有太子殿下,你虽然功夫很厉害,可我却不会服你!你无缘无故地骂了东歌公主,那是不对的,你要向我道歉!」 朱常洛将头一昂:「我若是不肯呢?」 虎墩兔气急之下,口无遮拦:「你要是不肯道歉,那我等打败努尔哈赤之后,就立即南下攻打你们大明!」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其他人脸色登时大变,就连许蝉也听出了不妥,赶紧朝虎墩兔喝道:「大憨,你少说几句!」 朱常洛心性高傲,听虎墩兔这话满含威胁之意,心里的火气又噌噌直冒,他抬手止住许蝉,眼睛死死逼住虎墩兔:「你要攻打大明?」 受他目光所慑,虎墩兔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那……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一下,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也不是好惹的!」 朱常洛不屑道:「你们成吉思汗的子孙若真的有本事,那就不会被我大明的铁骑赶出中原了!虎墩兔,你听仔细了,当初是我大明天恩浩荡,这才没将你们蒙古人赶尽杀绝,任由你们在那草原上自生自灭!哼,那区区萤烛之火,也配与日月争辉?要来犯我大明,你又能凭什么?」 第175页 「你不要瞧不起人!」虎墩兔被这一激,也怒道,「察哈尔有铁槊科诺特十苏木,我帐下也有成千上万的怯薛军!我们草原上的男儿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见识见识他们的厉害!」 朱常洛怒极反笑,连道了三声「好」,又冷冷道:「虎墩兔,本宫不与你逞那口舌之快。总之你若真敢进犯我大明边界,小心你那颗脑袋,会变成悬挂在我大明将军马前的饰物!」 虎墩兔还想争辩几句,徐振之赶紧将他拦住。 朱常洛瞥一眼虎墩兔,又把目光投向徐振之:「他打哪里来的,就送回哪里去,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说完,朱常洛便拂袖出厅,客印月和李进忠见状,也忙跟在其后去了。 等他们三人走远,虎墩兔兀自不忿,朝着厅外恨恨道:「这地方是我安答家,又不是你的屋子,凭什么赶我走?」 徐振之瞧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虎兄弟,你正好说反了。这里不是我家,整座院子也都是太子殿下的。」 「啊?」虎墩兔怔了一会儿,又负气道,「既然是他的屋子,那我不能再待下去啦!安答、小知了女侠,我瞧那太子也没什么好,要不你们跟我走吧!」 徐振之也怔了:「跟你走?去哪儿?」 「去我们蒙古大草原啊!」虎墩兔又向许蝉道,「小知了女侠,我们草原上可好了,有烤得金黄的嫩羊羔、切得薄薄的涮肉片、又香又醇的奶酪干……」 许蝉摆了摆手:「大憨,我可不会帮你去刺杀努尔哈赤的。」 听她识破了自己的小心思,虎墩兔面上一红,又道:「你不愿杀他我又不会逼你,到时候我封你个『护国女将军』。安答也同去,我当成吉思汗,他当耶律楚材!」 许蝉皱眉道:「什么粗柴?」 「是耶律楚材,」徐振之解释道,「这人是蒙古的一代名相,曾辅佐过成吉思汗及窝阔台两代大汗。」 虎墩兔喜道:「你原来也知道他?安答,你就跟我去吧,我保证封你个比耶律楚材还要大的官!」 徐振之摇头道:「虎兄弟,我一生淡泊名利,别说是你们蒙古的官,就连我大明的官也同样是不在乎的。况且我的家人在中原,我的朋友们也在中原,我又怎能弃之不顾,跟你去蒙古?」 虎墩兔眼巴巴望着徐振之:「安答,你真的不跟我去?」 徐振之也直直望向虎墩兔,斩钉截铁道:「是的,我不会跟你去!」 「唉……好吧,就算你不跟我去,你也永远是我的好安答。」虎墩兔长嘆一声,伸出手掌,「安答,那你给我点银子吧。」 徐振之和许蝉一怔:「你要银子干吗?」 虎墩兔道:「我带的银子,都放在我手下身上了,烧他们的尸首时我忘记了摸出来……我没有银子,怎么回蒙古啊?」 徐振之方知他是要盘缠,心道这虎墩兔倒挺会为自己打算,忙和许蝉将身上的银两全掏出来,又找了些食物打成个包袱:「待会儿我自作主张,从小筑里选匹好马送你当脚力!」 虎墩兔大受感动,将包袱系在背后:「安答,你待我真好!那我这便走啦!」 徐振之想了想,又道:「虎兄弟,临行前我有一言相赠。蒙古与大明能有今天的平静祥和,实属不易。咱们虽不同族,可也应该和睦相处,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之前你那些话,我就当是负气之言,就连求娶东歌公主之事,你也该好好斟酌一番,毕竟……」 虎墩兔大手一摆:「安答,你不用再说啦!东歌公主我是定要娶到手的,天下大得很,大明不肯借兵,我到别处借去!」 「看把你给厉害的!」许蝉笑嗔一句,「好了大憨,我们送你下山去。」 徐振之也只当他是一句气话,遂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与许蝉将虎墩兔送下了香山。 虎墩兔这一走,徐振之只当是不復再见,谁承想数月之后,他居然又被人五花大绑着,押回了香山小筑。押他的也不是外人,正是那石砫土司马千乘、秦良玉夫妇,以及他们的儿子马祥麟。 徐振之和许蝉见了,又惊又喜,忙将他们迎进小筑,又问起何故把那虎墩兔绑缚。那马祥麟年纪虽少,却也不怯场,他不似其父马千乘那般寡言少语,性子跟秦良玉一般火辣直爽,见徐振之问起,也不等父母接言,侃侃谔谔地,把这来龙去脉给说了一遍。 原来这虎墩兔自打离开京师,心里就怏怏不乐。他此番来到中原行刺努尔哈赤,不但没有得手,反将带来的部下全都折在那树林之中。原想着向大明借兵征讨,却又被朱常洛一通奚落,如此灰熘熘地返回蒙古,虎墩兔实在不甘,盘算来盘算去,便想着到西南苗疆、石砫土境、甚至藏地吐蕃等处走一遭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借来一支兵马,助他去攻打建州女真。 也真是合该有事。虎墩兔行在半道上,便遇到了一名番僧。这番僧叫作撒尔大喇嘛,乃藏地花教中得道的法师。这二人一见如故,言语互投,均觉相见恨晚。这撒尔大喇嘛东来中原,本是为了传播和弘扬他们的教义,不想汉人对本土的佛道信奉弥坚,撒尔接连奔走了各地,皆是收效甚微。得知虎墩兔竟是蒙古察哈尔大汗,撒尔便想借其势力,让花教在草原上开枝散叶,故而就口吐莲花,大阐精妙佛理,并为虎墩兔表演了几招「隔空取物」「绳索自解」之类的障眼法。 第176页 见撒尔施展出这般出神入化的「法术」,虎墩兔登时折服,不但接受了深奥密乘之灌顶,并且当场便将那撒尔大喇嘛封为蒙古「国师」。这二人越聊越起劲,决定要效仿先人,重振昔日雄威。要知这花教也便是藏传佛教中的萨迦派,想当年,萨迦派的五祖八思巴,就曾被那元世祖忽必烈尊为国师,总领天下的释家门徒。 一想到先祖忽必烈的丰功伟绩,虎墩兔自然是心潮澎湃;而那撒尔大喇嘛同样是踌躇满志,誓要成为八思巴那样的大德先贤。得知虎墩兔想要借兵,撒尔大喇嘛就欲效力,打算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陪这新结识的大汗游说四方豪杰。 他们这第一站,便去了石砫的鱼木寨,那土家白杆兵赫赫有名,不光参与过平播之役,还曾远赴朝鲜抗击过倭寇。若真能借出一支人马与蒙古兵合在一处,必能对付得了努尔哈赤。 来在寨中,虎墩兔自报了家门。听说他是蒙古察哈尔大汗,秦良玉和马千乘开始时也十分客气。可当虎墩兔提起借兵之事,夫妇二人却是大皱眉头。这石砫毕竟效忠大明,没有朝廷的授意,他们自然不会将手下兵士借给外人。 虎墩兔软磨硬泡了好一番,马氏夫妇始终是摇头不允,左右只是那句,要想石砫出兵,须奉大明号令。听他们屡屡言及大明,虎墩兔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朱常洛的那番轻视之语,心里又急又气,竟口出狂言,将那大明朝廷骂了个一无是处,并极力撺掇马千乘和秦良玉反明自立。 马氏夫妇听后,勃然大怒,当即将虎墩兔和那撒尔大喇嘛拿下。在挣扎的过程中,虎墩兔腰间的匕首落在地上。那匕首正是自己儿子马祥麟亲手打制,夫妇二人岂会认不出?可这匕首明明已赠予了徐振之,为何会在这蒙古大汗腰间插着?想到这儿,秦良玉忙向虎墩兔追问这匕首的来歷,虎墩兔便把如何结识了徐振之,如何互换礼物结安答之事道出。 听虎墩兔自称是徐振之的安答,夫妇二人起初根本不信,可见这匕首摆在眼前,虎墩兔又能描述出徐振之、许蝉的大致模样,遂再无它疑。 其实马氏夫妇虽将这虎墩兔和撒尔擒住,却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发落。思来想去,便决定把他们押到京城,交给徐振之和太子朱常洛处置。 得知爹娘要入京,马祥麟也非要跟着开开眼界,秦良玉和马千乘拗他不过,最后只得答应。唯恐路途惹眼,一家三口也没带随从,亲自押了虎墩兔和撒尔北上。不想那撒尔身怀异术,半道上趁人不备,使出那「自解绳索」的本领跳窗逃了。三人寻找未果,自是懊悔不迭,但幸好虎墩兔这个「首犯」尚在,他们也没过多自责,只是将他严加看守,食宿不懈地押送。因虎墩兔识得路径,秦良玉等人刚到京城,便马不停蹄地寻到了香山小筑。 听完这些,徐振之长嘆一声,望着虎墩兔道:「虎兄弟,当初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虎墩兔坐在椅上,手足上的绳索却仍未解去:「安答,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骂大明的……可我那当真都是些气话啊!他们将我捆了一路了,手脚都麻死啦!安答、小知了女侠,你们别光在那里坐着,倒是快些帮我解开啊!」 许蝉瞧他可怜,正要过去为虎墩兔松绑,徐振之却一把拦住。他走上前,拍了拍虎墩兔的肩膀:「虎兄弟,你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我需禀明太子殿下让他定夺,在此之前,只得先委屈你一阵子了。」 「啊?」一想起朱常洛那冷冰冰的模样和那惊人的武功,虎墩兔便没来由地打个激灵,「不成啊安答,你们那个太子凶得紧,上次他不是说了吗?他要把我的头砍下来,挂在你们汉人将军的马上当摆设……」 许蝉「扑哧」乐了:「大憨,你才知道怕啊?当初你在马大哥和秦姐姐面前胡说八道的时候,怎么没想起太子要杀你的头呢?」 「好了。」徐振之摆了摆手,又向虎墩兔道,「虎兄弟,其实你也不用慌,太子殿下颇识大体,只要你好好认个错,他想来也不会难为你的……」 正说着,徐振之忽然听到厅外传来李进忠的声音:「小的叩见主子。」 外头一人「嗯」了一声,便疾疾进得厅上,正是那太子朱常洛。 见厅上有生脸,朱常洛不禁一怔。徐振之赶紧上前,将马千乘、秦良玉等人一一引见。朱常洛久仰这夫妇二人之名,遂对他们以礼相待。 几人站在厅前说了会话,徐振之见朱常洛似有心事,便出言问道:「殿下此来,可是有要事?」 朱常洛点了点头,道:「这里没有外人,我直说也无妨。徐兄你知道吗,我刚刚收到确凿消息,蒙古察哈尔部居然率军三万,进犯我大明边境!」 「什么?」其他人俱是一惊,「察哈尔部起兵犯明?」 「不错!」朱常洛蹙额道,「他们扬言说,咱们大明杀了虎墩兔,他们要为他们的大汗復仇。」 「大明杀了虎墩兔?这话是从何说起?」徐振之回身一指,「殿下,你瞧那人是谁?」 还没等朱常洛开口,徐振之反先愣了,原本虎墩兔坐的那张椅子上,竟是空空如也。 许蝉眼尖,几步跃至厅柱后面:「大憨别躲了,赶紧出来!」 原来虎墩兔忌惮朱常洛,打他一进厅,便悄悄藏在了柱后。马祥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扯起虎墩兔,拉到了朱常洛面前:「太子殿下,这厮就请你发落吧!」 第177页 虎墩兔哇哇大叫:「那事跟我没关系,你不要杀我的头……」 「住口!」朱常洛喝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既然你没死,那察哈尔部为何又说要为你復仇?」 「殿下,这怕是个误会。」徐振之急忙上前,为朱常洛简单说了虎墩兔借兵石砫,因言语放肆反被马千乘夫妇擒拿,押送至京师等事。 听完这些,朱常洛对马千乘和秦良玉好生感激,向着二人再施一礼:「贤伉俪忠君恤国,堪称是赤胆诚心。常洛代大明皇室,谢过二位高义!」 「殿下说哪里话?」秦良玉将手一摆,「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咱们石砫吃的是大明俸禄,忠君恤国也是理所应当。只可恨我们路上押守不严,令那番僧撒尔逃了,定是他跑到蒙古搬弄口舌,这才挑起了察哈尔与大明的兵端!」 秦良玉所料不错。那撒尔脱困后,便一路北逃,他只当虎墩兔这次冒犯天威,定然是凶多吉少,到了察哈尔的都城察汉浩特后,就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说什么大汗被明朝擒拿,这回指不定已押在京师开刀问斩了。虎墩兔的弟弟粆图台吉得知后,竟信以为真,当即点起麾下全部兵将进攻明界,誓要为兄长报仇雪恨。 朱常洛也猜到了这层,便向虎墩兔狠狠瞪了一眼:「这笔帐该怎么算?你自己说吧!」 虎墩兔嗫嚅道:「方才安答不是说了吗,这就是场误会。要不你们把我放了,我去让他们退兵?」 「退兵?」朱常洛冷笑道,「人也杀了,城也攻了,你一句『退兵』就想打发过去吗?当我大明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说来便来,说走就走?」 虎墩兔苦着脸道:「那怎么办?这事也不能赖我啊,要不是马千乘和秦良玉把我捆了,也不会引起这场误会。对,这事从根上算起来,都是怪他们不好!」 「哼,你这厮口出谋逆、心怀鬼胎,反倒是有理了?」秦良玉朝虎墩兔呵叱一声,又向朱常洛道,「太子殿下,只要朝廷一声令下,我石砫数千白杆兵即刻挥师北上,一举捣了他们那察汉浩特城!」 那马祥麟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娘说得是,小小察哈尔,咱们还怕他们不成?我愿打头阵、做急先锋!」 见几人越说越僵,徐振之赶紧道:「边关战事紧急,咱们就不要去争论孰是孰非了。当务之急,是要化解眼下这场兵戈,别再让双方的士兵,做无谓的流血牺牲了!」 朱常洛沉吟半晌,权衡利弊,总算点了点头:「为了社稷苍生,暂且饶他这一回。但至于追不追究,那最终要看父皇的旨意,我自会托叶阁老他们去尽量周旋。」 虎墩兔喜道:「这么说你们是肯放我啦?那快给我松绑啊!」 朱常洛哼道:「那麻绳不结实,稍后我会让人换条铁链将你锁了!虎墩兔,你现在可重要得紧,在把你押至边关前,不能让你逃了或是死了!」 秦良玉主动请缨:「那我们去……」 「不要你们送!」虎墩兔扭着身子大叫道,「你们凶得很,我要让我安答和小知了女侠送!他们待我好,不会打我骂我……」 秦良玉秀眉一皱,喝道:「你说清楚,哪个打你骂你了?」 许蝉笑道:「秦姐姐你别理他,这大憨就爱夹缠不清。」 徐振之摇头嘆道:「殿下,那我们就陪他走一遭吧?」 朱常洛想了想,颔首道:「那就偏劳你们了。我再去从净武堂选几个高手同行,沿途供你们差遣。」 「好,那事不宜迟,我与小知了收拾一下便动身!」 待徐振之一行启程奔赴边关,马千乘一家也辞别了朱常洛,返往石砫鱼木寨。 因提前收到了致函,领军来袭的粆图台吉暂罢了刀兵,然他尚未亲眼瞧见兄长虎墩兔,心里将信将疑,也没退兵,只是把部队驻扎在离边境五十里外静待。 又过数日,徐振之和许蝉等人紧赶慢赶,总算将虎墩兔平安送至蒙古的军营中。见兄长果真安然无恙,粆图台吉喜出望外,与虎墩兔相互拥抱着,诉说别情。二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通,虎墩兔又问起己方的伤亡情况,那粆图台吉得意扬扬地说,虽然蒙古折了几百号人,也没能攻下边城,却将那境上的汉民百姓俘虏了不少,并掠夺了千百头牛羊、马匹。 得知自己的蒙古军竟能与大明一较短长,虎墩兔胸中油然生出一股豪气,待亲眼瞧见了那些被俘的汉民奴隶和那一排排抢来的牲畜,他更是心生贪念,难以割捨。 好在徐振之早有防备,一瞧出苗头不对,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对虎墩兔直言,说他若不立即退兵,就将是何人去中原刺杀努尔哈赤大肆宣扬,到时候大明与建州女真齐攻,察哈尔必遭大祸。 识时务者为俊杰。虎墩兔会说汉话,自然也知道汉人的这句至理名言。被徐振之这通连哄带吓,虎墩兔决定老老实实地退兵,不但归还了掠来的人畜财物,并且还写了请罪书,托徐振之带回大明。只是临走时,虎墩兔见自己的人马拔营起寨,浩浩荡荡,颇具声势,心下不免得意,遂大发感慨,竟为自己加了个长达四十多字的尊号,叫作「凌丹唿图克图圣武成吉思大明薛禅战无不胜无比伟大恰克剌瓦尔迪太宗上天之天宇宙之玉皇转金轮法王。」 因朱常洛、叶向高等人的奔走活动,朝廷最后也不予追究,并在明蒙边境上开通了互市,纳结盟约、和睦相处。 第178页 至此,徐振之此行可谓是功德圆满。 第八章 斩龙袍 自打从边境上回来,朝野之中,难得出现了一阵安宁。此时,王恭妃的灵柩已在天寿山的东井左侧葬好,虽无坟户看守,但好在建起了坟园,也算是入土为安。 掐指算来,徐振之和许蝉别家已然一载有余,如今大小事毕,郑福一党也暂时没有作浪兴风。眼见年关渐近,夫妇二人思乡之情愈盛,于是就向朱常洛辞行,打算回到江阴看望父母家人。 吃罢了朱常洛的送行酒,夫妇二人便离京南下,扬鞭策马,直奔江阴而去,不一日,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南旸岐村。他们先赶至家中拜见了王孺人,又来在归游居,与汤显祖、许学夷等人相见。 众人别后重逢,自有一番悲喜。尤其许蝉一句「爹爹」叫出,许学夷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与爱女相拥在一处,抱头痛哭。汤显祖等人不明就里,见他父女二人哭成那样,均觉讶异,心道许蝉这丫头倒还罢了,许夫子堂堂鬚眉,竟也会想女儿想得这般婆婆妈妈? 徐振之见状,便对大伙道出了原委。得知许蝉的真实身份竟是太子胞妹、大明公主,众人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嗟嘆。 汤显祖咂了咂嘴,抬起玄铁扇来往徐振之肩头轻轻一拍:「想不到馋丫头还有这等来歷,哈哈,你这小子娶了公主,不也成了皇亲国戚了?老夫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驸马爷』啊?」 「老煳涂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许蝉抹着眼泪嗔道,「我姓许,不姓朱,爹爹我只认一个,就是许学夷许老夫子!」 徐振之也道:「是啊汤先生,那什么公主、驸马之类的话休要再提。」 「好吧好吧,算老夫说错了话。」汤显祖挤了个鬼脸,又向许学夷笑道,「许夫子,你们父女俩哭够了吧?若是哭够了,咱们就赶紧准备酒菜,为振之小友和馋丫头接风洗尘哪。」 许学夷心道也是,遂命童僕整治宴席。一伙人重聚在一块,少不得要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宴上许蝉叽叽咯咯的,将徐振之稀里煳涂地与蒙古大汗虎墩兔结成安答、化解了边境干戈等事道出,直叫众人听得啧啧称奇。而后,徐振之又问起五脉之事。听闻那钱谦益在许学夷的教导下突飞勐进,程五奎和弟兄们的功夫也精进了一层,徐振之不由得替他们高兴。然而令徐振之和许蝉没想到的是,那炎尊赵士桢却在他们入京那年,意外身亡。 徐振之虽与赵士桢相处的时日不多,可对他那一身研制火器的本事却是敬佩得紧。因赵士桢没有传人,他死之后,火脉的绝学就此失传,火脉一支也算断了。所谓世事无常,众人回想起上次相聚时,赵士祯每每说起火器时神采奕奕的样子,都不禁感慨喟嘆了一番。虽然没人提起,但徐振之仍能感觉到,那日断香的凶兆,仍笼罩在众人的心头。 时光荏苒,随着那爆竹声声,旧岁除去,转眼便是新的一年。待得冰雪消融,万物復甦,徐振之和许蝉皆是闲不住的性子,就打算前往温州乐清,亲自去赵士桢墓前祭拜,也好尽一下同盟之谊。 当初五脉会盟后,程五奎的手下伍有德,曾护送过赵士桢回乡,赵士桢出事前后,他也曾数次往返于江阴、乐清两地帮着张罗。因伍有德熟悉路径,夫妇二人便邀他同行作为嚮导。三人简装轻骑,自宁波府入浙,经由台州府,来至温州府境内。 自江阴南来,一路上山清水秀。三人因行程不赶,沿途也游览了不少风景名胜。他们曾在天台山上遥赏过石樑卧虹、飞瀑溅雪;也曾在国清寺那棵古老的隋梅下,瞻仰过唐代诗僧寒山、拾得盘膝对谈的那块大石;温州的雁盪山中,他们访灵峰寺、越谢公岭、穿水帘谷、观屏霞嶂,又溯着大小龙湫,攀岩登崖,去寻找那高蓄于万丈绝顶上的雁湖。 宋时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曾云:「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对这句话,徐振之深以为然。在游歷天台、雁盪二山之时,也曾因峰巅绝路、峭壁无着而屡遭险象,可当他们歷尽艰难险阻,终见那举世奇景后,只觉云生足底、群峦在下,不由心目俱摇,胸襟大畅,均感只要能临此胜境,纵使再有千辛万苦亦是值得。 这日,天色渐晚,三人因错过了宿头,便在那四十九盘岭上的一处草棚里暂栖过夜。这草棚或是附近猎户搭的,虽然简陋,倒也可以遮风挡雨。 伍有德去周边打了两只野味回来,许蝉便帮着搭柴生火,徐振之则待在草棚中,从蹀躞带上取了算袋,掏出笔墨,在一本册子上写写画画。 许蝉瞧着好奇,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徐振之背后,出其不意地将他手里的册子抢去。 「哎呀!」徐振之一怔,埋怨道,「小知了你做什么?瞧那墨点子都溅我身上了。」 「衣服脏了不怕,反正我会替你洗。」许蝉晃了晃手中册子,笑道,「振之哥,这阵子你总是偷偷在这册子上又写又画的,到底搞什么鬼?」 「我能搞什么鬼?」徐振之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自己往那册子上瞧瞧不就知道了?」 「前几次问你做啥也不说,这会儿倒肯让我自己瞧了?」许蝉说着,翻到那册子的首页,一看之下,不由得念出声来,「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三十里,至梁隍山。闻此地于菟夹道,月伤数十人,遂止宿焉……咦,这不是咱们来时候的事吗?振之哥,你在写日记啊?」 第179页 徐振之点了点头:「正是。」 许蝉挠了挠头,又指着册上二字问道:「那这『于菟』是什么?」 徐振之摇头晃脑道:「于菟者,勐虎也,就是那会吃人的大虫。」 「老虎就老虎,还什么于菟,你们这些文人,就喜欢扯酸篇。」许蝉撇了撇嘴,又在那册子上翻了几页,接着念道,「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高寸许,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树,玲珑弥望。岭角山花盛开,顶上反不吐色,盖为高寒所勒耳……我看出来了,这里是写那天咱们从太白堂出发,登上天台山顶,瞧见了那些奇花异树。」 「然也。」 许蝉再翻几页,又念道:「遂别而下,復至龙湫,则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坐至暝始出,南行四里,宿能仁寺……哈,这里记的不是昨天的事吗?咱们从雁盪山顶寻湖下来,又瞧见那龙湫瀑布。」 「然也。」 「你别老然也、然也的,酸都酸死了。」许蝉笑嗔一句,又由衷道,「不过振之哥,你写得可真好,我匆匆瞧了一遍,就好像又回到那些地方游玩了一通似的,对了,你为何突然要想起记这些来?」 徐振之要过册子,神色开始变得郑重起来:「其实我早就有此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想好如何落笔。我之所以记这些,一来是因观赏景胜后大生感慨,不想只是走马观花,草草阅毕,趁着没有忘却,将美景翔实记录,日后也可以时常回味;这二来么,是为了母亲。」 许蝉一怔:「为了娘?」 「是啊。」徐振之颔首道,「母亲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咱们见过的这些名胜,她估计是难得一见了。因此我把沿途美景记下,回去后念给她听,虽不及亲眼看见,但我会尽我所能,将那些景色描写得细緻些,多少也会让她有些身临其境之感吧!况且除母亲之外,世上有太多人无法像我们一样远行游歷,若日后我把沿途遇见的风物一一记录在册,有机会付梓刊印出来,不也能让那些不曾远游的人读了,稍解猎奇之渴吗?」 许蝉沉吟片刻,忽然欣喜道:「振之哥,你这可是件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啊!若那些出不了门的人通过读你的书,就能领略这大好河山,他们指不定要多感激你呢!哈哈,那你将来岂不是要扬名立万了?说不定娘子我还要沾你的光,被人在那史书上留下个什么『徐许氏』呢……」 「瞧你那点出息……」徐振之摇头笑道,「我这刚开始写,你就替我自吹自擂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谈什么着书立传?」 许蝉催促道:「那你赶紧写呀,我还等着看。」 「好吧好吧,那我就再写几句,权当是这阵子游记的小结吧。」说完,徐振之便约莫了一下路径,在那册上又写道,「遂从岐度四十九盘,一路遵海而南,逾窑岙岭,往乐清。」 华灯初上,一名童僕打扮的人,悄悄敲开了京城福王府邸的角门。 管事的认出了来人,也不敢怠慢,急忙引着他去见福王朱常洵。那朱常洵本在花厅上拥着舞伎饮酒作乐,一见这童僕,便知他有要事来报,赶紧挥退了舞伎、下人,向其问询。 那童僕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又毕恭毕敬道:「福王殿下,孔先生和三诏真人有要事相商,让小的来请殿下劳动玉趾,过府一叙。」 这童僕口中的孔先生,叫作孔学,其人见多识广,性子却是阴险狡诈;而那方士王三诏,自幼混迹于江湖,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套旁门左道,宣称是身怀高深法术。朱常洵为了对付太子,便暗中将这二人招揽,尊其为心腹幕僚和座上贵宾。 孔、王二人,平日里只躲在京郊的一处宅中,轻易不来露面。此时却命童僕相邀,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想到这儿,朱常洵也不叫随从,更衣换马,在那童僕的引领下,匆匆赶至孔、王二人所居的大宅。 刚跨入院中,那孔学和王三诏便从厅里出来相迎。只见那孔学瘦长脸庞,眉头紧拧,嘴角下垂,面带愁苦之相,一双眼睛倒是透着阴鸷的精光;那王三诏发束高髻,身披玄袍,颔下留着几撮稀疏的长鬍子,瞧其扮相,多少有那么几分道骨仙风。 等三人进了厅上,朱常洵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孔先生、三诏真人,你们两个急匆匆叫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那孔学一咧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去年蒙古虎墩兔汗犯我大明边界,这事殿下知道吗?」 「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早听说了。」朱常洛有些不耐烦,「孔先生,你就别在那里绕圈子了,有什么事直接说成不成?」 孔学又笑了笑:「好好好,福王殿下有所不知,经我多方打探,查得那蒙古之所以犯边,是与太子朱常洛有关。」 「真的?」朱常洵一喜,「难不成是朱常洛勾结了外贼,与他们蒙古人里应外合?」 「那倒不是。」孔学摆了摆手,便将那虎墩兔借兵、反被马千乘夫妇擒拿等事道出。 朱常洵听完,却提不起精神:「我还当孔先生真拿到了什么把柄呢,既然朱常洛没有与虎墩兔勾结,那你啰啰唆唆地说这一大通有什么用?」 孔学微微一笑:「他二人勾没勾结我不知道,可却实打实地碰过面。呵呵,一个是大明太子,一个是蒙古大汗,没见面之前,大明与蒙古相安无事,可自打一见面,蒙古就来犯明边,这事情也太过凑巧了吧?福王殿下,你可别嫌我粗鲁,有句俗话说得好,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咱们只要咬定那朱常洛暗中与虎墩兔相见,保管叫他太子爷百口莫辩!」 第180页 「嗯?好像有几分道理,好啊,孔先生不愧是本王的智多星!」朱常洵回过味来,刚喜了一阵,突然又有些泄气,「可那朱常洛又不是傻子,他只要不承认与虎墩兔见过面,咱们又能奈他何?」 「殿下所虑甚是,」孔学卖了个关子,「不过太子不认,难道就没有别人指认了?」 朱常洵急道:「何人能指认?孔先生你赶紧说!」 孔学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顿道:「马千乘!」 「马千乘?」 「对。那马千乘曾押运虎墩兔入京,这点不容他抵赖。还有,我听说那马千乘生性木讷、不善言辞,若咱们派人威逼利诱一番,说不定还能从他身上挖出些什么来。就算他不肯乖乖就范,那咱们就不会严刑拷打,胡乱编份罪状让他诬指那朱常洛?只是那马千乘好歹也算是石砫的宣抚使,没有皇上的旨意,倒是不太好对他下手……」 一听说有机会扳倒太子,朱常洵乐得眉飞色舞,当即大包大揽道:「不要紧,父皇那里我去想法子。」 孔学又道:「这条计策我也是刚想出来的,也不知妥是不妥,要不要再跟郑贵妃娘娘商量一番?」 「不用不用,」朱常洵连连摆手,「这些年来,我娘也不知怎么了,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左一个沉住气、右一个从长计议,再被她拖下去,我怕是头髮都要等白了。孔先生、三诏真人,我可把话说在前面啊,这事需咱们悄悄地办,谁也不许告诉我娘!」 孔学与王三诏相视一笑,道:「既然殿下发话了,那我等依命就是。」 朱常洵点点头,又问王三诏道:「真人,那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王三诏拈着长须,故作神秘:「福王殿下,你随山人去那后花园里一瞧便知,殿下请吧。」 「弄什么玄虚?」朱常洵嘀咕一声,站起身来,随着王三诏和孔学向那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进园子,朱常洵便觉香菸袭人,只见那园中树立的太湖石旁,已然用砖块砌了座八卦法台,台心设着香案供几,案几上不光摆着三牲,还竖了三个扎结成束的小草垛,每个草垛都有八寸高矮,上面皆贴了个手足眉眼俱全的纸人。 朱常洵绕着案子瞧了一圈,不解其意:「三诏真人,你这是要开坛作法?」 「正是。」王三诏缓缓道,「殿下,这次的法术可非同一般,前阵子山人我遍阅道藏,又屡寻奇方,终于将那失传已久的『黑瓶摄魂大法』给琢磨了出来!」 朱常洵一怔:「黑瓶摄魂大法?」 王三诏点了点头,正色道:「相传行此法者,能于千里之外,摄人魂魄。而受法之人,先是头疼眼花,再是手足俱废,最终汤水不进、一命呜唿。就算再老练的仵作,也决计验不出其死因,只当是急症暴毙,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厉害?」朱常洵咋舌道,「那真人作此法术,是要去摄何人的魂魄?」 王三诏微微一笑,指着那草垛上的纸人道:「要摄其魂魄之人,都写在这上面了。」 朱常洵眯起眼睛一瞧,果见那纸人上用硃笔写了几个字:「壬午、丙申、戊寅、丙辰……这是?」 「这是太子朱常洛的生辰八字。」王三诏手指纸人,依次道,「这个是老太后,这个是当朝的万历皇帝。」 朱常洵脸色大变:「还……还有我父皇?」 那孔学咳嗽一声,从旁劝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请想一想,那朱常洛、李太后固然是绊脚石,可之后当今圣上若仍然健在,殿下不同样也坐不上那龙椅吗?」 「这……」朱常洵犹豫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我还年轻,再多等几年也不打紧,父皇对我向来很好,我决不能害他。」 王三诏点点头:「山人也料到殿下会不舍,故而才请你来商量……」 「不用商量了!」朱常洵打定了主意,上前一把将那写有万历八字的纸人扯下。 「无量寿福。」王三诏宣声道号,「福王殿下宅心仁厚,山人佩服。」 朱常洵摆了摆手:「不说这些,那朱常洛自是不必说了,老太后素来与我为难,把她除了倒也没什么。只是三诏真人,你这什么『黑瓶摄魂大法』当真可靠?」 王三诏嘆道:「山人不敢欺瞒殿下,这黑瓶摄魂大法的功效究竟如何,山人确实不能打包票。可山人受殿下知遇之恩,定当会尽我所能,全力一试。」 朱常洵道:「你说得不错,试试又不打紧,万一真能成呢。」 那孔学也道:「就算真人的法术不成,咱们不还有马千乘那条路子?这就叫双管齐下,定让他朱常洛不得善终!」 「正是!」朱常洵又振奋起来,「那三诏真人,你这便开坛作法吧!」 王三诏道:「殿下不要心急。这黑瓶摄魂大法,需备七七四十九枚铁钉,依次钉于那纸人的五官、手足、躯干等处,每钉一枚,都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念咒烧符。」 朱常洵皱眉道:「每天只能钉一枚?四十九枚铁钉就要四十九天,两个纸人加起来不得要小半年?」 「那倒也不必。两个纸人可同时施法,七七四十九天也就够了。」王三诏说着,除下鞋袜、散开发髻,「既然殿下着急,那山人这便开坛就是。」 言讫,王三诏跣足披髮,登上那法坛,左手从案上抓过一只黑瓷瓶,右手持了一柄桃木剑,闭目念咒,喃喃有声。 第181页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伎俩,只见那王三诏又念了一会儿咒语,头顶上竟慢慢生起了一阵白烟。紧接着,他身子开始急晃,脑袋也乱摆起来,带动着手脚狂舞,如疯如癫。又过了一会儿,王三诏直愣愣打个激灵,手中桃木剑疾指案上火烛。那燃烧着的烛火仿佛是被泼了热油,「唿」的一声,腾出一个硕大的火球。与此同时,王三诏倒转了那黑瓷瓶口,朝那火球上一罩,又将瓷瓶置于案上,再取了两枚细铁钉,「噗噗」两声,分别刺入两个纸人的眼睛中。 待这些弄好,王三诏已是大汗淋漓。他又朝着香案祭了祭,便盘膝坐在了法台上,闭上二目,掐着指诀,似是入定了一般,物我两忘。 朱常洵又看了一气,渐觉有些乏味,朝身边的孔学悄声道:「孔先生,既然三诏真人法坛已开,那我就不打扰了。这里你多帮衬着些,我去宫里走一趟。」 「好,」孔学点了点头,「那我二人便候在这里,等着殿下的好消息。」 朱常洵离开大宅后,就回府邸取了一个精緻的木匣,又急匆匆赶往了紫禁城。见是福王前来,守门的禁卫赶紧放行,朱常洵没费多大週摺,便抱着那木匣来到了干清宫外。 其时万历帝正欲就寝,忽闻殿外来报说是福王求见,便披了衣服,起身相迎。 万历帝打个呵欠,拍了拍朱常洵肩膀:「洵儿,这么晚了所为何来?」 「父皇请恕孩儿鲁莽之罪。」朱常洵说着,将手里的木匣打开,「是这样的,孩儿新得了一支西域雪莲,有着滋补益阳之奇效,孩儿想着能让父皇早些服此神药,便不顾规矩,连夜送进宫来了。」 「你这是一片孝心,何罪之有?」万历帝接过雪莲,随手放在一边,「来,坐下说话。」 「是。」朱常洵随万历坐定,又笑道,「多日未见,父皇瞧着还是那么精神矍铄。」 万历帝摆了摆手,又打个呵欠:「精神什么?终归是年纪大了,今日多阅了几篇奏摺,这不就觉得头晕眼花,身子也跟着睏倦不堪啊。」 朱常洵忙凑了凑身:「想那政务倥偬,父皇不可过度操劳,要保重龙体才是。」 「唉……」万历帝嘆了一声,「真正关心朕的,也就是你们娘俩了。想那朝野之中,明里暗里的,哪个不说你父皇怠于政事、只顾偷闲享乐?」 「真是岂有此理!」朱常洵故作愤色,「那些人又懂得什么?想父皇沖龄践阼,便奋发图强,将这大明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光如此,想当年父皇运筹帷幄,东援朝鲜,击溃倭寇;西讨宁夏,镇压哱拜;待得播州杨应龙反叛,父皇又用兵如神,一举平定了苗疆。如此文治武功,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可及?况且父皇贵为大国天子,哪能事必躬亲?孩儿近来在读《尚书》,那『武成』篇里有一句,『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这说的不正是父皇吗?那《道德经》里也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故而孩儿认为,父皇的治国之策,也正应了道家无为而治的玄妙至理!」 对于那抗倭援朝、平定宁夏、播州等三役,万历帝向来自得。而那偷懒怠政,又被朱常洵捧成了「无为而治」,万历帝听后,如何不喜?不由得连道三声「好」,向朱常洵贊道:「读书能使人明理,洵儿你有这番见识,朕实在是欣慰得紧。」 「那也是父皇教导有方。正是因父皇奠定了这不世基业,我等皇室子孙才得荫受其恩。就拿那支雪莲来说吧,番邦心甘情愿地将它送来,还不是冲着父皇面子?这便是父皇天恩浩荡,才使得四海咸服、八方来朝……」 朱常洵尽其所能,恨不得将那连珠马屁拍得震天响。万历帝开始时也听得心花怒放,奈何时间一久,倦意频袭,只觉眼皮沉重,嘴里呵欠连天。 见时机差不多了,朱常洵便将话锋一转:「不过父皇,近来孩儿阅读史书,也悟出个『恩威并重』的道理。远的不说,就像去年那蒙古虎墩兔,受我大明皇恩已久,不也因一己之私,兴兵犯我边境?所以孩儿想,如辽东的努尔哈赤、西南的马千乘等人,虽眼下对我大明俯首称臣,可他们毕竟雄踞一方、拥兵自重,万一生了异心,后果不堪设想,咱们不可不察。」 说努尔哈赤时,朱常洵把字音咬得极重,提到马千乘时,他又刻意放轻。万历帝本就昏昏欲睡,只是隐约听朱常洵言及努尔哈赤,后面那人名也没有在意,遂顺着话头道:「是啊,不可不察……」 一听此言,朱常洵不由得一阵狂喜。那「察觉防备」之「察」与「严查」之「查」字音相谐,字义却截然不同。并且经朱常洵这一番偷梁换柱,便成了要对「马千乘不可不查」。他自以为奸计得逞,就起身道:「夜色已深,还请父皇早点歇息,孩儿先行告退了。」 万历帝正等他这句,遂点了点头:「去吧。」 等朱常洵出宫后,便宣称自己得了万历口谕,急不可耐地要派人调查马千乘。与孔学等人商议再三,又从靠得住的宦官中选了个名叫邱乘云的太监,胡乱给了个钦差矿监的身份前往石砫。 这邱乘云受到朱常洵密嘱,自然要尽心讨好这个深受皇帝宠爱的福王。他知马千乘绝非易与之辈,便提前备好了认罪书,打算施以手段,将其屈打成招。 第182页 临行前,邱乘云又暗中挑了十来名死士,让他们扮作随从,这才向西南而去。不一日,邱乘云一行到了地方,因石砫隶属夔州卫,他们便没有贸然前往石砫,而是到了夔州卫住下。 听说是朝廷的特使到了,卫所的指挥使、同知、佥事等大小官员慌忙迎接。那邱乘云摆足了钦差的架子,又将此行的目的道出,命他们全力配合。得知有圣上口谕,一干官员更是百般奉承,纷纷献计献策,最后决定要摆下「鸿门宴」,使那马千乘入彀。众人布置齐备,便遣人去石砫相邀,只说朝廷来了特使,请马千乘速来卫所赴宴相见。 说来也巧。这阵子秦良玉恰好带了马祥麟回忠州娘家省亲,马千乘接到来报,不疑有它,当即带了两名亲兵,赶至夔州卫。 因是赴宴,马千乘便没带随身兵刃玄铁锤。等到了地方,那接迎的军官藉故把两名亲兵支开,只是引了马千乘一人入衙赴那晚宴。 那晚宴设在后花园中,马千乘每进一道门,便发现皆有卫兵把守。然他生性粗直,哪里想那许多?只是闷声不响地慢慢向里头走去。 乍见马千乘,那邱乘云倒是装得十分客气,忙从上座起身,热情招唿道:「咱家在京城时,便久仰马将军大名,如今一瞧,果然是英武不凡哪。来来来,马将军请与咱家同坐,咱们二人也好亲近一番。」 马千乘也不答话,只是抱了抱拳,坐在了那邱乘云身边。 邱乘云偷偷使个眼色,那指挥使就抱着一坛酒上前道:「马兄弟,这坛佳酿可是邱公公专程从京里带来的,你素来好酒,须得喝个痛快啊。」 说完,那指挥使便拍开封泥,为马千乘倒了一盏酒。见盏中酒水呈琥珀之色,马千乘也知是上好佳酿,遂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好!马将军真是海量!」邱乘云贊了一声,又接过酒罈,「来,咱家要亲手为马将军斟酒。」 马千乘来者不拒,皆是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是大半坛落肚。 那邱乘云瞧时候差不多了,便放下了酒罈,朝着马千乘轻声道:「马将军,咱家听人说,去年你曾押着一个蒙古人去过京城,是否有此事啊?」 马千乘一怔,「砰」地放下酒盏:「你怎知道?」 邱乘云笑了笑:「咱家不光知道有此事,还知马将军押的那人是虎墩兔汗,去京城面见的那人,是当朝太子。」 听到这里,就算马千乘心思再粗,也觉出了不对:「你什么意思?」 邱乘云接着笑道:「马将军是个爽快人,咱家也不绕弯子了。实话说吧,去年太子与那虎墩兔密会之后,蒙古便立马率兵来犯,圣上疑心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发下口谕,着咱家过来查上一查。」 见马千乘皱眉不语,邱乘云继续道:「此事非同小可,马将军,这摊浑水你可蹚不得。这样吧,咱家帮你指条明路,只要马将军出面,指认太子曾与虎墩兔密谋作乱,保证让你……」 「胡说!」不等邱乘云说完,马千乘已一掌拍在了桌上,他力道极大,那些碗盘杯碟登时被震得叮咣乱响。 那指挥使喝道:「马千乘,邱公公可是上差,你不得放肆!」 邱乘云将手一摆,向着马千乘冷笑道:「瞧这样子,马将军是要吃罚酒了?」 「吃你姥姥!」马千乘怒极,陡然将那桌子掀翻在地。 那指挥使赶紧护着邱乘云退至一边:「马千乘,你想造反吗?」 马千乘「哼」了一声,正想起身离开这后花园,不料才迈出两步,脚下便打了个踉跄。 邱乘云远远瞧着,心下十分得意:「马将军,咱家劝你还是识相些。方才你饮下的酒水里,已提前掺入了毒药。嘿嘿,这当口,你怕是腹中有如火烧吧?」 马千乘晃了两晃,狠狠瞪了邱乘云一眼。 邱乘云又道:「你不必惊慌,那毒药虽然勐烈,可一时半刻却不会致命。马将军,只要你答应指证太子,咱家立即将那解药双手奉上。」 马千乘二目血红,恨不得将这邱乘云生吞活剥。他虽寡言少语,行事素来堂堂正正,曲意逢迎尚且不齿,更何况让他去颠倒黑白、诬陷他人? 邱乘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朝着马千乘一亮:「马将军,这便是解药。那太子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搭上一条性命?」 「卑鄙!」马千乘大吼一声,从身旁抓过一把椅子,奋力朝那邱乘云掷去。 不等那椅子掷到,斜刺里倏然跃出个人来,「砰」的一掌,将那椅子击向一边:「保护邱公公!」 「是!」 又听一阵齐喝,十几个黑衣人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只见他们手持钩索、目透精光,皆是功夫不弱的硬手。 这些俱为邱乘云带来的死士,见他们现身,邱乘云更是有恃无恐:「好哇,马千乘这逆贼见事情败露,居然敢行刺咱家!左右,上前拿下了!」 一名黑衣人闻言,便挥臂勐甩,将那精钢所制的弯钩急急朝马千乘抛来。 马千乘让过钩尖,一把攥牢了长索,继而运劲一扯。只听「嘣」的一声,钩索陡然拉成一条直线,那黑衣人不及撒手,被生生拽到了马千乘面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马千乘的拳头已击在了胸口,那黑衣人喷出一口鲜血,顿时飞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第183页 见马千乘中毒之余,仍有这等神力,那邱乘云不由得脸色一变:「马千乘,你不要命了吗?你越是运功顽抗,那毒性发作得越快!」 马千乘腹痛如绞,也知邱乘云所言不虚,可他宁死不屈,一把抹去额头冷汗,奋力沖前杀去。 「反了反了!快挡住这逆贼!」邱乘云大叫着避到一旁,那些黑衣人却「唿啦」包抄上来,将马千乘围在中央。 那些黑衣人也不靠近,只是抡着钩索,绕着马千乘跃来跳去。马千乘刚扑向东侧,西侧便有三条钩索向他背后搭来,待他险险避过,另外一条钩索又穿至胁下,「刺啦」一声,在他衣服上划开一道口子。 幸而那钩子失了准头,只透过衣衫,划破了马千乘胁下浅浅一层皮肉。马千乘赤手空拳,便想要抓些物什来抵挡。那些黑衣人也瞧出了他的意图,一面向他寻隙进攻,一面把附近的桌椅悉数踢开,不让马千乘寻到任何应手之物。 又斗了一阵,一名黑衣人动作稍缓,已被马千乘扯住了领子。马千乘正要举掌将他击毙,忽觉肩上一紧,传来了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原来另一名黑衣人趁其不备,竟一击得手,抛钩钩住了马千乘的肩头。 马千乘强忍剧痛,便欲依照前法,伸掌在那钩索上一拉,想要将那偷袭之人扯将过来。那人见机倒快,急忙撒手,任凭钩索被马千乘夺去,也好过被他一击毙命。 趁这工夫,先前被马千乘攥住衣领的黑衣人也挣脱开来,正想纵身跃走,马千乘却眼疾手快,一下甩开那钩索尾端,捲住了他的脖子,復将他生生拽了回来。 那黑衣人不及转身,一个肘锤捣向马千乘心窝。马千乘拼着受了这一击,双臂陡伸,按住他的脑袋勐然一拧,「咔嚓」扭断了他的脖子。 马千乘不顾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倒握了那死尸双踝,抡舞起来,继续朝着一众黑衣人冲杀。马千乘天生神力,那死尸在他手中,简直如同狼牙棒一般。一名黑衣人躲闪不迭,被马千乘用死尸砸中了脑袋,连吭都未吭一声,颅骨骤裂,扑地而亡,那死尸的后脑也被撞得凹进一大块。 再有几钩搭来,马千乘便横尸去挡。有此「奇物」护身,马千乘就不似先前那般左支右绌,他强打精神,一鼓作气,竟又一连击杀了七八个黑衣人。 此时,马千乘手中的死尸已是头烂肢残,那鲜血飞溅得四处都是。他身中剧毒,又经一番激斗,早就筋疲力尽,可仍在兀自强撑,苦战不休。 马千乘脸上血迹斑斑,口中呵呵怒吼,披头散髮,宛如战神。那指挥使见状,只吓得魂飞魄散:「邱公公,这厮忒地兇狠……我去调弓箭手过来……」 「不必!」邱乘云见自己这么多硬手,愣是没制住那饮下毒酒的马千乘,不禁又惊又怒,遂向那场上仅存的黑衣人厉喝道,「若再擒不下那逆贼,你们四个也别想活着回去了!」 那四个黑衣人闻言,相互交换了眼神,急急分作两组,将马千乘前后包夹。 马千乘喘着粗气,眼观前方,警惕背后,丝毫不敢大意,忽听得身后劲风袭来,赶紧转身迎敌。那两名黑衣人只是佯攻,一见马千乘察觉,倏地朝两侧一分,与此同时,手中钩索相对直甩。两枚弯钩激撞之下,咬扣在一处,将那两条钩索登时绕成了一根绊马绳,向着马千乘当胸勒来。 被这一逼,马千乘不由得倒退。不料退出三步,脚下便觉一滞。原来,另外两名黑衣人也如法炮制,在同伴的掩护下,结绳去绊马千乘双足。 马千乘打个趔趄,身子直直向后仰倒。四名黑衣人同时扑上,锁臂抱腿,将他死死压在地下。马千乘暴吼一声,拼尽所有力气,双腿勐地一蹬,甩开了一名黑衣人。紧接着屈膝抬顶,正中另一名黑衣人胸前。只听「咔嚓」几声,那人肋骨断了几根,嘴角流下血水,歪倒在一旁不知死活。 这最后一搏,使得马千乘彻底脱了力,他身子勉强抬了几抬,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剩下的三个黑衣人不敢大意,两个反拧着他的双臂,一个勐扯着他的头髮,将马千乘从地上拉起。 见手下总算制服了马千乘,那邱乘云这才迈着方步走上前来:「马将军,咱家说什么来着?哪怕你是块生铁,也能将你熬成铁汁!识相的便乖乖磕两个头,兴许咱家一高兴,还能饶你一条小命呢,哈哈哈……」 「公公让你跪下!听见没有?」黑衣人大声呵叱,抬脚狂踢马千乘腿弯。 马千乘死咬着牙,腰背强挺,双腿打战,却始终硬撑着没让两膝着地。 那黑衣人又踢了几脚,火气上来,摸起那钩子便「噗噗」两下,扎在了马千乘的膝盖上。 钩尖一拨,马千乘的双膝登时血流如注,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邱乘云面前。 那邱乘云伏下身子,皮笑肉不笑道:「现在才跪,只怕是有些迟了……」 马千乘突然将头一仰,一口浓痰吐在了邱乘云脸上:「阉狗……」 「大胆!」 没等邱乘云放话,一名黑衣人「砰」的一拳,狠狠击在了马千乘嘴边。马千乘吐出一口血水,里面还混杂着几颗被打落的牙齿。 那邱乘云抹去面上浓痰后,又气急败坏地掴了马千乘一耳光:「姓马的,你这厮也忒不知好歹!等着吧,咱家不会让你痛快死了,定要叫你零碎受苦!」 第184页 马千乘耷拉着头,嘴里含煳不清地念了几个字:「秘密……太子还有个秘密……」 邱乘云一怔,赶紧将耳朵凑了过来:「什么?你说太子还有个秘密?说出来,咱家给你个痛快……」 马千乘勐然睁大了眼睛,双肩一顶挣脱两臂,拼力扼住了那邱乘云的脖子。 受这一掐,邱乘云登时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憋得发紫,手足胡乱挥踢。那些手下也急了,扯着马千乘的头髮又拉又打,可马千乘决定与邱乘云拼个鱼死网破,任凭他们如何击打,皆是不管不顾,十指死命收紧,一心要将这阉狗扼毙掌下。 见那邱乘云已翻起了白眼,一名黑衣人哪还顾得了许多?挥起钩子,勐地钩在马千乘颈中,使劲往后一勒。 马千乘喷出一口鲜血,手指再也无法用力,两条胳膊慢慢垂下,身子仰天跌倒,一双眼睛兀自怒睁。 那邱乘云咳嗽了好一阵,脸色早已吓得惨白。一名黑衣人走过去,试了试马千乘鼻息:「公公,他死了。」 「真死了?也好,一不做二不休,死便死了!」邱乘云缓了半天,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张提前拟好的「认罪书」,拿起马千乘的手掌蘸了血水,按了指纹手印。 「逆贼马千乘,伙同东宫勾结外寇,铁证如山,业已认罪伏诛!」 行在路上,徐振之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许蝉见状,忙关切道:「振之哥,你怎么了?」 「没事。」徐振之摆了摆手,「方才好端端的,突然感觉后心蹿上一股寒气……」 「别是着凉了吧?来,我试试你额头热不热。」许蝉说着,伸出手掌朝徐振之前额探去。 因伍有德在侧,徐振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忙退了几步:「不用不用,我真的没事……伍兄弟,咱们快到地方了吧?」 伍有德点了点头:「差不多还有四五里路。」 「那好,咱们赶快些。」 过了一顿饭的光景,徐振之和许蝉便在伍有德的引领下,来在了赵家老宅。宅子十分破败,里面也无甚人丁,只有个白髮苍苍的老僕孤零零守着门。 伍有德认识那老僕,上前招唿道:「成伯,我带了两个朋友,专程从江阴赶来,想要到赵老爷坟前祭拜一番。」 徐振之和许蝉也上前道:「见过成伯。」 那成伯颤巍巍站起,向着三人感激道:「难得你们这些好朋友还惦记着我家老爷。走,我带你们过去。」 见他腿脚不便,徐振之拦道:「我这伍兄弟识得路径,就不需麻烦成伯了。对了,我三人尚未饮食,劳成伯备些茶饭,待我们回来后吃用。」 说完,徐振之便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锭,向成伯递去。 成伯哪里肯接?急忙摆手道:「粗茶淡饭,哪用得了这些?」 徐振之见他孤身守宅,知他在赵土桢死后,定然过得悽苦,故而有接济之意,遂拉过成伯的手,执意将银锭塞入他掌中:「拿着吧成伯,就当是我们对赵先生的一番心意了。」 言讫,三人动身去往赵士桢坟前。来此之前,三人已备得了祭奠之物,在坟头摆好供果酒水后,又点燃香烛、焚化纸钱。待这些弄好,徐振之再向墓碑长揖一礼,便与许蝉和伍有德折回了赵家老宅。 这时,那成伯也购来了茶点,邀着三人入厅歇坐。见厅上悬挂着几幅字屏,徐振之知是赵士桢手迹,遂起身观看。 论道起来,这赵士桢的书法,堪称是本朝一绝,号称是「骨腾肉飞,声施当世」。他早年间,以太学生的身份游学京师,时常为人在摺扇上题写诗句。曾有一名太监将他所题的诗扇带入宫中,万历帝一瞧扇上书法,大为赏识,遂将他召入朝中,任了鸿胪寺的主簿。 这鸿胪寺不但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外吏朝觐、诸蕃入贡等也一併打理。因这个缘故,赵士桢接触了不少西洋使节,也见了不少如自鸣钟、远望筒、近视镜之类的新鲜物什。因他另一个身份是火脉炎尊,故而对那些西洋火器尤为痴迷,只要一有空闲,便对着各色火器拆解分析,再取长补短,配比改良。 因赵士桢醉心火器、不擅辞令,仕途可谓大不得志。那鸿胪寺主簿足足当了一十八年,才勉强升任为武英殿中书舍人。当年「妖书案」发,朝野之间人人自危,相互攻讦,赵士桢受其牵连,这才罢官还乡。 这些旧事,徐振之皆从汤显祖口中得知,又向那壁上字屏望了几眼,不由得生出物是人非之感:「唉,炎尊逝后,世上再无炎尊啊……对了成伯,赵先生当年是怎样出的意外?」 成伯见问,也嘆了一声:「老爷出事的地方就在后院,我带几位去瞧瞧吧。」 等四人到了地方,成伯便指着前面一片废墟道:「那里本是座大屋,叫作『后湖斋』,是老爷研制火器的地方。」 徐振之仔细打量一番:「那后湖斋是被炸毁的?」 「是啊。」成伯点了点头,又指着伍有德道,「出事那天,这位好汉也在场。」 徐振之一怔:「伍兄弟也在此处?」 「不错。」伍有德接言道,「当年五脉会盟后,我护送赵老爷返乡,回来的路上,他对咱们江阴的黑杜酒念念不忘。后来,我便找了个空闲,专程送了几坛过来,不想那次,竟成了我与赵老爷的最后一面……」 第185页 成伯擦了擦眼角,回忆道:「当时,老爷在那后湖斋里研究什么,我与伍壮士便坐在这后院中闲聊些家常,突然之间,伍壮士扭头大喝声『谁』,就起身朝墙角追去。待我跟过去后,伍壮士已然匆匆折回。原来伍壮士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攀上墙头,手上明晃晃的,好像还带了利刃。只是他赶过去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伍壮士怕老爷有什么闪失,只得回来看护。我二人刚要奔向后湖斋找老爷,就听得『轰隆』一声大响,整个屋子都炸塌了。等伍壮士帮我把老爷从乱砖破瓦堆里挖出来时,老爷早已断了气。他那些研究的东西和用毕生心血写成《神器谱》,也一併毁于爆炸之中了……」 许蝉好奇道:「神器谱?」 「是啊,」成伯道,「老爷将他研制的所有东西,都写在那《神器谱》中了,那谱上不但有各色火器的构造、制法、打放架势,还一一绘制成图。平日里,老爷一直把那谱贴身收藏,不想……唉!」 徐振之追问道:「成伯,当时你们就没仔细找找,或许那《神器谱》失落在什么地方了。」 成伯摆了摆手:「都找了,老爷的尸身上没有,那废墟下也翻遍了,八成是被炸得粉碎了吧。」 「可惜……」徐振之喟嘆一声,又沉吟道,「那爆炸着实有些蹊跷,对了,后来便没见到那个可疑之人吗?」 成伯摇头道:「没有。」 徐振之稍加思索,再问道:「在赵先生出事之前,还有什么外人来过此处?」 成伯想了想,道:「除了伍壮士外,倒是还有两个人来过。那两人都像是练家子,一个生了张黄面皮,一个缺了左眼,说话带着江西口音,我们老爷还叫那独眼龙什么魁……」 「龙魁?」许蝉脱口而出。 成伯一拍巴掌:「对,就是龙魁!」 既然那独眼的是龙魁俞百川,另外那个黄脸的自然是彭勇。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又问成伯道:「那两人来做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找老爷借什么东西,老爷没答应,之后他们就走了。他们走后,我见老爷不高兴,也没敢细问,后来便渐渐忘了这事……」 正说着,前厅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振之小友!馋丫头!你俩跑到哪里去了?」 许蝉一愣:「咦?这不是老煳涂的动静吗?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走,去看看!」徐振之听汤显祖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急忙招唿其他人赶向前厅。 等到了外面一瞧,厅上不光站着汤显祖,居然还立着风尘僕僕的郭鲸。 瞧这二人面色不对,徐振之心下「咯噔」一声:「汤先生,郭二哥,你们这是?」 郭鲸望了望汤显祖,又向徐振之道:「徐公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汤显祖眼圈一红:「马千乘兄弟他……他被奸人害死了!」 「什么?」徐振之和许蝉身子双双急颤,「马大哥死了?这……这怎么可能?」 郭鲸用左拳在右掌上一砸,恨道:「是那福王假传圣旨,派人以谋反之名把马将军加害!不止如此,马夫人得知噩耗,也恨极了朝廷陷害忠良,特意向太子送了一封书信,说是要起兵反明,为她夫君復仇!」 许蝉惊道:「秦姐姐要起兵復仇?」 郭鲸点头道:「是啊。所以太子殿下一得到消息,便派我快马加鞭去江阴找徐公子商议,听汤先生说你们到了这里,我们又急急赶来……徐公子,你快给拿个主意吧!」 徐振之强忍悲痛,沉吟半晌才道:「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马夫人,别让她太过冲动。汤先生,你是山河令主;小知了,你与马夫人情同姊妹,这样吧,你二人即刻前往石砫,尽力劝一劝马夫人,就说我徐振之无论如何,也会为马大哥讨回公道,让她千万暂缓起兵之事。」 汤显祖嘆道:「这也是老夫所担心的,一旦石砫起兵,那可就无法收场了。不过那马夫人性烈如火,夫君又蒙了这等奇冤,老夫和馋丫头是否能劝住她,难说啊……」 「能拖一天算一天!」徐振之说完,又向郭鲸道,「郭二哥,我这便与你上京见太子,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动身!」 「好!」许蝉答应着,也向郭鲸道,「郭二哥,那这一路上,我振之哥就拜託你了。」 郭鲸一拍胸膛:「徐夫人放心,我会誓死护卫徐公子周全!」 几人出了赵家老宅,匆匆去附近买齐了坐骑脚力,汤显祖和许蝉向西南直奔石砫,徐振之和郭鲸纵马北上,昼夜兼程、急赴京师。 一见徐振之,太子朱常洛也顾不上寒暄,直接恨恨道:「徐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那朱常洵当真是胆大妄为!」 徐振之问道:「关于此事,殿下打算如何区处?」 朱常洛道:「那阉狗邱乘云,已被叶阁老派人羁押起来了。我欲拿了他的口供,上呈父皇,追究朱常洵假传圣旨、诬陷忠良之罪!」 徐振之轻轻摇了摇头:「在来的路上,我已反覆思量过。眼下首要之事,乃安抚石砫,至于福王之罪责,留待日后追究也不迟,这样在圣上面前,也好有迴旋的余地。」 朱常洛点了点头,又道:「依徐兄之见,那石砫该如何安抚?」 徐振之道:「此事仍要着落在圣上身上。这样吧,殿下,请你邀叶阁老同行,带我去入宫面圣!」 第186页 朱常洛一怔:「怎么,徐兄也要进宫?」 徐振之颔首道:「正是。叶阁老乃国之栋樑,殿下为国之根本,一旦有个言差语错,难免会惹来圣上猜忌。故而思来想去,这事需由我来出面去说。殿下,劳你安排一下,咱们这便入宫!」 待约好了叶向高,三人便直奔干清宫而去。得知马千乘被害、秦良玉欲兴兵復仇之事,万历帝不由得大惊失色,忙问起这其中因果。 朱常洛因提前与徐振之商量过,便有意隐去一些不必要的枝节,把发觉虎墩兔要行刺努尔哈赤,而后游说石砫被擒等来龙去脉道出。 听完朱常洛所述,万历帝良久不语。又过了好一阵,才指着徐振之道:「这是何人?」 叶向高忙站出来道:「启禀圣上,这徐振之是臣的一个子侄辈,现于京城游学。」 徐振之又躬身一礼:「振之乃一介布衣,因与石砫宣抚使马千乘马将军交好,故而才斗胆面君,想请圣上还他一个公道。」 「公道?」万历帝冷冷道,「你没听见他那夫人秦良玉要起兵反明吗?」 「圣上容禀。」徐振之正色道,「这前因后果,方才太子殿下已悉数阐明。马将军一心为国,反遭陷害身死。若圣上念其精忠赤诚,肯为马将军昭雪,马夫人得以安抚,那石砫与大明也便会相安无事了。」 万历帝拈着鬍鬚,问道:「那依你说,石砫该如何安抚?」 徐振之道:「首先,那邱乘云是首恶,需将此人押至石砫问斩,以告慰马将军在天英灵。」 见万历帝没接腔,徐振之又道:「其次,需圣上颁下旨意,彰表马将军之忠勇,命他的后人世袭其官职,统辖石砫,永镇我大明西南边陲。」 万历帝沉吟半晌,才道:「这两件事不难,朕准了。」 「圣上英明。」徐振之定了定神,再道,「除此二事外,我还想请圣上恩准,借出一件龙袍。」 「龙袍?」万历帝一愣,「你借朕的龙袍意欲何为?」 徐振之将心一横,抬起头道:「此事追根究底,过在皇室一方。因此草民斗胆,借圣上龙袍送往石砫,斩于马将军灵前,以效当年曹孟德割发代首之旧故。」 「放肆!」万历帝勃然大怒,登时从椅上立起,「徐振之,你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来人,给朕将这狂徒拉出去斩了!」 「是!」宫外几名禁军听令,「唿啦」涌上殿来,反剪了徐振之手臂,要将他往外拉。 「且慢!」叶向高忙止住禁军,朝万历帝跪下求情,「圣上,念我这子侄年少无知,请饶他一命吧!」 朱常洛也慌得伏地叩首:「父皇请开恩!」 徐振之挣扎几下,朗声道:「圣上,我死不足惜!之所以口出狂言,皆是为了化解那场干戈,维护我大明安宁!」 万历帝冷哼道:「区区一个秦良玉,能成什么气候?大明铁骑一到,就算十个石砫也能一举踏平!」 徐振之急道:「圣上所言不虚,那石砫确是无法与大明抗衡!然我要说的是,圣上乃一代明君,似那鸡虫之争,绝非不能为,而是不屑为之!灭了石砫容易,可防民之口却难!想那马家世代忠心为国,最后却落了个这等下场,边疆其他土司闻知此事,心里会做何感想?圣上,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一失,我大明社稷危矣!」 听了徐振之所言,万历默然不语。他非煳涂之人,心里也明白了利害得失。又过了一会儿,万历朝那些禁军挥了挥手,禁军会意,便放开了徐振之,齐齐退出殿外。 见万历帝的态度有所缓和,徐振之又进言道:「圣上,舍却一件龙袍,不单可保境安疆,还能使数万计黎民百姓免遭战火荼毒。传扬出去,四海之内无不称赞圣上洪恩,边关将领、各部土司也必将死命效忠朝廷。将来青史之上,此举亦会流芳千古……更重要的是,此事一过,那邱乘云身后之人,也便得以逃脱千夫所指了!圣上,请你三思!」 邱乘云背后之人是谁,万历帝心里自然雪亮。他暗忖道:此事马千乘的确是冤枉,朱常洵也实在是无法无天。如今国库吃紧,若真逼得与石砫刀兵相见,大明最终也不免元气大伤。徐振之所言,除了化解干戈、安抚民心外,倒也多少有些维护朱常洵之意,万历帝权衡再三,终于长嘆一声,唤人取来一件龙袍,抛在徐振之面前:「你们去吧!」 「谢万岁恩典!」 三人叩首后,抱起龙袍退出殿外。直到出了宫门,叶向高和朱常洛方大松了口气。 叶向高拭了拭额头冷汗,向徐振之道:「贤契,方才真是兇险啊。」 朱常洛也道:「徐兄,你要向父皇借龙袍一事,怎么也没跟我们提前说起?」 徐振之嘆道:「我若提前说了,二位定会阻拦。可要想让马夫人息事宁人,唯有此举不成。怕让二位担上干系,我这才执意要入宫……」 叶向高由衷贊道:「方才贤契在殿上仗义执言,那份胆识,真是令老夫敬佩!」 徐振之苦笑一声:「叶阁老谬赞了。实不相瞒,当时一听圣上要将我拉出去斩了,我吓得腿肚子差点转筋,什么胆识,不过是在尽力强撑罢了。不信你们摸我后背,早就被那冷汗溻透了。」 朱常洛道:「明知不能为而为之,真丈夫也。」 「殿下就不要往我脸上贴金了。」徐振之笑着摆了摆手,又朝叶向高道,「叶阁老,那个告密的王曰干安置妥了?」 第187页 叶向高道:「放心吧,我已让心腹严密看押,那处宅子也派人暗中盯紧了,只要一有异动,便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好!」徐振之点了点头,「石砫事态紧急,我得和殿下先去走一遭,等回来之后,也该与福王他们清算一下了。叶阁老,在此之前,就劳你多费心,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辞别了叶向高,二人又稍事准备,请了圣旨,押了邱乘云,叫上郭鲸和薛鳄,马不停蹄地朝石砫赶去。 如今的鱼木寨中,笼罩着一团悲悽。秦良玉得知夫君被害时,也不知哭晕了多少次,等她痛定思痛,便与马祥麟点起一支白杆兵,冲进卫所衙门,将马千乘的尸首抢了回来。 见马千乘蒙冤身亡,石砫上下无不悲愤,痛骂那万历昏庸无道、不辨忠奸,誓要与朝廷决裂。秦良玉大恸之下,也决意反明为夫报仇,一面联络娘家的兄弟秦邦屏、秦邦翰、秦民屏等人起兵响应,一面致书太子朱常洛,表明割袍断义、再见为敌之意。 当秦氏兄弟率兵抵达鱼木寨时,汤显祖和许蝉也匆匆赶至。在汤许二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下,秦良玉总算答应延缓十日起兵。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徐振之那边却仍未传来消息,汤显祖和许蝉无计可施,不由得暗暗焦急。 这天一早,秦良玉传令合寨白杆兵,让他们披盔贯甲、整装待发。与此同时,那马千乘的尸首也被抬到寨中的高台上,周围摆上了香烛供酒。 一见这架势,汤显祖便知不好,忙与许蝉去找秦良玉劝说:「马夫人,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鲁莽行事啊……」 秦良玉将手一摆:「汤老爷子,请恕良玉不敬。我非你们五脉中人,不需听你号令,夫君之仇,我是非报不可!不过你们放心,我秦良玉绝无叛明夺位之心,若能成功,我们入京杀了那奸王和昏君,之后拥那太子为帝就是;若是兵败,我们也没话说,只当我秦良玉殉夫全义!」 许蝉也急道:「秦姐姐,我振之哥应该就快到了,请你等一等他……」 秦良玉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蝉妹妹,非是姐姐心急。就算是徐公子到了,我还是这番话。如今你马大哥头七已过,指望那昏君悔改,怕是痴人说梦。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了,待午时一到,我便对着夫君尸首祷告誓师,而后就即刻率兵东征!」 话音方落,马祥麟匆匆赶来:「娘,太子和徐叔叔到了。」 秦良玉一怔,汤许二人一喜,急忙迎了出去。 等到了外面,便见徐振之、朱常洛等人已立在停有马千乘尸首的台前。秦良玉留意到,不光是徐振之,就连那朱常洛也是一身素衣,腰间还系了一条麻绳。 见秦良玉前来,朱常洛急忙沖她一揖到地:「马夫人节哀……」 秦良玉赶紧侧身,不肯受他这一拜:「太子不必多礼,只怕从今往后,你我免不了刀兵相见了。」 「马夫人,」徐振之走上前道,「殿下得知马大哥遭此不测,心下也是难过得很。这趟过来,我们还押了那邱乘云……」 秦良玉勐打个激灵:「那阉狗在哪儿?」 郭鲸和薛鳄双双上前,将那邱乘云掷在地上:「夫人,这厮在此!」 还没等秦良玉开口,马祥麟已大吼一声,抬脚便将那邱乘云踢了个跟斗:「好阉狗!还我爹爹命来!」 那邱乘云惊惧欲死,匍匐在地上连连磕头:「小英雄,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啊……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等你到了地下,再去跟我爹爹讨饶吧!」马祥麟恨得咬牙切齿,一手攥住邱乘云头髮,一手掣出腰刀,「唰」的一声,斩下了他的首级。 之后,马祥麟又提起那血淋淋的头颅,置于马千乘灵前,一句「爹爹」刚叫出口,便扑倒在尸身上放声大哭。 秦良玉红着眼圈没说话,只是冷冷瞧着朱常洛。徐振之见状,忙向郭鲸道:「我们还带来了圣旨,郭二哥,你来宣读吧。」 「是。」 郭鲸从怀中取出圣旨,朗声诵读。秦良玉等人立而未跪,只是静静听着。 那圣旨上彰表了马千乘的忠勇功绩,命马家世袭石砫宣抚使一职,只因其子马祥麟年纪尚轻,其职暂由秦良玉代任。 听完这些,秦良玉不住冷笑,她冲到灵前,抓起那邱乘云的头颅,掷在了朱常洛脚下:「太子殿下,这阉狗虽然可恨,可有句话说得不错,他仅是奉命行事,并非罪魁祸首。要拿人头来祭我夫君,至少也要用朱常洵那颗脑袋!还什么世袭,还什么暂代,太子殿下,若换成是你,会因这点小恩小惠便善罢甘休吗?」 朱常洛长息一声,嘆道:「马夫人说得是。马将军忠心为国,却遭此下场……唉,我实在是愧疚得紧。」 「愧疚?你们大明皇室当然应该愧疚!」秦良玉哽咽一声,揭开了盖在马千乘尸身上的白布。 只见马千乘上身赤裸,旧疤新创遍布,秦良玉轻抚着那些伤口,眼中流泪,语带恨意:「我没有为夫君换上殓衣,就是要让你来亲眼瞧瞧!这胸口上的箭痕,是那年我们远赴朝鲜跟倭寇血战时留下的;这腰腹的刀疤,是那年跟杨应龙叛军厮杀,被他部下砍了一刀……这些年来,但凡朝廷有命,我夫君皆是身先士卒,东奔西走、南征北战,没有过半句怨言!他为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曾向你们讨要过一点赏赐?我夫君是堂堂好汉子,他站着是根柱,倒下也是条梁!如此忠烈之人,没死在倭寇、叛军手里,却被他一直效忠的朝廷,以谋逆之名加害了!太子殿下,你说那万历皇帝是不是昏君?我们该不该反他?」 第188页 朱常洛静默不语,突然双膝跪倒,冲着马千乘尸首磕了三个响头。 秦良玉一愣:「你这是何意?」 朱常洛缓缓站起身道:「我敬重马将军为人,亦代大明皇室向他叩首赔罪。马夫人,此事皆是那福王假传了圣旨。对于福王,我日后定不轻饶。至于我父皇,他之前确实是不知情,闻听马将军遭遇后,他也深感歉疚,故托我送来一物,希望多少消却夫人心头愤恨,一切以大局为重,莫让狼烟再起、百姓遭厄!」 说完,朱常洛便从包裹里取出万历帝那件龙袍,徐振之也从许蝉那里借来了秋水剑,一併呈在秦良玉手中。 望着手中那件金光闪闪的龙袍,秦良玉心中千头万绪。这龙袍代表九五之尊、帝王之誉,斩于其上,堪比斩于其身。万历此举,甚于颁下罪己诏。 「罢了!」 秦良玉左手一扬,将那龙袍抛起,同时右手秋水剑一划,把那龙袍斩成两段。 望着夫君尸身,秦良玉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扑在马千乘身上号啕痛哭。 待从石砫回来,徐振之和朱常洛歇也未歇,连夜与叶向高暗审了那告密之人。 那人叫作王曰干,乃是锦衣卫的一名百户,生性颇为无赖。早前,他曾与孔学起了龃龉,闹到公堂上输了官司,因而记恨在心。便遣了几个手下的锦衣卫,找出了孔学在京郊的宅子,日夜监视。没想到竟发现那三诏真人升坛作法,用厌胜之术诅咒太子和太后。这种事歷来是抄家灭门的重罪,王曰干得了消息,当即大喜过望,但心知事情涉及福王,不闹出点儿动静,怕是成不了事儿,于是将心一横,索性闯入皇城放爆竹。刑部官员大惊之下,正要将王曰干以「禁地放炮」论死,却接到了王曰干的秘密奏疏。叶向高得知此事之后,深感关系重大,便没有声张,只是命人将那王曰干暗中羁押。 审完了这王曰干,三人又商议起来。徐振之将整桩事反覆串联一遍,开口道:「这的确是个契机。不过咱们要对付福郑一党,还得使那个『以退为进』的法子。」 朱常洛皱眉道:「以退为进?」 「对,」徐振之接着道,「这桩事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福王抵赖。然就算铁证如山,圣上最后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为今之计,是要用这事给圣上施以压力,再由殿下和叶阁老出面,把全部罪责担在那孔学、王三诏等人身上,如此一来,圣上心中愧歉,再请老太后添柴引灶,或可促使福王之国就藩!」 叶向高点头道:「贤契所说,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这样吧,稍后我亲自带人去那宅中捉拿奸党,待到天明,便与太子殿下去慈宁宫见老太后。」 徐振之道:「我不便同行,就于宫外静候二位的好消息。」 「若此事能成,徐兄当记首功!」朱常洛说完,站起身来,「叶阁老,我与你同去捉人!」 漏尽更残,晨光熹微。万历帝刚用罢早膳,便听太监来报,说是老太后相召。 万历向来以仁孝标榜,听说母亲召唤,当即更衣备辇,匆匆赶至慈宁宫。 一踏入慈宁宫正殿,朱常洛和叶向高便双双上前。 「给父皇请安。」 「臣叩见圣上。」 万历帝一怔:「怎么你们也在?」 话音未落,便听寝居内传来了李太后的声音:「是哀家叫他们来的……咳咳……」 听李太后咳得厉害,万历帝顾不上多说,抬脚赶了过去。只见李太后面色苍白,正卧在榻上,皇后王喜姐在一旁照料服侍。 万历帝皱眉道:「母后凤体抱恙?瞧过太医没有?」 李太后又咳了几声,摆手道:「找他们没用。哀家这病,可不是无缘无故得的……是拜你那好儿子所赐啊!」 「什么?」万历目光一冷,转身望向朱常洛,「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李太后「嘿」了一声:「喜姐你瞧瞧,咱们这皇帝有多偏心?好事没见他想到洛儿,遇上这种事,反倒记起洛儿来了。」 万历帝脸上一红:「母后说笑了。」 「那哀家便把话点明了吧,你那好儿子,叫作朱常洵!」 「是洵儿?」万历帝怔道,「母后,这话是从何说起?洵儿他……」 李太后摆手道:「你先不必急着替他狡辩,哀家已打发人去叫他们娘俩了,咳咳……待会儿等人到了,什么就都清楚了。」 「是。」万历帝不敢再问,只好立在一旁等待。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郑贵妃便和福王朱常洵到了。见万历、太子、叶向高等人都在慈宁宫里,郑贵妃心下已觉不妙,面上却不动声色,款款走向榻前就要请安:「老祖宗……」 李太后喝道:「你不要说话,就在那里跪着听!」 「是……」郑贵妃心里打个突,望了万历一眼,老老实实地跪下。 李太后缓了缓,又道:「朱常洵,你过来。」 朱常洵赶紧伏在榻前:「孙儿给皇祖母磕头,祝皇祖母凤体祥和、福寿无量……」 「福寿无量?」李太后冷哼道,「只怕你是巴不得哀家早点死啊!」 此话一出,不只是朱常洵,就连万历也是脸色大变:「母后,你这话也太重了些……」 「嫌哀家话说重了?哼!」李太后扭头望向朱常洵,「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说给你父皇听听吧!」 第189页 朱常洵垂着头,心里恐慌,不敢接话:「这……这……」 李太后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哀家给你提个醒,你请的那妖人好深的道行,咳咳……哀家这不就被他咒得生了重病吗?」 「什么?」郑贵妃只觉脑子里「嗡」了一声,「老祖宗,洵儿他绝不会……」 「你给我闭嘴!」李太后怒叱之余,又剧烈咳嗽起来。好容易平復了些,这才无力地招了招手,「叶阁老,你把那帘子掀起来,将那些劳什子给咱们万岁爷瞧瞧吧……」 「臣遵太后懿旨。」叶向高答应着,走到一处布帘前掀开,露出了其后的香案、草垛、纸人等物,「圣上请看,这便是那妖道作法之物,纸人上记着太子殿下、老太后的生辰八字,宣称要通过什么黑瓶摄魂大法,对我大明皇室不利!」 似这些诅咒、巫毒之术,歷来是宫中大忌。万历帝一瞧,便气得浑身发抖,绕着那香案连转了三圈,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瞧万历这样,朱常洵和郑贵妃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太后冷冷道:「朱常洵,哀家瞧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王三诏和孔学就押在这慈宁宫外,你这一声不吭地趴着,是想跟他们对质吗?」 「皇祖母,孙儿知错了……」朱常洵见瞒不住,忙朝李太后磕了个头,又急急爬到万历身边,抱着他的脚痛哭道,「父皇,是孩儿一时煳涂,听信了那妖道……」 万历闭上眼睛,强忍着胸中怒气:「那草垛有三个,另外一个纸人因何撕去了?」 朱常洵流泪道:「他们……他们本来也将父皇的八字写在上面……孩儿实在不忍,便将那纸人撕去了……」 万历吐出一口恶气:「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李太后冷笑道:「他若真有良心,便不会来咒哀家了!朱常洵,你不但祸乱皇室,而且陷害忠良!那孔学已经招了,石砫土司马千乘是怎么死的?」 朱常洵张皇失措道:「那主意都是孔学出的,我原本也没打算杀马千乘,都是那邱乘云……」 李太后打断道:「是了,千错万错皆是他人的差错,你朱常洵就没有半点不是!」 郑贵妃再也按捺不住,爬起身来冲到朱常洵面前,朝他面上「啪啪」抽了几个嘴巴。这几巴掌货真价实,朱常洵脸上登时肿起一排红指印。「老祖宗,是妾身教子无方,求您老人家开恩……」 李太后瞥了她一眼:「你还教子无方?这些年你跟你那宝贝儿子兴风作浪,将这朝里朝外翻腾得多热闹啊!好了,现在你那儿子出息了,敢假传圣旨了,还敢诅咒哀家了!好!好啊!咳咳咳……皇帝,该如何治这朱常洵的罪,你看着办吧!」 「这……」万历怒归怒,可一到这时,心下却犯起了踌躇。若按大明律法,朱常洵定是死罪难逃。然真要将这宝贝儿子开刀问斩,万历又如何能捨得?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急得冷汗直掉。 叶向高见状,便上前道:「圣上,老臣倒有个折中之法。」 万历帝目光一亮:「叶阁老请讲!」 「是,」叶向高道,「此事不必宣扬,只将那一干恶徒秘密处决,以正国法、尊国体。其中有关福王之事,亦不必尽露,然为防天下悠悠之口,圣上宜速定福王就藩之吉期,只要福王到了洛阳封地,此事自然也就平息了。」 万历帝沉吟片刻,又向朱常洛道:「太子的意思呢?」 朱常洛赶紧道:「我贊成叶阁老的提议。三弟虽犯了大错,但毕竟是皇室宗亲,若他肯改过自新,理应网开一面。」 万历再朝李太后问道:「那母后……」 李太后嘆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哀家也知道你捨不得……罢了,赶紧让他就藩去吧,省得他老在哀家眼前晃悠!」 万历长舒一口气:「那好,之后我选个吉日……」 李太后喝道:「还想拖下去吗?你总说『之后』『之后』,究竟是要多久?行了,哀家就大发一次慈悲,允他朱常洵再留在宫里过个年,明年开春,就让他立马动身去洛阳!」 万历瞧了瞧郑贵妃,却见郑贵妃眼中流泪,拼命地向自己摇头。 李太后见状,哼道:「怎么,贵妃娘娘不愿意?那也成,既然你捨得儿子,就按国法从事,让他们将朱常洵拉出去杀了吧!」 「老祖宗!」郑贵妃哀啼一声,哭道,「妾身不是那个意思……老祖宗让洵儿之国,妾身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只是……能不能再迟一些,等明年让洵儿为老祖宗再过个寿诞啊?」 李太后冷冷道:「为哀家过寿诞?被你这么一提,哀家倒想起我另外一个儿子潞王来了,潞王就藩卫辉已二十五年,他是不是也该回京为哀家贺寿啊?」 万历闻言,长嘆一声,向着郑贵妃道:「罢了!爱妃,朕是因为疼爱你与洵儿,这才一次又一次地装傻充愣。如今朕老了,也实在是累了,不想再折腾了,就依着母后,等明年开春后,就让洵儿之国去吧!」 「好!皇帝乃一国之君,说话一言九鼎,希望你这次别再食言,咳咳咳……叶阁老、洛儿,你们也听着,我这身子骨怕是不成了……若我死在了前头,你们就让画师绘了我的挂像,挂进那干清宫去,我要一直盯着咱们的万岁爷,他那好儿子朱常洵一日不就藩,哀家便一日不闭眼!」说完,李太后又向着郑贵妃和朱常洵喝道,「退下吧,哀家瞧着你们,浑身上下便不自在……咳咳咳……」 第190页 「是……」 郑贵妃扶起福王朱常洵,浑浑噩噩地出了慈宁宫。 朱常洵万念俱灰,痛哭流涕:「娘……这一次,孩儿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郑贵妃望着朱常洵脸上的指痕,幽幽嘆道:「别哭了洵儿,娘回去为你准备就藩的东西……」 朱常洵一听,更是泣不可抑:「我好后悔啊娘……我不该自作主张,没有提前跟你商量……」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郑贵妃咬着嘴唇,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就藩怕什么?当年成祖不也是个藩王,最后却成了名垂青史的永乐大帝!」 朱常洵怔道:「娘的意思是……让我造反?」 郑贵妃摇了摇头:「想要执掌大宝,不止造反一种法子。你曾祖世宗嘉靖皇帝,便是因这法子,从武宗那里继承了皇位。」 朱常洵急问道:「什么法子?」 郑贵妃一字一顿:「兄终弟及!」 敬请期待《徐霞客山河异志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