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紫禁城的美味爱情》 第1章 神运 永乐二十年。 大明宫。 朱墙金瓦,雕梁画栋;楼阁重檐,错落有致;白玉地砖琉璃壁,精工细作青石台。 一景一兽、一花一草,无不栩栩如生,衬得这整座大明宫尤为辉煌肃穆。 清宁宫。 叮铃,叮铃,叮铃铃,轻盈的金铃声在晨雾间若隐若现。 中殿,姿态高雅、气度迫人的孟尚食引领姜司膳、进膳宦官等,鱼贯而入。 每位宦官头上顶着精美的食盘,每味皆有黄绢一端罩之,盒盖上,用小曲柄黄伞一把,金铃数十,一路行来,金铃摇曳有声。1 殿内,一名身形肥硕,但通身透着祥和仁慈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梨木镌花桌案前,手不释卷,此人正是当今太子爷朱高炽。 宦官们皆以领巾遮住口鼻,避免气息呼出影响皇太子用膳,一入殿门,便拜倒在地,膝行至朱高炽面前。 孟尚食亲自从他们头顶接过膳食,将珍馐罗列于案上。 在检查过每道菜的银质试毒牌,确认并未变色后,再亲口试菜。 而一旁的姜司膳不着痕迹地抢先取箸置于案上,并微笑目视孟尚食,隐有僭越之意。 孟尚食镇定自若,视而不见:“请太子殿下用膳。” 朱高炽放下书,好奇问道:“世间人才难得,佳厨更难得,孟尚食,今年尚食局掌膳之选,可还顺利?” 孟尚食听后恭敬答道:“回太子的话,现在这个时辰,复验已在进行。” 闻言,朱高炽微笑颔首。 此时此刻,尚食局宽广的庭院中,正在举行膳房宫女选拔。 铜炉前,一个个年轻的女厨严阵以待。 在众人之中,以姚子衿、殷紫萍、苏月华鹤立鸡群。 尤其是姚子衿,娉娉袅袅似葳蕤春兰,鸦发如缎,眉似远山,圆圆的杏眼湿漉漉的,似是能揉出水,容貌过分美丽,生来一副笑模样,温柔又亲切,格外引人注目。 殷紫萍悄悄打量诸多竞争对手,意外撞上子衿友好的笑容,她直接别过脸去。 而苏月华却回了子衿一个浅浅笑容。 廊下台阶上,司膳胡善围、王遥清二人分列东西,率领着各自手下的典膳,皆是神色肃穆。 胡司膳颔首,示意比试正式开始。 可这会儿的清宁宫内,气氛却陷入一片死寂。 孟尚食率一众宫人匍匐在地,神色慌张。 方才太子爷在用那道水晶冬瓜饺时,竟吐出一颗隐带血丝的砂砾。 朱高炽眼睑低垂,瞧着案上那颗砂砾,在众人紧张的眼神下,反而拿起书,宽容一笑:“是我自己不当心,无事,都撤了吧。” 孟尚食听后,连忙道:“殿下宽宏。” 而一旁的姜司膳虽低眉顺眼地跪着,却是一脸的不甘。 “太子宽容仁慈,奴婢只会越发放肆,连东宫膳食都敢如此怠慢,将来还不知要闯出多大祸事来!”张太子妃款步而来。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案前,蹙眉,凌厉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一众宫人。 众人连忙齐声向太子妃请安。 张太子妃上前向朱高炽行了一礼。 朱高炽放下手中书卷,唉声叹气,一脸无奈:“你怎么又来了?” 张太子妃注意到案上的膳食,垂眸瞧了一眼,攒着眉,沉声道:“孝慈高皇后在时曾云,事夫须亲自馈食,从古至今,礼所宜然。以孝慈皇后之贵,尚亲自主馈,天子御膳,分外精心,太子代圣上监国,宵衣旰食,万分辛劳,妾身又怎敢不来?” 她转身,低眉看向跪倒在地的孟尚食:“孟尚食,你办事素来严谨,怎会犯下如此失误?” 孟尚食刚要答话,姜司膳却抢先道:“太子妃,孟尚食任期已近,即将离宫还乡,一时心急失误,也是人之常情,请太子妃念在尚食多年来办事恭谨的份上,宽恕她的罪过。” 孟尚食听后,用余光睇了姜司膳一眼,嘴角噙着冷笑。 朱高炽笑呵呵地打圆场:“些许小事,不值一提,莫生气!” 张太子妃嗔怪地看他一眼,对姜司膳的小心思洞若观火。 “孟尚食犯了大错,你还敢替她求情?” 姜司膳急于出头,根本没往深处想张太子妃话中之意。 “回太子妃的话,奴婢初入宫时,受孟尚食点拨,方明烹饪之道,如今投桃报李,也是理所应当,还请太子妃恕罪。” 张太子妃勾唇冷笑。 “这么说,她算是有恩于你?嗯,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怪许多人向我谏言,让你继任尚食之位。” 姜司膳低着头,笑容更深,口中却道:“奴婢何德何能,不敢当此大任。” 张太子妃脸色一沉。 “那么恩人犯错,由你代为受罚,更是理所应当!带下去,杖五十,逐出宫去。” 姜司膳面色大变,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张太子妃。 “太子妃?!” 张太子妃默了片刻,嘴角勾起讥嘲的弧度。 “尚有三月离任,便如此迫不及待,竟敢陷害上官,不罚你,又罚谁?拖下去。” 朱高炽摇头叹息,却也没再开口。 许是心里的那点子小算盘被人看了个透亮,姜司膳又惊又羞愧,不过此时她来不及想这所有事的来龙去脉,只拼命地磕头求饶。 “太子妃,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太子妃饶恕,太子妃,太子妃……” 话音未落,宦官已上前堵住她的嘴,将人架了出去。 孟尚食匍匐在地,冲着张太子妃恭敬行了一礼。 “奴婢用人不当,请太子妃一并责罚。” 张太子妃笑笑。 “先记着吧!” 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露出一抹默契的笑。 孟尚食低头,轻应了声是。 片刻后,张太子妃又吩咐道:“圣上亲征在外,皇太孙南巡未归,此番重阳家宴,不必铺张——” 话音才落,刘公公小跑着进入殿内,匍匐在地,神色慌张。 “殿下!皇上率军亲征阿鲁台,捕斩甚众,如今胜利回銮,圣驾已经过了昌平啦!” “啪嗒--” 朱高炽手中一个不稳,惊得掉了筷子。 张氏怔愣一瞬,猛然转过身来,吩咐那名宦官。 “速去查问,皇太孙车驾到了何处!” 郊外,连绵的阴雨过后,虽天空放晴,道路依旧泥泞难行。 一道白色影子落在了车辕上,扑棱着翅膀,发出咕咕的鸣叫。 皇太孙随侍陈芜轻轻抱起鸽子,解开竹筒,展开密信,面色微变。 信上所述:圣驾回銮途中,汉王密入京师。 陈芜低头思忖一息,旋即匆匆赶到车窗前。 “殿下!殿下!” 另一名随侍袁琦掀起车帘,刻意压低了声音:“嚷嚷什么,殿下正在小憩。” 陈芜急切道:“我有要紧事禀报——” 袁琦一脸不耐烦。 “这荒郊野岭的,抓紧赶路才最要紧,难不成让殿下露宿山野,还不快去!” 正要放下车帘,车内正倚在软枕休憩的皇太孙朱瞻基突然出声:“何事?” 他金冠束发,长眉入鬓,一双狭长凤眸深邃漆黑似千年寒潭,端的是霁月清风的气派。 陈芜策马上前。 “殿下,圣驾班师回朝,汉王已抢先入京迎驾,怕是……来者不善!” 听完陈芜的禀报,朱瞻基只是淡淡“嗯”了声,连眼皮子都未掀一下。 陈芜等了好半晌都没等到下文,不禁疑惑:“殿下?殿下!” 无论如何呼唤,车内再无声音,朱瞻基双目轻阖,仿佛已是睡得沉了。 陈芜暗暗焦心,不敢再催促,转头吩咐侍卫:“快马加鞭,急速赶回京城!” 侍卫更拼了命地抽打马儿,经过一个大水塘时,轮子深深陷入泥塘,再也拔不出来,整个车队被迫停了下来。 陈芜靴上满是泥泞,正在指挥侍卫往出推马车。 可众人努力半天,马车的车轮只晃动了一下,眼看就要挣出泥塘,还是以失败告终。 袁琦从车窗内探出个脑袋,指挥道:“快快快,快呀!使劲儿!都使劲儿!这一个个的,全是无用之辈。” 一回头,朱瞻基已经醒了,却只随手拿了本书在看。 袁琦苦着脸:“殿下,您怎么半点也不急呢?” 朱瞻基头也不抬:“急从何来?” 袁琦讪笑:“奴婢多嘴,圣驾这一回銮,只怕东宫又要动辄得咎,寝食难安了。” 朱瞻基将书翻页,嗓音淡淡:“父亲习惯了。” 朱瞻基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偏袁琦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一张嘴跟装了弹簧似的,没完没了。 “殿下,太子还一心指望着您回去解困呀!” 朱瞻基声音晦暗冷淡:“你急。” 袁琦想也不想地道:“急!奴婢一片忠心,打心眼里为主子着急。” 他往朱瞻基跟前凑了凑。 “不信您听,砰砰砰直跳,急得心发慌呀!” 朱瞻基将书放到一边,清冷的眉眼间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嗯,有一个法子。” 他微微一笑,示意袁琦背过身去。 袁琦照办。 朱瞻基一抬腿踹在袁琦臀上,袁琦整个人已圆润地滚了出去,如同一块秤砣,重重摔进了泥塘。 朱瞻基掀开车帘,眉眼一沉。 “有空坐在车上急,下去推车才是正经。” 众人听后,哈哈大笑。 而朱瞻基也已跳下了马车。 陈芜大惊,连忙阻止。 “殿下,这可使不得!请回马车去吧!” 朱瞻基望望狼狈的众人,笑容如常。 “皇历上说,今日万事不宜,尤忌出行。果然,归程路上,阻碍重重,前路难行。如今,连马儿都歇了,可我这个人,打小就有好运道。” 说到此处,他侧身看了眼陈芜。 “姚师傅当年说,我命有三奇,吉星相助,纵遇到难事,也可开山劈水、逢凶化吉!今日我就向老天借个运,我说能脱身,它就一定能脱身!” 他一手落在车辕上,暗中施了巧劲儿。 “听我号令,加把劲儿,大家再试一次!” 见太子都亲自上阵了,众人齐心协力,一鼓作气地推车。 这一回,如同天有神助,马儿猛地嘶鸣一声,车轮终于脱离了泥塘。 袁琦累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太孙殿下,真不是一般的神运啊!” 附注:1:(《宫廷睹记》记载,为防鸟雀污染,亦有用金丝笼罩盘面的,进膳宦官要口兜绛纱袋,侧其面,防口鼻息出入触及珍馐。) 第2章 留差 半个时辰后,尚食局庭院的厨艺比试也迎来了终点。 典膳方含英将子衿、紫萍、月华三人引到两位司膳面前。 “二位司膳,此三人各有所长,评官也难分优劣,还请司膳做主,从中择出头名。” 众人一瞧,子衿做的是扒三白,苏月华是炒肉丝,殷紫萍的则是一盘金包银。 胡司膳往三道菜品上瞥了一眼。 “都是看似简单却很考验功力的菜,不过高下难分……倒是从未有过!” 话未说完,就被王司膳打断了:“你们三人可知晓,何为饮馔之道?” 苏月华略一思忖,第一个回答。 “世人皆以诗文绘画为艺术,不错,一幅好画、一首佳词可流传千古,但我以为,民以食为天,食之道,乃天之道,手艺高超的庖人可化庸常为神奇。我入宫,正是为学习真正的饮馔之道,烹制亘古未见的盛宴,成为天下第一的名厨。” 众人意外于她的豪言壮语,一时都震住。 大家在后边交头接耳地议论,只觉得苏月华好大的口气! 王司膳看向殷紫萍,殷紫萍毫不犹豫:“我是市井出身,只知在饥荒之年,一碗米汤,便可救人一命!当今天子,更是崇尚简朴,体恤民生。所谓制膳,便是用最廉价的食材,烹制足以饱腹的美味。那些所谓名馔盛宴,不过奢靡浪费,徒增虚名罢了!” 闻听此言,苏月华看向殷紫萍,殷紫萍眼带挑衅,二人之间顿时火光四溅。 王司膳目光落在了子衿身上。 “你呢?” 子衿笑意晏晏,半真半假道:“若我不入宫,我爹就要逼我嫁人啦!” 顿了顿,又一脸认真道:“所以,我有非入宫不可的理由!” 院内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旁边的殷紫萍一脸鄙夷,苏月华则只是摇头叹息。 子衿唇畔漾笑,对此不以为意。 王司膳突然发话,厉喝道:“此三人,一并逐出宫去!” 此话一出,这三人连带着院内其余一众人登时惊得瞪大了眼。 胡司膳皱眉,低声向王司膳:“他们三人烹饪技艺皆算出挑,为何未通过复验?” 王司膳没有理会胡司膳,冷厉目光扫过三人。 指着殷紫萍斥责道:“你,世间名馔盛宴,全都通晓了么,既是没有,怎敢轻易出言诋毁。” 接着又看向苏月华:“还有你!小小年纪,恃才傲物,你懂什么是饮馔之道,更遑论天下第一?” 最后,视线定格在子衿身上:“至于你,心不正,则意不诚,宫禁森严之地,满口荒唐之言!全都逐出去!” 三人骤然变色,齐声道:“王司膳!司膳大人!王司膳!” 宦官上前,将三人往外拖。 殷紫萍大惊,一下子拜伏在地。 “司膳大人,是我错了,今后一定改过!您不要赶我走!求您,我一定要留下,求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求您宽恕我,不要赶我走!” 她冲着王司膳重重磕头,额头瞬间青紫一片。 子衿不忍,上去搀扶,却被殷紫萍冷漠推开,幸好苏月华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倒。 胡司膳面露难色。 “她们皆是可造之材,当真不可饶恕么?” 王司膳眸中闪过一抹厌恶,漠然道:“送走!” 宦官们上前带人,苏月华一把推开他们,清高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殷紫萍跪地不起,目光坚定。 “我不走,我绝不离开这儿!我不要走!放手!你们放开!” 子衿并不求饶,径自往外走,这般从容镇定之态看得胡司膳满脸惊奇。 眼看他们都要被迫离开,方含英却突然目露惊喜。 “孟尚食,您回来了!” 孟尚食走到廊下台阶处,扫视众人,平静道:“圣驾回鸾,刚接到谕旨,今夜宫中大宴群臣,城外犒赏三军,光禄寺、尚膳监皆措手不及,急命尚食局协力筹办。凡今日参与复验者,暂且留差!” 殷紫萍等人一听这话,脸上露出惊喜之意,连忙道谢。 午后,尚食局大厨房内。 三位典膳及四个掌膳带领女使、宫女们在准备重阳夜宴的物品。 有人在做迎霜麻辣兔、糟瓜茄,还有人在制作各式菜蔬,厨房里一派忙碌盛景。 子衿三人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全都惊呆了。 方含英耐心向三人介绍起了尚食局的女官的品阶和分工。 待介绍完这些,她又顺口补了句:“你们到底能不能留下,还得看自己的本事。” 这时,殷紫萍急忙问道:“方典膳,宫中不是要举办重阳宴会吗?” 一旁的典膳闻宴桃听后,噗嗤一声笑了,她随手一指。 “你的活儿啊,在那儿呢!” 三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是堆积如山的盘碟与成捆待清洗的菜蔬。 半晌后,三人便高卷起袖子,坐在角落里刷碗洗菜。 闻宴桃走过来,吩咐苏月华:“你的菜很见功力,胡司膳另有安排,随我来吧!” 苏月华应了声是,跟着闻宴桃走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殷紫萍愤恨不平,一不小心被瓷杯划破了手,疼得龇牙咧嘴。 子衿将干净的手绢递过去,让她包扎伤口,自己的手埋入木盆中,卖力清洗。 殷紫萍不由更生气了。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子衿歪歪头,淡然一笑。 “不笑,难道还要哭么?哭了,你就不必洗了?眼泪落在伤口,不是更痛么!” 清宁宫中殿,张太子妃在殿内焦虑地来回踱步。 回首望去,太阳渐沉,已是日薄黄昏。 她只盼着皇太孙能及早赶回宫,好解了今晚奉天广场上的这场困局。 可已行至郊外的车队突然停下休整。 朱瞻基坐在车外,耐心地给鸽子喂食。 陈芜上前禀报:“殿下,时近黄昏,纵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过了明日子时才能入京。” 袁琦窥了一眼朱瞻基的脸色:“要不,骑…马……?” 朱瞻基长叹一声,一副忧心伤神的模样。 “陪侍父亲身侧,本是为人子的本分,只是道路遇阻,耽误时辰,也是无可奈何啊,这回,父亲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 他突然捧起鸽子,细看它的绿豆小眼。 “你瞧,远处云销雨霁、山花烂漫,一派少有的野趣,迟都迟了,咱们赏个景再走吧!” 他抱起鸽子,抬腿就走。 只留下陈芜和袁琦杵在原地面面相觑。 -- 奉天广场外。 上首雕龙桌案前,端坐着一位身形健硕,气度雄伟的男子,俨然一副天下雄主的英武气魄。 此人正是已年届六旬的朱棣。 御座东侧皇太子座上的朱高炽本就身形肥硕,此刻承受着朱棣沉沉的目光,内心隐隐不安,态度愈发恭谨。 文武大臣已按各自品级入座。 司礼监宦官黄俨往前迈了几步,昂首宣读朱棣口谕。 有功劳地坐前列,功过相抵的坐次列,功过皆无的去坐下列,更有十余人面色尴尬地立在一旁,个个以袖遮面,几无容身之处。 听完这道口谕,一众文武大臣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朱高炽欲言又止:“父皇——” 朱棣冷哼一声,刚落座的文武大臣惊恐万状,连忙站起。 黄俨一脸谄媚笑容,目光落在文渊阁大学士兼翰林院学士杨荣、金幼孜身上。 “杨大人,金大人,二位有扈从之劳,圣上口谕,特命坐列前,食上肴,各赐二品金织纻丝衣一袭,钞五千贯。” 杨荣、金幼孜二人闻言,连忙拜倒谢恩。 朱高炽望着站在宴会两侧无地自容的十来名官员,无声叹息。 突然,席上响起朗声大笑。 “儿臣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众人愣住,只见一个身形高大,体魄强健的男子大步上殿行礼。 朱棣眉梢微挑,眸中浮过一丝讶异之色。 “未奉宣召,你怎么敢擅自回京?!” 朱高煦笑容满面,跪下行礼。 “儿臣近日在封地发现一茎三穗的瑞麦,昭示大明国泰民安,父皇洪福齐天,英武盖世。正好属下要进京贡献特产,儿臣便冒昧回京,亲来贡献,请父皇恕罪。” 朱高炽离座跪地求情。 “二弟也是急于想父皇报喜,请父皇宽恕。” 朱棣冷哼:“你倒是做得好哥哥!” 朱高炽低头不语。 朱棣瞪了朱高煦一眼,冷声道:“下不为例!” “谢父皇宽宥!”说罢,朱高煦起身面向太子,“哎呀,大哥,半年不见,你又胖了!” 朱高炽费力站起来,宽容笑笑。 “比不得二弟,神采奕奕,风姿依旧啊!” 兄弟二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待朱高煦落座后,宫人们上菜。 一道道佳肴呈上,朱棣目光冷峻,看也不看。 黄俨一挥手,又一道道撤下。 众人见皇帝如此,皆不敢举筷,朱高炽愈发警惕。 而对面坐着的朱高煦则笑容如常,对席上古怪气氛恍如未见,举筷自如。 晚上,西边天际团云渐收,灰蒙蒙的夜空浮出银灿灿的大圆盘。 尚食局大厨房内,王司膳正在烹制糖醋活鲤鱼。 她在处理后的活鲤鱼背上剞瓦楞刀,拍上干淀粉,一手利落地抓住鱼头,待油滚起后下锅,又迅速提起放入盘中,浇上糖醋汁,撒上熟虾仁。 苏月华睁大了眼睛,那条鲤鱼已在盘中,但鱼嘴、鱼鳃兀自张合,就好似那鱼还活着。 殷紫萍惊讶捂嘴:“你们瞧,鱼嘴鱼鳃仍旧在动,那是活的吗?” 苏月华喃喃自语:“鲤鱼犹如生时,她烹调的速度该有多么惊人!” 而旁边的子衿凌空重复了一遍王司膳的动作,断然否定。 “不!这并非真正的活鱼,让它“复生”的关键在于酒!” 二人陡然想起,王司膳在烹饪时,曾将细腻的宣纸团起,蘸上白酒,挤在鱼鳃里,鱼嘴才开始一张一合。 另一侧,胡司膳正在烹饪,身边的闻宴桃熟练地将青虾去皮,白金笙将香菇与玉兰片有条不紊地切丁。 子衿目光扫过桌上的青虾、玉兰片、香菇、锅巴等物,暗暗奇怪。 尚食局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可奉天广场前,却风诡云谲。 第3章 包儿饭 朱棣冷眼看着光禄寺的名厨献上的那道煎炸到位的炙子骨头,不为所动。 黄俨使了个眼色,那厨子弓着腰上前,谄媚道:“启禀陛下,此菜名为炙骨,庆贺大军凯旋而至。便是敌军生就铁骨,亦不敌陛下龙威,更难胜我军骁勇——” 那厨子察言观色,见朱棣面容沉冷,他没敢再往下说。 黄俨以金刀割下一小块肉,朱棣只扫一眼。 “哦,敌军生就铁骨,莫非朕还得炼出钢牙么!”声音沉冷如隆冬腊月的冰霜,“哼,光禄寺越发不长进,区区一介庖厨,竟也不守职分,曲意谄媚,实在罪无可恕!” 黄俨一挥手,那厨子就被拖走了。 远处,光禄寺卿吓得冷汗直流,孟尚食嘲讽地睇了他一眼。 王司膳的糖醋活鲤鱼刚呈上,便原样撤了下来,王司膳见状,不由皱眉。 这时,一旁的胡司膳微笑着,亲自将膳食呈上。 打开菜盘,整盘香脆的锅巴,名曰--桃花泛。 她亲自将备好的虾仁汤汁迅速泼洒在锅巴上,只听一声脆响,绯红的虾仁汤汁撞上金黄的锅巴,登时翻出无数气泡,满座香气四溢,引得大臣们侧目。 朱棣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黄俨一挥手,宦官撤菜,胡司膳的笑容瞬间落下,忐忑地退下。 光禄寺卿井泉望见,急得团团转。 “开宴至今,圣上一口未动,快,快想法子!哎呀,你快设法啊!” 孟尚食眼看着一道道菜退去,迟迟沉默不语。 井泉心里愈发不得劲,低声埋怨:“当初好好管着侍膳的差事,今天就没你事儿了!既然你千方百计,谋得进御膳之权,今日再办不好上差,有你的好看!” 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被原样送回尚食局。 厨房里,众人瞧着满满当当一桌子被退回来的菜品,个个愁容满面。 掌膳禾黍有些沉不住气了。 “方典膳,还是不成?” 方含英摇摇头。 禾黍一听,身子止不住地颤栗。 “若是陛下一道不用,我们是不是全要受罚?” 方含英点了点头。 “光禄寺有言在先,陛下不用,便是尚食局无能,既是无能之人,留下何用?” 掌膳雪芦“哇”的一声哭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你们想想法子,快想法子呀!” 光禄寺丞匆匆奔入大厨房。 “这头是重阳宫宴,那头是犒军宴,光禄寺厨役备办不及,眼看军中要乱了,陛下口谕,着尚膳监、尚食局厨役协力犒军。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走啊!” 方含英刚想拒绝:“万万不可,重阳夜宴尚未结束——” 胡司膳突然从里面走出来。 “文武大臣的膳食现已呈上,你们留下亦是无用。含英,你立刻带人随寺丞大人离宫。” 她目光扫过殷紫萍和苏月华:“你二人也一道去!” 一众人匆匆离开之后,大厨房瞬间空了大半,只剩下胡司膳、子衿,典膳赵岚翠和零落七八名女使。 胡司膳则带领剩下的人继续烹菜。 一道道菜撤下,众人的心全都慌了,连素来沉稳的胡司膳都变了脸色。 赵岚翠正在切鸡肝,手一抖,鸡肝竟全都碎了。 子衿望着退回的膳食,若有所思。 奉天门前广场外。表面正襟危坐的朱高炽频频向外望去,手指在桌下绞成一团,心上泛起焦虑。 瞻基啊瞻基,何故迟迟不归,可知你父芒刺在背,苦苦煎熬…… 朱棣攒眉,质问朱高炽:“朕早有谕旨,太子为何不到城外迎驾?” 朱高炽骇然,连忙从坐席上起身,随即跪倒在地。 “父皇,儿臣身宽体胖,不能骑行,才会迎候来迟,一切皆是儿臣的错,请父皇责罚。” 朱棣眼看太子身形肥胖,惊慌间更暴露右腿之跛,脸色愈发阴沉。 朱高煦神色自若:“父皇,这不怪大哥,都是辅导官的过错。” 闻声,杨士奇和一众东宫官员皆跪倒在地,皆惶恐不已。 朱棣垂眼,目光依次从这些官员身上掠过。 “朕北征途中,已闻听奏报,礼部尚书吕震之婿、户部主事张鹤朝参失仪,太子竟曲意宽宥,放任臣下,着实令朕失望!” 朱高炽浑身一颤,目光投向朱高煦,谁料朱高煦竟冲他悠然一笑。 见状,朱高炽猛然叩首。 “儿臣处治不当,请父皇降罪!” 文武大臣也跟着全都跪了一片,场面顿时肃杀起来。 -- 城郊外。 光禄寺丞带人匆匆赶到,厨役们早被一群中下级军官团团围住。 “陛下不是赐宴了吗,为何月上梢头,我们还没饭吃!” 其余兵士也高声附和抱怨。 “对,我们要吃饭!” “你们怎能如此对待出征将士!” “你们不是来犒赏三军吗,为什么让我们饿着肚子!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吃饭!” 厨役一看到光禄寺丞,如蒙大赦,揪住他的袖口。 “寺丞大人,我们带来的锅,军营原有的锅全都用上了,太少!还是太少!圣旨刚下,便要供应千万人的晚宴,如何能够办到?不如再去库房——” 寺丞嘴角一斜,故意拖长了调:“着什么急啊,这不是还有尚食局么?孟尚食如此能耐,手下也不该是庸常之辈啊!” 远处军营中叫嚷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拔出刀锋威胁,吓得女使们花容失色,连连退步。 白金笙凑到方含英耳边,低声道:“含英,光禄寺厨役三千,如何办不得宴席?再说军营若无充足炊具,往日行军如何造饭?他们分明故意与我们为难,这儿要乱了,我们回宫去吧!” 方含英轻轻摇头。 “现在回宫便是抗旨,那是要掉脑袋的!” 光禄寺丞对着二人阴阳怪气道:“想当初啊,光禄寺拟单,尚膳监备膳,尚食局侍膳,这才叫规矩。可孟尚食偏偏不守哇,如今我可瞧你们的啦!” 方含英隐忍不发,只冷声问:“赵寺丞,光禄寺的厨役,也归我们调派么?” 光禄寺丞冷嘲热讽道:“好哇,我今儿带来的五百厨役,全都归你调用,可现在,你有招儿吗?” 方含英脸色沉沉,一语不发。 这时,殷紫萍突然站出来。 “我去借锅!” 方含英看向殷紫萍,诧异道:“往何处借?” 殷紫萍不慌不忙道:“我总有我的办法,但是,你们能拖延半个时辰吗?” 光禄寺丞皱眉,上下打量殷紫萍,凉凉开口:“眼下这光景,别说半个时辰,就连一刻都拖延不了!” 白金笙狐疑:“你不是想逃跑吧?” 旁边一直沉默缄言的苏月华闻言,也疑惑道:“半个时辰之内,你一定能回来?” 殷紫萍拍拍胸脯保证道:“我能!” 见殷紫萍如此坚定,方含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应下。 光禄寺丞派了数名下属随殷紫萍一同远去借锅。 苏月华望着殷紫萍远去的背影,怔愣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走向凌乱的食案所在,目光不停逡巡,显然在寻找自己需要的食材。 街道上,马车一路疾驰,殷紫萍坐在车沿上,其余小宦官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马车突然停下,殷紫萍跳下马车,冲向一间已阖上门的店铺,咣咣拍门。 其中一名小宦官一抬头,就店铺门口赫然飘扬着“刘记干果铺”的旗帜。 而郊外,因为军官们鼓噪,食案十分凌乱,有锅被推翻,食材滚落一地。 苏月华推开一名正在煮肉的厨役,迅速提起刚煮好的肉,将其剁成肉糜。 闻宴桃看了看砧板上的肉糜,又抬头看向苏月华,提醒道:“现在慢慢烹制菜肴,根本来不及了!” 苏月华没有吭声,只埋头专心做事,她先是将肉糜,切好的姜、蒜直接搅拌在饭团内,而后用莴苣大叶裹起来。 这一幕恰巧被方含英瞧见,她眼前一亮:“包儿饭?” 思及此,她连忙吩咐其他人:“快,快去帮忙!” 众人顿时醒悟过来,立刻上去帮忙,一个个包儿饭很快成型,立刻被人用大筛子端走。 雪芦瞧着大筛子里个大肚圆的包儿饭,开心大叫:“上菜了,上菜了!” 光禄寺丞满脸惊异地望着这一幕。 这时,一名厨役凑过来,低声道:“您不是说她们准砸锅,到时再显出咱的能耐来——” 光禄寺丞狠狠瞪了他一眼,厨役连忙闭嘴。 随着一盘盘包儿饭的出锅,远处的军营慢慢安抚下来。 方含英向苏月华望去,月光下,少女神情淡然,手中包裹包儿饭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是十数个。 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待稳定了心神,便迅速吩咐:“宴桃,传告其他营地,第一道菜,一律照此办理!但愿,她能及时赶回来!” 夜里,风将迢迢月色吹得越来越薄。 大厨房内。胡司膳在看一叠食单,有羊肉炒、猪肉炒黄菜、一品豆腐、两熟煎鲜鱼、白切面、豆汤和泡茶。 她心中已经了然,却是不动声色道:“看北征时的御膳食单,陛下龙体似无不妥。可这一路风尘仆仆,必是饥肠辘辘,为何一口不用呢?” 子衿走到她身边,翻阅所有食单,前后对比,骤然明悟:“我明白了!胡司膳,事发突然,我才初入宫中便斗胆谏言,请您信任我一次。” 胡司膳轻挑眉梢,瞥了子衿一眼,随即目光又从那叠食单上掠过。 “今日之事,你猜对了,便可留下,猜错了——” 说到此处,她突然顿住,唇畔微勾冲子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子衿听后,神色淡然,笑容如常。 第4章 子母会 郊外,趁士兵们吃第一道菜的时间,厨役们匆忙赶制其他的菜色。 闻宴桃急得在原地跺脚:“怎么办,大锅数量有限,空有人手,实在赶不及!” 眼看着军官和士兵们再次喧哗起来,白金笙焦虑道:“时辰到了,再也拖不下去了!” 突然,香芹惊呼:“来了来了!来了!” 数百口大锅抬了上来,迅速填补了空缺。 方含英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望着这数百口大锅,不可置信道:“何处寻来这样大的锅?” 殷紫萍得意一笑:“我跑遍了整个京师的干果铺!” 苏月华轻轻摸过锅心,摊开手,黑灰色的石英砂在月下闪闪发亮。 她脑海中浮现出街头那些卖糖炒栗子的老字号门口,伙计拿着个大铲子,不时在大锅中翻炒着的画面。 苏月华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风尘仆仆的殷紫萍。 殷紫萍恰巧转过头来,直愣愣地撞上苏月华打量的目光。 她轻扬黛眉:“此番比试,我定能拔得头筹!” 夜里,月亮轻轻坠进紫禁城的高墙,摇曳的火光和薄薄的月光相映,奉天门前广场宛若白昼。 黄俨手捧圣旨宣召: “天子诏曰,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辅导有阙,鸿胪寺丞刘顺奏事失辞,礼部尚书吕震恃势骄恣,吏部尚书及詹事府詹事蹇义匡正不力,一众人等,即刻下锦衣卫狱。” 随着圣旨的宣读,一众锦衣卫涌出,将匍匐在地的大臣们逮捕。 礼部尚书吕震当场吓晕。 朱高炽迅疾起身,想替大臣们求情。 唯杨士奇神色从容,高声谏言:“陛下,太子孝敬诚至,即便有过,皆臣等之罪,臣甘愿领罪!” 东宫一派官员纷纷匍匐跪地。 “臣等甘愿领罪!” 朱高炽浑身一颤,忙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喘,他目光所及,是朱高煦胜券在握的微笑。 大臣们都被逮捕,朱棣严厉的眼神,落在了朱高炽的身上,眼看便要问罪。 胡司膳呈上竹笋肝膏汤。 王司膳呈上炒豆腐脑。 朱棣望着新呈上来的这两道菜肴,怔了一下。 胡司膳恭敬道:“陛下,宫宴多油腻,恐陛下腻味,特选细沙鸡肝,调味处置后上笼蒸熟,凝成肝膏汤,请陛下品尝。” 朱棣没有吭声,黄俨立刻会意,替朱棣盛了两勺,恭敬送到他的面前。 朱棣第一次举起汤勺,喝了一口。 众人都抬起头,忐忑地望着朱棣的脸色。 朱棣放下汤勺,目光又看向炒豆腐脑,尝了一口,眉梢轻挑,目露诧异之色。 王司膳趁机道:“陛下,豆腐脑上淋有鸡油,吃时很嫩,便于消化。” 朱棣点点头,竟又尝了第二口。 众人紧张地盯着那勺子,直到那勺豆腐脑稳稳送入朱棣口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高煦挑高了眉头,举目四顾,发现远处的孟尚食。 孟尚食冷冷与他对峙,毫不示弱,朱高煦不怒反笑。 胡司膳打开了第三只碗盖,里面是一碗烧肉。 见朱棣紧紧皱起眉头,黄俨刚要吩咐撤下,胡司膳用箸轻轻拨开肉块,一阵特殊的香气袭来。 朱棣惊讶,主动举箸。 他吃了一口,惊异抬目:“这味道?” 胡司膳察言观色,忙道:“陛下,奴婢烹肉之时,特意用了含丁香、官桂、豆蔻等多种药材的药汤慢煨,因此香味浓郁,酥烂可口,更可健脾开胃。” 朱棣听后,满意地点头,一直牢牢紧锁的眉头第一次舒展开来,竟真的大快朵颐起来。 王司膳看了一眼,眉头微皱。 不远处,光禄寺卿井泉擦去额头冷汗,喜极而泣。 “上天庇佑,陛下终于进膳了!” 回过头来,孟尚食早已不见了人影。 孟尚食步入大厨房,见子衿正在有条不紊地处理鸽子,众人都以钦佩惊异的目光望着她。 在子衿预备制作红烧乳鸽的时候,孟尚食抬手阻止。 子衿退到一旁,孟尚食亲自动手烹制鸽子,众人远远望着,面面相觑。 尚食局的一切事务都在井井有序地进行着,可奉天门前广场外,却又掀起一阵波澜。 用完肉,朱棣放下筷子,视线再一次定格在朱高炽身上。 朱高炽连头都不敢抬起,一直匍匐在地,当皇帝的目光望向他的时候,他的肩膀轻轻颤抖着,等待着雷霆之怒降临。 朱棣沉吟:“至于太子——”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时,张太子妃亲自端着一只菜盘,缓缓行到御驾之前,向朱棣行礼。 “臣媳拜见父皇。” 朱棣挑眉:“太子妃所为何来?” 张太子妃面色沉静,高高举起菜肴,恭敬道:“从前大明军队凯旋,母后总会亲执庖厨,筹备御膳,以奉父皇。母后心地宽仁,常趁父皇征伐之际,亲向军士嘉奖抚恤,以致朝野内外,无不感念她的恩德。今我军大胜,臣媳忆及往昔,涕泪不胜,仅以此肴,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愿我大明千秋万代,福寿永昌。” 黄俨惯会察言观色,偷瞧朱棣一眼,从张太子妃的手中接过,呈给朱棣。 朱棣亲手揭开,盘内是一只蒸鸽,炸好的鸽蛋镶在周围。 朱棣低眉,望着这道菜肴若有所思。 张太子妃仰起头,适时开口:“父皇,这道菜名——子母会。” 朱高煦聪明绝顶,顿时会意,仰头大笑。 “大嫂,父皇半生戎马,不辞辛劳,创太平盛世,缔千秋功业,他的儿子,也该如苍天雄鹰,供世人仰望,纵然大哥体肥足壖,生性仁柔,不似雄鹰矫健,你也不该拿鹁鸽作比嘛!” 张太子妃无视朱高煦的阴阳怪气,她兀自望向朱棣,诚挚道:“父皇,母后去时,曾拉着臣媳的手不放,眼中含着泪水,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殿下啊!” 朱棣怔愣一瞬,望向朱高炽。 朱高炽也抬起头,父子四目相对的瞬间,朱高炽的心情无限悲辛,眼眶泛红,竟是涌上了泪水。 一旁的朱高煦目光在朱棣和朱高炽父子间游离,笑容纹丝未变。 良久,朱棣轻叹了声,平静道:“太子,你的母亲,为你选了一个好媳妇啊!” 说罢,便起身,在众人的恭送声中离席。 他走出两步,突然顿住,回头望向朱高煦。 朱高煦脸上带笑,无赖道:“父皇,儿臣一路从封地赶来,连口热饭还没用上呢!” 朱棣脸色一沉,语气严厉却难掩亲昵:“还不滚过来!” 朱高煦一声轻笑,起身跟上。 凛冽夜风中,朱高炽慢慢站起,竟是脚步踉跄,眼眶发红。 张太子妃连忙扶住了他,她回过头朝远处的孟尚食点了点头。 孟尚食远远行礼,颔首微笑。 深夜,犒赏宴结束,尚食局里,紧张焦虑的气氛稍有缓和,忙碌的厨役女使们总算有个喘气的功夫了。 孟尚食、胡司膳、王司膳端站在廊下阶上,众人分列阶下,静候吩咐。 孟尚食定了定神:“今夜重阳宫宴、犒军宴并行,我亦有心不管,考察你们的应变,可你们竟然惊慌失措,频频失误,全忘了我往日的教导!” 众人忙齐声道:“一切皆我等之过,请尚食大人宽恕。” 胡司膳转身看向孟尚食,温言:“我等筹备不足,险些生乱,幸有孟尚食运筹帷幄,调度有序,足见尚食局不可一日无大人在。我们早已议定,要联名谏言,请尚食留任。” 王司膳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胡司膳。 孟尚食轻声叹息:“宫规在上,我很快便要离宫了。” 胡司膳却坚定道:“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尚食不在,众人无首,您才是众望所归。” 听了胡司膳这话,众人才醒悟过来,连忙拜倒。 孟尚食垂眼望向下边匍匐的众人,勾唇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她不由想起方才张太子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她说的那句话。 “幸亏有你在。” 须臾,她敛回思绪,微笑颔首:“今日复验的头名——” 殷紫萍和苏月华皆是面露期盼,尤其是殷紫萍,几乎是志在必得。 孟尚食的视线扫向下边一众女使,最后定格在子衿身上。 “为何进献那样的食物?” 子衿大大方方地上前几步,声音平静,从容不迫道:“回尚食大人的话,出征的食单上,陛下最爱用的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数量日渐减少,反而改用白切软面,豆腐为主的菜肴,奴婢斗胆猜测,陛下或有牙疾,或肠胃不调,这才换上健脾开胃、利于消化的食物。” 孟尚食含笑点头:“胆大心细,当得头名。”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尤其是苏月华和殷紫萍,二人眸中皆暗藏不平之色。 王司膳目光复杂地看向胡司膳。 胡司膳望向众人,温柔笑笑。 “各自回去休息吧!” 苏月华一直盯着离去的孟尚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众人准备散去时,王司膳突然开口:“慢着!” 第5章 罚提铃 王司膳看向子衿,厉声质问:“今日宴上,提议以药烹肉的人,真的是你?” “是。”子衿点头。 “你知不知罪!”王司膳语气颇为严厉。 子衿一震。 胡司膳替子衿辩解:“王司膳,是我亲自应允。” 王司膳冷哼:“你位列司膳,我管不了,但一个小小厨役,我还是管得,请你莫要插手。” 子衿不卑不亢:“不知我错在何处,还请司膳示下。” 王司膳冷眼盯着子衿:“药方从何而来?” 子衿从容道:“我祖母脾胃失和,不思饮食,曾延请名医,以此方进补。” 王司膳冷笑。 “无知!膳,立命也。所谓食补,亦是治病,但治病因人而异,必求于本。阳虚、气虚宜温补,阴虚、血虚宜清补,体虚久病宜平补。冬虫夏草,人参鹿茸,虽然珍贵,并非人人用得。黄酒驱寒暖身,药引常见,可对肝虚受损病人,犹如穿肠毒药。不知陛下病情,不通太医医案,也敢开方食补。轻则有损身体,重则要人性命,此言此行,又与庸医杀人何异?” 闻听此言,子衿怔住。 王司膳环视众人,训责道:“世人皆以庖丁为下品,地位低贱,可有可无,但若身为一个庖厨,连自己都这样以为,凭何立足于世!身为庖人,对于天下食材,对于用膳之人,要有基本的敬畏之心。不论入宫之前,技艺学到何等境地,入了尚食局,你们便要忘却过去,从头学起,一步步脚踏实地,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应是。 王司膳丢下一句话:“来人,将她逐出宫去。” 子衿立刻拜倒,声音温柔却带着提醒:“司膳大人息怒,可是……先前孟尚食亲口说过,我已通过复验。” 王司膳没料到她竟有如此胆量。 “好!将她送去宫正司,由宫正制裁。来人!” 两名宦官即刻上前,要将子衿押走。 苏月华十分意外,下意识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殷紫萍望着子衿,叹息了一声,最终也只是别过脸去。 胡司膳轻叹一声,目露惋惜。 “何必如此刻薄?” “心意不诚,举止失矩,你能听得忍得,偏我惯不得!”王司膳紧皱着眉。 胡司膳讥嘲一笑:“凡宫中女厨,稍有姿色,都碍了你的眼?” 王司膳不以为意,反驳道:“寻常美貌女子,揽镜自照比手执锅铲更久,所以,我就喜欢貌不惊人,踏实做事的。再说,陛下膳单之蹊跷,你真瞧不出?” 胡司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此事不提,关于明日联名上书,请求尚食留任一事……” 王司膳讥讽道:“要去你去,我不做这等趋炎附势、谄媚无骨之事!” 胡司膳堪堪压住怒气,转身,与王司膳对视。 “句句如刀,不依不饶,难道少言一句,你会死么?” “憋死。”王司膳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拂袖而去。 胡司膳望她背影,一声冷笑,背道而去。 清宁宫。 张太子妃来到寝殿外,刘公公一惊,连忙俯下身去,满脸的不安。 张太子妃一怔,低头看了看跪倒在地的刘公公,随即又望向寝殿大门,里面隐约传来女子谈笑声。 “太子殿下,宴上真如此凶险?” 是郭侧妃的声音。 张太子妃一颗心顿时冷了下去。 刘公公忐忑,战战兢兢道:“太子妃稍候,奴婢去通报。” 张太子妃一语不发,拂袖而去,刘公公这才直起身来,松了口气。 宫巷中。子衿手提长铃,自乾清宫一路到日精门、月华殿,徐行正步,高唱:“天下太平!” 一小宦官站在身侧,一路监督随行。 她的声音嘶哑,微微颤抖,却振作精神,继续喊道:“天下太平!” 瞧着子衿这般坚毅模样,小宦官颇为诧异。 “从前受罚的人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怨天咒地,你被罚了提铃一月,竟也如此坦然,新鲜!” 子衿没有吭声,只转过头冲他笑笑,而后继续往前走。 铃声空寂,回荡在无人的甬道上,激起回声阵阵。 翌日。三更天,墨色深浓,尚食局的宫女们便要开始一天的工作。 两位司膳准时出现在大厨房内,方含英呈上皇帝今日早膳的食单。 胡司膳略一扫过食单上的食材:凉拌苦菜、清炒芦根、仓粟小米糕、蒸炒面、麦粥、香油烧饼、砂馅小馒头。 王司膳卷起袖子,亲自上阵,苏月华连忙上前,将摘干净的豆角、圆白菜送到她面前。 王司膳深深望她一眼,接过食材,准备做蒸炒面。 另一边,胡司膳吩咐殷紫萍:“你来帮我的忙。” 殷紫萍兴奋地上前,替胡司膳打下手,眼见她受到器重,其他典膳、司膳都十分意外。 子衿提铃归来,见到的便是大厨房一派忙碌的场景,她下意识上前想要帮忙,方含英连忙摇头。 王司膳头也不抬地喝止:“出去!” 子衿愣住,一时无措。 方含英将一捆菜蔬塞到子衿手中,使了个眼色:“子衿,替我把菜蔬清洗了吧!” 子衿她接过菜蔬,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众人各自忙碌,独她显得格格不入,被弃之不顾。 苏月华动作利落地制作蒸炒面,除放盐时被王司膳减去三分之一,她对其他步骤都了然于心,根本无需他人指点。 王司膳满意点头,苏月华受到肯定,难掩喜悦。 另一边,胡司膳在考量殷紫萍的刀功。 子衿的手泡在冷水里清洗菜蔬,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高兴的情绪,一派宠辱不惊的架势。 身边经过的小宫女们低声议论:“听说了么,皇太孙殿下要回京了!” “真的?” “自然!” 闻声,子衿手中动作停顿一瞬,眸光微闪,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夜里,淅淅沥沥的细雨,滴滴答答的,似是将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轻烟中,朦朦胧胧。 子衿一路提铃而行,穿过宫巷,她筋疲力尽,兀自支撑。 那名被指派过来监督随行的小宦官原就哈欠连连,困意翻天,方才眼看着要下雨了,于是自顾躲去避风处假寐。 子衿孤身一人,独自行在甬道上,高唱天下太平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嘶哑。 远远有烛火飘摇,她恍惚间瞧见了暗夜里的一抹亮色。 她嘴角微勾,脚步踉跄地走过去,仿佛无意中跌进了泥水之中。 那一行人,果然在她面前停住了。 朱瞻基隔帘望去,只见一宫女倒在地上,任凭风雨摧残。 偏偏看不清面目,只余雨中裙摆一角红艳艳的山茶,热烈又惊艳,格外夺人心魄。 眼看贵人车驾到了,看守的宦官连忙追上来,催促子衿:“起来呀,还不快走。起来!” 陈芜亲自上前:“皇太孙有命,赦免她了,叫她回去吧。” 子衿听到皇太孙三个字,下意识抬眼望去,重重纱幕遮住了高高在上的皇长孙,使得那道身影朦胧如在云端,根本瞧不分明。 雨太大,宦官躬身送走了仪仗,这才来搀扶她。 子衿浑身发抖,费力站起来,望着那道光明在风雨中远去,圆圆的鸦瞳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小宦官低声道:“姑娘,碰上了皇太孙,你可真走运哪!” 子衿浑身湿透,嘴角却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低声喃喃:“好运气哪儿会从天而降呢?走吧。” 此时的乾清宫寝殿,朱棣闭目盘腿,静坐于榻上,他习惯每天这个时辰独处,沉思一日的得失。 耳边隐约传来蛐蛐的叫声,朱棣睁开眼,以为是幻觉,再闭上,蛐蛐又叫了。 他突然从榻上站起来,赤着脚就下来,四处走动:“臭小子回来了?” 黄俨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提着靴子去追朱棣:“皇上,皇上,您找什么哪?” 朱棣在寝殿转了一大圈,一直走到廊下,都没看见别人的影子,心里不免觉得奇怪:“瞻基没回来?” 黄俨连忙赔笑:“太孙刚入宫,就来拜见皇上,听说您已歇下,便明日再来请安——” 朱棣侧目,黄俨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了。 “殿下刚打疫区回来,总要沐浴更衣,不敢过了病气给您。不过,他把礼物给您留下了。” 朱棣没好气道:“谁要他的蛐蛐儿!” 半个时辰后,陈芜拎着食盒来到了乾清宫寝殿。 他完全不像宫中的宦官,反而像个风度翩翩的书生,白净又儒雅,与一旁的黄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向朱棣恭敬行礼,随即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如意竹荪,另加两三样下酒小菜,并提出一壶酒来。 “西湖莲子酒,最是清心安神,陛下晚膳用得不多,不妨一试。” 案头放着一只蛐蛐罐儿,朱棣满脸大写的不高兴,他目光在这几道菜肴上流连一圈,没发现酒杯,正在纳闷。 谁料陈芜变戏法似的取出卷拢如盏的荷叶,叶心早已刺破与叶茎相通,小心呈给朱棣。 待朱棣接过,陈芜这才告退。 朱棣盯着荷盏里的莲子酒好一会儿,脸色愈发阴沉。 黄俨将荷叶盏恭恭敬敬递到朱棣面前,试探道:“皇上?” 朱棣一脸的不高兴:“这又不是盛夏,喝什么碧筒饮!哼,又是如意荪,又是无心莲子酒,当朕瞧不出,他是逼朕“恕”了罪臣!谁给他的狗胆,威胁到朕头上来了。” 见黄俨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朱棣皱眉:“你看什么看!” 他夺过黄俨手中的荷叶盏,“啪”的一声,荷叶盏劈头扣在黄俨脑门上,酒水顿时顺着黄俨脑门往下淌。 眼看着朱棣怒意满满,黄俨连忙低下头去:“奴婢谢皇上赐酒。” “滚!” 黄俨连忙退下,还没等退到门口,朱棣暴喝:“先把那个杨士奇放了!” 第6章 活阎王 深夜,洪庆宫东暖阁,宫女锦书欢喜地上前行礼。 “太孙妃,皇太孙殿下回来啦,太子妃请您前去迎候!” 铜镜里,是一个面容清冷,姿态高雅的年轻女子,早已卸了钗环,一头墨玉般的青丝翩垂于细腰间,宫女画屏正在替她梳理。 锦书见她半天没反应,忙又道:“太孙妃,真是太孙殿下回来啦!太、太孙妃?” 画屏透过铜镜偷瞧胡善祥的反应,胡善祥始终面无表情。 良久,胡善祥吐出了冷冰冰的几个字:“你去回话,我病了。” 锦书忐忑:“太孙妃,这可糊弄不了人,万一问起来——” 胡善祥掀眸,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唇瓣轻启:“那就说我病得爬不起来,快要病死啦!” 宫女所里,众人皆已入睡,子衿躺在枕上,手里轻轻把玩着某物。 皎皎清辉穿透雕花窗格,洒在墙壁之上,唯见壁上映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回忆起风雨中远去的光芒,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秘微笑。 阴森可怖的镇抚司狱深处,一声声哀嚎惨叫不绝于耳,一名囚犯被高高吊起,长发披面,血肉模糊。 娇弱美人坐在一侧,眉眼低垂,拨阮唱小曲,曲调和着惨叫,听起来格外瘆人。 旁边椅子上坐着位清隽男子,剑眉英挺似远山,黑眸深邃若寒潭,一袭飞鱼服衬得他愈发冷峻孤傲,周身绕着一股凌厉阴鸷的气息。 他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执茶杯,左手手指微曲轻轻敲击着扶手,喝茶听曲观刑,好不惬意。 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游一帆。 十三太保中的阿虎上前,恭声问:“大人,杨士奇已按旨释放,张鹤宁死不肯开口,这案子还审不审?” 游一帆缓缓走到囚犯面前,瞧着在重刑之下已奄奄一息的囚犯,勾了勾唇:“我当的地狱之主,掌管阎罗王殿,管你皇亲国戚、达官显宦,只要进了这儿,但有欺君误国、中饱私囊,必受铁锥火烧,严惩不贷。”他冷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囚犯。 因受刑而摇摇欲坠的张鹤费力启唇:“我,我冤枉。” 游一帆轻哂:“有一种味儿,杨士奇没有,方能平安出去,可是你有,所以呀,你出不去。” 听了这话,张鹤瞳孔骤缩,一脸诧异地看向游一帆。 游一帆轻描淡写道:“奸邪之味。” 下一瞬,烙铁深深刻在对方胸膛。 张鹤凄厉惨叫:“说,我说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那位唱曲的美人许是害怕,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阮摔落在地。 游一帆踱步到瑟瑟发抖的美人面前,弯下腰,捡起了阮,拂去上面灰尘,重新塞进美人怀里,手上的血轻轻擦在对方脸上,弯唇哼笑了声:“赏!” 说罢便大笑离去,那美人双腿一软,吓得瘫倒在地。 东苑。妩媚娇俏的吴妙贤婷婷袅袅到了东苑皇太孙寝殿门前,还未开口,袁琦已笑盈盈地行礼:“奴婢给吴才人请安。” 吴妙贤矜持地点头,正要越过他。 袁琦状若惶恐,躬身上前几步拦住吴妙贤:“请吴才人恕罪。” 吴妙贤黛眉轻蹙,眸中浮过一丝不满。 她身边的丫鬟芳佩站出来帮自家主子说话。 “皇太孙南巡在外,一路风餐露宿,十分辛劳,才人奉太子妃之命,特来侍奉殿下,你竟敢随意阻拦?” 袁琦赔笑:“吴才人误会了,奴婢哪儿有这样的胆量,殿下此刻不在殿内。” 吴妙贤愣住。 确如袁琦所言,此时的朱瞻基早已在杨府书斋内倚阑看月。 杨士奇被赦免后,便从镇抚司狱径直回了杨府,推门入了书斋,惊异地发现斋内站着拱手肃立的侍从,满屋香气馥郁。 其中一名宦官向杨士奇行礼:“杨大人,皇太孙殿下亲来探望。” 杨士奇一惊,揉揉昏花的眼睛,茫然不知朱瞻基所在,连忙迎着宦官说话声,往北而拜。 “殿下!” 倚阑静立的朱瞻基闻声,转过头来,唇角弯了弯。 “杨师傅,我在这儿。” 杨士奇循着声音转身望向朱瞻基,不由更吃惊。 “殿下,您怎能轻车简从、微服出宫,万一有了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更何况,陈芜刚走——” “陈芜走后,我才想起这件要紧事,一定要与师傅说,便自己来了。”朱瞻基踱步上前。 杨士奇沉吟:“殿下放心,张鹤朝参失仪,皆一人之过,太子宽厚仁慈,赦免了他。有心人借此事大做文章,令陛下误会东宫有结党之嫌。身为东宫属员,理应为君分忧,纵身在狱中,也会守口如瓶,绝不牵连太子。” 朱瞻基摇头,抿唇笑了笑。 “镇抚司狱阴冷,我怕师傅的旧疾犯了,将太医送来给你。” 杨士奇愣住,这才发现身侧一太医向自己行礼,再看向朱瞻基,忍不住热泪盈眶,深深行了拜礼。 “殿下!” 朱瞻基俯身将人扶起:“不必多礼,快起来。” 翌日。尚食局大厨房内,众人围绕桌案整齐站立,面前摆放着各种食材。 王司膳端站于前列,向女使们讲解饮馔之道。 “诸位以长于烹饪入宫,于饮馔一道,皆有心得。但,学无止境。一道宴上,如何安排食单,如何掌握火候,如何调度味觉,便是座席的安排,上菜的次序,肴馔的摆放都有很多讲究。在我看来,饮食之道,首重食材。料不好,不成材,学会如何选料,懂得物尽其用,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庖厨。” 随即以鸭肉向众人举例:“鸭肉娇嫩,蕃育署送来的这只,鸭皮已现出黑斑,显是运来时鸭子互相挤碰所致,这是不能贡上的。” “你来选配料。”她的视线落在殷紫萍身上。 殷紫萍轻应了声是,而后在各式菜蔬中选择了笋。 正在擦洗灶台的子衿,不知不觉间,听得入了迷。 里间,王司膳瞧见殷紫萍选的食材后,摇了摇头。 “鸭去秋燥,养胃生津,可笋却以春冬二季为佳。值此季节,以笋配鸭,味道便落了下乘。世人每日都要饮食,却少有真正知味者。果腹之需,口腹之欲,养生之道,是吃的三重境界。所以时人常言,三世仕宦,方解着衣吃饭,便是这个道理。” 子衿听得入神,突然一女使喝道:“谁!” 子衿吃了一惊,连忙埋下头来。 前方一人若无其事地挪动一步,适时遮住他人的视线,子衿抬头,苏月华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 很快,那女使揪着一小宫女从外头进来。 “王司膳,这丫头外头听着呢!” 王司膳皱眉,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看便要发作,谁料孟尚食踱步而来,众人连忙行礼。 孟尚食凝眸看向小宫女:“你是贡女?” 小宫女怯生生地点头。 “放开她!”孟尚食眼含笑意,语气和善,“多年以来,海外诸国陆续来朝,烹饪、医药、历法、冶炼、织造、建筑,但凡他们有所请,从不会遭到拒绝。为什么?天下匠人只是壶器,技艺则如藏于壶中的美酒,唯有传之天下,方能发扬光大、造福万民,我大明就是有这样的胸襟与气魄!” 略略一顿,她语重心长地向贡女道:“过来,若要学,便大大方方地进来学。” 小贡女欢喜极了,连忙向二位大人行礼道谢。 闻听孟尚食此言,子衿对她肃然起敬。 孟尚食睨了王司膳一眼,颔首示意她继续授课。 王司膳边做处理食材的示范,边向众人讲解。 “你们都要记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万物生长,必有规律,食必以时,不时不食。一旦食材过了最好的时节,非但失去自然的美味,还会损伤人的身体。当然,除四时之序,还有选用之别。雨露霜雪、海河井泉皆有不同特性,酿酒烹茶煮饭煲汤便各有选择。即便同一食材的不同部位,该怎么烹饪也都有讲究!” 众人跟着练习,殷紫萍习惯性地把所有的鸡鸭鱼骨架都收集起来,苏月华注意到了,颇为奇怪。 跟着王司膳学完饮馔之道,众人又来到大明宫内学堂听胡司膳讲授内治之道。 胡司膳端站于上首,神情专注严肃。 “即日起,你们要日日诵读两位贤后的教训之言,习内治之道,明祖宗之法,谨言慎行,勤勉任事。” 殷紫萍望着眼前徐皇后亲自编写的《内训》,压抑住满心的不安。 胡司膳继续道:“诸宫人之中,唯有通晓嘉言善行,养德性以修身者,才可为宫中女官。” 殷紫萍微咬下唇,当胡司膳看过来的时候,竭力装出镇定的神情。 第7章 醉枣 窗台上,淡绿的桔梗花苞似小灯笼般,迎着晨风颤巍巍的,日头透过窗棂漏进了东暖阁。 殿中,朱瞻基与胡善祥面对而坐。 袁琦捧着匣子过来,打开以后,是四颗新鲜的橘子,全部小心翼翼地藏在松针之中。 朱瞻基望着胡善祥,浅笑开口:“今年的橘成熟得很早,我想带回来给你,原先吩咐他们用绿豆贮存,后来效果不佳,便换成了松针,倒是月余不损颜色。尝一尝,看甜不甜。” 胡善祥起身,向朱瞻基郑重行礼。 “谢皇太孙恩典。” 婉转动听的声音里,却藏着数不清的疏离。日光轻柔地撒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却显得她愈发冷漠。 朱瞻基想伸手去搀扶她,胡善祥却起身,避开了他的手,转头吩咐丫鬟:“收起来。” “是。”锦书从袁琦手中捧过匣子,偷偷瞧了一眼朱瞻基的神情,无声退了出去。 胡善祥的态度矜持又冷淡。 “殿下此番南巡,应以国事为重,费心为我收集早橘,反而折了我的福气。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且不说御史谏言,只怕有心人又要在皇上面前大做文章,万一牵累了东宫,我是万死难辞其咎。” 朱瞻基凝目注视她良久,无奈笑了笑,起身,随口道:“几个早橘而已,博君一笑罢了,不必如此忧心。” 胡善祥见他要走,下意识地问:“殿下不留下用膳?” 朱瞻基停步,回头望去。 胡善祥反而笑笑,福身行礼。 “妾身忘了,殿下素好在书斋独自用膳的,殿下慢走。” 朱瞻基长指微曲,凝神片刻,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朱瞻基一走,胡善祥踱步到梨花窗前,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刚才的冷淡矜持烟消云散,神情反而有些悲伤。 恰巧这时,画屏进来禀报:“太孙妃,胡司膳求见。” 胡善祥面色微变。 胡司膳入殿,福身向胡善祥行礼。 胡善祥屏退两名宫女,平静道:“便是天家父子,行完了君臣之礼,也要行家礼,长姐又何必如此拘束。” 胡司膳缓缓抬起头来,面容冰冷。 “太孙妃,刚才我在殿外,看见皇太孙离开。请恕我无礼,您理应知晓,当初父亲费了多少心思,才送您入宫,现今您与皇太孙如此疏离,若父亲得知,该有多么失望。” 胡善祥讥嘲一笑:“称一声长姐,你便真能取代她么?” 见胡司膳怔住,她又道:“当年胡氏长女被选入宫中,因才能出众,扶摇直上成了大明尚宫,真是家族的荣耀。可惜红颜薄命,没能活到现在。她入宫后,父亲才从族里选了你来,替长女照顾弟妹和家宅。你在胡家任劳任怨,却连养女都不是,又与仆婢何异?可笑的是,你竟以我亲姐的名义自居,改了她的名,妄想借她的运、借她的命!” 胡司膳紧抿着唇,面色难堪。 胡善祥见她一言不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说吧,父亲让你来找我,又想要什么,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如何能满足他的野心,这次他想做光禄卿,还是想进中军都督府?” 胡司膳面色微变:“太孙妃,父亲所作所为,皆是为你,为了家族,你怎能说出这番话?” 胡善祥起身,背对胡司膳站着,漠声道:“好吧,既然父亲没有话让你转告我,我累了,要歇息,长姐回去吧。” 胡司膳立起腰背,追问:“我虽不是你的亲姐,却尽心抚育你长大,又与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何异?为什么你总是如此乖戾,为什么不能体会我们的苦心?” 胡善祥闻声回过头来,轻言细语道:“长姐,有一个问题,我藏在心里很久了。当初为太孙选妃,台官奏言,称星气见奎娄,当在济河间求之。正因如此,我才成了太孙妃。这其中,有你们的手笔吗?” 胡司膳怔了怔,一息后,她故作惊讶道:“你出生那一日,便有红白气从窗棂中飘出,经久而不散,这样的奇瑞,家乡尽人皆知,谁又能作假?这是天意,你是上天注定的太孙妃。” 胡善祥扯唇讥笑:“是啊,天意!我可不就是胡家献给大明皇室的祥瑞么?” 听到这话,胡司膳骤然变了脸色。 尚食局。雪芦在院子里翻晒红枣,趁人不注意,偷偷吞了一只。 这一动作恰巧被子衿收入眼底,她低头浅笑了下,而后继续翻晒菜蔬。 廊下,方含英望着子衿的背影,心中惋惜:“可惜了。” 白金笙挑眉,故作惊讶:“可惜?” 方含英点头:“王司膳处处刁难,都没见她变过颜色,始终不卑不亢,办事又格外勤勉,怎能不可惜?” 白金笙不冷不热道:“听说很快要将她调去上林苑了,对着家禽牲畜,再伶俐勤勉也不管用,谁让她开罪了王司膳呢!” 方含英怔愣间,白金笙已离去了。 她摇摇头,正要去送食盒,子衿迎了上来:“方典膳,全干完了,还有什么跑腿的活儿,您都交给我吧!” 方含英犹豫片刻:“今日尚食与两位司膳都不在,我要留守尚食局,就请你代我往草舍走一趟。” 子衿眸光微敛,故作惊讶:“草舍?” 方含英点头:“皇太孙殿下喜好天然,又极爱清静,便在琼苑东北角建起一座书斋,你去以后,只管送膳,不可东张西望……” 子衿回了方含英一个灿烂的笑容。 “是!” 傍晚,灼灼的秋海棠点缀了火热的宫墙。 子衿领着送膳宦官走进琼苑深处,远远望去,草舍掩在重重翠色之中,随风摇曳的秋海棠若隐若现。 走近了,屋前更有巨大梧桐,树荫掩住了半个草舍。 窗前遍植野菊、海棠、兰草,皆是随意生长,灰兔青虫在草间掠过,一派天然野趣。 两只白鹤纵入天际,惊起了草舍前的一池游鱼,也吓了子衿一跳。 她刚要再走近一点儿,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袁琦一迭声地唤道:“殿下!殿下!” 匍匐行礼的子衿循着那道急促的脚步声望去,刚一抬头,就听袁琦捏着嗓子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回避!” 众人皆惊,全部跪了下去。 子衿只见到一双男靴匆匆而过,等她再次掀眸,朱瞻基已经走远了。 袁琦追不上朱瞻基,回过身冷眼瞪着子衿。 “看什么看,殿下也是低贱奴婢配瞧的么!” 子衿垂下头去:“公公,我们是尚食局的,来为殿下送膳。” 袁琦劈手夺过食盒,神情倨傲:“草舍是殿下夜读之所,非允许不得擅入,就在这儿跪着,跪到下回懂规矩为止。” 说罢,便拎着食盒趾高气扬地离开。 半晌后,子衿才抬起头来,望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草舍,眸光有些空。 太阳西落,天际的光线慢慢变淡,暮色浓了。 送膳的两个小宦官唉声叹气。 常青小声嘀咕:“怕是又受了气,拿咱们作筏子!” 子衿视线一直望向草舍,眸光微微闪动,轻轻牵起嘴角。 渐渐地,西边天际最后一抹白光被掩于浓浓的夜色里。 草舍里,举目所见全都是书,倒是那张黄花梨木书案的案头摆着一只蛐蛐盆,蛐蛐儿叫个不停。 朱瞻基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字,袁琦生怕天黑伤了眼,连忙讨好地掌烛送来,特意凑近了些,一时不慎,烛油落在画上。 袁琦吓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奴婢有罪,奴婢万死。” 朱瞻基看了一眼画上污迹,皱眉:“可惜了,起来吧。” 袁琦偷看朱瞻基一眼,松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起身放下烛台,打开食盒。 “殿下,该用膳了。” 食盒内是几样清淡的小菜,朱瞻基手持书卷,扫了一眼,发现有一碟鲜红可爱的枣子。 他随手捻起一颗放入口中,眸中浮过一抹意外之色:“醉枣?” “啊?”袁琦袁琦莫名其妙地望着那一盘醉枣。 朱瞻基弯了弯唇角,轻声喃语:“夜读时分送醉枣,墨香伴酒香,倒是相得益彰,尚食局进益了。” 入口,清甜的枣香中融入了淡淡的酒香。 挑红润饱满的大黑枣清洗干净,煮枣时加入冰糖,大火烧开,捞去浮沫,再用小火收汁,装盘,再用黄酒浸酿,晾制让枣子充分吸收汤汁,便有了这道甘甜酥脆、酒香四溢的醉枣。 隔了半晌,袁琦掀帘出了草舍,见两名送膳宦官跪得东倒西歪,一人额头重重敲了一下。 他回头正要敲打子衿,恰巧她仰起头来,莞尔一笑,笑容明丽似朝霞。 “公公,殿下可有吩咐?” 少女容色绝丽,秋水黛眉下嵌着一双澄澈鸦瞳,肌肤白净莹亮,虽淡妆宫服,却是气度沉静,耀如春华。 纵是袁琦也被她出众的容貌惊了一下,手尴尬地放下,咳嗽一声。 “事办得不错,明日的小食,照原样送来,嗯,就由你送进去!” 子衿眉眼低垂,轻应了声是。 那两个小宦官则面面相觑,一脸困惑地望向子衿。 三人回到尚食局大厨房。 送膳宦官放下食盒便要走,姚子矜追出来,将手中馒头、酱肉推过去。 “拿着。” “多谢。”二人欢天喜地收下,连连鞠躬后离去。 第8章 认母 子衿一回头,殷紫萍端着一小碟醉枣在她面前轻轻一晃。 “哟,这可不在今日的食单上吧!” 姚子矜接过醉枣,转身要走,谁料身后的殷紫萍阴阳怪气道:“这么想出头?” 子衿停步,转身,静盯着殷紫萍,正色:“宫正司罚我提铃,是皇太孙经过赦免了我,得人恩果千年记,我投桃报李,有何不对?” 殷紫萍微微诧异,不过她很快就敛了思绪,冷嘲热讽道:“一个小小尚食局宫女,很快就会调去上林苑,倾慕谁不行,倾慕皇太孙,白日做梦!” 听到她的奚落,子衿不但不恼,反而平和道:“谁规定你惦记当尚食就天经地义,我倾慕皇太孙就是白日做梦?” 殷紫萍冷哼一声:“好,那我就去孟尚食面前告你一状!” 她举步要走,子衿突然开口:“内训背完了么?” 霎时,殷紫萍僵在原地,面上染了几分惊惧。 子衿微微凝神,不动声色道:“凡我朝宫女,入宫后需预教读书,习于礼法。一月之内熟诵内训女则,你识字不多,妄想通过考校,获得晋升女官的资格,这可不是易事。不过,我可以帮你,你也要替我保守秘密。” 殷紫萍面如土色,哪还有方才欲告状时的得意之色。 她暗暗思忖子衿话中之意,犹豫间,子衿举起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一言为定。”殷紫萍举起手,与她击掌三下。 殷紫萍抽出内训,将书塞到子衿手中。 “从第一章开始教我。” 姚子矜笑笑,直接合上书本,边走边说。 “孝慈皇后在时,常命女史记录宋代贤后之家法,并以史为鉴,训导宫嫔。后仁孝皇后效仿她的言行,亲撰《内训》二十篇,以教宫壶。要学内训篇,便要明白仁孝皇后之深意。夫人之所以克圣者,莫严于养其德性以修其身,故《内训》前六章,便是德性、修身、慎言、谨行、勤励、节俭……” 望着如数家珍的姚子矜,殷紫萍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试探道:“你全都记住了?” 原本背对着她的姚子矜微微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回头。 “我自三岁起,便由母亲教导,学习女诫孝经,你诵读《内训》一遍,我已倒背如流。你要通过考校,从今日起,一切都要听我的,明白了吗?” 殷紫萍肃然起敬,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要接近皇太孙呢?” “自然是——我对他一见倾心啦!”子衿眉心微动,旋即殷紫萍莞尔一笑,“继续吧!” 淡淡月辉从天际洒落,使秋日的夜空浸在一片清冷中。 月光下,两人头并头,肩并肩坐在一块儿,姚子矜逐字逐句教殷紫萍学习内训。 不知何时,殷紫萍倒在子衿肩头睡着了。 子衿听到一阵悠扬的洞箫之声,不由认真聆听,那曲中缠绵的忧伤,不知不觉打动了她。 翌日,殷紫萍坐在院子里给鱼儿刮鳞。 “是故仁以居之,义以行之,智以烛之,信以守之,礼以体之。匪礼勿履,匪义勿由。动必由道,言必由信……匪、匪……” 正在清洗菜蔬的子衿提醒:“匪言而言,则厉阶成焉。” 殷紫萍猛然大悟,接着背:“啊!我记起来了,匪礼而动,则邪僻形焉。阈、阈——哎呀,我又忘了!” “阈以限言。”她停下手中活计,蘸水写字给殷紫萍看,“你看这个阈字,有一个门框。阈,门限也。” 殷紫萍若有所思:“门框——” 子衿点点头:“阈以限言,玉以节动,礼以制心,道以制欲,养其德性。所谓男耕女织,各有职司,令女子佩玉,行则有声,便是警告他们,闺阃之界,不可逾越。牝鸡司晨,必有祸事。” 殷紫萍冷哼一声,狠狠刮下一大片鱼鳞。 “阈和阃,都用门死死框住,你瞧见上林苑那些家畜了吗,自古只有他们,才要围栅栏呢!” 子衿怔了一下,忍住笑,正色:“不准胡言乱语,考校之时,要是口没遮拦,你别想当女秀才了!继续。” 不远处,苏月华望见他们二人坐在一块儿,不由露出困惑的神色。 恰在此时,她看见孟尚食经过,顾不得子衿二人,连忙追了上去。 尚食局走廊,苏月华追上孟尚食。 “孟尚食,能否借一步说话?” 孟尚食示意,数名手捧御膳的宦官退下。 苏月华盯着孟尚食,眸光中闪烁着一种奇特的情绪,似怨恨似悲伤。 “或许,您听过苏怀瑜这个名字么?” 孟尚食吃了一惊,怔怔地凝视苏月华,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眼前的美丽少女陡然与当年五岁的女童重合在一起。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五岁的苏月华靠在孟紫沄脚下,孟紫沄一字一句教她念李白的静夜思。 女童稚嫩清脆的诵读声,回响在小小的院落里。 “父亲坚持替我更名,他说,宁可我削肉剔骨,死于非命,也不愿我和那个女人再有丝毫瓜葛。” 苏月华冰凉的话语将孟尚食游离的思绪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她在一瞬间眼眶微红,但又迅速冷静下来。 “世上竟有这般狠心的人。” 说罢,转身欲离开,却被苏月华一把握住手腕。 苏月华卷起孟尚食的袖口,果然手臂上有一道显眼的烫伤。 “那年元宵节,兔子灯不小心起火,那人想也不想冲过来救我,留下一道很深的疤痕,我依稀记得,就在这儿……” 孟尚食掀眸望向苏月华,少女眸中噙满泪水,满眼期待地盯着她。 她突然笑了,将袖子提高了些,小臂上远不止一道伤痕,都是在锅边烙下的浅印。 “我是一名庖厨,常年在炉火边,哪儿有不受伤的,试问整个尚食局,谁的手臂上没有伤痕?好了,别再胡言乱语,耽搁我的正事。” 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苏月华呆愣在原地,葱白的指尖微微发颤。 孟尚食转身要走,苏月华瞬间变色,控制不住地追上前几步。 “放心,我对和她相认,毫无兴趣!这些年来,我心心念念,只为问她一句话。” 孟尚食脚步微顿。 苏月华哽咽了下,望着孟尚食的背影,眸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人人都说,当年她私通权贵,被伯父发现,情急之下,伙同情夫、杀人灭口。种种污名,不堪入耳,令家族蒙羞,更令我无地自容。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她亲口告诉我,那些可是真相?!” 孟尚食背对着她,眼底有泪光闪过,但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是一副严厉神情。 “苏月华,入了宫,便要慎思慎行,你再三冒犯、冥顽不灵,已是犯了宫中大忌,自去宫正司领十板!” 说罢,她便拂袖而去。 苏月华死死瞪着她的背影,眸中恨意愈显,却突然笑了起来。 “父亲,你说得对,我绝不会有一个通奸杀人、寡廉鲜耻的母亲!” 她说完便转身跑开。 孟尚食停步。 远处,送膳宦官匆匆赶来。 “孟尚食,陛下有旨,今日膳食送去校场。” 孟尚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后,冷静道:“走吧!” 宫中走廊,孟尚食领着送膳宦官一路行来,金铃声所过之处,所有的宫女、宦官皆要退避、行礼。 此时的她,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悲伤已慢慢褪去,再度回到原本无坚不摧的自信神情。 第9章 救东宫 演武场上,朱高煦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宝马飞奔而来,越发显得英姿勃发,气势逼人。 他一拍马头,朗声大笑:“老三,你这马儿不错呀!” 话音甫落,有一面白清俊,笑容满面的男子行至朱棣面前,拱手行礼。 “父皇,儿臣重金购得这匹汗血宝马,早打算送入宫中,若非先前儿臣风寒未愈不能入宫,重阳宫宴那日便献上了!” 此人正是赵王朱高燧。 朱棣微微颔首,对着朱高炽:“当初朕北征之时,嘱你不要整日埋首纸堆,需勤加练习骑术,今日便考校一下你的进益。去试试。” 朱高炽心咯噔跳了下,面露难色。 朱棣见他犹豫,于是横眉冷对众教官。 “太子至今无法驭马,皆是尔等教习不力。” 众人骇然,连忙跪倒求饶。 “皇上恕罪!” 朱高炽望着乌泱泱跪倒的一众人,默默叹了口气。 他不愿连累他人,连忙站起:“父皇,儿臣愿意一试。” 朱高燧眉峰一挑,故作关切道:“大哥,这马儿性子烈,你素日不擅骑射,换一匹吧。” 朱棣冷声驳斥:“换什么换,一国储君,连一匹马儿都驾驭不住,将来如何统御臣工,泽披万民,就这匹!” 朱高炽走到马下,眼见马儿高大威风,越发手脚发软,试图爬上马去,却因身形肥胖,上不去下不来,很是难堪。 朱高燧连忙使个眼色,两名教官快步上去,一个以背为凳,却险些被太子踩趴下,几个人连拖带拽,才把朱高炽送上马去。 望着朱高炽吃力上马的狼狈模样,朱棣扶额,有些嫌弃地将视线移开。 “大哥,今日便试试这汗血马,到底有多快!”朱高煦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用力一拍马臀,马儿快奔而去。 朱高炽惊骇地抱住马脖子,连坐都坐不直。 朱高煦扯着嗓子高声道:“大哥,不要露怯,把背挺直了!” 马儿矫健,性子又烈,奔跑时似离弦之箭,朱高炽心底愈发恐惧,整个人在马上东倒西晃,几乎摔下马来。 突然,朱高燧面色一变,忙道:“不好,大哥小心!” 朱高煦一皱眉,快步上前,预备扯过一匹马儿去救朱高炽,谁料一人飞身上前,劈手夺过教官手里的套马索,眨眼间策马飞驰出去,身如流星一般,迅速追上了朱高炽。 在汗血马猛然昂脖嘶鸣,眼看要将朱高炽甩下去的一瞬间,来人以绳索套住了马脖,竟是以一己之力,硬生生迫使烈马减速并最终停下。 因为没有套马杆,拉马的速度过快,朱瞻基的手瞬间被套马索勒出一道血痕,但他迅速下马,上前扶下了朱高炽。 “父亲,没事吧?” 朱高煦狂怒,已策马冲上去,发狂一般地甩鞭抽马。 “叫你狂性大发,差点伤了我大哥!该死!混账!” “二哥,万万不可!”见状,朱高燧连忙出声制止。 谁料马儿越发烈性,竟嘶鸣一声,撞开朱高煦,笔直向朱棣方向冲过来。 正好赶到的孟尚食等人都吃了一惊,骇然后退。 “护驾!”朱高燧惊恐万状。 面对冲他而来的烈马,朱棣毫不慌张,连个眼神都未给。 朱高煦抽出腰间佩剑,厉声高喝:“杀!” 士兵们抬弓预备射杀,一道火红的身影越众而出,锦衣卫指挥同知游一帆飞身而上,长弯刀陡然出鞘,锋刃势如破竹,直直劈砍而下。 马儿前膝一软,恐惧万状,竟是匍匐在地,踉跄难起。 那雷霆万钧的一刀,就在半空之中,陡然止势。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片刻后,游一帆牵着马儿,逼迫它在朱棣面前俯下身来。 “皇上受惊,微臣来迟。” 朱高煦剑犹在手,满脸诧异地望着他。 朱棣满意地点头,侧目睥睨两个儿子,旋即快步向朱高炽的方向而去。 朱高炽一身狼狈,一看皇帝来了,眼底顿时飘起感动的泪花,匆忙迎上去,满心欢喜。 “父皇,儿臣没事,您不必忧——” 话未说完,被朱棣嫌弃地挥到一边。 朱棣上前握住朱瞻基的手,上下察看,神情虽严厉,语气却满是担忧:“你好大的胆子,那是匹疯马,性烈如火,你也敢上前去!” 一想到方才那般惊险之境,朱棣心底便是一阵后怕。 朱瞻基嘴角微扬:“皇爷爷,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这时,朱棣回过头,劈头盖脸就骂朱高炽。 “叫你平日多练骑射,朕的儿子哪个不是能文善武,偏你如此痴肥无用,到底怎么当人家老子的,还要朕的宝贝孙儿去救你!” 朱高炽委屈不敢声张,脚底下挪啊挪,庞大身躯藏了一半在朱瞻基身后,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切皆是儿臣的错,父皇、父皇息怒!” 朱高燧、朱高煦、士兵们全都跪倒:“请父皇(皇上)息怒。” 朱棣环顾众人,厉声呵斥:“太子身陷险境,尔等皆不能救,要尔等又有何用!拖下去!” 士兵们来不及辩解,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已上前拿人带走。 像是预料到朱瞻基要开口求情,朱棣又道:“敢为他们求情,罚得更重!自即日起,尚食局每日减少太子宫膳,三月之后,太子若还是肥硕依旧,无法御马,众皆提头来见!” 远处,孟尚食跪伏在地,深深低下头去。 朱棣怒气冲冲地离去,朱高燧紧跟其后离开了演武场。 朱高煦故意落后两步,踱步到游一帆面前。 “我远在封地,便听闻京中多了一位俊才,今日一见,果真英武远胜常人,难怪独得圣心,破格擢拔。” 游一帆扯唇,冷淡地笑了笑:“汉王谬赞,臣愧不敢当。” 朱高煦深深望着他,眸中闪动着怀疑,半晌后,他最终只是欣赏地重重拍了拍游一帆的肩膀,追朱棣而去。 锦衣卫要将马儿牵走,游一帆和朱瞻基不约而同地开口。 “慢着!” “慢!” 二人对视一眼,游一帆快步上前,检查马鞍、马蹄各处,果然在马蹄处发现一道细微的血痕。 “殿下!”游一帆扭头望向朱瞻基。 朱瞻基扫过一眼,心中洞若观火,轻轻颔首。 “刺啦--” 闻声,二人同时回头,就瞧见眼圈红红的朱高炽正用帕子擤鼻涕。 他抬头看向二人,仿佛对自己被陷害一事毫无察觉,满脸茫然:“怎么了?” 二人竟异口同声:“无事。” 瞧见对方与自己如此默契,朱瞻基不免又多看了一眼游一帆。 宦官来搀扶朱高炽离开,朱高炽背过身去,无辜的面孔方才换上深沉之色:“回宫。” 子衿送膳到草舍,里外不见宦官看守,她小心翼翼地走入了书斋。 环顾四周,满座皆书,墙壁上都是朱瞻基自己的字画,多是花石草树,皆是各具神韵。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幅农耕图上,驻足良久。 突然,一阵蛐蛐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到案头,正要去看蛐蛐儿,却意外发现了那幅染了污渍的书法。 子衿俯下身,认真观察那块污渍。 待回到尚食局,她不由自主想起那幅受污的字画,思忖片刻,快步走向庭院东南角背阴处,那里堆放着大大小小十数个坛坛罐罐。 经过的白金笙奇怪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充满狐疑。 子衿找到自己要的山泉水,面露惊喜,用小葫芦装满,匆匆离去。 白金笙现身,走到那只装满山泉的坛子前,看了一眼,迅速尾随而去。 她尾随子衿来到草舍外,见左右无人,于是走到窗外,暗中窥伺。 草舍内,子衿用小刀刮去表面的蜡,在字画上下各铺一层宣纸,而后取小刷子,轻轻蘸取泉水,刷在字画的污渍上。 蛐蛐儿时断时续地鸣叫着,她专心致志地处理着书画,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 窗外,白金笙盯着屋内子衿处理书画的场景,若有所思。 良久,子衿出了草舍,目光轻轻扫过身后,已发觉有人跟踪。 她轻蔑一笑,随即快步离开。 待子衿的身影消失在草舍门口,白金笙这才探出头来,长舒了一口气。 清宁宫中殿。张太子妃亲自侍膳,朱高炽对着满桌青菜萝卜唉声叹气,食难下咽,索性放下了筷子。 孟尚食和胡司膳对视一眼,皆面露难色。 而尚食局里,众人看见送膳宦官陆陆续续端着被退回的食物进门,个个面露难色。 孟尚食经过众人身边,看都未看苏月华一眼,她刚受过刑,忍着疼痛,额头直冒冷汗,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孟尚食环顾众人,正色:“太子殿下不愿进膳,长此以往,恐身子受不住。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大家轮流为太子制膳,谁能替东宫解忧,太子妃重重有赏。否则,太子身体有恙,尚食局上下都难逃惩罚。” 众人低声议论,雪芦却在人群最后偷偷啃猪肘。 香芹提醒她,她还傻乎乎地递过去。 香芹捂住脸,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方含英望过来,温柔的目光中微带责备,雪芦连忙将猪肘藏在身后,悄悄低下头去。 白金笙垂头丧气:“太子一日无肉不欢,食量又大,今陛下严令,禁止肉食,如何能使得?” “是啊,胡司膳、王司膳都试过,可不论如何烹制,太子就是食不下咽。我们去试,难道还能胜过两位司膳吗?”闻宴桃附和。 王司膳见二人颓丧消极,当即厉声训责。 “你们都是从各地挑选出来最优秀的厨娘,大明国土广博,菜式丰富,集思广益,未必无法,试也不试,便要放弃?” 两人顿时不做声了。 而殷紫萍、苏月华皆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眼看王司膳凌厉目光扫了过来,子衿见雪芦吃得满嘴油,轻轻一点嘴角,示意她赶紧擦擦。 雪芦羞怯地笑了。 第10章 炒青菜 方含英、白金笙、闻宴桃三位典膳都做了菜肴。 三人轮流前来进膳,可朱高炽连箸都不碰。 张太子妃脸色沉了下去,三人远远跪伏在地,皆头也不敢抬。 孟尚食、胡司膳望在眼里,暗暗焦急。 这时,赵岚翠呈上炒青菜,壮着胆子:“请太子品尝。” 朱高炽顿感意外,于是尝了一口,当即睁大眼睛,竟又吃了第二口。 众人见状,无不惊喜,唯有孟尚食隐隐看出端倪,隐忍不发。 侍膳完毕,赵岚翠捧着赏赐回到尚食局,喜笑颜开。 众人簇拥着她,七嘴八舌。 方含英好奇道:“岚翠,这是怎么回事,你那盘炒青菜,如何获得太子青睐?” “快告诉我们,快说啊!”闻宴桃附和。 雪芦塞得满嘴肉,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是啊是啊!” 众人摇晃赵岚翠,只等着从她口中听到一星半点儿有关给太子制膳的经验。 赵岚翠扬起下巴,一脸得意:“这是机密,如何能言?” 众人不死心,正要继续追问,大门突然洞开,一群锦衣卫气势汹汹地闯入,院中晾晒的柿子撒了一地,众人都是一惊。 游一帆缓缓踱步而入,环顾四周,嘴角扯出一抹阴鸷的笑。 “拿下。” 一声令下,锦衣卫直接抓住赵岚翠。 方含英虽极为恐惧,却仍壮胆上前几步。 “游大人,恕我斗胆,这儿是尚食局,您为何突然无故闯入?” 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阿虎冷声道:“杖!” 赵岚翠来不及言语,便被重重一击,跪倒在地。 一杖又一杖,重重落在她身上。 院中众人皆瞠目结舌,方含英试图阻止:“游大人!” 刚挪动脚步,就被阿虎推倒在地,苏月华连忙去搀扶她。 “方典膳!” 须臾之间,赵岚翠皮开肉绽,众人来不及解救,她已哇地吐了一口血,昏迷过去。 殷紫萍转头悄悄向后奔去,想从侧门离开,却被锦衣卫中的阿豹堵了回来,她一步步退回,眼露惊恐。 阿豹重重一掌,殷紫萍摔倒在地,唇角渗出血丝。 阿虎垂眸,冷眼看向殷紫萍:“你,想去给谁通风报信?” 话音刚落,阿豹就重重一脚踹在殷紫萍身上。 子衿见状,忙上前护住殷紫萍。 “大人!锦衣卫掌巡查缉捕之权,朝中人人敬畏,可这儿是内庭,您不能无缘无故,在此执私刑!” 阿豹听到私刑二字,顿时犹豫。 游一帆像是孩子发现新鲜事物,特意弯下腰来看她,待看清少女的容貌,他有一瞬间得怔忪。 良久,才轻声地,像是怕惊醒了自己的迷梦。 “你是谁?” 子衿怔住。 瞧见游一帆竟对着个小宫女失魂落魄,阿虎有些吃惊:“大人?” 游一帆突然笑笑,神情自若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殷紫萍要动,被子衿一把按住,她谦卑道:“宫女犯错,由宫正司处置,请大人高抬贵手。” 游一帆仔细打量着她:“哦--” 下一瞬,他竟强行扯出殷紫萍,重重地一路拖行,眨眼间将她的头按入水缸。 子衿快步上前,被苏月华牢牢抓住手臂。 苏月华拼命摇头:“不要去,你也会死!” 游一帆提起殷紫萍的头,殷紫萍被呛得直咳嗽。 他转身,盯着子衿,露出一抹挑衅的笑。 这一刻,他像是在故意考验子衿,又似是隐隐期待着什么。 在他即将把人再次按进水缸时,子衿挣开苏月华,扑上前去,死死扯住游一帆的衣摆。 “大人!” 游一帆低头扫了一眼那只手,青葱玉指颤抖着,用力到几乎发了白。 被他的沉沉目光一望,子衿心头一惊,忙不迭松开手,转而去扶起殷紫萍。 “大人!当年太祖因怒要罚宫婢,孝慈皇后恐陛下盛怒,罚有畸重,坚持交去宫正司!孝慈皇后尚且如此,若大人在后宫执私刑,便是违了宫规,背了祖训。” 子衿此话一出,向来跋扈的锦衣卫们面面相觑。 “大人是天子近臣,更应秉公办理才是!”子衿的语气恳切而委婉。 游一帆薄唇紧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顿感意外又觉得有趣。 阿虎忐忑上前:“大人,她刚才说--” 游一帆俯下身,突然向她伸出手。 子衿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只是落在她后颈的衣领,隔着薄薄的衣料,指尖轻轻顺着花纹划过去,语气也让人毛骨悚然。 “明明怕得发抖,还要开口阻我,你的脖子到底有多硬,我也很是期待呢。” 院内众人都用恐惧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子衿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游一帆却迅速站起,轻飘飘地道:“胆量也不过如此!天下可怜人千千万,你又管得了几个,先顾好自己吧!” 而后,一脸严肃道:“一起带回去!” “游大人,好大的威风啊。”是孟尚食的声音。 众人循着声音朝门口望去,就见孟尚食带着胡司膳、王司膳匆匆赶来。 殷紫萍逃出生天,咳嗽不止。 子衿用力抹开她的发丝,见她还活着,将人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游一帆。 游一帆冲她格外友善地笑了笑,丝毫不见半点戾气。 “尚食大人!”方含英又惊又喜。 孟尚食踱步上前,凌厉目光扫过院内众人,最后落在游一帆身上,冷声道:“游大人简在帝心,地位超群,但这里是尚食局,专为陛下烹饪膳食之所,果真有错,轻者送去宫正司,重者由司礼监处置,何劳锦衣卫干预?” 游一帆轻挑着眉,随口吩咐:“给他们看。” 他一探手,殷紫萍身体下意识护住子衿,谁料他只是伸手扯下子衿身上帕子,仔细擦擦手上的水。 阿豹端来半份炒青菜,重重丢掷于地,暴露出藏于碗底的油渣。 游一帆踱步到昏死的赵岚翠面前。 “圣上早有明旨,着锦衣卫严密护卫东宫,事关太子身体康泰,纵是一茶一饭的小事,也要先禀了圣上再说。如今你等为太子殿下供应荤食,便是公然抗旨。带走!” 两名锦衣卫上前,将赵岚翠拖走。 又有人想要逮捕子衿和殷紫萍,王司膳厉声呵斥:“他们都是要为太子烹饪膳食的掌膳,你们把人都带走了,今日太子的晚膳怎么办,你们来做吗?” “游大人,看来今天,你只能带走一个人了。”孟尚食眉眼一片冰凉。 游一帆看了子衿二人一眼,眸光意味不明,沉吟:“好,那我就在这儿看着,诸位是如何遵从圣旨的。不过有言在先,太子殿下的膳食,不得有荤食,再敢忤逆圣意,怕是孟尚食也担待不起。” 孟尚食眉心紧蹙,沉下脸来,众人皆惊恐。 太阳西沉衔西山,残霞映红了半边天际。 东苑草舍。 树下石桌旁,朱瞻基手执书卷认真研读,吴妙贤悄悄走入,轻轻伸出手,遮住他的眼睛。 朱瞻基扯下她的手,吴妙贤笑容满面,娇声道:“殿下,是我呀。” 朱瞻基并未抬眼,只是用力咳嗽几声:“妙贤,你用了什么香料?” 吴妙贤蹙鼻,自己嗅嗅,纳闷:“知道您不爱胭脂水粉的味道,我特意用了最清雅的茉莉花香,您不喜欢吗?” 朱瞻基咳得更厉害,随口道:“换了吧。” 吴妙贤听后,委屈又无奈,她向朱瞻基福了福身。 “是。殿下,您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您一定要等我呀!” 说完,便匆匆离去。 朱瞻基侧眸,淡淡瞥了她背影一眼,轻皱眉头,无奈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很快,沐浴过后的吴妙贤又出现。 还未靠近朱瞻基,他已连连摆手:“头发——” 吴妙贤抬手,轻抚着乌黑的发丝,不解道:“我连桂花油都不敢用,这是我亲手摘下的徘徊花,幽香阵阵,若有似无,殿下又不喜欢?” 话音才落,就听朱瞻基又重重咳嗽起来,像是被香气熏着了。 吴妙贤心里虽无奈,却也只好道:“那、那我立刻去浴发,您千万别走,等着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而后再次离去。 良久,待吴妙贤再次回到草舍时,院内已是空空如也,她不由气得跺脚。 第11章 素膳风波 斑驳星光穿透滴墨的夜空,扑簌簌洒落在紫禁城的宫巷里。 宫中长街,宦官们正在为路灯添油点灯,一瞧见朱瞻基的仪仗远远过来,悄无声息地拜倒下去。 一路上,烛火照亮长街,却未照亮朱瞻基晦暗的心情。 他回到草舍,仍旧觉得咽喉不舒服,轻轻咳嗽两声。 袁琦发现桌上摆放着一只小茶盅,以为是茶水,打开一瞧,却是绽开的柿饼,细细的白霜覆在其上,观之便觉清甜可口。 对方用冰糖蒸柿饼,还特意备下了小小的汤勺用来舀着吃。 朱瞻基怔了一下,刚要去接,目光突然落在了书法上,顿时凝住。 “谁动过这幅字了?” 袁琦闻言,也将脸凑过去瞧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 而此时的尚食局,众人整整齐齐站于大厨房内。 阿豹这次没结巴,冷声命令:“莫要误了太子用膳的时辰,还不准备!” 方含英、白金笙、闻宴桃和几位掌膳站在铜炉前,皆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许是恐惧,白金笙挽住方含英的胳膊。 “含英,岚翠她……” 阿虎冷笑一声:“待会儿殿下若不用膳,你马上就能见到她。” 苏月华手一颤,手中的碗险些落地。 原本站在远处的游一帆竟如鬼魅般到了她眼前,手腕轻轻一翻,抢在坠地前一瞬接住,递出去。 苏月华望见游一帆那双极具侵略性的眼睛和嘴角的笑容,下意识转开了眼神。 孟尚食侧过身子,向胡司膳点头,胡司膳要上前帮助她们制膳,被阿虎阻拦。 “游大人,您这是何意?”胡司膳目光落在游一帆身上。 游一帆随手拎起一条扑腾的鱼,认真看了看。 “孟尚食不是亲口说了,这些人都有用吗,如果事事都要三位女官帮忙,他们不全都是废人了,不如一并交给我,带回镇抚司狱啊!” 游一帆话音才落,就听阿豹厉喝一声:“还不制膳!” 众人恐惧地拿起手中各式菜蔬。 闻宴桃眼泪不停地掉,手脚慌乱地把菜叶子撒了一地。 瞧见这副情景,游一帆轻“啧”了声。 孟尚食面色微沉,严厉道:“身为庖厨,就算刀斧加身,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把刀拿稳!从现在起,大家都去准备各宫的膳食。至于太子的晚膳——” 众人都回避孟尚食的眼睛,生怕这个苦差落在自己头上。 苏月华望向孟尚食,为了让她正视自己,竟主动站出来。 “我来吧。” 王司膳焦急:“月华,不可!” 孟尚食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好,交给你。玉脍、雪芦——” 话音未落,二人一个身形摇摇欲坠,两眼一翻,砰然倒地。另一个纠结地搅起衣角,小脸也变得煞白。 眼见此二人不争气,孟尚食和两位司膳都无奈叹气。 就在众人为难之际,游一帆笑笑,将扑腾不动的鱼丢在案板上。 “这不是还有两位最佳人选么?” 他说的正是子衿和殷紫萍。 玉脍躺在地上,悄悄睁开了半只眼,发觉阿豹投来目光,立马阖眼,继续装死。 半晌后,众人都回到自己的铜炉前,为各宫妃嫔准备膳食,却又一个个控制不住,眼神溜到那三人身上。 正在烧火的殷紫萍看向子衿:“准备做什么?” 子衿沉默不语。 而苏月华静站着,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孟尚食身上,孟尚食像是没瞧见她一样,继续指点其他人准备膳食。 王司膳频频关切望向苏月华。 这时,孟尚食冷声训诫:“制膳之时,要集中注意力,误了各宫主子的晚膳,等不到宫正司,我会亲自惩罚!” 众人忙低下头去,专心制膳,偌大的厨房,除去切菜煎炒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可人人都为他们三人捏了把汗。 诡异的静谧中,殷紫萍手心冒汗,小声嘀咕:“万一失败了,我们会怎样?” 子衿率先打破沉寂,温声道:“今日制素斋,我来拟食单,紫萍,你去做素面。” 殷紫萍点点头。 子衿将熟马铃薯去皮搨成泥以腐衣包之,加入盐巴香料,搅拌均匀,旺火烧熟。 她动作迅速地将豆腐、笋、冬菇切丝,与土豆泥一起下锅煸炒,起锅后等冷却,充作“鱼肉”。大冬菇被切成一端相连的丝状,作“鱼鳃”,又以豆腐干片制作“鱼尾”。 苏月华转身朝子衿方向望去。 一息后,陡然明白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便也默不作声地开始准备第二道菜。 她以荸荠、熟山药和鲜藕为主料,制作两做大虾。 殷紫萍则埋头专心地做起了素面。 子衿低头制作素火腿,蒸好山药竟没找到鸡蛋。 突然,面前出现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心拖着一枚鸡蛋。 子衿猛然抬头,入眼的是游一帆那张冷峻面容,她有一瞬间的怔愣。 待回过神,她接过鸡蛋,谦恭道:“多谢大人。” 游一帆薄唇翕动:“客气了。” 子衿平静地回视一眼,继续做素火腿。 游一帆眉心微动,转身看向阿虎和阿豹:“走吧,火太旺,熏眼睛!” 话落,便带人扬长而去。 待锦衣卫离开,瑟缩在角落里的雪芦一口气松了下去,瘫软在铜炉边。 殷紫萍见无人监视,镇定自若地从灶台下取出一只陶罐,以此来做面的汤头,子衿不经意地扫过一眼。 游一帆出了大厨房,靴子在地上的柿饼上踏过,脚步顿住,回头望去。 阿虎心思敏锐,似是察觉出什么,小心翼翼道:“大人莫非识得那女子?” 游一帆微眯了眯眼眸,眉梢处浮上些许冷漠。 阿虎察觉到游一帆不悦,忙道:“卑职多嘴。” 游一帆垂眸,压下了眼底涌上的莫名情绪,顿了许久,才道:“这批小宫女,入宫未久吧?” 阿虎闻言,一时愣住。 清宁宫中殿,朱高炽望着满桌看起来都是鸡鸭鱼肉的佳肴,诧异万分。 张太子妃将箸送到他手边,朱高炽提箸品尝,众人面带紧张地望着他。 他品尝的这道菜正是醋熘素黄鱼,入口鲜嫩香滑,清脆爽口,他心中愈发诧异,睁大眼,好奇道:“鱼鳃是冬菇,鱼尾是什么?” 子衿上前几步,恭敬答道:“回殿下,是豆腐。” 朱高炽笑着点头,视线定格在那道两做大虾上,尝过虾头尝虾尾,虾头非常酥甜爽脆,虾身味道却又咸又麻。 这一吃,不免又是一惊。 “我第一次尝到如此新鲜的口味,这是如何烹制的?” 这时,苏月华站出来,福了福身。 “虾头是用油皮粘上花生仁末,虾身用了鸡蛋皮、鲜藕茸、山药泥,虾尾则是胡萝卜丝。” 朱高炽顿觉有趣,向张太子妃笑说道:“虾身竟然还有花纹?” 子衿温声解惑:“殿下,虾身花纹是切成细丝的蛋皮和黑白芝麻仁制作的,最后分别调料后油炸摆盘,成整虾之形。” 张太子妃的目光在子衿身上停得最久,不动声色道:“好精巧的心思,殿下,难得尚食局如此用心,该赏。” 朱高炽颔首,吃清汤面的时候,吃第一口,睁大了眼。 殷紫萍抬起头,嘴角浮现微笑。 而此时,尚食局内,袁琦带着两名宦官进了大厨房,嫌弃地掖了掖鼻子,重重咳嗽一声。 白金笙第一个迎出来:“袁公公,您怎么来了。” 袁琦环顾四周,见尚食局空落落的,于是问道:“这人都哪儿去了?” 白金笙忙道:“都去各宫送膳了,公公,可是皇太孙有何吩咐?” 袁琦又问:“今天尚食局谁去过草舍?” 闻言,白金笙脑海中闪过子衿白天在草舍给书画去污渍的场景。 她犹豫了一下,而后笑容满面道:“今日是我送的膳,袁公公,出什么事儿了吗?” 袁琦有些意外,上下打量她几眼,挑眉一笑。 “你好运来了,跟我走吧!” 朱高炽和张太子妃对此次的膳食很是满意,孟尚食等人高高兴兴地离开清宁宫,才走出不远,便被游一帆带人阻拦。 阿虎亲自上前,夺过送膳宦官手中的剩余菜肴,逐一检查。 殷紫萍呼吸一顿,双手交握,掩饰内心的紧张。 阿虎终于检查到剩下少许面汤的汤碗。 “太子已用了晚膳,我们也没有丝毫违逆圣旨之处,你们还想干什么?”殷紫萍的尾音带着一点点局促的颤音。 孟尚食侧眸轻瞥了殷紫萍一眼,示意她莫要多言。 游一帆眸中闪过一抹促狭的冷笑。 他示意豹将那只陶罐拿出来。 “陶罐里是今天煮面的原汤,果然色泽乳白,味道香浓,你说里面有什么玄机?” 殷紫萍没想到对方竟看出了端倪,若无其事道:“能有什么玄机,不过是日常用的料汤罢了!” 游一帆黑眸半眯,凌厉目光扫向殷紫萍。 “真要我拆穿么?” 苏月华低声质问殷紫萍:“你到底用什么煮汤?” 殷紫萍一言不发。 子衿主动解释:“紫萍有个习惯,爱将平日剩余的食料收集起来,尤其是剃肉后的鸡鸭鱼猪的骨架,甚至是虾头虾脑,用这些食材吊出的汤来煮,即便是白水面,也是味道鲜美。” 孟尚食听后,当即蹙起眉头,沉声喝道:“殷紫萍!” 殷紫萍则冷冷盯着游一帆。 游一帆将目光移到子衿身上,薄唇翕动:“我有言在先,忤逆圣旨,其罪当诛!” 依旧是冷冰冰的似寒冰般的声音。 他俯身,凑在子衿耳边,用他二人仅能听到的声音戏谑道:“现在,你是我的了。” 子衿身子一僵。 游一帆沉下脸,语气冰冷:“全部带走!” 就在锦衣卫准备拿人时,子衿突然开口:“游大人,不再检查清楚吗?” 游一帆微怔。 这时,阿虎尝了一口面汤,只觉得味道不对,又多喝了两口。 子衿神态自若,巴掌大的白净小脸上漾着无辜的微笑。 阿虎欲言又止:“大人,只是清水汤面,并无鲜汤来吊。” 殷紫萍脑海中闪过先前在大厨房制膳时的画面,她原是要用罐内高汤来吊汤,可子衿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游一帆愕然,转头,诧异看向子衿,少女樱唇微翘,笑容甜美。 子衿凝眉,一本正经道:“白水面就是清水煮面,并无鲜汤来吊,游大人,是您误会了。” 孟尚食悄悄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浮上薄薄的笑意。 “游大人,告辞。”孟尚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她率先举步,众人跟着离去。 游一帆手一伸,拦住姚子矜。 子衿瞟一眼游一帆:“大人还有何吩咐?” 游一帆看向她,眸光微沉,少女神色坦然。 沉默一瞬,他侧过身去,子衿与他擦肩而过,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游一帆眼底一暗。 第12章 公平交易 草舍。 白金笙低眉顺眼地跪着,既忐忑又期待。 一旁的柿饼已吃了一半,朱瞻基在画画,头也没抬。 “字画上的污点是怎么去的?” 白金笙忙道:“回殿下,是去年运来的惠山泉水。” 朱瞻基笔停了一下。 袁琦最擅察言观色:“大胆,竟敢胡言乱语!” 白金笙故作镇定,解释道:“真的!那泉水尚未用细砂折洗过,仍有很重的杂味,还需再过一两个月,受足夜露的滋润,才能用来泡茶,奴婢送点心来时,见太孙殿下的书画受污,便斗胆一试,请太孙殿下恕罪。” 说罢,她深深地叩头下去。 朱瞻基眸色一黯,而后慢条斯理道:“拖出去,杖二十,逐出宫去。” 白金笙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太孙殿下!” 朱瞻基连眼皮子都未抬一下,神情淡漠如常,依旧专心作画。 两名宦官上前,将欲狡辩的白金笙带走。 白金笙重重叩头求饶:“殿下!奴婢冤枉!” “奴婢知错了,殿下!殿下!”已被拖出殿外的白金笙哭喊求饶。 袁琦明显有些出乎意料,心想,方才殿下还好好儿的,怎说变脸就变脸了? 思及此,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主子,您这是——” 话音才落,就见陈芜掀帘进来。 “一个冒认功劳的人,心术不正,理当受罚。”陈芜走到案前。 朱瞻基没有抬头:“回来了?” 陈芜作揖行礼:“凡先前宫宴上牵连下狱的臣属,都已一一走访,送去财物,免他们衣食无着。殿下所料不错,官员俸禄太薄,几位大人又极清廉,若是奴婢不去,家里连过冬的炭火薪柴都没有。” 朱瞻基颔首。 袁琦明显不满陈芜受宠,压着嫉妒讽刺。 “你怎么知道那是冒名顶替,我可是亲口核实过的!” 陈芜正色:“去字画污点的不是惠山泉水,而是陈放三年的黄梅雨水,那惠山泉经过南方的梅雨,千里迢迢运到京师,存放至今,未满两年,那人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妙方。这宫女口口声声惠山泉,根本不通其中奥妙,却壮胆来冒认,不该罚吗?” 袁琦听后,连忙跪倒,心中忐忑。 “奴婢有眼无珠,奴婢有罪!请殿下恕罪!奴婢这就去尚食局——” 他眼珠子一转,旋即就起身匆匆往外跑。 “慢着!”朱瞻基叫住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袁琦又退了回来。 陈芜上去研磨。 朱瞻基停笔,注视着画,画上只有一机敏可爱的小鼠。 他勾唇,不自觉微笑:“罢了!” 旋即丢下笔,起身,潇洒往门外走。 “走吧,我还要向皇爷爷请安!” 陈芜看向那幅画:“殿下,墨都研好啦,这画儿——” 朱瞻基顽皮地眨眨眼:“或许……有人会用!” 回到尚食局,孟尚食越过苏月华,走向另外两人:“怎么想到吊汤的呢?” 殷紫萍抢先开口:“孟尚食,我幼时家道中落,生活贫寒。酒楼有弃用食材,我见可惜便常常收集,后来发现不同的食材搭配,会有千变万化,各有独特的风味。” 孟尚食赞许地点头,又看向姚子矜:“为什么改用清水煮面?” 姚子矜郑重道:“尚食大人,素斋素席,一日两日,尚且新鲜,长此以往,实难过关。只用清水煮面,依太子之英明,联想到先前陛下的圣旨,很快便会明白,又怎会为难尚食局呢?” 孟尚食神色一凛,颇有深意道:“你入宫不久,倒像是对太子殿下非常了解。” 姚子矜从容应答:“圣上出征,太子监国,年年赈灾减税,安抚民生,他的仁厚之名,遍及国家每一个角落。普天之下,又有谁不知道呢?” 听了子衿这番话,孟尚食欣赏地点点头,果然不再怀疑。 “孟尚食,今日素斋多亏子衿,能不能别将她调走了?”殷紫萍语气恳切,满脸期待地看向孟尚食。 这时,一直沉默的胡司膳也开口替子衿说情:“大人,子矜非常聪明灵巧,真调去上林苑,未免太可惜。” 王司膳不满:“孟尚食!” 孟尚食没有理会王司膳,而是面带微笑地看向子衿:“自今日起,你便留在尚食局好好研习厨艺吧。” 一直被忽视的苏月华,面上难掩失落。 王司膳瞧在眼里,不由对她格外留意。 恰在此时,宫正司的宦官带人进来,向孟尚食行了一礼,而后指挥身后的小宦官:“去,将白典膳的东西收拾收拾,即刻遣送出宫!” 见状,众人皆难掩惊讶,唯有姚子矜若有所思。 夜里,弯月如钩,繁星点点。 廊下台阶上,子衿和殷紫萍相对而坐。 殷紫萍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子衿:“说实话!” 子衿不动声色地微笑:“清水煮面是没错,可那面是我先前用嘉兴送来的马皋鱼做的鱼面,虽无鱼味却极为鲜美!面汤以葱姜调味,压住鱼面本身的鲜味,他们又能查出什么?” 听她这么说,殷紫萍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子衿做鱼面时的情景。 揉、剁、再揉,让鱼肉在手里成团、成饼,而后上蒸笼,切面条。 思及此,殷紫萍瞪大眼,惊讶道:“我没瞧见你——啊,原来你早就准备好要为东宫解忧啦!” 子衿拿出药膏:“太子用素食是好事,但需给他适应的时间,不可操之过急。” “别动。”她替殷紫萍的额头上药。 殷紫萍倒抽一口凉气,这才想起额角在水缸上撞出了青紫,忍不住抱怨。 “那煞星简直闲得发慌,阴魂不散!” 子衿却神色如常,温声安慰道:“他是奉命监察东宫,我等不过无辜受累。” 殷紫萍轻哼一声:“早听说老皇帝不待见胖太子,连东宫多供应一口茶水都要过问,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用啦!” 子衿被她这番大胆言论惊到了,她环顾四周,幸好没人。 “嘘,你小点声。”她轻蹙眉头,冲殷紫萍摇摇头,旋即接着上药,“让我看看。” 殷紫萍轻“嘶”一声,推开子衿。 “不用!你教我读书,我帮你留下,这就是公平交易,互不亏欠,我可没求你救我!” “好啊!”子衿抬手,在她伤口上用力一拍。 殷紫萍诶呦一声。 不远处,苏月华拿着一瓶药过来,看到她们二人坐在月下有说有笑,顿了顿,直接把药瓶放下就走了。 殷紫萍狐疑地盯着子衿,突然伸出手,用力拍她一下。 子衿捂头,蹙眉问:“无缘无故的,打我作甚?” 殷紫萍撇撇嘴,轻“啧”了声,一脸费解地盯着子衿。 “王司膳天天罚你,手在冷水里都泡肿了,没见你哭过。煞星要置你于死地,也没见你愤怒。回来这么久,连骂也没骂过他一句,你真是个奇人!” 子衿放下药瓶,淡然一笑:“女子言行,时时谨慎,言语不当,祸必从之。唯有静默从容,才合乎闺范。” “救人时不见你谨慎?”殷紫萍小声反驳。 虽是小声嘟哝,却被耳尖的子衿听到了。 “非常之时,情非得已。” 殷紫萍没听懂,气哼哼道:“说人话!” 子衿被她气鼓鼓的可爱模样给逗笑了,她耐心解释道:“欢喜之时,笑一笑,旁人越发喜欢你。怒不可遏,更该笑,敌人还不生生气死?” 殷紫萍歪着脑袋思忖半晌,似懂非懂:“你应该狠狠痛骂那个煞星才对!” 而后仰头看向泼墨的夜空,恶狠狠地咒骂:“杀千刀的!猪狗不如!夭寿的贼骨头!” 子衿双手托脸,望着月亮,慢吞吞吐出一句:“非人哉!” “什么?”殷紫萍眨巴眨巴眼睛。 子衿故意恨恨道:“《世说新语》里的笑谈,说他简直不是人哪!” 殷紫萍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当即捧腹大笑。 子衿轻轻一笑,突然站起身。 “我还有事,先走了。” 殷紫萍好奇:“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呀!” “取回食盒。”子衿随口回了句。 走廊处,苏月华回去的时候恰巧碰到孟尚食,她恭敬地向孟尚食行礼,可孟尚食脚步不停,并未多看她一眼。 待孟尚食走远,原本谦卑的苏月华才抬起头来,目光含怨地望向孟尚食的背影。 来到草舍,子衿发现去除污点的字画早已挂在墙上,墙壁上还挂着一支箫,想到那晚传来的箫声,她不由会心一笑。 她走到案头,看见朱瞻基作的那幅画,上面有一只憨态可掬的老鼠,正瞪眼望着她。 子衿略一思忖,便醒悟过来,原是借此骂她是个藏头露尾的鼠辈呢。 案头是早已备好的笔墨,子衿顿时会意,左右四顾无人,关上门窗,点燃烛火,提笔便画。 而朱瞻基从乾清宫请安回来,便一路慢行,欣赏月色。 陈芜燃着一盏灯笼,在前方为他引路。 不多时,朱瞻基已近了草舍,隐约发现烛光。 陈芜扭头看向朱瞻基:“殿下--” 朱瞻基抬手阻止,快步上前,几步就到了门边,两人近在咫尺。 正低头专心画画的子衿突然闻听脚步声起,一时惊异,竟是转身要走,袖子一拂,蛐蛐罐儿落在地上,发出重重响动。 朱瞻基的手已经落在门上,眼看就要推门而入。 子衿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门扉。 朱瞻基也听见了刚才异常的动静,他的手落在门上,停了一会儿,像是察觉了对方的紧张不安,慢慢又放下了。 “今晚月色正好,踏月去吧!” 陈芜诧异之际,朱瞻基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殿内,子衿听着脚步声走远,似失望又似松了口气,低头将蛐蛐罐儿捡起,蛐蛐儿不叫了。 琼苑小径处,陈芜笑着追了上去。 “殿下,刚才差一点儿,就能逮住老鼠了。” 朱瞻基停下脚步,展眉微笑。 “有这样一位素未谋面又不会聒噪的朋友,不也挺有趣吗?” 陈芜好奇,又问:“殿下不想瞧瞧,这位知情识趣的贴心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朱瞻基下颌微微扬起,嗓音淡淡:“罢了,还是不见为好,也许见到会失望!” 第13章 典膳之争 翌日。 尚食局大厨房内,孟尚食端站于上首,目光从面前众人身上扫过。 “诸位都知道,赵典膳、白典膳皆离了宫,便有两位典膳的空缺。” 她视线扫过玉脍,玉脍一阵激动,孟尚食却看向禾黍。 “掌膳禾黍办事稳妥,由她补上。剩下一位公平比试,今年开特例,新来的宫女通过内学堂的考校,亦能参与。而我也会借由这个机会,选出一位嫡传弟子,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她。” 胡、王两位司膳都望向孟尚食,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其余众人则面露兴奋。 孟尚食经过子衿身边时,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肩头,极亲切道:“别让我失望,嗯?” 子衿宠辱不惊,浅笑颔首。 而苏月华、殷紫萍听到孟尚食这话,不约而同都看向子衿,眼神一下子变了。 草舍,朱瞻基站于案前,轻轻展开那幅画卷。 原本只有一只老鼠的画,特意在左下角添了一方石头,一棵瓜藤缠绕着清竹,一路蜿蜒而上,藤上有一只硕大的苦瓜,沉甸甸地坠着,原本形单影只的老鼠,立刻变成盘踞石头,对着苦瓜跃跃欲试的可笑模样。 朱瞻基忍不住笑了。 陈芜好奇,探头来瞧,朱瞻基迅速卷起,横目看他。 陈芜低头偷笑,大着胆子揶揄:“殿下,一个心思灵巧,精于庖厨又长于绘画的人,您真的不好奇?” 朱瞻基缓缓卷起画。 “不好奇。昨日皇爷爷让我看的奏章还未送来,你去问问。” “是。”陈芜往外走,悄悄回头望去,朱瞻基又展开了画儿,爱不释手地望着,他忍住笑,又有些纳闷地低喃了句,“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案头,是空空如也的蛐蛐罐儿。 -- 子衿从大厨房出来,就看到殷紫萍站在廊下,目光空落落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紫萍?”她轻轻推了推殷紫萍的胳膊。 殷紫萍回过头,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子衿试探地问了句:“你那么想做典膳,不会因为孟尚食说的几句话,就要同我疏远了吧?” 殷紫萍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她怔了怔,旋即回神,亲昵地揽住子衿的胳膊,一脸认真道:“怎么会,我还指望你助我通过考校呢,关于典膳补缺,我们公平比试,好不好?” 姚子矜洞若观火,将她脸上的表情瞧了个一五一十,可并未拆穿,她只是抿唇笑了笑。 “好!” 后半夜,殷紫萍等所有人都入睡了,悄悄爬起来,披上衣服往外走。 子衿就在她身侧,对方一动便已醒了,睁开了眼睛。 宫女所外的走廊上,殷紫萍趁着月光在看《内训》,越看越模糊,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 身边突然亮了起来,她侧身去瞧,入眼的是子衿认真的侧脸。 子衿将烛油滴在地上,固定好蜡烛,冲她笑了笑,又紧紧肩头的衣服回去了。 殷紫萍望向微弱的烛光,神情有一瞬间的挣扎与动摇。 翌日晨间,天还未明,淡青色的天空嵌着一轮残月。 姚子矜提着竹笼,在墙根处、草丛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她用稻草去探蛐蛐洞穴,见蛐蛐不肯出来,摘下小葫芦轻轻向洞穴内灌水,果然一只蛐蛐跳出来,子衿看了一眼,失望地放了它。 子衿脚步声极轻微,但原本躺在树上假寐的游一帆瞬间睁开眼,他向下扫了一眼,立刻认出了子衿。 发现她在找蛐蛐儿,先是觉得好笑,旋即意外地发现,子衿辨认和捕捉蛐蛐儿的手段非常熟练,他顿时生出疑心。 突然,有个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正专心寻蛐蛐儿的子衿骇然。 殷紫萍故意翻了个白眼,狐疑:“你干什么呢?” 子衿见来人是殷紫萍,这才松了口气,她小声道:“我闯祸了。” “嗯?”殷紫萍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疑惑。 “嘘,你听。”子衿向殷紫萍做了个噤声动作。 草丛里,有蛐蛐儿在叫。 子衿下意识回头看看,四周并无他人身影。 不知何时,游一帆已离去了。 -- 这段时日,子衿每日天微明时总会过来捉蛐蛐儿。 这日晨间,殷紫萍坐在对面石阶上看书。 “是故妇人者,从人者也。夫妇之道,刚柔之义也。昔者明王之所以谨婚姻之始者,重似续之道也。家之隆替,国之废兴,于斯系焉。于乎闺门之内,修身之教,其——” 念到此处,她支吾半晌,因为“其”后面这个字,殷紫萍不会念。 子衿继续找蛐蛐,头也不回地提醒:“勖慎之哉!” 她捉住一只小蛐蛐,低头认真打量,瞧着它模样太弱,有些失望,于是放跑了。 殷紫萍却悄悄逮住,掐在指尖,孩童嬉耍一般,直接碾死,而后继续看书。 “誾誾謇謇,匪石可转、转、转……” 才背了几句,便又卡顿。 子衿发现了新蛐蛐:“訿訿譞譞,烈火燎原。” 殷紫萍转身望向子衿,暗暗佩服她才学过人。 思及此,她将书背在身后,走到子衿面前,别有深意地问:“每天半夜都出来捉,你也不想想,皇宫每年都派专使去各地收,数千只才择其一献给皇太孙。既然他没有怪罪,你就别费那劲儿了。” 子衿像是没听见似的,衣裳半截都被草地上的露水打湿了,手却半点不抖,果断地扣下去。 殷紫萍惊讶地蹲下身,看一眼被装进竹笼里的蛐蛐,不由嗤笑:“蛐蛐以青为上等,你这只半紫不黄,个头又小,可糊弄不了人!” “回去吧!”子衿起身,看了殷紫萍一眼,勾勾唇角,并未解释。 -- 镇抚司狱审讯室内,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 那囚犯正是张鹤,此时已因受不住酷刑而晕厥。 阿虎走到游一帆面前。 “大人,张鹤招出了新词儿,虽与太子之事无涉,却也是一桩大事。” “哦?”游一帆挑眉。 阿虎继续道:“张鹤任职户部之前曾在礼部应差,当初他依皇命议定宫官女职,在随奉御宦官前往采选的时候,收受了贿赂,准人冒名。算算时间,人已入了宫!” 游一帆听后,先前子衿捕捉蛐蛐儿的那一幕在脑海一闪而过。 眯眼思忖一息,他冷冷丢下一个字:“查!” 朱瞻基和陈芜在书斋下棋。 陈芜一边落子,一边笑。 “个头这么小,又是紫蛐蛐,拿来赔偿原来的那只虫王,未免太儿戏了。” 袁琦捧着蛐蛐罐,盯着里头的蛐蛐儿好奇打量。 朱瞻基落下一颗棋子,用余光轻瞥了一眼罐里的蛐蛐儿,薄唇翕动:“试试。” 陈芜和袁琦皆露出讶异的表情。 袁琦小心翼翼窥了一眼朱瞻基的神色,这才抱着蛐蛐罐一溜烟出了草舍。 大半晌的功夫过去,陈芜手执白子,半天落不下去。 朱瞻基扬眉笑道:“要输了。” 正苦思冥想的陈芜尴尬一笑。 “殿下稍后。” 朱瞻基将棋子丢进棋篓里。 “给你三天,也赢不了。” 恰在此时,袁琦狂奔而入,手里珍惜地捧着蛐蛐罐,高声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陈芜扭头,困惑地看着袁琦。 “喜从何来?” 袁琦没有理会陈芜,而是兴奋地向朱瞻基禀报。 “殿下,一连赛了六盘,都是一口就赢了,骁勇善战,奇狠无比,别看貌不惊人的,连太子殿下的骠骑将军碰上它,都落荒而逃啊!” 陈芜惊讶地瞪大了眼。 朱瞻基垂眼瞧着棋局,嗓音淡淡:“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就算真正的虫王近在眼前,又有谁能识得呢?” 他看了陈芜一眼,显是起了疑心,陈芜立刻明白过来,顺势放下棋子。 “这局已入绝境,认输了。”陈芜苦着脸。 朱瞻基抿唇一笑,接过蛐蛐罐,拇指轻轻摩挲着罐身,若有所思。 -- 殷紫萍正要去送膳,路过琼苑走廊,突然见到廖宫正打头,宫正司宦官押着几名宫女匆匆而去,锦衣卫阿虎在最后压阵,她连忙低下头去。 等队伍离开,她才惊讶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常青:“殷姐姐,锦衣卫审出有人冒名入宫呢!” 长盛疑惑:“不是说昨日已捕了人去,怎么还要查?” 常青解释:“这种事儿有一便有二,好些被点选入宫的人家,不愿意叫亲生女儿去当宫女,便重金买人相替,牵连了奉御宦官、礼部不说,如今宫正司正协助锦衣卫一一盘查呢!” 殷紫萍面色微变,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攥紧了托盘。 “殷姐姐?殷姐姐!” 常青试探地唤了几声正在愣神的殷紫萍。 殷紫萍猛然一震,回过神来:“走吧。” 话落,便快步往前走,不过她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那些被押走审讯的宫女。 第14章 菊花火锅 众人都忙着清洗菜蔬、烹饪菜肴,准备午膳。 殷紫萍端着菜蔬走到廊下,望着正在忙碌的姚子矜,脚步微顿。 苏月华从她身边经过,被她一把拉住。 “何事?”苏月华蹙眉,显然有些不耐烦。 殷紫萍声音压得很低:“你觉不觉得,她很奇怪。” 苏月华疑惑:“哪里奇怪?” 殷紫萍像是喃喃自语:“生得这么标致,于女德、庖厨都有心得,那天我看到她帮方典膳登记账册,一手字写得漂亮极了。这人像是什么都会!” 苏月华不以为然,反驳道:“皇室从民间采选后妃,不少人家都精心栽培女儿,德言容功,四者咸备,才有机会参选。她性情柔顺,谈吐雅致,一看便是好人家的女儿。别说厨艺女红,便是精通琴棋书画、歌辞音律,又有什么奇怪?” 她转身欲离开,才迈出步子,就听殷紫萍又疑神疑鬼道:“可是一个闺阁女子,还懂得辨蛐蛐,你真不以为意?” 苏月华冷哼一声,鄙夷地瞪了殷紫萍一眼。 “干卿何事?明日的考校,我拭目以待。” 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去。 徒留殷紫萍冷愣在原地,静盯着远处子衿那张姣好的面容,若有所思。 孟尚食走到正在切菜的方含英身边。 “太子妃叮嘱下来,入秋后天气太燥,皇太孙微染风寒,时常喉痛,你们备些清淡饮食。” 方含英、姚子矜异口同声地应了声是。 吩咐完正事,她又检查了一下姚子矜切的菜蔬,满意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子衿扭头看向旁边切菜的方含英。 “方典膳,今日皇太孙的膳食,可不可以交予我?” 方含英切菜的动作一滞,虽有些惊讶,却也微微点头。 门口,眼见孟尚食如此器重姚子矜,殷紫萍脸色更阴沉,转身就走。 因着孟尚食的吩咐,子衿便做起了神仙粥。 准备糯米、生姜、葱白,以糯米、生姜、水下锅同煮,然后取七八根带须葱白放入炖煮,最后加入半盅食醋搅匀,一碗热乎乎的神仙粥便能出锅了。 可不知何时,王司膳竟站在了她身后。 姚子矜微微一怔,行礼,解释道:“王司膳,刚才我已看过皇太孙的医案,才敢采用此方。” 王司膳没有吭声,只冷冷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姚子矜这才松了口气。 王司膳前脚刚走,袁琦便带着几个小宦官大步进了厨房。 方含英有些吃惊,她连忙迎上去。 “袁公公,您怎么来了?” 袁琦眼珠子转来转去,在尚食局宫女们身上一一扫过。 “殿下邀请杨大人赏菊,中午要吃暖锅,你们好好准备。” 方含英面露难色:“太子妃早有吩咐,皇太孙近日饮食需格外清淡——” 袁琦眉头紧皱,明显不耐烦了。 “殿下怎么说,我就怎么传达,一个字儿也不差。要是办不好,罪责——你们自个儿看着办!” 他随手一指子衿,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以后的膳食就让她送!” “袁公公!袁公公!袁公公!” 方含英还想周旋,可袁琦似是没听到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尚食局。 姚子矜自是注意到这一幕,可也并未多说什么。 方含英走到子衿身侧,愁眉紧锁,唉声叹气:“子矜,这可怎么办呢?” 子衿望着翻滚的白粥,迅速思索起来。 -- 琼苑,两名宦官搀扶着朱高炽来回跑动,朱高炽热得满身大汗,几乎瘫软在地。 刘公公跑到案前,用力吹了吹燃香。 “太子,半炷香了,再坚持一会儿。” “走不动了,我真的走不动了,杀了我算了!”朱高炽扶着腰大口喘气。 话音未落,他往宦官身上一躺。 宦官哎呦呦地叫着、往地下一趴,朱高炽竟是真的宁死也不肯站起来了。 刘公公端着燃得只剩半截的香凑上去。 “殿下?!殿下!哎哟我的殿下哎,这可怎么好哟!” 朱高炽眼睛一扫,远处走廊上袁琦领着数名宦官,捧着一长串的各色名菊经过,他一骨碌坐了起来。 草舍内外,数十株菊花盛放,皆是珍贵品种,清雅异常。 门口那棵身披金甲的银杏树在阵阵秋风中摇曳,金黄的银杏叶嵌着阳光,扑簌簌地飘落满院。 树下,朱瞻基负手立在杨士奇身侧,端的是爽朗清举。 杨士奇环顾四周,被草舍内外的景致所吸引。 “臣从前疑惑,殿下为何弃华殿而就草庐,如今瞧这雅事雅景,方才明白。” 朱瞻基眸色深沉,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颀长的身影上,显得温润又矜贵。 他侧目淡淡瞥了眼杨士奇,不紧不慢道:“杨师傅不是说过么,养天地浩然之气,而后足以任天下之大事,天下大事,莫大于君父。没有康健的身心,何以为国家君父效忠呢。” 话音甫落,朱高炽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父亲?”朱瞻基有些意外。 朱高炽大口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众人看得着急。 他一把拖住杨士奇的手,热情地晃了晃。 “士奇,今日留下用膳!” 杨士奇惊讶地望望朱瞻基,又看看一脸殷切的朱高炽,一头雾水。 朱瞻基掩唇虚咳一声,忍住笑。 小半晌的工夫,袁琦便已经领着宦官们端上一盘盘佳肴。 朱高炽望着满桌的菜,露出梦幻般的满意笑容。 杨士奇望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看向朱瞻基,朱瞻基手指贴在唇畔,示意杨士奇不要拆穿朱高炽。 刘公公总算明白朱高炽风风火火赶来草舍的缘由了,他有些急了。 “太子殿下,太子妃还要陪您进膳呢,是不是回去呀——” 朱高炽莫说是搭腔了,连看也不看他,只一边盯着菜,一边对杨士奇:“民为国之邦本。拨发给凤阳、颍州的赈灾粮,一定要派人再去督查。先前广州府飓风潮水泛滥,庐舍仓粮损毁;应天、扬州、济南府等地霪雨伤稼,户部前去抚问的人到底回来了没有?” 杨士奇恭敬道:“昨日刚到京城,已觐见过皇上。” 朱高炽满意颔首,顿了顿,又认真叮嘱:“现今父皇北征归来,我虽然不管事了,但是南北直隶并山东、河南遭受水灾的府县,百姓实在苦得很,务必遣人驰告各府州县,马上停了征税。” 这时,袁琦亲自端上了一只暖锅,朱高炽一把抓起箸,激动得手发抖。 刘公公见状,连连哀求:“陛下早有严旨,让您三月内精习骑射,这要是让太子妃知晓您留下用膳,奴婢可吃罪不起啊!” 朱高炽脸顿时垮了。 朱瞻基冷冷睇了刘公公一眼,沉声道:“父亲心中明白,何须你来置喙?” 说到此处,他又用余光瞥了眼朱高炽,莞尔笑道:“偶尔破个小例,倒是无伤大雅。” 朱高炽眼睛顿时亮起。 自家儿子平日里都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今儿个倒是知道体贴他这个当父亲的了。 心里正美滋滋呢,耳边又传来朱瞻基温润的嗓音。 朱瞻基故作为难道:“母亲不会怪罪,就怕皇爷爷知晓……” 一听这话,朱瞻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他有些不舍地放下箸。 朱瞻基挑挑眉,一本正经道:“好在草舍的消息也传不到乾清宫。” 朱高炽有些气恼,侧头,狠狠瞪了朱瞻基一眼。 朱瞻基忍着笑,一脸无辜道:“父亲,何以无故瞪我?” 朱高炽哪能听不出自家儿子的揶揄,他气呼呼地哼了声。 随着银制鸡汤火锅一起端进来的,还有切成薄片的鱼肉、鸡肉,一只只小碟子盛着酱醋等调味料。 朱高炽迫不及待净了手,他举箸夹了薄如蝉翼的鱼片投入汤内。 很快,汤煮沸了,袁琦端来一只盛着白色菊花瓣的银盘。 待暖锅盖子一揭,菊花花瓣倒入热气腾腾的汤里,须臾之间,肉香伴着菊花清香,整个屋子香气四溢。 朱高炽深深嗅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朱瞻基看着暖锅中的食材,心里好奇,低声问袁琦:“不是风羊火锅?” 袁琦忙道:“殿下,菊花清火明目,疏风平肝,放进暖锅里头格外有风味。” 朱瞻基下意识望向门口,似乎在期盼某个人出现。 袁琦凑到朱瞻基耳边,低声道:“送膳的已回去了。” 朱瞻基低眉,望着热汤里浮浮沉沉的菊花,说不出失望还是遗憾。 朱高炽迫不及待夹起一块鱼片,烫得嘴巴发苦,却不由自主满足地喟叹:“我好像又活过来了。” 杨士奇举箸,夹了一块鸡肉细细品尝,感慨道:“世传靖节先生视菊为友、以菊为饪,细细想来,今日这菊花锅,清香淡雅,风姿独具,所谓风雅,不外如是了。” 朱瞻基坐在一旁,默默吃着鱼片。 朱高炽正吃得满脸幸福,杨士奇却冷不丁地说起前朝之事。 “太子,听闻昨日汉王向陛下进言,称受灾之处未必都是颗粒无收,宜分出事情的轻重缓急,免得滥施恩典——” 正准备吃肉片的朱高炽,闻言立马放下,一拍桌子,怒容满面。 “一派胡言!地方有灾,不论真伪,一律先救灾再查证,这是大明的祖训!何况救民之穷当如救焚拯溺,国家再艰难,难道还能比受灾的百姓更难!皇上是天下之主、是万民之父,只要是体恤百姓,如何宽厚都不为过,怎么能与百姓寸寸计较,还说出滥施恩典四个字?!愚钝至此,可笑!” 他腾得一下子站起来。 “我这就去见父皇!” 杨士奇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惊得从座席上站起身。 “殿下,万万不可!” 朱瞻基放下筷子,抬头望向怒不可遏的朱高炽,神色平静:“父亲,现在您去了,皇爷爷问起您午膳在哪儿用的,和谁一起用的,您怎么回话?”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朱高炽便犹豫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时,杨士奇又劝阻道:“太子殿下,汉王多谗言,您贸然前去,怕引得陛下雷霆震怒,于百姓不利。” 朱高炽神情眉目肃然,怔了怔,又坐回了椅子上。 “你们是不是言过其实啊?” 杨士奇躬身,言辞恳切:“微臣所言,绝非恐吓殿下,您这一去,后果不堪设想。” 朱高炽看向朱瞻基,轻“嘶”了声:“当真如此严重?” 朱瞻基慢条斯理地涮肉,随口应道:“就是这么严重。” 朱高炽点点头,“哦”了声,略略沉吟:“可事关受灾百姓,我不能不管啊,既然父皇不爱听我说话,总要找个讨父皇喜欢的人去劝谏,你们说,是不是?” 朱瞻基正埋头,一口一口吃菜,没有吭声。 而朱高炽、杨士奇的眼睛,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须臾,朱瞻基抬起头,咧开白牙,冲二人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 第15章 橘子 午膳过后,两名宦官捧着给蛐蛐换食的全套装备伺候着,袁琦翻开盖子准备给蛐蛐喂食。 朱瞻基在一旁望着,手里捧着一杯菊花茶,思绪早不知飘去哪儿了。 蛐蛐见光,猛地一下子蹿进蛐蛐过笼,袁琦小心翼翼地提出过笼,忙着给蛐蛐罐换净水、清粪便,用金刷子蘸了水,一点点刷干净罐底。 待全部清理完毕,才将蛐蛐过笼放回去,又放下两颗晶莹透亮的米粒,终于阖上盖子。 放在书架上的蛐蛐罐一只只喂下去,他却永不觉得腻烦似的,全程精心地像是伺候主子。 陈芜掀帘进门,来到里间,向朱瞻基行礼。 “殿下,每日送膳的尚食局宫女是直隶苏州府人氏——” 话音未落,朱瞻基抬手制止,轻轻挑眉一笑:“我又不想知道了。” 可陈芜仍有疑虑,看朱瞻基的神情,欲言又止。 转眼便到了尚食局宫女的考校之日。 内书堂里,宫女们正在默《内训》条典。 殷紫萍一笔一画地写,字虽不好看,但她写得极认真。 胡司膳走到姚子矜身后,望着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暗暗惊讶。 一个时辰过去,考校结束。 宫女们从内学堂出来,心里头或欢喜或愁苦,互相议论着。 “刚才的迁善章第一句,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你还默到了迁善章,我只默到谨行章,看来这回当不了女秀才了,唉!” “子衿!”殷紫萍小跑上前,挽住子衿的手,满脸欢喜,“这次我一定能通过,谢谢你!” 苏月华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想起昨日晌午殷紫萍向她说的那番话。 望着走在前边,言行不一的殷紫萍,她下意识地皱紧眉头,眸中露出厌恶之色。 从内学堂出来,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进了尚食局。 “下回考校我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这回是没法参加典膳比试了。” “哎,早知如此,晚上不睡也要背熟!” 可就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走在后边的子衿等人诧异,踮脚朝院子里望去。 树下,游一帆转过身来,眉眼处隐隐浮现着莫测的笑意,冷峻的脸看在宫女们的眼睛里却是格外可怖。 这时,孟尚食亲自陪着宫正司的人走出来,不冷不热道:“廖宫正,今年尚食局新入宫的宫女都在这儿了。” 王司膳带着方含英将尚食局历年宫女名录捧出来,递给宫正司宫女。 廖宫正皮笑肉不笑。 “多谢。除去核对名录,游大人还有几句话要问,不麻烦吧?” 孟尚食眼角微微扬起,嘴角的笑意尤在,只是没笑进眼里去。 “即便是功臣勋贵、皇亲国戚,锦衣卫也可缉捕、审讯,何况我这小小的尚食局,游大人要问要审都请自便。不过,她们还要准备各宫的晚膳,误了时辰,尚食局也不好交代。” 廖宫正看了一眼孟尚食的脸色,回以微笑:“那是自然。” “少陪了。”孟尚食说完,笑容便落了下去,带着王司膳离去,独留下方含英,显见的故意怠慢。 不多时,新来的七个宫女已经整整排成两队,接受廖宫正的盘问。 锦衣卫持刀站在一旁,胆小的宫女腿脚发软,更遑论顺溜地说话。 廖宫正一一盘问:“姓甚名谁,祖籍何处?” 宫女甲哆嗦着身子,颤巍巍地答道:“赵嘉敏,17,原籍、原籍江西广信府弋阳县人,家中三代经营酒楼。” 宫女乙也被吓得支支吾吾:“王淑华,16,原籍浙江秀水县,祖母是放归的尚食局宫女,我的厨艺便是自小同她学的,最擅长制糕点。我没有冒名顶替,真的,大人,我是依规矩入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廖宫神情冷漠:“有没有,自会一一派人去你们的原籍核对,下一个。” 轮到苏月华,她不卑不亢:“苏月华,年18,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 游一帆踱步到苏月华面前,似笑非笑道:“苏姑娘似乎不止精通杭州菜啊。” 苏月华坦荡地直视游一帆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睛,对答如流。 “回大人的话,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有一年连日暴雨、西湖泛滥,他指挥百姓筑堤修桥,顺利度过水灾,我家先祖代表杭州父老,送去致谢的红烧肉和豆羹。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说的便是苏家先祖这碗豆羹。后来,苏家奔走全国,搜罗一流名谱,代代皆出名厨。我常年伴在父亲身边,出入名流府邸烹制菜肴,游大人担心我冒名顶替,大可请人来问。”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苏月华身上,皆面露惊叹之色。 游一帆随手一扬,示意她退下。 而后目光扫过殷紫萍:“你来。” 殷紫萍低垂着脑袋,极力掩去眼底的不安。 “殷紫萍,年17,直隶苏州府人,祖父曾服役光禄寺,只是祖父去后,家道中落——” 话音未落,游一帆已经走到子衿面前。 “你呢?” 子衿正要张口,就听殷紫萍抢先一步应答,满脸骄傲道:“子矜与我同岁同籍,世上的珍馐美味,就没有不擅长的,不比她苏家差!” 子衿意外地看了殷紫萍一眼,眸色沉了些。 殷紫萍仿佛毫无城府般,不满道:“这么问又能问出什么,你们快些核对,我们还要赶着去做晚膳呢!” 游一帆冷厉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殷紫萍和子衿,嘴角挂着莫测的笑。 廖宫正核对画像,旋即点点头。 “游大人,大致上都与名录、画像相符,今天还要去尚宫局,我们走吧。” 游一帆颔首,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瞥了子衿一眼。 待宫正司和锦衣卫的人离开之后,殷紫萍拉着子衿就走。 宫女们也纷纷入了大厨房。 尚食局外,游一帆突然停步,莫名笑了。 “这倒是奇了。” 阿虎疑惑:“大人在怀疑什么?” 游一帆垂目,思忖半晌,才幽幽道:“光禄寺的厨役常年专做一道菜肴,做到极致,便可傲视他人。尚食局近年来以贯通各大菜系着称,才压过了光禄寺的风头,但各人最精通的名堂,还是自家祖传的菜色。” 他略略一顿,看了阿虎一眼,继续道:“这位姚姑娘的名录上,分明记着她祖父是致仕的国子监监丞,父亲则是个不入流的检校,自小随亲生母亲习得厨艺,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门女子,又不是厨籍,如何同底蕴深厚的苏氏一样,擅烹天下珍馐呢?” 阿虎听了个一知半解:“这——” 游一帆叹息:“你在京城的川菜馆子,能叫到东坡肉吗?” 听了这话,众人愕然。 不等阿虎回神,他又吩咐道:“即刻快马赶去苏州府,当初谁人举荐,谁人教导,谁人送入宫中,一一查实以报。” 他转身之际,恰好与不经意回过头的子衿四目相对,他勾唇对她灿烂地笑了笑,而后快步离去。 -- 洪庆宫东暖阁,锦书捧着装了早橘的匣子,恭敬地跪在床边,方便胡善祥取用。 胡善祥斜卧在榻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开了桔瓣,向嘴里塞了一瓣。 画屏匆匆进门。 “太孙妃,殿下听闻您病了,特意来看望您了。” 胡善祥骤然变色,大怒,抬手便从匣里抓起一只橘子,对着画屏砸了出去。 “谁准你告诉他的!” 画屏骇然,“扑通”一声跪倒。 橘子滴溜溜滚到一双靴边。 朱瞻基不知何时已入了殿,正静静注视着胡善祥突如其来的暴怒。 胡善祥一惊,迅速拜倒。 “殿下恕罪,是我一时、一时……” 朱瞻基见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亲自上前扶她,柔软了语气:“你在病中,不必拘礼。” 胡善祥看了画屏一眼,声音如同秋雨,氤氲着几丝凉气:“还不去倒茶?” 画屏抬手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泪,匆匆退去。 朱瞻基亲手扶着胡善祥回榻上,让她躺好。 胡善祥承受这种温柔,难掩不安。 朱瞻基吩咐锦书:“去请太医。” 胡善祥忙劝阻道:“不可!殿下,祖宗家法严令,凡宫中后妃遇有疾,轻易不许唤医入内,我只是饮食不调,待会儿让锦书去司药司说症取药,或是将司药请来——” “去请。”朱瞻基原本轻蹙的长眉更紧了几分。 锦书正欲离开时,被胡善祥叫住。 胡善祥冲锦书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向朱瞻基解释道:“殿下,您忘记了,我外祖父是济宁名医,我小时候身子弱,便由他亲手调理,我总算也跟着学了些皮毛,严格论起来,司药司的那些医女都未必及我,您信我吧!” 她这一说话,手便无意中落在朱瞻基的手臂上。 朱瞻基难得见她如此亲近,反手握住她的手。 “好,一切依你,只是不可勉强,若病得沉了,一定要宣太医。” 胡善祥望着对方的眼睛,他的双眸黑亮幽深得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 她有一瞬间的迷惑,不过很快醒神,疏离地抽回手,垂下眼。 “多谢殿下关怀。” 朱瞻基将她吃了一半的早橘握在手心,无意中尝了一瓣。 “是摘得早了些,还酸呢。” 胡善祥吃了一惊,下意识夺过那个橘子。 “殿下!” 朱瞻基挑眉,眼底浮着几分困惑。 胡善祥连忙低头,紧绞着手中方帕,似是羞涩,又似是恐惧。 “殿下,这是我刚刚吃过的,殿下要用,便把那匣子带回去吧!” “予安。”朱瞻基温声道,“你初入宫时,我替你取字予安,是何用意,你可懂得?” 胡善祥第一次听到朱瞻基叫她的字,猛然抬起头来。 他的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微微愣神,这时,只听朱瞻基又道:“当年,祖父前方作战,祖母留守北平,大军兵临城下,祖母亲自登城督战,替祖父守住了后方。那一场仗,祖父矢尽力竭,大军死伤惨重。后来他说,濒临绝境之时,还记着临别时祖母说过,一定会等到他凯旋。祖父当了皇帝,坐拥天下美人,可他暴怒之时,朝廷后宫皆惊恐万分,世上唯祖母一人敢劝。” 他略略一顿,沉吟道:“所谓结发夫妻,不论富贵贫寒、生死荣辱,都要一生携手,白头到老。予安,予安,我愿予你一世安稳。我不知你有什么心结,只想问一句,你是那个陪我一生的人吗?” 胡善祥望着真诚的朱瞻基,眼圈先红了,可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殿下,我……”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说话。 屋内的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朱瞻基一直望着她,直到心慢慢变冷,才自嘲地笑了笑。 “好好养病,我走了。” 说罢,便起身往门外走。 “殿下!”胡善祥突然鼓起勇气叫住他。 朱瞻基回过头,可胡善祥的勇气在对方看过来的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她福了福身,疏离道:“恭送殿下。” 朱瞻基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一直死死低着头的锦书这才抬起头来,不安地望着胡善祥。 胡善祥的玉手慢慢垂下,那只被她近乎捏碎的橘子滚落下来,橘汁一滴一滴,顺着手指落在地上。 第16章 太孙中毒 从洪庆宫回来,朱瞻基便咳嗽个不停。 许是心情不愉,他画了一会儿便重重丢下笔,滴落的墨汁弄污了画卷。 这时,袁琦忐忑地端了神仙粥进来。 看到案头的粥饭时,朱瞻基有些意外。 袁琦一边布膳,一边解释神仙粥的食材和效用。 “糯米补中益气,葱白祛风散寒,醋又能杀邪毒,太医也瞧了,说是治您的风寒最好。” 朱瞻基瞬间明白这神仙粥是谁的主意。 他怔了片刻,端起神仙粥,闻到葱白的味道就皱眉。 忍耐了一会儿,两次想放下,最终还是勉强喝了几口。 袁琦呈上一小碗糖蒸酥酪,讨好地笑:“您压压葱白的味道。” 朱瞻基吃了一口,对有人如此体贴他的心意有些小小的得意,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竟是一口接一口全部喝完了。 他将糖蒸酥酪放在一边,重新提笔,将原本成了一团墨的画变成了山峦叠起。 良久,袁琦出了草舍,将空食盒递给送膳的小宦官,长舒了一口气。 “天又晴了。” “啊?”那小宦官听得一头雾水。 话音才落,朱瞻基已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走,去看看皇爷爷回来了没有!” “殿下?殿下!”袁琦小跑着追了上去。 黄俨瞧见朱瞻基过来乾清宫,便忙去正殿向朱棣通禀。 “陛下,皇太孙来了。” 朱棣随意坐在龙椅上,一手攥着只烧饼,一手攥着本奏章,看着奏章啃烧饼,有芝麻粒落在奏章上,他叼着烧饼,抽出手拍了拍。 他并未抬头,只招招手,示意让朱瞻基进来。 朱瞻基一走进大殿,好半天没行礼。 朱棣只听见笑声,抬头,见朱瞻基望着自己笑容满面,下意识一抹嘴角,果然抹下好几颗黑芝麻,没好气地瞪朱瞻基。 “笑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指点朱瞻基,“朕忙着政务,午膳都没来得及用,你们父子又吃菊花锅子又赏花,惬意得很哪!” 话音甫落,朱棣手臂被朱瞻基握住了。 头一低,果然见自己挥动袖子的时候,不小心让里面破旧的袖子从龙袍袖口露了出来,立马正色:“朕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就算一天换上十件新衣也未尝不可,只是每念及孝慈皇后生活简朴,衣服总是补了又补,朕便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了,再说,旧衣穿着更自在!” 朱瞻基不吭声,只是望着朱棣笑。 朱棣尴尬地虚咳了几声,而后抬手一拍朱瞻基的脑袋,终于说实话了。 “待会儿晚朝,特意穿给大臣们看的。哎,朕要让他们知道,为人君者尚如此简朴,身为人臣,更当惜福!这件衣裳朕让人翻了很久的,你看,不赖吧?” 朱瞻基轻轻扯住衣袖一角,一脸认真道:“皇爷爷,我在这儿撕个口子,您叫人打上两个补丁,不就更像了!” 朱棣狠狠瞪了他一眼,夺回袖子塞进袖筒。 “就知道你小子没好话,从小就爱拆朕的台。” 朱瞻基笑呵呵地并肩坐在朱棣身侧,朱棣冷哼一声,故作生气不理他。 他捅了捅朱棣:“您待会儿的一字一句,得记录在起居注上,流传于后世,让世人都知晓,我皇爷爷是个勤勉俭朴的帝王。” 朱棣看他一眼,竟然还有点不好意思,掩饰地重重咳嗽一声。 “这种沽名钓誉之举,朕可不屑为之。” 他一边说,一边斜眼看朱瞻基。 朱瞻基会意,立马热心地替他抚平袖上的褶皱。 “这是为教育百官群臣,怎么是沽名钓誉呢?不过,皇爷爷光给群臣看这个还不够,更得叫他们铭记于心。您不是说过么,民者,国之根本也。是故圣王之于百姓也,恒保之如赤子,未食则先思其饥也,未衣则先思其寒也——” 朱棣轻叹一声:“比如呢?” 朱瞻基从容地向朱棣举起了例子:“比如南北直隶并山东、河南府县遭受水灾,朝廷应大肆蠲恤,决不能抠抠搜搜,处处计较,也好体现我皇爷爷一片爱民、护民之心。” 听了这番话,朱棣总算明白朱瞻基此次前来的目的,他冷哼一声,狠狠在朱瞻基后背拍了一巴掌。 “就知道是为你爹说项来了!” 朱瞻基意外跌落台阶,正欲开口,突然面色煞白,下意识捂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 朱棣一急,连忙上前去扶朱瞻基。 “怎么了,黄俨,宣太医!来,起来。” 朱瞻基仰头,笑眯眯地扯了下朱棣的袖子。 “我不起来,除非皇爷爷答应我。” 朱棣以为他故意装出的虚弱,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 朱瞻基忍着痛,又道:“皇爷爷,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一辈子赖着,不起来了。” 朱棣气结,转身坐回旁边的台阶上。 “朕是收回了他监国的权力,他办的不妥的,朕也要一一予以纠正。可事关民生大计,还能拿百姓玩笑么!快起来!” 朱瞻基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拂去身上灰尘。 “那,孙儿告退了。” 坐在台阶上的朱棣去摸自己的烧饼,黑着脸不说话。 朱瞻基退下,朱棣将烧饼砸了出去,没砸到朱瞻基,兜头给了黄俨一脸。 从乾清宫出来,朱瞻基重重咳嗽了起来,他以帕掩唇,吐出一口血来。 袁琦骇然,连忙上前搀扶自家主子,关切道:“殿下!” 朱瞻基用帕子擦去嘴角血迹,眸色沉沉,平静道:“去请盛太医,莫要声张。” 草舍,盛寅为朱瞻基诊脉。 袁琦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好几次想问,却又不敢问,只好耐心等候。 半晌后,盛寅倒出清毒丹,请朱瞻基服下。 袁琦见状,惊呼一声:“真是中毒?” 朱瞻基撩起眼皮冷冷睇他一眼。 袁琦立刻小声问盛太医:“什么毒?怎么下的毒!” 盛寅沉吟:“臣尚无法确定。不过,下毒者唯恐他人发现,下得药量极微,幸而殿下福泽深厚,毒性发作得早,若是没有察觉,药量日积月累,可就回天乏术了。如今殿下服了药,料是没有大碍。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日常的膳食——” 袁琦眯了眯眼,猛然一惊:“菊花锅,还有神仙粥,殿下,奴婢即刻去尚食局捉拿下毒之人。” “站住!”朱瞻基低喝一声。 袁琦转过身,满脸困惑地望向朱瞻基。 “殿下,一定是那个尚食局的小宫女,抓住了她,叫锦衣卫严审,不怕她不招供背后主使。” “住口!”朱瞻基狠狠瞪了袁琦一眼,而后看向盛太医,低声吩咐,“盛太医,若皇爷爷问起今天的事,你只说那日我坠马手受了皮外伤,找你来换药。” 盛寅恭恭敬敬地应下:“殿下放心,臣明白。” 袁琦今儿个话不是一般的密,眼见朱瞻基脸色愈发的阴翳,还不知收敛。 “殿下,那小丫头包藏祸心,不能容她啊!” 朱瞻基忍着怒意没有发作,只冷声道:“叫陈芜来。” 袁琦只好噤声,不甘心地低下头,应了声是,而后转身出了草舍。 夜幕渐渐落下,可尚食局里仍旧一片忙碌。 灶台前,香芹、雪芦二人正小声议论。 雪芦芝麻烧饼不离手:“锦衣卫还在查吗?” 香芹点点头:“阖宫查遍了,查实一个冒名入宫的,陛下龙颜震怒,严令彻查清楚,绝不姑息。” 背对着她二人的殷紫萍自是将这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将精心准备的菜做好放入食盒,笑盈盈道:“方典膳,我去送膳食了。” 方含英微微颔首。 谁料殷紫萍刚到门口,便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支撑不住,靠着廊柱坐了下来。 众人迅速围了过来。 方含英蹲下身,探手试了试殷紫萍的鼻息,担忧道:“紫萍?殷紫萍!醒一醒!” 见没有反应,于是又去掐殷紫萍的人中,禾黍又匆匆端了水来喂,殷紫萍才醒过来。 这时,子衿也赶了过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脸色苍白的殷紫萍只虚弱地摇了摇头。 灶台前,苏月华手上不停,冷眼旁观,连个眼神都未给殷紫萍。 殷紫萍挣扎着站起来:“我没事,还要去送膳呢!” 拎着食盒,摇摇晃晃地要走,被子衿叫住:“我替你去送吧。” 殷紫萍身子一怔,顿了顿,而后又缓缓往前迈了几步:“不必,我真的好些了。” 方含英夺过她手中食盒,递给子衿:“子矜,郭侧妃深受太子宠爱,人又极挑剔的,为她送膳,一定要比平日更仔细!” 望向姚子矜离开的方向,不知为何,苏月华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第17章 栗糕 殷紫萍对着炉火发呆,眼睛几乎被燃烧得火焰映红了,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苏月华警惕而狐疑地盯着她,心底越发不安。 闻宴桃匆匆回来,一脸急色:“今日太子妃派人叮嘱,晚膳要多加一份栗糕,怎么没有呢?” 方含英连忙核对东宫的食单,有八宝葫芦鸭、爆灼羊肚、清蒸牛乳白、白汁五柳鱼、漕熘鸡片、奶汤银丝,栗糕。 核对完食单,她有些意外:“是有一份栗糕,食单上有,怎么会没送去?” 闻宴桃抱怨道:“明明吩咐下来,却没呈上去,太子妃脾性再好,也容不得这般怠慢,孟尚食的脸色刚才好生难看呢!” 禾黍默了默,嘀咕道:“会不会是送去了别处?” 本是在整理食材的殷紫萍突然转身,故作意外道:“刚才太子妃与郭侧妃的食盒紧挨着……” 方含英一听,面色大变:“你说,无意中把栗糕呈给了郭侧妃?殷紫萍,你可闯下大祸了!” 殷紫萍仿佛很急切的样子:“郭侧妃若要怪罪,我自己去赔罪,我去跪着就是!” 闻宴桃铁青着脸来回踱步,焦急道:“小皇孙当年吃栗糕积了食,久治不愈,夭折了!此后她的食单上再也没有栗糕,别说叫她看见,一旦有人提起,如触逆鳞,打死不论!哎呀,此事我明明叮嘱过你们!” 殷紫萍脸色变得煞白,转头往外走:“我马上去,我去认错!” “滚!”苏月华已经将她一把推开,抢先一步跑了出去。 方含英连忙上前阻拦:“月华!不好,你们全都留在这儿,哪儿也不准去,我立刻去请孟尚食!” 殷紫萍回过头,众人都望着她,她顿时泪水涌了上来,一脸伤心欲绝:“我、我是不是害死子矜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随即也跟着跑了出去。 徒留厨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乱糟糟地议论。 “这可怎么办哪!” “他们去也晚了,栗糕都送上桌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岔子!” 苏月华一路狂奔,汗水都打湿鬓角。 后边,殷紫萍追了上来:“月华!苏月华,你站住!” 苏月华停下步子,猛然转过身来,气恼地望着殷紫萍。 殷紫萍弯腰,双手搭于膝上,气喘吁吁:“方典膳已去请孟尚食了,由她代为出面,替子矜求情,才有一线生机。” 苏月华被殷紫萍这话给气乐了:“求情?郭侧妃素来受太子宠爱,又是开国功臣营国公的孙女,触及了她的丧子之痛,何等下场,不问可知!现在你满意了?” 殷紫萍顿时面如土色:“你说什么?” 苏月华冷哼:“别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机,今天是你准备郭侧妃的膳食,又是你突发身体不适,子矜才好意代你去送膳。” 殷紫萍伸手指向自己,一脸委屈。 “你竟然怀疑我?苏月华,从我入宫起,子矜一直帮我,她是我最亲近的朋友啊,我有什么理由要这样陷害她?” 苏月华鄙夷地睇了殷紫萍一眼,嗤笑。 “你一心要成为典膳,更妄想得到孟尚食的青睐,当她的嫡传弟子,可尚食近日却对子矜十分器重,除掉了子矜,就除掉了绊脚石,不是吗?” 殷紫萍反驳:“就为了典膳之位,何至于杀人!” 苏月华懒得再和她纠缠,只冷冷扔下一句:“子衿心地良善,不该遭受此劫,今天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告诉孟尚食,尚食局绝不该留用你这种狠毒自私、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转身就走,殷紫萍匆忙去阻拦。 谁知苏月华走出两步,突然站住了,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望着不远处。 殷紫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姚子矜笑盈盈地站在月光下,早不知看了多久。 她有瞬间的惊骇,但迅速冷静下来,惊喜地冲上去,用力抱住了姚子矜。 “太好了子矜,原来你没事!” 苏月华走上来,仔细打量姚子矜。 姚子矜拉下殷紫萍的手,见她一副真心关切、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去送个膳,怎么像生离死别似的,还哭起来了。” 苏月华冷冷看了装模作样的殷紫萍一眼,厌恶极了,转头问姚子矜:“栗糕送去了吗?” 姚子矜转头,眉眼弯弯向苏月华甜甜一笑,柔声道:“都怪我太笨拙,还没进大殿先摔了一跤,栗糕都脏了,怎么送出去呢?幸好今日太子同郭侧妃一块儿用餐,禀明太子后,只罚了半年月钱。” 苏月华长舒一口气:“你可真是好运气,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殷紫萍连忙抹掉眼泪,迅速打断苏月华:“没事就好,刚才真的吓坏我了,你来,我慢慢告诉你。” 见殷紫萍急忙拉着姚子矜离开,苏月华不甘心,想要追上去告诉子衿真相,不过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忍住了。 姚子矜转身对着苏月华一笑,便跟着殷紫萍走了。 苏月华站在原地,只暗暗摇头。 夜晚入寝时,殷紫萍爬上爬下替姚子矜铺床。 姚子矜盯着殷紫萍忙碌的背影笑说道:“都说是意外了,怎么待我如此殷勤?” 殷紫萍眼睛红红的:“对不起,我险些害了你。从前别人都说我命硬,刑克父母,孤独短寿,现今看来果然不错——” 姚子矜眸光微敛,轻描淡写道:“你放心,我的运气,向来都不太坏,你克不到我呢!” 殷紫萍低着头没再吭声,只认真地铺床。 一旁的苏月华对殷紫萍的厌恶已溢于言表,一言不发上床睡觉。 秋日的深夜,夜色深沉,月光清冷,星光氤氲。 宫女所内,众人都入睡了。 姚子矜呼吸均匀,殷紫萍以为所有人都睡着了,才慢慢贴近子衿的后背,声不可闻:“对不起。” 有冰凉的眼泪,顺着殷紫萍的面颊滑落。 姚子矜缓缓睁开眼,却始终没回头。 -- 镇抚司狱审讯室,一对老夫妻跪在地上,风尘仆仆,瑟瑟发抖。 妇人虽被吓得身子直哆嗦,但依旧壮着胆子,老实道:“大人,当年那家是丐户,他们家的女人整日涂脂抹粉,一看便不是正经人。她的丈夫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听说天使来苏州府收蛐蛐,便动了心思,倾家荡产去乡间高价收了一只蛐蛐,想讨好上官,脱了贱籍。哎,您别说,他们那只蛐蛐勇猛善斗,打遍天下无敌手呢!” 游一帆喝茶的动作一滞,眼角浮上一丝阴冷笑意。 妇人顿时看傻了,丈夫连忙一打她:“胡说八道什么!” 妇人反驳道:“谁瞎说了?” 眼看着老两口又要吵嚷起来了,阿虎厉声道:“继续!” 那妇人吓得身子一哆嗦,缓了缓神,才又道:“哦,那家小儿子顽皮,一不小心,竟把蛐蛐放跑了!消息早放出去了,县官里胥能放过他们?第二天早上我去瞧,哎哟,那叫一个惨哪,女人上吊男人投井,连小儿子都跟着去了。” 游一帆指腹轻轻摩挲着茶杯的杯身:“这家人尚有一女?” 妇人点头如捣蒜:“对,那女孩儿有七八岁了,不知怎么逃过一劫,收尸的时候跪在爹娘面前,谁都扯不起来。后来那女孩儿就被人带走了。” 阿虎皱眉:“说清楚,她同谁一块儿走了?” 那男子抢先答道:“丐户出身能去哪儿,好些都被那些跑船的渔户带走,养大了在船为娼。不过,这丫头算幸运的,被扬州一家人瞧中了,十几贯替她收了尸,直接把人带走了。将来当了瘦马,也是个出路不是。” 游一帆眼眸微眯,思索半晌,又问:“负责点选的宦官、官员,所有宫女的亲族,皆一口咬定无人冒名,你们如何肯定?” 妇人抢过话:“锦衣卫大人四处查访,说苏州府有人冒名入宫。我仔细瞧画像的眉眼,确有几分相似……真有赏钱吗?” 阿虎逼问:“苏州府此番入宫的共有二人,两张画像你都说像,到底是哪一个?” 妇人面色为难:“十七八岁的女孩儿都花儿一样,让我看到真人,我一定能认出来!” 阿虎看向游一帆:“大人,卑职调出姚子矜内学堂的考卷,又审问当初负责教养的宫女,说她书画琴棋、箫管笛弦都不在话下,瘦马自小受到精心调教……” 阿豹附和:“大人,画像辨人,或有疏漏,另一人证,也一并请来了——” 游一帆放下茶杯,随即说道:“拿人!” 第18章 冒籍者 “头怎么又痛了?我给你倒杯水。”姚子矜扶着殷紫萍回到宫女所。 她走到桌边倒水,这时,殷紫萍轻手轻脚关了门,转过头,目光阴冷地盯着子衿的背影。 姚子矜边倒水,边轻声责备:“身子不舒服,为什么还要逞强,典膳之位,对你真的这样重要吗?” “重要,非常重要。”殷紫萍一步步走近了她。 话音甫落,她已一脚踢在姚子矜的膝弯,姚子矜猝不及防跌跪在地。 她利落地从袖中绳索狠狠勒住姚子矜的脖子,眼眶里有泪水,声音却透着股狠戾:“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不要怪我,我不想杀你,我真的不想!” 姚子矜手中茶杯当机立断狠狠一敲,碎片向上一划,殷紫萍惊呼一声,捂住了手上淋漓的伤口。 姚子矜趁机挣脱殷紫萍的禁锢,她猛地转身,手中的碎瓷片对准了殷紫萍。 “我对你那么好,就为了典膳之位,你竟然要杀我?” 许是手上伤口太疼,殷紫萍鬓间青筋凸起,连带着一张白净小脸也狰狞起来。 “对,我就是这种残忍自私的女人。你不该对一条毒蛇这么好的,这都要怪你自己,为什么这么善良,为什么这么愚蠢!你不该同我争,任何人都不能挡我的路!” 她从头上拔下发簪,狠狠向姚子矜刺过来。 谁知子矜早有防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推,殷紫萍摔倒在地,兀自不甘心地想爬起来,子衿已经攥住了她的手。 她垂眼,迎上殷紫萍慌张恐惧的目光,冷笑:“你先前装病,请我帮忙为郭侧妃送膳,你猜我为什么没有送去栗糕?” “原来你早已疑心我了。”殷紫萍眼底划过一丝悲凉。 子衿眉心皱起,冷眼睨着殷紫萍。 “善良不能没有底线,更不能养虎为患。你千不该万不该,将真心待你好的人当成傻子。” 殷紫萍语塞:“你!” 突然,门被敲响了,殷紫萍一惊,她哀求地望着姚子矜,一个劲儿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开门。 姚子矜不理她,转身,敛好情绪,自去打开了房门,苏月华站在门外。 苏月华低声道:“有人要见你。” 望着子衿微红的眼眶,苏月华心中虽疑惑,却没多问。 而屋内,殷紫萍面色惨白如纸,她绝望地匍匐在地上,这一瞬间如同死去了一般。 尚食局庭院。阿虎拎着妇人丢在姚子矜面前:“看清楚,是她吗?” 妇人似乎想凑近了去看,姚子矜平静回视。 妇人欲言又止:“是……这、这也有十年不见,样子倒是像的。” 子衿勾唇,黯然而轻嘲一笑:“十年不见都能认出来,赏金的魅力的确很大。” 廖宫正想了想,也觉得子衿这话在理,于是为难地看向游一帆:“游大人,您看这——” 游一帆审视地望着姚子矜,子衿对着他从容一笑。 “大人,人来了。”阿豹匆匆上前,吩咐手下,“带上来。” 话落,便有锦衣卫押着一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进来。 阿豹冷脸看向那中年女子:“燕娘,你看清楚了,当年从你家逃跑的那个女孩儿,是她吧!” 子衿瞬间皱起眉头,院内众人都非常紧张。 燕娘仔仔细细地看姚子矜的脸,正色:“回大人,眉眼有三分相似。” 众人都愣住。 阿虎冷声提醒:“你再仔细看清楚!” 燕娘气质谈吐都很文雅,她默了默,这才娓娓道来:“大人,那女孩儿八岁到我家中,我手把手教她弹琴唱曲,可她天生愚笨,又性情乖张,怎么都教不好。我便另花钱买了人来,只教她做些杂事,结果一时没看住,竟是跑了,找遍码头街巷,就是不见人影。” 说到此处,她再次抬头看向子衿,柔声道:“要知是不是,倒也不难,小妇人斗胆,请姑娘见谅。” 她上前去,温柔牵起姚子矜的左手。 子衿非常抵触,立刻将手抽回,双手背于身后,似是不愿让人发现。 “现在认罪,或可减轻处罚。”游一帆垂眸,打量子衿。 声音冷冷淡淡的,倒也不含怒气,可听在众人耳里,便似一股阴风般。 燕娘解释道:“那女孩儿左手掌心有一颗黑痣,我记得很真切,就在这儿!” 说话间,她又要翻看对方手掌,姚子矜用力甩开她的手,霎时,锦衣卫唰唰全部拔出长刀。 “不要拉拉扯扯,我自己来吧!”子衿端站在原地,面色沉静。 她陡然翻开了左手,手上白皙一片,并无黑痣。 见此情景,院内众人万分意外,人群中的苏月华轻舒了一口气。 孟尚食也暗暗松了口气,她使了个眼色,方含英立刻上前,隔开了燕娘的手。 燕娘温声道:“对不住了姑娘,是小妇人唐突。” 子衿没有理会,而是将视线移到游一帆身上,意味深长道:“真相大白了就好。” 孟尚食踱步上前,冷笑一声:“廖宫正,圣上是曾经说过,天下无锦衣卫不能去的地方,也无锦衣不能缉捕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意缉捕无辜!这一回,我要是再忍下去,尚食局颜面何存?” 廖宫正神色如常:“这都是一场误会,有人冒名入宫,万一图谋不轨呢?涉及皇室安危,轻易怠慢不得!” 这时,胡司膳开腔了:“廖宫正,这件事已经水落石出,若游大人还是不依不饶,时不时再来搜查,咱们差事还办不办呢?” 王司膳左右环视众人:“看什么看,尚食局可没有闲人,回去办自己的差事!” 众人都四散而去,只留下寥寥数人还在等待廖宫正的决定。 从头到尾,游一帆惬意地仰靠在椅子上,笑眯眯地坐着,看到事态变化,神色如常。 廖宫正现下也是左右为难,大家同在宫中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尤其是孟尚食在太子妃跟前最为得脸。 一想到这些,廖宫正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避开孟尚食凌厉的目光,转而俯身凑到游一帆耳边,低声道:“游大人,自从昭献贵妃去后,宫务多半由太子妃代管,孟尚食向来得太子妃的青睐,我本打算等查清楚了再去禀报,如今看来——” 游一帆长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没有吭声。 半晌后,他突然站起身,轻“啧”了声:“孟尚食,你可以向我保证,尚食局绝没有冒籍之人吗?” 孟尚食正色:“自然没有。” 游一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哂:“好!既有孟尚食的担保,我当然要信,只是将来,若被人发现尚食局真有冒名宫女,孟尚食可要一同治罪。” 王司膳紧绷着脸,语气肃然:“查都查了,多说无益,游大人,请吧。” 游一帆意味不明地瞧了一眼子衿,而后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廖宫正也紧随其后带着宫正司的人离开了。 胡司膳望着廖宫正远去的背影叹息:“萧女官主事时,宫正司执法严明,如今后继无人,越发不堪了!” 王司膳冷笑一声:“早在洪武年间,司馔便掌烹炮、调和、饮膳之事,尚食局进御膳不过是循了太祖时候的旧例,却被人冠以夺权之名。尚食局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姐妹们呢?如今的六局一司,往日威风不复存矣!” 胡司膳惋惜:“若是仁孝皇后还在就好了……” 两人察觉彼此竟如此默契,不自觉互翻了一个白眼。 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孟尚食抬手止住:“随我来!” 待孟尚食和两位司膳离开之后,子衿回头望去,便瞧见躲在廊柱后,身子发抖、脸色惨白的殷紫萍。 她走上前,一把扯走了殷紫萍。 这一幕恰巧被苏月华瞧见,她蹙了蹙眉,随即悄悄尾随了上去。 第19章 祥瑞 子衿将殷紫萍拖到了宫女所。 将殷紫萍推进去,关上了门。 她快步上前,一把翻开殷紫萍的手一看,手心没有黑痣,只有一个浅浅的疤痕,她轻轻抚摸过那道白色的浅印。 “连黑痣都毁了,你的心肠真狠。” 殷紫萍竭力抽回手,姚子矜紧握不放。 “你是担心锦衣卫查到你冒名入宫,如果这时候我死了,便是畏罪自尽,可以替你挡住一切的怀疑与非议,是不是?可你没想到,证人来得这么快!” 殷紫萍低垂着脑袋不敢直视子衿的眼睛,只拼命挣扎。 “放手!你放开我!” “你要我死,还指望我放开你,现在我的麻烦处理完了,该你的麻烦来了,走吧,咱们去见孟尚食,将此事说清楚!走!”她拽着殷紫萍欲往外走。 殷紫萍却狠狠抽回手,将簪子对准自己的咽喉。 子衿一把握住她的手,蹙眉问道:“你干什么!” “我不会去对质的,我宁愿死,也不要被赶出宫,我不能!”殷紫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吸吸鼻子,尽力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子衿立在原地,漠然讥讽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吗?” 殷紫萍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滑落颊畔:“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大明千门万户,自古分出良、贱。军、民、匠、灶都是良籍,可浙直一带还有无数的贱民,只因先祖是叛臣,代代沦为堕民,从来受尽歧视,不许应科举,终身行贱业。稍有姿色的女子,一旦长成,便要出卖枕席,向官府缴纳重税。我父母散尽家财,收来蟋蟀,盼着脱籍成为良人,终落得一场空,全家都死绝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子衿听到这番话,竟是瞬间怔住。 殷紫萍的诉说,在这一刻触动了她的心弦。 子衿心中冷笑,出身贱籍,投奔无门,如今的殷紫萍与当年的她……又何其相似呢?! 她们,亦或者说,这天下,还有万千之人的命运,就像蒲公英一般,随风飘,无人在意,被权贵肆意践踏…… 良久,她才慢慢问道:“你是为了报仇才入宫来的?” 殷紫萍闻听后,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顺着她的桃腮滑落而下,滴滴答答地洒在衣襟上。 此时的她,原本姣好的面容竟有几分狰狞。 她苦笑:“报仇?我连活着都费劲,还报什么仇,又向谁去报仇?” 年少时的画面自她脑海中一帧帧闪过。 “我不想像娘一样倚门卖笑,不想像爹一样卑躬屈膝,更不想像弟弟一样,只为了一只蟋蟀就送命,我想堂堂正正做一个人,所以一直装作愚笨。果然,他们慢慢放松了警惕,终于让我找到机会,顺利逃了出去。我辗转很多酒楼,当杂役、帮厨,他们不要女孩子,我就不要工钱,每天只吃剩菜剩饭,不管别人如何打骂,我也忍耐下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偷学庖厨的手艺。” 见姚子矜心情复杂地望着她,殷紫萍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不屑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子衿一语不发。 殷紫萍凄然一笑:“对,我出身贱籍,差点做了瘦马,还去偷学别人的厨艺,我是个贼!昌盛楼的主家不愿送女儿入宫,重金收买宦官,我就进了宫。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的!” 姚子矜慢慢顺着板凳坐了下去,静静听着她讲述年少惨事。 殷紫萍绝望至极,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良久,却听子衿轻声叹息:“自缢与被杀的痕迹是不一样的,以后别再犯傻了。” 殷紫萍猛然怔住。 门外,苏月华将这一切尽数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深深皱起眉头,脸上藏着复杂的神色,有鄙夷、讥嘲,也夹杂着几分纠结和犹豫。 孟尚食正与胡司膳在尚食局走廊低语,苏月华小跑上前,依次向二人行礼:“孟尚食,我有要事禀报。” 胡司膳往孟尚食和苏月华身上各瞧了一眼,察言观色:“我先告退了。” 胡司膳甫一离开,孟尚食面上顿时染了寒意,冷声问:“发生何事?” 苏月华眸光微敛:“您放心,我不会旧事重提,只是事关重大,必须让您知道。” 孟尚食眉头紧紧拢在一起,神色突然变得肃然。 胡司膳刚走到大厨房门口,锦书便匆匆赶过来,凑上前去低语几句,胡司膳当即变了脸色。 很快,她带着锦书匆匆入殿,此时,画屏正伺候胡善祥喝药。 见来人是胡司膳,胡善祥眉头微蹙。 “长姐向来最重视规矩,为何不通报就擅闯?” 胡司膳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怒气。 “画屏,你先下去。” 画屏心中虽忐忑,最终还是默默退下。 胡善祥轻轻吹着滚烫的药汁,至于旁边脸色铁青的胡司膳,她连个眼神都未给。 胡司膳一抬手,整碗药全部泼翻了。 胡善祥面色一变,抬眸,漠然地盯着胡司膳。 “你这是做什么?” 胡司膳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厉声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锦书惊恐之极,猛然跪倒。 “太孙妃恕罪!” 与此同时,朱瞻基一路疾步而行,袁琦一溜小跑追在身后。 朱瞻基回忆起陈芜的话,脸色越来越阴沉。 过去这半年,胡善祥数次遣人去司药司,以患病为由领取药材,药方是她自己开的,司药看过并无大问题,便放了行。 思及此,他越走越快,袁琦几乎追不上了。 洪庆宫,胡司膳和胡善祥姐妹二人之间剑拔弩张。 胡司膳恨铁不成钢:“你是个高明的医师,慢慢集齐所需药材自然不难,可我永远都不明白,做太孙妃是天大的荣耀,你怎能一次次要寻死!” 胡善祥起身,下床,踱步靠近胡司膳。 “好,做太孙妃当然好,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可如果这一切都建立在人命之上,你要我如何快乐?” “什么人命!”胡司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胡善祥凄然一笑:“长姐忘记了,当年我不愿成为父亲的木偶,听从他的摆布,便偷偷藏去外祖父的家中。有时他不在药堂,我还替他坐诊开方。有一次,我替一位女病人开了药方,不出三天,便是一尸两命。” 当年在药堂发生的那桩事一帧帧、一幕幕地在胡司膳脑海中闪过。 药堂里,年少的胡善祥正要收拾针灸包。 突然,披麻戴孝的家属们抬着尸体闯入堂上,领头人厉喝:“你这庸医害死我夫人,我要你偿命!” 胡善祥惊讶之际,一群人已拥了上来打砸。 她和药堂里的伙计拦也拦不住。 胡善祥还被推倒在地,跌坐在尸体旁的那一瞬,她整个人都傻了。 良久,胡司膳回笼思绪,她轻蔑一笑:“太孙妃,这就要怪你自己了,医术不精,还非要违背父亲,妄想行医救人,病人明明身怀有孕,你却错开活血通经的药,能不出事吗?” 胡善祥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那妇人已有三女,家贫无力负担,我听她苦苦哀求,非常不忍,想要帮帮她。” 提及此事,她眼眶泛红,眸中噙满泪水。 胡司膳却是面无表情:“正因你擅作主张,才闯下大祸,若非父亲设法救你,你杀了人,还能好好站在这儿!” 胡善祥勾动精致的唇角,冷笑连连扫了胡司膳一眼。 “救我?救我?!哈哈哈,我也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害死人命,连累外祖父,还要父亲费心遮掩,所以我乖乖听你们的话,入宫为妃。后来外祖传了消息,我才知道,你们为逼我回去,竟加大药量,活活害死病人。” 说到此处,她突然扑上去,死死抓住胡司膳的双肩,用力摇晃。 “长姐,你们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了荣华富贵,竟狠毒至此!” 胡司膳神色阴冷,用力甩开胡善祥,紧接着,她抬手,狠狠给了妹妹一记耳光。 胡善祥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大笑出声。 锦书见状,连忙扑上去。 “太孙妃?” 胡善祥敛去眸中泪光,抬眼望着胡司膳,冷笑。 “哦,我是你们精心打造的祥瑞,是你们谋求权势富贵的器物,平日里恭恭敬敬,将我当成贵人敬重,如今暴露了真面目,终于不再伪饰了?” 胡司膳红唇紧抿,目光冷若冰霜地扫了胡善祥一眼。 “往日你每次都在食物里放入微量的毒,盼望有朝一日,不被人察觉的,因身体衰弱而死去,都叫我设法挡了,可你依旧不愿放弃,那日竟然意外连累了皇太孙,是不是?” 霎时,胡善祥的笑容消失了,面色惨白如纸。 胡司膳缓缓蹲下身,抬手轻轻抚摸过妹妹的面颊,嗤笑:“你应该庆幸,皇太孙没有大碍。” 她顿了顿,旋即轻轻拍了拍胡善祥莹白的颊畔,似是哄小孩般的口吻:“小疯子,不管你怎么痛苦,怎么发疯,都给我牢牢记住。如果今天的事传扬出去,你死了不要紧,全族都要陪葬。我知道,你不在乎父亲和长姐,可你总不能不在乎母亲,还有那几个无知的弟妹吧。” 胡善祥藏于宽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指甲陷进了皮肉里,手掌渗出丝丝血迹,她紧绷着脸,目光恨毒地望着胡司膳。 胡司膳脸色阴沉,恶劣地勾勾唇:“当好你的太孙妃,真到了皇太孙厌弃你的时候,你连祥瑞都做不成!” 而洪庆宫外,朱瞻基匆匆赶到门前,却止步了。 小心翼翼跟在后边的袁琦试探道:“殿下?” 朱瞻基深深望了洪庆宫一眼,像是彻底心冷了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0章 曙光 夜幕笼垂,游一帆行色匆匆地回来。 刚踏上镇抚司狱大门的台阶,一孩童突然冲过来,对着游一帆便拳打脚踢。 “坏人,还我爹爹来!坏人!坏人!” 游一帆垂眼望他,只对上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阿虎顿时变了脸色,他上前,一把将那孩子推开。 “大人,这是重阳宫宴下狱的东宫犯官家属。” 那孩童兀自不肯死心,捏紧了拳头,还要冲上去,被一名守在门口的锦衣卫用力一推,重重滚下台阶,跌得鼻青脸肿。 游一帆连眼皮子都未掀,大步流星地进了镇抚司狱。 漆黑的夹道两侧,犯人的哀嚎声、高呼冤枉之声混成一片,游一帆对一切充耳不闻,独自一人走向镇抚司狱深处。 后半夜,那孩童一瘸一拐地进了一间破旧民宅。 屋内,一虚弱妇人奄奄一息地靠在床头,那孩童端水给她喝。 妇人看到他满脸伤痕,不由落泪。 忽听见门外动静,孩童心生欢喜。 “娘,是不是上回送炭火的叔叔又来了?” 思及此,他飞奔出去,打开门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脚下竟是一包药,药上还有一锭银子。 -- 晨间,鸟儿成双成对的在日光下尽情地聒噪,子矜拎着一大桶水往大厨房走,她的影子被笼罩在雕花窗棂上,袅袅娜娜。 突然有只手伸出来帮她拎桶。 “子衿,我帮你。” 听到殷紫萍讨好的声音,子矜下意识地蹙起眉头,并未搭理。 殷紫萍亦步亦趋地跟着子矜,数次想帮忙,子矜看都不看她。 突然,身后传来方含英微凉的声音:“殷紫萍,你过来。” 殷紫萍怔了一下,转身走过去:“方典膳,有什么吩咐吗?” 方含英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不能再进大厨房。” 殷紫萍不明所以,质问:“为什么?” 见方含英面露难色,殷紫萍一惊,下意识望向子矜,却很快否决了这个可能。 转眼间,却见不远处苏月华冷眼望着自己,她瞬间明悟,顿时握紧了拳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含英立刻被一众女使、宫女们围拢在中间。 众人好奇地追问:“殷紫萍犯什么错了?” 方含英一时间很是为难。 几个小宫女见状,叽叽喳喳地问:“方典膳,您怎么不说话呀?” 雪芦急于问话,险些被卡住。 香芹好笑,连忙替她拍背:“你又吃什么呀?” 雪芦憨笑:“刚做好的豆沙馅柿子饼,尝尝不!” 子矜望向远去的殷紫萍,神色复杂。 这时,苏月华走到她身边:“我告诉孟尚食了,关于殷紫萍真正的出身。” 子衿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苏月华:“你偷听我们谈话?” 苏月华低声道:“出身丐户,盗人厨艺,冒籍入宫,掩饰杀人,哪条都该逐出宫去。子矜,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再给她机会,但是我,绝不同这样的人共事。” 子衿沉吟:“可孟尚食早已在众目睽睽下,保证尚食局无人冒名——” 苏月华望着院子里拿起扫帚干杂活的殷紫萍,目露鄙夷:“所以她很幸运,就算尚食局人人皆知她的秘密,也不会公然拆穿。待风波过后,寻个由头撵出去便是!” 子衿却不以为意,只意味深长地瞧了苏月华一眼。 这日,雪芦在庭院里挑选新鲜的菜蔬,嘴巴里被吃食塞得满满的。 殷紫萍走上前欲帮忙,雪芦嘴里说不出话来,只急地连连摆手,避瘟疫一般避开了她。 香芹、玉脍搬着新送来的火腿入内,殷紫萍要伸出手帮忙接,却被香芹低声呵斥:“走开!” 二人走远,玉脍的声音飘入殷紫萍的耳中:“方典膳说的都是真的么,这样污秽的人……” 香芹附和道:“一旦被人知晓,我们都要受累,晦气!” 殷紫萍回过头,经过的宫女们都以嫌恶的表情低声议论,可她望过去的时候,他们又都若无其事地各自干活。 这一刻,她如同迷路的孩子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深夜,下值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回了宫女所。 榻上,子衿睡得迷迷糊糊,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她睁开惺忪睡眼,入眼的是苏月华那张清丽面庞。 子衿有些意外:“月华?” 苏月华扯过她的右手,将药洒在伤口上。 子衿吃痛地轻“嘶”了声,苏月华动作立刻轻柔了些。 子衿眉眼弯弯似月牙儿,她笑盈盈道:“谢谢。” 苏月华回以微笑,旋即又轻叹一声。 半晌后,陆陆续续的,众人皆上床休息,禾黍熄灭了烛火。 雪芦靠在床头,边啃果子,边低声问:“殷紫萍还没回来?” 玉脍撇撇嘴,嗤笑道:“一个丐户,同居一室都怕脏了榻,理他作甚!” 旁边榻上,姚子矜辗转反侧,内心不安。 苏月华早已闭上眼睛,安然入眠。 后半夜,子衿离开不久,苏月华坐起,猜到子衿要去何处,不禁暗生闷气。 庭院走廊的台阶上,殷紫萍抱膝而坐,仰面望着盈盈月光。 姚子矜走到她身边,将一床铺盖丢给她,转身就走。 “为什么还要理我?”殷紫萍虽未转身,却猜到来人是子衿。 姚子矜故意板着脸:“他们叫我把铺盖送来。” 殷紫萍脸上却不知不觉爬满了泪水。 “你撒谎,他们嫌我污秽恶心,还会关心我会不会冻死吗?” 听了这话,原本要回屋的子衿突然顿住步子。 一息后,她突然转过身,走到殷紫萍面前,质问:“殷紫萍,你是否出身丐户?是否冒名顶替、图谋杀人?都是。那你委屈什么?” 殷紫萍呆了半晌,待回神后,崩溃得几近大哭。 “出身可以选择吗?若我生在良民之家,爹娘不是任人轻贱的惰民,我今天何至于变成这样?我只想和你们一样有尊严地活着!” 姚子矜望着崩溃的殷紫萍,转身要走,却又止住。 “我有一位姆师,聪慧灵秀,书画双绝,她是个乐户,同丐户一样,都是贱籍。” 说到此处,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位年轻纤瘦女子于屏风后信笔挥毫的美好剪影。 她静默一瞬,继续道:“依律,乐户不准华衣美食,不能与良籍通婚,甚至不得行于大道正中,所以她一生受尽冷眼,四处颠沛流离。可是她说,世人生来有美有丑,有富有贫,有贵有贱,而她不服,一生都在抗争。” 殷紫萍望着姚子矜,张口欲言,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好半晌,她才试探着问:“她求到了吗?” 姚子矜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奈地笑了笑:“直到死,她还是个乐户。” 殷紫萍眼里的光彩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子衿眼眶渐渐湿润,低声感慨:“拥有后再失去,比从未拥有更难捱。她出身清贵的诗礼之家,后因家族获罪,被籍没为奴。又因美貌被一藩王看中,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可她逃跑了,只因不愿沦为权贵的玩物。越是身处卑微,越不能坠了志向。”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殷紫萍,略略沉吟:“与之相比,为掩饰不惜杀人,看你干的是人事吗?” 殷紫萍耷拉着脑袋,声音沙哑:“就算我想悔改,已经没有机会了。” 姚子矜抬手,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机会不是人给的,姆师爱饮酒,醉了便一个劲儿地说,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气!别人厌你、憎你、骂你,你就当自己是聋子,不要听;当自己是瞎子,不要看;当自己是哑巴,不要辩!终有一日再向世人证明,你可以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殷紫萍吸了吸鼻子,喃喃自语:“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气!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气!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气!” 一遍又一遍,轻喃着这些话,原本清甜的声音在此时却异常沙哑,似是哽在喉咙里,酸涩又委屈。 瞧着她这般失落又倔强的模样,姚子矜失笑:“去厨下睡着吧,那里暖和!我走了!” 只是没走出两步,就被殷紫萍叫住:“喂!” 姚子矜一怔,殷紫萍便已快步跑上来,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哽咽道:“对不起,我知错了。” 姚子矜狠狠戳了一下她的脑袋:“我还没原谅你呢!放手!” “我不放,就不放!”殷紫萍这副模样就像是一个撒娇耍赖的稚童。 这一瞬,在她心底,子衿便是她生命里的唯一的一线曙光。 思及此,她搂得更紧了。 第21章 命中注定 殷紫萍端着清洗后的碗碟要进大厨房,却被闻宴桃绊了一跤,摔倒在地,手心都被碎瓷片划破了。 闻宴桃手一扬,污水从上而下浇得殷紫萍打了个冷战,她随手丢了水盆。 “清醒了?丐户就是丐户,别弄脏膳房重地,还不出去!” 被绊倒在地的殷紫萍猛然站起身,冲上来,一头撞倒闻宴桃。 闻宴桃尖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殷紫萍翻身骑在她后腰上,提起她的头发,抓住瓷片对准闻宴桃的脸。 禾黍被吓得一个激灵,旋即出声制止道:“殷紫萍,快住手!” 殷紫萍没有搭理禾黍,而是冷冷扫视众人。 “孟尚食亲口说过,尚食局无人冒名,哪儿来的丐户,你敢造谣生事?” 她拿着碎瓷片在闻宴桃面颊瞎比画。 闻宴桃吓得大叫,同时口不择言:“你本来就是丐户!不要!别!” 众人正要上去帮忙拉开殷紫萍,只听殷紫萍高声道:“谁敢!” 此话一出,哪还有人敢再靠近? 角落里,雪芦吓得嘴里啃的胡萝卜都掉了。 突然,香芹大喊大叫道:“子衿,救命呀子衿!” 殷紫萍一怔,转身去瞧,便瞥见姚子矜进了院子,她猛地松开了手。 闻宴桃吓坏了,连滚带爬地离开她身侧。 姚子矜走进来,静盯着满地的碎片,一言不发。 殷紫萍站起身,笑眯眯地迎上去,挽住子衿的手臂,笑容极清甜。 “子矜,你来啦!” 子衿微微颦眉,她看向噤若寒蝉的众人。 “再过半刻,孟尚食便到,说要检查昨日交办的差事。” 众人一惊,匆忙散去。 闻宴桃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殷紫萍一眼,转而又故意大声劝子衿。 “子衿,丐户出身,不是乞儿便是妓,我劝你少同她搅和!” 殷紫萍举起一块碎瓷片,恶狠狠地比划了一下,闻宴桃被她凶狠的神情吓得身子一哆嗦。 子衿抽出帕子给殷紫萍包扎手心,轻描淡写道:“乞儿又如何?我太祖皇帝幼时孤贫,又值兵乱,为了生计,也曾行乞,闻典膳此言,可是大不敬啊!” 闻宴桃骇然,结结巴巴地想解释:“我……我是……” 子衿笑容平和,神态却是不怒自威:“人一生气,难免口出恶言,我想闻典膳并非故意,是不是?” 闻宴桃惯会顺坡下,忙道:“是,是!我不是有心的!” 旋即,子衿向殷紫萍语重心长道:“紫萍,做人要大度,你不会去告密的,哦?” 殷紫萍挑眉不语。 闻宴桃一听这话,当即便慌了神。 “殷紫萍,我向你赔不是,我们就当无事发生!对不住你!对不住!” 闻宴桃敷衍地道了句歉,转身就走。 姚子矜回头,没好气地替她抹掉脸上的水。 “又惹事!” 殷紫萍吐了吐舌头,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雪芦呆呆望着子衿,半天没回过神:“哇——” 香芹将掉在灶台上的萝卜擦了擦,又塞回她嘴里,止住了她的惊叹。 子衿一回头,苏月华正站在不远处,以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她。 子衿对殷紫萍的亲近,让她生出一种被信任的朋友背叛的感觉。 子衿欲解释,可苏月华根本不给她机会,扭头就走。 子衿送膳回来,一路穿行于深深的宫巷里。 常青抢着接过姚子矜手中的空食盒。 “姐姐不是还得跑一趟司酝司吗,我们送回去就好。” “辛苦。”姚子矜含笑点头。 而后匆匆离去。 长盛伸长脖子望向子衿远去的背影,开口喃喃:“姚姐姐待人多和气,对咱们都那么照顾,她当典膳该有多好呀!” 常青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姚子矜刚转过宫道,迎面遇上朱瞻基的步辇,她连忙同其他宫人一样躬身面壁,避免冲撞贵人。 步辇从姚子矜身边经过,她竭力忍住想要回头的冲动,直到步辇远去才回过头来。 踌躇片刻,她终于鼓起勇气,快步向步辇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路快步追着步辇,像是追寻着最重要的人。 发现步辇越走越远,她果断从近道绕了过去。 绕到了步辇之前,只要她一直等在那里,便能与朱瞻基的步辇再次重逢。 第一次,她的心跳得很快,神情充满了期盼。 回头,回过头,请回头看看我吧,她这般暗暗在心中祈祷着。 而步辇上的朱瞻基,并未发现子衿的身影。 子衿松开了袖中藏着的手帕,让它随风而去。 朱瞻基一直闭目养神,却有什么被清风卷起,轻轻拂过他的指尖,他若有所觉,突然睁眼。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下意识向某处望去,但那儿除了廊柱,什么人也没有。 步辇很快离去了,姚子矜这才从藏身的廊柱后走了出来,为自己在最后一刻失去勇气,怅惘地叹了口气。 那方绣着山茶花的手帕飞向远方,盘旋,消失在琼苑的树丛间。 苏月华送膳回来,路过尚食局走廊,无意中发现殷紫萍拦住孟尚食,拼命给她叩头。 殷紫萍跪地哭求:“孟尚食,求求您了,求求您答应我吧!” 苏月华下意识地皱眉。 孟尚食垂眸,看到殷紫萍额头都青了也不肯停,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殷紫萍忙抬手用衣袖拭去眼泪,仰头看向孟尚食时,眸中满含感激。 “孟尚食,您允许我制膳了?” 孟尚食淡淡“嗯”了声,便抬步离去。 殷紫萍又惊又喜,隔了好半晌,她才缓过神来,从地上站起身,揉了揉膝盖,正打算回大厨房,迎面便撞上苏月华。 殷紫萍脚步微顿,轻轻挑了挑眉头,高高扬起下巴与苏月华擦肩而过时,耳畔突然传来苏月华略带鄙夷的声音。 “你这人,没自尊吗?” 殷紫萍怔了怔,用余光轻蔑地看苏月华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殷紫萍才回到尚食局,额上的青紫便被子衿一眼瞧见。 子衿用力一按殷紫萍的额头:“你不怕疼啊!” 殷紫萍耷拉着脑袋,闷闷道:“疼,但我不服气,哪怕头都磕青了,膝跪碎了,我也要求到她点头。” 她抬头,冲着子衿憨笑一声。 姚子矜望着一脸憧憬的殷紫萍,欲言又止:“真要参与比试?” 殷紫萍想也不想地点头。 “自然,我才不像你这般没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姚子矜低头帮她清洗碗碟,漫不经心道:“见着了。” 殷紫萍吃惊地瞪大眼。 隔了半晌,听子衿说完她巧遇朱瞻基一事后,殷紫萍一把丢下碗。 “什么?追那么远的路,就为看他一眼,连上去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你真不是一般的没用啊!” 姚子矜埋头洗碗,没有吭声,脸上也辨不出半分旁的情绪。 殷紫萍想了一瞬,转而又懊丧道:“罢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一个低头洗碗的小宫婢,距离比天河还遥远,看来你们注定没缘分!” 姚子矜黛眉轻颦,慢吞吞道:“那可未必,我们的缘分,没准是上天注定呢。” 殷紫萍不明白子衿话中之意,于是歪着脑袋,困惑又好奇地打量着子衿。 静默半晌,子衿才娓娓道来:“那年,因着母亲久病,我北上寄居外祖家,会偷偷跑去和佃户家的女孩子们玩耍,正巧碰见陛下带着皇太孙巡视田间,我才得幸见到他。” 她的脑海中闪过下地牵牛耕田的画面。 他会虚心请农户教他用农具,亲自下地牵牛耕田,一不小心,牛跑了,他自己摔了一跤,一下子坐在了田里,沾了一身泥,狼狈又沮丧地坐在田埂间,惹得附近邻人好奇地在远处围观,孩子们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当时,年少的她,也躲在人群后观看。 待农忙结束回到破旧狭窄的草屋,他喝着农户端来的浑浊的水,却丝毫没有半点嫌弃之意。 子衿心想,或许那一刻,她对年少时的朱瞻基便不再是单单的好奇了吧。 良久,她才回笼思绪,掀起眼睑笑意晏晏地看了殷紫萍一眼:“你说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呢?” 听到子衿的反问,殷紫萍撇撇嘴,小声嘟哝:“世上哪有命中注定,我看你脑袋有病。” 子衿笑意更深,半真半假道:“你不信么?” 她将手上洗碗的丝瓜瓤连水往殷紫萍脸上一撒。 “信不信!信不信?” 殷紫萍朝她扑过去,掐着她的脖子摇晃。 姚子矜故作呕吐状:“我输了!” 殷紫萍这才松手,没好气地瞥了殷紫萍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傻瓜,一次小小恩惠,对人家感激涕零。可你真的了解他吗?万一了解后,反而不喜欢了呢?所以,你得去了解这个男子,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你倾心!” 姚子矜眨眨眼,朝殷紫萍甜甜一笑:“年纪不大,懂得不少!” 殷紫萍湿漉漉的双手轻轻一拍她的脸。 “从古至今,自是佳人,合配才子,戏文我可听多了!” 姚子矜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地低低喃语:“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可惜世人只肯唱西厢,倒忘了莺莺传呢!” “你说什么?”殷紫萍听得一头雾水。 子衿笑而不语。 第22章 大救驾 夜色融融,薄云掩月。 忙忙碌碌了一整日的孟尚食看上去有些疲惫。 回到房间,刚关上门,突然,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 “尚食大人公务繁忙,真是让我好等。” 孟尚食身子猛地一怔,待回过神,她连忙阖上门,转身去瞧,便看到朱高煦负手背对她而立。 “王爷,宫门已下钥,你竟敢私闯宫闱!”孟尚食悚然一惊。 朱高煦转身,脸上浮着意味不明的笑,阴恻恻的:“孟尚食误会了,我同父皇下棋,明日还要陪他议事,今夜留宿宫中罢了。” 孟尚食听后,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她将门打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那您也不该出现在这儿,请。” 朱高煦不以为意,挑挑眉:“与亲生女儿久别重逢,你无动于衷,面对救命恩人,也是冷若冰霜,要论忘恩负义、翻脸无情,你认第二,可真没人敢认第一了。” “果然是你!”孟尚食脸色骤变,反手阖上门。 朱高煦走到她面前:“是我遣人放消息给苏月华,为让你们母女团圆,我可颇费心思呢,怎么这样看着我,别太感动——” 话音未落,孟尚食已抬手要给他一记耳光,朱高煦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孟尚食边挣扎,边仰头狠狠地瞪着朱高煦。 “你想威胁我?” 朱高煦嘴角一勾,露出一个从容平和的笑。 “当真忘记我的救命之恩了吗?” 孟尚食突然愣住,眼前闪过一系列令她痛彻心扉的画面。 昏暗的房间内,苏峰欲行不轨,孟紫沄拼命挣扎,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绝境,她抓起床头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刺向对方…… 监狱中,孟紫沄手脚都戴着镣铐被两名狱卒押着,当她看见司狱陪着朱高煦来巡视监狱的时候,突然疯了一样向对方扑过去,大声叫着冤枉。 狱卒对她拳打脚踢,她却坚持着一步步爬到朱高煦的脚下,拼命仰起头,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攥住朱高煦的衣袍。 良久,孟尚食才从当年那一桩桩一件件戳她心窝子的旧事里回笼思绪。 她轻舒一口气,敛了思绪,面上恢复平日的从容沉静。 “我杀的不过是个趁醉行凶的罪人。” 朱高煦冷笑:“你杀的是你丈夫的亲兄长才对。” 孟尚食凝眉,低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因拒奸才会杀死亲族,我是无罪的!” 朱高煦轻“啧”一声,一脸的不以为然。 “伦纪纲常远胜是非对错,依律你就是死罪,也是你命不该绝,遇上大赦天下,方才免了死罪。后来你被休弃出族,又是我格外施恩,让你入宫为婢。你今日成为体面的尚食大人,第一个该谢的,不是我吗?” 面对朱高煦一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说教,孟尚食冷笑。 “初入宫时,我不过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婢,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凭了我自己。何况这些年我也帮过你,再大的恩情,总有还完的一天。” 朱高煦静默一瞬,突然大笑出声:“不管你信不信,我当初帮你,从来不是为了得到报答。第一眼见到你,我……” 孟尚食极为讽刺地笑了。 朱高煦挑眉:“你笑什么?” 孟尚食轻轻燃起了灯烛,烛光照亮了她半边美丽的面孔,另外半边却隐没在黑暗中。 “我与那人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事发后他知我无辜,却不肯容我。苏氏逐我出族,孟家更以我为耻,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以容身。王爷,何妨告诉你,从杀死苏峰的那天起,从前的孟紫沄早就死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无父、无夫、无女,更无恩义可言的女人。”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凝眸望着摇曳的烛火,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半晌后,才轻启红唇:“我可以为你做最后一件事,说吧,你要什么!” 朱高煦拢了拢衣袖,故作漫不经心道:“这些年来,我可曾开口对你提出过任何要求,你真是我见过最没良心的女人。” 孟尚食声音冷冰冰的没有半分温度:“你不想说,马上离开。” 朱高煦听后,也不再跟她打哑谜,他长叹了口气:“帮我做一件事吧。” 听到此话,孟尚食面上并无半分惊讶,只是意料之中地挑挑眉。 -- 朱瞻基刚走到乾清宫门口,便听见殿内一声巨响,紧接着便传来朱棣暴跳如雷的声音:“给朕滚!” 不多时,朱高炽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走出来。 朱瞻基快步上前,神色动容:“父亲!” 他想要扶着朱高炽的手肘,可朱高炽看了儿子一眼,只觉得难堪阵阵涌了上来,令他根本无地自容。 他一把推开朱瞻基,顾不得自己脚瘸,脚步匆忙地离开。 朱瞻基望着朱高炽渐远的背影,对父亲的同情和被他无故迁怒的酸涩同时涌上心田,只觉无比难过。 黄俨微垂着头,窥视二人互动,眯起了眼。 回到清宁宫后,朱高炽脸色难看地靠在榻上假寐。 半晌后,突然有人轻轻抬起他的小腿,朱高炽一愣。 朱瞻基温声道:“父亲,刚才儿子看您走得很急,腿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给您按一按,好么。” 朱高炽嘴唇翕动,看着一脸殷切的儿子,终是咽下了心头的郁气,没有开口回绝。 张太子妃入殿,关切地将茶盏放在太子面前:“殿下明知父皇宠爱汉王,早不是一日两日,又何必如此自苦?” 朱高炽痛心难过,只无奈摇头。 “二弟留京期间,数次僭用御用的车马器物,又迟迟不肯回封地,大臣们纷纷上奏弹劾。父皇闻听奏报,当众辱我痴肥心窄,不容至亲,可我近日未同任何臣子私下见面,更遑论暗中指使他们弹劾高煦?我知道,父皇宠爱二弟,可我也是他的亲生儿子,难道君父之心,竟偏狭至此吗?” 听了这番话,朱瞻基手上的动作一滞。 张太子妃骤然变色,环顾四周,见没有外人,才连忙低声劝道:“殿下慎言!” 朱瞻基轻叹了声,旋即耐心宽慰起朱高炽。 “父亲,皇爷爷年事已高,圣体违和,凡事当顺他心意,不可处处顶撞。二叔表面行事恣意,但其随皇爷爷征战多年,战功彪炳,需防他故作狂态,蓄意试探。父亲种种为难之处,儿子全都懂得,但与其生二叔的气,不如去到皇爷爷身边,亲奉汤药,以示孝子之诚,万不可语怀怨愤,自废干城。” 朱高炽有一瞬间是感动的,眼眶里也几乎含泪。 可他不想在儿子面前越发狼狈,只好迅速别过脸去:“我出去走走。” 说话间,就从榻上起身,往殿外走。 张太子妃望着朱高炽的背影,柔声道:“陛下命您闭门思过,现在您又要去哪儿?” 朱高炽脚步一顿,默了默,转身望着妻子,第一次压不住心头的郁闷,愤怒地大喊了一声。 “父皇要我坐监,你便是那个狱卒,一守就是二十七年,现在我连出去喘口气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张太子妃震惊地望着陌生的丈夫,整个人呆住了。 朱高炽看看妻子,又看看没有再回头看他的儿子,似乎意识到这句话很伤人,但他张张口,安慰的话还是说不出。 最终一言不发,快步离去了。 张太子妃泪意在瞬间要涌上来,却被她生生压住了。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朱瞻基的肩头,给他无声的安慰。 朱瞻基回过头,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母亲,儿子先告退了。” 他不愿泄露内心的委屈,起身疾步而去。 徒留张太子妃一人静站在殿内,神情落寞。 半晌后,梅清进殿。 张太子妃绕过屏风来到外间,叹了口气:“查清楚了吗?” 梅清上前凑到张太子妃耳边,低声禀报:“回太子妃的话,今日汉王并未入宫自辩,倒是午膳后陛下突然暴怒,急命太子觐见。” 张太子妃凝眉,狐疑道:“午膳?” 尚食局大厨房,胡司膳走到桌前,望着原封未动的膳食。 “都是乾清宫退回的?” 禾黍点点头:“是,今日送去的午膳,陛下一口未动,全都退了回来。” 胡司膳一道菜一道菜地打开来看,最后目光落在了一道点心上:“这是——” 胡司膳端起盘子仔细瞧着里头的点心。 禾黍答道:“这道点心,是孟尚食亲手所做。” 这道点心,名为大救驾,制作方法倒是不难。 胡司膳回神,低头再次看向盘中点心,瞳孔骤缩。 她开口喃喃:“只是这背后的寓意——” 顿了顿,胡司膳若有所悟地笑了。 第23章 柿叶 夜凉如水,张太子妃寝殿的廊下只点了两盏灯,倒衬得今夜的月色愈发清冷光华。 寝殿简朴得如同普通民宅,唯独殿内一辆纺车格外醒目。 此刻,她就坐在纺车前,一手正摇动摇柄,动作非常熟练。 胡司膳就跪在不远处,娓娓道来:“当年赵匡胤久攻南唐不下,焦心忧虑,不思饮食,病倒在军营,幸有一位庖厨献上以当地盛产的桔饼、核桃仁制成的点心,竟让赵匡胤转危为安,后来这道立下大功的点心,便被人称为“大救驾”。” 听完胡司膳这话,默默在一旁伺候的梅清不由一惊。 倒是张太子妃,神色如常,脸上竟瞧不出半分诧异之色。 胡司膳低垂着头,神色谦卑:“奴婢闻听当年征战时,每逢皇上濒临危难,汉王都不顾自身安危,率精骑冲入千军万马救驾,多次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正因如此,皇上一看到这道点心,便会念起汉王的孝顺与功绩。” 张太子妃轻轻摇动着纺车,像是没听见似的。 须臾,她手中动作微停,侧目给了梅清一个眼神。 梅清当即会意,扭头吩咐胡司膳:“你退下吧。” 胡司膳嘴角微弯:“奴婢告退。” “看来你的尚食局也不太平呢!”张太子妃眉梢悠然一挑,朝屏风的方向瞥了一眼。 “多谢太子妃宽恕。”孟尚食从屏风后走出,向张太子妃行礼,恳切道,“奴婢答应帮助汉王,亦是权宜之计,不过是想探听他留在京城到底有何打算,是否会对太子殿下不利。” 张太子妃淡然一笑:“汉王对你有救命之恩,我对你也有提携之义,恩还完了,那么义呢?” 孟尚食从容不迫道:“奴婢唯太子妃马首是瞻。” 自始至终,张太子妃的脸上都挂着端庄优雅的笑。 殿中陷入一片沉寂,张太子妃自顾自地摇动纺车。 过了小半晌,她才吩咐孟尚食,温和道:“自昭献贵妃去后,宫里很久没办赏花宴了。” “奴婢明白。”孟尚食福了福身,行礼后,便退下了。 梅清望着孟尚食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不屑道:“此人巧舌如簧,胆大包天,竟敢帮助汉王留在京城,太子妃当真要原谅她?” 张太子妃神情自若地摇动着纺车。 “那就要看她今后是否言行一致了。” 说罢,她轻轻敲打了一下酸痛的肩背。 梅清怜惜道:“太子妃,殿下今夜一定又在郭氏殿内歇下了,您早些安置吧。” 纺车停顿了一瞬,很快又再次摇动起来。 墙上落下一纺车一人影,吱嘎吱嘎的声音中,显得格外孤清。 -- 草舍,姚子矜提着食盒走到门口,轻声开口:“袁公公,尚食局送小食来了。” 可是等了好半晌,也不见袁琦出门来接。 姚子矜试探着走近了两步。 “袁公公?” 她轻轻一推,书斋的门竟开了。 她步入书斋,将食盒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正预备离开,突然发现朱瞻基写了一半的文章,左右看无人,不由捧起来看,开篇是《移菊记》三个字。1 姚子矜翻开第二页,忍不住念出声来:“移菊之时,根一有所伤,虽雨露均、培溉至,亦不得盛放如初。然则花根不可以伤之也,况于百姓乎?” 她看得出这篇文章中所蕴含的体恤民众之心,眼角眉梢处漾上笑意,像夏日池中清莲,清丽又恬淡。 就在此时,朱瞻基推门入内,姚子矜骤然变色。 她环顾左右,发现无处可藏,竟莫名惊出了一身冷汗。 朱瞻基绕过屏风,缓缓步入内室,一直走到书桌前,看见案头食盒,忍不住勾起唇角,眉眼间添了几分温润缱绻。 他正要伸出手去取,突然看见竹榻下粉色宫装一角,先是一怔,随后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自顾自地躲藏在竹榻下的子衿紧闭双眸,在心底暗暗盼着朱瞻基赶紧走人,谁知头顶上一声响动,朱瞻基竟然在竹榻上坐下了。 很快,头顶突然响起悠扬的琴声。 朱瞻基故作不知子衿的存在,心情极佳地拨弄琴弦,还不忘吟诗自娱:“南轩坐对竹萧森,拂轸闲调绿绮琴。一曲猗兰弹未彻,清风相答翠鸾吟。”2 琴声极动听悦耳,可此时的姚子矜哪还有心思听琴。 她暗暗心急,谁料朱瞻基悠闲地弹完了一曲,打了个哈欠,仿佛很累的模样,将琴丢在了一旁,自顾自躺在竹榻上,还顺手拿了本书盖住自己的面孔。 姚子矜等了很久都不敢动,直到朱瞻基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才壮着胆子,慢慢从竹榻下爬了出来。 刚要退出去,下意识回头多看了一眼,发现他竟是和衣睡下。 她壮着胆子,悄悄走上去,在他身旁蹲下,轻轻伸出手,掀开了那本书,朱瞻基仿若熟睡,毫无察觉。 她看朱瞻基未醒,于是小心将书放在一旁,人就伏在床畔,盯着他的脸,眼神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唇鼻,像是要将这张清隽面庞牢牢记在心里。 很快,朱瞻基的眼睫微动,似是睡得不大安稳。 子衿举目四顾,发现椅子上放着一件披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朱瞻基悄悄睁眼,眼眸半眯,望着姚子矜的一举一动,从他的视野里,子衿裙摆上的山茶花微微晃动,可爱又灵动。 姚子矜取过披风,刚转头,朱瞻基已恢复假寐状,她将披风覆在朱瞻基的身上。 朱瞻基仿佛无意地一翻身,书滚落在地,连披风带她一只手都被压在他身侧,姚子矜轻轻一扯,没扯动,她心一横,用力把手抽出来,朱瞻基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这一刻,姚子矜心头一跳。 瞧着被朱瞻基紧扣的手腕,不知怎的,子衿脸颊不知不觉间发烫,定是红到了耳根,似是熟透的水蜜桃般。 朱瞻基眼也不睁,仿佛睡得迷糊了:“陈芜,勿扰我。” 姚子矜连忙要走,朱瞻基半天握住没放。 就在她急得脸色发白的时候,朱瞻基突然松了手,姚子矜惊得够呛,连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一事,又去而复返,重新把书覆在朱瞻基脸上,还调整了角度,唯恐被他发现端倪。 门一关上,朱瞻基取下书,缓缓睁眼,一贯清冷的眉眼上多了几丝缱绻柔和,凤眸微弯成了月牙。 从草舍出来,子衿一路小跑,途径琼苑,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风起,片片花叶拂过,她捡起一看,一寻常的绿叶上画着山茶,与她裙上亲自绣的山茶相映成趣,她蓦地怔住。 四顾无人,唯见一方熟悉的手帕缠绕在树梢,她踮起脚尖、抬高了手,轻轻扯下帕子,原来正是自己丢失的那一方。 她将帕子掩于袖中,脚步轻快地离去。 风过,卷起一叶落地,叶上一枝两叶的山茶花悄然盛放。 秋夜的风拂面而过时,夹杂着丝丝寒意。 尚食局庭院,殷紫萍看到姚子矜坐在台阶上,猫着腰走到她身后,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柿叶。 “这是什么?” “苏东坡苇管书柿叶。”子衿夺回柿叶,笑说道,“别弄坏了。” 殷紫萍坐在子衿身侧,整了整衣襟,不屑道:“好好的纸笔不用,柿叶为纸、芦苇作笔,这人比我还穷酸!” 姚子矜被她这话给逗乐了:“为了了解他,我把书房里所有他看过的书,都翻了一遍。” 听子衿提及此事,殷紫萍当即来了兴趣,凑近,用胳膊推了推子衿。 “可有收获?” 姚子矜笑盈盈地数手指。 “我知道他喜欢欧阳修的诗文,最崇尚王羲之的书法。他不但能骑射带兵,闲暇时还爱弹琴自娱。心情不佳,便独自去琼苑画画。表面地位崇高无上,笔下的花鸟鱼虫,却都是那般观察入微、生动可爱,让人看了便想亲近。越了解他,越觉得他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只是——” 见她沉吟,殷紫萍便有些不解了:“既然他这样好,你还叹什么气?” 姚子矜看她一眼,故意惊疑道:“你知道吗,今天晚上他在竹榻小眠,我怕他受寒替他披衣,他竟然拉着我的手说,陈芜,勿扰我。” 殷紫萍轻“啧”了声:“那不是殿下近身侍从么,这话有什么奇怪?” 姚子矜一本正经道:“总觉得他在撒娇呢!” 随后猛地站起身,捂住嘴巴,故作惊恐道:“你说,皇太孙不会喜欢男人吧?” 殷紫萍被她这话惊得呛到了,咳嗽不止:“真的?” 姚子矜替她拍拍背,笑着打趣道:“这你也信?” 殷紫萍轻叹一声:“皇太孙身边定是群美环绕,可至今没有子嗣,说不准他——真喜欢男人,若是如此,有你哭的时候!” 子衿笑不可遏,旋即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由感叹:“也很想知道,流泪到底是什么感觉。” “疼不疼?”殷紫萍突然掐住子衿的手臂,狠狠一拧。 子衿跳了起来:“找打。” 殷紫萍扭头就跑。 二人一路嬉笑打闹着回了宫女所。 附注:1东圃多菊嘉种,初命移植于书殿之南,戒之曰:‘钁土勿伤其根、摧其叶、揉其枝,斯其生意遂矣。’凡移百余本,而根之伤者二,枝叶之摧揉者三,俱培之溉之。及期,花盛开,黄者、红者、紫与玄者,灿然如绣。而视根枝之揉伤者,独花萎而色瘁,与众之灿然者异矣。 2朱瞻基《御制集》卷四十一《竹轩弹琴》。 第24章 赏花宴 此时,草舍,朱瞻基裹着披风,猛然打了个喷嚏。 案头还摆放着百虎齐奔箭的设计图。 陈芜端上一杯热茶,没好气道:“殿下这叫自作自受,好端端的怎么在竹榻上睡着了,这儿还有一堆公务,您得看到半夜了!” “偷看了吧。”朱瞻基接过茶盏。 陈芜断然否决:“没有,绝对没有!奴婢哪儿敢呢。” 朱瞻基挑眉。 陈芜伸出手,比画了一下:“些许。” “嗯?”朱瞻基抬眸冷冷睇了陈芜一眼。 见状,陈芜只好把两只手的间距拉长,在朱瞻基的眼神威慑下,又拉长了一点儿。 朱瞻基了然:“都看到了,那么你告诉我,为何她一直盯着我瞧。” “您不是睡着了么!”陈芜小声嘀咕。 朱瞻基抬手掩唇,虚咳一声。 陈芜挠了挠头,憨笑一声:“殿下心里明白。” 朱瞻基垂眸静盯着图纸:“就要你说。” 陈芜低低笑出声:“我一清清白白的奇男子,哪里猜得到女儿家的心思。横竖,是殿下您好看!” 朱瞻基嘴角微翘,却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在图纸上修改。 “今后把这等无聊心思用在正事上,百虎齐奔箭的改良也不会迟迟没有进展!” “还不是您问我的。”陈芜小声腹诽。 朱瞻基耳力极好,自是听到了他的嘟哝声,于是抬头瞪他一眼。 陈芜果断正色道:“殿下您看!按照这张图纸,如今的射程已有三百步!” 翌日。 胡司膳正在大厨房安排事务。 她吩咐方含英:“今日你带人负责各宫膳食。” 方含英点头应道:“请胡司膳放心。” 胡司膳扫视众人:“就依先前所言,此番比试不限题目,各人任选擅长菜色吧。” 这时,孟尚食的声音突然响起:“慢着!” 众人齐齐看向门口。 孟尚食带着王司膳走进来,胡司膳连忙行礼:“孟尚食,典膳的比试按您原来的吩咐进行,申时进行评点。” 孟尚食浅浅一勾唇:“不必了,今日另有安排。” 说完,她侧过身,给王司膳使了个眼色。 胡司膳眼看王司膳越过自己,向众人道:“今日太子妃在琼苑设宴,由她亲自出题考校,你们可要竭尽所能,不可坠了尚食局的声名。” “是!”众人面面相觑。 胡司膳下意识看向孟尚食,隐隐察觉了什么。 琼苑凉亭,张太子妃握住胡善祥的手,故作漫不经心道:“我这个儿子呀,实在任性得很,放着好好的太孙殿不住,跑去住草舍,好在你体谅又宽容,时刻照顾着他的冷热,叫我这个母亲十分放心。” 胡善祥被太子妃三言两语说得心中愧疚,勉力一笑。 “母亲谬赞,实不敢当。儿媳往常多有疏忽,今后照顾太孙的饮食起居,一定更尽心些。” 朱棣的妃子韩庄妃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生得美貌又温柔,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张太子妃侧过头看向庄妃,挑眉问道:“庄妃娘娘笑什么?” 庄妃柔声道:“太孙妃是太年轻,还听不出太子妃的言外之意。这哪里是叫你照顾饮食起居,是让你早生贵子呢!” 顿时,亭内众人都哄笑起来。 张太子妃只是牵住胡善祥的手笑。 “难怪皇上宠爱韩庄妃娘娘,您可真是善解人意,我这位儿媳聪明贤德,恭顺体贴,浑身上下挑不出半点错,若她能为陛下再添一位重孙,才叫锦上添花呢!” 胡善祥羞得脸都红了,心头却有说不出的苦涩。 太孙才人吴妙贤在一旁听见,心中不悦,面上却笑得更灿烂,孩子气地说道:“不光是太孙妃,我也会努力的,绝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除了胡善祥听出话里的挑衅,其他人都当她开玩笑,笑得更厉害。 张太子妃看向侍候在一侧的何氏、赵氏,焦氏,曹氏四人,笑容柔和:“太孙妃和吴才人都开了口,你们更不能懈怠。” 四人恭顺地福了福身:“是。” 吴妙贤噘起嘴,面上有些不高兴了。 “她们一个个跟木头似的,根本不会讨殿下欢喜,平日连人都见不着。再说了,殿下太喜欢那座书斋,总爱宿在那儿,我要去侍候,殿下还嫌吵呢!您要逼殿下回来,不如先拆了那座书斋?” 何氏微蹙着眉心。 曹氏愤然欲辩,被焦氏摇头止住。 赵氏则深深埋着头,手里下意识地揉着衣带,何氏怕她受到责怪,轻轻扫她一眼,赵氏迅速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这时,突然有一冷艳佳人朗笑道:“久闻吴才人极爱香道,所到之处,莫不香气袭人、沁人心扉,太孙殿下怕不是被你熏跑了吧!” 她身侧的李昭仪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口,而后歉意地冲太子妃笑笑:“喻美人向来心直口快,还请太子妃不要介怀。” 旋即低声责备喻美人:“圣上平日最厌你多嘴,今日太子妃邀请庄妃参宴,庄妃娘娘怜我等素日孤清,才一块儿带来了。好歹你也算是长辈,如何与太孙才人斗上嘴了!” 喻美人冷冷一笑,别过脸去。 吴妙贤嘴巴撅地更高了。 张太子妃轻轻用手指一刮:“瞧你,你这馥郁的香气,刚入亭子我就闻见了,难怪人人叫你香娃娃。” 吴妙贤又笑眯眯地挤开胡善祥,挽住张太子妃的手臂,嗲声嗲气地撒起了娇。 “太孙殿下就是说我太香了,可我每次见他,浑身都洗好几遍,他还是嫌弃我呢,您说他这什么鼻子,十天前熏的香都能闻见!” 胡善祥忍不住轻轻掩住鼻子。 “是太香了。” 众人一听,又都笑起来。 张太子妃笑盈盈地环视众人。 “今日我设宴,正逢尚食局典膳大比,倒可请大家一饱口福。” 随后看向孟尚食:“孟尚食!” 孟尚食福身行礼:“请太子妃出题。” 张太子妃思忖片刻,才道:“昔年太祖皇帝在时,每日早晚膳食必用豆腐,以示不忘过去的艰辛,今日便以这豆腐为主料烹饪如何?” 孟尚食刚要回话,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一容貌明艳的年轻女子姗姗来迟。 “姐姐恕罪,我来迟了。” 众人循声望去,便瞧见郭侧妃摇曳生姿地进了凉亭。 郭侧妃笑眯眯地向张太子妃行礼,态度却并不谦卑:“姐姐好生小气,举办赏花宴,竟是没邀我呢!” 张太子妃淡然笑笑:“妹妹身体不适,我怎好随便搅扰,既然来了,快请坐下吧。” 胡善祥对郭侧妃的僭越微微不满,蹙起眉头。 吴妙贤则暗暗打量美艳高贵的郭侧妃,对她十分好奇。 郭侧妃美目横波,冲吴妙贤轻轻一眨眼。 张太子妃再次看向孟尚食,温声吩咐:“孟尚食,关于此次比试——” 谁料话刚出口便被郭侧妃毫不客气地打断。 “自从姐姐代掌宫务起,这一日日的饮食都是粗茶淡饭,难得一回设宴,怎也如此简陋。” 胡善祥抿了抿唇角:“郭侧妃,过于简陋,难道不比奢侈更好吗?我朝自立国起,历代皇后都以民生为念,遵循古礼,勤劳简朴……” 郭侧妃随意一摆手:“此言大缪!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方才有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说到此处,她侧过身子,朝张太子妃的方向看去,那张美艳面庞上露出一抹挑衅的笑。 静默半晌,她才娓娓道来:“先祖打天下,皇上治天下,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填饱百姓的肚腹么?怎么如今国家富裕了,人们享受口腹之欲,倒成了大罪过?孟尚食,昨日我听太子提起,刚到一批浙江海门进贡的鲜鱼,一路藏冰运输,极是难得,不如就由我做主,今日以这鱼为主菜,且看各人的本事,如何?” 说完,她挑挑眉,笑容满面地望着张太子妃,只等着上首端坐着的那位发怒似的。 谁知太子妃只是温和笑笑,不动声色地吩咐孟尚食:“去办吧。” 孟尚食恭敬应了声是。 就在此时,吴妙贤瞧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顿时眼前一亮,趁着众人不注意,她便悄悄地离了席。 胡善祥一回头,吴妙贤早不见人影了。 琼苑小径,朱瞻基边走边说:“百虎齐奔箭的图纸尽快送去炮坊,待第一只改良火箭制成,我要亲试。” “是。”陈芜恭敬应下。 袁琦落后一步,自觉受到冷落,对着陈芜的背影挤眉弄眼,满脸嫉恨。 朱瞻基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凉亭,陡然止步,低声吩咐二人:“不好,快走。” “啊?”陈芜一头雾水。 朱瞻基掉头就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吴妙贤追上了:“殿下!” 朱瞻基刹住步子,回过头来,抿唇一笑:“是妙贤呀。” 吴妙贤抬头,咧着嘴冲着朱瞻基娇娇儿地笑。 “殿下来得正巧,太子妃正在凉亭办赏花宴,殿下人都来了,不如一道坐坐?” 话音才落,就见朱瞻基神色紧张道:“别动。” 吴妙贤怔住,不明所以,眨巴着眼睛问:“殿下?” 朱瞻基盯着吴妙贤蓬松的秀发,正色:“陈芜,这蝶翅现深蓝,腹带黑纹,艳丽无比,稀奇得很。你可见过?” 陈芜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呆愣。 可袁琦最擅察言观色,他连忙上前,故作紧张道:“不对,这蝶有毒!吴才人身上香气袭人,定是因此才吸引了异蝶。” 吴妙贤嫣然一笑,正欲举步:“殿下莫要诳我,我可不信!” 朱瞻基说话极快,又道:“别动!千万别动!肌肤挨着翅粉,非死即伤。” 吴妙贤颦眉,终于急了,惊慌失措道:“我听不见了!是翅粉作怪,难怪耳后痒痒的,殿下,这、这该如何是好呀?” 朱瞻基忙安慰道:“莫慌!我先去找太医,你站这别动!” 许是受了惊吓,吴妙贤竟红了眼眶,哭腔道:“太医,别动,我看懂了!我不动,殿下早去早回,人家害怕!” 朱瞻基连连点头,很快带着人走得没影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吴妙贤一动不动地站着,唯有眼珠微微转动。 她身边的宫女好奇上前:“吴才人,为何一人在此,太子妃正四处寻您呢!” 吴妙贤叹了口气:“皇太孙走远了吧。” 宫女被问得一头雾水。 吴妙贤这才恢复常态,轻轻拢了拢秀发,耸肩一笑。 “殿下玩心大起,我在陪殿下捉迷藏呢,回去吧!” 第25章 典膳比试 此次参与典膳比试的共有十人。 除姚子矜、殷紫萍、苏月华,掌膳香芹、雪芦、玉脍外,另有四名女使。 王司膳示意,宦官抬着两筐冰冻鲜鱼进来,她目光从几人身上掠过,肃然道:“今日的典膳大比,便以此为题,开始吧。” 众人都一拥而上去挑选鱼。 姚子矜自己选了鱼,还为殷紫萍选了一条,正要给她,谁知道殷紫萍在她的案边放了一块豆腐。 姚子矜诧异之际,殷紫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二更天的时候,我亲眼见到小宦官们抬着豆腐筐进了膳房,刚才我又叫常青悄悄去探问,才知豆腐是太子妃出的题。” 姚子矜点头,正要开口,殷紫萍狠狠拧了她一把:“不准告诉别人。” 子衿被她这副神秘兮兮的模样给逗乐了。 苏月华一直暗中观察她们,见二人关系亲密,她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恢复常态,垂下头去继续刮鱼鳞。 姚子矜在清理完鱼之后,抬眼看向殷紫萍,对方正专心致志地切豆腐块。 她拿起豆腐,犹豫片刻,却又放了回去。 恰巧这一幕被王司膳看在眼里,颇感意外。 子衿预备制鱼羊羹,发觉玉脍一直在偷窥,并且学她一样用烧羊肉的原汤来吊鱼肉的鲜味。 她果断将羊肉汤全部倒掉,动作迅速地改做香花鱼丝。 殷紫萍自是将玉脍的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她撇撇嘴,鄙夷地瞪了玉脍一眼。 当然,对于子衿改做香花鱼丝,她也注意到了,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她委实有些不明白,子衿为何不用豆腐作主料。 这厢,子衿将洗干净的鱼肉切成丝,血水洗涤干净,沥干了全部水分,用盐巴、料酒、蛋清、淀粉等搅拌均匀。 对面,苏月华将鱼肉切成二十余个小巧方块,逐个滚上淀粉,以擀面杖敲打成鱼肉皮子。 在敲打的同时,她动作利落地往上面撒干淀粉。 再以虾仁、香菇末、笋末、盐巴、绍酒搅拌成馅,将鱼肉皮子对折成半圆形,填入刚才准备好的虾仁馅料,很快一个个样式精美的鱼皮饺子成型了。 而一旁的殷紫萍正埋头专心用豆瓣酱在做豆瓣鱼。 琼苑凉亭,宫女从张太子妃的案头撤下菊花锅、玫瑰锅炸等菜色。 张太子妃对着孟尚食微微颔首。 孟尚食会意,一击掌,香芹、雪芦缓步上前,献上各自的菜肴。 张太子妃脸上端着得体的笑,看向庄妃:“庄妃娘娘,请。” 庄妃举箸,品尝了麒麟鱼:“这是?” 雪芦往前挪了几步,解释道:“回娘娘的话,这是麒麟鱼,鱼身上的鳞甲是以火腿、鸡子制成。麒麟本是祥瑞,奴婢斗胆,以此恭祝娘娘吉祥如意,福寿绵长。” 张太子妃以鱼肉蘸了毛姜醋,品尝,点头,又尝了一口火腿,赞赏道:“的确肉质细嫩,别有风味。尤其这火腿,味道倒比鱼肉更为出众。” 得了两位主子的褒奖,雪芦含笑低头。 “是云南的宣腿吗?”胡善祥静盯着案上的火腿。 孟尚食朝胡善祥的方向看了一眼,洞若观火:“太孙妃,宣腿以秘法腌制,四年成熟,肉香馥郁,回味甘甜,用来爆炒或做云腿月饼,堪称人间一绝。” 稍作停顿,转而又道:“不过,今日使用的火腿,应当是产自浙江金华,以当地特有“两头乌猪”的后腿腌制,咸香鲜嫩,独树一帜,作为鱼的辅料再好不过。” 吴妙贤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只是看过,就能分辨吗?” 孟尚食笑而不语。 庄妃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也奇怪,我天生这舌头笨拙得很,吃过的山珍海错不知凡几,却从未感受过何为人间美味呢。” 张太子妃勾唇浅笑,柔声道:“庄妃娘娘拥有天下最挑剔的味蕾,凡间的美食又怎能轻易打动您呢?” 她看向那道冬笋鱼,尝了一口冬笋:“这是我今年吃过最嫩的笋。” 香芹听后,难掩喜悦:“这是奴婢特意切了三筐的冬笋,挑出最鲜嫩的笋尖烹制而成。” “哦?”张太子妃面上蕴起一片阴霾。 谁料香芹偏不是个识脸色的,只自顾自地道:“娘娘,只有最珍贵的笋尖才有这样的鲜嫩美味。” 张太子妃放下了筷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淡了。 香芹不知发生什么,忐忑地垂下头去。 孟尚食察言观色:“撤。” 香芹忙不迭地端着冬笋鱼退了下去。 这时,姚子矜,玉脍端着各自的菜上前。 张太子妃目光特意在姚子矜的身上停顿片刻,便看向她呈上的香花鱼丝。 胡善祥也注意到了子衿。 郭侧妃无意抬眸,一眼便瞧见子衿那张雪肤如瓷、姣若秋月的面靥,眸中蕴上惊讶之色。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今日这宴,餐花饮露,好生雅致啊。” 她的视线定格在子衿身上,静默一瞬,又笑说道:“嗯,菜好,人也标致。今年的尚食局,倒是进了不少好人才。” 孟尚食眉眼含笑,给子衿使眼色:“还不谢过郭侧妃赏识。” 子矜乖巧地向郭侧妃福了福身。 郭侧妃笑着点头,张太子妃反而掠过姚子矜,品尝了一口玉脍的菜,诧异道:“鱼腹中藏有羊肉?” 子矜神色平静,只静站在原地。 玉脍面不改色心不跳:“回太子妃的话,奴婢听闻,自古鱼、羊二味合馔,方为“鲜”字本义。” 一旁的庄妃则举箸品尝了子矜的鱼肉,惊讶地挑了挑眉。 张太子妃冷落了姚子矜,只对着玉脍赞赏道:“鱼腹内的羊肉没有丝毫腥膻之味,鲜上加鲜,你做的很好。” 有幸得到张太子妃的夸赞,玉脍大喜:“谢太子妃。” 孟尚食看出张太子妃不喜子矜,平静开口:“撤。” 二人恭敬地撤菜退下。 殷紫萍、苏月华上前,正好与子矜、玉脍擦身而过。 殷紫萍注意到了玉脍手中的菜,脸色就是一沉。 刚退出凉亭,便有一宫女上前,将她手中的菜端走,子矜很是诧异。 她循着那宫女的去向,转头一瞧,菜竟是上了郭侧妃的案头。 凉亭里,殷紫萍、苏月华将菜呈上。 张太子妃品尝苏月华的鲜鱼饺,惊讶地抬起头。 “鱼肉不是当馅料,而是作饺皮吗?” 苏月华恭敬应了声是。 庄妃瞧着小碟内的鱼饺,只淡淡道:“吃鱼却不见鱼,倒是个别致的做法,请诸位都尝尝吧。” 她虽然这样说,苏月华却注意到,鲜鱼饺并未引起她的兴趣,仅仅用箸挑了挑宫女送到她面前小碟内的鱼饺,便又感觉无趣地放下了箸。 梅清将鱼饺分给众人,众人品尝,都赞叹不已。 胡善祥尝了一口鱼饺,感叹了一句:“这鱼饺用的是清鸡汤?难怪汤汁鲜美又格外醇厚。” 殷紫萍的豆瓣鱼是用砂锅架着小火炉端上桌的,汤汁不断翻滚,看着十分诱人。 张太子妃品尝了一口鱼肉:“酱者,百味之将帅,帅百味而行。可我尝过千百种酱料,独此豆酱风味,令人难忘。” 她轻轻挥挥手,梅清便将豆瓣鱼分送各人,砂锅内唯剩下一只鱼头。 众人欣然接受,唯有喻美人吃了一口,却一副食难下咽的模样,悄悄伸手抚住心口揉了揉,却又不欲他人瞧见,悄悄侧过身去。 这一幕好巧不巧地被不远处的子衿注意到了。 殷紫萍向一旁小宦官点头,小宦官送来一盆新鲜的豆腐,殷紫萍将豆腐放进了砂锅里,与鱼头、汤汁共同烹煮。 稍候片刻,她揭开锅盖:“请太子妃品尝。” 张太子妃尝了一口,大为意外。 梅清瞧了一眼张太子妃的神色,随即示意宫女们将豆腐分给众人。 胡善祥对这道菜也是赞不绝口:“未料这用剩下的鱼头和鱼汁烧出的豆腐,倒比刚才的鱼肉还要美味三分!” 吴妙贤掀起眼睑偷瞧了张太子妃一眼,放下筷子,附和道:“豆腐嫩滑到入口即化呢!” 殷紫萍得到亭内一众人的褒奖后,不但没有半分骄傲得意之色,反而娓娓道来。 “太孙妃,宫中妃嫔娘娘们品尝鲜鱼,往往只取用鱼眼肉,而民间寻常百姓连鱼头鱼尾亦十分珍惜。奴婢心想,所谓烹饪之道,便是化朴素为神奇,造福于百姓。所以试着在剩余的鱼汤内放入豆腐烹煮,令荤素融合,更添鲜香,又能让贫寒的百姓再饱食一餐。” 张太子妃满意地点头:“你说的很好。” 而后转头看向庄妃,笑意晏晏:“今日的比试,以这道菜最得我的心意。” 庄妃笑着颔首。 众人连忙奉承:“是啊是啊,太子妃说的极是!” 吴妙贤看向张太子妃,俏皮一笑:“将如此简单的食材烹制成这样的美味,今日当得第一。” 她身侧的胡善祥则只是勾了勾唇角,并未吭声。 郭侧妃轻轻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芙蓉面上满满的不以为然。 喻美人骄矜地瞥了郭侧妃一眼,掩唇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莫非郭侧妃另有高见?” 郭侧妃看都没看她一眼。 喻美人脸色微沉,不悦道:“我虽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倒也侍候陛下多年,论起身份,尚是太子的长辈,怎么我说话,你竟是全不入耳么?” 庄妃蹙眉,桃花面上带着几分怒气,轻声警告:“喻美人。” 李昭仪吓了一跳,连忙扯了扯喻美人的袖子。 郭侧妃端起酒杯,掩住唇边讥讽的笑:“陛下已数年未曾召见的美人,焉敢称自己是太子庶母?” 喻美人脸色骤变,猛然站起,伸手,怒气冲冲地指着郭侧妃。 “你欺人太甚!”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第26章 新任典膳 待喻美人的身影消失在凉亭外的走廊上后,张太子妃眸光微敛,冷声道:“郭侧妃——” 郭侧妃神色自若,望着桌上姚子矜的菜。 “烹饪,食材为一,火候第二,用盐为三。刚才数道重油重盐的菜色,唯独这一道,虑及诸位的舌头,竟是轻盐淡味,瞬间脱颖而出。” 她默了默,随即侧过身子望向张太子妃,意味深长道:“太子妃,既是典膳大比,比的是庖厨巧思、烹饪技法,没有品尝食物,如何轻易论断?便如科举取士,考察的是人品学问,不是看谁能逢迎上官!” 闻听此言,胡善祥的目光也落在那道香花鱼丝上。 “郭侧妃,这道佳肴颇有深意——” 郭侧妃嗤笑了一声:“品尝美食的是舌头,有时候,舌头可比人心诚实。好啦,诸位的奉承,听得人头疼,我就少陪了。” 说完,她轻轻一拂袖,推翻了酒杯,走到子衿身边,扇子轻轻一敲她的肩头。 “你,赢了。” 子衿垂首静站,嘴角却微微弯成一条好看的弧度。 一时之间,凉亭内的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闷中。 郭侧妃正要离开,张太子妃平静开口:“慢着!” 郭侧妃转身,眉梢轻挑,得意地望着张太子妃。 张太子妃看了梅清一眼,梅清捧着一只匣子上前。 张太子妃轻抿红唇,慢条斯理道:“今日我举办小宴,是为了替南北直隶并山东、河南遭受水灾的百姓筹赈灾款。” 郭侧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太子妃一眼,随手拔下头上凤钗、手上玉镯,连耳朵上的玉坠子、腰间玉佩全都褪了下来,一股脑都塞进去。 她正色道:“既是正事,理应如此。区区金玉,又有何惜!” 梅清望着满桌的金玉首饰,惊讶地瞪大了眼。 郭侧妃丢下钗环首饰后便扬长而去。 张太子妃不以为意地笑笑。 “还请诸位回去以后,将此事传于后宫妃嫔、朝廷命妇,愿他们体恤百姓贫苦,及时施以援手。” 庄妃微笑颔首:“这本就是一件好事,太子妃不言,我们也该出力。我回去以后,便与姐妹们商议如何操办此事,你尽可放心。” 张太子妃欣慰点头:“那我便替灾区的百姓,先谢过庄妃娘娘的仁德之心。” 众人恭敬地跪着听太子妃训示。 张太子妃居高临下地环视众人。 “饮食之道,讲究不时不食,顺势而为,正值国家百姓危难之时,更当以体恤民生为念,绝非如郭氏所言,只以烹饪技巧为第一。”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冷淡地从子衿身上扫过。 “香花入馔,冬笋取尖,麒麟祥瑞,鲜鱼为饺,固然都十分精巧,只是传扬出去,百官富户都会群起效仿,一味追求奢侈精巧,反倒不是美事。何况这道豆腐鱼,是我今日品尝到的最特别的美味。” 殷紫萍喜悦极了,俯下身去。 “谢太子妃!” 子衿更恭敬地垂下头,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 苏月华低着头,双手却不自觉紧紧攥起,显然很不服气。 回到尚食局,殷紫萍小声嘟哝,替子衿打抱不平。 “那郭氏不过赞了你两句,太子妃竟未碰一下你的菜,真是冤枉!不过,待我升任典膳,会好好照应你啦!” 子衿浅浅一笑,并未解释。 此时,王司膳步入大厨房。 众人都以为殷紫萍会获胜,或是无精打采或是羡慕嫉妒。 王司膳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苏月华身上。 “即日起,苏月华可破格升任典膳。” 王司膳此话一出,殷紫萍的面色便有些绷不住了。 谁知王司膳又道:“孟尚食禀报了太子妃,尚食局不是还缺一位掌膳么,姚子矜,便由你补上吧!” 众人更是惊讶。 而此时的殷紫萍,脸色阴沉,她用力咬了咬后槽牙,扭头冲了出去。 “紫萍!”子衿一惊。 正要追出去时,谁知与王司膳一同来的阿金上前,手中捧着一匹锦缎。 阿金将锦缎递到子衿面前,温声道:“昨日宴会诸菜,庄妃娘娘并不入眼,唯有香花鱼丝,可勉强用上一两口。娘娘吩咐了,即日起这道菜添上食单!这是娘娘的赏赐,以后好好办差吧!” 姚子矜只好接过锦缎并谢恩,眼神却担忧地向外望去。 尚食局走廊,殷紫萍追上了孟尚食,红着眼眶,忍不住问:“孟尚食,为什么?” 孟尚食平静地望着殷紫萍,没有开口。 殷紫萍嘴唇微微颤抖:“我一无所有,唯一擅长的就是烹饪。您可不可以,给我一条生路?一个机会,我要的,仅仅是……将我和其他人一样,平等地看待。我发誓,我会更努力,真的……您相信我,求求您!” “够了!”孟尚食呵斥。 殷紫萍的眼睛里涌起泪水,强行忍住。 “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赢,是不是?” 孟尚食面无表情:“所谓丐户,便是世间最低贱之人,我宁可尚食局少一人才,亦不可以被你一人玷污。” 说罢,便甩袖离去。 徒留殷紫萍呆愣在原地,像是脱了力气,跪倒在地上。 尚食局庭院,子矜快步上前拦住王司膳。 “王司膳,今日获胜的明明是殷紫萍,为何要如此待她?” 王司膳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望着她。 “不是你故意相让?” 子衿眉头轻蹙,疑惑道:“让?” 王司膳声音冷厉:“你放弃以豆腐入馔,不去迎合太子妃,就是在让她。” 子衿笑着摇摇头,解释道:“因为这是紫萍的发现,我不该据为己有,又领先于其他人,这是不公平的。” 闻言,王司膳淡淡地“哦”了声。 子衿直视王司膳,质问:“若不愿让她获胜,开始就不该答应她参赛,如此出尔反尔,不是太伤人了吗?” 王司膳冷喝:“大胆!” 子衿不以为意,只微微福了福身。 “司膳恕罪,紫萍欲改过自新,却苦求不得,我愿出让掌膳,替她求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王司膳上下打量子衿,目露鄙夷。 “如此轻描淡写,可见你意不在此啊!” 子衿一怔,待回过神时,王司膳已大步流星离去。 姚子矜不死心,还要去追,被苏月华握住了手腕。 “她出身低贱、心术不正,为何执意帮助一个窃贼?” 听苏月华这般说辞,子衿当即冷了脸色。 “从你们知道她出身贱籍开始,再未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 苏月华怔住,不可置信地望着子衿。 “子衿,我怕你养虎为患!” 子衿神情淡然,反驳道:“多谢你的关心,可我认她为友。朋友犯了错,我要帮她改过,今日她什么错都没有,我更该站在她那边!” 说罢,她便转身快步离去。 苏月华望着她的背影,眼含泪水,不甘道:“你就是偏心她!” 黑沉沉的夜,月亮偷闲躲进了云层,只留几颗稀疏的星星眨巴着眼睛。 草舍,朱瞻基在看奏章。 陈芜瞅准他放下一本奏章的空隙:“殿下可知,今日尚食局要在赏花宴上比试。” 朱瞻基神情一怔,不由面露悔意。 陈芜偷偷瞧了眼朱瞻基的脸色,又道:“可惜,险些就见着了。” 朱瞻基挑眉:“我说要见了么?” 这时,袁琦走进来,将茶盏放于案头,声音里夹杂着几分轻蔑之意:“依奴婢说,去也无用,她败了。” 朱瞻基握着奏折的手一滞,忍不住关切问道:“她败了?” 见二人同时望过来,朱瞻基若无其事地翻开另一本。 “谁输了,谁赢了,同我有何干系?” 二人就都不说话了,陈芜顺手端着小碟去喂鸟。 朱瞻基抬手掩唇,一声轻咳:“败在哪了?” 袁琦想也不想地答道:“技不如人。” 陈芜轻嗤,反驳袁琦:“我看未必。” 袁琦掀眼偷瞧朱瞻基:“我亲自打听的,怎么会错?” 陈芜面无表情地问袁琦:“今日是什么宴?” 袁琦理所当然道:“赏花宴啊——” 陈芜边喂鸟食,边慢条斯理道:“赏花宴上的主菜,唯有姚姑娘的香花鱼丝才应题。其他人只顾一隅不顾全局,又怎么能算赢呢?” 袁琦拖长了语气:“这话也有道理,殿下,哦?” 朱瞻基看也不看他,信手翻过一页奏折。 “舌头嫌长了么?” 一听这话,袁琦忙不迭地用双手捂住嘴。 朱瞻基丢下书,信步走到窗前。 他将目光落在花器内的花上,陡然想起初次在宫巷里碰见被罚提铃的子衿的一幕。 她裙摆上绣着的那簇繁丽的山茶花在蒙蒙雨夜里明得似火,矜贵又冷艳。 良久,他才回笼思绪,俯身轻轻嗅了一下花香,不自觉微笑了起来。 袁琦冲着陈芜努嘴,陈芜忍住笑。 第27章 走水风波 尚食局里,子衿找了大半晌的工夫,几乎将尚食局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寻到殷紫萍的身影。 她找了一圈不见人影,正要离去,突然察觉到异样,一步步向细微啜泣声发出的地方走去。 水缸的盖子一掀开,果不其然,殷紫萍躲在空水缸里哭。 子衿垂眼看着水缸里的殷紫萍,没好气道:“出来。” 殷紫萍用手背把脸上泪水一抹:“我不。” 见她竟撒泼耍赖,子衿故作冷厉道:“我让你出来。” 殷紫萍嘴一瘪,脑袋埋在膝盖里,不搭理子衿。 子矜皱皱眉,俯身,硬是将人生拉硬拽地扯起来,帮她拍拍身上的灰尘。 突然,殷紫萍“哇”的一声哭出声,脑袋顺势埋在子衿肩头,委屈道:“你骗我,不论我如何努力,在他们眼里,永远是个出身低贱的丐户。” 子衿轻叹一声,放软了声音:“回去吧。” 殷紫萍咬紧嘴巴不说话,又坐回水缸里去了。 姚子矜摇头,作势要把盖子给她盖回去。 殷紫萍见她要动真格的,忙用头顶起盖子。 “哎!我出来了。” 旋即乖乖爬出来,子衿牵着她回到大厨房。 大厨房里,锅上正在炖煮着鱼羊汤,放入枸杞、生姜调味后,雪白的汤很快开始咕嘟嘟冒起泡来。 殷紫萍面前放着一小碟新鲜的生鱼片,子衿将滚烫的热汤轻轻浇了上去。 不消片刻,薄如蝉翼的鱼片成熟翻卷,散发难以抵挡的香气。 殷紫萍吃着鲜鱼片,不自觉就落下泪来。 姚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羊汤的火候到了,鱼片自会烫熟,慢慢来,不要急。” 殷紫萍又想要哭了,索性举碗挡住自己。 子衿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把眼睛从碗边探出,终于含泪笑了。 -- 张太子妃正在纺纱,梅清快步上前,凑到她耳边低声禀报:“太子妃,今夜圣驾经过琼苑,不知怎的撞上了喻美人。” 张太子妃摇纺车的手一顿,沉声问:“人在哪儿?” 梅清:“据中人来报,陛下今夜召喻美人侍寝。依奴婢说,郭氏着实嚣张,逼人太甚,此番得罪了喻美人,怕要给太子招来祸患。” 张太子妃继续纺纱,神色平静:“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梅清叹息一声,正要退下,突然闻听外面有人大声喊叫:“乾清宫走水啦!乾清宫走水啦!” 张太子妃骤然变色,猛地站了起来,纱线滚落在地。 乾清宫火光滔天,人们奔跑着、喊叫着走水、快救火,纷纷涌向乾清宫。 锦衣卫将披头散发的喻美人丢在地上。 喻美人仰起头,望见脸色阴沉的朱棣正在大殿前端坐,突然讽刺地笑了。 “皇上,您朝夕忙于政务,这还是第一次正眼看我呢,哈哈哈哈。” 朱棣侧目睇了喻美人一眼,冷声道:“着锦衣卫和司礼监共同审理,查出幕后主使。” 话落,黄俨和游一帆异口同声道:“奴婢\/微臣领旨。” 翌日。玉脍带着小宫女在后院房顶上晾晒切片的茄子、萝卜。 发现小宫女笨手笨脚险些洒落,玉脍狠狠拧了一下对方的胳膊:“滚!” 小宫女哭哭啼啼地下了梯子,玉脍继续翻晒。 殷紫萍来到梯下,仰头看了一眼,阴恻恻一笑。 半晌后,玉脍往下张望,梯子不见了,惊慌地大声求救:“来人!快来人!” 大厨房内砧板声、煎炒烹煮声齐聚,根本无人听到后院的求救。 殷紫萍哼着歌,用力切菜。 子衿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低声问:“刚才干什么去了?” 殷紫萍切菜的动作一滞:“比赛时玉脍做的事,我全都瞧见了,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喽!” 她扭头瞧了子衿一眼,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切菜。 “殷紫萍!”子衿眉头紧蹙。 殷紫萍用力剁芹菜,砧板啪啪作响。 “我帮你出头,你还怪我?” 姚子矜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把刀取下,柔声道:“不能让你因我惹事,给他们赶走你的借口。好了,我的活儿刚干完,去帮你洗碗,走吧!走啊!” 殷紫萍明明很高兴,却还是装作不情愿地被姚子矜拉着往外走。 孟尚食突然带着王司膳到来。 众人连忙行礼:“尚食大人。” 孟尚食视线落在苏月华身上:“苏月华。” 苏月华竭力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却难掩期待地望着孟尚食。 孟尚食声音冷淡:“从今天起,你便跟着王司膳好好修习厨艺。” 苏月华的脸色骤变,顿时又惊又喜。 这时,孟尚食又看向殷紫萍二人的方向:“至于殷紫萍——” 殷紫萍瞬间紧张起来。 孟尚食漠声道:“上林苑最近缺人手,光禄寺已决定调拨十二人过去——” 众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尤其是闻宴桃更喜形于色。 子衿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孟尚食:“孟尚食!” 殷紫萍用力握住姚子矜的手腕,示意她不要替自己求情。 正在此时,方含英匆匆进来,附在孟尚食耳畔低语。 孟尚食脸色一变,顾不得殷紫萍,匆匆离去。 王司膳诧异:“含英,出了什么事?” 方含英面色惊恐,欲言又止。 众人面面相觑。 廊下,胡司膳望着孟尚食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时的后宫各殿已乱作一团。 锦衣卫配合执法宦官闯入一间间殿阁,锁拿后宫妃嫔、宫女。 柔弱的女人们尖叫、昏厥,抵不过如狼似虎的锦衣卫,被迫如羊群一般被虎狼驱逐着离开了庇护所。 宫道上,被锁拿的人群中,李昭仪钗环散乱、脚步踉跄,被宦官推搡着向前走。 这支队伍里多半都是年轻美貌的妃嫔宫女,一个个容色惨白,神色惊恐,惶惶然不知发生何事。 步辇上,朱瞻基微微俯身,将手中的《历代名臣奏议》递给陈芜。 “父亲那儿可送去了。” 陈芜神色为难:“殿下,皇上只命人刊印后给您送了一部。” 朱瞻基怔愣一瞬:“先将我的这部送去给父亲,不要提及我这儿先有,只说是皇爷爷让他好好诵读,他会高兴的……” 话音未落,李昭仪猛然扑上来,涕泪满面:“皇太孙,求您救救我吧!” 众美人一时哭声震天:“请皇太孙救命!殿下救救我们啊!我们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锦衣卫上前向朱瞻基行了一礼,而后重重呵斥李昭仪等人:“走,不准停!快走!” 眼看着他们被人押走,朱瞻基面色微变,低声吩咐袁琦:“去查查,宫里发生了何事!” 吴妙贤匆匆忙忙步入张太子妃寝殿。 “太子妃,出大事了!” 刚踏入殿,她便见到胡善祥正在同张太子妃说话,显然比自己早了一步。 胡善祥并不在意她,而是继续道:“幸好皇上洪福齐天,守夜宦官又警醒,及时扑灭了火,烧毁的仅是西侧暖阁。这喻氏一入狱,便牵连数位妃嫔宫人,一口咬定早与他们结党。锦衣卫气势汹汹地闯入永宁宫,强行带走了李昭仪,连庄妃娘娘都被软禁了!” 吴妙贤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问:“太子妃,李昭仪他们真参与了?皇上那么宠爱庄妃,怎么会连她都遭到软禁呢?” 张太子妃沉吟:“一个小小的美人,公然弑杀君父,若说她没有同党,又有谁会相信。这一次,不知将牵连多少无辜的人啊。即日起紧闭宫门,不管任何人来叩问,一律不见。” 胡善祥听后,不禁疑惑:“您是担心这场风波会牵涉东宫?” 吴妙贤惊惧地瞪圆了眼睛。 胡善祥语气担忧:“那庄妃娘娘她……” 张太子妃轻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广场上,数名妃嫔相依站着,宫女宦官们皆跪在地上,一个个瑟缩恐惧,头也不敢抬。 黄俨目光冷峻地审视着他们。 姚子矜和殷紫萍二人正要去送膳,眼见这情形,殷紫萍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拉着姚子矜离开。 走出很远,子衿还频频向后张望,李昭仪那惨白的容色、摇摇欲坠的身形深深烙在了她的心间…… 第28章 逆贼 尚食局,王司膳正在考校众人如何分辨贡米。 她环视众人。 “中华所产的大米,是天下第一等的米。这些都是各地送来的上好贡米,刚才你们都分辨清楚了?” 众人应是,各自埋头一通写。 不少人左顾右盼,暗暗为难。 子衿想起方才场景,微微出神。 苏月华笔下行云流水,花田贡米、鱼泉贡米、怀远白莲坡贡米……核对清楚,无一错漏。 远处做粗活的殷紫萍不由侧目。 王司膳转了一圈,眉头越皱越紧,劈手抽走一人的笔,指着第一筐大米。 “这是京山桥米!” 她才训完话,一转头,就瞥见子衿心神不定,于是故意点名:“子衿,你说。” 子衿淡淡应了声是,而后从容应答:“京山桥米,植于丘陵,灌以泉水,故而光润细长、青艮如玉,煮后松软细腻,香甜可口。” 王司膳略一挑眉,随即又刁难道:“何为米中之王?” 子衿迟疑一瞬,走向另一只米筐。 她用手捧起一捧晶莹的米粒来:“是它。” 王司膳望着她手心的那捧响水贡米,又冷声问:“如何猜到?” 子衿不紧不慢道:“明明离得很远,独特的生米之香却扑鼻而来。” 王司膳意味深长地睨了子衿一眼,而后扫视众人。 “永乐九年,皇上下旨设奴儿干都司,统辖水达达、女真人故地,这便是当地卫所年年都会送来的贡米。看似寻常,一旦煮熟,食之甘甜,米香四溢,世间唯有这种米,无需任何佳肴来配,米中之王,当之无愧。好了,明日我会再考校,都下去吧!” 众人行礼离开,王司膳问子衿:“魂不守舍,认不认罚?” 子衿思绪微敛,福了福身,只淡淡应了声是。 王司膳离开后,子衿便去淘米了,可淘到一半儿,想到死不瞑目的李昭仪,动作却停了。 殷紫萍头也不抬道:“闲事莫管。” 子衿轻轻抿了抿唇,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低着头继续淘米。 殷紫萍手中不停地清洗碗碟,掩饰着不安与慌乱。 闻宴桃带着送膳宦官匆匆回来。 方含英连忙迎上来:“怎么样?” 闻宴桃示意送膳宦官将食盒打开,果然原封未动。 方含英眉头紧锁:“走吧,先将此事禀报尚食大人。” 殷紫萍抬头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而姚子矜则盯着水中旋转的米粒,不知在想什么。 尚食局走廊,孟尚食面色沉沉地望着闻宴桃和方含英。 “喻美人出自永宁宫,陛下如今一时盛怒,才会怪罪无辜的庄妃,太子妃命我们暗中周全,你们竟然无计可施?” 闻宴桃一脸为难:“孟尚食,如今宫正司派人看守永宁宫,严禁任何人出入。” 孟尚食听后,神情愈发凝重,沉声问二人:“不管试多少次,一定要设法进去,再这么关押下去,怕庄妃等不及申冤,便饿死在永宁宫内了!你们到底还有谁敢去?” 二人对视一眼,皆畏怯地垂下头去。 孟尚食冷哼一声:“都是无用之辈!” 才训完闻宴桃二人,孟尚食耳畔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去!”殷紫萍快步上前。 三人皆是一愣。 殷紫萍拜倒在地:“孟尚食,请容我一试!” 孟尚食低头,迎上殷紫萍笃定坚毅的目光,心口微微一颤。 昏暗的暮霭悄悄拉开了,罩住了朱墙金瓦的紫禁城。 夜深人静时,殷紫萍拎着食盒,远远望着夜色下的永宁宫。 突然,后背被人猛拍一下。 她头也不回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子衿笑弯了眼睛:“你不是说,不让我管闲事么,怎么自己也来了。” 粼粼月色下,殷紫萍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没有你那么无私的好心肠,可我有一颗按捺不住要上进的心哪。咱们怎么进去?” 姚子矜拎起一只小小竹筒,轻轻晃了晃。 “拎着食盒,你可送不进去。” -- 朱瞻基来到乾清宫偏殿的时候,朱棣正在看工匠雕刻一尊玉石像,虽然面目未成,却能看出是个女人。 一下,一下,又一下,工匠在认真地凿刻着。 朱棣聚精会神地看,眼都不眨。 朱瞻基上前行礼:“皇爷爷。” 朱棣转身,笑呵呵地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 “来得正好。听说你今日出行,严惩了一个侵占他人田地的军士,你办得很好!” 朱瞻基薄唇微抿:“皇爷爷,孙儿有话要说。” 闻言,朱棣背过身去。 “你今夜来是不是想告诉朕,司礼监在宫中大肆搜捕逆贼的事。” 朱瞻基应道:“皇爷爷圣明。” 朱棣长舒一口气:“朕如此重用他们,你好像不以为然。” 朱瞻基眸光微黯,诚然道:“孙儿以为,司礼监、锦衣卫行事过于跋扈,常有逾越法度之处。” 朱棣目光落在那尊雕像上,语重心长道:“朕屡敕中外官洁己爱民,而不肖官吏恣肆自若,百姓苦之。朕命他们监察百官,便如农夫除去粮田里的莠草。凡有人贪墨受贿、失职渎职,有人鱼肉乡里、欺凌百姓,百官录上,便会抹去一个名字,柴市上则会高高挂起他的头颅。朕重用这些人,是要让每一个为官者日夜悬心,时刻铭记清廉为官,善待百姓。” 听完这番话,朱瞻基若有所思,半晌后,却又反驳道:“皇爷爷,严刑可震慑官员,后宫却都是弱质女流。” 朱棣转过身来,郑重其事道:“瞻基啊,朕继位多少年来,朝乾夕惕,时时自省,只盼着终有一日,凡我御下百姓,皆能安居乐业,共享太平。朕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盛世!他们是朕的耳朵,是朕的眼睛,代替朕巡视四方,监察天下。朝政如此,后宫亦然。朕的后宫,到底有多少他人耳目,又有多少别国奸细?这般的弱质女流,朕可养不起。” 朱瞻基叹息:“皇爷爷,孙儿担心的是您。” 朱棣挑眉:“哦?” 朱瞻基抿了抿唇,旋即娓娓道来。 “此番受到审讯者不过二十八人,便有好事者疯传,说您重刑逼供,牵连二千宫人,还谣传您亲自坐镇监斩,鲜血已淹没了紫禁城。我不愿您的声名因此受损,更不愿听他人说皇爷爷的半点不是!” 朱棣听后朗声大笑。 “朕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父,登基二十年,早朝晚朝,从无懈怠,所思所虑,无非是百姓的饱暖饥寒。区区宫闱琐事,还亲自监斩,朕又不闲得慌!传谣之人,真乃鼠目之光,愚不可及!” 朱瞻基语重心长道:“此谣言听来荒谬,但再让喻氏攀咬下去,未必不会牵连更多的无辜。皇爷爷,可否看在瞻基的份上,重惩首恶,释放其他人。” 在一声又一声的凿刻中,朱棣漠然道:“那么,又如何区分谁是首恶,谁是从犯呢?” 朱瞻基怔住。 朱棣眉心蹙起:“天下妇人于朕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少了谁亦不可惜……” 他转身看到玉石像,不知想到了谁,竟失神片刻。 “瞻基啊,回去好好读你的书,办你的差,将来德成业就,才不辜负朕对你的厚望。这等小事,不是你该管的,回去吧!”他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离殿去了。 朱瞻基望向那尊未完成的玉像,陷入沉思。 -- 镇抚司狱,两名校尉将遍体鳞伤的喻美人提上来。 “游大人,她招供了!” 游一帆阴恻恻地盯着喻美人:“谁?” 喻美人艰难地张口,一字一句道:“太、子。” 闻声,牢房内一众人皆惊得变了脸色。 游一帆眼眸微眯,冷冷盯着喻美人,似是想透过那双因受刑罚而浑浊充血的眼睛知道些什么。 阿虎回神,厉声呵斥:“大胆,你竟敢诬蔑当朝太子——” 喻美人尖锐地大叫起来:“是太子,就是太子指使我杀了陛下,幕后主谋就是当今太子!” 阿虎和阿豹皆神色凝重地望向游一帆。 游一帆一脸肃容地站了起来。 “把人守好,我即刻入宫!” 第29章 牵连东宫 夜静更深,皎皎月光穿进永宁宫华丽的殿宇照进窗棂里,青灯忽暗忽明。 庄妃饿得奄奄一息,竭力爬到花丛前,张开了嘴巴,盼着花朵上的露珠落下。 夜风拂过,一滴、两滴,露珠落到干裂的嘴唇。 忽然,她隐隐听到,宫墙一角,似乎有人在轻声呼唤:“庄妃娘娘!庄妃娘娘!” 她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惊骇地向发声处望去,终于燃起最后一丝希望,一点点爬过去。 竟发现宫墙下的泥土被人挖松了,露出半个拳头大的孔洞。 墙洞伸出的一根手指,指尖因为扒泥土树根,蔻丹脱落,血肉模糊。 片刻后,姚子矜将窄小的竹筒塞了过去。 庄妃劈手夺过,拔出塞子,倒出里面的炒米,狼吞虎咽,几乎噎死。 一墙之隔,姚子矜将装满水的小竹筒塞过去,庄妃喝下半管水,终于缓了过来,忍不住望向手心里的米粒。 月光下,米粒带着诱人的金色光芒,这一瞬间,她哽咽起来。 子衿的声音清泠泠的好似烈烈夏日的一汪清泉,叮叮咚咚地漫过庄妃心口。 “娘娘,这是炒米。” 这炒米做法倒也简单,只需将煮熟的米粒晾至半干,在大锅里用力炒至微糊即可。 隔着厚重的宫墙,庄妃深陷的眼窝里蕴满了水雾。 她捂住嘴,极力压抑着哽咽声。 墙外,殷紫萍在不远处放风,小声嘟哝:“快点儿!” 子衿侧身朝殷紫萍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俯身,贴墙低声嘱咐庄妃:“庄妃娘娘,炒米便于贮存又不易坏,剩下的您小心藏在身上,不要叫人发现。” 庄妃连连点头,转念一想,隔着宫墙,子衿又看不见,于是忙道:“好!替我转告太子妃,求她帮我向皇上陈情,我是无辜的,我真的没有参与谋逆啊!” 子衿眸光微敛,又试探性地引导庄妃。 “庄妃娘娘,您与李昭仪、喻美人共处一殿,平日就没发现什么异常吗?您仔细想一想!” 庄妃自然知道她所言何意,她认真思索片刻,才喃喃道:“我一向善待她,不知她为何要陷我于不义……仔细想来,这两月来她动辄发怒,像变了个人似的……” 突然,她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明白!” 这时,殷紫萍再次急切催促道:“子矜,有脚步声!” 子衿身子猛地一怔。 庄妃哭求道:“别走,别丢下我……求你,救救我吧……” 子衿晃了下神,柔声劝道:“我还会再来,请娘娘千万保重,您得好好活着,等着真相大白那一天!” 殷紫萍快步上前,拽着子衿匆匆离开了永宁宫。 庄妃擦干眼泪,拼了命用泥巴将孔洞掩盖起来,又倒出竹筒内的炒米藏在腰带间,把竹筒就地掩埋。 巡查宦官赶到此处,提起灯笼对准墙根照了照,到处黑漆漆一片,没有发现异常。 不远处,殷、姚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二人回到尚食局时,宫女们各司其职,浸米的,蒸米粉的,搡年糕的,搓年糕的,忙得不亦乐乎。 子衿刚进门,方含英急切地迎上来:“子矜,你去哪儿了?” 子衿诧异之余,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方含英。 方含英拼命使眼色,她才注意到袁琦阴沉着脸站在廊下。 方含英小声埋怨:“我做的小食被原样退回,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早知如此,我就不代你当值了!” 话音刚落,袁琦气势汹汹地上前,抬起手指就要狠狠戳姚子矜。 姚子矜下意识躲避,殷紫萍瞪他。 袁琦的手半空中晃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头狠狠戳了方含英一下。 “废物!” 方含英捂着头,一言不发。 袁琦回过头看向子衿,寡白消瘦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姚姑娘,劳烦您受累了!” 此话一出,院内一众人面面相觑。 -- 草舍,朱瞻基拿起《务本之训》诵读。 可看来看去,眼前晃过的都是向他哭泣求情的李昭仪等人的面孔。 手中的书便不自觉又放下了。 陈芜将朱瞻基的神情瞧了个一五一十,于是低声道:“殿下,劝不得。” 朱瞻基顿了下,想到先前在乾清宫朱棣向他说的那些话。 他眸光微沉:“我知。皇爷爷越是看重我,越不准有人在我耳边多言,我若再劝,只怕牵连更多。” 这时,袁琦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待掀开食盒,里头只摆着一碟荷包蛋,一碗牛奶炒米粥。 袁琦一惊,而后赔笑道:“殿下,这——” 朱瞻基把碗一推,皱眉:“敷衍,叫她重做。” 袁琦拎着食盒刚退两步,身后便传来朱瞻基清冽的声音:“做好了,亲自送来。” 袁琦挠了挠头,好奇道:“殿下,您要召见她呀?” 朱瞻基起身,在书案前来回踱步,似在犹豫,终于下定决心:“速去速回。” “是!”袁琦退出门,转身就跑。 大厨房内,子衿正在爆米花,殷紫萍在熬糖油,二人做起了广西名产炒米糖。 很快,子衿将爆好的米花堆放在竹箕内,殷紫萍马上将热烫的糖油浇了上去,二人合力将米花与糖油拌匀、压得平整。 子衿一边干活儿一边研究食单。 单子上多是蝴蝶面、拨鱼儿、白切面、粟米糕、麦粥等物,越往后食用的越少,最后一页空白。 殷紫萍心里暗暗觉得奇怪,忍不住低喃:“宫内妃嫔按品级都有定例,喻美人虽无圣宠,也不至于如此俭省,吃得这么少,这是要成仙呀!” 突然,袁琦满头大汗地冲进来。 “姚姑娘!快,快快,哎哟,你怎么还这副打扮,赶紧去换身鲜亮点儿的衣裳,哦,还有钗环,殿下要召见你!” 姚子矜一愣。 殷紫萍顿感出头机会来了,猛地将子衿一推。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不多时,姚子矜重新换了衣裳、略施薄粉,再次走出来,竟是艳光不可直视,把袁琦身后两个小宦官都看傻了。 袁琦连连点头,笑呵呵地夸赞:“好,好。” 殷紫萍凑上前,低声道:“子矜,出头的机会来了,一定要把握住!” 听了这话,姚子矜下意识往后退,又被殷紫萍一把抓回来:“往哪儿躲?殿下亲口说了要见你,子矜,是皇太孙殿下要见你呀!” 姚子矜硬是被殷紫萍推到袁琦身边。 袁琦望着秀雅绝俗的姚子矜,笑容满面:“姚姑娘,请吧。” 子衿怔了怔:“请稍候。” 她转身去了大厨房,特意将年糕切得薄薄的,加了笋子、雪菜和新鲜肉丝,做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年糕汤。 随后,她又取出冷却后的炒米糖,慢慢用刀切成小块,耐心装饰摆盘。 门口的袁琦忍不住小声嘀咕:“殿下召见,换了旁人,还不飞奔而去,她到底磨蹭什么哪!” 殷紫萍也很困惑:“这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啊?” 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最终,子衿做完了一切能做的,再也没有借口拖延时间,她轻轻盖上了食盒。 草舍,朱瞻基拿起书卷又放下,来回好几次。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他以为是袁琦,猛地回过头来,谁知掀帘进门的却是陈芜,朱瞻基黑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陈芜匆忙入内,声音焦灼:“殿下,东宫出事了!” 闻声,朱瞻基原本温润的目光顿时宛若深渊般幽暗沉寂。 他静站在原地思忖一瞬,随即大步流星地出了草舍,直奔清宁宫。 这厢,袁琦在前方领路,殷勤极了。 “姚姑娘,天黑,您小心着点儿脚下。你们两个小子,灯笼往哪儿照啊。” 眼看前面便是草舍,朱瞻基正好带着陈芜快步出门,袁琦眼前一亮,赶紧小跑着迎上去。 “殿下,人来了——” 姚子矜远远地恭敬行礼。 朱瞻基匆匆一瞥,便只瞧见灯笼朦胧的光晕中,她低着头行礼的样子。 烛光映照之下,少女清冷似新月生晕,俏丽如桃瓣初绽。 他凝眸望着她,眼底汹涌翻腾着莫名的情绪。 须臾,他回神,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已一阵风似的过去了。 袁琦瞧着自家主子匆匆离去的背影,不免惊诧。 “这、这什么回事啊?殿下?殿下!殿下!” 陈芜转过身,耐心解释:“殿下有急事办,回头再说!” 袁琦沉了脸,回过头来,又堆起笑。 “姚姑娘,劳烦您去书斋稍候。” 而后转头吩咐一旁的小宦官:“你,别跟木头似的杵着,领着姚姑娘进去,但凡她有什么需要,小心照应着。” 那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而后提着灯笼领路。 “姚姑娘,请。” 姚子矜有些愣神,一时站着没动。 袁琦随即又低声吩咐另一名小宦官:“快去打听,宫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去啊!” 子衿回过神来,转过身,缓步朝书斋走去,神色平静,辨不出半分旁的情绪。 第30章 告发孟尚食 夜色沉沉,大批锦衣卫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太子东宫。 清宁宫正殿,朱高炽拎着一条绳索,整个大殿瞎转悠,四处找地方。 刘公公急得团团转:“太子殿下!太子,哎哟,太子殿下呀,您这不是要了老奴的命吗!您别吓唬老奴呀!” 朱高炽大声呵斥:“走开!” 他终于把绳索挂上了高梁,直接搬来了凳子,刘公公膝行着抱住他的腿,惊呼道:“殿下,使不得呀!” 朱高炽却像下定了决心,一脚将他踹开,想也不想就往凳子上爬。 张太子妃匆匆赶来,眼见这幅情景,惊得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殿下,您这是干什么!” 朱高炽回头望着妻子,一脸绝望。 “你来了也好,有几句话,替我转呈父皇。二十年来,父皇率军北征,我四次监国,纵细务小故,不敢轻忽,可父皇听信奸佞谣言,东宫臣属动辄下狱不说,我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他竟相信喻氏对我的构陷,真真不可理喻!子不言父过,我憋了二十年,现在,我受够了,他想让二弟做太子,我给他挪地方!不过,该说的话我还得说完!” 他一边说,一边又爬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语气很是执着:“君好之,则臣为之,上行之,则民从之。父皇宠信锦衣卫和内宦,驭下多用重典,长此以往,朝廷必多酷吏,民间更会攻讦成风” 许是气极,他抬手用力拍大腿,怒吼:“他这是不对的!” 张太子妃瞧着他这般模样,心疼又无奈:“殿下——” 朱高炽又爬上去,用力扯了扯绳索,回头故意扯着嗓子高声大喊:“不对,他这是不对的!他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他就是不对!” 恰在这时,郭侧妃也赶了过来。 刚踏进门,就瞧见朱高炽扯着绳索往脖子上套,她惊呼一声:“殿下?!” 朱高炽看她一眼,威胁地把自己脖子套进了绳索。 “别过来!谁都不准过来!” 郭侧妃当即红了眼眶,虽着急,却故作平静地劝说道:“阿埏正发着高烧,嚷嚷着要父亲抱,您真舍得我们母子嘛!” 朱高炽当然不舍得娇滴滴的郭侧妃,可看一眼旁边的太子妃,旋即正色:“不准靠近!” 这时,朱瞻基带着陈芜匆匆到了清宁宫。 带人围守在殿外的游一帆向朱瞻基行礼,朱瞻基眼都不扫他一下,快步入殿。 游一帆再抬起头来,便瞧见陈芜站在台阶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朱瞻基进殿时,朱高炽还在念经似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是不对的,不对!不对!” 张太子妃急切道:“殿下,小心呀!” 郭侧妃也急了,眼瞅着要扑上去,谁知朱高炽大吼道:“谁来,我死!” 朱瞻基负手立在门口,平静地望着朱高炽,一本正经道:“我来了。父亲还有什么遗言,我一字不差地转呈皇爷爷。” 朱高炽眼噙泪水,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你也气我!” 朱瞻基眉梢轻挑:“我不过是依父亲的训示行事,怎么是故意气您呢?” 朱高炽被自家儿子这话噎得捶胸顿足。 “你气我,你就是气我,你成心气我,真气煞我也!” 张太子妃用力一拍儿子的手臂:“你怎么同你父亲一样胡闹呢,都多大年纪了,还同小孩子似的!” 朱瞻基反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注意到朱高炽太重了,凳子早已不堪重负,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朱瞻基微抿了抿唇,温声一笑:“父亲,有什么话,下来再说。” 朱高炽想也不想道:“不行!” “下来吧!” 朱高炽瞪大了眼,别有深意道:“还未上去,何谈下来!” 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了嘴,倒是让殿内紧张焦灼的气氛缓和了几分。 朱高炽专心把脖子挂进了绳索,眼看就要蹬掉凳子。 郭侧妃一瞧这架势,哪还有方才的平静,当即哭得梨花带雨地冲上去。 “夫君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张太子妃仓促一瞥,目光已被朱高炽吸引过去。 朱瞻基则淡定如常,只站在原地,默默数着:“一、二、三——”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凳子四分五裂,就这么生生被踩塌了。 刘公公冲上去护主,结果方向严重错误,朱高炽重重歪倒在地,发出一声惨叫。 朱瞻基一手扶额,不忍心看。 张太子妃用力捶了儿子一下,匆匆要去搀扶摔得四仰八叉的朱高炽,却被郭侧妃抢先一步。 朱高炽搂着郭侧妃,抱头痛哭:“爱妃!” 张太子妃的手伸出去,又默默收了回来。 “父亲无事,我回去了。”朱瞻基无奈摇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张太子妃冷冷看了一会儿,漠然行了一礼。 “殿下平安无事,妾身先行告退了,请殿下早些安歇吧。” 待张太子妃离开,朱高炽这才抬起头。 郭侧妃抹了一把他的脸,有些纳闷:“怎么干打雷不下雨呢?” 朱高炽拂去她的手,脸上已不见刚才的慌张与悲愤,变得无比冷静。 “刚才殿外都听见了吧?” 刘公公扶着腰爬过来。 “回殿下的话,那么大动静,自是听见的。” 郭侧妃听得一头雾水:“您到底在说什么,我都糊涂了。” 朱高炽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镇定自若道:“我是要告诉父皇,儿子是冤枉的!” 另一边,姚子矜坐在草舍的门槛上,从怀中取出手帕,打开来,里面是她特意留下的炒米糖。 香甜的炒米糖让她的心情不由自主变得平和,耳畔的溪流声、蟋蟀声交织成一片,她只是沐浴着月光,静静等待着。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想起宴会上喻美人怪异的举动。 不知不觉间,又联想到今日在永宁宫庄妃向她说的那番话。 “仔细想来,这两月来她动辄发怒,像变了个人似的……” 子衿猛地站起身,神情凝重。 朱瞻基一路越走越快,陈芜几乎小跑才能追上他。 他沉声吩咐:“你即刻出宫,暗中查访喻氏的……” 回到草舍后,他快步进了书斋,四下里寻找,已是不见姚子矜的人影。 他皱起眉头,猛然转身,高声道:“袁琦!袁琦!” 袁琦快步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委屈巴巴道:“殿下,奴婢留人了,可、没留住。” 朱瞻基抬手抓起一本书要砸他,袁琦连忙抱头,半天没等到书落下来。 壮着胆子抬头一看,自家主子的目光被别处吸引了。 朱瞻基意外地发现桌上食盒下押着一张纸,移开食盒,纸上只有一个“喻”字。 朱瞻基望着这张纸,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袁琦松了口气,踮起脚尖看一眼,满脸堆笑。 “殿下,这是心有灵犀呢!” 话音甫落,那本迟迟没落下来的书精准地砸中了他的脑袋。 翌日,眼看着尚食局又被人闯入,众人全都涌了出来,惊惶不安地望着。 苏月华黛眉紧蹙,小声抱怨:“又是锦衣卫?” 殷紫萍下意识紧张,姚子矜握住她的手,将她推到自己身后。 孟尚食叹了口气,吩咐王司膳:“回头还是把门拆了吧,反正关着门,也形同虚设。” 王司膳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无奈应了声是。 胡司膳明显被冷落在一旁,她下巴微扬,冷眼旁观。 孟尚食迎上游一帆阴恻恻的目光,挑眉问道:“游大人,这回又是来搜捕冒籍宫女的吗?” 游一帆宛若深渊的眸子中不露半点情绪。 “喻氏供认,太子曾命她于陛下膳食中投毒,光禄寺、尚食局亦牵连在内。孟尚食,对不住了。” 话音甫落,锦衣卫已上前将孟尚食、胡司膳、王司膳、方含英等人全部锁拿。 孟尚食拂去了那双锁住她肩膀的手,平静道:“依大明律,官员论罪,需正式审讯定案,恭请圣上裁决。后宫之中,由宫正司掌纠察宫闱职事。今我是正五品内廷女官,即便要拘禁审讯,理应关押于宫正司而非镇抚司狱,何必劳烦锦衣卫动手。” 游一帆挑眉,诚然道:“这种案子,不是宫正司能审的,只好委屈孟尚食了。带走!” 眼见锦衣卫要拿人时,孟尚食却又问:“慢着!罪人喻氏告发我一人,还是整个尚食局?” 阿虎不屑地冷哼了声:“要谋逆自然不会人尽皆知!” 孟尚食闻言,神情依旧从容镇定,她笑了笑:“既然只告发我一人,囚禁审讯我即可。” 王司膳心有不忍:“孟尚食!” 这时,一时默默立在最后边的子衿突然站出来。 “大人,那喻氏在赏花宴上公然与郭侧妃争执,许是怀恨在心,不惜构陷太子,牵连尚食局,还请游大人明鉴,勿受喻氏蒙蔽。” 见子衿替她辩驳,孟尚食蹙眉:“何时轮到你们说话,还不退下!” 苏月华压抑着焦急,欲言又止。 见众人都在为孟尚食说话,胡司膳也站出来表忠心。 “游大人,尚食局掌宫廷膳食,实是宫中最紧要处,您若要拘禁,便拘了我去,能否先放了孟尚食?” 游一帆促狭一笑:“我也是职责所在,不敢轻忽放纵,那就先委屈三位了,带走!” 锦衣卫将孟尚食与两位司膳全部带走。 孟尚食侧过身,向人群中的方含英微微颔首。 方含英当即会意,低声道:“您放心。” 眼看着他们被人带走,苏月华追出两步,愤懑道:“你们根本没有真凭实据,怎能轻易将人带走,就为了罪人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游一帆并未理会苏月华,转而轻蔑地扫视院内剩余的一众人。 “自今日起,呈送贵人们的膳食,都要经过仔细盘查,若有纰漏,恐怕等待你们的就不是宫正司,而是诏狱了。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地方。” 听了这话,众人皆面露惊恐,顿时哑了声。 殷紫萍暗中推了推子衿的胳膊,低声问:“子矜,现在怎么办?” 姚子矜望着如冷面阎罗般的游一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第31章 亲审谋逆案 正准备食材的苏月华,下意识向外望去。 数名锦衣卫守在廊下,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殷紫萍佯装给姚子矜送洗好的菜蔬,故意手一松,趁着弯腰来捡的时候,小声嘀咕:“三天未给庄妃送膳了,可他们日夜看守,根本出不去——看来,我们得自己找机会!” 姚子矜动作放慢地捡掉落的菜叶,微微摇头:“不可莽撞!” 傍晚时分,女使、宫女们皆出去送膳,锦衣卫分头行动,不紧不慢地坠在后头,隐有监视之意。 大厨房内,很快只剩下姚子矜、殷紫萍、苏月华和寥寥几个小宫女。 殷紫萍取来一坛酒放下,姚子矜看了一眼,女儿红。 她向殷紫萍摇摇头,暗示酒不够烈。 殷紫萍望着酒坛子,有些为难。 恰在此时,灶台上突然多了一只小坛子。 苏月华早已撕掉了坛上的字,她放下小酒坛就离开,根本没有多看他们二人一眼。 殷紫萍狐疑地拔出酒塞闻一口,惊讶地送到姚子矜面前,姚子矜望向苏月华。 苏月华走到自己的铜炉边,展开坛上原本贴着的“十日醉”的纸条,团起来丢进了火里。 殷紫萍低了头,开始埋头认真处理童子鸡。 姚子矜准备黄酒、花椒等来调汁。 很快,一阵阵馥郁的酒香从厨房内传来,廊下看守的四名锦衣卫忍不住吸鼻子,下意识向大厨房内探望。 殷紫萍拎着一只食盒出来,笑模笑样地端出几碟小菜,又倒了酒,请锦衣卫喝,锦衣卫连连摆手,示意不能饮酒。 殷紫萍也不勉强,姚子矜端出大盆的醉鸡,锦衣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使眼色,其他人会意,这才端起酒杯…… 夜色愈发浓了,尚食局陷入神秘的沉寂中。 庭院里鼾声大作,四名锦衣卫靠着廊柱假作醉得香甜。 殷紫萍冲姚子矜摆摆手,姚子矜轻手轻脚关门离去。 子衿来到永宁宫墙外,见四下里无人,低声唤道:“庄妃娘娘!庄妃娘娘!” 话音甫落,刹那间灯烛亮起。 子衿迅速将小竹筒藏入袖口,转过身来,入眼的是游一帆那张冷峻面容。 游一帆站在子衿面前,俯眼望她,眸中一片促狭:“怎么每回见面,非逼我说同一句话呢,拿下!” 锦衣卫一拥而上。 -- 镇抚司狱的密室内,子衿缩在角落里,一只被铁链拴住的恶犬看守着她。 她腿麻了,想要动一动,恶犬立刻冲着她狂吠,忙又乖乖缩回去。 游一帆从墙洞观察她,看见她两次试图站起来都被吓回去,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阿虎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游一帆:“大人,不过是个小宫婢,禁不起吓唬,刚才带她在诏狱转了一圈,明日的供词,全都备妥了。” 游一帆挑眉:“哦?是吗?” 阿虎点点头,笃定道:“想叫她说什么,她就会说什么,管保一字不差。” 恶犬一直狂吠,子衿竭力退到墙壁,一不小心,发间簪子落地,摔坏了。 后半夜,蜷缩在墙角的子衿已睡着了,一床毯子落下,连她的头脸一块儿盖住了。 片刻后,两根长指伸过来,嫌弃地拎起毛毯一角,露出那张明艳面容,方便让她呼吸。 从头到尾,子衿一无所觉。 游一帆盘腿坐在她对面,静静望着她。 他的目光逡巡过她的眉眼,最后久久落在她裙间那片片盛放的山茶。 他终是没有忍住诱惑,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想要轻轻触碰鲜艳欲滴的花瓣。 耳畔传来刺耳的惨嚎声,子衿睡得有些不安。 沾满鲜血的手,是不能去碰触鲜花的。 那山茶花分明近在咫尺,可他的手戛然而止,终究没有落下。 清晨,门猛然被人打开。 子衿惊醒,恶犬已不见踪影,毯子也不见了。 阿虎凶神恶煞道:“出来!” -- 乾清宫正殿,所有人都到齐了。 朱棣高高坐在上首,冷漠地看着众人。 朱高煦和朱高燧都赶来看这场热闹。 朱高炽满脸委屈,一言不发。 朱棣凛冽目光依次扫过三人,沉声质问:“今天叫你们三兄弟都来,知道干什么来了么?” 朱高煦率先开口:“父皇要审谋逆案。” 庄妃虚弱憔悴,几乎声不可闻:“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求陛下还臣妾一个清白。” 这时,虎、豹押着喻氏上殿,强迫她跪倒在地。 庄妃瞬间扑上去,用力扯住喻氏的袖子,眼眶通红。 “我从未得罪过你,为何要诬告我!” 喻氏冷眼瞧她,一言不发。 黄俨低声斥责:“庄妃娘娘,陛下面前,不可失仪。” 庄妃微怔,片刻后,才松手,复又失神地跌坐在地上,一度哽咽。 朱棣的视线定格在满头大汗的朱高炽身上。 “太子,朕叫你来当庭对质,你不为自己辩解么?” 听到朱棣唤他,朱高炽肥硕的身子一哆嗦,旋即诉说起了满腔委屈。 “父皇仅凭一个罪妇的三言两语,便认定儿臣有罪,儿臣纵长了一百张嘴,又如何辩驳如此荒谬的诬陷。” 朱高煦趁机补刀:“大哥,你不要说气话,此事干系重大,若你是清白的,理应向父皇陈情,父皇圣明,不会叫你凭白受了冤屈。” 闻声,朱高炽抬头望向朱高炽,突然笑了。 朱高煦先是纳闷,而后心虚道:“你笑什么?” 突然,朱高炽哈哈大笑起来。 朱高煦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大哥,你这是气糊涂了吧。” 眼看着这兄弟二人较起了劲,朱高燧猛地跪倒在地,向朱棣求情。 “父皇,太子为人宽厚,行事稳健,逢父皇亲征,太子监国,更是礼贤下士、宽仁待民,久保江山社稷无虞,朝野上下无不敬服。如今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谋逆之罪,便要太子接受盘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着实动摇国本。依儿臣看来,这喻氏所言纯属诬陷,不可轻信。” 眼看众人要被朱高燧这番兄弟情深的长篇大论所打动,谁知就在此时,游一帆匆匆将子衿提上来。 “陛下,尚食局宫女已招认。” 朱棣闻言,面色顿变。 殿内众人齐齐看向子衿。 游一帆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事发之后,庄妃被囚,孟尚食违抗圣旨,私命宫婢送膳,可见喻氏、庄妃、尚食局确有勾结。” 他低眉看向子衿,薄唇逐渐紧绷:“就将你对我所言,喻氏等人密谋何时、何地下毒之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他一靠近,子衿猛然抬起头,眼中极端恐惧,拼命往后退:“别过来,不、不要动大刑,您要奴婢说什么,奴婢都愿招供!” 游一帆不可思议地望向眼前这个似是换了一副面孔般的少女。 朱高炽眼眸微眯,浅浅打量了子衿一眼,而后大叫起来:“父皇,您都听见了,锦衣卫又用刑讯逼供来诬告无辜,儿臣冤枉!” 他这一句话说完,眼泪夺眶而出,顿时涕泗横流。 游一帆佯怒,死死盯着子衿:“这是御前,你也敢胡言乱语!” 这时,朱棣的目光移到子衿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沉声道:“你说实话。” 子衿连连往后缩,一副马上要吓晕的模样。 “大人一口咬定,非说我们原是密谋投毒,还未来得及动手,恰逢喻娘娘侍寝……才寻机纵火……” 因着连连后退,她险些撞上喻氏,复又惊慌失措地摆手。 “喻娘娘,奴婢没说您染疾的事,奴婢什么都没说呀!” 喻氏顿时色变。 霎时,庄妃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惶惑不安地看着子衿。 须臾间,她陡然明悟:“陛下,喻氏分明包藏祸心!” 朱高煦冷哼一声,故作不屑:“染有何疾?一介尚食局的宫婢,如何得知此事!” 子衿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我……奴婢……” 朱高煦脸色阴沉的可怕,怒喝道:“抖什么!你把话说清楚,自有陛下做主。” 闻声,子衿终于不抖了。 “近日喻娘娘的食单大变,她还时常命宫婢索取蜂蜜与蜜饯……宫人们私下议论,有人说、说她病得蹊跷!陛下,奴婢入宫不久,连宫里的路都还不认识,游大人抓走奴婢,非要逼问什么阴谋,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听子衿说完,朱高炽哭得抑扬顿挫,伤心欲绝,几乎要昏死过去。 “儿臣……儿臣冤枉啊!” 子衿悄然侧目望游一帆。 二人四目相对,游一帆冷冷扫了子衿一眼:“臣请太医当庭为喻氏诊治。” 朱棣点头,黄俨一挥手,立刻有宦官出门宣召。 喻美人突然仰头大笑不止。 “查有何用,何妨告诉你们。太子要杀陛下,因为他等烦了,迫不及待要当皇帝。我呢,多年来受尽了冷落,受够了阖宫上下的慢待欺凌,我早就活腻了,哈哈哈哈!” 此时此刻,庄妃恨极了喻氏,她抬手指着喻氏的鼻子,怒不可遏道:“喻氏,陛下虽不常见你,却待你不薄,何来这么大的怨愤,竟狠毒至此,要诸多妃嫔替你陪葬!” 喻美人轻蔑一笑,再开口时,语气颇为挑衅:“庄妃,你以为陛下真心宠爱你吗,蠢货!他多年来搜集的美人,或是眉,或是眼,或是才情,总有些许神似,不知到底在等着什么人,盼着什么人,这么多年,依旧痴心不变。” 她故意高声道:“哦,我想起来了,后宫传闻,自从皇后崩逝,皇上空悬后位,是在等一位佳人。这女人不是旁人,是仁孝皇后的亲妹妹徐妙锦,是宁死也不愿入你后宫,最终落发出家的徐二小姐!” 朱棣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左右:“这疯妇刚才说什么?” 众人听到这话,无不呆若木鸡。 朱高炽哭得哽住,变成小声啜泣,从被打湿的帕子边沿去窥视皇帝的龙颜。 喻美人眼底有泪,疯了一般大喊道:“至于我们,不过是皇家的画眉、黄莺,不,我们连金丝雀都不如,它们尚有放归那日,我们却要熬到白头,耗到齿落!陛下啊陛下,既然无心,何苦害了我的一生啊!” 朱棣虽然冷着脸,却是深深动容。 第32章 风波平息 太医盛寅入殿要为喻氏诊脉,却被喻氏一把挥开。 “现在还审什么、问什么,杀了我,杀了我吧!” 游一帆轻轻一个眼风,两名锦衣卫当场押住喻氏,令她动弹不得。 任凭喻氏拼命挣扎,却抵不过锦衣卫的力气,只好被迫接受诊治。 半晌后,盛寅收回诊脉的手,转而向朱棣禀报:“陛下,这——脉息左关弦软,右寸关沉缓……” 朱棣眉目一沉,打断盛寅的话,不耐道:“到底何症!” 盛寅如实道:“看这脉象,病人的胸痹心痛三年有余,如今药石罔效,已是时日无多了。那蜜饯,想必是心衰口苦的缘故……” 子衿微微怔住。 庄妃突然醒悟,猛然抬头,声泪俱下:“皇上,您都亲耳听见了吧,她就是万念俱灰,才会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要拉臣妾等人陪葬,皇上圣明,请还臣妾清白!” 朱高炽伏地痛哭:“父皇,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说的疯言疯语,真的能信吗?就算儿臣真要找人策应,怎会找上一个朝不保夕的女人?在父皇心中,儿臣就是这种轻狂肆意的蠢人么?” 朱高燧眼珠子一转,指着喻氏怒喝道:“谁给你的胆量,竟当庭污蔑太子!说!” 愤怒、仇恨和漫无边际的绝望似阴云般慢慢罩在喻氏的脸上,竟显得愈发狰狞阴狠。 喻氏匍匐于地,顾不得满身的伤口血污,她直指朱高炽,发疯般的大笑。 “不能叫你们为我陪葬,可惜了。太子爷,您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的好侧妃,她公然欺凌,我这可怜的人只好来找您算账了,只要东宫覆灭,我还怕报不了仇么?陪我上路的人,当然越多越好啦!”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润如玉的声音。 “喻氏,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 子衿听见来人是朱瞻基,立刻匍匐在地,头也不抬。 众人一愣,朱瞻基已大步上殿:“皇爷爷,数日之前,有人往喻氏家中送去一坛黄金,并许诺照顾她父母终老。喻氏自知命不久矣,慨然应允,故意纵火,构陷太子。如今人证、物证,内外传递消息的宦官,全都在殿外候旨。” 朱高燧震惊:“主谋到底是谁?” 朱瞻基攒眉,看向朱高煦:“二叔,你说呢。” 忽见朱高煦骤然面色如土:“朱瞻基,此事与我何干!” 朱瞻基抬了抬眉,向朱棣禀报:“皇爷爷,经过审讯,有人认出,送去黄金的正是汉王府的长随。” 朱高煦慌了神,忙不迭地反驳:“构陷,这是赤裸裸的构陷!父皇,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更没有派人去喻家送什么黄金啊!父皇,您要相信我!若我真要构陷大哥,自当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会叫人自称汉王府的人,这不是等着被拆穿吗?分明有人见陷害太子不成,又要离间皇家骨肉之情,父皇明鉴!” 朱瞻基揶揄道:“二叔莫急,有冤情,慢慢说便是。” 朱高煦扑通一声跪倒。 “谁同你慢慢说,被冤枉了谁能不急!我能不急吗!父皇明鉴,儿子冤枉啊!” 他话说一半,拼命挤出几滴眼泪。 朱瞻基递上帕子:“二叔,不可殿前失仪。” 朱高煦顺势一把拽住朱瞻基,抱住他的肩膀,嚎啕大哭。 “瞻基,你可要相信二叔,快帮二叔同你皇爷爷澄清!二叔好生冤枉啊!” 朱瞻基哭笑不得,只好轻拍朱高煦的后背以示安慰。 朱棣面色一凛,一摆手:“好了,朕不愿再听了!先将庄妃送回宫,喻氏暂且收押,另行审问。” 宫人搀扶庄妃时,子衿迅速抚了下庄妃的绣鞋。 庄妃微微一怔,连忙求情:“陛下,尚食局亦是无辜——” 朱棣摆摆手,示意一并放了,头也不回地起身走了。 “父皇!大哥,你要相信我啊!”朱高煦涕泗横流。 朱高炽望着弟弟,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叹了口气,快步离去。 “大哥!大哥!”朱高煦追了上去。 朱高燧拍拍朱瞻基的肩膀,也跟着走了,经过游一帆身侧之时,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 游一帆一挥手,锦衣卫将瘫软在地的喻氏带走。 子衿陪着庄妃退出大殿,游一帆作势欲追,却被朱瞻基叫住。 “游大人,留步。” “殿下有何吩咐?” 朱瞻基勾起一抹笑:“这件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游大人不觉得?” 游一帆面上不显,袖中大掌紧攥成拳。 “这根本不是什么谋逆案!喻氏命不久矣,嫉恨东宫庶妃无礼,意欲玉石俱焚,才会构陷太子,牵连无辜。至于汉王要如何处置,既然陛下没有明旨,自是无法追究,请太孙恕罪。” 朱瞻基挑眉:“我怎么觉得,人证物证俱全,像是一早等着我似的。” 游一帆微微一怔,未料到对方竟然敏锐至此,但他面上只是微笑。 “只要真相大白,太子平安便好,太孙殿下,微臣告退。” 朱瞻基端站于廊下,眼眸半眯,望着游一帆渐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庄妃从乾清宫出来,腿脚发软,几乎跌倒。 子衿及时扶住了她。 庄妃感激地看了子衿一眼,动容道:“多谢你,刚才……” 子衿冲着她轻轻眨了眨眼:“娘娘,小心脚下。” 她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回头一瞧,果不其然,游一帆正阴恻恻地盯着她。 她牵起嘴角,对他微微一笑。 当然,这笑容同往常一样,并不带有任何讽刺的含义,冷漠疏离,仿佛刚才的小小胜利并未发生过。 游一帆眼睁睁看她走了,良久,却突然轻笑出声。 暴怒的朱高煦此时正在琼苑发疯,拔剑毁了花丛。 转角处,孟尚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汉王如此暴怒,又有什么用处?” 朱高煦猛然回过头来,冷笑一声:“放出来的倒快!” 孟尚食面上挂笑,瞧着恭顺,实则开口时没有丝毫敬意:“看你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朱高煦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连你也认为,是我收买喻氏,构陷太子?” “难道不是?” 朱高煦气结,怒气冲冲道:“收买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去行刺父皇、嫁祸太子,还要留下人证物证,哼,我在你心里就蠢钝至此么!” 孟尚食狐疑:“如此说来,像是有人故意离间。” 朱高煦摇头:“不是朱高炽,也不会是朱瞻基。” “为什么?” 朱高煦仿佛被抽光了力气般,瘫坐在小径上。 “我大哥这个人,读的是圣贤书,信的是宽仁圣君之术,干不出这种事儿。至于瞻基,这小子比大哥更有城府,怎么会为了构陷我,牵累亲生父亲呢?” 孟尚食若有所思:“那就是有人故意引导他去查证,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第33章 父子相认 游一帆穿街过巷,密探紧紧尾随,穿过一条小巷后,游一帆不见踪影。 来到一个墓碑前,墓碑上仅仅写着:先慈郑氏之墓。 他跪在墓碑前斟酒献祭。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瞻礼,竟然是你!” 游一帆回过头,朱高煦已快步上前,迎面便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逆子!” 游一帆轻轻抚过挨打的侧脸,抬起头冲着朱高煦一笑。 “多次擦肩而过,汉王殿下都认不出亲生儿子,现在竟识得了?” 朱高煦冷笑:“看到这座墓碑,我还有什么猜不到,仔细看看,你生得半点都不似我,倒更像那个贱人!” 游一帆脸色骤变。 年幼的他捧着礼物兴冲冲地去送母亲。 花丛后,朱高煦气势汹汹地奔来,郑氏还未反应过来,便重重挨了一耳光,摔倒在地。 朱高煦咬牙切齿地大骂:“贱人!” 听见母亲的惨叫,朱瞻礼又惊又惧,躲在花丛中不敢出声。 “你母亲去后,你偷偷逃出王府,我派人苦寻不果。这么多年了,你的样貌气质大变,可第一眼看到你,我还是暗生怀疑。看来七年前,济南那具与你形容酷似的尸体也是故布迷阵了!” 游一帆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 朱高煦自言自语:“皇上出征遇险,你救驾有功,自此调任京城,一路平步青云。可锦衣卫选拔何等严苛,皇上他是不是早知道——” 游一帆半真半假道:“一个低贱的婢生子,从未获得觐见皇帝祖父的机会,又怎会有人识得我是谁呢?”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那你也不该为了一个忤逆丈夫的女人,设局陷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游一帆被他这话给气笑了:“现在你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了?我母亲无辜被人冤枉与人私通,连辩解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她比你更委屈,比你更痛上百倍、千倍!” 朱高煦大怒,抬手又要给他一记耳光,谁料游一帆架住了他的手,二人竟真的交起手来。 打斗之中,朱高煦突然放弃防守,重重挨了游一帆一拳,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跌倒在地上。 游一帆一愣,下意识要去看他,却生生忍住这种冲动,扭头便走。 朱高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怒不可遏:“你这逆子,当真连亲父都可以不顾?” 游一帆脚步微顿。 朱高煦一脸得意:“你不要忘记,你的身上始终流着我的血。” 游一帆讽刺地笑了:“我是吗?你不是听信谣言,认定我母亲与人私通。说不准,我也是个野种呢。” 朱高煦缓和了口气:“郑氏死后,我才后悔自己过于轻率,我让人到处去找你,大江南北都找遍了,只要有人说哪儿有个孩子像你,不论多远我也要亲自赶去,可一次次的失望——我从未放弃找你!” 游一帆别过脸去。 朱高煦叹息:“你做的一切,父王都可以原谅,是我有错在先,你恨我,我不怪你。可是瞻礼,你自幼聪颖过人,是父王最心爱的孩子,若不是有碍礼法,你早该是汉王府的世子!” 游一帆讥嘲一笑,他仰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心中痛苦又矛盾。 天色暗了下来,马车停下,游一帆跳下了马车。 朱高煦掀开车帘:“你不愿随我回去,我不强求,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心甘情愿叫我一声父王。你要记得,汉王府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游一帆随口敷衍道:“今夜我还要值守,便不奉陪了。” 朱高煦望着他远去,叹了口气:“走吧!” 待马车离去,游一帆却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 镇抚司狱,游一帆走到囚室前:“打开!” 看守的锦衣卫连忙打开门。 “我有话要单独审问。” 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无声退下。 奄奄一息的喻氏抬起头来,挣扎着:“我答应你的事,全都办到了,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游一帆紧握的手一松,长命锁落下,喻氏眼前一亮。 他俯下身,凑近,用他二人仅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那一双被继母赶出去的弟妹,我已经托人找到,并寄养在一户人家,他们会平安健康地长大。至于那对狼心狗肺的男女,自然要陪你上路。” 喻氏呕了一大口血,气若游丝:“好,好,我,放心了。还有件事,我不明白……” 游一帆蹲在地上,一圈一圈,轻轻缠绕着长命锁。 “你还想问什么?” 喻氏呕血:“你利用我,咳咳……设局构陷汉王,到底意欲何为……” 游一帆望着她,歪了歪头,笑容竟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当然是……回到我敬爱的父王身边了。” 喻氏听后,大笑了起来,呕血更加厉害,头却慢慢垂了下来,眼里也没了光彩。 游一帆轻轻将长命锁放在了她的手心,阖上了她的眼睛。 -- 朱瞻基带着陈芜匆匆出了草舍。 “殿下,果不出您所料,那汉王府的长随未来得及细审,便在狱中离奇失踪了……” 朱瞻基压了压眉梢:“此事背后另有玄机,症结就在那游一帆的身上。走,去乾清宫!” 这时,袁琦捧着一只匣子迎上来:“殿下,乾清宫刚送来的。” 月下,朱瞻基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尊用布条蒙上眼睛耳朵的弥勒。 朱瞻基看了,顿时一怔。 袁琦纳闷:“殿下,皇上此举何意?” 朱瞻基突然阖上匣子,一言不发,掉头回了书斋。 袁琦要问,陈芜却冲他摇了摇头。 “还不明白!莫听,莫看,莫问,此事便到此为止,这是陛下的旨意。” 朱瞻基再次翻开了《务本之训》,沉声道:“闭门!读书!” -- 孟尚食回到尚食局,众人欢喜不尽,全都涌了上去,唯独苏月华远远站在一旁看着。 方含英最先迎上去,笑盈盈道:“孟尚食,您回来了!” 孟尚食轻轻点头。 子矜见状,连忙拉着殷紫萍上前。 “尚食,您交代的事,紫萍都尽力去办。庄妃娘娘感念尚食局雪中送炭,还特命人给了赏赐。求您开恩,让紫萍留下吧!” 孟尚食望着充满期盼的殷紫萍,却轻轻摇了摇头。 殷紫萍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廖宫正突然开口:“不只是她要走,你们也要同她一块儿离宫!” 众人听后,皆面面相觑,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胡善祥来到张太子妃寝殿,温言:“自太祖至今,凡官人年老及罢退废者,多发浣衣局居住。若宫外无亲属,死后也依例由净乐堂焚化落葬。如今后宫宫人众多,愁怨尤甚,陛下将宫女们开恩放还民间,本是一桩好事,但若有无处可去、无家可依者,又能放归何处呢?” 张太子妃惊讶地望着胡善祥:“无处可去,无家可依?” 胡善祥点头:“对于年轻宫人而言,离宫嫁人自是好出路,可数十年来,后宫女子有人早已过了摽梅之年,更有无数白头宫人——” 张太子妃打断她的话,淡漠道:“世人皆有父母兄弟,能够阖家团圆,才是人间幸事,你太多虑了。” 胡善祥不以为然,朝张太子妃深深拜了下去。 “母妃,大多宫人出身贫寒,一家人生计艰难,突然多出一张吃饭的口,又有谁会真心欢迎呢?再亲的血缘,抵不过生存之需,只怕他们回去,亦要受尽冷眼。请母亲向陛下谏言,自愿出宫的宫人,一律赐金放还,若有愿意留在宫中的,还请陛下准他们有个栖身之所。” 张太子妃叹了口气,无奈道:“圣旨已下,各署裁撤大半,纵然是我,也阻止不了啊。” 胡善祥抬起头来,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抑制不住深切的忧虑与哀愁,令张太子妃异常感动。 张太子妃握住胡善祥的手,声音温和:“起来!” 胡善祥依旧不死心:“母妃!” “你来求我,不如求自己。”张太子妃恨铁不成钢,索性开门见山道,“陛下一言九鼎,决定的事,从无人敢违逆,要说谁有法子逆转乾坤,天底下只有两个人。一位是故去的仁孝皇后,另外一位啊——” 张太子妃不说话了,只笑意盈盈地望着胡善祥。 胡善祥瞬间明悟:“谢母妃指点!” 从清宁宫出来,她一路行来,脚步匆匆,裙摆却纹丝不动,显见极佳的风度与教养。 身后的宫女紧随其后,生怕跟错了脚步。 来到草舍外,恰巧碰见袁琦,胡善祥温声道:“袁公公,请你立刻通报皇太孙,我有急事要见他。” 袁琦一脸赔笑:“太孙妃迟来一步,殿下如今不在书斋。” 胡善祥微微一怔,目光不自觉地向窗棂处瞥了几眼。 朱瞻基方才回到书斋时,一眼便瞧见案上放着子衿的食盒,可食盒里空无一物,唯有一支山茶绢花。 于是匆匆赶往乾清宫。 才道乾清宫门口,就被黄俨阻拦。 “皇太孙殿下,皇上刚下晚朝,说要小憩片刻,您这是——” 朱瞻基望着巍峨的乾清宫。 “禀报皇爷爷,我把他真正想见的人请来了。” 第34章 徐妙锦 苏月华正埋头制作翡翠米糕,累得汗水都流了下来也顾不上擦。 米糕刚刚蒸好,她就着急地掀开蒸笼,结果被狠狠烫了一下,手指起了很大的火泡,她也来不及查看,匆忙取出米糕装好。 方含英踏入厨房,就见到苏月华匆匆离开。 “月华!” 苏月华没吭声,一路疾行,急着去为子衿送行。 宫正司宦官押着宫女们离开皇宫,宫女们却依依不舍,频频回头望去。 宦官困惑又恼火:“陛下开恩放归,一个个还哭哭啼啼,真是不识好歹,回家有什么不好,走啊!走啊!” 说着就上手推人,一宫女被推得跌倒在地上,竟是伏地大哭。 “我家中父母俱亡,兄长已成家立业,纵然我回去,哪有立身之地!” 宫女们闻声,竟都低声哭泣起来。 殷紫萍和子矜对视一眼,皆是无奈。 “等一等,请等等!” 子矜回头,见苏月华匆匆赶来,心中诧异。 苏月华将一只小包裹塞给子矜。 “我们同年入宫,也算共过患难,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送给你在路上吃。” 她是真不舍得子姚衿,眼圈都红了。 子衿双手捧着小包裹,心中也十分感动。 殷紫萍冷不丁笑了。 苏月华只是轻轻蹙眉,并未理她。 谁料殷紫萍的笑容更嘲讽了。 “我笑这世道真不公平,尚食局宫女减半,孟尚食照顾旧人,裁撤的多半是今年刚入宫的宫女,你却因升任典膳得以幸免。可这典膳之位,真的属于你吗?” 苏月华紧抿唇瓣,脸色难看极了。 子矜连忙接过包裹:“月华,你的好意我收下了,愿你前程似锦,心愿得偿。” 苏月华冷冷盯着殷紫萍,目光充满厌恶。 殷紫萍挑衅地回视:“还不走?” “你多保重。”苏月华隐忍不发,向子衿叮嘱完,转身就走,再也不看殷紫萍一眼。 殷紫萍从子衿手中夺过点心,狠狠向苏月华的背影砸了过去。 苏月华怔了一下,低下头来,精心制作的翡翠米糕碎了一地,她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揉碎了,对殷紫萍的愤恨更添了三分。 她俯下身捡起包裹,快步离开。 子矜连忙阻拦:“紫萍,别伤她的心!” 殷紫萍眼底涌出泪水,啜泣道:“你真傻,明明做了掌膳就能留下,为什么当初不接受,现在跟我一块儿被赶出宫了吧!” 子矜擦了她的眼泪,意味深长道:“想要赶我走,哪儿有那么容易?” -- 乾清宫偏殿,徐妙锦正看着那尊完成的玉石像。 那石像的模样,与她竟有五分相似。 朱棣匆忙赶到偏殿,眼见一容貌秀美的中年女尼正在殿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是——妙锦?” 徐妙锦双手合十:“陛下,多年不见,圣体安康否?” “好,朕很好,你……过得好吗?”朱棣眸光闪动,略略一顿,又佯怒道,“朱瞻基这个死小子,谁准他扰你清修的!” 徐妙锦开门见山地问:“陛下,宫内发生的事,皇太孙尽已告知,您能体谅宫怨之情,放归宫人,本是一件好事,但内中尚有许多无家可归之人,请陛下格外开恩,准许他们留在宫中终老。” 朱棣感慨:“多年不见,你一点儿都没变,还同从前一样为他人着想。” 他自顾自地走到窗边,却又回过头来看向那尊石像,沉默了片刻,突然发问:“像她吗?” 徐妙锦瞬间泪盈于睫,但很快整理好情绪,笑道:“陛下想念她了。” “朕忙得很!”朱棣皱起眉头,默了默,又极轻声道,“是,朕想她了。” 徐妙锦眸光微凝,却又渐黯下去。 “陛下想见她,可后宫妃嫔都不是她,您从他们身上,只能找到影子,长此以往,滋生出无尽的怨恨,这都是您自己的执着造成的。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都是人间常事,您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放下执念呢?” 朱棣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指尖。 “妙锦,当初有人迫你入宫,望你能取代她,抚慰朕之痛苦,那么,你有没有怨恨过朕?” 徐妙锦笑着摇头:“我自小性子古怪,不慕世间繁华,唯愿寒山溪涧,岁听枯荣。所以,我本就不会嫁人。” 朱棣欲言又止:“朕老了,突然有一天,朕从这些女子的身上,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甚至,她的脸在朕的回忆里也渐渐模糊了,朕……很害怕。” 徐妙锦眉目不动,平静道:“她当皇后的时候,恩慈待人,万民称颂,所谓母仪天下,不过如是。她是世间最善良的女人,也是人人敬佩的贤后。如果她还在,怎能忍心让那些宫人流离失所呢?” 朱棣有一瞬间的失神:“所以,你来传达她的意思,对吗?” 见徐妙锦点头,朱棣下意识地看向那尊玉像面上慈悲的笑容。 宫巷里,宦官怒容满面:“走,快点走,磨蹭什么呢!误了出宫的时辰,全都要受惩戒,快走!” 众人哭哭啼啼地朝宫门口走去。 就在此时,宣旨宦官匆匆赶到:“圣上口谕——” 朱瞻基陪着徐妙锦出宫,一路频频好奇地望着她。 徐妙锦不动声色:“殿下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朱瞻基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想看看,拒当皇后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徐妙锦被朱瞻基这话给逗乐了。 “您笑什么?”朱瞻基问。 徐妙锦止步,回头望着乾清宫,开口喃喃:“你爷爷是个大英雄,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好丈夫,姐姐在世的时候,他很少有空陪伴。人人都说,皇帝勤于政事,常顾不上用膳,皇后便也不饮不食,直到他放下政务为止。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如此待陛下?所以,不要听信无稽之谈,陛下的后位,绝不会另属他人。” “那您呢?”朱瞻基又问。 徐妙锦正色:“平心而论,年轻气盛的徐妙锦,也曾倾慕过英明神武的大明天子。只是,我情愿削发为尼,长伴青灯古佛,也不愿做他人的影子!” 朱瞻基口吻带笑:“您这样说话,一点儿不像个出家人。” 徐妙锦大笑:“徐妙锦就是徐妙锦,一生但求自由自在,凡间的君王困不住我,天上的神佛又如何!” 朱瞻基垂目,低喃:“天下间没有帝王留不住的人,皇爷爷放了您,因为他始终顾念着皇祖母,不愿意为难您,为难徐家。” 徐妙锦反问:“换作是你,又当如何?” 朱瞻基出奇的自信:“但凡我所思所想,从未有得不到的,看来我这一生,都无法体会这般的忧愁。” 徐妙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翩然远去。 梅清匆匆赶到,福身行礼:“殿下,太子妃听闻徐家旧人入宫,但请一见。” 朱瞻基望向徐妙锦离去的方向:“她出宫去了。” 梅清一愣,匆忙行礼告退,追人去了。 宫巷里,宫女们欢喜地低声议论着,气氛也比方才松快不少。 “是不是太子妃去求了情,我们不用被逐出宫啦!” “快走快走,我将历年得的赏赐埋在树下,都来不及挖出来带走呢!” 殷紫萍拉着姚子矜就往回走。 “一定是庄妃娘娘去求情了,听闻陛下最喜欢她啦!” 子衿若有所思:“你会将最心爱的女人关在宫殿内断绝饮食吗?” 殷紫萍想也不想地辩驳:“可陛下后悔了呀,如今给永宁宫的赏赐都堆不下啦。快走,赶紧回尚食局,气死苏月华!” 梅清亦步亦趋地追着徐妙锦:“太子妃诚心来请您,就请您去坐一坐,叙一叙戚里恩谊,误不得什么事,您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徐妙锦态度出奇的冷淡:“方外之人,哪来的亲情,替我多谢你家主子的好意,我该出宫去了。” 梅清焦灼:“您、您可不能走,千万容奴婢把话说完——” 徐妙锦突然站住了。 他们迎面撞上宫女们的队伍,就在队伍之中,姚子矜同样看见了徐妙锦,对着她微微一笑,像是礼貌致意,又像是故人重逢。 徐妙锦整个人都怔住了。 宫女们只向身为女官的梅清行了个礼便走远了。 徐妙锦却猛然回过头去,执着地望着姚子矜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是她——” 梅清循着徐妙锦的视线望向那群宫女:“她们之中,有您认识的人么?” 徐妙锦突然笑了:“朱瞻基,你的冤孽来了。” 梅清一头雾水:“您说什么?” 第35章 染风寒 子衿匆匆从外面回来,收了伞,拂去肩头的雨水。 苏月华原在灯下看书,一抬头,连忙起身,翻箱倒柜找干净衣裳。 殷紫萍倒了热茶递过去,皱眉:“下雨你还出去做什么!” 子衿接过茶杯:“庄妃娘娘的赏赐太贵重,实在受之有愧,我准备了糕点,送去永宁宫,聊表心意。谁知雨下大了。” 殷紫萍没好气道:“看你,浑身都湿透了!” “快,先把衣裳换了!”苏月华捧着自己干净的衣裳过来。 谁料殷紫萍抢先一步:“子衿已经在换衣服了。” 子衿抬头,抱歉地对苏月华笑笑。 苏月华脸色落了下来,将柜子打开,衣服一股脑都丢了进去。 许是受了凉,后半夜,子衿重重咳嗽了起来。 苏月华下意识坐起来,看到殷紫萍已经匆忙下了床,去倒热水给子衿,她气自己慢了一步,索性躺倒,将被褥拉过了头顶。 子衿咳得越来越厉害,宫女们都去看过,见殷紫萍在照顾,这才各自休息。 苏月华担忧得睡不着,频频探头出来看她。 好不容易挨到殷紫萍出去换帕子,她才上前去一摸,顿时吃了一惊。 “好烫!子衿,子衿!” 子衿烧得迷迷糊糊,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一个念念不忘的朦胧人影,忍不住轻声呓语:“娘……娘……” 她叫着叫着,突然就流了眼泪,泪水顺着面颊打湿了枕巾。 苏月华看她烧得如此可怜,还频频叫着母亲,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 “可怜的子衿,我是没有娘了,你娘又在哪儿呢……” -- 朱瞻基只尝了一口海棠酥,便停住了。 “殿下,不合您的胃口么?” 袁琦试探。 朱瞻基若无其事道:“无事。” 等了好半晌,见朱瞻基不再动筷,袁琦收了食盒,正欲退出,却被朱瞻基叫住:“去问问。” 袁琦露出征询之色。 朱瞻基摆了摆手:“罢了,下去吧!” 午后,日讲官在书斋为朱瞻基诵读。 “董安于治晋阳,问政于蹇老,蹇老曰:‘曰忠、曰信、曰敢。’董安于曰:‘安忠乎?’……殿下,这忠诚、信义、果敢是为人之道,可这里的为政之道,却又是另一重境界了。” 朱瞻基频频走神。 到了无法再忍耐的时候,他才出声打断。 “这篇我已能诵。为人应当忠诚于君,信用于民,更要敢于除恶,这便是为政之道了。我读书一遍,书中大义,了然于心,不必反复诵读,徒耗时光。” 讲官汗颜,只频频应是。 目送讲官退出,袁琦小声问陈芜:“刘讲官是出了名的啰嗦,平日里,不论他颠来倒去讲多少遍,殿下可都忍了。今日殿下为何心绪不宁?” 陈芜笑呵呵道:“明知故问。” 袁琦小声嘀咕:“我要去尚食局,可殿下不准呀。” 陈芜窥了一眼朱瞻基的侧脸,清清嗓子:“不过是个送膳宫女,来与不来,有甚要紧。不定在灶上烫着了,厨刀伤着了,也可能提水的时候,不小心一头栽下去了嘛!” 砰地一声,朱瞻基一巴掌拍在案上。 陈芜赔笑:“玩笑,玩笑。” 袁琦则躲在后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只顾着捂嘴偷笑。 朱瞻基狠狠瞪了陈芜一眼,欲把他骂一通,却又全部忍下,笑笑:“今日心情大好,我要城郊狩猎!” 袁琦一手模拟出坠井的动作,还不忘向陈芜唠叨:“这都一头栽井里去了,殿下也无动于衷,这回你可失策了。” 陈芜冷哼一声:“还不跟上!” 来到郊外,士兵们排成行,弯着腰,走向草丛深处,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伏在卧坑里的兔子,兔子陡然惊起,奔向远处。 刹那间,骑在马上的朱瞻基一扬手,一只矫健的雄鹰从他手臂上抢下,贴着地面疾速追上。 兔子在草丛间左右逃窜,猎鹰精准追击,很快擒住兔子。 士兵上前取下兔子,猎鹰甩开一嘴兔毛。 朱瞻基已下了马,猎鹰得意地飞回他身边。 他将猎鹰交给养鹰人,自己向山坡上走去。 袁琦连忙小跑着追上,几名或捧着宝剑或背着箭矢的宦官赶上前侍候,他们铺上毡毯,朱瞻基席地而坐。 陈芜送上早已备下的奏章:“圣上今早刚派人送来。” 袁琦示意,宦官们忙碌起来。 一人处理兔子准备烤肉,一人从食盒内取出糕点和菜蔬,一人倒茶,最后一人手捧红漆圆盒与银碗、箸恭候。 陈芜见朱瞻基没有接奏章的意思,主动打开:“礼部言,南京留守中卫军人罗住儿妻尹氏一产三男,请循旧例给赐米钞。” 朱瞻基随手拿起一块糕点,点头。 陈芜便将这本奏章放在左侧,又拿起一本:“钦天监报,昨夜有星如盏大,青白色——” 还未读完,就被朱瞻基一把夺过来丢在左侧,示意下一本。 朱瞻基咬了一口点心,突然停下了。 只听陈芜认真念道:“贵州按察使胡器奏报,有祥瑞异兽见于山川,白质黑章,猊首虎躯——” 还没念完,朱瞻基直接把这本奏章放在了已阅一列。 陈芜讪笑,欲言又止:“殿下,还没念完呢!” 朱瞻基迅速翻了翻剩下的二三十册奏章,几乎是一目十行,迅速分出两摞,拍拍左边:“全是无用之赘言!” 随即又指了指右边那一摞:“送去给皇爷爷。” 陈芜瞠目结舌:“殿下,这不妥吧?” 朱瞻基又抽出贵州按察使胡器的奏报,冷着脸:“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百姓富足,方为上瑞。捉住异兽,与瑞何干,与民何干?告诉胡器,再成天谎报祥瑞,他这按察使就不必做了!” 陈芜刚要退,就听朱瞻基吩咐袁琦:“袁琦,你亲自去趟尚食局。” 袁琦一愣。 陈芜忍住笑,见朱瞻基瞪他,立刻板起脸,一脸肃容。 朱瞻基信手丢了糕点,起身大步离去:“都七天了,越来越难吃!” -- 宫女所。 殷紫萍正蹲在廊下煎药,方含英走上前,将一包药材放下:“司药司刚送来的新药,煎这副吧。” 殷紫萍接过药,打开一看,包内竟有人参片。 方含英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半晌后,殷紫萍端着煎好的药进了卧房。 子衿接过药碗,刚喝了第一口,立刻察觉到异样,抬起头望向殷紫萍。 “人参补五脏之阳气,方典膳说央求了司药好久,才肯舍下几片。”殷紫萍促狭一笑,垂目,看了一眼碗中汤药,“不过我瞧着,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参呢!” 姚子矜心中明悟,只是笑笑,而后低头继续喝药。 宫女所门口,方含英胆战心惊:“袁公公,一切都按照你的吩咐去办了。” 袁琦下巴微扬,斜眼盯着方含英:“倘有人议论此事——” 方含英忙道:“您放心,此事我知轻重,断不会张扬。不过……” 袁琦见她沉吟,不由皱眉:“怎么了?” 方含英取出一只香囊,怯生生道:“这个……” 袁琦喜形于色,虚咳一声,拿腔拿调:“干什么,宫里头可不准私相授受!” 话虽是这样说,可手老早就伸出去了。 方含英鼓足勇气:“可否请您代为送给陈公公……” 袁琦脸色一黑,劈手夺过香囊:“好了!” 刚从宫女所出来,丢了香囊,狠狠一脚,最后跳起来转着圈踩,冷哼一声:“叫你们不送我!不送我!不送我!” 踩完了,他一整衣服,若无其事地走了。 昏睡中的姚子矜再次醒来时,太阳已西沉,天边的云被染成紫红。 殷紫萍伏在榻上已睡着了。 她起身,摘下额头上的帕子,披衣起床,将被子小心披在殷紫萍的身上。 子衿来到大厨房时,苏月华正在用鸡腿、黄瓜制作菜肴。 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翠竹报春渐渐完成。 趁着空隙,她掀开另一只锅盖,轻轻搅动粥里的枣泥,淮山红枣粥的香气顿时蔓延开来。 王司膳走过来,观察她片刻:“你随我来。” “是。”苏月华慌忙放下手中勺子,跟着王司膳离去。 不知怎的,方含英同闻宴桃起了争执。 方含英不悦:“宴桃,我明明让你为胡司膳送膳,你怎能推卸责任?” 闻宴桃阴阳怪气:“孟尚食吩咐下来,让我赶紧带人取出地窖里的腌肉灌肠,我实在是忙不过来,才叫禾黍去送。” 禾黍连忙解释:“郭侧妃总差遣人来,一会说要乳饼、奶皮,一会儿又要备了酥糕送去,我也实在走不开,雪芦,不是叫你去送了吗!” 雪芦嘴里嚼着芋头干,连忙吞下去,抖抖手里一叠账本:“刚才香油、甜酱、豆豉杂料都送来了,我正在清点呢!” 方含英扫视众人,人人皆低下头去,除了雪芦一脸坦荡,个顶个都很心虚,避开她的目光。 她一扭头,刚好瞧见门口静立的子衿,于是问:“子矜,胡司膳昨日不小心扭伤了脚,你可以为她送午膳么?” 众人都在拼命向姚子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答应。 子衿并未理会她们,而是随和地点点头:“是,我这就去。” 众人目送她离去时,脸上神情各异。 方含英转过头来,众人又连忙转开眼光,方含英摇头叹息。 第36章 站队 子衿走到胡司膳卧房门口,抬手轻轻叩门,无人应答,她只好轻轻推门而入。 “胡司膳,我来送膳。” 话音未落,迎面已重重一只鞋子丢过来,姚子矜身子微微一侧,鞋子落在地上。 胡司膳冷笑一声:“平日里鞍前马后,一个个殷勤极了,如今瞧孟尚食不待见我,便生怕沾我的边,推来推去,倒推出个你来!” 姚子矜面色沉静,将食盒里的午膳一一摆放出来,碗筷也放好。 她恭敬道:“请您用膳。” 做完这些,又走到门边捡起鞋子,亲自为胡司膳穿上。 胡司膳低头,望着帮她穿鞋的子衿,不知怎的,心头竟是一酸:“好涵养,好忍性。” 姚子矜再次行礼,从容退出。 “慢着!” 胡司膳叫住她。 她止步,转身看向胡司膳:“您还有何吩咐?” 胡司膳嗓凝眉,审视着子衿:“愿意跟随我么?” 子衿怔住。 “怎么,瞧我如今落魄,不愿意么?”胡司膳讥讽一笑。 “并非如此。”子衿含笑摇头。 胡司膳脸上的笑意微凝:“不愿卷入派系之争?不过是瞧你顺眼,略提点几句,就当结个善缘。今后你若愿意,叫一声姐姐,不为过吧!” “可是,为什么?” 胡司膳淡淡一笑:“殷紫萍心性偏狭,苏月华自视甚高,你能公平地对待每个人,尚食局上上下下,极少有人说你的不是,这份本事,不简单哪!” 子衿平静道:“王司膳便很厌恶我。” 胡司膳似回忆似感叹:“那个人哪,追求的是饮馔至境,要的是一心一意,她头一回见你,便认定你心意不诚。哼,是她太天真,后宫可不是光靠厨艺便可以存活下去的地方。讨人喜欢,才能活得长久!” 子矜望着胡司膳:“那么,还请司膳提点。” 胡司膳抬手,轻轻敲了敲桌子:“世间百业千行,从事者众,什么才是制胜之道?” 她用手蘸了汤汁,在桌上写下一个异字。 子衿挑眉:“异?” 走廊上,王司膳将一本食谱递给苏月华。 苏月华低头,怔怔地望着那本食谱。 王司膳笑盈盈地看着苏月华,温言:“月华,这是我十年来搜罗的名谱,很多已残缺不全,我一直在试图将其复原,可惜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请你今后辅助我,完成这本历代饮馔古谱的编缉。” 苏月华心中既惊又喜,但态度很是谦卑:“王司膳,这是您的心血,我怎么能看呢?” 王司膳笑笑:“孟尚食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会全心全意教你,不会有所藏私。你愿意跟随我学习吗?” 苏月华动容,眸中蕴上水雾,深深拜倒下去:“弟子多谢师傅。” 王司膳满意地点头。 子衿送膳回来时,殷紫萍正在院子里洗碗。 姚子矜走一步,念一遍:“异。” 殷紫萍丢下碗,迎了上去:“你还没痊愈,怎么到处乱跑,子矜?” 谁知子衿并未回应她,而是在口中一遍遍呢喃着“异”这个字。 殷紫萍在她眼前晃晃手指:“什么一呀二的?” 姚子矜对她的话音毫无察觉,而是拎着食盒,失神地进了大厨房。 独留殷紫萍站在院子里一头雾水。 子衿进门,苏月华一看到她,立刻回身掀起锅盖,谁料一锅粥早就熬干了,她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失望地叹了口气。 殷紫萍送清洗好的碗碟入内。 姚子矜在铜炉边上用炭灰写异字。 苏月华则在一旁研究古籍食谱。 殷紫萍望着忙碌的众人,感到十分失落,将碗碟放下,默默往外走。 姚子矜一抬头,无意中发现了失落的殷紫萍,略一思忖,突然追了上去,在殷紫萍耳畔低语两句。 子衿惊得瞪圆了眼。 子衿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信我。” 入夜,宫中静悄悄的,弯月俏皮地挂在树梢枝头。 殷紫萍倔强地跪着孟尚食卧房门口。 屋内,孟尚食的桌前放着数只笸箩,堆放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菜。 方含英送上茶盏,神色担忧:“尚食,她跪了两个时辰了。” 孟尚食神情专注地分辨野菜,再一笔笔认真地将其形貌画在书页上,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 月落日升,殷紫萍已跪得摇摇欲坠,仍旧不屈不挠。 清晨,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灰蓝色的天空只余下几颗黯淡的残星。 “咯吱--” 门开了,孟尚食走出来。 殷紫萍猛地清醒,抬头望向孟尚食,祈求:“孟尚食,我只求能允许我进入庖厨,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孟尚食面无表情:“我凭什么再给你机会?” 殷紫萍察言观色,不停地磕头。 “我闯这样大的祸事,尚食也未真赶我走,奴婢斗胆猜想,您赏识我的才能,是世间难得的伯乐!” 孟尚食冷笑一声,快步离去。 殷紫萍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知与之为取,我这般低贱的人,别无其他出路,只要您予我机会,我会全力效忠!” 孟尚食停步,转过身,失笑道:“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这可不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啊!好吧,殷紫萍,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望你发挥所长,尽早向我证明,我没有看错人。” 殷紫萍晦暗的眸子登时就亮了,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来不及擦眼泪,只不停地给孟尚食磕头感谢。 “多谢尚食大人!” -- 洪庆宫东暖阁。 胡善祥面前摆放着满满一桌丰盛膳食,她正在等待朱瞻基来用膳。 这时,锦书进来通禀:“太孙妃,皇太孙遣人来说,今晚另有政务,就不过来用膳了。” 胡善祥忍不住露出失落的神色,举箸却忘了要夹菜。 锦书窥看了胡善祥一眼:“娘娘,从前皇太孙不论多忙,但凡您去请,总会抽出闲暇,自从那件事后——” 胡善祥一下子望向锦书,眼神冷若寒冰。 锦书欲言又止:“殿下已有月余未踏入东暖阁,您说他会不会全知晓了?” “不,不会!长姐已妥善处置,司药司更无人察觉……”胡善祥又惊又惧,断然否决,“殿下只是太忙了,他是太忙了!等他办完政务,自然会来看望我,不得胡言乱语。” 锦书不安道:“娘娘,殿下待您,宽容又体贴,着实世间难寻,您不该再……” 此时的胡善祥有些失神,怔怔地坐在桌前,沉思不语。 画屏关心地提醒道:“娘娘,菜都凉了,娘娘?” 胡善祥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神魂早不知飞到何处,根本没听见似的。 -- 书斋的草木在深秋的风里仍带着几分绿意,万点栖鸦隐在梧桐梢头。 子矜过来送膳,将食盒放下,见左右无人,悄悄走到书架前,寻到一本《说文解字》,正打开查阅“异字”。 耳中灌入一道清冽干净的男声,尾音拉长,散漫的声调似笑非笑。 “好大的胆子!” 子矜吃了一惊,连忙行礼:“奴婢一时莽撞,请殿下恕罪!” 朱瞻基眸光深幽,锐利的视线从她莹白的脸颊上掠过,落在书架上。 他微一凝神,不动声色往前走了几步。 “谁准你在此停留。” 子矜后退一步。 朱瞻基又往前一步:“又是谁准你翻阅我的书。” 子矜又被逼退了一步,直至最后退无可退。 朱瞻基几乎把人逼到了书架前,子矜只能低下头,避开他迫人的目光。 “抬起头来。”朱瞻基垂眼看她,温润目光扫了她一眼。 子矜低眉顺眼地靠在书架上,肩膀微微颤抖。 她整个人是慌的。 她没想到朱瞻基会在这个时候回书斋,也绝对没想到她与他在这深宫中相见会是此时这般场景。 她深呼吸,心想:冷静,冷静。 朱瞻基突然伸出手,像是要抬起姚子矜的下巴。 子矜下意识避开了他的手。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方向一转,直接从她手中抽出《说文解字》,自顾自地走到案前坐下。 子矜暗暗里松了一口气。 瞬间,书斋内外灯烛全都点燃,朱瞻基终于看清了子矜的脸,怔了一下,弯起嘴角,却又迅速板起脸。 子矜拜倒:“殿下,袁公公命我在戌时前离开,未料殿下提前归来,奴婢冲撞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朱瞻基长指轻轻点着那本《说文解字》。 他轻唔了声,故作为难道:“那么,我该怎么罚你呢?” 子矜低着头,仿佛诚惶诚恐的模样,一言不发。 朱瞻基眸中噙着淡淡的笑意:“你既然识字,就罚你留在书斋,替我整理书籍。” 子矜惊讶地抬起头,正好望进朱瞻基那双潋滟流动着细碎光晕的黑眸里,她微一愣神,连忙低下头去。 “殿下,奴婢是尚食局的宫女,这不合礼制——” 朱瞻基抬手阻止,以示不容置疑。 子衿见他这般,有些怔怔的。 第37章 长处 朱瞻基的书架摆放非常凌乱。 子矜将一看便常用的书放在手边,旧书和已写满批注的书放到里侧,其余书籍统一按照部首编排的方法进行排列。 她翻开一本书,却偷偷看向朱瞻基。 朱瞻基扫过来时,她吓了一跳,连忙用书挡住脸,稍过片刻,才悄悄将书移下,露出一双眼睛望过去。 朱瞻基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香气四溢的馄饨和一盘精致的糕点。 他也在看子矜,等她察觉到时,他才低下头,只尝了一口馄饨,生气地放下汤勺。 听到清脆的声响,子矜又是一惊。 朱瞻基眸光黯了几分:“肉馅儿不对,不是你做的。” 子衿眉眼低垂,将鬓边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 她抿了抿唇,抬头对上朱瞻基微沉的眼睛,思索一息,才轻轻出声:“回殿下的话,今夜乾清宫传了馄饨,尚食局备下两份,是由方典膳亲自做的。敢问殿下,有何不对?” 朱瞻基长指微曲,轻轻敲着桌沿,一下一下的,仿佛寺庙里的撞钟声。 “平时用的都是猪臀尖和羊的后腿肉,还特意加了碎荸荠,每口才会有韧劲儿,为什么不提醒她?” 从朱瞻基的角度看,她澄澈明净的眸子轻轻眨了眨,像灵动的小鹿,莫名的撞进人心里。 朱瞻基深深瞧了她一眼,眼底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子矜意外地望着朱瞻基:“殿下怎会知道?” 他顿了顿,面色沉沉,颇为不满道:“知道平日饭菜多么难吃吗,我一年忍耐过一年,从来不曾说出口,只因口腹之欲非君子所求,可你知道却不提醒,为什么!” 此刻的他,不像是紫禁城里金尊玉贵的皇太孙,倒像是个因讨不到糖果子吃而耍赖抱怨的稚童。 子矜低下头,恭顺道:“殿下,今日的肉馅非常新鲜细嫩——” 朱瞻基故作严厉道:“谎言!因为你是立足未稳的新庖厨,不能公然挑衅典膳的权威。身为庖厨,理应将用膳者的需求放在第一位,你这样敷衍像话吗?” 子衿猛然抬起头来。 朱瞻基清了清嗓子,嗓音淡淡:“自明日起,我一日的膳食,都由你负责,不得假于人手,若有懈怠,一定严惩。” 子衿抿抿唇:“是。” 朱瞻基将馄饨推到一边,静盯着子衿,眸色深深。 子矜会意,上前去收拾碗碟,正当她要收起点心时,朱瞻基突然伸出手来,按住她的手。 子矜本能反应,闪电般地抽回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瞻基意外之余,目光落在那一小碟鸭油酥烧饼上。 “你做的?”他问。 见子衿点头,他伸手拿起,咬下一口。 “咔嚓--” 一层层香酥的烧饼,入口回味悠长。 他半天没说话,默默吃完了一个。 从头到尾,子衿都低着头。 朱瞻基探过头去看她的眼睛,敏锐道:“你怕我?” 子矜猝不及防望进了对方的眼睛,朱瞻基像是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只一刹那,她迅速别开眼。 朱瞻基忍笑,单手支着下巴静盯着她:“你退下吧。” 姚子矜如蒙大赦,匆匆行了礼,逃也似的退出了草舍。 从草舍出来,天色已暗,黑沉沉的仿佛无边的浓墨泼于天际。 突然,一小宦官叠声追上来:“姚姑娘!姚姑娘!” 子矜转过头,笑脸迎人,声音温柔:“怎么了?” 小宦官满脸堆笑:“夜已深了,前路不明,咱家送您回去。” 子矜瞬间明悟,原来是朱瞻基特意叫人送她一程,她下意识回过头,望向草舍的方向。 小宦官一手掌灯,一手做出请的姿态。 子矜这才举步,小宦官走到她的侧前方照明。 子矜发现,在夜风中晃晃悠悠的灯笼,不知何时画上了一只小老鼠,正随着烛火一晃一晃,憨态可掬。 殷紫萍疲惫一天回到宫女所。 远远瞧见子衿一个人坐在门外,望着一盏熄灭的灯笼发呆。 她蹑手蹑脚走上去,从后面蒙眼睛,粗声粗气:“猜猜我是谁?” 子衿眉眼弯弯似月牙:“是世上最讨厌的萍萍。” 殷紫萍一拍她的脑袋,反驳道:“是天底下最可爱的萍萍。” 子矜轻叹了一口气。 殷紫萍好奇地坐在她身旁。 “你要好好把握时机,皇太孙将来可是……啊,真有飞黄腾达之日,你一定要让我做尚食呀!啧,殷尚食,听听都好激动!” 子矜被她逗笑了,一戳她脑门。 “世上唯有自己最可靠,如果实力不足,就算让你当了尚食也坐不稳,还殷尚食!” 殷紫萍双手托着脑袋,沮丧道:“唉,孟尚食说我要发挥长处,我想了一整天,想不明白我的长处到底是什么!” 子衿不忍她接二连三地唉声叹气,于是为她解惑:“你出身市井,熟悉民间饮食,那才是最丰富的宝库。所谓“杂”,这就是你的长处。” 殷紫萍震惊地望向子衿。 子衿盯着灯笼上的小老鼠,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有些出神了。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苏月华出身庖厨名家,擅烹天下食材,精通各大菜系,她的长处在于‘博’,所以王司膳命她完善失传的古谱,从古籍中出‘新’,此事非她不可。” 殷紫萍哇了一声,看向子衿时,是满心满眼的钦佩:“子矜,原来你都看在眼里啊!” 子衿弯了弯眉眼:“当局者迷,胡司膳让我求‘异’,我的‘异’又在哪里呢?” 殷紫萍歪着脑袋,轻声叹气:“可不是,你从前以药烹肉,还受到陛下称赞,都怪那王司膳,无端把人痛骂一顿,逼你整日束手束脚,还求什么‘异’!” 子衿猛然站起,开口喃喃:“以药烹肉?我知道了!” 翌日,残星稀疏,东方才现出鱼肚白,苏月华已经在大厨房调理鸡蛋清和鸡蛋黄了。 “你在做什么?”王司膳突然走到她背后。 苏月华停下手中动作,侧过身子,看向王司膳,解释道:“师傅,我在做金银豆腐汤。依据前代记录,煎豆腐色泽金黄,鲜豆腐洁白如银,才有金银豆腐汤的叫法。这一次,我想试着用鸡蛋清和鸡蛋黄来做——” 王司膳满意点头,又问:“近日看典籍,可有什么心得?” 每每提及那本典籍,苏月华便会兴高采烈。 她半眯着眼思忖一息,才道:“从前以为雪花蟹斗源于芙蓉蟹,原来宋代宫廷便开始烹制蝤蛑,元代已有蜜酿蝤蛑,或许这才是雪花蟹斗的源头。” 王司膳一边指点她这道菜的做法,一边娓娓道来。 “华夏饮食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春秋战国,鲁菜咸鲜味纯。川菜源于蜀地,一菜一格,百菜百味。汉初粤菜用料广博,渐渐声名鹊起。闽菜善烹山珍海错,以汤独步天下。唐宋以后,苏浙双秀并举,精致风雅,撑起“南食”半壁江山......” 此刻的大厨房里,伴随着王司膳的话,众人蒸、煮、烤、酿、煎、炒、熬、烹,各地菜色,汇于一堂,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姚子矜正在认真处理鸡肉。 另一边,方含英小声责备禾黍:“郭侧妃遣人来说,服了你送去的阿胶糕,总是喉咙干痛、腹胀不适,你用的是陈年阿胶么?” 禾黍一脸的不开心,小声嘀咕:“瞧您说的,新阿胶火气太盛,退火的陈年阿胶才能供给主子,我哪能连新陈阿胶都分不出呢?” 方含英面露难色,一抬头见胡司膳到了,连忙行礼,拉走禾黍:“你同我来!” 子矜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手上动作不由慢了。 胡司膳走到姚子矜身侧,取过旁边小巧的酒坛子,笑了笑:“做鸡酒汤?” “是。”子衿行礼,“庄妃娘娘有手足冰凉之症,我想取鸡、酒和姜制汤,味醇滋补,又有驱寒之效。” 胡司膳眼角微微扬起:“用江米酒,可开胃生津、活血祛瘀,尤其适合产妇。但你要治手足冰凉之症,更宜用高粱酒。” 她又亲自示范给子矜看,在鸡汤内加入八两高粱酒,配上一两枸杞子,然后加入姜葱去腥。 “中华医药同源,药膳更是久负盛名,就如王司膳所言,生病要对症下药,用药膳亦然。譬如郭侧妃,虚不受补、脾虚气滞,更宜先清补,就算陈年阿胶,也轻易用不得,偏她不听劝告,才会出问题。一定要记住,因人而异、因时而择、因地制宜,岂有不分体质和病情随意调理的呢?” 子衿明悟,乖巧点头:“是,我明白了。” 角落里,殷紫萍正在做蛋烧麦。 勺子淋上熟鸭油,加热后开始摊蛋皮,晃动勺子时一不小心,蛋皮拖长了一角,她刚要补救,后脑勺挨了一下,疼得她轻“嘶”了声。 刚一转身,便瞧见孟尚食静立于她身后。 “孟尚食。”殷紫萍暗暗惊讶。 孟尚食将人推开,丢了摊坏的蛋皮,灵巧地晃动着勺子,经过她手摊出的蛋皮大小匀称,片片精致。 众人都围了过来,皆在心底暗暗惊叹孟尚食的手艺。 孟尚食以蛋皮为烧麦皮,动作迅速地包裹虾仁等馅料,随后将青菜末轻轻点在烧麦口,上蒸笼。不多时,热气腾腾的蛋烧麦便出锅了。 她又浇上一层卤汁,旋即以绿色蔬菜拦腰系好。 殷紫萍望着巧夺天工的蛋烧麦,惊得瞪圆了眼。 孟尚食转过身,环视众人:“味道再好,品相不佳,只是伙夫,当不了庖厨!你们都记好了么?” 众人齐声应是。 殷紫萍怔怔地盯着那道蛋烧麦,心中震撼不已。 静默片刻,孟尚食继续道:“暹罗、苏门答剌、占城、爪哇等国使臣不日将抵达京师,入住会同馆。陛下恩旨赐宴,光禄寺将筹办三千余人的宴会,至于尚食局么——” 众人都期待着她往下说,孟尚食微微一笑:“光禄寺有命,为来访使臣们筹备日常膳单。” 话落,众人面面相觑。 第38章 挑食材 方含英正站在廊下看去年的膳单:酒五品,果子五般,烧碟五般,茶食汤三品,双下大馒头、羊肉饭。 闻宴桃走过来:“去年光禄寺的膳单确实寻常了些,孟尚食下令,寻中华最有特色之物备膳,你想好了么?” 见方含英摇头,闻宴桃有些失望。 突然,她又面露喜色,原是食材送到了! 这次送来的食材非常丰盛,家禽牲畜、松茸燕窝、鲍参翅肚应有尽有,甚至送来了一桶桶用冰块冷冻完好的各式鲜鱼。 众人全都奔了出来,跃跃欲试地看着食材。 方含英核对数量,明显觉得不对,发现王司膳就站在不远处,连忙向她示意。 王司膳走上前去:“赵寺丞!” 光禄寺丞有些不情愿地跟她走到一边:“何事?” 众人上前挑选心仪的食材,殷紫萍也忍不住拉着子衿上前:“走,瞧瞧!” 子衿注意到王司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不由脚步迟疑、频频回头。 廊下,王司膳面色阴沉:“赵大人,本月珍馐署送来的牲畜、果品和菜物,较上月少了三成,良酝署送来的酒水数目相差极大,就连木炭、柴火和食器也对不上……” 光禄寺丞拉下脸:“送来的东西都是有定例的,从来也不差分毫,王司膳怕不是眼花了吧。” 王司膳态度冷硬:“大人不信,可当场查对。” 光禄寺丞冷哼一声:“你要查对,叫孟尚食亲自来,我可没这闲工夫!” 王司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 好巧不巧,孟尚食突然出现在门口:“王司膳!” 王司膳向孟尚食恭敬行礼。 光禄寺丞叫起来,阴阳怪气道:“孟尚食来得正好,你来评理!无凭无证,一口咬定数有差漏,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子衿下意识地回头,朝这边远远望过来。 孟尚食自知光禄寺的目的,但面上不显:“赵寺丞辛苦,今日的食材,我收下了。” 光禄寺丞轻蔑地扫了王司膳一眼,冷哼一声,带着一众送食材的人扬长而去。 王司膳眉心紧蹙,焦灼道:“孟尚食!他们从民间采买食材,贪墨了不知凡几,如今连上林苑和内府库的供应都敢克扣,您怎能坐视不理?您明明知道,光禄寺厨役不过三千,名录却有九千四百余人!他们还与尚膳监勾结,虚报宫中内监的月粮,甚至以一当十……” “好了!”孟尚食打断她的话。 王司膳欲言又止,见孟尚食脸色阴沉,只好作罢。 孟尚食望向远处兴高采烈挑选着食材的年轻女厨们,神情莫测。 殷紫萍挑选的食材,都会被他人夺走,气得脸色铁青。 子衿将自己的食材递给她。 孟尚食见王司膳还在为方才的事忿忿不平,于是道:“光禄卿井泉与尚膳监的万掌印内外勾结侵吞内库财物,而万掌印恰恰是司礼监掌印宦官黄俨的干儿子。你告得倒光禄寺和尚膳监,告得倒陛下最宠爱的大宦官吗?别忘了,内官监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你能把阖宫的宦官都收拾了?” 王司膳顿时语塞。 孟尚食不再理她,走向了众人。 原本兴奋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苏月华选了松茸,姚子矜挑了燕窝,殷紫萍拿了鲍鱼,其他人无非也是鲍参翅肚鱼鲜之类。 孟尚食扫视一圈:“这就是你们看中的食材?” 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月华轻声解释:“孟尚食,松茸是菌中之王,数年才能长成,滋味芬芳馥郁,如此食材,还不珍贵?” 孟尚食轻笑一声,似乎连回答她都不屑,抬脚就走了。 众人捧着千辛万苦挑选出来的珍贵食材,全都傻了眼。 王司膳走上前,笑笑:“中华大地,顶尖食材比比皆是,所谓驼峰熊掌、松茸燕窝、鲍参翅肚,根本不值一提。身为尚食局的庖厨,发掘与众不同的珍物,方才显出各自的手段,要用这些凡物,何须使得上你们!” 旋即也走了。 众人全都向方含英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方典膳,鲍参翅肚都不值一提,那什么才是特色之物呢?” “是啊方典膳,咱们往何处去寻?” “往日你最明白孟尚食的心思,她到底是何用意啊!” 你一言我一语,方含英苦笑连连,她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苏月华秀眉紧锁,一言不发。 子衿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殷紫萍凑到子衿耳边,小声揶揄:“哎,你说龙肝凤胆珍不珍贵?要不,去找皇太孙借来!” 子衿悄悄瞪了她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大厨房里,一声叹气,第二声叹气,一个接一个,叹气成风。 面对着堆积如山的食材,所有人都是一筹莫展。 苏月华突然行动了,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走到海鲜桶前,挽起袖口,挑出了一只个头很大的龙虾。 众人纷纷上前重新挑选,与上次不同的是,鲍参翅肚无人问津,选择的多是黄花鱼、新鲜小米、竹荪、云南鸡枞、河鳗等各地送来的新鲜特产。 方含英见子衿静站在原地,好奇道:“子衿,怎么不去挑?” 子衿轻轻摇头:“我还未想好,方典膳先去挑选吧,再晚,好食材都被拣走啦。” 方含英腼腆一笑:“让她们先选吧。” 子衿没想到方含英如此谦逊温柔,不由意外地多看了她一眼。 殷紫萍向子衿连连招手:“子衿,快过来!” 闻声,子衿和方含英都围了上去。 三个人绕着角落里被众人忽略的榴莲转来转去,半天也没分析出到底是什么。 “丑兮兮,疙疙瘩瘩的。”殷紫萍嫌弃的撇撇嘴,她试着抱起,“哎呀,好沉!” 子衿目不转睛地盯着榴莲:“方典膳,这就是京师达官贵人里最时兴的果子么?” 方含英摇头表示不知。 殷紫萍突发奇想:“剖开看看!” 说着,便举起刀,没等子衿出声阻止,直接就把榴莲切开了,独特的香气顿时在整个厨房炸开来。 转瞬,所有人像被毒气弹攻击,连食材都顾不上,争先恐后捂着鼻子夺门而出。 殷紫萍一转头,整个厨房都跑空了,只剩一个瘦小的贡女,怯生生地看着她。 她以刀尖挑了果肉,尝了一口,顿时灵机一动,马上拿出盘子,将所有的果肉都挑了出来。 贡女左顾右盼,无人留意,这才悄悄向食材走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 清宁宫。 张太子妃纺纱,胡善祥给她递纱线:“纺纱如此辛劳,母亲何必亲自动手?” 张太子妃眉眼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我习惯了,并不以为苦。” 胡善祥望着太子妃,充满了困惑。 梅清端着一碗药进来。 胡善祥瞥见梅清捧着的药碗后,连忙拜倒,请罪:“母亲身体不适,儿媳理应日夜陪伴、侍奉汤药,可我竟茫然不知,实是失礼,请母亲恕罪。” 谁料梅清却将那碗药送到胡善祥的面前。 纺纱机依然在不疾不徐地转动着,望着张太子妃美丽端宁的面容,胡善祥的心却瞬间沉了下去。 从清宁宫出来时,胡善祥苍白的脸上,竟隐隐透着几分颓郁。 “锦书。”她犹豫再三,停步,欲言又止,“派人,再去请皇太孙。不,你亲自去。” 锦书瞬间脸上笑开了花儿。 “您终于想通了!太子妃让您服药调理身子,也是盼着您早日诞下子嗣呢!待会儿等殿下来了,您可不能再一直冷着啦!” 胡善祥脸色柔和了许多:“去吧。” 太阳逐渐落了,西边天际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几颗星星。 朱瞻基在书斋的院子里练剑。 子衿坐在门边一个劲儿地翻食谱,口中念念有词。 朱瞻基随手挑起一颗石子,砸在子衿头上,子衿抬头张望。 他忍不住弯起嘴角,若无其事地收了剑。 陈芜递上手巾,朱瞻基拂去汗水,匆匆入内。 经过子衿身边,仿佛不经意地按了一下她的脑袋,子衿轻咬樱唇,低着头腼腆一笑。 “愣着作什么,来替我找本书!” 第39章 不准走 夜幕降临,廊下的宫灯被黑沉沉的夜雾层层围住,影影绰绰地透出团团微弱的薄光。 子矜将寻到的书悄悄放下,又退到一旁整理书籍,突然听见臣子咚的一声拜倒。 “殿下!” 姚子矜循声望去,透过书架缝隙,就瞧见一官员跪倒在书案前。 户部官员韦乔言辞恳切道:“殿下,盘点天下军民衙门仓粮,稽考递年出纳之数,实是繁冗之务,我部本就人员不足,突发诏命,岂非落汤螃蟹,手足俱乱……” 朱瞻基淡淡“哦”了一声,继续看书。 韦乔小心翼翼地窥看了一眼朱瞻基的脸色,以为朱瞻基是赞同的意思,忙道:“当然,殿下的吩咐,臣是一定要办的!只是年关将至,还请殿下宽限时日,容臣回去拟出章程,再来向殿下禀报。” 朱瞻基随手翻开一页书,点点头,又随口“嗯”了声。 韦乔心情大好,得寸进尺。 “官府粮仓储粮,各地具有奏陈,依报统计即可,若真要派人实地核查,光是人选上,就得斟酌再斟酌,推敲再推敲,须慎之又慎——依臣看,不如先搁一搁,从长计议。” 朱瞻基阖上书:“韦大人说得有理。” 就在韦乔喜形于色时,朱瞻基却故作遗憾道:“可惜,我昨日已向陛下提及此事,他说八个月太久,只予了半年之期。那么,韦大人,辛苦了!” 韦乔瞬间呆若木鸡。 陈芜忍住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大人,请。” 姚子矜躲在书架后,忍俊不禁。 韦乔苦着脸,叹着气行礼告退,陈芜亲自送他离去。 朱瞻基一回头,瞧见姚子矜笑靥如花,立刻冷下脸,故作严厉道:“笑什么笑,书整理好了吗?” 姚子矜连忙低下头,继续整理书籍。 朱瞻基一直盯着她看,姚子矜先低下头,后又忍不住抬起:“殿下,奴婢心有疑惑,斗胆一问。” 朱瞻基眼底划过一丝意外,轻轻颔首。 子衿走上前,借了他的纸笔,画出了榴莲的形状。 朱瞻基明悟:“这是苏门答剌国进贡来的番果,当地人叫它“赌尔焉”,皇爷爷不喜欢它的气味儿,可我尝过一次,果实非常香甜。” 子衿将笔搁下,满眼期待地望着朱瞻基。 “海外诸国到底在何方,又有怎样的风土人情,殿下都知道吗?” 朱瞻基一怔。 子衿自觉失言,于是委婉道:“尚食局的功课,要为来访的外国使臣制膳单。” 朱瞻基掀眼去瞧她,见她眨巴着湿漉漉的眸子,一脸期待,失笑出声。 “看你模样,倒像是巴不得找艘船,逃到海外去似的……历朝历代都不乏奇人异士,热衷于海外寻仙,仙是没寻着,航海日志倒是有几本,你自去寻吧——” 子衿又惊又喜,眼睛闪闪发亮,连忙行礼,匆匆转到书架前,难掩兴奋之情。 可书屋的旧书着实太多,一眼望不见边际,她半天也没寻到。 “许是在游记一侧。”朱瞻基走上前,好心提醒。 子衿吃了一惊,猛然回过头来,他已近在咫尺,她连忙垂下头去。 朱瞻基看着她诚惶诚恐的模样,低低笑了声,正要抬手去寻日志,袁琦匆匆进门,意外打断了屋内旖旎的气氛。 “殿下,太孙妃又着人来请。” 朱瞻基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袁琦看他的脸色,连忙垂下头去,再也不敢多问半句。 洪庆宫东暖阁里,胡善祥望着早已摆好的棋盘,神色失落:“收了吧,殿下今夜不会来了。” 一直守在门口的画屏惊喜:“袁公公!” 胡善祥下意识匆匆赶到殿口,只瞧见袁琦,却不见朱瞻基的人影,瞬间又无比失落。 袁琦向胡善祥行礼:“太孙妃,殿下怕您空等,遣奴婢来报一声——” 胡善祥自顾自地低喃:“所以,他又不来了。” 袁琦不忍看胡善祥失落的神情,低了头:“皇上最近拘着主子参详政务,殿下是太忙了,等他得了空,准是第一个想起您来!” 胡善祥淡淡笑了笑:“下去吧。” 待袁琦退下,锦书上前搀扶胡善祥的胳膊,担忧道:“娘娘……” 胡善祥望着月色,神情忧伤:“锦书,是我不好,我伤了他的心。” 她略一停顿,毅然决然:“我去向他请罪,将一切都告诉他!” 说着就起身匆匆向外走去。 锦书骇然,连忙追了上去:“太孙妃!娘娘!” 胡善祥越走越快,脚步越来越急切,竟是丝毫顾不得仪态。 锦书、画屏追上来。 锦书惊恐万状,声音都在发抖:“不可以,您什么都不能承认,太孙妃!” 胡善祥紧抿双唇,神情坚决。 锦书猛然跪倒在地,凄声哭求道:“太孙妃!全族的性命,您真的完全不顾了吗?” 月下,胡善祥身子一震,陡然站住了。 -- 书斋。朱瞻基一把握住子衿的手,扯了人就走。 子矜诧异地瞪圆了眼:“殿下?!” 朱瞻基拉着姚子矜一路疾步而行,等到了琼苑,才终于松了手。 陈芜带人紧随其后,眼见朱瞻基要同子矜独处,才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 朱瞻基松开子矜,便不再望她,而是心事重重地向前走着。 子矜落后两步,试图退下。 朱瞻基像是背后生出眼睛,预料到她的一举一动:“不准走!” 子矜低下头去。 朱瞻基突然回过头来望着她,恳切道:“就陪我走一程吧!” 子矜迟疑一瞬,最终还是落后一步,默默跟在他身后。 朱瞻基突然停步,却未转身,只背对着子衿,轻声问:“如果有一个人,让你非常失望,现在她想要悔过,你还会原谅她吗?” 子矜沉默不语。 “为何不答?”朱瞻基转过身来,垂眼,静盯着她。 子衿忙低下头:“殿下,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朱瞻基意外地望着她,突然笑了:“你这个人,好生奇怪。” 子矜缓缓抬起头来。 赤色圆领龙袍合身垂落,衬得他愈显清风霁月的身姿,沉沉夜色下,红袍加身的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矜贵,端的是生来长在天子家的上位者气派。 四目相对,朱瞻基勾起一抹笑,意有所指:“默默做很多事,可见到了我,却从不夸耀。明知我在说谁,还劝说我再去看她?” 子衿鸦睫轻颤,抬眸望进他眼里:“我劝您去,因为您想去。” 朱瞻基愣住。 子衿悄悄移开目光。 默了默,她字字斟酌:“殿下心存疑惑,久不能释,这又如何开怀。何妨开诚布公,求一个心安理得,不是吗?” 朱瞻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笑了。 “身在皇家,不求生死相依的挚爱,只望有个相敬如宾的妻子,可我们连并肩坐在一块儿,彼此都那么不自在。你见过天下间有这样奇特的夫妻吗?” 子矜回以温柔的微笑:“君心如此诚挚,世上何人会不珍惜,只要殿下真诚相待,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朱瞻基眉心微动:“我去看望她,你真的高兴?” 子矜漆色的瞳仁轻颤了颤,诚挚道:“视君之忧,以为己忧,殿下展颜,我方欣悦。” 朱瞻基静盯着少女那一汪秋水的眼瞳,想要望进她眼里,想看清她的内心。 他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意外和困惑,可子矜的笑容却无懈可击,看不出半点心虚。 第40章 心悦你 秋菊已谢,琼苑的绿苔上铺满了红叶,秋蝉躲在落叶枯草中不断哀鸣。 朱瞻基坐在仪仗上,突然想起子矜的话。 “殿下心存疑惑,久不能释,这又如何开怀。何妨开诚布公,求一个心安理得。” 默了片刻,他轻声道:“走吧,去洪庆宫。” 匆匆到了冬暖阁。 一入殿,竟意外地发现有一陌生的年轻女子坐着读书。 两人打了个照面,朱瞻基怔住,心底不禁疑惑。 胡善媛连忙起身,拜倒:“民女给皇太孙殿下请安。” “殿下,太孙妃向太子妃问安,很快便会归来,请殿下稍坐。”锦书赔笑,她略略一顿,神色才自然了些,“这位是胡府七小姐,入宫探望太孙妃……” 朱瞻基望着娇羞低头的胡善媛,突然明白了什么,神色冷了下去。 胡善祥匆匆赶回,埋怨画屏:“殿下回来了,怎不早些告知?” 画屏小声嘀咕:“您在同太子妃说话,奴婢哪敢惊扰。” 胡善祥入殿前,下意识略抚了抚发髻,这才振作精神,入了殿内。 胡善媛连忙迎上来,福身行礼:“善媛见过太孙妃。” 胡善祥一下子愣住了:“七妹,你怎么来了,事先竟无人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胡善媛欲言又止,最后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胡善祥望向锦书,狐疑:“为何不答!” “先前太子妃予母亲入宫探视的恩典,如今太孙妃病了,父母常常忧虑,然母亲腿脚不灵便,才遣七妹入宫探病啊。”胡司膳已微笑着踏入殿内。 胡善祥陡然转过头去。 她冷笑一声:“我病了,我有什么病?” 胡司膳意有所指:“太孙妃与皇太孙成婚已久,迟迟没有子嗣,不止太子妃关怀,父母也十分忧虑。” 胡善祥猛然抬头,不可置信道:“长姐,我一直以家族为念,哪怕再怨你、恨你,我也始终把你当成宫中的依靠,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啊!只因我无子,不能为家族争得更大的荣耀……你们、你们一个个……” 她环顾四周,眼底含泪。 “为什么待我如此残忍,为什么?告诉我,你们说话,为什么啊!” 锦书忐忑地跪下,愧疚地不敢抬起头望胡善祥。 胡善媛下意识地想解释:“三姐,我……” 胡善祥自嘲地笑了一声:“难怪殿下刚来,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是以为我这个为人妻子的,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要将亲妹妹献给丈夫,好替娘家献媚呢!哈哈哈!谁都不顾脸面,好,我成全你们!来人!来人哪!” 胡司膳蹙眉:“太孙妃,您——” 胡善祥厉声道:“将这贱婢带下去,杖责八十,逐出宫去。” “主子!太孙妃,求您饶了奴婢吧!”锦书骇然,她扑上去,死死抓住胡善祥的裙摆,拼命哀求,“主子,主子!” 她转头看向胡司膳,脱口而出:“大小姐,救救奴婢,奴婢都是听您的吩咐,奴婢是听命行事啊!” 宦官立刻堵住锦书的嘴巴,将人硬生生拖了下去。 画屏从未见过如此冷酷的胡善祥,恐惧地伏在地上,肩头颤抖不已。 胡司膳欲为锦书求情:“锦书自小便跟着你,是你身边最亲近的婢女。” 胡善祥竭力忍耐着痛苦。 “一个为了胡家,随时可以欺瞒、背叛主人的婢女,我绝不会再容她。长姐,马上把她带出宫去,以后没有我的吩咐,胡家任何人都不准再入宫。” 胡善媛忐忑:“三姐?!” 胡善祥连个眼神都未给这个所谓的妹妹,而是冷冷盯着胡司膳。 “你听好了,从今日起,我要遵从自己的心意活着,任何人,不论是你,还是父亲,谁若再敢忤逆我意,莫怪我无情!” 她拂袖而去。 胡善媛恐惧地望着胡司膳。 “长姐,三姐好可怕,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胡司膳却笑了:“变了才好,若她还是从前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在这宫里是活不下去的。如今的她,才像个真正的太孙妃呢!走吧,我送你出宫。” 朱瞻基回到草舍便开始找书。 找一本信手丢一本,无意中又看到了那本说文解字,随手取过翻阅。 袁琦窥看朱瞻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通禀:“殿下,太孙妃一直在外头候着。” 朱瞻基头也不回,略带厌恶道:“以后她的消息,不用再报了。” 袁琦一惊,旋即明悟:“是。” 袁琦刚走到门口,就被朱瞻基叫住。 “慢着!” 袁琦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殿下,奴这就请太孙妃——” 朱瞻基心气不顺,皱着眉:“书乱了,叫她再来,重新理一遍!” 夜深了,点点烛光透窗而出,草丛间蟋蟀不断哀鸣。 胡善祥静立在书斋门口,从白日到深夜。 她吩咐道:“你再去禀报一声,我有要紧事要面见殿下。” 袁琦赔笑:“太孙妃,殿下的脾气您向来是知道的,您越是闹着要见他,他越是气不顺,不如您先回去,待过两日殿下消了气,您再亲自来赔罪,事情就过去了。” 胡善祥望向草舍,犹豫又痛苦。 画屏为胡善祥披上披风:“主子,这儿风大,还是先回去吧。” 胡善祥无奈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不远处,子矜看到了这一幕,也瞧见了胡善祥悲伤至极的表情,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小宦官催促,才回过神来。 刚入草舍,一本书正好砸在她身上,她忍痛,没有出声。 举目望去,她精心整理的书籍乱七八糟地堆放着。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本航海日志,极为爱惜地抚摸了一下,拂去了灰尘。 朱瞻基剑眉紧皱,沉声低喝:“我要找的书,一本都找不到,你就是这么整理的?” 姚子矜一言不发,低着头,默默整理书。 朱瞻基冷眼看着面前娇小一团:“为什么不说话?我在问你!” 子矜哑然,感受到他声音中得怒意,一时竟生出几分无措来:“殿下在问我,还是在问一个奴婢。” 朱瞻基愣了一下:“这有何区别?” 子衿黯然而轻嘲地笑了笑:“殿下说的是,我就是个奴婢。” 朱瞻基眉心紧皱,声音就好似隆冬腊月里的寒夜:“你说什么?” “我劝说殿下去看望太孙妃,殿下便将怨气发泄在我身上。您明明知道,我为您所做的一切,并非一个奴婢会为主人去做的。”她面上不显,声音却十足的认真。 朱瞻基面上的怒意敛了几分:“你——” 子衿眼梢一扬,诚挚道:“我心悦你。” 朱瞻基从未想过姚子矜如此直白,整个人都呆住了。 话已出口,子衿便也顾不得其他了,眸色黯了几分。 “我为您所做的一切,是一个女子会为倾慕的男子所做的。为了让您高兴,我可以忍耐失落与心痛,劝说您去见太孙妃。可是您,却将我费心整理好的书,就这般弃若敝屣。您丢的不是书,是我的心。用您那种皇族特有的,高高在上的轻蔑方式,看低了我的情谊。” 朱瞻基心弦蓦地一颤:“你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子衿静站在那里,不卑不亢道:“殿下以主人对待仆婢的方式待我,那么今后,我也只能用婢女对待主人的方式去对待您。整理书斋的事,原不是我的本职,殿下不满意,也是理所当然,但凭责罚就是。” 朱瞻基哑口无言。 “若殿下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先告退了。”她微微福身,行礼,转身出了草舍。 朱瞻基被她震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望着袁琦:“她……她刚才都说了什么?” 袁琦低下头去,结结巴巴:“殿下,她—她—她说心悦您。” 朱瞻基气恼:“可她还说要用奴婢对待主人的方式来对待我?哼,叫她滚回来,去啊!” 袁琦撒腿,一溜烟出了书斋。 子衿甫一出门,就将怀中一本小册子远远丢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吓了一跳:“姚姑娘留步!姚姑娘!姚——” 他顾不得去追,只好先跑到草丛里捡起了那本册子。 袁琦将捡来的小册子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接过册子,随意翻看,那是一本小食谱,用娟秀的字体,密密麻麻记载着为各宫制作的膳食。 他翻了翻,见抬头多是“清宁宫太子妃、永宁宫庄妃”等的标注,便随意丢在了一边。 回到尚食局,子衿独自一人望着满室食材,思索良久,目光定在了无人问津的一筐天然野生菌上。 第41章 野生菌汤 众人或是在做制作膳食前的食材准备,或是在配制调料。 一阵清风拂来,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异香,没头没脑地往人鼻子里钻,雪芦用力嗅着,像是小狗一样,丢下手里的食材,追着香气就出去了。 她嗅啊嗅啊,一路嗅到走廊尽头,赫然发现子衿正在廊下炖煮什么,连忙走过去。 一锅内十余种野生菌咕嘟嘟翻腾着,散发出一种雪芦从未闻过的馥郁香味,馋得她口水直流:“子衿,这是——” 子衿笑说道:“云南的野生菌。” 雪芦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我能尝尝吗?” 子衿连忙阻止。 见雪芦满脸失望,她正要解释,突然就听见门口传来喧哗声。 庭院里,去了皮的鸡肉滚落在地,沾了不少灰尘,殷紫萍顾不得生气,疼惜地去捡,却被光禄寺丞一把推开,跌倒在地。 “长不长眼睛,没瞧见井大人来了吗!大人,请。” 子衿眉头紧皱,连忙去搀扶殷紫萍。 方含英主动迎了上去:“大人——” 井泉高高扬起下巴,神色不善:“不是说账目不对么,我亲自核对来了,孟尚食呢!” 方含英吃了一惊,看一眼光禄寺丞阴冷的笑容,知道这是上门找茬来了。 “雪芦,去请孟尚食。” 雪芦一溜烟出了尚食局。 子衿扶起殷紫萍,替她拂去灰尘。 殷紫萍却还舍不得地上的清远鸡。 光禄寺丞嗅到一股独特的香味,不阴不阳道:“哟,这什么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窜呢!啧啧啧,这是藏了什么珍物,来,让我瞧瞧。” 他主动上去掀开了锅盖,那股香味越发浓郁,飘满了整个院落。 看到锅中的菌子,他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 “云南送来的杂菌罢了,往日也无人留意,没想到竟有这般奇香!” 子衿看他跃跃欲试,心念一转,忙道:“大人,云南野生菌种类繁多,部分生有剧毒,轻易试不得呀!” 井泉冷笑一声,不屑一顾。 光禄寺丞出声反驳:“送入紫禁城的野生菌,无不是千挑万选,谁敢将有剧毒的菌子送来,好个没见识的东西!” 子衿故意露出为难之色:“大人——” 光禄寺丞已挥挥手,让方含英亲自盛给他们,殷紫萍忍不住怒目而视。 方含英叹了口气,为二人送上了香气四溢的野生菌汤。 井泉要饮,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只把眼睛一瞥,示意子衿先试。 殷紫萍怒气冲冲地攥紧拳头,恨不得冲上去将汤碗夺过来砸了。 子衿见殷紫萍脸色不好,忙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抚。 她走上前去,略尝了一口,便恭敬地退到一旁。 许久,见子衿无事发生,二人才开始食用野生菌。 刚吃还注意仪态,很快便彻底放开,一碗又一碗,很快一小锅便见了底,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撞疼了吗?”子衿低声问。 殷紫萍轻轻摇头,转而又小声嘀咕:“可恶,好东西全叫他们糟蹋了。” 子衿笑笑,丝毫不以为意。 小半晌的功夫过去,孟尚食带着雪芦匆匆赶到。 “井大人,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井泉满脸绯红,如同酒醉,看到孟尚食,立刻快步上去,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发作时,他却当场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娘啊!” 孟尚食一脸震惊:“大人这是何故?” 井泉满脸认真:“您头上怎么有好些彩色的小人儿呢?” 众人莫名其妙,井泉跳起来,伸手就去扑,一边扑一边笑。 “抓着一个!两个!又一个!哈哈哈哈!娘,你看我又抓着一个!” 所有人都走出来,看着井泉满院子乱转,两手徒劳地抓着空气里根本不存在的彩色小人。 这让原本一心研究食谱古籍的苏月华也忍不住好奇心,循着声音出门,便瞧见这一幕。 她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方含英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苏月华挑眉,嫌恶地瞪了正在“抓彩色小人”的井泉一眼。 光禄寺丞在井泉旁边翻起了跟头,栽倒后又一咕噜爬起来,跳进了院内的水缸,以两只手作翅膀,上下舞动,犹如鸟巢内的雏鸟,脖子伸缩个不停。 孟尚食冷眼旁观:“到底怎么回事?” 子衿满脸愧疚:“孟尚食,野生菌是我预备的食材,谁知会出岔子……请孟尚食恕罪。” 殷紫萍担心子衿受罚,忙道:“孟尚食,子衿竭力劝阻,奈何无人听从,他们还贪心不足,吃了一整锅呢!” 方含英也附和道:“说来奇怪,子衿先试过,她却无事。” 苏月华看了一眼所剩无几的汤锅:“量有大小,毒有深浅罢了,他们分明是食用过量,这可怪不得旁人。” 方含英脱口而出:“我去请太医。” 可孟尚食不语,方含英前脚刚伸出去,又生生收了回来。 孟尚食侧目看了子衿一眼,叹息了一声。 “你倒是会选!生长在云南深山的天然野生菌,承天地雨露之精华,何止是鲜美,更有延年益寿之效。不懂门道的人从来只知鸡枞松茸,滇中的干巴菌怕是闻所未闻。可惜啊,很多野生菌含有剧毒,极易致幻,食之必死,便是常常出入大山的采菌人也很难分辨。瞧他们这模样,怕是误食了见手青!” 井泉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无数长着翅膀的彩色小人,四面八方地向他扑上来,他像拍蚊子一样去拍它们。 结果就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扇自己的脸,直到两边面颊高高肿起。 方含英很是着急,可瞧孟尚食一脸淡定,只好按捺着看下去。 殷紫萍一个劲儿忍笑。 子衿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殷紫萍只好赶紧背过身去。 光禄寺丞激动大叫:“孟尚食,你头上长海带啦!瞧见没,瞧见没,你们怎么都瞧不见,你们都瞎啦!一群瞎子!瞎子!!!” 那边的井泉已经撩起官袍下摆在跳舞。 苏月华都忍不住笑了。 两名小宦官终于赶到,原本一脸淡然的孟尚食这才露出焦急神色:“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扶二位大人去太医院!快呀!” 宦官齐声应是,匆忙上去扶了人就往外走。 二人还挣扎不已,一个又跳又闹,一个在满地找羽毛。 方含英胆子小,战战兢兢地问:“还能救回来么?” 孟尚食漠然道:“误食毒菌,九死一生,听天由命吧!一个时辰之后,我要正式考校,你们都备妥了?” 众人一惊,连忙散去。 孟尚食又莫名看了子衿一眼,子衿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诚恳忏悔的模样。 孟尚食被她这般俏皮模样逗笑。 待孟尚食离开,苏月华欲关心子衿,谁知殷紫萍在那嘘寒问暖,苏月华见她二人要好,脸色便冷了三分,扭头就走。 “真的无事?”殷紫萍紧张兮兮。 子衿点点头,而后推她:“放心,去吧。” 殷紫萍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 子衿回头看着那锅野生菌汤,若有所思。 “还是想不明白?”子衿一回头,胡司膳便已出现在她身后。 “刚才我都听见了,让我瞧瞧。”胡司膳用汤勺舀起锅中残汤检查。 子衿解释:“我事先仔细检查过每一种野生菌,尤其是见手青,确保薄厚均匀,彻底煮熟——” 胡司膳突然翻过当初子衿用来搅汤的汤勺,背面竟粘着一片见手青的薄片:“你确定没有漏网之鱼么?” 子衿震惊于见手青的毒性之大,半天说不出话来。 胡司膳温柔一笑,放下汤勺。 “去寻找新食材吧!” 另一边,苏月华在做手撕龙虾饭。 闻宴桃制作清蒸刀鱼干,还特意准备了金箔。 禾黍在清洗辽参,一旁放着新鲜的黄色小米。 香芹正在处理甘肃的天祝白牦牛肉。 雪芦从黄花鱼上取肉,和面做黄花鱼饺。 玉脍一个个剥开燕山板栗,制作板栗糕。 众人埋头干活,暗暗较劲儿。 焦灼的气氛下,子衿还在挑选食材,她总是不由自主回想起朱瞻基评论榴莲的那番话。 殷紫萍见子衿一脸愁容,于是帮她出主意:“不如取藏香猪或是乌鱼子?不好不好,有人用过了,还有什么食材,容我想想!” 子衿轻轻笑了笑:“我自有主意。” “真的?”殷紫萍有些不信。 子衿郑重点头,推她去忙。 随后,她拿了一条黄瓜,慢慢地削皮。 闻宴桃朝子衿方向偷瞧了几眼,低声议论:“这不是放弃了?” 禾黍叹息一声:“难为她想到野山菌,可惜,这会儿也只好认输了吧!” 子衿低头认真地切蓑衣花刀,黄瓜刀刀不断,很快盘成一条长龙…… 苏月华露出惊异之色。 心想,黄瓜这么普通的食材,子衿到底要拿来做什么呢? 第42章 督办膳单 刘公公站在清宁宫寝殿门口张望。 朱高炽头上绑着带子,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来了没有,来了没有!” 刘公公忙道:“来了!来了!” 朱高炽听后,马上笔挺地往床上一躺,开始哼哼唧唧。 朱瞻基入殿行礼,关切道:“父亲,听说您病了,可有请过太医?究竟是何病症?” 朱高炽下意识捂住心口:“我头疼!” 朱瞻基看他的动作,朱高炽马上又捂住头。 “心口也疼。哪儿哪儿都疼。” 朱瞻基侧身看一眼刘公公,刘公公头都快钻地上去了。 他顿时明悟,笑了笑:“父亲既然病着,就该安心养病,若有何差使,只管吩咐儿子便是。” 听了这话,朱高炽瞬间来了精神:“当真?!” 朱瞻基笑着点点头。 朱高炽马上躺平,气若游丝道:“嗯,也只好这样办了。” 朱瞻基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哭笑不得。 孟尚食带领两位司膳在等候。 很快,游一帆陪着一名中年男子步入尚食局,两名随从紧随其后。 一看到游一帆,王司膳顿时紧张起来。 游一帆未语先笑:“不必如此紧张,今天我不是来找刺儿的。刘大人入宫觐见,要看看为使节团准备的膳单,我不过是为他引路罢了。” 孟尚食向他们见礼。 鸿胪寺卿刘尚看向孟尚食,郑重道:“孟尚食,去年光禄寺筹备的膳单,因口味不合险些惹出乱子。今年太子奉旨,要亲自督办,半点马虎不得!游大人与那帮番人打过不少交道,这才请他一道参详。” 孟尚食微微颔首:“二位大人请随我来。” 几人来到尚食局小厅时,众人早已将膳食准备妥当。 方含英与闻宴桃同时步入。 方含英掀开碗盖,原来是狮子头,众人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失望之色。 刘尚挑了一小块肉尖品尝,很快露出惊异之色:“肉质鲜美,却绝不腻口,与往日的猪肉大为不同。” 游一帆尝了一口,身子微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方含英:“乌思藏都司送来的藏香猪?” 方含英低眉敛目:“大人所言不错,这种猪长于山林,饮的是天然山泉,食的是野生人参与松蕈,所以猪肉细腻香醇,鲜嫩无比。奴婢是想,客人多从海上来,从未品尝过藏地的美味,这才以藏香猪的脊骨煲汤,前腿做了狮子头。这样的猪肉,不论用何等方法烹制,都不会叫人失望的。” 刘尚仰头大笑,赞赏道:“说得好,天下间除了我大明,何处再寻“人参猪”这样的绝顶美味呢?好!好!” 孟尚食欣慰地笑了笑。 厅外,女厨们听着里面传来的笑声,不由更加紧张了。 方含英退至一旁,闻宴桃送上的是一份金箔蒸刀鱼干。 刘尚没有动箸,欲言又止。 “佐以姜桂椒,未熟香浮鼻。河豚愧有毒,江鲈惭寡味。刀鱼确是江鲜之首,可如今春汛未到,你用刀鱼干来打发,居然还用上了金箔——”游一帆黑着脸,挑起一丝金箔装饰,语气轻蔑,“本是庸常之色,裹上绫罗绸缎,就是绝世美人了么?自欺欺人。” 闻宴桃简直无地自容,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 一旁的两位司膳亦是神色各异,胡司膳满脸鄙夷,王司膳暗暗摇头。 孟尚食面上不显,但声音却透着股寒意:“退下!” 闻宴桃退到一旁,眼泪都滚落下来,却不敢出声。 方含英一旁看了,递过帕子,却被她拂去。 香芹送爆炒天祝白牦牛肉,玉脍来送板栗糕。 刘尚尝了一口牛肉,若有所思,既不说好吃,也不说难吃。 香芹顿时紧张极了。 游一帆望着香芹的爆炒天祝白牦牛肉若有所思:“‘祁连白牡丹’,吃的是黄金牧场上的冬虫夏草,饮的是雪山流下的冰泉,碧绿草地上罕见的白珍珠。” 孟尚食暗暗惊讶:“想不到游大人对各地美食如数家珍,难怪刘大人会邀您同行。” 游一帆垂眼,长指微曲,随意地敲着桌案,辨不清神色。 “大明国土广袤,闲美的风物,走的地方多了,自然就在眼里心里,孟尚食过誉了。” 闻听此言,众人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见游一帆都这么说了,刘尚也举箸夹了一块牛肉,只点点头:“凉州之畜,天下之饶,果然名不虚传。可惜——” 香芹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 比起刘尚的委婉,游一帆的点评却更直白:“过了火候,暴殄天物。” 香芹被这样一损,羞愧得头都抬不起来。 孟尚食看她一眼,香芹连忙退至一边。 玉脍得意地呈上板栗糕。 游一帆丢了箸:“知道这是何物?” 玉脍忙道:“回大人的话,是燕山板栗。” 游一帆冷嘲:“天下的板栗,若论香甜糯三字,就无有胜过它的。一道糖炒栗子,足以叫人口齿留香,终生难忘,偏你要画蛇添足,终究是你识得它,它不识得你!” 玉脍紧咬贝齿,实在难堪极了。 刘尚以手掩面,想笑又忍住,显然想给孟尚食留下颜面。 眼见游一帆如此嚣张,孟尚食的脸色都黑了。 贡女同殷紫萍一同呈送美食,贡女送来的是胡椒猪肚汤。 刘尚心生好奇:“为何想到要用胡椒?” 贡女怯生生道:“在我的故乡,胡椒一路从苏门答剌国、古里国运来,价比黄金,珍贵异常。” 闻宴桃、禾黍等人忍不住低声窃笑,虽并不带恶意,却也遭到王司膳的冷眼,众人连忙垂下头去。 王司膳解释:“大人,她是刚来不久的贡女。” 刘尚点了点头。 胡司膳面带愠色:“我国库内的胡椒堆积如山,你竟以己度人,将如此廉物视同珍物献上,真是失礼。” 贡女诚惶诚恐,连忙拜倒:“奴婢见识浅薄,请大人见谅。” “有何可笑之处?”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口飘来。 众人回头望去,便瞧见朱瞻基负手信步而来。 正午的日光穿过门廊,扑簌簌落在他肩头,仿佛有月华清辉在流转,清贵似仙。 众人未料到皇太孙突然降临,全都跪了下去。 子衿深深垂下头去,朱瞻基像是没瞧见她似的,迈步从她眼前就过去了。 孟尚食行礼:“未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殿下见谅。” 朱瞻基眼底染着几分凛冽:“招待宾客失格是小事,有失国体才是大事。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众人皆不敢言语。 他信步走到上首坐下,望了桌上一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华夏自秦汉始,与外邦往来源源不绝。至于我朝,更是如此。皇爷爷千叮万嘱,商队所到之处,不论陆运海运,不可欺寡凌弱。有地方不懂天时,便赠予历法,指导农时。有地方以蕉叶为食器,百姓只用冷食,便开陶瓷互市,授以针灸药草。有地方不通礼俗,攻伐不断,便要平息战乱。我们的船队带去的不只是华美的丝绸与瓷器,还将中华的中草药和针灸、养蚕、织造、建筑、农耕、印刷术、航海术与大批的文化典籍都留在海外番邦。” 他攒眉,扫视众人:“为何要这样做?只因寡生祸患,继而生乱,唯有平等相待,才能让天下百姓,共享太平之福。所以,她不懂得,不要嘲笑她,而要教导她,莫要辜负陛下一视同仁的恩旨。” 众人闻言,连忙请罪:“请殿下恕罪。” 子衿听见了这番话,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动。 游一帆静盯着朱瞻基,像是第一次正视他。 “这些孩子囿于深宫,眼界有限,有殿下的教训,胜过我十年之功。”孟尚食转身,向众人郑重道,“记住今日一席话,治大国如烹小鲜,一个人要有广阔的心胸和眼界,于你们一生都会有益处。” 王司膳看着孟尚食,不知为何流露出不忍,转眼之间,却见到胡司膳冷漠的神情,她立刻垂下了眼。 众人心悦诚服,齐声应是。 小贡女感动得眼泪汪汪,退到一旁。 第43章 金山桥米 殷紫萍做的是榴莲炖鸡汤,可是朱瞻基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没有开口点评。 她内心充满了不甘,只好无可奈何地退下。 苏月华送来了手撕龙虾饭,奇特的是,她不但烹制了龙虾,还将龙虾壳制作了龙虾灯。 苏月华上前一小步,谦卑道:“唐代《本草拾遗》中提到一种红虾,‘生临海、会稽,大者长一尺,须可为簪’,正好与太平县志中‘五彩皆具、魁梧异常’的巨虾如出一辙,故而在泉州府又称为神虾。今日特以当地渔民传统的做法烹制手撕龙虾饭,请贵人品鉴。” 朱瞻基凝眉:“饭在何处?” 游一帆观赏龙虾灯:“殿下有所不知,渔民口中的饭,往往指的就是鱼虾。” 刘尚举箸,尝了一口,赞赏点头:“嗯,虾肉蘸酱而食,风味独特,让人仿佛回到置身船头、海风拂面的那一刻,说不出的心旷神怡……鲜、香、有嚼劲儿,是大海的味道!” 而他窥看朱瞻基的神色,忐忑问:“殿下,您说呢?” 朱瞻基没有吭声,而是用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浅尝,每龙虾肉都很饱满,肉质鲜嫩,口感清爽不油腻。 他意外地挑挑眉,满意颔首。 苏月华面露喜悦之色。 子衿呈上来的却是三道菜一碗米饭,配上一杯葡萄酒,因食材过于平凡,所有人都呆住了。 胡司膳向子衿使眼色,子衿当作没瞧见。 她不慌不忙,手起刀落,雪白的芋头,眨眼切成薄片,她将放着绵软白糖的小碟送到刘尚面前。 洁白的芋头沾上糖粒,看来十分诱人。 刘尚吃了一口,忍不住又吃第二口、第三口…… 他满口留香:“如此粉糯香甜,回味无穷,不必说了,荔浦芋头!” 子衿颔首,打开位于芋盘中央的碗盖,露出另外一种制法的芋头。 这便是反沙芋头,需将去皮的芋头切条,开文火油炸,最终投入翻滚的糖浆之中,不停地翻炒,直至糖浆化为细腻的糖霜,紧紧裹住芋条…… 朱瞻基皱皱眉,心中腹诽。 又是芋头?! 他举箸,随意地咬了一口反沙芋头,油炸过后的芋头发出清脆的沙沙声,晶莹的糖霜簌簌而落,甜美的味道冲破舌尖,让人说不出半个字的批评。 他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一声,掩饰住惊讶的情绪。 刘尚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它的松脆香甜,更胜清蒸芋一筹啊!一芋两做!寻常的食材,做出不寻常的味道,这才是手艺。” 朱瞻基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看子衿一眼。 袁琦悄悄窥视,试图看破对方心事,奈何皇太孙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游一帆成心为难:“再美味,这些也就是大蒜拌黄瓜,茴香蚕豆,哦,再加个芋头,连根肉丝都无,何以悭吝至此!你是打算以量取胜么?” 众人都低头忍笑。 孟尚食仔细看了看食物,特别是那杯葡萄酒,突然明白了什么,颇为意外地看向子衿。 朱瞻基怔住,随后他举箸,吃了一口米饭,却是彻底沉默了下去。 所有人都在看朱瞻基的反应,可他再也没有发表过半句意见,令人一头雾水,茫然无措。 隔了半晌,从大厨房出来,朱瞻基停步:“祖父交办如此差事,难怪父亲要病了。不过,皇命就是皇命,并无大小之分,他病了,我就替他应差。” 这话袁琦可不敢答,只好讪讪地赔笑。 “殿下,您看这膳单,还用请示太子么?”刘尚追出来。 朱瞻基嗓音淡淡:“叫那厨娘出来。” 孟尚食示意子衿上前。 朱瞻基故作冷淡,眼神却始终落在她的面上:“为何选用最寻常的食材?” 子衿被那双眼睛看得面颊发烫,赶紧低下头去。 “殿下容禀,古语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招待客人,确实该让他们宾至如归。但我国的百姓,才是最珍贵的人。这片土地上的稀有物产,是上天给予勤劳百姓的馈赠,他们才是最该品尝的人,还有……” 朱瞻基打断她的话:“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了今日你所用的食材。珍贵的种子在中华大地上生根发芽,经过一代代地培植,生出千变万化的美味。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为使节团准备此膳,自然有着特殊的含义。” 子衿没想到朱瞻基竟如此洞悉她的心意,意外地抬起头来。 目光相触的瞬间,朱瞻基先移开了眼,丢下一句话:“就这么办吧。” 随即快步离去。 刘尚看向子衿:“听见了吧,使节团的膳单,交由你来负责。” 孟尚食引了刘尚向外走。 子衿望着刘尚背影,若有所思。 游一帆走过来,负手立在子衿身侧,揶揄道:“你是不是想说,陛下如此广施仁德,岂不劳民伤财?” 子衿略一吃惊:“奴婢万万不敢!” 游一帆轻哂:“做生意,自然互惠互利,陛下建通衢,修运河,平叛乱,安边民,哪件不是耗资巨万,可至今国库丰盈,资用充足,若无多方互市,如何能够办到呢?” 子衿忍不住又多问一句:“世上可不都是知恩图报的人,若有不通礼俗之地,德行教化不了呢?” 听到这番话,游一帆更意外,随后他微笑着看她,轻轻拂过腰间的佩刀。 子衿循着他手上的动作望去,入眼的是他左肋悬着的绣春刀,白玉柄、铜叶鞘,在阳光下泛着森森寒意,她呼吸一凛。 游一帆见她受惊小鹿般,仰头大笑,转身快步离去:“刘大人,说好一道饮茶的呢!” 殷紫萍快步上前,挽住子衿手臂:“子衿,你说这些大官儿也真怪,追逐口腹之欲,还钟爱于评点呢!” 子衿对她笑笑:“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权势富贵,过眼云烟,哪及得上顶级美味?” 殷紫萍拖着子衿就往厨房走:“我的榴莲炖鸡汤才是顶美味的,快来尝尝!” 子衿忙道:“求你饶了我吧!我不要不要不要!” 远处,苏月华望着她二人热闹地相携离去,越发显得形单影孤。 尚食局外,刘尚若有所思:“刚才吃的米,倒是十分绵软可口——” “京山桥米。”游一帆了然轻笑,“去岁湖广刚遭了天灾,若为使节团供应这种稻米,京师豪商富户自然竞相追捧,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刘尚恍然大悟,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一眼尚食局。 游一帆倒是淡然道:“一介小小女厨,哪有如此多的心思,不过巧合罢了!” 刘尚深以为然,微微颔首。 此时,袁琦领着小宦官,向刘尚与游一帆行礼,随后向尚食局而去。 游一帆侧目。 刘尚疑惑:“他怎么又来了?” 尚食局门口,袁琦示意,小宦官打开了一只匣子,无数颗奇特的猫眼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袁琦赔笑:“千里迢迢从忽鲁谟斯带回来的猫眼石,您看喜不喜欢?” 子衿不为所动:“多谢皇太孙殿下,奴婢愧不敢受。” 袁琦立刻挥开了小宦官,亲自取航海日志给姚子矜:“险些忘了,姚姑娘先前不是正寻这本书么,这不就给您送来了。” 子衿声音冷淡:“用不上了。” “别呀,这送都送来了,哪儿有带回去的道理。”袁琦又将书往子衿跟前凑了凑。 姚子矜只接了书,对猫眼石看也不看:“请代奴婢谢过皇太孙赏赐。” 而后曲膝,向北方遥谢,转身就回去了。 袁琦愕然,突然想起什么。 方才从书斋过来时,皇太孙嘱咐他,要他告诉姚姑娘,终有一日,我们的船队带回来的将不再只是珠宝和香料,会有更多造福中华百姓的物产! 袁琦一拍脑袋:“哎呀,忘了顶顶重要的那句!” 回到草舍,朱瞻基挑眉问:“赏赐,她是这么说的?” 袁琦无奈点头:“奴哪儿敢乱回话,姚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陈芜的棋子停在半空,突然想到要怎么走,正欲落下,朱瞻基一抬手,桌上的棋盘就翻了。 第44章 好前程 草舍门口,子衿将食盒递给袁琦。 袁琦袖手不接,作出请的姿态。 姚子矜没再坚持,将食盒送进草舍。 袁琦抬手,用衣袖擦了把额头冷汗。 朱瞻基正在画一幅扇面,看见子矜来了,故意视而不见,眼皮也不抬。 子矜将食盒放在一边,恭敬地行礼,默然告退。 朱瞻基抬起手,便将笔丢了出去,正好落在子矜的裙摆,划出一道墨痕。 子衿停步,转身,再次行礼,态度虽柔顺,但清甜的嗓音里透着股疏离。 “请殿下吩咐。” 朱瞻基头也不抬:“打开。” 子衿上前将食盒打开,端出里面的菜色。 朱瞻基停笔,将手中的青玉管紫毫笔放在笔搁上。 他掀眼看向子衿,幽深的眼瞳里流转着寒意:“今天做了什么?” 子衿默了一会儿,用余光扫了眼桌上的膳食:“回殿下的话,依惯例,由光禄寺进膳单,尚食局照单烹制。” 朱瞻基面色怒意更显:“姚子衿!” 连名带姓地唤她,声音压得很重。 子矜跪下:“奴婢有罪,请殿下责罚。” 朱瞻基微微眯了眯眼睛,眼底汹涌着万千寒光。 “你有什么罪?” 他生的极好,星眸剑眉,即便生气时面色冷沉,却也风姿隽爽。 子衿不卑不亢,端的是沉静从容:“奴婢愚钝,请殿下明示。” 朱瞻基气恼万分,又发作不得:“滚出去。” 子衿站起身,行了一礼:“奴婢告退。” 陈芜忍住笑。 朱瞻基怒容满面地望过去。 “你再去劝,若是劝不回来,你也不必回来了!” 陈芜愕然:“殿下,这怎么才叫劝回来?” 朱瞻基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住,指腹轻捻,开口喃喃:“我不想看见她如此阴阳怪气。” 陈芜为朱瞻基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 “殿下,姚姑娘没有阴阳怪气,奴婢伺候主子,就是这般。一问一答,小心翼翼。没有丝毫僭越,又何错之有呢?” 朱瞻基心烦意乱,抬手便将茶水拨开。 “何错之有?我从未以奴婢待之!” 茶水陡然倾覆,落在昨夜他随手丢在一边的小册子上。 陈芜连忙轻轻拍掉水渍,突然惊呼一声:“殿下,您瞧!” 食册的末尾空白页上,沾了水的地方一个个浮现字迹。 那是一张张没有抬头的食谱,或文或画,寥寥几笔,记录着为朱瞻基制作的每顿膳食,精心标注好他的喜好、禁忌、身体状况。 他随意停在一页:薏米莲子鸭汤,蒸鲜鱼,菊花饼,清炒鸡枞菜,香米饭。 食谱上,寥寥几笔娟秀的簪花小楷:是月,殿下服补药,不可饵大热之物。宜早食,进薏米莲子鸭汤。 朱瞻基又翻一页,是尚食局为他拟的食单,食单上有:清蒸鸡,燌羊肉,酱烧猪,蒜烧膳,油爆腰片,八宝肉圆汤,攒馅馒头。 可这道食单下却又增了几行小字:换芙蓉肉、鲢鱼豆腐、杏花鹅、清拌金雀花、剪鱼子。 最后还特意将“鲢鱼豆腐”划去,换作“蜜煎鲫鱼”。 朱瞻基惊讶地抚摸着书页,眼前便不由自主浮现出姚子矜精心为他制膳的场景。 这一刻,朱瞻基心头充满了感动与愧疚,怒气瞬间冰释,忍不住弯起嘴角。 “陈芜,你再去,这一回,替我去!” 此时的大厨房里,苏月华正在蒸鹅。 子矜一边等待水烧开,一边翻阅《千金方》,口中默默念诵。 方含英两次试图上去说话,子矜太过入神,完全没注意到。 方含英欲言又止,险些撞上手中捧着冬瓜的殷紫萍。 殷紫萍顾不上方含英,笑眯眯地抱着冬瓜雕花向子矜献宝去了。 “快看看我的手艺!” 方含英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迎面遇上孟尚食。 陈芜在尚食局走廊处,等候良久,孟尚食却带着方含英到了,客气道:“陈先生。” 陈芜微笑颔首:“孟尚食客气,一声先生,愧不敢当。” 孟尚食回以微笑:“我依稀记得,当年含英入宫受训时,您曾担任过教习,叫一声先生,自是当得。不知今日到访,可是皇太孙有何吩咐?” 方含英一直忍着真实情绪,却控制不住眼中望向陈芜的脉脉情谊。 陈芜一怔,旋即笑笑:“今日杨大人入宫,偶尝姚姑娘的苏州糕点,颇觉雅致,想叫府上的庖厨仿制,我特意来讨个方子回去。” 孟尚食轻轻点头:“区区小事,我命子矜写出来送去,何劳亲自上门呢?” 陈芜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方含英,对方却只是涨红了脸,低垂着头,看都不敢看他。 陈芜当即便明悟,他笑容自若:“那便多谢孟尚食了,我稍后再派人来取。” 孟尚食颔首:“先生慢走,不送。” 待陈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孟尚食侧目,冷冷扫方含英一眼。 方含英连忙请罪:“请尚食大人恕罪。不过,我也是怕误了子矜的好前程。” “以色事人,当什么好前程?年轻无知倒是好事,免了许多忧愁。”孟尚食别有深意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女官更有女官的尊严,人一日在我尚食局,便一日受我的庇护,断没强行带走的道理。下次再做无谓之事,我不会轻饶!” 方含英万分委屈,不敢辩驳。 孟尚食离开,方含英失望又难过地望着陈芜远去的方向。 -- 沐浴在日光下的书斋显得格外简净素雅,花圃中,红艳的茶花似乎要燃烧起来。 朱瞻基推开了膳食:“味道不对。” 袁琦不明所以:“殿下,这菜色可同昨儿一模一样,哪儿会不对呢?” 朱瞻基将象牙筷丢在一边:“自己尝尝。” 袁琦惊得跪下,以示不敢僭越。 朱瞻基低眉看他。 袁琦只好壮着胆子,用箸拨出一小点儿在桌面,拈入口中,疑惑之余,轻轻摇头。 朱瞻基挑眉:“尝不出?” 袁琦赔笑:“请殿下明示。” 正在整理书籍的陈芜,回头:“不是菜品不对,是殿下心情不佳。” 朱瞻基横眼看他。 陈芜清了清嗓子,正色:“殿下,同样的食物,用膳人的心情不同,味道也会不同。” 朱瞻基轻哼了声:“我看是制膳人没用心才对。” “她哪有那么大胆子——”袁琦小声嘀咕。 朱瞻基看他一眼,袁琦马上捂住嘴,把脑袋缩回去。 陈芜笑说道:“很快便是除夕大宴,尚食局确是忙碌,难免有所疏忽。您若不满意姚姑娘的手艺,奴婢为您去尚膳监另挑一个庖厨?” 朱瞻基正要开口,一名宦官入内:“殿下,汉王在乾清宫外长跪不起,太子劝说不了,只好陪他一道跪着。太子妃请您即刻去看看。” 朱瞻基冷笑:“劝,就能劝回来么?” 话虽是这样说,可人已经起身出了书斋。 来到乾清宫广场,远远就看到朱高煦跪在殿外请罪,朱高炽苦口婆心在劝他,屡屡扯不起来,索性陪他一起跪。 朱瞻基快步上前,走到朱高煦身后,低头劝说:“二叔,这日头这么大,您跪了两个时辰了,再这么跪下去,身子哪里吃得消。” 朱高煦哼了一声,故意高声道:“我不怕,行军打仗的时候三天三夜不吃不——” 生怕朱棣听不到他似的。 话音未落,朱瞻基一个利落的手刀落在他颈后。 朱高炽猛然爬起来:“瞻基,你!” 朱瞻基扶起朱高煦:“二叔!您没事儿吧,二叔!汉王久跪昏厥,还不赶紧抬着送太医院!” 随即转身看向朱高炽,眼睛一弯,笑眯眯道:“父亲,您还好吧?” 朱高炽明白过来,两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陈芜连忙指挥宦官们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朱高炽和朱高煦抬走了。 朱瞻基忍住笑,感慨道:“真是兄弟情深,皇爷爷知晓,定是感动非常,保管再大的气也消了。” 陈芜连连点头。 风拂过走廊,菜肴上的金铃铛一只只轻轻摇晃了起来,所过之处,宫女、宦官们连忙退避行礼。 孟尚食率领着送膳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威风如同三军统帅。 一路行来,她目不斜视,走至殿门,两名内侍恰好被锦衣卫架了出去,兀自挣扎不止。 殿内传来人重重叩头之声,尚宝司少卿袁忠彻言辞恳切:“陛下,灵济宫的符药药性多热,极易痰壅气逆,委实不能再服了!” “滚!”朱瞻基厉喝。 很快,袁忠彻满面泪痕地退了出来。 孟尚食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王司膳的惊讶溢于言表。 朱瞻基来到殿外,顺势看了二人一眼,二人连忙低下头去,朱瞻基不动声色,快步入殿去了。 第45章 长寿面 幽幽闪烁的星星,三三两两地挂在遥遥无垠的夜空。 尚食局众人将红枣槌破了泡汤,又准备好了腊八节要用的粳米、白果、核桃仁、栗子、菱米等物,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烛下,子矜在誊写千金方,苏月华在看王尚食的古籍食谱,殷紫萍精心在冬瓜上练习雕刻。 原本打算离开的香芹、玉脍见状,自动自发地留了下来。 香芹往锅里装了小半锅沙子,开始练习“大翻勺”,提升臂膀的力量,玉脍也自己练习刀工。 雪芦迟钝地走到门口,王司膳迎面站着,看她一眼,雪芦立刻掉头回去练习。 孟尚食亲眼见到这一幕,暗暗点头。 王司膳心中不安,低声道:“尚食,袁少卿精相面之术,极受陛下信任。今日他劝陛下少用符药,陛下雷霆震怒,杖了两名跟着劝说的内侍不说,还将袁大人逐了出去……” 孟尚食提醒:“陛下近日噩梦连连,龙体也大不如前,恐怕宫中不会太平……吩咐众人,小心办差。” 王司膳悟出话中之意,心头一凛:“是。” 翌日,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空缭绕在晨雾中。 殷紫萍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左右看看,子矜的床铺早就空了。 子衿正在庭院里一边在井边削山药皮,一边默诵《饮膳正要》的内容。 “故善养性者,先饥而食,食勿令饱,先渴而饮,饮勿令过,食欲数而少,不欲顿而多。” 她略略一顿:“山药面,补虚羸,益元气。六斤白面,鸡子白十个,生姜汁……” 许是想得入了神,手中动作也停了。 “在想什么?”游一帆踱步而来。 他的声线就跟他的人一般,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灌入耳中,却又似沁入寒水中般干净透彻,格外的好听。 子衿微微一怔,立刻起身,行礼:“游大人。” 游一帆将一卷《饮膳正要》递给她:“以后不必每日辛苦跑司药司借阅了。” 子衿迟疑:“大人的好意,奴婢心领——” 游一帆打断她的话:“怎么,一本书只要经过我手,便觉得肮脏吗?” 少女清亮澄净的眼睛微微弯起,眸底潋滟着灿若春花的笑意。 “大人误会了。此卷我已看过,都记在心里,不必再看了。” 游一帆随手翻阅:“我不信,枣姜汤。” 子衿不紧不慢道:“和脾胃,进饮食。” 游一帆翻书的动作一滞:“破气汤。” “治元藏虚弱,腹痛,胸膈闭闷。” “桂沉浆。” “祛湿逐饮,生津止渴,顺气。” 二人相对而立,一问一答间,游一帆眼底浮过丝丝笑意,他的长指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有些空。 说完,她笑盈盈道:“大人慢走,不送。” 刚要回厨房,却被游一帆拦住。 子衿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游一帆看她退避三舍的模样,站在了原地,没有再试图接近。 “膳房重地,游大人若无他事,还请不要擅入。”子衿没有抬头,只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游一帆主动让开。 “今天是腊八,也是我的生辰,我的长寿面呢?”男人低磁的声音像是隆冬廊檐下的冰晶。 子矜垂下眼,恭声道:“今日陛下赐群臣腊八面,依惯例是由光禄寺备办的。” 游一帆嗓音淡淡:“我要的不是腊八面,是我的长寿面。” 他说完,像是耍赖的孩童,直接在廊下坐下了。 子衿撩起眼皮望望他,见他神情坚决,僵持片刻,她只好去准备寿面。 游一帆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想起什么,目光竟有一瞬间的温柔。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放在游一帆面前,面上竟是卧了个鸡蛋,游一帆愣住。 在他八岁生辰日,他的母亲郑氏也为他准备了长寿面,同样卧着荷包蛋,他很高兴地吃着,母亲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游一帆回笼思绪,猛然抬头看子衿,子衿奇怪地望着他,有一刹那,两个女人的画面仿佛重合起来。 他捧着碗,低下头,眸光微微闪动:“看着手艺不怎么样。” 子衿隐忍,没有发作,只是敷衍笑笑。 就在此时,殷紫萍没心没肺地踱步进了院子,一眼便瞧见坐在廊下吃面的游一帆。 因着先前的那些瓜葛,殷紫萍对游一帆生不出半点儿好感,于是冷言冷语道:“你又来做什么?” 她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将姚子矜护在身后,警惕道:“子矜,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最近什么坏事都没干,他那全是污蔑!” 游一帆也不理她,自顾自地举箸。 子衿拍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慰:“你误会了,今日是游大人的生辰,他只要了一碗长寿面。” 殷紫萍腮帮子气鼓鼓的:“这里是尚食局,不是光禄寺也不是尚膳监,不供值宿卫的膳食!” 子衿推了推她的胳膊:“小声点!” 殷紫萍噘嘴,小声嘀咕:“阎王都来拍门了,还不躲得越远越好,嫌命长啊!” 二人回头一看,游一帆早不见了,地上的长寿面一点没动,只是面条上残余少许蛋黄,游一帆是把荷包蛋挖出来吃了。 殷紫萍看向那碗阳春面:“长寿面就长寿面,打发走不就完了,还给人家卧个鸡蛋,生怕他不赖上你!” 子衿解释:“以前到了我的生辰,母亲也是这样做的,我这是太顺手了,不是故意的。” 殷紫萍气哼哼道:“那——我过生辰的时候提前告诉你,要给我准备长寿面哦!” 姚子矜失笑:“到时候,给你卧两个鸡蛋,行了吧!” 子衿不理会殷紫萍那得意的小表情,她继续去忙碌,故作不经意地问:“最近背着我,又干什么坏事了?” 殷紫萍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苏月华眼见子衿正在泡红枣,正要上前帮忙,殷紫萍跑得飞快,抢先上去占了位。 苏月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姚子矜和殷紫萍合力端来了泡好的一大盆红枣,同灶台上的梗米、白果、核桃仁、栗子、菱米等放在一处。 众人开始烹煮腊八粥。 午后,尚食局的众人忙着将腊八粥供在户牖、园树、井灶上。 梅清将腊八粥供奉在佛像前,张太子妃在寝殿默默祝祷。 尚食局外,苏月华在琼苑树下供完了腊八粥,摘了两枝腊梅兴冲冲地往回走,意外与人撞了个满怀。 梅花落了一地,她连忙去捡。 “这是摆盘用的腊梅吗?”不知何时,游一帆已端立在她身后。 在看清来人后,苏月华神色微凝了一瞬,随即恭敬道:“回游大人的话,是用来煲梅花粥的。” 她行个礼就要走,被游一帆堵住。 “梅花也能煲粥吗?” 二人就这般相对而站,游一帆居高临下地望着苏月华,他敛了阴郁的声线在灌入苏月华耳中的那一瞬,竟格外的温柔。 苏月华有些愣神,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来,理好思绪,耐心道:“梅花解热生津,煲汤炖粥皆可。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游一帆抿唇笑笑:“怎么尚食局每个人都这样畏惧我?上次的事我都说过了,只是误会一桩,我真是诚心诚意来致歉的。” 苏月华一震,下意识抬起头来,欲言又止:“游大人,您踩到我的梅枝了。” 游一帆退后一步,她连忙蹲下身来捡。 游一帆似乎热心帮忙,手却恍若无意般覆在了她的手上,苏月华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触电般地抽回了手。 第46章 雪中送炭 院子里,众人正在分食腊八粥。 殷紫萍深深吸一口气,一副陶醉的模样,姚子矜忍不住笑了,看殷紫萍专门挑核桃仁吃,特意把碗里的核桃仁都挑出来给她。 禾黍张望四周,奇怪道:“月华还没回来吗?” 方含英捧着腊八粥,陡然想起一件事,一脸紧张:“对了,你们没有人为游大人准备长寿面吧?” 众人七嘴八舌:“没有!我也没有!没有没有!太好了,躲过一劫!” 唯有子衿和殷紫萍二人面面相觑。 方含英向她二人解释:“昨日忙着准备腊八粥,竟忘记叮嘱你们,今日如果游大人来了,千万设法躲开他!” 殷紫萍疑惑:“为什么?” 闻宴桃神秘兮兮道:“从他任职起,腊八节这天都会来内庖,可为他制膳的人,三月内非死即伤,邪得很!” 禾黍也附和道:“尚膳监人人都说,腊八游阎王上门,无论如何躲开走呢!” 殷紫萍小脸顿时煞白,急了:“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方含英骇然:“你们、你们不会已经替他备膳了吧!” 闻宴桃不冷不热道:“腊八过后就是年,多留神吧!” -- 乾清宫,朱棣又一次在看奏章的时候睡着了,发出沉重的鼾声。 黄俨窥视着苍老的皇帝,试图向前一步,谁料朱棣手中的奏章突然落地,吓了他一跳。 恰在此时,朱瞻基亲自送腊八粥入殿。 黄俨正要上前禀报,朱瞻基轻轻摇头,示意黄俨别惊动朱棣。 随后他将腊八粥递给小宦官,脱下自己的披风,轻手轻脚为朱棣盖上,谁知手一挨上朱棣的脖子,朱棣突然像被触怒的雄狮,狂暴地跳了起来。 “朕不惧你,朕谁也不惧,朕才是真龙天子!” 朱棣死死掐住朱瞻基的脖子,朱瞻基并不挣扎,只是用力握住朱棣的手,竭力让他镇定下来。 “皇爷爷,是我!” 朱棣陡然睁大了眼睛,赤红的脸上在短暂的惊愕过后,迅速恢复了冷静。 他颤抖的手松开了,跌坐在御座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旋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朱瞻基连忙为他顺气。 黄俨将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心惊:“陛下,宣盛太医吧。” 朱棣怒目圆睁,厉声道:“朕的身体很康健,宣什么太医!” 朱瞻基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闭口不提,示意黄俨将腊八粥端上来,亲自端给朱棣,温声道:“皇爷爷,今天是腊八。” 朱棣望着孙子,神情慢慢和缓下来。 黄俨悄悄退出了大殿。 就在他退出殿内的时刻,却不知道朱棣一双眼睛已盯上了他的背影。 朱瞻基顺着朱棣的目光望过去,若有所觉。 朱棣突然重重握住了朱瞻基的手,对他微微一笑:“孙儿,你也长大了,这天下的千斤重担,早晚要落到你肩头。” 朱瞻基弯唇笑了笑:“皇爷爷放心,还有父亲在。” 朱棣下意识地皱眉,冷哼一声:“朕就是看那痴肥的胖子不顺眼,半点都不肖朕!瞻基啊,你不要让皇爷爷失望。” 朱瞻基看了黄俨离开的方向一眼,哼笑了声:“孙儿何时让您失望过?” “你小子!”朱棣猛然一拍他。 祖孙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黄俨与小宦官低语,小宦官点头,匆匆离去。 暮色苍苍,寒夜里,凛风肆虐呼啸,成群的乌鸦在树梢上盘旋,哇哇乱叫。 京郊外,停着一辆马车。 一长随掀开车帘,附耳过去:“王爷,宫里传来的消息……” 霎时,朱高煦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回到侍卫所,游一帆推门而入。 他的房间里毫无陈设之物,书架上堆满了散乱的各色古籍,博古架上放着宝船的模型,文房四宝俱全,只是都杂乱无章地丢在书桌上,重重书籍下压着洞箫一角。 发现桌上有一食盒,打开一瞧,竟是梅花粥和翠竹报春。 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 腊月二十四,砰砰砰,乾清宫正殿前的空地上,宦官们正在燃放爆竹。 黄俨满面春风地捧着吉盒进了乾清宫正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满满都是柿饼、圆眼、栗子、红枣等。 朱棣站在桌前,将笔让给了朱瞻基。 朱瞻基蘸着朱砂写“福”字。 殿外,鞭炮声不断。 尚食局,方含英、闻宴桃忙着在门口悬挂桃符板、贴门神,姚子矜和殷紫萍把“将军炭”立在尚食局大门两旁。 禾黍带着香芹在室内悬挂福神、钟馗图,雪芦、玉脍在门檐窗台插上芝麻秸、门窗贴上红纸葫芦。 孟尚食带着王司膳走下台阶,她伸出手,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 不远处,胡司膳冷冷窥视着孟尚食,嘴角勾起冷笑。 姚子矜左右看看,唯独不见苏月华,暗暗惊讶。 突然,殷紫萍蹦出来:“我在这儿!” 姚子矜拎起食盒,无意道:“月华近日好像常常不见人影?” 殷紫萍耸耸肩,一脸不在乎:“你管她呢!外面冷,地上又滑,小心点儿!” -- 时至年底,才近午时,可天边阴云堆积,空中寒风凛冽。 不多时,白雪和着冰粒从天而降,漫天飞扬,朦朦胧胧,沿着重檐屋脊纷纷扬扬,将紫禁城覆在一片莹白中。 朱墙映着白雪,红白相间,耀眼极了。 子衿拎着食盒,迎着漫天飞雪来到草舍。 迎面走来一名小宦官,态度和善:“姚姑娘,殿下在琼苑赏梅,烦请您跑一趟,亲自把食盒送去。” 子矜不疑有他,点点头,便转身往琼苑方向去了。 凉亭外大雪纷飞,亭内却温暖如春。 朱瞻基抱着猫儿正在赏雪,陈芜在烹雪煮茶。 吴妙贤在奏琴,脚边还放着两个炭炉。 子矜拎着食盒要过去,被袁琦拦住了。 袁琦挡在子衿面前,笑模笑样道:“姚姑娘,请您稍候一会儿,容我去通报一声。” “多谢。”子衿微微颔首。 袁琦进了凉亭,迟迟没回来。 姚子矜左等右等,在雪中黛眉、鸦睫、樱唇上沾满了雪,可是没有朱瞻基的吩咐,两名宦官迟迟不肯放她过去。 等来等去,拎着食盒的手都冻僵了,一直在颤抖。 远处,朱瞻基赏雪听琴,看起来惬意万分。 她垂下了眼睛,轻轻跺着脚,以此来获取一丝暖意。 朱瞻基望着大雪若有所思,压根没注意到远处的子矜。 袁琦有意教训子矜,回到凉亭里殷勤伺候,却是只字未提她来了。 陈芜端杯的时候,注意到了远处的“雪人”,心中虽惊讶,却欲言又止。 吴妙贤停下琴,软着嗓子嗲声嗲气:“殿下,您听了,觉得我的琴音可有精进?” 朱瞻基望着雪出神。 “殿下?殿下!您瞧什么呢?” 她站起身向朱瞻基走去,恰好陈芜送烹好的茶汤来,“不小心”洒了她一身。 “哎呀!”吴妙贤惊呼一声。 陈芜连忙请罪:“吴才人恕罪,奴婢一时不长眼,竟污了您的衣裳——” 吴妙贤要发作,瞧见朱瞻基回头望过来,便又装起了贤德。 “不妨事、不妨事,我回去换一身就是,殿下,请您稍坐坐,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在芳佩的陪同下离去了。 这时,陈芜才小声提醒:“殿下,尚食局的人来了。” 朱瞻基惊讶,下意识朝远处方向望去,便瞧见门口静立的“雪人”。 他紧紧皱起眉头,神色不悦。 袁琦狠狠挖了陈芜一眼,殷勤道:“奴婢这便去请。” 说完便小跑着去了,跑得太急,险些在雪地里摔跤。 很快,姚子矜进来了。 她将食盒放下,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又将所有菜色一一端出来。 朱瞻基出其不意地握住了她的手,被那冰凉吓了一跳,连忙替她呵气。 子衿一时无措,只怔怔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朱瞻基再三呵气,只觉还是冰冷的,不由万分恼火。 “让你等你就等么,你就不会出声!还是你预备生生冻死,好叫我心里悔恨!我告诉你,纵然真的冻坏了,冻死了,我也绝不心疼。”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捂她的手。 姚子矜默默抽回了手,碰了碰菜盘。 “殿下,菜凉了,奴婢还是端回去重做。” 她说完,一样样又往回端。 朱瞻基听她这般说,心里愈发气恼,索性握住她的手腕。 “不准赌气。” 姚子矜连忙跪下:“殿下,天气过于寒冷,菜才会凉了,请您息怒,奴婢这就回去换。” “姚子衿!”朱瞻基气恼极了。 陈芜和袁琦都识相地退了出去。 亭内寂静一片,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雪声。 子衿默默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低垂着脑袋,辨不清神色。 等了半晌,见朱瞻基不吭声,她默了默,索性大着胆子站起身。 “今晚是除夕宴,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婢真的要回去了。” 她匆匆整理食盒。 朱瞻基冷冷望着她,一言不发。 直到她快要走出凉亭,才突然开口:“你非要如此,那我也只好直接讨了你,你还能以仆婢对待主人的态度来对待我吗?” 姚子矜突然回过头来。 朱瞻基认真地望着她。 姚子矜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便再次向他行礼。 “殿下,昨日我已正式升任尚食局的掌膳了。” 朱瞻基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语气略带嘲讽:“一个品级低微的掌膳,是你所求么?” 子衿面上不显,平静道:“当年女官王氏以学识品德闻名于世,圣上有意招为妃嫔,权妃更亲邀她同辇,如此荣耀,她却婉言谢绝,坚持要出宫还乡。圣上非但没有勉强,更在她还乡之日赐予重金,一时传为美谈。奴婢不敢自比贤人,但殿下素以圣上为榜样,圣上心胸如此宽广,殿下自也青出于蓝,又怎会勉强一介小小宫婢呢?” 朱瞻基定定望着她,须臾,突然笑了。 “亲口说出心悦二字,如今全忘了么?” 子衿白瓣儿似的面靥上端的是宠辱不惊。 “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可是君上之心,真与我心相知么?” 朱瞻基一怔,待回过神来,挪眼去瞧她。 子衿掀眸,迎上他沉沉的目光,唇瓣翕动:“殿下身居高位,世间的一切,无不唾手可得。所以,您从未懂得何为尊重,何为真正的爱慕。奴婢纵然身份卑微,亦不敢将心尽付。” 说完,她向朱瞻基行了一礼,匆匆退了出去。 第47章 除夕宴 刚走出凉亭,突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谁知兜头被蒙上了一件披风,手里也被塞了一只暖手炉。 “陈芜!陈芜!”朱瞻基向门口方向望去。 陈芜匆匆撑伞赶来。 他吩咐:“你亲自送她回去。” 陈芜应下,他打着伞,送走了姚子矜。 子矜回过头,朱瞻基还在原地望着她,像是盼望她能说点什么,子矜却别开了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凉亭里,朱瞻基望着漫天飞雪中那抹清丽背影,失神,亦失望。 袁琦上前替朱瞻基撑伞献殷勤:“殿下,这儿风大,快回去吧!” 朱瞻基眉心积着怒意,他垂眼,冷冷睇着袁琦:“自去领二十杖。” 袁琦扑通一声跪了,哭天抹泪:“殿下!您看这雪有多大,奴婢的冤屈就有多深,奴婢都是为您出气呀!” 朱瞻基强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怒气,扭头就走:“四十!” 顿时,袁琦傻了眼,望着朱瞻基远去的背影连连告饶:“殿下!殿下,奴婢冤枉,殿下!殿下!” 子矜一回到大厨房,殷紫萍就迎上来,替她掸去身上的雪,又握住她的手呵气。 “外面冷吗?不是有伞么,怎么浑身湿透了。都说我去送,你这么弱的身子,怎么能到处跑?” 子矜感动,握住她的手:“他们怎么了?” 众人都围着苏月华,不知在看什么,一副兴奋激动的样子。 殷紫萍撇撇嘴:“听闻每年除夕宴上,尚食局与尚膳监会较量一番,胜者,可得明年进御膳之权。可对方应战的菜色,她竟然全探听到了!” 子矜望向被众人包围的苏月华,暗暗惊讶。 殷紫萍望向苏月华,狐疑:“说来也怪,尚膳监憋着劲儿要越过尚食局,怎么会自曝食单,她又是从何处得来?” 子矜若有所思。 -- 雪霁初晴,重檐歇山顶的紫禁城像是被万千摇落的梨花瓣铺满,行走在曲折小径上,像是漫步在蓬松云堆上。 琼苑的梅花树下,一株株鲜艳的牡丹花早已从暖洞内搬出,供后妃们观赏。 庄妃、太子妃携手,领着汉王妃、赵王妃,在琼苑四处赏玩。宫女们备着暖炉茶汤伺候,宦官们则远远跪着。 眼看妃嫔们各自散开赏花去了。 庄妃观赏一朵牡丹花,心下好奇:“不是说曹州遭了难,中秋后到京的牡丹多是河南种么?” 张太子妃含笑点头:“早吩咐不要再送牡丹种来,可花农们听闻宫里的娘娘为救灾连钗环首饰都捐了出去,亲自挑了最好的牡丹种送来,宫里将其移入暖洞,养了好一阵子呢。” 庄妃温柔叹息:“微末帮助怎么值得感恩戴德,倒叫我心中难受得很。” 张太子妃握了她的手。 “当年母后在时,冬日担心大雪压垮了民宅,酷暑又忧心烈日焦了田稼,走的时候还放心不下,惦记着平叛时丧生的将士们的妻儿,要求父皇赐予他们嘉奖抚恤,这才是真正的女子之德啊。如今我们身处后宫,能尽到绵薄之力,便不算辜负她的一番慈爱之心。” 庄妃笑着点头。 郭侧妃闻声,笑靥如花:“太子妃真是处处效仿仁孝皇后,以母仪天下为己任呢!” 张太子妃还未开口,汉王妃已不悦出声:“郭侧妃请慎言,这样的话若是传扬出去,你叫太子妃如何自处?开国功臣门第,竟有你这般不修女德、肆无忌惮的女子,也不怕坠了郭家的声名。” 郭侧妃打量了一番汉王妃,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轻轻走上前来,低声道:“好好一个汉王府,为了争风吃醋,闹得全无尊卑。怎么你也配大谈女子德行么?” 汉王妃脸色骤变,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恨恨地盯着郭侧妃,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郭侧妃冲她嫣然一笑,转头向庄妃行了个礼。 “庄妃娘娘,琼苑风大,我走了片刻便一阵头晕,便不陪诸位赏花了,请恕我失礼,先行告退。” 说完,她向张太子妃微微一福,带着宫婢扬长而去。 众人被郭侧妃这般嚣张跋扈的模样惊得目瞪口呆。 汉王妃气狠了,用帕子掩住口,压抑着喉咙深处的咳嗽。 赵王妃连忙劝慰:“她是个出了名的浑人,二嫂不要与她计较,保重身体要紧。” 张太子妃连眉眼都没动一下,笑容依旧地挽住了汉王妃的手:“来,牡丹终究不是应节之物,暖窖也养得不好,前面梅花开得更佳呢。” 众人都随着他们离去。 远远跟在后边的吴妙贤低声感叹:“郭侧妃也太跋扈了,太子素来谦恭仁德,怎会纵得她如此无法无天?” 胡善祥侧眸睇了吴妙贤一眼,声音虽温和,但眼底含着几分凉意。 “郭侧妃是父亲的妃妾,便是我等的长辈,晚辈怎能议论长辈的得失呢?” 话落,她便带着画屏缓步而去。 吴妙贤被温柔地怼了一句,半天噎得说不出话来,冷哼一声:“瞧这小话说的,真气煞我也!” 她一边说一边狠狠揪下了一朵黄牡丹揉搓。 芳佩吓一跳:“吴才人,这、这是圣上当年专为皇后娘娘搜罗的极品黄牡丹呢!” 胡善祥突然回过头来,诧异问道:“怎么不走了?” 吴妙贤吓一跳,一时手忙脚乱,眼看没处藏,最后把花儿塞进了嘴巴里,回过头去,讪讪地笑。 胡善祥若无其事道:“妹妹?” 吴妙贤支支吾吾:“这就来了。” 胡善祥回过头去,轻轻掩唇而笑,低声向同样忍笑的画屏:“走吧。” -- 尚食局。 一宫女快步进了大厨房,走到孟尚食面前:“尚食大人,光禄卿请您即刻过去。” 孟尚食点头,不放心地扫视整个厨房。 王司膳正在检查用竹筐送来的菜蔬、鱼肉,严厉的斥责。 “你看这条鱼,鱼鳞黯淡无光,鳞片脱落了许多。这虾头尾松脱,壳已发黑,摸上去滑腻黏手,根本不是你所说刚死不久的,这些也敢送入宫来?!你们到底怎么检查的!” 常青忙道:“司膳息怒,今日陛下赐宴群臣,光禄寺上下忙翻了天,许是一时疏忽。再说鱼虾运送,路途遥远,难免……” 王司膳冷笑一声。 “食物是要入口的,味道或可用重油重盐掩盖,可材料是否新鲜,品相到底如何,骗得过自己么?拿不新鲜的食材给人吃,非但损伤用膳者的身体,更坏了制膳者的良知。心都腐坏了,还有何资格制膳?全部退回去。” 常青和长盛二人只好为难地应了声是,连忙指挥人抬走。 王司膳转身看向孟尚食,愁眉紧锁。 “大人,宫中食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出现这样的纰漏,分明是光禄寺偏帮尚膳监,蓄意让我们输了!往日百般刁难还不够,竟施展如此卑劣的手段——” 孟尚食挥挥手,宦官们挑着一担担新鲜食材入。 王司膳瞠得瞪大了双眸,在看到那一担担新鲜食材时,她心中满是愕然和惊喜:“大人高明,早有防备。” 孟尚食淡然笑笑:“这些都是我事先储备,仔细检查,不可出错。” 旋即匆匆离去。 尚食局外,一名小宦官手捧食单,向游一帆行礼。 待游一帆点头,望着小宦官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嘴角噙着一抹阴恻恻的笑。 很快,那宦官匆匆赶到廊下,低声唤道:“苏姑娘,苏姑娘!” 不巧,这一幕恰巧被胡司膳发现,她主动走过来。 “你是何人?” 那小宦官连忙行礼,递上食单。 “寺卿大人叫我送新食单来。” 胡司膳扫过除夕宴的食单,目光在核桃仁炒猪腰上停留片刻,深深望了小宦官一眼。 那小宦官忐忑问道:“胡司膳,这份食单孟尚食亲自核过,只是再添六道菜,有什么不妥吗?” 胡司膳笑笑:“没什么,我们会办妥的。” 王司膳原本正在指点雪芦,无意中抬起头看了胡司膳一眼,很快又移开了目光,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食单很快传达到方含英手里,她带着众人依照食单查点除夕宴的菜色,有裹羊肉包的,有做灌肠的,有做油炸卤煮猪头的…… 很快,清蒸牛乳白、酒糟蚶、煤银鱼、醋熘鲜鲫鱼、鲤鱼、凉拌冬笋,一道道佳肴出现在长桌上。 王司膳、胡司膳认真检查每道菜蔬。完成的菜蔬旁,都要用小牌记录下制膳人、查膳人的姓名。 然而,那小宦官送完了食单,人却没走,一直等着苏月华。 苏月华发觉,快步过去,宦官丙在她耳畔低声说话,苏月华向外张望,像是在期待谁,小宦官塞给她一物,苏月华点头致谢,笑容甜蜜。 子矜恰好捕捉到了这一幕,暗暗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往深处想。 很快,苏月华回来,向其余七人展开了一道小纸条:爆双片,三套鸭,松子鸡卷,红烧肉,鼎湖上素,三丝敲鱼,老蚌怀珠,福寿全。 众人都在惊讶,子矜却回过头,可送信的小宦官早不见了。 香芹将驴头肉递给雪芦,雪芦难得摇头,一门心思都在比试上,香芹欣慰而笑。 方含英静盯着食单半晌,缓缓道:“第一道还是爆双片,那我们依旧用葱烧海参。” 子衿欲言又止:“最后一道——” 玉脍道:“是福寿全!” 苏月华沉吟:“福寿全汇集鲍鱼、海参、鱼唇等多种食材,真正地道的福寿全,光浓汤就得熬上十来个时辰!” 殷紫萍撇撇嘴,冷笑:“人家根本是有备而来,好叫尚食局措手不及,颜面扫地呢!” 闻宴桃有些恼了:“尚食局颜面扫地,你有什么可乐的!” 殷紫萍原想争执,可子矜看她一眼,轻轻摇头示意,她只好作罢,只冷哼了一声。 香芹叹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看向子衿:“上菜顺序有讲究,一旦用过福寿全,其他菜索然无味!最后一道菜,原是子衿——” 众人都看向子衿,瞬间整个大厨房一片寂静。 殷紫萍马上高兴不起来了。 这时,王司膳走了过来:“不可误了时辰,开始吧!” 众人齐声应是,唯独子衿盯着那道福寿全,眉头紧锁。 第48章 平叛 朱瞻基正在研究郑和航海的地图,他顺着占城、暹罗、忽鲁谟斯一路看下去,又抽出了宝船的图纸细看。 就在这时,他再次想起子衿说的话。 “殿下身居高位,世间的一切,无不唾手可得。所以,您从未懂得何为尊重,何为真正的爱慕。奴婢纵然身份卑微,亦不敢将心尽付。” 外面的喧闹声阵阵,朱瞻基心绪烦乱,放下图纸,走了出去。 院子里,袁琦带着一群小宦官在斗鸡,体型差距颇大的两只斗鸡斗得相持不下,大的勇猛,小的灵活,凶猛地缠斗在一起,小宦官们连声叫好。 袁琦余光瞥见朱瞻基,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殿下,您猜谁能赢呢?” 朱瞻基倚在门边望着这一幕,只是笑笑,指了指那只小鸡。 袁琦挠头憨笑一声:“殿下这回可猜错了,奴斗胆,要赢您一回啦!” 朱瞻基没有吭声,只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两只斗鸡。 陈芜匆匆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袁琦探头,想要窥探,抬眼望见朱瞻基的眼神,连忙若无其事地去看斗鸡。 眼看着陈芜匆匆离去,难忍嫉妒的眼神,为陈芜更受重用深感不满。 体型大而勇猛的鸡扑了个空,被小点儿的那只瞅住机会扑上去啄咬,瞬间落荒而逃。 袁琦目瞪口呆,旋即讨好地竖起拇指:“殿下英明。” -- 张太子妃同两位王妃入殿赴宴。 游一帆站在殿外,远远望着宫娥簇拥中笑容满面的汉王妃,目光阴沉。 锦衣卫指挥使王节突然出现,游一帆惊讶王节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不过还是规矩行礼:“王大人!” 王节看向游一帆,丢下一句:“跟我来!” 游一帆没有移步,而是道:“大人,乾清宫今夜除夕佳宴,卑职身负皇宫守卫之责,不敢轻易擅离职守。” 王节笑笑,一个眼色,立刻便有一名锦衣卫上前取代他的位置。 “皇宫的安全守卫便暂且交给刘佥事,我等另有要务,走吧!” 乾清宫宴上,除去太子、亲王与家眷,便是朱棣较为宠幸的几位妃嫔与亲近的宗室、朝臣。 随着黄俨的一声“开宴”,孟尚食一点头,王、胡两位司膳带领送膳宦官将流水样的菜肴呈上。 送膳宦官分别呈送爆双片和葱烧海参。 朱瞻基收起重重思绪,看着兴致高昂的朱棣,低声吩咐身边宦官:“告诉黄公公,今夜不可让皇爷爷多饮。” 常青气喘吁吁地跑进尚食局,却不敢进大厨房,只站在廊下:“那道、那道葱烧海参,陛下只尝了一口,没再碰过!” 方含英埋怨闻宴桃:“我先前说过今年的刺参品相不好,叫你换乌参,你偏偏不听!” 闻宴桃又气又急:“次一等的食材,味道自然也差一等,乌参哪里及得上刺参呢!孟尚食是不是很生气?” 常青哭丧着脸,众人的心一下子都沉了下去。 “再去探!”禾黍吩咐。 苏月华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不疾不徐地在锅内加入火腿、鸡肉、鸭肉、肘子、瘦肉来吊高汤。 子衿一直没动,连锅灶都是冷的。 殷紫萍给子矜出主意:“一品锅的鲜味儿压得住福寿全吗?” 子矜摇头:“蒸制的海参和鱼肚,很难压得住熬了十多个时辰的浓汤,况且现在……来不及了!” 殷紫萍沉吟:“那……羊肉?” 子矜还是摇头。 殷紫萍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腮帮子鼓鼓的,小声埋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睁睁要输掉比试么?” 子衿轻蹙眉头,喃喃:“容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打开食橱,品尝坛罐内各种酱料的味道,最终都是摇头。 殷紫萍推了推她的胳膊:“子矜?子矜!” 子矜专心地品尝着,始终没回答她。 宫宴上,送膳宦官将三套鸭送到了朱高炽的面前。 朱高炽品尝了一口,连连点头。 送膳宦官用银调羹拨开了鸭腹,露出里面的去骨野鸭。 朱高炽忍不住品尝了第二口,赞不绝口。 送膳宦官再次拨开野鸭的鸭腹,里面是一只去骨菜鸽,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张太子妃轻轻一笑:“倒是有趣!” 朱高炽眉飞色舞:“哎,这道菜看似寻常,光是这去骨不伤皮肉的功夫,就……” 朱棣冷笑一声,朱高炽马上噤若寒蝉。 朱瞻基侧过身子望向朱棣,笑若春风:“皇爷爷,鸽肉本就蒸得极熟烂,汤又很是滋补,您试试。” 朱棣满意地点头,示意再来碗汤。 朱高炽心道一声偏心,正欲叹一口气,还生怕朱棣听见,叹了一半又咽回去。 张太子妃自是察觉了他的神色,眉眼含笑,却并未戳破。 万掌印得意地笑:“孟尚食,承让。” 朱高炽准备吃第三口的时候,张太子妃轻轻咳嗽一声,朱高炽下意识看向上座的朱棣,朱棣正横眉冷对,他只好无奈地放下了汤勺。 朱瞻基看父亲如此贪吃,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王司膳适时送上了一道开水白菜。 朱高炽意外之余,却也举箸,嫌弃地吃了一口。 只是菜刚入口,他突然瞪大眼睛,旋即将所有白菜全部吃尽,最终连小盅的汤都没有放过,喝得一滴不剩。 朱瞻基见状,也浅尝一口,沉吟:“这开水白菜的汤并非真的白水,里面应有火腿、鸡肉……还有鸭肉,是不是?饮来倒是清香味醇,不油不腻。” 王司膳笑答道:“正如殿下所言,是尚食局专为太子烹制的膳食。” 这道菜出自苏月华之手,撕去白菜的筋,以开水氽,再以冷水浸泡,将用各种新鲜食材吊好的汤三次撇去浮油,最终只剩下淡茶色的清汤,最后以清汤来烹煮白菜。 孟尚食望向万掌印,挑眉。 万掌印清了清嗓子,不阴不阳道:“民间有句话,无火腿不美、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肘不浓,没错,是行家!” 孟尚食不以为然,面上却端着大气的微笑。 此时此刻的大厨房里,一片忙碌。 苏月华将小的生鲫鱼破肚去肠,只取了鱼腹部的两片肉,麻利地以葱、椒、盐、酒腌制。 如此,一道鲜美异常的鲫鱼肚儿羹便制成了。 另一边,方含英在以抖刀法迅速地切豆腐,边切便洒水。 禾黍在一旁替她准备切好的香菇、冬笋、青菜。 她以清鸡汤烹煮三种配菜,最后加入切好的豆腐,用勺子在汤面飞快地旋转着,豆腐丝四散开来。 这便是闻名遐迩的文思豆腐。 而另一角,子矜放下调羹,眉头轻蹙,面露愁容。 殷紫萍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你到底在找什么?” 子矜突然捧起一只小坛子,打开盖子,舀了一勺金黄色的膏体品尝,眼前一亮。 不多时,松子鸡卷和文思豆腐同时端到宫宴上,上桌。 朱高煦喜欢松子鸡卷。 汉王妃舀了一勺文思豆腐,面露满意之色。 胡善祥挥退宫女,亲自为朱瞻基布菜。 朱瞻基轻轻抬手阻止,看了宫女一眼,宫女继续上前侍候。 胡善祥垂眼,失落地笑了笑,旋即又舀了一碗文思豆腐,放在朱瞻基手边。 看着朱瞻基终于举起了调羹,她的脸上这才绽放满足笑意。 与此同时,锦衣卫、士兵们已经悄无声息地聚拢在宫外街巷上,一个个都拿着火把,身佩长刀,整装待发。 游一帆发现阿虎和阿豹都在。 阿虎凑近,低声道:“大人,我们也是刚接到命令。” 王节突然上前,游一帆迎上去:“王大人,今夜连五城兵马司都出动了,到底要拿什么人?” “平叛。”王节神色自若。 游一帆瞳孔骤缩,暗暗对阿虎使了个眼色。 阿虎趁众人不备,故意落后一步,瞅准机会消失了。 宫里,长盛一溜烟进了尚食局,对着翘首以盼的众人连连摇头。 方含英先是一怔,而后莫名叹气:“汉王素来喜好肉食,是我的疏忽。” 众人看向苏月华。 苏月华从容地端出了鲫鱼肚儿羹。 很快,红烧肉与鲫鱼肚儿羹同时送到了桌前。 朱高炽看到红烧肉,顿时胃口大开,趁着张太子妃低头用膳,他又一次举箸,意外发现朱瞻基默默瞅着他。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心给朱瞻基使眼色,心中暗暗腹诽,别瞅我! 他准备把红烧肉往嘴里送,可朱瞻基还在很认真地瞅。 朱高炽咬牙切齿。 吃块肉都难如登天,做人还有何乐趣。 朱瞻基牵起嘴角,暗示地看一眼朱棣的方向。 朱高炽看出来,对方看的不是朱棣,而是他身下的龙椅,顿时像是被剜去一块肉般的心痛。 虽垂涎美食,毕竟位列太子之尊,他非常威严地回瞅了一眼儿子,终究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朱瞻基这才笑着点点头。 朱高炽长叹了一口气,露出生无可恋的神情。 看他们父子无声的你来我往,胡善祥忍不住掩笑。 庄妃舍弃了油腻的红烧肉,第一勺取了鲫鱼肚儿羹。 负责进膳的胡司膳向庄妃温声介绍:“冬月鲫鱼肉厚,味道鲜美,这道元画家云林先生创制的“鲫鱼肚儿羹”,只取鱼腹上的两片肉,以花椒调制,格外鲜嫩,独具风味。” 庄妃自言自语:“鲜嫩香滑,入口即化,从前我在闺中时,母亲也常常亲手烹制鱼羹的。” 胡司膳愣了一下。 第49章 极蟹羹 苏月华刚做好核桃仁炒猪腰。 香芹在炒龙井虾仁,雪芦在做拔丝羊尾。 玉脍正在切菜,却因过于紧张把手指给切了,顿时血大量涌出来,疼地捂住手指惨呼一声。 众人都是一惊。 殷紫萍眼睛腾的一下亮了。 子衿趁机开口:“方典膳,让紫萍顶替玉脍吧!” 玉脍自然不同意:“不行!不可以!” 见方含英犹豫不决,子衿索性直截了当地道:“万一今夜输给尚膳监,所有人都要受罚。” 方含英终于点头:“下一道菜是鼎湖上素。” 殷紫萍欣喜点头:“我知道啦,针尖对麦芒,燕窝对雪耳,正合适!” 说完,她便迅速地做起了甜芙蓉燕窝。 子矜准备好蟹酱和蟹螯,一边煮沸高汤,制作汆大甲,一边手脚利落地准备豆花。 众人看到她左右手几乎同时行动,且互不干扰,完全被这一幕惊呆了。 不多时,鼎湖上素被呈上宫宴。 送膳宦官朗声道:“此菜是以“香菇、蘑菇、草菇”三菇,“雪耳、黄耳、石耳、木耳、榆耳、桂花耳”六耳,配上发菜、竹荪、鲜莲子等珍贵食材制作的素斋。” 一直心神不宁的汉王妃以帕掩唇、重重咳嗽。 朱高煦却大快朵颐:“嗯,难得如此爽滑可口,却又清香淡雅。” 此时,甜芙蓉燕窝上菜。 甜芙蓉燕窝上漂浮着用“蛋清”制作的“芙蓉”,犹如白雪落在汤面,观之十分美丽。 汉王妃一见,骤然变色,竟是猛然一挥手。 “端走!” 见一旁的王司膳还在发愣,汉王妃蹙起眉头,冷冷道:“还不撤了!” 王司膳猛然回神,连忙撤下,却是满面疑惑。 朱高煦面对汉王妃柔和一笑:“好了,不要小题大做,只是一时疏忽罢了。” 汉王妃面色苍白,凑近朱高煦,低声询问:“王爷,我等不及了,到底什么时候能见他!” 朱高煦温声安慰:“总要等家宴过后再说。” 汉王妃依旧坐立不安,频频向殿外张望。 侍候的宫女夹了一块核桃仁炒猪腰放在她的碗里,汉王妃无奈举箸。 不远处,胡司膳微微侧目。 福寿全上了朱棣的御案。 万掌印亲自掀开了坛口的荷叶,顿时香味飘满了整个大殿,朱高炽闻着这样的香味,深吸一口气,神情陶醉。 朱高燧放下了酒杯,忍不住开口:“似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酒香扑面而来。” 万掌印连连点头,旋即向朱棣殷勤道:“陛下,此菜用了鲍鱼、鱼翅、辽参、瑶柱、鹿筋等二十八种食材,以陈年花雕酒坛煨成,成菜微蕴酒香,油而不腻,菜名“福寿全”。” 朱瞻基展眉一笑:“吉祥如意,福寿双全,皇爷爷,果然好兆头!” 朱棣点头,尝了一口,赞赏点头:“荤香绕舌,汤汁浓郁,令人回味无穷,朕还未试过如此鲜美的佳肴。” 得了朱棣的夸赞,万掌印暗暗得意,旋即示意,福寿全被分送到各人桌上。 孟尚食送来了托盘,唯有一盏豆腐,一碟金灿灿的酱料,一道浮着碎油条段的汤,一杯茶。 朱棣以茶漱了口,孟尚食将金灿灿的酱料洒在豆腐花上。 很快,朱棣便将小半碗豆腐花全都吃完了。 吃完后,轻轻抿了一口汤,本放下的箸再次提起,将里面的老油条连汤全部捞完,连头也没抬过。 朱瞻基失笑:“难得见皇爷爷如此胃口大开,看来是这道蟹羹的功劳了!” 奇特的是,朱棣连回答他的功夫都没有,完全沉浸在美味佳肴里,引得众人吃惊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这道菜的味道好奇极了。 待同样的菜送到各人桌上,朱瞻基只尝了一口,便猜到是谁的作品,嘴角的笑意不由变得深了许多,引来胡善祥好奇的注视。 万掌印不可思议地瞪着孟尚食。 大厨房里,殷紫萍不可思议地望着子衿:“蟹酱?” 子衿点点头。 “蟹肉是世上极鲜之物,唯有汆大甲可与福寿全一争高下,但现在并非吃蟹的最佳季节,汤的美味无法发挥到极致。所以我用蟹酱来调豆腐羹,把世上最清淡的与最鲜美的两种食材融合。以豆腐之清,中和蟹味之鲜,才能恰到好处。” 殷紫萍愈发好奇:“蟹酱会有如此之效么?” 方含英笑答道:“那本来就不是普通的蟹酱。” 而是初秋时节,孟尚食手持大闸蟹,亲手制作的秃黄油。 子衿含笑说:“九月中下旬最肥美的大闸蟹,舍弃蟹肉不用,只取蟹膏和蟹黄,精心制作的秃(tei)黄油,酥美香润,人间至味,又怎么是寻常蟹酱可比呢!还有——” 苏月华若有所思,低喃:“那盏茶——难怪!” 子矜笑着点头。 殷紫萍接话:“用普茶去除腥气和油腻,舌头才能再尝出豆腐的清香与蟹酱的鲜美!” 众人这才明白子衿这道菜的精妙之处。 雪芦一脸崇拜:“子衿,你好生厉害!” 禾黍问:“现在我们几胜几负了?” 雪芦在扒手指头。 此时,常青将甜芙蓉燕窝原样撤了回来。 殷紫萍不解:“为什么原封未动?” 常青唉声叹气:“汉王妃有哮症,常年不食鸡子清,未免触怒王妃,都叫撤下来。” 殷紫萍愣住。 苏月华骤然变色:“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只觉得四肢百骸涌起一阵凉意,恐惧得浑身发抖,想要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子衿关切问道:“怎么了?” 苏月华喃喃自语:“不能食鸡子清?可、可我做的核桃仁炒腰花,每块腰花都是用鸡蛋清浸过的呀!” 众人骇然。 宫宴上,小宦官为朱棣进御酒,朱棣手持酒杯,却一动未动。 朱瞻基并不看任何人,只是轻轻搁下了酒杯。 胡善祥看了一眼皇太孙的表情,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捉摸不透。 就在此时,汉王妃骤然倒在地上,一手紧紧捂住胸口,浑身剧烈颤抖,几乎无法呼吸。 朱高煦惊得掉了筷子,蹲下身去扶汉王妃:“秀祯?” 张太子妃陡然站起。 朱瞻基收回眼神,向埋伏在殿内的锦衣卫微微颔首。 朱高燧正要起身,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箸,一名不起眼的小宦官来为他换箸,嘴巴动了动,声不可闻。 他眼风一扫,殿内两侧竟悄然涌入手持利刃的锦衣卫,顿时色变,恍若酒醉,站起时一阵摇晃,捂着头仿佛站不稳。 赵王妃连忙扶着丈夫坐下。 朱棣神色冷峻,缓缓放下那杯酒。 孟尚食目光在桌上逡巡,最后停在那盘核桃仁炒腰花上,暗暗心惊。 胡司膳嘴角微微弯起弧度,轻蔑的笑意里似是裹着刀子。 胡善祥、张太子妃都到了汉王妃身边,胡善祥发现汉王妃呼吸困难。 “不好,王妃怕是宿疾复发!” 黄俨一迭声吩咐宦官:“快,宣太医,快去啊!” 朱瞻基淡定地起身,并不关心女眷们的动静,他等待的是另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朱高煦亲自抱起汉王妃,匆匆送出殿门,刚到门口,被锦衣卫阻住去路。 “请王爷留步。” 朱高煦愣住,回头看朱瞻基,朱瞻基面色平静地回视。 胡善祥见状不妙:“母亲,王妃突发旧疾,耽搁不得,赶紧着太医诊治要紧。” 张太子妃下意识看朱瞻基。 朱瞻基一锤定音:“母亲,先将人送去您的宫里,把司药也请来吧。” 胡司膳突然应声:“奴婢即刻就去。” 孟尚食侧目,望着胡司膳匆匆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张太子妃挥挥手,两名宫女上前扶过喘息艰难的汉王妃,汉王妃却连站都站不稳,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出门。 张太子妃向太子略一点头,带着胡善祥护送汉王妃离去。 朱高煦回过头,脸色沉沉:“父皇,这是何意?” 朱棣看了黄俨一眼,黄俨连忙挥挥手,示意多余的尚食局、尚膳监、宫女、宦官退出。 孟尚食、王司膳等人立刻退了出去。 待宫人皆退下,朱瞻基这才沉声道:“带上来。” 王节亲自押着两名叛将入内,向朱棣行礼:“陛下,常山护卫指挥孟贤、羽林前卫指挥彭旭,钦天监官王射成及内侍杨庆父子等一众叛逆皆已拿下。” 朱高煦面露疑惑。 朱棣面色平静:“他们所犯何罪?” 王节不敢出口,为难地看向朱瞻基。 朱瞻基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神情凝重:“皇爷爷,钦天监官王射成密言于孟贤,说他近日观天象有异,人间将换个君王。他们还暗中密谋于宴会上进毒酒,俟陛下晏驾,兵劫内府武器库及符宝,再分兵拿下公侯伯、五府六部大臣。已搜出一份伪诏,待加盖了符宝,便可废皇太子,拥立赵王。” 闻听此言,众人骇然,全都看向朱高燧。 第50章 鸡子清 令人更意外的是,朱高燧醉酒如泥地伏在案上沉沉睡去,对外界一切茫然不知。 赵王妃吓白了一张脸,惶恐地推了推他:“王爷!王爷!” 朱棣紧抿着唇,不怒反笑:“好,果然是朕的好儿子,朕不过偶染微疾,不能视朝,就惦记上这把龙椅和你大哥的人头了!” 朱高炽不可置信,转过身,望向朱高燧:“三弟!” 朱高煦低声唤道:“三弟,醒醒!” 然而朱高燧依旧伏案而睡,并未吭声。 朱棣紧皱眉头,沉声喝道:“泼醒他!” 得了允,宦官上前,一杯浓茶泼在了朱高燧的脸上。 朱棣厉喝一声:“朱高燧!” 朱高燧猛然跳了起来,双膝一软,直接就跪下了。 赵王妃连忙低声对他耳语,旋即朱高燧面色大变:“竟有此事?!” 朱高炽又开始眼泛泪光:“三弟,你当真与人勾结,试图毒杀父皇,谋篡皇位?” 朱高燧无辜又惊恐:“大哥万不可出此诛心之言,我对父皇的忠孝之心,那是日月可表、苍天可鉴,又怎会与人勾结、图谋不轨?!” 而后又看向两名叛臣,恶狠狠道:“谁叫你们污蔑本王!” 二人皆头触地面,瑟瑟发抖。 朱高煦冷笑一声:“老三,常山卫是你的亲卫,又有谁能指挥得动?现在人都跪这儿了,你还抵死不认?” 朱高燧声泪俱下:“父皇,儿臣真是无辜的,这些人不知道受谁的指使,竟行此谋逆之举,陷儿臣于不义啊!” 朱棣冷笑一声,将酒杯送给黄俨:“叫他喝!” 黄俨浑身一抖,顷刻跪倒在地:“陛下!” “去!”朱棣冷着脸踹了黄俨一脚。 黄俨颤抖着端起酒杯,将酒杯递到朱高燧的面前:“赵王——” 朱高燧不敢置信地望向朱棣。 朱棣面色沉冷,质问道:“既然一无所知,为什么不敢喝?” 朱高燧马上握住酒杯,狠狠盯着朱高煦,话却是对朱棣说的。 “父皇,儿臣手下既无精兵强将,军中又无私交密友,真正是孑然一身。留守北京数年,不敢半点行差踏错!” 朱棣若有所思地睨着朱高燧:“哦,那么在军中结纳党羽,受到武将拥戴的又是谁呢?” 朱高煦一跺脚:“老三,你又害我!” 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皇,儿臣冤枉!早些年打仗的时候,儿臣是和很多武将有过命的交情,但那是一场场硬仗打下来的,自从去了封地,儿臣与他们从无交往,更不知所谓拥戴从何说起!真要说受臣子拥戴,世上谁能比得上大哥,朝中那些酸溜溜的文臣,满口太子仁德——” 朱高炽连忙跪下,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儿臣冤枉,父皇,父皇啊……” 他以头贴地,竟是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流泪。 朱瞻基看了,索性也跪在父亲身边。 朱高燧突然举起酒杯:“儿臣可以对天发誓,绝无犯上作乱之心!今天这杯酒要真有毒,那也是有人栽赃,要行黄雀在后之谋,儿子冤枉!” 他狠狠心,眼看便要全部灌入口中。 朱高炽突然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高声道:“父皇啊,三弟素来贤明谦逊,从无忤逆之举,今次……他定是含冤受屈!这杯若是鸩酒,我愿以身相代!” 说到“鸩酒”二字,朱瞻基敏锐地看了一眼父亲。 朱高煦冷笑:“你们都说问心无愧,要喝毒酒以证清白,独我一人不敢么?” 他也劈手来抢。 三人争来夺去,酒水洒了一大半。 “够了!”朱棣暴喝一声。 众人全都跪下:“请皇上息怒!” 朱瞻基目光依次从三人身上扫过,话音一转。 “皇爷爷,孙儿的话还未说完。那常山护卫指挥孟贤、羽林前卫指挥彭旭,不过是两位指挥使,手底下能有多少兵?要劫持重兵守卫的内库,无异笑谈一桩。二位叔叔聪明绝顶,怎会行此糊涂之事?孙儿早已查明,这不过是下臣无知串谋,与二位叔父无涉!” 朱高燧一把鼻涕一把泪。 “侄儿啊,我的亲侄儿,好侄儿,你三叔胆小,可禁不起你这般吓啊!” 朱高煦一言不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看向朱瞻基时,目光含恨。 朱瞻基突然笑了。 “父亲,二位叔父,你们反应太快,也没等我把话说完哪!” 朱棣冷笑:“此事纵非他们背后策划,也是平日骄狂放纵、僭越过甚,使得一帮下臣心生妄念、密谋篡权。传诏,王射成以天象诱人,诛。其余涉案人等,下镇府司狱严审。至于你们二人——” 朱高煦、朱高燧胆战心惊,都俯下头去。 “赵王闭门自省,还有你——”他冷冷盯着朱高煦,语气严厉,“明日就给朕滚回封地去!” 从乾清宫出来,朱高煦匆匆赶到东宫,迎面遇上太子妃,急切道:“大嫂——” 张太子妃轻轻摇了摇头。 朱高煦面色如土,匆匆入殿去了。 胡善祥悲悯而困惑:“母亲,汉王妃宿疾缠身,为何不先顾着病体,留在封地好好静养呢?” 张太子妃微怔,若有所思。 雪停了,冬日午后,明亮的日光铺在雪地上,晃得人眼疼。 尚食局走廊。 孟尚食冷凝着脸,极力克制着胸腔内翻涌的怒气。 “你竟敢谋害汉王妃,枉送一条人命,还配当一个庖厨吗?” 苏月华面色惨白如纸,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恐惧和绝望。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孟尚食冷笑出声:“尚膳监八位名厨所做菜色,你如何事先得知?那道核桃仁腰花,又是谁特意提醒你用鸡子清来烹调?” 苏月华一下子呆住,眼前接连闪过游一帆握住她捡起梅枝的手、小宦官被遣来为她送食单的场景。 那小宦官还特意提醒,汉王妃素有旧疾,清晨要服用水波蛋来调养身体,食单内那道核桃仁炒腰花,依惯例以鸡子清来烹调。 待回笼思绪,苏月华不由喃喃自语:“是他……” 思及此,她再也忍不住地猛然大叫起来,颊畔满是泪痕:“真的不是我!娘,你相信我,我相信了……我真以为……我与汉王妃素不相识,更不知她有哮症啊……” 她紧紧抓住孟尚食的手臂,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孟尚食突然用力拂去了她的手。 “你自然不想杀汉王妃,你只是想陷害我。” 苏月华望着母亲冰冷而愤怒的眼神,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说什么?” 孟尚食面色平静,但看向苏月华时的眼神却夹杂着锋利的锋芒。 “你明明知道,汉王妃旧疾复发而亡,我这个尚食局的掌印难逃失职之过,这不是蓄意构陷,又是什么!” 寒风凄凄,拂过脸颊时,似利刃般,一刀一刀。 苏月华望着孟尚食那张精致面容,她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恨,铺天盖地的恨意似要将她整个人湮灭。 “失职?呵,原来你这样生气,不是因为汉王妃死了,是怕失去尚食之位?”苏月华仰头哈哈大笑。笑容里淬着绝望和冰冷的恨意。 孟尚食唇瓣紧抿,冷眼看着苏月华发疯般地大笑,良久,她才严厉道:“你刚才口中的他究竟是谁,告诉我!” 苏月华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孟尚食厉喝:“说,到底谁在指使你!” 苏月华怔了片刻,突然自暴自弃道:“没有!没有别人指使,是我,是我做的。你是尚食局掌印,除夕宴出了人命,你自然无法脱罪。我处心积虑……就是要看你一无所有,看你这个抛夫弃女的女人,到底会落到怎样的下场。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我所为,现在你满意了吗?” 孟尚食给了她一记耳光,苏月华跌倒在地上,却笑出了声。 方含英匆匆赶来。 “孟尚食,太子妃召见。” 苏月华还在笑,脸上却都是泪水,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跌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在日光下,泛起粼粼波澜。 方含英愕然地望着这一幕。 孟尚食目光扫过苏月华时,眼神冰冷如霜,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第51章 别心软 冬日的夜晚,漆黑又寒冷。 大雪过后,紫禁城的宫灯和天边的星月都显得那么惨淡。 朱棣静立于廊下,欣赏着溶溶月色。 “皇爷爷。”朱瞻基走过来。 朱棣轻声叹息,意味深长道:“叛臣府上搜出的谋反诏书极为儿戏,老三平日行事小心,会如此轻易走漏消息,让人一网成擒?” 朱瞻基笑而不语。 朱棣别过脸去,目光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缓缓开口。 “一座华宅里若有引起人贪欲的珍宝,盗贼自然永不断绝。相反,城外的破庙除了蛛网空无一物,连老鼠也不会去光顾。龙椅,帝王,权力,多么诱人哪,你那两位叔父趁着朕老迈多疾,与内宦勾结,私传消息,朕不言不语,他们就当朕真的耳聋眼盲了。不过,谁准你这般吓唬他们!” 朱瞻基仰头,凝望着月色,目光深沉而遥远。 “皇爷爷,分明是您在吓唬他们!” 朱棣脸色一沉,第一次露出雷霆之怒:“大胆!” 朱瞻基正色:“皇爷爷,孙儿绝不会冤屈一人。” 朱棣冷哼一声:“朕一生多征战,杀伐不断,对亲子亦是严加防范,世人常骂朕残忍暴戾,你以为呢?” 朱瞻基凝眉不语。 “说话!”朱棣不悦。 朱瞻基略略沉吟:“孙儿幼时,爷爷曾经讲过何为首领。最初,人们学习狩猎,推举出人群里最勇猛的人作为首领,而这个人,就是结果野兽性命最多的人。拿起武器,组织军队,保护部落和粮食,这才是首领。部落尚且如此,况一国家尔?作为寻常人,想做一个好人,行善积德便是。可是对于帝王而言,一味坚持仁义之路,只会沦为一个平庸的皇帝。” 朱棣好奇挑眉:“哦?那么依你看,何为好皇帝?” 朱瞻基看向朱棣,目光坚定。 “为百姓,为国家,仁义虚名,可弃!至亲骨肉,能舍!纵被世人误解唾骂,亦要能忍!坚持国家必须要走的正道,扞卫自己的疆土和臣民,这才是帝王!” 朱棣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孙儿,那张英武而俊朗的脸孔写满了坚毅,然后他爆发出一阵大笑,拍拍他的肩膀。 “好!好!朕知道,你始终顾念亲情,给他们留有余地。” 他捅了皇太孙一胳膊,笑呵呵道:“那杯酒,真的有毒吗?” 朱瞻基扬眉一笑,神秘兮兮道:“纵使真有剧毒,只诛谋逆之心,毒不倒真龙天子!” 朱棣看了朱瞻基一眼,再次哈哈大笑。 -- 张太子妃寝殿,胡司膳早已陪伴在太子妃身侧。 孟尚食看也不看她一眼,向太子妃行礼。 “太子妃,除夕宴上发生的事,皆是奴婢的过错,奴婢甘愿受罚。” 张太子妃嗓音淡淡,辨不出情绪:“不为自己辩解?” 孟尚食面色平静:“奴婢本是微贱之人,仰赖太子妃的庇护,才有今日立身之地。自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知遇之恩。除夕佳宴,因我一时疏失,竟让小人趁机生事。事已至此,又有何颜面在您的面前辩解呢?” 胡司膳下巴微扬,讥讽道:“尚食大人所言的小人,又是指何人呢?” 孟尚食连个眼神都未给胡司膳,只不紧不慢道:“世上通晓礼义的人,当明白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的道理,不会以卑犯尊,以下犯上。奴婢御下不严,一味宽容忍让,竟让小人得寸进尺,伺机搬弄是非,此过一。” 胡司膳脸上的笑意逐渐狰狞:“孟尚食!” 张太子妃抬手阻止。 孟尚食眸光黯然,不复往日的神采。 “奴婢一心侍奉主上,忘记近在咫尺的隐患,未曾再次检查食单,给予小人构陷的机会,是奴婢的失误,此过二。只是奴婢深受大恩,不得不斗胆直谏。一个轻易出卖上官的人,如何能够信任,又怎能留在身边呢?” 张太子妃笑容如常:“太医已为汉王妃诊治,说她本就宿疾缠身,此番又不顾劝阻、长途跋涉来京,以至病势沉重、回天乏术。光禄寺拟的食单并无不妥,尚食局照单制膳,自然也没有大的过错。再说,陛下非常欣赏那道蟹羹,进膳之权,依旧归属尚食局。” 孟尚食微微一怔:“太子妃决定将这件事彻底埋葬,又为何——” 张太子妃端坐在暖榻上,用平淡的声音问:“有人密报你向汉王私传消息,你可认罪?” 孟尚食面色微变:“这是诬告。胡司膳,无凭无据,你怎敢在主子面前妄言!” 就在这时,梅清引着王司膳步入大殿。 王司膳向张太子妃行礼:“奴婢拜见太子妃。” 孟尚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陡然望向胡司膳,胡司膳的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王司膳全程没有看孟尚食,一本正经道:“太子妃,那日在乾清宫目睹袁大人被逐出大殿,孟尚食曾谈及陛下服用灵药、龙体欠安……还断言宫中变故将生。奴婢事后一想——心中惶恐,不敢不报!” 胡司膳施施然道:“孟尚食若非与汉王私通消息,怎会知晓宫中将生变故?” 孟尚食沉声辩驳:“事事留心,便能见微知着。” 胡司膳讥嘲一笑,转而看向张太子妃。 “太子妃,祖训早已明言,凡宫中后妃女官,宫门外一应事务,毋得干预。孟尚食私窥主上本是大罪,遑论一再与藩王传递消息。何况,她曾为报答汉王恩德,违背过您的旨意!” 张太子妃挑眉,审视的目光落在孟尚食身上。 胡司膳眼眸微眯,得意地看向孟尚食。 “凡私写文帖、暗通消息於外,写者接者皆斩。身为宫中尚食,明知故犯,该当何罪!” 孟尚食突然笑了。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太子妃英明睿智,竟也信此挑拨之言,怀疑我的忠诚么?” 张太子妃看向孟尚食,眉眼间漾开晦暗不明的笑意。 “多年来,你侍奉陛下,主持尚食局,也算是尽心尽力——” 胡司膳面色微变:“太子妃!” 张太子妃凉凉看她一眼,胡司膳不甘心地垂下眼去。 张太子妃目光在孟尚食身上逡巡一番,半晌后才开口。 “但你私窥主上,妄谈宫变,确实言行逾矩,不可轻饶。依宫规夺尚食一职,自去宫正司领罚,今后好自为之。” 孟尚食深深拜了下去,再次抬起头,别有深意道:“奴婢就此拜别,万望太子妃珍重。” 三人出了清宁宫,行至宫道,孟尚食停步:“恭喜。” 胡司膳得意地昂着头,沾沾自喜:“孟尚食,哦,不,现在你已经不是尚食了,今后如何称呼呢?” 对于胡司膳的冷嘲热讽,孟尚食并不在意。 她将目光投向王司膳:“我很好奇,我如此信任重用你,你又为何会投靠她?” 王司膳沉默不语。 “自年少入宫,我们便成莫逆之交,后来进了尚食局,因你为人霸道,疑心又重,凡不合你心意之人,一律设法打压驱逐。为了蒙蔽你的眼睛,我们才一直伪作不和罢了!”胡司膳飘飘然的口气,尽显得意之色。 “十年,在我面前伪装了整整十年,了不得!”孟尚食摇头失笑,她长叹了声,转身翩然离去了。 王司膳看向胡司膳:“阿围——” 胡司膳握住她的手。 “别心软!莫忘了,当初她挑拨离间,逼我们势同水火,就是为了坐收渔利,牢牢把控尚食局。这十年来,她几乎是一手遮天,我们明明是最要好的朋友,在她面前却要伪作仇敌,过得多么辛苦?现在,用不着了!” 王司膳有一瞬的失神,眸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第52章 平安无事 大厨房内守岁烛燃着,却无人有心玩闹,众人都忧心忡忡地枯坐着。 殷紫萍头一点一点的,渐渐闭上眼,靠在姚子矜肩头睡着了。 苏月华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如同雕像一般独自坐着,面容苍白、眼神空洞。 子矜看她神情凄楚,想起身去安慰她,本来似乎熟睡的殷紫萍眼睛都没睁开,直接把她按回去。 她本打算不理,谁知殷紫萍抓得更紧,只好坐了回去。 方含英快步进来,众人瞬间紧张起来。 直到方含英说出那句“平安无事”,众人一下子欢呼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逃过一劫!怎么回事,真的不再追究了吗?” 人群中,唯独苏月华怔怔地愣在原地,眸中蕴起一片水雾。 翌日,宫内处处燃香、放纸炮。 尚食局的宫女们合力抬起门闩,往地上连抛三次,欢呼雀跃。 “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胡司膳、王司膳走下台阶,众人一拥而上,行礼,拜年。 “恭祝大人身体康泰,万事皆意!吉星高照,事事顺达!” 方含英、闻宴桃等人端着一盘盘饺子出来供大家分食。 苏月华越躲越远,最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子矜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不意殷紫萍塞了一只饺子堵上她的嘴:“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吉祥如意!” 子矜扯了扯嘴角,可还是担忧苏月华,频频向外望去。 -- 朱瞻基也在吃饺子,吃着吃着,突然停住,吐出了一枚铜钱。 然后,第二枚,第三枚。 陈芜和袁琦瞠目结舌。 朱瞻基吃得心烦,将碗推过去:“赏你了。” “奴婢谢殿下的赏。”袁琦捧着碗,幸福地叹息,“整个紫禁城的福气,怕是都在这一碗扁食里了。” 他不敢当着皇太孙的面吃东西,背过身去,埋头吃饺子,可是吃一个空的,再吃一个还是空的。 陈芜看朱瞻基神色,勾唇笑笑:“殿下有烦心事?” 朱瞻基抱起在脚下打转的猫儿,温柔地轻抚:“有些事,我是成竹在胸、游刃有余,可有些事,无人教过,也无从学起,可真叫我为难啊。” 陈芜诧异,正思忖朱瞻基言中之意时,袁琦却捧着个空碗,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引来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他。 袁琦委屈巴巴:“一个福气也没有,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朱瞻基和陈芜对视一眼,笑出声来。 陈芜轻轻拍了拍袁琦的肩头,以示安慰。 寒风似刀,星稀的除夕夜,又冷又暗淡。 游一帆提着风灯,行色匆匆,被苏月华拦住。 苏月华愤恨地盯着他:“是你,为什么故意陷害我?” 她抬手便要挥游一帆一耳光,被他一把攥住。 苏月华眼眶微红,强忍着泪意,倔强地盯着他:“我们无冤无仇,你怎能——” “这是公平交易。”游一帆打断她的话。 苏月华怔住。 游一帆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笑意促狭又凉薄:“你替我办了桩事,而我,也替你拿到了尚膳监的膳单。” 苏月华愤怒至极:“你知不知道,我几乎成了杀人凶手?!都是你的错!” 她拼命捶打对方,却被游一帆单手轻轻一推,跌坐在地,不小心衣袖破损,露出手臂大片被烫伤的痕迹,毁了那片无瑕的雪肤。 游一帆正要走,却在看清她手臂上的伤痕后,突然怔住。 苏月华惊恐地掩饰伤痕,连连退去,几乎蜷缩在墙角,把脸埋在膝盖里,几近哽咽:“不要看我,走开!” 游一帆慢慢靠近了一步。 苏月华身子微微颤抖:“不要过来……你别过来!” “谁伤的你?”游一帆蹲下身,轻声问她。 苏月华低下头,一语不发,潮水般的记忆涌入脑海。 七岁那年,有一日,她揭开笨重的锅盖,灶上大铁锅内热水沸腾,可因着年幼而身高不够,必须踩着板凳,往铜盆内舀水,可那铁勺又沉又大,她两条细瘦的胳膊,根本舀不动,刚想放下歇歇,就被怀着身孕的继母发现。 继母抓起滚烫的铁勺,劈头盖脸地打她。 “诚心找不痛快,就跟你那个杀人的亲娘一样!” 年幼的苏月华凄然大哭。 “我娘没杀人!” 她那继母冷笑连连。 “犯妇之女,还敢顶嘴!叫你顶嘴,再顶嘴!” 苏月华躲避,拼命辩解:“我娘是清白的,她是被冤枉的,她没有杀人!她没有杀人!” 童年的辩解声声入耳,苏月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可她哭着哭着,却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原来多年的坚持,根本就毫无意义,还要让眼前的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狼狈。 苏月华回笼思绪,凄然一笑:“你说得对。” 时间静止了一息,游一帆怔怔地凝视着少女,神色复杂。 苏月华卷翘的长睫上挂满泪珠,唇瓣紧紧抿着,极力忍住不哭出声。 “我不是毫无察觉,却故作不知。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站在险地,有没有人会发觉。向来循规蹈矩的我做错了事,会不会有人肯谅解,哪怕只有一个人都好。只是我没想到,这个错误要以人命为代价。是我的选择,与他人无尤,你走吧。” 察觉远处巡夜宦官的打更声,她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可刚才扭到了脚踝,膝盖又发软,连站都站不稳。 游一帆上前把人扯了起来:“你可以尽情地憎恨我,今后,不要再把别人当成你活着的希望,回去吧。” 苏月华怔住。 游一帆转身要走,却突然停住,随手将原本提着的风灯塞进她手里,然后快步离去。 苏月华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下意识望向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火苗…… 冷风里,子衿手持灯笼在门口等候、张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摸了摸发寒的手臂,可却迟迟不见苏月华归来。 殷紫萍快步出来,不由分说把人往里一扯,砰地一声甩上了大门。 苏月华拎着风灯回到尚食局,远远望着孟尚食的房间,几次要上前敲门,却鼓不起勇气。 一道陌生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外,她疑虑之余,快速躲进角落里,探身去瞧,就见孟尚食恰好打开了大门,朱高煦竟然不请自入。 看见这一幕,她心中万般愧疚尽数化为愤恨,她扭头便走。 孟尚食挺直腰背静立于窗前,满眼厌恶地看着朱高煦。 “该还的人情,我已经还完了,王爷还想怎样?” 朱高煦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脸认真:“同我一道走吧!” “你说什么?”孟尚食定定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哽咽了一瞬:“我娶你。” 孟尚食愣了一会儿,突然大笑出声,一把推开了朱高煦:“妻子尸骨未寒,丈夫便能轻易许诺,你所谓的真心价值几何?告诉你,我就是要做尚食,终有一日,我还要成为天下女官第一人。” 朱高煦笑了:“哪怕现在你被太子妃罢黜?” 孟尚食瞪红着眼,倔强地说着:“对,哪怕我现在跌落泥潭,我也绝不会忘记初衷。” 朱高煦退了两步,仔细打量着孟尚食:“好!记住自己的话,别给我笑话你的机会!我,走了!” 他说完,便快步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却又止步,忍不住回头:“保重。” 孟尚食没有回头,她的目光,落在了房内那些图谱和不知名的野菜上…… -- 乱葬岗。 游一帆失神地望着那块墓碑。 不知怎的,突然就莫名地忆起,郑氏带着童年的他守岁,玩纸炮,去大街上看杂戏的画面。 他眼底隐现泪光,身后脚步声传来,他没有回头,而是将酒洒在母亲的墓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父王。” 朱高煦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游一帆不躲不避,硬生生扛了下来,倒退了两步,抬头,冲着朱高煦轻笑一声。 “您都知道了。” 朱高煦怒不可遏:“除了你,谁有这样大的胆量,公然对王妃出手。朱瞻礼,你太放肆了!” 游一帆神色自若,脸上没有半点悔意。 “我说过,绝不放过始作俑者。” 朱高煦越说越气,抬起手来。 “她为此事追悔至今,这次专程来见你,你这畜生……” 游一帆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种痛苦与厌憎交织的复杂眼神令朱高煦心神一颤。 这巴掌最终落不下去,他颓然地放下了手。 “看来,你也不会同我回去。伴君如伴虎,你是个聪明人,但当今圣上最不喜欢的就是自作聪明,我离开京城以后,不必传递消息,顾好你自己就行!” 游一帆没有出声,迎着冷风定定站在墓碑前,年少时苟延残喘的记忆似热浪般在他胸腔内汹涌翻腾,灼得他心口疼。 他回笼思绪,自嘲地笑了笑。 “父王的教诲,儿子记住了。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一句冷冰冰的道别,令朱高煦隐含期待的心瞬间沉落下去。 朱高煦定定地望着游一帆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久久才回神,他转过身,望着冰冷的墓碑,发出了一声沉痛的叹息。 第53章 孟姑姑 志得意满的胡司膳领着浩浩荡荡的送膳队伍,途中遇到的宫女、宦官纷纷低头行礼。 常青推着板车来送菜蔬。 方含英埋怨:“怎么这样迟!” 常青偷偷向方含英使眼色,方含英不明所以。 推车的人直起身,将板车上的竹筐往下搬,常青连忙去帮忙。 方含英这才看清来人,她诧异道:“孟尚食?您这……” 孟紫沄平和地笑笑:“方典膳,清点一下吧。” 方含英愧疚得说不出话来,完全不知所措。 闻宴桃走了出来,取过方手中的账簿,皮笑肉不笑。 “你怎么糊涂了,到现在还叫尚食大人。我来同你清点吧。咦,今天送来的菜蔬好像不是很新鲜呢。” 听到这边的动静,女使、宫女们都涌到廊下,窃窃私语。 闻宴桃嘴角一斜,阴阳怪气道:“孟姑姑怎么忘了,从前您亲口说过,新鲜的菜蔬从采摘到烹制不到一个时辰,有时候赶着送来,露水还未干透呢,可是您瞧——对不住,烦劳您受累,回去换一车来。” 一听这话,常青吓坏了:“闻典膳!这、这……” 孟紫沄二话不说,把竹筐重新搬上车。 众人都凑到廊下去看热闹。 大厨房内,子矜刚抬起头,突然一把刀重重落在她面前的砧板上。 殷紫萍挡在她面前:“不准去!” 子矜拨开她。 殷紫萍还要去阻拦,子矜却从旁边的竹筐拿来一根山药。 殷紫萍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子矜从容地削皮:“孟尚食这等心性的女人,何须别人同情怜悯,乖乖干活吧!” 庭院里,孟紫沄推着车出去。 常青忙上前:“还是我来吧。” 孟紫沄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推着车出门,迎面撞上王司膳。 王司膳下意识退开了半步。 苏月华却冷冷地呵斥:“白生着一双眼睛,怎么不分尊卑!” 众人都愣住了。 孟紫沄连看都没看苏月华一眼,推着车就走了,常青连忙帮忙扶车。 王司膳严厉地扫视众人一眼,众人迅速低了头,悄悄散去。 王司膳转过身,语重心长道:“月华,下次遇到孟尚食,不可以如此无礼。” 苏月华转开脸,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眼眶里的泪,故作冰冷道:“如今胡司膳代管尚食局,升任尚食是早晚的事,何必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王司膳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震住,愣在原地。 苏月华行礼,匆匆进了厨房。 王司膳望着她的背影,眸中露出狐疑之色。 孟紫沄推车行至宫道,数名宦官经过,为首者使了个眼色,有人故意撞翻了推车,菜蔬洒了一地。 孟紫沄低头去捡,为首宦官当面啐她一口,众人哈哈大笑,率众扬长而去。 常青惶恐不安,一个劲儿低声:“让我来吧!” 孟紫沄平静地拭去鬓边唾沫:“我敢争御膳之权,便料到会有今日。” 听了这话,常青更忐忑了。 前方,郭侧妃坐着步辇来了。 孟紫沄带着常青跪避。 郭侧妃的目光高高在上地扫过,笑出声来:“玉京,瞧见了吧,认主的时候要擦亮眼睛,一着不慎,拜错了庙门,便成了丧家之犬呢。孟氏啊,若非你平日嚣张跋扈,何至于人人落井下石呢?” 孟紫沄听后,不仅不恼怒,反而向郭侧妃微微一笑,平静道:“拼命想出人头地,就是为了扬眉吐气。得势时若不张扬,难道要等到失意时再来张扬么?您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才是。” 玉京替自家主子出头:“无礼,掌嘴!” 孟紫沄非但不惧,反而高声道:“侧妃的祸患近在眼前,竟还茫然不知,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或许终有一日,能救您宝贵的性命呢!” 此话一出,随行的宦官猛地抬手,孟紫沄把眼一横,那宦官便有些气弱,胆怯地不敢下手。 而步辇上的郭侧妃,笑容在此刻凝固了。 孟紫沄一脸郑重,那神情绝不像在开玩笑。 玉京急了,怒喝道:“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宦官再次抬手,常青恐惧地闭上眼。 郭侧妃最终沉下脸:“走!” 孟紫沄望着离去的步辇,嘴角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容:“走吧!” 晚膳时分,子矜拎着食盒进了草舍。 小宦官为难地回头看一眼,影影绰绰之间,书斋内朱瞻基正同杨士奇等人议事。 小宦官不敢进去通报,子矜笑笑:“我等着吧。” 门口,子衿等了太久,从日薄西山等到夜色浓如泼墨。 她小心地将食盒放在台阶上,自己靠着台阶坐下。 小宦官左顾右盼,好不容易见杨士奇等三名官员出来,才进去通报。 很快,朱瞻基亲自出门来寻,却发现子矜抱着食盒睡着了。 他伸出手,拿开食盒,将人抱了起来。 刚把人抱起来,子衿就醒了,却吓得一动都不敢动,赶紧又将眼睛闭起,生怕被对方发现。 朱瞻基察觉到,眸光一闪,低低地笑了起来,也不拆穿,将人抱了进去。 子衿被放在铺着毛毡的竹榻上,朱瞻基坐在床畔,端详着她,发觉她浑身僵硬,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 他伸出手,捏了捏子衿的温软的面颊,趁着她不能反抗,轻轻俯下身去,凑近了。 “再不醒来,我便亲你。” 子衿比刚才更僵硬了。 朱瞻基原本是逗趣,看她这般模样只觉灵动可爱,忍不住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子衿明明闭着眼,脸上却浮起淡淡嫣红。 朱瞻基失笑,少女泛起薄红的桃腮和小动作尽数落入他眼中,哪有人熟睡后还悄悄儿地咬嘴唇的。 他还要再吻下去,发现她面上看不出端倪,手指却不自觉攥紧了毛毡,一副紧张到不得了的模样。 他停了一瞬,索性起身,再度捧起书卷,子衿装睡了半天,趁着朱瞻基不注意,想要悄悄起身离开。 朱瞻基故作不知:“醒了?” 子衿整个人懵懵的,刚刚放松下来的身子,蓦地,又僵了。 她略略一顿,只好悻悻地转身面对他而站,行礼。 “奴婢失仪,请殿下宽恕。” 朱瞻基掀眼瞧她:“你失仪的地方多了,一是来送膳,半途睡着了。二是太僭越,累我亲自抱你。总之,我不宽恕。” 姚子矜一愣。 朱瞻基轻描淡写道:“来人,拖出去杖责。” 袁琦果真带人进来。 姚子矜震惊地望着他:“殿下?!” 朱瞻基掩唇虚咳一声,正色:“害怕了?看清楚,这才是主人对待奴婢的方式!” 他挥挥手,闻声入内的袁琦这才带人退下。 姚子矜不开口了。 朱瞻基对着她继续下笔,仿佛要将她入画。 姚子矜低下头,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朱瞻基放下笔,举起画:“瞧,像吗?” “奴婢不敢。”子衿快速低头。 “抬头。我命令你,即刻抬头。”虽是命令的话,可自他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些许莫名的缱绻。 顿时,屋内陷入一片静谧。 子衿眼睑低垂,藏在袖中的葱白指尖儿轻颤,隔了好半晌,才缓缓抬头,画上竟是一只顽皮的猫。 窗台上,一只慵懒的猫咪轻轻跃下,跳出了房门。 子衿一瞬间脸都气红了。 朱瞻基惬意地笑着,指了指食盒,示意她打开。 姚子矜上前打开了食盒。 朱瞻基慢慢抬眼,瞧着她微红的眼梢,忍不住问:“刚才怎么睡着了?” 子衿眼睫轻颤,欲言又止:“奴婢……” “说实话。” “为筹备除夕宴,奴婢四天没有合眼了,整个尚食局都是如此。”子衿扬声。 朱瞻基故作不经意地问:“这般辛苦,调你来书斋如何?” 子衿果断拒绝:“不!” 朱瞻基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她。 子矜郑重拜倒:“奴婢斗胆,请殿下准许奴婢继续留在尚食局。”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朱瞻基搁下笔,握住她的手,强行将人扯起来,“今后,不准再口口声声的奴婢。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喜欢整日与烟火油腥打交道的庖厨呢?” 姚子矜沉默片刻,望着他的眼睛,真诚道:“殿下,幼时母亲对我期望很高,处处要求姆师严厉教导……记不住琴谱,那是要挨打的。” 六岁的她弹琴忘曲,手被狠狠抽了一下。 下围棋走错了一步,又被打,她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求饶,可藤条还是不断落在她的手心后背。 练簪花小楷,手腕稍稍移了一下位置,便又挨了一下。 …… 子矜结束痛苦的回忆,脸上却牵起微笑。 “那时,庖厨是我唯一可以避开藤条的地方。因为厨房狭小,又多瓷器,不方便挥藤条。” 朱瞻基收起脸上的笑意,凝神瞧着她,眸中满是怜惜。 子衿仰起小脸,迎上他的目光,毫无芥蒂地笑着。 “在尚食局的这段日子,是我人生里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第一次,我受到别人的认可,寻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殿下,请让这段时光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吧。” 朱瞻基故意沉下脸:“我以为,你人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是留在书斋里,同我在一起。” 子衿笑盈盈地摇头,辩驳:“殿下,那是全然不同的。您在处理政务之时,领兵征战之时,得到了另一种畅快与满足,是么?” 朱瞻基又牵起笑容:“是!我还没听过你抚琴,为我抚一曲吧。” 子衿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攥住裙摆,转头瞧了眼临窗的古琴,转而又望向朱瞻基,犹豫了。 良久,她才下定决心,行至古琴旁,坐下,抚摸着琴身,似乎在想事情,鸦瞳雾蒙蒙的。 凛风穿过朱墙而来,惊得满院枯叶簌簌作响。 烛光映着黑夜,泠泠琴声似山涧清泉,叮叮咚咚的,盈于耳中。 朱瞻基正要下笔,继续把狸猫图完成,听见姚子矜的琴音,愣住了。 她在弹奏那天晚上朱瞻基抚的琴曲,虽然只听过一次,却是纹丝不差。 朱瞻基一时兴起,摘下墙上挂的竹箫为她伴奏。 琴箫合奏,心灵相通,配合极为默契。 朱瞻基以一种惊异欣赏的目光,重新认识了姚子矜。 可子衿却迟疑了一下,她隐约怀疑,当日吸引她的箫声,并非出自朱瞻基,但这异常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 第54章 没有杀人 胡善祥还未靠近草舍,便听见了琴箫合奏,不由站住了。 画屏皱眉:“殿下明明不准乐师进书斋,又是谁在鼓琴?” 胡善祥失神低喃:“这是殿下亲自编写的琴谱,原本只有一半,另外一半,他说没了当初的心境,未料今日竟然续上了。画屏,打听书斋里的人是谁,我要见她!” 画屏点点头:“对,知道谁如此大胆,您可不能轻饶!” 胡善祥侧耳倾听,没有回答。 -- 光景流转,尚食局里,总是一片忙碌的烟火气。 苏月华在把鲮鱼去皮剔骨,剔骨的过程中不小心走了神,幸好王司膳及时提醒。 “小心。” 苏月华回过神来:“师傅。” 王司膳关切道:“制膳的时候要专心一志,绝不可以分神。” 苏月华微微颔首。 胡司膳来到大厨房,所有的女使、宫女都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她的脸上难免露出自得之色。 一路走到子矜的身边:“历代药膳名录,整理完了吗?” 子衿点头:“是,明日即可完成。” 胡司膳满意点头,发现她准备了一小桶牛乳,意外道:“这是要做什么?” 方含英解释:“那日太孙妃偶然在宴上品尝了子矜做的膳食,吩咐她做点心送去。” 胡司膳微微有些诧异,却也没往深处想。 子矜福了福身,回过头继续干自己的活。 她倒出三分之二白色奶露在汤盆里,锅中剩余的奶露里加入蒸后溶解的山楂汁,至奶露变红。 最后将红色的山楂奶露倒入汤盆,使红白奶露各占一边,形成太极符号。 殷紫萍望向子衿,脸上露出忧色。 陈芜匆匆赶到草舍,正要禀报子衿受到召见一事,却被屋内的场景惊住。 朱瞻基尽量和颜悦色:“你把刚才这首诗,再给我念一遍。” 朱瞻埏委屈地坐在椅子上,睁大眼看朱瞻基。 “大哥,不是你以前说,读书不必字斟句酌,只要明白大义,我又不用去考功名。” 朱瞻基沉着脸,把对方的笔记拍在案头。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三岁孩童都会诵读,你数数看,错了几个字?是孤烟,不是炊烟,是落日,不是馍馍!” 说到此处,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朱瞻埏的小脑袋。 “这张纸上,非但错了孤烟二字,落日还特意用了一个圆圈代替,底下还有两条意义不明的波浪线。” 朱瞻埏指着波浪线,弱弱地提醒:“哥,我画的就是落日。你看,这儿还有霞光呢!” 他不但说,还提笔在纸上认真画了一个馒头的模样。 “这才是馍馍。” 朱瞻基的神经彻底崩断了:“朱瞻埏!” 陈芜欲言又止,袁琦连连摆手,指着一地的碎瓷片,示意他不要去碰壁,陈芜只好把话都忍下了。 东暖阁,临窗小几上的青花缠枝香炉,袅袅烟雾自雕花孔隙中升起,是清幽淡雅的栀子香。 两旁宫女严阵以待,画屏一脸风雨欲来,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子矜亲自将太极山楂奶露呈上。 胡善祥一脸严肃地望着姚子矜,良久,才缓缓低头,品尝。 姚子矜目光始终落在胡善祥华丽的裙摆一角,露出的那双用名贵珍珠镶嵌的绣鞋上。 胡善祥放下调羹,终于微笑起来。 “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定是个心思灵慧的女子。你,会下棋么?” 姚子矜意外地抬头,迎上胡善祥打量的目光。 胡善祥耐心地又问一遍:“会吗?” 子衿颔首。 梨花窗外,日光弹指而过。 临窗案前,二人下棋,你来我往。 胡善祥撩起眼皮看了子衿一眼,故作随意道:“姚掌膳,今天我请你来,其实……咦?” 胡善祥望着棋局微微一惊。 子衿眉眼弯弯,柔声道:“太孙妃,请。” 胡善祥再三犹豫,选来选去,最终落下一子。 子矜步步紧逼,胡善祥越来越慢,走完最后一步棋,子衿大获全胜。 胡善祥手中拈着棋子,终于反应过来:“我这是……又输了?” 画屏惊异地看向子矜。 姚子矜侧过身子,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胡善祥会意:“以后有空,再来陪我下棋吧。” 子衿起身,行礼:“谢太孙妃,奴婢先行告退。” 待宫女引子衿退出寝殿后,胡善祥又去看棋盘,自言自语:“兵败如山倒,真是不可思议。画屏,你说这位姚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画屏沉吟:“原以为她心存不轨,借由送膳亲近太孙殿下。今天观来,却又不像。” 胡善祥挑眉:“哦,为什么?” 画屏摇摇头:“这……奴婢说不上来。” 胡善祥侧首望向窗外,突然笑了。 “如此亲切温柔,我非男子,也要生出亲近之心,何况皇太孙呢?” 画屏皱眉:“太孙妃,您真想让她侍奉殿下么?” 胡善祥默了默,轻舒一口气:“因为我的缘故,殿下才难以展颜,如今有人能让殿下高兴,我感激还来不及。可惜下棋太入神,我全给忘了。” 她扭头看向窗外,释然笑笑:“不过,人家也没给我问出口的机会呢。” 姚子矜走出很远,回头望着宫娥穿梭不绝的洪庆宫,目光非常复杂。 光景驮着耀眼的太阳,东升西落,眨眼的工夫,便到了上元节这日。 宫人们忙着张挂彩灯,布置上元节。 朱瞻基匆匆赶到马厩,果见朱棣挽起袖子,正在为一匹老马洗刷鬃毛,他心头一震,定定在原处看了一会儿。 黄俨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劝阻,一见到朱瞻基,如蒙大赦。 “皇太孙?” 朱瞻基堆起满脸笑容:“皇爷爷,今日是上元佳节,大臣们都在外头等着您同游万岁山,您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朱棣没有回头:“皇帝不坐乾清宫,所有人满紫禁城地找,为何只有你一人,猜到朕在这儿呢?” 朱瞻基上前,轻轻抚摸过那匹马儿。 “这匹战马追随皇爷爷十余年,近日听说它病了,我便猜到皇爷爷一定亲来探望。” 朱棣身子一怔,旋即低头,继续洗刷。 “不是病了,是老了,看,牙齿都掉光了。” 听到这意有所指的话,朱瞻基一怔:“皇爷爷——” 朱棣浑浊疲惫的眸子微眯了眯,从喉间溢出一声蓦然无奈的低笑。 “还记得那年端午大宴,你击球射柳力压群雄,引得百官和外国使臣们赞叹不已,皇爷爷为了考你,还当众出了一副对联。朕记得上联是,万方玉帛风云会——” 朱瞻基朗声道:“孙儿对的下联是,一统山河日月明!” 朱棣手中动作一停,自顾自地默念:“好一个,万方玉帛风云会,一统山河日月明啊。谁能想到,一名年方十四的少年,竟有如此的英雄气魄。来,接着刷!” 他直接把刷子塞给了朱瞻基。 朱瞻基一脸愕然:“啊?” 见朱棣横眉怒目,朱瞻基忽然笑了,转身替朱棣继续刷那匹战马。 默默跟在后边侍候的黄俨瞠目结舌。 朱棣站在朱瞻基的身后,看着这个高大健壮的孙子,幽幽地来了一句话:“瞻基,过了上元节,滚出宫办差去吧!” 朱瞻基意外地回头,朱棣铁掌在他后背一拍,哈哈大笑着走了。 一整天,子衿和大家都在忙着做元宵。 她注意到苏月华心情郁郁,数次想上前去同她说话,只是苏月华避开了她的眼神,子衿欲言又止。 日薄西山时,寒雀栖在梅树梢头,如烟的暮霭笼罩着一座座深红的宫殿。 大厨房结束了一整天的忙碌,女使、宫女们一个个再也按捺不住都出去看热闹。 殷紫萍走上前,笑盈盈地挽住子衿的胳膊。 “子矜,乾清宫丹陛上竖起了七层牌坊灯,好高好漂亮,我们去看!” 姚子矜看了苏月华一眼,似乎想去关心:“你去看吧。” 殷紫萍歪了歪脑袋,疑惑道:“你不喜欢?对,琼苑有杂技和幻术表演,还有一场齐云社的蹋鞠,可热闹啦!走嘛,太子妃特许宫人一天假,你还要待在这儿,走啦!快走啦!” 子衿还想拒绝,无奈殷紫萍力大如牛,拉着她一溜烟跑出了尚食局。 苏月华仍在包元宵,不知何时,她的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王司膳来到她身边,叹了一口气:“月华,汉王妃是不幸病逝,不要再自责了。” 苏月华跪倒在王司膳膝下,王司膳像个母亲一样抱住了她,柔声安慰道:“傻孩子,这都不是你的错……” 苏月华第一次感到了母亲的关怀与温暖,泪眼蒙眬。 “师傅……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凶手……我不是……” 王司膳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知道,我都知道。” 苏月华像个孩子一样,终于失声痛哭。 第55章 保命秘诀 琼苑的草地上布置了彩帐。 妃嫔们都坐在里面观赏,欢声笑语不断。 皇太孙的才人曹氏、焦氏一个在画宫女们蹴鞠的场景,一个在旁观看。 赵氏取出琵琶谱在看,何氏发现,立刻坐在她身前,巧妙遮住其他人的视线。 宫女们犹如翻飞的云彩,在绿茵上欢快地奔跑着,吴妙贤一马当先,球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别人根本连碰都碰不着。 她重重一发力,球突然飞了出去,砸向了正在观看的宫女群。 殷紫萍漂亮地拦住了这一球,一时技痒,顺利踢了回去。 吴妙贤惊讶地朝殷紫萍这边望过来。 “你来你来,他们都不中用,你来陪我踢。” 见殷紫萍犹豫,她索性招招手。 殷紫萍受宠若惊。 姚子矜低声嘱咐:“太子妃有言在先,球场上不论身份,只论输赢,但是吴才人性子娇蛮……你要上场,就得让着她,听见了吗?” 吴妙贤语气有些不耐:“怎么还不过来!对,叫你呢!过来呀!” 子衿轻轻拍了拍殷紫萍的胳膊,鼓励道:“去吧。” 殷紫萍跑向了球场,与吴妙贤一块玩蹋鞠。 阿金四处寻觅,发现了姚子矜,低声询问:“瞧见庄妃娘娘了吗?” 子衿摇摇头。 阿金焦灼道:“我四处都寻过,就是不见娘娘人影,能否替我寻一寻,不要声张。” 见子衿颔首,阿金感激地一点头,匆匆离去。 殷紫萍有心在太子妃面前表现,特意表演了一小段花式蹋鞠。 张太子妃见状,笑着击掌。 吴妙贤半天摸不到球,脸沉了下来。 殷紫萍得意极了,只是踢着踢着,一回头,子矜却不见了,她的眼睛正在宫女群搜寻,球又飞到了她面前。 子衿经过假山,来到琼苑深处,突然听闻有人压抑的饮泣,她便站住了。 原本想出声,最终却没有,只是站在假山之外,默默陪着里面的人,以防别人来打扰。 直到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她才轻轻咳嗽一声。 庄妃惊骇:“谁?” 子衿柔声提醒:“庄妃娘娘,金姑姑正四处寻您呢。” 庄妃出来,见是姚子矜,这才松了口气,忧伤道:“今日是上元佳节,我……” 姚子矜平静温柔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同情和体谅,庄妃知道再也不用多说什么了,只是回以一笑。 这时,阿金带着宫女们寻来:“庄妃娘娘!庄妃娘娘,您在哪儿?” 庄妃连忙起身,拭去了眼泪,匆匆对子衿说了声谢谢,而后迅速迎上了阿金。 “我在这儿。” 阿金迎着庄妃离去。 子矜心头五味杂陈,涌动着说不出的同情。 她正预备离去,突然听见远处有对话传来,是梅清的声音。 “老夫人,您这边请,小心脚下,太子妃在前面观蹋鞠哪。” 她想也不想便藏身在假山中。 等那群人簇拥着彭城伯夫人离去,她这才现身,长出了一口气。 游一帆从天而降般,信步从转角处走过来。 “做了什么亏心事?” 子衿骇然,连忙转身,迎面就撞见一抹红色身影,望着身穿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的游一帆,大红织金蟒衣让他本就冷峻的面庞愈显凌厉阴翳。 子衿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男人早已静站在她面前,眉眼漾开的笑意似将消的春雪,澄澈柔和中隐约带着几分冷意。 子衿稳住心神,连忙行礼。 游一帆故意沉着脸吓唬她。 “刚才那位是太子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为人最是严厉,若是被她撞见你偷跑出来看热闹,肯定要狠狠教训你一顿。” 姚子矜轻描淡写道:“大人,今天宫女都有一日恩假,准许我们出来看庆典。倒是大人为何在此?” 游一帆低低笑着,别有深意道:“身为皇家鹰犬,又有什么差使,比时刻守护在皇帝卧榻边更重要呢?皇宫中每一个人,哭哭啼啼的庄妃,还有你这满身秘密的女官,一言一行,记录在册,所以,千万不要犯错。” 子衿神微一福身:“奴婢不敢,先行告退。” 她退后几步,正要离开。 “站住!我准你走了吗?”游一帆敛了笑意。 子衿只好站在原地,恭敬地等候吩咐。 游一帆垂眼,静盯着她,半晌后,那双漆瞳中似乎有了波动。 “我只是个宫女,管了闲事,要掉脑袋的。” 子衿身子一怔,掀眸,不可思议地望向游一帆。 二人相对而站,彼此凝视的那一瞬,男人的影子被日光拖得很长,冬日细碎柔和的日光减了他三分戾气。 见她还有心思发呆,游一帆低哑的嗓音又沉了几分:“念一遍。” 子衿思绪微敛,心中无奈,面上却不显半分。 “大人,我是个掌膳。” 游一帆若有所思:“嗯,八品的小女官,照念!” 子衿欲发作,可思忖一息,碍着面前男人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若此时自己悖逆他,这人指不定又要做出些什么惊天地的事。 思及此,她唇瓣翕动:“我、我只是个小小的女官,管了闲事,要掉脑袋的。” 游一帆满意地点点头:“晨起,入眠,默念三遍,这是保命的秘诀,记住了吗?” 子衿点头,又摇头,忍不住好奇:“大人——” 游一帆挑眉。 子衿试探:“我们从前,是否相识?” “当然没有!”游一帆怔了一怔,旋即脱口而出,略略一顿,又突然严厉道,“傻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走!” 子衿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如此喜怒无常,也不再同他争辩,快步离去。 游一帆望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反而笑出声,突然想起什么,子衿却早走远了。 蹴鞠场,殷紫萍记着姚子矜的话,处处让着吴妙贤。 可吴妙贤不依不饶,向宫女们使眼色,小宫女使坏,故意违规,绊倒了殷紫萍,殷紫萍隐忍不发。 另一边,庄妃心不在焉,频频走神。 胡善祥亲自给彭城伯夫人敬茶。 彭城伯夫人看都不看她一眼,众人的目光投过来,胡善祥无地自容。 庄妃回神之际,恰巧将这一幕一五一十地瞧在眼里,于是好心替胡善祥解围。 “那边的广场上在表演幻术,太孙妃陪我一道去看吧。” 胡善祥看张太子妃,太子妃微笑颔首,胡善祥便陪着庄妃离去。 其他妃嫔见状,便也知趣地跟着走了。 待众人离开,亭内只剩她母女二人时,张太子妃低声道:“母亲,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您这又是何必?” 彭城伯夫人冷笑一声。 “天下间谁会比我亲自挑选的女孩儿更好?你们都见过她,皇上还亲口答应了婚事,人人皆知她才是真正的太孙妃。谁知陛下听信方士之言,竟出尔反尔,改立了此女。成婚这么久,都未曾生下子嗣,哼,还祥瑞!这根本是个不吉利的女子,远远比不上……” 张太子妃打断她的话,皱眉不悦道:“母亲!” 彭城伯夫人压下心头怨愤,冷冷地别过脸去。 球场上,殷紫萍再次被绊倒,她再也忍耐不了,一脚将球踢进了彩门。 众人欢呼:“赢了,赢了赢了!” 皎皎月辉泻在紫禁城的亭台廊榭上,清凌凌的波光潋滟流转,钻进雕花窗棂,枝头红梅迎着清月和夜风,扑簌簌地堆了满地。 朱瞻基负手立于廊下,肩头也落了几瓣,在黑夜中,隐隐泛着冷香。 袁琦上前,低声道:“殿下,圣上邀您上城楼观灯,您一会儿工夫就跑得不见人影,回头陛下找不见您,该大发脾气了。” 朱瞻基不理他。 “今儿是上元灯节,宫女们都出去观灯了,姚姑娘准没来。”袁琦察言观色,一手推开了门,果然是一室冷清。 朱瞻基环顾四周,难免露出失望之色。 袁琦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您瞧,奴婢怎么说来着。” 朱瞻基没有搭腔,掉头就走。 “殿下?殿下!”袁琦小跑着追了上去。 “不准跟来!”朱瞻基没有回头,冷沉着面色,大步流星地出了草舍。 广场上,奇花、烟火、火炮燃放不断,杂耍艺人倒立的倒立,钻火圈的钻火圈,还有表演蹬长竿的。 宫女、宦官们都围拢着看,欢呼声不断。 “啊,好厉害,你瞧!真漂亮!好!看,快看那边!” 游一帆穿过人群,不知在寻找什么。 阿虎小心追着他,结果被一个小宦官一撞,把人给跟丢了,他恼火地一拍那小宦官的脑袋。 “长不长眼,往哪儿撞啊!” 再一看,游一帆已不见人影。 游一帆一路走遍了能找的地方,逡巡过一张又一张宫女的面孔,唯独不见某个人影。 他匆匆走过了石桥,突然停住脚步。 石桥下,是潺潺的流水声。 姚子矜正坐在桥下的石头上,朱瞻基养的猫就窝在她身边。 她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描绘灯笼上的图案。 游一帆望着月下的人,心突然颤动了一下,一时站在原地没有动,就在他要上前时,已有人抢先一步。 姚子矜画到一半儿,笔突然被人凌空抽走。 她微微一怔,朱瞻基已接了她的画笔,坐在她身边,将灯笼上的猫画完。 游一帆原本握在手中的山茶花簪,竟因用力过度,生生折断,他转身便走。 朱瞻基点燃了灯笼,放在一侧,伸出手想要去摸那只猫,谁料它一下子窜到姚子矜怀里,就是不让朱瞻基碰。 朱瞻基失笑:“砚台好像很喜欢你。” 子矜很温柔地抚摸猫咪的毛,猫儿发出惬意的叫声,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 朱瞻基又想去摸,猫一下子竖起毛发,眨眼间跑得不见踪影。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垂眼,失落道:“我养过这么多爱宠,唯独待它最好。亲自给它梳毛,喂食,带它散步,可它对我却最冷淡,不,是一日比一日更冷淡。” 子衿鲜少见他这般颓丧模样,就像是讨不到糖果子吃的稚童。 思及此,她失笑道:“殿下的爱宠众多,想必也不稀罕一只狸奴的亲近了。” 朱瞻基动了动长睫,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有细碎的光闪动。 清泠泠的月光将他冷白的肤色衬得几近透明。 他略略沉吟,忍不住辩驳:“你又不是砚台,怎会知道它想什么,依我看,它就是没良心。” 姚子矜笑笑,低头自顾自地整理笔墨。 “我就是知道。” 朱瞻基望着她:“凭何得知?” 姚子矜突然抬起头,笑着说:“殿下知道吗,砚台是一只狸奴,而我也叫阿狸呢。” 朱瞻基忍不住笑:“听闻民间为了让孩子平安长大,都会起贱名,这个名字倒是有趣。” 姚子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突然拎着灯笼站起身。 “殿下,我得回去了。” 朱瞻基垂眼看着灯笼上的狸奴,似乎想了很久,才忍不住向子衿说:“我要离京了!” 姚子矜猛然回过头来。 男人起身,对子衿扬起一个笑:“自大明迁都北京,为南粮北调,开会通河,可建起的土坝年年遭水毁,岁修负担过重,此次皇爷爷命我去视察河工,监修河道,不知何时才会回京。你,同我一道去!” 子衿唇瓣轻抿,向他行个礼:“殿下,我在这儿,等您归来。” 月下,朱瞻基长久地凝视着她,似要将她记在心里。 第56章 兔子 子矜回到大厨房,里面已不见人影,她照常熄灭烛火,预备锁门离开。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异常的动静,她反身猛地推门而入:“谁?” 殷紫萍背对着她蜷缩在灶边。 姚子矜上前去,柔声询问:“怎么了?” 她用力扒开殷紫萍的手,发现殷紫萍的脸上高高肿起,顿时色变。 殷紫萍赢了那场蹴鞠比赛,所以在回尚食局的路上,几个宫女左右开弓,掌殷紫萍的嘴,她低垂着头,嘴角都肿了,死死忍耐,手背青筋暴起。 子衿温柔地替她上药,眸中满是怜惜。 殷紫萍用手背抹掉眼泪,瘪瘪嘴,愤恨道:“我处处让着她,她还不依不饶,见我最后赢了,叫人私下拦我,掌掴了三十下,我听你的话,不能惹事,不能还手……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根本没有把我们当人看。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 姚子矜将拎回来的灯笼递给殷紫萍。 “砸了它。” 殷紫萍猛地抬头,诧异地望向子衿。 姚子矜直接将灯笼丢在了地上,火焰滚出来,瞬间燃烧,画上的猫儿也被火舌吞噬。 她目光冰冷地望着,黑色的瞳孔中有火苗在闪烁。 殷紫萍惊呼:“多可惜啊!” 火焰烧了一半,很快熄灭了,灯笼也成了一堆竹篾的残肢。 子矜走上去,面无表情地用力踩踏。 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每一根竹篾都踩断为止。 殷紫萍从未见过这样的姚子矜,整个人都呆住了。 子矜抬起头,一脸若无其事的笑容:“明日还要早起,回去休息吧。” 深夜,朱瞻基在草舍绘像,猫儿在他脚下绕来绕去,始终不得主人的关注,喵喵两声跑了。 朱瞻基一直画呀画呀,越画劲头越足,丝毫不知疲倦。 不知不觉间,东边天际逐渐泛起灰白。 朱瞻基端详着墨迹未干的画,那是在月下独坐石上、低头画灯笼的子衿,他皱起眉头,竟是一抬手,把画儿给撕了。 袁琦满眼心疼:“殿下,好端端的画儿,您撕它干什么呀。” 朱瞻基摇摇头:“不像。” 袁琦捡起地上纸片:“您那手丹青妙笔,花鸟虫鱼,名山大川,无不惟妙惟肖,哪儿有不像的。” 朱瞻基环顾书斋,这里满是他同子衿相处的回忆,然后他平静地说:“正事要紧,儿女情长,就留在紫禁城里吧!” 他一转身,大步地离开了草舍。 陈芜候在门外。 “殿下,车马都备好了。” “走吧!” -- 大厨房内,姚子矜学习辨认各种药材。 胡司膳如同当初的孟尚食一样,在视察大厨房。 王司膳检查苏月华制作的膳食,赞许地点头。 苏月华从王司膳的身上感受到了母亲般的关怀,欣喜地笑了。 院子里,雪芦正剥开糖炒栗子的壳,小心翼翼地吹凉了,轻轻咬上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殷紫萍正带人清点各地运送入京的贡品。 “这筐蜜柑、凰尾橘送入厨房。雪芦,云南的鸡枞菇和辽东进贡的松子迟迟未到,还不快去催!别吃了!” 午膳过后,殷紫萍一路悠闲行至东苑别馆,走到吴妙贤的房间,打开后窗,解开绳子,将一袋活的东西丢了进去,侧耳倾听。 很快,房内传来吴妙贤的尖叫:“老鼠,啊——有蠖虫,蠖虫!” 宦官们冲出门,殷紫萍扭头就跑。 两名宦官追到琼苑,子衿正在悠闲地剪花儿,笑着向宦官指了指东方,宦官们跑了过去。 殷紫萍从假山后探出头来,二人相视一笑。 -- 郊外。 马车停下休整。 朱瞻基和陈芜坐在车外,正在研究大明地图上会通河的流向。 陈芜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这是永乐九年宋礼奉旨治河时筑的新坝,就在戴村这个位置,自此之后,济州河上船来船往,川流不息。这里,则是此次被洪水冲垮的部分,用的还是元时开掘的旧运道……您看!” 袁琦上茶。 就在此时,朱瞻基听见草丛里隐约传来动静,劈手夺过陈芜背后弓箭,抬手就要射去。 碧绿的草丛间,一对长长的耳朵竖了起来。 朱瞻基陡然止住。 很快,他揪住了兔儿,兔子圆滚滚的,活像只胖雪球,他把兔子抱在怀里。 陈芜欢喜极了,上前来接:“来得正好,今夜正可加餐。” 朱瞻基捂住兔子,大步向马车而去。 陈芜一脸莫名。 袁琦挤眉弄眼:“正事要紧,儿女情长,就留在紫禁城里吧!哼!” 陈芜恍然大悟。 -- 宫女所门口。 一宦官为子衿捎来一只篮子,打开一瞧,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子衿精心地给兔子布置小窝,喂食喂水。 她拉着殷紫萍来看兔子,兔窝就剩下几根兔毛,二人面面相觑。 另一边,阿虎正靠在廊下打盹,纸包从天而降,打开一看,烤兔腿,他纳闷地四处张望。 凛冽的夜风迎面拂过时,从眉眼凉到心底。 宫外官宅,贪官和妻妾卷了金银细软要逃跑,大门突然洞开,游一帆带着锦衣卫闯入,阿虎出示缉捕文书。 那官员仓皇欲逃,被当场斩杀,妻妾们跪成一团,人头和包裹里的金银一块儿滚落。 游一帆神色冷峻地注视着脚下软成烂泥的人们,没有丝毫的触动。 后半夜,城外一处破旧的民宅内,那妇人已能坐起来喝药,孩童脸上满是欣喜,突然听见窗户响了一声,孩童打开窗户,一锭银子丢了进来。 寒冷的街道上,无家可归的难民们蜷缩在角落里避寒。 饥寒交迫的老妇人几乎冻饿而死,突然一锭银子落在面前的破碗内…… 老妇人抬起头,游一帆早已压低了帽檐,脚步匆忙地离去。 子衿坐在厨房的台阶上,借着月光,在水盆里练习用豆腐雕花,直到坐着睡着,有人轻轻将刀从她手中取下。 她猛地惊醒,四周空无一人,疑惑地进屋,却又猛然探头出来,依旧无人。 等她关上门,才有一双男人的靴子走出来。 -- 春夏秋冬,四季轮换,紫禁城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如今已是永乐二十二年。 宫道上,朱瞻基一路风尘仆仆、大步流星,陈芜几乎要小跑才能追上他。 “殿下,阿鲁台犯我大同、开平,圣上执意北征。户部尚书夏大人力阻,说起连年出征,军马粮饷不足,圣上勃然大怒,将夏大人、大理寺丞邹师颜都下了狱,兵部尚书方宾——惧而自尽。” 朱瞻基猛然停住了脚步。 陈芜小声提醒:“殿下,圣上龙颜震怒,您去劝阻,务必谨慎。” 朱瞻基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大步前行,神情异常坚定。 他踏入乾清宫正殿时,朱高炽正跪在地上,朱棣劈手就将一只茶杯摔在他脚下。 朱高炽这回却铁了心,哀声祈求。 “父皇,夏原吉说得对,比年师出无功,军马储蓄十丧八九,他力阻您北征,是一片爱国恤民之心。纵一时情急,出言冒犯,也请您看在他二十年为官清廉,一心为民的份上,饶恕他的性命吧。” 朱棣冷笑:“哦,他一心爱国恤民,那朕就是穷兵黩武的昏君了吗?” 朱高炽震惊,连忙解释:“父皇,儿臣绝无此意!” 朱棣脸色发青,布满血丝的浊眸中满是疲惫和愤怒。 他怒目圆睁,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此人朕非杀不可!” 朱瞻基匆匆进来,跪地便拜。 “皇爷爷,孙儿回来了。” 朱棣一怔,又横眉竖目看向朱高炽。 “你又把他弄回来干什么,告诉你,夏原吉非死不可,谁求都没用!朕要杀他,还要抄了他的家,朕倒要看看,口口声声清廉为官、忠君爱民的户部尚书,到底是怎么个清廉法!” 朱瞻基手微握成拳,掩唇低笑。 朱棣抬眼看向朱瞻基,面上带了几分愠怒:“你乐什么?” 朱瞻基唇畔弯起,温声道:“皇爷爷不必浪费时间,当年您命令夏大人陪我走访乡间,了解民间疾苦。夏大人总是取齑黍逼我吃,要我体悟民生艰难。我记恨他很久了,还悄悄命人查访,准备找找他的罪状。可我派的人去了,回来却告诉我,夏大人家中除了布衣瓦器,一无所有。” 朱棣冷哼一声。 朱瞻基正色:“皇爷爷,夏原吉杀不杀只是小事。” “那什么是大事?” 朱瞻基走上去,手背在身后,向朱高炽摇了摇,朱高炽会意,悄悄往外退。 “吱呀--” 殿门阖上,朱瞻基看了朱棣一眼,郑重道:“皇爷爷雄才大略,刚毅果决,上战场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下战马励精图治、安邦定国,登基二十余年,威德遐被,万国来朝。试问历朝历代,以天子之尊,亲征大漠,又有几人?您的眼光与心胸,岂是廊下燕雀所知。然世上沐风栉雨的雄鹰少,短视的燕雀何其多,所以我说,杀与不杀,只在您一念之间。” 朱棣听得高兴,忍不住又哼了一声:“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还有新鲜词儿吗?” 朱瞻基声音缓下来:“皇爷爷自开春起,已经病倒两回了,孙儿盼着您千秋万岁,这次北征就让我代替您去,好不好?” 朱棣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人寿百岁世多有之,然皆身没则无闻。颜回三十,声名传之后世。朕要缔造万世功勋,又何必百岁之寿!不过,你不能去。” “皇爷爷!”朱瞻基低眉轻笑。 朱棣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朕放心北征,是因为有你留在北京,朕不能再次带着帝国的未来去冒险。” 朱瞻基欲言又止。 朱棣拍拍他的肩膀,誓言一般道:“如今阿鲁台年年来犯、边民受苦,朕每每思及,锥心刺骨。他们骂朕好大喜功,由他。骂朕穷兵黩武,也由得他。纵留下身后骂名万千,朕绝不容大明寸土遭人践踏,更不容我大明子民流离失所!孩子,你那父亲,读了太多圣贤书,被一群书蠹忽悠傻啦,莫要学他!书,择有用者读,人,拣不中用的杀!既然户部那老小子还有点用,朕,留给你了!” 朱瞻基望着朱棣,不知为何,心头却涌上一阵晦暗的阴影。 “皇爷爷!” 朱棣一拍他的肩膀。 “小子,朕交办的差事,你到底办好了吗?谁准你现在回来的,走,马上走!走走走,快走啊!” 朱瞻基踌躇半晌,最终深深行礼,要退出去。 眼看朱瞻基要踏出殿门,朱棣突然开口:“瞻基,等着皇爷爷得胜归来,咱爷孙俩一块儿去南海子狩猎!” 朱瞻基脚步微顿,胸腔里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得他喘不过起来,心脏就好似无底洞般,空落落的。 从乾清宫传来,他飞马出了宫门,忍不住勒住缰绳,不舍地回头望去。 紫禁城巍峨壮丽,却已被沉沉暮色笼罩。 第57章 庄妃离宫 永乐二十二年。 四月,朱棣率军数十万,第五次亲征漠北,命皇太子监国。 六月,大明军队到达答兰纳木尔河,阿鲁台闻风而逃,明军遍搜山谷三百里无所得,军中粮草不足,朱棣命令班师。 七月,圣驾到达榆木川,朱瞻基奉密令回京,筹集粮草…… 不久,一则足以震动天下的消息追随而至…… -- 子矜拎着食盒来书斋送膳,进门后,她恭敬地向朱瞻基行礼。 朱瞻基不理她。 子矜将食盒里的菜一一取出,便要退出去。 朱瞻基隐现怒容:“姚掌膳,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讲么。” 子衿故作谦卑:“奴婢惶恐!” 朱瞻基冷笑:“你脸上可看不出半点惶恐的样子。三月我回京城,见了皇爷爷一面又仓促离京。五月归京,只停留了三日,却故意没有召见你。我就是想看看,如果我不召见,你会不会主动来找我。这么久没见到我,真的没话说?” 子衿轻抿了抿唇角,忍住笑,故意逗他。 “殿下,这道红烧兔肉,是尚食局精心为您烹制的,胡尚食亲手所制——” 朱瞻基一拍桌子,怒容满面:“你把我千里迢迢送回来给你的兔子烹了?!” 姚子矜还没来得及说话,朱瞻基一阵风似地卷过来,用力揽住她的腰,冷声道:“我给你写信,你迟一月才覆。让人给你捎了礼物,你竟然也敢红烧。有你这么忠于职守的女官,着实令人感动。” 子矜灿然一笑,澄净的眼瞳像恬静的弯月牙儿。 “你笑什么?”朱瞻基问。 “谁告诉殿下,这是您送我的那只了,它早就跑了,哪儿还能留到现在呢?” 朱瞻基忍不住也笑,却又故意板下脸。 “那我离开京城这么久,你就没有半点思念我么?” 子衿雪腮泛起薄薄的红晕,她悄悄低眉,咽住话:“我——” 话音未落,陈芜突然闯入。 姚子矜连忙退避。 朱瞻基松了手,不悦地望向陈芜。 陈芜快步上前,低声在朱瞻基耳畔说了几句话,朱瞻基面色骤变。 姚子矜见他面色发白、神情异样,奇怪道:“殿下?” 朱瞻基忍住内心巨大的悲痛,转身,抬手覆上她莹白的面颊,温声叮咛:“留在尚食局,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 旋即便带着陈芜快步出了草舍。 姚子矜望着他的背影,面露惊疑。 而此时的清宁宫中殿,早已是哭声一片。 朱高炽放声大哭:“父皇,父皇啊,您怎么走得如此突然,儿臣、儿臣好痛心哪!父皇……父皇啊!” 郭侧妃连忙替他擦拭眼泪,又端茶送上。 “太子殿下,大恸伤身,万万要保重。” 朱高炽哭得更大声。 太子和郭侧妃哀嚎不已,可旁边的张太子妃,神色异常沉着。 “刘公公,皇太孙呢?” 刘公公忙道:“回太子妃的话,杨荣大人与海寿进京密报,皇太孙一得知消息,禀报了太子殿下,即刻出京迎丧去了。” 张太子妃点头,镇定自若:“一旦朝野听闻,必将人人危惧。传我之命,封锁消息,待皇太孙奉梓宫还京,再行发丧!” 朱高炽正要放声悲哭,听了张太子妃的话,一言不发,却用郭侧妃的帕子,掩住了嘴,低声饮泣。 --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皇太子遣太孙迎梓宫于开平,军中发丧。 一声接一声的钟声,回荡在北京城的上空。 朱瞻基独坐于书斋,正在擦拭一把旧弓,他擦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心头剧痛,终于轻声道:“皇爷爷啊皇爷爷,明明说好远征归来,咱们祖孙俩要去南海子狩猎,如今旧弓犹在,它的老主人又去了何方。您平生一诺千金,从不对他人食言,为何唯独这一回,却骗了我呢?” 子衿拎着食盒站在门外,突然听见门内隐隐传来的哽咽,她欲推门进去,手都落在门上,最终收了回来。 良久,朱瞻基打开了大门,意外地发现,门边静静躺着一只食盒。 -- 乾清宫正殿。 刘公公送上一本名册。 朱高炽愣住:“这是——” 张皇后不紧不慢道:“陛下,太祖崩逝,后宫妃嫔四十人,俱身殉从葬。依太祖定下的祖制,凡后宫无所出的妃嫔,皆要从葬于地下。” 郭妃猛然望向张皇后。 朱高炽声音微颤:“多少人?” “一十六人,俱要从葬。”张皇后声音异常平静。 郭妃突然握住了太子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未知的惶恐:“陛下!” 朱高炽闭上眼睛,叹息了一声,沉痛地点了点头。 刘公公手捧名册要出去。 “慢着!”张皇后脸上充满了悲悯,“凡殉葬妃嫔的家人,一律按旧例给予优恤,父兄世袭锦衣卫千户。庄妃侍奉先皇久矣,好生送她上路……去吧。” 刘公公恭敬应下,旋即匆匆退出了大殿。 朱高炽抬起头,泪眼蒙眬中察觉到这一刻在妻子的脸上现出一种与平日宽仁完全不符的冷静,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再次悲哭出声。 尚食局,胡尚食正带着子衿正在检查祭祀用的各种供品。 殷紫萍匆匆赶回,竟是一头冷汗。 胡尚食皱眉:“为何如此莽撞?” 殷紫萍满脸惶惑:“胡尚食,我去永宁宫送膳,他们对我说,庄妃今后都用不着了!” 子衿怔住。 胡尚食神色平常,重新摆放一碟祭点:“就照这样摆。” 众人齐声应是。 子衿向殷紫萍使了个眼色,二人悄悄退出了大厨房。 永宁宫外,宦官将二人拦在门口:“你们不能进去。” 子衿看了宦官一眼,故作哀伤:“皇后有命要格外善待庄妃,再说殉葬的妃嫔们都要先饱食再上路,二位又何必与庄妃为难呢。” 说话间,她就将钱袋塞进对方手里。 二人快步入殿,殷紫萍将核桃酪送到庄妃面前。 “庄妃娘娘,这是您从前总提起的核桃酪,您再尝尝,味道一样吗?” 庄妃拿起勺子吃了一口,丢了下去。 “不一样,同我母亲亲手做的核桃酪,不一样……不一样!” 阿金给庄妃倒了一杯酒,庄妃却掩面而泣。 姚子矜望着庄妃,眼中充满了同情。 庄妃突然跪倒,乞求二人:“帮帮我,求你们再一次帮帮我!” 阿金也跪下了。 姚子矜站立未动,殷紫萍赶紧去扶庄妃。 “庄妃娘娘,您多次照拂,我们铭记在心,但我们只是尚食局的小宫女,殉葬是祖制,我们怎么帮你呢?” 庄妃满面含泪:“殉葬的最后期限,是今天日落之后,你们能不能帮我出宫——” 殷紫萍苦笑:“娘娘,您……” 庄妃泪流满面,语无伦次:“皇后不肯再见,我没法恳求她!我不是、不是要逃跑,我想见母亲最后一面啊!她没有儿子,无人可以依靠,我不求其他,只要见最后一面,哪怕说上一句告别的话,只要一句话,我马上就会赶回来,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吧!” 眼看着花容月貌的庄妃恐惧得浑身发抖,殷紫萍跪在她面前,却是连连摇头。 阿金伏在地上,痛哭出声。 庄妃见二人不应,眼底一片绝望:“想见母亲最后一面而已……为什么连这个愿望都无法达成……” 姚子矜慢慢站了起来,望着庄妃,平静道:“您想要出宫?” 庄妃仰起头,充满希望地望着姚子矜。 子衿定定望着她,沉声道:“现在这儿有三个人,如果您顺利出宫不再回来,我们三个人都将赔上性命。” 庄妃边哭边疯狂摇头,哀求道:“你有法子帮助我出宫是不是,我会回来,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子衿望着庄妃,平静开口:“日落之前。” 庄妃脸上还挂着泪水,却是郑重点头。 “姚子衿!”殷紫萍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多时,守卫宦官听到永宁宫内传来大声斥骂,碎瓷声,对视一眼,连忙入内。 庄妃歇斯底里地怒吼:“知道我要死了,拿这种东西来敷衍,滚!全都滚!滚出去!” 宦官刚进庭院,便被劈头盖脸地砸了菜碟,还没看清楚人影,已听到庄妃尖利地咒骂:“滚!滚出去!” 宦官们连忙捂着脸连连后退、躲避。 “娘娘!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娘娘!” 殷紫萍连声道:“娘娘息怒!娘娘恕罪,奴婢这就重做送来!” 她们张皇地退了出去。 砰地一声,庄妃已经关上了殿门,里面很快传来痛哭之声,两名宦官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两名送膳宫女远远逃出永宁宫,其中一人抬起头,赫然是庄妃。 玄武门,宦官、宫女们早已排起队伍等着出去,护军一一检查他们佩戴的腰牌。 宫女装扮的庄妃焦虑不安。 不过,她很快便想起临出永宁宫时,子衿对她的那番嘱咐。 “今日逢四,玄武门外本要开内市,奉了腰牌便可出去。但大丧期间,已经罢市,出入者多是去各监各局办差的人。穿过长街一路向前,遇到巡查护军,将腰牌给他们看,就说酒醋面局送来的粮酱数目有误,胡尚食遣你去问清楚。” 庄妃迅速回神,检查到她时,她取出了尚食局的腰牌,可因为神情过于紧张,引起了护军统领的怀疑,对方向这个方向走过来,后面队伍突然起了喧哗。 殷紫萍和小宦官在争执,抬手就打人。 “明明是我先来的,你怎能抢在我前面,还讲不讲理?” 护军统领快步走过去,厉喝:“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喧哗,滚!” 庄妃顺利带着腰牌出了玄武门,下意识回头望去,殷紫萍被护军驱逐出了排队的人群。 庄妃顺利带着腰牌出了玄武门,下意识回头望去,殷紫萍被护军驱逐出了排队的人群。 临行前,子衿特意向她提醒,出了玄武门,真正难过的一关,在北安门。 思及此,庄妃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握着令牌的手止不住地哆嗦,一双脚就跟灌了铅似的。 她脚步微顿,闭目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情绪稳定了些,这才毅然向前走去。 第58章 核桃酪 不多时,殷紫萍拎着食盒又站在永宁宫门外。 那宦官见状,忍不住打趣:“哎哟,你这姑娘可真好心,一个将死的人了,还当真重做了送来!” 殷紫萍塞了一包肉干给他。 “就是将死之人,何必与她计较。吃饱了,待会儿也好上路。” 宦官叹息着把人放了进去。 殿内,姚子矜品尝殷紫萍制作的核桃酪,自言自语:“为什么?” 殷紫萍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在殿内来回踱步。 “对呀,为什么!从前我帮助庄妃,那是有利可图,现在她马上要殉葬了,是个毫无用处的人,为什么你还要冒这么大险来帮助她呀!” 阿金看向变脸迅速的殷紫萍,殷紫萍冷眼回视:“我说错了么,看什么看?” 阿金怯怯地垂下头去。 子衿却疑惑道:“明明按照庄妃娘娘说的步骤去做核桃酪,为什么味道会不同呢?” 殷紫萍气结,无奈道:“人都要死了,吃什么还不一样?好,就算按照你说的,她顺利出了玄武门,可北安门出得去吗?我听说那里有十八红铺,数百护军,插翅也难逃,现在把人追回来,还能将功折罪!啊?” 见子衿有些失神地望着碗中核桃酪,殷紫萍上前推了推她,哀求道:“子矜,子矜!” 子衿抬眼看向殷紫萍,疑惑道:“问题会出在这些核桃上吗?” 殷紫萍气不打一处来:“姚子矜!世上只有你才会相信她,如果换成是我,马上要被殉葬,一旦有机会逃出宫,还不远走高飞吗?” 阿金实在听不下去了,反驳道:“娘娘会回来的,她从来没食言过。” 殷紫萍冷笑:“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任何人都会变得自私与怯懦,无一人例外!” 子衿回神,撩起眼皮静盯着她,反问道:“你本可以不必再送膳进来,为什么还要来,你就不怕死吗?” 殷紫萍理直气壮道:“留下你一个人,你会害怕啊!” 姚子矜笑了,握住殷紫萍的手。 “相信我。” 阿金低下头,十分的心虚,殷紫萍目光如炬,看向阿金时,眼底冒出恨意。 殷紫萍在宫道上徘徊,翘首等待,等到日薄西山,依旧不见庄妃的人影。 她喃喃自语:“我知道,我就知道,谁会主动回来送死,骗子!姚子矜,你这个傻子!” 很快,宦官们将两名穿着常服的妃嫔驱逐出来,惊呼声哭泣声响成一片。 一名小宦官提醒道:“还有永宁宫主位庄妃——” 刘公公迅速沉下脸来。 太阳终于在纸窗落下最后一点余晖。 阿金愧疚地不敢抬起头:“姚姑娘……” 子矜面色平静:“掌灯吧,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一群宦官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宫道上,刘公公指挥道:“快!快,就在前头!不可耽误时辰,快!” 无边夜色里,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向永宁宫而去…… 永宁宫正殿,殷紫萍拽着子衿的胳膊,瓮声瓮气道:“你走!” 子衿轻轻摇头。 “不必担心牵连永宁宫其他人,我留下。”殷紫萍冷笑一声,“我是个不详的人,从来没有人敢亲近。但你那时毫无畏惧,于我,就像黑暗中的光。可是子衿,我早该是个死人了,这次,就当将命偿你。从今往后,你我互不亏欠。” 子衿看着她,眼神中裹着复杂的情绪,有同情、心疼、难过...... “为什么要这样说?” 殷紫萍笑容嘲讽:“全家死绝那一夜,为何独我逃出生天?你以为,当年打开蛐蛐罐儿的人,真的是我弟弟吗?” 随着她的话语,多年前的画面浮现眼前。 绝望的父亲拎着柴刀走进屋子,四处寻找,她躲在床底,恐惧地屏住呼吸。从她的角度看到,柴刀上的血一滴滴落下。 殷紫萍惨笑。 阿金恐惧地望着殷紫萍。 殷紫萍脸色惨白,身体微颤,神色却冷酷:“知道你发善心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了吧?还不快走!” 子衿突然抱住了她:“没关系,紫萍,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殷紫萍急了:“你走啊!” 就在此时,永宁宫的大门突然洞开,殷紫萍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不多时,刘公公带人来到永宁宫门前,见殿门紧闭,他使了个眼色,几名宦官上去咣咣敲门,用力到整个门板都在晃动。 门,突然打开了。 一身盛装的庄妃站在殿内,冷冷地扫视众人。 门外的宦官们吃了一惊,抬起的手都忘记放下。 庄妃不悦地皱眉,厉喝:“我将去侍奉陛下,自要梳妆打扮,谁准你们放肆?” “没规矩!”刘公公连忙上前,一把将其中一名小宦官推到一边,旋即看向庄妃,恭敬道,“庄妃娘娘!” 庄妃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永宁宫,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内,阿金一直跪在地上,此刻哭泣着伏下身体,目送庄妃离去。 宫道上,殷紫萍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庄妃一去不回,可是——她到底怎么出的北安门?” 姚子矜心事重重,始终没出声,突然想到什么,快步离去。 “子衿?!”殷紫萍连忙跟了上去。 此时此刻,苏月华正在用猪油煎黄了卷拢的薄饼,上盘。 送膳宦官们端着妃嫔们的送行饭离去,众人都沉默下来。 香芹将剩下的蓑衣饼递给雪芦,雪芦拿起来咬了一口,却又放了下来。 香芹疑惑:“怎么了,你不是很爱吃蓑衣饼吗?” 雪芦含着眼泪抬起头:“层层叠叠又香又酥,让人忍不住连舌头都吞下去的蓑衣饼,那么好吃的蓑衣饼,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点儿也不好吃了!” 香芹顿时愣住了。 往日的锅碗瓢盆声在这一刻全部停了下来,整个大厨房寂静得可怕,每个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子矜跑进厨房,翻看核桃、红枣等材料,发现还有大半碗用水泡过的米,这才松了口气。 殷紫萍跟了过来,好奇道:“这是我为庄妃做核桃酪时剩余的食材,怎么了?” 姚子矜问她:“都是何处出产?” 殷紫萍答道:“辽县绵核桃和灵宝红枣,都是上佳的贡品。” 姚子矜翻箱倒柜地找,终于翻出一小袋核桃和干瘪的红枣干。 殷紫萍困惑:“这是之前司药司送来制药膳的食材,核桃果仁虽大,远比不上绵核桃甘淳香脆,还有点儿涩味,哎?!” 姚子矜将核桃泡在沸水里。 “来帮忙!” 殷紫萍无奈,开始用小刀刮枣泥。 “现在做核桃酪哪里来得及?” 禾黍走过来,猜测问:“是为庄妃准备的?” 姚子矜点头。 禾黍怔了一下,默默上前帮忙剥核桃。 众人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走了上来。 苏月华一言不发地上前刮枣泥。她的动作又快又好,连殷紫萍都不禁侧目。 整个尚食局为了庄妃都行动起来。 廊下,闻宴桃向胡尚食禀报:“近日送来的食材愈加敷衍,香米、干果、鹿角、东海海产,数目都有问题。王司膳坚决不收,若非奴婢敷衍,怕是已去追问光禄寺了。” 胡尚食颔首:“我知道了。” 闻宴桃叹气,欲言又止:“就怕王司膳固执己见,万一被她知道……” 胡尚食冷冷道:“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半晌后,她似是突然想起什么,眸光一凛:“今日子矜到底去了何处,去查查。” 厨房里,姚子矜用力拧包裹着碎米渣的纱布,直至米浆流进小薄铫,再将枣泥、碾碎得核桃一块儿放入烹煮。 殷紫萍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加火。 禾黍不停地向外看天色,万分焦心。 苏月华漠然转开了目光。 很快,核桃酪便出锅了。 子矜拎着食盒,匆匆往妃嫔殉葬的地方跑去。 殷紫萍紧随其后。 此时,庄妃已随宦官来到专供嫔妃殉葬的空殿庭院。 她推开宦官的手,漠声道:“我自己会走!” 就在她将踏入屋内的那一瞬,子矜匆匆赶到。 “庄妃娘娘!” 王司膳连忙阻拦:“不可无礼!” 庄妃回过头来。 子衿端着瓷碗的手微微颤抖:“庄妃娘娘,这是我刚做的核桃酪,您尝一尝!王司膳,让我过去吧,我只想尽最后的心意!” 王司膳别开脸,不去看庄妃。 庄妃想要过来,却被刘公公拦住,她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向来柔弱的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刚强。 刘公公被那眼神吓退。 姚子矜终于将核桃酪送到庄妃面前。 庄妃捧着核桃酪喝了一口,突然泪水涌了出来,嘴角却笑。 “是,小时候住在江南,娘为我做的核桃酪,就是这种味道。” 子衿轻抿下唇,柔声道:“娘娘,不论多出色的食材,世上最好的味道,永远是家乡的记忆。” 庄妃的眼泪落在核桃酪里,低声喃语:“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姚子矜平静地望着她。 庄妃用她二人仅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我走出紫禁城,没打算再回来。可轿夫吓跑了,我背着我娘,一家又一家地敲门……” 宫外,她背着白发苍苍的母亲,用力去拍门,然而一扇扇大门紧闭,无人应声。 裙摆之下,露出的绣花鞋尖儿,浸染了深深血痕...... “啪嗒--”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莹白的面颊滑下,滴落在碗中。 她几近哽咽:“往日攀附的亲族,避我如同瘟疫。而我这双脚,早已走不了远路了。” 她略略一顿,抬头望着被宫殿包裹的一小方天空,心声万般感慨:“纵然生出双翼,我也飞不出去。” 姚子矜望着庄妃,眼睛里充满了同情与悲悯。 这时,刘公公小声提醒:“娘娘,该上路了。” 庄妃并未理会刘公公,而是看向子衿,柔声道:“谢谢你,我在这世上最后的回忆,是暖的。” 子衿眸中蕴起薄薄的雾气,然后,大颗大颗泪珠顺着她的桃腮滚落下来,她极力想要控制,眼泪却是不听话,愈发汹涌。 面对庄妃的绝望崩溃,一时之间,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娘娘!”子衿欲言又止。 第59章 庄妃殉葬 郭妃扶着朱高炽匆匆赶到,郭妃忙道:“陛下来了!” 朱高炽来得太急,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所有人内心都涌起了希望,连庄妃都忍不住望向朱高炽,眼露期盼。 就在这时,张太子妃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陛下是特意来送行么!” 朱高炽浑身一震,下意识回过头。 张皇后慢慢走了进来,她看向刘公公,轻轻点了点头。 庄妃环视众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朱高炽身上,高声道:“今日我心甘情愿地赴死,唯请陛下记住您的诺言,不要忘了,今后好好赡养我的母亲,不要让她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朱高炽要上前。 张皇后痛惜却无奈:“陛下,祖制不可违。” 这一刻,子姚衿望向张皇后,眼神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怨恨。 张皇后若有所觉,隔着人群望过来。 子衿拼命忍耐着内心巨大的愤懑和不平,深深垂下头去。 朱高炽艰难地点头。 庄妃望着张皇后,嘲讽地一笑,毅然转身入内,大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阖上。 姚子矜下意识要上前,被殷紫萍冲上来紧紧拉住,殷紫萍冲姚子矜用力摇头。 “不要!” 子衿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一瞬间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殿内,只听庄妃凄声道:“娘啊!我去了!” 朱高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别过脸去。 庭院内的宦官们面无表情地望着,王司膳等女子全都不忍地低下了头。 郭妃愤恨地望向张皇后,却见她慢慢转过脸来。 月下,张皇后的脸上无悲也无喜,唯有平静。 郭妃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在她的幻想中,张皇后的嘴角仿佛浮起一丝令人心颤的微笑。 姚子矜垂下了眼睛,浑身都在颤抖,殷紫萍紧紧握住她的手。 下一刻,郭妃挣开了朱高炽,宫娥想要拦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快步冲了出去。 郭妃没命地冲出来,回想起刚才的可怕场景,扶着廊柱几欲呕吐。 不知何时,一个人出现在她身侧,轻轻扶起她,柔声道:“现在,您都明白了吗?” 郭妃猛然抬起头,眼前正是孟紫沄。 她故作镇定,掩饰道:“放肆!妃嫔无子方可殉葬,勋臣之后依律免死,再说陛下身体如此康健……我不过是看着不忍罢了!” 孟尚食脸上笑意加深:“当年为太祖皇帝生殉的,亦不乏诞育过子嗣的妃嫔。何不想一想,最终决定您命运的,又会是谁?” 郭妃骇然睁大眼睛。 孟尚食面无异色:“您的手,一直在发抖呢。” 郭妃想起先前张皇后面上若有似无的笑容,瞬间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握紧了孟尚食的手。 孟尚食轻声笑了笑:“奴婢送您回宫吧。” 殷紫萍原本落后了一步,默默在姚子矜身后走着,不知想到何处,突然大步上前,拉着姚子矜就跑。 回到房间,关门闭窗,殷紫萍翻箱倒柜收拾行李,被姚子矜一把按住。 殷紫萍丢下衣服:“你不是有方法出北安门吗,如今举国办丧,朝夕哭奠,我们还有机会,走,快走!” “为什么?”子衿问她。 殷紫萍紧张地做了个口型:“殉葬。” 姚子矜声音平静得没有半分起伏:“殉葬的都是妃嫔,我们是尚食局的宫女。” 殷紫萍一惊,慢慢坐下来。 “那好,你答应我,再也不要理会皇太孙,咱们不做什么妃嫔了,就踏踏实实当女官,好不好?” 她用力摇晃子衿的手臂:“富贵荣华,鲜衣美食,再珍贵的一切,在性命面前,也都微不足道了。你看刚才的场景,我怕你会步上庄妃的后尘!” 姚子矜望着真心为自己担忧的殷紫萍,十分动容:“你放心,我不会。” 殷紫萍坐回榻上,一脸绝望:“当了妃嫔,若是无子,可能殉葬。当了女官,行差踏错,有性命之忧。今日走出宫门,无有路引,全城戒严,如何出京?孤身女子,怎样谋生?纵然立业,如何保全?子衿,我们该怎么办呢?” 子衿莞尔一笑,淡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庄妃难道不想逃,又逃到哪儿去?何况一人逃走,株连九族,逃,是永远也逃不掉了。那就留下来!是殉葬错了,是这世道错了,错了,就要纠正。” 殷紫萍长出一口气:“那是祖制啊,便是当今的太子,也不能公然……” 子衿注视着殷紫萍,她的眼睛里好似藏着黎明的曙光,目光坚定又温柔。 “紫萍,我不怕,你也不要怕,记住四个字,事、在、人、为。无论是为妃嫔,当女官,或是做个普通百姓都好,天下谁没有为难之处,出路,总是会有的,嗯?” 殷紫萍点点头,头轻轻靠在子衿的膝上。 “无论走多远,走到哪里,但愿有人相伴,不再孤身一人。有此期望,便能支撑我走很远,很远。尽头,也许就是出路。” 今夜,后宫各处注定不得安宁。 胡尚食出现在柴房门口。 闻宴桃向她行礼,打开了由两个宦官看守的门。 胡尚食步入柴房。 月光下,被监禁的人抬起头,赫然是庄妃的贴身宫婢阿金。 遍体鳞伤的阿金向胡尚食吐露了真情:“她给了庄妃一枚玉佩,才平安走出了北安门。” 胡尚食呼吸一凛:“什么样的玉佩?” 阿金张嘴欲言,却低下头,拿着柴枝,在地上一笔笔画了出来。胡尚食上前一步,仔细望去,竟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胡尚食顿时色变。 待回到房间,她拿起姚子矜亲自编写的药膳谱,投入了火盆。 眼看着那本书被火舌卷起,她的眼底不由泛起泪光,最终闭上了双目,再睁开的时候,已变得冰冷无情。 火焰吞噬了书册,渐渐熄灭,独留下一室黑暗。 --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大明太子朱高炽登基为帝,立太子妃张氏为皇后,并册封郭氏为贵妃。册皇太孙朱瞻基为皇太子、胡氏为太子妃。 书斋,袁琦带着众宦官侍奉朱瞻基换上大明太子服饰。 就在袁琦整理腰带时,朱瞻基突然抬手止住。 他脱掉了太子衣,重新换过素冠麻衣,大步迈出了草舍。 尚食局,人人都在忙碌。 闻宴桃走到子衿跟前,冷冷道:“子矜,太子妃宫中遣了人来,先前连日哭祭,太子妃气虚体弱,咳嗽不止,胡尚食指名让你做了药膳送去。” 子衿点了点头。 待闻宴桃离开,殷紫萍才凑近,小声嘀咕:“如今的太子妃可换人啦,我一时还回不过神儿来呢!称呼之时,应予分别才是。” 子衿一边做事,一边淡然道:“入宫前姓甚名谁,又有何关系。反正入宫后都用不上,只余下一个个荣耀的称号和苍白的影子了。” 很快,子矜取新鲜荷叶洗净,以粳米煮粥,待这个空隙开始做桂香芋乳。 她将煮熟的芋头去皮,碾成芋泥后放在小木桶内以竹板搅打,逐次加入猪油,直到起泡沫为止。再将冰糖碎末与白糖、酥、桂花等一起加入芋泥,继续搅拌调匀,放入蒸笼。 待糕点蒸好,粥也煮好了,加入少许冰糖,将撕成小片的新鲜荷叶覆于粥面,再揭开荷叶时,粥已呈淡绿色。 她动作迅速地将药膳装进食盒,而后拎着食盒就往清宁宫走。 此时,清宁宫中殿,胡善祥倚在榻上,轻轻用帕子掩住咳嗽。 画屏长长叹息一声:“文武群臣五次上表劝进,陛下方才应允登基。依礼制,丧服已逾二十七日,以日易月,可易吉服,但陛下视朝时仍是素冠麻衣,急着易服的官员可打错了算盘。到底是父子同心,太子亦是如此呢!” 胡善祥点头,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画屏急了:“昨儿夜里听您咳得厉害,别硬熬着,还是请司药来看看。” 胡善祥勾唇,淡然一笑,虚弱道:“前阵子过于疲惫,瘀热在里罢了,歇歇就好——不要大惊小怪的。” 此时,宫女引着姚子矜来奉膳。 姚子矜在宫女的帮助下,摆放好膳食碗筷。 胡善祥看了一眼,淡绿色的荷叶粥与桂花芋乳搭配,青翠的银苗菜,一盘分碟的乳黄瓜、宝塔菜、嫩生姜、什锦菜,非常清新可口。 她弯了弯眉眼:“还是你最体贴,天气热得很,我正觉得胸闷烦渴呢。” 子衿福了福身,柔声道:“太子妃久咳不愈,荷叶粥清热润肺,请您暂且一试。” 胡善祥颔首,拿起调羹用了一口,又取一块糕点品尝,微微有些惊讶。 “里面是桂花与芋泥?” 子衿点点头:“桂子清香提神,芋头益胃健脾,只是您体虚脾弱,芋易胀腹,也不可多用。” 胡善祥听后,眉眼含笑:“荷叶粥我用着很好,你费心了。今天的膳食清淡可口,照原样给皇太子送一份去吧。” 子衿恭敬应了声是。 只听胡善祥又道:“我有四个妹妹,只同六妹最要好。她天生有肺疾,发作得厉害,却总是安静地忍耐着,不肯给我添麻烦。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你笑,我就会想起她来,明明你们一点儿都不像……” 姚子矜惊讶地望着胡善祥。 胡善祥只是笑了笑,又举箸用餐。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冷女声:“太子妃,小心引狼入室!” 胡善祥一怔,胡尚食已步入殿内。 第60章 凤佩 “事关重大,请娘娘屏退左右。”胡尚食福身行礼。 胡善祥惊讶地望着胡尚食。 子矜侧目轻瞥了胡尚食一眼,却没作声。 胡善祥点头,画屏带着一众宫女退出了寝殿。 胡尚食轻轻一挥手,宦官将阿金押入,阿金跌倒在地上。 胡善祥沉下了脸:“胡尚食,这是何意?” 突然,胡尚食跪下:“奴婢今日特来请罪。奴婢御下不严,姚子矜犯下私纵庄妃的大罪。” 胡善祥惊疑地望着胡尚食,顿了顿,又看向子衿:“私纵庄妃?” 子矜沉默地望向阿金,阿金仿佛十分愧疚,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 胡尚食面无表情:“庄妃殉葬之前,姚子矜借由送膳之机,私纵庄妃出宫,此事有永宁宫婢女阿金为证。如今后宫初定,皇后娘娘诸事繁忙,实在不敢惊扰,奴婢才斗胆前来,请太子妃定夺。” 胡善祥严厉呵斥:“胡尚食,知晓诬告是多大罪过么?纵然你是我的长姐,我也不会再纵你无礼!” 胡尚食见胡善祥不信,于是转头看向阿金:“太子妃面前,还敢替人遮掩,当真不要命了么?!” 阿金颤抖着抬起头:“太子妃,是姚、姚姑娘给了主子一枚玉佩,主子才安然出了北安门。” 胡善祥蹙眉:“玉佩?” 见阿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胡尚食索性直截了当道:“一枚唯有皇后方能拥有的凤佩,北安门守将乃军中旧人,一旦见到此佩,惊恐尚且不及,又怎敢阻拦呢?” 阿金怯懦地点头:“非但未敢阻拦,直至庄妃回宫之前,全都守口如瓶。” 胡善祥不可置信地盯着子衿:“姚子矜,你从何处得到此物?” 子矜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胡尚食冷冷睨了子衿一眼,旋即娓娓道来:“据传这枚凤佩是先帝亲手所刻,仁孝皇后随身佩戴、日夜不离,宫中见佩如见主上,奉令无有不从。仁孝皇后亲自抚养太子,祖孙感情甚笃,她崩逝后,玉佩由先帝收存,指明交给未来的孙媳。您说,这枚玉佩,为何会在一名女官的手上?” 胡善祥骇然站起,惊恐地盯着姚子矜。 “你——到底是谁!” 此时的乾清宫里,朱高炽身着衰服,坐在乾清宫正殿,听刘公公诵读诏书。 刘公公朗声道:“免永乐二十二年户口盐粮,其各处拖欠马草柴炭,自永乐二十年十二月以前,尽行蠲免。” 朱高炽点头:“再添一条。各处逃移人户,悉宥其罪,发回原籍复业,免其差徭二年,其户下所欠税粮,尽行蠲免。” 刘公公记录下来。 这时,朱瞻基进殿,向朱高炽行礼。 朱高炽在看到朱瞻基的那一刹那,明显有些不耐烦。 “朕罢了往各地的采办,你也是为此事而来的吗?” 朱瞻基神色平静,郑重道:“父皇停迤西市马及云南、交趾采办,都是恤民之举,儿臣并无异议,唯有还都南京一事,请父皇三思。” 朱高炽面色大变,重重将奏折丢在桌上. “谁说朕要还都?朕尚未出口,你便什么都知道,莫非你也在窥伺朕的一举一动?!” 殿内的气氛顿时陷入一阵沉寂。 朱瞻基端站在那里,坦然无惧:“父皇息怒。儿臣听闻父皇欲命人南下,修缮南京皇城,这才斗胆揣测,待皇爷爷大丧期年过后,父皇或有还都之意。若儿臣猜错,还请父皇恕罪。” 朱高炽被说中心事,哑口无言,好半天才道:“自迁都以来,南粮北运,劳民伤财,阿鲁台又总是滋扰生事,况南京是太祖当初定下的国都,还都南京,才是遵循祖宗的旧制——” 闻听此言,朱瞻基心下便已明了,朱高炽对迁都南京一事很坚定,他试图劝阻。 “父皇,北京乃龙兴之地、天险地利,皇爷爷迁都于此,正是要以天子之尊,镇守大明国门,制四夷平天下,成就万世基业。仓促之间,轻易还都,皇爷爷苦心经营,将毁之一旦,父皇!” 朱高炽脸色愈发阴沉,一语不发。 面对朱高炽难看的脸色,朱瞻基垂眼,佯装不察。 “父皇,皇爷爷要杀之人,不论罪行轻重,您一律予以宽赦。他定下的国策,更是一一改弦更张,处处背道而驰,究竟为何?”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朱高炽大怒。 “太子,不要仗着先帝对你的宠爱,就在朕面前如此放肆!” 朱瞻基深深望着自己的父亲:“祖父爱我,只因世间能理解他的人,唯我而已。祖父的抱负,父亲不懂,永远也不会懂。您只想做仁义之君,但如今的国家,最大的后患不除,仅仅依靠仁道,是无法让天下大治的。” 朱高炽冷声问道:“何为后患!” 朱瞻基平静道:“藩王。” 听到“藩王”二字,朱高炽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暴怒。 “朕的所为,不必你来置喙,滚出去!”他盯着朱瞻基,已不复宽和模样,现出帝王威严。 朱瞻基极力隐忍,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剩下的话尽数吞回肚里:“儿臣告退。” 望着朱瞻基离开的背影,朱高炽冷哼一声,转而向刘公公道:“继续。” 刘公公接着诵读:“凡被水旱灾伤缺食贫民,有司即为取勘赈济。天下一应税课,悉依永乐二十年以前旧额征收,不许指以钞法为由,妄自增添,扰害伤民。” 朱高炽点头:“传诏吧。” 刘公公正准备去传召时,朱高炽突然问:“当年锦衣卫奉皇考之命监察东宫,卷宗何在?” 朱瞻基出了大殿,忍不住回过头去,望着那道匾额上熟悉的乾清宫三个字,不由自主想起祖父临行前的狩猎约定,不经意间泪盈于睫,然而他轻轻一闭眼,那含在眼里的泪终究没有落下,毅然转身离去。 远远望着朱瞻基退出大殿,阿虎低声道:“大人,我等一直奉命监察东宫,如今新帝继位,会不会秋后算账?” 游一帆笑而不语。 朱瞻基回到草舍,疲惫坐下。 袁琦上茶。 他端起茶盏,想起平日同朱棣相处的画面,心头不禁一阵痛意泛起,他又缓缓放下了茶盏。 “找她来。” 袁琦看一眼天色:“殿下——” “我想见她。”朱瞻基喉间微哽。 袁琦只好应下,转身往尚食局去了。 袁琦刚走,陈芜就匆匆入内,欲言又止。 朱瞻基瞧着陈芜脸色不好,忍不住好奇:“发生什么事?” “殿下,北安门守将陈老将军知道殿下日夜守候梓宫,一直未敢打扰,听闻殿下归来,有一物奉上。”陈芜打开双手,玉佩慢慢展现在朱瞻基面前。 在看到玉佩的那一刹那,朱瞻基眸中尽是掩饰不住的诧异。 -- 清宁宫寝殿,胡善祥慢慢走到姚子矜身前。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说话?姚子矜!”她歇斯底里地质问。 胡尚食目光落在子衿身上,面上尽是讥嘲之意。 “她正是当年先帝为太子定下的正妃。” 胡善祥震惊地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子衿。 子矜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她十岁那年,彭城伯夫人握住姚子矜的手,一步步牵着她来到大殿,让她给朱棣叩头。 朱棣满意点头,将一枚凤佩交予黄俨。 黄俨以托盘赠给子矜,彭城伯夫人亲自替她佩上。 胡尚食见子衿不言语,只好亲自向胡善祥解释:“孙氏年方十岁,便由彭城伯夫人引荐入宫,由如今的张皇后抚养。半年后,孙氏染疾出宫,留于永城养病,只待长大,再行完婚。孰料后来先帝顺应天命,改立您为正妃。孙氏心胸狭窄,大病一场,先帝听闻,甚为不悦,自此再也无人敢提起她了。” 胡善祥头晕目眩,几乎要晕倒,画屏连忙去扶着她。 胡尚食嘴角浮着冷意:“太子妃,我早说过你心慈仁义,现在瞧见了吧,竟被一蛇蝎女子蒙蔽若此!她潜伏在你身边,到底有何目的,不言自明!” 姚子矜突然笑了:“胡尚食,你与我相处日久,我可曾伤害过一个人?做过一件恶事?” 胡尚食冷笑一声,转头定定看着子衿,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你敢说,隐瞒身份入宫,不是别有所图?太子妃,此女留之成祸,断不能容!” 胡善祥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胡尚食见胡善祥表情痛苦,犹豫不决,于是道:“好,我知你狠不下心肠,那便只好由我代劳了。” 子衿抬眸,与胡尚食四目相对。 “姐姐,你真要杀我?” 这是子衿第一次叫她姐姐,胡尚食深受震动,她的眼前闪过从前自己教导姚子矜的情景,却狠下心肠。 “来人!” 两名宦官早已守候在旁,上前奉命。 胡尚食别过脸去,迫使自己狠下心,冷声吩咐:“典膳姚子矜要谋害太子妃,未容宫正司审问,已然服毒自尽。” 姚子矜冷漠地望着她。 胡尚食走到食案前,取出袖中瓷瓶,将药倒入荷叶粥,轻轻搅动,笑盈盈道:“证据在此,不容你狡辩,动手!” 两名宦官上前,就要灌姚子矜服下毒药。 姚子矜用力甩开那两名宦官的手,挣扎着欲站起身。 “太子妃,你先前夺我身份,现在还要捏造谎言,取我性命吗?我一直以为你是良善之人,原来一旦事涉自己,便可以颠倒乾坤,罔顾是非了吗!太子妃!” 胡善祥猛地回过神来,心底生出的那丝微不可察的邪念被愧疚和悲悯代替。 她眼眶微红,愤怒地看向胡尚食。 “长姐,不可如此!我命令你们,即刻住手,快住手!” 胡尚食一把抓住胡善祥的手腕。 “杀了她,不可犹豫,杀了她!” 胡善祥连连摇头。 第61章 孙氏 姚子矜拼命挣扎,药刚入口,便被她挣脱开来,一把将药碗打碎在地,姚子矜也扑倒在地上。 胡尚食咬牙切齿:“我来。” 她亲自上前,以碎瓷逼近她的咽喉,眸中蕴起一片水雾,哽咽道:“入宫后我失去了一个妹妹,可因为你,竟生失而复得之感。就在昨日之前,我甚至想过,你是这般聪慧,万不能辜负了,将来可将衣钵传给你……” 姚子矜试图后退,却被两名宦官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胡尚食眼底泛起泪光:“可你威胁到了太子妃,威胁到了胡家,所以,不要怪我——都怪这该死的命!别怪我!” 画屏吓得缩在一旁,胡善祥突然上前握住了胡尚食的手。 胡尚食厉声道:“你糊涂!天下女子皆可入宫,独孙氏不可以,太子妃,万不能心软啊!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怎么,你怕入十八层地狱,那就让我去好了!” 胡善祥望着姚子矜,姚子矜同样也望着她,眼底有渴求与期盼。 胡善祥有瞬间的犹豫,手,竟然真的松开了。 姚子矜眼底的希望,瞬间熄灭了。 这一刻,她的心也沉了下去,却并非出自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失望。 胡尚食眼看便割破姚子矜的喉咙,胡善祥再次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决意要阻止。 子衿望向胡善祥,受到深深的震动。 突然轰地一声,大门被人踢开。 朱瞻基一阵风似地进了大殿,眼见这种情形,一脚踢开胡尚食,胡尚食惨呼一声,跌在一边。 他将姚子矜拥入怀中。 “子矜?子矜!” 姚子矜张口欲言,却是眼前模糊,晕了过去。 朱瞻基抱起子矜便要离开,他脚步微顿,用余光嫌恶地瞥了胡尚食一眼,冷声道:“拿下。” 话音刚落,陈芜便带人闯入殿中。 胡尚食连忙跪下:“殿下,您万不可听信此女所言,殿下!” 朱瞻基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陈芜示意,宦官上前将胡尚食带走。 胡善祥追到门口,望着朱瞻基渐远的背影,声嘶力竭:“殿下!殿下!” 一直低垂着头仿佛恐惧的阿金这才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着胡尚食被带走。 很快,盛寅便拎着药箱来草舍替子衿诊治,良久,收起施的针,回过身。 “殿下放心,姚姑娘是受惊过度,身子并无大碍,很快会清醒的。” 朱瞻基点头,“嗯”了声,陈芜便引着盛太医退出了书斋。 朱瞻基望向竹榻上的姚子矜,下意识取出凤佩凝视,目光复杂。 窗外,太阳逐渐西落,黄昏慢慢降临,黄鹂栖在院子里的花树上,啾啾鸣叫。 渐渐的,天空漫上一层灰雾。 姚子矜慢慢苏醒,坐起身,发觉所处何处,一言不发便要下榻。 朱瞻基原本站在窗前,摩挲着手中的凤佩,待她快踏出门去,方才出声:“一句解释也无,这便要走吗?” 姚子矜陡然站住了。 朱瞻基快步上前。 “姚子矜,不,你不姓姚,那么,是不是连名字都是假的?” 三足白玉香炉里青烟缥缈,淡淡的青木香萦绕在鼻间,似山涧泉水般澄净,又夹杂着丝丝缕缕雨后的清冽。 青竹的影子在窗棂上交叠,少女目光平静:“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 朱瞻基安静地站在子衿面前,眸光万般怜惜,薄唇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子衿眼观鼻鼻观心,低眉敛目,避开他灼灼目光。 “我见你的时候,你不过十岁——”他一开口,便似灼灼夏日里的细雨。 丝丝缕缕的清冽温和,仿佛能浸润少女焦躁炽热的内心。 子矜似感叹似嘲讽:“是啊,我初次入宫尚且年幼,多年过去,别说是殿下,宫内还有谁记得我呢?” 面对她的冷嘲热讽,朱瞻基眼中一片澄净,声音温暖如常:“是外祖母替你伪籍入宫?是了,一定是她。” 子矜避而不答,反问:“殿下要追究奴婢的冒籍之罪么?” 朱瞻基突然严肃:“我说过,不准你自称奴婢!” 子矜凄然笑笑:“我现在的身份不是奴婢,又是谁呢?” 朱瞻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冒籍入宫,故意接近我,到底想要什么!” “殿下,那年,我随母亲去礼佛,无意中与彭城伯夫人相遇。自那以后,她便时时出入孙家,而母亲对我的教导,也越发严苛。后来我才得知,夫人为巩固张家之权势,一直在寻觅早慧的女童,悉心栽培,以备太孙妃之选。最终,她挑中了我。” 子衿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说完,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从朱瞻基有些狼狈的神色上掠过。 朱瞻基怔住。 “殿下不是很喜欢同我下棋、听我弹琴么,除了琴棋书画、琵琶管箫、女红烹饪,便是蹴鞠骑射亦不在话下,您喜欢什么,我便要学得精通,非如此,就会挨打。”姚子矜扯了扯嘴角,苦笑,“侍奉殿下,为您而活,似乎是我人生的唯一意义呢。” 朱瞻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子矜……这些,我都不知道。” 子衿冷眼瞥他:“如此小事,怎会玷污殿下之耳。您更不会知道,就在我那年入宫觐见先皇之前,孙家发生了什么。” 当她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入眼的便是她的姆师舜玉竟高悬于梁上,她冲了过去,却被母亲徐氏紧紧抱住,捂住了眼睛。 那一幕,却终究似热浪漫过她心脏,即便光景流转,每每想起时,心口亦会灼灼的疼。 “那是从小教导你的师傅,你成了太孙妃的正选,本是一桩好事,为何她——” 男人的声线仍旧清朗温润,但细听之下,竟微微颤抖。 姚子矜低声喃喃:“她不是我的姆师,是我的亲生母亲。” 朱瞻基瞳仁一颤,眼神中裹满震惊。 子矜仰头,望着他温柔似春光的面庞,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我打小就知道,她是我的亲娘,可我从来没叫过一次,因为她身份微贱,会玷污孙家的门楣,所以……就算我们朝夕相处,她手把手教我读书、写字、弹琴,也不准我叫一声娘。我无数次快要脱口而出,最终却不敢……” 朱瞻基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揽住姚子矜的肩头。 子矜猛然后退了一步。 “她死了,是为我而死。我入选太孙妃,怎能让别人知晓,我的亲生母亲出身乐籍?她那么骄傲,从不认命,可为了女儿的前程,为了让我有个不被诟病的出身,她竟悬梁自尽了。殿下啊,对于您,无非换了个人选,可对于我而言,那意味着我的生母白白牺牲,意味着她的死亡毫无意义!” 提及此,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哭腔道:“我不要做什么太孙妃,不要,真的,我不要,我只想要她回来!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叫她一声娘!” 她悲痛地不能自已,跌坐在地上。 朱瞻基上前抱住她:“对不起,子矜……” 被他拥入怀中的那一瞬,她坚强的新房瞬间崩塌,霎时,所有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殿下不是问我,为何要入宫么?徐氏虽非我生母,可她同情我娘,待我如同亲生,便是重病在身,也苦撑着一口气,要看我风光出嫁。呵,可她等来的却是那样的消息……您知不知道?为了这桩婚事,我失去世上最重要的人,所以我才入宫,就想亲眼看看,取代我的那个女子到底有多好,我也想问殿下,我到底错在何处……” 生母因她而死,徐氏在临终前还在因为她的婚事而发愁。 只是丢了太孙妃的身份而已,她才不会因此被打倒。 比起生母和许氏的死带给她的无止境的绝望,她如今这般境遇,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先前在东暖阁被胡善围以利刃抵着脖颈时,怕吗? 自然是恐惧的,可她知晓,自己没资格害怕,在这深宫里,没人能帮得了她,她也不需要。 朱瞻基心痛,紧紧抱着她。 “子矜,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我保证。” 子矜身体发抖得很厉害,朱瞻基紧紧拥着她,充满了怜惜。 胡善祥匆匆出现在草舍门口,亲眼见到这一幕。 恰在此时,子矜睁开眼,望见了胡善祥。 二人的目光,隔着那道门,在空中倏然相撞,她们沉默地望着对方,子衿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蒙着水雾的眸子里漾开一抹莫名的笑意。 胡善祥整个人都呆住了。 袁琦追上来,连连弯腰,把人请走。 过了很久,胡善祥在草舍外等候得焦虑不安,直到袁琦再次来到她面前。 袁琦恭敬地行礼。 胡善祥欲言又止:“殿下他——” 袁琦恭敬道:“请太子妃放心,殿下原本要重罚胡尚食,但姚姑娘说,毕竟相识一场,恳请殿下宽恕。殿下命胡尚食回去静思己过,如若再犯……” 胡善祥抿了抿唇,将张口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袁琦深深弯下腰去。 “奴婢奉命,先送太子妃回宫,请。” 胡尚食回到清宁宫,恰好袁琦领着阿金出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阿金轻蔑地望了胡尚食一眼,那眼神带着无限的嘲讽。 胡尚食瞬间站住,陡然回过头去,阿金已经远去了。 这一刻,胡尚食什么都明白了。 第62章 重夺权柄 清宁宫东暖阁。 胡善祥用余光瞥了画屏一眼:“出去守着。” 待画屏退出殿外,胡善祥这才将视线移到胡尚食身上。 “长姐言行不慎,惹得殿下震怒,现在你满意了?” 胡尚食冷笑:“我从未如此精心栽培一个人,今日狠下心肠杀她,又是为了谁?” 胡善祥的声音带着些许嘶哑:“你还不知悔改!纵然她真是殿下从前的未婚妻,如今已时过境迁,难道我就如此心窄,容得下后宫诸多美人,独容不下她一人么?” 胡尚食突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胡善祥声音冷厉,蹙着眉,面上尽是不悦。 胡尚食径直坐下,没有回答胡善祥的话。 胡善祥隐忍:“我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胡尚食幽幽道:“太祖皇帝为免后宫干政、外戚专权,早已立下祖训,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民间良家女子。被选入宫的女子无有家族倚仗,唯一能仰赖的,便是与皇帝的情分。太祖孝慈马皇后、先帝仁孝徐皇后,皆一路陪着丈夫起兵、征战,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在帝王的心中,便是天下绝色,也抵不过结发夫妻相濡以沫的深情。太子妃,如今我问你一句,你与太子情分如何?” 胡善祥一愣,旋即反驳:“太子身边群美环绕,却从未轻视过我这个妻子,他,不是那样的人。” 胡尚食又笑了,极讽刺道:“妻?谁是朱瞻基的妻,你么?哈哈哈,笑话。当年先帝为太子聘的是孙氏,她手上还有皇后凤佩。你不过是凭借祥瑞之言,成功取而代之。别忘了,你沉浸一己悲痛,险些误伤太子,又有哪门子的夫妻情分?” 胡善祥骤然变色,本就带着病气的苍白小脸,在这一刻,惨白如纸。 胡尚食冰冷的话音再度响起:“好好想想吧,知晓孙氏的不幸与付出,太子怎能不生出无限的愧疚与怜惜?唯一该庆幸的,是你占了先机,名分早定,否则孙氏出现,哪容你立足之地!” 胡善祥一下子攥紧了拳头,猛然站起。 “别再说了!” 胡尚食不理,声音似寒冰般渗人:“后宫之中,瞬息万变,便有功绩也未必稳妥。当今的张皇后,一路陪着丈夫从燕王世子到登基为帝,多少次拯救陛下于危难,可惜,后宫出了一位郭氏。开国功臣门第,年轻貌美又深得圣心,诞下三位皇子……陛下一登基便晋为贵妃。张皇后何等人物,也要处处退让隐忍,你比张后又如何?太子妃,该醒醒了。” 胡善祥望向窗外,深吸了一口气:“长姐,非如此不可么?” 胡尚食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妹妹的肩膀,柔声道:“你一定要记住,孙氏是你一生最大的敌人,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否则他朝身丧人手,悔之晚矣。” 胡善祥的睫毛颤抖,隐隐有泪水闪烁。 胡尚食替她抹去快要滑落的泪珠,平静开口:“此事非关善恶,唯有生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胡善祥被她这番话深深震撼。 -- 乾清宫。 朱高炽将所有密折翻了一遍,全都丢在案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游一帆。 游一帆跪在地上,神情恭顺。 朱高炽不可思议道:“你奉命监察东宫,却只录朕素日善行,就不怕先帝责难?” 游一帆恭顺地低着头,从容道:“臣惶恐,当年陛下为东宫时,有好事者曰,‘殿下知谗人乎?’,陛下云,‘吾不知,知为子耳。’明知背后常有人向先帝进谗言,离间皇室父子亲情,陛下却宽容仁义,只念为人子的孝顺本分。臣,自也只尽臣子本分。” 朱高炽不动声色地笑了。 “那么,你到底是效忠于先帝,还是效忠于朕呢?” 此话一出,就连向来最擅察言观色的刘公公也是心头一凛。 游一帆却抬起头直视朱高炽,目光平静,面不改色道:“陛下,先帝五次北征,尽将国本托付。您恤民体国、宽仁御下,满朝文武,谁不敬服,臣怎容小人构陷,以至国本倾颓?身为锦衣卫,负监察之责,所录所闻,皆耳闻目睹,一字不实,臣甘愿受罚。” 朱高炽听后,深受感动,亲自上前搀扶起游一帆。 “朕险些冤了忠臣!王节因病请辞,自此便由你领锦衣卫指挥使,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游一帆再次跪倒。 “臣领命,定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这时,默默守在一旁的刘公公小声提醒:“陛下,该用膳了。” 游一帆适时开口:“微臣告退。” 朱高炽笑呵呵地点头。 游一帆退下后,朱高炽刚拿起折子,郭贵妃笑盈盈地进了殿,她轻轻一点头,孟紫沄领着送膳宦官鱼贯而入。 游一帆停步,侧目用余光瞥了孟紫沄的背影一眼,低头离去。 朱高炽抬头,在看到孟紫沄的那一刹那,心底暗暗惊讶。 -- 尚食局大厨房。 殷紫萍正在做刀削面,她左手托面,右手持刀,一刀刀下去,形似柳叶的面片,便如纵身入海的鱼儿,片片飞入沸腾的滚锅。 隐约之间,又有熟悉的洞箫之声传来,如泣如诉,令人心碎。 子矜望着铜炉下的火焰,怔怔出神。 她的眼前,难以自抑地闪过先前胡尚食要杀她,胡善祥坚持保护她的那只手。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送到她面前。 殷紫萍笑脸盈盈道:“你不敢面对的,无论是什么,我可与你一起面对。子衿,我不会再躲在回忆中依依不舍,我对未来,仍充满希冀。我尚且如此,你更要振作!” 子矜怔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捧住碗,殷紫萍将箸塞进她手里。 她尝了一口面,一股暖意在心头缓缓漾开。 殷紫萍笑话她的唇畔沾了汤汁,子衿终于笑了起来。 夜幕笼垂,草舍,陈芜将凤佩又呈给朱瞻基。 “姚姑娘不肯收下,她说,这枚凤佩本就不属于她。” 朱瞻基接过凤佩,神情凝重,手不由自主握紧了。 翌日上午。 子矜正在专心备膳。 胡尚食步入大厨房,走向方含英,吩咐道:“即日起,东宫膳食改由你来负责。” 方含英怔住:“胡尚食,太子与太子妃的膳食,从前都指名——” 胡尚食没有理会,转而看向子衿,和颜悦色道:“子矜,司饎同我央求了许久,我才答应让你过去,你可要好好办差,别坠了我的名声。” 刚做好的素火腿,香芹直接切片,雪芦咬了一片,露出惬意的神情,悄悄问香芹:“司饎司管的都是廪饩柴炭小事,为何要调子矜过去?” 香芹紧张地向她摆手,示意她别开口。 听胡尚食这般指派时,苏月华也很疑惑,似要开口,王司膳向她轻轻摇头。 殷紫萍心中虽恼怒,却也因着王司膳的缘故,忍着没发作。 倒是姚子矜,神色如常,只淡淡应了声是。 突然,门口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女声。 “是谁要调去司饎司啊?” 众人一惊,便见孟尚食施施然走了进来,光禄卿井泉还陪在身侧。 胡尚食、王司膳行礼:“井大人。” 光禄卿笑笑:“圣上口谕,自即日起,孟尚食重回尚食局,仍官复原职。” 胡尚食、王司膳皆是一惊。 闻宴桃低声询问:“井大人,如此说来,尚食局便有两位尚食大人?” 光禄卿扫视众人,清了清嗓子:“尚食局下辖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责任重大,自太祖皇帝那会儿,便设尚食二人,如今不过是循了旧例罢了,有何不妥?” 闻宴桃赶紧低下头去。 方含英笑逐颜开:“恭喜孟尚食!贺喜孟尚食!” 闻宴桃面色难看,众人也都颇觉尴尬。 孟尚食笑容和煦:“井大人,我很欣赏姚子矜的厨艺,想将她留在司膳司,您以为呢?” 光禄卿看了胡尚食一眼:“孟尚食既是尚食局的掌事,一应人员,皆归您管束。” 孟尚食这才回以微笑。 殷紫萍别有深意地笑了。 “有孟尚食坐镇,子矜,我们今后可安心多啦!” 胡尚食的脸色阴沉下来。 光禄卿办完差便出了尚食局,才行至走廊,耳畔便传来胡尚食冰冷的声音。 “井大人,当初您可是亲口答应过我,让我掌管尚食局的。”胡尚食语气明显不满。 光禄卿傲慢地挑了挑眉头:“孟氏为人霸道,素日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我又怎会偏帮于她。此番圣上口谕,我也只是依旨办事。” 胡尚食心有疑惑:“皇后娘娘厌弃的人,又如何见到陛下,除非……是郭贵妃?” 光禄卿笑笑:“哎哟,这我可就不知情了。” 胡尚食轻哂,讥讽道:“大人想要置身事外,怕也没这般容易。您别忘了,自我执掌尚食局以来,经手往来账目甚多,若孟尚食夺回权柄,一旦清查起来,难免牵连大人。” 光禄卿指着胡尚食,不可思议道:“你威胁我?” 胡尚食神情倨傲:“不敢。” “好自为之吧!”光禄卿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王司膳来到胡尚食身边,低声埋怨:“我早同你说过,井泉此人,贪得无厌,你不该同他走得太近。” 胡尚食不以为然:“当初我只是代管尚食局,若不予他些许好处,怎会这么快升任尚食?” 王司膳不可置信地望着胡尚食的侧脸。 “膳食要入人口,不容半点疏失,身为庖厨,为一己之私,放纵他人恶行,你还配制膳吗?阿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一直说可争可夺,但不会忘记做人的底线。现在的你,还记得当初的话吗?” “底线?人只要跨出第一步,越过底线是迟早之事。你放心,纵然出了事,只我一人承担,不会连累你!”胡尚食讽刺一笑,而后转身离去。 徒留王司膳愣在原地,无奈又心痛。 第63章 憎恶殿下 子矜取出玉米粥一碗,青菜豆腐一盘,还有两三碟斋菜。 “正是孝期,膳食简陋,请殿下见谅。”她福了福身。 朱瞻基失笑:“皇爷爷从来对繁文缛节嗤之以鼻,不过,他若知晓父皇整日青菜豆腐,怕乐也要乐坏了。” 子矜垂头。 朱瞻基用审视地目光望着她。 “又不说话?看来,你是真的恨我。” 子矜猛然抬头。 朱瞻基平静地试探:“若世上有人主宰我的命运,造成我一生的苦痛,我必杀之。” 子矜隐忍:“殿下言重,奴婢不敢。” 朱瞻基咄咄逼人:“是不敢,还是不恨?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让你的母亲死而复生。那么,我还可以为你做什么呢?” 子矜突然跪倒:“殿下,时过境迁,我已没有遗憾,我想……” 朱瞻基面色微变,打断她的话:“曾被皇室下聘的女子,不可能再嫁人。” 子矜斩钉截铁道:“出家,亦或是死,我都无有怨言。” 朱瞻基用力握住她的手:“我不放你走!听好了,不论你是姚子矜也好,是孙氏也罢,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猫儿一直不停地叫着,绕着子矜的脚下打转,她最终毫不犹豫,用力抽回了手。 “袁琦!袁琦!”朱瞻基不悦,“把砚台抱走!” 袁琦快步进门,连忙上来抱猫儿,结果猫儿蹿太快,他根本捉不住。 朱瞻基越发被吵得心烦,上前一把抱住猫,却被狠狠挠了一下,手背上鲜血淋漓,猫儿飞快跑出门去。 朱瞻基捂住手。 袁琦吓一跳:“哎哟,这该死的猫!” 朱瞻基眼见子矜根本没看他一眼,不由气恼:“我不想吃,全收拾了!” 子矜收拾食盒便要告退。 朱瞻基突然开口:“口口声声不敢、不怨全是借口,怎么,你何时变得如此胆怯,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子矜断然道:“是!” 朱瞻基面色微变,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子衿:“你说什么?” 子衿冷静开口:“都是谎言。我憎恶殿下,憎恶皇宫,憎恶给我带来厄运的所有人!太子殿下,你听好了,我恨你。” 袁琦吓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朱瞻基气得狠了,抓住砚台要砸,子衿却不闪不避,朱瞻基手都发抖,半天没落下去。 “殿下若不杀头,奴婢先告退了。”子衿冷冷一笑,而后便拎着食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草舍。 子衿前脚刚走,朱瞻基就劈手把砚台砸了出去。 琼苑偏僻处,猫儿在舔食小鱼,姚子矜温柔地替它顺毛。 “对不起,吓着你了。” “姚姑娘,真巧呀,咱们又见面了。”游一帆神出鬼没,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 子矜笑容瞬间消失,起身便要离开。 游一帆也不去追,蹲下身,提起了猫。 “哼,如今尚在孝期,陛下都在茹素,你这畜牲倒是快活,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子矜劈手夺过猫儿。 “这是太子的砚台,你怎能随意责罚?” 游一帆低声笑道:“皇帝都要守孝,太子又怎能例外。给我!” 子矜眉心紧皱,沉着脸:“游大人,鸟飞长空,鱼游浅底,都是世间常理,你怎么不干脆去上林苑,命令虎豹都跟着吃斋呢?” 游一帆被她这话给气乐了。 子矜没再理他,起身,抱着猫儿就走。 游一帆望着她纤细的身影,意味深长道:“帮助庄妃达成心愿,又借皇太子之手,顺利渡过难关,好手段啊。只是你处心积虑谋夺东宫之心,却在大获全胜之时,不惜坦诚一切、自毁长城。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等于将太子推回到胡氏身边。” “大人连东宫都要监视,到底谁予你的胆量?”子衿猛地停步,转过身,震惊地望着游一帆,狐疑道:“皇上?” 游一帆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这可不是监视,我要升官儿,自然要讨好太子嘛,不了解他怎么行?” 这下,轮到子衿笑了,她挑挑眉,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来大人的秘密比我还要多。” 游一帆走近,笑问:“那么,两个满身秘密的人,能不能合作呢?” 子矜揶揄道:“大人玩笑了,锦衣卫的活儿,我可干不来。” 说完就走。 “你的敌人不好对付,我怕你还未站稳脚跟,便要丢了性命。好好考虑清楚,我等你的答复。”他突然伸手,弹了猫咪一下,吓得猫儿毛发竖起。 子矜瞪了他一眼,抱着猫儿就走。 游一帆望着她落寞的背影,自言自语:“想哭的时候只会笑,真是笨得很。” 子矜回到尚食局,意外见到被退回的各种膳食。 殷紫萍见子衿进门,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瞧,清粥菜蔬难以入口,各宫全退回来了。” 姚子矜淡然问道:“素斋呢?” 殷紫萍撇撇嘴,闷声道:“苏月华变着法子做遍了,可素斋吃来吃去,无非豆腐冬笋香菇,模样再漂亮,总是样子货!” 另一边,苏月华望着满桌的素斋,愁眉紧锁。 厨房内众人亦是唉声叹气。 姚子矜看看满桌被退回的菜蔬和米饭,神秘笑了。 “知道让饭变得好吃的秘方吗?” 殷紫萍凝眉:“那自然有,不过……” 子矜直截了当道:“米饭交给你,菜蔬交给我吧!” 殷紫萍似乎有些不相信:“苏月华都失败了,你行吗!” 子衿没有吭声,只是微笑。 苏月华望着子衿的笑容,难以抑制地露出嫉妒之色,她一低头,在水盆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立刻移开了目光。 廊下,孟尚食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方含英上前,低声道:“不论我怎么商量,他们都不肯移交,只推说尚未清点完毕。” 孟尚食目光盯着厨房内众人的动作,意有所指:“不肯交?那便是内府饮食的账簿大有问题了。” 方含英意外:“还查不查呢?” 孟尚食笑而不语。 午膳时分,孟尚食引领进膳宦官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上菜。 朱高炽看着眼前的饭菜,心下意外。 第一道菜是象牙雪笋,殷紫萍以鸡毛菜、香菇、冬笋等菜蔬,与冷掉的米饭一起制成咸泡饭。 姚子矜将嫩冬笋切成象牙形状,加上雪菜爆炒,一道口感鲜美爽脆的象牙雪笋便出锅了。 孟尚食含笑道:“陛下,这道象牙雪笋,鲜嫩清爽,配汤饭最合宜。” 朱高炽品尝了一口,赞许地点头。 第二道是菜脯蛋,孟尚食举箸拨开,放在小碟内呈给朱高炽。 朱高炽尝出了滋味,惊讶道:“是腌制过的菜脯?” 孟尚食笑着点头:“腌制后的萝卜消暑开胃,包裹在金黄的鸡蛋内,配上野生小米葱,更是甘香味美。” 朱高炽连连点头,胃口大开。 第三道菜是芹菜、萝卜、豆芽、菠菜、藕、豌豆、冬笋、蒜苗、莴苣、葱等各式洗净的菜蔬放在一只大盘内,名为什锦春盘。 孟尚食亲手用薄饼为朱高炽卷好,放在他的盘中。 朱高炽尝了一口,突然笑起来。 “如此一来,菜蔬不再单调,倒是别有风味。” 他喝了一口汤饭,竟是意外美味,拨了一下咸泡饭内的米粒:“锅巴?” 孟尚食颔首:“以松木为柴,吸收米香与木香,加上微脆的锅巴,咸泡饭会格外香甜。可惜这样平常的柴火饭,京城百姓不能共享——” 朱高炽好奇:“为何?” 孟尚食仿佛自觉失言,连忙拜倒:“奴婢失言。” 朱高炽随意摆摆手:“朕准你直言不讳。” 孟尚食轻轻抿唇,故作思虑:“奴婢斗胆,陛下,长陵所在的天寿山与西山皆禁樵之地,京城百姓要用柴火,往往取自数百里外……” 朱高炽听后,当即沉下脸:“古之山林川泽,皆与民共享,非皇室专有。传旨,居庸关以东与天寿山相接之处的山林禁樵,以免惊扰了祖宗,其余山林一律开禁。” 传旨宦官连忙应是,而后便匆匆出了乾清宫。 朱高炽长出一口气,感叹道:“难怪郭贵妃夸赞你,确是懂得民生艰难。今后在朕身边,也要时时提醒朕才好。” 孟尚食垂眼,故作不安:“奴婢惶恐。” 朱高炽停下进食动作,低眉看向跪倒在地的孟尚食,试问道:“你不必自谦——莫非,还有话说?” 孟尚食欲言又止:“陛下体恤百姓艰难,实乃万民之福,偏有人欺上瞒下,违背陛下本意。奴婢本不敢贸然惊扰,只是如今您问起,奴婢不能不答。光禄卿井泉欲遵循旧例,往南京采玉面狸!” 听闻此话,朱高炽顿时色变。 第64章 问题账簿 尚食局庭院。 一本本账簿被搬出来,众人面面相觑。 廖宫正厉声道:“全部带走。” 话落,宫正司宦官将全部账簿带走。 胡尚食眼见这种情景,额头冒出冷汗,脸色也变得惨白。 苏月华隔着轩窗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不免有些意外。 子矜低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殷紫萍冷笑:“光禄卿要循旧例往南京采玉面狸,本是为了讨好陛下,谁料陛下刚罢了不急之务,又怎会因口腹之欲滋扰百姓?当下夺了井泉的官不说,还命人严查。查来查去,竟查到井泉私盗内府法物、中饱私囊。采买出了问题,尚食局自是有人帮忙了。” 她说着,用余光望向胡尚食,一脸幸灾乐祸。 “还想调你去司饎司,这回自己的麻烦倒上门了!” 子矜若有所思。 胡尚食强自镇定,严厉道:“还不去做事?!” 众人这才散去。 王司膳担忧地望着胡尚食,下意识道:“阿围——” 胡尚食没有搭理,转而快步离去。 王司膳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终于下定决心,竟快步向外走去。 苏月华担忧地看着王司膳:“师傅!” 王司膳回头,对她笑了笑:“月华,师傅能教你的,都教给你了,以后你要勤加练习,不要辜负师傅的期望。” 苏月华怔住:“师傅,您去哪儿?师傅!” 王司膳没有回头,快步出了尚食局。 傍晚,苏月华匆匆闯入孟尚食房间。 孟尚食看她一眼。 她连忙忍着心急行礼:“孟尚食,宫正司查出尚食局的账簿……” 孟尚食打断她的话:“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苏月华几近哽咽:“那您知不知道,王司膳刚刚去宫正司,认领了全部罪名。” 孟尚食微眯起眼眸,若有所思:“哦,未料胡氏这样的人,竟然也有人如此效忠。” 苏月华扑倒在案前,哭得梨花带雨。 “师傅从来只懂得制膳,不管出入账簿,光禄卿犯下的错,一定与她无关啊。她是帮人顶罪,我相信她是清白的!” 孟尚食阖上书页:“那么,你就该去找真正的罪魁祸首。” 苏月华吸了吸鼻子,哭求道:“我知道是您向陛下告发,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您能帮助王司膳!” 孟尚食意味深长地轻笑了声:“胡氏为坐稳尚食之位,替井泉伪造账簿、侵吞银两,我为何要帮助这样的人。” 苏月华跪在她面前,诚然道:“您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您抛下了我,再未给过半分关怀。师傅教我厨艺、教我做人,待我那样好,她代替您做了一个母亲真正该做的事!我求求你,宽恕她,放过她吧!” 孟尚食凝神望着苏月华:“你求我?” “是,娘!娘,我求你!我求求你!”苏月华泪盈于睫,她拼命叩头。 孟尚食叹了一口气:“月华。” 苏月华抬起头,睫上还挂着泪珠。 孟尚食突然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她,苏月华整个人都呆住了。 孟尚食声音平静得可怕:“当初我去见太子妃的时候,便立定主张,替你担负全部罪责。这是因为,保护自己的孩子,是身为母亲的天性。尽管我竭力抗争,也无法摆脱身为一个女人,天然背负的弱点。” 苏月华浑身僵住了,连哭泣都忘了。 孟尚食静默半晌,转而又道:“:但是,到此为止了。我想要往前走,便不能再回头,过去我做过的事,已是一个母亲能给予女儿最后的温柔。从此以后,便彻底斩断母女的缘分。记住,不要再跪倒在我面前,因为挡住前路的,永远只有敌人。” 她眼底有泪光闪烁,却终究只是微笑,像是哄孩子一般,轻轻拍了拍苏月华的后背,松开她,起身离去。 苏月华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翌日,宫正司宦官押着王司膳离去。 苏月华一路追了上来:“师傅!师傅!师傅!” 王司膳脚步微顿,看向身侧宦官:“能否容我与她说两句话。” 那宦官迟疑一瞬,最终还是往远处挪了几步。 “还要赶着出宫,不要误了时辰。” 苏月华握住王司膳的手:“师傅,您为什么要为他人——” 王司膳向她摇头,示意她莫要张扬此事。 “我十七岁入宫便认识她了,那时我体弱多病,常常挨打受饿,总是她拼命护我。明知她并非善类,我也要替她周全,因为——她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啊。” 苏月华眼泪不停地落下:“师傅,他们说,您被革除官职,遣返原籍,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您了?” 王司膳释然笑笑:“只是回乡罢了,已是皇上宽仁处置。我不在你身边,便不会有人总护着你,好好照顾自己,懂了吗?” 苏月华泪水不绝,只知道点头。 那宦官仰头看了眼天色,催促道:“该出发了!” 王司膳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抚摸苏月华的头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宫道上空无一人。 她最终失望,脚步踉跄地离去。 苏月华痴痴望着,最终,眼底浮现强烈的恨意。 直到王司膳离去,胡尚食才出现在宫道尽头。 苏月华经过她时,冷笑一声:“师傅替你顶罪,你却不敢现身,当真是无情无义。” 胡尚食面不改色,端的是沉稳冷静:“我若现身,便是授人以柄,她付出的一切,全都白费了。” 苏月华目光冰冷地扫过胡尚食,抑制住满心的怨愤,快步离去。 胡尚食望向宫道远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殷紫萍将梅花摆盘给子矜看,姚子矜一瞧,整个盘子堆得满满,毫无美感。 她连连摇头,伸手要拿掉部分,殷紫萍连忙捂住:“我摆了很久!” 子矜凝神望着她,郑重其事道:“做不到最好,不如别做。” 殷紫萍皱皱眉头,反驳道:“不行!你老这样,不行就一遍遍做,求全求好也是病啊!” 忽然一只手伸出来,直接摘掉了殷紫萍的梅花朵,殷紫萍不满:“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瞧见面前站着的竟孟尚食,二人连忙行礼。 孟尚食盯着盘中的梅花图,不悦道:“重来。” 殷紫萍重新摆盘,手立刻挨了一下。 孟尚食收回小竹条:“继续。” 殷紫萍苦着脸,再摆。 孟尚食又狠狠敲了一下,殷紫萍哎哟一声,捂住手指。 孟尚食训诫道:“摆盘如绘画,要懂得留白,不是越满越好,再来!” 殷紫萍苦着脸去看姚子矜,向她求救。 子矜想暗示殷紫萍,孟尚食扫向她:“习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去练习,傻站着干什么!” 子衿乖巧应是,她选好备作食材的大朵菊花,预备将挑剩下的端出去,才端起来就挨了一竹条,她吓了一跳。 孟尚食严厉道:“剩余的可送去司药司制菊花散,不要浪费。” 子矜又将选剩的菊花全部用帕子包起来收好。 孟尚食平静地看着子衿:“我不精药膳,今后的路全要靠你自己。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尚食局每年入三十宫女,真能掌握火候的不过一二,师傅为你引路,能走多远全凭各人本事。” 子矜怔了一下:“您说的话,我记住了。” 殷紫萍正回头望,孟尚食头也不回便给了她一鞭子。 “别浪费时间!制膳,如何配色、摆盘都有讲究,膳食不能空有味道,要有让人品尝的欲望!纵使色、香、味齐备,还得有品格。需知道,诗之品在立意,画之品在灵性,佳肴之品,在于格调。何时别人品尝佳肴,不问即知庖厨是谁,你才勉强算出师了。” 殷紫萍手疼得发麻,甩了甩手。 “这才只是出师,那什么是最高之境?” 孟尚食正色道:“还轮不到你来问。” 殷紫萍连忙低下头,重新开始摆盘。 苏月华正在制膳,无意想起王司膳指点自己的情景,忍不住分了神。 “如此禁不起打击,还能成什么气候?”胡尚食踱步到她身后。 苏月华一惊,连忙行礼:“胡尚食。” 胡尚食也不看她:“她走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苏月华怔住。 胡尚食轻声问:“我听说,你已在复原唐之烧尾食单,现今没有人教导,你就停滞不前了么?” 苏月华面露愧色。 胡尚食远远望了孟尚食一眼,冷笑:“有野心固然好,实力更要与野心相配,否则便是痴心妄想。日子,还长着呢!” 孟尚食恰好向这儿投来一瞥,胡尚食露出镇定自若的微笑,竟是不见丝毫芥蒂。 尚食局的女使、宫女们,隐隐以两位尚食为首,分出泾渭分明的两个派别。 第65章 皇后有孕 坤宁宫。 苏月华将精心烹制的膳食献上,生怕礼仪不妥,下意识望向胡尚食。 胡尚食赞许地点头,苏月华这才放下心来,恭敬跪在一旁。 胡尚食亲自试膳。 见张皇后举箸欲食,苏月华面露期盼。 谁料张皇后刚咽下,便脸色苍白、几欲呕吐。 胡尚食瞬间惊异地望向梅清。 梅清面露忧色。 很快,司药跟在梅清身后匆匆进了坤宁宫。 张皇后坐在屏风后,两位司药轮流为皇后诊了脉,以确保诊脉的结果无误。 戴院判领着两位太医皆跪于帷幕之外候着。 胡尚食、苏月华等人也不安地等待着。 梅清低声阐述:“娘娘晨起便头晕眩目、心悸腹痛,到底是何缘故?” 潘司药询问:“多久了?” 梅清不安:“先前宫务繁忙,后头又是大丧,娘娘不愿惊动他人,这才硬撑着,病症已三月有余,昨儿夜里又突然下血……还有一事。” 梅清凑上去,在潘司药耳畔低语。 潘司药惊疑:“月事?” 潘司药先是面露惊疑,再三诊脉象,突然面露惊喜:“是滑脉。” 三位太医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张皇后猛然拧起眉头。 江司药急欲阻止:“潘司药!” 梅清察言观色,低声斥责:“胡言乱语些什么,你——诊清楚了么?” 潘司药吃了一吓,连忙俯下身去,恭敬地一叩头,才向帘外太医:“尺中之脉,按之不绝,只是娘娘身体虚弱,喜脉不显,又伴有心悸自汗之症。” 戴院判壮着胆子:“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娘娘放心,太祖皇帝早有明言,人情有无穷之变,而礼为适变之宜。若父母新丧,朝抵暮而悲号,又三年不语,禁令服内勿生子等,实古之不尽人情之举。今娘娘孕已过三月,更不属服内妊娠之例。若确是喜脉无误,只需用和肝养荣汤温经止血,不出半月即愈——” 张皇后猛然站起:“明明是病症,竟能诊出喜脉来,太医院到底养了一群怎样的庸医!” 众人惊骇,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胡尚食、苏月华皆远远跪在帘外,此刻深深俯下身去,不由自主对视一眼。 不多时,两位司药从坤宁宫出来后,便立刻发生了争执。 江司药沉着脸质问:“潘司药,皇后娘娘脉象似有疑难,怎能一口断言是滑脉。” 潘司药下巴微扬,神情倨傲:“你升任司药不过半年,我的诊断,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江司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严厉道:“潘司药此言差矣,是何病,断何症,与升任司药的资历又有何干!” “戴院判都说了是喜脉,二位还有什么好争的!”不知何时,胡尚食已静站于二人身后。 二人见了胡尚食,立刻向她行礼。 潘司药拧眉愤愤瞥了江司药一眼。 “如今胡大人都这样说,你该没有意见了吧?” 江司药微微一笑:“司药司隶属于尚食局,我也不过是个六品女官,不敢公然违逆大人。但身为女医,总有医者之心,既没有诊出喜脉,就算是圣上亲临,也不能让我改口!” 她向胡尚食郑重行完礼后,毫不犹豫地走了。 潘司药伸手指着江司药的背影,气结:“你——请胡尚食见谅。” 胡尚食摆摆手:“罢了。郭贵妃不是向皇上请求,遣一位女医为其祖母严氏调养身子吗,我看江司药正合适。” 潘司药心领神会:“是。今后皇后娘娘的膳食,还要请胡尚食多多费心。” 潘司药甫一离开,苏月华便走上前来。 “胡尚食,为何这江司药如此桀骜——” 胡尚食眉头轻挑,不紧不慢道:“西汉时,女国医义妁悬壶济世、名留青史,自她以后,太医署设女医遂成惯例。如今这司药司的女医,不是各地应诏受荐的名医,就是出身杏林世家,个个身负绝技,远非寻常医婆可比。不过,医术高明的大夫,未必看得清这宫里的事儿啊!” 苏月华听胡尚食仿佛话里有话,越发疑惑起来。 大厨房里,子衿和殷紫萍启出了坛子里腌制的咸鸭蛋,敲碎了一颗,箸一扎下去,红油顿时从雪白的鸭蛋白里涌出。 殷紫萍哦了一声,高兴得不得了,把整颗咸蛋黄都挖出来,递给子衿吃。 “咸不咸?” 子衿笑着摇头:“味道正好。” 胡尚食进门,目光直直落在子衿身上,冷声道:“子衿。” 子矜上前:“请胡尚食吩咐。” 胡尚食面色沉冷:“皇后娘娘遇喜,太医院开了和肝养荣汤替娘娘温养,需配药膳慢慢调理,自今日起,由你帮助苏月华一道负责坤宁宫的膳食。” 子矜微怔。 数闻宴桃耳朵尖,一听胡尚食这话,她连忙上前,讨好地问:“胡尚食,不如让我去帮月华?” 胡尚食讥讽一笑:“你入尚食局这么久,《饮膳正要》第一卷记住了么?独活、羌活分得清吗?苏子和茧丝子辨得明吗!就凭你,还想插手皇后娘娘的药膳,自己嫌命长,拿绳子吊死,不要连累尚食局上下!” 闻宴桃不甘地看了姚子矜一眼,低下头去。 胡尚食冷漠道:“不必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身在尚食局,一切便以制膳为先。” 子矜低下头,淡淡应了声是。 胡尚食离去后,一直默然不语的苏月华向姚子矜淡淡一笑,也离开了。 殷紫萍走上来:“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先前胡尚食翻脸无情,非要调你去司饎司,被孟尚食阻止。她索性将苏月华引荐给了坤宁宫,处处排挤打压你。皇后娘娘遇喜是天大的好事,怎容你去分功劳?” 子矜脸上端着从容的笑:“孟尚食今日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吗?” 殷紫萍索性撒娇耍赖:“哎呀,那山水图画得云里雾里,根本看不懂,你来教我!” 子矜被殷紫萍拉着走,却回过头望了胡尚食一眼,疑心大起。 胡尚食将一纸药方递给苏月华,苏月华接过匆匆阅览。 和肝养荣汤:当归四钱,白芍三钱,地黄炭五钱,阿胶(蛤粉炒)一钱,川芎一钱五分,蕲艾炭一钱,黄柏炭二钱,炙甘草八分。 胡尚食低声嘱咐:“这是戴院判为皇后娘娘开的药方,太医院还会每日送药膳方来,我们按方制膳。你也要亲自核对,药膳内绝不能有相冲之物。” 苏月华郑重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会格外精心。” 胡尚食微微摇头,又道:“不,全都让姚子矜去做,你不要沾手!” 苏月华身子猛地一怔,旋即抬眸,狐疑地看向胡尚食。 -- 清宁宫东暖阁。 吴妙贤以扇掩面,吃吃地笑。 “陛下闻听喜脉可欢喜极了,命戴院判仔细照看,唯皇后娘娘一人大怒,还要再三请太医重诊,坚持无有喜脉乃是怪病,你说奇不奇?” 胡善祥沉吟:“妇人遇喜,自己怎会毫无察觉,皇后娘娘若断言是病,是否真的诊错了……” 吴妙贤轻“唔”了声,心中困惑:“皇后高龄有孕确是不常见,可太医院会诊过了,众口一词是滑脉,难道所有太医全都诊错了?太子妃,我们该早去坤宁宫恭贺才是!” 胡善祥没有搭腔,而是若有所思望着窗外景致。 画屏低声提醒:“主子。” 胡善祥陡然回过神来,笑容平淡:“难得你有心,只是皇后娘娘要安心养病,拒绝一切探视,待此事确诊后,再行恭贺吧。” 吴妙贤失笑:“太子妃未免过于小心,板上钉钉的事儿,又有什么纰漏,皇后娘娘那是不愿惊动六宫,身为晚辈哪儿有不去恭贺的道理,沾沾喜气也好呀。” 突然,她狐疑地瞥了胡善祥一眼,小声揶揄:“您不会悄悄备妥了贺礼,就是不让我知晓吧?” 胡善祥陷入深思,吴妙贤的话语萦绕耳畔,早已飘远了。 吴妙贤见胡善祥有些蔫蔫的,也没心思搭理她,再坐下去便显得她不懂事了,于是待了小半晌后,便起身离去了。 胡善祥思忖片刻,突然起身,吩咐道:“画屏,即刻去坤宁宫。” 画屏赞许一笑:“主子思虑谨慎,凭什么同吴才人一道去,咱们自己去贺嘛。” 胡善祥嗔她一眼,失笑道:“走吧!” 胡善祥带着画屏赶到坤宁宫外,迎面遇上胡尚食,略一点头,便要离去。 胡尚食低声询问:“太子妃要往坤宁宫恭贺?” 胡善祥实言:“我听闻母后身体不适,想替她诊脉。” 胡尚食眉头紧皱,断然出声:“不可!” 胡善祥一愣。 胡尚食看画屏一眼,画屏并未立刻作出反应,反而征询地看着太子妃。 胡尚食无奈道:“太子妃,我真有要事禀报。” 胡善祥这才轻轻点头,画屏带宫女们退至远处,容她二人谈话。 胡善祥沉声问:“有何不可?” 胡尚食轻哂,笑容里夹杂着些许讥嘲:“太医们皆断为胎像,何须劳动你去诊脉。” 胡善祥不以为然:“母后如此年纪,不该轻易怀胎。” 胡尚食却郑重道:“戴院判说了,民间多有四旬妇人遇喜的先例,正因少有才更珍贵,你不知皇上有多欣喜!” 胡善祥定定望着胡尚食,反驳道:“母后诞育三子一女,果真有娠,自己怎会不知?母后断言此为病症而非怀胎,其中定有内情。” 她举步要走,却被胡尚食快步拦住:“你未免自视太高,难道整个太医院的医术都不如你?堂堂太子妃竟行医女之职,叫皇室颜面何存?” 胡善祥不悦地皱眉。 胡尚食四下看看,谨慎道:“既然皇后种种征兆皆是遇喜之状,便必须得依喜脉保胎。” 胡善祥又问:“万一真的是疾非胎呢?” 胡尚食噎了下,旋即又道:“戴院判精明老道,极擅妇女方,他说是喜脉,那就是喜脉!” 胡善祥沉下了脸:“事关母后凤体安康,我不能坐视不理!” 说罢,便快步向坤宁宫而去。 胡尚食快步追上去:“太子妃,从那件事后,你再未替一人诊过脉啊,现在的你,还能行医么?” 胡善祥猛然顿住,稍一迟疑,脚步却更坚定地离去。 胡尚食面露焦急,疾行追上。 “太子妃!” 胡善祥匆匆到了内院,胡尚食再次追上去阻拦。 梅清向窗外瞥了一眼,忙快步迎出来。 “太子妃来了。” 见梅清出来,胡尚食只好故作若无其事地行礼,不敢再拦。 第66章 是疾非孕 胡善祥轻看她一眼,正要入殿。 梅清提醒:“太子妃,皇后娘娘心气不顺,脾性大异于常,请多留意。” 胡善祥颔首,入内,她甫一入殿,已听到轰然一声巨响。 地上满是菜肴碎瓷,尚食局众人连同潘司药都惶恐地跪了一地。 潘司药哆嗦着身子,劝道:“皇后娘娘,鲫鱼姜仁汤与莲子粥皆是太医院开出的食疗单,都是安胎定神……” “住口!”张皇后怒极。 潘司药、苏月华、姚子矜皆头触于地,不敢多言。 张皇后暴怒之后,捂住腹部,额头都疼地冒出了冷汗,身边宫女连忙搀扶她坐下。 子矜悄然抬头,观察到张皇后疼到发抖的手指与惨白的面色,隐隐觉察异样。 胡尚食低声呵斥:“出去跪着!” 苏、姚二人皆退了出去,潘司药无奈也退了出去。 胡善祥目光扫过子矜的脸,略一愣神,旋即缓步上前行礼:“儿媳给母后请安。” 张皇后闭目倚于榻上,心烦地挥了挥手。 胡尚食竭力给胡善祥使眼色,见胡善祥还是走上前去,她急得脸色都变了。 胡善祥微微一笑:“母后,久闻太医院有一位姓盛的太医,为先帝治愈了多年的痹证,医术十分了得,不如让他来试试?” 胡善祥此言一出,胡尚食方松了一口气。 张皇后面色微松:“太医院有这样的名医,为何不早请他来?” 梅清先一步答话:“回皇后娘娘的话,盛太医精通痹证,从前专为先帝诊治,倒是未曾医治过后宫女眷。不如请示了陛下,再请盛太医。” 张皇后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姚、苏二人径直回了大厨房。 子矜凝眉:“真的是郁李仁粥?” 苏月华点点头:“没错,盛太医换了原先的莲子糯米粥,改成郁李仁粥,所有安胎的药膳也一并更换。” 听闻此话,子矜面露疑虑。 苏月华疑惑:“怎么了?” 姚子矜神色凝重:“郁李仁能入脾下气,是行水破血之剂,若皇后娘娘果真遇喜,怎会用破血润燥之方?” 苏月华猛地一怔:“你是说,郁李仁是孕妇忌讳的药材!” 姚子矜点头:“那日我观皇后娘娘神情病态,着实不像遇喜,盛太医定是找到了真正的病因,才会下破血之药。” 苏月华将匣子打开,里面装的都是郁李仁。 “尚食局不管开方,不必多想,照办便是!” 姚子矜点头,取出郁李仁开始制作药膳粥。 廊下,孟尚食将一切收入眼底。 殷紫萍恭敬上前:“孟尚食。” 孟尚食看了一眼她送来的梅花摆盘,终于点头。 殷紫萍总算松了口气。 孟尚食笑盈盈地看着殷紫萍:“今后愿意替我办事么?” 殷紫萍喜出望外:“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孟尚食失笑:“些许小事,不必如此紧张,你……替我往永宁宫跑一趟吧。” 殷紫萍略一怔,在心底暗暗思忖一番。 永宁宫现今的主位是——郭贵妃? 待回过神来,她肃然道:“是。” 朱瞻基带着陈芜回到书斋,敏锐察觉有人跟踪,却若无其事地入内。 陈芜一无所觉:“陛下打定主意要还都,杨大人、夏大人都竭力劝阻,却是无济于事。还都一事怕是已成定局,殿下……” 朱瞻基抬起手,陈芜诧异地住了口。 正好袁琦上茶,朱瞻基端起茶盏,重重丢了出去,杯子正好砸着某处,发出一声闷响。 他陡然站起,快步向外走去。 袁琦惊呼:“殿下?!” -- 乾清宫正殿。 杨士奇正向朱高炽禀报:“陛下,通政使司左通政乐福上奏,苏松嘉湖杭常六府今岁田稼皆为水涝所毁,请陛下宽其税,待明年收成好了,再一并征收。” 一听这话,朱高炽激动道:“糊涂!自洪武朝起,江南的赋税最重,如此一年累一年,百姓不堪重负。这样吧,便依从前恤民之例,官租民赋折收棉布或宝钞、白银,折半征收。” 杨士奇大喜:“臣代江南百姓谢陛下宽宏。” 朱高炽垂眼思索一番,复又看向杨士奇,试探道:“还都之事进展如何?” 杨士奇面露难色:“此事有违先帝本意,恐朝中大臣多有非议。” 朱高炽抬手重重一拍龙椅扶手,神情严肃:“南京乃是我大明太祖皇帝定下的国都,当初皇考执意决定迁都,三大殿遭了天火,这便是上天和祖先的示警,所以朕才要恢复祖制啊!” 这时,刘公公进殿通禀:“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朱高炽随意摆摆手。 朱瞻基快步入内行礼。 “你等会儿。”朱高炽连个眼神都未给朱瞻基,转而对杨士奇千叮咛万嘱咐,“士奇,你要替朕劝劝维喆,户部不就是舍不得还都的银子么,朕只将主要殿宇修修,绝不浪费国库银两,倒是还都以后,还能省下漕粮北调的支用——” “父皇!”朱瞻基神色微变。 朱高炽这才冷眼望向朱瞻基,怒喝道:“叫你候着!” 顿了顿,又自顾自地呢喃:“不对,朕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每年两百万石的漕粮啊,百姓的负担多重!还有,一旦北虏入寇大同,势必威胁京城,朕是经过深思熟虑……” 朱瞻基打断他的话:“父皇,漕河疏通后,解决了漕粮运送,繁荣了两岸州府,大明的瓷器、茶叶、丝绸、木料,南北往来畅通无阻。至于北虏,天子亲自狩边,防备的便是他们!父皇不能看一时一地之得失,应为子孙后代计之长远!” 朱高炽忍无可忍,怒目圆睁,愤愤盯着朱瞻基。 “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朱瞻基随手将锦衣卫的帽子丢在地上。 “儿臣今天来是要告诉父皇,我两次出宫是为了寻找皇爷爷想要的一方墨,不是拉拢臣子反对父皇迁都,别再叫锦衣卫盯着儿臣了,我很不习惯。” 朱高炽呼吸一凛:“你说什么?” 朱瞻基直言不讳:“您这样防备儿子,我,不乐意了!” “朕不是防备你,那是要保护你——”朱高炽脱口而出,他欲言又止,索性气恼道,“朱瞻基,你就跟你爹这么说话?” 朱瞻基神情冷淡,漠然道:“忠言逆耳利于行,父皇不爱听,儿臣也无可奈何。下次再发现锦衣卫,可就不会顾及父皇的颜面,请您三思而后行。儿臣告退。” 说完,便行礼告退,冷着脸快步出了乾清宫。 朱高炽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追上去。 “朱瞻基!浑小子!你回来!还敢给朕甩脸子,啊?” 朱高炽气得面目扭曲地追上前,脱下鞋就要砸他,发现杨士奇还在,连忙又把鞋套起来,和颜悦色道:“士奇啊,刚才朕说的话,你要一字不差地转告维喆。朕,是一定要还都的!” 杨士奇哭笑不得:“微臣遵旨!” 说完,便也告退了。 朱高炽回到御案前头,轻轻一敲桌子。 “出来吧!” 郭贵妃小心地端着碗从里头爬出来,长出一口气,嗲着声音道:“:臣妾是见陛下辛苦,特意送补药来,又不是见不得人,您干嘛让我躲避嘛!” 朱高炽长叹一声:“被那些大臣瞧见,又要念叨朕过于宠爱你,以至无视礼法、规矩弛废,那一顶顶大帽子扣的,朕头都痛了。” 郭贵妃以帕掩唇,娇娇地笑了。 朱高炽低头喝补药,郭贵妃依偎在他脚下,仰面望着他,眼神充满崇敬与柔情。 “刚才您说的话,臣妾都听见了。旁人总说陛下宽仁过度,可臣妾知道,天底下再没人比您的心肠更软,比您的肩膀更伟岸。您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朱高炽意外地看着郭贵妃,内心充满了感动。 “朕,从未想过像皇考一样,建什么不世功勋,朕只想,少些打仗徭役,少些贪墨官吏,让百姓过两天安生日子。” 刘公公匆忙进来。 “陛下,太医院来报,皇后娘娘服用了盛太医的药,突然下血不止——” 朱高炽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滞:“因何如此?” 刘公公边擦额间冷汗,边小心翼翼道:“戴院判看了药方,说、说盛太医开的都是破血之剂!” 郭贵妃瞪圆了眼,仿佛很惊异的样子。 “破血之剂?皇后娘娘还身怀龙嗣呢,陛下!” 朱高炽面色阴沉,大怒:“皇后早晚当诞皇儿,谁准他用此虎狼之药!传游一帆,即刻锁拿盛寅,朕要治他谋害龙嗣之罪!” 刘公公领旨,匆匆出去。 朱高炽搁下了补药,起身要走,郭贵妃却不依不饶地牵住了他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朱高炽果然心软,握住郭贵妃的手,扶她起来。 “好啦,朕先陪你,好不好?” 郭贵妃这才嫣然一笑。 第67章 惩治盛寅 胡尚食领着姚、苏二人刚到坤宁宫,游一帆领着锦衣卫经过。 锦衣卫还架着个挣扎的人,胡尚食定神一看,正是盛寅,不由惊讶:“盛太医?” 苏月华看了游一帆一眼,迅速低下头去。 游一帆在姚子矜面前停住,却也并不看她。 “诸位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姚子矜垂手肃立,并未回答。 胡尚食目光落在盛太医身上,低声问:“游大人,能否容我多问一句,盛太医这是——” 游一帆面无表情:“庸医害人,险些误伤龙嗣,圣上勃然大怒,我等奉旨,拖出午门,杖三十。” 闻言,胡尚食面色微变。 游一帆顺手抄走姚子矜手里的粥,扬手一洒,空碗丢回去。 “用不着啦!” 盛太医拼命挣扎,大喊大叫了起来。 “你们不能这样,皇后娘娘不是胎像,不能那么治!不能啊!否则再过段时日,娘娘性命不保!你们信我!一定要信我!” 盛太医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姚子矜见他如此疯狂,暗暗心惊。 游一帆冷着脸,厉喝:“堵住他的嘴,带走!” 苏月华不安道:“胡尚食,那药膳到底还送不送?” 胡尚食神情莫测:“回去依安胎的方子,再做一遍!” 姚子矜眉头紧锁,不自觉望向坤宁宫方向。 盛寅被押到午门。 游一帆一个眼风,校尉已知晓皇帝是要吓唬盛太医,早已摆开了阵势。 “行刑!”一声令下,两名校尉便高高举起棍棒再落下,看似虎虎生威,实则留有余地。 盛寅依旧疼地惨叫一声。 游一帆俯下身,认真道:“盛太医,皇上有言在先,只要你叩头认错,承认诊错了脉,便立刻释放。” 盛寅大喊一声:“我没错!娘娘是疾非孕!” 游一帆低笑,笑声里带着几分嘲意:“如此说来,整个太医院都错了,唯有你一人对?” 盛太医额间青筋暴起:“一群只顾保命、罔顾病人生死的混账,陛下,千万不要受他们蒙蔽啊!娘娘是疾非孕!是疾非孕!” 游一帆挥手,校尉继续打。 盛太医竟有余力,扯着脖子大喊:“陛下,臣冤枉,臣没断错,臣冤枉啊!” 游一帆瞥他一眼,无奈摇头:“死脑筋。” 阿虎匆匆上前,凑到游一帆耳边,小声禀报:“大人,太子去了乾清宫,大闹了一场。” 游一帆神色平静:“让你找两人应个景儿,也不必如此糊弄。” 虎察言观色,连忙低下头:“卑职愚钝。” 另一边,盛太医还在大叫:“臣冤枉啊!” 游一帆掏了掏耳朵,一脸嫌弃。 -- 坤宁宫寝殿。 胡善祥跪在床畔,亲自将药送到张皇后面前。 张皇后却摇头推拒,闭目不言。 梅清低声向宫女:“去门口守着,陛下来了,马上通报。” 不多时,胡尚食、苏月华来送膳食,张皇后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梅清向她们摇头,摆了摆手,胡尚食带着苏月华退出。 天色渐暗,梅清亲自站在殿门眺望,始终不见皇帝人影,突然听见一声惨呼,连忙奔向内殿。 原是张皇后疼地浑身发抖,才突然惨叫了一声。 胡善祥骇然,扑上去,担忧道:“母后!母后!” 张皇后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用力握住她的手,声音发颤:“扶我起来。” 胡善祥眼眶发红,柔声劝道:“母后,您现在不能妄动!” 张皇后疼得冷汗直流,却一字一句,语气极为坚定:“去乾清宫!” 皇后、太子妃两副仪仗匆匆经过宫道。 张皇后明明疼得已经坐不稳了,一手攥紧扶手,一手抵住剧痛的腹部,强自支撑着,不肯在众人面前露怯。 后面的胡善祥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面露忧色。 画屏低声问胡善祥:“主子,皇后娘娘此刻赶去乾清宫,会不会出大事?” 胡善祥目光一凛,低声吩咐:“速去请皇太子!” 画屏连忙应是,旋即落后两步,扭头向黑暗中跑去,往书斋报信去了。 -- 尚食局。 苏月华送膳回来,向姚子矜摇摇头,随后离去。 子矜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殷紫萍凑过来:“这状况多久了?” 子矜沉吟:“整整七日,皇后娘娘拒绝安胎的药膳,每日只勉强用些清粥,病情毫无起色。” 殷紫萍用力一拍姚子矜:“皇后娘娘是怀了龙嗣。若你刚才的话传扬出去,小心和那盛太医一样明明不是遇喜,阖宫上下,都说是遇喜,明明得了重病,满院太医,却无一人敢开方,这是什么世道!挨板子!” 子矜冷笑:“明明不是遇喜,阖宫上下,都说是遇喜,明明得了重病,满院太医,却无一人敢开方,这是什么世道!” 殷紫萍将食盒塞给她。 “快去为皇太子殿下送膳!” 子衿不愿意,站在原地不挪步。 殷紫萍没好气道:“我和方典膳轮流替你送膳,长久下去不是办法,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 子衿闷闷道:“没有。” 殷紫萍从后边将子衿推到厨房门口:“那就去!” 子矜拎着食盒,不情不愿地出了尚食局。 来到草舍,她一边摆膳一边走神,眼前总是回想起张皇后疼得扭曲的面孔。 朱瞻基端坐于书案后的梨木椅上,专心看书。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时,他冷哼一声。 子衿在想自己的事,根本没注意到。 朱瞻基将书卷丢在一边,重重咳嗽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低声询问:“殿下有何吩咐。” 朱瞻基眼眸微抬,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想踏入这间书斋了呢。” 每每面对朱瞻基时,子衿还是会有些局促,她强装镇定:“职责所在,不敢推脱。” 口中虽说着狠话,但心里却还是有些怂的。 朱瞻基又拾起书,随意翻了几页。 “这么恨我,怎么不干脆下点砒霜呢?” 子衿面色平静:“银针可验。” 朱瞻基把书翻得哗哗响:“总有验不出的吧?” 子衿存心气他:“不敢让全族陪我赴死。” 朱瞻基生气,猛然合上书:“你可真诚实。” 子衿直接摆好菜肴和箸,行个礼便要退下。 朱瞻基猛地站起身:“姚子衿!” 子衿不动声色道:“殿下,奴婢姓孙。” 朱瞻基往后靠了些,掀眸,静盯着子衿,隔了半晌,他起身走到她面前,睨着少女那张清绝昳丽的面庞。 “我只认识子衿,不认识什么孙氏!” 姚子矜内心经过激烈的斗争,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殿下为何不多关心皇后的病情?” 朱瞻基神色莫名一凝。 默默侯在外边的陈芜突然插嘴:“姚姑娘,皇后是遇喜,太子殿下……帮不上忙啊,您这话毫无道理嘛!” 朱瞻基瞪了他一眼,陈芜只好道:“奴婢失言,请殿下见谅。” 子矜侧身往门口瞥了一眼,旋即收回视线,沉声道:“殿下,皇后娘娘一再声称自己是疾非孕,您就不觉得奇怪吗?” 朱瞻基略略一顿,片刻后,他低眉,温声道:“戴院判说,母后这个年纪遇喜,难免焦虑不安、脾性大变。我一日两次去问安,都见不到她。” 子矜不以为然:“殿下,皇后生育过四个子女,怎会不知孕产的症状,她整日喊着腹痛,太医们却束手无策,万一盛太医才是对的,皇后不是遇喜呢?” 朱瞻基眼眸微动,神色复杂:“戴院判会同四名太医每日轮值,一人可以诊错,难道五位太医全部诊错了么?” 子矜咬咬牙,坚持己见:“把脉的是司药,断症的是戴院判,谁敢公然推翻他的论断?更何况,皇上认定娘娘有孕,谁又敢公然败兴?” 朱瞻基正色:“既知诊断失误,后果不堪设想,你还敢附和盛寅?” 子矜凝眉,目光沉沉地望着朱瞻基。 “盛太医挨了三十杖,宁死不肯改口,当真是他不要命了么?不,只因在他心中,医德和病人远胜个人的生死荣辱。同样,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尚食女官,但药膳由我亲手烹饪,送入病人之口,我便要负起责任。未知病因便盲目奉膳,根本不是庖厨,而是杀人帮凶!” 朱瞻基故意板起脸:“你这是说父皇做错了,你好大的胆子!” 子矜不卑不亢:“奴婢身份卑微,何来胆量置喙,只是殿下追问,奴婢不敢不答。” 陈芜向子衿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了。 朱瞻基沉声道:“让她说!” 闻言,子衿索性破罐子破摔,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在皇上的心里,结缡二十余载的发妻,远比不上无中生有的龙嗣!易地而处,皇后现在何等心情,殿下身为人子,不能感同身受么?” 朱瞻基定定望着姚子矜,子矜不甘示弱地回视。 突然,朱瞻基凑近,一把握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陈芜吓了一跳:“殿下,这么晚了,您去哪儿?” 第68章 长毛蚶 画屏匆匆赶到草舍:“袁公公,太子如今可在书斋?” 袁琦笑呵呵道:“哎哟,画屏姑娘,您每次来的都不巧,殿下刚出宫!” 画屏急地直跺脚。 “这可怎么办呢!” 朱瞻基带着子矜一路飞马疾驰。 子矜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朱瞻基顺手将她的脑袋埋进自己怀里,她扭着身子挣扎,却被他按住。 陈芜带着两名侍卫策马飞奔、紧随其后。 宫外,朱瞻基勒马停在一间医馆前。 姚子矜望着匾额上“仁安堂”三个大字,试探道:“夜深人静,您来买药?” 朱瞻基一本正经道:“不,是窃药,医药局没有的药!” 他一挥手,陈芜上前。 朱瞻基凑在陈芜耳边,低语几句,陈芜轻声应是,旋即领着两名侍卫离去。 朱瞻基侧身,突然向黑暗中:“还不出来。” 黑暗中无人应答。 姚子矜惊疑,面上神情瞬间肃然。 朱瞻基眼眸微眯:“需我亲自来请么。” 这时,阿虎从巷口走出,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朱瞻基挑眉。 阿虎无奈,手指抵住唇,发出两声虫鸣,黑暗中便又有两名锦衣卫现身,他们一个个悄无声息,身形快如鬼魅,令子衿十分震撼。 朱瞻基嗓音淡淡:“开门。” 阿虎惊疑不定:“殿下?” 朱瞻基看他,意味深长道:“这回拿出真本事来。” 阿虎不敢反抗,只好转身向另外二人一点头,其中一名锦衣卫向上看了一眼,竟是徒手攀上屋檐,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缩成一团,消失在窗格之间。 阿豹小心翼翼地看了朱瞻基一眼,走到仁安堂门口,趴伏地上,凝神听了片刻,低声道:“店内仅有两名伙计,已睡熟了。” 阿虎点头,以另一种奇特的口哨声,向暗处的那名锦衣卫发出通知。 子矜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惊奇地望着他们的动作。 很快,门从里面被打开,那名锦衣卫站在门口,恭敬道:“殿下,请。” 朱瞻基拉着姚子矜进了药铺。 阿虎燃起烛台,为朱瞻基照明。 朱瞻基目光在柜台上一一扫过。 “我要找一种从辽东运来的长毛蚶,专治妇人血气不和,仔细找清楚,应是九月刚刚送抵京城的。” 子矜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试探道:“殿下,这种治疗血气不和的药材,是盛太医告诉您的吗?” 朱瞻基避而不答,抬手要戳她脑袋,子衿疏远地避开了。 朱瞻基忍住失落,冷笑一声:“他们怎会分辨药材,带你干什么来了,还不去帮忙!” 子矜快步上前,一一翻找药材。 果然,找寻半天,锦衣卫皆一无所获。 子矜自言自语:“若是九月运送到京城,许是晒制过——” 她去另一排药柜寻找,突然不小心踩到一个人,险些惊呼出声,被朱瞻基捂住嘴。 “嘘!” 子矜点头,示意他放开自己。 朱瞻基轻轻放了手,子矜一低头,原来药铺伙计已被打晕,在地上呼呼大睡。 子矜小心绕开他,终于发现一只上锁的药匣子。 “上了锁。” 阿虎上前接过匣子,双手一掰,别说是锁,整个匣子的上盖都被掀开,他将里面的药袋子呈给子矜。 子矜倒出两片毛蚶干,仔细检查了一番,喜出望外。 “应该就是此物!” 朱瞻基吩咐阿虎:“把地上的人扶到那边去——” 阿虎立刻拎起地上昏睡的伙计,随手往肩上一丢,谁料正好撞上药柜,整座药柜摇晃了一下,笔直向子矜砸了下来。 朱瞻基想也不想,直接将她揽进怀里,子矜紧紧闭上眼。 半晌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朱瞻基正望着她,她连忙退出他的怀抱,这才发现阿虎竟一肩扛着人,只左手便顶住了巨大的药柜,显出力大无穷的神通。 子矜心底暗暗感叹,锦衣卫可真是藏龙卧虎。 朱瞻基在柜台上丢了一锭金子,轻轻一笑。 “再坚持半个时辰,走吧。” 阿虎闻言,简直是欲哭无泪,连忙认错:“殿下?!殿下啊!卑职错了,卑职尾随是为了保护您啊!殿下!回来啊殿下!” 刚出门口,陈芜也带人回来了。 子矜发现,侍卫的肩头扛着一只会动的麻袋,不由目瞪口呆。 “这麻袋里是——” 朱瞻基轻抿了下唇,神秘一笑:“回宫!” 他一把将子矜带上马,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陈芜等人连忙追上。 仁安堂内,阿虎急了:“还不帮忙?” 另二人面对困境中的阿虎,嘿嘿一笑。 阿豹拿出怀里的小沙漏,放在案上。 -- 梅清、胡善祥一左一右扶着张皇后下了仪仗,张皇后的脚一落地,便推开了二人,挺直了腰杆。 “我自己走。” 梅清忧心忡忡地要劝阻,被胡善祥一个眼神制止。 张皇后忍着剧痛,一步步走到乾清宫前。 刘公公已带人迎了上来,目露惊讶。 “拜见皇后娘娘,您这是——” 张皇后面色惨白,虚弱道:“速去通报,我要见陛下。” 朱高炽匆匆出来,张皇后上前要行礼,朱高炽连忙搀扶她。 “皇后,更深露重,你身子不适,有何急事,非要见朕?” 张皇后艰难地挪动步子。 “请陛下允许,准盛太医继续为臣妾诊治。” 朱高炽不以为然:“先前他为皇后开方,险些酿成大祸,幸好龙嗣平安,朕容他不死,已是格外开恩了,如此庸医,皇后怎么还信任他呢?” 张皇后忍住疼痛,紧紧握住朱高炽的手。 “陛下,臣妾相信盛太医,他没有欺骗陛下,究竟是疾是孕,难道臣妾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求陛下开恩,准盛太医为我医治吧。” 听张皇后这般说,朱高炽不由有些犹豫。 郭贵妃亲自拿着披风来为张皇后系上,柔声道:“皇后娘娘,戴院判精通妇人方,区区喜脉,怎会诊错,您应该信任他。试想,果真听那庸医的话,伤了龙嗣,又有谁吃罪得起?” 张皇后几乎痛到无法呼吸,却还是厉声反驳道:“根本没有什么龙嗣,陛下——” 郭贵妃眼睑微垂,眸中的狠戾一瞬而过。 “如此重大的事,自然不可轻忽。您安心回去休养,再宣太医为您请平安脉便是。” 张皇后冷笑一声:“平安?不出三日,怕我便要命绝于此,何来的平安!” 朱高炽沉下脸:“皇后!遇喜本是天大的好事,怎可满口胡言乱语!” 胡善祥上前,替张皇后说情:“父皇,皇后娘娘是心绪不宁,才会语出不祥,还请父皇宽恕。” 朱高炽呵斥:“还不扶着你母亲回去!” 胡善祥要来搀扶张皇后,被张皇后推开。 她突然跪倒在朱高炽面前,苦苦哀求:“陛下,臣妾十五岁嫁入皇室,侍奉您二十余载,诞下三子一女。自结发以来,无论遭遇何等境遇,臣妾从无怨言、誓死相随!就这样一路陪着您、扶着您,从燕王世子,东宫太子,到今日的天下至尊。臣妾不求其他,只求您看在我为您奉献了一生的份上,容许我任性一次,就这么一次!我要见盛太医……我想活下去!陛下,求求您,救救臣妾吧!” 胡善祥连忙跪倒,宫女们也全都跪了下去。 朱高炽不可思议地望着张皇后:“朕命整个太医院为你诊治,不就是在救你吗!天下妇人皆要生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未曾如你这般癫狂,再说你也不是没有做过母亲,真忍心因为那庸医的误诊,失去一个得之不易的孩子么?” 张皇后咬牙,表情痛苦:“无论后果如何,臣妾愿一力承担,只求陛下成全!” 朱高炽为难极了,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郭贵妃叹息,故作关切道:“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怎能说出如此离奇的话。为皇室诞育子嗣,是后宫妃嫔的首要之责,若此事换了妾身,便是豁出自个儿性命不要,也得好生安胎、保住龙嗣才对呀!怎能因为忍受不了些许苦楚,便——” 张皇后猛然抬头看了郭贵妃一眼,端丽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却是无比冰冷。 郭贵妃心头一凛,却并不退却,她牵住朱高炽的衣袖,柔声道:“陛下,夜风寒冷,您可不能再容皇后娘娘这般失态了,万一真伤了龙嗣可怎么好呢?” 朱高炽回过神来,沉声吩咐:“扶皇后回坤宁宫,再传旨,即刻召太医院会诊。” 许是身子太过疼痛,张皇后鬓发间沁着薄薄的冷汗,她哭腔道:“陛下!陛下,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帮帮我,帮帮我吧!陛下!陛下!我很痛,我真的很痛很痛……” 胡善祥感同身受,明明伸出手,都不敢去碰皇后。 那一声声的哀求动摇着朱高炽的心,可他最终还是吩咐:“去吧!” 刘公公踌躇:“陛下,这个时辰?” “速去!”朱高炽怒喝一声。 就在这一句话后,原本一直在哀求的张皇后好像溺水的人已没顶,突然失了声音。 朱高炽弯下腰,想要搀扶皇后,张皇后却突然讽刺地笑了一声。 朱高炽心中愕然。 张皇后向胡善祥伸出手,胡善祥扶着她起来。 她忍住腹中的疼痛,若无其事地行礼。 “臣妾今夜失态,请陛下宽恕,臣妾告退!” 离开前,她深深望了郭贵妃一眼,那一眼,令郭贵妃汗毛倒竖,下意识握紧了朱高炽的衣袖,毫不示弱地回视。 眼看着张皇后离去,朱高炽依旧一脸莫名:“皇考从前总夸赞皇后恭顺贤明,朕也处处以她为贤内助,怎么今日言行,像变了个人似的,如此任性妄为,如此不负责任……” 听到这话,郭贵妃嘴角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 第69章 再请盛寅 吴妙贤站在坤宁宫门口殷殷等候。 梅清好言劝慰:“吴才人,皇后娘娘现今不见客,您还是回去吧。” 吴妙贤摆了摆手,一脸无辜道:“我不会进去打扰的,我就守在这儿,皇后娘娘有了好转,我再进去问安。” 梅清心中无奈,叹了口气,便转身回了寝殿。 戴院判、太医二人匆匆赶到,梅清连忙将他们请入殿内。 吴妙贤瞩目,用余光向寝殿内瞥了几眼。 榻上,张皇后疼得脸色煞白,却紧咬牙关,硬挺着不出声。 帘内,潘司药预备为张皇后诊脉,张皇后却用力推开了她的手。 胡善祥示意潘司药退下,试图亲自为张皇后搭脉,眼前却忽然闪过当初被医死的孕妇,手指始终落不下去,一直在颤抖。 帘外,跪了一地的太医们翘首以盼。 恰在此时,朱瞻基带着两名侍卫匆匆赶来。 吴妙贤看到朱瞻基的刹那,瞪圆了眼睛,笑着迎上去。 “殿下?!” 朱瞻基略一点头,快步入内。 芳佩心下好奇:“那麻袋里是什么,还会动呢!” 吴妙贤轻轻拍拍身上的灰尘,漠然道:“回吧!” 芳佩歪了歪脑袋,诧异道:“现在就回?” 吴妙贤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又不是太医,留在这儿多碍事。” 芳佩心中愈发困惑:“那您刚才任凭梅女官怎么劝说都不肯走?” 吴妙贤微笑,脸上露出些许狡黠:“不让殿下亲眼瞧见我在这儿侍奉,我怎么能走呀,可不能让太子妃专美于前!” 芳佩又问:“那现在关键时刻,您更不能走啦!” 吴妙贤脸上竟露出一种与往日不符的深沉笑意。 “在这深宫里头,宠爱少不得,也多不得呀!不多不少,于我足矣,走吧!” 另一边,陈芜向子衿行礼:“姚姑娘,我送您回去吧。” 姚子矜远远望了一眼坤宁宫,攥紧了手里的药袋,颔首:“多谢。” 张皇后榻前,胡善祥的手发颤,突然有人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胡善祥下意识回过头来,小声惊呼:“殿下?” 回到寝宫后,张皇后第一次睁开了眼。 朱瞻基握住张皇后的手。 “母亲。” 他叫母亲而不是母后,令张皇后瞬间泪盈于睫。 朱瞻基深深望着张皇后,关切道:“瞻墉、瞻墡和嘉兴都闹着要见您,他们都很担心,我已叫人送他们回去。待您精神好些,我再带他们来请安。” 两名随他一同进殿的侍卫解开麻袋,盛太医从里面滚出来,忍不住轻捂了一下受伤的臀。 “轻点儿!” 戴院判震惊:“太子殿下,陛下已经下旨,不准盛寅再入宫来。” 朱瞻基毫不理会,而是关切地望着张皇后。 “母亲,我带盛太医来为您诊治。” 张皇后动容地点头。 戴院判还要阻止,一名侍卫拍了拍他的肩膀。戴院判一回头,刀锋架在他的脖子上,立刻闭上了嘴。 胡善祥连忙示意潘司药,潘司药上前预备搭脉。 朱瞻基冷声阻止:“不必!” 他将目光落在盛寅身上,温声道:“盛太医,刚才委屈你了,这次要请你亲自诊脉。” 众人大惊。 梅清忙劝阻:“殿下,这不合规矩。” 朱瞻基动怒,厉声道:“是母亲的性命重要,还是规矩重要?盛寅!” 盛太医连忙膝行上前。 胡善祥取出帕子,亲自覆在皇后手腕上,盛太医隔着帕子为皇后诊治,全程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戴院判中途想直起腰,又被侍卫吓得趴伏回去。 隔了半晌,朱瞻基才轻声问:“如何?” 盛太医收回手,再次向皇后行礼后才退到帘外。 “殿下,幸好您当机立断,再过三日,华佗再世也医不得呀!” 听了这话,梅清被吓得面色惨白如纸。 “盛太医,娘娘的病情果真如此严重?” 盛太医摇头叹息:“皇后娘娘的脉沉涩弦紧,无生气,这既非滑脉更非娠象,而是经脉不通、血气不调,应以桃仁承气汤和抵当汤消瘀化血,偏他们一直用药养胎安神、温经止血,当然越补病情越重!” 戴院判壮着胆子,小声反驳:“经闭四月,又兼腹胀,不是怀胎是什么?至于滑脉忽隐忽现,那是皇后娘娘体弱,喜脉方才不显。殿下,桃仁承气汤有桃仁、大黄,抵当汤又是水蛭、虻虫,两方全是祛瘀药,孕妇大忌啊!” 另几名太医也跟着叽叽喳喳地附和戴院判的言论。 “盛寅,你为博一时声名,损了龙胎性命,这可是死罪!” “太子殿下,万不可听信庸医所言啊!他这一剂药下去,莫说龙胎,凤体亦危在旦夕!” 潘司药偷瞧了一眼朱瞻基的脸色,壮着胆子道:“殿下,奴婢先前诊断,的确是滑脉,请殿下三思!” 盛寅心中虽气恼这些庸医,却也无奈,只好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世上毕竟庸人最多,臣不想再多言,便请殿下定夺吧。” 梅清一会儿听太医说得对,一会儿又看盛寅,已是进退失了分寸。 胡善祥也期盼地望着朱瞻基。 “殿下,开药的是大夫,可大夫不能代替病人作决定啊!” 朱瞻基沉默了,片刻后,他看向张皇后。 “母亲,过去您常对儿子言,人生行路,当有决断,迟疑不决,必坏大事。所以我为人处世,皆学母亲一般,便是选错了,披荆斩棘,也要走出一条新路!这次的选择攸关性命,当由您自己决断,如果您认为盛寅说得对,儿子就支持您!” 梅清欲言又止:“殿下,万一皇上怪罪——” 朱瞻基没有搭理梅清,而是握住张皇后的手。 “我会在殿外守着,绝不让任何人干扰。母亲放心,儿子一直陪着您。” 张皇后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刷刷地流了下来,她笑着点点头。 “准盛寅进药。” -- 乾清宫寝殿。 朱高炽半夜从床上惊起。 郭贵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陛下?” 朱高炽一言不发,起身下床套靴子。 郭贵妃看一眼天色,心中讶异:“陛下,您到底去哪儿?” 刘公公匆忙侍候朱高炽穿衣服,朱高炽往外走,丢下一句:“朕不放心,去坤宁宫看看。” 郭贵妃即刻起身:“陛下,臣妾陪着您一道儿去!” 很快,朱高炽的圣驾便到坤宁宫外,瞧见戴院判带着两名太医跪在殿外,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戴院判涕泗横流地扑上来。 “陛下,您可千万要拦着皇太子,他坚持要让盛寅为皇后娘娘医治,臣怕、怕这回龙嗣是保不住了!” 郭贵妃下意识看朱高炽的脸色。 朱高炽面色大变,暴怒:“狂妄!” 说着,他急匆匆地向内殿而去,众人连忙跟上去。 瞧见朱高炽满脸风雨欲来,梅清迅速跪倒。 “陛下,皇后娘娘刚服了药——陛下!” 朱高炽一脚踢开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便闯了进去。 梅清跌跌爬爬地哀求:“陛下!陛下!” 朱瞻基早已在寝殿前等候着朱高炽。 在看到朱瞻基的那一瞬,朱高炽突然站住,厉喝:“朱瞻基,那个庸医何在?” 宫女们不断端着血染的铜盆、唾壶出来,胡善祥看得胆战心惊。 一直跪在角落里的盛寅小心翼翼地出声:“陛下,臣在此。” 朱高炽定睛一看,盛寅顶着个枷老老实实跪在旁边。 郭贵妃半个身子掩在朱高炽身后。 “盛太医,你这是——” 盛寅看一眼朱瞻基,一本正经地回答:“回贵妃娘娘的话,臣在殿下面前立了军令状,若治不好皇后娘娘,甘愿领下死罪。” 戴院判气的手发抖:“你你你,铸下大错了!” 盛寅昂起脖子,目光坚定:“戴院判,你可敢学我当众立誓,十日之内,医不好皇后娘娘的病,便取你项上人头!” 朱高炽猛然看向戴院判。 戴院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 盛寅看向另两位太医:“二位,可敢?” 二人面面相觑。 郭贵妃出声指责:“陛下,太医诊病凭的是医术,不是无知无畏。贸然以刀斧相胁,太医心惊胆战,如何安心治病?盛寅!不要口出狂言,伤了龙嗣,便是取你项上人头,又如何抵偿!” 盛寅立刻去看朱瞻基。 朱高炽怒极:“朱瞻基,这一套把戏,是不是你教他的!” 朱瞻基神情恭敬却异常坚决:“请父皇尊重母后的决定。” 朱高炽气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朕若是不关心皇后,怎会兴师动众召太医会诊?又怎会深夜前来探视!你知不知道,今夜一个莽撞的决定,可能会葬送你母亲的性命,还有那未出世的——” 朱瞻基突然笑了。 朱高炽厉声质问:“你笑什么?!” 朱瞻基撩起眼皮,直视朱高炽,意味深长道:“当年您为东宫时,明知会触怒皇爷爷,也要坚守本心、勇敢谏言,身为您的妻子,母后始终与您同行,风霜雪剑,深情不悔。那时候,她可曾问过您,这样做会有何后果?她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恐惧与退却?从来没有!只要是您的决定,她不问一声,便会毅然支持。那么,您为什么不能信任她一次!” 朱高炽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怒目向盛寅。 “若治不好皇后,别说你的脑袋,盛氏满门皆要问罪!” 这时,胡善祥匆匆出殿,众人全都望向她,她连忙向皇帝行礼,报喜:“陛下,皇后娘娘服药以后,果然下了不少瘀块,精神已见大好了!” 在这一瞬间,郭贵妃难掩失望。 朱高炽惊讶地望向戴院判,戴院判面如纸色地伏在地上。 朱瞻基看向胡善祥,眼神是久违的温柔与感激。 胡善祥心头一颤,回以微笑。 第70章 砸毁纺车 天还未明,子矜已经做起了桂圆枸杞鸽蛋汤。 将煮后的鸽子蛋去壳,又备好桂圆肉、枸杞子、冰糖,将所有食材全部放进碗内,隔火炖熟。 接着,她开始准备佛手南瓜鸡,正在清洗佛手花瓣时,突然被人接过去,抬头,她诧异一瞬。 殷紫萍将花瓣与炒熟的秫米、花椒一块研磨,一边问道:“昨晚你在厨房干了一夜的活儿?” 子矜取出终于清洁、泡发好的毛蚶干,切碎。 “制膳的时候,我的心才能平静。” 殷紫萍心中诧异,她停下手中活计,侧首望向子衿。 子衿抿抿唇,解释道:“皇后昨夜用了下血药,出了瘀块,恐会气血不足,今日宜用补气益血的药膳,我得提前准备。” 殷紫萍立刻停下手中动作,替子衿打抱不平。 “活儿你一个人干,功劳却被他人分走,凭什么?” 子矜将白菜剁碎,不动声色道:“练习越多,技艺越精,待到无人可以取代,便是独一无二。吃亏是福这句话,并非全是诓人啊!” 殷紫萍失笑:“行,讨好皇后娘娘,便是讨好皇太子殿下啦!” 子矜顿了一下,冷不丁道:“紫萍,有件事一直藏在心底,是关于我的过去……今天想告诉你。” 隔了半晌,苏月华迈入院内,突然听见大厨房内一声巨响,似是砧板都砸地上了,接着殷紫萍一声大叫:“子衿!” 苏月华蹙起眉头,目光下意识地往厨房门口望去。 早膳时分,姚子矜、苏月华正要送膳入坤宁宫。 胡尚食却吩咐:“殿外候着。” 子矜面上不见怒容,将托盘递出,从容行礼:“恭送胡尚食。” 胡尚食轻轻瞥她一眼,领着众人入殿去了。 子矜刚要离去,迎面却遇上了胡善祥,行个礼便要走,被画屏拦下了。 胡善祥掀眸,认真端详着子衿的脸色,不显山不露水道:“当年我外祖父行医时,曾遇一妇人患上久治不愈的血亏之症,便取这种极品长毛蚶与当归、川芎一同入药,堪堪救回了性命。” 子矜瞳仁一颤。 胡善祥自是察觉到了子衿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她眼眸微沉,嘴角漾开一抹仿佛是目的终于达到了的得意笑容。 “不错,我先前便去求见过太子,告诉他何处可寻这种药材。不过我没有说的是,真正入药的辽东长毛蚶必须是活物,往往运送不到京城便死了,所以泰半药材铺皆以次充好。送入殿内的那道药膳,极可能是寻常毛蚶,并无珍贵的药效。何况这种食材处理不净,食则引发重疾,你说要是有人斗胆呈给皇后服用……此人该当何罪?怕是太子,也救你不得了吧!” 子矜意外地望着胡善祥。 胡善祥秀气的脸上端着温柔的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寝殿内,胡尚食亲自尝膳后,放下箸。 “请皇后娘娘用膳。” 张皇后想先用佛手南瓜鸡。 胡尚食提醒:“娘娘,这道桂圆枸杞鸽蛋汤补益气血、滋阴润肺,宜先行服用。” 张皇后点头,便先用桂圆枸杞鸽蛋汤,露出赞许之色。 胡尚食恭敬地垂下头。 张皇后品尝到佛手南瓜鸡,惊讶问:“是佛手花瓣?” 胡尚食看了苏月华一眼。 苏月华有瞬间不自然,很快恢复镇定自若:“回皇后娘娘的话,这道膳名为佛手南瓜鸡。” 张皇后回味:“有一种奇特的味道,似是腐乳,不,萦绕在舌尖的更像是一种酒香。” 苏月华声音微颤,却恭顺道:“娘娘说的是,此膳方内有豆腐乳汁与糯米酒,糯米酒温中益气,是奴婢特意为您准备的。” 张皇后只随口赞道:“你用心了。” 苏月华含笑低头,呈上那道以毛蚶肉包的煎饺,张皇后品尝,很快,一碟煎饺便见了底,她忍不住夹起最后一只煎饺。 胡尚食忙道:“娘娘,您病体初愈,不可过量饮食。” 张皇后依依不舍地放下煎饺。 “外皮焦脆,内里多汁,味道鲜美极了,可惜——” 闻言,苏月华下意识地绞紧双手。 张皇后突然注意到摆放在桌面角落的一只盅,梅清立刻挪过来。 苏月华一怔。 张皇后打开,一股中草药的香味扑面而来,热气将张皇后的面孔都熏红了。 这盅胡辣汤,是子衿花费一整夜,精心调配各种辛温香燥的中草药,耐心烹煮而成。 张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露出怀念的微笑。 “有很多很多年,没有闻到这熟悉的香味了……” 她不知想到何处,突然睁开眼,轻轻扫过苏月华。 苏月华脸色微变。 胡尚食低着头,眉心却已微微皱起。 坤宁宫外,子矜向胡善祥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胡善祥却突然开口:“姚子矜?!” 子矜停步,迎上胡善祥大量的目光:“奴婢相信,您不会这样做。” 胡善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肃容:“你可别忘记,上一次我险些要了你的性命!” 子矜微微一怔,静默片刻,她忽然狡黠地一笑。 “更重要的是,胡尚食负责坤宁宫的膳食,药膳出了差错,她难逃罪责。” “不过是个玩笑,若我真要你死,你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信不信?”胡善祥笑了,“我不屑争风吃醋,不愿伤害无辜,更不会处处以身份来压你,但我要郑重告诉你,我,绝不会让你入东宫。” 见子矜笑而不语,胡善祥面上有些愠怒:“我不利用手中权力杀你,但你也不能再旧事重提,利用殿下对你的愧疚生事。这是命令!” 声音看似毫无波澜,实则她那兵荒马乱般的眼神出卖了她。 “太子妃的话,奴婢铭记于心,若您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行告退。”子矜郑重地行礼,转身离去。 画屏小声问:“主子,她会听命行事吗?” 胡善祥冷冷地望着子衿的背影,呢喃:“她如今的身份,有拒绝的权利吗?” 回到尚食局后,子衿正在指点殷紫萍如何精致的摆盘。 -- 尚食局廊下,苏月华和胡尚食相对而站,二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胡尚食脸上铁青,嗤笑道:“张皇后是永城人士,爱用胡辣汤配煎饺为早膳,你不是精通各地名肴么,怎么连这样重要的事都不知道?” 苏月华平静而隐忍:“那不过是寻常的街头小食,怎能将如此粗陋的食物献上?” 胡尚食脸色一变,竟直接对苏月华发火,厉声指责:“汤中有二十余种中草药的配料,随四季变化来调整,娘娘问起配方,你竟哑口无言。如此一来,皇后定知制膳的另有其人,哼,真是浪费我给你的机会!” 说完便拂袖而去。 隔着窗棂,苏月华转头望向子衿,二人相视,子衿牵起唇角对她微微一笑。 殷紫萍预备好苏月华发难,可她只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了。 -- 坤宁宫寝殿。 梅清将纺车上的纱线准备好,关切道:“娘娘凤体初愈,不如再过一阵子——” 张皇后从内殿走来,一手仿佛不经意地藏于袖中,另一手轻轻抚摸着纺车,目光中充满温情。 “你知道,这架纺车的来历么?”她轻声问。 梅清点点头:“奴婢听闻,这是当年仁孝皇后赐予您的。” 张皇后长叹一声,感慨道:“是啊,母后将它赠予我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实乃天下至理。” 梅清含笑颔首。 下一刻,张皇后却突然举起身侧木凳,重重向纺车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疯狂至极,直到将整个纺车砸烂为止。 梅清惊骇地望着这一幕,捂住了口:“娘娘!” 张皇后力气用尽,这才丢了木凳,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梅清扑上去,不知道该去碰纺车还是扶起皇后。 “娘娘,娘娘您这是……这纺车……多可惜呀!” 良久,张皇后抬手,轻轻抚了抚鬓边微乱的碎发,慢慢站起来,径直往内殿走。 “娘娘!”梅清连忙跟上去。 张皇后微微侧过脸,轻蔑地一笑。 “送去尚食局,当柴火烧了吧。” 梅清愕然,待回神时,张皇后已然远去,她回过头,望着一地木头的残渣,竟红了眼眶。 第71章 两派之争 乾清宫寝殿。 朱高炽醒来,朱瞻基连忙去扶他坐起。 朱高炽不悦:“你怎么来了?” 朱瞻基关切道:“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儿臣前来请罪。” 刘公公来送药,朱瞻基亲自接过,小心吹了吹,送到朱高炽嘴边。 “父皇,请先服药吧。” 朱高炽尚带怒气,只是不好发作,瞪了刘公公一眼。 游一帆进来行礼:“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朱高炽立刻推开药碗。 “顺德府广宗县雨水多,地方上报却太晚,生生延误了赈灾。朕已下了明旨,但逢天灾,各地要先行开仓放赈。如此一来,必有官员趁机贪墨,你们要——” 朱瞻基皱眉:“父皇,若担心地方官员借赈灾之机中饱私囊,何不命巡按御史查访?” 游一帆听出朱瞻基话中对他的反感,只是恭敬地垂着头,并不辩解。 朱高炽沉声道:“凡御史大张旗鼓去查,耳目所及,不过他人欲其见也!唉,你还年轻,又懂得什么!” 朱瞻基正色:“父皇,如今锦衣卫出京拏人,常有未经批签便抓人的情形,可见平日骄横到了何等地步。如今您让他们秘密监察,只怕会发生更多不法之事,皇爷爷那时候,他们至少还知道收敛……” 一提起皇爷爷三个字,朱高炽顿时变脸。 “是朕准许锦衣卫便衣行事的!” “父皇!”朱瞻基深深望着朱高炽。 朱高炽一把摔了药碗:“出去!” 朱瞻基看他脸色通红,温声道:“儿臣言语冲撞,请父皇息怒,千万保重龙体。” 朱高炽重重咳嗽几声,指着朱瞻基怒斥:“没有你们母子联手气朕,朕身体便好得很,还不走!” 朱瞻基无奈,只好离开,经过游一帆身侧时,二人目光有瞬间的交锋,游一帆恭敬地低头,朱瞻基快步离去。 朱高炽兀自愤愤不平,指着朱瞻基的背影大骂:“逆子!” 须臾,他终于将视线移到游一帆身上。 “还有,你呈来的奏章,朕看了,倒还算得上中肯,不过这些事自有各部院大臣操心,你的心思不要放在这些上头……” 游一帆禀报完正事,离开乾清宫时,瞧见一文臣满脸不屑地抖了抖奏本。 “一个残害忠良、杀人无数的屠夫,竟也学起饱读之士给皇上建言,什么京城有漕运解户困顿不堪、无处安身,哈哈哈哈,无稽之谈!” 文臣乙虽是小声提醒,但言辞间处处显露鄙夷之意:“可不敢高声议论!人家只需寥寥几笔,将刘大人你昨日宴上的宾客、言谈一一记下,明日你的脑袋危矣!” 文臣甲啐了一口,将奏章直接丢出门去。 “这种腌臜的东西,别污了我的眼!” 奏章就这样落在脚下,游一帆弯下腰,捡起奏章,当着满脸惊骇的臣子,面无表情地撕去半截带走,转身离去。 他离去后不久,陈芜捧着太子看完的奏章过来,发现地上撕成半截的奏章,面露惊诧之色。 -- 尚食局。 宦官们将菜蔬肉食运入内院,宫女们连忙上去帮忙卸下。 殷紫萍发现有金华火腿,不由惊讶。 姚子矜小声提醒:“皇上旧疾复发,戴院判说,今后得严格按方调理龙体,绝不能再茹素。来,帮把手。” 二人合力抬着火腿进去。 两人刚走,宫女们便吵嚷起来。 宫女甲死死抱住一只小罐子:“这是永宁宫贵妃娘娘要的,你不能拿走。” 宫女乙冲上去,劈手就要抢夺:“长不长眼睛,皇后主子要的东西也敢霸占,你松手!” 玉脍走过来,责备道:“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呢!” 宫女乙立刻告状:“玉脍姐姐,明明是坤宁宫定下的黑枸杞,她非说贵妃要用,得全部拿走!” 宫女甲不乐意了:“三天前我们便报了司药,只一时配不齐罢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啊——” 谁料话还未说完,玉脍扬手便给了她一耳光,严厉道:“放下!” 宫女甲捂住脸,想哭又不敢哭:“你们全拿走了……我可怎么交代呀!” 香芹冲上去,护着那个小宫女:“玉脍,小宫女们做得不对,骂两声不打紧,谁准你上手了?再说贵妃备下黑枸杞,是为皇上治心疾的,谁能越过皇上去?罐子给我!” 宫女甲要递罐子过去,玉脍劈手便夺走,香芹不甘心,马上去争。 小宫女们都吓呆了,不知去帮助谁才好。 二人推搡之间,玉脍被推倒在地,摔了个趔趄不说,罐子也翻了,黑枸杞落了一地。 玉脍惊叫:“好哇,这黑枸杞生在崇山峻岭,来之不易,如此珍贵的药材,你也敢打翻!” 香芹吃了一惊:“明明是你先松了手!” 两人的争吵声惊动了大厨房内的其他人,众人纷纷走了出来。 玉脍往地上一指,告状:“闻典膳,您瞧,香芹可闯下大祸了!” 闻宴桃一看地上的黑枸杞早被众人踩得一塌糊涂,狠狠在香芹手臂一拧。 “没心肝的东西,什么都敢糟践!” 香芹捂住手臂,眼圈瞬间就红了。 方含英上前查看,沉下脸:“人都有失手,好好说便是,如此高声喧哗,外人听见成什么样子!” 闻宴桃面上虽笑着,说出去的话却是意有所指:“我背后无人撑腰,自是不敢放肆,哪儿比得上方姐姐,上赶着同人家结菜户,眼看要攀上高枝儿了呢!” 方含英秀美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去:“你欺人太甚!” 众人骇然。 闻宴桃冷笑,继续阴阳怪气:“哟,脸色都变了,这是被踩着痛脚了吧。” 方含英猛然冲过去扑打闻宴桃,二人扭打在一起。 香芹帮着方含英,禾黍、玉脍上去帮着闻宴桃。 越来越多的女使宫女加入,两方连菜蔬肉食都拿出来当成武器,萝卜火腿到处飞,顿时整个院子都乱了套。 雪芦吓坏了,嗷一声扯了个竹框子把自己罩底下了。 子矜吃惊地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不要打了,停手,大家都快停手!” 她要上去,被殷紫萍一把扯住。 殷紫萍兴奋大喊:“打,使劲儿,我看你们谁厉害!” 子矜狠狠瞪了殷紫萍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站着看热闹,要出大事儿了!” 殷紫萍哼了一声,竟没拉住子矜:“哎!” 子矜上去拦方含英:“方典膳,冷静一点儿——” 话音未落,闻宴桃的手便上来了,子矜被狠狠推了一把,竟险些摔个跟头。 殷紫萍秀眉一横,一头撞上去,闻宴桃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随即又撸起袖子,狠狠给了对方两记耳光,闻宴桃眼冒金星,几欲昏厥。 这时,门口传来孟尚食一声暴喝:“住手!” 众人还在推搡。 苏月华高声道:“尚食大人来了,统统住手!” 众人回过头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孟、胡二位尚食都站在了门口。 众人惊骇,连忙跪了下去。 孟尚食站在台阶上,冷冷扫视跪满了一院子的人。 “跪满一个时辰,静思己过。” 话落,她便快步离去。 闻宴桃想向胡尚食求救,谁料胡尚食冷冷丢下一句:“跪好!” 而后不再看她一眼也走了。 苏月华默默地看了一眼子衿,一言不发地跟着胡尚食离开。 殷紫萍冲她背影做鬼脸:“装模作样。” 子矜用力一戳她的头。 殷紫萍不甘示弱地回戳了一下,二人都笑了。 方含英与闻宴桃两派人互相怨恨的对视,那只砸满了鸡蛋菜叶的竹筐被孤立在两方中间,进退不得…… -- 树梢枝头蝉鸣阵阵,池塘小榭清荷摇曳。 乾清宫。 微风钻进窗棂吹起薄薄幔帐,张皇后端坐在榻上,低着头,轻轻吹去茶盏内的浮沫儿,慢悠悠地品茶。 胡尚食始终恭敬地跪着,压着满心的焦急,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终于,张皇后开了口:“皇上金口玉言,复了孟氏的官位,我自也不好驳了陛下的心意。更何况,人之爱人,求利之也。想要成为尚食局真正的掌事,便要让众人心服口服,否则,便是我下了旨意,你也不能服众。” 胡尚食猛地抬头,凝望张皇后,满脸期待:“皇后娘娘,奴婢有信心——” 张皇后抬手阻止,轻轻将茶盏搁在一旁,胡尚食顿时噤声。 顿了片刻,张皇后若有所思道:“论资历,孟氏远在你之上。我要你们公平地一分高下。” 胡尚食怔住。 此时,梅清匆匆入殿,行礼:“皇后娘娘,陛下刚刚下旨,郭贵妃的亲弟郭玹袭了武定侯爵,祖母严氏逾制封为营国公夫人,母亲徐氏封了太夫人,还有……” 梅清窥视皇后神色,见她面上并无怒容,才敢继续往下说:“先帝近侍黄俨私通外臣,黄俨服诛之后,名下资财也尽数归了武定候!” 胡尚食忍不住悄悄去看皇后的表情。 张皇后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笑了笑:“凡事谋定而后动,心急过甚,成不了大事。” 胡尚食深深俯下头去:“是。” 第72章 想当女官 永宁宫寝殿。 郭贵妃在写家书,玉京替她研墨。 她认真地写着: 孙女郭氏端素奉书祖母膝下,自奉别慈颜,逾夏经秋,近闻祖母起居失和,特遣内使将引御医,往问安否…… 很快,她将信匆匆折起,放入信封,又轻轻抚摸了一下亲手绣的暖额,全部递给玉京。 “你要亲自将信交到祖母手里,替我带几句话。亲仁友直,所以扶颠。恭俭谦约,所以自守。请祖母好生管教族里兄弟子侄,方能守住郭家长久的富贵。” 奇怪的是,她往日的张扬全不见踪影,完全是谦逊温柔的语态。 玉京听后,心下疑惑:“娘娘,如今您的亲兄弟袭了侯爵,足见陛下待郭家眷宠之厚,便是连皇后的娘家也远远不及,您应当高兴才是,怎么还忧心忡忡!” 郭贵妃自嘲地笑了笑:“我高兴,便会有人不高兴,若不懂居安思危,祸事不远矣!” “慢着!”玉京正要离开去送信,郭贵妃却突然叫住她,“先前御赐的野山参与千年灵芝,也一并为祖母送去,祖母年事已高,身边伺候的侍女,你要留心观察,但有伺候不周到的,一律打发出去!” -- 尚食局走廊,两方送膳人马狭路相逢。 孟尚食仪态万方,身后的宦官们都捧着精美的食盘,每味皆有黄绢一端罩之,盒盖上,用小曲柄黄伞一把,金铃数十,一路行来,金铃摇曳有声。 胡尚食神色谦卑地施了一礼,退避一旁。 闻宴桃等人立刻跟随退让。 孟尚食嘴角微微弯起,看也不看胡尚食一眼,率众离去。 方含英经过闻宴桃身边,不自觉瞥过一眼,闻宴桃咬紧牙关、充满不甘。 胡尚食慢慢抬起头来,望向孟尚食一行人远去的方向,目光中充满野心。 草舍,朱瞻基听到一阵悠扬的琴音,心头雀跃,立即推门而入。 胡善祥原本正在拨弄琴弦,一听见动静,立刻起身,向朱瞻基行礼。 “殿下回来了!” 朱瞻基眸中划过一丝失望:“你怎么在这儿?” 袁琦要回答,胡善祥已笑着说:“殿下从前不是最爱这把“独幽”么,只因丝弦断了,弃在一旁,着实可惜。如今我已寻到与原琴匹配的丝弦,替殿下重新换好了,您听。” 说话间,她手指虚弹,琴弦微颤。 “声音同原先一般清越圆润呢!” 朱瞻基心不在焉地回到书桌前,一眼瞧见展开的书画,显然是胡善祥打开了,他压着不悦,又重新将画儿卷起。 胡善祥抱着琴过来,柔声道:“不如我弹奏一曲,为殿下解闷?” 朱瞻基态度冷淡:“不必了。” 胡善祥抱着琴,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旋即她振作了精神,将琴递给画屏,走到书桌边上,亲手为朱瞻基整理书案。 她刚拿起一本书,朱瞻基却一手按在了书上。 “自有人会整理的。” 胡善祥有瞬间的犹豫,还是鼓足勇气,沿着书册,手轻轻挪过去,覆在朱瞻基的手背上。 “殿下若有烦闷之事,能不能告诉妾身呢?我虽然愚钝,未必能替殿下解忧,可您说出心里话,也不至于无人倾诉。殿下——” 朱瞻基却自然地抽回了手,声音温和却显疏离:“琴留下吧,多谢你费心了,若无他事,改日我再去看你。” 胡善祥眉头轻蹙:“殿下?” “还有何事?”朱瞻基头也不抬,随口问她。 胡善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笑笑:“书斋简陋,终非久居之地,母后又恐下人们失了照料,特遣我来与殿下商议,还是回去住吧。” 朱瞻基意外地望着胡善祥,断然拒绝:“宫里整日人来人往,喧闹得很,比起这座书斋来,实在乏了雅趣,我就住在这儿。” 胡善祥思索一息,掀眸小心翼翼地看了朱瞻基一眼:“殿下在哪儿,我也该在哪儿。既然您不肯搬走,那从明日起,我便常来作伴。殿下忙时,我便研墨倒茶,您若闲了,再陪您说话解闷,好不好?” 朱瞻基微微皱眉,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我早说过不必你朝夕侍奉——” 胡善祥笑容和煦:“母后从前为东宫妃时,凡父皇的饮食起居,总是亲自料理,这才是为人妻子的本分。从前因为殿下宽容,我便多有懈怠,如今是认真改过……” 终于,朱瞻基不再隐忍,沉声道:“我说不必就是不必,袁琦,送太子妃回去。 胡善祥照样笑盈盈的:“我明日再来便是。” 而后看向袁琦:“不必送了,好好伺候殿下。” 说完,她便带着画屏走了。 袁琦一脸纳闷:“殿下,今儿个太子妃颇有几分奇怪!” 朱瞻基不以为意,挑眉:“这个时辰,还未送膳来?” “姚姑娘早将食盒送来了,只是先前太子妃在——”袁琦赔笑,看了一眼门的方向。 朱瞻基沉了脸:“送来就行了么?告诉她,今日的膳食我不喜欢,叫她重做!” 袁琦挠挠头:“啊,又重做?是。” 朱瞻基弯下腰,抱起了一直在他脚下绕来绕去的猫儿,窗前悬挂的铜壶花器不知何时换了白色桔梗,他不悦地皱眉。 -- 尚食局。 子矜坐在铜炉前,望着跳跃的火焰。 先前她去草舍送膳,远远瞧见捧着一束白桔梗、正预备踏入书斋的胡善祥。 胡善祥轻轻嗅闻桔梗花,面上浮起微笑。 子衿眉头轻蹙,有些心烦意乱。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莫名想起当年徐氏过世前的那一幕。 昏暗的房间里,徐氏已是油尽灯枯,奄奄一息。 她端着汤药跪在榻前,泪盈于眶:“母亲,求求您,喝药吧!” 徐氏却挣扎着,用力攥住她手腕:“入宫去,你一定要入宫去!把原本属于你的一切,亲手夺回来,听见了没有!” 她不肯回答,徐氏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拳又一拳,用力地敲打她的肩头。 “若你办不到,对不起你的亲娘,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你自己!” 见她犹豫,徐氏如同发了狂,赤红着眼睛,死死扣住她的肩头,一字一句道:“我纵是死,也无法瞑目!” 徐氏的面孔与那束白桔梗在眼前交错闪过,子衿的眼底有跳跃的火星。 突然,门口传来殷紫萍欢快的声音:“子矜?子矜?!” 子矜猛然醒过神来:“怎么了?” 殷紫萍走过来,蹲在她身侧。 “怎么一直发呆呢?这是你要寻的梅花模子,可以吗?” 子矜望着木刻的梅花模型,点头。 殷紫萍埋怨:“皇太子未免太难伺候,梅花还没开呢,收集的梅瓣儿香味早散了,这不是诚心刁难人么?” 子矜笑笑,动作麻利地将白梅花瓣洗净、切末,开始制作梅花汤面。 不多时,她带着新制的膳食再次来到草舍。 走向窗前,原本盛放的白桔梗早已换成了红山茶,她不由自主轻轻抚摸过山茶花瓣。 打开食盒,热气腾腾的梅花汤面,色香味俱全。 朱瞻基弯起嘴角,低头尝了一口梅花汤面。 “倒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梅香。” 子矜解释:“从前采摘的梅花瓣,梅香早就淡了,食材总是应时之物更好。” 朱瞻基笑笑,却突然沉了脸。 “见胡善祥来到书斋,你便过门不入,为什么?” 子矜沉默,只是低头整理花枝。 朱瞻基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回答我。” 子矜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力要将手挣出来。 朱瞻基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眼里似乎有某种决绝的东西,令他心头颤动,越发执着。 “子矜,胡氏并无大过,我不能废黜她。” 子矜低头不去看他。 “殿下误会了,我想成为女官,一生留在尚食局。如此一来,您再也不必感到丝毫的内疚,而我也有了终生的依托。” 朱瞻基眼睑微垂,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子衿毅然:“我想做庖厨,想当女官!” 朱瞻基隐忍,再开口时,声音微微颤抖:“你对我,有过半点真心吗?” 子衿不答反问:“若我没有入宫,您还会记得我么?” 突然,朱瞻基沉默了。 他松开握着子衿皓腕的手,背过身去,思索良久。 隔了好半晌,才转过身来,重新面对着她。 “我不否认!我记不起你十岁时候的模样,甚至完全忘记了你这个人!打从一开始,这个太孙妃就只是张家献给我的礼物。造成这一切不幸的起源,是张家多余的献媚,是皇爷爷的固执与疑心。你怪我,公平吗!” 子衿轻轻一笑:“皇太孙想要促织,官员们掘地三尺,无辜者家破人亡。到了成年选妃,又有多少女子深锁寒宫,永别故土亲人。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讨好您。您的双手清清白白,可那促织罐儿是沾了血的。” 朱瞻基走近她,垂眸瞧她,眼中尽是失落和委屈。 “在你眼中,不论我是否知情、是否情愿,纵然从未有一人来问过我的意见,只要我是皇太孙,就是罪魁祸首。所以,你宁愿留在尚食局,也不留在我身边!” 子衿的声音温柔却坚定:“若您果真存有半分歉意,或是些许怜悯,那么请您宽恕我的违逆。因为,我不愿做您的妃妾,不愿终生为您而活,更不愿做命运全由他人左右的傀儡。” 不等朱瞻基开口,她郑重拜下去。 “请殿下成全。” 朱瞻基从未被他人拒绝过,瞬间羞恼、怨恨、不解全部涌上心头,这种复杂的滋味混杂在一起,他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猛然别过脸去,厉声道:“出去!” 姚子矜郑重地向朱瞻基行礼,毫不留恋地退了出去。 袁琦匆匆进门,与姚子矜错身而过,有些意外:“姚姑娘,哎?!” 姚子矜连个眼神都未给袁琦,径直离去。 袁琦听到清脆的碎瓷声响起,案上的碗碟全被朱瞻基摔得粉碎。 他惊呼一声:“殿下,您的手?刚才姚姑娘她——” 朱瞻基握紧拳头,指缝有鲜血流出,他甩开袁琦的手。 “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 第73章 主动 子矜走出草舍,刚开始还心事重重,但很快,她就像是彻底甩脱了内心的包袱,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刚回尚食局,发现整个庭院人进进出出,却是鸦雀无声。 众人各自干手中的活,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 殷紫萍向她勾手指。 子矜走过去帮殷紫萍洗碗:“怎么是你在洗碗?” 殷紫萍神秘一笑,小声揶揄道:“里面刀光剑影的,出来躲一会儿。不是去书斋送膳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子矜平静道:“今后我要留在尚食局,当一辈子的女官。” 殷紫萍一边窥视厨房的动静,一边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大厨房内,方含英同闻宴桃狭路相逢。 闻宴桃声音里是掩不住的讥讽:“方典膳,若这次孟尚食败了,你还要厚颜留在尚食局么?” 此刻的方含英,面上端的是处变不惊,她温柔地回答:“哪里的话,将来闻典膳去了上林苑养鹅,我一定会很挂念你呢!” 两人剑拔弩张,却突然听到殷紫萍惊呼一声。 “你再说一遍?!” 二人同时向外望去,殷紫萍发现引起了注意,顿时讪讪地低垂了头,故作若无其事。 闻宴桃和方含英对视一眼,同时不屑地冷哼一声,各自离去。 殷紫萍用力拍姚子矜的后背。 “哎哟,傻子啊,真是个傻子。那可是太子啊,我要被你活活气死!” 子衿埋头边洗碗,边随口问道:“做女官不好么?” 殷紫萍努努嘴,愁眉苦脸道:“说什么女官与妃嫔之路泾渭分明,哼,我看别无二致。现在仅是二位尚食之争么,分明是坤宁宫、永宁宫的两位娘娘在一较高低呢!” 不知因了何事,香芹、玉脍又推搡起来了,盘碟哗啦啦碎了一地。 -- 朱瞻基来坤宁宫,向张皇后请安。 “儿臣给母后请安。” 张皇后正以左手研墨。 “哦,你来了。” 梅清领着宫女抱着一大摞旧衣出来,张皇后扫了一眼。 “对,就是这些,丢了吧。” 朱瞻基无意中一扫,面色微变:“这些不都是当年您为父皇做的旧衣么,一针一线,细细缝制,熬了多少个日夜,眼睛都熬红了……不能丢!” 张皇后轻描淡写道:“他已是天子,早就用不上了。” 朱瞻基低声叹息:“从前皇祖母做的衣衫,皇爷爷一直贴身穿着,从来舍不得丢弃。再说这些衣衫都是新的,如何用不上!” 张皇后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梅清离去。 梅清收了衣服,还是出殿去了。 朱瞻基安慰道:“父皇不爱,那就为儿子做吧,儿子保管日日穿着……” 张皇后捧着茶盏,笑了:“你喜欢,改日让太子妃亲手为你做。” 朱瞻基怔住,旋即不自然道:“太子妃不善女红。” 张皇后失笑:“别说衣服,香囊,你连手帕都没收过一条吧?” 朱瞻基一时沉默。 张皇后撩起眼皮睨了朱瞻基一眼,温声责备:“这都是你的不是。” 朱瞻基眉头轻皱,不解道:“我?” 张皇后放下茶盏,转而看向朱瞻基,正色:“平心而论,胡氏不擅文墨,不爱女红,不能同你谈诗论文,琴曲相合,但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尤其懂得体谅他人。从前她做得不对,你不该一味纵容,早些说清楚了,也好过疏离至此。” 朱瞻基苦笑:“母后,为什么错的总是儿子呢?” 张皇后突然笑了,感慨道:“民间的婆母,小夫妻生出龃龉,定要护着儿媳,才能夫妻和睦、家族兴旺啊。何况她人在深宫,我若不偏疼些,委屈又向谁诉说?瞻基,她已后悔了,再予她一个机会吧,不要像我和你的父亲……” 朱瞻基一愣,张皇后止了话头,向他招招手。 “来。” 她将笔递给朱瞻基:“替我写一字。” 朱瞻基眼睛一扫,看到母亲右手虎口落下的深深伤痕,那是张后砸坏纺车留下的,他不愿再刺痛母亲,忙垂下眼睛。 “是。” -- 尚食局庭院。 方含英和闻宴桃同时抓住卷轴,争相要打开。 方含英厉声道:“轻点儿!” 闻宴桃瞪了她一眼。 二人同时展开纸卷,一个骨力遒劲、力透纸背的“古”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闻宴桃望向苏月华,满脸皆是欣喜之色。 子矜望着那个棱角分明、刚劲有力的“古”字,自言自语:“皇后娘娘用的竟然是颜体呢!” 殷紫萍一头雾水,看看那幅字画,又回头看看子衿。 方含英来到大厨房,径直走到孟尚食跟前,愁容莫展:“孟尚食,这第一局以古馔为题,苏月华又精通此道,我等怕是……” 孟尚食面色平静:“怎么,你竟如此畏惧于她么?” 方含英面露难色:“大人,我制膳偏重简单朴素,可稳压闻宴桃一头,但苏月华出身名厨世家,又追随王司膳研习历代名肴,我与她对阵,怕是没有胜算。” 孟尚食扫视香芹、雪芦二人:“如此说来,你们都没有取胜的决心?” 香芹、雪芦二人皆是不安地垂下头去。 殷紫萍自告奋勇地上前:“孟尚食,请让我一试!” 孟尚食挑眉:“你?” 方含英不以为然,轻声责备:“殷紫萍,你不过是个女使,竟放下大话,要与苏典膳比试,还不下去。” 孟尚食却对殷紫萍的话颇有兴趣。 殷紫萍满脸期待地望着孟尚食,笃定道:“我会为您赢下第一局!” 香芹沮丧道:“第一局是皇后娘娘亲自出题,若开局不利……” 殷紫萍在此刻却显得无比理智:“胡尚食指名让苏月华开局,便是笃定我们无人应战。你们都无把握获胜,难道要孟尚食自降身份,与一名典膳去分高下?纵然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吧!” 闻声,三人都皱眉。 子矜及时端过来一只水盆:“诸位,请看。” 众人一看,水盆里竟是一块被雕刻成玫瑰花的水豆腐。 子矜眉眼弯弯,笑盈盈道:“孟尚食,方典膳,最近这段时日,紫萍日夜苦练,刻苦极了。您瞧,这朵用水豆腐雕刻出的牡丹花,实不是寻常雕工可比。若方典膳不嫌弃,请让她辅佐您,不敢抱取胜之心,只盼能增长见识、磨炼技艺,请给她一个机会吧!” 殷紫萍会意,祈求众人:“请相信我!” 方含英果然犹豫了。 孟尚食沉思半晌,忽而开口:“就这么办吧!” 待众人离去,殷紫萍一撞子衿胳膊。 “谢啦!” 子矜冷着脸,轻声责备:“同你说过多少遍,平日要与人友善,莫处处结仇,否则,纵讨好孟尚食一人,比试时有人背后掣肘,你又当如何?” 殷紫萍轻蔑一笑:“就我这等低贱出身,纵然匍匐在地,他们也只嫌我脏了地方,又何必奴颜媚骨!” 姚子矜沉默一瞬:“想赢苏月华,可没那般容易。” 殷紫萍嘿嘿一笑:“我不是有你嘛!” -- 夜阑人静。 草舍院子里,树梢枝头栖着鸦鹊,夜露打湿了梧桐。 胡善祥揭开原本覆于茉莉碗上的蜜碗,轻轻将蜜碗搁置一旁,亲自提壶,在茉莉碗内注入温水,茉莉花在碗里绽放,清甜的香气四溢。 朱瞻基接过茉莉汤,望着热水中的茉莉起起伏伏,却想起那碗梅花汤面,兀自出了一会儿神。 胡善祥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朱瞻基回过神来,望着胡善祥。 胡善祥抿唇浅浅笑着:“偶然听长姐说起了茉莉汤,今日才得一试。可惜如今的茉莉比不得夏日清香,殿下喜欢便好。” 她走到一旁翻阅书架上的书籍,朱瞻基放下茶碗,继续看书。 胡善祥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无意在角落里翻到一本《伤寒杂病论》,欢喜道:“殿下,您这儿竟然也有医书么?” 朱瞻基下意识抬起头,被胡善祥灿若明霞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眼前人的身影竟陡然与姚子矜的倩影重叠。 他有些心烦意乱,丢下了手里的书,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准备将未完成的狸猫嬉戏图画完。 胡善祥见他没反应,悄悄将这本书卷起,塞入画屏的袖中。 画屏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主子,不可啊!” 胡善祥向她轻轻嘘了一声。 画屏万分无奈。 朱瞻基头也不抬:“你若无事,便先回去吧。” 胡善祥惦记着医书,行个礼:“是。” 画屏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她却完全没瞧见似的,将对方袖子里的医书宝贝似地揣在怀里,高兴地往外走。 朱瞻基越画越心烦,索性丢了笔。 “袁琦,收拾一下,我要搬回去。” 胡善祥刚走到门口,闻听此言,诧异地回过头来。 朱瞻基突然快步上前,握住胡善祥的手。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胡善祥受宠若惊:“殿下?” 朱瞻基没再吭声,而是拉着她就走。 画屏满脸喜悦地追上去。 袁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竟见快要完成的狸猫图早成了一团乌墨。 出了草舍不久,朱瞻基望向远处,突然心血来潮。 “时辰尚早,若你我此刻登上层楼远眺,可观远方山影、湖畔夜景,更有半空云气帘前过,四面凉风天上来,又是何等的畅快!走,不回宫了,现在便去!” 说完,他便拉着胡善祥要走。 胡善祥下意识劝阻:“殿下,夜已深了。” 朱瞻基回头看她。 胡善祥为难道:“我不懂诗,又不擅画,去了也是扫兴,殿下若有雅兴,明日邀臣子们把臂同游,岂不更好?” 朱瞻基笑笑,手,不自觉就松开了:“我自去便是,你先回宫吧!” 旋即大步离去。 袁琦连忙跟了上去。 胡善祥忙唤道:“殿下?!殿下!” 见朱瞻基并未回头,她微微摇头,无奈叹息:“还是这个脾气!” 第74章 辋川图 月下,子矜在画辋川图。她凭借记忆来描绘,凝神细想一阵,真正下笔却极快,长长的纸卷拖曳于地。 有人替她轻轻将落在地上的长卷铺展开来,让微湿的笔墨晾干。 子矜理所当然道:“不是坐着都能睡着么,快回去睡吧,天亮之前我就能完成。” 半天没等到回应,她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月下,游一帆不知望了她多久。 子矜不着痕迹地以白宣覆于画上。 “这么晚了,就算游大人当值,也不该四处乱跑。” 游一帆恍若没发觉她的提防。 “我的提议,考虑好了么?” 子矜果断开口:“我拒绝。” 游一帆黑眸半眯,斜睨着子衿:“旁人夺你身份地位,你不怨?” 子矜停顿一瞬:“不怨。” 游一帆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想了想,又问:“胡氏威胁你的性命,你不恨?” 子矜静立于廊下,声音平静得没有半点起伏:“不恨。” 游一帆一声轻笑:“你以为躲在灶间,便可避开屠刀,你——不会真的如此天真吧?” 子矜低头整理画卷:“这是我的事,不劳大人挂心。” 游一帆低头沉思一瞬,转而又道:“我不信!” 子矜漠声反问:“您不信什么?” 游一帆凝神望着她,似是想要透过那双晶莹的鸦瞳以看透子衿内心真实的想法。 良久,他轻叹一声,好奇道:“我不信有人被剥夺一切,依旧心平气和!我不信你濒临绝境,还能不怨不恨!你为什么这样平静?” 子衿内心痛苦一阵阵涌上来,她又一次想起了母亲徐氏死不瞑目的画面,然而胡善祥与她下棋、对她微笑的回忆接踵而来,令她的心遭受良心与责任的拉锯。 她的手,不自觉隐隐发抖。 游一帆洞察一切,声音突然柔软下来:“你和胡氏,命中注定只能活一人,所以,才会放弃么?” 子衿故作不经意地问:“那你又为何如此憎恶朱瞻基?” 游一帆先是一怔,半晌后,再度微笑起来。 “审遍天下可疑之人,便是再穷凶极恶的盗贼、狡猾奸险的巨蠹,到我的手中都乖乖顺服,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子审问。我不过是奉命监察东宫,何谈个人怨恨。” 子矜聪慧至极,怎会辨不清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我不知大人与太子有何冤仇,常言道,疏不间亲,远不间近。大人以臣子之身,安能窥探东宫之事,离间天家父子之情。望您三思而后行。” 游一帆几乎笑出声来,像是自言自语:“你还护着他?!有的人可真走运,打小便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连抛弃的媳妇儿都如此宽厚善良,着实难得,难得啊!好吧,你做你的菩萨,我当我的罗刹,咱们各行各路!” 说罢,便拂袖而去。 子矜这才松了口气。 她正准备继续画画,突然听见一阵动静,却是殷紫萍又端着烛台回来了。 殷紫萍打了个哈欠,给子矜加了一盏烛台。 子矜一笑,安心低下头继续画画。 画出一笔,突然抬起头,望向游一帆离去的方向。 殷紫萍奇怪:“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子矜停顿了片刻,再次落笔的时候,在一棵树旁画下了一个光头的盘腿老僧…… 游一帆一人独步宫道,背影格外寂寥。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苏月华站在道路尽头,深深向他施了一礼。 -- 翌日。 子矜甫一回到宫女所,便开始翻箱倒柜,可迟迟遍寻不着。 殷紫萍进门,好奇道:“怎么回事?” 姚子矜黛眉紧蹙:“画儿明明放在这儿的,还特意上了锁,现在不见了。” 说完,便继续翻找。 殷紫萍面色骤变。 此时的大厨房里,苏月华正示意禾黍、玉脍帮忙,二人替她展开了一幅山水图。 胡尚食心中大为惊讶:“这便是辋川图?” 苏月华点点头:“宋《清异录》曾云,唐有比丘尼梵正,庖制精巧,用鮓臛、脍脯、醢酱、瓜蔬,黄赤杂色,兜成景物。这一次,我便要效仿梵正,以花色冷盘,重现辋川图景。” 胡尚食皱眉,有些不相信地问她:“你有把握吗?” 苏月华极为笃定:“请胡尚食放心,虽然部分图景的选料尚待斟酌,但我已成竹在胸。” 胡尚食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好!自今日起,你们都要好好听从苏典膳的调派。” 众人齐声应是。 这一刻的苏月华,可谓是志得意满。 殷紫萍进门,正好撞见这一幕,她暴怒,快步上前,一把攥住玉脍的手腕。 玉脍惊叫:“你干什么!” 子矜急声拦劝:“不可造次!” 殷紫萍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怒火。 “苏月华,宫中并无辋川图仿本,这幅到底从何而来,据我所知,你只精烹饪技法,并不通晓绘画吧!” 子矜一眼认出亲手描绘的辋川图,也看向了苏月华。 苏月华毫无愧色:“我自然不能,这是内廷供奉画师的仿作罢了,我借来参详,有何不对么?” 殷紫萍怒极了,正要开口,却被姚子矜一把按住。 “苏典膳,你真打算以冷盘再现辋川图景?” 胡尚食不动声色道:“尚食局除去月华,谁又有这般能耐,你么?” 殷紫萍一声冷笑:“这幅分明是子矜所画,清高的苏典膳也会干这等没廉耻的事,真叫人大开眼界!” 苏月华故作镇定,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闻宴桃昂着头,一脸倨傲地看着殷紫萍,咒骂道:“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小心你的舌头!” 子矜柔柔一笑,看向苏月华,目光平静:“苏典膳,重现辋川图,并不仅仅在于形似,须以花色冷盘重现画中意境,这绝非一件易事,我很期待你的成品。紫萍,我们走。” 殷紫萍不甘心,被子矜强行扯走。 胡尚食转头,别有一番深意地凝视苏月华,略略一顿,上前轻轻拍了拍苏月华的肩膀。 “我不在意你怎么赢,只在意最后的结果。” 走廊处,殷紫萍挣开姚子矜的手。 “那明明就是你凭记忆仿画的辋川图,为什么不让我当众揭穿她?” 比起殷紫萍的暴怒,子衿倒显得平静许多。 “丢已经丢了,刚才你若大闹一场,却拿不出证据,怕要被胡尚食反诬一口,失去比试的资格。” 殷紫萍冷笑:“我失去比试资格,她也讨不着便宜。哼,还以为就我才会干坏事,原来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坏起来,比我可恨百倍呢!” 姚子矜握住她紧攥的拳头,轻轻舒展开来。 “人家越是叫你生气,越是不能生气。一旦气急败坏,便中了人家圈套。” 殷紫萍深深吸气。试图劝慰自己。 “我不气,我一点儿也不气,可我就是很生气嘛!” 姚子矜被她这般模样给逗乐了。 “低头受侮笑,隐忍硉兀寃,天下莫能与之抗。一时的喜怒,又何必形于色呢?紫萍,她苏月华不是自诩通晓历代名肴么,这复原古馔的第一局,我们还非赢不可了!” 殷紫萍挑眉:“哟,这么有自信?” 子衿耸耸肩,嘴角勾起浅浅笑意,从容道:“只要我想赢,就一定会赢。” -- 琼苑僻静处。 游一帆似笑非笑地望着苏月华:“我没想到,你也会做这样的事。” 苏月华望着他,眼睛似有泪光,嘴角却牵起微笑。 “拥有珍贵之物,才生胆怯之心。可是你看——” 她摊开了双手,眸中一片绝望。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啊。” 游一帆眸光微敛,声音沉冷了几分:“可是,你为何要这样做呢?” 苏月华静默半晌,待整理好情绪,才平静道:“因为我有一件事,纵然赔上道义与良知,也一定要完成。” 游一帆挑眉,将她的手握成拳,认真回答:“你拥有杰出的制膳才能,所以,你一定会胜出。” 第75章 二十四节气馄饨 琼苑一派繁华富丽的场景,妃嫔们三三两两,或站或坐,下棋、赏花、打双陆,有妃嫔抬出了绣架在绣牡丹,一人倚着去看,一人则顽皮地拿了针线去串花蕊,惹得旁人轻笑。 张皇后端坐上首,吴妙贤正捧着一只香囊献宝,胡善祥含笑而望。 郭贵妃侧坐一旁,注视着远处正在摘花剪枝的宫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远处花丛间,年迈的画师一手持着画板,一手正在为妃嫔绘像。 孟尚食、胡尚食亲自引领送膳宦官,为皇后、贵妃等人上了蜜饯、水果小碟。 孟尚食献给皇后的是一道春兰秋菊。 张皇后微微一怔:“这道是?” 孟尚食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是南宋《乾淳岁时记》中记载的春兰秋菊。” 胡善祥抿唇,微微有些困惑:“既无兰花亦无菊花,为何以此命名?” 张皇后品尝后,轻轻点头:“白石榴与雪梨寓兰,橙肉寓秋菊。可惜了——” 听到张皇后的点评后,亭内众人顿感意外。 ...... 常青跑到廊下,不敢进厨房,恭敬道:“方典膳,皇后娘娘说,春兰秋菊浸了过久的梅卤,酸了。” 闻宴桃连忙追问:“那道砌香樱桃呢?” 常青答道:“皇后娘娘很是喜欢。” 闻宴桃看向方含英,满是得意。 “开席的前菜都做不好,还是趁早认输吧!” 方含英脸色陡然变了。 雪芦目睹闻宴桃离去,焦心不已。 “方典膳,怎么办?” 方含英心中已然明了,面无表情道:“我又不是第一回制膳,会连时辰都把握不好吗?而且上菜之前,我亲自试过。” 雪芦小声嘀咕:“那皇后娘娘不就是明摆着偏帮他们?” 方含英咬咬牙,没有吭声。 闻宴桃、禾黍、玉脍和几名女使,正在有条不紊地准备辋川图小样需要的鮓、臛、脯肉、瓜、果等各种菜蔬。 苏月华的目光不时扫向挂在一旁的辋川图,旋即手持柳叶尖刀,手指翻飞,一眨眼的工夫,便在青柚果上雕刻出亭台楼阁、茂林修竹、山川溪流,山水图在盘中渐渐成形。 女使、宫女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好奇、崇敬,压低的惊叹声不断。 方含英快步走到姚子矜和殷紫萍身边,忍不住催促:“为什么还不开始!” 姚子矜目光停留在苏月华精雕细刻的那些菜品上,感叹:“明明不精绘画,却自然地懂得该如何置陈布势,果真不可小觑。” 殷紫萍正在搅拌馅料,嘴里不停:“你说什么呀?哎呀,石头她换食材了,啧,是黄瓜还是南瓜?要是我,一定用南瓜!” 子矜侧目看殷紫萍一眼,解释:“我是说,一幅辋川图,画遍人间山川,欲重现画中意境,又谈何容易?烹饪一道上,苏月华的确天资过人!” 方含英急得团团转。 “你们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姚子矜,殷紫萍!” 姚子矜站开:“方典膳,帮我继续揉面吧。” 方含英惊疑:“揉面?!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哎!” 琼苑,胡尚食轻轻一击掌,苏月华、闻宴桃领着送膳宦官鱼贯而入,将一只只冷盘呈送到贵人们面前。 吴妙贤盯着眼前堆着怪石嶙峋的冷盘,讶异道:“从前只见龙凤呈祥、喜鹊登枝,好看又吉利,这又是什么,乌糟糟的一团,我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么奇怪的雕花冷盘呢。” 张皇后笑而不语。 郭贵妃一眼便瞧出冷盘的端倪,当即毫不容情,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吴妙贤涨红了脸,求救似的看向胡善祥,胡善祥却未曾注意到她,而是望着自己眼前的冷盘,亦是十分困惑的模样。 苏月华示意,送膳宦官们将二十只冷盘并排陈列于一处,成为一幅大型的花色拼盘菜。 辋川二十景,盂城坳、华子罔、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荑沂、宫槐陌、临湖亭、欹湖、柳浪、金屑泉、白石滩、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一一在众人眼前成型。 原本或坐或站、自娱自乐的妃嫔全都被眼前这幕惊呆了,不自觉全围拢过去。 重重人墙阻隔了远处画师的视线,他连忙站起来,跳着脚向人墙内望去。 与此同时,尚食局大厨房内,姚子矜、殷紫萍等人忙得脚不沾地。 禾黍踮脚,频频朝子衿这边望来。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玉脍嗤笑一声:“有了那幅辋川图,他们做什么都是徒然。” 案头放了十二只不同馅料的小碟,香芹、雪芦还在不断送刚调好的馅料来,各种菜蔬肉食搭配的馅料看得人目不暇接。 雪芦在数馅料碟:“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子矜,按你的吩咐,全齐了!” 殷紫萍正在迅速地擀面皮。 子矜巧手包裹出一只馄饨,放在案上,端详片刻。 方含英急了:“你们、你们怎么还不慌不忙的——到底预备怎么办,至少说出个章程来,馄饨哪里赢得了啊!” 殷紫萍擀出的面皮,每一张都轻薄透明,动作又快又好。 子衿接过面皮,手速如飞,裹出了第二种形状的馄饨。 香芹惊呼:“不对啊,你们的馄饨形状不一,这哪能见人呢!” 子衿不理她,换第三只盘中的馅料,自顾自地包馄饨,眨眼间又是第三种……如此顺势取料,一只只馄饨包裹出来,每一只形状都不相同。 方含英跺脚:“完了,全完了!” 玉脍等人窃笑不已。 -- 张皇后忍不住起身,亲自上前观看,所有人都围到这组大型花色拼盘之前。 郭贵妃指着刚才被吴妙贤嫌弃的那一盘,轻笑:“傻丫头,这便是辋川图的鹿柴之景了。” 众人忍不住都轻笑起来,吴妙贤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 “是。” 胡善祥低低喃语:“辋川图?” 郭贵妃轻移莲步。 “王摩诘晚年隐居辋川,常邀三两好友,畅游原野、赋诗相酬为乐,并作辋川图留念。你们瞧,这是华子罔,文杏馆,这是……茱荑沂?这一定是欹湖,还有一座辛夷坞,是,是辋川图没错了!” 何氏笑笑,心悦诚服:“贵妃娘娘慧眼,我这等眼拙的,哪里认得出什么王摩诘的佳作。” 赵氏小声道:“这般奇景,我也从未见过呢!” 曹氏感叹道:“华子罔、茱荑沂、欹湖……光是听到名字,都叫人无限神往。” 胡善祥悄悄去看张后的神情,轻轻垂下了眸子。 吴妙贤满脸大写的不高兴,嘴巴可以挂油瓶,小声嘀咕:“不就是一时没认出来么,何以逢迎至此,哼!” 胡善祥轻轻抬起手指掩唇,示意她噤声。 张皇后望着如数家珍的郭贵妃,心头涌起无限复杂的情绪,终究是化为一抹平和的笑容。 “以世间最寻常的瓜果菜蔬,镂出青山绿水、舟楫翩然。这每一只冷盘,皆凝聚了庖厨的心血与巧思,真真是难得。郭贵妃,你以为呢?” 郭贵妃爱不释手,竟是忘记了自身的立场,不由自主地点头。 “真是巧夺天工的绝技!” 身旁妃嫔根本不懂,只是茫然地跟着点头。 正夸赞着,郭贵妃却注意到了奇怪之处,凝目在一老僧的人物上,若有所思。 孟尚食不动声色,胡尚食自觉胜券在握,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 张皇后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郭贵妃身上。 “连贵妃都如此夸赞了,第一局还用继续比下去么?” 郭贵妃笑了,意有所指:“可惜,几处选材不佳,坏了原画的意境。您瞧这山水倒是颇像,可人的意态便差了些许。” 吴妙贤很不服气,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扯下一块塞进嘴里,谁知胡善祥正朝她看过来,她赶紧往下咽,险些噎住。 胡善祥惊讶,吴妙贤露出笑脸,赶紧给自己找补:“太子妃,这季节还是吃热锅子好,冷风一吹,吃什么都凉飕飕的。” 胡善祥转过脸去,忍不住掩口而笑。 吴妙贤坚持:“我是说真的,要不您也尝尝?” 张皇后顺着郭贵妃的话在看人物,目光扫过一处,突然凝住了。 孟尚食敏锐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一棵树下的盘腿老僧,登时面色大变。她下意识望向苏月华,而苏月华面带得色,竟是一无所察。 众人还在低声称赞。 “雕刻的工艺真是精巧,连树都千姿百态,绝不重样呢!” “快看这儿!这柳丝细如春雨,我倒瞧不出究竟用了什么食材呢!” “你问问苏典膳不就知道了?” “了不得,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刀功。” 下一刻,张皇后率先转身,径直向上位走去,像是突然对辋川图拼盘失去了兴趣。 梅清察言观色,提醒:“孟尚食。” 孟尚食颔首:“是,已经备妥了。” 苏月华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皇后突然转变态度,胡尚食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吩咐宦官:“撤。” 送膳宦官将冷盘全部撤了下去。 第76章 我赢了 姚子矜、殷紫萍领着送膳宦官来送膳食,简单的小火炉端上来,锡暖锅炖着翻滚的清鸡汤,一只只形状各异的小馄饨浮浮沉沉。 孟尚食亲自舀出馄饨,呈给张皇后,再由姚子矜、殷紫萍等分送在座的贵人,一人的小碟内只有两只。 张皇后尝了一口元宝形的馄饨,恍惚了下,意外道:“是瓠瓜羊肉馅?” 殷紫萍笑答道:“娘娘说的是,周公辨二十四气之应,以顺天时。今特用二十四种花形,配上二十四节气特有的菜蔬,是为二十四节气馄饨。” 说完之后,她下意识看子矜一眼,姚子矜轻轻点头,殷紫萍马上高兴起来。 郭贵妃眸中带笑,问道:“如此说来,各节气特有的菜蔬都配备齐全了吗?” 子矜从容不迫道:“回贵妃娘娘的话,香椿、莼菜、蕹菜、藜蒿等不少菜蔬,皆火室火炕中所成。” 胡善祥放下箸:“是虾仁荠菜与蕹菜鱼肉馅儿的馄饨。” 吴妙贤尝了一口:“蚬肉生菜馅的,还有这个蝴蝶形状的,尝起来带着莲藕的微甜——” 闻宴桃眼见众人品尝美味的馄饨,个个皆面露赞赏之色,不屑道:“上贡的菜蔬都是火室内培植的,根本不是顺应时节之物,这便差了一等鲜味,又怎么比得上你再现的辋川图!” 苏月华虽未回答,却是深以为然,脸上仍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郭贵妃先是震惊,旋即目露赞赏之意,温声道:“不仅仅是二十四节气的菜蔬吧,每一只馄饨内的馅料,似乎都另有玄机,品尝起来,与往日绝不相同。” 殷紫萍看姚子矜,姚子矜眼神示意由她回答。 殷紫萍这才解释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因为部分菜蔬非应时之物,每种馄饨的馅料便要下功夫。如豌豆苗鸡肉馄饨,要取最嫩的苗尖,再以鸭油调鲜。如香椿火腿馄饨,只取顶上中腰封的菁华肉,同时拌了鸡茸——” 话音未落,被胡善祥打断了:“如此奢侈精心,岂非违背了制膳朴实的本意?” 殷紫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子矜不卑不亢:“回太子妃的话,人之始也,果腹而已。后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说,皆因风调雨顺,国富民安,百姓才可享自然馈赠,尽天下至美。正因追求制膳之道,方有农牧、渔猎、炊具、食器、医道,甚至文艺之不断精进,辋川图重现便是例证。况今日所用食材,其实都是庖厨寻常之物,所费不多,花些心思与时间罢了。” 胡善祥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倒是能言善道。” 吴妙贤侧目,狐疑地瞥了胡善祥一眼。 张皇后出乎意料道:“虽用的都是常见之物,但因馅料用心,便可样样有味,味味不同,真正是奇特。孟尚食,你果然调教有方。” 孟尚食恭敬地垂下头去。 胡尚食看向苏月华,苏月华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 宴会结束,回到尚食局。 庭院里,众人都在追问姚子矜、殷紫萍二十四节气馄饨的做法。 有一小宫女好奇道:“姚掌膳,现在这个时节,莲藕少了清甜,吴才人怎么吃出莲藕香呢?” 子矜柔声道:“我用了藕粉与茯苓粉——” 殷紫萍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那小小一碟馅料,每一碟都藏着心机呢!” 苏月华快步进来,众人一下子都噤声了。 苏月华竭力抑制住愤怒的情绪:“出去。” 众人愣住。 苏月华厉声道:“我叫你们全都出去啊!” 众人没见过这样的苏月华,惊奇又害怕,瞬间一哄而散。 苏月华愤怒到了极点:“姚子矜,到底为什么?” 殷紫萍轻嗤一声,鄙夷地看着苏月华。 “你不会是输不起,故意来挑衅吧。” 苏月华竟伸手一推,殷紫萍猝不及防倒退了一步,她旋即用力攥住子矜的手。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赢?说话呀!” 殷紫萍狠狠钳住苏月华的手臂,姚子矜看她一眼,安慰道:“没关系。” 殷紫萍不悦道:“人要愿赌服输。” 苏月华心中困惑不已:“那时候皇后娘娘分明——” 方才在宴上,张皇后欣赏冷盘,突然笑容凝固在唇边,转身便向上位走去…… 一想到这些,苏月华胸腔中的愤懑似烈火般不受控制地往脑袋中蹿,几乎灼尽了她仅剩的理智。 苏月华厉声质问子衿:“一定有原因,其中一定有问题,你告诉我,到底做了什么!” 姚子矜面色平静,淡然道:“王摩诘爱参禅礼佛,可真正的辋川图有舟子、游人,唯独没有僧人。” 那晚在作辋川图时,她停顿了片刻,再次落笔的时候,在一棵树旁画下了一个光头的盘腿老僧…… 苏月华回忆,恍然大悟:“僧人?是树下的老僧!” 子矜攒眉,声音平静得可怕:“太祖皇帝曾入皇觉寺为僧,生平最恨人家将秃啊僧啊挂在嘴边,紫禁城内谁敢提起只言片语,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时过境迁,宫内少有人记得这忌讳,可皇后娘娘心知肚明,又怎好让你赢呢?” 苏月华原本清丽的面容逐渐扭曲:“原来你是故意误导我!” 殷紫萍讥讽道:“苏月华,别人在自家捕鼠,谁让你放着好端端的人不做,非要一头钻进来呢?” 苏月华根本不搭理殷紫萍,她只是定定望着子衿,却突然笑了。 “不过是雕虫小技,今日的比试,我才是——” 子衿打断她的话:“不,是我赢了。” 苏月华一怔。 姚子矜轻叹一声,漠然地望着苏月华。 “你以为辋川图小样最难的地方真的在于重现画中意境么?” 苏月华疑惑:“难道不是?” 暖融融的日光下,子衿微微笑了起来,提及辋川图时,那双澄澈明净的眼瞳里似乎闪烁着两轮耀眼的小太阳。 “辋川图小样是世上最精致的花式冷盘,可惜在寒冷的季节,遭遇冷风一吹,所有的食材都会越发冷硬,观赏的功能远大于食用。原本我都想好了,以湖广靖州制作雕花蜜饯之法,将所有食材提前制成蜜饯,方便贵人们品尝,可惜,画儿被你盗走了。”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顿,默了默,才抬眼看向苏月华,轻声道:“瞧,我能想到的事,你为何想不到?因为你一心惦记炫耀技法,忘记食材最终是要入口的!那份辋川图小样,复原得非常精妙,但若将这份天才用于旁门左道,你于烹饪一途,也止步于此了。” 苏月华难以置信地盯着子衿,她甚至以为自己方才听到的这番话时幻觉,莫名的,她只觉得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有些喘不上气来。 殷紫萍嘲讽地笑笑,拉着子矜就走。 “别理她!” 二人往外走,刚到门口,便看到游一帆倚在门边,早将一切收进眼底。 游一帆笑眯眯地击掌:“瞧不出,真厉害呀!” 子矜故意学那晚上游一帆的口气,狡黠一笑:“游大人,我画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不会真的如此天真吧?” 游一帆愕然。 子矜冲他一笑,翩然远去。 游一帆望向苏月华,不动声色道:“派去取画者未曾细看那幅画,倒叫她做成了陷阱。不过,你来我往才有意思,输了一回而已,脸色何必如此难看?” 苏月华看向子衿的背影,低声喃语:“她……从未这般认真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草舍。 朱瞻基在画层楼远眺时看到的风景,还信笔挥毫,一口气提完了一首诗。 “城上高楼切太清,晚来临眺属晴明。西山苍翠连东海,南纪舟车会北京。红锦园林宜夕照,黄云陇亩见秋成。长空漠漠清无际,目送飞鸿万里征。” 朱瞻基放下笔:“你来看看。” 陈芜上前,先看诗,连连点头,再看画,一脸困惑:“殿下,昨夜登楼远眺,难道舟上有美人?” 他随手一指,原来朱瞻基画到小舟渔人时,却画成了舟上垂钓的美人。 袁琦嘟囔:“夜深人静,何来美人,女鬼还差不离。” 陈芜狐疑:“这越看越像一个人……” 朱瞻基冷眼望来:“满口胡言,不过信笔而就,哪里像了。” 陈芜讷讷:“是,是,不像,奴婢眼花,看错了,看错了。” 朱瞻基不信,自己去瞧,结果越看越气,抬手就撕了。 陈芜万分惋惜,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傍晚时分,落日西坠,云霞漫天。 子衿回到宫女所,却见一只纸鸢晃晃悠悠落在院子里,她捡起一看,纸鸢的背上贴着一张美人赏月图,正是她的模样。 莫名的,她突然忆起,那日她坐在走廊栏杆之上,仰头望着月色,朱瞻基走到她身后,故意在她耳畔轻呼一声。 她猛吃一惊,一时坐立不稳,竟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朱瞻基连忙笑着将她拥入怀中。 画面自她脑中一闪而过。 子衿狼狈回神,一狠心,将纸鸢丢在地上。 走到门口,终究不忍,她回来捡起了美人图。 她轻轻晃了晃纸鸢,美人的四肢竟跟皮影一般手舞足蹈起来,无意中一拉纸鸢长长的尾巴,美人竟顽皮地向她吐舌头。 她目光复杂地望着纸鸢,忍不住笑起来。 另一边,苏月华快步进入胡尚食房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胡尚食,是我不慎,请您宽恕!” 胡尚食面色阴冷:“刚才坤宁宫传来旨意,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尚食局的典膳了。” 苏月华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却依旧隐忍,乞求道:“胡尚食,请您容许我参与第二局的比试!” 闻宴桃轻嗤一声:“第一局你已经输了,竟然还敢大言不惭,还不出去!” 胡尚食沉声质问:“若第二局你再输,该当如何?” 苏月华眼睑微垂,坚定道:“只有我,才能胜过姚子矜!” 闻宴桃反驳:“她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根本不值一提,换了是我……” 胡尚食被闻宴桃的聒噪搅得愈发心烦,她皱皱眉,不悦地看向苏月华。 “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苏月华感激地看了胡尚食一眼,连忙应是。 闻听此话,闻宴桃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谁知胡尚食下一瞬却冷冷扔下一句:“你若是再输一次,便永远离开尚食局吧!” 苏月华瞳孔骤缩,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住,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不过这一刻,她将情绪掩饰得很好,隐忍不发,只恭顺地低垂着脑袋。 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第77章 教她厨艺 永宁宫。 郭贵妃望着精致的冷盘,回头望向孟尚食。 “这位苏典膳当真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雕工,你瞧这山、这水,确实有三分原画的意境。” 孟尚食平静道:“名厨苏氏的传人,自然是非同凡响。” 郭贵妃笑了:“皇后偏帮胡善围,自是不会公正地评判,可有了这参禅的老僧……哼,能将皇后的心思料得如此精准,这小小的尚食局,真是藏龙卧虎啊!” 孟尚食微笑着附和道:“年轻人的小把戏,瞒不过娘娘慧眼。” 郭贵妃自言自语:“王摩羯的辋川图,配上参禅的老僧,倒也是相得益彰。不过,这第二局的比试,可就不是后妃所能决断了!” 孟尚食诧异:“贵妃娘娘的意思是?” 郭贵妃轻舒一口气:“东宫将代皇上邀朝中重臣游太液池,第二局的比试便定在西苑!” 这日,朱瞻基在画《戏猿图》,在他的笔下,小猿紧紧搂抱着母亲,却向悬挂于树上的父猿招手,父亲摘下一串果子,正在遥遥地逗弄小猿。三只猿猴神态生动、栩栩如生,瞬间勾勒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亲情画面,隐秘地透露出朱瞻基内心的强烈愿望。 良久,他终于停了笔,久久凝视着这幅画,心情复杂难言。 胡善祥亲自端来一盏金玉羹,看朱瞻基正在出神,不由出声:“殿下?” 朱瞻基回过神来,胡善祥柔声道:“刚送来的金玉羹,知道殿下不喜太甜,特意吩咐他们蜂蜜少少的放了,只用桂花调了味,您尝尝。” 朱瞻基搁下笔,接过金玉羹。 胡善祥凝神看向戏猿图,朱瞻基望着她的侧脸,隐隐期待她能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胡善祥才抬头,疑惑:“近日殿下不是写字就是画画,不必处理政务么?” 朱瞻基嗓音淡淡:“怎么,我有空闲多陪伴你,不好么?” 胡善祥温柔笑笑:“从前先帝在时,不是带您北巡狩猎,就是逼您协理政务,奏章总也看不完,连我都见不着您,如今殿下有了空闲,我自是欢喜……只是如今父皇登基未久,政务繁多,身为一国储君,殿下理当多为他分担才是啊!” 朱瞻基本期待着妻子能看懂他的心意,听到这番劝说的言辞,不由自主感到失望,面上未曾表露分毫,只漫不经心地舀动金玉羹,心思早已飘远了。 胡善祥察言观色,笑问:“殿下?” 朱瞻基的目光回到戏猿图上,自言自语道:“也要他愿意让我分担才是。” 胡善祥怔住,低头看一眼金玉羹,轻呼一声:“该凉了。” 她有心亲近,态度自然地举起汤勺要喂朱瞻基,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朱瞻基想起先前胡善祥从自己手中劈手夺过橘子的那一幕,陡生疏离之心,第一反应便握住了她递汤的手。 胡善祥意外:“怎么了?” “我累了。”朱瞻基丢下这句话,径直向内殿而去。 胡善祥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放下汤勺。 画屏欲言又止:“太子妃,殿下他……” 胡善祥无奈笑笑,声音平静:“如此看来,过去发生的一切,殿下一刻都未曾忘怀。” -- 尚食局。 子矜正拿着青果练习,不由自主便走了神,脑海中尽是从前她与朱瞻基相处的点点滴滴。 深夜时分,朱瞻基在看奏章。 子衿坐在小火炉边上,小心地用毛笔给一颗栗子刷上油,又将第二只栗子蘸上水,放在铁铫内,然后将其余的栗子一颗一颗小心地覆在这两颗栗子上。 她默念:“四十、四十一……四十七。” 足足覆上四十七颗栗子,将那两颗特殊的栗子牢牢压住,她才加了炭火,然后就这么守着炭火等栗子煨熟。 朱瞻基看她一眼,笑了笑,又低头继续看自己的奏章。 良久,朱瞻基阖上奏章,子衿一手支着下巴昏昏欲睡。 他走过去,低头看她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想轻轻吻那么一下,就在几乎要成功的瞬间,突然听见铁铫轰地一声炸响。 姚子矜瞬间睁开眼,脱口而出:“栗子熟了!” 话音未落,发现朱瞻基近在咫尺的面容,顿时呆住。 谁料下一刻,朱瞻基将手里的奏章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拍,低声笑起来:“既无烧毡之患,煨什么雷公栗!” …… 子衿回笼思绪,她摇摇头,将朱瞻基彻底抛诸脑后,低头认真雕青果。 夜渐渐深了,她太过入神,连孟尚食不知何时走入厨房都不知道。 孟尚食看了好一会儿,始终没作声。 姚子矜发现,吃惊,连忙向孟尚食行礼。 孟尚食伸出手,调整了姚子矜握柳叶刀的方式。 “从前见你,于制膳之道很有天赋,尚缺强烈的进取之心。如今见你,可比从前用心多矣!复原辋川图小样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子矜弯了弯眉眼:“雕虫小技,如何瞒过尚食。经过这次的比试,我发现自己的雕工,远不及苏月华,还要请孟尚食指点。” 孟尚食接过柳叶刀:“她自五岁便入庖厨,常人如何能及?” 提起苏月华,孟尚食的语气熟稔自然,引得子矜侧目。 孟尚食转了话题:“学艺没有捷径,苦练到底才能灵光乍现。” 她随意拿了一只西红柿,刀锋过处,眨眼之间,便成了一朵海棠花。 随后,她将柳叶刀还给子矜:“继续。” 子矜认真练习,孟尚食不时指点她的手法。 殷紫萍兴冲冲地回来:“子矜,你不知道今天多热闹——” 话音未落,她瞧见了孟尚食,连忙行礼:“孟尚食。” 孟尚食声音冷厉:“出去跪着。” 殷紫萍心中委屈,解释道:“孟尚食,今晚邀约的都是各局司字辈、典字辈的女官,我是不敢不去!” 孟尚食沉下了脸:“出去!” 子矜连忙向殷紫萍使眼色,殷紫萍气恼,扭头便出去了。 孟尚食看向子衿,挑眉问:“怎么,觉得我罚得不对?” 子矜没有搭腔,而是笑问:“孟尚食,花朵树木静态易雕,鹿柴内奔跑的野鹿如何能成?” 孟尚食平了怒气,重新给子矜示范。 殷紫萍跪在庭院里,子矜锁上厨房门,从她旁边走过也不停下。 她一下子站起来:“子矜!” 殷紫萍因为跪得久了,哎哟一声倒下去。 子矜本来硬下心肠不理会,又赶紧跑回去扶她。 “跪疼了吗?我看看!” 殷紫萍咧嘴朝她甜甜一笑。 子矜搀扶着她往宫女所走。 “未赢比试之前,旁人正眼也不瞧。现在赢了一场,便又慌忙来请。只因他们觉着孟尚食赢面更大,成心借你去攀附!” 依旧淡淡的,辨不出情绪的声音。 殷紫萍冷笑一声:“宫里头拜高踩低是常事,不过互相利用罢了,又有何惧!” 子矜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黛眉不由更紧了几分。 “旁人辱你骂你,你尚知磨练技艺,好叫人家刮目相看。可你怎么不想想,赞声也能叫人骄矜,让你止步不前、一事无成!顺便告诉你,别得意太早,我既决定留下,便绝不再退让,这大明尚食花落谁家,还不知道呢!” 殷紫萍瞪大眼睛盯着子矜,突然转身就跑,火速奔去抽出一根柴火,冲到姚子矜面前。 “给!” 子矜一愣。 殷紫萍腼腆一笑:“今后我再忘乎所以,拿它抽我!” 子矜高高扬起木条,殷紫萍连忙闭上眼睛,谁知姚子矜丢在一边,手指在她鼻梁上重重刮了一下:“回去吧!” 殷紫萍睁眼而笑。 第78章 宴请群臣 西苑。 朱瞻基领着一群大臣游览西苑,一路眉眼飞扬,谈笑风生。 陈芜近身伺候,落后一步的袁琦小跑着上去,却又被人群挤出来,愤恨不平地瞪着陈芜的背影,恨不得在他后背挖出洞来。 陈芜与侍卫一道在岸边捕鱼,杨士奇看得欢喜,也主动上去帮忙,捕了鱼儿上来。 袁琦赶紧上去,指挥着:“快,快送去膳房!” 天空有野鸭飞过,朱瞻基扬弓搭箭,长射出去,野鸭从高空坠落水面。 众臣连呼:“好,殿下英武!好箭法!” 袁琦总算找到献媚的机会,眼见小宦官送野鸭来,劈手夺了过来,湿淋淋的野鸭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几乎滑跪在地。 “殿下!殿下,请看!” 众人看他狼狈又狗腿的模样,皆是大笑出声。 陈芜提醒:“殿下,皇上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顺着陈芜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到不远处呼啦啦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正是朱高炽。 朱高炽眉开眼笑,非常热情地向大臣们用力挥手,大臣们面面相觑。 杨士奇纳闷:“殿下,皇上不是病了吗?” 朱瞻基忍不住扶额。 “吩咐膳房备膳,圣驾到了。” 游一帆站在人群之后,冷眼旁观这对父子,看到朱瞻基身侧大臣环绕,而朱高炽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掩饰住了嘴角的讥嘲。 西苑膳房,赵公公指挥着人不断送菜蔬肉食进来。 “快着点儿!哎哟,轻点儿,别惊了圣驾。” 常青小声嘀咕:“赵公公,贵人们又没长顺风耳,隔那么老远,哪儿能听见啊!” 赵公公抬手就是一个暴栗子。 “你小子嫌命长啊,这筐,搬去那边!” 孟尚食上前,温声道:“赵公公,这些小事让他们去办就行了,何劳您亲自吩咐。” 赵公公轻叹了声,郑重其事道:“太子上回来西苑,食了寒凉之物,又吹了冷风,大病了一场,所以这回啊,皇后主子让奴婢跟着来,千叮万嘱,这野禽生果,要格外留神!” 子矜正指挥常青摆放菜蔬,闻声,却也暗暗留意。 胡尚食适时开口:“请赵公公放心,我等明白。” 赵公公点头,特意把朱瞻基刚打下的野鸭子给拎走了。 方含英制作腩炙,在将羊肉串好烤制的过程中,忍不住频频看向苏月华。 苏月华将鲈鱼切成生鱼片,她的动作优美流畅,鱼片薄如蝉翼,如同一场无声的表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切好鱼片后,她将切好的香柔花叶拌入鱼生。 另一边,姚子矜在做松鼠桂鱼。 苏月华随意扫了一眼,见是如此常见的菜色,不由暗暗好笑,顿时放松了警惕。 闻宴桃制作金银夹花平截,可惜她处理螃蟹的动作实在太慢,待苏月华将金齑玉脍交给送膳宦官,回过头来看到闻宴桃仍在处理螃蟹,便将她推到一旁。 “我来。” 闻宴桃心有不甘,胡尚食严厉的眼神望来,她只好无奈退到一旁,帮助禾黍一起揉面、擀面。 孟尚食、胡尚食离开膳房去送膳。 方含英成功送出腩炙,刚松了口气,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苏月华吸引。 苏月华以蟹八件熟练地从煮熟的螃蟹内取出蟹黄、蟹肉,再均匀平铺于备好的面饼之上,轻快卷起,手起刀落。 子衿不疾不徐地作准备,殷紫萍则在处理湖里刚捞上来的小鱼,她以香脆银鱼的制法,油炸至金黄,顿时香味飘满了小小的膳房。 今日,锦衣卫正严密护卫西苑各处,阿虎将一柄宝剑呈给游一帆。 游一帆拔剑出鞘,寒光如电,不由赞叹:“是把好剑。” 阿虎用他二人仅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先前王爷听您的话,第一个上表劝进,果然博取了皇帝的好感。” 游一帆神情淡漠:“以后不必往我这儿送东西,我什么也不缺。” 阿虎微微一怔,旋即又低声道:“王爷嘱咐,万事小心。” 游一帆的目光扫向凉亭的方向,微微颔首。 凉亭里,朱高炽笑着向杨士奇等人解释:“本是风寒未愈,才让太子代朕宴请,后来赵王入宫,想到我们兄弟好久没有同游西苑,这才一道过来。” 杨士奇等人点头称是。 朱高燧亲自端着酒盏过去,恭敬地跪下,向朱高炽敬酒。 “陛下甫一登基,便增了臣弟岁禄,皇恩如此浩荡,臣弟感激涕零,自是要入宫谢恩的。” 朱高炽含笑点头:“你我兄弟,何必多礼。” 八岁的朱瞻埏原本就坐在朱高炽的身边,他与朱高炽一样,右腿有些微微跛足,平时穿着特制的靴子瞧不出来,可他看见朱瞻基显得格外激动,连忙自己挪位过去,走得过急,瞬间暴露出病足。 众臣望见,或皱眉或垂眸,都不去看皇帝的表情。 朱高炽低声斥责:“阿埏,回来!” 朱瞻埏对父亲的斥责毫不在意,紧紧霸住朱瞻基的手臂不放,眼底都是仰慕。 “大哥,什么时候再带我一块儿去放鹰?” 朱瞻基异常温柔地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小十,上次送你的字帖,你要是能临完,大哥就带你去放鹰。” 朱瞻埏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真的?” 朱瞻基伸出手,朱瞻埏紧紧拉住他的小手指,用力晃了晃,以示不能反悔。 杨士奇打趣:“卫王自小便同太子殿下非常亲近呢!” 朱瞻埏毫不犹豫地点头。 “嗯,天底下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大哥了!” 听到这句话,朱高炽的表情非常微妙,似是欣慰又似是怅惘,他完全不明白朱瞻基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朱瞻埏对这位兄长亲近远胜于自己,只是这种复杂的情绪无法表露,强忍着郁闷,一言不发。 朱高燧不动声色地笑笑,低语:“皇兄,太子年纪虽轻,却颇有威望,又很得人心,连卫王都这般钦慕他。难怪父皇在时常常对我们说,此他日太平天子也!” 这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只他们二人听见,朱高炽复杂地笑着点头,朱高燧敬了酒便回座去了。 朱瞻埏悄声对朱瞻基说话,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抬头。 朱高炽振作起精神,向刘公公示意。 刘公公会意,端着托盘上前。 朱高炽和颜悦色道:“朕平日最担心的便是民间疾苦、朝野物议,众爱卿侍奉先帝二十余年,皆是国家栋梁之材。今后朕处理政务有不当之处,你们便可用这枚‘绳愆紏缪’的印章,密疏以闻,朕一定会采纳。” 众人面面相觑。 朱高炽殷切道:“赐你们这枚印章,是盼着君臣之间坦诚相待,朕不想再听奉承,只想听真话、听实话。” 臣子们受宠若惊,连忙跪倒。 “臣等领旨谢恩。” 四人领了皇帝赐予的印章才归座。 孟尚食亲自为皇帝上腩炙,胡尚食送金齑玉脍。 朱高炽期待地望着杨士奇:“爱卿,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向朕说吗?” 杨士奇惶恐:“陛下施政清明,政事无阙,臣怎敢妄言。” 朱高炽失望,又看向其他臣子,众人都不敢看他,一个个闭口不言。 朱瞻基笑笑:“父皇肯纳谏求言自然是好事,不过今日游园难得轻松,不如暂时放下政务,待他们回去好好斟酌,再向父皇投章献策不迟。” 众人附和:“太子殿下说的是!是,是!请陛下容臣回去想想!” 朱高炽失望,叹息道:“朕刚一登基便下了求谏令,等到今日也无人献策,朕……罢了!” 他举箸看向腩炙,烤得金黄的羊肉串仿佛在滋滋往外冒油,他原本便强压心头怒火,当然对羊肉毫无胃口,转眼便看向金齑玉脍。 胡尚食难掩得意,取了鱼脍,蘸以蒜、韭、姜、葱、醋等五味,放于朱高炽的小碟内。 朱高炽举箸品尝,露出赞叹之色:“这个季节的鱼脍果然十分鲜美,好,好!” 胡尚食勾起唇角,望向孟尚食。 孟尚食脸上始终保持着平和的笑容,根本不为所动。 朱瞻埏大口吃腩炙,吃了一串还要吃第二串,却被朱瞻基止住。 “万一积了食又病倒了,你还想不想同大哥一道去放鹰了?” 朱瞻埏乖乖放下了腩炙。 朱瞻基看向朱高炽,提醒道:“父皇,鱼鲙固然鲜美,毕竟是腥物,于胃极寒,恐伤龙体,撤了吧。” 朱高炽摆摆手,示意不必。 朱瞻基示意刘公公,刘公公忐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上去把鱼鲙撤了。 朱高炽箸留半空,不由瞠目。 朱瞻埏感觉到后颈痒痒,下意识伸出手去挠了挠,此时他的后颈上已起了细微的红疱,只是无人注意到这一幕。 孟尚食呈上第二道菜松鼠桂鱼,胡尚食呈上金银夹花平截。 朱高炽品尝了一口摆成莲花状的金银夹花平截,眉毛上扬:“是蟹肉?” 胡尚食轻声应道:“蟹黄蟹肉一金一银,是为唐代烧尾宴中的金银夹花平截。” 众人席上都分得一只小碟,每碟一只,品尝过后皆是连连点头。 胡尚食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 孟尚食揭开了上方的大盖碗,露出油炸至金黄的桂鱼,当众浇上一层色泽鲜亮的卤汁,那只“卧”于盘中的“松鼠”,顿时活了起来,竟发出“吱吱”之声。而那“松鼠”四周,还绕了一圈香炸银鱼球,个个“松球”一般大小,于是金黄银白,相映成趣。 朱高炽品尝一口,吃惊地瞪大了眼,忍不住又尝一口。 这整条鱼烹制的松鼠桂鱼,连每一根刺都保留下来,口中只听得咔嚓咔嚓,竟是不可思议的酥脆。 当陈芜亲自将小碟送到朱瞻基面前时,他尝了一口,突然沉默了片刻,放下。 朱瞻埏好奇:“大哥,不好吃吗?” 朱瞻基没言语,朱瞻埏奇怪地拿起一根散落的银鱼条去沾了卤汁,瞪大眼睛。 “大哥,这个香酥可口,明明最好吃!” 朱瞻基沉着脸、抿着唇不开口,陈芜心知朱瞻基一定猜出制膳人是谁,忍不住笑起来,被朱瞻基冷冷扫过,马上垂头。 朱高燧尝了一口金银夹花平截,轻“啧”了声:“陛下,金银夹花平截固然美味,可我以为蟹么,还是清蒸最佳,过度精巧的烹制反而冲淡蟹之鲜味。何况,刚才游湖吹了凉风,我这腹中正隐隐发寒呢,实在顾不得风雅喽!” 他一边说,一边将分给自己的最后一块松鼠桂鱼送入口中。 孟尚食气定神闲,胡尚食掩饰了不悦,同样露出谦卑的笑容。 第79章 子衿遇刺 膳房,姚子矜精心处理好四条鳜鱼,斩掉首尾、除去鱼皮,小心地在鱼身捆上线,全部垂放于锅内,放完水、米以后,下盐、酒、姜、花椒等调料。 殷紫萍在挑选新鲜鹿角菜,方含英在煮将要拿来烫鹿角菜去毒的绿豆汤,他们预备做凉拌鹿角菜。 苏月华在做冻金钟鸡。 案上放着十二只小茶杯,闻宴桃往杯内涂些许鸡油,禾黍将备好的火腿片、香菜叶、蛋白片、芦笋片、鸡粒全都放进杯子里,一一排列整齐,供苏月华使用。 门口有个小宦官探头探脑:“姚掌膳在么?” 子矜走过去:“我是。” 小宦官满脸堆笑:“孟尚食有吩咐,请姑娘随我来。” 子矜回头看一眼精心制膳的殷紫萍,不愿她分神便没有出声提醒,跟着小宦官离去。 那小宦官甲领着姚子矜越走越偏:“姚姑娘,孟尚食就在前头了。” 子矜目光无意中落在宦官走动露出的靴底,疑心大起,悄悄拔下发簪藏在袖中,猝不及防地:“胡尚食吩咐你办什么事?” 小宦官下意识地应声:“啊……” 顿了顿,他陡然回过味来,赔笑:“您说什么哪,这不是孟尚食吩咐我领着您去的?快走吧!” 子矜警惕地盯着小宦官,冷声道:“孟尚食伺候皇上用膳,来捎话的定是御前的人,你这满靴泥也配去皇上跟前伺候么?来人!来人啊!” 闻声,小宦官骤然变脸,狠狠扑上去,一手钳住子矜,一手急慌慌去捂她的嘴,被她狠狠咬了一口、以手肘猛击肋下,顿时疼得倒抽冷气。 又跑来一名埋伏好的宦官,拔出匕首便要刺入她的心口。 在匕首刺下之前,那支簪子已经扎进了对方的腹部,那名宦官闷哼一声,弯下腰去。 子矜高声大喊:“有刺客,快来人!有刺客!来人哪,快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呼救声惊动了锦衣卫,凌乱的脚步声纷纷向这边而来,小宦官吓坏了,顾不得姚子矜扭身就跑。 可后边跳出来要刺杀子衿的那名宦官不死心,非要杀死她,再次举刀向她迫来。 千钧一发之际,那宦官身形一震,咽喉被一柄长剑洞穿。 眼看剑尖近在咫尺,子衿跌坐在地,累得喘息不已。 惊魂未定之间,一双靴子走到她面前,子矜抬头,正是游一帆。 子矜艰难开口:“还有一人,眉下黑痣、个头矮小,往那边去了!” 阿虎没想到她竟还有余力关注刺客,顿时愣住。 游一帆冷声吩咐:“还不追?” 阿虎带二人匆匆追了过去。 游一帆垂眼望着狼狈的子衿,嘲讽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再怎么退让,人家还是容不下你!瞧,这不就来了?” 子矜要站起来,结果脱了力、腿发软,竟是一时没站起来。 游一帆向她伸出手,姚子矜自己站了起来:“多谢大人!” “怎么谢?”游一帆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子衿一怔,游一帆伸出手想要擦去她面上血污。 见状,她索性又退了一步,用帕子擦去脸上血痕。 游一帆定定望她,笑了笑:“越擦越多,还能见人么?” 子衿愣住:还有么? 游一帆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要抬手却生生止住,扯了子衿的袖子在她脸上乱擦一通,擦得她整张脸都红了起来,这才放开手:“好了。” 要子衿捂住脸看他,惊得都懵了。 游一帆往膳房的方向瞥了一眼,故作严厉:“还不快去?” -- 凉亭内。 胡尚食送上一道冻金钟鸡。 朱高炽举箸品尝,惊讶道:“这是凉冻的吗?” 胡尚食颔首。 这道冻金钟鸡是由苏月华精心烹制的,准备大小两只水盆,小水盆放在大水盆里,分别给两只盆注入水,再将十二只茶杯放进小水盆里。 最后,她将硝石倒入大盆内,硝石溶于水吸取大量的热,小水盆里的水便渐渐结了冰,如同天然的冰箱,茶杯内的金钟鸡也冷冻起来。 朱瞻埏好奇地盯着透明的金钟鸡看,里面的鸡肉丁粒粒可见。 朱高燧浅尝一口,赞赏地点点头:“嗯,果然入口即化,鸡块还格外的白嫩鲜美。” 胡尚食弯起唇畔:“是,鸡肉事先用淡醋煮熟,才能这样香嫩。” 孟尚食轻轻一击掌,送膳宦官端着一只锅上来。 奇特的是在锅的四周都有一枚铜钱垂挂,丝线的另一端则牢牢捆住锅内的鳜鱼。 看到这口奇怪的锅子时,众人眸中皆露出意外之色。 “这铜钱作何用处?”朱高炽问。 孟尚食揭开锅盖,将四枚铜币合并一提,整个鱼骨架都跟着一抖,早已熟透的鱼肉竟奇迹般地点点落下,全部融入雪白的米粥之中。 朱瞻埏惊得张大了嘴巴。 “鳜鱼粥常见,做法可不常见,大哥,这真的好有意思!” 朱瞻基瞬间猜到谁是制膳者,声音冷淡:“不过是《夷坚志》里头记载的圆真僧粥,读了两本闲书便来御前卖弄,有什么意思。” 朱瞻埏愕然,反驳道:“嗯,爱读书那不就是个雅厨了?大哥你今天好奇怪哦,看什么都不顺眼,这庖厨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朱瞻基眼睑微垂,故作漫不经心道:“我有么?” 朱瞻埏猛点头。 朱瞻基哼了一声:“你看错了。” 朱瞻埏嬉皮笑脸凑上去逗他,可朱瞻基沉着脸,就是不开心。 孟尚食又呈上一道凉拌鹿角菜:以此菜佐粥,风味极佳,请陛下品尝。 宦官们将一碗碗鳜鱼粥、一碟碟鹿角菜送到各人案头。 朱瞻埏很喜欢鳜鱼粥,鹿角菜也吃得十分香甜。 胡尚食眼看两方僵持不下,暗暗沉下脸来。 而此时,朱瞻埏一直在挠后颈,疱疹越来越红,他的脸却越来越白。 朱瞻基关切道:“小十,怎么了,我看看!” 朱瞻基一把扯下朱瞻埏的手,揭开他的衣领,面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朱瞻埏要用力抓挠,朱瞻基急忙抓住他的手:“不可以!” 朱高炽急了:“阿埏,你怎么了?” 朱瞻埏烦躁地挣扎,竟陡然昏厥过去。 众人全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叫着卫王,卫王殿下。 朱瞻基沉声道:“不要围住他,全都散开!” 朱高炽一把推开朱瞻基。 “你也走开!阿埏?阿埏!” 朱瞻基猝不及防,竟被父亲推倒在地,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待遇,竟怔了片刻,待回过神来,急忙道:“宣太医!” 陈芜应声,随即快步出去。 朱高炽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地呼喊着阿埏,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令人动容。 只是这幅情景看在众人眼里,越发显得太子朱瞻基被排除在外。 这一刻,朱瞻基的眼里有难言的羡慕和说不出的酸涩,但他很快恢复常态,若无其事地问:“卫王出门前可有异样?” 宦官连连摇头:“没有,殿下刚才还好好儿的呀,这、这到底怎么了?” 游一帆闻声赶来,当即下令:“封锁西苑,严禁任何人出入。” 孟尚食正要去查看朱瞻埏的情况,胡尚食眼珠一转,陡然叫喊起来:“是鹿角菜,陛下,一定是鹿角菜的缘故!” 孟尚食一把扣住胡尚食的手臂。 “谁准你胡言乱语!” 众人全都看向胡尚食,她一把挣开对方的手,扑倒在朱高炽面前,扬手一指。 “陛下,鹿角菜长于山野,难免沾染蛇虫毒液,必得绿豆汤烫后方可食用,如今卫王殿下中毒,定是他们的疏忽!” 孟尚食骤然变色,迅速跪倒。 “陛下,厨下制膳皆小心谨慎,断不会出此大错,还是先请太医替卫王殿下诊治!” 朱高炽暴怒:“拿下,凡涉事的庖厨全部拿下!” 锦衣卫气势汹汹地闯入膳房。 “今日谁做了鹿角菜?” 殷紫萍诧异,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没有回神。 闻宴桃拿手一指:“他们!” 殷紫萍一脸蒙:“出了什么事?” 话音才落,领头的锦衣卫一声令下,锦衣卫一拥而上。 殷紫萍拼命挣扎,大喊道:“你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拿人,我到底犯什么事了?你们放开我!” 挣扎之间,膳房的杯盘碗碟摔碎,菜蔬践踏了一地。 殷紫萍、方含英两人都被押走。 禾黍声音微微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苏月华没有吭声,而是捡起散落一地的鹿角菜,若有所思。 子矜欲回膳房,却见锦衣卫押着孟尚食等人离去,下意识便要上前,被躲在一旁窥视的常青冲出来拦住。 “去不得!” 子矜挣扎大喊:“究竟出什么事了,为什么锦衣卫要带走孟尚食和紫萍?说话呀!” 常青哭丧着脸:“完了,完了,孟尚食和殷女使,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第80章 申冤 尚食局走廊。 苏月华与胡尚食相对而站,低声说话。 苏月华小声道:“胡尚食,今日之事……” 话音未落,子矜已快步而来,匆匆行礼。 “胡尚食,送来的新鲜鹿角菜,全用绿豆汤烫过,孟尚食和殷紫萍都是冤枉的!” 胡尚食挑眉,脸上露出莫测的笑意。 “自己都是死里逃生,还有空关心他人生死,子矜,你可真是个非同寻常的人啊。” 子矜面色陡然沉冷,质问道:“胡尚食,你我之间的恩怨,毕竟与公事无关!孟尚食等人入狱,尚食局声名大损,进御膳的差事必为尚膳监所夺,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胡尚食得意道:“孟尚食治下无方,这才铸下大错,待我将来正式接掌,自会夺回进膳之权,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掌膳置喙?” 子衿紧皱眉头,反驳道:“可锦衣卫并未从其余的鹿角菜上查出问题,您就如此确定——” 苏月华冷冷开口:“蛇虫爬过,毒液残留,谁也不敢保证卫王服用的那一碟没有问题啊!” 子矜转头看向苏月华,难以置信道:“你一直留在膳房,应当亲眼瞧见他们以绿豆汤清毒的!” 苏月华却漠然地别开脸。 “我什么都没看见!” 子矜气结:“你!” 胡尚食福身凑到子衿耳边,语气阴冷:“那道菜的膳牌上只有殷紫萍与方含英,阴差阳错,竟让你逃过一劫!但你别忘了,今后没有孟尚食保你,再敢不分尊卑地挑衅,休怪我无情。” 说完,她便带着苏月华离去。 子矜阖上眼,极力隐忍着濒临爆发的情绪。 苏月华忍不住回头望去,子矜仍旧站着一动不动,她皱眉道:“我可以凭实力获胜,何必要节外生枝呢。” 胡尚食轻笑:“你不会以为,鹿角菜是我做了手脚?呵,他们自己疏忽大意,偏又撞上皇帝最宠爱的幼子,这是天要亡她!” 苏月华怔住:“万一太医诊断,卫王的病真与他们无关呢?” 胡尚食脚步微顿,侧身看向苏月华,语重心长道:“卫王是进膳后才突然昏迷,他们如何逃脱干系?月华,欲成大事,切不可优柔寡断、错失良机。今日易地而处,她也会抓住机会,置我们于死地!” 苏月华怔愣一瞬,似是顿悟般微眯了眯杏眸,眼中的狠戾一闪而过。 胡尚食嘴角勾着浅笑,而苏月华望着得意的胡尚食,嘴角却浮起不动声色的嘲讽。 -- 永宁宫的寝殿内,脚步匆忙的太医、端着药汤的宫女们穿梭不断。 朱高炽强打着精神坐在床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床上昏睡的朱瞻埏。 郭贵妃以帕拭泪,焦心不已。 戴院判退出时,不着痕迹地看了郭贵妃一眼,郭贵妃会意。 走廊上,戴院判忧心忡忡:“贵妃娘娘,卫王的病……” 郭贵妃下巴微微扬起,掩饰性地转过头。 “戴院判糊涂了!宫内人人皆知,我的儿子游园前身体康健,他是服用了有毒的鹿角菜。” 戴院判欲言又止:“娘娘,这——” 见戴院判这般怯懦,郭贵妃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不悦道:“戴院判,这么多年来是谁扶持你?当初皇后要降罪于你,又是谁在陛下面前为你力保?” 戴院判忙恭声道:“微臣绝不会忘记贵妃娘娘的大恩。” 郭贵妃抬手轻轻扶了扶鬓边的发钗,冷笑:“记恩就不必了,好好医治卫王才是正经。” 戴院判察言观色:“请贵妃娘娘示下,这病到底该怎么治?” 郭贵妃笑而不语。 这厢,子矜在永宁宫外久久等候。 常青匆匆赶来,劝说:“姚姐姐,我找相熟的人打听过了,卫王高热昏迷,陛下亲自为他祈福,又彻夜守候,只是太医迟迟查不出病因,孟尚食怕是……凶多吉少了!您就别等了!” 子矜脚步未挪动半分,毅然道:“我要求见贵妃娘娘,我真的有话要说!” 常青摇头:“哎哟,如今卫王病势沉重,贵妃娘娘正恼恨孟尚食,别说你见不着,就算见着了,怕是连自个儿都要折进去!” 子矜看向常青:“那你告诉我,卫王都有什么症状?” 常青连忙道:“这我哪儿能知道,快走!” 说着,就要拉子衿离开永宁宫。 子矜眸中闪过一丝担忧,低声喃喃:“不仅是孟尚食他们,还有上林苑、光禄寺,凡与此事有关者都要受到牵连啊!” 常青一脸无奈:“顾不上啦!您在这儿等了两个时辰,已是仁至义尽了,回去吧!走,走吧!” 他强拉着子矜回去,子矜频频回头望向永宁宫。 夜里,子衿做个了噩梦。 梦中,殷紫萍受鞭刑,惨叫。 她陡然惊醒,冷汗涔涔,下意识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暗暗下定了决心。 -- 朱瞻埏的病症愈发严重,他痛苦翻身,惊动了在床边小憩的朱高炽。 朱高炽连忙握住他的手。 “阿埏!阿埏!快,再请戴院判!” 一直在外守候的戴院判连忙入内,匆匆行礼,上前翻看朱瞻埏的舌苔、查脉象。 “陛下,殿下虽说服下清毒汤剂,可他年纪太小,如今头面浮肿,脉息浮数,怕是受不住啊!” 朱高炽神色担忧:“那他背上的……” 戴院判眼珠子一转:“毒性积压肺腑,才有红肿热痛。” 戴院判话音才落,郭贵妃便匍匐于地,哭得伤心欲绝。 “陛下,阿埏素来最像您,天生就体弱,哪里受得这种苦楚?此番想要平安度过,怕要靠上苍垂怜了。” 朱高炽眉心紧锁。 戴院判垂下头去。 刘公公进殿,小声提醒:“陛下,太子殿下担忧卫王病情,再三请见。” 朱高炽想也不想:“不见不见,叫他回去!” 郭贵妃哽咽:“陛下,阿埏好端端出去,怎么会中毒?怕是有人嫉恨臣妾,处心积虑要夺阿埏性命啊!” 朱高炽陡然转过头来,眼底满是冰冷的怀疑。 永宁宫外,朱瞻基等候良久,刘公公匆匆出来,叹息一声:“陛下说,太子殿下先回去,待卫王病势好转再……” 朱瞻基望着永宁宫,脑海中闪过却是被父亲狠狠推开的那一幕。 陈芜上前,打开匣子,全是冬虫夏草。 “太子拳拳之心,尚请转呈陛下。” 朱瞻基骤然打断:“不必了!走吧!” 朱瞻基拂袖而去,陈芜连忙追了上去。 -- 子矜匆匆出了尚食局。 闻宴桃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吩咐玉脍:“快,去禀报胡尚食!” 皇后仪仗经过宫道,子矜匆匆奔出,叩下头去。 “皇后娘娘,尚食局有冤,要当面呈奏!” 众人都是一惊。 梅清斥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拦皇后仪仗,还不退下!” 子矜一下下地接连叩头:“皇后娘娘,尚食局有冤屈,皇后娘娘,请为尚食局申冤!” 梅清厉声吩咐:“把她拖下去。” 宦官上前抓住子矜。 子矜拼命挣扎:“娘娘,太祖皇帝在午门外设鼓,许天下冤屈者面圣诉冤,孝慈皇后、仁孝皇后都效仿朝廷,于后宫广开言路、平反冤屈。如今冤屈就在您的眼前,您怎能视而不见,皇后娘娘!” 梅清:“堵住她的嘴!” 宦官捂住姚子矜的嘴巴。 子矜并不屈服,挣扎:“娘娘!皇后娘娘!” 张皇后掀开了纱帘。 “慢着。” 宦官手一松,子矜再次扑跪在仪仗前。 “请皇后娘娘申冤!” 宫道上人越来越多,梅清不安起来。 胡尚食匆匆赶到,连忙向皇后行礼,回身怒斥:“孟氏一时疏漏,铸下大错,连累尚食局上下已属不该,你还敢为她鸣冤,依我看来,你就是她的同党!带走!” 胡尚食挥手,随她而来的两名小宦官便要来拿人。 子矜高声反驳:“胡尚食,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断言,果真没有冤屈,为何不容我分辩!” 胡尚食厉声道:“还不带走!” 张皇后面无表情地睇了胡尚食一眼:“胡尚食。” 胡尚食连忙收敛怒容,回过身去。 “皇后娘娘千万不要听此女妖言惑众,她正是孟氏党羽,才会千方百计替她开脱。奴婢这就将她送去宫正司,重重惩治,以儆效尤。” 张皇后轻舒一口气:“她刚才提到孝慈皇后、仁孝皇后,若我不听她的冤屈,倒是我不仁不慈了。” 胡尚食忙道:“娘娘!太祖皇帝早有明言,有大冤及机密重情者方可喊冤,后宫中仍不断有人故意诬告、牵累无辜,她的话如何采信?何况此人殿前喊冤,冲撞凤驾,触犯宫规——” 子矜打断胡尚食的话,声音平静了许多:“奴婢冲撞凤驾,愿意领罚!” 众人皆惊讶,不约而同地望向子衿,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张皇后深深望着子矜。 二人四目相对,子矜决然道:“只求皇后娘娘申冤!” 梅清低声提醒:“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你受刑时反悔,便以无故滋事论处,到了那时候,要将你送去宫正司加一等治罪!” 子矜深深叩头下去:“求皇后娘娘成全!” 胡尚食看向皇后:“娘娘!” 张皇后最终颔首:“好,我成全你。” 第81章 受刑 坤宁宫外。 胡尚食冷目灼灼地看向子衿:“子矜,你为救孟尚食和殷紫萍,竟甘愿领受杖责,值得吗?” 子矜面色平静,目光更是坚定异常:“做该做的事,救该救的人,不论何种后果,我甘愿领受,有什么值不值得!” 胡尚食轻轻将她垂落的发丝绕到耳后,柔声道:“宫正司手下的杖可厉害得紧,我刚才告诉他们,皇后娘娘不想再见到你,你还能熬过去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会奏请皇后,将你逐出宫去,留你一条性命。” 子矜冷笑:“那杀人的宦官不就是您派来的么,阴差阳错反容我逃过一劫,事到如今,您又何必说违心的话?” 胡尚食轻声道:“我不想亲眼看着你死,只是……这是命!” 一杖下去,子矜痛得攥紧双拳,睁大了一双眼睛,深深望着胡尚食。 胡尚食陡然转过身去,轻轻闭了闭眼,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清宁宫。 朱瞻基望向桌上的《戏猿图》和那一匣冬虫夏草,只觉是莫大的讽刺,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 胡善祥在调香,频频望向朱瞻基,面露担忧之色,连香粉都落在桌上。 吴妙贤吃吃笑:“太子妃,还是我来吧。” 胡善祥颔首,正欲起身。 陈芜匆匆奔到殿内,向朱瞻基行礼,附耳上去:“殿下,姚姑娘她……” 朱瞻基断然:“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提起这个人吗!” 众人都是一惊。 陈芜欲言又止,终究叹息:“是。” 朱瞻基呵斥:“出去。” 陈芜无奈退下。 袁琦跪着整理书籍,此刻抬起头冷笑,嘲讽陈芜不合时宜。 胡善祥看透一切,故作不知:“殿下,出什么事了?” “没事。”朱瞻基敷衍地应付了句。 吴妙贤凝眉:“殿下是担心卫王的病情吧,如今整个太医院都守在那儿,又能出什么事,殿下忧心过甚了!” 见朱瞻基却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吴妙贤心中诧异,下意识望向胡善祥。 胡善祥走上前去,正要碰上朱瞻基的手臂。 朱瞻基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突然快步向外走去。 胡善祥追到殿门,眼睁睁望着朱瞻基离去:“殿下!” -- 坤宁宫外。 阿虎带着游一帆匆匆赶到坤宁宫外,子矜已奄奄一息。 游一帆抬手,执仗妇人停下。 阿虎问:“受了几杖?” 妇人恭敬答道:“才六杖。” 游一帆俯下身,望着子矜:“区区六杖,你已受不住了,再有四杖,世上不会有你这个人了。” 子矜欲说话,却几乎无法发出声音,因为过度疼痛,指甲早陷在青砖上生生折断了。 游一帆伸出手,似想轻轻碰一下她苍白的脸,却被她偏开了头,他深吸一口气。 “只要你肯低头求饶,说一声,是你错了。这杖责,你便能活着挨过。” 子矜望着充满期盼的游一帆。 “敢问大人,我何错之有?” 游一帆压抑着内心的痛苦。 “明明通晓事理,看透人性之恶,却还是为救他人,不惜自家性命,还不够错么。若你不知回首,纵救了你一次,很快,你还会重蹈覆辙。而我,从来不救主动寻死的人。” 子衿笑了笑,一言不发。 游一帆收回了手,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指,却又握成拳头,冷冷道:“继续。” 他最后望了子矜一眼,快步离去。 阿虎轻“嘁”了声:“不识抬举!” 而后匆匆追着游一帆离去。 再一杖狠狠落下,执刑妇人报数:“七!” 子矜抬起头望着遥不可及的坤宁宫,眼前闪过的却是和朱瞻基相处的一幕幕场景,她闭上了眼睛。 游一帆走得很快,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兀自愤愤不平。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谁知气性这么大!大人,这么个不听话的女人,死便死了,何必放在心上!” 游一帆自言自语:“自寻死路。” 略略一顿,却又低喃:“为什么,为什么我告诫你一次又一次,还是不听劝告!” 声音微微颤抖,语气却透着怜惜之意。 他又走出两步,突然转身,快步向坤宁宫方向而去。 阿虎匆匆跟了上前:“大人!大人!” 坤宁宫门口,执刑妇人高声道:“八!” 刑杖在漫红了半边天的云霞下绽开皮肉,少女后背的衣裳和血水混合粘连在一起。 炽热的日光下,背上的伤口就像是有千万支烫红的铁针钻入她的身体。 陈芜喝止廷杖:“住手!” 朱瞻基出现。 那妇人连忙行礼:“太子殿下!” 旁边的执刑妇也停下手中动作,恭顺地垂下头,退避到一侧。 子衿紧咬牙关,连看都没看朱瞻基一眼:“还有两杖,是不是?” 执刑妇闻言,心中暗暗惊异。 陈芜看了一眼朱瞻基风雨欲来的神色,低声劝说:“姑娘,您只要说一声,殿下自然会救你。” 子衿头都不抬:“谢您的好意……最后两杖,我受得过。” 陈芜不敢置信:“不用您开口求情,您哪怕抬起头,看殿下一眼,就算是服个软……” 子衿却冷冷地别过脸去。 朱瞻基远远望着她,心痛又生气,却止住脚步,不肯上去关心。 陈芜欲言又止:“殿下,这……” 此时的子衿面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上,虚弱道:“请继续吧……” 执刑妇才高高抬起杖,眼见朱瞻基冷目扫来,她握杖的手微微发抖。 一杖,两杖,因太子在场,这两杖打得轻了许,子衿却已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朱瞻基脸色骤变。 半晌后,游一帆赶到现场时,地上只余下斑斑血痕。 -- 坤宁宫偏殿。 朱瞻基坐在屏风外。 典药季兰为姚子矜上完药,轻轻放下帘帐,退出屏风,向朱瞻基行礼。 “殿下,已为姚掌膳上过药了。” 陈芜提醒:“季典药,她每日服用的汤剂,由你亲自煎熬,再送去尚食局。” 季兰恭声应是。 朱瞻基步入内室,坐在床边望着姚子矜苍白的面容,无意中发现她鲜血淋漓的手指,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心痛又怜惜。 下一刻,他再次想起姚子矜说过的话。 “我不愿做您的妃妾,不愿终生为您而活,更不愿做命运全由他人左右的傀儡!” 朱瞻基放下了她的手,迅速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终究不舍地止步。 陈芜、季兰面面相觑。 直到傍晚,子衿才转醒,她缓缓睁开眸子。 季兰惊喜:“你醒了?” 子矜环顾四周。 梅清的声音突然从外间传来:“扶她起身。” 季兰扶起子矜,艰难地走到外室。 出人意料的是,张皇后端坐于外,正望向子矜。 季兰要搀扶姚子矜下跪,她早已支持不住,几乎是跌跪在地上。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张皇后意有所指:“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么?” 子矜抬起头,又迅速低头:“终身不忘。” 季兰听二人对话,像是早已熟识,不由意外地望着姚子矜。 听到这话,张皇后眸中似有细碎的光一闪而过,却故作冷厉:“为何替他人奔走申冤,不惜忍受如此苦楚?” 子矜目光坚定,毅然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那不是别人,是教我厨艺的尚食大人和至交好友。” 张皇后突然笑了:“你要申冤,证据何在?” 子矜重重咳嗽了几声,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皇后娘娘,奴婢当时并不在膳房,但奴婢知道,从选菜到制膳,尚食局都有严格的章程,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梅清低声提醒:“皇后是在问你证据。” 子矜眉头轻蹙:“奴婢没有证据。” “你!”梅清不敢置信。 张皇后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子矜猛地抬头望向张皇后,突然开口:“但是奴婢有两句要紧话,定要当面禀报!” 张皇后瞳仁一颤,转过身来。 姚子矜深深俯下头去。 殿外,朱瞻基收回投向坤宁宫的视线:“走吧。” 陈芜亦步亦趋:“殿下,为何帮人却不现身?” 朱瞻基停下脚步,看他。 陈芜拍了一下自己:“殿下不要颜面的么。” 朱瞻基薄唇轻启,平静道:“事涉卫王,该查个水落石出。至于她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陈芜啊了一声,笑说道:“殿下所言极是。” 朱瞻基冷哼一声:“让你寻的人呢?” 陈芜正色:“已着人去请。” 朱瞻基脚步微顿,仰头望着漫天云霞,自言自语:“父皇,但愿你这一回,不要再让儿臣失望。” 陈芜怔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朱瞻基毅然离去。 不多时,皇后仪仗匆匆赶往永宁宫。 张皇后高高在上,神情端肃,却不由自主回想起子矜的话。 “贵妃娘娘定会叫人去镇抚司狱,提醒孟尚食一句话。” 子矜匍匐在地,略一顿,才郑重道:“制膳时……皇后曾遣人来过膳房!” 张皇后回笼思绪,一手不由自主握紧了扶手。 而镇抚司狱的大牢里,锦衣卫将遍体鳞伤的殷紫萍丢进了小小的囚牢。 她趴在地上,不由自主抬起头望着高处唯一透气的小窗,湛蓝的天空有白鸽飞过,她不由自主想起子矜说的话。 “别人厌你、憎你、骂你,你就当自己是聋子,不要听;当自己是瞎子,不要看;当自己是哑巴,不要辩!终有一日向世人证明,你可以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殷紫萍疼地蜷缩成一团,依旧呢喃:“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气!我不服,我不服,子矜……我好不甘心啊!” 另一间封闭的囚室内,孟尚食席地而坐,神色平静。 第82章 郭妃失势 永宁宫。 朱高炽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说的是谁?” 郭贵妃梨花带雨,却抬起头来盯着朱高炽。 “陛下心知肚明,何必来问臣妾?” “大胆!”朱高炽暴喝。 郭贵妃一声轻笑,慢慢站了起来。 “从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您是一国之君,她不敢怪罪您,这是要将所有的仇恨,全都记在臣妾身上。哼,要动手,尽管冲着臣妾来便是,阿埏才有多大,她怎么就下得去手?” “贵妃刚才说,是谁对卫王下的手啊?”张皇后踱步进门,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 朱高炽站了起来,严厉地扫向刘公公。 刘公公忐忑地跪下:“陛下,奴婢万死,没拦住皇后娘娘。” 张皇后周身气场压迫骇人,她凉凉勾唇:“贵妃,既然心有疑问,何不与我当面对质?” 郭贵妃行礼,却是不再言语。 张皇后不理会她,只向床榻而去,柔声道:“陛下,卫王的病情到底如何,太医怎么说,孩子何时才能清醒?” 看朱瞻埏病得满脸通红,她下意识伸手去抚摸孩子的额头,谁料朱高炽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用力将人一推。 “别碰他!” 张皇后立足未稳,竟是跌倒在地,震惊地望着朱高炽。 “陛下?!” 梅清连忙去搀扶皇后起身。 郭贵妃眼底的算计一瞬而过,她走上前,故意放低姿态。 “皇后娘娘,尚食局制膳多年,少有纰漏,若无人刻意安排,怎会如此疏忽?我们阿埏天生跛足,又体弱多病,从不与人相争,何来的冤仇?昨日宴会的食单,菜蔬的采买运送,皆是东宫一手操办,皇后何必故作不知?是!我当初误听人言,险些酿成大错,事后已多次向您请罪,阿埏只是个孩子,他到底有什么过错,要受这样多的苦?您瞧瞧他,至今余毒未清,高烧不退,您便是怨恨我,也该顾念陛下啊!” 听完郭贵妃的这番话,张皇后不仅不恼,反而面色平静地看向朱高炽,问道:“陛下,贵妃全无实据、妄加臆测,您竟也全然相信?” 朱高炽别过脸去。 见状,张皇后毅然开口:“宣盛太医!” 朱高炽猛地转头,冷冷望着张皇后。 “你还想干什么?” 张皇后讽刺一笑:“一群连是孕是疾都分不清的庸医,只怕也未必瞧得出是毒是病吧!臣妾相信,盛寅治好了臣妾的病,也一定能医卫王的命,不,或许患病的不仅是卫王,还有其他心怀鬼胎的人!” 蓦地,郭贵妃呼吸一凛。 朱高炽突然顿住,一时有些无措,不过很快便敛了情绪,转而厉声道:“盛寅屡次犯禁,朕已将他革职了!关于此事,不准你再多言——” 张皇后看看朱高炽,又看看郭贵妃,越看越觉得可笑,竟是真的笑出了声,旋即正色:“皇上,容得下一群庸碌无能的太医,却将救你妻子性命的人革职?臣妾这许多年来,对您的妃嫔子嗣,无不善待,如今您竟因他人离间,疑心了我!” 朱高炽眼看妻子咄咄逼人,颇为气弱:“朕、朕从没这么说过!” 张皇后望向朱高炽时,一双眸子似幽深冰冷的潭水:“但凡心存此念都不行!杀我废我,悉听尊便,但是陛下,您不能辱我,否则太庙之上,我要亲问历代先王,身为您的妻子,做了大明皇后,我可有半分对不起列祖列宗与天下臣民!” 朱高炽语塞,看到皇后语气强硬却眼泛泪光,他气短了半截:“马上扶皇后回去!” 这时,刘公公又来通禀:“皇上,太子和太子妃到了。” 朱高炽皱眉,心中虽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朱瞻基和胡善祥赶到,匆匆给皇帝行礼。 朱瞻基一眼望见母亲冰冷的神色,意识到不对,温声道:“父皇,盛寅离京不远,儿臣已急命他入宫,为十弟医治。” 朱高炽面色陡变,快步上前。 “朱瞻基,谁准你如此悖逆!” 胡善祥悄然来到床畔,望着高烧的朱瞻埏,有瞬间的犹豫,最终定了定神,伸出手,把住了他的脉。 郭贵妃色变:“你做什么?不要靠近我的儿子!” 她正要上前,张皇后使了个眼色,梅清与宫女立刻阻拦。 郭贵妃哀切道:“陛下?” 朱瞻基挡在朱高炽面前,朱高炽暴跳如雷,连手指都在颤抖。 “放肆!你是想要你弟弟的命吗!” 刘公公匆忙上前:“太子殿下,太医院早已有了定论,卫王是中了毒才会昏迷不醒,您又何必再惹陛下生气?”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望着朱高炽,沉声道:“父皇,阿埏终究不是您,儿臣更不是二叔!” 朱高炽被这句话震住了,张张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瞻基原本温润的脸在此刻阴云密布。 “阿埏是我的亲弟弟,他是个好孩子,我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 他扫视郭贵妃一眼,郭贵妃被那冰冷威严的眼神看得心头骇然,泪盈盈地望向朱高炽。 “陛下,您人就站在这儿,太子却……您听听他说的话呀!我可是阿埏的亲生母亲,难道我会害他不成!” 胡善祥终于确定了病情,正色:“陛下,卫王的确不是中毒,而是外感风湿火毒,生了背疽。” 郭贵妃猛地看向胡善祥,指责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戴院判分明说过,阿埏是因食用未净毒的鹿角菜而中了毒!” 朱瞻基目光落在胡善祥身上,轻声问:“确定吗?” 胡善祥郑重点头。 朱瞻基轻舒一口气,随即皱眉,厉声道:“来人,将戴院判下狱,严刑审问。” 陈芜恭声应是,而后匆匆离去。 朱高炽不敢置信地瞪着朱瞻基:“朕就在此,你竟敢发号施令?” 朱瞻基斩钉截铁道:“父皇,背疽是可能危害性命的重症,戴院判再老眼昏花,也绝不会诊错,除非有人蓄意隐瞒小十的真实病情!” 郭贵妃伸手,哆哆嗦嗦地指向朱瞻基。 “太子,你这是指责我罔顾阿埏的性命,故意诬蔑皇后!” 朱瞻基连个眼神都未给郭贵妃,而是目光沉冷地睨着朱高炽。 “父皇,戴院判敢欺上瞒下,依您的睿智,怎会想不到关键,无非是偏听偏信罢了!” 霎时,朱高炽怀疑地望向郭贵妃。 郭贵妃哭得梨花带雨,那双哭红的眼眶,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陛下,万不可信此诛心之言!” 张皇后挑眉,嗤笑一声:“背疽随时危害孩子的性命,你还在此声声狡辩,郭氏,你还配当一个母亲吗!” 郭贵妃突然震住。 朱瞻基果断道:“父皇,小十我要带走,就留在我宫里养病,至于郭贵妃,她是您的妃妾,儿臣不便干涉,便由您自己处置吧!” 说完,他径直走到床边。 朱瞻埏恰在此刻醒了,依恋地喊了一声:“哥……” 朱瞻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别怕,哥带你回去治病,你一定会好起来。” 说着就抱起朱瞻埏,快步离去。 张皇后不再看他们一眼,也带着胡善祥走了。 朱高炽陡然被抽去了浑身力气,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慢慢走回床边,轻轻抚摸着留有余温的床榻,神情极端复杂。 郭贵妃匍匐在他脚下,眼里盈满了泪光:“陛下,臣妾……” 朱高炽猛然抬起头,重重给了她一记耳光。 “陛下!”郭贵妃欲拉住他的衣摆,却扑了个空,狼狈地跌倒在地。 朱高炽头也不回地离去。 郭贵妃哭得凄惨:“陛下!陛下……” -- 清宁宫厢房。 胡善祥为朱瞻埏喂药,照顾得十分精心。 画屏要代替她,她却轻轻摇头。 朱瞻基踏入房内,将这情景全都看在眼里,深受感动。 胡善祥听到了朱瞻基的脚步声,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接过画屏递来的湿帕子,小心翼翼为朱瞻埏擦脸。 入夜,滴墨的黑暗一点点淹上身来。 胡善祥噩梦连连,猛然惊醒:“不要!” 画屏匆忙进去:“太子妃!” 胡善祥捂住自己的面孔,泪水涔涔落下。 “出去!” 画屏欲言又止,终究退了出去。 画屏刚出殿门,谁料朱瞻基站在眼前,顿时吃了一惊。 朱瞻基冷眼睨着画屏。 “太子妃心中的秘密,我现在便要知道。” 画屏一惊,连忙跪下,匍匐在地。 寝殿,胡善祥自噩梦中惊醒后,便捂着脸哭泣,肩头不住微颤。 突然,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她的肩头,随后朱瞻基坐在了她的身旁,拉开了她的手,露出满是泪水的面容。 朱瞻基轻声道:“如此畏惧诊脉,为何不将当初发生的事告诉我?” 胡善祥欲言又止,泪水更汹涌地流下来,她猛然投入朱瞻基的怀里,颤声道:“殿下!我错了,我知错了……对不起……” 朱瞻基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温和:“我都知道了,没事了。” 胡善祥用力抱住朱瞻基,紧紧闭上了眼睛。 翌日,缭绕在半空的晨雾还未消散,湿润润的风迎面拂过,透着丝丝凉意。 坤宁宫外,胡尚食和梅清相对而立。 胡尚食满脸惊讶,焦灼道:“我不知所犯何错,为何皇后娘娘不肯见我?” 梅清冷眼看着胡尚食:“你可知道,姚子矜那日见过皇后娘娘。” 胡尚食急忙问:“她说了什么?” 梅清微笑:“她说贵妃将要构陷皇后,果然应验。” 胡尚食皱眉:“还有呢?” 梅清不动声色道:“她说事发当日,胡尚食第一个指认鹿角菜有毒,才会牵扯出诸多是非!” 胡尚食眼底一片惶恐:“这是误会,我根本未曾料到,郭贵妃会顺水推舟,借由卫王病情攀诬皇后娘娘啊!” 梅清眉目肃然,鄙夷地睨了胡尚食一眼。 “你为了打击异己,自然不遗余力,可惜累及主上,实在愚不可及。皇后娘娘有旨,既犯了多言之过,就在这儿跪着,跪到天明为止!” “我——”胡尚食百口莫辩。 梅清冷冷地望着她。 胡尚食慢慢跪了下去,望着梅清离去的身影,她心中愤恨不已,气得浑身发抖。 第83章 被为难 宫女所。 季兰为姚子矜换药。 子矜握住她的手:“季典药,紫萍他们平安回来了吗?” 季兰柔和一笑:“你昏睡了两天,终于醒了。放心,既然证明殿下生的是背疽而非中毒,迟早会放人的。” 雪芦匆忙入内:“姚掌膳,太子妃命你送膳!” 姚子矜怔住。 半个时辰后,子矜高高举着膳食,在清宁宫外跪着。 她伤势沉重,却勉力支撑,以至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直到黄昏时分,胡善祥才姗姗来迟。 子矜端着膳食,面色平静:“太子妃,奴婢奉命来送膳。” 胡善祥停住脚步,转身,上下打量着她:“知道我为何要罚你么?” 子矜不言。 胡善祥嗤笑,语气不善:“你相信尚食局的膳食并无过错,笃定卫王另有病症,可戴院判却断言卫王是中毒,从那时起,你便怀疑郭贵妃预备顺水推舟、嫁祸坤宁宫。所以你向皇后示警,表面是在提醒皇后娘娘,实则是为尚食局开脱。可你为什么要说那第二句话呢?” 子矜不再隐忍,而是辩驳道:“太子妃,胡尚食派人杀我灭口,又为一己私欲构陷同僚,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咎由自取。” 胡善祥垂眼盯着子衿,牵起唇角微微一笑,笑容却是格外的阴冷。 “你不是还活着么?” 子矜并没有因胡善祥的话而情绪崩溃,她也回了胡善祥一抹莫测的笑。 “胡尚食不过是被皇后娘娘厌弃而已。” 胡善祥原本得意的面色陡然沉冷。 “所以,我也只是让你跪了半个时辰。好了,你可以走了。” 子矜手一颤,托盘打翻在地,她也倒了下来。 胡善祥回过头来,只怜悯地望她一眼。 “这一局,终究是我赢了。” 话落,便带着画屏头也不回地离去。 子矜低下头,小心地将碎瓷捡起。 朱瞻基回来,看见了子矜,靴子从身边经过的那一刻,姚子矜垂下头去,那双靴子却未曾停留,快步入殿。 一身是伤的子矜一进宫女所的门便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殷紫萍冲上来扶着她:“子衿!” 子矜再次醒来,入眼的便是殷紫萍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庞。 殷紫萍担忧地望着她:“子衿!” 子矜顾不得自己,匆忙查看殷紫萍上下。 “有没有受伤,我看看——” 殷紫萍赶紧背过手去,却被子矜一把拉住,掀开衣袖,赫然见到伤痕累累的手臂。 殷紫萍硬是忍住眼泪:“谁让你向皇后陈情的,宫正司的刑杖也是你能受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没命了!” 子矜意有所指:“现在,她还不会杀我。” 殷紫萍猛地一惊:“谁?” 子衿笑笑,转了话题,柔声道:“好啦,我不是好好活着吗,哭什么?” 殷紫萍轻哼一声:“我才没哭!哼,一回来就听说你去了清宁宫,为什么这么傻,故意将皇太子让出去……处处同情别人,怎么不同情同情你自己!” 子矜轻轻抹掉她的眼泪。 “不哭了,再哭眼睛都肿了。” 殷紫萍抱住子矜,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怎么会有人自己溺了水,还想法子去救别人,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子矜轻轻拍她的肩膀,向她保证:“本是可怜人,还要互相倾轧,只会变得更可悲。我让一次,只这一次而已!好啦,不要再哭了!” 殷紫萍哭得更凶了。 门外,孟尚食静静听到了一切,转身离去。 -- 清宁宫厢房。 盛太医为朱瞻埏换好药,朱瞻埏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盛太医忙道:“卫王殿下,您现在还不能下地!” 袁琦哀求:“哎哟我的殿下,您听见盛太医的话了,您躺着,快躺下!奴婢求求您了!” 屏风外的胡善祥听见,连忙带着画屏进去。 “瞻埏,你又闹什么?” 朱瞻埏不理,只吵嚷道:“我病了这么久,为什么母妃不来看我,我要见母妃,我马上就要回去!” 他推开袁琦就要下地,胡善祥沉声道:“拦住他!” 袁琦、盛寅七手八脚去拦,朱瞻埏挣脱开,猴子一样蹿出去,谁料刚走到屏风,突然被个人打横抓住,顿时大叫一声:“哥?!” 朱瞻基把人往床上一塞,用被子裹成个球,一拍脑袋。 “不准胡闹。” 朱瞻埏开始撒娇耍赖:“哥!” 朱瞻基没有理他,而是转身看向盛寅,温声道:“盛太医,辛苦你了。” 盛太医谦卑道:“太子殿下言重,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胡善祥嘴角漾开淡淡的笑意:“盛太医,关于卫王这两日的药方,我正要向您请教。” 盛太医会意,随同胡善祥出去。 朱瞻基这才将目光移到朱瞻埏身上:“小十,谁准你如此任性,失了皇子的威仪。” 朱瞻埏瞪大眼睛,一脸认真地问:“哥,我母妃是坏女人吗?” 朱瞻基脸色一沉:“小十!” 朱瞻埏低垂着脑袋,委屈巴巴道:“人人都说她是个坏女人,为了陷害皇后,置我的性命于不顾,是真的吗?现在父皇生气了,连他也不要我,不肯来看我了是吗?” 朱瞻基严厉地看了袁琦一眼,袁琦惊地跪在地上:“殿下!” 朱瞻基深吸一口气,转而将弟弟揽入怀中,温声道:“你睡着的时候,父皇早就来过了。只是现在徐州萧、沛等地不少田地遭了水灾,父皇正召集大臣们商议。至于你的母妃,你先前病得很重,贵妃亲去潭柘寺为你祈福,这才不能陪伴在你身边。” 袁琦惊讶地抬头看了朱瞻基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去。 朱瞻埏眨眨眼:“真的?” 朱瞻基点他额头:“等你病好了,自然就知道真假,若是再不好好听话,大哥会生气的。” 朱瞻埏抱住他胳膊:“那等我康复了,大哥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忘记!我要去放鹰,我还想学狩猎,只是……”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瘸腿。 朱瞻基看穿了弟弟的心里在想什么,将他揽在怀里,格外温和:“大哥会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来治你的病,等你病好了咱们就去南海子,大哥手把手教你打猎,好不好?” 朱瞻埏用力地点头,靠进了朱瞻基的怀里。 胡善祥送完盛太医,回来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厢房外,袁琦跪着,恳求道:“殿下,卫王闹着不肯用膳,非要穷根究底地追问,奴婢实在没法子。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殿下宽恕!” 胡善祥出门瞧见,柔声劝道:“殿下,宫里的流言蜚语太多,迟早会传扬到卫王耳中,若有人诚心挑拨离间,反而叫卫王误会您与皇后娘娘,不如事先将实情相告,免得伤了兄弟情谊。” 朱瞻基厉声指责:“郭贵妃有千万个不是,始终是瞻埏的亲生母亲,你们不该在一个孩子面前,离间他们母子亲情。纵然真要告知实情,也该在他痊愈后,由我亲自告诉他,让他自己去选择,谁准你擅作主张!” 见朱瞻基暴怒,胡善祥便也沉默了。 袁琦用力扇自己耳光。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殿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一巴掌又一巴掌用力地打,很快,他的面颊高高肿起。 朱瞻基别开脸不去看他,只冷声道:“你走吧,我以后都用不着你了。” 袁琦吓坏了:“殿下,奴婢六岁便伴在您身边,您就是头顶上的天!您若是赶奴婢走,奴婢哪儿有立锥之地啊,殿下!” 他砰砰磕头,吓得魂不附体。 胡善祥看着不忍:“殿下,他也是全心全意为主人着想,才会办错事。不如看在我的份上,饶了他吧!袁琦,今后可要谨慎言行,不可再犯。” 袁琦涕泪交集:“奴婢再敢乱讲话,您就绞了这舌头!” 朱瞻基静默一瞬,幽幽开口:“自去领四十杖!” 袁琦先是一惊,而后欣喜地连连叩头。 “是!是!多谢主子!多谢太子妃!” 朱瞻基头紧皱眉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善祥垂眼看着袁琦,柔声道:“起来吧。” 袁琦感激地望了胡善祥一眼,重重叩下一个头。 “奴婢绝不会忘记太子妃今日的大恩。” 这些时日,都是朱瞻基亲自照顾朱瞻埏,朱瞻埏身体渐渐康复,已能下地走路。 盛寅揭开朱瞻埏的后背,已渐渐痊愈。 第84章 训责卫王 尚食局庭院。 孟尚食端站于廊下,向众人宣布:“即日起,子衿正式升任典膳,殷紫萍则任掌膳之职,今后你们都要好好办差。” 众人都看向殷紫萍、子衿,二人亦是又惊又喜,齐声应是。 苏月华神色冷寂,一言不发。 子矜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一阵喧哗。 闻宴桃一个劲儿地哀求:“含英姐姐,容我再见孟尚食一面吧,不要调我去上林苑,我不想去那儿啊!” 她一见到孟尚食,立刻挣脱宦官扑上来,跪倒在地。 “孟尚食,求您不要逐我走,孟尚食!” 方含英向两名宦官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去扯着闻宴桃就走。 闻宴桃向众人求救:“帮我求个情吧,帮帮我吧!求求你们,帮帮我!” 在场的众人看得面面相觑,尤其玉脍、禾黍惊得脸色都白了,缩在人群里不敢出声。 苏月华不甘:“敢问孟尚食,闻典膳犯了什么过错,您要赶她走!” 孟尚食面色平静:“有功该赏,有过必罚,能够定义功过的,尚食局唯我一人。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心头凛然,连忙应是。 孟尚食满意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子矜望向闻宴桃离开的方向,向来含着万千悲悯的眼眸里,在此刻却是格外的冷漠。 殷紫萍撇撇嘴,声音中隐隐透着些鄙夷之意:“依孟尚食霸道的性情,赶走闻宴桃连个理由都不找,现在谁敢去求情,一定没好果子吃!” 子矜摇头:“闻宴桃为人急功近利,又在孟尚食落魄时蓄意刁难,现在去了上林苑,对她未必是坏事。” 殷紫萍故意提高音量,说给苏月华听:“是啊,胡尚食失去了皇后的支持,便失去了最大的倚仗。如今各司投靠她的人,一个接一个遭到贬斥。你猜,下一个被驱逐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苏月华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子衿一推殷紫萍的脑门,殷紫萍得意地笑了,抱住子衿猛亲一口。 “子衿,我终于当掌膳啦!我是掌膳啦!” 胡尚食气恼到了极点,用力将桌上的茶壶茶杯全都扫在地上。 苏月华匆匆赶到门外,将一切收进眼底。 她敛好思绪,微微一笑,踏入门内。 胡尚食目带审视地打量苏月华:“现在还不另投靠山?” 苏月华将带来的药酒放在桌上。 “若非因为孟氏,师傅怎会被逐出宫,我绝不会投靠仇人。况且未到山穷水尽,您又何必如此气馁。” 胡尚食凝目望她,颇有三分意外。 “您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尚食局重新落入孟氏之手吧,既然如此,还请耐心等待时机。”苏月华亲自为胡尚食以药酒揉搓跪到青紫的膝盖。 姿态格外谦卑、柔顺,胡尚食以一种惊异的眼神望着她。 -- 永宁宫。 孟尚食摆好膳食,恭敬道:“请贵妃娘娘用膳。” 郭贵妃望着她,突然嘲讽地笑了。 “为了击垮皇后,我不惜牺牲你,可是如今你面对我,为何全无怨恨?” 孟尚食平静道:“请娘娘用膳。” 郭贵妃蹙眉,厉声道:“回答我!” 孟尚食不卑不亢:“贵妃娘娘并未给予我真正的信赖,此番仓促行事,事先未同我商议,才会如此轻易地失败。事已至此,悲伤何用,不如想想如何复起!” 郭贵妃伸手轻轻掩住了眼睛,不愿意让人瞧见她发红的眼圈。 “戴院判已经下狱……你不明白,真正的灾祸近在眼前了!” 孟尚食嘴角含笑:“娘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娘娘若肯给予全部的信任,我会帮您渡过难关!” 郭贵妃蓦地抬头,一脸惊讶地望向孟尚食。 隔了半晌,孟尚食带着送膳宦官回到尚食局。 子衿打开食盒,发现菜原封未动,惊讶道:“孟尚食,是我准备的膳食有何不妥吗?” 孟尚食摇头:“贵妃娘娘日夜思念卫王,才会不思饮食,与你并无干系,不必放在心上。” 子衿看向那些被退回的菜,心中惋惜。 孟尚食走到众人面前:“这段时日卫王已恢复康健,只是始终精神不振、食欲不佳。太子殿下非常担心,命尚食局众人各展所长,一定要让卫王恢复进食。” 众人齐声应是。 这时,苏月华进入大厨房,众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她。 苏月华向孟尚食行礼,孟尚食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离开了。 方含英目光扫向众人,吩咐道:“刚才孟尚食的吩咐大家都听清楚了,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哄着卫王用膳,办得好,东宫重重有赏,办不好,尚食局上下难逃责罚。还不快去?” 众人四散开来。 苏月华来到自己的灶台,如常地吩咐:“玉脍,你帮我准备……” 玉脍低垂着头,跑到子衿处:“姚典膳,您预备替卫王准备什么膳食,我来帮你好不好?” 子衿面无表情:“不必了。” 玉脍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 苏月华又看向禾黍,禾黍也低了头在忙自己的灶台,根本不敢与苏月华对视。 殷紫萍扭头冲着苏月华挑衅的冷笑。 子衿低下头专心地准备苏州船点,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 苏月华若无其事地开始制膳,先将红米磨成浆,再用广式传统布拉肠做法制作肠粉,她要做的是金沙红米肠。 上蒸笼后,她开始做糖蛋散。 殷紫萍将子衿与苏月华的打算看得一清二楚,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 清宁宫厢房。 苏月华与子衿在殿外等候宣召。 苏月华静站在门口,日光下,她那张秀气面庞却一点点浮现出莫名的阴冷之意。 “既决心留在尚食局,你我之间便难免争斗。可你知不知道,我五岁便入厨房,夜以继日地苦练,你配与我相争么?” 说这番话时,苏月华下巴微扬,神情骄矜倨傲。 子衿转身,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世上哪有什么配不配,想成为一名好的庖厨,让世人看见中华饮馔之美,想做,便做了。紫禁城的名厨,豪门富户的厨娘,街边的食店,贫家做饭的母亲,不都是在做一样的事吗?无故分成三六九等,随意地妄加品评,这样的心境,本身就落了下乘。” 苏月华心中愕然。 殷紫萍匆匆拎着食盒赶来,听见了这一句,笑嘻嘻道:“怎么,听不懂?直白点说,不比,滚。” 苏月华被气笑了:“粗鄙不堪。” 子衿向殷紫萍摇摇头。柔声问:“怎么来得这么迟?” 殷紫萍神秘地笑笑。 袁琦突然出现:“卫王召见!” 来到殿内,苏月华准备了一桌粤式点心,全都盛放在小蒸笼里,热气腾腾,精致异常。 第一笼是金沙红米肠,苏月华将小碟的花生酱与酱油放在朱瞻埏的面前,又为他倒上菊花普洱茶。 盛寅检查,意外道:“这是?” 苏月华解释道:“奴婢听闻以菊花入普洱能够治疗疔疮肿毒,又可以清心明目,对卫王殿下的身体大有裨益,才会斗胆一试。” 盛寅赞许地点头。 苏月华得意地看了一眼子衿。 子衿不动声色,神色自若。 苏月华将茶盏递过去:“卫王殿下,为了适合您的口味,奴婢还特意加了少许冰糖,消弭菊花的苦涩。” 朱瞻埏对散发菊花清香的茶盏显得兴趣缺缺。 苏月华放下茶盏,又介绍道:“您尝尝这碟水晶桂花糕,奴婢亲手采摘的新鲜桂花,您时常觉得心火旺而且咽喉燥热,桂花糕清香爽滑,可以缓解不适。或者,您想尝尝炸云吞?” 所有人都期待地看向朱瞻埏。 朱瞻埏把碟子一推:“我不想吃!” 袁琦讨好道:“瞧这虾饺晶莹剔透,皮薄得能看到里头的虾仁,一颗颗饱满鲜活,您尝一口,就尝一口好不好?” 说话间,他就夹着虾饺送到朱瞻埏嘴边上,朱瞻埏却任性地偏开了头。 苏月华在做最后的努力:“还有这道糖蛋散,酥酥脆脆,香甜可口,保证入口即化。” 盛寅为了诱惑卫王,放了一只到小碟子里,亲自咬了一口,感叹道:“啊,吃进嘴里能咬出很细腻的糖丝,满嘴都是浓浓的蛋香味,这可真是臣吃过最甜蜜最香酥的点心。殿下——” 朱瞻埏大怒:“我不吃,不想吃,就是不要吃!” 他重重一推,金黄的蛋散撒落了一地,连粥碗都打翻了,众人惊住。 殷紫萍见状连忙捧着自己的菜膝行上前,一胳膊肘将苏月华挤到一旁。 奇特的是她呈上来的都是活蹦乱跳的虾。 她将浓酱和醋泼在了虾的身上,众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又将新鲜的生菜盖在虾身上,挥挥手,宦官立刻呈上小火炉与热锅。那只锅的顶端特意留有一只小口,殷紫萍将热锅往虾身扣下。 很快,虾竟然一只接一只地从小口里蹦了出来,虾儿越跳越高,角度各异,殷紫萍用醋碟正好一一接住,整个制作的过程如同杂耍一般有趣新颖,立刻吸引了朱瞻埏的注意。 苏月华、子衿都十分意外。 殷紫萍将蘸了醋的虾放在朱瞻埏的面前,笑容满面。 “此谓‘虾生’,请殿下品尝。” 朱瞻埏笑容沉了下来,突然一抬手抓了虾丢在殷紫萍脸上。 “你在变戏法儿吗,竟然用如此可笑的法子来哄我!拿走!全部拿走!” 袁琦被甩了一脸水:“殿下!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还不拿走!” 殷紫萍压着愤怒和不甘,卑微地匍匐在地。 “虾生风味独特,奴婢才斗胆献上,奴婢有罪,请殿下息怒!” 苏月华冷笑。 第85章 母子相聚 子衿看到这副场景,主动端上了自己的糕点。 她送来的是精致的苏州船点,一只只用米粉制作的小兔子、小金鱼、小黄鸡、葡萄、玫瑰花栩栩如生,在碟内摆放成一幅生动的画作。 方才在厨房制膳时,众人皆一片惊慌,唯独她不慌不忙地取过一只面团,开始用小剪子修剪刺猬包,一剪一剪下去,刺猬的“刺”慢慢形成,因为速度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殷紫萍壮着胆子:“殿下,您别看这刺猬虽小,足足要剪上一百二十剪呢!” 不知何时,帘后出现了一双靴子,有人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袁琦厉声呵斥:“大胆!你没听殿下说不喜欢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吗?” 奇怪的是,朱瞻埏突然不说话了,他不自觉拿起一只小黄鸡握在手里,入神地望着子衿的动作,眼前闪过熟悉的画面。 他幼年时,郭侧妃也会时常教他用米粉捏小动物。 见此情景,众人皆屏息凝神,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帘后有双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子衿,子衿若有所觉却垂着眼睛专心制膳,仿佛根本没察觉的模样。 袁琦一直偷偷窥视帘后的动静。 看着看着,朱瞻埏突然暴怒,竟劈手夺过案上制作活虾的热锅,重重向子衿砸了过去,帘后的人身形一动,控制不住要冲出来。 殷紫萍却更快地挡在了子衿身前,热锅砸在她的肩头,落在地上。 殷紫萍捂住肩头,烫得脸色煞白。 朱瞻埏还不消气,抓起案上的食盘要砸,手在半空中被人死死攥住。 帘后的朱瞻基突然止步,惊讶地观察着帘外发生的一切。 朱瞻埏震惊:“你一个小小的庖厨,竟敢如此无礼,还不松手!” 子衿刚才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朱瞻埏的手,脸色是从未见过的冷,惊呆了所有人。 袁琦怒喝:“你敢以下犯上,还不退下!” 盛寅早已呆住。 朱瞻埏怒不可遏:“再不放手,我要叫父皇砍了你的脑袋!啊!松手!” 苏月华冷冷盯着子衿,指责道:“不可放肆!” 殷紫萍急了:“我没事,子衿,快放开殿下!” 子衿并未理会他们,静默一瞬后,她缓和了语气:“您刚才打翻的那碗艇仔粥,为了保有粥底原味,舍弃寻常食器,特意用瓦缸熬了一个时辰。” 她转身看苏月华一眼,苏月华下意识捂住手臂。 略略一顿,又道:“其间需要不停地搅动,庖厨的手臂都僵了。不只是粥,这里的每道膳食,都需农夫辛苦劳作,花费庖厨无数心血,您怎能如此糟蹋?” 朱瞻埏理直气壮:“那都是你们应当做的,除了制膳,你们这些人还能干什么?” 子衿语重心长道:“农夫一日不进食会无力耕田,军队后备无粮就会打败仗,国家的粮仓如果空了,拿什么去赈灾恤民?没有粮食,国家就有动乱,这是太祖皇帝无数次告诫子孙后代的事。既然食物是天下最珍贵之物,殿下为何如此轻视制作膳食的庖厨?又为何公然违抗太祖皇帝立下的祖训?” 袁琦想让她赶紧住口,可看一眼毫无动静的帘子,欲言又止。 子衿见朱瞻埏一身戾气,于是继续耐心劝解:“太祖皇帝曾言,人人各司其职,天下长治久安。奴婢斗胆一问,身为庖厨,我等是在尽职,身为皇室子孙,殿下有没有尽责呢?今上在你这个年纪便熟读经史子集,饱受群臣赞誉。太宗皇帝北征之时,太子年方十二,已独自留守北京,可是您呢?” 帘后的朱瞻基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朱瞻埏气结,伸手指着子衿,大吼道:“你、你、你放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同我说话!” 殷紫萍捂住肩膀,喃喃道:“子衿……” 子衿松开了手,郑重的行礼。 “圣上已开求谏令,天下人皆可投书谏言,正因如此,奴婢才敢出言冒犯,还请殿下恪守祖训,善待庖厨,珍惜粮食,莫要损伤皇室威仪!”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盛寅埋头忍笑,肩膀抖动。 朱瞻埏瞪大眼睛望着子衿,好半晌,竟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爬起来就冲向帘后。 “大哥,坏女人欺负我!” 话音一落,众人愕然。 朱瞻基果然从帘后现身,揽住朱瞻埏:“小十。” 朱瞻埏一指子衿:“大哥,她辱骂我,你替我杀了她!” 朱瞻基看也不看子衿,略扫了袁琦一眼,袁琦立刻会意,严厉地冲着子衿等人:“还不退下。” 子衿同样不瞧朱瞻基,扶着殷紫萍站起来,与苏月华一块退了出去。 直到子衿退出,朱瞻基才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朱瞻埏不甘心,重重跺脚:“哥!” 朱瞻基正色:“一直以来因你体弱多病,我非常纵容你,但今天你的所作所为,让大哥非常失望。朱瞻埏,你是朱家的子孙,是大明的亲王,怎可如此放肆任性?” 朱瞻埏不敢置信:“哥,连你也不帮我!” 他一生气,便要去掀膳桌。 朱瞻基严厉道:“摔一只碗碟,一日不准用膳。再对下人乱发一次脾气,那就面壁一个月!” 朱瞻埏目瞪口呆。 朱瞻基轻轻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温柔却认真道:“小十,拥有权力应当慎重行使,手持刀斧更该敬畏生命。你要时刻记得,一个人的出身无法让他受到尊重,真正决定他在世人眼中地位的,是他的一言一行。今日你被女官责问,竟然哑口无言,只因她占据了理与义。若你只懂得乱发脾气、砍人脑袋,永远不会有人发自心底敬服你!” 朱瞻埏乖乖点头,还是不甘心地看了门外一眼。 一离开清宁宫,苏月华脸色阴沉,深深看子衿一眼,快步离去。 殷紫萍生气:“刚才多危险,万一卫王真的发疯,坚持要砍掉我们的脑袋呢!幸好太子在场——” “依卫王的个性,你以为他会善罢甘休?”子衿笑了,她拉过殷紫萍的手臂,关切道,“让我看看,刚才烫伤没有?” -- 这日,子衿拎着食盒经过琼苑,发觉身后有人跟踪,立刻加快脚步。 朱瞻埏从草丛探出头来,用力招手。 “快,跟上她!” 朱瞻埏匆匆带人追到偏僻处。 子衿终于停步,转过身去。 “卫王殿下一直跟踪奴婢,究竟意欲何为?” 朱瞻埏语气骄纵:“拿下!” 两名宦官向子衿扑上去。 郭贵妃突然带着孟尚食现身:“住手!” 朱瞻埏震住:“母妃?!” 子衿从容地向郭贵妃与孟尚食行礼。 孟尚食满意点头:“你办得很好。” 郭贵妃激动地冲上去,用力将朱瞻埏抱住。 “阿埏,我的儿子!” 她紧紧抱住朱瞻埏,像是抱住天底下最重要的人,孟尚食看到这一幕,心情十分复杂,她移开了眼睛。 子衿望着这对母子,不自觉露出微笑。 子衿与孟尚食特意退到远处,让他们母子单独相处。 郭贵妃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抱着儿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好些话。 朱瞻埏听了母亲的话,下意识抬起手要抱她,最终却突然推开了郭贵妃,高声问道:“母妃,所有人都不理你,连父皇都不再见你,你是不是真的做错事了?” 郭贵妃怔住。 朱瞻埏定定地看着郭贵妃:“母妃,你是不是做错了?” 郭贵妃眼泛泪光,柔声道:“天底下最爱你的人就是你的亲生母亲,阿埏,母妃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呀!这次的事完全是因为……” 孟尚食快步上前:“殿下,您不要相信奸人挑拨,必须相信自己的母亲!” 朱瞻埏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母妃!” 郭贵妃一愣。 朱瞻埏抚摸自己的腿,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话:“我这条右腿,真是天生就跛了吗?” 子衿清楚听见,露出震惊神色。 不远处两名赶来的小宦官吓坏了,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郭贵妃如遭雷击,几近失声:“阿埏,到底是谁对你说了这种话,是皇后,还是太子!你告诉母妃,你说话啊!” 朱瞻埏望着优雅美丽的郭贵妃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用力将她一推,大声吼道:“你走开!” 他拖着残疾的右腿,一瘸一拐地离去。 郭贵妃起身要追,却双腿发软,竟是跌倒在地。 “阿埏!” 孟尚食搀扶郭贵妃:“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郭贵妃失声痛哭:“阿埏!我的阿埏,你回来,你回来啊!” 子衿看向郭贵妃绝望的侧脸,意识到朱瞻埏刚才所言的真实性,不由暗暗心惊。 第86章 卫王腿疾 待回到永宁宫,郭贵妃坐在几前,神情颓靡,一言不发。 孟尚食柔声劝道:“贵妃娘娘,殿下年纪尚幼,终有一日,他会明白您的苦心。” 郭贵妃抬起头,期盼地看着二人。 此时,她突然发现子衿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子衿迅速垂下头,不再望她了。 郭贵妃试问道:“你有话要说?” 孟尚食低声呵斥:“不可在贵妃娘娘面前造次。” 郭贵妃摆摆手:“让她说。” 子衿默了默,肃了容,一本正经道:“贵妃娘娘,在奴婢心中,母亲给予孩子的爱,是天底下最崇高无私的爱意。奴婢替您与卫王制造见面的机会,是为了让母子消除误会、和好如初,可今日卫王所言,着实骇人听闻,若您不愿说出真相,卫王的心结永远打不开,又何谈母子团聚呢?”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语气是那般的诚恳,让人很难产生怪罪之心。 郭贵妃转过脸去,是抗拒的神态。 玉京欲言又止。 孟尚食见状,忙道:“奴婢自会领她回去好好教导,请贵妃娘娘恕罪。还不退下!” 子衿隐忍不发,同孟尚食一同退出。 从永宁宫出来,子衿停步,看向孟尚食,恭顺道:“今日子衿冒犯,任凭尚食处罚。” 孟尚食也侧身看她,无奈叹息了声:“在宫里不要问太多,你只要专心办事就好。” 子衿直视孟尚食,郑重道:“臣子择英明之君侍奉,女官也是一样,请恕我直言,郭贵妃这样的人,不值得您为她效忠。” 孟尚食笑了:“水至清则无鱼,贵妃若毫无心机,如何博取陛下的愧疚与怜爱,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与权势。你亲眼见过先帝那位柔弱庄妃的下场,还不能真正警醒吗!” 子衿皱眉:“孟尚食!” “子衿,我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尚食。”孟尚食满眼温柔地望着子衿,她想了想,又道,“好好看着我怎么做,一步一步成长,直到你能支撑整个尚食局为止。” 她这句话说得重极了,声音里隐含着期盼之意。 子衿思索半晌,终于,还是问出了藏在心中许久的困惑:“如今胡尚食失去皇后恩宠,已无法与您匹敌。那么,您到底还想要什么呢?” 孟尚食微微挑眉,不由想起当日在永宁宫与郭贵妃的那番对话。 郭贵妃眼眸微眯,警惕地望着孟尚食:“你到底想要什么?” 孟尚食面色沉稳,有条不紊道:“洪武初年设女官,辅佐中宫,教化妃嫔,掌宫闱一切事宜,并制定大明典仪规范,堪为天下女子表率。然自先帝时起,阉宦受到重用,女官们渐失权柄,六局形同虚设。我效忠于娘娘,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恢复旧制,成为大明第一尚宫!” 须臾,她回笼思绪,向子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子衿的肩膀,转而笑着离开。 -- 苏月华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望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乾清宫。 不知不觉间,游一帆已负手立于她身后。 “费心为你制造良机,希望你能牢牢把握。怎么样,我可以信任你吧?” 苏月华神情冰冷而坚决:“为了留在尚食局,我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游一帆撩起眼皮看她,口气不冷不淡:“皇帝整日辛劳地理政,唯有用膳时最放松,尚食这个位置……常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孟尚食如何击败光禄卿井泉,你还记得吧?” 闻声,苏月华表情狰狞了一瞬,不过她很快就敛好情绪。 “待我成为尚食,自会给你回报。” 游一帆闷闷地笑了:“我会记住你这番话,去吧。” 待苏月华离开,阿虎才快步上前,手里捧着一件软甲。 “大人——” 游一帆眉头皱得更紧了,无奈道:“都跟他说过,别再送这些玩意儿来,我的房间都堆不下了。” 阿虎低声道:“刀枪不入的软甲,天下仅此一件,王爷自己舍不得穿,给您送来了。” 游一帆抚摸着软甲,神色微微有些动容。 这时,阿虎趁机道:“王爷要见您。” 游一帆身子猛然一震。 乾清宫正殿。 朱高炽正在批奏章,不由自主想起先前朱瞻基的禀报。 “经过锦衣卫的审讯,戴院判承认郭贵妃隐瞒卫王病情嫁祸皇后之事,为将功折罪,他还交代了另一件事。因事涉重大,更关系着瞻埏的康健,儿臣不得不向父皇禀报。” 他震惊之余,只听朱瞻基又道:“戴院判常年负责照看卫王身体,关于卫王的腿疾,实则另有隐情……” 待思绪回笼,朱高炽揉揉眉心,心烦意乱地举起茶杯才发现空了。 “茶。” 等了好半晌都无人应答。 朱高炽恼怒地丢了茶杯,提高了音量:“人呢!” 他猛一抬头,精心装扮后的苏月华袅袅婷婷地入殿来了,向朱高炽行礼,旋即端上茶盘。 精致盘碟内放着核桃、杏仁、榛子、栗丝、银杏等果品,她取了果品与玫瑰一同泡茶。 递茶杯时,仿佛一不小心,茶盏一歪,竟是溅出数滴在朱高炽的身上,立刻诚惶诚恐地去擦。 “陛下恕罪!” 朱高炽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苏月华身子一颤,楚楚可怜地抬起眼来。 不多时,孟尚食领着送膳宦官来送膳食,正好遇上从乾清宫出来的苏月华。 母女二人对视的瞬间,孟尚食有片刻的震惊,神情陡然严厉起来。 苏月华轻轻理了理微松的鬓发,平静地回视母亲,敷衍地福了福身算是行礼,而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孟尚食压抑着心痛与失望,若无其事地进了乾清宫。 殿内,孟尚食亲自尝膳。 朱高炽望着满桌清淡的饮食,叹了一口气,突然问道:“还是不肯用膳?” 孟尚食会意:“陛下,郭贵妃已有七日水米未进。” 朱高炽脸上闪过一丝怜惜,却掩饰性地低斥:“谁问她了!” 孟尚食微微一笑,又道:“卫王两日前便已恢复膳食。” 朱高炽冷哼一声,眉头紧锁,举箸却又放下了。 -- 永宁宫寝殿。 子衿布置好膳食,预备退下。 郭贵妃长长叹息一声,很小声地说:“阿埏刚出生的时候,右腿是无疾的。” 子衿望着郭贵妃,难掩震惊与失望。 此时,朱高炽带着刘公公悄然来到寝殿之外,宫女正要通报,朱高炽摆摆手制止,独自一人踏入。 殿内,郭贵妃继续说道:“那时敬妃刚入宫,她的父亲是英国公,亲姑姑更是先帝的昭懿贵妃,家世相貌才情皆不逊于我,很快便赢得陛下的宠爱,陛下很久不来看望我们……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子衿垂下头去。 郭贵妃凄然一笑:“你认定我是个恶毒可怕的女人,是不是?” 见子衿低眉顺眼地站着并不答话,她继续道:“我自幼秉承闺训,德言容功,皆是最佳,我又怎会不知,温柔善良的女人才最可爱。可是,我得宠太久了,纵然皇后胸襟再宽广,也无法原谅夺走丈夫全部宠爱的女人。一旦失去了陛下的关怀,我们母子便会如寒风里的枯叶,岌岌可危矣!何况,陛下有十个儿子,我的阿埏既非嫡长,又资质寻常,再不想想办法,阿埏今后又要怎么办?” 子衿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震惊地望向郭贵妃。 “娘娘,卫王的腿……” 提及此事,郭贵妃几近崩溃,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我不想的!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阿埏,我是要保护他啊!所以,我……” 不知怎的,她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就闪过幼年朱瞻埏蹒跚学步的画面,良久,她回神,抬手用方帕拭去眼角泪水。 玉京低垂着头,忍耐着痛苦的表情。 门外,朱高炽听得双目赤红,不由自主握紧了门框。 郭贵妃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千方百计……叫他在陛下面前博取爱怜,可我没有想到,他越是长大,跛足越是严重。无论人后多少次偷偷教他走路,他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后来,他甚至像旁人一样以为,以为自己天生就是个跛子!那时我才知道,一切都晚了,我毁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子衿压抑着愤怒:“为了赢得陛下的关注与怜爱,竟然这样去教一个孩童,您是一个母亲啊!” 玉京低声反驳:“你不懂贵妃娘娘当时的处境有多艰难!” 郭贵妃突然崩溃大哭。 “是我,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阿埏应该憎恨我,他有权利一辈子也不原谅我!如果可以,我情愿将自己的腿赔给他,只要能见到他像个健康的孩子一样奔跑,我什么都可以做,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命,可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无法原谅自己,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看见他睁大了眼睛在质问我,他问我,母妃,为什么?母妃,为什么啊!” 玉京跪在地上,同样泪流满面。 门外的朱高炽痛苦地闭上了眼,随后他再也不忍心听下去,转身匆匆离去。 看到高贵的贵妃匍匐在地、失声痛哭的模样,子衿的责怪竟是再也说不出口。良久,她轻声道:“贵妃娘娘,奴婢愿助您一臂之力。” 郭贵妃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迸发出希望与光彩。 子衿缓缓点下头去:“不过不是在帮助贵妃,而是在帮助一位伤心的母亲,如果,您真能迷途知返——” 第87章 心愿未了 宫外茶肆。 游一帆大步踏入雅室,一人高兴地大步上前,用力拥抱他,还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两下。 游一帆温声道:“父王。” 对方松开了他,满脸是真诚的笑容,却是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引游一帆入座,旋即又笑呵呵地为其斟茶。 游一帆抬头来看向朱高燧,欲言又止:“我身边什么都不缺,不必再送东西入宫。” 朱高燧哼了一声:“怎么,见到你亲爹,就嫌我麻烦了?” 游一帆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朱高燧迟疑:“那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游一帆笑得很讽刺:“我流浪异乡,病危将死,是您找到了我。那时少年桀骜,宁死不愿回去,又是您收留了我。这么多年来,我的文才武功,心智谋略,哪一样不是您亲自教导?父亲,除了您,谁又配做我的父亲。” 随着游一帆的叙述,数个画面闪过他的眼前。 当年,骑马外出的朱高燧发现街角冻饿将死的十岁乞丐少年,朱高燧在书房教少年游一帆写字,在校场教他射箭、练武。 朱高燧感动之余,却又无奈长叹:“当初我秘密收容你,不过想多个挟制二哥的筹码。后来悉心教导,只因你真是可造之材。毕竟我那两个儿子,一个体弱多病,一个愚钝顽劣,实在不堪造就,若他们有你一半才具——” 游一帆笑了:“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您带我去狩猎吗?夜间狼群突袭营地,您本可弃我逃走,却不顾自身安危,硬生生从狼口夺下了我,为此身受重伤……父王的恩德,一帆终身不忘!” 朱高燧终于笑起来,从袋子里掏出很多治伤病的瓶瓶罐罐。 “先前练剑不是伤了手腕吗?这个好!这个也好!” 游一帆默默望着桌上的物品。 朱高燧碎碎念到最后,突然叹息一声:“自古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我大哥便是这样的大奸大恶之徒。自他登基以来,明里百般厚待,暗地胁迫我就藩。等我到了彰德,过不了两年,终会落个无疾而终的下场,咱们父子怕是……再见无期了!” 游一帆意有所指:“父王多年来的心事,儿子怎会不知。您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替您达成心愿。” 朱高燧感动万分,握住了游一帆的手臂。 “好儿子,父王相信你!” -- 尚食局。 苏月华正在煮鲜牛奶,待奶煮开后她换成文火,开始不断搅动,等顺利凝结成奶饼后,将其递给小宫女,吩咐:“拿去阴凉处晾干。” 小宫女端着奶饼离开。 苏月华发现子衿也在准备膳食,不由暗暗留意。 子衿准备好了龟板,又逐一给土茯苓、仓术、苦蔘、女贞子、鸡骨草等十余种中药材称重,然后一一放入锅中,殷紫萍也在帮助她整理药材。 苏月华疑惑,她要做什么? 小宫女办事利落,很快就回来了。 “苏姐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奶饼放到阴凉处了,还有什么吩咐?” 苏月华回过神来,吩咐道:“再去领一些蛤蜊、笋鸡脯与海参回来,我要为陛下制膳。” 小宫女应声是,便要离去。 孟尚食带着方含英进来:“不必了!” 众人连忙向孟尚食行礼。 孟尚食目光凌厉地扫了苏月华一眼。 “南京的皇宫正在修缮,官员工匠的饮食都需要料理,光禄寺要派遣二百名庖厨,你准备一下,明日便启程吧。” 苏月华顿时色变:“孟尚食,请问我犯了什么过错,为什么要调我离开?” 孟尚食声音平静,似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内庭女官的供职皆以需求为准,哪里需要你,你便去哪里,难道为王公贵族做饭才是制膳,给寻常工匠做饭就委屈了你吗?” 苏月华眸中蕴起一层水雾,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孟尚食。 “孟尚食!” 孟尚食不再理她,环视众人,意有所指道:“你们都听清楚,农夫得到贫瘠的土地,更加用心去耕种。大夫不区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地对待病人。世间百业,无不如此!身为一名庖厨,不管给什么人制膳,都要全心全意,如果你要挑剔对象,那就不配进膳房!” 苏月华咬紧牙关,冲上去正要争辩,刘公公却突然进入膳房。 众人连忙行礼。 孟尚食轻轻蹙起眉头,疑惑道:“刘公公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刘公公对众人各异的神色视而不见,而是微笑着看向苏月华。 “苏姑娘,陛下要用的奶皮,怎么还未送去?” 苏月华忙道:“刘公公,奴婢已在做了,只是——” 说到这里,她为难地看了孟尚食一眼。 孟尚食挑眉:“刘公公,她马上要去南京任职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才好!”刘公公故意露出为难之色。旋即清了清嗓子,正色,“陛下口谕,苏月华师承名家,技艺精妙,着即日晋升司膳,专为乾清宫制膳!” 刘公公宣读皇帝口谕二字时,众人后知后觉地跪下听旨。 当听到苏月华晋升司膳时,孟尚食猛然抬起头来。 苏月华弯起嘴角,难掩得意之色。 殷紫萍与子衿对视一眼,皆是十分吃惊。 宫中走廊,苏月华率众去送御膳,所至之处,宫女宦官都向她行礼。 苏月华第一次体会到了权力的魅力,越发志得意满。 未等她离去,宫女们便已低声窃语:“如此破格提升,宫里还是头一回呢!” 苏月华将所有非议抛诸脑后,加快了脚步。 -- 朱瞻基来到乾清宫,向朱高炽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朱高炽头也不抬,冷冷问道:“朕派人去你宫里接阿埏,为何要阻止。” 朱瞻基一言不发地看向朱高炽,面色平静。 “朕在问你话!”朱高炽声音里隐含怒气。 朱瞻基微抿薄唇,带出几分浅笑来,平静道:“父皇,儿臣亲口说过,阿埏是我的亲兄弟,我要保护他。” 朱高炽恼怒:“难道朕会害他不成?!” 朱瞻基态度坚决:“父皇,立身之道,莫先于孝悌忠信四字,儿臣是大明的太子,一国之储君,除了明君臣之义、笃父子之亲,更该厚兄弟之爱,尽长幼之序。儿臣不能任由一眼界有限的深宫妇人,抚育教导我的亲兄弟。这样只会害了他!” 朱高炽被他这番脱口而出的话震住。 此时,两个宦官搬来了炉火,上面架着一只足有八、九公斤重的大铜壶,朱高炽叹了口气。 “你也坐下吧。” “谢父皇。”朱瞻基躬身行礼,旋即坐在一旁,一语不发。 朱高炽频频看向朱瞻基。 见朱瞻基一脸肃容,他内心升起愧疚与不安,欲开口打破宁静,都生生忍住。 待铜壶旁的汽笛响起,水沸腾起来,苏月华在调好的糜子面里放入糖与桂花卤。 宦官提着大铜壶过来,滚烫的开水如一线水柱,从壶口倾泻而下,瞬间水满茶汤熟,几乎一气呵成。 苏月华介绍道:“陛下素爱饮茶,这道点心的制作形同沏茶之法,故得名茶汤。” 朱高炽轻呷一口,面露赞叹之色。 苏月华一击掌,呈送流水一般的精致膳食,都是朱高炽最爱的鸡鸭鱼肉。 望着满桌的油腻荤腥,朱瞻基微微蹙眉。 朱高炽看看朱瞻基,笑笑:“刚才那番话,你所言甚是有理。以后无事,常来陪陪父皇。” 这份笑容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示好,令朱瞻基十分意外。 直到日薄西山时,朱瞻基才从乾清宫出来。 他脚步轻快,袁琦紧随其后。 “殿下许久不曾如此开怀,莫非今日有好事么!” 朱瞻基笑而不语,踏入草舍,陈芜正在灯下整理奏章。 “最近不是没有奏章送来吗,这是什么?”朱瞻基问。 陈芜没料到朱瞻基突然回来书斋,连忙行礼。 “殿下——” 朱瞻基随意地打开了一本奏章,正是被游一帆撕掉的那本,顿时惊讶。 他坐了下来,不知不觉看完了这一本,又去拿一本。 厚厚的几十本奏章,就这样一本又一本看下去,不由时而皱眉、时而舒展、时而惊叹。 陈芜退到一边,将灯烛全部拨亮。 朱瞻基最终合上奏章,竟是良久无言。 陈芜窥其容色,深深垂下头去。 子衿还在熬龟壳,龟胶已慢慢从龟壳溢出,她小心地用汤勺搅动着,一刻不曾离开。 苏月华进来,玉脍后脚又跟进来,讨好道:“苏司膳,您要为陛下准备夜宵吗?” 苏月华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玉脍又羞又愧:“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忙,白天孟尚食在,我实在……” 苏月华微微一笑,将锅底用瓦片铺平,将早已准备好的猪肉切成方块,加入黄酒、酱油、葱、蒜、花椒来调味。 玉脍为了巴结,连忙舀了一勺水要放,苏月华急忙阻止:“不可,取我准备好的那坛水来。” 玉脍取来坛子,递给苏月华。 “这道肉要用洁净后的河水才行。”苏月华倒水,直至浮出猪肉一寸,用纸封住锅口,烧滚后立刻撤火,点燃一盏油灯放在锅底,对准锅脐慢慢熏着。 玉脍恍然大悟。 “如此慢煨上整整一夜,猪肉便会酥烂可口,极为美味。”她看了专心致志的子衿一眼,转而吩咐玉脍,“陛下明日要用糟腌猪蹄,麻烦你去地窖取食材吧。” 玉脍见苏月华态度温和了些,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应是。 待玉脍离去,苏月华转身看向子衿,嘴角牵起一抹得意的笑。 “如今我已是司膳了,你可不要落后太远才好!” 子衿头也不抬:“陛下喜食荤腥油腻之物,但这些不利于龙体康健,请你在备膳的时候多多留意。” 苏月华不悦:“子衿,我才刚晋升司膳,你好歹说一声恭喜,何至于如此心胸狭窄?” 子衿抬起头,郑重道:“我是要提醒你,陛下体质宜清淡饮食,更不能常用夜食,你一味曲意逢迎,呈送的鹅肫掌、糟腌猪蹄与奶皮,都可能损伤龙体——” 苏月华嗤笑一声,举步要走。 子衿突然叫住她:“月华。” 苏月华陡然站住。 子衿轻轻抿唇,眉眼间漾开几分浅笑,又柔和了语气:“这个世道对女人非常苛刻,一旦走了捷径,世人便会忽略你的努力与实力,今后你踏出的每一步,都无法摆脱流言蜚语的中伤。你是那样的出色,只要脚踏实地——” 苏月华迅速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去南京!” 子衿怔住。 苏月华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有尚未实现的心愿,无论如何,我都不去南京!” 说罢,她扭头便走。 子衿要去追她,可炉火却熄灭了,她连忙添柴。 再抬起头,早已不见苏月华的身影。 第88章 龟苓膏 沉沉夜色四散开来,幽幽清月栖息于梢头。 月光下,苏月华静坐于树下,不知怎的,她又想起先前在乾清宫发生的事。 当时入殿后,她微松了衣领,可陛下对这样刻意的引诱视而不见,反而轻轻拉好她的衣领,笑着向她说:“朕想起来了,那时的素斋是你亲手做的。好孩子,别走旁门左道,今后更要用心制膳,嗯?” 苏月华回神,颓丧地低下头。 她打开了一只包裹,里面的钗环、衣物都是熟悉的旧物。 游一帆将包裹交予她时,曾说师傅归乡不久,被发现自缢身亡,而包裹里的东西便是她的遗物。 苏月华打开衣服的夹层,里面藏着一本染血的小册子,里面有一行字: 月华,这是我一生制膳的心得,也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盼你有朝一日实现夙愿,成为天下第一的庖厨。 苏月华紧紧抱着包裹,一拳抵住唇畔,抑住几乎流泻而出的哽咽,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却变得更加冷硬坚定。 “师傅,无论孟氏还是胡氏,都没有资格做尚食。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早日心愿得偿。” 夜半时分,胡尚食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惊魂未定。 梦里,王司膳在简陋的房舍里,借着微弱烛光编写食谱,突然有人从背后以绳索勒住她的脖颈…… 良久,她望向一室黑暗,喃喃自语:“遥清,不要怪我……” 翌日,融融暖光穿过苇帘,将架上的菜蔬照的葱浓翠绿。 苏月华远远望着厨房里的子衿,对方一直在熬龟壳,令她困惑不解。 玉脍察言观色:“苏司膳,她已经熬了十余个时辰了,便是殷紫萍要帮忙,她都不肯答应。听说卫王变着法子挑剔膳食,想必这也是她为了讨好卫王特意准备的!” 苏月华轻“嗯”了声:“继续盯着,若有什么异动,即刻来报。” 吩咐完,她便离开了。 火炉边,子衿还在熬龟壳。 -- 朱瞻基兴冲冲地赶到乾清宫,向朱高炽行礼。 朱高炽露出笑意:“来得正好,陪父皇同品美食。” 朱瞻基捧着手里的《戏猿图》奉到皇帝面前,温声道:“父皇,儿臣有一幅画,一直想邀父皇共赏,往日却从无机会……” 朱高炽颔首:“好好好,先坐下,膳后朕再细看。” 朱瞻基笑着应是,他将《戏猿图》小心地放在案上,旋即在一旁落座。 朱高炽品尝灯灯肉,忍不住连连赞叹:“炖得如此酥烂的肉,朕还是第一次尝到,你的厨艺果然非凡!” 眼见吃了一块又吃第二快,朱瞻基提醒:“父皇,猪肉肥腻,不可多食。” 苏月华微微一怔,而后连忙附和道:“太子所言极是,所谓虚则补之,寒则温之,冬季以羊肉温补脾胃,可治肺虚劳损,正合时宜,您不如试试这道羊肉?” 闻言,朱高炽依依不舍地放下灯灯肉,又去吃山煮羊,抽空看朱瞻基。 “别光坐着,你也尝一尝。” 朱瞻基只尝了一块,不免有些意外:“羊肉太腥膻,厨师往往重盐重味去压,可你这道菜调味清淡,全无羊膻,凸显了羊肉原味,汤汁又异常鲜美,这是为何?” 苏月华微笑:奴婢特意加了杏仁同煮。 朱瞻基颔首,目光却还是盯着自己那幅画,一心盼着朱高炽早日用膳完毕。 苏月华呈上一杯茶,柔声道:“陛下连日来多用荤腥,不如用罗汉果茶清火去躁?” 朱高炽连连摆手,将茶推到画轴一边,完全沉浸在美食的海洋里。 苏月华还要再劝说,刘公公突然惊呼一声:“陛下?!” 朱高炽手一摸,鲜血从鼻腔内涌了出来。 苏月华骇然:“陛下!” 朱瞻基快步上前:“父皇!父皇!” 众人都涌上去,茶盏倾倒一旁,迅速染湿了画卷。 不多时,游一帆匆匆领着赵太医进了乾清宫。 苏月华跪在殿外,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乾清宫寝殿,朱高炽保持稍向前倾的姿势,刘公公跪着用帕子替他掩住不断出血的鼻子。 小宦官端着一盆凉水,赵太医以手指沾了凉水,轻轻拍打朱高炽的风府穴,温声道:“陛下这是肺气过热,才会气血上逆,哎,陛下别动,千万别动。” 朱高炽的鼻血慢慢止住了。 游一帆始终安静地跪着。 朱瞻基眉头紧皱,担忧道:“赵太医,父皇为何突发病症?” 赵太医收回手,望着桌上的膳食:“太子殿下,陛下舌苔黄腻,鼻腔热烘,又时常口干舌燥,都是肺火过盛之兆,平日应用清热凉血之物才是啊!” 闻言,朱瞻基回头看向朱高炽,温声提醒:“父皇可听见了,荤腥油腻的膳食,不利于龙体康泰,万不可再进!” 朱高炽不吭声,只接连叹气。 宦官进门来报:“尚食局孟尚食求见。” 朱瞻基颔首:“让她进来吧。” 孟尚食领着子衿进来,行礼:“听闻陛下龙体不适,奴婢深感惶恐,特意备下清火润肺之物,待太医看过后,再请陛下服用。” 朱瞻基第一时间越过众人看向子衿,却在她望来时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子衿低头,打开食盒,取出一碟子龟苓膏,当着朱高炽的面撒上蜂蜜,又浇了一层桂花,才呈送到御前。 朱高炽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同样的场景。 炎炎夏日,他燥热不安,是郭侧妃亲手呈上龟苓膏,又特意浇上桂花蜜。 朱瞻基低声询问:“赵太医,陛下此时可进药膳么?” 赵太医仔细检查后,连连点头:“龟苓膏滋阴润肺,清热败火,正宜陛下体质。先前臣便想开这道药膳,只是熬制龟壳需要十来个时辰,委实怕耽搁了陛下的病情,还是孟尚食考虑周到!” 游一帆盯着子衿,目光充满怀疑:“尚食局这份周到,着实来得巧啊。” 孟尚食嘴角挂着浅笑,不慌不忙道:“从前每逢夏日,宫中多用此物去燥,卫王殿下最近总说喉痛心热,尚食局才特意制作备用,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听了这话,朱高炽再次望向龟苓膏时,不由出了神。 孟尚食自是将朱高炽脸上神情捕捉了个一五一十,她嘴角露出笃定的微笑。 子衿低眉顺目,毫无存在感。 朱瞻基听到卫王二字,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出声提醒:“父皇,还记得您曾经答应过儿臣的话么?” 朱高炽的心猛然一颤,看向了朱瞻基。 朱瞻基目光炯炯地看着朱高炽,眼底有对父亲的希冀和祈求。 在儿子和郭贵妃之间,只能做出唯一的抉择。 最终,朱高炽歉意地看了朱瞻基一眼。 “传旨,宣郭妃上殿。” 朱瞻基看着满是歉意的父亲,目光不自觉落在了那幅不知何时滚落在地的画上,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朱高炽眸中浮上愧疚之意:“瞻基?!” “儿臣告退。”朱瞻基静默一瞬,嗓音淡淡,随后匆匆行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子衿看向被所有人遗忘的那幅画卷…… 郭贵妃刚一入殿,便匆匆跪倒在朱高炽的脚下,朱高炽面若寒霜,一言不发。 殿内众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子衿悄悄捡起地上的画卷,走到门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郭贵妃紧紧握住朱高炽的手,额头贴在对方掌心,泣不成声。 朱高炽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发上。 乾清宫外,孟尚食看到远远跪着的苏月华,仿佛没瞧见似的匆匆离去。 子衿脚步停顿一瞬,与苏月华的目光碰上,终究没有多言,快步跟着孟尚食离去。 这一刻,无尽的羞辱涌上心头,苏月华的手紧紧攥起。 夜幕渐渐落下,庄严奢华的紫禁城里,一盏又一盏的宫灯亮了。 苏月华一瘸一拐地经过宫道,因为过于疲乏,站都站不稳,忍不住扶住宫墙。 迎面突然亮起烛火,她抬头望去,却是郭贵妃坐在仪仗上,正高高在上地望着她。 郭贵妃一言未发,玉京已向宦官使了个眼色,两名宦官扑上去,直接将苏月华压着跪倒在地。 苏月华拼命挣扎:“贵妃娘娘,您要做什么,你们放开我!放手!” 郭贵妃把玩着红色的蔻丹,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苏月华大喊:“放手!放开我!放开!” 她被迫匍匐在地,露出一双纤纤玉指。 黑漆漆的夜里,玉京似是索命的无常般,阴恻恻道:“动手。” 话音甫落,宦官拔出匕首,便要斩断苏月华的手,苏月华第一次骇得脸色惨白。 “贵妃娘娘,不要,求求你不要!我什么惩罚都可以忍受,不要毁掉我的手,不要毁掉我的手,不要!不可以!” 她拼命地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郭贵妃在月下微笑:“身为庖厨,便该好好制膳,整日痴心妄想,念着攀龙附凤,这双手——自然留不得了!” 苏月华哭得声嘶力竭:“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您留着我的这双手!娘娘,求求您,求求您!” 玉京向宦官一点头,那闪着寒光的匕首眼看要落下。 在这一刻,苏月华感受到彻骨的绝望:“不要!” 第89章 救她双手 突然,一道急切的声音划破了这静谧深沉的黑夜。 “贵妃娘娘!”子衿拎着羊角灯笼匆匆赶到,跪倒在旁,“奴婢斗胆,请贵妃娘娘宽恕她的过错!” 郭贵妃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刹那,深吸一口气,眸中漾开几分意外之色。 玉京厉声呵斥:“姚典膳,不要仗着微末功劳便如此放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子衿跪倒在地,向郭贵妃叩头。 “娘娘,您曾经答应过奴婢,若奴婢助您再次见到陛下,便许奴婢一个心愿。奴婢现在请求娘娘,宽恕苏司膳吧!” 郭贵妃看向子衿时,脸上带着愤怒和震惊。 “我许你的心愿,你就如此浪费?” 子衿平静辩驳道:“娘娘!苏司膳有一双天下间最灵巧的手,您不是也很欣赏她的辋川图小样吗,天底下除了她,再也无人能复原那样精巧的图!” 郭贵妃盯着子衿,威慑极重,一言不发。 玉京再次出声呵斥:“让开!” 子衿郑重行礼:“请娘娘遵守诺言,成全奴婢!” 这一刻,四周的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静谧中。 良久,郭贵妃缓缓阖上双眸,冷声道:“走!” 玉京冷哼一声,跟随仪仗离去。 子衿去搀扶苏月华,却被她一把推开。 子衿不悦地盯着苏月华:“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苏月华讥讽一笑:“执迷不悟?呵,我以你为知交好友,你只看重那个一无是处的殷紫萍,一个丐户出身的贱婢,你一次又一次地帮她,她到底有什么好?我想追随师傅,好好磨练技艺,可她却跟你一样,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不吝自身,飞蛾扑火!凡我所求,我所愿,最后都是一场空,为什么?凭什么!” 子衿欲言又止:“月华……” 刚想解释,却被苏月华打断。 苏月华嗤之以鼻:“你以为郭贵妃是真心感激你,错了,她是在利用你!她对你所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真能分辨吗?” 见子衿一语不发,苏月华继续冷嘲热讽:“戴院判入了诏狱,卫王的秘密又能隐瞒多久?可笑的你,竟然轻易地相信了郭贵妃,不,最可笑的人是当今天子才是!” 说完,她仰头大笑不止,只是笑容里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子衿叹息,放缓了语气,柔声道:“陛下为太子二十年,经历多少惊涛骇浪,终能安然登上帝位,何等隐忍聪明的一个人,你都明白的事,他会一无所知吗?” 苏月华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子衿。 子衿没有去看苏月华此时的神色,只轻声道:“陛下是个少有的宽仁之君,他原谅贵妃,不过早晚之事,又何必枉做小人?” 苏月华用手背拭去眼角泪水,决然地别过脸去,冷声道:“不论你怎么说,我是不会感激你的,我从未求你救我!” 子衿见她不知悔改,心痛又惋惜。 “从前我受伤,你曾为我上药,昔日之情,今日尽数归还。何况,我救的也不是你,而是这双——” 她略略一顿,将手里的宫灯递到苏月华手里,才接着道:“曾经复原辋川图的手。” 苏月华怔住。 子衿要离开,却又站住,背对着苏月华,劝解道:“身为庖厨,唯有制膳之技上见真章。忘了告诉你,烧尾宴的食单,我已经从头到尾试着做过一遍了,你又背下几本医经了呢?” 说完这番话,她便快步离开了。 苏月华攥紧了手里的灯笼,目光似感动似怨恨。 最终,她恨恨将灯笼砸了出去,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她整个人沦落黑暗之中。 -- 郭贵妃回到永宁宫,一个早已等候的人影像小鹿一样冲进了她的怀抱,腿脚看不出丝毫问题。 郭贵妃微笑着抚摸对方的头发,对方仰起头来,正是笑容满面的朱瞻埏。 郭贵妃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孟尚食,感激地点点头。 孟尚食脸上只有谦恭淡然的微笑。 另一边,朱高炽走出乾清宫,望着天边月色。 刘公公追出来,替他披上披风,朱高炽却挥挥手,示意刘公公带人退后。 游一帆察言观色,试探道:“陛下,卫王之事,您真的不再追究了么?” 朱高炽叹息:“她刚入宫时,心地纯善,聪慧温柔,是后宫的岁月令她改变,直至面目全非。朕终究不忍舍弃这样的她,纵然是一个谎言,朕,也认了。瞻基太年轻,他还无法体谅朕的选择。世上总有这样一个人,能令你放弃全部的坚守与原则。不过,作为父亲和皇帝,朕宁愿他永远也不要懂。” 听了这番话,不知不觉间,游一帆默默低下头去。 朱高炽望着月色,自言自语:“皇考仁明,命锦衣卫搜集百官言行,用以警示群臣,然朕如今纳谏求言,盼与众臣同心合德,未免他们时刻惊惧,那些册子,都烧了吧!” 吩咐完这些,他便回殿去了。 游一帆望向他颓然的背影,想起朱高燧的话,大奸似忠,大诈似信,便是大奸大恶之徒! 可是,他真的是大奸大恶之徒吗? 游一帆陷入了沉思。 子衿回到宫女所时,殷紫萍正在月下的水盆里练习雕花。 她并未打扰殷紫萍,转而从柜子里取出那幅《戏猿图》,小心地清理掉上面的茶水。 清宁宫东暖阁。 袁琦送来夜食,搁在案头。 朱瞻基径直推开,却看到了食盒边上的画轴,他展开,入眼的是完好如初的《戏猿图》。 朱瞻基一怔,神色渐渐阴转多云,冷哼了一声:“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消气么!” 他将《戏猿图》推到了一旁。 “多事!” 袁琦暗暗纳闷,却没敢多言。 朱瞻基主动打开了食盒,竟是一盏龟苓膏。 他品尝了一口龟苓膏,忍不住皱眉。 袁琦赔笑:“殿下,龟苓膏有些许龟腥味,还是用些别的?” 朱瞻基看他一眼:“不知道我很生气,很上火么?” 袁琦笑着应是。 朱瞻基埋头吃了几口,却又嫌弃:“太苦,拿走。” 袁琦连忙缩了缩脑袋,端着龟苓膏便要退下。 身后却传来朱瞻基清冽的声音,隐隐带着些许傲娇和别扭:“蜂蜜和桂花。” 袁琦呆愣了下:“啊?” 朱瞻基皱眉,不悦道:“去放。” 袁琦这才明悟,连忙应是。 朱瞻基站起来进了内殿。 见胡善祥正在喝药,朱瞻基好奇而关切地问道:“身子不舒服?” 胡善祥神色自若:“只是妇人调理身子的药,撤下去吧。” 朱瞻基沉吟:“这倒是奇怪,昨天见妙贤在喝药,今天你也在喝药,却都不曾召见医女,难道是你亲自开的方子?” 胡善祥笑而不语。 宫女上前接药碗,却又忍不住,羞怯地偷瞄朱瞻基。 朱瞻基本能厌恶这种轻浮的眼神,眉头微皱:“你身边的人,我似乎从前未曾见过。” 胡善祥笑笑,柔声道:“画屏太年轻,怕她担不起事,母后亲自挑选了四名伶俐的宫婢送来。” 朱瞻基目光扫过,果见四名美貌的宫女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 -- 翌日。 坤宁宫正殿,张皇后望着四名满面羞愧的宫女,满脸愕然。 梅清一脸为难:“皇后娘娘,今儿一早东宫便将人送回来了。” 张皇后意外道:“这是太子妃的意思?” 门口传来朱瞻基温润的声音:“母后,这是儿子的意思!” 他大步进了坤宁宫,宫女们立刻抬起头带着期盼望他,他却冷淡道:“都下去吧。” 梅清看皇后一眼,见张皇后默许,她这才带领四名宫女退下。 张皇后看着儿子:“不喜欢也没关系,明日我派人再送四人去。” 朱瞻基无奈地皱皱眉:“母后!” 张皇后掩唇低低笑着:“我并不是苛刻无礼的长辈,同样身为女人,我能深刻地体会她们的痛苦。若你是寻常人,我绝不对此横加干涉。可你是吗?你是东宫太子,是一国储君,若你没有子嗣,将来江山重担由谁来承担?” 朱瞻基耐心劝说:“母后,儿子还很年轻,将来总会有子嗣,您又何必如此心急?” 张皇后止住笑声,深深望着朱瞻基,叹息道:“我不忍也不屑为难儿媳,可天下人都在看着、等着、盼着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出生。这样吧,东宫那些妃嫔,你若都不喜欢,那就再选,一直选到你满意为止。” 朱瞻基失笑:“她们都很好,儿子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张皇后审视地看着他:“是啊,她们千好万好,可你就是不中意!” 朱瞻基呼吸窒了一下,旋即起身:“纵然您送去了,我也会原样送回来,以后您就别费心了,儿子先行告退。” 张皇后气结,猛地站起身:“你!朱瞻基,这也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回来!” 话已出口,可朱瞻基早离去了。 听到殿里的动静,梅清匆匆进来:“主子——” 张皇后自言自语:“我的好儿子,为何你不明白,今日我不为难她们,她们将来便要成为千古罪人。当你有了子嗣,她们才能不再受到世人责难,真正有一条活路啊!” 梅清也忍不住叹息:“娘娘的一片苦心,殿下还未能体悟,如今又该怎么办呢?” 张皇后回神,释然笑笑:“送去的人他全都不喜欢,那就挑一个他喜欢的!” 第90章 想要自由 入夜,云气尽收,皎皎清月一泻千里,草木花影掩映朱墙内的重重宫门。 大厨房内,御炭在灶膛中噼里啪啦地绽裂。 子衿正在制作药梨,她将冻梨扎出很多小孔,在每个小孔内放上一粒花椒,正预备裹上面团,被孟尚食阻止了。 孟尚食嘴角带着浅笑:“你在干什么?” 子衿向她福了福身,认真道:“卫王殿下深夜咳嗽,我记得《食疗本草》说过,以冻梨一颗作五十孔,填以花椒,以面裹于热灰中煨熟,待冷却后去除花椒来食用,可缓解咳疾,所以我想试一试。” 孟尚食听后,轻声问她:“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过,什么是制膳吗?” 子衿点点头,对答如流:“所谓制膳,便是要充分虑及用膳者的需求,尽力保留食材的原味与精华,制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孟尚食微微颔首,却又问道:“既然选择专攻药膳,除去留心用膳者的体质,选择食材尤为重要。说说看,你是如何挑选药梨的?” 子衿心有疑虑,却还是恭敬答道:“《本草图经》上记载,唯有宣城的乳梨,京州郡及北都的鹅梨才适宜入药,但是我在试验之后,发现今年上贡的香水梨亦有极佳效果,此次便拿来入药。” 听了她这番解释,孟尚食微微摇头:“懂得甄别药典记载固然很好,可是食用者是孩童,花椒味重,怕他不会喜欢,还不如改用酥油与蜂蜜。还有,梨皮清心降火,生津止渴,本身便是药材,既然要治咳疾,去皮后岂非功效大减?” 子衿恍然大悟:“您先前自谦说并不精于药膳,我险些信以为真。” 孟尚食失笑:“身为庖厨,总要对天下食材的特性有所了解。” 子衿福身行礼:“谢尚食指点,我明白了。” 殷紫萍快步入内:“子衿,坤宁宫传令,着尚食局进呈消夜果子盒。” 孟尚食惊讶,旋即吩咐子衿:“过来帮忙。” 子衿面色微变。 她打开锅盖,发现只剩下煮熟的芋头,不免失望。 孟尚食笑了:“中华的好芋可不止荔浦芋,芋肉最细腻的福鼎芋,是制作芋泥的上好食材。切片蒸肉,还得是奉化大芋头。那小小的芋艿仔,做成桂花糖芋苗或是葱油芋艿岂不正好?至于这个么——” 她卷起袖口,取出熟芋头,又取杏仁、榧子备用。 子衿一看便明白,立刻帮助孟尚食将果仁捣碎为末,旋即切起了芋片,精心制作酥黄独。 她备妥果仁后,便开始烹制碧涧羹。 殷紫萍意识到孟尚食选中的人是子衿,难忍失落的情绪,默默离开。 孟尚食将酥黄独、碧涧羹并几碟果品蜜饯放入食盒,唯恐寒夜会凉了,特意在中空的夹层注入热水,才关上食盒盖。 “走吧。” 她带着子衿来送夜宵,梅清却早已候在殿外。 “请留步。” 孟尚食明白皇后对自己依旧心存芥蒂,笑了笑:“去吧。” 梅清冷冷扫了孟尚食一眼,这才引子衿入内。 孟尚食脸上始终是不卑不亢的神情,丝毫未受影响。 寝殿内,张皇后正在秉烛夜读,梅清将子衿引入后便退到一旁。 子衿取出夜宵布膳,案上除酥黄独与碧涧羹外,只有二三清淡小菜。 “皇后娘娘不常用夜食,孟尚食仅取熟芋片并榧子、杏仁入酱料微煎,配上香芹碧涧羹,可健脾和胃,安神助眠,请娘娘用膳。” 张皇后像是根本瞧不见她似的。 子衿微微垂眼,静静等待着。 良久,张皇后终于开了口:“还记得我们的赌注吗?” 子衿猛然抬起头来。 张皇后放下书,静静望着她,面上带着微笑。 二人倏然相视的那一瞬,当年的事一帧帧的在她们脑中一闪而过。 月光清寒,宫外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仅有一床一椅,子衿对着雕花旧窗而坐,神情漠然。 彭城伯夫人苦苦相劝。 “傻姑娘,你这又是何苦,谁能与皇家相抗,再这样僵持下去,天下间谁能救你?” 门打开了,张太子妃一步步走进来,冷冷望着子衿,漠声道:“世人一出生,犹入樊笼之中。若要得返自然,除非化为一抔黄土。半年不发一语,终日对着这面旧窗。莫非你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世外么!” 见子衿不言不语,张太子妃嗤笑:“可取代你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我不容许反抗,更不容许你说不。” 彭城伯夫人哀求:“太子妃,阿狸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是个守礼数明事理的好姑娘,请您看在我的薄面,再给她一个机会。” 转而又看向子衿:“阿狸,傻孩子!不肯入宫,便只余两条路,死或出家!你这般年轻,难道真要绞了头发,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嘛!” 她拼命摇晃子衿的身体,忍不住用力捶打她的后背,焦心又急切。 子衿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太子妃执意迫我入宫,就不怕引来祸患?” 张太子妃一声轻笑:“名分已定,我劝你还是莫要痴心妄想,老老实实地做个太孙嫔吧!” 子衿抬头直视张太子妃:“可我不甘心。” 张太子妃冷笑:“不甘心?既不愿为太孙嫔,便做个低阶的宫女。待你识得天下至尊至贵之处的繁华,又亲眼见过我的儿子,所有的不甘心都会烟消云散。到那时,我会等你来求我,给你这个恩典!” 子衿冷冷注视着对方,张太子妃脸上却是笃定的笑容。 …… 良久,子衿的思绪陷入往日的回忆里,挣扎、痛苦,直到张皇后温柔的声音传入耳畔,这才将她游离于过往旧事的思绪引了回来。 张皇后掀眸,定定瞧着她:“你入宫的时日不短了,知晓何为天下至尊至贵之处么?” 听张皇后这般问,子衿微怔,隔了半晌,才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所谓皇宫,富贵荣华、至高权力,天下再无出其右者。” 张皇后又问:“可曾见过太子?” 听她提及朱瞻基,子衿神色动容:“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聪慧决断,更有一颗爱民恤民的仁心。” 张皇后笑了:“明日我便会下旨,册你为太子嫔。” 子衿深深俯下身去:“奴婢不敢接受娘娘美意,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张皇后惊住:“你再说一遍。” 子衿双手交握,静站在那里,端的是不卑不亢的气派。 “奴婢福气浅薄,愧不敢受。” 张皇后先是一怔,旋即轻笑出声,再望向子衿时,眸中带着怜惜和欣赏。 “眼见皇权,不慕皇权,识得荣华,不羡荣华,你倒是自在。可你与他有上天注定的缘份,舍得一并斩断?” 子衿内心有挣扎有痛苦,最终却下定决心。 “初入宫时,奴婢始终心头有怨。可与殿下朝夕相处,一腔冰雪,也都因他而化。娘娘,奴婢真心倾慕殿下,但情意与自由,终要作出抉择,奴婢不愿为妃,求娘娘成全。” 张皇后定定望着子衿,不可思议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子衿目光坚定:“当初娘娘答应会放了我!” 张皇后突然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 子衿惊讶地望着她。 良久,张皇后才止了笑,轻轻摇头:“竟能肆无忌惮地说出这种话,我是后宫的主宰,我不放你走,你便要恭顺地留下做太子嫔,乖乖为大明皇室绵延子嗣。” 子衿低下头不再看她,只漠然道:“娘娘说的是,可奴婢幼稚愚顽,不明义理,更不配服侍殿下。” 此时此刻,张皇后面若寒霜,声音竟有金石之断:“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不!你的骨头再硬,硬不过锋利的刀斧,你的决心再坚定,撼不动无上的皇权。如今你好端端跪在我面前说话,利用的不过是我的宽容与同情,待你磨掉我最后一丝耐心,你的父兄,你孙家九族,眨眼间倾覆不存!” 面对张皇后的咄咄逼人,子衿却从容一笑。 “世人皆言皇后温柔宽和,他们都看错了您,您的意志比任何男人都坚定,决断也远非常人可比。但余心之所向,纵九死而不悔。” 远远候在一旁的梅清被她这番话震惊:“你!” “奴婢告退。”子衿俯下身,叩头行礼,旋即从容退出寝殿。 张皇后低下头,尝了一口酥黄独。 “果然香甜软糯,松脆可口。” 梅清不解:“皇后娘娘,此婢如此无礼,您不该再宽纵她了!” 张皇后突然笑了,那双深邃如幽潭的眼眸里漾开水雾一片。 “在我危难之时,她大可袖手旁观,但她却不计前嫌地为我奔走,我知道,母亲说的没有错,她也是个好孩子。” 她抬起头,望着子衿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低声呢喃:“我倒是很想亲眼看看,世上是否真有人能够违逆皇权,甚至是——抵挡命运的安排!” 殿外,子衿回头望向坤宁宫。 夜晚的宫殿如同一头巨大的怪兽,阴沉噬人。 她的神情越发坚定,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91章 赌注 一身黑色斗篷的胡善祥匆匆赶过来,深宫走廊上,胡尚食正背对她站着,仰望无边的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胡善祥放下斗篷,露出那张白净明丽的脸。 “长姐深夜相邀,究竟有何要事?” 胡尚食解下腰间的香囊,取出一枚纸符,递过去。 胡善祥意外道:“这是什么?” 胡尚食平静道:“求子符。” 胡善祥厌恶地推回去。 “怪力乱神,我不需要。若你邀我前来就是为了此事,我该回去了!” 胡尚食握紧手里的求子符,硬是放入胡善祥的手心。 “太子妃,收下!” 胡善祥用力一推:“说了我不需要!” 推搡之间,求子符落在地上,染了尘埃。 胡尚食看了一眼,表情竟有一瞬间的悲伤。 胡善祥气恼:“你——” 胡尚食突然笑了:“其实有无子嗣都不要紧,姐姐真诚地向上天祈求,佑你一生平安喜乐,此愿足矣。” 胡善祥微眯了眯眼睛,狐疑道:“长姐,为何今夜一直说奇怪的话?” 胡尚食笑了笑,用力握了一下胡善祥的手,突然松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姐姐!”胡善祥望着那抹颓废阴郁的背影,心底满是困惑与不安。 胡尚食脚步停了一瞬,最终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 翌日。 常青带着小宦官们推车过来。 “方典膳,浙江岁贡的糯米、小麦、白面等都送到了。” 方含英点点头,随即又提醒道:“别忘了催促御酒坊,御制的药酒一定得赶在节前送来!” 吩咐完常青,她转头一看殷紫萍在给豆浆过滤去渣,忙道:“紫萍!紫萍!” 殷紫萍正在愣神,完全没听见似的。 方才在宫道上,她看见陈芜引着梅少渊入宫的背影。 方含英叫了不见回应,不由纳闷,挥手让别的女使监督常青干活去了。 子衿看到这一幕,轻轻一拍殷紫萍的肩膀。 “发什么愣!” 殷紫萍吓了一跳,猛然转过头来。 子衿眨眨眼,关切道:“怎么魂不守舍的?” 殷紫萍用力将豆浆液挤压流入一只木桶。 “没事!” 她抬起脸,心虚地强调:“真的没事!不过这豆腐练刀工,到底得练到什么时候?” “嗯?”子衿疑惑地盯着她看。 殷紫萍扫一眼不远处正在拿豆腐雕刻的小贡女,低声道:“上回瞧见方典膳做文思豆腐,又听说豆腐宴上有一百五十八道豆腐菜,她就走火入魔啦,天天对着那块豆腐,也不知道干什么!” 子衿失笑,主动走过去,发现小贡女一用力,就给豆腐捏碎了,她拍了拍小贡女的肩膀,向她招招手。 一块洁白完整的豆腐放置案头。 子衿看了眼巴巴的小贡女一眼,示范将手中的绢豆腐快速切丝,再用早已调好的高汤锅烹煮。 待她的这道菜完成,便如一朵菊花盛开在汤汁之中,丝丝缕缕的花叶栩栩如生,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殷紫萍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去。 子衿只是往殷紫萍离开的方向轻瞥了一眼,却并未出声叫住她。 -- 秋蝉叫个不停,忽然迎面拂过一阵清风,庭院里的银杏叶扑簌簌地飘落,在池水中泛起涟漪。 书斋中,朱瞻基正与一名年轻的御史对面而坐。 袁琦正要进去送茶,却听见那名年轻的御史温言:“殿下,虽然陛下已免了交趾的金珠、香货,陕西、四川茶课的采买,仍有多地采买强征强收、劳民伤财。譬如每年进贡的丹漆、石青,不究当地是否出产,一概加以征收,迫使百姓变卖家产,高价购买丹漆、石青完成官府摊派。奸商趁机哄抬,以至物价腾踊数十倍,百姓倾家荡产。殿下又为何要阻止我上书?” 朱瞻基失笑,放下棋子。 “你不是要骂奸商,是想骂父皇派去各地采买的宦官才对!你可否想过,他们多为父皇倚重之人,更有不少是伺候多年的心腹,父皇是信任他们,还是信任你呢?我绝不能让你这样的人为谗言所害。” 袁琦止住步子,偷偷窃听。 梅少渊摇头:“我身为御史,便有监察诸司、检举不法的责任,不能坐视阉宦成祸,乱我大明江山。殿下,您也应当警惕身边的小人,不可为他们所惑。” 听到阉宦成祸这四个字,袁琦又气又恨。 他眼见小宦官端着清理好的蛐蛐儿粪便出来,立刻止住,悄悄打开茶杯,抓一把蛐蛐儿粪洒里头,这才若无其事地端着茶盏进去,给那位一身正气的梅御史上了茶。 袁琦退到一边,还小心翼翼地窥视对方。 朱瞻基不动声色,在梅少渊要端起茶盏时,伸出手轻轻一敲盏盖,向袁琦:“赏你了!” 梅少渊瞬间会意。 袁琦立马整张脸都扭曲了,却不敢推辞,端起茶盏喝了下去,最后亮出茶杯,堆起谄媚笑容。 朱瞻基与梅少渊对视一眼,皆是大笑出声。 袁琦的脸整个垮了下来,哭笑不得。 草舍外的梧桐树上,殷紫萍远远透过窗户望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子衿感慨道:“真是一位正直果敢的青年俊才,你说是不是!” 殷紫萍下意识道:“什么!” 她说完猛然意识到不对,这才发现子衿不知何时也爬上树来,就坐在她旁边,顿时吃了一惊,险些摔下树去。 抱着一摞文书从树下经过的陈芜下意识停住脚步,四下里寻找声音,突然,朱瞻基养的猫从树丛里喵呜一声窜了出来,他摇摇头,进草舍去了。 殷紫萍呜呜两声,子衿才放开堵住她嘴巴的手。 殷紫萍大口喘着粗气:“你怎么来了?!” 子衿意味深长道:“我第一次爬树,费了好大劲儿,就是为了来看你的心上人,感不感动?” 闻言,殷紫萍变脸往树下爬。 子衿忙唤道:“紫萍!” 陈芜带着文书进入草舍,行礼后便开始在书桌前整理文书。 朱瞻基面带笑意,温声道:“温柔之水滋润万物,暴虐之水毁田伤人,所以,人们修水车兴田园、建堤坝防水患。水是如此,人亦如此。宦官追随皇爷爷南征北战,倒也出了不少人才。阮安参与营建了紫禁城;郑三保英勇善战、数下西洋;亦失哈多次出使奴儿干,招抚地方各族。当然,也有私传内廷消息、图谋不轨的黄俨。宦官与水,甚至与百官并无不同,没有善恶之分,无非看如何来用。” 陈芜虽然听见,却像是没听见,专注地整理手里的文书。 袁琦偷偷抬眼窥伺。 梅少渊神色平静:“殿下谬矣。利刃握于侠士之手,便可行侠仗义。落于匪寇之手,便是杀人利器。大明国祚,关乎万民,今圣上仁慈,太子贤能,皆可牢牢握住这把利刃,可是谁又能保证,大明代代都出圣君雄主呢!” 闻听此言,袁琦先是一惊,而后厉声指责梅少渊。 “大胆!” 朱瞻基脸色一沉:“出去!” 袁琦得意地看着梅少渊。 “滚!”朱瞻基看向袁琦。 袁琦愕然,脸色都白了,连忙缩头退了出去。 陈芜知趣,行礼退出。 朱瞻基侧目,随意瞥向梅少渊,责备中带着亲昵。 “你啊,弹劾锦衣卫,又弹劾宦官,同你说了多少遍,心里有什么话,私下里对我说就好,这样毫不遮掩地骂人,当心背后冷箭。” 梅少渊笑了:“殿下明知是小人,何故留在身边?” 朱瞻基低眉,似感慨似怅然:“我少时袁琦便在身边伺候,幼年一次意外坠马,他扑过来护卫,重伤躺了一年。少渊,纵是出身微贱的小人,也是血肉之躯啊!” 梅少渊闻言,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睛。 门外,袁琦听到了这番话,忍不住热泪盈眶,一回头看到陈芜,故作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抹了一把脸。 “我去备膳!” 陈芜望着渐远的袁琦,失笑摇头。 -- 尚食局。 子衿在廊下制作油煎臭豆腐。 雪芦睁大眼,蹲在旁边等着。 “子衿,你说为什么臭豆腐闻起来那么臭,吃起来那么香呢!” 子衿眉眼含笑,并未搭话。 殷紫萍磨蹭过来了,期期艾艾地在旁边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子衿干什么,她就抢着递蒜汁递盐巴递盘子,十分殷勤。 雪芦立刻夺过盘子,龇牙做扞卫状。 “第一块是我的,我的!” 殷紫萍撇撇嘴。 那边臭豆腐好了,雪芦急忙先尝,烫得连连哈气,还舍不得丢开。 殷紫萍终于憋不住:“子衿!” 子衿忍着笑,故作严肃道:“刚才跑那么快,追都追不上,问你也不理,现在有何贵干?” 殷紫萍欲言又止:“我——” 话还未说完,便见孟尚食带着方含英来巡视大厨房,连忙同众人一并行礼。 孟尚食目光扫过众人,温声叮咛:“今年上元佳节宫中要设鏊山万岁灯,祈求天下太平,陛下还要赏赐百官宴,你们都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众人齐声是。 孟尚食正要进入大厨房,胡尚食匆匆赶到,当众挡住了她的前路。 孟尚食意外地挑起眉头。 胡尚食看向孟尚食,嘴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 “孟尚食,若我未曾记错,你我二人的比试,至今未分出胜负吧!” 众人都是一惊,连苏月华都不可思议地望着胡尚食。 方含英抢先开口:“胡尚食,已到这个地步,您还不愿罢手?” 胡尚食嗤笑:“我毕竟是尚食,依品级,还轮不到你在我面前放肆。” 方含英哑然。 孟尚食轻轻一笑:“现在还有这个必要么?” 胡尚食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孟尚食已成为尚食局的主宰,但比试始终是比试,没有分出胜负,如何让人心悦诚服。这第三场,孟尚食可敢应战?” 孟尚食凝眉:“何为赌注?” 胡尚食目光坚定,再开口时,声音中颇有几分绝然之意:“上元佳节,圣上赐百官宴,便以此为试。若我侥幸胜了,你要在天下人面前,亲口承认技不如人。一旦落败,我自请离宫,再不踏入紫禁城半步!” 众人嗡地一声炸开了。 胡尚食挑衅地盯着孟尚食:“如何?” “如君所愿。”孟尚食弯着眼睛笑,说罢,便转身离去。 胡尚食抬起眼,意味不明地看了子衿一眼,快步离开。 殷紫萍冷哼一声:“若非她是太子妃的亲姐姐,岂容她苟延残喘这么久。这次她自寻羞辱,孟尚食还不趁机逐她出宫!你说是不是?” 子衿想到胡尚食离开前的眼神,若有所思。 殷紫萍抱住子衿的手臂:“不管她啦,子衿,你帮我做两件事,好不好?” 子衿微微有些惊讶:“两件事?” 殷紫萍竖起两根手指,乖乖点头。 第92章 右手受伤 书斋。 二人正在对弈,朱瞻基落下一子。 袁琦带人送点心上来,除去常见的糕点,还有一只精致的小锅,锅内竟一分为二,左边是点了葱花、酱油、榨菜、紫菜、虾皮的咸豆腐花,右边是撒了白糖的甜豆腐花。 梅少渊高兴道:“甜豆花啊!” 朱瞻基震惊,问袁琦:“豆腐脑还有甜的吗?” 袁琦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回殿下的话,是尚食局备下的。” 梅少渊一反严肃神情,高高兴兴开始吃甜豆花。 朱瞻基皱着眉,低喃:“豆腐脑怎么能是甜的呢?豆腐脑怎么会是甜的呢!你说说,它这放的——到底是什么?” 袁琦忙道:“回殿下的话,是糖,糖浆,桂花,奴婢也不知啊……” 朱瞻基委实不解,自言自语:“世上怎么会有人在豆腐脑里放糖呢!” 梅少渊笑着看向朱瞻基:“殿下不知,我的外祖母是荆州府人士,自小为我做的都是甜豆花。” 他瞅了朱瞻基碗里一眼,坚持己见。 “特别美味香甜!不过,这明明是一只锅,怎么甜咸两种豆花完全不串味呢?” 袁琦接话,解释道:“奴婢亲眼瞧见,将这锅一分为二的铜片上呀,是抹了——回头奴婢问清楚,再来回话。” 子衿在送膳前,抽去锅中间抹了香油的铜片,两种豆腐各自为阵,互不干扰。 梅少渊连连点头:“好吃,真好吃,我许久不曾尝到这么香甜的豆花了!” 朱瞻基一脸嫌弃,舀了一勺咸豆花送入口中,愤愤不平。 “真是胡来,豆腐脑必须是咸的!” 草舍外,子衿幽幽道:“紫萍,这第一个忙,我已经帮完了。” 殷紫萍双手合十,竟向子衿撒娇耍赖:“再帮我一次嘛!” 子衿困惑道:“从前未曾听你提起,你们是在宫外认识的?既然心悦他,为何一直推我去呢?” 殷紫萍努努嘴,将食盒塞到子衿手中,可怜兮兮道:“我升任掌膳不久,俸禄有限,女儿家的金珠玉石、罗帕汗巾都没有,什么诗呀词呀也不懂,如何表达情意。不过做一两道可口的膳食,尽尽心意罢了!你就再帮帮我,帮帮我吧!拜托拜托,我会一生感激你!” 说话间,她拼命卖萌眨眼睛。 梅少渊离开之后,朱瞻基回想起那碗糖豆花,马上皱眉:“今后不准尚食局再进甜豆腐脑。” 袁琦连忙应是。 只是随后目光便被案头的书籍吸引,意外道:“这不是梅大人借的书么,竟是忘了带走,奴婢这便送去。” “到处都是甜甜的怪味,出去散散心。”朱瞻基夺过书,随即拿着书快步出门。 袁琦扇扇风,深嗅了一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真有爱吃甜豆腐脑的,咄咄怪事!” 他一扭头,去追朱瞻基了。 陈芜引梅少渊往宫外走,子衿匆匆赶来,拦住二人。 远处,朱瞻基正好拿着书走来,眼见子衿同梅少渊说话,当场脸就沉了下去。 袁琦小跑着追上来,见朱瞻基猛然停住脚步,顺着对方视线望去,顿时傻了,忍不住偷偷窥伺朱瞻基的神情。 子衿将小巧的食盒递给陈芜,脸上满是笑容。 朱瞻基忍无可忍,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袁琦伸手隔空狠狠点子衿两下,转头去追。 “殿下!殿下!” 陈芜回到草舍。 朱瞻基看他手里,果然两手空空,显然那食盒不是送给自己的,朱瞻基脸色更难看了。 陈芜莫名奇妙:“殿下,您看我作什么?” 朱瞻基冷着脸不理会。 袁琦咳嗽一声,提醒:“食盒呢?!” 陈芜更加困惑:“什么食盒?” 袁琦连忙用手比划了一下食盒的大小:“我亲眼瞧见的,这么大,那位——” 朱瞻基把书重重往桌上一丢,径直起身去书架前看蛐蛐盆上的花纹。 陈芜恍然大悟:“哦,那不是送给殿下的。” 咣当一下,朱瞻基把蛐蛐盆给摔了。 袁琦哎呦大叫了一声:“祖宗!” 他扑过去查看蛐蛐盆,抱在怀里,心痛不已。 陈芜不怕死地开口:“殿下不是亲口说过,不准任何人再提起,奴婢自然不敢违逆了。” 朱瞻基皱眉,沉声道:“下去领二十杖。” 陈芜这才变了脸,连珠炮似地全抖搂出来。 “那是供给入宫大臣们的茶饭,哦,按理说这活儿该光禄寺办,可他们整日糊弄差事,饭做得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光禄卿刚被陛下申斥了,便以筹办年宴为由把这差事推给尚食局了!” 袁琦看看朱瞻基神色,追问:“果真?” 陈芜笃定道:“千真万确。” 朱瞻基看他一眼,陈芜赶紧补充:“一句多余的话没说,食盒都是从我手里递过去的。” 朱瞻基神色和缓下来,却还是很不满。 “何须笑那么甜!” 陈芜摸了把冷汗。 袁琦捧着蛐蛐罐心疼地呲牙咧嘴的。 -- 尚食局门口。 殷紫萍咧着嘴,又惊又喜地望着子衿:“收下了?” 子衿点头。 殷紫萍高兴地抱住子衿,几乎要跳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 子衿也笑了。 谁知道殷紫萍一拍大腿,下一句石破天惊:“这回我可报大仇了!” 子衿被她这话惊得目瞪口呆。 良久,待听完殷紫萍的述说,子衿惊得睁大眼。 “你再说一遍?” 殷紫萍咧着嘴,得意地笑:“鲜肉元宵里的肉,我用的是竹虫、蜂蛹、蚂蚱!别这么看着我,油炸蜂蛹香脆酥嫩,那可是上品佳肴!” 子衿不可思议道:“殷紫萍,你分明是故意欺负梅大人!” 殷紫萍冷哼了一声,心想,那也是他活该。 此时,梅少渊坐在出宫的马车上,看到食盒里是四只鲜肉元宵,特别高兴地一口咬了下去。 很快,接连不断的呕吐声从马车内传来. …… 不知不觉间,殷紫萍突然就莫名的想起当年初遇梅少渊的那一幕。 那日,梅少渊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乞儿装扮的她趁其不备欲摘下对方钱袋,手被一把扣住。 她痛哭流涕,跪着死死扒住对方衣摆求情,却还是被梅少渊揪住衣领交给衙役了。 半晌后,殷紫萍回笼思绪,恨恨道:“我求了他半个时辰,好话全都说尽,他还是把我交给了衙役。” 子衿笑了:“人家是要你改邪归正,清白做人。” 殷紫萍啐了一口:“他还是不肯放过我,竟在牢房外面等着,硬是押着我去酒楼学徒!” 子衿没好气地解释道:“酒楼学徒需要保人,他这是亲自做保,逼你自食其力,多好的一个人。” 殷紫萍又啐了一口,愤愤道:“呸,你们都被他骗了,表面上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心肠这么黑、这么狠,他还私吞我的工钱呢!” 子衿轻叹一声,失笑道:“其中一定有误会。” 殷紫萍冷哼,别扭地移开脸不去看子衿。 “有什么误会,没给他碗里下砒霜,我已经是活菩萨了!” 子衿伸手戳了戳她脑门:“你啊!” 方含英走过来,将账册递给子衿。 “子衿,御酒坊的酒都送来了,你去核对一下!紫萍,你也去帮忙!” 二人含笑应下。 尚食局存放菜蔬、酒水的库房外,院子里堆满了高高的酒桶。 子衿在认真清点:“金华酒、长春酒、太禧白各两桶,寒潭春、五味汤、荷花蕊、桂花酝、菊花浆、兰花饮各一桶。常青,让他们就放在这儿吧。” 常青、长盛指挥着小宦官们搬酒、架桶。 有一神色怪异的小宦官一直盯着子衿的一举一动,若无其事地去搬酒桶。 殷紫萍在记录,字写得歪七扭八。 子衿回头看她,忍不住笑着摇头,从她手里抽出笔,教她写。 “太禧的禧字是这样写。” 殷紫萍看着子衿在自己鬼画符一样的字旁一笔一划地写下禧字。 “差不多嘛!” 子衿轻声责备:“重写。” 殷紫萍撇撇嘴,低头重新写,眼角余光看见地上光影闪动,她目光骤变,猛然扑在子衿身上。 只听见一声巨响,堆积如山的酒桶轰然倒下。 -- 宫女所。 子衿重伤昏迷,季兰给她诊治。 殷紫萍神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季典药,子衿何时能醒?” 季兰担忧地看向殷紫萍:“你自己的伤势……” 殷紫萍忍痛,轻轻摇头:“我没事!她到底怎么样?” 季兰轻叹一声:“意外发生时,幸好有你挡了挡,真的砸中头部,怕是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殷紫萍急切问:“那她的手呢?” 季兰沉默片刻,望向子衿连同手腕到手指都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 门口突然传来孟尚食隐含关切的声音:“她的手,是否会留下隐患?” 殷紫萍一惊。 季兰福身行礼:“孟尚食,姚典膳的手需要精心调养,具体情形,还要待她清醒后再作判断。” 孟尚食面色凝重:“自即日起,其余人迁至别处,让她安心养病。” 殷紫萍眼神充满忧虑。 孟尚食注意到殷紫萍后背整片的衣服都被血染红了,鲜血从她的肩头顺着袖管留下,她难得放缓语气:“先上药吧。” 第93章 幕后主使 寂静的午后,门窗洞开,清风拂来,凌乱书桌上随意地倒着酒杯酒瓶,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摊开的是西山宴游篇,却已被墨汁染了一半,游一帆就伏在案头小睡。 梦里,绵密的雨丝,熟悉的街道,半掩的雕花旧窗,朦胧的倩影,游一帆不知不觉又走到这个地方。 明知是梦,他竟也贪恋起梦中的情景。 然而,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难得的好眠,待看清扰人清梦的人,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苏月华快步上前,满面怒容。 “酒仓出了意外,子衿重伤昏迷,是不是你所为?” 游一帆陡然站起,却又不愿泄露真实情绪,慢慢坐了回去。 “我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苏月华冷笑:“你助我上位,只为掌控尚食局,虽然我不知你最终目的,但你为铲除障碍,自然不择手段。被抓住的那名宦官,至今关押在宫正司。” 游一帆挑眉:“哦,他说了什么?” 苏月华沉声道:“他一口咬定是意外。” 游一帆反问:“你的对手受伤,你不是该高兴么?” 苏月华怔住:“我……” 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那绝对不是高兴。 游一帆一把推开她,快步向外走去。 苏月华追出去,游一帆早不见人影,苏月华面色沉凝。 从宫女所出来,季兰行色匆匆,被潘司药拦住,连忙行礼。 “潘司药。” 潘司药伸出手。 季兰目露诧异。 潘司药厉声道:“凭你的医术,医治寻常风寒积食便罢了,此番姚典膳伤得极重,你又如何能治,医案给我。” 季兰心中暗暗怀疑,迟迟不肯将医案交给潘司药。 潘司药脸色一沉,严厉道:“给我!” 因着身份品阶,季兰不敢违抗,只好乖乖将医案交出。 潘司药看也不看,直接折起:“你走吧。” 季兰欲言又止,终于离去。 待人走后,胡尚食从廊柱后现身,与潘司药相视一笑。 二人旋即各自匆匆分开。 这时,一双男人的靴子走出来。 -- 清宁宫东暖阁,朱瞻基在画画,袁琦研墨。 胡善祥在小火炉里加炭火,精心为朱瞻基烫酒,画屏就站在她身后捧着酒注。 陈芜匆匆进门,一副有急事要禀的模样。 胡善祥明明瞧见,却故意倒了热酒奉给朱瞻基。 “殿下。” 朱瞻基扫了一眼已变色的酒液。 “所谓饮酒宜温,并不是只要温酒便好。烫不同的酒,时间火候都应不同,方能不失原味。” 胡善祥笑笑,主动上前抽出朱瞻基的笔。 “我素来只知冷酒伤胃,过热又伤肺,故而只能用温酒,却不知温的时辰竟然也有诸多学问。不如殿下来教我,好不好!” 陈芜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的机会,默然退下。 -- 宫女所。 子衿猛然惊醒。 殷紫萍连忙上前,关切道:“子衿,你醒了!” 子衿试图抬起右手,却疼得满头大汗,敏锐道:“我的手——” 殷紫萍红着眼眶安慰道:“你先别急,典药说了你得好好休养,都告诉你不要乱动!” 这时,季兰端药入内:“该服药了。” 殷紫萍闻闻,狐疑:“今天的味道颜色似乎与上一剂不同,换药了吗?” 季兰心中不安,却还是解释道:“伤处数日内会疼痛难忍、几至痉挛,潘司药特意吩咐,换了芍药甘草汤舒筋止痛。” 子衿眼眸微眯,试探道:“我的右手不止很痛,还觉得冰寒彻骨。遇到筋骨伤兼有寒凉之感,不是应当服温经通络之药吗?” 季兰神色极为不自然:“潘司药说,待你服下七八剂,疼痛稍缓后,再加服温筋通阳、补益筋骨之药,不过是在这方子内再添些牛膝、川断、黄芪罢了!” 解释完,她正要喂药:“还是吃药吧!” 子衿却突然伸出左手止住了药碗。 就在此时,门突然被踹开,潘司药被人丢了进来,狼狈地跌在季兰脚下。 三人都是一惊。 游一帆走进来:“说吧。” 潘司药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殷紫萍一脸震惊地望向游一帆:“游大人,这是何意?” 游一帆视线定格在子衿身上,低低笑着:“你果然不傻,知道这碗药会送你的命!” 季兰骤然变色,下意识看向潘司药。 殷紫萍目光迸射出恨意,劈手夺过药碗,快步上前,想也不想往潘司药嘴里灌下去。 潘司药拼命挣扎。 子衿轻喝:“紫萍,住手!” 殷紫萍重重砸了碗,潘司药拼命抠喉咙,呕吐不止。 季兰战战兢兢地看向子衿。 “姚典膳,我不是故意害你,我只是听命行事!”旋即猛地转身,抬手指着潘司药,厉声质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殷紫萍暗暗思忖一番,顿时明悟,讥讽道:“这宫内谁最想要子衿的性命,难道还用问吗?” 她俯身,一把扣住潘司药手臂:“走,你同我去见宫正,咱们当众说清楚、辩明白!” 潘司药一把推开她,转身想逃,却被游一帆拧住后颈,兀自颤抖不已。 游一帆声音冷淡:“人在我手中,自然听我号令。” 他看向子衿:“潘司药能否出来作证,还要看姚典膳是否需要我的帮忙。” 殷紫萍皱眉,顿时警惕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子衿静静望着游一帆,游一帆脸上是人畜无害的微笑,他笃定子衿一定要求他,迟迟等不到回答,他颇为失望。 “我本是一片好意,要为你严惩凶手,既然你并无追责之意,罢了,怪我多管闲事喽!” 说完,他提着潘司药便要离去。 殷紫萍不服气:“子衿!” 子衿突然开口:“游大人!” 游一帆气定神闲地转过头来:“如何?” 子衿眸光微敛,冷声道:“风大,关门。” 游一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拎着潘司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砰地一声,几乎是被砸上了。 季兰深为内疚:“对不起,我……” 子衿凝眉,面色平静:“药洒了,请季典药再备上一碗,劳烦了。” 季兰未料自己丝毫没受到责难,低着头、满脸愧疚地离开。 殷紫萍心有不甘:“子衿,你就这样放过幕后主使?” 子衿扯唇,苦笑道:“我只是区区典膳,难道宫正会为我主持公道,惩治胡尚食与潘司药吗?” 殷紫萍欲言又止:“明明游一帆……” 子衿无奈摇头,叹息道:“此人心机深沉,他若愿意帮我,必定有所图谋,只怕我无以为报,只能为他所用。可是,尚食局主掌烹调饮馔之事,又有何处帮得上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呢?” 殷紫萍眼眶通红,哭腔道:“可人家处心积虑夺你性命,你根本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总不能坐以待毙?” 子衿躺下,缓缓闭上眼:“我累了,要休息。” 她背对着殷紫萍,可再次睁开眼时,那双藏着清潭般的眼瞳里,竟是满满都是不甘与愤怒。 殷紫萍同样愤怒至极,猛然回头望向紧闭的门扉。 从宫女所出来,游一帆直接把人丢给阿虎。 “放了!” 阿虎惊讶地拎着瑟瑟发抖的潘司药。 “这、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游一帆厉声道:“我说放了!” 阿虎还要再问,游一帆已负气离去。 阿虎还在纳闷,突然见到游一帆去而复返,重重在潘司药左肩一拍,潘司药惨叫一声,竟是疼地跪倒在地。 他走出两步,突然又折回来,把人搀扶起来,一脸诚恳。 “对不住,错了。” 潘司药张口欲言,游一帆却微微一笑,直接折了对方右手,潘司药痛地当场昏厥过去。 动作一气呵成,做完这些,游一帆扬长而去。 阿虎看看地上的潘司药,心有余悸地咧咧嘴,连忙追了上去。 -- 清宁宫。 陈芜焦躁不安地在殿外踱步,听见脚步声,立即迎了上去。 “殿下——” 看见胡善祥,他陡然止住,行礼:“太子妃。” 胡善祥侧眸用余光睨了陈芜一眼,冷冷道:“殿下饮了酒,只说有些头痛,先歇下了,到底有何事,怎生如此焦急?” 陈芜先是一怔,而后微笑:“既然殿下已经歇下,奴婢便明日再将政务禀报,奴婢先行告退。” 转身刚要走,却被胡善祥叫住。 胡善祥冷声斥责:“陈芜!你是殿下的心腹,理应处处替他设想。那些惹殿下心烦的人和事,便不要再提起了。” 陈芜一怔,为难却终究再次躬身:“是。” 目送陈芜离去,画屏不安道:“娘娘,那位姚典膳突然受伤,会不会是——” 胡善祥面色微变:“噤声!” 画屏乖顺地垂下头去。 第94章 上元佳宴 殷紫萍拎着食盒回来,发现子衿跟着一名陌生的宫女离开,她奇怪地跟了上去。 会亲处。 孙继宗语重心长道:“自你走后,父亲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到底是亲生父女,你就不能谅解他吗?” 子衿沁着寒霜的眼眸里一片从容,她微微垂眼,眼角眉梢处浮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母亲病逝之时,他亲口说过,若我未曾入选,姆师不必去死,母亲也不会含恨而终,一切的一切,皆因我而起!我想送母亲最后一程,他却将我押去彭城伯府。我被幽禁的那半年,只闻寒夜的风声、雨声,何曾听见亲人的一声关怀?那时候,父亲在何处,兄长你又在何处啊?” 孙继宗急了,扑通一声跪下。 “皇后娘娘体恤,特准我来探望,这样的恩典多么难得!小妹,你怪我们也好,恨我们也罢,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孙氏全族受累吗!算是兄长求你,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子衿稍顿,狠心别过头去。 “走,你马上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孙继宗恨上心头,索性一抹眼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到了门口,突然站住。 “纵然我们全都对不住你,那病逝的母亲呢,她对你百般呵护疼爱,她临终的遗愿,你办到了吗?你没有!她在天有灵,还要眼睁睁看着丈夫与亲生儿子因你丧命,你对得起她!” 子衿难得横眉冷目,她压抑着快要从胸腔汹涌而出的恼怒。 “你不是畏惧皇后的恫吓,而是担心自己的荣华富贵!你放心,真要杀头只会杀我一个,绝不牵连你们!” 孙继宗气急败坏:“你!” 话音未落,大门突然打开,殷紫萍拎着扫帚走进来,推开门口守候的宫女,劈头盖脸便是一阵猛打。 “堂堂男儿,既然想要前程,那就自己去挣,何须寄望裙带!贪生怕死的鼠辈,滚!马上滚出去!滚啊!” 孙继宗脸都被刮花了,惊得夺门而逃。 子衿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猛然将茶杯挥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屋内顿时静谧下来,殷紫萍担忧道:“子衿……” -- 尚食局走廊。 方含英眼底隐藏着期待:“孟尚食,原先您钦点子衿参与上元佳宴,此番她的手受到重创,只怕一时难以痊愈,是否——” “尚食大人!”子衿快步走到孟尚食面前。 方含英惊讶:“你不是还在病中?” 子衿没有搭腔,而是望向孟尚食,恳求道:“孟尚食,请允许我参与上元佳宴。” 方含英轻轻蹙眉:“身为庖厨要雕刻又要颠勺,你的手伤得极重,万一因为比试加重伤情——” 孟尚食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着子衿:“你行吗?” 方含英猛地一怔:“孟尚食!” 子衿神色毅然:“孟尚食挑选我为副手,若我一味顾惜自己的手,如何对得起大人的知遇之恩。我已下定决心,请尚食允准!” 孟尚食看着坚定的子衿,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一旁的方含英暗暗失望。 庭院里,胡尚食走下台阶,迎面与子衿遇上。 目光相视的瞬间,子衿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憎恶,然而很快她便恭敬地垂下头,向胡尚食行礼。 胡尚食目光落在对方微微垂下的右手,微微勾起嘴角,便要离去。 子衿突然开口:“胡尚食。” 胡尚食转过身来。 子衿向她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目光平静:“人皆笑言胡尚食公然挑衅、不自量力,可我猜测,多年来你一直隐藏实力,只待大比之日,展露人前。对你而言,这是一场等待了整整十年的比试,预备赌上半生的隐忍,去争夺渴望的荣光。可是你知道吗,这一次,上天会站在我这边。” 胡尚食冷笑一声:“就凭你可能再也拿不起刀的手?” 子衿轻轻抬起右手,笑了笑,斩钉截铁道:“对,就用这只可能落下残疾的右手。我要亲眼看你落败,失去最渴望的权势,落魄地离开紫禁城。” 胡尚食竟是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亲手调教过的人,我倒要瞧瞧,你要如何实现这句誓言!” 说完,她丢下子衿,扬长而去。 子衿目送她离去,目光愈发坚定。 -- 清宁宫寝殿。 醉酒酣睡的朱瞻基陷入梦境。 梦中,年少的朱瞻基练字,十岁的女孩躲在屏风后偷看他,他抬起头,裙角一晃而过。 他在看书,小脑袋又从窗户好奇地探进来,乌黑的大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他有些不高兴,过去把子衿的脑袋按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窗。 他去钓鱼,一回头石头上放了一盘精致的点心,不远处的树后露出粉裙一角。 背着箭囊的朱瞻基经过走廊,女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直到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回头大吼:“你好烦好烦好烦,别再跟着我啦!” 女孩受了惊吓,扭头跑了。 朱瞻基突然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却觉得头更痛了。 陈芜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刚才发噩梦了?” 朱瞻基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揉揉眉心:“不知为何,想起很多陈年旧事,好些我自己都忘了。” 陈芜欲言又止。 朱瞻基抬头看他,攒眉,冷声道:“最近为何总是吞吞吐吐?” 陈芜骤然想起胡善祥的警告,只好故作若无其事地笑笑。 “上元佳节的鏊山万岁灯已在筹备之中,届时陛下将邀后妃群臣同观鳌山。” 朱瞻基皱眉:“一定要加派人手,严加盘查。” -- 鳌山万岁灯的灯棚由松柏树枝搭建而成,工匠们将各种形状的彩灯叠成鳌形,高高摞起犹如山峰。 游一帆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一幕。 阿虎匆匆上前:“大人,一切备妥。” 游一帆嘴角勾起冷笑。 宫女所里,子衿正在服药,季兰则坐在一旁为她针灸。 子衿试了试手腕,不免惊讶:“季典药,果真好多了,针灸术的确神奇。” 季兰收拾针灸包,笑说道:“中华针灸源于伏羲氏“尝味百草而制九针”,至今已传承千载。战国时医祖扁鹊的神针能起死回生,那才叫神奇。我家世代任职太医院,尤其是我祖父,三针便可治愈痿痹之疾,可惜我只学到些许皮毛。” 她用余光轻瞥了一眼子衿右手,怅惘道:“若祖父还在就好了,你的伤……” 子衿笑着安慰:“不,我已是非常感激了。” 待回到大厨房,子衿重新练习以萝卜雕牡丹花,尽管手在不停地发抖,却从来没有停下。 深夜,她试图举起菜刀打鸡茸,可刚打两下,手便疼地握不住刀。 耳畔传来孟尚食关切的声音:“果真这样痛,就放弃吧。” 子衿停下手中动作,侧过身子,微微福身:“孟尚食。” 孟尚食心有不解:“为何执意参与比试,我可以另选副手。” 子衿回忆了一下昨日季兰对她的叮嘱,默了默,才道:“尚食大人,昨日我问季典药,若我安心休养,何时才能恢复如初。她回答我,一切取决于天意。万一……这可能是我人生最后的机会。” 闻听此话,孟尚食心下暗暗震惊。 子衿额头痛得冷汗直冒,却还是用右手举起菜刀继续打鸡茸。 孟尚食突然严厉道:“手受了伤,连最基础的功夫都忘了?打鸡茸,刀不可下得太重,否则筋会断在其中。重来!” 子衿又取一块鸡肉重来。 孟尚食无奈叹了口气:“既然是你的请求,我便会对你严格要求,不管你的手是不是真会废掉,都要坚持到底!” 子衿乖巧点头,而后继续打鸡茸。 门外,苏月华将这一幕全部收入眼底,心头的失落与嫉恨令她越发失衡。 她原本预备踏入大厨房的脚立刻收了回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上元节这日,奉天广场上张灯结彩,御阶下正在进行各类精彩的百戏表演,尚未点燃的鳌山灯静静矗立着。 游一帆带着锦衣卫巡视全场。 高台的皇帐之中,朱高炽正带着皇后、郭贵妃等高阶妃嫔观看表演,朱高燧与几名亲近的臣子也陪座在侧。 郭贵妃当众剥橘子喂给朱高炽,朱高炽没留神吃了,这一幕落在胡善祥眼中,不由自主看向张皇后。 张皇后望向台下的蹬技表演,仿佛没瞧见似的。 朱高炽连忙向郭贵妃使眼色,郭贵妃微微一笑,正襟危坐。 刘公公为逗朱高炽开心,亲自领着小宦官们燃放烟花爆竹,美丽的光影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 烟花都放完了,胡善祥左右四顾,不见朱瞻基的人影,正在暗暗惊奇。 吴妙贤忍不住,好奇问:“都要燃灯了,太子殿下怎么还不到?” 胡善祥含笑摇头。 宦官宫女们都在看百戏,殷紫萍拉着子衿过来。 子衿黛眉轻蹙:“再过一个时辰便要进宴,拉我过来干什么?” 殷紫萍咧嘴一笑,悠然道:“慌什么!今日是上元佳节,鳌山灯一定要看的!” 子衿失笑。 台上,吴妙贤轻呼:“您瞧!” 胡善祥望过去。 高高的鳌山上,一道悬索从高空落下,朱瞻基单手握住悬索,从鳌山灯的顶端翩然飞落,他的脚尖不断点落在搭建鳌山灯的木架上,身影所过之处,一排排各异的花灯全部点燃。 几乎同时,钟鼓司奏乐以赞灯,整个广场都被灯海照亮,映衬得朱瞻基翩然落下的身形恍若天人。 子衿呆住。 众人齐声喝彩中,殷紫萍激动地用手拍子衿:“快看!” 子衿立刻把头扭过去,认真地看钻圈表演。 殷紫萍努努嘴:“哎,你到底往哪儿看?” 子衿就是不肯把头扭过去看朱瞻基。 殷紫萍干脆把她的脑袋用力掰过来。 “瞧,多美的灯海啊!看,你看看嘛!” 恰好朱瞻基翩然落地,丢下悬索,向高台走去。 在万众瞩目中,他似乎发觉了什么,下意识地向人群里寻找过去。 子衿生怕对方瞧见自己,猛然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从人群里一点点挪出去。 殷紫萍正激动呢,一扭头,子衿早不见了。 “子衿!”她气地跺脚,挤出了围观的人群。 第95章 斗菜 在花团锦簇的宫女之中,朱瞻基并未看到真心盼望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回到高台上,向朱高炽行礼。 朱瞻埏一个劲儿地鼓掌,手都拍红了。 “大哥,你真厉害,嗖地一下就从上面飞下来啦!” 朱高燧扯唇一笑:“陛下,您瞧,太子特意为您才下场表演呢,您就笑一笑嘛!” 朱高炽明明很高兴,却故意板起脸。 “待会儿自会有人燃灯,何须他多此一举。身为一国太子,如此恣意妄为,成何体统!” 朱瞻基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儿臣彩衣娱亲,不过是哄母后欢喜。母后,您刚才都瞧见了吗?” 张皇后神色动容:“我都瞧见了,你有这样的孝心,母后真是欢喜极了!” 朱高炽被母子俩旁若无人的亲近噎了一下,讪讪地冷哼一声。 -- 大厨房内,最后决战将要开始,两派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食材,厨房内唯有刀铲之声,一派风雨欲来。 孟尚食面无表情地看向胡尚食:“由你来定题吧。” 胡尚食眉梢轻挑,不慌不忙道:“中华八大菜系不过泛泛而谈,各地美食何止千万,我们要斗,便不限菜系不限地别,索性斗个彻底如何?” 孟尚食困惑地问:“如何叫斗个彻底?” 胡尚食转过身,直视孟尚食,平静道:“依往年惯例,得陛下赞一声好的菜色,便可赐宴群臣。你我各显神通,比较最终登上百官宴名录的佳肴,谁才是天下第一厨,也就一目了然了!” 孟尚食颔首:“依你所言。” 她回到子衿身侧,低声道:“待会儿若你支持不住,便要换人上场。” 子衿点头向她保证:“请尚食放心。” 孟尚食看了一眼子衿的右手,轻轻颔首。 另一边,胡尚食正预备吩咐禾黍,苏月华却将禾黍推开,斩钉截铁道:“我来。” 未等胡尚食回答,她便开始准备冷菜。 胡尚食笑了笑,算是默许。 方含英、殷紫萍等人都在为孟尚食的热菜准备食材,殷紫萍忍不住频频关切地望向子衿。 子衿谁都没有看,低着头专心准备冷碟。 苏月华取出坛子内腌制过的鱼片,此刻鱼片早已变成微微的红色,她将鱼片层层环绕,拼成牡丹的模样。 众人再去看子衿,却发现她的案头放着熟火腿肉、熟鸭肉、熟鸡脯肉、凤尾鱼、熟兔肉、桃仁、冬笋、水发发菜等物。 她正忙着给兔肉切丝,众人低声窃语,十分困惑。 雪芦吃麦芽糖,忍不住追问:“姚典膳在做什么?” 香芹心跳地极快,闭眼默默祈祷。 说话间,苏月华已开始制作樱桃煎。 小半晌的功夫过去,苏月华便已领着送膳宦官进膳,九道冷盘一一摆上御桌。 朱高炽尝了一口盐封鸡,心下意外:“这鸡皮软肉嫩,鲜香可口,不似寻常冷盘啊。” 苏月华平静而恭敬地介绍:“回皇上的话,这道盐封鸡是以纱纸包好风干后的鸡肉……” 先将风干的鸡肉埋入炒熟的盐堆,以慢火焗熟。 朱高炽眉头一挑,好奇道:“盐?这做法真是有趣。” 朱高燧笑呵呵地看向朱高炽:“陛下,这道玲珑牡丹鲊非但形美,味道更美,还有一种奇特的烟熏味?” 苏月华难掩自得:“王爷说的是,奴婢特意以茶叶生烟熏鱼肉,烟熏之中才会略带清香。” 郭贵妃挑剔地尝了一口,露出意外之色,原本要批评的话,竟是没有说出口。 张皇后吃了一口樱桃煎,也露出满意的神色。 苏月华脸上的笑容已是胜利在握。 朱高炽指着盐封鸡:“就将这道——” 话音未落,子衿领着送膳宦官上来送冷盘。 奇怪的是,她送来的并非九碟冷盘,而是一只大而精美的攒盒。 看到子衿的那一瞬,苏月华下意识地蹙起眉头。 胡善祥下意识看向朱瞻基,朱瞻基却专注地看台下的杂技表演,像是根本没瞧见子衿似的。 吴妙贤失笑:“不是说要献九道冷盘,怎么一只攒盒就打发了,这是放弃了么?” 胡善祥露出一抹莫测微笑:“人贵有自知,如此甚好。” 吴妙贤听出这话中有话,颇为意外。 胡善祥嘴角笑意更深。 子衿向送膳宦官示意,宦官将攒盒呈上御桌。 子衿福身行礼:“奴婢斗胆,请陛下亲自揭开。” 刘公公捏着兰花指,指着子衿:“你——” 子衿连忙垂下头去。 朱高炽宽容地笑起来:“不要吓着她,朕也很想瞧瞧,这里面到底是何物。” 他亲自揭开了盖子,终于看见了庐山真面目。 攒盒中间一只圆格,其余八格环绕一圈,每格内一道凉菜,荤素配搭,色彩缤纷。 郭贵妃看向子衿时,眸中隐着赞赏的笑:“这是——” 子衿恭敬道:“是九色攒盒。” 制作这道冷盘时,子衿先制作糖桃仁;冬笋切片,加入醪糟汁和盐,放入蒸笼;处理发菜卷、鲜缸豆、兔肉、鸡腿肉、猪肉等,直至九道冷盘制作完成。 最后,她在鸡条上淋椒麻味汁、兔丝上淋红油味汁,发菜卷上淋糖醋味汁,缸豆上淋了姜汁味汁,再以芝麻油一一刷上其余未淋汁的菜色,最终盖上盒盖。 听了子衿的介绍,坐席上围观说完众人不约而同露出或惊异或赞赏目光。 郭贵妃笑盈盈地点头。 朱瞻基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这九色攒盒颇为别致,可与寻常宵夜攒盒相比,无非是换上冷碟,倒不如刚才的盐封鸡与牡丹玲珑鲊用心。” 得了朱瞻基的夸赞,苏月华在心底暗暗惊喜。 张皇后闻言,不由侧目,往朱瞻基方向瞥了几眼。 朱瞻基说完这句话,第一次看向子衿。 子衿稍微一顿,不卑不亢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所谓九色攒盒,便是蒜泥白肉,椒麻鸡片,姜汁缸豆,红油兔丁,酱酥桃仁,金衣白玉,糖醋雪卷,陈皮牛肉,骨酥鲫鱼。九种食材,九种刀功,九种烹饪技法。妙不在于菜本身,而在于依据时节,可随时调整菜肴,荤素搭配,样样不同。” 朱高炽朗声大笑:“好!小小攒盒,包罗万象!吩咐光禄寺,就照着这道九色攒盒,赐宴群臣。” 刘公公连忙应是。 苏月华未曾料到出师不利,脸色骤然变了,猛然看向子衿,目中似有道道利剑。 子衿恭敬从容地行礼,退下。 朱瞻基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眼风都没扫过来,强忍住懊恼,却还是把箸搁下了。 张皇后坐在高处看清儿子脸上的神情,忍不住笑了。 朱高炽意外道:“皇后笑什么?” 张皇后言笑晏晏:“陛下,您瞧这出戏多有趣呀!” 朱高炽整场扫视一圈,一脸纳闷。 子衿离开广场,右手的疼痛已加剧了。 不由想起季兰为她针灸时特意叮嘱的那番话。 “以针灸止痛,只可封住痛感一时,若是支撑不住,万万不可勉强!” 苏月华快步上前,叫住她:“姚子衿!” 子衿背对着她,轻轻将额头冷汗拂去,才镇定地转过身去。 苏月华冷眼盯着子衿,嗤笑道:“如此锋芒毕露,真是难得一见啊!” 子衿不置可否。 苏月华轻轻靠近,在她耳畔:“怎么你的手,还能支撑么?” 子衿侧目,望进对方的眼底,一字一句道:“待你输与我之后,自会一清二楚。” 苏月华笑容消失,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子衿轻轻握住隐隐颤抖的右手。 -- 尚食局门口。 殷紫萍拦住了常青,笑盈盈地问:“这是要去哪儿?” 常青忙道:“殷掌膳,苏司膳说赤小豆不够用,这是刚从库房领回来的。” 殷紫萍笑容更深,亲切道:“交给我吧!” 常青一愣。 殷紫萍直接将一张单子塞给他,劈手夺过药盘。 “孟尚食叫我去司药司再领些黄芪桂圆,分量全在单子上。我替你送进去,劳烦你替我跑一趟?” 常青恍然大悟:“是。” 殷紫萍目送常青离去,笑容消失,左右四顾,匆匆走到隐蔽处,掀开了食盘。 这一幕,恰好落在刚刚回到尚食局的子衿眼里。 院子里,禾黍急地跺脚。 “这该死的常青,怎么这样慢,要来不及啦!” 殷紫萍匆匆进门,一副不悦的模样:“给!” 禾黍意外地皱眉,狐疑道:“怎么是你送来,常青呢?” 殷紫萍清了清嗓子,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愿意替你们跑腿呀,常青走到门口突然闹肚子,千求万求我才答应帮忙,苏月华不是着急要用么,还不赶紧送去?” 禾黍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谁知与子衿撞了个正着,药盘里的赤小豆滚落一地。 禾黍慌了:“哎呀,全洒了!” 她匆忙俯下身要去捡,可天色暗沉又是泥地,压根没办法把豆子全部捡起来,不由抬头大怒:“你们分明是故意的!” 子衿下巴微扬,冷冷丢下一句:“有时间跳脚,不如赶紧去库房重领一份呀。” 禾黍又气又急,来不及争论,扭头就走。 殷紫萍故意踩在一地的赤小豆上,不见半点心虚。 “马上要献热菜了,还不进去帮忙!” 子衿弯下腰,左手捡起几颗豆子。 殷紫萍暗暗紧张,伸手要夺:“快走啦!” 子衿闪身避开,摊开手掌的几颗“赤小豆”,对着月亮仔细辨认,转眼沉下脸来,用力扯着殷紫萍到了暗处,逼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殷紫萍心虚地低眉垂眼,竟抵赖道:“我做什么了?” 子衿指着其中一颗:“这颗不是赤小豆,分明是相思子!赤小豆能做粥入药,可相思子却含有剧毒,一颗便能夺人性命。你告诉我,为何要故意将相思子混入赤小豆?” 殷紫萍冷冷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恶人能赢,因为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没有底线。对付这种人,决不能心慈手软,如今我不过回报一二!” 子衿眉头蹙的愈发紧了,沉声呵斥:“殷紫萍!” 殷紫萍转过头来,一脸认真:“现在认清楚了?对!我就是这种人,不论你怎么教我骂我,我依旧是蛇蝎心肠,而且死不悔改!若是不愿与我为伍,就去告发我好了!” 子衿望着殷紫萍,突然笑了。 殷紫萍见她不怒反笑,心中愈发诧异。 子衿将相思子放在她的手心,柔声道:“本是一双制膳的手,别为卑劣的人染上鲜血与肮脏。何况夜宴参与者众,怎可因胡尚食一人之过,牵连众多无辜的人?” 殷紫萍心肠瞬间软了下来:“可是——” 子衿沉默片刻,正色:“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取胜,信我!” 月光浮动,洒在少女明丽绝俗的侧脸上,将她精致的轮廓映在朱红的宫墙上,亦将她眼底的倔强、冷漠还有丝丝缕缕的悲悯之色映在这重重深宫中。 第96章 最终比试 二人回到大厨房时,孟尚食正亲手烤鸭。 方含英抬头瞅了烤鸭一眼,急切道:“鸭胸脯还未上色。” 孟尚食面色平静:“加火。” 方含英加柴火,不久又去看烤鸭,心急道:“孟尚食!” 孟尚食查看烤鸭腹内的开水,仍旧是红色,不免责怪对方沉不住气。 “不急。” 子衿上前接替方含英的位置,发现鸭胸脯已经上色,连忙抽掉两根燃烧的火柴,丢进一旁早已备好的水桶内熄灭,孟尚食满意地点头。 另一边,胡尚食从黄酒中取出已经泡涨的鸭掌,动作熟练地去骨。 苏月华分别给火腿、冬笋切片。 胡尚食备好全部去骨鸭掌后,麻利地将鸭掌夹在火腿片、笋片中间,表面刷了一层蜂蜜,每只都用海带丝捆扎起来,上文火蒸熟。 众人垫着脚尖、翘首望着,雪芦咬着山楂片,完全都看呆了。 “好想尝尝……” 香芹拎起白萝卜在她脑袋上一敲。 “安静!” 殷紫萍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 -- 宫中乐队奏乐。 孟尚食呈送第一道热菜。 朱高炽笑了:“怎么今日用膳如此郑重其事?” 孟尚食恭声道:“陛下,为贺上元佳节,尚食局精心备膳,奴婢斗胆,请陛下品鉴。” 郭贵妃掩唇娇笑:“尚食局要在御前比试庖厨之技,陛下,这倒比看百戏更有趣呢!” 朱高炽含笑点头。 孟尚食当众将二斤的鸭子足足片出上百片肉,再由送膳宦官将鸭肉送到各人面前,送给男宾的是荷叶饼、蒜泥、甜面酱,送给女宾的则多一碟白糖。 朱高炽有些失望:“原来是炙鸭啊。” 刘公公净手后为朱高炽以荷叶饼卷好鸭肉送上,朱高炽尝了一口,猛然瞪大眼睛。 众人纷纷品尝。 朱高燧忍不住感叹道:“这鸭肉嫩而浓香,皮又酥又脆,还有这薄薄的一层皮上沾的油。鸭子油多了腻,油少了不香,一切在于恰到好处——香,香得难以言喻啊!” 胡善祥亲自卷了送给朱瞻基,朱瞻基没吃。 朱高炽吃得不住嘴,连连点头,再要吃第二块时,张皇后轻轻咳嗽一声,刘公公便撤走了盘子。 朱高炽眼睛陡然瞪圆了,依依不舍地望着炙鸭被端走,叹气:“光禄寺的炙鸭油少肉老,确实比不得啊!” 孟尚食温声解释:“陛下,金陵炙鸭原选材野生花鸭,如今改为精挑细选的填饲小白鸭,寻常饲料还不成,得喂上等的黑豆、荞麦。食材只是其一,庖厨工夫更重要,火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朱高炽止不住地点头,深以为然。 胡尚食呈送自己的热菜。 朱高炽在品尝过烤鸭后,明显对天梯鸭掌兴趣缺缺。 反而是皇后先尝了一口,眉毛上扬:“为何鸭掌内浸润了火腿的独特芳香,嗯,还有一种淡淡的花果香。” 朱瞻基只吃一口,瞬间明白,淡淡的花果香来自蜂蜜。 胡尚食从容道:“奴婢以蜂蜜之清甜,中和了咸香的火腿,才能突出主料鸭掌的鲜味。” 胡善祥望向胡尚食,面露赞赏的微笑。 朱高炽听了以后,马上提箸,忍不住吃第二只鸭掌的时候刘公公来撤盘子,他轻咳一声,以眼神暗示,刘公公苦笑。 朱瞻基笑笑:“炙鸭讲究的是技艺,天梯鸭掌考验的是巧思,这局分不出胜负吧。” 郭贵妃笑了:“陛下,如此说来,这是和局了。” 胡尚食微微一笑,从送膳宦官手中接过第二道热菜。 张皇后尝了一口:“鸡肉十分酥烂,做法么,倒也算得上别致。” 朱瞻基只选了外面的冬瓜来吃,吃完便失望地放下了。 胡善祥疑惑:“殿下,这道菜有何不妥?” 朱瞻基摇摇头,没有立刻回答,胡善祥心存疑惑。 孟尚食献上第二道菜。 朱高炽尝了一口,猛然睁大双眼,忍不住连连赞叹:“细嫩绵滑,滋味醇厚,外观形似豆花,可真正的豆花何来这般鲜美?” 朱瞻基吃了一口,陡然明悟。 这道鸡豆花出自子衿之手。她用刀背将鸡胸脯肉慢慢捶成鸡茸,并不断挑去多余筋络,足足上千次的敲打,她的右手不自觉疼痛加剧,她却全都忍耐下来。 孟尚食将鸡蛋清、水豆粉等各种调料加入鸡茸汁,缓缓倒入清汤锅内,鸡汁如同魔法一般,慢慢凝结成美丽的雪花。 朱高燧笑了:“如此看来,二位尚食又是不分胜负的和局呢。” 朱瞻基不以为然:“冬瓜鸡本是结合冬瓜盅与西瓜童鸡的做法,听来颇有新意,只是西瓜去腻保鲜,为鸡汤添上一分清甜,而这冬瓜肉厚,就算雕刻得再精美,最终只沦为盛器,对于鸡汤本身,又有何作用呢?” 胡尚食怔住。 吴妙贤赶紧附和:“殿下说得是,每种食材应当物尽其用才对嘛。” 胡尚食很快回过神来:“殿下所言甚是,一切皆是奴婢疏忽。” 孟尚食低垂着头,嘴角牵起冷笑。 回到大厨房后,子衿将备下的鲜百合、鲜山药、天门冬一一研烂,又加入蜂蜜、鲜枣泥、白茯苓粉与面粉。 孟尚食倒入牛乳,再将子衿调好的料酱一一灌入新鲜的藕孔。 另一边,苏月华辛苦搬来一坛黄泥:“按您的吩咐备好了。” 禾黍好奇道:“方典膳,胡尚食她……” 方含英困惑地摇头。 殷紫萍踮起脚尖去看胡尚食,发现她只是专心地将黄泥一层层地涂上冬笋的表面。 众人面面相觑。 子衿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对方奇怪的做法,孟尚食头也不抬。 “专心。” 殷紫萍见胡尚食将抹好黄泥的冬笋直接放在火上烤,心中困惑又好奇:“为什么要在冬笋上抹黄泥?” 奉天广场外,孟尚食示意,子衿呈上第三道菜。 此时,乐队撤去,已换上琵琶独奏。 子衿正要向朱高炽介绍,突然听见砰地一声,众人吓了一跳。 不远处的廊下,锦衣卫正在来回巡视。 听到异响,阿虎的刀锋几乎出鞘,被游一帆按了回去。 “别大惊小怪!” 众人凝神望去,却是胡尚食直接摔了黄泥笋,她见众人吃惊,连忙向皇帝请罪。 “陛下恕罪。” 朱高炽笑了:“这又是什么新奇的法子?” 胡尚食向苏月华点头,苏月华立刻拨去笋皮,一切两半,直接将拨下的笋皮当成盘子来用,切片的笋配着清泉水一并送到御前。 胡尚食这才上前几步,介绍道:“陛下,鱼虾一旦脱水,以冰鲜运至皇宫,往往失其真味,世间再好的庖厨,也弥补不了这等遗憾。冬笋亦然,林间挖出冬笋,带泥就地烤制,便是人间至美。这笋离土未超过半个时辰,奴婢又以黄泥包裹、文火烹制,留住笋天然的香气,请陛下品尝。” 朱瞻基不以为意地笑笑:“《山家清供》所载的傍林鲜要就地食用,离土很久后再抹上黄泥,又有什么作用?” 胡尚食神秘一笑:“您一尝便知。” 朱高炽品尝冬笋,只觉得一阵鲜味直冲味蕾:“好!好!好啊!” 朱瞻基尝了一口,也露出意外之色。 胡尚食切开黄泥,给皇帝观看,众人这才发现,黄泥里嵌了一层亮晶晶的盐。 胡善祥低喃:“是盐粒。不对,不光是盐——” 苏月华可是花了好大的心思在这道山家傍林鲜上。 她在准备黄泥时,在内倒入大量牛乳搅拌、洒落椒盐。 送膳宦官将早已备好的烤冬笋片送至各人案头,为表野趣,皆用竹枝串好,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子衿欲言又止,垂下头去。 朱瞻基留意到她的神情,却狠下心肠不理她。 吴妙贤推开烤冬笋,吃了一口太平什锦灌藕,惊叹道:“这道灌藕味道特别,我一时竟尝不出里面的食材。” 胡善祥微笑着介绍:“《太平圣惠方》内曾记载一道可益气和中、生津润肺的药膳,便是这道太平什锦灌藕了!不过是百合、山药、天门冬、白茯苓罢了,说来也没什么稀奇……” 吴妙贤一针见血:“这道药膳是专为陛下准备的?可惜了。” 胡善祥看向朱瞻基,朱瞻基的眼睛却望向子衿。 这一瞬间,胡善祥的笑容渐渐淡了。 子衿要撤去菜肴,右手却不自觉颤抖,幸好及时将菜肴交给送膳宦官撤下,才没有当众出丑。 朱瞻基看得分明,不由皱起眉头,突然起身。 陈芜一惊。 朱瞻基沉着脸:“随我来!” 陈芜面露难色,追着朱瞻基悄悄离开。 第97章 给她送药 吴妙贤吐槽:“陛下是山珍海味用久了,肚肠腻得慌,才觉着这清泉配冬笋新鲜吧!是不是,太子妃?” 胡善祥心头微微一紧,连身边吴妙贤同她说话都未听见。 琵琶独奏撤下,台下已换了采莲舞。 孟尚食带着子衿与胡尚食、苏月华同时下了高台。 两位尚食眼神交锋,苏月华的目光在孟尚食身上一扫而过。 子衿注意到这一幕,心中颇觉异样。 几人回到大厨房后,便各自准备接下来的膳食。 子衿将酒、蜂蜜调匀后遍涂鹅身,又将卷好的葱白塞入鹅腹。 将酒倒入砂锅时,手痛得一抖,竟是打翻了小酒坛,引来众人侧目,她下意识握住右手。 孟尚食严厉的眼神望过来。 子衿一声不吭地将酒坛扶起。 孟尚食将鹅放在竹箅上,他们做的是云林烧鹅。 殷紫萍上前,低声道:“胡尚食——他们不见了。” 孟尚食抬起头,不远处的铜炉前空空如也。 孟尚食眼神沉了下来:“查。” 胡尚食领着苏月华匆匆进入后院,玉脍早已等候许久。 “胡尚食!” 胡尚食低声问:“备妥了吗?” 玉脍点点头。 院内铁笼里关着几只嘎嘎叫的鹅,旁边放着数碟椒浆。 查访而至的殷紫萍将一切收入眼底,正欲看个仔细。 苏月华警惕地给玉脍使了个眼色。 玉脍连忙四处探查一番,小心地关上后院门。 门外的殷紫萍唯恐被发现,迅速离去。 她匆匆赶到孟尚食身边,低声向她耳语几句。 孟尚食正用绵筋纸将锅口封上,闻言动作停下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上笼。” 子衿将鹅肉上笼旺火开蒸。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显得惶惶不安。 禾黍频频向外张望:“奇怪,时间要到了,为何迟迟不见胡尚食?” 很快,两位尚食同时呈上鹅膳。 朱高炽品尝,大为赞赏:“鹅肉颇为软烂,至于这汤汁……更是香气扑鼻啊。” 刘公公深深嗅闻,果然陶醉。 郭贵妃笑说道:“陛下素日喜食鹅,往民间搜罗的烧鹅方何止百千,能得陛下一声赞,已属不易了。” 孟尚食谦卑地微笑。 朱高炽以茶漱口,才品尝胡尚食准备的烧鹅,说笑道:“朕连尝两道鹅膳,怕已辨不出鲜味啦。” 可鹅肉刚触及舌头,他便大为震惊:“妙极!妙极!这鹅腹内藏雪菜,肉竟比云林鹅更味美三分!贵妃——哦,皇后,诸位都尝一尝吧。” 送膳宦官将准备好的小碟鹅肉分送至各人膳桌。 张皇后品尝,也顿感意外:“这道鹅膳色如象牙,柔嫩骨香,品至终了,骨中微带血丝,味道却极为醇厚,令人回味无穷。” 朱高炽好奇追问:“胡尚食,这道烧鹅这是如何烹制的?” 胡尚食微笑,正要回答。 孟尚食抢先开口:“陛下,胡尚食呈送的这道菜,便是传说中的火炙鹅。” 郭贵妃闻言,陡然皱起眉头。 朱瞻埏天真地问:“母妃,什么是火炙鹅?” 郭贵妃连忙使眼色叫他噤声。 孟尚食不顾朱高炽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道:“卫王殿下,那便是将活鹅囚于铁笼,点燃炭火烤制,鹅受热自饮椒浆,鹅毛脱落鹅犹未死,椒浆浸透鹅肉奇香。以此法烹鹅,鹅肉鲜嫩无比……” 朱高炽脸色全变了,不待对方说完,重重放下酒盏。 “大胆!” 众人一惊。 朱高炽还不解气,重重一掌拍在案头,气得面色赤红,呼吸急促,指着胡尚食要骂,结果一口气上不来,竟然重重咳嗽起来。 郭贵妃连忙上前,亲自端茶送水,轻抚后背。 张皇后眼见如此,原本欲起的身体又坐了回去,沉声斥责:“胡尚食,饮食一道,取自天然,怎可制此残忍肴馔!” 朱高炽面色阴沉:“来人——” 胡善祥连忙起身,正欲求情:“陛下!” 胡尚食不但不慌,反而莞尔一笑:“陛下宽厚仁慈,早有禁令在先,奴婢怎敢违逆,这道鹅膳的烹制之法,是奴婢精心研制,还请陛下容禀!” 朱高炽愕然。 孟尚食隐有不妙预感,皱起眉头。 很快,刘公公将苏月华领来了。 苏月华见场上气氛紧张,不慌不忙地行礼,示意两名宦官呈上一只盘子。 二人将盘子呈送御前,刘公公当众掀开绸子,露出里面燃烧后的粗壳灰。 苏月华轻声开口:“陛下,这是粗壳灰。” 方才在尚食局后院,苏月华与玉脍齐心协力,将木桶内的二十五斤粗壳灰倒出。苏月华取来半面盆的清水倒入,玉脍用铁铲一直搅动,直到冒出腾腾热气。 胡尚食以大猪网油和烫软的荷叶将鹅肉包住,用麻绳捆扎起来。 然后鹅腹向上、脊背朝下放入灰堆,上面再覆盖一层粗壳灰。 泼水、搅拌,等再冒热气,迅速塞入鸭蛋,待其烧熟后取出,再放第二只蛋……反复三次,三个蛋全部煮熟,鹅肉已熟。 胡尚食表情柔和,显得极为平静。 “陛下,此鹅膳因以粗壳灰取代火来烹制,名为无火烧鹅。” 孟尚食心知上当,连忙请罪。 “奴婢愚钝无知,竟误解了胡尚食,请陛下降罪!” 台下舞蹈正酣,台上的朱高炽脸色已非常不悦。 “嫉贤妒能,谗言诬陷,纵制馔技艺再高,毫无容人之量,岂配一局掌事!” 胡尚食低下头,得意一笑。 郭贵妃一声轻笑:“陛下,今日是上元佳节,莫因些许小事,坏了过节的气氛。” 旋即高声道:“二位尚食这是明知宴会无趣,有心逗大家开怀呢!好了,各自下去备膳吧!” 二人行礼退下。 朱高炽阴沉之色不减,郭贵妃目光柔柔地看他一眼,他终究把未竟的话咽下。 此时的大厨房里,子衿有条不紊地配制酱料,却已疼到额头满是冷汗。 殷紫萍拿着帕子替她擦汗:“剩余的交给我吧。” 子衿抿唇一笑:“这可是我独门秘方,你会调吗?” “我偷看多少回,早学会啦,我来!”殷紫萍直接把人推到一边,说着就开始准备食材。 方含英悄悄在子衿身边出现,将药瓶塞进她的手里。 “这是我的私藏,对于筋骨伤痛有奇效。至少,可缓解一时之痛。” 子衿怔住,下意识握紧了药瓶。 尚食局外,陈芜观察朱瞻基脸色:“殿下,未曾早日禀报,确是奴婢过错。可您既然知晓,何不立刻制止?” 朱瞻基眼睛里有怒火,声音冷冰冰:“固执己见,不听劝阻,纵使手断了,也是咎由自取!” 陈芜小声嘀咕:“那您要真的漠不关心,何必眼巴巴地送药去呢?” 朱瞻基横陈芜一眼,陈芜马上乖乖闭嘴。 朱瞻基眉梢一挑,傲娇道:“我送了么?” 陈芜捂嘴偷笑。 “我从未来过这里,也没送过什么药!谁敢多嘴,唯你是问!”朱瞻基掩饰性地虚咳一声,随后拂袖而去。 陈芜不以为然,跟着朱瞻基匆匆离去,低声道:“对,我送的,都是我送的!哼。” 孟、胡二人回到大厨房,彼此气氛更加剑拔弩张,众人不由越发紧张。 孟尚食面色沉冷:“继续。” 另一边,苏月华抬起头,不露痕迹地看了孟尚食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胡尚食自以为胜券在握:“开始吧!” 孟尚食、子衿,胡尚食、苏月华四人不停地忙碌着,随着制膳的一幕幕画面,一道道美味佳肴呈送到御桌上。 朱瞻基从尚食局回来,再次落座时,台下已换了《三英战吕布》的戏。 胡善祥原本一直望着空荡荡的席位,此刻朱瞻基回来,她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佳肴如流水一般献上。 有桂花皮丝、白云猪手;白玉藏珍、炸烹虾段;鸳鸯鱼扇、金龙吐丝,还有蟹酿橙和蟹肉桂花翅 朱高炽连看都不看孟尚食呈送的佳肴,显然是打定主意要让胡尚食获胜。 孟尚食暗暗蹙眉。 胡尚食得意万分,望向孟尚食的眼神隐带挑衅。 大厨房内,一道盖盘的佳肴已备妥,子衿突然开口:“孟尚食,请允许我去送膳。” 殷紫萍长叹一声:“子衿,先前虽有郭贵妃设法转圜,终究惹得龙心不悦,纵然你去了,怕也无济于事。” 孟尚食敛眸沉思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她抬眼看向子衿,温声道:“去吧。” 目送子衿离去,殷紫萍暗暗担心。 “孟尚食,子衿去送膳,陛下便能不迁怒么?” 见孟尚食轻轻摇头,殷紫萍越发忧虑。 第98章 图纹乳猪 宴上,胡尚食呈送膳食。 朱高炽刚开始对青菜不满,可是品尝一口,顿觉胃口大开。 胡尚食望着大快朵颐的朱高炽,脸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这道麻油青菜的制作方法亦是精妙。 苏月华先是端出刚焖煮好的整鹅,动作麻利地打开腹腔,取出里面的青菜,用酒清洗后加入麻油等佐料,精心调制。 思及此,胡尚食脸上笑容更深。 子衿揭开了盖子,朱高炽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先是注意到她手上紧紧缚住的布条,又看到碗内的白菜豆腐汤,颇为惊讶。 子衿福身行礼,恭敬道:“陛下,我朝太祖皇帝微时曾遇濠州旱灾,幸得善心人白菜豆腐汤度过饥荒,今日上元佳节,奴婢斗胆献上这道御膳,请陛下品鉴。” 朱高炽本打算斥责子衿,顿时一口没上来,险些噎住。 张皇后忍笑:“陛下,太祖皇帝在时,每日必用珍珠翡翠白玉汤,日子久了,宫内倒是再也不见。依我看,不如吩咐下去,今后仍添了这道菜为御膳定例,也好叫皇室子孙铭记先祖创业艰辛,时刻不忘民间疾苦。” 隔了好半晌,朱高炽才憋出一句话:“依此例传于百官。” 子衿快语如珠,继续道:“陛下,这道桂花皮丝取材上好皮丝与蛋黄爆炒,色泽橙黄,犹如桂子,可滋补益气,消心烦气闷。这道白玉藏珍。” 不等朱高炽反应过来,她迅速以箸拨开被冷落一旁的白玉藏珍,露出虾仁草菇:“内藏乾坤,清鲜素雅,嫩香可口。这道橙蟹,合橙香与蟹鲜,纵非赏菊食蟹之季,亦生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实是畅美之至!” 朱高炽听得目瞪口呆。 子衿声音清脆婉转似灵动的黄鹂,她眉眼微弯露出一抹清甜的笑,旋即娓娓道来:“胡尚食的鸳鸯鱼扇固然精彩,可这道金龙吐丝——根根银丝皆是鲜嫩鱼肉制成。” 方才孟尚食在烹制大黄鱼时,是子衿精心给另一尾鱼剔骨去皮,切片剁泥,制鱼丝。 朱高炽脸上的惊讶尽数落入子衿眼中。 她静默一瞬,又讲起了它的功效。 “此膳更有通利五脏、补虚益气之效,您若肯用上一口,怕是放箸之前,犹未觉金盘已空呢!” 朱高炽望着子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刘公公小声斥责:“还不住口。” 子衿一口气正好说完,马上乖巧地垂下头去:“奴婢多言。” 吴妙贤盯着子衿,一脸惊诧。 朱瞻基忍住笑,别过脸去,故作无动于衷。 胡善祥目光十分复杂,终究还是笑了起来。 郭贵妃迅速开口:“既是说完了,还不退下。” 子衿乖巧应是。 胡尚食沉沉的目光里,子衿退下了。 朱高炽憋着半天不说话,张皇后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朱瞻基小小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幸好今日是父皇,若是皇爷爷,还不乱棍打出去。” 朱高炽起箸,愤愤不平:“瞧这一通吹嘘,朕倒要尝尝,究竟何等美味!” 朱高炽尝了第一口蟹酿橙,就再也没停下来过。 朱瞻基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举起酒杯,不欲被人发现。 胡善祥别开了眼。 回到尚食局,子衿前脚才踏进厨房门槛,殷紫萍就扑过去,急切道:“陛下留下了金龙吐丝与橙蟹?” 子衿无奈笑笑:“可惜,胡尚食还是略胜一筹。” 殷紫萍垂眼,看向子衿右手:“那这布条——” 子衿揭开手上的一层层布条:“庖厨受伤还勉力制膳,陛下亲眼目睹,说不定会开恩容许我把话说完呢!” 殷紫萍若有所思:“哦,你就是欺负陛下好脾气!” 子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孟尚食脸上的愁容终于化开了些,她温声提醒:“下道菜要去御前演示。” 待孟尚食离开去准备食材,殷紫萍忧虑问道:“你的手可以吗?” 子衿认真点头。 另一边,胡尚食冷眼旁观,看向苏月华。 苏月华自是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只淡淡道:“尚食放心。” -- 奉天广场外,戏班子撤下,又换上各种杂耍。 胡尚食当众烤制乳猪。 子衿备下制作八生涮锅的全部食材,架起火锅。 孟尚食将猪肉里脊、鸭肝、鸡肫、青鱼切片,随着她手起刀落,薄薄的肉片犹如雪花飞落,令人目不暇接。 胡善祥惊异:“想不到孟尚食的刀功如此精湛,堪称天下一绝。” 朱瞻基温声解释:“八生涮锅源自宋代拨霞供,以八种生鲜食材为主料,但它讲究的并非精致的刀功,而是新鲜的食材与食物天然的本味。” 胡善祥微微蹙眉,不解道:“本味?” 朱瞻基用余光瞥了子衿一眼,眸中情绪复杂,良久,才回过神来,又看向胡善祥,接着道:“昨日光禄寺呈来的翡翠汤包,外表玲珑精致,可人吃完便觉口渴,只因放入过多的调料,完全失了真味。可见一味追求珍贵食材和技艺出新,实为本末倒置。生鲜、沸汤、微涮,真正目的是发掘出食物本来的味道,毕竟食客吃的是食物本身,而非庖厨的技艺和调料啊!” 吴妙贤惊叹一声,附和道:“殿下说得是呢,光禄寺办事越来越敷衍,该好好罚他们!” 朱瞻基见鸡同鸭讲,不由笑了起来,把吴妙贤看呆了,忍不住追问:“我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傻话,殿下笑什么?” 胡善祥笑着摇头。 子衿负责调制火锅的汤底,她的动作太快,几乎令人无法看清。 很快,桌上列出猪骨、鱼、仔鸡、鸽肉、野菌等九盘不同的底料,分别配有她特制的各种香料。 她打开锅盖,大家这才发现竟是结合四川的九宫格火锅的构造,内部排布出九种不同大小的格子。 随即将九种底料分别投入,唯有中间格特意留下清汤锅,很快热气腾腾、异香扑鼻,众人连连吸气。 朱瞻基冷笑一声:“果然不禁夸,豫菜何时同川味搅合到一块儿了?” 吴妙贤深深嗅闻:“这香味儿啊……” 朱瞻基不再言语,第一次看到全身心投入到制膳的子衿,他既意外又新奇,也终于明白为何她对制膳如此执着,因为此刻认真的她,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众人都在看刀功精湛犹如表演的孟尚食,朱高炽突然起身往下走去。 众人连忙跟着起身。 朱高炽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他亲自走到胡尚食的身边,一直默默烤制乳猪的胡尚食向他行礼。 胡尚食恭声道:“陛下,此膳源自周代八珍,名为炮豚。要在猪腹内填满枣,外裹芦苇与草泥,以猛火“炮”之。随后去皮抹料,入鼎隔水蒸三昼夜方可食用。奴婢以为,虽保留食物本味,却失之繁琐,今试以新法,以木炭慢火遥烤,滋味更胜从前。” 朱高炽眼眸半眯,若有所思:“这乳猪怕不是寻常可见吧。” 胡尚食微笑颔首:“是,乳猪要以牛乳喂养,送到皇宫之时,断乳不过两个时辰。” 朱高燧也笑了:“陛下,听闻炙烤后的乳猪色如琥珀,入口则皮脆肉嫩,鲜美异常,臣弟也非常期待。” 朱瞻基敏锐地察觉到,狐疑道:“那是什么?” 众人这才注意到,烤得焦黄的猪皮上竟然烧出了麒麟图纹。 朱高燧定睛一瞧,旋即高声道:“是麒麟纹?!陛下,麒麟纹啊!” 胡尚食连忙跪下:“上元佳节,祥瑞现世,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众人全部跪了下去,齐声恭贺:“贺喜陛下!贺喜陛下!” 所有人当中,唯有张皇后和朱瞻基不为所动,也完全没下跪恭贺的意思。 张皇后淡淡一笑:“要烤制这样的乳猪,胡尚食怕是费了不少心思。” 朱高炽大笑出声:“你们哪,又是费尽心思逗朕开心,朕猜,这乳猪可以烤制各种图纹吧?” 胡尚食点头:“陛下英明,此膳在经过改良后,名为图纹乳猪。” 朱高炽笑得更高兴:“好,好!好啊!” 人群后的吴妙贤悄悄吐槽:“太子妃,这万一庖厨不小心,猪身上烧出金龙纹怎么办?” 胡善祥险些笑出声来,回头瞪了她一眼,好气又好笑。 吴妙贤掩着帕子吃吃地笑。 孟尚食这边难免受到冷落,她却不疾不徐按照最佳时间捞出各种食材,分放小碟,递给送膳宦官。 子衿见她镇定自若,也安心准备一碟碟的蘸料。 胡尚食拿过抹布裹在手上避免烫伤,预备翻动乳猪,谁知抹布突然着火,她过于惊慌,整个烤炉架都打翻了。 炭火卷上了朱高炽的龙袍一角,众人大叫:“陛下!陛下!” 朱瞻基眼明手快,迅速扑灭了火焰,刘公公连忙护着朱高炽。 “陛下小心!” 朱瞻基转身看向刘公公:“先扶父皇回去!” 朱高炽被人群护着往高台上走。 朱瞻基转身去搀扶受了惊吓的皇后。 胡尚食跌坐在地上,竟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苏月华作势去搀扶她。 第99章 宫中遇刺 刹那之间,一直寻找机会的数名杂耍艺人从缠头巾内抽出匕首、软剑,扑向朱高炽。 朱高燧阻挡不及,受伤倒地。 四周人群尖叫逃跑。 刘公公被挤开,郭贵妃条件反射转身便逃。 朱高炽因为体型肥硕、腿脚不灵便摔倒,刺客扑了上来。 游一帆率锦衣卫前来救援,谁料鳌山灯突然爆炸,整个灯架轰然倒塌,锦衣卫死伤无数。 第一时间被数名刺客缠住的朱瞻基手无利刃,根本无法脱身。 “护着父皇和女眷离开!” 部分护卫连忙带着女眷们离开,游一帆放出袖中响箭,领着剩余锦衣卫投入战斗。 子衿发现朱瞻基有危险,暗暗焦急。 “走!”孟尚食拉着她寻安全之处。 二人遇到刺客,幸被游一帆一剑斩杀。 游一帆冷冷睨了子衿一眼:“还不快滚!” 子衿望着浑身煞气的游一帆,心神一震,连忙拉着孟尚食往隐蔽处藏好。 胡善祥被锦衣卫护着,却心急如焚:“殿下?!殿下小心!” 陈芜劈手夺过一名锦衣卫的刀,凌空丢给朱瞻基,谁料刺客趁机扑向张皇后,张皇后失声:“瞻基!” 朱瞻基迅速去救母亲,根本无暇顾及朱高炽。 朱高炽绝望闭上双眼,刺客刀锋近在鼻尖。 千钧一发,游一帆摆脱纠缠他的刺客,及时赶到挡住这一剑。 “陛下!”他护在朱高炽身前。 刺客全向朱高炽扑来,游一帆本可游刃有余,但处处护着朱高炽难免捉襟见肘,竟是身受两处刀伤,血流满身。 朱高炽惊恐万状,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心底却着实感动极了。 朱瞻基击退四名围攻他的刺客,丝毫不顾自身安危,凌空掷出长剑,刺穿一名刺客的胸膛,救了被围困的朱高炽二人。 大批全副武装的士兵终于赶到,刺客一一伏诛。 朱瞻基赶来,扶着朱高炽,关切万分:“父皇,您没事吧?” 朱高炽一把将他推开,劈头盖脸地大骂:“等你来救驾,朕岂有命在!” 朱瞻基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朱高炽一眼。 朱高炽见倒地的游一帆身上血流如注,高声吩咐:“快,快宣太医!宣太医!” 锦衣卫匆忙将游一帆抬走。 朱高燧也捂着伤口向朱高炽走去,两厢擦身而过,朱高燧的眼神与游一帆有片刻交错。 旋即,朱高燧一叠声道:“陛下,陛下安然无恙,臣弟就放心了!” 郭贵妃终于扑上来,哭得泪流满面:“陛下,刚才可吓坏臣妾了,臣妾真的好担心陛下!” 朱高炽握住爱妃的手,在众人簇拥下离去。 张皇后、胡善祥都关切地上前来,张皇后上下查看儿子有没有受伤。 胡善祥关切道:“您有没有受伤,快让我瞧瞧?” 朱瞻基手臂微微一甩,挣脱胡善祥的手,若无其事道:“我没什么大碍,你先扶着母后回去休息。” 胡善祥心中虽担忧,却最终乖巧点头,扶着频频回头的张皇后离去。 朱瞻基在人群里寻找,发现子衿安然无恙地陪在孟尚食身边,这才松了口气,吩咐陈芜:“善后之事交给你!” 他下意识捂住肋下的位置,这一幕落在子衿眼里,不由起了疑心。 朱瞻基不待别人怀疑,已强撑无事地离去了。 子衿遥遥望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胡尚食扑过来,望着滚落在地的金皮乳猪,只觉得一生心血付诸东流,面上再无一丝人色。 苏月华就站在她身边,伸手去搀扶她,胡尚食厉声道:“滚!” 胡尚食深深望了孟尚食一眼,突然冷笑了一声,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子衿看向地上无人问津的烤猪,神色复杂。 孟尚食目光在苏月华身上一扫而过,转而对子衿微微一笑:“走吧!” 草舍,袁琦正替朱瞻基更衣,突然惊骇大叫:“殿下,您受伤了!” 朱瞻基肋下中了一箭,刚才忍耐不说,此刻脱掉外衣,鲜血大片染红了内袍。 袁琦惊慌:“奴婢这就去禀报!” 朱瞻基一把将人抓住。 “母亲今夜已受了不少惊吓,莫让她跟着担忧,请盛寅来瞧瞧就行了。” -- 众人回到尚食局后,子衿将更多海鲜食材分别放入涮锅,大虾、生蚝、扇贝、鲍鱼很快在锅内沸腾翻滚,众人吃得满口生香。 方含英品尝之后,心悦诚服:“汤底各有讲究,味味不同。涮料异香扑鼻,却不曾喧宾夺主,难怪——” 她看向不远处的子衿,心头充满失落。 雪芦端着碗,深深吸气。 香芹问她:“怎么不吃?” 雪芦闭目,感慨道:“能闻到这般香气,活着真是太快活了,上天待我真好!” 香芹摇头失笑。 众人拼命争夺,眨眼间就要将锅内涮肉捞光了。 雪芦睁开眼,大叫出声:“啊?!” 殷紫萍坐在一旁,失神低笑:“该!报应!” 子衿歪着脑袋看向殷紫萍,狐疑道:“紫萍。” 殷紫萍耸耸肩,一脸无所谓道:“别这么看我,我什么都没干。” 子衿蹙眉,不解道:“可是那火焰——” 殷紫萍轻“嘁”一声,漠然道:“没准是老天爷瞧她坏事做尽,有心降火惩罚她,否则不早不晚,怎么偏偏是圣驾在时出事,如此一来,这皇宫她可留不住啦!哎哟,让我再笑会儿!” 这时,一女使上前:“方典膳,东宫的夜宵准备好了。” 子衿挑眉问道:“方典膳,这是要送去东宫的么?” 方含英微微颔首:“刚才夜宴上出事,宫里人心惶惶,皇后娘娘说太子在宴上用得不多,嘱尚食局安排了送去。” 子衿打开食盒一看,全都是宴会上的鸡鸭鱼肉。 -- 很快,盛寅便拎着药箱快步奔进草舍,行过礼后,便蹲下身悉心地为朱瞻基上药、包扎。 袁琦将血水、止血布全都交给小宦官送出去,擦了眼泪才转过头来。 盛寅温声叮嘱:“殿下虽是皮外伤,伤口却狭而深,待会儿我开个止血补气的方子。还有,下半夜怕是要发高热,你们要悉心照料,绝不可大意。” 袁琦连连应是。 这时,有宦官进来送食盒。 袁琦小心翼翼道:“殿下,皇后娘娘嘱人送来夜宵,您多少用点儿?” 盛寅连忙摆手:“殿下伤得不轻,饮食不可轻忽大意,这里头——” 他一边说一边掀开了食盒,突然愣住。 朱瞻基抬起头:“怎么了?” 那宦官亮出食盒:“殿下,只有清粥一碗,桃酥补血糕一碟,并两样清淡小菜。” 盛寅先高兴后纳闷:“桃酥补血糕既温脾胃又补血,好,这个好!不过,坤宁宫已知殿下受伤了么?” 电光火石之间,朱瞻基想到子衿在广场上投来的眼神,他低下头,轻轻笑了笑。 -- 子衿与殷紫萍离开尚食局,发现禾黍躲在廊柱后,一副期期艾艾却不敢靠近的模样。 子衿轻轻拍了拍殷紫萍的肩膀。 “我忘了准备明日早膳的食材,你先回去。” 殷紫萍古怪地笑了一声,却又叹气。 子衿挑眉问道:“怎么了?” “要为谁准备,你自己知道喽!”殷紫萍用力点了一下她的心口,说完转身就走。 子衿回过头来,漠声道:“出来吧。” 禾黍确认殷紫萍已经走了,这才走出来,小心翼翼道:“姚典膳,胡尚食托我带一句话。” 胡尚食独自一人坐在房内,正在慢慢地雕一只梨。 子衿左手拎着食盒进来。 胡尚食听到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对你的照拂提点,处处真心实意。临了,该送我一程吧。” 子衿取出盒内的片皮猪肉,搁在桌上。 “这道炮豚表皮焦脆,肉质鲜嫩,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胡尚食轻轻几刀,渐渐在梨身雕出朵朵花形,她自嘲地笑了:“本以为苦熬多年,总算可以扬眉吐气,真是想不到……命,命也!” 子衿静站在她身侧,目光平静:“您已经输了。” 胡尚食瞳仁一颤,面色愈发阴沉。 子衿微微侧过身子,低眉看向孟尚食,眸光闪了闪,言辞犀利:“我用珍珠翡翠白玉汤,只为打消陛下偏见,真正的比试,终究要回归食物本身。您选这道菜,无非以新奇图纹取悦陛下,与那些献祥瑞的官员又有何区别?” 她说完,带来了两种自己调配的底料,一种是椰汁鸽汤,一种是鱼汤。 胡尚食看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尝了左边小盅,不假思索道:“鸽汤,还有——” “椰汁和蜜枣。”子衿补充。 “滴水未用,代以椰汁,汤底滋补清甜,香而不腻。”胡尚食突然笑了,她尝了右侧小盅,突然愣住,又尝了一口,意外地抬起头,“鱼汤淡淡的酸非常开胃,这是……” 不知不觉间,她脑海中竟浮现出子衿烹制这道菜时的情景,将泡过糯米的水倒入细长的竹筒,一次次耐心地反复加热,直至竹筒内的水自然发酵,尝试过后,酸味呈现。 良久,胡尚食才回神,顿觉不可思议,感慨不已:“如此看来,九种不同的汤底,必是费尽心思、各有千秋了,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输得不算冤枉!” 子衿勉强笑了笑,嗓音淡淡:“禾黍告诉我,您在离宫之前,还有话要对我说。” 胡尚食眼里微微闪动着愧疚与痛苦:“你……憎恨我么?” 子衿心中微痛,却别过脸去:“您帮助过我,也毁去我的右手。我对您,已无话可说。” 说完,她起身要走。 胡尚食却突然发了疯似的大喊:“我是在赎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 闻声,子衿惊疑地回过头来。 第100章 各怀心思 胡尚食泪光闪动:“那年我刚到胡家不久,适逢三妹出生,只有三斤多重,眼看着难以养活,父亲祖母都嫌她累赘……” 想到当年的那诸多事,胡尚食泪盈于眶,八岁的胡善围望着正在摇篮边窃窃私语的父亲和祖母,面露恐惧之色。 她凄然笑道:“母亲眼睛都要哭瞎了,却打动不了祖母。鬼使神差一般,我撒了谎!” 子衿垂下眼,问:“什么谎?” 胡尚食神秘一笑:“我到处对邻人说,三妹出生那日,我啊,亲眼见到有红白气自户出……不久后,此事在当地成了奇瑞,妹妹自然活了下来。” 子衿只觉得可笑:“谁能想到,一个孩童的戏言,最终成为胡氏一族精心谋划的开端。” 胡尚食自言自语:“三妹自小体弱,不知惹了多少厌弃。父亲说,若我入了宫,可免一家徭役……那时,我已在议亲了,可为了她,我还是点了头。沽之哉!沽之哉!胡家的女儿们,又与货物何异?” 子衿眸中一片平静:“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好,便要夺我性命,这对我公道吗?” “公道?公道!”胡尚食大笑出声,“何为公道!纵然真的有,它也从未垂青过我。我想救我的妹妹,可她那么恨我。我想得到权力,摆脱胡氏掌控,却失去一生的挚友!我就这样每晚坐在这儿,不停地刻啊刻啊,因为我寂寞,我害怕。我甚至不敢去照镜子,那会让我看到这张脸。” 她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变得多么冰冷可憎!子衿,我知你善心,可——人是会变的,终有一日,你会变得同我一样,我也是为了永除后患……” 子衿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全都告诉我,就不怕我去告发?” 胡尚食冷笑:“先帝说是祥瑞,那就是祥瑞,便是当今天子也不能公然说不,何况最孝顺的皇太子呢?子衿,你失去的一切,再也回不来啦!” 子衿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胡尚食扑过去,用力握住她的右手。 “一切的罪恶是我所为,都与太子妃无关,与她无关啊!你不要怪她,要怪,就怪我,要恨,你也来恨我!是我毁你前程,毁了你的手,甚至还要杀你,我要杀你啊!” 她说到这里,竟是抓住桌上削梨的匕首,递给子衿,举刀向自己。 “你要报仇,来寻我,你杀了我,杀了我就好!” 子衿握住刀锋,目光闪动,眼前闪过胡尚食悉心教她厨艺、辨别药材的画面。 胡尚食声音发颤,浑身都在发抖,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杀了我!杀了我!是我,一切不幸的开端,都是因为我!” 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胡尚食愣住。 子衿目光微垂,神色悲悯:“你答应过,一旦落败,离开紫禁城,终生不入庖厨,一路珍重。” 她挣脱胡尚食,快步离去。 胡尚食跌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不要走!不要走!” 不知过了多久,胡尚食慢慢抬起了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双精致的绣鞋出现在门前…… 而此时的清宁宫东暖阁,胡善祥来回踱步,焦虑不安。 画屏担忧道:“主子?” 胡善祥终究狠不下心肠,快步向外走去,她穿着黑色斗篷,半遮挡着面容,匆匆赶来尚食局。 行至走廊,黑影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加快脚步,几乎是扑到了胡氏的房间。 胡善祥眼见房内场景,面上血色尽失。 画屏匆匆跟至:“太子妃……” 胡善祥扑倒在胡尚食的尸身前,双手颤抖地要碰她,却又不敢伸出手。 她想起那晚胡尚食对她说的那番话。 “姐姐真诚地向上天祈求,佑你一生平安喜乐,此愿足矣。” 胡善祥抱住姐姐的尸体,泪水奔涌而出:“姐姐……” 画屏突然发现,胡尚食的手上攥着一条帕子,抽出,帕角绣着山茶。 -- 尚食局院子里,苏月华正在井边提水洗脸洗手。 孟尚食走过来。 苏月华猛然回过头来,松了口气,郑重行礼:“孟尚食。” 孟尚食一言不发。 苏月华眼睑低垂,尽力掩饰她那止不住颤抖的声线:“夜深了,我先行告退。” 擦肩而过的瞬间,孟尚食突然开口:“为何这样做?” 苏月华陡然站住。 孟尚食面色沉冷:“是你在那块布上动了手脚,为什么设计胡氏的落败?” 苏月华眼眶里慢慢蓄满了眼泪。 “从前我怪你恨你,却终究无法否认,我的心底一直盼着母女团聚。可是宫中人心险恶,我的存在,只会成为你的弱点。你不认我,我不怪你,可我不能忍受他人威胁到你,这是我可以想到的,唯一可以为你做的事。” 孟尚食动容,下意识望向苏月华,却见她已泪流满面。 苏月华哽咽:“父亲娶了继母,有了弟妹,再也无人在意我,所以我历尽艰辛,只是想来找你……我做这一切,只因为你是我的母亲,给予我生命的那个人。” 孟尚食眼眶微红,下意识别过脸去:“回去吧。” 苏月华扑倒在她脚下,声音颤抖:“娘……” 这一声几乎融化了孟尚食冰冷的心,她的手微微颤抖,似乎要去抚摸苏月华的脸,却生生忍住。 苏月华期待地望着孟尚食:“初入宫时,我莽撞无知,只会成为你的负累,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辅佐你,做你的臂膀,会比任何人做得更好!娘,真的……不能认我么?” 终于,孟尚食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她。 苏月华的头靠在母亲的肩头,眼神却变得冰冷,眼前闪过刚才发生的一幕。 胡尚食发现眼前的人是谁,慢慢擦了眼泪,起身:“是你!” 她猛然抬起手要打苏月华一耳光,被苏月华一把握住手。 “我问你,师傅是怎么死的?!” 胡尚食怔了一瞬。 提及王司膳,苏月华充满仇恨的眼睛里顿时雾蒙蒙一片。 “留给我的书册尚未完成,师傅才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她牺牲自己,都是为了保护你啊,你却为掩饰真相杀人灭口,还算是个人吗?” 胡尚食笑出声来:“我的事,她知道得太多了。活着,终究是个隐患,谁又能保证,她永远不会泄露秘密。” 苏月华表情逐渐狰狞:“所以,你杀了她!” 胡尚食挑衅一笑:“对,现在知道真相了,又能奈我何,杀了我?” 她握住匕首,送到对方手里。 “我成全你!动手啊!怎么,不敢么?这点胆量都没有!哼,真是不中用。” 见苏月华的手隐隐颤抖,胡尚食轻蔑道:“既然没有胆量,那就滚出去。” 她转身向床榻走去。 话音未落,她突然听见身后脚步声,回过头来,一柄匕首刺入她的腹部。 苏月华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手慢慢伸出来,却是满手鲜血,她喃喃道:“一命偿一命,你是罪有应得。” 胡尚食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嘴角漾开浅笑。 “也好。一生耗费于此,离开紫禁城,我又能去哪儿呢?那儿……从来不是我的家啊……多谢你,送我一程。” 刀锋本刺得不深,胡尚食却握住她的手,将刀锋送得更深。 苏月华第一次杀人,眼眸不自觉惊恐地睁大了,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胡尚食倒在地上,轻轻闭上眼,大颗的眼泪却流了出来。 苏月华望着她的尸身,很快恢复平静,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俯下身来…… 良久,苏月华才回笼思绪,眸中一片阴冷狠戾。 亲密拥抱在一起的母女二人,却是各怀心思。 苏月华满是泪水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而清浅的微笑。 孟尚食凝望着井边的一滴血渍,眼神变化。 第101章 借刀杀人 翌日。 清宁宫东暖阁,画屏在为胡善祥梳理长发。 禾黍跪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太子妃,胡尚食只吩咐奴婢去请姚典膳,其他奴婢真的不知情,请太子妃饶命!” 禾黍拼命叩头。 胡善祥冷冷道:“下去吧。” 禾黍抬起头,试探地望着像换了个人似的胡善祥。 画屏低声斥责:“还不下去!” 禾黍惊慌,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胡善祥眼前的铜镜里,闪现无数不连贯的片段。 乡间厨房,十二岁的胡善围拿着个玩偶娃娃,背着刚满四岁、哭闹不止的胡善祥哄着,还要在大锅上煮饭。 十四岁的胡善围要离家入宫,六岁的胡善祥抱着玩偶娃娃追她,跌倒在路上,不停地叫着姐姐。 …… 胡善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那张求子符就静静躺在掌心,一滴,两滴,泪水打湿了纸符。 她缓缓阖上手掌,再次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眼神充满了怨恨与冰冷。 -- 尚食局院子里,玉脍小声议论:“听说了么?胡尚食……自尽啦!” 禾黍吓得脸都白了,埋着头不吭声。 雪芦猛地瞪圆了眼睛:“真的?” 玉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儿,光禄寺、宫正司都来人了,宫里最忌讳这种事儿,晦气得很,不让提……” 禾黍偷偷看子衿,眸中充满怀疑。 雪芦瞧见禾黍神色不对,于是问:“怎么了?” 脸色苍白的禾黍慌忙摇头:“没、没事。” 随后三人进了大厨房。 子衿停顿片刻,继续打水,可右手却提不起,便换了左手。 还没提起来,便被殷紫萍夺走。 殷紫萍目光冰冷地扫向大厨房,孟尚食正在指点苏月华厨艺,两人看起来竟是十分和谐。 殷紫萍冷笑:“过河拆桥。” 子衿翻晒院内的酸白菜,笑笑:“我同孟尚食说过,右手没有恢复之前,我就留在尚食局做杂活儿,还能帮着调教小宫女们。” 殷紫萍气得脸色发青:“做太子的嫔妃,不比在这儿挨人白眼强吗?” 子衿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殷紫萍哼一声:“荣华富贵你不要,窝在这儿晒大白菜,哪!” 子衿笑问:“看什么?” “我的脸都被你气绿了!”殷紫萍气得哼了一声,旋即抓起一颗大白菜抖了抖,“比它还绿呢!” 子衿噗哧一声笑了。 殷紫萍目光投向大厨房,充满了野心。 “苏月华想要胜过我去,也没那般容易!” 方含英远远来了:“子衿!” 子衿一怔。 方含英露出为难的苦笑。 -- 草舍。 朱瞻基半卧在榻上,陈芜正在禀报:“行刺者皆是精心训练的死士,只留下两名活口,一人入狱后伤重不治,仅剩下一人——” 朱瞻基闭目养神。 陈芜顿了顿,继续道:“锦衣卫正顺着他这条线往下查。至于上元日出入宫禁的记录,百戏班子、歌舞艺人、工部和内府各监局匠人共计六百四十三人,人员皆登记在册,盘查尚需些时日。” 朱瞻基随意“嗯”了声,抬眼瞥向陈芜,问:“你以为呢?” 陈芜索性大着胆子道:“殿下,真凶是谁,昭然若揭。若陛下与太子……奴婢斗胆说一句,左右脱不开二位王爷的手笔。” 闻言,朱瞻基重重咳嗽了起来。 “哎哟,您还发着烧呢!”袁琦埋怨陈芜,“别总拿这些烦心事儿吵着殿下养病!” “殿下,午膳送来了。”这时,宦官拎着食盒进门,行礼,随后便开始布膳。 朱瞻基看向宦官:“人呢?” 布膳的宦官一怔,随即忙道:“还、还在门外。” 朱瞻基睁开眼,竟然就要起身。 袁琦吓了一跳:“殿下!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朱瞻基兴冲冲地出了门。 不远处,子衿正向梅少渊行礼,一脸歉疚:“上次发生的事,我一直深感不安,想寻机向您正式致歉。” 梅少渊斟酌用词:“送给我的膳食,是你亲手做么?” 子衿讶异地抬起头来。 从朱瞻基的角度不知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只看到梅少渊说了几句话,子衿便笑着摇头。 袁琦恐惧朱瞻基发怒,等半天不见朱瞻基开口,壮胆窥视他的表情。 朱瞻基的脸上,并不见任何怒意,是他从未见过的萧索神情。 朱瞻基一言不发,静静回房去了。 袁琦狠狠瞪了不知情的子衿一眼,跟着走了。 另一边,梅少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子衿再次行礼:“膳食出了差错,我难辞其咎,万望大人宽宥。” -- 东暖阁,殷紫萍在殿内跪了半日,都不见胡善祥说话,小心地抬起头,出人意料的是,胡善祥正在专心做女红。 胡善祥低头缝制一件很小的玩偶衣服,只是动作生疏,竟刺了手指两次,冒出血珠来。 画屏忙道:“主子,不如让奴婢来做吧。” 胡善祥笑容和煦:“太久没做女红,手都生疏了。” 殷紫萍越看她的神情越觉得诡异,心中不由越发惶恐。 胡善祥轻轻放下小衣服,第一次看向殷紫萍。 殷紫萍恭敬地垂下头去:“太子妃召见奴婢,不知有何吩咐?” 胡善祥面色阴冷,开口时,声音中若有似无地透着几分诡异:“想升任司膳么?” 殷紫萍猛然抬起头来。 胡善祥微笑:“可是,从前我连亲姐姐都未出手相帮,今日又为何要助你呢?” 殷紫萍复又垂下头去,恭敬道:“奴婢有自知之明,受他人一厘一毫恩惠,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太子妃若有吩咐,奴婢愿意效劳。” 胡善祥继续做女红,神情温柔而专注,语气却森寒:“有一个人,我永远不想再见了……” 殷紫萍心神一动,震惊地望着胡善祥。 -- 尚食局。 雪芦正在做人参银耳鸽蛋汤。 子衿从旁指点:“殿下近日睡得不好,汤内不能用太多人参,进补不当更易失眠,足够了。” 雪芦挠了挠头,困惑道:“姚典膳,你怎知殿下睡得不好?” 子衿神情微怔,旋即笑答道:“送去的午膳,殿下只用了两三口,唯有百合枣仁汤喝完了,自是为了养心安神的。” 雪芦恍然大悟。 另一边,殷紫萍远远望着子衿,想起先前在东暖阁的对话。 画屏:“可怜你至今仍是个掌膳,若无人赏识,年复一年,怕是蹉跎到老,一事无成。” 殷紫萍回神后,又看向不远处正被女使们包围讨好的苏月华,神色凝重。 子衿看雪芦制好膳食,正预备拎着食盒出来。 殷紫萍心思定下,一脸笑容地迎上去,握住了食盒。 “子衿。” 子衿怔住。 殷紫萍咧嘴一笑,柔声道:“碍不过方典膳的再三央求,你才接下这份活儿,实在太为难了,还是我去吧。” 子衿认真望着她:“你去?” 殷紫萍一本正经地点头:“听闻梅大人时常入宫陪殿下手谈,你不是叫我亲自去致歉么!” -- 许是烧着地龙的缘故,书斋里暖融融的。 梅少渊阖上奏章。 “殿下,朝堂上的事儿您不必忧虑,还是宽心养伤吧。” 朱瞻基看袁琦,袁琦连忙跪下:“奴婢哪儿有胆量泄露出去!梅大人,您给奴婢作证!” 梅少渊笑了:“臣刚才踏入书斋,便闻到一股血腥气,殿下面色苍白,声音也比往日无力,还是不要强撑了。” 朱瞻基轻叹:“如此看来,不能向母亲请安了,一准露馅儿。不过,我今天精神好,手谈一局如何?” 袁琦看朱瞻基神色自若的模样,心里直打鼓,欲劝又不能,只好无奈去布棋盘。 梅少渊与朱瞻基手谈,发现朱瞻基时常望着自己出神,下意识摸了一把脸。 “殿下,臣脸上有脏污?” 朱瞻基猛然回神,别过脸去。 梅少渊笑着打趣:“您频频望向臣,臣自然要误会,要么就是我今日格外英伟潇洒,风姿过人?” 听了这话,朱瞻基终于笑了。 “殿下终于笑了,平日臣进门,殿下总是笑脸相待,今日踏入那道门槛,殿下就没展过颜,臣险些以为,何处得罪了殿下!”梅少渊也笑呵呵地说了句,而后又去落子。 朱瞻基冷不丁地问:“少渊,娶妻了么?” 梅少渊惊愕地抬起头来,望着一脸认真的朱瞻基。 这厢,殷紫萍领着宦官丙去送膳食,突然一摸耳朵:“不好,我的坠儿哪儿去了。” 她身侧的小宦官讨好道:“好姐姐莫急,我沿着来路,替您寻一寻。” 殷紫萍笑笑,从他手上接过食盒。 “去吧。” 闻言,小宦官便一溜烟跑了。 殷紫萍低下头望着食盒,眼神闪烁不定。 草舍外,有宦官引着梅少渊出来,殷紫萍装作低头行礼,蒙混过关。 梅少渊先前没留意,过后一寻思不对,又回过头来。 宦官偏头看向梅少渊:“梅大人?” 梅少渊眸中闪过一丝困惑:“走吧。” 殷紫萍松了口气,连忙加快脚步。 第102章 死蛇 书斋里,袁琦刚给朱瞻基换好药,卷起带血的外袍,抹泪:“太医说了不让起身,您非不听!非不听!唯恐皇后娘娘担心还捂着,倒让别人成了救驾的大英雄,这叫什么事儿哪!” 朱瞻基不理他:“些许皮外伤,哪儿那么娇贵,把我的书拿来。” 这时,宦官匆匆进门:“殿下,尚食局来送点心,照着您的吩咐,把人领进来?” 朱瞻基皱眉,暗暗思忖了半晌,才问:“我吩咐过么?” 袁琦赔笑脸。 “让她进来吧。”朱瞻基表面云淡风轻,说完,他迅速捂着伤口,一副疼得不得了样子,坐回床上去了。 袁琦看在眼里,一头雾水。 殷紫萍行礼:“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 朱瞻基一听这声音,迅速抬起头来,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殷紫萍低着头,看似规矩恭顺,实则一双黑琉璃般的眸子咕噜噜乱转。 “午膳殿下几乎未动,孟尚食嘱我等送糕点过来。” 袁琦瞪了她一眼,夺过托盘去,呈送到朱瞻基面前,见朱瞻基情绪低落,自己给打开了,惊骇地叫了一声。 “大胆!” 朱瞻基抬起头。 袁琦连忙用托盘将那物件牢牢遮住,厉声道:“来人,将她拖出去!” 朱瞻基冷下脸,沉声道:“打开。” 袁琦为难,迟疑片刻,才掀开一条缝隙,朱瞻基顿时变色。 两名宦官冲进来,眼看要将殷紫萍带走。 殷紫萍跪地求饶:“殿下饶命!奴婢、奴婢只是受人托付,殿下饶命!” 朱瞻基抬手示意:“慢着!” 殷紫萍忐忑地抬起头来。 朱瞻基语气冰寒:“受谁之托?” 袁琦指着殷紫萍的婢子大骂道:“殿下,贱婢送来这等不吉利的物件,就是诅咒殿下呢,该拖出去,即刻打死!” 殷紫萍惊恐无比,深深叩下头去。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朱瞻基脸色难堪到极点:“是她让你送来的?” 殷紫萍缓缓抬起眼。 -- 东暖阁,画屏惊讶道:“袁公公,您怎么来了?” 袁琦一本正经地行礼:“太子殿下命奴婢送一味甜品来。” 胡善祥笑了:“殿下送来的,是什么?” 袁琦一使眼色,宦官甲直接把托盘送上。 胡善祥高兴道:“我瞧瞧。” 她亲自揭开了盖子,惊骇地大叫一声,猛然一挥手,将托盘打翻了。 地上唯有一只死蛇。 方才在草舍,殷紫萍将实情全盘托出。 她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殿下,太子妃命令奴婢,将此物以姚典膳的名义送到,可奴婢哪儿敢欺瞒殿下!其余……奴婢一概不知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这一语石破天惊,所有人都呆住。 …… 胡善祥望着那条死蛇,面色大变。 袁琦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他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另一边,殷紫萍刚从草舍出来,便又转身去了清宁宫东暖阁。 胡善祥走到殷紫萍的面前,殷紫萍谦恭地跪着,头也不抬。 “奴婢来向太子妃请罪。” 画屏呵斥:“太子妃赏识你,才给你晋升之机,你却如此不识抬举,竟敢送去僵死的小龙!” 殷紫萍抬起眼,勇敢地直视胡善祥。 “太子妃,我入宫便是为了求取荣华富贵,只要能往上爬,我什么都愿去做。唯有子衿,唯有她不行!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了。我想让您明白,即便是最低贱的奴婢,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胡善祥垂眼,震惊地望向殷紫萍。 画屏却冲上去,狠狠给了殷紫萍一记耳光。 “住口!” 殷紫萍白皙的面上多出一道鲜艳的血痕,却笑了。 “奴婢斗胆劝太子妃一句,太子已知您生出恶念。再有轻举妄动,便是杀了子衿,也失了君心。” 胡善祥怒极反笑,弯下腰,神色温柔。 “宫中死二婢,不过九牛亡一毛,又有何不敢?” 话落,她大笑离去。 殷紫萍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抚过面上的血痕,充满了屈辱与愤怒。 -- 侍卫所。 游一帆正在昏睡,阿虎守候一旁,貌若恭敬实则略带警惕地看向朱瞻基。 朱瞻基随意翻看案头的书,都是游记居多,突然手顿住。 阿虎立刻紧张,下意识想阻止。 朱瞻基取出书内夹页,竟是一张六桅木帆船的图纸,他不由看向架上的天元宝船模型,若有所思。 见状,阿虎这才松了口气。 游一帆醒来,骤然瞧见一道人影,手下意识便握紧了始终放在身侧的刀锋。 朱瞻基回过头来,抿唇一笑:“你醒了。哦,不必起身,我来看看你。” 游一帆强撑着要给朱瞻基行礼:“臣惶恐!” 朱瞻基立刻拦住:“都说了你身受重伤,无须多礼。” 游一帆眼神扫过桌上的人参灵芝等物:“谢太子。” 朱瞻基温声道:“不,是我要谢你。” 游一帆又要起身:“护驾是臣分内之事,不敢担太子一声谢字。” 朱瞻基按住他:“坐着!你替我保护了父皇,尽到为人子的责任,理应要谢。不过……” 游一帆垂眼思忖一息,又要起身行礼:“往日臣只知奉命行事,偶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朱瞻基再次把人按回去:“再这样谢来谢去,我不是来探病,是来害命才对!” 他突然起身,状若随意地走到书架前,手指轻轻划过一本封皮。 “从前听皇爷爷说,你通晓军事,用兵机变,剿匪平叛,屡立奇功,还以为你兴趣在武。如今我看这满屋经史百子,山水游记,方知你涉猎广博,志趣高远啊。” 游一帆微微一笑:“皇上嫌臣见识浅陋,命臣多读书,奈何臣是个武夫,诗词歌赋着实看不下去,不过找些书来充门面,让太子见笑了。” 这是不肯说实话了,朱瞻基笑了笑:“哦,是么?” 游一帆坦然道:“自然。” 朱瞻基还想试探奏章的事,刘公公带人到了,向朱瞻基行礼:“太子殿下。” 朱瞻基知道今日这话题谈不下去,十分遗憾道:“改日再谈吧。” 说完,他随意摆摆手,带人离开。 游一帆挑眉,疑惑道:“刘公公怎么来了?” 刘公公满面笑容:“游大人,接旨吧。” 苏月华带着常青、长盛走过来,迎面遇上虎亲自送刘公公出来,连忙避让。 桌上放着一诰敕,游一帆手中把玩着免死金牌,若有所思。 “游大人,奴婢奉旨赐膳。陛下口谕,大人重伤未愈,可免大礼。”苏月华领着常青、长盛来送膳,随后看向他二人,“搁在那儿,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放下食盒,行礼告退。 苏月华上前布膳,脸上难得有三分真心的笑意。 “还未恭喜游大人因祸得福,得了御赐免死金牌不说,听闻连太子都亲来探视了?” 游一帆放下免死金牌,轻笑一声:“得太祖皇帝御赐丹书铁券的功臣勋贵,皆死于谋逆,无一幸免,你可别咒我!” 苏月华怔住:“当今天子仁德之名传遍天下,游大人的血不会白流的!” 她话还未说完,手腕被游一帆一把攥住:“是么?” 苏月华近在咫尺,望进他的眼睛,心头一跳。 “说两句玩笑话,大人何必生气?” 游一帆略松了手劲,苏月华连忙挣脱,低头看手腕上一圈红痕,视线却突然在游一帆的伤口上顿住,血液早已溢出染红了衣襟。 游一帆将叠好的食单递给苏月华。 “今后依这张食单,为陛下制膳。” 苏月华猛然抬起头:“你想干什么?” 游一帆面不改色,意有所指道:“忘记自己的诺言了么?” 苏月华望着那张食单,犹豫了。 游一帆将那张食单重新塞进她手心里,低笑:“放心,不是毒药。好了,去吧。” 苏月华走到门口,突然去而复返。 游一帆没有抬头,声音冷若冰霜:“怎么又回来——” 话音未落,苏月华突然上去解他衣襟,被游一帆制止。 苏月华坚持:“不要动。” 游一帆一怔,苏月华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襟,见血果然大片渗出,便拿放在床畔的干净白巾与药重新替他包扎。 游一帆脸上浮起难以掩饰的厌恶:“不要做多余的事。” 苏月华自是瞧见了他这副神情,却不以为意。 “少时无知,总希望有个替我包扎伤口的人,可惜……一直没有等到。今日,便容我多管一回闲事吧。” 她认真替他包扎,二人不可避免的靠近,几乎呼吸相闻。 游一帆在她头顶低声说:“是么?那么,我比你幸运一点。” 苏月华抬起头。 游一帆望向远处,微笑:“我等到了。” 这一刻,他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苏月华怔怔望着他,几乎忘记了言语。 第103章 吃醋 风吹得窗户咣当一声,惊醒了苏月华,她连忙去关窗。 游一帆看着窗户,思绪突然回到了从前。 那个深夜,天空似是泼了浓墨般黑沉,连一丝残星都不曾闪烁,让人心生绝望。 游一帆追捕盗匪,中了埋伏,身受重伤,杀死最后一名匪徒后,他也力气用尽…… 天亮了,蒙蒙细雨,点点滴滴的响个不停,一匹马驮着昏沉沉的游一帆入城,经过一条巷子时,伤势沉重的游一帆再也无法驭马,重重从马上坠下。 雨越下越大,偶有路人经过,瞧见他满身血污,生怕惹上是非,匆匆逃离。 就在游一帆伤重濒死时,一婢女持伞引着老大夫来看他。 游一帆抬起头,烟雨朦胧中,不远处高楼上,有一扇半掩的窗。 …… 良久,游一帆思绪回笼,开口喃喃:“后来我听说,那里关着一个犯了罪的女子,但她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被关在那儿,又被关了多久,没有人知道。我很好奇,世上怎会有身陷囹圄,还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 苏月华收回了手,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游一帆沉吟片刻,接着道:“于是,我就乔装改扮,想知道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当时,他乔装为断腿的乞丐,戴着斗笠,躺在街角,因他全身脏兮兮,几乎辨不出面容,引得路人厌恶离开。 从早到晚,他面前的乞讨碗都是空空如也。 黄昏时分,又是那名婢女,将饭菜倒入那只乞讨碗内。 他要同她说话,然而那婢女张张口,摇了摇手,竟只是个哑女。 游一帆仰起头,窗户和往日一样,始终半开着,却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他日日都来,也每日都能得到食物,可是渐渐发现,食物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寒酸,最后只剩下半碗粥,半个馒头。 他意识到,对方的处境可能越来越糟了 …… 游一帆有些失神地靠在床头,自言自语:“当我确定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子时,我想,不论她犯了多大的罪,我也要放她自由。” 可是,当他鼓起勇气,不顾家仆的阻拦,闯入那间房子时,房内已空空如也,除了一扇半阖的窗户,早已人去楼空。 他忽有所感,快步冲到窗前。 从那扇仅能打开一半的窗户向下望,正瞧见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上轿离去。 他气恼万分,斩裂旧窗,竟从高楼一跃而下,然而那轿子已在侍卫的护卫下,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待回到平日伪装乞丐停留的地方,这一回,地上是一碗饭和一个完整的馒头。 他看着眼前这一切,心情复杂难言。 …… 苏月华轻声地,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紧张:“那你见到她了吗?” 游一帆回想起了那一幕。 就在婢子掀开轿帘让女子上轿时,风吹起帷帽上那片薄薄的纱,露出子衿半张绝艳面庞…… 他扯唇一笑:“没有。” 不知为什么,苏月华松了口气,露出笑意:“饭菜都凉了,先用饭吧。” 游一帆侧目,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 春寒料峭,池塘小湖结冰的水面渐融,漫起缭绕水雾,雪白的梨花在日光下绽放,开满枝头。 尚食局。 宫女们正在处理蛤蜊,子衿在指导他们如何将沙子处理干净。 她的声音温柔,笑容又亲切,年轻宫女们都围着她。 有小宫女拿着紧闭的蛤蜊给她看。 子衿轻轻在耳边晃晃,壳内发出声响,她轻轻摇头。 “这是死蛤蜊。” 又有宫女上前:“姚姐姐,这盆就是不吐沙,你看你看!” 子衿又笑了:“再加点香油试试看。” 苏月华匆匆入了庭院,正好撞见这一幕,眼见子衿这么受欢迎,脸色沉了下来。 孟尚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她连忙行礼。 “孟尚食,一个废人,怎能留在尚食局呢?” 孟尚食望着苏月华,目光颇有深意。 苏月华移开脸,心虚地解释:“我是说,不如调去别处,好过触景伤情啊。” 孟尚食笑笑:“月华,你知这段时日,多少人在我面前为她求情么?若论制膳之道,你们伯仲之间,说起为人处事,你可差得远了,慢慢学着吧!” 苏月华望着被小宫女们包围的子衿,心头嫉妒慢慢涌上来,一张美丽的面孔也变得阴沉。 孟尚食上前:“子衿!” 子衿迎上孟尚食行礼。 孟尚食轻咳一声,似乎受了风寒。 “太子将于书斋小宴,你与含英一道去侍奉。” 子衿点头应下。 -- 草舍。 送膳宦官送来食盒,子衿布膳,当她将箸递给方含英时,方含英正含情脉脉望着某处。 子衿纳闷,顺着她视线望过去,陈芜正陪着梅少渊赏画儿。 朱瞻基独自坐在桌前捧着本书,眼角余光扫向子衿,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自然以为子衿在看梅少渊,当下脸色微沉。 子衿轻轻碰了一下方含英的手肘,方含英歉意地冲她笑笑,连忙低头布置膳食。 梅少渊走过来,子衿端着飘了梅花瓣的清水请他净手。 梅少渊礼节性地颔首:“劳烦。” 朱瞻基看得更不顺眼,把书丢下了。 方含英请他净手,他没动,一双眼睛望着子衿。 方含英给子衿使眼色,子衿走过来,接过水盆请朱瞻基净手。 朱瞻基动作慢腾腾的,但看到子衿端着水盆的右手十分吃力,他马上就净了手,子衿将水盆递给送膳宦官撤下。 梅少渊眼睛往桌上一扫,笑了:“殿下邀请臣小聚,臣以为是玩笑,原来殿下如此精心,准备的膳食都是我最爱吃的,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朱瞻基看着子衿,忍不住话里酸意:“尚食局倒是用心。” 子衿眼观鼻鼻观心,没开口回答的意思。 方含英恭声道:“回殿下的话,殿下传令要宴请梅御史,尚食局自是不敢疏忽。” 桌上有一道被片片橘叶夹着分开的团子,精致可爱。 梅少渊笑说道:“水心先生有诗云,不待满林霜后熟,蒸来便作洞庭香,这便是洞庭饐吧!” 方含英立刻望向子衿。 子衿含笑解释:“梅大人,是在捣碎的莲与橘叶中,加了米粉与蜂蜜,裹上橘叶蒸出的糕点。” 梅少渊尝了一口,赞赏点头:“的确有种萦绕不散的橘子清香。” 朱瞻基捧着一碗香草杏仁酪,黑着脸,半天没说话。 梅少渊感叹道:“我少年时读石子羹一节,一时好奇,也曾取清泉中的石子烹煮,书中所谓泉石之气我是体悟不到,倒是费了好些柴火!”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梅少渊抬头,不动声色地问子衿:“读书人如此附庸风雅,不觉得可笑么?” 子衿这才开口:“梅大人,北宋苏易简雪夜醉酒,因口渴醒来,见一腌菜坛子埋于雪中,取之痛饮,并以为天下奇珍。酸汤如何能比龙肝凤胆,不过是应了那句老话,“食无定味、适口者珍”罢了。古人餐玉饮露,想也是如此了。” 听他们谈得投机,朱瞻基心里气得狠了,重重搁下杏仁酪。 “屋子里闷得慌,出去坐吧!” 说话间,他便起身便往外走。 袁琦察言观色,连忙指挥:“快,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膳食拿到院子里去!” 子衿和方含英连忙行动。 梅少渊隐隐看出朱瞻基的心思,不动声色地笑笑,竟然还拖着子衿问长问短。 “慢来慢来,这道菜是什么?这个!” 庭院走廊,陈芜拿着披风给朱瞻基披上,袁琦重新换上热茶。 朱瞻基坐在外面石桌旁,等了半天,竟是不见里面人出来,他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了又敲,表情生气又委屈。 梅少渊笑着出了门,频频回头。 “这黄鱼肉也能做出蟹肉的味道,你可得给我好好讲讲!” 子衿谦卑地落后他两步,与方含英并行。 朱瞻基脸色更难看。 陈芜冲梅少渊礼貌笑笑:“梅大人,不可让殿下久候。” 梅少渊低笑一声,故意道:“怎么,殿下生气了?都是臣的错,同姚典膳聊得太投机了!” 朱瞻基气得快吐血,别过脸,不理他。 梅少渊认真品尝假蟹,赞赏地连连点头,突然想起一事,搁下筷子。 “哦,对了,听闻姚典膳精通药膳方,我正好有事请教。” 子衿唇边带笑:“大人言重了,有话只管吩咐便是。” 梅少渊刚要张口,突然听见朱瞻基重重咳嗽,挑眉:“殿下?” 朱瞻基咳得没完没了。 陈芜递茶过去,却被推开。 袁琦察言观色:“殿下这两日身子不适,怎能坐在风口上呢?还是挪进去吧。” 一群人又拥着朱瞻基进去了。 子衿与方含英刚摆好膳食,此刻不由面面相觑。 梅少渊无奈笑笑,感叹道:“姚典膳,世上可有治心疾的膳食?我看殿下病得不轻呀!” 子衿一愣:“殿下有心疾吗?” 梅少渊大笑,起身,向陈芜拱拱手。 “我想起一件要紧事,请代我向殿下告个罪,这就先告辞了!” 陈芜望着梅少渊的背影:“梅大人,画儿还未赏完呢!” 梅少渊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明日再来!” 袁琦追出来,狐假虎威道:“还不摆进去!” 方含英提着食盒要跟着子衿身后入内,谁知袁琦劈手夺下食盒,把下巴一扬。 第104章 出谋划策 宦官领着梅少渊出宫,正巧遇到殷紫萍拎着食盒经过宫道。 梅少渊一眼便认出了了她。 “站住!” 殷紫萍一看是他,心叫不好,撒腿便跑。 梅少渊一路追着她。 “留步!请留步!站住!你别跑了!” 殷紫萍一路狂奔,食盒都洒了一地,以为对方要找她算账,吓得魂飞魄散。 宦官也跟着跑,上气不接下气:“梅、梅大人,她怎么着您啦?” 梅少渊眼见迎面来了两名宦官,高声吩咐:“抓住她!” 两名宦官一左一右钳住殷紫萍,将人架到梅少渊面前。 殷紫萍像是见了杀父仇人,恶狠狠地瞪着梅少渊。 梅少渊好容易才喘匀气息,从怀里摸了一阵,摸到了一只钱袋,伸出手要递给殷紫萍,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将钱袋交给宦官。 “给她。” 宦官一愣,狐疑地将钱袋送到殷紫萍面前。 殷紫萍怔住:“你干什么?” 隔着几步的距离,梅少渊望向子衿,眸中若有似无地藏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听姚典膳说你在宫里,我就一直随身带着钱袋。这是酒楼该给你的工钱,那时你年纪小,我怕你乱花用,又沦落偷盗,一直替你攒着,现在物归原主,我走了。放开她。” 他向殷紫萍点个头,转身离去。 殷紫萍望着梅少渊翩然远去的背影,整个人都愣住了。 另一边,子衿又重新布好膳,将箸搁在朱瞻基手边上。 “请殿下用膳。” 朱瞻基撩起眼皮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子衿低着头,一副恭敬的模样。 朱瞻基搅动着调羹,又放下了,突然说了一句:“你抚琴给我听。” 子衿微微蹙眉,眸中的失落一瞬而过:“殿下,我的手现在不能抚琴了。” 朱瞻基认真道:“那我抚琴,你来听。” 子衿后退一小步,福了福身,谦卑道:“奴婢不敢,殿下伤势未愈,怎可轻易劳神。” 朱瞻基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忘了,他也擅琴,以后你要听琴,自会有人抚给你听。” 子衿闻言,忍不住歪了歪头,眸中露出一抹困惑之意。 朱瞻基心灰意冷道:“送她出去吧。” 子衿满脸困惑地跟着陈芜出了草舍,走一步路叹了三口气,终于,她忍不住问出了口:“陈公公,刚才殿下到底何意?” 陈芜不言语。 子衿以为他未听见,又问一遍:“陈公公?” 陈芜猛然回过头,把子衿吓了一跳:“姚典膳,我不想苛责无辜的您,情愿缄口不言,所以您别问了。” 听了这话,子衿更加纳闷了。 陈芜走出去几步,到底没忍住,又快速走回子衿面前,又把她吓了一跳。 “殿下待您如何,您不是不知道,怎么就忍心伤他的心呢?” 子衿一头雾水:“我做什么了?” 陈芜皱皱眉,瓮声瓮气道:“我自小伴在殿下身边,殿下永远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灰意冷,您可真是太、太过分了!” 子衿一脸震惊:“过分?” “罢了,这不是我该说的话,您还是自便吧!”陈芜叹了一口气,他扭头就走,却又走回来,“殿下吩咐过,让我亲自送您回去,请吧!” 子衿莫名奇妙:“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陈芜赌气不去看她,只淡淡道:“请。” 子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草舍的方向。 陈芜一直送子衿到宫女所前才停步,谁料盛寅带着药童早候在门外。 陈芜向盛寅笑笑:“盛太医,拜托您了。” 盛寅颔首。 子衿疑惑地望着盛寅:“盛太医?这是——” “每日未时,盛太医会来为您医治,直至您的手痊愈为止。殿下的吩咐我已带到,这就告辞了。”陈芜面无表情地叮嘱,说完,他转身就走。 子衿回过头,便见盛寅满脸笑容。 -- 月下,子衿独坐台阶,低头望着自己的右手,若有所思。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狠狠一拍她的肩膀。 殷紫萍并肩坐在她身边,轻轻一撞她的肩头。 “怎么,内疚啦?” 子衿正色:“为何内疚?” 殷紫萍一开口就是戏腔:“这妮子无礼,却将言语来冲撞我。唉,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啊!” 子衿被她逗乐了:“这词儿用在此处可不妥。” 殷紫萍抖了抖手里的物件儿。 “瞧!” 子衿一看,美人图落在了殷紫萍手里,她伸手去夺,殷紫萍避开。 这张美人图,画着廊下制膳的子衿,观察入微,形象生动。 殷紫萍坏笑道:“我虽然不懂画儿,可画得如此仔细,足见对方用情至深,叫谁瞧了不感动呢?” 子衿故意别开脸:“不感动。” 殷紫萍哦了一声,叹息道:“真心如铁石!不过换了是我,哼!我会留下那些红蓝宝石、祖母绿,猫眼石啦,才不要这劳什子的画儿!” 子衿突然从她腰间扯出一只钱袋,晃了晃。 “那这是什么?” 殷紫萍伸手去夺:“还给我!” 子衿高高举起手:“瞧这钱袋分明是男子用的,这是谁的?” 殷紫萍追着她跑:“还我,你快点还给我!还我!” -- 翌日。 小宦官奉茶,刘公公亲自接过预备送入大殿,刚入殿门,便听见轰然一声巨响,却是朱高炽连御案上的奏章都推翻了。 朱高炽涨红了脸,暴怒模样:“逆子!” 刘公公吓了一跳,偷窥一直匍匐在地的锦衣卫一眼,连忙退出。 书斋,陈芜神色担忧,小声埋怨道:“殿下伤势未愈,陛下怎能让您现在动身去南京?” 朱瞻基下意识捂着伤口,压抑着咳嗽:“锦衣卫查出与刺客接头的中间人,虽然他们赶到之时此人已经自尽身亡,他的身份却很不一般。” 陈芜大吃一惊。 朱瞻基却只是释然笑笑:“还记得么?我八岁时,皇爷爷亲为我从民间征府军前卫幼军,追随我习武练兵。” 陈芜点头:“他曾是幼军的士兵?可恶,这分明是构陷,陛下怎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朱瞻基剑眉紧皱,重重咳嗽,良久,才虚弱地开口:“对方非但要离间我们父子,还要设法调我离京,其心可诛。” 陈芜关切道:“殿下,您没事吧?殿下!” 恰在此时,子衿踏入房内,向朱瞻基行礼。 陈芜低声道:“殿下——” 朱瞻基抬手制止,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常青放下食盒,便恭敬地退下。 子衿取出食盒里的药膳,默默布膳。 朱瞻基看了一眼,除一碗粥,只有两三碟清淡小菜。 子衿预备退下,朱瞻基突然开口:“他为人正直,性格刚强,然刚者易折,过早涉足官场,于他未必有益。所以我会设法将他外放出去,多磨练几年,将来羽翼丰满,必是国之栋梁。” 子衿愣住,旋即回神,掀起眼睑望向朱瞻基,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人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莫不是病糊涂了! 不过这些话她也只能在心底暗暗腹诽,是绝不敢说出口给他听的。 朱瞻基并不看子衿,语气别扭却又骄骄傲傲的:“这种人心怀天下与家国,往往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尤其对待家人,管束过于严苛,我怕你今后会不习惯。” 他略略沉吟,失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这样好,他怎么舍得骂你。”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子衿。 子衿也仰起小脸,与他四目相对:“还请殿下明示。” 朱瞻基薄唇微抿,闷声道:“不是想离开皇宫吗?” 子衿复又低下头,眸色渐渐黯了下去:“殿下要放我离宫?那皇后娘娘……” 朱瞻基眼尾泛红,隐忍道:“这件事我会做主,与他人无涉。” 子衿喜出望外,猛然抬头:“殿下没有诓我,可——为什么?” 朱瞻基深深望着她:“我很久未曾见你那样开心,至少,他能让你笑……只是,将来你们夫唱妇随、琴瑟和谐,还会记得这间书斋,还会记得我么?” 子衿被朱瞻基眼底的深情打动,默了默,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口:“殿下口中说的他,到底是谁?” 朱瞻基强迫自己转开了脸,冷下心肠:“你快走,在我反悔之前。” 子衿看着他,目光平静:“殿下许我出宫嫁人,可那个人再好,却不是我的心上人。” 朱瞻基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那你心悦之人又是谁?” 子衿却又垂下眼,挣脱他握着自己腕骨的手,闷闷地说:“谁也不是。” 听到她这般说,朱瞻基难掩失望。 子衿将归芪蒸鸡推到朱瞻基面前。 “殿下,这道归芪蒸鸡是以当归与炙黄芪炖出的鸡肉,病后气血亏损的人用了最好,我知您食欲不振,多少用一点儿,对您的伤势会有帮助。” 朱瞻基重重咳了几声:“你还说不关心我?” 子衿正色:“殿下误会,所有药膳都是盛太医亲自开的方子,我们不过是照方制膳而已。” 朱瞻基微怔。 这时,袁琦领着药童进门,行礼:“殿下,盛太医说殿下伤势迟迟未愈,宜以膳配药,增加疗效,故今日嘱人送药膳来了。” 朱瞻基看向子衿,意味深长道:“看来盛寅是老糊涂了,明明吩咐你备膳,还要再叫人送一回?” 子衿被当场拆穿,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连忙行礼。 “奴婢先行告退,请殿下恕罪。” 朱瞻基却脱口而出:“阿狸!” 子衿停住,鸦睫轻颤,雪腮上泛起的红晕还未消散。 屋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静中。 朱瞻基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待众人退出。他才又望向她。 子衿别过脸去,左顾右盼,转移话题:“殿下,药膳凉了不好,您还是先用膳吧。” 朱瞻基故作失落道:“你不愿说,我不逼你。反正我也不会烦你很久,我马上要去南京了。” 子衿低眉顺眼地站着,掩于宽袖中的葱白指尖儿轻颤,她下意识地攥住袖子,檀口微张,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张口。 隔了半晌,才鼓起勇气道:“殿下伤势未愈,不可奔波劳累。” 朱瞻基黑眸中的悲凉一闪而过:“这是父皇之命。” “此乃太子之过。”子衿脱口而出。 可是话落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抬手掩唇。 她貌似有些僭越了…… 朱瞻基皱眉重重咳嗽几声,他抬手掩于唇边,压抑着咳声,不解道:“分明是父皇疑心了我,怎么成了我之过?” 子衿掀眸,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朱瞻基看,望着他因受伤而苍白病态的面庞。 这才短短几日,他便消瘦许多。 良久,她才鼓起勇气,认真地说:“殿下欲父子和好,就该放下隔阂,诚挚地向皇上表露真心才是!” 朱瞻基心头一痛,轻轻摇头:“你以为我没试过么?父皇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子衿轻轻一笑,拖长了尾调,神秘兮兮道:“那便是殿下用错了法子!” 蓦地,朱瞻基怔住。 第105章 父子缓和 尚食局。 殷紫萍正把凝结后的奶油一边挤一边旋转,做成一枚枚螺纹形状的点心。 方含英看了,点头赞赏:“你做的很好。” 殷紫萍圆圆的杏眸中充满希望。 “方典膳,今日可不可以让我一同去送御膳?” 苏月华走过来,轻嗤:“尚食局何时这般没规矩,一个小小掌膳,竟也想入乾清宫。” 众人向苏月华行礼:“苏司膳。” 殷紫萍隐忍:“苏司膳,孟尚食微染风寒,不能去乾清宫送膳,我只是想帮方典膳——” 苏月华走到殷紫萍面前,低声呵斥:“还不退下!” 旋即转过身,吩咐众人:“送膳的时辰到了。” 殷紫萍望着苏月华的背影,眸中尽是隐忍怨恨之意。 不多时,苏月华便带人送膳至乾清宫。 案上膳食简单清淡,朱高炽一眼望去,先看见了奶油点心,他尝了一口。 “这道餐前点心雪腴霜腻,倒是十分别致。” 苏月华介绍:“陛下,这道点心源自南宋临安城,是以乳酪与蔗糖制成。时人称牡蛎为鲍鱼,因此这等形如牡蛎的点心,便也被称为鲍螺。” 她亲自舀了粥,送到朱高炽面前。 朱高炽喝了一口:“这粥味道好熟悉,是……” 苏月华柔声道:“奴婢以火室内培植的鲜嫩甘菊苗煮粥,清爽可口,调中开胃。” 朱高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朕觉得如此熟悉,原来是南京的特产,不过当地人都叫它菊花脑,常常用它做汤。嗯,你可比从前长进得多了!” 苏月华连忙俯下身去:“从前皆是奴婢莽撞,请陛下宽赦。” 皇帝笑了:“你不过是无心之失,朕不会怪你,起来吧!” 苏月华含笑起身,侍立一旁。 她用余光窥看朱高炽的神色,暗暗思忖一番,才幽幽道:“陛下不怪罪奴婢,奴婢感恩不尽。奴婢是听太医说起陛下自上元宴上受了惊,便时常头晕目眩,想到这甘菊苗可治眩晕头痛,才斗胆一试。” 朱高炽和气地问:“朕想起来了,你当时也在宴上,吓坏了吧?” 苏月华轻轻点头:“是,奴婢真的吓坏了,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后来见到贵妃娘娘也藏身附近,才略松口气。” 话音未落,朱高炽顿时想到当时场景,混乱的人群中,他摔倒的刹那,郭贵妃却自顾自逃离。 思及此,朱高炽搁箸,脸上阴云密布。 苏月华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 刘公公走进来:“陛下,郭贵妃求见。” 朱高炽没好气道:“不见!” 刘公公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苏月华察言观色,嘴角带着隐秘的微笑。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 “朕下午要去校场,晚膳送去那儿吧!” -- 桃红柳绿的紫禁城,春意深深,微风轻拂而过,亭台小榭的竹帘被卷起。 校场上空,燕鹊飞舞鸣啼。 朱高炽踱步而来,锦衣卫们正在训练,他看到朱瞻基在练箭,预备转身离去。 朱瞻基发现,上前行礼:“父皇。” 朱高炽嫌恶道:“不是让你启程去南京么,怎么还不动身!” 朱瞻基避开这个话题,转而道:“父皇,儿子命人准备了膳食,一同用膳吧。” 朱高炽声音冷若冰霜:“不必了!” 只是话音未落,他突然嗅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不由自主转头望去。 不远处,子衿正在备膳,香味飘出很远。 朱高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朱瞻基失笑。 高台上,父子席地而坐,地上铺着毛毡,台下锦衣卫们还在演练。 朱高炽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朱瞻基看了子衿一眼,子衿正在烤制猪胸叉肉,他看不过去,主动接了过去。 这举动看在朱高炽眼里,颇为意外。 朱瞻基翻滚猪肉,子衿低声提醒:“殿下,猪肉串皮上要涂奶酥油,对,就在这儿。” 因为她靠的近,朱瞻基忍不住弯起嘴角,照着她说的话去做。 从头到尾被无视的朱高炽瞪大眼,好奇道:“为什么要用奶酥油?” 子衿解释:“陛下,炙肉时用不同的火,譬如木柴、石碳、麻荄,味道各有不同。不同的肉,烤制的方式也不同。譬如这道烧臆子,原是北宋开封的名菜,烤制时刷的是花椒盐水,可您体热易上火,奴婢特意改为奶酥油。” 朱瞻基将烤猪肉递给朱高炽。 朱高炽本来一副很嫌弃的模样,咬下第一口,露出惊艳的表情,刚要夸奖,看到朱瞻基一副献宝的脸,故意把脸拉得很长。 “不是很脆。” 子衿恭敬道:“陛下,用奶酥油来烤,第一口咬下去,一定是酥的,若光是脆,反而是烤的不得法了。” 朱瞻基低低笑了一声。 子衿将另一碟早已烤好的菜推过去。 朱高炽故做不屑一顾,又忍不住瞥了一眼。 朱瞻基深深地望着朱高炽,微微有些嘶哑的声音里隐隐约约藏着些许失落。 “父皇还记得吗,有次儿臣命人为您送去炙羊肉,那是我第一次出猎,带回来的野山羊。不过,这次我们用的是肉质肥嫩的羊肋,更加嫩香滑美。” 朱高炽没吭声。 朱瞻基用刀切下骨头上的肉,亲自给朱高炽包卷。 朱高炽看着朱瞻基加上葱段、甜面酱、蝴蝶萝卜、生菜,脖子越伸越长,待朱瞻基望过来,又是一副不感兴趣模样。 朱瞻基递过去,朱高炽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口,大为喜欢,张口却说:“焦了。” 朱瞻基凝眉,仔细查看:“焦了吗?” 朱高炽静默一瞬,才解释:“朕是说,你那次送来的羊肉完全焦了,根本不能入口!” 朱瞻基微微一怔,黑瞳中闪动着细碎的光,含笑:“怎么能不焦呢,那是我第一次亲自炙烤,没有经验嘛。” 朱高炽微有触动,却别过脸不看他。 苏月华送膳食过来,不由沉了脸,很快堆起满脸笑容,上前行礼,转头轻斥:“姚典膳,炙肉非常油腻,陛下从前吃了还会牙痛,你怎能私自献上?” 子衿不动声色:“苏司膳,我在调料内特意加入少量微辛的百里香粉,可调味增香,又可去火除腥。陛下就餐之时,配的是去火的菊花饮。只要搭配得宜,炙肉也有抵御寒冷、补虚温中的食疗作用。何况,那日宴上您与胡尚食准备的不就是炙肉么?” 苏月华面色微变,转眼笑靥如花:“陛下,奴婢也为您精心准备了膳食。” 她正从食盒内取出膳食。 这时,子衿直接取下放在铁钩上的菜,当着朱高炽的面,一一揭开面皮、花网油,然后将里面的鱼反扣进盘子里,解开捆鱼嘴的绳。 子衿推了一碟姜末香醋过去:请陛下一试。 朱高炽立刻忘记苏月华,尝了一口这道奇特的菜色,惊异道:“这是——朕竟然尝出了干贝的鲜味?!” 子衿含笑解释:“陛下说的是,鱼腹内的配料特别以干贝、鸡子清、海参、冬笋、香菇、猪肉来调配,因为用网油与面饼包裹得严严实实,鱼肉虽经过烤制,却鲜而不腻、香气四溢。这道烤花揽桂鱼,还有养心润燥、化解油腥之效。” 朱高炽自言自语:“桂鱼桂鱼,富贵有余,倒是好兆头!你怎么不吃?” 朱瞻基从头到尾,没有用过一口,只是喝点清水,闻声压抑着咳嗽,笑笑:“我刚才练箭受了点风,觉得身体不适。父皇请慢用,儿臣就先告退了。” 他起身的瞬间,朱高炽突然看到了隐有血渍映出朱瞻基的衣服,不由变色。 只是朱瞻基像是很着急,匆匆行礼后便离开。 朱高炽若有所思。 待离开校场时,朱高炽低声吩咐刘公公:“宣盛寅来见。” 目送朱高炽离去,苏月华愤怒极了。 “想不到有一日,你竟也跑到陛下面前来献媚!” 子衿微微一笑,撤掉烤炉,正预备离开。 苏月华突然开口,声音中充满戾气:“子衿,别挡我的路。” 子衿停顿一瞬,行个礼便走。 苏月华冷冷看着她的背影。 另一边,坤宁宫里,张皇后正在用梅花插瓶,却怎么都插不好。 梅清上前,附耳几句。 张皇后停下手中动作,幽幽道:“走吧,去乾清宫。” 第106章 升任司膳 书斋。 朱瞻基捂着伤口,袁琦要为他换药,朱瞻基咳嗽了一声,袁琦马上把药递给子衿。 子衿上前,一看到朱瞻基揭开衣襟,立刻把药塞回去。 “殿下,我右手不灵便。” 朱瞻基失笑:“袁琦,还是你来吧,我怕有人粗手笨脚,害我伤上加伤。” 子衿马上背过身去,无意中瞧见,自己退回来的那匣子珠宝还好好堆在博古架上,还有不少女儿家喜欢的首饰珍物,不问也知是送给谁的,她微微咬了咬唇瓣,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去。 袁琦为朱瞻基更衣换药,一看到他裂开的伤口,险些惊呼出声,朱瞻基向他摇头,示意不要让子衿知道。 袁琦点头,迅速上药。 朱瞻基望着子衿婀娜身影,不动声色道:“用苦肉计就罢了,为何让我提起当年那块野羊肉?” 子衿欲回过身来,见朱瞻基还未穿好衣服,又马上背过身去。 “不敢说。” 朱瞻基掩唇轻咳一声:“说吧,不论你说什么,恕你无罪。” 子衿走到书桌前,提笔写字,只是刚写两字,右手不支,她索性以左手托着右手一笔一划地写。 “君子远子近孙,何法?法木远火近土也。在先帝面前,您是备受宠爱的好圣孙,皇上是动辄得咎的嫡长子,时常还需您与皇后娘娘周全。长此以往,只怕连殿下自己都认为,皇上顺利承继大统,有您的一份功劳在,自然对陛下少了份孺慕之思、敬畏之情——” 袁琦怒斥:“你也忒大胆了!” 子衿停下手中动作,搁笔,站直了身子,望向朱瞻基。 朱瞻基抬手制止袁琦,走到子衿身边,看她写的那行诗文,却是歪七扭八。 “手还没好?”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格外的好听,似山涧小溪。 子衿抿唇,微微一笑:“盛太医妙手回春,已大有好转了。” 朱瞻基望向那诗文陷入沉思,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赢。马行曲路当先道,将守深宫戒远征。乘险出车收败卒,隔河飞炮下重城。等闲识得军情事,一着成功见太平。这是父皇为东宫太子的时候,给状元曾子棨的和诗,说的是象棋。” 此时,子衿突然注意到门外明黄一角,立刻从善如流道:“这首诗,说的是象棋,藏的是当今天子建立太平盛世的胸襟与气魄呢!” 朱瞻基突然笑了:“说的言之凿凿,倒像是比我更了解父皇似的!” 子衿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傲娇。 “那是自然!皇上甫一登基,便停了一应官家采买,连发十数道赈灾免税的圣旨,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不说,更整饬吏治、广开言路。历朝历代,开国立业的雄主有之,守成中兴的圣主有之,但似当今圣上这般宽厚仁慈、恭检爱民的贤主,亦当名垂后世,与日月同辉!若说皇上的圣明,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只一件事……” 朱瞻基被她一通夸奖说得目瞪口呆,却见她对自己猛眨了两下眼睛,立刻反应过来,回头望去,行礼:“父皇,母后,你们怎么来了?!” 子衿连忙跪下。 张皇后红唇微抿,眼底藏着绵绵笑意:“听说你在校场旧伤复发,我特意陪着你父皇来看看。你这孩子,先前受了伤,怎么也不说呢?” 朱瞻基轻声道:“让父皇母后担忧,皆是儿臣的不是。” 朱高炽直接把儿子推到一边,盯着子衿,很认真地追问:“继续说。” 子衿故意忐忑道:“陛下,奴婢口无遮拦,罪该万死!” 朱瞻基察言观色,发现朱高炽一脸迫切,不由忍住笑。 朱高炽满脸笑容,放柔和了声音:“你别怕,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刚才你说朕什么来着?” 朱瞻基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父皇,这大胆的丫头赞您的功绩将会名垂后世呢!” 朱高炽不耐烦道:“没问你!” 他弯下腰,望着子衿时,格外的和颜悦色:“你刚才说朕的功绩三天三夜说不完,唯一件事不当,什么事?” 子衿埋着头,一副讷讷的恐惧模样。 张皇后看破她的伪装,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陛下,一个小小女官敢妄议帝王,着实该罚!” 朱高炽并未理会张皇后的话,只定定看着子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丝急切:“说吧,快说!” 子衿一副胆怯模样:“这话奴婢亦是听市井议论,他们说、他们说……” 朱高炽故作严厉道:“说!” 子衿低眉顺眼地跪着,故作沉思,支支吾吾道:“他们说建文朝的奸臣正犯已经伏法,只可怜他们无辜的妻女——” 朱瞻基见情势不对,连忙喝止:“还不住口!” 朱高炽摆摆手示意朱瞻基莫要打断:“不,你说!” 子衿暗暗舒一口气,这才娓娓道来:“她们皆受牵连,或分隶教坊,或与功臣为奴,更有人流放千里,客死异乡。陛下登基之时,曾大赦天下,受万民称颂,圣恩如旭日之辉,连罪人都可宽宥,可这万丈的光芒,为何独照拂不了天下至苦之人呢?” 朱高炽震惊地望着子衿,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瞻基掀眸瞧了一眼朱高炽的脸色,而后故作严厉道:“竟说出如此狂悖放肆之言,还不退下!” 朱高炽温声道:“慢着!” 朱瞻基眸光微敛,温言:“父皇,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您宽宏仁德,请莫要与她计较。” 朱高炽摆摆手:“朕承继大统,君临亿兆,可天下之广,庶务之繁,又岂是朕一人可独理?是以朕广发求言令,乃是真心实意。可数月过去,敢于进言者无几。如此言路壅塞、上行下效,方有官员贪廉杂处、纲纪废弛啊。今一后宫女官,竟对朕说了实话,朕又怎会怪罪呢?” 闻声,朱瞻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朱高炽复又低头看向子衿,和颜悦色道:“朕说过,有罪必罚,有功必赏!你是——” 子衿叩头行礼,从容不迫道:“陛下,奴婢是尚食局典膳。” 朱高炽看向刘公公,微微点头。 刘公公察言观色,看向子衿:“陛下赐你升任司膳,还不谢恩!” 子衿大喜:“奴婢叩谢圣恩。” 朱高炽看了一眼桌上染血的布条与水盆,对朱瞻基道:“好好休养吧,待身体痊愈后再去南京。” 朱瞻基眸光微动,躬身行礼:“谢父皇体恤。” 朱高炽走到门口又站住,回头望了低着头的子衿一眼,满腹狐疑地出去了。 张皇后拍拍朱瞻基的手,快步跟上朱高炽。 袁琦原本一直僵直地跪着,此刻心里一松,吓得瘫软在地。 从草舍出来,回乾清宫的路上,朱高炽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停步。 “皇后,处置逆臣的家眷,是皇考下的旨意,若朕宽恕了他们,不就违背了皇考的意愿么?” 张皇后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凡后宫女眷,不应干涉宫外事务,可陛下既然问起,臣妾不得不答。陛下十余岁便侍奉在太祖皇帝身侧,自应恪守祖训。《皇明祖训》有言,法外加刑意在警醒世人,非守成之君所用常法。以后子孙做皇帝时,止守律与大诰,不得妄加刑罚,恐一时所施不当,误伤善良。后宅女眷总是无辜受累,陛下此时宽恕了她们,才是遵循了祖训!” 朱高炽深深望着皇后:“这些话,你在心底藏了很久吧?” 张皇后神色谦卑:“那女官虽然大胆,却说中陛下心中所想,臣妾身为您的皇后,自然要为君分忧。” 朱高炽正色:“传旨,建文中奸臣,其正犯已悉受显戮,家属初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并习匠及功臣家为奴,今有存者,既经大赦,可宥为民,给还田土。” 刘公公先是一惊,旋即谄媚道:“陛下圣明!” 书斋内,朱瞻基看了袁琦一眼,袁琦立刻退出去,关上了门。 朱瞻基撩起眼皮一脸认真地看向子衿,神情委委屈屈却又带着些傲娇。 “你利用我。” 子衿掀眸,迎上朱瞻基投过来的有些可怜巴巴的目光,故作肃然道:“殿下,今日圣驾突然到来,我也是茫然不知呢。” 朱瞻基走近了一步:“仔细一想,我在演练场暴露受伤之事,父皇自会亲来验证,你早猜到他要来!” 子衿后退一步:“殿下——” 朱瞻基又往前逼近一步:“你那一通吹捧,将父皇捧得找不着北,真正的目的是要为被流放的女眷求情。” 子衿又后退一步:“您误会了。殿下、殿下真是冤枉我了,我哪里敢—— 朱瞻基忽然凑到子衿面前,许是病着的缘故,嗓音低沉嘶哑:还不说实话!” 子衿终于被抵到了书桌前,已是退无可退。 二人靠的极近,近到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子衿瓷白的面颊上,惹得少女莹白小脸顿生红晕,细细嗅来,他身上散发着的淡淡的青木香干净又清冽,就像是春雨后山涧草地的清冷气息。 少女轻“唔”了声,故作肃然道:“殿下,这些无辜的女子,因家族的过错,一朝贬为乐籍,被迫以声色娱人,受尽欺凌,她们的不幸境遇,同我娘何等相似……” 见朱瞻基怔住,子衿趁热打铁:“殿下,我也帮了你!若非如此,你已经启程去南京了!” 朱瞻基黑眸深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我不该送兔子给你呀,送狐狸才最配你。一再在我面前装温顺,扮乖巧,全是虚情假意。” 听出他话中的揶揄,子衿轻轻咬了咬唇:“我——” 朱瞻基咬牙切齿:“骗子!” 子衿突然上前一步,认真地说:“殿下也骗了我!” 朱瞻基愣住:“什么?” 子衿逼近他,鼓起勇气道:“殿下说放我走,是实话么?” 朱瞻基有点心虚,被逼得退了半步。 子衿轻哼了声,傲娇地扬起下巴:“殿下欺我没读过兵书,不知什么叫以退为进么!您千方百计,不过是要诈我心意!现已无事,我先行告退了!” 说完,便快步离去。 朱瞻基突然快步上前,从后面抱住了她,轻声而真诚道:“诈你心意是真,放你走,也是真。” 因着年少便跟着大军在外征战的缘故,朱瞻基看着消瘦,却是一身腱子肉,子衿身子紧紧贴在他温热的怀里,硌得她后背生疼,却又莫名的有安全感。 少女轻“唔”了声,羞赧地低下头,她想挣脱,可奈何自己委实比不过某人的力气,只好作罢。 她低眉,在心底暗暗思忖着朱瞻基方才话中之意,心中不由深深动容。 陈芜刚好推门进来,还一个劲儿道:“你别扯我,我有要紧事禀报殿下!” 可下一瞬,陈芜和袁琦皆目瞪口呆。 子衿连忙推开朱瞻基,匆匆出门。 朱瞻基捂着伤口,却忍不住笑了。 陈芜上前,附耳:“殿下……” 霎时,原本神色缱绻的朱瞻基眉眼间陡然变得凝重。 第107章 彭城伯夫人 子衿才回到尚食局,众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恭喜子衿。 “恭喜姚司膳!贺喜姚司膳!” “姚司膳手受了伤,却因祸得福,受到陛下嘉奖,这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 “可不是!我们凑个份子,大家晚上聚一块热闹一番,好不好?” “你让开你让开,都把姚姐姐挤得喘不过气来了!” “姚姐姐姚姐姐,以后你当了司膳,还教我们制膳吗?” 子衿含笑望着众人。 殷紫萍与有荣焉,得意地瞥了苏月华一眼。 苏月华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却捏紧了游一帆给的膳食单子。 梅清出现在大厨房,轻咳一声。 众人望见是她,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鸟兽散开。 梅清笑容满面:“姚司膳,皇后娘娘召见。” 殷紫萍吃惊地望向子衿。 -- 坤宁宫,江司药正凝神替子衿搭脉。 子衿想抽回手,典药季兰连忙制止:“别动,让我们江司药替您诊治清楚,她的医术可比离宫养病的潘司药还要高明呢!” 子衿见对方一脸肃容,只好忍耐下来。 梅清入内,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梅清和颜悦色地问:“如何?” 江司药柔声道:“请您代为回禀皇后娘娘,姚司膳的右手已大有起色,只要不颠勺不进厨下,便不会牵累筋骨。” 略略一顿,又别有所指道:“她身体康健,唯有些思郁气结,想是素日劳累所致,只要好好休养,倒是不妨事的,我再开一味越鞠丸理气治郁便好。” 子衿一脸莫名,忍不住蹙起黛眉。 梅清点头:“劳烦了。” 江司药带着季兰退下。 季兰临走前还凑在子衿耳边小声道:“恭喜啦!” 忽然,尚服局陈尚服领着四名宫女入内,一群人按住子衿,有人为她量身段,有人给她挑选新珠宝首饰。 “请你们住手,这是要做什么?放开我!”子衿用力挣扎,她挣脱了众人,再也不管梅清,快步向外走去。 谁料一打开门,彭城伯夫人站在门外,眼眶微红,声音微微颤抖:“阿狸!” 子衿怔住,喃喃:“老夫人?!” 陈尚服使了个眼色,两名宫女立刻上来按住子衿,硬是把人押回去。 梅清向彭城伯夫人行礼。 老夫人走到陈尚服面前,一手把画着各色钗环的册子推开了。 “我阿狸册封太子嫔要用的钗环,都得用最好的!” 闻听此言,子衿登时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道:“太子嫔?” 陈尚服赔笑:“老夫人,册立太子嫔需遣使行册封之礼,仪制是不能乱的。” 彭城伯夫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望向梅清哼出一声。 梅清笑说道:“皇后娘娘早有吩咐,一切请老夫人做主。” 闻言,陈尚服上前,竟开始亲自为子衿量身。 -- 刘公公领着朱瞻基入殿,正巧听见游一帆正向朱高炽禀报。 “东宫是名正言顺的一国储君,何须冒险派人行刺。果真是太子所为,又怎会派幼军来接头,岂非敲锣打鼓告知众人幕后主使是谁么?此事疑点重重,陛下不可轻信。” 朱高炽长叹一声:“朕自有主张,你重伤未愈,不必忧心。” 游一帆歉疚道:“陛下,一切皆是锦衣卫查证不利,是臣的失职,请陛下宽限三日,臣一定重新调查,找出真正的谋逆主使!” 听到殿内的这番对话,朱瞻基十分意外。 刘公公走上前,恭声通传:“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朱瞻基这才快步上前,向朱高炽行礼。 “父皇!儿臣派人查访,刚刚得到消息。在鳌山灯上布置火药的工匠,恰在庆典当夜已被人趁乱灭口。事后父皇怜悯工匠们无辜受累,非但不曾怪罪,还对不幸丧生的工匠重加抚恤。这个人,也就逃过了锦衣卫的审讯。” 游一帆目露惊喜:“难怪!这次遭到严审的工匠皆是活人,又有谁会去怀疑一个死人呢?殿下,此人身上可查出证据。” 谁知下一瞬,朱瞻基却道:“他的师傅,十年前曾是汉王府的旧人。” 朱高炽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惊诧道:“汉王?!” 二人从乾清宫出来时,太阳逐渐西斜。 游一帆下台阶,因伤势过重险些摔跤,幸有朱瞻基及时扶他一把。 游一帆恭敬道:“谢殿下。” 朱瞻基勾勾唇,意味深长道:“你重伤未愈,却来为我申辩,该是我谢你才对。” 游一帆轻轻一笑:“这种栽赃陷害的把戏着实卑劣,皇上先前只是一时震怒,才会被人蒙蔽,殿下不必忧心。倒是另有一事,臣担心有人借此机会,行调虎离山之计,殿下小心,最近千万莫要离京。” 朱瞻基点头,关切道:“好好养伤。” 他拍拍游一帆的肩膀才离开。 游一帆望着对方背影,唇畔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 尚食局。 苏月华指挥着众宫女制作御膳,瞧见殷紫萍,却故意呵斥:“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还不出去!” 殷紫萍冷笑一声,反驳道:“我也是尚食局的掌膳!” 苏月华蓄意挑衅:“掌膳?一个贱民,此生也就止步于此了,待我将来掌了尚食局,或许还会留些残羹供你果腹呢!” 殷紫萍咬牙不语。 苏月华见目的达到,转身离去。 -- 朱高炽在琼苑散步,刘公公替他披上披风,关切道:“陛下,这儿风大,还是早些回去吧。” 朱高炽下意识抚住胸口,皱眉:“最近这段时日,朕心里闷的很,再走走吧。” 刘公公欲言又止,身后小宦官低声问:“刘公公,陛下还在忧心刺客的事儿?” 刘公公狠狠瞪他一眼。 眼看朱高炽走远了,刘公公连忙率众跟上。 朱高炽突然瞧见前面一个人,拖着个活动花槛从远处而来。 走近了一看,殷紫萍牵着一根锦带,花槛周围都是名花异草,还边走边哼唱:“春光且莫去,留与醉人看。” 刘公公尖着嗓子道:“圣驾在此,还不行礼!” 殷紫萍连忙拜倒:“尚食局贡上时鲜糕点,愿博陛下一乐!” 朱高炽好奇地上前一看,却见这活动花槛的中央摆放着一碟碟的干果糕点,不由哈哈大笑。 “这个倒是有趣!” 日暮时分,首领宦官一挥手,绸缎赏赐送进了大厨房。 殷紫萍望向苏月华,一副得意又挑衅的模样。 “如何呀,苏司膳,可不止你会讨陛下欢心呢!” 苏月华冷笑:“看来,我真是小瞧你了。” 殷紫萍挑挑眉,得意洋洋:“可不是,陛下金口玉言,以后若有好玩有趣的膳食,准许我献上呢!” 苏月华不怒反笑:“你识字不多,又不通药膳,如何替陛下调养身体,不过是一时新奇罢了。我倒要看看,过了这新鲜劲儿,你怎么被打回原形!” 殷紫萍耸耸肩,对苏月华的讥讽毫不在意。 “那你就好好瞧着,我是如何青云直上的!”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看得周围人面面相觑。 方含英摇头:“疯了疯了都疯了,子衿呢,除了她,谁也管不住殷紫萍!人呢?” 雪芦摇摇头。 方含英一脸纳闷。 -- 朱瞻基推门入草舍,陈芜站在桌前,向他一个劲儿眨眼睛。 朱瞻基没看懂他的暗示:“怎么了,抽筋了?” 陈芜继续猛眨眼。 朱瞻基困惑地皱皱眉:“怪模怪样的。” 谁知刚坐下,被躲在桌下的子衿吓了一跳,他吃惊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子衿拼命向他摇头、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朱瞻基环顾四周,问陈芜:“发生什么事了?” 远处,遥遥传来彭城伯夫人的声音:“都去找,一间间给我找清楚,一定要把人找到!阿狸!阿狸!” 门口传来袁琦无奈又心酸的阻拦声:“老夫人,您不能闯进去呀!老夫人!” 朱瞻基恍然大悟,起身迎了出去。 “外祖母,您入宫来了,怎么也不先告诉我一声?” 彭城伯夫人要向朱瞻基行礼:“太子殿下!” 朱瞻基拦住她:“不必多礼。” 彭城伯夫人向内探头,却朱瞻基挡住。 “外祖母要找的,我知道在哪儿。” 彭城伯夫人惊讶:“真的?” 朱瞻基咳嗽一声:“没听见么,外祖母在找阿狸,还不带出来?” 话音甫落,陈芜抱着一只猫儿,笑眯眯地走过来,塞进彭城伯夫人的怀里。 朱瞻基半眯着眼,笑呵呵道:“我听您一路叫阿狸的名字,想必是在找这只狸奴吧。” 陈芜忍着笑,附和道:“老夫人,殿下亲自给这只狸奴赐了名,叫砚台。” 彭城伯夫人愕然。 朱瞻基握住她的手,把人客气地送出门,轻声斥责宫女:“我还有正事,就不陪您了,你们,还不扶着老夫人回去歇着?” 宫女不敢违抗,连忙拥着彭城伯夫人离开。 彭城伯夫人频频回头:“殿下!太子殿下!” 声音越来越远了。 第108章 八珍糕 朱瞻基走到桌前,轻轻敲了两下:“出来吧。” 好半天,没见到子衿从桌下爬出来,朱瞻基弯下腰去,桌下无人,袁琦指了指榻的方向。 朱瞻基走到塌边,拍了拍:“出来!” 子衿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门的方向。这才从塌下边爬了出来,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 “多谢殿下!我先告退了。” 谁知刚迈出步子,朱瞻基就清了清嗓子:“外祖母走的不远,把人请回来。” 袁琦中气十足:“是!” 子衿马上回头,为难道:“殿下!?” 朱瞻基一副没商量的表情:“为何如此畏惧我外祖母?” 子衿赔笑,便将方才在坤宁宫发生的事尽数与他说了一遍。 陈尚服替她量好身段后,又有宫女送来挑好的钗环,涌上来为她试戴。 子衿要挣扎,却被彭城伯夫人温柔制止,一声“阿狸”就好似那定身咒,子衿只好乖乖顺从。 钗环试好,有人为她送来礼服册子,她不肯翻阅。 彭城伯夫人又认真道:“阿狸!” 随手指完一件礼服,马上又有宫女送来妆粉供她挑选,子衿再也坐不住。 彭城伯夫人严肃道:“阿狸!” 从头到尾,阿狸阿狸阿狸,一声声如同紧箍咒,在屋子里不停地回旋。 子衿深深叹息:“一整天,我走到哪儿,彭城伯夫人就跟到哪儿,我实在没处藏了,才借殿下的书斋,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在这儿搜吧,请殿下见谅。” 朱瞻基抬手捏了捏眉心,无奈道:“你连我都敢利用,为何如此怕她?” 子衿轻轻抿唇,郑重道:“殿下记得当年我身患重病,出宫养病的事吧。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若非老夫人不死心,四处延请名医,我都不在这世上了。” 朱瞻基翻动书页的手立刻停下来,抬起头认真看她。 子衿似回忆起什么,眸光微闪:“最艰难的时候,只有她不肯弃了我。老夫人的举荐虽是为巩固张家的权势,可她待我……我不能忘恩负义。” 朱瞻基低下头,不动声色地问:“你真的想做尚食?” 子衿笑而不语。 朱瞻基故作漫不经心道:“别看司膳与尚食官只差一级,实则天差地别。你才多大年纪,竟然想做一宫掌事,大言不惭!” 子衿顿时站直了身子,仰起小脸,一本正经道:“殿下,奚落嘲笑他人,实非君子所为。” 朱瞻基无辜地微笑:“我没有嘲笑他人,就是嘲笑你而已。” 子衿偷偷翻了个白眼:“我从不知您心眼这么坏!” 朱瞻基低低笑出声,故意逗她:“我也从不知你心机这么深啊!” 子衿轻蹙黛眉,轻哼道:“您说什么哪?” 朱瞻基靠近她,一声冷笑:“你故意跑到我这儿来,不就是想叫我同情,主动替你遮掩么?你是盼着我亲自去向母亲陈情,好叫你自由自在。” 子衿不相上下,狡黠一笑:“殿下,我现在被人苦苦相逼,都是因为您呀!” 朱瞻基墨眉一挑,故作委屈:“可你利用我一次又一次,从来不带手软的呀!我却一次次对你心软,总是设法护着你,公平吗?” 子衿望着他,脸上渐渐露出凄容:“殿下,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是无路可走了。” 朱瞻基不再笑了,他望着眼前的人,内心涌起的怜惜胜过了一切,良久,他才轻声地说:“你去吧。” 子衿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深深地望了朱瞻基一眼,终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行礼告退。 待她离开,朱瞻基起身:“走吧!” 陈芜问:“殿下去哪儿?” 朱瞻基嗓音淡淡:“坤宁宫。” 陈芜小声嘀咕:“您刚才不是说,这次不叫她得逞吗?” 朱瞻基冷眼看陈芜:“她的心愿,我都想成全,只因为我不想再看她伤心!” 陈芜赔笑,见朱瞻基快步离去,忙唤道:“殿下……” 此时此刻,东暖阁内,胡善祥做好了小衣服,正在给玩偶试穿。 画屏上前,低声禀报:“太子妃,今日子衿被召进了坤宁宫,彭诚伯夫人也入宫了!” 胡善祥轻轻给玩偶展平了衣角,面无表情:“该来的,始终都要来!” 子衿回到尚食局后,对着院里的一只水缸在照镜子,对着水中的自己,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却又不自觉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水面又多出一张白花花的脸。 子衿想也不想,回头拧她耳朵。 殷紫萍连忙挣开:“哎呀哎呀,我错啦!说正事,这是明日我为陛下准备的膳单,你替我看看,有没有不妥?” 月下,二人并肩而坐。 子衿展开食单,一扫而过:“蒸猪蹄肚、焚羊头蹄、塞外黄鼠都过于油腻,不能重蹈先前苏月华的覆辙。咦,你要做八珍糕?” 殷紫萍点点头:“正要请你教我!陛下近日龙体欠佳,这道八珍糕,是司药司的人告诉我的,可以调理陛下虚弱的脾胃,又有益智安神的奇效,正适宜陛下服用!” 子衿若有所思:“紫萍,既知自己不通药理,便该扬长避短,为何突然想到用药膳?” 殷紫萍支支吾吾:“当然是……” 她突然想到什么,目光微微闪动:“不对呀!” 子衿敲了敲食单,扬起笑容:“这道八珍糕,我来教你做!” 二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 乾清宫,用膳的朱高炽很喜欢八珍糕,一连吃了两块,很快,整盘都空了。 殷紫萍开心地直咧嘴。 苏月华低着头,嘴角微微勾起。 苏月华与殷紫萍轮番献上精致菜色,在御前争奇斗艳,朱高炽每次必用八珍糕。 一旁的刘公公悄悄观察着朱高炽的脸色,隔了好半晌,实在忍不住了,于是道:“陛下,郭贵妃今日已是第三回请见了。” 朱高炽气恼:“朕不想见。” 刘公公正欲退出,下一瞬,只见朱高炽突然捂住胸口,呼吸急促。 众人惊慌:“陛下?!陛下!” 郭贵妃以帕掩泪,哀哀哭泣。 张皇后厌烦地皱眉。 众人都跪在殿上,皆大气不敢出。 太医看过食单,皱眉:“皇后娘娘,食单臣已瞧过,并无太多油腻荤腥之物,料不至于引发陛下的病症。” 张皇后点头。 胡善祥突然开口:“请将陛下的膳食取来。” 刘公公提醒:“太子妃,先前太医已经查验过,膳食内并无毒物。” 胡善祥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扫过跪着的子衿。 “事涉陛下,不可轻忽大意,膳食无毒,不代表他们无过。食材与中药一样,若彼此相冲,则有害无利,需仔细查验,才能下定论。” 子衿与胡善祥目光对上,胡善祥笑容和煦,眼底却闪动着寒光。 刘公公看张皇后,张皇后点头。 刘公公挥挥手,宦官们将膳食桌端了过来。 胡善祥一一望过、检查。 子衿望着胡善祥的一举一动,神情平静。 殷紫萍冷冷望向苏月华,苏月华一脸坦然。 孟尚食的目光落在皇后面上,可张皇后的表情过于平静,根本看不出喜怒。 郭贵妃的哭声自觉小了,追问:“到底如何?” 太医提醒:“太子妃,所有膳食臣已仔细检查,确无不当之处,陛下此次突然晕厥,怕只是旧疾复发罢了。” 胡善祥目光凝在剩余半个的八珍糕上,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看未必吧!这道八珍糕,是谁做的?” 殷紫萍要开口,子衿抢先道:“太子妃,是奴婢做的。” 胡善祥冷声质问:“八珍糕内,用了什么食材?” 子衿从容道:“民间八珍糕用的是淮山药,莲子肉,白扁豆,茯苓,薏米,芡实,山楂与麦芽。宫廷八珍糕,依太医院开出的药膳方,需将最后两味换成党参与鹿茸。” 胡善祥叹息:“糊涂!母后,我刚才验过父皇日常服用的药方,方内皆含鹿茸、灵芝、党参,药量对于一个病人已尽够了。如今尚食局的女厨对药理一知半解,竟也敢轻易动用药膳。父皇本就脾虚体弱,哪儿能这样一补再补,这不生生补出病来了么?” 孟尚食连忙出声解释:“皇后娘娘,近日陛下龙体欠佳,尚食局自是谨慎行事,药膳名录先报去太医院,由太医开出药膳方,司药司配好药材,用多少药,怎么用药,全都有记录,绝不敢有差错。” 胡善祥冷哼,低声斥责:“太医院、司药司的人也该一并受罚,明知父皇虚不受补,还任凭尚食局制作药膳。尤其是鹿茸,体质虚弱的人服用过量,只会气血过剩,甚至有吐血昏厥之患。依我看来,这次制作八珍糕的人,怀着一颗媚上之心,全不顾陛下龙体,实在应该重重惩治!” 张皇后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你们可知罪么?” 孟尚食看向子衿和殷紫萍二人,沉声道:“你们二人,还不向皇后娘娘请罪!” 苏月华低着头,暗暗得意。 第109章 再立大功 微风偷偷从窗柩钻进来,吹得幔帐摇曳,春日的白光照在少女莹白的面靥上,映得她皎皎面容仿佛是花树枝头的堆雪的梨花,明艳不可方物。 子衿鸦黑的眼瞳微微一转,默了默,她掀眼望向皇后,淡着眉眼,意有所指。 “皇后娘娘,陛下喜食荤腥,脾胃不调,太医们为替陛下补益身体,常多开大量的补药,如鹿茸、灵芝、人参等物。正如太子妃所言,补品过量也会伤身,但是宫中的药膳方子以及用多少药量,都是由太医院拟定。药膳内有珍贵药材,防有人盗窃取利,还会有专人监督,所以——” 胡善祥迅速打断她的话,厉声道:“尚食局决定不了药量,你们就可以推卸责任了是吗?” 子衿直起腰来,抬起细白的下巴看向胡善祥,不卑不亢道:“所以奴婢在用参之时,特意煨过时辰,让参几成炭状,又悄悄在用来和面的清水里加入生萝卜汁……” 当时她指导殷紫萍制作八珍糕时,特意将生萝卜汁悄悄混入和面的水中使用,而前来监督的药童并未留意。 郭贵妃好奇:“生萝卜汁?” 子衿轻轻颔首:“是,贵妃娘娘,萝卜性凉,可消滞化痰、清热解毒,它还可以下气,化解补品过猛的药性。萝卜本身又消食开胃,对陛下的身体有益无害。所以,陛下此番发病,定与八珍糕无关。” 胡善祥面色微沉。 殷紫萍望向变色的苏月华,面带冷笑。 胡善祥嗤笑,看向子衿时,目露鄙夷:“如此说来,你是明知太医院给你的药膳方不妥,还隐匿不报了。” 张皇后看了胡善祥一眼,胡善祥自觉露骨,掩饰性地笑了笑:“母后,这婢子过于狡猾,明知膳方不妥,就该禀报上官。孟尚食,子衿事先将此事告知于你了么?” 见孟尚食突然沉默了,胡善祥变本加厉:“如此欺上瞒下,自以为得计,便是陛下旧疾复发与她无关,也着实是可恶。” 突然,帘外传来朱高炽虚弱的声音:“所以,你为何隐匿不报呢?” 众人吃惊,连忙行礼。 朱瞻基扶着朱高炽走出来,朱高炽嫌弃地挣开:“朕无碍了,不用一步一搀,热得慌!” 朱瞻基无奈地松开手。 见到朱高炽的那一瞬,郭贵妃面露喜色:“陛下?!” 朱高炽一看见她的眼泪就心软了,不自觉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随后走到子衿面前。 “你曾在朕的面前直言相谏。有这样的胆魄,为何不向众人说出实情呢?” 子衿偏过头去看朱高炽,想了一会儿,才郑重道:“陛下,八珍糕的膳方内添加补品,确有补益身体之效,本身并无过错。只是陛下先前坚信唯有药方内多添人参鹿茸才有药效,太医们又不敢忤逆上意,方有服用过量之忧。若奴婢如实禀报,极易引起误会,万一出了差错,会牵连很多太医与司药司的医女们。不如先以人参鹿茸补充元气,再用萝卜来理气,才不会气滞生病。” 闻听此言,朱高炽突然大笑起来。 “身为一个庖厨,懂得制作好的膳食,处处关怀体谅他人,办事又很有章法,做司膳都委屈了,朕以为——” 子衿抬起头来,一瞬间,屋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张皇后却抢先一步说道:“臣妾以为,当册她为太子嫔,长久地留在太子身边,好好辅佐他才是!”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朱瞻基猛然看向母亲。 “父皇,您既然欣赏她,还是留在尚食局,让她专心为您制膳吧。” 张皇后抿唇,温柔一笑:“臣妾正要向陛下请罪,先前您说过瞧这孩子面善,她本就是先皇为瞻基定下的太子嫔,怎能不面善呢?” 此话一出,胡善祥面如土色。 朱高炽仔细看子衿,恍然大悟:“是她啊!” 朱瞻基静盯着张皇后,小声提醒:“母后,您忘了,先前答应过我什么?!” 一室寂静,唯有子衿垂下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张皇后根本没搭理朱瞻基,而是笑着与朱高炽说:“陛下终于想起来了?本该早就禀过陛下才是,只是这孩子倔强得很,臣妾想着让她在尚食局多磨磨性子,阴差阳错,险些误了她。” 苏月华下意识看了子衿一眼,垂下眼去。 孟尚食却像是早有预料,面上并无一丝惊讶。 只有殷紫萍脸上隐隐露出担忧之色。 子衿抬头:“陛下!” 孟尚食唯恐她触怒皇帝,低声阻止:“不可在御前无礼。” 朱瞻基冷淡地一口回绝:“我身边不缺侍奉的人,纵然要选,也该我自己来选,更何况……” 子衿抬头看向朱瞻基,朱瞻基望着她的眼睛,违心道:“她,我不中意。” 张皇后一眼看穿他的心意:“太子,先皇向来最疼爱你,但凡是他的旨意,你也是无不遵从的。人是他亲自掌过眼的,难道还会错么?” 朱瞻基皱眉:“母后!” 朱高炽大笑:“好好好,这才是缘分天定,难怪朕瞧见你,莫名觉着熟悉。既是先皇订下的良缘,择个吉日,早行册封礼吧!” 朱瞻基正要阻止:“父皇,不可!” 朱高炽看出他要阻止,索性捂住心口。 “哎哟,才多说会儿话,朕就胸闷得很,退下吧!” 朱瞻基一脸无奈:“父皇!” 张皇后蹙眉看向朱瞻基,冷声提醒:“瞻基!” 郭贵妃最擅洞察人心,掩唇虚咳一声,娇声道:“陛下龙体失和,臣妾纵然回去,如何心安,请让臣妾留下侍疾吧。” 朱高炽随意摆摆手,示意不必。 刘公公扶着朱高炽进内殿去了。 目睹这番情景,张皇后轻轻瞥过郭贵妃,那一眼深意无限。 郭贵妃心头的恐惧漫无边际地涌上来,不由得浑身发冷,竟是站在原地,一时动弹不得。 胡善祥展开笑颜,主动搀扶起子衿:“恭喜妹妹了。” 子衿望向胡善祥,对方美丽的面庞带着笑容,眼底却是寒意惊人。 张皇后对暗流涌动视若无睹:“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郭贵妃向皇后行礼,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皇帝离去的方向,匆匆离开。 子衿顺势抽回手,同众人一起告退。 胡善祥行了礼,亦退出。 此时,殿内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朱瞻基不悦道:“母后,您明明答应过儿臣,不再提及此事,为何又旧事重提?” 张皇后面带微笑,反驳道:“那么,你是真的不中意她么?” 面对母亲殷切的眼神,朱瞻基说不出违心的话。 “钟爱一朵花儿,何必非要采撷不可,就不能容它在园中自由盛放么?” 张皇后不可思议地看着朱瞻基。 “你百般替她拖延,本是出于爱护之心。可身于皇室,你我心知肚明,她的名分早定,不过早晚罢了。刚才你也亲眼目睹,陛下的龙体可大不如前了,还要为你忧虑,你忍心拂他的好意么?” “母后,儿臣先行告退!”朱瞻基深为不满,忍了又忍,他不再理会张皇后,快步退了出去。 张皇后目送他的背影,莫名叹了口气。 “凡他自小所愿,都不必亲自开口,只消看上那么一眼,便有人跪着捧着送到他脚下,天下万物,无不是予取予求!别说看中一朵花儿,要了整座花园又如何,我何时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啊!” 尚食局走廊,走在前边的苏月华突然止步。 她转身,向子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还未恭喜你,当了太子嫔,再不用一生辛劳,为人奴婢了。” 话音未落,子衿一记耳光狠狠打了上去。 苏月华捂住面孔,不敢置信:“你!” 子衿眼眸微眯,冷冷睨着她:“你在陛下的御膳内,动了什么手脚!” 苏月华顿时变色,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子衿被她这话给气乐了。 “你故意刺激紫萍,料定她会向我请教药膳,就是要让我二人顶罪,不是么?” 苏月华别过脸去,狡辩道:“太医已看过,膳食并无不妥!” 子衿冷笑:“世间食材万千,不同食材的搭配,自会影响人的康健。陛下素有心疾,除了过量的腌食、腊味、卤味,还有许多其他可能刺激陛下旧病复发的食材,你确定没有么?” 苏月华走近了一步,冷眼盯着子衿,低声威胁:“这番无端揣测,一旦传扬出去,尚食局上上下下,一个都活不成!我劝你,慎言。” 她扔下这句话,转身要走,却被子衿叫住:“苏月华!” 苏月华站住。 子衿望着苏月华绝然的背影,幽幽道:“你的右手,当初是我保全。再敢动一次膳食的主意,我会亲自夺走它!” 苏月华猛然回过头,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子衿。 子衿走上前,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苏司膳,待人和气,未必真是个软性子,我说的话,你要铭记于心,可别事到临头,悔不当初。” 苏月华心头骇然,用力拂去了她的手。 子衿歪歪头,眉梢轻挑,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苏月华越想越是愤恨,负气而走。 直到二人都走了,孟尚食才从阴影处现身,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露出复杂的神情。 第110章 盛寅苦衷 侍卫所,游一帆脸色沉沉,显得心情不佳,只低声吩咐:“近日宫中发生的事,密信告知乐安州。” 苏月华猛然推开了门。 阿虎的剑瞬间出鞘。 游一帆给阿虎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 从苏月华身边经过时,阿虎下意识地扫过苏月华的面庞,随即快步离开。 苏月华当面将食单丢给游一帆。 “你吩咐我办的事,我已经照办了,如今陛下旧疾复发,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游一帆勾唇,面上虽笑着,可那笑容却显得格外的阴冷,就像一条黏腻的毒蛇漫过苏月华的脊背。 思及此,苏月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时,耳畔又传来游一帆似笑非笑的声音:“若是陛下重病、太子离心的消息传到乐安州,你说野心勃勃的汉王会有何举动?” 苏月华骇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们要谋反?!” 游一帆失笑:“错,是汉王要谋反才对。” 苏月华警惕地盯着游一帆:“汉王谋逆,对你又有何好处?” 游一帆看她苍白的容色:“怎么,你怕了?” 苏月华微微凝神,怔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凄然一笑。 “这个紫禁城里,唯一关怀过我的人都不在了,纵然它就此颠覆,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只是我不明白,你这般年纪身居高位,又得陛下信赖倚重,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 游一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是说,一辈子作为皇帝的鹰犬,受他人任意驱使而活么?” 苏月华怔住。 游一帆突然轻蔑地笑了:“我怕他朱瞻基,没有这个命!” 苏月华充满困惑地望着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旋即余光一扫,发现一堆团起的宣纸凌乱地丢在角落。 -- 尚食局。 子衿轻轻抚摸过厨房内的一切,突然发现桌上备好的面团。 从灶台背后冒出一张涂满面粉的雪白面孔,猛然窜到子衿背后,正要吓唬她。 子衿飞快地转过身来:“啊!” 殷紫萍反而被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子衿被她这般狼狈模样逗得前仰后合。 殷紫萍努努嘴,站起来,子衿用帕子帮她擦掉脸上的面粉。 殷紫萍抱怨道:“动作这么轻,你都能发现,简直比鬼还精。哎呀,我的汤!” 她掀开锅去看肉汤,被子衿阻止。 “孟尚食说你多少回,还是这么心急,中途总是去揭锅盖,走了油,就不香了!” 殷紫萍瞪她一眼,动作熟练地将揉匀的面团搓长,一次次摔打、拉伸,从最初一根长长的面条,最终拉成上千根面条,却是根根分明,细如发丝。 须臾,她将面条下锅,回过头,才发现子衿趁她下面条的工夫,分出剩余的龙须面制成了一窝酥。 两人坐着吃面条和点心。 子衿望着碗中汤面,低声喃喃:“我只听人说过上轿饺子下轿面,还未听闻送亲就吃面的呢!” 殷紫萍正要吃面条,听到她这话后,突然呆住。 见子衿突然开心地笑起来,殷紫萍轻哼:“我还以为你会很伤心,很不舍。” “是很舍不得。”子衿环顾四周,有一瞬间的失神,“但我母亲曾经说过,琴棋书画,烹饪女红都是器,天下之器,皆可舍。” 殷紫萍好奇:“那什么不可舍?” 子衿樱唇轻启,温声道:“《华严经》里有一句话,三世一切诸如来,靡不护念初发心。母亲说,唯有初发之心,不可舍。” 殷紫萍歪着脑袋,一脸困惑:“我不懂。” “我见过一舞伎,钟爱乐舞,待年老体衰,生了痹症,她却说,自己还有手,可记录舞谱,还有唇舌,可口述教习。不忘初发之心,何尝不能绝路逢生呢?”子衿不由自主握住自己受伤的手,“中华之大,人才济济,饮馔一事,不独缺我一人。何况庖厨之手,需颠锅掌勺,可我的手,已很难为之了。那么,就去我能去的地方,做只有我能做的事。” 殷紫萍隐隐听出她话中之意,眸中隐隐闪过一丝无奈。 “子衿,你还在想着当初丽妃的事?不要再想,不要去碰,那是祖制!” 子衿眼神里迸发出光彩:“谁说祖制就不能变呢?!” 殷紫萍低头,神情悲悯:“可你只是个小小的太子嫔。” 子衿轻轻一笑:“那又是谁说,我这一辈子,只能当个太子嫔!” 殷紫萍愕然:“你——” 子衿用一窝酥堵住她的嘴。 “被流放的逆臣家眷都能被释放,世上还有何事不可为?紫萍,信我。” 殷紫萍眼里不知不觉含了泪光,却微笑着点点头。 尚食局,姐妹二人躲在大厨房说着知心话,而此时的朱瞻基,阖眼靠在书斋的榻上,心中万般滋味。 他想到赐婚时子衿不情愿的表情,正在出神。 盛寅轻唤:“殿下?” 朱瞻基回过神来。 盛寅给朱瞻基换药:“殿下放心,这伤啊,再休养七八日,便可大好了。” 闻言,袁琦松了口气。 朱瞻基点头:“盛寅,父皇旧疾复发,病势汹汹,明日我亲自送你入乾清宫看诊。” 盛寅十分为难,看了袁琦一眼。 朱瞻基给袁琦使了个眼色后,袁琦便默默退了出去。 盛寅这才小心翼翼道:“殿下,臣去了也无用,皇上厌臣万分,绝不会让臣诊治的。” 朱瞻基微微一怔,旋即又耐心劝说道:“为了先前你为母后治病一事?父皇不会如此忌恨。” 盛寅欲言又止:“殿下,臣一次醉酒,曾与同僚戏言,不知何故,传到了时为东宫的皇上耳中。” 朱瞻基笑了:“父皇向来宽和,很少对臣子动怒,你到底说了什么,竟惹得父皇厌恶至今?” 盛寅鼓足勇气:“于大夫而言,望闻问切,望诊为首,臣视病人外应,便知其内脏,则知所病矣。” 朱瞻基虽讶异,却还是笑道:“在我面前,不必顾忌,但讲无妨。” 盛寅悄悄抬眼,观察朱瞻基的神色:“臣、臣观皇上……实非长寿之相啊!” 朱瞻基骤然变色,一下子站了起来。 “放肆!” 盛寅惊恐地拜倒。 外间,袁琦窃听内室动静,只听到朱瞻基大怒,旋即便悄然无声,不由纳闷。 盛寅匆匆出门,边走边拂去额头冷汗,迎面撞上袁琦,吓了一跳。 袁琦挑眉,好奇道:“盛太医,您这是——” 盛寅不等袁琦说完,便匆匆离开,袁琦诧异万分。 -- 永宁宫寝殿。 郭贵妃不断回想起张皇后意味深长的眼神,心头的恐惧难以抑制,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 玉京上前提醒:“娘娘,时辰不早,该歇着了。” 郭贵妃皱眉呵斥:“出去!” 玉京惊住。 这时,孟尚食突然走进殿中,看向玉京:“你先下去吧。” 玉京看郭贵妃一眼,见其默许了,这才退下。 郭贵妃在殿中来回踱步,神色焦灼:“陛下不肯见我,我却连所犯何错都不知,为何会如此?我向你问策,你不是很有办法么,为何不言语!” 孟尚食恭敬行了一礼,这才掀眸看向郭贵妃,意有所指道:“贵妃娘娘,现在可不是为圣宠烦恼的时候,真正的灾祸,已近在眼前了。” 郭贵妃瞬间看向孟尚食,几乎无法控制嘴唇的颤抖。 “你是说——不,陛下春秋鼎盛,又福泽深厚,很快会康复如初!” 孟尚食眉眼低垂,声音平静得几乎辨不出任何情绪:“娘娘,今日观陛下气色、步态,比往日病况如何?安危相易,福祸相生,您何等聪明,还需奴婢提醒么。” 郭贵妃望向殿内的沙漏,眼看着那沙子点滴流逝,仿佛看到自己生命的倒数,良久,她才艰难地道:“不,等等,再等等!” 孟尚食轻笑一声:“唯愿陛下早日康复,以慰娘娘之心。若是不然,娘娘,尚需早做防备!” 闻听此言,郭贵妃猛然怔住。 第111章 册封太子嫔 晨间,天色微明,殷紫萍正睡得香甜,子衿已经起身,简单收拾好行李,环顾一圈,走了出去。 刚打开门,便发现地上一卷画卷,上面压着一只山茶花。 她弯下腰,捡起,打开,是她的画像。 子衿走回床边,打开了一只匣子,里面全都是她的画像,行走坐卧制膳的画全都有,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最后,她将那张画儿,珍惜地与其他画像放在一块儿。 -- 守卫森严的乾清宫外,尚仪正领着冠服整齐的子衿等候。 子衿不由自主想起先前的一幕。 宫女们替她逐一穿戴完毕。 彭城伯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地一直落泪。 子衿亲手替她擦了眼泪,微笑起来,半晌后,她回过神,抬眼看向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 不远处,游一帆远远望着子衿,目光复杂。 乾清宫,朱高炽升座。 他的身体尚未复原,两名太监搀扶着他坐上龙椅。 刘公公朗声宣道:“太子嫔行朝见礼。” 尚仪引着子衿入内,向北而立,行再拜礼,从西阶上。 女官呈上枣栗盘,子衿亲手进献于朱高炽面前,朱高炽笑着点头。 她退回原位,再次拜了下去。 女官呈上缎修盘,要子衿将它献给张皇后。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有瞬间的交锋。 张皇后勾唇微笑。 子衿恭敬地垂下头去。 待行完册封礼,子衿步出乾清宫,突然止步。 不远处,朱瞻基竟站在阳光下,静静等候着她,然后,他向她伸出了手。 尚仪连忙制止:“太子嫔,这不合礼仪。” 子衿望向朱瞻基,他的目光澄澈而动人,令她不由自主忽略别人的提醒,主动向他走了过去。 尚仪要阻止,被陈芜挡住。 子衿试探着伸出手,被朱瞻基用力握住。 紫禁城美丽的夕阳落在他们的身上,她望着朱瞻基一笑,朱瞻基却转过脸去。 子衿微微一怔,不知他到底在别扭什么。 清宁宫东暖阁,胡善祥正面而坐,尚仪引导子衿向胡善祥行四拜礼。 拜下良久,胡善祥方才温和道:“太子亲自送妹妹回来,便是不想委屈你,快起来吧。” 胡善祥看了画屏一眼,画屏引着阿金带领宫女们呈上礼物。 胡善祥主动上前,挽住子衿的手,笑容满面:“太子嫔,母后怕我宫里的人粗笨,亲自赐下她们来照料你的饮食起居。至于锦缎钗环,是我的些许心意,望你莫要推辞。” 子衿看了阿金一眼,正要再次行礼,被胡善祥托住,极温柔道:“既入了东宫,便是一家姐妹,毋须如此多礼。” 子衿轻轻颔首:“谢太子妃恩典。” 电光火石之间,胡善祥想起从前二人下棋时,有说有笑的场景,虚假的笑意消失。 “朝见礼很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你们,今后好好照料太子嫔。” 阿金等人行礼:“是。” 待子衿和众人退了出去,吴妙贤这才从内殿走出,娇俏的面上满是不悦。 “太子妃姐姐,陛下与皇后娘娘待她未免太宽厚,又是正式朝见又是百般赏赐。她只是晋了太子嫔,便处处与姐姐你并肩,着实僭越太过了!” 胡善祥面上端着温柔贤惠的笑:“不得妄议尊长。” 吴妙贤撅起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胡善祥低头,表情狰狞了一瞬,旋即抬头看向吴妙贤,笑盈盈道:“哦,有句话我得提醒你,殿下非常钟爱这位孙家妹妹,父皇母后自也高看一眼。若是将来有了子嗣,怕是恩宠更胜今朝。今后,你要告诫后宫姐妹,在她面前说话多避忌些,切不可如我面前这般随意,免得触怒太子,连我都救你不得。” 吴妙贤不悦:“姐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她又是什么人物,敢在您面前放肆。何况太子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么,一心扑在政务上,哪儿有空理会女子小事?纵然喜爱她,又与草舍内的小玩意儿何异,不过三两日的新鲜罢了!” 胡善祥佯怒,故意警告:“不许去招惹她。” 吴妙贤上前挽住胡善祥的胳膊,故作亲昵道:“太子妃姐姐放心,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会给您惹祸的。姐妹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长着呢,今后呀,谁都不理会她,日子久了,有她难受的!您放心,我始终是站在您这边儿的。” 胡善祥笑着拍拍她的手,目光投向门外子衿离去的方向。 -- 尚食局大厨房,殷紫萍拎着一条鳗鱼。 “说多少回了,不能要江鳗,瞧这骨节也太多了!子衿,你说这些人办事……” 话音未落,她下意识回过头来,看到雪芦的笑脸。 “殷典膳,如今姚司膳早不在尚食局了。你想她啦?” 殷紫萍抬手敲她脑门,把罐子塞过去。 “这根本不是伏酱,你马上去换过,要靠东面墙角那一坛,那坛是子衿去年三伏天的时候制的,味道才最纯正,还不快去!” 雪芦摸了块糖糕,一溜烟跑了。 她又叫来个小宫女:“还不过来,鳗鱼身上的涎水都没洗干净,腥味这么重!子衿在的时候手把手教你们,我可没她有耐心,快去洗干净!” 小宫女忙不迭提着鳗鱼离开。 殷紫萍望向廊下的天空,忍不住怅惘。 苏月华同样心不在焉,竟把鱼都烧过了火候。 孟尚食走到她身后,温声道:“起锅了。” 苏月华吓一跳,手忙脚乱地起锅。 孟尚食以箸拨了拨鱼肉:“鱼肉粉而散,过了火候。” 说完,又看了殷紫萍一眼:你们俩同我过来。 廊下,苏月华、殷紫萍站在孟尚食面前。 孟尚食目光扫过殷紫萍,声音沉冷:“殷紫萍,太子嫔临行前再三请求,说只要予你机会,定能有所成就,看在她的面上,我才升你做典膳,别让我后悔。” 殷紫萍目光坚定:“是,我一定竭尽全力。” 孟尚食又看向苏月华,严厉道:“饮馔之道,永无止尽,别以为精通烹调,便能永远不败。一桌佳肴,未到散席,庖厨怎能懈怠?!” 苏月华眼睑低垂,辨不清她脸上情绪,迟疑一瞬,她才故作谦卑道:“是我的错,请尚食宽恕。” 孟尚食凝视二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谁人引荐,我只看实力。尚食局是我的心血,我绝不会把它交给毫无交代的人。” 二人齐声应是。 夜色浓浓,清宁宫西暖阁,子衿穿着礼服在等候。 而此时的书斋内,陈芜整理完文书,发现朱瞻基还在书房里坐着,试探道:“殿下?殿下?殿下!” 朱瞻基一下子回过神来:“我没聋。” 陈芜困惑地看了一眼天色:“殿下,现在这个时辰,太子嫔在殿内等着您呢。” 朱瞻基望向袁琦,袁琦早想提醒,却端着茶杯不敢出声,连忙附和地点头。 朱瞻基突然站起身,快步往外走。 他一路行至清宁宫外,眼看西暖阁灯烛高燃,人影幢幢,却又站住了。 袁琦一溜小跑跟在身后,险些没留神撞上去。 朱瞻基深深望了西暖阁的方向一眼,转身就走。 袁琦吓一跳:“殿下,您去哪儿呀,太子嫔候着呢!殿下?” 布置喜庆的西暖阁内,灯烛爆出花儿来,子衿还在空等。 阿金表面镇定,目光却频频溜向门口。 出去候着的宫女回来,忐忑地摇头,阿金的眉头瞬间皱起。 朱瞻基来到演武场,已有一人在练箭,朱瞻基意外。 游一帆一箭又是一箭,仿佛与箭靶有深仇大恨,却连射三箭未中靶心,最后一箭竟然脱了靶,显然心情极坏。 阿虎远远守着,不敢靠近。 朱瞻基笑了:“伤好了?” 游一帆回过头来,有一瞬间朱瞻基几乎在他眼里看到重重杀机,然而转瞬他便笑了起来。 “躺得太久了,手臂都使不上力气,再这么干躺下去,怕是连弓都张不开了。殿下怎么会来?” 朱瞻基走上前,提起地上酒坛,两手抱坛一摇,微微惊讶:“酒声如此清碎,隐出碎竹之音,必是好酒!游大人月下独酌,可惜朗月不解饮,何妨让我来做你的酒友呢?” 袁琦大惊:“殿下,您的伤……” 朱瞻基举坛饮下两口:“人皆言烧酒烈性,最宜少饮,一人独酌,绍酒更佳!不过,难得遇到同道中人,我喜欢!” 袁琦忙劝道:“殿下,您今夜可醉不得——” 游一帆将酒坛接过去,也喝了一大口,与朱瞻基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袁琦目瞪口呆。 游一帆抬头望着溶溶月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我字云舟。” 朱瞻基眉梢微压了压,有一瞬间的怔愣,忽而大笑。 “好,云舟,上元宴上我见你武艺惊人,可愿与我切磋一二?” 游一帆颇为意外:“殿下,微臣不敢。” 朱瞻基突然出手,游一帆丢了酒坛,处处避让。 朱瞻基逼他出招,重重击他一掌,游一帆倒退了一步。 袁琦从阿虎身上拔剑,掷出,朱瞻基接剑。 游一帆退无可退,终于长剑出鞘。 二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游一帆佯败,见朱瞻基露出破绽,顺势刺向对方。 袁琦惊骇:“殿下小心!” 朱瞻基明明可以避开这一剑,反任由这剑刺来,刀剑相逼的瞬间,朱瞻基突然说:“你的奏章,我看过了。” 游一帆匆忙收手,险险停住,然而朱瞻基倒退了两步,下意识捂住自己的伤口。 袁琦冲上前查看,血渍映出衣襟,惊慌道:“旧伤又裂开了,哎哟,这可怎么好?!” 他抬手指着游一帆,气结:“你、你!” 游一帆连忙跪地:“微臣无状,请殿下恕罪!” 朱瞻基笑容平和:“切磋而已,刀剑无眼,怎能怪你?云舟,起来!” 游一帆眉眼低垂,态度谦卑至极:“殿下宽宏大量,微臣感激涕零。不过您刚才说——” 朱瞻基微眯着眸子,静静盯着游一帆,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重复道:“我说你的奏章,我都看过了。” 游一帆身子猛然一怔。 只听朱瞻基又道:“自任职以来,你向皇爷爷,向父皇都上过不少奏章,不论是盐政、漕运、税法、海防、军事,竟都有所涉猎,而且字字珠玑、切中时弊,可惜的是,这些奏章竟被丢弃一边,从未有人认真看过。” 游一帆看向朱瞻基,竟是无限的复杂,他没有想到那些奏章会落在朱瞻基手里,更没有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评价。 朱瞻基欲言又止,但他身为皇太子,与游一帆过分亲近,意味着笼络皇帝近臣,思及此,他最终望着远处的箭靶,笑笑:“你看我们两个病人,连打架都不痛快,待伤势痊愈后,我们再比过!” 游一帆恭声应是,目送朱瞻基离开。 第112章 备受怠慢 阿虎关切地上前:“大人,您也受伤了,没事儿吧?” 游一帆冷冷推开了他,拂袖而去。 他回到侍卫所,再次想起朱瞻基夸奖他的这番话,却激起他千百倍的愤慨与怨恨。 不知不觉间,当年发生在乾清宫的那一幕在他脑海中不停闪动。 高高的龙椅上,朱棣让年少的朱瞻基坐在他的膝头,铺开大明郑和下西洋的路线图,亲自给他讲:“你看,这四十八艘海船,从这儿出发,对,就是这儿。知道他第一个到达的地方会是哪儿吗?” 年少的朱瞻基准确地圈出了第三次航行预备经过的占城,朱棣微笑:“那船队又会在何处补给呢?” 少年朱瞻礼瞧见,高兴极了,跑过去:“皇爷爷,我也想看!” 可他刚凑上去,想挨着朱棣坐下,可龙椅怎容许他人碰触,朱棣无情地将他推下皇座:“你不必学!” 少年跌坐在地上,怔怔望着朱棣。 待思绪回笼,游一帆将所有海船的图纸全部撕碎,连同多宝阁上的海船模型也砸碎了。 阿虎刚踏入,瞧见这一幕时,满脸骇然。 游一帆越过阿虎快步离去,阿虎欲言又止,望着满地碎片叹息。 -- 阿金匆忙来到殿外,看到一脸为难的陈芜,惊讶道:“陈公公,殿下为何迟迟不至?” 陈芜迟疑一瞬,才缓缓道:“劳烦你通报太子嫔,殿下今夜练剑,一时不慎,旧伤复发,怕是来不了,请太子嫔早些安置。” 这回,轮到阿金尴尬地笑笑。 陈芜向她身后望去,本该灯火通明等候男主人归来的西暖阁黑漆漆一片。 草舍,盛寅在给朱瞻基重新换药,伤口已经全部裂开了。 袁琦泪眼朦胧:“盛太医都叮嘱过,不能妄动刀剑,可您就是不听劝,竟然还饮酒!盛太医,这伤要紧么?” 盛寅窥看了一眼朱瞻基的表情,笑笑:“哦,这——怕是又要好好将养一阵子了。” 袁琦狐假虎威地小声埋怨:“这游一帆真是胆大包天,明知您伤势未愈,竟敢陪着您练剑,可闯下大祸了!待明日回了皇后娘娘,治他个大不敬!” 朱瞻基冷声呵斥:“多事。” 袁琦捂住嘴,挥挥手,示意小太监送盛寅出去。 盛寅走后,袁琦捧着灯过来:“殿下,早点歇着吧。” 朱瞻基头也不抬:“取书来。” 袁琦迟疑:“这么晚了——” 朱瞻基看他一眼,袁琦连忙去桌前拿书。 恰好陈芜进来了,行礼:“殿下,奴婢已去通禀了。” 朱瞻基嗯了一声,陈芜预备退下。 朱瞻基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生气了?” “没、没有。”陈芜支吾。 朱瞻基微微凝眉:“她就没说什么?” 陈芜摇摇头:“也没有。” 朱瞻基又问:“一句都无?” 语气明显有些焦灼。 陈芜笑得很无奈。 方才陈芜前去清宁宫西暖阁通禀时,子衿自己解下钗环,阿金连忙阻止:“太子嫔,这可使不得,您不要心急,殿下很快便会到了!” 子衿笑笑,自顾自地卸掉钗环,脱掉礼服,竟然就往床上一躺,盖好被褥,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她闭目,声音平静得出奇:“圣上龙体欠安,太子向来诚孝,自是心急如焚,如今这时候,哪儿有心情纳妃呢?他不会来的,各自回去歇着吧。” 阿金和宫女们面面相觑。 陈芜窥了一眼朱瞻基的面色,这才大着胆子道:“殿下,册太子嫔的仪式繁琐,把人折腾了好几日,好好儿的人都瘦了一圈,今夜是一直等着您去,怕是实在撑不住,这才歇下了。” 袁琦捧着书过来:“胡说,太子殿下未至,纵是等到天明,那也得等下去啊!殿下,书——” 朱瞻基也不搭理他们,径直倒在床上,闭上眼。 今日夜空,是浓烈的让人感到绝望的黑。 苏月华锁上尚食局的大门,正欲离开,隐约听见空气中传来动听的箫声,她忍不住驻足聆听。 箫声幽雅,隐隐透出悲凉,让她忍不住追逐曲声而去,当她最终发现吹奏者竟是游一帆的时候,不由被那曲中动人的感情吸引。 她悄悄躲在一旁,远远望着月下吹奏的人。 他的心中,似在思念着某个人。 苏月华望着他,无限的怜悯涌上心头。 箫声突然停了,苏月华下意识要上前,游一帆却俯身跃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月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 西暖阁。 漆黑的房间内,子衿正在熟睡。 守夜的阿金发现房门微开,心头一惊,壮胆走入内室查看,只见到幔帐重重,床畔坐着一道人影,顿时惊骇欲叫。 朱瞻基低声道:“是我。” “太、太子殿下?”阿金吓得目瞪口呆,她连忙燃起烛火,果然是朱瞻基在床边坐着,也不知道在那儿坐了多久。 阿金要开口,朱瞻基向她示意噤声,阿金低声道:“您这是?” 朱瞻基伸出手,阿金反应过来,连忙把烛台递给他,朱瞻基眼神示意,阿金退了出去。 朱瞻基举起烛台,认真端详子衿的睡颜,发现她睡得特别乖巧安宁,弯唇自嘲地笑了笑:“还以为要受你冷眼,未料到你连一眼都不瞧我呢!” 他靠得近了点,烛台上的烛泪堆起,猛然滴落,朱瞻基吃了一惊,眼看烛泪就要滴落在子衿瓷白嫩滑的秀靥上,千钧一发之际,朱瞻基另一只手掌险险接住了。 他松了口气,没好气地看向子衿毫无所觉的睡脸。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阿金在为子衿梳妆打扮,时不时从镜子里窥视子衿,子衿诧异道:“为何一直看我?” 阿金讪讪地笑:“不知太子嫔昨夜睡得可好?” 子衿纳闷:“嗯?” 阿金赶紧转移话题:“东宫除太子妃,您的位份最高,其他人理应前来拜见,奴婢已吩咐尚食局备下小宴了。” 子衿笑笑:“阿金,你是庄妃娘娘身边旧人,如今皇后让你来伺候我,不觉得委屈吗?” 阿金放下梳子,郑重拜倒:“回太子嫔的话,当年我家主子求助无门,若非您伸出援手,怕她无法安心上路,这份恩情奴婢永生铭记。此番皇后娘娘要遣人来东宫,是奴婢主动去求来的差使,您有任何差遣,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子衿微微眯起眼睛,一汪清潭的眼眸里含着笑意,将人搀起来。 阿金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奴婢这便去准备。” 子衿自言自语:“怕是未必如你心意呢。” 见阿金惊讶,子衿含笑道:“你去吧。” 不多时,殷紫萍便带人过来西暖阁送膳,她毕恭毕敬地向子衿行礼,接过送膳太监的膳食,一一安排,再次向子衿行礼。 “太子嫔,已经备妥了。” 子衿看了阿金一眼,阿金立刻引着其他人退出。 迟迟不见子衿叫起身,殷紫萍抬起头,两人一对上眼神,都笑起来。 子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殷紫萍马上高高兴兴地坐过去,四下里望望。 “哇,做了主子就是不一样,可比尚食局强太多了!不过,我在这儿坐着多失礼,要是被太子殿下发现怎么办?” 子衿眼睑微垂:“他没来过。” 声音虽平静,但殷紫萍还是隐隐听出几分失落。 殷紫萍微怔,困惑道:“没来过?怎么会!他不来找你,你也没去找他么?” 子衿理所当然地摇头。 殷紫萍一拍巴掌:“你们还未和解?啊!我明白了!” 子衿转头看她:“你明白什么了?” 殷紫萍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怨皇后迫你入宫,连太子一并恨上啦,所以你答应嫁他,预备花一生时间,好好折磨他,是不是?” 子衿被她这话逗得笑出声来。 殷紫萍又爬起来:“不行,待会儿东宫妃嫔来向你请安,看见我在这儿坐着,可太不像样了。” 子衿一把将她扯得坐了下来。 殷紫萍心中万分诧异,子衿却坚持:“坐着。” 西暖阁门口,阿金一直翘首以盼,然而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根本不见任何人来访。 殿内,殷紫萍坐着嗑瓜子,已经嗑得快睡着了。 子衿老神在在地拿了本书在翻阅,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来的模样。 阿金匆匆入殿,殷紫萍马上跳起来:“来了吗?来了没有?” 阿金向子衿行礼:“太子嫔,今日……” 子衿微笑着举箸:“不必等了,今天你陪我用膳。” 殷紫萍冷笑:“他们竟敢如此怠慢你,实在欺人太甚!” 子衿尝了一口,轻“唔”了声:“今日这“熏虫”啊,油煎得过火了些。” 殷紫萍马上忘记刚才的事,亲自品尝。 “哪儿有,明明又香又酥,我亲自煎的呢。” 子衿放下木箸,拉起殷紫萍的手,语重心长道:“别耍嘴皮子,光禄寺进的河豚,你务必亲自处理,不要假手于人。皇后娘娘不大喜欢芦芽汤,改用金花菜汤吧,菘菜、蒌蒿也要多备。平日待小宫女们要和善,不可呼来喝去,容易积下仇怨。我不在你身边,千万小心苏月华。” 殷紫萍努努嘴,故作坚强道:“我不必你担心,倒是你自己,定要设法笼住太子才是!” 子衿垂眼,轻舒一口气,压下喉间莫名涌上来的酸涩,默了默,才沉静道:“若要在东宫长久立足,太子殿下的妃妾们,一个也不可轻忽呢!” 殷紫萍还要说话,子衿夹了块煎饼堵住她的嘴。 默默在一旁伺候的阿金一脸忧心忡忡。 第113章 郭妃复宠 清宁宫东暖阁。 桌上是红烧河豚与芦芽汤,众人分而食之。 苏月华欲将河豚呈给吴妙贤,见吴妙贤连连摇头,她便小心试探:“吴才人,刚启了去年特别做的河豚酱,味道格外的鲜美,您真的不尝尝么?” 吴妙贤一脸嫌弃:“河豚非但模样古怪,其毒亦厉害,不要不要!” 胡善祥抿唇微笑:“我说了多少回,尚食局有专门烹制河豚的庖厨,每次必定料理得十分干净,河豚也必是烧透了,可她就是不敢碰,这小妮子惜命得很呢!” 众人都笑了。 苏月华也跟着笑起来:“吴才人容禀。沸腾的红烧河豚出锅之前,奴婢以一根纸稔蘸汁,纸稔竟是瞬间燃起。” 吴妙贤顿觉惊奇:“若是不燃呢?” 苏月华耐心解释:“纸稔未燃,说明河豚未熟,毒性未清,又怎能起锅呢?” 说完,她将红烧河豚分放在吴妙贤的碟中。 吴妙贤品尝一口,睁圆了眼:“明知有毒,冒死食之,难怪!难怪!” 众人又都被她这般娇俏模样给逗乐了。 画屏到了胡善祥耳畔,低语两句,胡善祥搁箸,故作不悦:“妙贤,今日你们还未拜见太子嫔?” 众人都放下箸,一齐看向吴妙贤。 才人何氏:“太子妃,原是要依着规矩向新来的太子嫔请安,只是……” 吴妙贤不以为意地向苏月华:“今年的芦芽似乎不是很嫩呢。” 胡善祥看向吴妙贤,轻声责备:“妙贤,明日一早便去向太子嫔请罪,听见了么?” 吴妙贤撒娇:“太子妃姐姐,我又不是故意失礼,人家实在闻不得她身上的烟火气嘛!” 胡善祥挑眉:“烟火气?” 吴妙贤掩唇而笑,揶揄道:“成日在膳房内烧煮食物,沾了猪油鱼腥,谁敢近她的身呢,许是太子殿下亦十分不满,才连册封当日都未曾留宿吧!哎呀!” 苏月华笑容顿时敛去。 众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吴贤像是刚领悟到自己说了什么,娇俏地掩住唇。 “该掌嘴,不提了,不提了!” 焦氏向曹氏窃语:“太子未在太子嫔那儿留宿,此言当真?!” 曹氏叹息:“先前陛下与皇后娘娘给足了她恩典,还以为来了位了不得的人物,谁料刚入东宫,便进了冷窖子呢。” 何氏笑笑,低声道:“刚才我瞧见奴婢们要打开窖藏的牡丹透气,不知咱们太子殿下,何时能想起这位太子嫔,也叫她透透气,别捂着捂着发酸了呢。” 从头到尾,只有沉默温柔的赵氏一言不发,低头吃菜。 “太子是旧伤复发,才没有过西暖阁去,你们,万不可因此对太子嫔无礼,更不要去打扰殿下养伤。”胡善祥无奈摇头,旋即又望着吴妙贤,“尤其是你,不准胡闹,否则,我决不轻饶。” 众人齐声应是。 苏月华察言观色,听出胡善祥言外之音,嘴角掠过冷笑。 吴妙贤等人出了东暖阁不久,赵氏突然站住,只听着西暖阁的方向传来优美的琵琶弹奏,她整个人就走不动路了。 袁琦带着数名太监捧着礼物往西暖阁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 何氏小声嘀咕:“谁说太子嫔无宠,还是该去拜会才是。” -- 草舍。 朱瞻基随手翻着一本诗集,心不在焉地问:“收下了?” 袁琦点头:“收下了。” “说什么了?”朱瞻基又问。 袁琦尴尬地咳了声,嘀嘀咕咕道:“那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千恩万谢——” 朱瞻基抬眼,看向袁琦。 袁琦立马赔笑:“没见着。” 陈芜乐出声:“哈,你也没见着?” 朱瞻基看陈芜一眼,陈芜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 袁琦连忙打圆场:“按理,太子殿下赏赐太子嫔,是公然护着她,太子嫔哪儿能不感激。可奴婢去的时候不巧……奴婢怕殿下着急,赶着先回来复命,待太子嫔知晓,一定会专程来谢恩。” 陈芜瞅瞅朱瞻基,摇头:“才怪。” 朱瞻基一阵风似地出去了,袁琦连忙追上去。 -- 西暖阁。 屏风后,子衿正在沐浴,阿金在一旁伺候,小心翼翼道:“太子嫔,刚才您未曾出去谢恩,是不合规矩的,万一殿下怪罪下来?” 迷蒙水雾中,少女肌如白玉肤若凝脂,鸦发似瀑布般湿漉漉地垂落在身后,就像细细春雨里一朵新开的海棠花。 子衿认真地反问:“待我重新穿戴上妆,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叫宫使一直候着,一旦传扬出去,也是大不敬吧。要怪,只能怪这赏赐来的不是时候!” 突然,朱瞻基揶揄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入子衿耳畔:“我来的也不是时候吧!” 宫女们连忙行礼,朱瞻基沉声:“全都出去!” 众人退出。 阿金匆匆奔出来行礼:“太子殿下!” 子衿悠然道:“衣裳!” 阿金连忙要将衣服递给屏风后的子衿,朱瞻基把衣服扯过去,直接扯了张椅子坐在屏风边上。 子衿的声音平静得辨不出一丝多余情绪:“殿下,请您到外殿稍候,我很快便来请安。” 朱瞻基轻声开口:“我有话要问你,说完了就走。” 子衿用眼神示意阿金,阿金想去接朱瞻基手里的衣服,朱瞻基牢牢握住没放,阿金为难。 子衿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问:“殿下要问什么?” 朱瞻基张口欲言,瞧见子衿水汽里泛红的脸,一时怔住,竟忘了要问什么。 子衿往水里缩了缩,露出半张生晕的粉面:“殿下?” 朱瞻基从善如流:“现在什么都不想问了,今夜我要留宿,你去准备吧。” 子衿轻唤了声:“阿金!” 朱瞻基都发话了,阿金哪还敢应? 朱瞻基询问地看向子衿。 子衿突然笑了:“殿下受伤未愈,太医千叮万嘱,请您好好休养,若我今夜让殿下留宿,怕是明日要被皇后娘娘叫去申斥了。” 朱瞻基有心吓唬她,竟然随手将衣服丢给阿金,直接步入屏风。 “放心,母后不会怪你。” 子衿先是畏惧,随后干脆地伏在浴桶边沿,意味深长道:“纵然皇后娘娘仁慈,不会怪罪于我,可我却不能让流言蜚语损伤殿下的英名。毕竟,您这伤要是康复了,陛下一定又会催促着您启程去南京啦!” 朱瞻基故意逼近她的脸,冷哼一声:“知道的不少啊。” 子衿眨眨眼睛,睫毛上的水珠随之颤动,笑容越发清甜,像是枝头半熟的水蜜桃:“我全心全意为您忧虑,怎么殿下生气了?那好吧!” 她突然提高音量:“阿金!阿金!你这就传话,殿下今夜要留宿!” 阿金忙不迭:“是是是。” 朱瞻基沉声道:“站住!” 顿了顿,又低头看向子衿:“太子嫔还是好好沐浴吧,我先回去了!” 他刚走到屏风边上,听见子衿兴高采烈地补了一句:“殿下,您可一定要慢、慢、地养伤呀!” 朱瞻基突然回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到浴桶边上,还没等子衿反应过来,捧着她的唇重重亲了一下,又一阵风似地走了。 阿金目瞪口呆,回头一看,子衿红着脸,一下子把整个人都缩进水里去了。 -- 坤宁宫。 张皇后一个人在玩打双陆,刚拿起骰子。 梅清来报:“皇后娘娘,郭贵妃在乾清宫外守了三天,陛下终于心软了。” 张皇后把玩着骰子,语气冷冷淡淡:“意料中事。” 梅清又道:“今年娘娘的千秋宴,因皇上正病着,娘娘吩咐免去操办,郭贵妃进言,要亲自为娘娘备宴。娘娘,您说她这是何意?” 骰子滴溜溜乱转着,像梅清起伏不定的心情,但她目光落在张皇后的面上,却只看到如湖水一般的平静。 第114章 筹备千秋宴 如今已是初春,紫禁城各处都在忙碌,太监们正在给宫殿门前的大铜缸清洗、换水。 宫女们将一盆盆牡丹、海棠从花窖内搬出来,积极地妆点宫殿、走廊、窗台。 尚食局,苏月华在指挥着宫女们蒸糯米面,做糍巴。 殷紫萍给小宫女们示范烧笋鹅的烹饪方法。 孟尚食巡视大厨房,看到的就是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盛景,面露满意之色。 清宁宫走廊上,吴妙贤疑惑地问芳佩:“这两日是怎么了,哪个屋都空荡荡的,她们天天结伴去琼苑赏花么,一个个鬼影都不见!” 芳佩恭顺道:“主子,奴婢先前派人盯着他们,发现……” 听完芳佩的通禀,吴妙贤一脸诧异,怔怔地愣在原地。 不多时,吴妙贤鬼使神差地来到西暖阁门口。 阿金向吴妙贤行礼,吴妙贤矜持地颔首。 阿金微笑着引领他们入内。 吴妙贤一进去,原本正在笑的赵氏笑声便戛然而止,何氏也赶紧低下头去。 吴妙贤扫她一眼,上前向子衿请安:“给太子嫔请安。” 子衿笑着点头:“不必多礼,随意坐吧。” 吴妙贤在一旁坐下,宫女上茶,吴妙贤面上带笑,眼里带刀,狠狠挖何、赵二人,俨然将她们当成叛徒。 赵氏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同子衿下棋。 何氏也低下头,继续自己的绣活儿。 吴妙贤以为子衿要来笼络自己,没想到人家就知会了一声,便把她丢在一边,一时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打量了整个屋内的陈设,见女红琴棋、古董玉器应有尽有,唯独墙上未挂书画,不由笑笑。 “太子妃殿内虽大,可除去医书茶案,着实朴素,还是您这儿雅致富丽,足见太子殿下待您,真是厚爱得很!” 子衿落下一子,不动声色道:“殿内皆按各人喜好来摆布,太子妃素爱清静,我就爱热闹,喜好哪儿有高下之分,怎么自在怎么来便是。” 吴妙贤得了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又给何氏使眼色,谁知道何氏叫起来:“我这配色怎么都不对,您来帮我瞧瞧?” 吴妙贤要去,子衿搁下棋,走到何氏身旁,替她挑出一缕丝线。 “试试。” 何氏正要说话,那边赵氏又悄悄把走出去的棋退回去,子衿没回头,便像是脑后长了眼睛。 “赵才人。” 赵氏又乖乖把棋推回去。 吴妙贤气得脸色都红了,索性站起来要行礼告退,突然闻见一阵奇特的香味,不由站住了。 芳佩提醒:“吴才人?” 吴妙贤只觉得这香气若隐若现,似拂面清风,让人陶醉。 她走到香炉边上闻了闻,又到多宝阁前瞧了瞧,四处寻一阵没找到,想去问子衿又拉不下脸,半天没吭声。 子衿落下一子,抬起头,才发现吴妙贤瞪大眼、恨恨地瞪着自己。 她一挑眉,无辜道:“吴才人,你怎么了?” 吴妙贤脸更红,磨磨蹭蹭,就是不言语。 何氏提醒:“太子嫔不知,人人都说吴才人是个香娃娃,爱香成痴呢!” 子衿想了想:“你过来。” 吴妙贤走近了一步。 子衿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棋局上。 “再走近点儿。” 吴妙贤不情愿地又挨近了点儿。 子衿突然握住她的手,吴妙贤陡然瞪大眼睛,子衿直接把自己手上的珠串退下,顺势滚到她的手腕上,又回头去下棋了。 赵氏惊呼一声:“我输了我输了,重来!” 子衿掩唇,低低地笑了。 吴妙贤呆呆看子衿的侧脸,又低头看看珠串,不知说什么好,匆匆行个礼,就退了出来。 阿金将二人送到门口,行了礼,便回去了。 吴妙贤看左右无人,悄悄闻了闻串子上的香气,难掩兴奋:“是柑橘香,平日我也常制的,只是香味过于甜腻,不似这般清新,你闻闻,像是从枝头刚摘下来的新鲜柑橘似的!” 芳佩小声提醒:“吴才人,您可亲口说过,绝不会搭理太子嫔的,言犹在耳,您不会忘了吧?” 吴妙贤正色:“哼,你家主子我是那样的人吗,不过是柑橘香串子,也配收买我!” 她说完这句话,又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西暖阁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警告自己:“狐狸洞里住着狐狸精,还冲我笑那么甜。她见我喜欢这香气,下回定要拿来笼络我!我才不会轻易上当,走吧!” 她一边走,一边嗅着柑橘香串子,露出欢喜的表情。 芳佩在一旁看了,暗暗摇头。 另一边,东暖阁里,胡善祥停下手中针线活:“你是说,郭贵妃要亲自为母后筹办寿宴?” 画屏点点头:“是。您说这事儿也奇了,郭贵妃向来仗着陛下宠爱,不将皇后放在眼里,如今反倒殷勤起来了。” 胡善祥继续做手里的小衣服,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长道:“晚了。” 画屏怔住:“娘娘?” 胡善祥一针一线,神色淡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到临头,欲重修旧情,岂可得乎?何况,坤宁宫与永宁宫,从来就没有什么旧情可叙。有的人,命里注定,不可为友。” 画屏听出话里有话:“娘娘,虽然皇后吩咐免去祝寿,可您总不能两手空空去赴宴,送点儿什么寿礼呢?” 胡善祥笑笑:“你说,她会送什么?” 画屏诧异:“她?奴婢这便去打听。” 胡善祥低声斥责:“用不上你,自有人会去的!” -- 自子衿入住西暖阁以来,清宁宫整日便是欢声笑语一片。 这日,众人照旧聚在西暖阁。 何氏取出在馥郁的花液内浸润好的笺香木片,正要放入盘中,一不小心,险些落在地上,幸而子衿及时用盘接住,二人都笑起来。 吴妙贤在门外悄悄窥探:“粗手笨脚。” 宫女伏姜前来送茶,行礼,禀报:“太子嫔,吴才人到了。” 吴妙贤瞪了伏姜一眼,走进去,刚行完礼,发现子衿将练香的东西全都收入匣内,连忙道:“太子嫔,你们在做什么?” 子衿没有抬头,只淡淡道:“她喜欢昨日的柑橘香,我在教她调香。” 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收拾。 吴妙贤想阻止她,又拉不下脸,不冷不热道:“太子嫔勿怪,我是好心提醒您。太子殿下不喜欢太馥郁的香气,平日里女孩儿身上脂粉香浓了点儿,他也会不高兴的。” 子衿笑笑,不以为意:“可是我喜欢。” 吴妙贤低声反驳:“身为东宫妃嫔,自要以殿下的喜好为先!” 子衿面无表情:“哦,这是我的住所,自然要燃我喜欢的香,殿下不喜欢,那就回他的书斋去好了。” 吴妙贤语塞,支吾了好半晌:“你?!” 子衿将调香的匣子交给阿金,阿金收好。 吴妙贤眼巴巴看着匣子不见了,气的够呛,迎面便与捧着一叠图稿的曹氏撞了个正着,图稿撒了一地。 吴妙贤皱眉,不悦道:“你怎么也来了?” 曹氏顿时有些讪讪道:“我……” 吴妙贤捡起地上的牡丹图:“这是何物?” 曹氏柔声道:“再过一阵子,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虽然娘娘免了祝寿,我们也想尽尽心意。” 吴妙贤若有所思:“原来是上赶着献殷勤,难道你们要献牡丹图么?” 曹氏从她手里抽出牡丹图,一叠全抱进怀里,笑而未答。 画案那边的焦氏向曹氏招手,曹氏便过去了。 吴妙贤环视,子衿亲自给牡丹图的底稿上色,曹、焦二人伏在案边观看。 阿金提醒:“太子嫔,太医吩咐了,您的手还未痊愈,不可用力过久——” 子衿笑笑:“一会儿就好。” 赵氏正在调琵琶的音,信手弹了两下,不知想到什么,兴冲冲地抱着琵琶去找子衿,一看到黑着脸的吴妙贤,马上低了头绕着走。 何氏见吴妙贤尴尬,向她招招手,将一碟糍粑推到她面前,又亲自给她倒茶。 吴妙贤压低声音:“别忘了你们在太子妃面前怎么说的,一转眼,全都变卦了,如此趋炎附势,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何氏捧着茶盏,慢吞吞道:“什么琴呀棋呀,诗啊画儿的,赶上殿下心情好的时候,也能拿出来逗个乐子,大多数时候,只在自己宫里闷着。再好的画儿,再动听的曲子,没有知音人欣赏,又有什么用呢。至于我么,哪儿热闹就往哪儿去,在西暖阁里坐着,听她们说说话,弹弹琴,多有趣呀。” 吴妙贤睥睨地看了她一眼。 何氏一笑,说出真心话来:“没准儿还能沾沾好运,有机会得见殿下呢!” 吴妙贤冷哼道:“瞧你这点儿出息!” 何氏似是想起什么,突然道:“对了,太子嫔精通香道,你可向她请教的!” “全是叛徒!哼!”吴妙贤腾地一下站起,她抬脚就往外走。 吴妙贤气呼呼地往外走,越想越恼火:“殿下喜爱花鸟山水,我们屋里谁不挂上两幅画儿,她有吗?为了让殿下高兴,我还置了投壶呢!殿下不爱琵琶嘈杂,不喜过浓之香,他说女子总低头做女红仪态不佳,尤其厌恶女人们聚会吵闹,常无端生出是非!凡是殿下不喜欢的,她都干全了,她就为自己高兴,等着瞧吧,有她后悔的时候!” 这时,阿金追了上来:“吴才人,吴才人!” 吴妙贤别过脸,姿态骄矜:“刚才不理会,现在想请我回去,不必了。” 阿金将一只小匣子递给芳佩:“吴才人不是喜欢柑橘香么?” 吴妙贤顿时喜形于色,却又故作矜持:“不过是柑橘香,我屋里难道没有么,何劳太子嫔费心。” 阿金忍着笑:“是何才人瞧您喜欢,从太子嫔送的柑橘香内匀出来,特意嘱我送来的。” 吴妙贤瞪大眼睛,气得脸色发青:“你!” 阿金微微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阿金早远去了,吴妙贤气地扭头就走。 芳佩连忙跟上去:“主子,您往哪儿去。” 吴妙贤冷笑:“她们要在皇后千秋送牡丹图,哪儿能让她们称心如意,走,去见太子妃!” 第115章 绘牡丹图 草舍。 胡善祥将药膏推过去:“殿下的伤势迟迟难愈,我实在忧心,想到外家祖传的一副止血生肌药,便配了给您试试。” 朱瞻基点头,陈芜来接匣子,画屏小心翼翼道:“陈公公,这可是太子妃熬了三个晚上才配出来的,因为配方特殊,得用冰块长时间镇着,一旦药化了,药效就散了。” 朱瞻基低头看书,只随口道:“你费心了。” 胡善祥嗔怪地看了画屏一眼,才向陈芜道:“早晚各一次,连用七日,我再送新的来。” 朱瞻基淡淡道:“不必了,盛寅送的药就很好。” 胡善祥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殿下,盛太医虽是杏林妙手,但医家各有专长,我外祖父最擅长的便是治外伤,寻常刀剑伤口,不消一月便可痊愈,怎会像如今这般,反复发作呢?听说昨晚上殿下又发热了——” 朱瞻基有些不耐,打断她的话:“是我自己坐不住,总爱出去散步,吹了凉风,现下已好多了。” 他放下手里的笔:“还有事儿吗?” 胡善祥为难:“下月本是母后的千秋,但她忧心父皇病情,不愿大肆操办,又严令不准宫中妃嫔与朝中命妇们送礼,我原想着叫各人备下绣品,或是手抄佛经,既合了母后的心思,又不至于铺张,可是……” 朱瞻基挑眉。 胡善祥窥了一眼朱瞻基的面色,小心试探道:“我知经过从前的事,殿下对我有所误会,可孙妹妹名分已定,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也烟消云散。如今她正大张旗鼓地张罗着寿礼,我怕她进孝情切,反逆了母后的心意。不若殿下去劝劝?” 朱瞻基笑笑:“她爱怎样,都由她吧。” 胡善祥欲言又止:“殿下,瞧您这神情,莫非孙妹妹还在怪您?” 朱瞻基一怔。 胡善祥感慨:“难怪,谁有她这样的际遇,怕也难消心头怨怼。殿下不必着急,人心总是肉做的,慢慢捂着,哪儿有捂不热的呢?您要多体谅,也多给她些时间。” 见朱瞻基脸色微沉,胡善祥笑容更深。 -- 琼苑。 朱瞻基压着咳嗽,袁琦连忙给他披上披风。 “殿下要召见太子嫔,奴婢去请人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朱瞻基眉头紧皱:“她对着我,就没说过真话。” 袁琦尴尬赔笑,刚转过视线,立刻提醒:“殿下,那是曹才人。” 朱瞻基正等着曹氏来给他行礼,谁知道曹氏兴冲冲的模样,脚步没停的就过去了。 朱瞻基诧异。 袁琦打圆场:“曹才人这是没瞧见您,往日瞧见了,早巴巴过来请安了。”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点头:“走吧。” 刚没走两步,他又发现吴妙贤带着芳佩,鬼鬼祟祟地就过去了。 袁琦怪道:“这今天都怎么了,殿下这么大活人站在这儿,愣是一个都瞧不见?都赶着去哪儿啊!” 朱瞻基略一停顿,快步而去。 阳光下,大片的牡丹花含香吐艳、艳丽夺目,子衿正在画连片的牡丹。 因为手腕受伤无力,她画一会儿,就得歇一会儿。 曹氏补好缺失的颜料,便站在旁边看。 焦氏亲自给子衿捧着墨,还一个劲儿地指着:“洛阳红好看,不,后面那一株酒醉杨妃才美!还是太子嫔的牡丹好,富丽雅致,纤毫毕现,堪称妙品也!” 曹氏斜了焦氏一眼,又低头专心看子衿运笔。 子衿为牡丹配上绿叶,却是皱起眉头,停了笔。 “绿叶颜色过艳,整张图的配色便失之甜俗。”曹氏发现红花配上绿叶过于鲜艳,叹息一声,旋即瞪了焦氏一眼,“都怪你乱开口,非坚持要用这色,反倒坏了一幅好画!” 两人暗暗较劲,都想要站在子衿身边。 吴妙贤趴在树后看得入神。 芳佩扯她的衣角,一下,两下,她厌烦道:“别吵。” 芳佩又扯了扯衣袖,小声提醒:“吴才人!” 吴妙贤回过头来:“叫你别吵!” 朱瞻基就站在她背后,她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殿下。” 朱瞻基盯着不远处的子衿,没言语。 吴妙贤不满,小声嘀咕:“您瞧见了么,自打太子嫔入了东宫,她们整日都去她宫里,丝竹弹唱,女红作画,吵吵闹闹的,哪儿还有半点规矩?殿下,您瞧呀,这还暗暗较劲呢!” 朱瞻基冷淡道:“你不也围着她转吗?” 吴妙贤目瞪口呆:“我、我就是想瞧瞧,她还能做出什么不守规矩的事儿嘛!您管管他们才是!” 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看子衿笑得特别灿烂,朱瞻基冷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吴妙贤望着朱瞻基的背影,连声道:“殿下?!殿下!” 芳佩担忧道:“主子,殿下似乎恼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吴妙贤得意:“恼了才好,殿下厌恶什么,她非顶着来,待殿下回去,狠狠申斥她一顿!” 芳佩一脸不信。 曹氏、焦氏等人对朱瞻基来过的事浑然不知,还在互相抱怨。 “怪你,都怪你才对!” “怎么总是怪我,刚才你不开口?这叶子就得翠绿才衬嘛!” 子衿笑着低头收拾颜料宣纸,一阵清风拂过,树上的花瓣落满了牡丹图,她仰头望去,春光正好。 深夜,朱瞻基行至西暖阁外,欲推门入内,发现门上了锁,他忍不住笑起来。 子衿已入睡,突然听见熟悉的猫叫声,欲不理会,可那猫叫一声接着一声,听来十分哀切。 她不由自主披衣起身,打开门,走出殿外,果真发现了门外的猫。 她蹲下身:“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她将猫儿放入殿内,略一思忖,这才探头寻找。 许是没发现朱瞻基的踪影,有些许失望。 人刚走出殿外,一不小心,被人打横抱起。 子衿被吓了一跳:“殿下!” 朱瞻基沉声道:“说,把我的砚台藏哪儿去了?” 子衿一脸茫然:“砚台?” 朱瞻基低笑一声,快步走向殿内,抬脚就把门给关了。 另一边,游一帆心事重重地回到乾清宫。 阿虎匆匆迎上来:“大人,您去哪儿了,属下到处寻不见您!南京有急报!” 游一帆接过密信,虎敏锐地发现,游一帆的手指上微有染料的痕迹,不由惊讶。 游一帆阅过,突然笑了:“这么重要的事,还不报给东宫?” 阿虎诧异道:“现在?!” 游一帆意味深长地笑笑:“对,现在。” 西暖阁寝殿,子衿笑话他:“殿下带了砚台来叩门,这就过河拆桥了?” 朱瞻基很无情地嗯了一声,把人抱到床边坐下。 子衿故意去按他的伤口:“那您的伤势又如何?” 朱瞻基一把握住她的手:“不劳费神,闭上眼睛。” 子衿歪着脑袋看他,一脸诧异。 朱瞻基坚持:“闭上眼睛。” 子衿只好乖乖闭上眼睛,只觉得颈间一凉,她睁开眼,这才发现朱瞻基将那枚凤佩镶成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朱瞻基抬手,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雪腮。 “这一次,是我亲手将它送给了你,今生今世,绝不准你再退回。” 子衿深受感动:“殿下,我……” 朱瞻基垂眼看向她,满眼宠溺:“我不知,你待我真心几何,可我待你之心,从无半点虚假。我不望你,能以同等之心回报,我只盼你有朝一日,终能待我以诚。” 子衿感动,却突然想起:“殿下,现在便有一事,需你知晓。” 朱瞻基挑眉:“怎么,你需我相助?” 子衿摇摇头,神秘一笑:“不,是我在帮助您。” 她凑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朱瞻基微微一怔。 子衿眉眼弯弯的就好似窗外的那轮弯月,对着朱瞻基甜甜一笑,颊畔露出浅浅的梨涡。 朱瞻基双手捧起她明艳白皙的面庞,没等她再开口,便吻了下去。 恰在此时,陈芜好巧不巧地匆匆赶到,只敢站在外殿呼唤:“殿下!殿下!” 朱瞻基万分懊恼。 子衿忍不住笑起来。 朱瞻基瞪了她一眼,匆匆出来,打开门。 陈芜迎上去,低声禀报:“殿下,刚接到急报,南京又发地震,陛下急召大臣商议。” 朱瞻基面色微变:“走吧,去乾清宫。” 陈芜欲言又止:“可您的伤?” 朱瞻基略一停顿,下了决心:“政事要紧,子衿——” 子衿上前亲手为他系上披风,正色:“殿下快去吧。” 朱瞻基望着她,温声道:“你说的事,我会吩咐下去,尽管放手去办!” 见子衿笑着点头,他这才匆匆带着陈芜离开。 子衿忍不住追到殿门外,目送他离去。 阿金举着烛台,关切道:“殿下这一去,晚上是回不来了,您早些安置吧。” 子衿点头,正欲回房,不意阿金脚下不知碰到什么,轻呼一声。 子衿低头一看,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画轴。 阿金捡起,正要打开。 子衿夺过:“定是殿下落下的,你先下去吧。” 回到殿内,她在烛光下展开了画卷。 这是一张牡丹图,因绿叶的部分特意用水墨点染,整幅画儿便艳而不俗,一美人站在牡丹丛间,花随风动,落了满身的花瓣。 她忍不住笑起来。 夜半时分,朱瞻基策马出京,陈芜带领护卫紧随其后,一行人向南京疾驰而去。 第116章 牡丹图被毁 这日,宫女们都换穿了纱衣,端着鲜艳的樱桃经过走廊,欢声笑语不断。 永宁宫,孟尚食向郭贵妃进献“不落夹”,郭贵妃将它小心供奉在佛前,虔诚地闭目祈祷。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下定了决心。 尚食局,众人正在分食“不落夹”。 雪芦打开了苇子叶,品尝不落夹,露出梦幻般的表情。 方含英捧着不落夹,感慨道:“不知太子殿下到了南京没有。” 香芹凑过去,笑着揶揄道:“方姐姐,你是关心殿下,还是担忧陈先生的安危呀!” 方含英佯怒:“不许胡说,光禄寺负责赏赐给百官的“不落夹”,其中陛下格外爱重的臣子,特意吩咐咱们尚食局来备办,都准备好了吗?” 雪芦点点头:“早核对清楚,全部送走啦!” 殷紫萍坐在廊下看盘子里的不落夹,不知想起了谁,显得心不在焉。 苏月华谁都不理,只顾着指挥小宫女们分工序。 “你们两个要将新麦穗煮熟,你们去剁麦壳,都仔细着点儿!” 看到将麦粒磨成细条的小宫女活儿做的不够细致,殷紫萍不满,亲自上手示范怎么磨。 孟尚食走进来,众人连忙行礼。 孟尚食环视众人,沉声问道:“为皇后娘娘备的寿宴,已经备妥了么?” 众人齐声应是。 孟尚食的嘴角这才露出微笑。 -- 清宁宫西暖阁。 阿金与伏姜展开一幅长长的工笔牡丹图,数十种形态各异的牡丹汇聚于一幅画。 二人将牡丹图放于书案上,众人围拢上去,皆是喜形于色。 曹氏长叹一声,感慨道:“终于完成了,也不枉我辛苦起稿,反复推敲修改,累得眼睛都花了。” 焦氏想也不想地怼道:“你可得了吧,就你交出的底稿,细细一选,可用的也没两张。” 曹氏眉头一跳,伸出手去对准焦氏腰间一拧,焦氏低呼一声。 赵氏小心翼翼地退开一步。 “吴姐姐,你来了。” 吴妙贤带着芳佩入内,推开赵氏补了她的位置欣赏牡丹图。 何氏感叹:“怪道人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同是一园妍丽牡丹,落于不同画师的笔下,真个天差地别……” 曹氏瞪她:“嗯,某人说奉承话的功夫也是见风长呢!” 焦氏与何氏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把人钳住,一齐往曹氏腰间拧了下去,曹氏痒得笑弯了腰,连忙告饶。 “不说了,我错了,我错了!别闹了,你们瞧,白牡丹里融了我三颗珍珠,颜色隐有珠光……” 吴妙贤越看越恼恨,正巧伏姜来送茶,她接过茶盏,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搁在一旁,而是捧在手里,故意走近了曹氏背后,仿佛要低头仔细欣赏牡丹图,曹氏正说到兴起转身。 “明亮又突出,总算我的一份功劳吧?” 吴妙贤有心与她撞上,一茶盏全泼向牡丹图。 赵氏惊呼一声:“小心!”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全画尽毁。 所有人惊恐地望着这一幕,曹氏气得眼睛都红了。 “这是要献给皇后娘娘的寿礼,你怎能……” 阿金见势不妙,匆匆往内殿去了。 子衿匆匆随阿金赶到,曹氏正抓住吴妙贤的衣袖不放。 “走,随我去见太子妃,让她评评理!” 吴妙贤用力挣脱曹氏:“明明是你只顾着说话,这才酿成祸事,便是有责任,你我二人都脱不了干系,怎么现在全怪罪我一人?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子衿走上前去,赵氏将牡丹图展示给她看。 “太子嫔,你瞧。” 子衿扫了一眼,便将手里的琵琶谱递给赵氏。 “是你要的琵琶曲,我昨夜整理好了曲谱。” 赵氏攥紧了琵琶谱:“现下哪儿还顾得上这个,牡丹图被毁,明日皇后千秋,寿礼该怎么办?” 子衿见众人脸色皆很难看,随和笑笑,正要开口。 吴妙贤难掩自得:“太子嫔,今日之事确是怪我莽撞,你宽宏大量,定不会与我计较的,是不是?我那屋子里的珍物古玩,但凡有你瞧上的,便都拿来赔你。” 曹氏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焦氏向子衿行礼,匆匆追了出去。 子衿淡然一笑:“牡丹图是众人心血,纵使我谅解你,大家亦心气难平,但我见吴才人亦真心自责,我又怎么忍心苛责。不若替我们做些事,来弥补今日之过错?” 吴妙贤一愣。 赵氏、何氏面面相觑。 半晌后,阿金挥挥手,宦官备好了一寸好降真香木。 伏姜在吴妙贤手里塞了把刀。 吴妙贤给芳佩连连使眼色:“芳佩!” 芳佩要上前帮忙,却被阿金阻止。 子衿抬手轻扶了扶鬓边的发钗,眉眼间漾着莫测的笑:“吴才人,曹才人忧愤难消,我怕她一时冲动……扫了皇后娘娘千秋宴的兴致。” 吴妙贤冷笑:“太子嫔人前人后,竟是两副面孔,太子若知晓你的真面目——” 子衿拍了拍她的手,和颜悦色道:“你亲口答应任我差遣,做人要言而有信,劈吧。” 吴妙贤气急败坏,却不能再发作,将香木丢在案上,用力对准木片劈了下去。 子衿嫌弃地摇摇头:“太厚。” 吴妙贤愤怒地瞪她,子衿无视她愤怒的面容,反而笑靥如花:“再薄点儿。” 吴妙贤忍气吞声,继续干活。 香木一片片劈好,伏姜拎来豆腐浆,太监搬来炭炉。 吴妙贤被迫烹煮降真香木片,一次次倒掉旧水,换上新水。 直到香味全消,取出香木,加入末茶继续煮,最后阴干。 阿金送来干净瓦器,子衿指挥着吴妙贤,一层花瓣,一层香片,一层橘皮,最后蒙上一层油纸,封住坛口。 吴妙贤累得瘫倒在地上,一双眼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子衿。 子衿勾唇一笑,漠然道:“辛苦了,请回吧。” 吴妙贤拂袖而去,芳佩行礼后匆忙追上。 阿金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太子嫔,请恕奴婢多言,吴才人有错在先,可您初来乍到,理应宽容,毕竟寿礼已毁,无谓结怨。” 子衿噗哧一声笑了:“吴妙贤亦作如此想吧!可惜,偏不如她的意!” -- 转眼便到了张皇后千秋这日。 尚食局,众人在筹备宴会上的茶水。 苏月华在制芝麻茶,同时指挥着香芹雪芦泡果茶,各色杯盏一溜儿排开,分别放着半枚青橄榄与花生米,或是小桔饼,或是红枣龙眼。 殷紫萍准备了藕粉,以牛乳冲泡,又细细洒上一层核桃碎和瓜子。 雪芦趁人不注意,偷摸往嘴里塞了两颗龙眼。 永宁宫正殿,宫廷乐队正在奏乐,为首者弹奏的是箜篌。 孟尚食示意,宫女上茶。 张皇后面前是芝麻茶,郭贵妃面前是杏酪,其余人皆是各色果茶。 子衿发现眼前是牛乳藕粉茶,知晓是殷紫萍所备,忍不住对她微笑。 不远处的吴妙贤眼底含怨,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瞪子衿。 子衿察觉,下意识望过去,冲她嫣然一笑。 吴妙贤气得够呛,端起果茶就喝,险些烫了舌头,引来胡善祥侧目。 子衿看她狼狈,又笑了。 吴妙贤轻哼一声:“笑笑笑,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郭贵妃带领朱高炽的妃嫔们向皇后进茶进酒。 随后,胡善祥起身,向皇后行礼,献上亲手绣的《麻姑献寿图》,张皇后微笑着点头。 众人轮番献寿,妃嫔们献的无非是寿帐、寿屏、玉如意,吴妙贤献的是香料,便是何氏、赵氏等人也都各自送了腰带、鞋袜、袍子聊表心意。 子衿迟迟没动静,所有人都看向她,一时场面颇为尴尬。 赵氏隐隐为子衿担忧,何氏向她摇摇头。 子衿终于有起身之意。 胡善祥微笑,先发制人:“母后,先前太子嫔亦为您备下牡丹图庆寿,都怪妙贤这丫头闹着要看,一时不慎竟是毁了。妙贤,还不向皇后娘娘与太子嫔请罪。” 吴妙贤眼观鼻鼻观心,起身,故作委屈:“皇后娘娘,牡丹图是太子嫔的心血,一切皆是我的不是,若您真的要罚,罚我便是了。” 焦氏、曹氏皆隐含怨怒,低头不敢言语。 郭贵妃有心替子衿圆场,对着吴妙贤笑道:“皇后娘娘,您可不能轻饶这丫头,该叫她自罚三杯才是!不过,纵是寿礼出错,也不能空手而来。听闻太子嫔擅曲,不若献乐一首,以表孝心。” 众人都笑起来。 张皇后怎会不知面前这些小辈们藏得什么心思,无非是后宫妇人拈酸吃醋的把戏罢了,不过她面上端着大方的笑:“去吧。” 子衿起身,行礼:“是。” 她走到宫廷乐师身边,目光逡巡片刻,最终选中了箜篌,坐下,轻轻拨弄了第一声,顿如石破天惊。 孟尚食领着众人来送膳。 第一轮菜色呈上时,十余名白衣舞姬入内行礼,人人领口皆簪大朵牡丹,头上一支照殿红,和着子衿奏响的箜篌之声,翩翩起舞。 张皇后意外,旋即看向殿内左侧的牡丹,竟与舞姬簪的牡丹别无二致,顿时明白过来。 胡善祥笑容敛起,吴妙贤更是骤然变色。 第117章 千秋宴 第一轮菜只有两道。 苏月华送上一道菜:“太平盛世,方有凤凰来仪,今日娘娘千秋,尚食局特制凤凰胎,恭贺娘娘芳辰。” 张皇后微微颔首。 殷紫萍送上一道菜,菜肴只是新鲜的江瑶柱,每颗皆以天然贝壳为盛器,并以雕成珍珠大小的火腿一颗点缀。 众人被这道鲜江瑶柱吸引,凤凰胎被弃。 苏月华心有不甘,愤愤地瞪了殷紫萍一眼。 第二轮菜上。 苏月华上菜:“皇后娘娘,此膳出自唐烧尾宴,团鱼可养阴清热、滋补元气,经与鸭子黄、冬笋同烹,毫无腥膻之气——” 此时,换上第二批歌姬,一个个穿着紫色舞裙,乌发簪着白牡丹,众人惊讶万分,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走了,苏月华的话戛然而止。 郭贵妃言笑晏晏,感慨道:“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昔年有张约斋办牡丹会,瞧今日这华彩堂上,紫衣玉盘竞吐芬芳,亦是不遑多让了。” 胡善祥望向子衿,她已不着痕迹地换过箜篌曲,配合舞姬们的舞蹈。 殿内歌舞升平,一派繁华盛景。每轮上菜、换盏,便有歌姬相替,皆与殿内牡丹颜色相称。 琉璃碗内盛了嫣红樱桃,苏月华亲手浇上一层厚厚的甘蔗汁和乳酪。 郭贵妃舀了一勺,满意点头。 殷紫萍呈上牡丹生菜。 张皇后见这道菜色金黄,又香气扑鼻,品尝一口,竟是露出疑惑之色。 胡善祥不由好奇:“这是何物?” 殷紫萍解释道:“回太子妃的话,是生菜与牡丹花瓣以微面裹炸,奴婢还特意加入甘草汁,留住牡丹的芬芳。” 张皇后赞赏地点点头,满意笑道:“倒是应景。孟尚食,你这两位司膳难分伯仲,果然都是精通庖厨的妙手啊!” 皇后貌似无心一言,孟尚食看了殷紫萍一眼,抿唇浅笑:“殷司膳,难得皇后娘娘赏识你,还不谢过娘娘恩典。” 殷紫萍大喜,连忙跪地谢恩:“皇后娘娘提携之恩,奴婢永生不忘!” 苏月华低下头去,双眸中充满不甘。 趁别人不注意,子衿对着殷紫萍轻轻眨了眨眼睛,殷紫萍报以微笑。 歌舞声中,众人望着舞姬,忍不住低声议论。 “那是风摇筝?” “不,分明是银粉金凌才对!” “琼苑内今年没有银粉金凌,一定是风摇筝!” “既仿张约斋作牡丹会,所讴者皆牡丹名词,不若咱们往诗里去寻!” 不知何时,子衿已退回自己的座位,与众人一同观舞。 胡善祥低声感叹:“母后最心爱牡丹,可惜牡丹将谢,我费心留至寿辰当日,亦不过这寥寥数盆,应应景罢了!倒是太子嫔心思灵巧,这才是她真正要献的寿礼,你呀,真是枉做小人!” 吴妙贤气恼万分,轻哼了声,低头吃菜。 子衿从容地回以一笑。 吴妙贤手下的帕子已经拧成团了,面上故作委屈:“太子嫔真真好小气,寿礼竟藏至如今,早知你如此精心筹备,我何须内疚到今日呢!” 张皇后微微沉下脸来:“我先前已吩咐,莫为了寿辰兴师动众,遑论是动用教坊司的舞姬?” 郭贵妃要替子衿解围,子衿先声回道:“皇后娘娘,我哪儿敢自作主张,是太子殿下远赴南京,无法当面贺寿,才命我等恭进寿礼。” 为首舞姬连忙叩拜:“皇后娘娘,确是太子吩咐教坊司筹备牡丹会,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康泰,福泽绵长。” 敬妃张氏瞧见这幅场面,笑着感慨道:“太子惦记着皇后娘娘的寿辰,不远千里也要尽孝。这一片赤诚之心,着实难得,娘娘可千万莫错怪了他们。” 张皇后凝目望向子衿,目光颇有深意:“赏。” 舞姬谢恩退出的那一瞬,张皇后注意到,其中几个舞姬面带悲戚,身形瘦弱,更有人频频回头,欲言又止。 她看了梅清一眼,梅清会意。 望着太监捧来的赏赐,子衿轻声开口:“皇后娘娘,得知太子要备牡丹会,东宫众人皆主动去琼苑择花本、绘底稿,本意在牡丹会上献牡丹图,恭祝娘娘千秋之喜。虽牡丹图瞧不见了,但刚才舞姬所簪牡丹绢花,便依大家所绘的牡丹图而作!” 郭贵妃轻声笑道:“太子嫔才是真正的实诚人,竟是半点都不居功啊!” 张皇后意外地看着何氏、赵氏等人:“怎么,牡丹图是大家的心血么?” 众人连忙起身:“恭祝皇后娘娘千秋。” 张皇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子衿一眼,终于满意地笑了。 胡善祥看向子衿,子衿回以微笑。 见状,胡善祥亦平和地笑了笑,向她遥遥举杯。 很快,梅清回来,低声禀报:“皇后娘娘,那几人也是罪臣女眷,因资质出众,至今未被放归……” 张皇后冷声斥责:“陛下已赦了他们,礼部竟如此敷衍,你亲自带人核实,再敢阳奉阴违,定要从重惩治。”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子衿,对方却低头饮酒,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 日光西斜时,宴会毕,众人散去。 胡善祥与吴妙贤正要离去,子衿突然唤声:“吴才人,请留步。” 吴妙贤停步,强压着怒意:“太子嫔,方才我已再三致歉,何故不依不饶——” 子衿笑容满面:“些许小事,我怎会放在心上。倒是昨日你帮我制的柑橘香,已遣人送去你的住处了。” 吴妙贤一愣:“柑橘香?” 她突然想起自己昨日劈香片的场景,顿时恍然大悟。 子衿掀眸轻瞥了胡善祥一眼,面上带着浅笑,声音却是冷冷淡淡:“太子妃,我先告辞了。” 待子衿离开,胡善祥深深望向吴妙贤。 吴妙贤百口莫辩:“太子妃,莫要听她挑拨离间,我先前真不知她早有防备,更不知什么牡丹会啊!” 胡善祥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我们相处多年,我自是信你的。” 随后便不再搭理吴妙贤,转而扶着画屏的手登上凤轿离去。 吴妙贤气地跺脚:“你瞧,她这是信我的模样么,好一个太子嫔,竟奸滑至此,真、真气得我——哎呀!” 芳佩附和道:“主子,回去就将柑橘香还她!” 吴妙贤大怒:“我辛苦制的,凭什么还她,不还!” -- 永宁宫。 郭贵妃看了玉京一眼。 玉京示意众人退出。 郭贵妃转过身来,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张皇后面前。 “请皇后娘娘恕罪!” 张皇后讶然:“郭贵妃,这是何意?” 郭贵妃膝行上前,用力攥住张皇后的裙摆,泪如雨下。 “婢妾年轻无知,莽不知礼,多次冒犯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宽恕。” 张皇后看了梅清一眼,梅清连忙去搀扶郭贵妃。 “贵妃娘娘,您快些起身!” 郭贵妃推开她的手,苦苦哀求:“皇后娘娘,婢妾日夜愧思,悔恨不已,若娘娘能够宽恕,妾愿从此紧闭宫门,终身为娘娘您祈福!” 她眼里蓄满了泪水,声音诚挚又动人,然而张皇后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一点点抽出了被她紧紧攥住的手,轻声道:“何至于此。” 郭贵妃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再次坚定了决心,眼中带泪,嘴角含笑。 “皇后娘娘,婢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宽宥,皇上昨日千叮万嘱,命婢妾为从前的僭越向您请罪,实是情不自禁,方才失态了,万望娘娘恕罪。” 张皇后和颜悦色道:“还不扶你家主子起身。” 玉京连忙扶着郭贵妃起身,郭贵妃哭腔道:“皇后娘娘胸怀广阔,不以过往之罪,加以责罚,婢妾感激涕零。今日是娘娘寿辰,婢妾厚颜,以清酒一杯,恭贺娘娘千秋之喜。” 孟尚食端着酒壶酒杯上前,郭贵妃拭去眼泪,换上一脸笑容,亲自端过酒盏,恭敬地献给皇后。 张皇后望着酒盏,迟迟未动。 郭贵妃见她若此,笑了笑:“婢妾先饮为敬。” 话落,她仰头一饮而尽,亮出酒杯,换杯为皇后斟酒,恭敬地献给皇后。 “皇后娘娘,请。” 皇后接过酒杯,依旧是不动如山,笑吟吟地望着对方,半点没有要饮的意思。 郭贵妃面露诧异:“娘娘?” 酒杯突然被人接过,朱高炽一脸不悦地站在二人面前。 众人吃惊,连忙行礼。 皇后见他脸色不善,关切道:“陛下为何盛怒而来?” “那该死的李时勉,竟敢当众出言辱朕,罢了,不提他了!”朱高炽看皇后一眼,满脸不赞同道,“不过是一杯酒,她本是一番好意,你又多心了吧?!” 他像是为证明酒中无毒,竟是抬手,便要一饮而尽。 郭贵妃惊骇,几乎在瞬间失态。 第118章 皇帝驾崩 此时此刻,子衿带着阿金经过宫道,路遇游一帆率领锦衣卫匆匆而过,不由停步瞩目。 从头到尾,游一帆脸色沉凝,连看都未看子衿一眼。 阿金惊讶:“太子嫔,出什么事了,那是锦衣卫——” 子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盛寅被小太监扯着,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乾清宫门口,药童背着药箱紧随其后。 刘公公连忙迎上来,故作镇定地斥责:“趾缝里长草了啊,慌什么!盛太医,请。” 盛寅瞪了小太监一眼,整了整衣冠,入殿去了。 游一帆低声问:“刘公公,陛下晨起精神尚好,还处理了朝政大事,怎么去了趟永宁宫,回来便病倒了?” 刘公公叹息一声:“陛下这宿疾就得安心静养,哪儿禁得起折腾,晌午被李御史那一气,一发胸痛气短,脸色可不好看哪——不提了、不提了,我还得赶紧进去伺候着!” 游一帆发现刘公公额头冷汗,不动声色地笑笑:“公公自便。” 刘公公匆匆入殿而去。 阿虎察觉异常,上前:“大人?” 游一帆抬手止住,目光投向幽深的乾清宫,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尚食局,苏月华准备妥当,正要去送膳。 门口突然传来孟尚食沉重的声音:“自今日起,我亲自负责御膳。” 苏月华惊讶:“孟尚食?” “就这么办吧。”孟尚食一锤定音,说完便带着送膳太监离去。 苏月华一脸困惑。 殷紫萍则暗中留意。 -- 侍卫所。 游一帆猛地抬头:“孟尚食要亲自负责皇上的御膳?” 苏月华颔首。 突然,游一帆沉思,手下意识在桌上轻轻扣着,一下又一下。 苏月华越发心烦意乱:“你常在陛下身侧,是否有人进了谗言,为何无缘无故,完全不让我去御前?” 阿虎匆匆入内,低声禀报:“大人,刚刚有人持皇后令牌,秘密往北安门去了。” 苏月华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隐隐不安:“锦衣卫的戒备更胜往日,宫中是不是出事了?” 游一帆凉凉一勾唇:“尚食局的事,我已知晓了,你先去吧。” 见苏月华不甘心,他不耐烦地重复道:“去吧,” 苏月华看他一眼,终究没有违抗,快步出门离开。 游一帆低声吩咐:“速向乐安州报信,告诉汉王,陛下病危,急召太子归京,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阿虎正色:“是!王爷已就藩彰德,这件事要不要——” 游一帆冷扫他一眼,猛然打开大门,门外并无一人。 苏月华匆匆逃离,远远避在墙角,听见游一帆的话,她终于意识到,紫禁城要变天了。 -- 书斋。 子衿在书架上寻到自己要找的书:“找到了!” 她捧着书,正欲带走。 宦官小心翼翼道:“太子嫔,太子殿下说了,若太子嫔来了,一定留住您。” 子衿惊讶:“留我?” 宦官恭敬地点点头:“殿下说,这屋里的砚台、蛐蛐儿、花草,全都托付给太子嫔了。” 闻言,子衿忍不住笑了,正好砚台绕着她转圈,她把砚台抱起来,温柔地摸了摸它。 “可比你家主人可爱多了!” 那小宦官听到这话吓坏了,垂着头不敢吭声。 子衿看他一眼:“下去吧,我知道了。” 小宦官甲如蒙大赦,把钥匙交给阿金,匆忙退出。 阿金打扫书架,发现一只大匣子,辛苦地搬出来,放在案头。 子衿打开,满满都是朱瞻基的书画,山水花鸟皆有。 阿金也上来看,手肘无意中撞翻了空匣子,匣子坠地,底部裂开,夹板里的一张美人画也露了出来。 子衿展开一瞧,却是自己的画像。 她略一思忖,走到博古架前,翻看一只只古董花器。 果然,她从花瓶里找到了第二幅。 她回到书桌前坐下,停了停,突然弯下腰去,终于取出了第三幅画,脸上的笑意更深。 阿金笑着打趣道:“殿下可真爱面子,藏得这么深,天下谁还敢笑话他不成!” 子衿一怔,仔细看看,画的笔法与她收藏的美人图似有出入,心中不由疑惑:“似有不同之处。” 阿金疑惑:“主子,怎么了?” 子衿摇了摇头,挑出一幅画来装裱。 外面传来吵嚷的人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伏姜匆匆进门,放下茶水。 阿金问:“外面发生何事?” 伏姜小声道:“永宁宫一宫婢盗窃御赐绣屏,气病了贵妃娘娘,人竟是不见踪影,宫正司满宫拿人呢。他们可不敢闯太子的书斋,已经打发走了。” 子衿点点头。 伏姜一脸困惑地低头数点心。 子衿注意到,便多看了她一眼。 伏姜眉头轻皱,小声埋怨:“太子嫔,奴婢去茶房取茶水点心,可这百合酥我记得做了十个,转身的功夫,竟只剩下九个,茶水也少了一半儿,不知哪个奴婢偷嘴,着实该打。” 阿金低声训责:“些许小事也拿来主子面前说嘴,我看你才该打。” 伏姜连忙认错:“主子恕罪,奴婢就是一时不忿,再不敢多言了。” 子衿笑笑,低头继续装裱,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抬起头望向百合酥。 -- 深夜的草舍空无一人,唯有砚台正在吃小鱼干,谁料黑暗里出现一双绣鞋,砚台一个劲儿地喵喵起来。对方连忙伸出手,正欲安抚砚台。 门突然大开,子衿步入房内。 黑影连忙窜到帘后。 阿金提起灯笼,怒斥道:“小小宫婢,竟敢藏身于此,知道这是哪儿么,还不出来认罪?” 帘后迟迟没有动静。 子衿亲自上前,阿金担心道:“主子,请宫正司的人来吧。” 伏姜胆大,不等子衿吩咐,已快步上前:“一个小宫婢,有什么可怕,我来捉了她!” 帘子猛然掀开,一蓬头散发的女子蜷缩在角落里。 阿金提着灯笼,子衿缓步上前,那女子抬起头来,赫然是郭贵妃的脸。 阿金关上草舍的门,与伏姜一道在外面守着。 伏姜欲言又止。 阿金严厉地扫她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伏姜垂下头去,一言不发地守在门外。 阿金望向书斋,面露忧色。 屋内,子衿掌灯,又将百合酥推到郭贵妃面前,郭贵妃狼吞虎咽,险些噎住,又拼命喝水,好半天才缓过来。 子衿心念急转:“陛下,驾崩了。” 郭贵妃猛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惊骇。 子衿一下子攥住郭贵妃的肩膀,低声道:“竟是真的?可陛下先前分明好好儿,怎会如此突然,那日在永宁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说话呀!” 郭贵妃推开了她,转身向外逃去,人还未到门边。 子衿突然开口:“外面很多人在找你,你逃不出去。” 郭贵妃转过身来,突然扑过来,用力握住子衿的手。 “帮我,求你帮帮我!” 子衿眼眸微眯,定定地打量着郭贵妃,沉声道:“那你就告诉我真相。” 郭贵妃身体发软,慢慢顺着她的手跪坐在地上,良久,像是放弃了希望似的:“好,我全都告诉你。” 今夜,乾清宫寝殿帘幕重重,人人屏气敛吸,不敢抬头。 盛寅鼓足勇气,低声禀报:“皇后娘娘,多少人问及陛下的病情,臣只能尽力遮掩,纵可以瞒住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张皇后面色沉冷:“太子回京之前,消息绝不可泄露。” 盛寅迟疑:“如今是初夏,气温渐高,臣是怕……” 梅清捧着棉花入内,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备妥了。” 张皇后颔首:“去吧!” 梅清拿着棉花靠近床榻,越靠近越恐惧,待走到帘帐之前,已是浑身发抖,竟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张皇后猛然站起。 梅清颤抖着手,用棉花去堵尸体的口鼻。 盛寅低声嘱咐:“娘娘,这法子或可延缓尸气外泄,但日子久了,总会有人怀疑,一旦陛下驾崩的消息泄露出去……” 刘公公在床榻四周的盆内添冰,又换上气味更加浓郁的香炉,却是连看都不敢看榻上一眼。 张皇后当机立断:“秘宣杨士奇入宫!” 刘公公连忙应是。 目送刘公公匆匆离去,张皇后回过头望着帘幕后的人,目光坚定。 “陛下,你要帮我,要帮你的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他平安归来!” 第119章 私藏郭妃 书斋里,郭贵妃泣声道:“陛下酒未沾唇,我如何进毒,分明是心疾复发,皇后欲借此杀我!” 当时,陛下欲将酒水一饮而尽,酒未沾唇,手却一颤,酒杯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人也紧紧攥住胸口,痛得脸色发紫。 皇后和她连忙上去搀扶朱高炽。 “你竟敢谋害陛下?!”张皇后一把将她推开,厉声指责,旋即紧紧抱住朱高炽,关切地呼叫,“陛下!陛下!陛下啊!” 朱高炽呼吸急促,眨眼间便没了气息,张皇后脸色惨白:“陛下!” 而她也因惊恐过度,连连后退,转身欲逃,梅清去拦,被玉京一把抱住,这才趁着一片混乱,匆忙离开。 听完郭贵妃的述说,子衿敏锐道:“你既未进毒,就不该逃跑。” 郭贵妃面上白了白,声音凄恻:“可她是中宫皇后,她说的每一句话,我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 子衿又问:“为何藏身于此?” 郭贵妃燃起一丝希望:“当时我趁乱逃出,寻隐蔽处躲藏,直至天黑才敢来这儿。书斋古木葱茏,少有人来,便于藏身,何况我要求见太子,他是未来的天子,也是天底下唯一可以救我的人!” 子衿以审视的目光望着她,并不全然信任。 郭贵妃也猜中了子衿此时的心思:“我知自己说的话,你未必相信。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未加害于陛下!” 子衿攒眉思忖一番,才郑重道:“皇后秘不发丧,定是担忧陛下骤崩,藩王生乱。如今贵妃能勉强藏身,只因她不愿大张旗鼓地搜捕,免得惊动他人。你那位贴身宫婢,怕已是……往南京送信的使者,想必已在路上,希望殿下早日回京,否则,别说你个人生死,怕要天下都要大乱了!” 她走到门口,才丢下一句话:“待会儿我叫人另送衣服来,无事不要离开书斋!” 郭贵妃目送子衿离去,松了一口气。 -- 伏姜鬼鬼祟祟离开西暖阁,刚走到暗处,便被两名太监扑上来绑住,堵了嘴。 阿金走出来,挥挥手,太监将人押走。 子衿在为砚台梳理毛发。 阿金入内:“果然不出您所料,伏姜要往坤宁宫报信。” 子衿颔首,平静道:“先关着她,以后再作处置。” 阿金欲言又止:“主子,您当真要帮助郭贵妃,可是皇后娘娘……” 子衿静默半晌,才缓缓道:“陛下骤然崩逝,郭贵妃就是人证。殿下身为人子,理应知晓真相,可他听闻这件事,又该有多伤心呢。” 阿金笑了,打趣道:“您还是很担心太子殿下吧?” 子衿梳理猫毛的动作停了一瞬,神色自若道:“陛下是难得的明君,如今走得如此突然,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阿金没了调笑的心思,瞬间紧张起来。 -- 南京。 月下,朱瞻基在城墙设案,亲自在改“火龙出水”的图纸。 陈芜低声道:“当年白河沟之战,先帝曾用火器“一窝蜂”重创敌军,如今“百虎齐奔箭”百支火箭齐发,威力巨大。只是我还从未听闻,火器能用于水战呢!” 朱瞻基沉吟,点了点图纸:“你瞧,若在龙头、龙尾各置火药桶,便可畅行水面,再引燃龙腹内藏的火箭,足以焚毁敌船。不过真要实施,还有疑难亟待解决,明日再招工匠……” 朱瞻基不再说了,他仰头望月,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走了神。 袁琦端着油灯,向陈芜挤眉弄眼。 报信人匆匆赶到:“殿下,北京急报!” 朱瞻基接过急报,匆匆浏览。 突然,他面色骤变,一把将急报攥在手心:“即刻返京!” 朱瞻基轻车简从,率领二十余名护卫一路疾驰,日夜兼程地向紫禁城而去。 黑暗中,马儿长嘶一声,两名前锋护卫的马同时遭遇绊马索,踉跄倒地。 陈芜抽出长剑:“有刺客,保护殿下!” 潮水般的刺客涌了出来,将朱瞻基一行人团团围住,为首者疯狂地向朱瞻基的方向扑了过去,护卫接连被杀,鲜血铺天盖地,朱瞻基寡不敌众,中了暗算,跌倒马下,刺客举剑便刺。 -- 清宁宫东暖阁。 胡善祥猛然从噩梦中惊醒,画屏掀开帘帐,关切问道:“主子,您做噩梦了?” 胡善祥惊魂未定,突然掀开被子跳下床,匆匆趿了鞋便往外走。 画屏连忙替她披衣:“这么晚了,您去哪儿呀?” 胡善祥想也不想地应道:“我要去见殿下!” 画屏提醒:“殿下还在南京呀!” 胡善祥恍然梦醒,这才发觉额头满是冷汗,她慢慢顺着桌子坐下,自言自语:“是啊,我都糊涂了。” 画屏疑惑道:“主子,您这阵子为何总是心神不宁?” 胡善祥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如今父皇病了,母后坐镇乾清宫,每日除杨大人带着奏章去请旨,其余人全被拒之殿外。还有,顺妃、敬妃都去乾清宫探视,请求为陛下侍疾,永宁宫却迟迟没有动静,郭贵妃是真的也病了,还是另有隐情?” 画屏欲言又止。 胡善祥挑眉:“还有什么事?” 画屏小声禀报:“主子,太子嫔近日时常出入殿下的书斋。” 胡善祥不悦:“殿下未曾归来,她去书斋干什么?” 画屏答道:“太子嫔遵照殿下的吩咐,去照顾书斋的草木。” 胡善祥点点头,转身向床榻走去,却突然停步,凝目望向画屏。 画屏被胡善祥这般盯着,一脸茫然。 -- 翌日。 砚台满屋子乱窜,阿金跟在后面追,子衿忍不住笑。 砚台一下子窜到胡善祥脚下,胡善祥下意识弯腰来抱,砚台一下子蹿了出去,胡善祥看向子衿。 子衿向她行礼:“太子妃怎么来了?” 胡善祥扫过不远处正跪着擦地的宫婢,阿金低声吩咐:“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出去吧。” 宫婢向外退去,却不小心碰倒了花架上的花瓶,阿金气急,快步上前,低声呵斥:“快收拾了!” 宫婢低头收拾碎片,正好背过身去,避开了胡善祥的目光,阿金顺势挡住了胡的视线。 胡善祥并未留心一个奴婢,而是看向窗边、桌前的花草。 “从前这书斋只有书香墨香,你来了以后,倒有了无限生机。” 子衿没有搭腔,转而吩咐道:“阿金,给太子妃上茶。” 胡善祥摆摆手,一脸冷漠:“不必了。父皇圣体违和,我欲邀你一道去乾清宫问安,才听说你时常避到此处,可是宫里有人伺候不周,叫你不高兴了?” 子衿想了想,笑说道:“太子妃,殿下临行之前,放心不下草木动物,我才常来书斋照料,您切莫多心。” 胡善祥失笑:“我可不信你未曾发觉宫中异样,还是你对我有所隐瞒?” 子衿面色沉稳从容,声音平静得似一汪清潭:“书斋里除了一只懒散的砚台,三两只蛐蛐儿,只剩下这一室的书,我又有什么可隐瞒?” 胡善祥再次环顾书斋的每处。 “是么?” 匍匐在地的宫婢忍不住双肩微颤,哪怕有阿金的遮挡,胡善祥目光还是顿住,越看那背影越熟悉,不由自主起了疑心。 子衿眸色黯了几分,叹了口气:“果然瞒不过太子妃。” 胡善祥回过头来,征询地望着她。 子衿走上前去,在胡善祥耳畔低语:“皇上病危!” 胡善祥脸色骤变:“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妄自揣测!” 子衿抿唇笑笑:“是与不是,太子妃不妨去乾清宫,一探便知。怎么,您不敢去?那就去太医院,问问盛太医吧!” 胡善祥再也顾不得那宫婢,匆匆向外而去。 宫婢几乎是跌跪在地,抬起头来,竟是郭贵妃。 阿金松了口气:“好险!” 子衿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刚才你若不颤抖,谁会仔细去看一个宫婢的脸?!这儿不能再待了,你马上随我回清宁宫!” 第120章 二王逼宫 乾清宫外。 孟尚食接过食盒,吩咐道:“陛下病中爱静,还是我一个人进去,你们就在外头候着。” 说完,她拎着食盒入殿,向张皇后行礼,随后拎着食盒走入内殿深处,照例取出里面的汤粥,倒入痰盂。 盛寅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仅仅是碗与痰盂轻轻碰撞的瓷声,都令他心绪不宁,神情紧张。 孟尚食的动作有条不紊,神情更是镇定自若。 外殿,张皇后沉声道:“继续吧。” 杨士奇这才接着道:“皇后娘娘,山东及淮、徐等地缺粮严重——” 张皇后未等他说完,已当机立断:“如今正是催征夏税的时候,百姓的日子难过,你即刻起草诏书,夏税秋粮减半。” 杨士奇有些为难:“皇后娘娘,此事可否宽限时日,待户部与工部官员拿出个章程来!” 张皇后不以为然:“待他们讨论出具体章程,当地百姓已饿死大半了。怎么,杨大人不赞同?” 杨士奇迟疑:“娘娘,或等太子归来,再行拟诏。” 张皇后声音愈发冷厉:“即刻备纸笔,大人在此草拟诏书,拟完再走!” 刘公公呈送纸笔,杨士奇目瞪口呆。 梅清匆匆入内,凑在张皇后耳边,小声禀报:“皇后娘娘,汉王与赵王,还有数位朝中重臣,一并入宫了!” 杨士奇猛地一惊:“汉王不是远在封地么,他如何这么快得知消息?” 张皇后整了整衣襟,正色:“客人远道而来,不去见见,有违待客之道,走吧!” 说着就快步向外走去,众人全都惊呆了。 她快步出了乾清宫寝殿,汉王、赵王已气势汹汹地赶到,数名朝中重臣也紧随其后。 众人向皇后行礼。 汉王一看到张皇后,急切道:“皇嫂,我一听说宫里出了大事儿,便日夜兼程赶回来,皇兄病情到底如何?” 张皇后神情平静从容:“陛下的龙体,自有太医照料,你们身为藩王,未经宣召,怎可随意离开封地?” 汉王眼眸半眯,若有所思地盯着张皇后,试探道:“我太祖皇帝留下祖训,凡诸王居边者,无警则依期来朝;有警则从便,不拘朝期。发生足以撼动天下的大事,我怎能置之不理?如今各地流传的消息,不知皇嫂可曾听闻!” 张皇后挑眉,冷冷望着汉王。 “哦,什么消息?” 赵王连忙附和道:“皇嫂,京中传言陛下病势危重,如今太子远在南京,朝中无东宫监国,我们匆匆赶回,便是担忧流言肆虐,国家会有动荡啊!” 臣子们议论纷纷:“是啊,皇后娘娘,陛下病势可有好转?是否宣召太子回京?为何我们苦等数日,都见不到陛下!” 张皇后紧抿唇瓣,静静凝视着众人,良久,才不紧不慢道:“陛下刚服了药,已歇下了,两位兄弟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回去稍事休息,再来拜见吧。” “皇嫂,您瞧我这只靴子”汉王抬起靴子,连靴尖都磨破了,靴底脱落一半,“臣弟一想到皇兄的病情,实在心急如焚,恨不能肋插双翼,您怎么忍心将我拒之门外?” 赵王配合汉王,二人一唱一和:“您若是怕这么多人进去吵了皇兄,便让我们兄弟二人进去,远远瞧一眼便出来。” 张皇后冷声道:“回去!” 汉王终于沉下脸:“皇嫂!诸位臣工都是皇兄倚赖的重臣,您推三阻四,不让我们见陛下,莫非有什么隐情?我要即刻进去探视,只要确认皇兄无恙,臣弟可听凭处罚。让开!” 张皇后厉声斥责:“陛下要安心静养,谁在此处吵嚷,便以擅闯宫闱论处。” 霎时,锦衣卫齐刷刷地拔出长刀来,守住了乾清宫门。 汉王不以为然,接着道:“天下哪儿有亲兄弟到了门口却不能见大哥的,您这么办,就不怕传扬出去,世人非议你专横独断,离间我们兄弟之情吗?!” 张皇后大笑出声。 众人都惊讶地望着她。 张皇后目光从汉王和赵王身上掠过,眸中一片阴霾。 “朱高煦,你少年顽劣,且屡教不悔,深为太祖皇帝所厌,若非我替你求情,怕你连脊梁骨都被鞭子抽断了!三弟,你从前生了眼疾,还是我这长嫂为你延请名医,救你性命。人说长嫂如母,何时轮到你二人在我面前叫嚣!” 闻听此言,二人一时语塞。 张皇后扫向众臣,声音凌厉:“东宫已在归程,再过三五日,便会到达京城,到时便是陛下病情未愈,也可由东宫监国,诸位自可放心。再在这儿吵吵嚷嚷,惊了圣驾,谁敢担待!” 众人犹豫不觉,萌生退意。 汉王眼前一亮:“孟尚食,你来说,陛下的病情如何?” 孟尚食看向朱高煦,见朱高煦的眼神充满着期待与暗示,她默了默,平静道:“陛下进了半碗安神的药粥,确实已歇下了。” 朱高煦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到几乎勒出血痕:“你撒谎!” 孟尚食镇定自若:“汉王,请自重!” 朱高煦失望之极,慢慢松开了手,孟尚食行礼后退下。 人群里,赵王一眼瞧见预备偷溜的盛寅,直接将他揪住:“盛太医,陛下病了这么久,医案何在?!” 盛寅呆住。 突然,胡善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医案在此。” 她捧出一本医案,笑盈盈地踏入殿中。 “我平日爱研习医书,又忧心陛下龙体,才向太医借了陛下医案。怎么诸位剑拔弩张的?” 张皇后看了胡善祥一眼,胡善祥报以微笑。 太监将医案呈给赵王,赵王翻开一页,上面详细记录着: 夏季四月壬寅,胸满头痛,中气欠调,脉息左关沉弦,右关沉滑。治法:益阴清肝调中。药物:龟板六钱,当归四钱,赤芍四钱,川穹二钱,青皮三钱,香附三千,牡丹皮三钱,郁金三钱,丹参三钱,栀子三钱,焦山楂四钱。药引:薄荷一钱,大腹皮四钱。 方才,胡善祥从草舍出来后,直奔太医值房。 画屏命两名太监出去守门,自己四处寻找医案。 胡善祥下了决心,亲自劈开了抽屉上的锁,翻开一本医案,大半都是空白。 胡善祥回笼思绪,视线从两位王爷身上扫过。 “自四月壬寅至本月辛巳,医案齐全,二位王爷若有兴趣,带回去慢慢研究。” 张皇后面色沉静,冷声道:“送客!” 就在此时,游一帆匆匆上前,锦衣卫抬来一具尸体,他更是面带悲怆之色。 “皇后娘娘,太子归京途中,遭刺客突袭——” 张皇后猛然转过身来。 胡善祥面色陡变,双膝一软,几乎昏厥。 这一刻,汉王朱高煦的嘴角,露出极为隐秘的快意,声音却急得几乎发抖:“这是怎么回事,太子出事儿了?!” 朱高煦扑上前,要掀开白布,张皇后却快步上前,抢在他面前欲掀开白巾,游一帆连忙阻止。 “皇后娘娘,恐惊了凤体,还是不看为好。”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拂去他的手,猛然掀开了白巾,担架上躺的却是血肉模糊的面孔,张皇后震惊得瞪大瞳孔。 赵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旋即掩面悲痛大哭:“我的好侄儿——” 忽然,门口响起朱瞻基低沉醇厚的声音:“母后,您的儿子,怎会轻易命丧他人之手?这是刺客的尸身罢了!” 赵王的哭声戛然而止。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来,风尘仆仆的朱瞻基匆匆踏上大殿,面上带着自信的微笑,人群自动自发地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他走到张皇后的身前,行礼:“母后放心,一切有我。” 张皇后有瞬间激动地要落泪,却只是握住他的臂膀。 “好,好儿子,母亲知道,你一定会平安归来!” 朱高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他不明白朱瞻基如何能够逃出升天,下意识望向游一帆,游一帆却是低头垂目,态度恭顺:“殿下一回宫,嘱臣将尸体带上殿来,便是要震慑幕后主谋,请皇后娘娘见谅。” 张皇后先是一怔,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 胡善祥却落泪了。 赵王故作关切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太子路上当真遇到行刺了?谁又是幕后主谋?” 那晚,假朱瞻基被砍下马,刺客蜂拥聚拢,将护卫们团团包围,下一刻,火弩流星箭众矢齐发,火箭势若飞蝗,眨眼间数十名刺客毙命。 夜色里,真正的朱瞻基策马越众而出,刺客首领骇然,已被当场刺穿。 朱瞻基回笼思绪,沉吟片刻,才解释道:“我舍弃大道,数改路线,刺客依然穷追不舍,也只好故布迷阵了。二叔,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朱高煦上前,用力拍了拍朱瞻基。 “高兴,二叔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啦!太子有勇有谋,英武过人,实乃国家之幸事啊!好,好啊!” 朱瞻基挑眉,向朱高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时,刘公公来到大殿,高声道:“宣太子觐见。” 朱瞻基看张皇后一眼,快步入了乾清宫,盛寅一个箭步紧随其后,汉王、赵王正要入内,还是被锦衣卫阻拦。 第121章 新帝登基 乾清宫寝殿,刘公公作势连呼数声:“陛下?!陛下!陛下!” 盛寅上前号脉,旋即伏在地上,痛哭失声:“陛下宾天了!” 朱瞻基重重跪倒在龙床之前:“父皇,儿臣来迟了!” 张皇后扑上前去,声泪俱下:“陛下!” 汉王、赵王终于冲破锦衣卫的阻拦匆匆入内,见到的便是这一幕,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后的朝臣们已经全部跪倒,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看向汉王朱高煦,他的膝盖发硬,僵立了半天,终于在众人瞩目之中,缓缓跪了下去。 杨士奇取出早已备下的遗诏:“太子接诏。” 朱瞻基朗声道:“儿臣奉诏。” 杨士奇高声诵读: “天子诏曰,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君临天下甫及逾年。上惟皇考太宗皇帝山陵永远迫功哀诚,下惟海内黔黎雕疗未复,忧劳夙夜,时用遘疾,奄至大渐。夫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长子皇太子天禀仁厚,孝友英明。先帝夙期其大器,臣民咸哉其令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 朱瞻基目中隐有泪光闪烁,神情慢慢变得肃然坚毅,深深叩下头去。 汉王低着头,拳头攥起,几乎爆出青筋。 良久,汉王缓缓抬起头,以阴沉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朱瞻基。 游一帆落后于众人,恭敬地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脸上复杂的表情。 杨士奇宣读遗诏的声音越来越远,传出了紫禁城,随后丧钟敲响,一声接一声,举国同哀。 -- 洪熙元年五月,皇帝朱高炽突发急症,召镇守南京的皇太子归京。 六月,皇太子朱瞻基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 阖宫已换上素服。 乾清宫正殿。 朱瞻基低声吩咐:“传令,守丧期间,在外亲王不可辄离本国,各处总兵边将严加守备。似汉王这等闹剧,我不想再看到。” 陈芜心领神会:“是。” 张皇后在殉葬名单上划去敬妃张氏之名。 “敬妃的祖父忠武王张玉是开国功臣,当年奉天靖难,功当第一。她的父亲英国公张辅亦是国之重臣,便依勋旧之女,特恩免殉。” 朱瞻基看着殉葬名单,剑眉轻蹙:“母后,贵妃郭氏亦是勋旧之女,又为父皇诞育三子,理不当殉。” 张皇后神色微凝,声音又冷又沉:“旁人或可免殉,唯独郭氏,应追随你父皇于地下。” 朱瞻基狐疑:“何故?” 张皇后未答。 朱瞻基坚持:“母后,请您告诉儿臣,郭氏为何非殉不可?” 胡善祥欲言又止,望着这对母子,忧心忡忡。 张皇后闭目,沉思良久,才将那日在乾清宫发生的事尽数与朱瞻基说了一遍。 那日在永宁宫,朱高炽举杯,毫不迟疑地将酒水一饮而尽。 郭贵妃失声:“陛下?!” 在那声异常凄厉的陛下之后,朱高炽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酒杯猛然落地。 …… 半晌后,待张皇后说完,朱瞻基断然否决。 “父皇极为爱重贵妃,她一生荣辱皆仰仗于此,这于情理不合!” 张皇后一声冷笑:“你怎知她要毒杀的是你父皇呢?” 胡善祥轻言细语:“殿下,郭妃深忌皇后娘娘,那杯毒酒,原是她亲手奉给母后的。” 朱瞻基骤然变色。 张皇后将殉葬名册阖上,神情淡漠:“去吧。” 刘公公深深拜了下去,旋即捧着圣旨,带着众太监直奔后宫而去,宫女们皆惊恐地退让。 -- 清宁宫。 吴妙贤神不守舍地经过走廊。 芳佩小声嘀咕:“主子,待太子正式登基,该给东宫妃嫔定位分了,您不是总嫌住的不宽敞么,以后换了新宫殿,您该高兴才是啊,怎么还闷闷不乐呢?” 吴妙贤神色怅然,喃喃:“你说,那些宫殿原来的主人呢,都去哪儿了。” 芳佩左右看看,低声道:“自是去侍奉先皇了,她们这一去,家人有赏赐又有封诰,是旁人羡慕不来的荣宠呢!” 吴妙贤欲言又止,突然瞧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过,神色骤变,快步追了上去。 刚转过走廊,何氏挡住了她:“这急匆匆的,要去哪儿呀?” 吴妙贤冷声道:“我有急事。” 何氏偏偏挡住她:“你不说,我可不让。” 吴妙贤眼看着那人影一闪而逝:“你知道那是谁——那是!好一个太子嫔,竟敢收容要殉葬的妃嫔,看我不去皇后面前告她一状!” 刚回过头,路又被赵氏堵住了。 吴妙贤不可思议道:“往日你是最胆小的,今天是怎么了,竟敢如此放肆?好好儿的人,全都叫太子嫔教坏了,你给我闪开!” 赵氏低着头,却不肯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吴姐姐,我求求你,别去告密,好不好?” 吴妙贤一下子呆住了。 何氏揽住她的臂膀:“这段时日,太子妃忙着祭典,无暇他顾。可一个大活人藏在西暖阁,我们来来去去,谁又真瞧不出来?只是,都是后宫妃嫔,往日无仇,谁去告密?” 赵氏握住吴妙贤的手:“太子嫔说了,她去求情,她去想法子,或许我们齐心协力,能救下贵妃娘娘一命呢!” 吴妙贤大怒:“不自量力,松手!” 何氏面色微沉,冷声道:“让她去!焉知贵妃之今日,不是你我之明日?” 吴妙贤仿佛被点了死穴,气得脸色发青,连连跺脚,终究颓然道:“我不管了,我管不了了!” 清宁宫小厨房。 阿金一边转动着小小的石磨,一边将煮熟的红豆倒入石磨中央,很快,热腾腾的红豆沙沿着磨槽,慢慢流入下方的瓷碗里,一点点将碗填满。 新鲜的箬叶、蜜枣和糯米就放在手边,子衿正亲自动手包蜜枣豆沙馅儿的粽子。 郭贵妃从外头悄悄进来,挨着门边坐下,依旧是一脸的彷徨,数次欲言又止。 子衿有条不紊地制膳,神情非常地虔诚,郭贵妃望着望着,原本焦急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另一边,卫王在乾清宫外跪得摇摇欲坠。 子衿拎着食盒从他身旁经过。 卫王微微一怔,突然,他猛地扑向子衿,哽咽道:“是你!请你帮帮我,帮我劝劝太子哥哥,别让我娘殉葬!我以前对你不好,都是我的错,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吧!” 卫王心急如焚,竟向她不停叩头,苦苦哀求。 子衿没回头,直向乾清宫而去。 台阶上,子衿与游一帆擦身而过,游一帆突然开口:“卫王跪了一整天了,可殉葬是祖训,祖训不可违。何况,这是皇后的旨意。” 子衿看向眼前的乾清宫,声音压得很低:“游大人,我有一事,请您帮忙。” 游一帆惊讶:“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开口求我?” 子衿笑着摇头:“不是求,是请。新帝登基在即,大人急需人望,您只是举手之劳,可救二人性命,送两份人情。” “哟,有这样的好事,你还真惦记着我!”游一帆深深望她,见子衿紧盯着他,游一帆微微怔愣,旋即正色,“说说看!” 从阿虎的角度,子衿不知同游一帆说了什么,游一帆面露惊异。 阿虎纳闷,这说什么呐? …… 良久,子衿向游一帆颔首一笑,款步往乾清宫而去。 游一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卫王身上,那少年趴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一幕,依稀与少年时的他跪在那里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同样的悲愤与无助,他仰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乾清宫匾额…… 第122章 赦免郭妃 乾清宫正殿。 孟尚食亲尝膳食后,恭敬地请朱瞻基用膳。 苏月华为他递箸舀粥。 朱瞻基声音低哑:“还跪着么?” 袁琦忐忑:“是。” 朱瞻基面色沉沉,压根没有用膳的意思。 陈芜将子衿引入正殿,低声道:“殿下整日水米未进,您去劝着点儿吧。” 子衿进门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朱瞻基见了子衿,眼睛亮了亮,旋即冷下心肠,别过脸,不理她。 子衿上前,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精致的碗,刚煮熟的热粽子就浸润在凉水里。 苏月华微抬头看她一眼,自动自觉地退至一旁。 朱瞻基冷哼一声:“那个女人忤逆犯上,我绝不宽赦,不必多言了。” 苏月华嘴角弯起,隐隐带着对子衿的嘲讽。 子衿看了一眼动都没动过的清粥,亲手剥开一只粽子。 “殿下不肯用膳,皇后娘娘很是忧心,尚食局上下亦万分惶恐。若您实在用不下清粥,不如试试素角黍?” 朱瞻基直接推开了粽子,子衿送到他嘴边:“别看这小小一方角黍,做起来颇费功夫,我半夜还得看火呢。” 朱瞻基不理她,子衿轻轻咬了一口:“嗯,入口绵软,唇齿留香。殿下,真的不尝尝?” 朱瞻基无奈地看了子衿一眼,吩咐孟尚食:“退下吧。” 孟尚食等人正要退出,子衿突然发难:“殿下,那日永宁宫内发生的事,孟尚食亦是人证。” 朱瞻基侧目,孟尚食连忙跪下:“请太子嫔慎言,奴婢——” 子衿转过身来,看向孟尚食的刹那,目光冷厉如利刃,似是要将她心底的秘密洞穿。 “宴会酒水皆尚食局供给,郭氏若要进毒,如何瞒过孟尚食的眼睛。若孟尚食知晓此事,又为何隐匿不报?来龙去脉,不去问你,又去问谁?” 朱瞻基面色骤变,厉声呵斥:“说。” 孟尚食心念急转,沉静道:“回殿下的话,郭妃确有鸩杀皇后之意,可奴婢身为尚食局掌事,怎会行此糊涂之事,早将此事禀报皇后娘娘。然,当日圣驾忽至,阻止不及,皇后娘娘劈手打翻酒盏。皇上得知郭妃下毒,气恨万分,病情急转直下,待太医赶到,已是回天乏术。” 朱瞻基目光凌厉,隐隐已透着上位者的威压。 “最后赶到的太医是谁?” 孟尚食从容道:“回殿下,是盛太医。” 朱瞻基黑眸半眯,仰靠在龙椅上,疲惫道:“宣盛寅。” 很快,盛寅便被引入殿中。 盛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臣当日不在永宁宫,待臣匆忙赶到乾清宫为陛下诊治,已是……” 子衿冷眼瞧着盛寅,质问道:“盛太医精通医术,自陛下宾天后,为掩人耳目,你一直留在寝殿内伴驾,陛下因何而逝,大人就不曾好奇么?” 盛寅迟疑:“臣不通验尸——” 朱瞻基严厉道:“我要听实话!” 盛寅连忙解释:“《洗冤集录》有云,‘凡服毒死者,尸口、眼多开,面紫黯或青色,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口、眼、耳、鼻间有血出。’未免尸气蔓延,惊动外人,臣清理过陛下的龙体,陛下虽有唇部微青、下肢浮肿,却并无中毒之兆。” 朱瞻基开口喃喃:“如此说来,郭妃进毒为父皇所察,父皇是气急攻心,才会……” 众人连忙垂下头去。 子衿见状,又道:“我听闻皇后娘娘寿宴当日,御史李时勉上疏议论政事,因触怒陛下,当场下狱。” 朱瞻基看向袁琦,呵斥:“为何不报?” 袁琦躬身,解释道:“殿下,李御史出言辱陛下,陛下无比震怒,命武士扑以金瓜,侥幸未死,人如今正在诏狱,此事……无人敢提,怕太子殿下烦心。” 朱瞻基勃然色变:“父皇从未如此严厉地惩治任何官员,他到底说了什么,竟令父皇震怒至此?” 袁琦为难道:“奴婢……奴婢不知。” 朱瞻基抬手捏了捏眉心,摆摆手:“传令锦衣卫,立刻将他捆来,我要亲自审问!” 袁琦应声而去。 子衿转身看向朱瞻基,柔声道:“殿下,陛下并非中毒,而是气急病发,卫王水米未进……已在外跪了一整天了。” 朱瞻基没好气地将清粥一推:“送去给他!等等,他往日最爱吃甜角黍,也一并送去!” 当听到卫王最爱吃角黍的时候,孟尚食不自觉看了子衿一眼。 朱瞻基脸色却又沉下:“父皇向来仁慈,便是臣子当众顶撞,他都从不苛责,这李时勉受到如此惩罚,定是十恶不赦之徒,不必带来了,即刻缚斩西市!” 小宦官闻讯,连连应是,而后匆忙退出。 苏月华心惊胆战,偷觑孟尚食,可孟尚食却一脸平静。 朱瞻基终于吃了一口粽子。 苏月华再次呈上清粥,子衿亲自替朱瞻基送到眼前,朱瞻基勉强吃了两口,却见游一帆推着李时勉进来了,李时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罪臣见过太子殿下。” 朱瞻基又沉下脸来,厉声道:“我不是命令将他即刻斩首么?” 游一帆行礼:“殿下息怒,想必第二回传令的王指挥从端西门出,而来人捆着李时勉从端东旁门进来,一来一去,两头竟是岔开了!” 朱瞻基敏锐地望向子衿,子衿冲他无辜地笑笑。 朱瞻基冷笑一声,脸色阴沉:“李时勉,你可知自己犯下滔天大罪?!” 游一帆呵斥:“没听见殿下的话么,当日你到底如何顶撞陛下,还不从实招来!” 李时勉看了游一帆一眼,不由想起方才在赶来乾清宫的路上,游一帆对他的叮嘱。 “若要活命,见了太子,只能说两句话。” 李时勉再次叩头,正色:“臣言,陛下居丧守孝之时不宜多近妃嫔,皇太子更不宜远离左右啊!” 朱瞻基面色微妙地变了:“只此两句,别无他言?” 李时勉痛心疾首:“只此两句,别无他言,只是臣笨口拙舌,措辞不善,引陛下生厌,终触怒陛下,酿成大祸,臣甚悔!” 朱瞻基面上的怒容,不知不觉雨过天晴:“过鲁过直,倒不失为一个忠臣。” 他侧目看子衿一眼,突然喝道:“当日奏疏何在!” 李时勉浑身颤抖:“在……陛下当时震怒,一把火——烧了!” 朱瞻基看向子衿,子衿对他笑得格外亲切,朱瞻基意味深长道:“哦,烧了。” 李时勉深深俯下头颅:“是,烧了。” 朱瞻基长叹一声,摆摆手:“都下去吧。” 待众人全部退出,朱瞻基嗔怪地扫了一眼子衿。 子衿压抑着内心的忐忑,上前拜倒,温言:“殿下,帝王驾崩,妃嫔殉葬,更有多少无名宫婢陪殉,皇室贵胄、民间百姓多有效仿,活人生殉之风愈演愈烈,您就不能……” 朱瞻基肃然:“子衿,这是祖训。” 子衿深深望着他,眸中隐隐夹杂着些许期盼:“祖训,不能变么?” 朱瞻基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子衿眼神里闪动着无限的悲戚,看得朱瞻基于心不忍。 “唯有贵妃郭氏,育有三子,可依礼免殉。” 那就是还有一线生机,子衿的眼睛亮了起来。 殿外,太监将粽子送给卫王,卫王欢喜极了。 “我娘有救了,她不必殉葬了,我娘有救了!” 远远望着这一幕,苏月华忍不住回首望去。 “好厉害的手段。” 孟尚食摇摇头,莫测一笑:“到底年轻了点儿。” 听到这话,苏月华怔在原地,可孟尚食早已笑着离去。 此时,坤宁宫内,胡善祥正亲自服侍张皇后试穿太后服饰。 梅清匆匆上前:“娘娘,太子殿下要赦免贵妃郭氏。” 铜镜前,张皇后牵起清浅的微笑,没有言语。 第123章 郭妃殉葬 入夜,子衿脚步轻快地踏入西暖阁。 “贵妃娘娘,殿下免了您的殉葬!” 殿内,换上华服的郭贵妃竟然在吃冷淘。 子衿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 殷紫萍向子衿行礼。 子衿欲言又止:“今日做的是——” 郭贵妃停箸,神情悠长:“淮南地甚暖,甘菊生篱根。长芽触土膏,小叶弄晴暾。采采忽盈把,洗去朝露痕。俸面新且细,溲牢如玉墩;随刀落银镂,煮投寒泉盆。杂此青青色,芳香敌兰荪。” 不知不觉间,郭贵妃忆起了当年还待字闺中时,她的祖母为她做这道菜肴的画面。 忽而,她牵起微笑:“和我祖母亲手做的甘菊冷淘是一样的味道,真好,真好啊。” 子衿轻声问:“您想念莒国夫人了?” 郭贵妃自嘲地笑了:“哼,什么莒国夫人?祖父助建文伐燕,险遭杀身之祸,郭家也败落了。他妻妾众多,有十个儿子,父亲又常年生病,谁会顾念我们?有一次父亲病重,我在大宅跪了两天,祖母来背我回去。还是她典了过冬的袄子,换药给父亲治病。半夜,我看到她背着人在哭,知道为什么吗?” 子衿怔了怔,轻轻摇头。 郭贵妃压抑着哭声,眼睛被水雾蒙住,宫人在殿内燃上了烛火,照在她身上,是圆圆的、淡淡的光晕,一下一下,摇曳着。 她失神地望向窗外,神色怅惘凄楚,沉默半晌,才继续道:“她狠心绞了一头长发去卖,人家不要,因为她未老先衰,头发全都白了……她哭自己绞了头发,也救不了儿子的命!再后来,我主动入了东宫,汲汲营营二十年,不求郭家永世昌盛,只愿祖母安度余年!我要让郭家人牢牢记住,他们的荣华富贵,全都是我换来的,我要他们把祖母高高供起,对着这个从前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妾室敬畏叩拜!可惜我抗争了二十年,二十年啊,只有一步,一步之遥!” 子衿静静望着面前这个失落颓丧的娇艳妇人,这一刻,子衿在她身上看到了绝望、凄然。 她从晃荡昏黄的光晕中看向郭贵妃,望着她眼底的悲凉一片,莫名的就心里头一酸。 “贵妃,卫王殿下跪了一天,太子殿下命他先回去休息,明日正式来拜见,你们可以母子团聚了。” 郭贵妃像是没听见似的,低下头,认真地吃面。 子衿奇怪地看向殷紫萍,殷紫萍摇头,同样不解。 从西暖阁偏殿出来,殷紫萍便拎着食盒回了尚食局。 子衿也起身要走,郭贵妃突然开口:“子衿!” 子衿脚步微顿,静默片刻,回过头来。 郭贵妃望着子衿,突然笑起来:“为何要帮我?” 子衿微微一笑,平静道:“生人殉葬,何其残忍,能救一人是一人!” 郭贵妃笑了:“你很善良,又非常聪明,不过——想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当上皇后才行啊!” 子衿心中虽惊讶,却只是说:“您好好歇着,明日我带着卫王来探望您。” 郭贵妃目送子衿离去,低头望向冷淘,泪水一颗接一颗地落在了面里,很快,她振奋了精神,浑然不顾仪态,大口大口地吃面,嘴角始终带着微笑。 -- 翌日。 晨间,伏姜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子衿侧目低眉,静盯着伏姜,向她微微一笑,将梳子递给她。 伏姜不敢置信地接过梳子,战战兢兢地替她梳理长发。 “太子嫔,您不怪奴婢么?” 子衿唇畔微弯,不动声色道:“你本就是坤宁宫出来的人,为何要怪罪你呢?” 伏姜扑通一声跪倒,泪流满面。 “太子嫔,奴婢虽是从坤宁宫出来的,却从无害您之意,奴婢怕受连累,只是害怕……” 子衿顿了顿,低头看过去,见伏姜战战兢兢的,她便止了话题,温声道:“殿下亲口答应赦免贵妃,你不必再害怕了,继续梳吧。” 伏姜替她梳头,望着铜镜内子衿温和的笑容,眼泪忍不住一直掉。 阿金匆匆入内,面色惊恐:“太子嫔,郭贵妃她——” 子衿讶然。 阿金俯下身去:“悬了梁,从陛下而去了!” 子衿骤然色变。 伏姜手里的梳子惊骇地落了地。 -- 清宁宫西暖阁。 两名太监阻止卫王,根本不许他接近偏殿。 “殿下,您不能进去!殿下,请回去吧,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卫王无法进去,伏在台阶上,悲痛不已。 此时,一双手轻轻扶起了卫王。 卫王看着来人,嚎啕大哭:“大哥!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母妃已被赦免了,为什么!” 朱瞻基轻轻揽住他,万分动容:“都是大哥不好,是我来晚了一步。对不起。” 卫王紧紧抱住朱瞻基,像是抓住唯一的依靠。 “哥哥!我怎么办!父皇母妃都不在了,以后我要怎么办?” 朱瞻基柔声安慰:“不怕,还有大哥在。只要大哥在一日,绝无任何人可以伤害我的小十。” 卫王抽泣着点头。 朱瞻基沉声吩咐:“来人,先扶卫王回去歇着。” 太监扶着卫王离开。 陈芜疑虑:“殿下,您的旨意已传到清宁宫,为何郭妃……” 朱瞻基望向偏殿幽暗的深处,这一刻,他无比清醒地知道谁是幕后之人,恐惧与不安在他心底埋下了深深的种子。 最终,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 奉天殿前,设下香案贡物,在礼官的引导下,朱瞻基身着衮冕服,正式行告天地礼。 洪熙元年六月。 皇太子朱瞻基登皇帝位,大赦天下,尊张皇后为皇太后,立太子妃胡氏为皇后,是为大明宣德皇帝。 宣德帝即位,皇太后张氏坚持迁回旧居清宁宫。 清宁宫正殿。 胡善祥手捧名册,温言细语:“母后,若论起年纪资历家世,何氏最为深厚,宜册为妃,其余人的位份皆在这名录之上,还要请母后定夺。” 张太后接过名册,却未打开,而是望着胡善祥道:“孙氏的位份,你意如何?” 胡善祥恭顺地微笑:“孙妹妹温婉贤淑,待人谦和,向来是最得人心的,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远非旁人可比。她的位份,还是要请太后和陛下拿主意才是。” 张太后笑起来。 胡善祥谦卑道:“未知母后的意思——” 张太后却笑而不语。 -- 乾清宫。 杨士奇欲言又止。 朱瞻基眉峰微凛:“爱卿还有话说?” 杨士奇默了默,最终还是开口了:“陛下登基之初,汉王、赵王曾遣使来京恭贺,陛下加倍赏赐他们宝钞彩币,恩泽之优渥,已是前所未有。如今汉王陈奏利国安民四事,陛下又立刻施行,待这些心怀异志的藩王,实不宜如此宽厚啊!” 朱瞻基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龙椅扶手,嗓音淡淡:“汉王那道奏章,有何不对么?” 杨士奇迟疑:“于国于民,倒算得上中肯。” 朱瞻基颔首:“汉王勇于直言,痛陈时弊,字字句句皆对国家民生有利,朕自然要诚恳纳谏。” 杨士奇欲言又止。 朱瞻基低眉,敛着一双漂亮狭长的凤眼,神色自若。 “诸位爱卿,当年皇爷爷常常对皇考和朕讲,二叔有异心,一定要早作防备!可皇考顾念手足之情,对二叔处处宽容、以德报怨。如今二叔果真痛改前非,朕自也不负天家骨肉之情!今后这种疑心二叔的话,谁都不准再提!” 众臣面面相觑,终于拜下:“陛下圣明。” 散朝后,臣子们摇着头,低声议论着离开乾清宫。 杨荣看向杨士奇:“士奇兄,我观那汉王处处试探,别有居心,您可得提醒陛下,莫轻视了汉王的野心!” 旋即又对着杨溥,揶揄道:“哎呀,弘济兄,别老挨着墙根走!” 杨溥谦恭地笑笑:“对不住,老毛病啦!您瞧过陛下画的那竹林了没,笔法雄阔,极有章法,该怎么画,陛下心里明白着呢,少劳心!” 杨荣语塞:“哎,你这人!” 杨士奇连连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不远处,阿虎低声禀报:“大人,汉王三次来信,问的都是陛下的动静,您看要如何回复?” 游一帆目送大臣远去:“你以为呢?” 阿虎想了想,试探地说:“依卑职看,大臣们对汉王的非议,陛下都置之不理,反而对汉王又夸又赏,还亲赐书信,可见他同先帝一样,想以宽厚仁慈来博取美名。汉王,毕竟是他的亲叔叔嘛!” 游一帆突然笑了起来。 阿虎一时无措:“卑职不知错在何处,请大人指教。” 游一帆意味深长道:“对,皇帝一心安抚拉拢他这个王叔呢!” 阿虎诧异,又低声道:“彰德也来人了,还请大人抽空去见上一面。” 游一帆垂下眼,那张一贯冷峻的脸上辨不出情绪:“我知道了。” -- 宫外,游一帆匆匆进入一间茶肆,护卫立刻守候在外。 一人已等候在窗边,立刻向游一帆行礼。 雅间,二人坐谈。 游一帆沉吟:“哦,汉王邀义父一同起兵?那么,义父如何答复?” 家臣低声道:“王爷不敢轻易应承,命我潜入京师,征询您的意见。” 游一帆突然起身,在屋内踱了两步,停住,果断道:“答应他!” 家臣惊愕,欲言又止:“那新帝——” 游一帆冷笑:“朱瞻基登基为帝,朝野内外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对义父来说,这恰是开启一段伟业的大好时机!” 闻听此言,那家臣震住。 须臾,游一帆敛了眸中狠戾,冷静道:“回去告诉义父,东风未至,万事莫急!” 第124章 孟尚宫 尚食局。 众人向孟尚食参拜:“拜见孟尚宫。” 孟尚宫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平静地扫视众人。 “太后懿旨已下,复洪武初年旧制,命我执掌全宫事务。我要协助太后重定宫规,便无暇管理尚食局。这儿的一切事宜,暂时由——” 她目光扫过殷紫萍,苏月华,方含英三人,三人都跃跃欲试,尤其是苏月华,几乎以为花落自己,按捺不住的欢欣。 孟尚宫目光最终落在方含英身上:“含英入宫最久,资历最深,人也最沉稳,便由你代为执掌。” 方含英行礼;“是。” 孟尚宫扫视众人,又道:“尚食之位的人选,我还要细细斟酌。这段时日,你们都要安心办差,切不可有所懈怠。” 众人齐声应是。 待人离去,雪芦悄悄问香芹:“尚宫局与尚食局,就是挪了个地儿嘛!” 香芹伸手戳了戳雪芦的脑袋: “傻子,尚食局管的不过是进膳的差使,尚宫局为六尚之首,下辖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可总行六尚之事,宫中的典章礼仪、衣食器用,无不先得禀了尚宫而后施行。如今咱们孟尚宫就是六局之内,不,是整个紫禁城里最威风的女官啦!” 雪芦恍然大悟。 殷紫萍和苏月华对视一眼,目光如有实质,碰撞出激烈的火光,随后,她们二人各自转头,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 清宁宫正殿。 子衿坐于殿上,恭敬地垂着头,听张太后的训示。 张太后凝神打量着子衿:“每次来请安,你都低着头,仿佛格外畏惧我,我有那么可怕么?” 子衿越发垂下头去:“太后误会了。” 张太后沉声发问:“你认为,逼迫郭贵妃殉葬的人是我?” 子衿不言语。 梅清低声提醒:“太后问话,支吾遮掩,亦是大不敬。” 子衿纤细的身形一顿,这才缓缓开口:“太后,郭贵妃自小长于祖母莒国夫人膝下,感情十分深厚。那日老夫人曾经入宫,甘菊冷淘便出自她手……您已是大权在握,何必苦苦相逼?” 张太后叹息一声,意有所指:“郭氏是先帝最宠爱的女人,也带给他致命的伤害,所以,我送她去陪伴他。” 子衿抬头,直视张太后:“那么,您真的会让郭氏陪葬献陵,神位入祭陵享香火供奉吗?” 梅清神色骤变。 子衿见张太后笑容沉了下去,忽而一笑:“我无权请求您宽恕郭氏,但您本可罚她去守陵、出家,甚至让她自尽谢罪,而非公然逼她殉葬。” 张太后凝眉,委实不解:“都是一死,有何区别?” 子衿敛目,眼底的悲怆一闪而过。 “无子殉葬已是人间悲剧,如今有子亦要殉葬,后宫无不闻之色变,此风一开,遗祸无穷。贵妃被殉,朝野震动,她的长子滕王忧惧病亡,便是年纪最小的卫王,也是日夜哭涕,惶惶不可终日。他们都是陛下的手足,如今兄弟离心,陛下又怎会不伤心呢?” 张太后眉眼间浮着冷笑:“看你的眼神,隐隐藏着不甘。或许在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向我讨回公道。” 子衿垂眸,面上不显半分:“婢妾不敢。” 张太后大笑,旋即正色:“过去许多年,我守护着自己的丈夫,守护着我的儿子,守护着整个后宫,今后还要尽我所能,守护好江山社稷,守护好大明的百姓。马皇后,徐皇后,她们的一生都是这样活着。可是郭妃、胡善祥,还有你,以及无数的后宫女子,纵然真的手握权力,你们又能干什么?争风吃醋,还是庇荫家族?得了,你们什么也干不了!所以这权力,我会牢牢握在手心。纵然你再不满,只要我活着一日,便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子衿神情平静,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 她不再辩解,向张太后郑重地行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出了清宁宫,迎面便遇上了胡善祥。 她向胡善祥行礼。 胡善祥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一道走走吧!” 子衿始终落后胡善祥一步,显得谦卑有礼,宫女们则远远坠在后头。 胡善祥声音很低:“心机费尽,依然救不了人,失望么?” 子衿沉默不语。 胡善祥望向苍穹,眼底微光潋滟流转,却藏着掩也掩不住的悲凉。 “这片蓝天之下,阳光所到之处,无人可以同太后抗衡。所以,你不该失望,该绝望才是呀。自此以后,不该有的念头,弃了吧!” 子衿停步,抬头,看向胡善祥脸上的微笑。 “被他人伤害,待拥有权力,又成了迫害他人的元凶,为什么?胡司膳认定,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人,根源又在何处?太祖立下的祖训,殉葬的嫔妃宫婢尚有定数,可是公卿贵族、仕宦乡绅争相效仿,葬送世间多少的无辜生灵,又怎么数得清呢?” 胡善祥转身看向子衿,目露鄙夷,嗤笑道:“你以为,可以改变这一切吗?” 子衿目视不远处,太监们正在更换宫中张挂的丧事灯笼,宫中已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于是,她平静地回答:“现在还不能。” 胡善祥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现在?” 子衿轻轻一笑,颊畔泛起浅浅的梨涡,向胡善祥行礼,离开了。 胡善祥目送子衿离去,目光无比的复杂。 “画屏啊。” 画屏上前几步:“皇后娘娘?” 胡善祥微笑,带着跃跃欲试:“你瞧,一场战争就要开始了。” 画屏惊异地看着胡善祥。 宫巷里。 阿金亦步亦趋地跟在子衿身后,忧心忡忡:“主子……” 子衿开口喃喃:“人生路途漫漫,又怎会一帆风顺呢。所以,我并不会感到绝望。不过,千里之行,当从头迈起。” 阿金欲言又止。 子衿转过脸来,柔和一笑:“那就……先册个贵妃,再谈其他!” 听闻此话,阿金瞠目结舌。 子衿突然转身就走,片片宫墙从身边掠过,她的神情和步伐越来越坚定。 阿金连忙追了上去。 -- 尚食局内一派忙碌景象,殷紫萍与苏月华在指挥众人制膳,二人的目光偶有交汇,隐带锋芒。 方含英看到这一幕,面露担忧。 叮铃,叮铃,叮铃铃,轻盈的金铃声远远传来。 苏月华气度高雅,昂首挺胸,引领一群进膳太监经过走廊。 宫道上,苏月华与正在巡视的的游一帆邂逅。 苏月华行礼,随后,二人各行其是,擦肩而过,眼神没有丝毫交集。 -- 琼苑,繁花乱蕊堆雪似的裹在枝头,莺啼燕啭,亭台小榭一片盎然绿意。 凉亭。 朱瞻基正在看地图,他的手指划过大明疆界和每寸土地,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土,谋划国家的未来。 最终,他的指尖落在乐安州的方向,轻轻点了点,眼神里充满志在必得。 袁琦在旁瞧见,仿佛有一瞬间窥见了新帝深沉的心思,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 亭外,画师远远坐着,正在给皇帝绘像。 良久,朱瞻基合上地图,若有所思。 袁琦轻声提醒:“皇上。” 朱瞻基抬头望去,子衿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画师身侧,正在看他的肖像。 朱瞻基正色:“画好了么?” 画师恭敬上前,献上画像。 朱瞻基向子衿招手,让她过来一道欣赏。 画像上的年轻君王面白无须、英俊潇洒,他当即皱起眉头。 “不妥。” 画师一惊,忙问:“敢问陛下,何处不好?” 朱瞻基眉眼微弯,向子衿宠溺一笑。 “处处都不好,你来替朕画。” 子衿微微有些愕然,歪着脑袋打量他。 朱瞻基看看她,子衿失笑,主动走到画架旁边,执笔,抬头。 “未明圣意,不敢落笔。” 朱瞻基重新坐下,清了清嗓子,眼角眉梢漾开笑意一片。 “刚才那幅画,俊朗潇洒有余,雄武之量不足。” 子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落笔,默念:“是,要雄武!” 朱瞻基自言自语:“帝王之相,当仪表威严、奇伟非凡,方能令人怀德畏威、诚心敬服。” 子衿大笔一挥:“是,要奇伟!” 一旁的画师眼睛越瞪越大。 朱瞻基满腹怀疑地看着她,正要起身去看。 子衿轻轻抬了下左手,制止道:“陛下别动,这一动,可就画不好啦!” 朱瞻基立刻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子衿忍住笑,信笔挥毫。 良久,她终于搁下笔,画师眼睛都快瞪得脱框了,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 子衿捧着画儿去献宝。 “陛下,您瞧!这幅像,他雄武不雄武,奇伟不奇伟,威严不威严呀?” 朱瞻基定睛一看,子衿画的这幅画,竟是个长着美须、身材雄阔的大黑胖子。 朱瞻基轻轻挑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嗯,爱妃之画,甚合朕意。” 话音未落,他作势要抬手敲打子衿的脑袋,被她轻轻一闪避开了。 子衿扬起手中画像,望着朱瞻基笑,笑靥如花。 “这可是遵从圣意而画的呀,这么仔细一瞧,同陛下本人不差分毫呢!” 朱瞻基故意绷着脸,但是看着画里的黑胖子,他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朕很中意,留着吧!改日,朕为你也作一幅,必定分、毫、不、差。” 子衿忍笑:“是。谢陛下隆恩。” 朱瞻基终于挽住了她的手,一起端详这幅画,一本正经道:“或可再雄武些许。” 就在此时,苏月华姗姗而至,叩拜,恭敬道:“恭请陛下用膳。” 朱瞻基和子衿同时回过头来,朱瞻基轻轻颔首。 苏月华击掌,太监们鱼贯而至,为新帝呈送膳食…… 第125章 封妃受阻 琼苑。 宫女太监们正忙着设贡案,摆放贡品,贡上月光神祃。 紫禁城各处,人人都在做中秋节的准备。 尚食局忙翻了天,方含英、苏月华领着众人在制作手工月饼,而殷紫萍领着宫女们准备瓜果点心。 张太后搁下茶盏:“皇帝想册立孙氏为贵妃?” 朱瞻基颔首:“是。” 张太后静盯着朱瞻基,突然发问:“当年你皇祖父是替你择定孙氏为正妃,可惜她命格不佳,不配正位中宫。如今你已册了胡氏为后,二人名分早定,难道孙氏在背后还有什么怨言么?” 朱瞻基不由蹙了眉,面色微沉:“母后误会了,子衿她……孙氏从未有过怨言,这是儿子自己的意思。” 张太后低着头没去瞧朱瞻基的脸色。 其实她知晓,不用瞧,也知晓自家儿子此时脸色多差。 她随意地翻阅书籍,不动声色道:“贵妃仅居凤位之下,需择婉顺贤德、六宫敬服之女子。此事暂时搁着吧,我需要再想想。” 朱瞻基欲言又止。 张太后突然笑了:“怎么,皇帝舍不得?” 朱瞻基面无表情:“母后,孩儿并无此意。” 外殿,梅清领着子衿正要入内,听见二人叙话,梅清轻声道:“请您稍候。” 子衿颔首。 殿内,张太后再次开口,似打趣似试探:“我还以为后宫妃嫔之中,你最偏爱孙氏,难道不是?” 朱瞻基微微一怔,旋即薄唇翕动,轻描淡写道:“孙氏性情柔顺,又有些前尘宿缘,朕待她难免宽纵两分,却绝不容许她侍宠生娇,招惹祸端。母后宽心,凡后宫嫔妃,在朕心中皆一般无二,这孙氏……也不该例外。” 张太后满意地笑笑。 殿外,子衿全部听在耳中,阿金偷窥主子神情,有些胆战心惊。 梅清轻轻上前提醒:“太后。” 张太后故作恍然:“子衿来了,请她进来吧。” 朱瞻基笑容有一瞬间凝滞,很快恢复镇定。 张太后看儿子神情微变,也忍着笑。 “陛下政务繁冗,我就不留你了,让子衿陪着我说话就好,你去吧!” 朱瞻基行礼:“是。” 他向外走时,迎面与子衿相遇,子衿低头向他行礼,他的脚步停下一瞬,故作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偏偏子衿刻意低着头,看不出半点情绪。 朱瞻基顿了顿,快步离去。 临近中午,子衿才从清宁宫出来,不远处,朱瞻基正等着她。 袁琦迎上来,讨好地笑:“娘娘,陛下请您陪着一道儿用膳。” 子衿笑盈盈地给了个软钉子:“请袁公公代我回陛下的话,嫔妾姿容丑陋,性子又不柔顺,就不去玷污陛下的眼睛了,请陛下再邀其他姐妹吧,反正后宫的女子都一样嘛。容嫔妾失礼,先行告退。” 她远远向朱瞻基行礼,带着阿金就走了。 袁琦为难:“哎,您这可是抗旨啊?!” 朱瞻基一瞧见,哪儿还有不明白的,没等袁琦开口,他已负气而去。 袁琦连忙追了上前:“陛下?!陛下!” 清宁宫西暖阁。 伏姜捧着一碟中秋的月饼过来。 “主子,您瞧,鲜肉、百果、五仁、蛋黄莲蓉各一,全都备好了,是不是现在送去乾清宫?” 子衿果断拿了一只月饼,一口咬下去。 阿金试探:“依往年的惯例,各宫的主子都要往乾清宫送团圆饼,您这是?” 子衿轻描淡写道:“不送了。”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阿金和伏姜面面相觑。 坤宁宫。 清风拂来,架上摆放的医书早就落上了满满的灰尘。 胡善祥终于做好了两件小衣服,在玩偶娃娃身上比了比,问画屏:“哪件好看?” 画屏指着红色那件:“时值中秋,自是红色喜庆。” 胡善祥点头,把红色衣服套在玩偶身上,打量了又打量,年少回忆似潮水般涌入脑中。 少女胡善围拿着玩偶娃娃逗弄童年胡善祥的场景。 胡善祥眼底微有泪光闪烁。 画屏提醒:“主子,是不是先派人将团圆饼送去乾清宫?” 胡善祥微微摇头:“那位不是擅长制馔么,我的手再灵巧,也不能胜过她,不必白费心思了。” 旋即又开始自言自语:“不,还是这件更漂亮!” 画屏欲言又止。 胡善祥说着,却忍不住掩住唇,张口欲呕。 不多时,画屏出了坤宁宫,向各宫殿派来打探消息的宫女们摇头,众人四散而去。 乾清宫。 宦官向守在殿门的袁琦低声耳语两句,袁琦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朱瞻基搁下笔:“她没送团圆饼吧。” 袁琦笑得很尴尬。 朱瞻基冷哼一声:“朕是为她好,不识好歹!” 袁琦为难:“陛下,其实……” 朱瞻基疑惑地瞥了袁琦一眼:“为何吞吞吐吐?” 袁琦赔笑:“今年除了太后,各宫都没送团圆饼来。” 朱瞻基诧异抬头:“嗯?!” 良久,袁琦退出殿外,劈头盖脸就骂那名前来通禀的小宦官。 “各宫给万岁爷献团圆饼,那是规矩,万岁爷瞧上谁送的团圆饼,夸一句,赏点儿什么,那是体面,现在一个个都怎么回事儿,规矩不守了,体面也不要了?” 宦官委屈巴巴:“袁总管,这、这皇后娘娘没送,底下主子们都不敢送啊。再大的胆量,也不好越过皇后娘娘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袁琦好奇道:“那孙娘娘呢,她也不敢送?” 小宦官脸色愈发难堪了。 “您还说呢,奴婢白跑了一趟,娘娘是亲手做团圆饼了,回头自己都吃光了!” 袁琦愕然:“好,她们这一个个,都是要翻天哪!等着吧,瞧好吧!哼!” 见状,小宦官凑近袁琦,附耳:“还有件事儿,司苑局应承,今年给您的那份儿……” 说着就将五根手指一翻,表示翻番:“陛下面前,您可得多周全!” 袁琦会心一笑,微微颔首,可谓是志得意满。 -- 尚食局。 常青带着下属清理库房、洒扫院子,一宦官捧出盒豆沙。 “常公公,这馅儿都酸了,您看?” 常青挥挥手,那小宦官便直接将霉变的豆沙丢进墙角盛垃圾的木桶,又去开一间库房的门,结果锁都打不开,正好奇着。 “从前有个宫女。”常青故意伸长舌头吊死状,“不大干净,孟尚宫亲自给锁了,轻易不让人出入。好了,大家动作快着点儿!” 众人匆忙收拾了扫帚水桶,一阵风似地又离开了。 不多时,殷紫萍走到墙角,弯下腰,轻轻捻起豆沙馅料,低喃:“若让太后尝到霉变的豆沙,看你苏月华如何交代。” 她刚端起那盒馅料,却又站住,不由自主想起子衿说的话。 “我相信,你能赢她。” 殷紫萍低头看长出白毛的豆沙,狠狠骂自己。 “殷紫萍,你清醒点,苏月华同孟尚宫关系匪浅,连老天都帮她,比试本就不公平,你不择手段也得赢!” 她捧着豆沙走了两步,气恼地丢掷于地,用力踩了好几脚,边踩边念咒。 “我答应过子衿,我要做个好人,做个好人!做个好人!好人好人好人!” 她飞起一脚将豆沙罐子踢飞了,罐子越过矮墙,听见哎哟一声,有人大叫:“谁啊!” 殷紫萍拍拍灰尘,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 大厨房,雪芦一碟碟摆出来。 “椒盐饼、芝麻饼、乔麦饼、吴山酥油饼,这是斗糕,凉了以后也很松软。还有这种用年糕做成的松糕,蒸好后拿去暴晒,变硬后贮存半年不会霉坏呢!” 殷紫萍一一检查糕点。 雪芦咬着斗糕,好奇问:“不过,为什么突然对这些饼啊糕点啊感兴趣呢?” 殷紫萍望着糕点,露出笑容。 -- 琼苑湖畔。 子衿在池畔忙碌着,吴妙贤同曹婕妤、赵美人一行人经过,赵美人忍不住要走过去,被曹婕妤拉住,轻轻向她摇了摇头。 赵美人生生止住步子。 子衿将小酒坛拴在池畔,手一松,扑通一声,酒坛深深垂入到冰凉的池底。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几人。 吴妙贤冷冷扫了赵美人一眼。 “这么想过去,那就过去好了,又没人拦着你。” 赵美人胆怯地低下头,不敢言语了。 曹婕妤向子衿笑着颔首,拉起赵美人的手。 “走,去那边看看中秋宴筹备得如何了。” 说完,便拉着依依不舍的赵美人走了。 吴妙贤走到子衿背后,轻轻摇着美人扇,故作感慨:“有时候呀,我可真佩服你。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干涉郭贵妃为先皇殉葬一事,这才引来太后震怒,始终压着你的位份。姐妹们眼见郭贵妃的下场,再不敢公然同你亲近,你倒是处之泰然。有时想想,还不如留在尚食局当厨娘,现在这模样儿,怪可怜的呢!” 子衿认真地忙活手中的活儿,没有抬头,忍着笑,眨眨眼道:“中秋宴后,我会邀陛下品桂花酒,独家特制,醇香可口,定能讨得陛下欢心,就不劳吴昭仪替我担忧啦。” 听了这话,吴妙贤未免多瞧了水中两眼,撞上子衿似笑非笑的眼神,故作不在意,冷笑一声,摇着美人扇走了。 伏姜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又满脸笑容。 “主子,您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子衿笑而不语。 吴妙贤走远了,却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显然对子衿的做法颇为上心。 第126章 荷叶鲊 琼苑。 张太后领着众妃嫔焚香拜月,拜月后,撤案,皆铺毡席地而坐。 孟尚宫微微颔首,方含英领着众人端上月饼、螃蟹,西瓜、葡萄等瓜果。 胡善祥攀了桂花枝,递给吴妙贤。 梅清背对于众人,轻敲鼓点。 张太后嫌她动作慢吞吞,手一伸,豪气道:“我来。” 众人万分惊讶。 张太后亲自击鼓,花儿落在赵美人手里,她便拨起琵琶。 袁琦拎着羊角灯,引着朱瞻基走过来,看到的便是一副花团锦簇的盛景。 瞧见皇帝来了,除张太后外,众人都起身行礼,朱瞻基摆摆手,直接坐在张太后的身边。 张太后这才将鼓槌丢给梅清。 众人便也回座,继续吃月饼听琵琶曲。 何惠妃主动弄筝,曹婕妤为了助兴也吹起竹笛,焦贵人以埙伴奏,一时月下美人群聚,争相向朱瞻基献媚。 胡善祥以苏叶水洗了手,用蟹八件剥蟹,蟹肉堆放在小碟内。 画屏要帮忙,她轻轻摇头。 螃蟹宴有直接清蒸的,有洗手蟹,有炸蟹,更有蟹丸、蟹粥数种,看得人目不暇接。 赵美人趁着众人都在弹奏,索性停了琵琶,悄悄坐在子衿身边,与她比试起仅以指甲剔螃蟹的速度,还献宝地将剔得干干净净的蝴蝶壳给子衿看。 子衿诚恳地夸奖:“赵美人的手真灵巧。” 赵美人不经夸,顿时面颊绯红,腼腆地笑起来。 朱瞻基净手,眼神不自觉飘了过去。 苏月华呈上一道菜:“锦瓣金蓑织几重,问鱼何事得相容?涌身既入莲房去,好度华池独化龙。此膳名为莲房鱼包。” 在每个莲孔内填入用酒、酱和香料腌制后的鱼肉,蒸熟后装盘,又在莲蓬上刷一层蜂蜜,放入蒸锅,再以渔父三鲜佐食。 张太后品尝,颇为赞赏地点头。 “吸收了莲叶和蜂蜜天然的香气,入口时还有微微的酸,让人胃口大开啊。” 苏月华介绍:“太后,这调味汤便是以莲、菊、菱三种食材特别制作的酸齑。” 苏月华以竹签挑出一颗鱼丸,蘸了小碟内的调味汤,呈给朱瞻基。 朱瞻基品尝,随口赞赏一句:“倒是风雅。” 子衿正低头认真吃螃蟹,连头都没抬起来。 朱瞻基不自觉放下了竹签。 孟尚宫使了个眼色,方含英上前换盘,特意在御前加了一碟蔬果。 吴妙贤以扇遮面,一直悄悄偷瞄皇帝。 胡善祥剥蟹肉剥得很认真。 朱瞻基看见蔬果,立刻想起一事。 “对了,司苑局说今年的蔬菜上供不足,需向顺天府取用薥秸三千束,芦苇蒲五千束,孟尚宫曾在尚食局多年,如今又掌着紫禁城的宫务,朕便问你,大内的蔬果供应当真不足吗?” 袁琦一惊。 孟尚宫微笑:“陛下,太后深鉴奢逸,以身作则,宫内上行下效,简朴成风,便是这中秋节,亦是不办大宴,尽量俭省,供应又怎会不足呢?” 袁琦急了,想开口却不敢,垂着头一言不发。 朱瞻基点头,若有所思:“你说的对,紫禁城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的蔬果,只怕有人趁机勒索贪墨,自今年起,紫禁城上供的蔬果,一律三分减二。” 孟尚宫行礼,恭声道:“陛下圣明。” 孟尚宫立向一旁,张太后满意颔首,被苏月华看在眼底,苏月华隐隐疑惑。 殷紫萍上菜,竟是一碟子圆烧饼。 众人面面相觑。 胡善祥蹙眉:“这是?” 孟尚宫低声责备:“殷司膳,怎可将如此粗陋的食物献上?还不撤下。” 赵美人悄悄问:“那是什么?” 子衿神秘一笑:“嘘。” 赵美人乖巧地点点头。 朱瞻基好奇地拿起一块,对月望去,烧饼中间有个可容绳孔穿过的孔洞,他咬了一口。 孟尚宫正要阻止:“陛下?!” 朱瞻基却笑了:“馅是糟肉和苔菜,吃来倒是酥脆可口,但朕瞧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殷紫萍眉眼一弯,娓娓道来:“陛下早年随太宗皇帝北征,军中多携粟米炒面为干粮,今奴婢以小麦面烤制烙馍,以麻绳串起可方便行军。哦,和面时奴婢还特意加了盐与生姜汁来调味,洒了补中益气的芝麻,还能填补各种肉馅……” 说到这里,她还特意看了一眼朱瞻基的脸色。 “奴婢试过,可保数日不坏。” 朱瞻基打断了她:“朕登基之后,天下太平,自是不必劳师远征。” 殷紫萍心沉了下去。 谁知朱瞻基略略沉吟,便接着道:“不过从前行军,遇到缺水之时,粟米炒面实难下咽,难得你有这份关怀军中将士的心,便将这烙馍的做法教给军营里的厨子,士兵们练兵围猎的时候用得着!” 殷紫萍大喜过望:“是。” 张太后含笑:“尚食局不是还缺一位掌事么?” 孟尚宫欲言又止:“是,只是她二人资历尚浅,奴婢担忧她们无法服众,所以——” 张太后打量殷紫萍,不以为然:“让她先代领掌事一职,待你教导之后,再正式接掌吧。” 孟尚宫颔首:“是。” 殷紫萍喜形于色:“谢太后恩典。” 苏月华脸色微变。 朱瞻基目光再次看向子衿,却发现她不知何时不见了。 张太后亲自将月饼推给儿子。 朱瞻基拿起团圆饼咬了一口,微微一顿,趁着众人不注意,不动声色地取出其中的纸条,攥在了手心里,嘴角却浮起笑意。 朱瞻基来到湖畔,果然见一美人坐在月下池畔,但他看了背影第一眼,便知道不是子衿,转身要走。 对方正去扯栓酒坛的绳索,见状一急,便要起身,谁知一时不慎,身子一歪,朱瞻基连忙上前扶住她。 美人趁势抱住他,头一抬,娇滴滴道:“陛下?” 朱瞻基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正是吴妙贤。 “是你在团圆饼里放了纸条?” 吴妙贤捧起他的手,亲昵道:“为了准备桂花酒,嫔妾顶着烈日忙碌,脸都晒红了,您摸摸!啊,对了!” 她匆忙起身去扯麻绳,将桂花酒捧了上来,袖口沾了水也浑然不觉,冲着朱瞻基甜甜地笑。 “陛下,肯不肯赏脸?” 另一边,子衿远离热闹非凡的宴会,孤身一人坐在桂花树下,随手拿了根树枝在画画,沙土上渐渐出现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教导女童读书的场景。 远处丝竹管弦之声阵阵,她却专心地画着,女人的脸部画了两遍都画不好,她就耐心地擦掉重新画,直到满意为止。 画完了,她轻轻拿着树枝,一遍遍地敲打画里的小女孩,模仿着母亲当年的语气:“不准哭!不准哭!不准你哭!” 一下,两下,三下,她越敲越用力。 琼苑的丝竹声渐渐远了,唯有一缕洞箫之声从琼苑深处传来,子衿侧耳倾听,丢下树枝,用脚擦掉了地上的图画,向远处寻去。 游一帆坐在高处吹奏洞箫,子衿循声而来,就在她要看到吹奏者庐山真面目的时候,被一只手陡然牵住,伏姜关切道:“主子,您怎么悄悄出来了,奴婢到处寻您!” 子衿正要开口,洞箫声消失,她四处张望,不由失望。 伏姜好奇问:“您找什么?” 子衿自言自语:“这箫声,我听过。” 伏姜听得一头雾水:“殷司膳寻您好久,快回去吧。” 子衿轻轻啊了一声:“可惜。” “快走吧!”伏姜把子衿拉走了。 走出很远,子衿还频频回头。 待二人离去后,游一帆才从藏身处现身。 他默默来到子衿刚才画画的地方,俯下身去,手指轻轻触碰过沙地上还残留着的女童的脸,轻声呢喃:“你,想家了吗?” 池畔,吴妙贤自觉重量不对,晃晃,空的,她赔笑:“记错了,不是这一只。刚才埋在哪儿了!我想想!” 朱瞻基起身:“朕回宴上去了,你慢慢找吧。” 吴妙贤阻止不及:“陛下!陛下!” 袁琦忍笑,匆匆追上。 芳佩现身:“主子,水边凉,您仔细着点儿,奴婢扶您——” 吴妙贤大怒,丢下酒坛,用力一踢。 “分明有人在捉弄我,叫你捉弄我!”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控制,一脚踩进了水里。 芳佩惊呼:“主子!” 宴上,胡善祥将蟹肉都剥好,搁在碟子里,放在皇帝的座位前。 这一幕落在张太后眼底,张太后嘴角勾着若有似无得笑。 胡善祥默默退回原座,忍不住又欲呕,她急忙遮掩。 张太后看了梅清一眼,梅清颔首。 朱瞻基回到席上,胡善祥略带期盼地望着他,朱瞻基却没看她一眼,胡善祥失望地移开了眼。 不多时,子衿也悄悄回席,看在胡善祥眼底,自然误会更深。 殷紫萍献上荷叶鲊,她亲手解开莲包,将鱼鲊呈给太后。 张太后意外道:“这是包裹在荷叶里,在烈日下炙烤的鱼鲊么?” 殷紫萍笑盈盈道:“是。用了盛夏采摘后保存下来的干荷叶。原本还冰了桂花酒,只是湖水太凉,怕伤了太后的身子,重新取了酒温过。” 孟尚宫亲自为太后斟酒,张太后品尝鱼鲊。 朱瞻基挑眉,问:“这是你的主意?” 殷紫萍诚实回答:“回陛下的话,是孙娘娘特意献给太后享用的。” 朱瞻基看向子衿,脸色阴沉下来:“哦,是你亲手制的荷叶鲊么?” 子衿浅浅笑着:“是。” 朱瞻基傲傲娇娇地哼了一声,不冷不热道:“盛夏泛舟湖上,攀荷叶制鲊,待夕阳西下、尽兴而归,伴着桂酒,开莲取鲊,才算应景。所以此膳,应为船宴。如今这时节,莲叶早已枯萎,朕看倒是风雅全无!” 张太后点了点他:“从前你最爱碧筒杯,赞它酒味中莲气暗蕴,风趣又雅致,如今你可忙得多了,完全没心思陪着我们这些闲人赏花品酒啦!” 朱瞻基失笑:“母后有这个雅兴,儿子何时都奉陪。不过这种附庸风雅的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母后,朕还有政务要办,先告退了。” 张太后愕然:“皇帝?” 朱瞻基自顾自地行礼,匆匆离去,经过子衿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伏姜惊恐不安,子衿则若无其事地用膳,看都没看朱瞻基一眼。 众人低声议论。 “陛下这是怎么了?” “弹琴唱曲不喜欢,荷叶鲊又哪里得罪他了?中秋月下,荷叶生香,多有趣儿啊,怎么就附庸风雅了?” “嘘。” “唉,白练那么久,陛下连听都没听就走了。” “咦,这团圆饼是五仁的,你尝一块儿!” 张太后柔和笑笑,打圆场道:“皇帝走了更好,咱们更自在,继续弹呀,唱呀,他不爱听,我爱听!” 丝竹声再度响起。 子衿望着皇帝怒气冲冲而去的背影,嘴角噙起笑意。 第127章 捉弄吴妙贤 散席后,子衿带着伏姜回宫,迎面遇上吴妙贤。 吴妙贤气急败坏,恨恨道:“你成心算计我!” 子衿故作惊讶:“算计?” 吴妙贤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都在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芳佩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尴尬道:“孙娘娘,我家主子瞧您那桂花酒好,一时好奇去取,一不小心,还落了水。” 吴妙贤气得眼泪花儿在眼眶中直打转。 “你还说不是故意捉弄我!” “吴昭仪若真想要,只管对我说,送你一坛便是,何必亲自动手?”子衿忍着笑,说得一本正经,她拿帕子去擦她的脸,“瞧你,浑身都湿透了。” 吴妙贤一把拂去她的手,脸色涨得通红,张口欲言,却重重打了个喷嚏。 子衿关切道:“夜深了,别站在风口上,还是赶紧回去换衣裳,小心受了寒凉。” 吴妙贤太过气恼,竟口不择言:“你这样心思狡诈的女子,陛下早晚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子衿淡然一笑:“这话我仿佛在哪儿听过。” 吴妙贤又打了个喷嚏,被芳佩揽住,浑身发抖地走了。 子衿轻轻笑出声来。 伏姜小声提醒:“主子,吴昭仪还没走远呢!” 吴妙贤果然没走多远,全都听见了,气恼万分地捂住面孔,哇地哭出声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子衿笑得更厉害。 伏姜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吴妙贤回到寝殿后,喝了姜汤还不管用,紧紧裹着被褥,浑身颤抖。 “不是叫你报乾清宫么,陛下为何不来看我?” 芳佩放下碗,为难道:“主子,陛下政务太忙,怕是不会来了,还是请医女来诊治吧。” 吴妙贤断然否决:“你去你去,好叫我变成全宫的笑话!呜呜!” 突然,一宫女匆匆入内:“昭仪,孙娘娘送了神仙粥来,说是陛下都常用来治风寒的。” 吴妙贤大怒:“她就是成心来气我,不要不要,快拿走!” 宫女被吓一跳,连忙要走。 吴妙贤冷得受不了:“站住!端过来。” 宫女将神仙粥送过去,吴妙贤喝了一口。 “烫烫烫!哎呀,她就是故意的,脸上笑吟吟的,笑里藏着暗刀呢!” 这时,子衿直接推门而入:“吴昭仪,风寒好些了吗?” 吴妙贤瞪了宫女一眼,咬牙切齿:“人家亲自来探望,就让她在外空等,你主子我成不知礼数的人了!” 那小宫女讷讷不敢言。 子衿示意伏姜将瓦坛递给宫女:“刚才忘了告诉你,这只瓦坛放在炭火上,周围要用炭灰埋好,熬到五更天再取,不要误了时辰。” 吴妙贤好奇:“这是什么?” 芳佩上前一看,内是半熟的白米饭,添了火腿红枣。 子衿黛眉微不可察地挑了下,打趣道:“刚才喝的是神仙粥,这是神仙饭,专给你驱寒补身用的药膳。” 宫女端着瓦坛匆忙离去。 吴妙贤还是嫌烫,子衿自然地坐在她身旁,接过碗去,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我来向你赔罪,别生气了,好么?” 吴妙贤愣了一下,嘴硬道:“别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白日做梦。” 子衿指了指窗外。 吴妙贤眨巴眨巴眼睛:“干什么?” 子衿忍着笑,揶揄道:“夜已深了,现在可以做梦了吗?” 吴妙贤哼出一声,又开始一个接一个打喷嚏,揉得鼻尖都红了,子衿拿出帕子替她擦鼻涕。 她不好意思地夺过帕子,捂住半张脸,悄悄看她。 “你真是来赔罪的?” 子衿认真点头。 吴妙贤扬起下巴,别扭又傲娇:“既是心甘情愿来赔罪,理应认罚吧,这可是你从前说过的,你别耍赖!” 子衿失笑,沉吟:“那就罚我——” 吴妙贤期待地睁大眼睛。 -- 乾清宫。 朱瞻基越坐越心烦,直接踏出了正殿,袁琦连忙捧着披风追出去。 他才踏出殿门,游一帆便上前向他行礼。 朱瞻基望着月色,叹了口气。 游一帆轻声问:“中秋之夜,陛下为何愁眉不展?” 朱瞻基欲言又止:“从来只有别人哄着朕,朕还真不知该如何哄人,云舟以为呢?” 游一帆开口,若有似无地试探:“陛下要哄的,自然是女子了。” 袁琦连忙道:“那是自然……” 朱瞻基侧目,皱着眉冷冷看他一眼,袁琦赔笑。 游一帆失笑出声,默了片刻,又轻声叹息,感慨道:“陛下坐拥江山,天下间的美人任君采撷,今日竟会为一女子苦恼,臣实在不解。” 朱瞻基哼了一声:“嗯,从前有人告诉朕,朕也不会信啊!” 游一帆面无表情地劝说道:“陛下,女子骄矜善妒,过度的忍让与宠爱,只会让她们忘乎所以、得寸进尺。您对那个人,或许就是宠爱过甚,才会叫她拿捏三寸,借宠生骄。” 朱瞻基怔住:“是这样吗?” 游一帆低头静默一瞬,点点头,掩去眸中失落:“您搁着她,冷着她,不理她,再过段时日,您肯多瞧她一眼,她也要感恩戴德。” 朱瞻基微微摇头:“那是你不了解她。” 游一帆不以为然,自信道:“陛下,天下的女人都一样,譬如当年的郭贵妃,万千宠爱于一身,何等骄纵跋扈,先帝一冷了心,她不也是以泪洗面,日日来求情么?” 朱瞻基若有所思,正欲转身回殿,突然问袁琦:“你先前说,吴昭仪落水了?” 皇帝走了,阿虎迎上来,悻悻道:“大人,您这主意能管用么?” 游一帆哼出一声,仰头望天,勾起嘴角:“天知道!” 朱瞻基来到吴妙贤寝殿:“平时她最娇气,怎么今日不让江司药来瞧瞧?” 芳佩连忙拦住:“陛下,主子已经歇下了。” 袁琦低声呵斥:“大胆,你敢挡驾?!” 芳佩低下头,恐惧万分地跪了下去。 朱瞻基扫了她一眼,疑心顿起,快步走到帐前,掀开帐子一瞧,吴妙贤攀着子衿的手臂睡得很甜。 这一刻,朱瞻基心头五味陈杂,他弯下腰,仔细去看子衿的睡脸,子衿呼吸均匀,也睡得很恬静。 芳佩欲言又止。 朱瞻基一声冷笑,重重放下了帐子,转身就走。 芳佩连忙追了出去:“陛下,药膳最怕误了时辰,我家主子请孙娘娘五更天亲自启坛,这才留下歇宿……” 朱瞻基脚步顿了一下,快步离去。 芳佩松了口气。 朱瞻基走出很远,忍不住又站住了,扭头向房内望去,气得声音发抖:“她分明存心气朕!” 袁琦赔笑。 朱瞻基气恼:“好,很好,好极了!” 袁琦看着朱瞻基,几乎以为他气糊涂了。 朱瞻基拂袖而去。 袁琦连忙跟上去:“陛下!陛下!” 谁知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摔了个脸朝地:“哎哟!” 寝殿内,听到脚步声离去,子衿睁开了眼,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娇俏一笑。 吴妙贤贪凉,不经意地翻了个身,掀开了被子。 子衿仔细替她把被褥掖好,谁知吴妙贤又烦躁地挥开了。 子衿摇头,替她再次重新盖上。 一而再再而三,跟诚心捣乱似的,子衿琢磨了一下,轻轻弯起嘴角。 -- 尚食局庭院。 苏月华用力推小石磨,脑海里不断闪现殷紫萍在中秋宴上得意的模样,越想越生气,重重一拳砸在磨盘上。 孟尚宫走过来,意味深长道:“陛下忧心国事,你还当他是从前喜好风月的太子爷,自然输得一败涂地。” 苏月华用余光瞥了孟尚食一眼,只闷闷道:“您来了。” 孟尚宫挑眉轻笑:“这么快就灰心了?” 苏月华别扭地低下头去:“您说的对,是我疏忽了。” 孟尚宫轻轻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食指根部的茧子,意有所指:“还记得刚拿刀的时候吗,磨破了皮,长了水泡,疼得一直哭,怎么才能不再疼,拼命练习,直至磨出茧子。茧子越厚,技艺越高。你是个庖厨,别辜负这道伤口,更别忘了自己是谁。” 苏月华下意识抽回手,回避这个话题:“是,女儿记住了。不过,您好不容易当上尚宫,为何向陛下进言减少蔬果的供应,如此一来,会重重得罪了司苑局的掌印太监!” 孟尚宫冷笑一声:“多年来大明女官执掌宫务、整肃内廷,可二十四衙门里多少阉宦,他们欺上瞒下,沆瀣一气,将女官们排挤得无法可施,更以内官采买之名不知祸害了多少百姓,我一忍再忍,终于忍到今日,唯有得到太后的信赖与支持,我才能夺回阉宦手中的权柄,彻底肃清宫壶!” 苏月华震惊地看着孟尚宫,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第128章 冷落子衿 五更,吴妙贤被摇醒,子衿把人拉起来,亲自喂她吃药膳。 吴妙贤迷糊地睁开眼,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异样。 “你怎么在这儿?” 子衿柔和地笑:“你让我五更叫醒你服药膳,你忘了?” 吴妙贤得意地哼了声:“总算你还知道言而有信。” 她丝毫没有去接碗筷的意思,继续享受子衿的喂食。 子衿轻声嘱咐:“你坐稳了。” 吴妙贤歪了歪脑袋,迷迷糊糊:“嗯?” 子衿假装若无其事道:“昨晚陛下来看你,结果你睡着了,他就走了。” 芳佩端着茶盏正预备进屋,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声:“啊?!” 吴妙贤本要跳下床,却像个毛毛虫一样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这才发现被子早已缝成了口袋,自己完全被裹在里头了。 子衿和颜悦色:“伤着了没?” 屋内再次传来尖叫声,引得外面早起洒扫的宫婢面面相觑。 -- 坤宁宫。 江司药在为胡善祥诊治。 胡善祥轻言细语:“母后真是多虑了,我并无大碍,本不需诊治——” 画屏声音中隐含希望:“江司药,皇后娘娘近日食不下咽,时不时犯呕,偶尔还有腹痛,是不是有喜了?” 胡善祥斥责:“画屏。” 画屏连忙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期待地望着江司药。 江司药收回手:“皇后娘娘并非喜脉。” 画屏竭力掩饰失望,却还是忍不住泄气。 胡善祥面带微笑:“江司药,你继续说吧。” 江司药这才接着道:“娘娘是脾胃虚寒,积食难消,才会腹腰胀疼,胸满呕逆,不过不碍事,以温中化饮汤治疗即可。” 胡善祥皱皱眉,掩唇虚咳几声:“我一闻见药味便觉恶心,就不能换其他法子么? 江司药迟疑:这——” 季典药提醒:“江司药,皇后娘娘是寒饮郁结,气血不通,不如以肉豆蔻粥入药膳。肉豆蔻温中散寒,理脾开胃,亦可消去宿食。” 江司药征询地望向胡善祥,胡善祥颔首同意。 这日,苏月华送膳至坤宁宫,她呈送肉豆蔻粥伴两三样小菜。 胡善祥轻轻搅动着调羹,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苏月华微微有些诧异。 翌日,殷紫萍、方含英正分头巡视众人制作膳食。 苏月华严厉地呵斥雪芦:“皇后娘娘昨日说辛味不够,今日说苦涩太浓,你到底怎么熬粥的?” 雪芦委屈,反驳道:“苏司膳,奴婢全都是按照司药局的药膳方来熬的,真不敢错一星半点儿。” 苏月华厉声呵斥:“你还狡辩!” 方含英皱眉,正要过去解围,见殷紫萍去了,立刻止步,预备看她如何处理。 苏月华直接抽出柴枝,对着雪芦的手便是重重两下,雪芦当即眼圈就红了。 苏月华还要再打,殷紫萍拦住:“你这是干什么?” 苏月华用力甩开殷紫萍的手,冷言冷语:“坤宁宫的药膳,竟敢如此怠慢,她不应该教训吗?” 雪芦眼泪哗哗地流,瑟缩地说:“殷司膳,我真是按照膳方仔细称过,绝不敢有疏忽。” 苏月华冷声道:“你还争辩,如此糊涂怠慢,让我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 殷紫萍要发怒,却忍住,用力抽回柴枝:“别打了!” 苏月华冷哼一声:“殷司膳,你只是暂时代掌尚食局,我要教训一个小小的厨娘,你也要横加干涉?” 殷紫萍原想发怒,可是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当时子衿同她说的那些话。 她沉默一瞬,隐忍下来,转而心平气和道:“马上要去各宫送膳,让主子们瞧见她手上的伤痕,会误会苏司膳故意苛待。这样吧,自今日起,坤宁宫的药膳我会亲自监督,若再有纰漏,我会负责,现在你放心了吗?” 苏月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雪芦抽泣,小声解释:“殷司膳,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殷紫萍难得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 “别害怕,我亲自称药量,帮你试味道,直至皇后娘娘满意为止,好吗?” 雪芦擦了眼泪,终于破涕而笑。 方含英目睹这一幕,不由惊讶:“若换了从前,紫萍早跳起来了,现在倒是沉稳多了!” 香芹撇撇嘴:“哼,你可真是心宽,她夺了你的代掌之位,你也不生气?” 方含英闻声而笑。 -- 清宁宫内,孟尚宫恭声禀报:“太后,行在工部说,宫廷内府需纻丝纱罗九千匹,他们要奏请陛下,命苏杭等府加紧织造。经奴婢仔细核查,内府真正所需,尚不及他们要求的半数。” 张太后冷笑一声,眼中蕴上怒气一片。 “国以民为本,民安则国安,先帝在时,多次叫停不急之务,这才过去多久,他们又故技重施,打着宫中的名头四处劫掠,九成尽归私府!这群蠹虫,着实可恨!” 余光瞥向胡善祥时,发现她神魂不属,张太后微微蹙眉;“皇后?” 胡善祥正在恍惚着,竟是没听见。 张太后提高音量:“皇后?!” 胡善祥一时慌乱,竟从座上惊起,强作镇定道:“儿媳身子不适,一时失态,请母后恕罪。” 张太后皱皱眉头,欲言又止:“你先下去吧。” 胡善祥带着画屏离开。 张太后看了一眼孟尚宫,孟尚宫微微颔首:“奴婢明白。” -- 凉亭里。 朱瞻基同何惠妃在下棋,何惠妃落下一子,笑盈盈地看朱瞻基。 朱瞻基沉吟:“惠妃的棋艺大见精进了,不过这棋风……” 何惠妃以帕掩唇轻笑:“陛下,臣妾的棋风如何?” 朱瞻基若有所思:“哦,平日你下棋总是一味攻势,瞻前而不顾后,随手棋颇多,今日下棋却懂步步为营,屡出奇招,自是大有进益了。” 何惠妃勾唇浅笑:“陛下先前让了臣妾三子,刚才又步步让着我,才不至败得太快,这是陛下在为臣妾留下颜面呢!待臣妾回去,再苦心钻研一阵子,定让陛下刮目相看。” 朱瞻基轻轻敲击着棋子:“看来惠妃背后有位好师傅呢。” 何惠妃自觉失言,连忙赔笑。 朱瞻基突然丢了棋:“不下了。” 何惠妃忙不迭地站起身:“陛下?陛下!” 宫女迎上去:“惠妃娘娘,陛下是不是看出来,您请了孙娘娘来破上次的残局?” 何惠妃不以为然地把棋子一丢,咕噜噜滚到了棋盘上。 回到乾清宫后,袁琦在磨墨,朱瞻基在批阅奏章。 赵美人正捧着琵琶在弹。 游一帆视若未见,向朱瞻基行礼:“陛下,汉王遣人献了中秋的节礼,途中遇大雨耽搁了数日,刚刚送达京城。” 朱瞻基却笑了:“云舟,你看朕这位二叔,待朕多么关怀,看来朕得亲自复书一封,好好感谢感谢二叔才对。” 游一帆若有所思:“陛下,微臣担心,汉府来使借献礼之由,行窥探之实。” 朱瞻基不以为意地一笑:“皇祖和皇考在时,二叔每逢节庆都来送礼,如今不过循着旧例来庆贺罢了。汉王是朕的亲叔叔,朕处处待他以诚,世人都看在眼里,他又怎么忍心辜负朕呢?” 游一帆看破不说破,只是笑笑:“是!” 朱瞻基心情颇好:“去吧!” 赵美人一首弹完,自然而然换了曲子。 这首曲子,乃是先前朱瞻基身为东宫时,曾与子衿琴箫合奏的一首。 他猛然抬起头来:“谁教你的曲子?” 赵美人一惊,脸色吓得煞白。 朱瞻基厉声道:“滚!” 陈芜匆匆进殿:“陛下,奴婢从永城回来复命……” 赵美人正好含泪退出。 袁琦拼命给陈芜打眼色、摇头,一个劲儿地摆手,陈芜纳闷,朱瞻基重重将笔丢了出去,转身就走。 陈芜一头雾水:“刚才陛下不还好好儿的吗?” 袁琦朝陈芜啐了一口:“叫你别提,你非提,该!” 午后,朱瞻基躺在榻上小憩。 袁琦小心地提醒:“奴婢提醒的话,千万别忘了。” 吴妙贤含笑点头,轻手轻脚走到朱瞻基身后,替他揉捏肩膀。 朱瞻基警惕地睁开眼。 吴妙贤娇柔道:“陛下,是嫔妾。” 朱瞻基闭上眼,声音隐有寒意:“谁放你进来的?” 吴妙贤继续替他按摩:“袁公公哪儿有这样的胆量,嫔妾去太后宫中问安,太后正要派人给陛下送小食,嫔妾便自告奋勇地送来了。那陛下要是不欢迎嫔妾,人家走就是了!” 她作势要起身,朱瞻基没留她,她半点不脸红,又跪回去替朱瞻基按摩太阳穴。 “嫔妾知道陛下累了,绝不扰您休息,就在这儿陪您一小会儿。” 朱瞻基不再开口,神情慢慢放松下来,然而吴妙贤的手腕靠得近了,他的鼻尖却闻见一阵熟悉的幽香,一把扣住吴妙贤的手。 吴妙贤轻呼一声:“陛下?!” 朱瞻基直接把她手腕上挂的香串子扯了下来,因为用力过猛,红线断了,哗啦啦滚了一地。 吴妙贤骇然:“陛下,嫔妾做错什么事了?” 朱瞻基目光冒火地盯着那滚落一地的珠子,回过神来,刻意和缓了语气:“这香气太俗,同你不配,朕再送你更好的。” 吴妙贤可惜地看了一眼那珠子,立刻堆起甜美的笑容,将朱瞻基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柔柔道:“就知道陛下最心疼嫔妾了!” 朱瞻基看着地上的珠子,脸色都阴沉下去了。 清宁宫西暖阁,子衿落下最后一笔,慈母图终于完成了。 她亲自将画儿挂在墙壁上,焚香默念。 阿金在一旁瞧见,充满了困惑。 第129章 子衿示好 陈芜才踏进乾清宫,袁琦就被二太监架着出去。 袁琦连声求饶:“陛下恕罪!奴婢再不敢自作主张了,陛下!陛下!” 陈芜眼睁睁看人被拖出去,才慢吞吞道:“陛下,袁琦也是为哄您开心,这四十杖——” 一看朱瞻基眼色,他马上把剩余的话全咽了下去:“打得好!” 他低头一瞧,地上滚满了珠子,连忙去捡。 朱瞻基严厉道:“不准捡!” 陈芜呆住。 朱瞻基自言自语:“她私藏郭氏,惹恼母后,朕不罚她,太后就要重罚,现在朕冷着她,是让她静思己过!朕不想让她在眼前晃,她偏偏阴魂不散,朕走到哪儿,见到谁,都有她的事儿,一直晃,一直晃,晃得朕头痛!” 说到这儿,皇帝气得心口疼。 陈芜想笑,见朱瞻基这模样又把笑容憋回去。 “陛下,不如您下道旨,狠狠申斥一顿,这不完了吗?” 朱瞻基回过神来,挑眉:“申斥?” 陈芜用力点头。 朱瞻基挥挥手:“去,你立刻就去,传朕旨意,罚她禁足百日!” 陈芜遵旨,正要离开。 朱瞻基摊开手心,手心里静静躺着一颗串珠,心念一动:“慢着!” -- 子衿一踏入永宁宫,众宫女便齐刷刷地向她行礼。 陈芜微微笑着:“您先瞧瞧这儿的布置,若是有哪儿不可心的,马上就给您替换。” 子衿环顾四周,永宁宫重新布置,焕然一新,一改郭贵妃居住时的奢华,变得格外清雅别致。 陈芜恭敬道:“这殿内大到屏风卧榻,小到香药玩器,可都依着您平日的喜好来的。” 子衿走到书案前,发现笔墨纸砚齐备,连她最喜欢的花笺都备好了,她饶有兴致地摆弄着花笺,一言不发。 陈芜窥了一眼子衿的脸色:“您瞧着若还满意,今儿便能搬过来。” 阿金眼睛一扫,心头大喜。 子衿笑笑,终于开口:“劳你费心,不过我现在的住处就很好,这可不是我该住的地方。” 说罢,就转身向外走。 陈芜连忙拦住:“娘娘,陛下发了话,您自然能住。别忘了,这儿可是永宁宫,好好想想,这里头可有陛下的深意在。” 阿金低声道:“主子明慧,大明最得宠的妃嫔,可都在这儿住过,陛下待您的一片心意,您还能不明白吗?” 陈芜赞许地点头。 子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是啊,太宗皇帝的庄妃住过,先帝的郭贵妃住过,啊,那可都是宠妃呢。” 陈芜连连点头:“可不是嘛,现在您明白过来了吧?” 子衿笑盈盈地问他:“可她们现在何方呢?!” 此话一出,旁边的阿金和陈芜皆怔住。 子衿敛去眸中笑意,径直往外走。 陈芜连忙跟了上前:“娘娘!娘娘!” 她刚踏出殿门,就发现内院亮如白昼,仰头望去,院中梧桐挂满了各色的灯笼,刹那间,满殿烛火,光华璀璨。 陈芜上前,提醒:“娘娘,陛下听人说呀,广州府有个旧俗,竖中秋,树中秋,他们把这灯笼呀,挂得高高的,这福气呢才能长久。原本中秋之夜,陛下便打算邀您来瞧瞧,可惜晚了一步,便作您的乔迁之礼了。” 彩灯的光芒照亮了子衿的眼睛,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 “陛下厚爱,嫔妾愧不敢受。天色已晚,不便惊扰圣驾。明日一早,嫔妾自去谢恩,公公请回吧。” 陈芜不敢置信地看向子衿:“娘娘!” 子衿收回视线,继续往外走。 陈芜生气,大步上前把人堵住了。 阿金蹙眉:“陈公公!” 陈芜郑重地行个礼,正色:“有些话,本不该奴婢来讲,但若瞒着娘娘,奴婢又替万岁爷委屈。是!陛下先前故意冷着您,可那是事出有因,别人不明白,娘娘蕙质兰心,难道也不明白?” 子衿面无表情:“陛下的好意,我是领情的。公公,请回吧。” 陈芜不死心,还想解释:“娘娘!您知道奴婢中秋都不在宫里,到底干什么去了吗?” 子衿停步。 陈芜长叹一声:“陛下命奴婢赶在令堂忌辰之前,为她重修坟茔,超度祈福。再设法寻到她的亲族,派人送他们还乡,一一妥善安置。” 子衿猛然回过头来,第一次露出吃惊的神色。 乾清宫。 御桌上足有数十本奏章,朱瞻基正在认真批阅,眉头不时紧皱,心情十分不愉。 陈芜进来,见状不敢打扰,只悄悄侍在一旁。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蜡烛已燃尽了,陈芜连忙换上另一根。 朱瞻基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揉了揉眉心,这时他才发现一旁的陈芜。 “回来了。” 陈芜察言观色:“是。陛下的心意,奴婢送到了。如此深情厚意,换谁能不动容,娘娘见了,当场就落了泪。” 朱瞻基冷笑了一声:“要朕治你个欺君之罪么?学谁不好,非要学袁琦!” 陈芜忍不住轻笑。 朱瞻基突然起身,快步离殿。 陈芜连忙跟上。 陈芜一路追上朱瞻基:“陛下,陛下!这……人怕是在永宁宫候着呢!您这是——” 朱瞻基摆摆手:“朕想一个人清静清静,退下。” 眼看着朱瞻基进草舍去了,陈芜停了步,问小宦官:“你们袁总管呢,这难办的差事怎么都丢给我?” 小宦官捂嘴偷笑:“结结实实挨了四十杖,嚎了大半天了,躺着呢!” 陈芜望门心叹。 踏入书斋,朱瞻基心情郁郁地坐在书案前,连灯都未燃,随手摩挲着一只玉镇纸,突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下意识向窗边望去。 月下,从帘幕后探出一个小小的木偶美人,冲着朱瞻基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竟跳起长袖舞来了。 月下的她纤腰轻摆,长袖翻飞,舞姿婀娜,栩栩如生。 朱瞻基嘴角上扬,想到帘后控制的人是谁,又沉下脸去。 木偶美人舞着舞着,子衿便从帘后走了出来,她在与木偶美人共舞的时候,妆扮、神态竟似是木偶的翻版。 朱瞻基硬是移开视线,故意不理她。 木偶美人给皇帝请安:“嫔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瞻基冷哼一声。 木偶美人又道:“陛下如何知道,嫔妾会在这儿。” 朱瞻基声音有些落寞:“因为你不会喜欢永宁宫。” 木偶美人柔声问:“这是为何?” 朱瞻基眸光微敛,闷闷道:“因为朕也不喜欢。” 木偶美人眨了眨眼:“可嫔妾本是一番好意,替陛下查明真相,陛下为何错怪好人呢?” 木偶低下头,捏着袖子,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骗子。”朱瞻基直接把木偶拍在桌上,“殉葬是祖训,你这样做,母后定会以为,你是心怀旧怨,成心给她添堵!” 子衿连嫔妾都不叫了,正色:“我是不愿陛下被人蒙蔽。” 朱瞻基哼了一声:“朕看你是同情郭妃和卫王母子才对!” 子衿被戳穿,却理直气壮:“陛下不也一样?” 朱瞻基眉头一皱:“朕怎么了?” 子衿低头,鸦睫微颤,委委屈屈道:“陛下从前答应过,不会将我视同奴婢,可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在您心里呀,还不如它呢!” 她看向桌上的蛐蛐罐儿。 朱瞻基欲解释:“那还不是为了——” 子衿打断他的话:“陛下诓我!” 她忽视朱瞻基颇感意外的神情,温声道:“太祖皇帝立下的铁律,后宫不得干政,所以,陛下不准任何人逾越本分。太后的规劝,若合了圣意,或可一听,其他人么——” 她重新拿起木偶:“就该学她,对不对?” 朱瞻基不笑了,严肃地望着子衿。 子衿莫测一笑,下一刻,将木偶狠狠砸了出去,木偶撞在墙角,软软地垂落下去。 朱瞻基猛然站起,震怒:“放肆!” 对于朱瞻基的愠怒,子衿连看都不看,自顾自地走到软榻旁,正襟危坐。 “您总想听真话,可您是九五至尊,是天下的主人,嫔妾面对您的时候,连哭泣尚不能随心所欲,更遑论说真话?” 朱瞻基猛地一怔,迟疑半晌,才稍放缓了语气问道:“为什么?” 子衿敛去眸中笑意,有些失神道:“陛下瞧我顺眼,梨花带雨可博取爱怜,万一有天瞧厌了,哭哭啼啼便是大不敬。您一声令下,无数人忙着布置宫殿、高挂彩灯,可这小小的木偶,却是我自个儿亲手做的。您总是盼我真心相待,一旦我说了真话,干了真正想干的事,您又大发脾气,这可真叫人为难!” 朱瞻基慢慢坐下来:“那你待如何?” 子衿静默一瞬,仰起小脸望向朱瞻基,神色认真道:“这座书斋之外,嫔妾安心本分地当好妃嫔,可在这儿,你只是你,我只是我,一如往昔。” 朱瞻基意味深长道:“在朕的羽翼之下,做个被宠爱的妃子,无忧无虑地活,不好么?” 子衿用她那一汪清潭似的眸子静静望着他:“陛下,过去的很多年,别人一直教我,如何忍耐、顺从、讨陛下欢心。可在尚食局度过的这段时日,我才终于明白,我有心,我是一个人!是人,便会有想法儿,有主见,会与陛下背道而驰,甚至得罪陛下。我喜欢这样的自己,纵然陛下想让我回去,我也回不去了!但,这才是我。” 朱瞻基深受震动:“你若要平等相待,朕对你的要求就会不同。朕怕,有些责任,你担不起。” 子衿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坚定。 朱瞻基在这片静默中慢慢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向她展开双臂:“过来。” 子衿扑进他怀里,忍不住仰起头看他,朱瞻基以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自讨苦吃。” 四目相视,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瞻基看她笑得特别温柔,忍不住轻轻吻了下去。 陈芜听见草舍内有女子声音,先是惊疑,旋即恍然大悟。 一回头,方含英站在他背后,吓了一大跳。 方含英退后两步,温柔地一笑:“陈先生,我来送——” 她示意食盒。 陈芜看屋内一眼,冲她摆手:“走。” 方含英茫然不知所措:“啊?” 陈芜上前拉住她:“快走吧!” 方含英没想到他突然靠近,整个人都懵了,傻傻跟着他离开。 第130章 册封贵妃 深夜,胡善祥从噩梦中惊醒,赤着脚跑下了床,匆匆将玩偶娃娃从摇篮里抱起来,认真地抱在怀里,小心地哄着:“哦,不哭,不哭不哭。” 她一个人神情异常,又哭又笑,对着小娃娃一会儿叫宝宝一会儿叫妹妹,看得人心里发毛。 张太后亲眼看到这一幕,震惊地看向孟尚宫,孟尚宫向她点头。 画屏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 张太后低声问:“皇后怎么了?” 画屏忐忑不敢言。 孟尚宫呵斥:“太后问话,还不如实回答?” 画屏胆怯道:“回太后,皇后许是忧思过度所致。每每到了晚上,常常把自己关在殿内,一个人又哭又笑的,可白天的时候奴婢试探,她却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孟尚宫转头看了一眼张太后,才又问:“为何不早些禀报?” 画屏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太后,这种事哪儿敢传扬出去,奴婢罪该万死!” 张太后向殿内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好端端的怎会生了癔症,是我将她逼得太紧了么?” 孟尚宫摇摇头:“太后,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张太后猛地看向孟尚宫,眸中满是惊疑。 -- 时值深秋,白雁乱飞,连梧桐叶也染了霜色,灰雀栖在枝头“啾啾”地叫,一阵风吹过,叶子扑簌簌地飘落满地。 凉亭里,众人正在赏花下棋。 焦贵人捂嘴诧异道:“搬去了永宁宫?” 吴妙贤撇嘴,不以为意:“身份未明,迁宫何用?” 芳佩匆匆赶来,气喘吁吁:“主、主子——” 吴妙贤皱着眉,轻声责备:“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没半点儿规矩!” 芳佩一口气说完:“是圣旨!册封永宁宫那位娘娘的旨意——” 众人面面相觑。 -- 永宁宫内院。 陈芜手捧节册,子衿身着礼服,尚仪局设内赞二人、引礼二人,宫人各执扇卫队,在宫门外迎接。 陈芜宣读册封圣旨。 “孙氏毓自名门,早膺慎选嫔于春宫之久,茂昭女德之华。恭肃惠和,谐琚瑀珩璜之节,静庄纯一,循诗书图史之规。适予关睢乐得之心,克谨鸡鸣儆戒之道,夙夜匪懈,辅益良多。用加祎翟之荣,俾冠轩龙之贰,特封尔为贵妃……” 子衿拜倒谢恩。 阿金伏姜等人听到贵妃二字,人人皆是喜形于色。 女官引导子衿升座,引礼女官引导众妃嫔向子衿行四拜礼。 众人齐声恭贺:“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子衿嘴角挂着浅笑:“诸位不必多礼,请起。” 众人见她一笑,便都轻松下来,各自落座。 吴妙贤没敢坐下,紧张地低下头。 “贵妃娘娘,先前妙贤多次失礼,实属不该,娘娘勿与婢妾计较才是。” 子衿轻抬眼梢,故作严肃道:“若我非计较不可呢?” 吴妙贤连忙重新拜了下去。 众人都很不安,曹婕妤要开口求情,何惠妃按住她的手。 子衿一脸肃容,走到对方面前,吴妙贤越来越畏惧,深深伏在地上。 子衿突然伸出手,吴妙贤紧张不已,子衿却柔声道:“起来吧!” 吴妙贤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子衿微笑着将她搀起来。 吴妙贤诧异:“贵妃娘娘真的不怪婢妾?” 子衿弯起眉眼,冲她温柔一笑:“嗯,你不怪我就好!” 吴妙贤愕然。 闻听此言,众人都笑了。 赵美人鼓起勇气:“贵妃娘娘,以后婢妾还能常来您宫里叨扰么?” 子衿笑说道:“带着你的琵琶一块儿来吧,上回的曲子咱们还没谱完呢!” 赵美人连连点头:“婢妾明日再来!” 何惠妃突然开口:“明日可不成,皇后娘娘病了,大家理应去探病才是。” 子衿惊讶:“皇后娘娘病了?” 何惠妃颔首。 众嫔妃恭贺完毕,小坐了半晌后,便都起身各自回宫了。 正殿,子衿坐在书案前,翻《饮膳正要》第二卷。 一旁服侍的伏姜欲言又止。 子衿没有抬头,只温声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伏姜替子衿打抱不平道:“贵妃娘娘,那吴昭仪往日见您何等张狂,如今又来小意赔罪。这些人呀,表面恭恭敬敬,私下里明争暗斗,一个个手段可多呢,您千万别被她们蒙蔽!” 子衿停了翻书,望向伏姜。 伏姜连忙捂嘴:“奴婢多言,请主子恕罪。” 子衿正色:“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伏姜略一沉眉,低声道:“您得拿出姿态来,狠狠震慑她们,叫她们以后不敢触犯您的威仪,这样才对呀!尤其是那位吴昭仪,最是可恨!” 子衿深吸一口气,望着蜷缩在软榻上打呼噜的狸奴,若有所思。 “吴昭仪呀,同那只砚台有点儿像,顺毛时摸错了方向,哼,那可横呢!可是伏姜,威吓带来的只有恐惧而非敬意。别对她们抱有偏见,就像琼苑的花儿一样,不浇水施肥,人心就渐渐枯萎了。相反,常怀博爱、包容之心,给予悉心照料,她们也会用盛放的花儿来回报你。” 伏姜小声反驳:“您对谁都那么好,可这世上的人心最是难测……” 子衿微微一怔,旋即笑着合起书。 “探望皇后娘娘,总不能空手上门吧!” 黄昏时分,殷紫萍回到尚食局,意外发现方含英正指挥两个小宫女搜集水缸内的剩菜剩饭,她们从汤水里不时捞出馒头、红薯、半个鸡腿,然后再放进干净的木桶。 殷紫萍疑惑道:“你们干什么呢?” 方含英若无其事道:“是要送去上林苑的泔水,继续吧。” 殷紫萍将信将疑。 半晌后,见方含英锁门,离开。 殷紫萍委实忍不住好奇心,于是悄悄尾随。 方含英匆匆来到那间从未打开过的库房,刚打开锁,殷紫萍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你藏着什么秘密?” 方含英吓了一跳,殷紫萍趁势推开她便入内,月下的仓库满是杂乱的货架木箱,到处长满了蛛网,人一走进去灰尘猛然扬起,殷紫萍硬生生被逼退出来,捂着口鼻,咳嗽不止。 方含英忍笑:“这回亲眼瞧见放心了吧,我能有什么秘密?” 殷紫萍又看了库房一眼:“那你为何要进这库房,还如此神秘!” 方含英笑笑,亲自入内,不多时取出一只匣子,当着殷紫萍的面打开,满满都是男子的鞋袜衣服。 殷紫萍震惊:“这是?” 方含英低下头,难掩失落道:“这是八年来,我一直想送却始终没勇气送出之物!” 半晌后,方含英目送殷紫萍离去,这才松了口气。 孟尚宫现身。 方含英连忙行礼:“幸而我早有准备,她并未发现什么。” 孟尚宫满意点头:“以后办事要更小心才是。” -- 永宁宫。 子衿听完殷紫萍的叙述,一个劲儿地发笑。 殷紫萍生气,撒娇耍赖地哼哼道:“怎么连你都笑话我,我生气了!” 她腾地一下子站起来要走,又被子衿扯下来,子衿正色:“方典膳从未向陈芜表露过分毫,却默默为他做着鞋袜,这份深情着实令人感动。你也太莽撞了,有没有好好向人家致歉?” 殷紫萍冷哼一声:“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子衿挑眉:“哦?” 殷紫萍意味深长道:“主子们用不完的膳食,都被街头食肆与货郎们争相买去,加点儿碎米熬成粥,味道可香着呢!” 子衿轻斥:“无凭无据,不可乱言。” 殷紫萍心平气和道:“子衿,宫中泔水不是送去上林苑便是生生浪费,我又怎会穷根究底。再说,若无孟尚宫点头,方典膳哪儿来违背宫规的胆量呢?” 子衿凝眉思忖一息,却微微摇头:“不,私运御膳,触犯宫规,纵有蝇头微利,亦是得不偿失,孟尚宫不是这种短视的人。这里面怕是另有缘故!” 殷紫萍突然凑上去,抱住子衿的手臂,笑得特别甜。 “先别管这件事了,子衿啊,我昨日在那箱子里,看到一个小物件儿,就是自己不会绣,你能不能帮我?” 阿金送茶入殿,子衿正低头做荷包,殷紫萍在旁看,不时还指指点点,子衿嫌弃地将她的头拨开。 阿金笑着退了出去。 第131章 告发贵妃 乾清宫。 梅少渊神情严肃,高声谏言道:“陛下,参政康庆等州府县的地方官员约三百余人考满,称职者二百五十人,平常者六十人,不称职者四十人,俱未三考,依照朝廷的惯例,应当复职。” 朱瞻基面上蕴着怒气,冷声道:“天天嚷着民为国本,朝廷上下有谁真正记在心里?闾里小民或受饥寒,或遭欺凌,皆仰赖各州府官员申诉冤屈,如今这地方守令明明不称职,却要三载考绩,三考后再定黜陟,这一等便是九年!真是个昏官,九年里百姓要受多少苦难?” 梅少渊闻言,直言不讳道:“陛下,官员必先任之以事,再察其言行,才知他是否真正贤德,这三考之法,自上古流传至今,确是惯例了……” 朱瞻基险些被这番话气得发笑,他隐忍不发,只沉声道:“错误的惯例,为何不能改?叫吏部重新拿个章程出来。在朕革除这弊端之前,命巡按御史及按察司从严考察,凡遇贪婪不法的地方官员,不必再等三考,一律纠举查办!” 他抬手去拿茶杯,谁料一不小心,竟是连茶盏都翻了。 陈芜连忙赔罪:“陛下恕罪!” 朱瞻基轻描淡写道:“罢了!这些活儿你做不惯,让袁琦来伺候吧。” 陈芜躬身行礼:“奴婢替袁琦谢主子恩典。” 朱瞻基一抬头,发现梅少渊惊奇地望着自己,不由诧异:“怎么这么看着朕?” 梅少渊突然笑了:“依陛下的性子,今日早将吏部官员提来训斥了,再说袁公公跪着求了好几日,陛下都不肯赦他……到底有什么好事,陛下这么高兴?” 陈芜忍住笑。 朱瞻基挑眉:“怎么,朕喜形于色了么?” 陈芜先是点头,又赶紧摇头。 朱瞻基果断道:“朕就说嘛,你年纪不大,眼神儿不好,继续吧!” 从永宁宫出来,殷紫萍捧着精致的荷包,在宫道上等候,眼见梅少渊走过来了,她鼓起勇气要出去,却又陡然背过身去。 待她做好心理准备回过头来,对方已走出很远了,殷紫萍着急,连忙去追。 廖宫正挡在了她的面前,冷声道:“带走!” 朱瞻基兴冲冲来到永宁宫,阿金连忙行礼:“拜见陛下!” 朱瞻基看了一圈,不见人影。 阿金解释:“陛下,惠妃娘娘邀请主子,一同去了坤宁宫。” 朱瞻基点头,目光一转,注意到案头的笸箩。 他走上前随意翻看,发现先前做荷包剩余的布料:“平日倒少见她做女红,这是做的什么?” 阿金笑了,恭声道:“陛下,奴婢先前见贵妃娘娘亲手做了个荷包,必是赠给陛下的,您可得装作不知情才是。” 朱瞻基微微一怔,旋即低喃了句:“她能想到朕呀,必是无事献殷勤,朕得格外小心才是!” 陈芜偷偷瞧朱瞻基,却见他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不由撇嘴。 此时,坤宁宫外,画屏满脸歉意:“皇后娘娘服了药,刚刚才歇下,劳烦各位白跑一趟,待皇后娘娘醒了,奴婢立刻通报。” 吴妙贤急切道:“皇后娘娘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连我也不见呢?” 何惠妃见画屏为难,出声解围:“那我们就先走吧,午后再来探视。” 子衿从伏姜手中接过食盒,亲手递给画屏。 画屏恭敬地接过,行礼。 寝殿内,胡善祥神情恹恹地躺着,连画屏进来也未多看一眼。 画屏低声禀报:“皇后娘娘,奴婢已将人都打发走了。” 胡善祥看向画屏手中的食盒:“那是什么?” 画屏道:“是孙贵妃送来的糕点。” 胡善祥不再开口,画屏正要退出,胡善祥又改了主意:“打开。” 画屏心中虽暗暗惊讶,却恭顺地打开了食盒。 胡善祥一看,食盒内满满都是各色甜点,中间一格是色泽焦黄,散发着甜香的花生酥糖,胡善祥面色微变。 不由想起幼年时的一些事。 厨房内,少女胡善围把花生碎全倒入刚刚熬好的糖浆,饱满的花生碎瞬间滚满了糖…… 最终,胡善围动作麻利地将成型的花生酥糖切成块,一只小手趁她不备悄悄来偷,被她一把逮住。 小小的胡善祥扬起脸,胡善围将花生酥糖丢进她嘴巴里,姐妹俩甜甜地笑起来。 …… 一想到这些,胡善祥眼中瞬间涌起泪光,下一刻,她抬起手,狠狠将食盒打翻了。 “她是在讽刺我么?” 画屏惊骇,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胡善祥伏在床头,掩住了面孔,不愿让任何人看清自己的表情,地上的花生酥糖却渐渐染上了泪痕。 子衿坐着凤轿经过宫道,伏姜忍不住问:“主子,您为什么要给皇后娘娘送酥糖呢?” 子衿笑笑:“药,多苦啊……” 就在这时,方含英仓促拦轿:“请让我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抬轿的太监要驱逐她。 子衿抬手示意:“慢着!” 她下轿,方含英扑上去。 她突然想到对方如今的身份,立刻下跪行礼:“奴婢失礼——” 子衿拦住她,温声道:“不必多礼,方典膳,出了什么事?” 方含英低声道:“紫萍、雪芦和尚食局的四名女使全被廖宫正带走了!” 子衿面色微变:“为什么?” 方含英一个劲地摇头:“我只听说,太医为皇后诊治,宫正司查来查去,又疑心到了药膳。贵妃娘娘,奴婢斗胆,求您救救她们吧!” 说着又要跪下,被子衿一把握住手,冷静地问道:“谁让你来请我?” 方含英一怔。 子衿身子猛地一怔:“我在问你,既是尚食局出了事,便该去寻孟尚宫求救,为何立刻来寻我!” 许是因殷紫萍等人的事受到惊吓,方含英脸色惨白,几近哽咽道:“贵妃娘娘,正是孟尚宫指点我来找您。她让奴婢转告您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说,您会明白的!” 闻声,子衿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子衿匆匆赶到清宁宫,向张太后郑重行礼。 她额头隐见冷汗,气息微微急促,可见一路赶得十分匆忙:“婢妾特意来向太后请罪。” 张太后凝眉,意味深长道:“哦,你何罪之有?” 子衿正色:“婢妾要告发一个人。” 张太后平静道:“谁?” 子衿抬起头来,直视着张太后,眸子里却是一片平静,连半丝涟漪都未泛起。 “贵妃孙氏。” 张太后笑了:“这倒是新鲜,我还是头一回瞧见,有人告发自己的。” 子衿拜倒,叩头,郑重道:“太后容禀,先有尚食局为先帝献八珍糕,险些惹出祸端,最终以萝卜汁冲淡补品药性的人,正是婢妾。虽是一时侥幸,却让众人相信,婢妾通晓药性。今皇后娘娘发了癔症,太医认为问题很可能出自那道肉豆蔻粥。烹制药粥的人是殷司膳,她又是婢妾的旧友。世上哪儿有如此巧合的事,这背后的主使,不问自明了!” 张太后面上表情微微一凝:“宫正司刚拘禁了殷司膳,并无人牵扯到你,为何要自投罗网呢?” 子衿神色肃然:“现在婢妾无罪,待会儿就有罪了。” 听了这话,张太后正觉意外时,有宫女来报:“太后,孟尚宫求见。” 张太后颔首。 子衿看向张太后,低声道:“请太后容婢妾先行回避。” 张太后示意梅清,梅清领着子衿避于屏后。 孟尚宫领着掌膳玉脍入内,玉脍战战兢兢地行礼:“奴婢给太后请安。” 孟尚宫向张太后行礼:“太后,因此事事关重大,奴婢才引她来见,你,就将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对太后说一遍。” 玉脍哆嗦着身子,战战兢兢道:“太后,奴婢要告发一个人。” 张太后低笑一声:“孙贵妃?” 玉脍有点儿惊讶,却还是脱口而出:“是!奴婢要告发孙贵妃!她与尚食局司膳殷紫萍密谋,谋害皇后娘娘,都是奴婢亲眼所见……” 张太后打断,厉喝一声:“拿下!” 玉脍连忙告饶:“太后,奴婢可以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两名太监上前,将玉脍带走,玉脍不敢置信:“太后!太后——” 太监堵住玉脍嘴巴,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这时,子衿从屏风后走出,向太后行礼:“谢太后主持公道。” 张太后面色沉重,意味深长道:“我不信捕风捉影,只相信真凭实据,不论是殷司膳,还是这名告发她的宫女,都要严加审问,查个水落石出!” 从清宁宫出来,子衿停步,看向孟尚宫:“多谢孟尚宫的提醒。” 孟尚宫回以微笑:“坤宁宫出了事,谁都会联想到贵妃娘娘身上,我不过是结个善缘罢了。” 子衿沉默不语。 孟尚宫挑眉,试探道:“贵妃娘娘,若有疑虑,不妨直言。” 子衿沉吟片刻,才道:“孟尚宫,长久以来,我一直想问你,当初为何要背弃郭贵妃。” 孟尚宫笑了,在子衿困惑的眼神中,她平静道:“因为她永远无法登上后位。” 子衿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却又站住了。 “我知道孟尚宫忙着整肃宫廷风气,从内宦手中夺回权柄,顾不上尚食局的事,只是这次祸患的源头,不在于别处,而在萧墙之内。您不妨回去好好查查吧!” 孟尚宫一怔,子衿已快步离去。 孟尚宫望着她的背影,深深皱起眉头。 第132章 皇后癔症 子衿回到永宁宫,阿金连忙迎上来:“贵妃娘娘,陛下刚才……” 话音未落,被子衿阻止了,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阿金惊讶:“娘娘,您要它何用……” 子衿正色:“不必多问,快去吧。” 阿金匆匆离去。 伏姜不解:“主子,为何不去求陛下?” 子衿沉默不语。 午后,朱瞻基在听大臣们轮番奏事,袁琦悄没声息地进来上茶。 朱瞻基扫他一眼,袁琦赔笑。 朱瞻基继续凝神倾听,不再理会他,袁琦这才松了口气。 一直到黄昏时分,大臣们纷纷退下。 朱瞻基看了一眼天色,皱皱眉头。 苏月华行礼,呈送多层的糕点盘。 见朱瞻基没动箸,苏月华立刻打开第二层:“陛下,不如尝尝这道咸薄撑?” 朱瞻基提箸要试吃,却又停住了。 苏月华一瞧他兴致不高,便又换上第三层,竟是二十种不同糕点的合盘,朱瞻基十分意外。 苏月华柔声道:“陛下中秋时饮酒伤了肠胃,近日都没有胃口,奴婢在请教过太医后,从三百余种糕品中择出十余种最易克化的,供陛下享用。这是山药红豆糕,桂花糕,白糖糕,马蹄糕,绿豆糕,伏苓糕……或者,您不如尝尝这个?” 说着就送上放于第三层糕点中间的小碟。 朱瞻基品尝杏仁豆腐,颇为意外:“此膳形似豆腐,但品尝起来,却像是——” 苏月华接过话,介绍:“陛下,这是用甜杏仁与新鲜牛乳制作的,奴婢听贵妃娘娘说起,陛下不喜甜豆花,可这杏仁豆腐形似豆花,味道却更胜一筹呢。” 朱瞻基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从前同贵妃很要好么?” 苏月华惶恐道:“奴婢哪儿配?不过,从前在尚食局,贵妃娘娘是同奴婢颇为投缘。” 朱瞻基听了这话,又多看了她一眼。 苏月华抿了抿唇,低声道:“其实……这原是殷司膳最拿手的一道菜,奴婢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苏月华欲言又止,明显到连袁琦都注意到了,苏月华突然拜下。 “奴婢斗胆,求陛下开恩,赦免殷司膳!殷司膳纵有再大的胆量,也绝不敢谋害皇后娘娘啊陛下!” 朱瞻基面色微变:“皇后?” 袁琦低声训斥:“在陛下面前,怎可胡言乱语,还不下去!” 朱瞻基抬手阻止,问苏月华:“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苏月华抬起头,眼底满是惶恐不安。 半晌后,朱瞻基匆匆出了乾清宫:“云舟!” 游一帆上前:“臣在。” 朱瞻基沉声吩咐:“坤宁宫的事,你来接手,所有涉案之人,一律移交诏狱!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过问此事。” 游一帆低下头,恭声道:“臣领旨!” 游一帆抬起头,目送朱瞻基远去。 朱瞻基匆匆赶到永宁宫,伏姜吓了一跳。 “拜见陛下,奴婢这就去禀报贵妃娘娘!” 朱瞻基摆摆手:“不必了!” 他大步跨入殿内,伏姜暗暗着急,只能亦步亦趋地追上。 “陛下!陛下!” 子衿原本在吃什么,状似随意地盖上了碗盖,阿金动作自然地收下,向朱瞻基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朱瞻基扫了一眼,仿佛毫无察觉道:“听说你去探望过皇后了,皇后的病情如何?” 子衿面色平静,随口道:“可惜臣妾去的不巧,并未见到皇后娘娘。” 朱瞻基眼眸微眯:“还有呢?” 子衿轻抬眼梢,沉吟:“还有什么?哦,臣妾亲手做了花生酥糖,给皇后娘娘送去了,所剩不多。” 她一边说,一边将装了花生酥糖的小碟推过去。 朱瞻基疑惑:“就这些?” 子衿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常言道,茶罢一块糖,咽而即消爽,细嚼丹桂美,甜酥留麻香。陛下尝一尝?” 她亲手送了一块花生酥糖到朱瞻基嘴边,手却被握住了。 朱瞻基凝神瞧她:“当真无话可说?” 子衿嘴角漾开一抹莫名的笑:“陛下若是有心,不妨去看看皇后,皇后若是得见天颜,这一高兴呀,病说不准就康复了。” 朱瞻基哼了一声。 子衿故作茫然:“陛下怎么了?” 朱瞻基将她的手送回她自己嘴边上。 “送别人剩下的还拿来打发朕,真是毫无诚意可言,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他起身就走。 子衿望着他的背影,声音冷了下来:“陛下不爱酥糖,那您爱吃什么?” “自己想!”朱瞻基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即拂袖而去。 他走到门口,阿金正好回来,连忙低头行礼,退到一边。 朱瞻基扫了她一眼,回头望向永宁宫,阿金的心提了起来,然而朱瞻基一言不发,快步离去。 阿金这才松了口气。 -- 昭狱。 殷紫萍、玉脍、雪芦被关在三间封闭的囚室。 殷紫萍正在翻来覆去地看荷包,玉脍搂着臂膀蹲在墙角瑟瑟发抖,雪芦偷偷在吃藏在怀里的糕点。 游一帆透过门上的孔便可查看三人不同的情况。 阿虎一脸无奈:“大人,这案子该怎么审?” 游一帆不悦:“审案子都得我教你么?” 阿虎为难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再穷凶极恶的犯人,到诏狱也没有不开口的,唯独这次……大人,一边是正宫皇后,一边是得宠的贵妃,太后派人来问,皇上又盯着,确实不好办。再说,后宫之事的决断,不过看上意如何!” 游一帆冷笑:“虽然还是榆木脑袋,倒是有点儿进步!” 阿虎赔笑:“到底如何处置,还请大人明示!” 游一帆收起笑意,声音阴冷似毒蛇:“用重刑。” 而后快步离去。 阿虎震惊:“大人?!” 囚室的门打开,玉脍被拖出去,连声惨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殷紫萍听见凄厉的惨叫声,心头一颤,猛然站起身来。 雪芦的糕点落在地上,全碎了。 -- 永宁宫。 子衿坐在案前,望着眼前的笸箩,想起先前教殷紫萍做荷包的场景。 阿金呈上玉果的皮,果皮被剥了下来,切成一块块儿的。 子衿取了一小块儿,细细端详。 阿金露出担忧神情。 尚食局,苏月华脚步轻松地回到房间,赫然发现孟尚宫早已等候在内,惊讶道:“娘?” 孟尚宫厉喝:“跪下。” 苏月华一愣。 孟尚宫严厉道:“我叫你跪下,听不懂吗?” 苏月华虽然跪下,却困惑道:“女儿犯什么错了,您为何突然大发脾气?” 孟尚宫手持藤鞭,重重落在苏月华的后背。 苏月华生生忍受,不服气道:“娘,您这是干什么!” 孟尚宫眼眶发红,开口时,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其实我早想到了,可我总还抱有希望,我希望不是你!要赢殷紫萍,就公平去比试,谁准你使用卑劣手段?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牵连多少无辜的人!” 苏月华心虚地别开脸去:“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孟尚宫抬手又是数下,打得苏月华跪不稳、几乎倒下。 孟尚食怒气未消:“你不知道,那就打到你知道为止!” 一鞭落在了面颊,顿时血水涌出,苏月华终于无法忍受,猛然站了起来,用力抓住孟尚宫的藤鞭。 “够了!” 孟尚宫难以置信地望着苏月华:“苏月华,你到底是何时,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苏月华突然大笑出声:“这都是拜你所赐呀。” 孟尚宫望着眼前的苏月华,眼神里充满了痛心与失望:“我?” 苏月华眼泛泪光,声音憎恶:“别这么看着我,天底下最没有资格指责我的人,就是你。这么多年来,为获取权势,你可以抛夫弃女!为保住尚食之位,害我师傅无辜枉死!为了成为尚宫,不惜背叛郭妃投奔太后!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你可以不择手段!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在学你!全都是学你!学你而已啊!” 孟尚宫后退一步,手一松,藤鞭落地,正要快步离去。 却听苏月华阴恻恻地笑:“我劝你别多管闲事,否则我就向太后说出你我的关系,我还会说,一切都是受你的指使!” 孟尚宫停顿一瞬,迅速离去。 苏月华冷冷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望向地上的藤鞭,竟是笑出声来。 第133章 皇帝亲审 坤宁宫。 胡善祥轻轻摇晃着摇篮,口中哼唱着摇篮曲。 殿外,朱瞻基将一切看在眼底,心情复杂极了,转头匆匆离去,袁琦忍不住同情地叹了口气,才追上去。 画屏这才现身,匆匆入殿,低声禀报:“皇后娘娘,陛下走了,您还是早点儿歇着吧。” 胡善祥厉声道:“滚。” 画屏一愣。 胡善祥似发疯般怒吼:“我叫你立刻滚出去!滚啊!” 画屏匆忙退出。 胡善祥低下头,继续哄那木偶娃娃,谁知唱着唱着她发了脾气,突然将整个摇篮都推倒了,木偶娃娃滚了出来,一直滚到门边,落在一个人的脚下。 苏月华捡起地上的木偶娃娃。 “皇后娘娘,您忘了对奴婢说过什么吗?您因为孙氏失去了身边最亲近的人,便要让她也尝尝这份痛苦。您还说,除掉了殷紫萍,我便是大明的尚食了!” 胡善祥沉浸在自怨的情绪里,根本不理会她。 苏月华走上前,蹲在胡善祥的面前,阴冷的声音里似是能蛊惑人般。 “娘娘如此聪慧,只是心肠太软,您若早点儿动手,怎容那孙氏嚣张?太后对您的处境感同身受,只要一口咬定,癔症全因药膳而起。不用找什么证据,几句流言蜚语,便可盖棺定论,殷紫萍难逃一死。至于那位贵妃娘娘,从前的郭贵妃,便是她最后的下场!” 她温柔地将木偶娃娃塞进她手心:“这个,您还用得着呢!” 见胡善祥诧异地望着她,苏月华抿唇轻轻一笑,柔声道:“这么关键的时刻,您可千万别心软哪!” 胡善祥望向深沉的夜色,神色变得冷漠冰寒。 苏月华眉眼弯弯,眸底的狠戾一闪即逝。 方含英正在将晒干的地瓜磨成粉,不时抬起头,担忧地看一眼孟尚宫。 孟尚宫正在研究一种叫老鸦蒜的野菜,她翻来覆去地看,脑海中闪过苏月华的话。 “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你可以不择手段!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在学你!全都是学你!学你而已啊!” 孟尚宫执笔,在野菜谱已描好的老鸭蒜图谱边上接着写完。 室内烛影摇曳,孟尚宫的表情却十分坚定。 方含英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将话咽了下去。 -- 乾清宫。 朱瞻基的面前摆放着玉果,正是曾经出现在子衿面前的肉豆蔻果实。 年轻皇帝的脸色风雨欲来,宦官跪在他面前,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瞻基一抬手,整只果盘都打翻了。 良久,他走出乾清宫,向游一帆:“陪朕走走吧!” 游一帆陪着朱瞻基散步。 朱瞻基随口问:“审出结果了么?” 游一帆答道:“双方皆咬死了原来的供词,她们心里都明白,谁若坚持不住,唯有死路一条。” 朱瞻基不悦地皱眉:“依你的手段,就给朕这种答复?” 游一帆笑了,意有所指:“陛下,太后派人来了诏狱,带来一道懿旨,不准刑讯逼供,以免屈打成招。当着宫使的面儿,臣纵有千般手段,也使不出来啊。” 朱瞻基深吸一口气,静默一瞬,又问:“你预备怎么办?” 游一帆道:“陛下让臣怎么办,臣就怎么办啊。” 朱瞻基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你倒是刁猾,若不能为朕分忧,朕要你何用!” 游一帆正色:“陛下,这案子在臣的手上难办,可在陛下手里,却是好办得很!” 朱瞻基挑眉:“这活儿推给朕了?!” 游一帆笑容满面:“陛下特意将人移到诏狱,不早就成竹在胸了么?” 朱瞻基转头望向浩瀚的星空,冷哼了一声:“碰到这样的事儿,还是一句实话不对朕讲,好,真是硬骨头!朕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何时!” 游一帆低着头,嘴角牵起淡淡的笑意。 -- 翌日。 永宁宫寝殿。 子衿斜卧在软榻上,凝着眉,愁容满面。 “太后问罪,最后查无实据,也要拿问凶手,是吗?” 孟尚宫平静道:“贵妃娘娘,奴婢劝您一句,现在您该去坤宁宫走动才是,将我二人召来,亦是无济于事。” 子衿嗤笑:“去向皇后娘娘告饶,跪在太后与皇上面前自陈心迹,彻底与殷司膳撇清关系?!” 孟尚宫微微一笑:“贵妃娘娘,现在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子衿轻“啧”了声,目光平静:“你看我,像是在说气话吗?今日请二位来,要看一样东西。” 子衿示意,阿金将东西送上。 孟尚宫与廖宫正看着眼前的玉果与肉豆蔻粥,皆十分惊讶。 孟尚宫声音微颤:“这是玉果?” 子衿微眯了眯眸子,低眉,惬意地拨弄腕间的玉镯。 “正是肉豆蔻的果实。肉豆蔻可治脾胃虚冷,脘腹胀痛,只是有致幻之效,制药做膳都要格外留神。但治幻的毒素都在玉果的皮中,粥是以种仁入药,含毒很轻微,司药司又严格控制药量,请问这癔症从何而来?” 廖宫正万分惊讶:“贵妃娘娘,您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轻率。” 子衿面色沉了几分:“坤宁宫所患癔症,是太后亲眼所见,太医院谁敢反驳,试验药性的医女们,也都三缄其口。所有人都不开口,殷司膳这罪名就坐实了。他们试不出来,我可以亲自试药,请二位做个见证,但是我试完了,还请如实禀报太后!” 廖宫正忙不迭道:“贵妃娘娘,万万不可!怎能因殷司膳,损伤了玉体,真的要试,让医女们重新试吧!” 子衿撩起眼皮看向廖宫正,意味深长道:“怎么,他们试得出来吗?” 廖宫正脸色难看。 子衿轻叹了声,故作为难道:“太后一意袒护坤宁宫,我无话可说,但事关人命,我不能退。” 孟尚宫深受震动:“贵妃娘娘理当明白,就算试了,结果也不会改变,您这又是何苦?” 隔着梨花窗,子衿望着庭院里,满园的景致,声音平静得泛不起半丝涟漪:“明知是非对错,却为了趋利避害而故作不知,为了保全自己而罔顾良心,又有何德何能,忝居贵妃之位?我这样做,不只为了紫萍,更是为了这世间的公理。” 孟尚食震住。 突然,伏姜匆匆入内:“贵妃娘娘,乾清宫突然从诏狱提走了殷司膳,陛下要亲审!” 子衿猛然站了起来。 -- 乾清宫广场。 锦衣卫的板子重重落下,玉脍先是惨叫不已,随后声音越来越微弱。 殷紫萍还是苦苦支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游一帆遥遥望向乾清宫正殿的方向。 远远听到打板子的声音,凄厉的惨叫声,画屏频频向外望去,强行压抑内心的恐惧。 胡善祥看向龙椅上的朱瞻基,朱瞻基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表情异常宁静,仿佛根本没听见外面的动静。 胡善祥出声提醒:“陛下!” 朱瞻基看她一眼,微笑:“皇后怎么了?” 胡善祥眼底闪过一丝惶恐:“陛下请臣妾来,不是来听您审讯的么?” 朱瞻基默了默,冷冷道:“谁说朕要审讯了?” 胡善祥愣住。 朱瞻基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兴味:“膳房,掌膳食之所,本该是天下间最洁净的地方,这洁净,不止于食物,更在于人心。可有些人,总是利用膳房生事,一而再,再而三,朕今日便要按规查办,以儆效尤!别管受冤的,诬告的,谁再生事,一律杖毙。” 胡善祥面色骤变,声音微微颤抖,她竭力隐藏着恐慌:“陛下,臣妾身子不适,还请您容许臣妾先行告退。” 朱瞻基丢下书,走到胡善祥的面前,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 胡善祥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别开脸去,若无其事地微笑。 “陛下为何这样看着臣妾?” “别急着回去,一道出去走走吧。”朱瞻基笑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胡善祥一动不动。 画屏紧张提醒:“娘娘。” 朱瞻基微笑了一下,径直向外走去,胡善祥僵立片刻,不得已跟从。 朱瞻基带着胡善祥来到执刑的广场。 胡善祥故作淡漠地别过脸去,不去看廷杖的画面。 众人向朱瞻基行礼。 锦衣卫们继续廷杖,一下,一下,又一下,殷紫萍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听着那廷杖的声音,胡善祥遍体发寒,面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画屏站在身侧,却也恐惧地别过脸去,浑身僵硬到动弹不得。 朱瞻基平静开口:“先前你不是在寻《神农本草经》第三卷么,朕命人从书库里整理出来,已送去坤宁宫了。” 胡善祥别扭地笑了笑:“陛下一片盛情,臣妾感激不尽,不过不必了,臣妾再也用不着那些。” 朱瞻基回过头,和颜悦色:“尚食局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累得皇后受苦,如今受此惩罚,亦是理所应当。为何皇后的脸色如此难看?” 胡善祥面色如土,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她喘不上气来。 “臣妾从小见不得这种场面……再加上病情未愈,冷风一吹,只觉遍体生寒。请陛下准许,容臣妾先行告退。” 她说完,便要匆匆离去,却被朱瞻基一把握住手臂。 胡善祥突然用力甩开了朱瞻基的手,这才恍觉失态。 殷紫萍突然惨叫一声,胡善祥脸色终于变了。 朱瞻基瞧着她心虚的样子,剑眉一凛,背在身后的右手,手指微捻,眸中情绪波澜四起。 “朕听闻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天下人不论贫富贵贱,怨亲善友,只要是人命,在大夫眼中皆如至亲,一视同仁,皇后,你外祖父也是名医,想必教了你不少行医做人的道理,他对你的教导,也是这样吗?” 那重重的板子如同良心的鞭子,一道道抽打在胡善祥的心头,令她身心战栗,痛不欲生,然而她的脸上却不能表现出丝毫的痛苦,只是冷静回答:“臣妾愚钝,不明圣意。” 朱瞻基忽然侧过身,深邃如黑曜石般的双眸中掩着凌厉的光。 “皇后!大夫治愈重疾之人,不知花费多少心力时间,可这两个人,顷刻间便会毙命,就在你的眼前,你真能无动于衷?” 胡善祥连忙低下头去,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惊慌,低声道:“臣妾相信,上天的好生之德,不该庇护有罪之人!” 朱瞻基缓缓松开了胡善祥的手臂,胡善祥本可以离开,却不知为什么,站在原地没有动。 玉脍终于昏死过去。 阿虎看向游一帆:“大人,她晕死过去了。” 游一帆面无表情:“继续。” 胡善祥猛然转过头来,看到的是玉脍的惨状,她碰上殷紫萍那双充满质问与怨恨的眼神,越发心神动荡。 朱瞻基无动于衷。 第134章 苦肉计 子衿匆匆赶到,连向朱瞻基行礼都顾不得,快步上前,用力推开了锦衣卫,扑在殷紫萍的身上,关切万分。 她转过头去,望向朱瞻基:“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停止执刑!” 游一帆眸中闪过一丝怜惜,不过他很快就将这抹不该有的情绪藏起来,垂下眼睛不去看她。 朱瞻基漆色的眼瞳蓦地黯下来,移开视线,故作冷厉:“拉开贵妃。” 子衿拜倒在地,恳切地望向朱瞻基,乞求道:“陛下!” 阿金吓坏了,连忙上去阻止。 “娘娘!娘娘,陛下盛怒,不可顶撞!” 她要去搀扶子衿,被子衿推开,子衿义无反顾道:“天道昭明,有人触犯律法,陛下也命诸司一再复验,绝不容滥杀无辜,可现在查无实据,陛下为何非要执刑,难道要为所谓皇室颜面,便罔顾无辜性命?皇后,您亲口说,癔症当真是殷紫萍所害吗!她害过你吗?” 殷紫萍生生吐出一口污血:“子、子衿,别求他们……” 子衿冲着阿金:“快去请太医!快去!去啊!” 阿金看了一眼朱瞻基,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扭头便向外狂奔而去。 子衿顾不得再质问胡善祥,连忙弯下腰,不顾殷紫萍满身的血污,当众抱住了她。 “紫萍,不要怕,你会没事的……” 话音未落,殷紫萍又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游一帆目光闪动,叹息一声:“贵妃娘娘来得倒巧,正好送她最后一程。” 子衿愤怒地看着游一帆,游一帆无情地冲她笑笑。 “有什么话,你们还是早些说吧。” 殷紫萍伸出手,满是血,颤抖不已。 子衿握住殷紫萍的手,心痛难忍:“紫萍,没事的,我保证,你一定会好的……别害怕……” 胡善祥望着这一幕,下意识倒退了一步,若非画屏及时扶住,已是软倒在地。 殷紫萍苦笑:“子衿……我……我是贱民出身,所以自暴自弃,做了很多错事。进、进入皇宫,想要求荣华富贵,想要摆脱自己的身份,可是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我……每一天都很绝望。” 子衿摇头,哽咽道:“别说了,别再说了,太医很快会来的……” 殷紫萍眼泛泪光,握紧了子衿的手:“直到遇见你,能够像人一样活着,诚心诚意地制膳,每天充满梦想地活着,都是因为你。” 子衿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殷紫萍扯唇,唇瓣微微扯起一抹弧度,苦涩地笑:“我啊,上天注定,是个无亲、无福、无寿的人,唯一拥有的,就是你这个朋友。我答应你,要做个好人,可总是生出恶念,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压下去。不过下辈子,我再也不会做坏事了……再也不会了,你相信我。” 子衿连连点头:“我相信你,我信你能做到,你别吓我……别吓我……” 殷紫萍艰难地向她微笑。 这一刻,子衿心如刀绞,眼泛泪光,几乎说不出话来。 游一帆适时开口:“陛下,尚食局还有五人皆在押,未知该如何处置。” 朱瞻基冷声道:“既是同犯,自然依此处置——” 胡善祥深吸一口气:“陛下!一切皆是臣妾的过错,与尚食局无关,陛下若要处罚,便处罚臣妾吧!” 画屏惊慌:“皇后娘娘!” 望着广场上的姚、殷二人,不知怎的,胡善祥心头涌上酸涩和万般莫名的情绪。 她强忍着泪水,向朱瞻基拜倒。 “陛下,自长姐不幸离世,臣妾便忧思成疾,缠连病榻,太医苦寻不到病因,又恐太后怪罪,这才疑心了药膳。尚食局众人皆是无辜受累,请陛下开恩,放了其他人吧!” 朱瞻基侧目,冷眼瞧她,眼底陡然升起一层寒意。 “既是皇后怀疑,先前为何不说?” 胡善祥面色惨白,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医者难自医,臣妾病得久了,病糊涂了!太后面前,臣妾亲自去解释,陛下开恩,赦免他们吧!” 朱瞻基轻嘲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问:“那么从此以后,尚食局的膳食,应不会再出岔子了吧。” 游一帆目光扫向众人,故作高声道:“陛下如此煞费苦心,警示众人,从今后人人自省,引以为戒,谁又敢再闹出乱子呢。” 朱瞻基颇为感叹:“倒是可惜了殷司膳。” 胡善祥看向殷紫萍,眼圈都红了,内疚与痛苦煎熬着她的心。 游一帆走到殷紫萍面前:“殷司膳,你总算没白受苦,经此一事,再也无人会为难尚食局了。” 子衿愤恨地望着他。 殷紫萍轻轻伸出手:“那,子衿,帮我,帮我做最后一件事,这个……烧掉吧……” 她从怀里取出的,正是先前子衿教她做的荷包。 子衿握住她的手,也握住了荷包,声音颤抖:“等你好了,我再教你……好不好?” 殷紫萍突然咧开嘴笑了,她冲子衿俏皮地眨眨眼。 “你教我的时候只给绣了一半儿,我得自己绣完,下回你直接绣完得了,这么丑怎么送得出去呀。” 子衿一愣。 殷紫萍一骨碌坐了起来,郑重地向朱瞻基行礼:“奴婢叩谢陛下圣恩!多谢皇后娘娘为奴婢澄清冤屈!” 众人全都呆住了。 子衿瞳仁一颤:“你?!” 游一帆神秘一笑:“贵妃娘娘,臣从前同您说过,锦衣卫的杖得看怎么打,要是想轻,那连豆腐都能毫发无伤,何况是殷司膳呢?” 胡善祥失声:“那她——” 游一帆看向玉脍:“皇后娘娘,这位怕是恐惧过度,生生吓晕了。” 子衿猛然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朱瞻基,朱瞻基一脸肃然,她又看看殷紫萍,殷紫萍满脸愧疚,再看游一帆,更是笑得别有深意。 子衿心头的怒火腾地一下全涌了上来。 “你们……竟联手骗我!” 殷紫萍可怜兮兮道:“哪儿能真的毫发无伤,很痛的……真、真的……很痛呢!” 子衿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边阿金匆匆扯着盛寅赶到。 “贵妃娘娘,奴婢中途正巧遇上盛太医!” 盛寅向朱瞻基行礼,旋即向阿金道:“我早已奉旨候着了!” 子衿冷冷望了朱瞻基一眼,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言不发,快步离去。 阿金见状,匆匆跟了上去:“贵妃娘娘?!殷司膳,您这是?” “子衿!子衿!”她欲去追,却跌倒在地,不由自主捂住了挨打的伤口,“真的很痛,我没骗你呀!” 阿金摇头,匆忙向朱瞻基等人行礼,快步追子衿而去。 胡善祥咬紧了牙关:“陛下,何以欺我至此!” 说完,也带着画屏愤然扭头离去。 游一帆挥挥手:“抬走。” 宦官上前,搀扶起殷紫萍,抬起玉脍离去。 游一帆走到朱瞻基身侧,恭声道:“陛下,您好像把二位娘娘都得罪得不轻呀。” 朱瞻基挑眉,低喃:“是么?” 游一帆点头。 袁琦也点头。 朱瞻基责备游一帆:“云舟,朕让你打得认真点儿,也不必如此血腥,准是你把她们吓着了。” 游一帆失笑,揶揄道:“就算陛下这样说了,臣也不能代替您去致歉啊。” 朱瞻基哼出一声。 -- 苏月华正指挥众人准备膳食。 孟尚宫出现在尚食局,众人连忙行礼:“孟尚宫。” 孟尚宫看向方含英,沉声吩咐:“在殷司膳回来之前,膳房内的一切事宜,皆同从前一样,由含英你来处置。” 方含英下意识看了苏月华一眼。 苏月华面上看不出喜怒,却轻描淡写地追问:“孟尚宫,殷司膳入了诏狱,怕是凶多吉少,尚食局不可一日无人主持,方典膳忙于调教这批刚入宫的小宫女,一月半月倒罢了,就怕日子久了,实在难以兼顾呀。” 孟尚宫淡淡一笑:“一月足够了,殷司膳养好伤,便会回到膳房。” 方含英面露惊喜之色:“孟尚宫,殷司膳没事了吗?” 孟尚宫扫过苏月华,点头。 众人欢呼。 苏月华面色陡然沉了下去。 -- 永宁宫寝殿。 子衿越看案上的笸箩越是生气,索性将里面的针头线脑全砸了出去。 谁料袁琦迎面入殿,吓了一跳:“哎哟,贵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子衿不理会。 袁琦嘴角勾出一抹微不可察地冷笑:“陛下口谕,请贵妃娘娘安心留在永宁宫,静思己过。” 阿金不敢置信:“袁公公,陛下将我家娘娘禁足了,为什么?” 袁琦眉头一挑,阴阳怪气:“贵妃娘娘,陛下说了,到底错在哪儿了,得您自个儿琢磨。什么时候您想明白,转过弯儿来了,也就出去了。” 子衿瞳仁一颤,震住。 袁琦挑眉一笑,声音里隐隐含着些许得意洋洋:“奴告退。” 伏姜望望子衿的脸色:“这、这咱们贵妃娘娘到底犯了什么错呀?” 阿金扯唇苦笑。 -- 坤宁宫。 画屏端着茶盏进入寝殿,却见胡善祥正在焚烧什么,茶盏陡然落地。 “娘娘!” 胡善祥将玩偶娃娃、亲手绣的衣裳全都丢进了燃烧的炭盆,她却还不死心,陡然站起来,在殿内仓惶地寻找着什么,口中喃喃自语:“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去了哪儿!” 她突然瞧见古物架上的医书,竟也取下来,一时撕扯不开,索性一张张疯狂地撕下了纸页,直到气力用尽,撕扯不动了,一股脑都丢进了火里。 可眼看着书被火苗卷起,她竟又扑上去,生生抢了出来。 画屏当场落泪,试图阻止:“娘娘!娘娘!您的手!” 胡善祥的手靠的太近了,竟是被火焰灼伤。 画屏捧着她的手,痛惜不已。 第135章 贵妃失声 朱瞻基突然走进来:“下去吧。” 画屏又惊又慌:“陛下——” 她敢反抗,忧虑地看了皇后一眼,低头退了出去。 胡善祥嘲讽地笑了。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陛下心里一定在嘲笑我是个没用又恶毒的女人吧。毕竟,您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吗?” 朱瞻基正色:“皇后。” 胡善祥伸出颤抖的双手,哭腔道:“在当您的皇后之前,这双手,您看这双手,可以施针诊脉、开方救人,我学了整整十年,外祖父才准我坐诊。我天真地盼着,有朝一日成为他那样的名医……不,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我已经杀过人了,我害死了一个病人,而现在,又用这双手,去伤害更多无辜的性命!” 她双眸含泪,红着眼睛道:“陛下,我害怕,真的好害怕……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朱瞻基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试问一个有良心有底线的人,怎会因为一时挫折不忿,就变得是非不分、善恶不明呢?从头到尾,你的犹豫、挣扎,只因善念犹存。皇后,正是这份不能断、不忍心,反而让朕很欣慰。这至少证明,皇爷爷当年没有选错人。” 胡善祥怔怔望着朱瞻基。 朱瞻基捡起地上烧了一半儿的医书,重新送到胡善祥手里。 “朕相信,你现在只是生病了,待你痊愈,还是朕的好皇后。” “陛下,臣妾是皇后,还是您的妻子?”胡善祥期盼地望着他。 朱瞻基却没有立刻回答。 胡善祥不再追问,投入他的怀中,温柔而哀切道:“陛下,您真的没有厌恶臣妾么?” 朱瞻基轻轻摇头。 胡善祥泪盈于睫,用力抱紧了他。 “臣妾还以为经过此事,您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此时,袁琦领着盛寅入内,盛寅行礼。 朱瞻基温和道:“皇后,朕命盛太医为你调理,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别再让太后为你忧心。” 胡善祥低下头将医书抱紧了,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朱瞻基忍住内心的痛惜,笑容如常地拍拍她的手,而后转身快步走出殿外,只是转身的刹那,他脸上的温和陡然消失,只余一片阴翳之色。 他走出了坤宁宫,下意识回头望去。 袁琦欲言又止,最终忍耐。 朱瞻基若有所觉,扫他一眼:“打了板子以后,嘴巴倒是严实多了。” 袁琦赔笑:“陛下,奴婢实在看不明白,这皇后娘娘是该好好养病,可那贵妃娘娘又犯了什么错,别说是奴婢了,连贵妃娘娘自个儿,恐怕也闹不明白呢!” 朱瞻基轻轻哼了一声:“让她自己想,要是想不明白,这辈子别出来了!” 袁琦愕然,朱瞻基已大步离去。 殿内,盛寅收了药箱,行了礼,由宫女领着退了出去。 画屏去搀扶胡善祥,被她一把推开。 胡善祥慢慢从床上坐起,丢了额头上的湿帕子。 画屏惊讶道:“主子,您的病……” 胡善祥神情冷漠:“陛下疑心了我,唯有让他忆起我失去了什么,才能博取些许的怜爱。走吧,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 这夜,子衿被噩梦缠身。 梦中,是一个漆黑萧瑟的深夜,子衿一个人在封闭的房间内,四处寻找出口,但那道门永远也打不开,她开始用力地敲门,一次又一次。 子衿猛然从恶梦里惊醒,张口欲唤,却无声。 -- 翌日晌午。 永宁宫院子里,阿金正指挥着宫女们晾晒旧的皮衣。 伏姜低声问:“娘娘一句话没说?” 阿金摇头。 伏姜投去担心的一眼。 殿内,子衿就坐在窗前认真地给砚台梳毛,阳光落在她的肩头,整个殿内安静得过分。 尚食局,苏月华责备禾黍:“我说过很多次,做枸杞膏一定要用砂锅慢慢地熬,待快成膏状时才能加烧酒,你加得太早了,为什么就是记不住!” 禾黍委屈:“苏司膳,我真的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 苏月华冷声训斥:“你还想要辩驳,预备拿这样的东西去糊弄太后么?!” 禾黍不甘地垂着脑袋。 苏月华还要严厉地训斥,突然顿住了。 不远处,殷紫萍正在指点雪芦拉糖。 只见细细的糖丝在她手掌间跃动,随着她灵活的动作,糖丝越发纤细洁白,细腻晶莹几若透明。 苏月华强忍住厌恶,别过脸去:“还不跟我来!” 禾黍畏惧地跟她离去。 雪芦悄悄蘸了糖丝,低声问:“殷司膳,玉脍真的回不来了吗?” 殷紫萍随口“嗯”了声:“宫正司下令将她逐出宫去,已是从宽处置了。” 雪芦乖巧地点头:“那、那贵妃娘娘她?” 殷紫萍瞬间失落,低下头,将糖丝窝成虎眼大小,小心地将玫瑰糖填入其中。 午膳时分,殷紫萍送膳至永宁宫。 她端出酒杯,倒入绯红花露,讨好道:“这是秋海棠花蕊酿出的海棠露,清新微甜,香气袭人,比你从前亲手制的甘菊露味道更佳,试试?” 子衿很认真地吃饭,没有搭理她。 殷紫萍不甘心,立刻推出新菜色来卖弄。 伏姜故意惊叹道:“殷司膳,这四色蒸饺的颜色真好看!” 殷紫萍咧着嘴得意笑笑:“那是自然!别小看里头的四种馅料,这火腿肉取自鲜甜味香的云腿,鸡子黄得用桑叶落时孵出的跑山鸡下的鸡子,这木耳呢,是最上等的伊春秋木耳,连这嫩绿可口的小青菜,都是我自己亲手种的呢!” 子衿尝了一口四喜蒸饺。 殷紫萍满眼期待:“好吃吗?” 子衿继续吃饭,没有吭声。 殷紫萍殷勤地给她布菜:“这道!” 这道香煎松茸是以云南酥油煎松茸,一片片松茸在锅内慢慢鼓起…… “这是生长在高山深处的野生松茸”殷紫萍故意夸张道,“听说当地人采摘后就地用炭火烤,那种独特的松脂香味,能将山林里的黑瞎子也引来哦!” 伏姜夸张地啊了一声:“贵妃娘娘,这是真的吗?” 子衿依旧没吭声。 阿金却是噗嗤一声笑出声:“傻丫头,殷司膳在逗你呢!” 子衿默默吃松茸,并未理会她们。 殷紫萍并不泄气:“这道是竹筒鸡,仔细闻闻,鲜香的鸡肉里还融入了一股竹的清香,这道菜看似简单,可烤的火候很难把握,为了做得地道,我请教了孟尚宫呢!” 见子衿吃饭不说话,她又推出新菜。 殷紫萍自言自语:“说起制膳,食材、配菜、作料、火候、食器,都有各自的讲究,而且道道不同。好食材落入庸厨之手,便如巧妇配上拙夫,实在可惜极了。同样,像我这样巧手的厨子,为了寻到最合适的梨,也是煞费苦心。长在洱海之滨的雪梨,储藏不善全烂了,为了还原滑糯香甜的原味,我试遍二十七种贡梨,才选中呈贡宝珠梨哦!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子衿还是不说话。 殷紫萍懊恼万分,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晃了晃子衿的胳膊,撒娇耍赖。 “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嘛!” 阿金吓了一跳,连忙提醒:“殷司膳,不可无礼!” 殷紫萍堆起笑:“贵妃娘娘恕罪,您若是不喜欢今日的膳食,明日我给您换,换到您高兴为止!” 子衿从头到尾就没搭理过她,殷紫萍郁闷极了。 从永宁宫出来,回到尚食局后,殷紫萍站在全国各地进贡的各种食材面前,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情。 雪芦好奇:“殷司膳,您想做什么?” 殷紫萍正色:“世上没有美食融化不了的心!” 第136章 落井下石 美味的海鲜上桌。 子衿尝了一口蒸鳗鱼,瞬间感受到香嫩顺滑的口感,一瞬间差点感叹出声。 殷紫萍咧嘴“嘿嘿”一笑。 在做这道菜时,她先是利落地切头尾去肠,仅留一寸长的鳗鱼段,以盐巴简单腌制后整齐码入瓷罐,上加酒酿,隔水炖开,加入酱油继续炖,待鱼肉与脊骨分离,用镊子剔出鱼骨。 而后在猪油内拌入葱花,厚厚一层覆在鳗鱼上,以盖没鳗鱼为止。 再将鳗鱼放入蒸笼,待猪油完全融化,装盘。 子衿在心底默默回味。 原来这样精心,难怪鳗鱼肉都要在舌尖上融化了! 她品尝一小碟凉拌菜,心底忍不住暗暗赞叹。 这是什么?脆脆的,清凉又可口,鳗鱼带来的肥腻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殷紫萍仔细捕捉她的神色变化,笑着解释道:“鳗鱼过肥,为了化腻,我精心挑选了鲩鱼皮凉拌,配上芥子末与鸡汁,是不是特别美味!” 一旁的伏姜,听得咽口水,阿金忍笑。 殷紫萍又道:“还有,这道含笑香螺你一定要尝尝,雪芦笨手笨脚,最后还是我亲手刷的香螺片,扁食也是我包的,脆嫩的香螺片和酥香的扁食皮,有嚼劲儿又鲜美!” 子衿咬下去第一口,咔嚓,咔嚓,咔嚓! 酥脆的声音回响在殿内,仿佛连人心都挠痒了。 她在心底默默感叹,火候刚刚好! 她忍住吃第二个的冲动。 殷紫萍一击掌,两名太监送来小炭炉与刚煮熟的螃蟹。 她拎着两只熟螃蟹丢在炭网上,一边当众炙烤一边淋上甜酒和麻油。 噼啪,噼啪,不消片刻,爆裂声起,两只螃蟹骨尽爆碎,露出金黄蟹肉,殷紫萍又加入姜、醋,以小碟送到子衿面前。 这一回,连阿金都看呆了。 伏姜忍不住击掌,被阿金看了一眼,连忙忍住,悄悄向殷紫萍竖起大拇指。 子衿心中诧异。 蟹壳爆开而蟹肉不焦,这是怎么办到的? 殷紫萍心想,问,问,快点问啊! 殷紫萍就等着子衿问出口,子衿却像蚌壳一样紧紧闭上嘴,让她万分失望,索性举起麻油小碟。 “真正的秘密就在这一碟麻油之内,你问,我就告诉你。” 子衿没吭声,埋头吃蟹肉。 殷紫萍委屈地扁嘴,又将鲍鱼捞饭推过去。 “别小看这淋在米饭上的浓汁,是我用鲍鱼、干贝、母鸡,配上金华火腿、猪棒骨煲出的鲍汁,每天只炖两个时辰,连续炖了三日,汤汁入味,十里飘香!我这样用心,你都不原谅我?” 随着殷紫萍的话语,伏姜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想象出汤锅内的鲍鱼、干贝、鸡肉、金华火腿咕嘟咕嘟翻滚的画面。 子衿吃得格外认真,但最终也没开口夸奖。 殷紫萍突然一头钻到桌子下面,伏姜惊得瞪大了眼。 “殷司膳?” 殷紫萍猛然坐起:“你瞧我!” 阿金和伏姜一看,殷紫萍头上戴了一顶可爱的狗头帽,还左右晃动着脑袋。 “你看!你看!你看!” 伏姜忍不住笑出声来,阿金也忍俊不禁,可子衿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殷紫萍不死心:“浙东堕民常戴狗皮帽,样子古怪又可笑,很多人追着看呢!我特意改了改,戴来逗你笑,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吗?你看你看,多有趣呀!” 见子衿依旧不说话,殷紫萍愈发懊恼了。 “为了做这顶帽子,我的十根手指都扎烂了!就算之前瞒着你了,那也是事发突然,来不及告诉你。” 她心虚地看了子衿一眼:“是!我是演得过火了些,唯有如此才能取信皇后啊,我没想到你信以为真,会那么伤心嘛!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两个月了,你一句话都没同我说过啊!” 子衿把蟹肉倒在米饭上大快朵颐,直至舀完最后一口汤汁,光盘。 终于,殷紫萍没忍住,高声道:“子衿!” 众人面面相觑。 -- 乾清宫。 朱瞻基一手撑在书案前,另一手,长指轻轻捏着眉心。 “就依朕先前的旨意,着公、侯、伯、五府、六部、大学士、给事中仔细复核监狱重囚,为防敷衍应付,身为监察御史,你要好好盯着他们。” 梅少渊恭敬应道:“陛下放心,臣明白。” 他奏事完了预备退下,陡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陛下,臣母久患虚劳咳嗽之症,延请名医都不见效,臣斗胆,劳烦陛下代臣一问,贵妃提过珠玉二宝粥可缓解此症,不知……” 朱瞻基没好气道:“陈芜,叫盛寅随梅御史回去,替他母亲好好调理。” 梅少渊行礼谢恩:“蒙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那道药膳方——” 梅少渊还要追问,被陈芜狠狠一扯袖子。 梅少渊虽纳闷,还是行了礼退出。 殿内,朱瞻基举起茶杯要喝,又放下了。 袁琦察言观色:“陛下,政务那是永远都忙不完的,琼苑里菊花开得可美,不如邀请皇后娘娘一道赏花……” 话音未落,他一瞧见朱瞻基的脸色,又把话头咽了下去。 朱瞻基声音冷厉:“说呀,怎么不说了。” 袁琦想了想,转而又道:“陛下,要不然奴挑几盆,送去永宁宫?” 朱瞻基斥责:“谁让你送了!” 袁琦打自己嘴巴子:“瞧奴这张嘴,笨口拙舌的,又惹得龙颜不悦,该打,该打!” 朱瞻基皱眉,不悦道:“滚!” 袁琦刚准备退出去,朱瞻基又开口:“有多久了?” 袁琦一愣,赔笑:“陛下问的是禁足?啊,二月有余了!” 他偷觑皇帝神色,讨好一笑:“想必贵妃娘娘已悔过了。” 朱瞻基轻舒一口气,吩咐道:“你立刻去永宁宫,代朕问她句话!” 不多时,袁琦来到永宁宫,一本正经道:“万岁爷口谕,有话要问孙贵妃。” 阿金、伏姜连忙跪下,众宫女也都跟着跪倒。 袁琦狐假虎威,得意洋洋:“怎么还不请贵妃娘娘出来呀?” 阿金和伏姜对视一眼,露出为难之色。 袁琦伸手指着殿内宫人:“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到底怎么回事儿!” 众人皆不敢言语。 袁琦皱眉,快步向寝殿走去,到了殿内张眼一瞧,子衿就伏在窗边,认真望着窗外。 袁琦纳闷,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窗外唯有蓝天白云,砚台盘踞窗前甩着尾巴,于是低声提醒:“贵妃娘娘,万岁爷让奴婢来问问娘娘,您知错了没有?” 子衿没理他。 袁琦隐忍,赔笑:“贵妃娘娘,还不高兴哪?陛下罚您禁足,他心里也不落忍呀,这花儿不赏了,棋不下了,提笔要画画儿,一转眼就放下了。陛下这心里呀,那是时时刻刻惦记着您哪!每隔三五天,总让奴婢来问一回。您呀,就服个软,只要一句话,不,三个字,知、错、了!奴立刻去回禀万岁,您不就出去了吗?” 子衿不说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袁琦颇感意外,一叠声道:“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袁琦看向阿金,阿金摇头叹息。 隔了半晌,袁琦避出殿外,低声责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阿金迟疑一瞬,为难道:“袁公公,奴婢怕娘娘闷出病来,能不能请公公向陛下禀报,早日赦了娘娘?” 袁琦先是一愣,而后故意高声道:“闷出病来?太医每日来请平安脉,若真有病,还能不报!啊?!她这分明就是和万岁顶着来,好大的气性,哼!” 旋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阿金忙唤道:“公公!袁公公!” -- 校场。 游一帆一箭射中靶心,回过头来,却见袁琦向朱瞻基说了什么,朱瞻基脸色瞬间变了。 游一帆向朱瞻基走去,朱瞻基举弓便向天空射出一箭,一只南飞的大雁悲鸣一声,陡然落地。 锦衣卫们齐声欢呼,朱瞻基脸色却更阴沉,将弓箭随手丢掷于地,拂袖而去。 袁琦嘴角含着冷笑,匆匆跟上,众人面面相觑。 游一帆望向地上死雁。 原本守在朱瞻基不远处的阿虎连忙上前。 “大人,那死太监真不是好东西,永宁宫的主位也不知何处得罪了他,刚才我听得真真的,加油添醋的,好一通编排呢!” 游一帆弯腰捡起弓箭,轻轻摩挲着。 阿虎感叹一声:“孙贵妃也是命犯小人,这回别想出来了,哼,这帮子阉竖——” 话音未落,他看到游一帆脸色冷峻,连忙住了口。 游一帆一言不发,向箭靶又射出一箭,正中红心,旋即将弓箭丢给阿虎。 “你比他还多嘴!” 阿虎心中委屈:“大人?!大人!哎,我又说错什么了?” 第137章 再生龃龉 坤宁宫寝殿。 胡善祥与吴妙贤在玩骨牌。 桌上摆放着各色馅的虎眼糖,吴妙贤吃得很开怀,可胡善祥从头到尾没碰过。 吴妙贤随手捡了一块虎眼糖递过去,胡善祥嫌恶地摇头。 吴妙贤好奇道:“用午膳的时候,鹿肉锅子娘娘一口没碰,怎么连从前喜欢的虎眼糖都不吃了?婢妾瞧着,娘娘人也消瘦了许多呢。” 画屏欲言又止。 胡善祥笑笑:“轮到你了!” 袁琦捧着九九消寒图入内。 “皇后娘娘,奴婢给您送今年的九九消寒图来了。” 吴妙贤笑了:“哟,叫个小太监来跑腿就是了,袁公公是陛下身边红人,哪儿能劳动你亲自来呀。” 袁琦赔笑:“皇后娘娘待奴婢的大恩,奴婢终身不忘,有机会给娘娘请个安、带个好,那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哪儿敢托大呢。” 胡善祥笑笑。 吴妙贤愈发好奇了:“袁公公,这一月拖过一月,眼瞅着都冬至了,永宁宫那位还没反省完吗?” 袁琦捂嘴偷笑。 胡善祥皱着眉头,责备道:“妙贤!” 吴妙贤傲娇地轻哼道:“我就随口一问!” 袁琦向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奴婢大胆揣测圣意,娘娘姑且一听。这原本呀,万岁爷是打算让贵妃娘娘自省个三五日,就把人给赦了。谁知她犯了犟,竟是坚决不肯认错。万岁爷本来没真生气,可一来二去,架不住她这么折腾呀,现在连提都不敢提,一提万岁爷准变脸!” 吴妙贤不敢置信:“原只是件小事,陛下都揭过去了,她也不愿顺梯下来?” 袁琦一副小人做派:“嗨,万岁肯给谁委屈,那是赏她脸面,旁人求还求不得呢。孙贵妃怕是还没摸准皇上的脾性,脾气再好,那也是天子,谁敢给脸不要,这辈子都甭想出来了!” 吴妙贤看向胡善祥:“这么有趣儿?皇后娘娘,咱们瞧瞧她去吧!” 胡善祥抚摸着骨牌:“刚才到哪儿了?” -- 乾清宫。 朱瞻基正在看刚制好的铜香炉,左看右看都不满意。 陈芜连连夸赞:“陛下,您瞧这炉身、象耳,既古朴又雅致,还是礼部参详《宣和博古图录》里的铜器式样,重新设计锻造的。您瞧着怎么样?” 朱瞻基皱眉,摇头:“形不对,色泽不均,触感也粗粝,倒是浪费了暹罗的贡铜。” 陈芜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奴婢记得,永宁宫有一只焚香的三足炉,钧窑的,倒是光润如玉、巧夺天工,拿来参详正好!” 朱瞻基顿时色变。 陈芜连忙垂下头去。 好半天,朱瞻基沉声:“那朕就勉为其难,去看一眼?” 陈芜一本正经:“为免再浪费好铜,陛下您受累了!” 朱瞻基给自己找好了借口,转身一阵风走了,只余工匠待在原地傻眼。 陈芜急忙跟了上去。 此时,永宁宫内,伏姜正要端茶入殿,被阿金一把扯住,阿金向她摇头,伏姜一眼瞧见陈芜守在殿外,顿时惊喜地瞪大眼。 阿金含笑点头,伏姜松了口气。 朱瞻基一步步走入久违的寝殿,只听见铁环咕噜噜滚动的声音,一直滚到他脚下,停住了。 他望向窗前的子衿,冷哼了一声。 子衿怔了一下,却没回头。 朱瞻基本想着让她主动走过来,可她没动。 他只好自己走过去,走到一半儿,他停住了,转头去一张椅子上坐下。 想等子衿先开口,可她还是沉默,等到实在无法忍耐,朱瞻基说话了。 “朕就为了等一句话,等了整整三个月,你纵要写一篇认罪书,也该写完了!” 子衿没理他。 朱瞻基眉头轻蹙,可一开口,声音中夹杂着掩都掩不住的委屈和失落:“你不愿开口说话,就可以回避错处了么?朕是无缘无故罚你么?” 子衿连头都没回。 朱瞻基气地站起就要往外走,却又走回来。 “朕就是为了罚你!罚你受了委屈却不说,罚你情愿冒险试药也不向朕求助,罚你事事瞒着朕、处处防备朕、时时将朕当作外人!你亲口说过,书斋之外,朕是君王,你这样做就是欺君。书斋之内,以朕为夫,那你的举动形同悖夫!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呀!你哑巴了?!” 砚台喵喵叫了一声。 朱瞻基对着砚台大吼:“朕没问你,你闭嘴!” 砚台委屈地叫唤了一声,盘旋在子衿的脚下。 朱瞻基等了很久,子衿都没开口说过半句话,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心也沉了下去。 陈芜匆匆入内:“陛下,广西前线急报!陛下……” 朱瞻基气恼,狠狠一挥,三足钧窑香炉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眼见皇帝拂袖而去,陈芜忍不住望了一眼子衿,却是欲言又止,还是跟着朱瞻基离开。 阿金眼睁睁瞧着皇帝走了,这才敢回到殿内。 子衿抱起砚台,温柔地抚摸着它的皮毛,神情温和平静。 阿金忧心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砚台喵喵地叫。 晚膳时分,殷紫萍重重将焦圈,豆汁儿,一碟辣咸菜丝儿放在案上。 子衿吃得很认真,半点没嫌弃的意思。 殷紫萍气结:“我给你送这样粗陋的食物,你可以命人将我拖出去打板子的!你怎么不说话啊,我求求你呀,子衿,你说句话吧?!啊?!啊!说一句话就好!” 子衿把一只焦圈儿都吃完了,依旧不作声。 殷紫萍欲哭无泪:“你到底是怎么了,不想理我,那就不理我好了,怎么同谁都不说话呢?” 砚台喵喵地叫着。 殷紫萍气得脸色铁青,猛然站起来:“我不管你了,再也不管你了!” 殷紫萍转头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却见漫天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她一下子跳起来,又欢快地跑回去。 “子衿,下雪了!下雪了!唉,你怎么还这样呀!” 殷紫萍实在没法可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阿金长长叹了口气:“您别白费功夫了,听说各宫的贵主们开了赌局,就赌谁能让贵妃娘娘开口!” 殷紫萍气不打一处来:“她们敢如此僭越?” 阿金看了眼上头,殷紫萍恍然大悟:“陛下?” 阿金哭笑不得地点头。 这些时日,子衿像是化为了窗前的木偶,一坐就是一天,无聊的时候就在窗台上写写画画,或是在窗纸上画着正字。 妃嫔们也像走马灯,一个走了一个又来,说笑的唱曲的绣花的画画儿的。 吴妙贤叫宦官劈香木片,故意制造噪音,小宦官瑟缩后退,她索性夺过自己劈。 众人想方设法逗着子衿开口,子衿就是不言语,一个个铩羽而归。 阿金与伏姜相对叹息。 不知何时,有只鹦鹉落在子衿的窗前,经常会给她衔来一朵梅花,一片树叶,每当她伸出手的时候,鹦鹉还会落在她手心里,亲昵地啄她的手心。 唯有这时候,子衿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时间流逝,冬去春来。 很快,院子里的山茶盛放。 -- 宣德元年四月。 朱瞻基策马在郊外飞奔,飞鹰始终在他身边盘旋不去,朱瞻基扬声:“去吧!” 猎鹰飞向天际,在他头上盘旋了三圈,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待朱瞻基的马儿跑得累了,他才下了马来,远望草长莺飞,本该心旷神怡,却显得怏怏不乐。 游一帆牵着马儿走到他身侧:“这鹰是陛下从小养到大的,既舍不得,为何还要放了?” 朱瞻基怅然若失:“朕再不舍,过了猎季,理应放归山野、繁衍生息……” 游一帆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陛下,臣近日收到消息,汉王频频派人潜入彰德,怕是有所图谋。” 朱瞻基若有所思:“哦,你是说二叔想拉拢三叔,那你觉得,三叔为人如何?” 游一帆低头:“臣不敢言。” 朱瞻基继续往前走:“直言无妨。” 游一帆这才缓缓开口:“先帝在时,赵王主动将亲王三卫削去,仅留中护卫一卫,还特意调派三千兵卒,前往天寿山修建长陵。人人都说,这是赵王有心要做个闲散安乐的藩王。只是人心不足,经过汉王这反复挑唆,可就不好说了!” 不远处的袁琦一直在听二人谈话,显得颇为留意。 朱瞻基扫过身后的随从们,轻松地笑笑。 “三叔就藩之前,要将他在广有仓存的禄米全部捐给户部。按常理,造反的人最缺什么?还不就是兵马粮草,这恰恰说明他没有野心啊。传旨!” 袁琦上前听旨。 朱瞻基沉声道:“赵王在北京的八百五十石禄米收归户部,即令平江伯从漕运粮中拨粮送去彰德,如数偿还给赵王!” 游一帆察言观色,一时竟也分不出朱瞻基是否另有深意,面上只是笑笑。 “陛下英明。” 眼见朱瞻基态度坚持,不似半分作伪,袁琦领旨:“是。” 游一帆抬头看天色:“陛下,该回宫了。” 朱瞻基跳上马背,回头望了一眼飞鹰远去的方向,茫茫天际早不见了鹰的影子,他自言自语:“这世上,总还有朕放不开手的……” 朱瞻基像是立定了主张,策马回去。 游一帆连忙率众人追了上去。 第138章 太后召见 夜里,阿金发觉寝殿隐有人影和脚步声,正欲去查探。 一双靴子拦在她面前。 黑暗里,朱瞻基坐在床头上碎碎念:“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这种人古已有之,可一句话不说,便能气得他人变色的,朕还是头一回见,今天是不是又把吴氏气跑了?” 子衿睡得特别安稳。 朱瞻基垂眼望着子衿恬静美好的睡颜,眸中满是怜惜。 “哼,一心逼着朕先低头呢!学谁不好,偏学当年的郭氏,朕可不是皇考,最恨的就是这种仗着宠爱,企图辖制君王的女人。你就是一辈子不开口,等到这永宁殿塌了,你也等不到这一天,慢慢等吧!” 子衿突然睁开眼,吃了一惊。 朱瞻基直接把人推一推:“进去点儿!” 子衿坐起来。 朱瞻基直接把她的被褥扯过来,翻身便睡。 子衿愕然,黑暗里,她张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说出的话却是无声的,她下意识躺了下去,唯恐被皇帝发现自己的异常。 原本不想理会她的朱瞻基又翻过身来,轻轻从身后抱住了她。 不过片刻,辛劳一天的年轻皇帝便累得睡着了。 子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这才转身来,望着他犹带委屈和恼意的睡容,笑着摇了摇头,动作轻柔地替他盖好了被子。 翌日清晨,天还未明,朱瞻基便出了永宁宫。 殿外,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陈芜欲言又止。 朱瞻基看向陈芜,陈芜轻叹一声:“陛下说是禁足,可永宁宫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捡了最好的送去。贵妃娘娘不开口,各宫妃嫔们轮番去哄着她开心。您等了这么久,无非就是等一句话,按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 朱瞻基神情一滞:“可是什么?” 陈芜迟疑:“有句话思来想去,奴婢还是不敢讲。” 朱瞻基皱眉:“你若知情不报,干脆给朕滚出紫禁城!” 陈芜低声道:“奴婢赴永城后,曾听孙家人提及一件事。贵妃闺中之时,曾被接去彭城伯府上住了半年……” 略略一顿,他猛然跪倒:“事涉太后,奴婢实不敢言,陛下恕罪!” 朱瞻基面色阴沉,拂袖而去,一路疾行。 陈芜紧随其后,几乎都追不上朱瞻基的步:“陛下!陛下……” 他分明想提醒朱瞻基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眼看到了清宁宫,朱瞻基陡然站住了。 “黄宗载在乾清宫等着了吧。” 陈芜这才松了口气:“是,陛下,黄侍郎奉旨清理天下军伍,今日正好是他从浙江回来,上殿奏呈的日子,现在这时辰……黄侍郎已在殿外候旨,等待陛下召见了。” 朱瞻基望着不远处的清宁宫,毅然转身离去。 陈芜急忙跟上去。 清宁宫蚕室。 张太后同孟尚宫等人正在养蚕喂桑。 张太后声音温和:“自永乐后,各司要职多为内宦所控,我知你一心要整顿。可是你呀,手段太凌厉,这阵子都多少人来我跟前告状了。” 孟尚宫恭敬道:“太后,病蚕越来越多,越早动手越好,迟了,只会生出更多祸患。” 张太后嗯了一声,责备梅清:“一定是你们没有精心!” 梅清惶恐,忙道:“太后,宫人们日夜巡视,生怕蚕室太冷,设法以桃叶火灸,又精心挑选最嫩的桑叶喂养,哪儿敢有丝毫懈怠呢。” 张太后突然想到:“桑叶呢?是不是又用被露水打湿的桑叶来喂养了!我说过,待露水干了以后才能采摘!蚕室的寒暖,蚕的饥饱,都得时刻留意,我只歇了两日,将这事交给你们,竟就办成这样?” 众人连忙跪下:“太后息怒。” 孟尚宫看向张太后,意有所指道:“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形,将晒干的秋桑叶末掺入桑叶,蚕就不会再生病了。” 张太后皱眉:“皇后呢!?” 梅清忐忑:“皇后娘娘刚派人来禀,开春后她的风寒时好时坏,未曾大好之前,不敢来清宁宫,怕过了病气。” 张太后叹息:“皇后一向体弱多病,我是不忍怪罪于她,那贵妃呢,不是叫她也来看看?” 孟尚宫为难:“太后,贵妃还被陛下禁足呢。” 张太后皱眉,不悦道:“我想见她,叫她来!” 不多时,子衿来到清宁宫,她进入殿内,向张太后行礼。 张太后正在欣赏一幅画像,瞧见子衿来了,随口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全都退下,殿内只留下张太后与子衿二人。 张太后笑笑:“你知道,她是谁吗?” 子衿认真看画像。 张太后望着画像,神色认真道:“太宗皇帝最敬重的原配仁孝皇后徐氏,也是瞻基的祖母。” 子衿恍然大悟。 张太后长叹一声,脸上神情微有些忧伤。 “人人都说我最像她,所以颇受太宗皇帝看重,帮助我的丈夫保住了太子之位,按说我该感激她才是。可是在我心里……” 子衿怔住。 张太后轻轻扶摸了一下画像,略显疲惫的眸子里一片慈爱。 “瞻基一出生,就被抱去她的身边抚养,自他懂事起,亲近祖母更胜亲生母亲……不过,我发自心底地敬重她。在我成为燕王世子妃的第四个年头,李景隆趁着太宗皇帝出征在外,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是她披甲登楼督战,鼓舞全城老弱妇孺,守住了这座孤城。终其一生,她从未谋求过私欲享乐,更未替徐家子侄求过一官半职,凡向皇帝开口,必是为了天下百姓。” 她转身,深深地望着子衿:“这样说,你明白吗?” 子衿轻轻摇头。 张太后冷下脸,严厉道:“皇帝将你禁足,你便不再开口说话了。你到底是在违逆圣意,还是心中始终难忘对我的怨恨?” 子衿欲言又止,却说不出话来,只好连忙拜倒。 张太后背过身去,继续望着徐皇后的画像。 “种田、经商,可周济一家人。行医、立学,能救助千百人。而后宫,世人往往讥讽后宫是红墙内供人取乐的画眉黄莺。可当年的马皇后、徐皇后,对待敌人寒若霜剑,对待百姓亲如子女,她们的意义并不在于对丈夫一味婉媚顺从,更不在于个人声名永传后世,而在于对家国社稷的助益。似二位先皇后这般的女子,德行关乎大明的国运,身上系着千万人的福祉,又岂是庸夫俗子可以揣度的!过去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可以长久陪伴在瞻基的身边。敬重他、爱护他、提醒他,他要杀人,助他辨忠奸;他修华殿奢园,敢出言谏止;他要加赋,提醒他别忘了黎民之苦……纵有一日,所有人都背弃他,亦能不离不弃!我一直,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女子!” 听了张太后这番豪言壮语,子衿猛然抬头,震撼地望向她。 张太后沉吟:“母亲将你领到我面前,她说你可能会是我寻找的人。所以,我留下了你。将来后宫里头,你有作为,我替百姓谢你。帝王身侧,只惦记一己荣辱,史书和后世替我骂你!造福万民,轻飘飘的四个字,重如泰山,给我记好了!至于你全部的怨与恨,都留予我一人吧!” 闻听此言,子衿垂眼,眸中含泪,心中深深动容。 张太后看她久久不答,越发感到失望,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罢了,你走吧。” 子衿看向了那张徐后像,目光异常的复杂。 她行了个礼,预备退出。 当她将要踏出殿门,张太后突然说了一句话:“这一次……不是命令,是请求!” 子衿怔住。 -- 永宁宫。 殷紫萍将一道菜肴送到子衿面前:“子龙脱袍。” 阿金歪了歪脑袋,委实困惑:“这不是炒鳝鱼丝么,怎么叫子龙脱袍呢?” 殷紫萍无奈翻了个白眼:“鳝鱼去皮,不就同将军卸甲一样!” 阿金吃吃地笑:“既有脱袍,有没有裹袍呢?” 殷紫萍理所当然道:“我明日将这鳝鱼丝挂糊后再下锅油炸,那不就是将军裹袍了吗,穿的还是黄金战甲呢!” 她一边笑一边取出碗碟,子衿却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殷紫萍愣住。 良久,殷紫萍有些失神地出了永宁宫,待回到尚食局时,见两名小宫女在洗刷蛤蜊,她走到她们身边,随意地捡起一枚蛤蜊,轻轻在耳边晃了晃。 第139章 炒蛤蜊 苏月华呈送御膳,揭开了一道菜的盖子,却愣住了,赶紧看向身后的送膳太监,示意他立刻撤下去。 朱瞻基却注意到了这道菜,是一整盘炒蛤蜊,但奇怪的是,每只蛤蜊都是紧紧闭合的。 他直接取了一只蛤蜊。 苏月华吃惊,连忙拜下:“陛下!” 朱瞻基拿起御案上的拆信刀,却半天拨不开蛤蜊的壳。 袁琦接过又试,一连几只都撬不开,纳闷:“谁把这壳都黏上了?” 苏月华无从解释:“一切皆是奴婢失职,请陛下恕罪。” 朱瞻基放下紧紧闭着嘴巴的蛤蜊,若有所思。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往殿外走。 朱瞻基一路急匆匆地进了永宁宫,直奔窗前而去,子衿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朱瞻基已经捧住她的脸。 “不能说话了?” 子衿乖巧地点点头。 朱瞻基担忧道:“是喉咙出了问题?” 子衿又点头。 朱瞻基沉下脸,看向袁琦,袁琦陡然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而后忙不迭地跑出去。 朱瞻基沉沉地望着她,剑眉紧皱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唬人,可声音柔和得不像话:“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不能说话了?” 子衿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手,表示真的说不出话来。 朱瞻基深深皱眉,漆色的眼瞳中漾开细碎的水光。 就在这时,盛寅被袁琦引着匆匆行至永宁宫为子衿诊脉,他这才松开了手。 半晌后,朱瞻基皱着眉,焦灼地问:“她生了什么病?” 盛寅微微摇头:“陛下,贵妃娘娘的玉体并无病症。” 听了这话,朱瞻基愈发急切:“可她说不出话来。” 盛寅解释道:“陛下,正所谓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 他看朱瞻基越来越不耐烦,连忙补充:“情志失和,痰结火郁,便是娘娘患病的原因。这病,用半夏厚朴汤配合加味甘桔汤慢慢调理吧。” 朱瞻基看向子衿,子衿一脸无辜地回望他,他隐隐觉得没这样简单。 “下去开药吧。” 阿金领着盛寅离去。 朱瞻基慢慢俯下身,握住子衿的手,声音虽温和,却也夹杂了丝丝责备之意:“为什么先前不说?” 子衿轻咬了咬唇瓣,仰起小脸,向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朱瞻基怜惜地望着她,轻声问:“朕将你禁足,让你回忆起从前的事了,是不是?你当初是不是……被囚于彭城伯府?” 子衿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朱瞻基瞬间就看懂了,他猛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 子衿突然握住他的手,朱瞻基回过头来,子衿向他摇头。 朱瞻基紧皱着眉,沉声道:“朕要去问问母后,为何要将你逼到这种地步,她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见他要走,子衿用力握住他的手,固执地摇头。 朱瞻基重新蹲下身去,声音软得不像话:“是恐惧,因为过于恐惧,害怕像过去那样被人关起来,突然有一天,你说不出话来了。朕不知情,朕竟然……”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用力到有些颤抖,巨大的内疚侵袭了他的心,让他连开口都变得艰难。 “你说过会对朕讲真话,可你的真话,从来不是为你自己。遇到自己的事,你就情愿一个人忍耐,一句都不肯说了!朕一直以为你在赌气,根本没想到你开不了口!可就算不能张口,还可以写,总该让朕知道!” 子衿想张口,却被朱瞻基用力抱住了,年轻的皇帝第一次忍不住心痛,一声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子衿,对不起!” -- 殷紫萍哭得很伤心,肩膀不停地抖动着。 子衿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知道你会如此,才不告诉你。 殷紫萍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子,伤心地埋怨:“连我都不说,情愿让所有人都怪你、怨你,你这个人,心肠到底有多硬?” 子衿看看她,把写好的纸条撕了。 殷紫萍哽咽的几乎不能说话:“你一直帮助我,待我那样好,可我却瞒着你、欺骗你,所以你不肯原谅我,也不愿意再信任我,这样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子衿看她这样伤心,试图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紫萍。” 殷紫萍猛然抬起头:“子衿?你、你能说话了?” 阿金又惊又喜:“娘娘?!” 殷紫萍哇地一声,拉扯着子衿的袖子,哭得更用力了。 子衿一个字一个字地:“不是那样。” 殷紫萍怔怔望着她,完全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阿金望着桌上的空药盏,不可思议道:“盛太医的药真的这样灵验?” 子衿摇头,深深舒了一口气,终于说得顺畅了一些。 “入宫之前,我的心如同背负重石,像这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曾经也有过。我知道,不论多么若无其事,可恐惧还在,那是对太后的恐惧,对被囚禁的恐惧。后来遇到你……看你那么拼命地去学厨艺,看你需要我的帮助,我才能坚持下来。你听好了,从来不是我帮你,是你在帮助我。谢谢你,愿意走回正道,也谢谢你,即便我不能说话,你也一直陪着我。” 殷紫萍哭得眼睛都红了,难过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子衿吸了吸鼻子,眼眶微红,嘶哑着声音道:“本不想让你担忧,更不想累陛下烦心。陛下问我为何不写,不是不想写,是写不得。紫禁城怎么容得下一个哑巴贵妃呢?让人以为我恃宠生娇,总好过引起更多非议,到时只会让陛下更为难。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是我的错。” 她笑起来,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殷紫萍反而抱紧她,哭地更厉害了。 阿金忍不住追问:“那么贵妃娘娘,您是什么时候?” 子衿声音嘶哑:“从清宁宫出来,我突然意识到,她既非不可战胜,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她毕竟,还是一个母亲。” 殷紫萍一边哭,一边小声嘀咕:“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了。” 子衿轻轻抚摸着心口,第一次语调轻松道:“没关系,反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不见了。” 阿金欲言又止:“您先前都恢复了,那陛下……” 子衿温柔笑笑:“即使是病了,也不能白病一场,叫他禁足这么久,让他小小的担心一次,不为过吧?要成为太后所说的那种女人,可不是容易的事。现在,我终于可以踏出书斋了!” 阿金完全糊涂了:“书斋?” 窗外传来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子衿突然轻轻啊了一声:“我还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窗台上扑棱棱飞来一只鹦鹉,子衿正要上前,谁知早已蓄势待发的砚台猛然蹿上了窗台。 子衿惊呼:“砚台?!” 众人大惊。 谁知砚台扑了个空,鹦鹉猛然飞向天际。 -- 尚食局。 雪芦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惊喜道:“贵妃娘娘真的恢复如初了么,真是太幸运了,果然上天是庇佑好人的。” 香芹笑呵呵道:“盛太医的医术高明才对!” 殷紫萍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善恶到头终将有报,奖励了良善,自然会惩罚恶人,现在该担心的,是那些为恶的人才对!” 说到这儿,她颇有深意地看了苏月华一眼,苏月华心头一跳,避开了她的目光。 “好啦,大家都去忙吧!”殷紫萍将人打发走。 苏月华转身要走,方含英上前:“苏司膳,孟尚宫请你立刻去见她。” 苏月华冷着脸拒绝:“这段时日皇后娘娘风寒更重了,人也变得日渐消瘦,我正要去见司药,商议有无调理身子的良方,待我回来,自去见孟尚宫。” 方含英看了身后一眼,常青长盛二人上前,一左一右候在苏月华身侧。 方含英莫测一笑:“还是现在就去吧。” 永宁宫里,子衿斜靠在软塌上假寐,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吩咐道:“你亲自去尚食局,我要见苏司膳。” 阿金诧异道:“贵妃娘娘,盛太医说现在宜安心休养,有什么事,不如待身体完全康复再作处置。” 子衿缓缓睁开眸子,面色凝重:“这件事,我已等待得太久,去吧。” 恰在这时,伏姜入内:“主子,孟尚宫求见。” 子衿先是一怔,而后向伏姜颔首。 第140章 自毁右手 很快,孟尚宫领着苏月华向子衿行礼。 苏月华故作镇定,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子衿轻轻笑道:“苏司膳来得正好,我正要命人去请。” 苏月华下巴微扬,神情倨傲:“不知贵妃娘娘召见,有什么吩咐。” 子衿看都不看孟尚宫一眼,平静道:“当初我对苏司膳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苏月华心头一凛,却故作若无其事道:“奴婢愚钝,不知贵妃娘娘指的是——” 子衿冷笑:“苏司膳看过的食方,便可过目不忘,又怎会忘记如此重要的话呢。” 苏月华的手瞬间攥起,微微颤抖。 孟尚宫突然顿悟,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子衿:“贵妃娘娘……” 子衿迅速打断她的话:“孟尚宫近日助太后整肃宫壶,惩治了百余名贪婪不法的宦官,宫中人人自省,风气为之一清。所以,你更不该阻止我处罚苏司膳,所谓小过不改,大恶形焉,正因一次纵容,她才会变本加厉,屡教不悔!” 苏月华连忙握住孟尚宫的裙摆,一副无辜的模样。 “孟尚宫,请您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贵妃娘娘到底在说什么!” 子衿严厉道:“你这双制膳的手,到底做过什么,你真不知道么?” 苏月华连连摇头,一脸委屈:“是迁怒!孟尚宫,贵妃因被皇上禁足,才会迁怒于我,可这件事同我无关,我真不知情!孟尚宫,您替我向太后申辩,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没有呀!” 孟尚宫垂下头,静静望着苏月华。 苏月华眼底涌上泪水,充满了祈求。 孟尚宫深吸一口气,静默一息,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么,贵妃娘娘预备如何处置?” 苏月华惊叫一声:“孟尚宫!” 子衿望着苏月华,凌厉的眉眼间,有鄙夷,但更多的是失望。 她默了默,这才沉声道:“苏司膳,当初我说那句话,希望你时刻存有戒慎敬畏之心,别再重蹈覆辙,可惜你听不进去。你放心,我不会执私刑,我会将你送去宫正司,依宫规处置。” 苏月华猛然转过头,冷笑了一声:“孙贵妃可别忘了,当初皇后亲口承认,是她思虑过重才会发了癔症,与我又有何干系?纵然将我送去宫正司,以什么罪名惩治我?!” 这时,伏姜入殿,呈送托盘。 子衿目光落在托盘中的那张供状上:“它,才是玉脍得以从轻发落的原因。” 苏月华骤然变色。 孟尚宫叹息:“当初娘娘没有立即向你发难,也是为了维护皇后的体面。长久以来,她一直在等你主动认罪,可你却冥顽不灵,误以为她被禁足,自己便可平安无事。贵妃娘娘,请将人交给我处置!” 苏月华一惊。 子衿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孟尚食:“孟尚宫亲自处置?” 孟尚宫艰难开口:“尚食局是制膳之所,腐败之食不能入口,贪婪之手不可再留。” 苏月华一脸震惊。 孟尚宫向常青略一点头,常青呈上匕首。 苏月华猛然站起,快步向外退去,两名太监当场抓住她的手臂,她忍不住大叫。 “不可以!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皇后,你们不能擅作主张,放开我!放手!” 子衿以意外的表情看向孟尚宫。 孟尚宫则格外冷静地望着歇斯底里的苏月华:“食物是上天的恩赐,是人间最珍贵之物,我绝不容许一双肮脏的手再碰它们。” 她话音刚落,宦官们已经将苏月华钳制在地,强迫她露出自己的右手。 孟尚宫抽出匕首,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苏月华再也无法忍耐,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我变成如今的模样,皆是因为你,你不配执刑,你不配!你不配!纵然真要砍掉我的手,孙贵妃,你敢不敢亲自动手,当初我的手是你救下的,那么请你动手!我不要她碰一下,你听见了吗?孙贵妃!你不是说要亲自夺走吗!” 子衿闭上双目,不想再与她争辩。 如今的苏月华,早已被仇恨和这座深宫中无尽的利欲蒙了眼、熏了心。 苏月华用力挣扎,恶狠狠道:“放开我!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不配!” 孟尚宫望着眼前的苏月华,眼前闪过童年时手把手地教她揉面粉、包饺子的场景,眼睛里闪过巨大的痛苦,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亲手教你认识食材,教你制膳,又是我做出了错误的引导,自然也该是我,助你走回正路。” 话音未落,她高高扬起匕首,苏月华猛然闭上了眼睛。 子衿终究不忍,睁开眼,正要阻止。 孟尚宫的匕首已经落下,苏月华惊叫一声,下一刻,两名压制住她的太监惊得面无人色。 孟尚宫丢下鲜血淋淋的匕首,捂住了自己的右手。 苏月华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完好无损,孟尚宫切掉了她右手的食指与中指。 子衿猛然站起。 众人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孟尚宫疼地浑身发抖,用尽全身的意志才能勉强站立,她用早已准备好的药巾裹住了伤口,忍受着剧痛,向子衿拜下。 子衿震惊:“孟尚宫,你为何要这样做?” 孟尚宫摇摇欲坠,虚弱地开口:“奴婢愿用自己的手,换取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苏月华怔怔望着她。 子衿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孟尚宫!” 孟尚宫泪盈于眶:“奴婢掌管尚食局多年,竟接连出现如此荒唐的事,实在无颜面对信任我的太后。奴婢会亲自向太后请罪,请求革去尚宫之职,去安乐堂照料老病的宫人,赎清自己的罪过。” 向子衿行礼后,孟尚宫要起身,却踉跄了一下。 子衿神情凝重:“送孟尚宫出去。” 阿金搀扶着孟尚宫离去。 由始至终,孟尚宫没有看苏月华一眼,离开了永宁宫。 子衿望向苏月华:“我们的账了了,你走吧。” 苏月华慢慢爬起来,浑身的力气却像是被抽光了,膝盖软了一下,还是自己站稳了,向子衿行礼,退了出去。 子衿轻声叹息:“世上除了亲生母亲,谁又会为你做到这一步呢,苏月华,但愿你能明白孟尚宫的苦心。” 方含英来到孟尚食房间,恰巧碰到江司药提着药箱离开,她连忙向她见礼。 孟尚宫正坐在几前。 方含英快步上前,跪倒在孟尚宫的面前。 “自从含英入宫后,便一直追随您,不论遇到任何困境,您都没有低过头,如今您终于得到一切,怎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呢?” 孟尚宫轻声唤道:“含英。” 方含英一时激动,竟哭出了声:“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苏司膳犯下的错误,理应由她自己背负,您不能这样做,我马上去清宁宫,跪在殿外请求,直到太后收回成命为止!” 孟尚宫摇摇头,劝道:“不要做无谓的事!” 方含英难过极了:“或许在您的眼中,我什么也不是,可我一直将您当成我的师傅,甚至是我的母亲!现在您为了苏月华,就要抛下我么?” 孟尚宫将外面包裹着红绸的册子推给她。 “你错了,这件事我并非为苏月华做的,而是为自己做的。” 方含英惊讶:“您……” 孟尚宫苍白的脸上只有微笑。 “是!过去十数年,我谋求的一切,已是近在眼前。可是,为了穿过这片荆棘丛走到终点,我打压过异己,玩弄过权术,背叛过他人。从前我认为,扫清了宦官的势力,让女官重掌权力,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我错了。我这样做,为尚食局,为后宫女官们做出了错误的榜样,人心的败坏远胜阉竖之祸,而且无法挽回,这一切皆是我的过错。” 方含英忍不住流泪:“您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孟尚宫左手包裹住她的手,点头,意有所指道:“今后一切都要拜托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方含英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孟尚宫对她微笑。 方含英替孟尚宫拿着离开的包裹,在走廊上与苏月华狭路相逢。 苏月华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她很想问孟尚宫一句为什么,可她问不出口。 孟尚宫从她身边经过,没有看过她,也没有为她停留一步。 方含英冷冷地扫过苏月华,一言不发地跟着孟尚宫走了。 黄昏,陈芜经过宫道,与方含英迎面遇上,见她眼睛微红,关切地停步,正欲追问。 方含英见到是他,却是头一低,行个礼,匆匆离去。 陈芜望着她的背影,充满困惑。 深夜,方含英回忆起与陈芜的碰面,取出了收藏多年的匣子,点燃了火盆,将亲手绣制的男子鞋袜头巾香囊等物,一件件地丢进了火中,付之一炬。 望着火焰将她的心血吞没,她的神情变得越发坚定。 翌日清晨,苏月华来到大厨房,触目所及,所有人都在看她,低声议论着什么,可等她望过去,众人又有志一同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她走到的地方,大家都有意避让,仿佛她染了瘟疫。 殷紫萍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指导雪芦制膳。 苏月华被那异常平静的眼神深深刺激了,竟是转头就走。 雪芦望向殷紫萍。 殷紫萍温和道:“酱有一百二十瓮,醋有二十四种,油也有荤素之别,为食材配作料,就像为你的衣裳选首饰,定要恰到好处,这道菜更宜用清酱素油……” 第141章 贵妃金宝 乾清宫,朱瞻基将贵妃金宝的设计图纸交给陈芜:“让礼部去办吧!” 陈芜应下后,便转身离开了。 袁琦看在眼里,颇为不安。 陈芜走到门口,恰好在门口遇到子衿,连忙向她行礼后离去。 朱瞻基为防子衿发现,大步上前,挽住她的手。 子衿向朱瞻基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朱瞻基轻轻捏了捏她莹白的脸颊:“你过来,朕有件宝物给你看。” 他示意,宦官将软甲穿上身,袁琦以锋利的匕首示范,竟是刀刺不入。 朱瞻基轻声一笑:“这是云舟献给朕的,你以为如何?” 子衿诧异地瞪大双眸,难以置信:“游大人?” 朱瞻基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怎么了?” 子衿走上前去,轻轻抚摸过软甲,回头向朱瞻基微微一笑。 “当年游大人献给太宗皇帝与先帝之物,怕也都是人间至宝!如今只拿一件刀枪不入的软甲来打发陛下,未免也太厚此薄彼啦!” 朱瞻基一怔,举目四顾,意味深长道:“这儿似乎……不是书斋吧!” 子衿弯起眉眼,莞尔一笑:“不行吗?” 朱瞻基险些被她灿若春华的笑靥迷了眼,眸光顿时变得深邃幽暗。 -- 琼苑偏僻处。 苏月华匆匆跑到树下,终于控制不住汹涌的眼泪,慢慢跪倒在树前,质问:“谁要你一厢情愿的补偿,我根本不需要!我不要!一切都太晚了!” 她哭得伤心欲绝。 突然,身后响起脚步声,苏月华猛然:“谁?!” 阿虎撞上她的眼泪,立刻移开眼睛,对着大树行礼:“大人,皇上召见。” 苏月华仿佛吃了一惊,仰头望去。 游一帆轻轻放掉了手上的鹦鹉,正是每天去陪伴子衿的那一只,鹦鹉的左腿因为先前的狸猫而受伤,飞走的时候脚上还有包扎的痕迹。 游一帆翩然落地。 苏月华气恼地望着游一帆:“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虎低声催促:“大人,皇上在找您,快去吧!” 游一帆离去,苏月华内心充满了怨恨与不甘,突然出声:“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游一帆止步,冷笑:“是对是错,该问你自己。” 话落,他大步离去。 苏月华望着他的背影,泣不成声:“有些人犯错,总是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原谅,可是轮到我,只要踏错了一步,就被千夫所指。” 一旁的阿虎欲言又止:“苏姑娘,这是何苦……” 苏月华轻咬贝齿,目光透露出决绝:“我没有错!现在我不再需要他们,天下也没有一个人,配对我横加指责!” 阿虎望着她梨花带雨的脸,竟是忘了言语。 很快,阿虎匆匆赶上了游一帆:“大人,贵妃娘娘来了,我瞧着袁总管的神色不对,您可要多加小心。” 游一帆笑了笑,大步迈入乾清宫。 殿内,朱瞻基正在写诗,子衿在一旁观看。 朱瞻基轻声诵读。 “蝗螽虽微物,为患良不细。其生实蕃滋,殄灭端匪易。方秋禾黍成,芃芃各生遂。所欣岁将登,奄忽蝗已至。害苗及根节,而况叶与穗。伤哉陇亩植,民命之所系。” 子衿明悟,这显然是一首关于蝗虫灾害的诗文。 此时,游一帆上前行礼。 朱瞻基并不抬头看他,一边写一边问:“朕找你来,要问你一件事。” 游一帆不卑不亢地:“请陛下吩咐。” 朱瞻基笔走龙蛇:“河间、顺德、山东、山西皆有蝗虫之患,是这样吗?” 游一帆恭敬道:“回陛下的话,自洪武起,蝗灾多发四到七月,夏秋之势最为严峻,现今还未到时候。河间、顺德虽有蝗虫,因州县有司及时督民捕蝗易粟,灾情已得以控制。山东自去年起,各地督促农家兼种桑、芋、芝麻、黑豆等物,虽蝗灾不轻,百姓尚能糊口。唯有山西多个府州除草弭蝗不利,后又敷衍塞责,以至飞蝗蔽日,百姓食不果腹。” 子衿十分意外地望着游一帆,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朱瞻基继续写着,仿佛不经意道:“云舟,有人对朕说,你从前一味逢迎先帝,苛责百官,故此人人自危,物议沸腾,你以为呢?” 游一帆扫向子衿,神色淡漠:“臣斗胆直言,请陛下见谅。一面铜镜,照出的是人心,本身哪里会有善恶之分呢?此番各地蝗灾,朝廷拨出的赈灾款,多少用于治灾,多少下落不明,经手官员的名录,臣已备妥,请陛下一览!” 他从怀中取出奏章,袁琦连忙接过,呈送到朱瞻基案头。 朱瞻基写完了最后一行字。 子衿认真看过下面的几句。 “一旦尽于斯,何以卒年岁。上帝仁下民,讵非人所致。修省弗敢怠,民患可坐视?去螟古有诗,捕蝗亦有使。” 最后一句,子衿轻声念出:“除患与养患,昔人论已备。拯民于水火,勖哉勿玩愒。” 朱瞻基将诗直接丢给游一帆:“朕看这群贪婪的官员,可比蝗虫的危害大多了,即命锦衣卫逮捕涉案官员入京听审,该杀的头,一个不留!另将这捕蝗诗并官员名录送百官传阅,叫他们好好引以为戒!” 游一帆恭声道:“臣领旨。” 待游一帆退出,朱瞻基这才搁下了笔,向子衿微微一笑,算作是对她的回答。 子衿走出了乾清宫,刚到廊下,发现不知何时天空竟飘起了雨丝。 稀疏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洒在廊下台阶上,在白玉砖面泛起丝丝涟漪,凉风袭来,将她鬓边的鸦发吹乱了几缕。 阿金与宫女连忙迎上来,为子衿披上披风,撑起伞。 这一刻,游一帆远远望着她,眼底是无限的怀念。 子衿从游一帆面前经过。 眼看人便要离去,游一帆牵起嘴角,语带讥讽:“贵妃娘娘,臣当年是得罪过你,可时过境迁,不必如此斤斤计较,非要在陛下面前诋毁我吧!” 子衿停步,转身看向游一帆,竟低低笑出声:“游大人,是我诋毁你,还是你伪装得太好?” 她正要离开,游一帆心头微动,不动声色道:“当朝重臣杨士奇杨大人,当年伴在太宗皇帝身侧,时刻恭敬谨慎,不敢多发一言,如今他在陛下面前,却是立陈时弊、直言不忌。礼部尚书吕震极擅谄媚,如今亦收敛旧恶,认真办事。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只是奉命办差,又有什么过错?” 子衿抬手,将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到而后,又抚了抚微斜的发钗。 “大人请慎言,你的话若叫旁人听去,还以为是在指摘太宗皇帝的不是!” 她的声音就像是飘在微风中的绵密雨丝,明明很轻很轻,可一点一滴砸在他心口时,却是异常的沉重。 游一帆回神,眼神落在子衿微湿的肩头,眼底唯有笑意。 “你们都听见什么了?” 阿虎清了清嗓子:“我等皆听见大人刚才说到,太宗皇帝刚毅果决、乾纲独断,当今圣上虚怀若谷、从善如流!” 子衿举目四顾,别说是锦衣卫,就连廊下的太监都垂下头去,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游一帆微笑:“锦衣卫是帝王之耳目,陛下自然会信任我,贵妃娘娘,还是回你的永宁宫,养好你的小砚台吧!” 阿金面露惊诧。 子衿却是淡然笑笑:“游大人要牢记今日之言,陛下需要的是能体谅黎民疾苦的耳目。” 游一帆目送子衿离去。 阿虎愤愤不平道:“这位贵妃娘娘,分明故意与大人为难!” 游一帆弯起了嘴角,露出真切的笑意。 阿虎还是头一次瞧见游一帆这副模样,心中诧异万分。 -- 草舍。 子衿将写好的食谱递给伏姜,伏姜奉给梅少渊。 梅少渊行礼谢恩:“多谢贵妃娘娘。” 子衿温声叮嘱:“膳方内的柿饼可以换成柿霜,化痰平嗽的功效更佳,我还写下服用膳方时的一些饮食禁忌,请大人交予盛太医过目后再用。” 这边正说话,突然看见朱瞻基将奏折丢在地上,面露怒容。 子衿一惊。 朱瞻基怒容满面:“原来济南、兖州、东昌、青州四府,自去年七月至今滴雨未落,田里麦苗焦枯了,百姓们肚子都填不饱,可工部还派人去买什么颜料!什么颜料要如此迫切,少渊,这事儿你也知道?!” 梅少渊走上前去,捡起奏章:“陛下,工部派人去买的颜料,是修建先祖的陵寝殿宇要用的。” 子衿亲自倒茶,无意中发现梅少渊的腰间有一只很精致的香囊,上面的图案同当初自己教殷紫萍绣的一样。 朱瞻基冷笑了一声:“陵寝?你听他们诸多借口!山东的百姓,难道不是先祖之民,见他们过得如此艰难,祖先看了于心何忍?传旨,停罢一切买办,再敢滋扰百姓,朕先砍了他们的脑袋!” 袁琦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头,故作若无其事道:“遵旨。” 朱瞻基气得脸色都青了:“这种事各地是不是都有,为什么你事先不告诉朕?” 梅少渊摩挲着奏章不言语,朱瞻基便要暴怒。 这时,一杯茶送到朱瞻基面前,朱瞻基端起茶杯要砸,子衿及时握住他的手。 朱瞻基抬起头,入眼的便是子衿向他莞尔的笑,鸦瞳里似乎闪烁着两轮耀眼的小太阳。 二人僵持片刻,朱瞻基强行压下了这口气:“罢了,传工部尚书即刻进宫!” 第142章 警示袁琦 此时,殷紫萍领着送膳宦官入内,向朱瞻基和子衿行礼。 子衿柔声道:“陛下,先用膳吧。” 朱瞻基别过脸去。 子衿向殷紫萍示意,殷紫萍上前布膳,并未多看梅少渊一眼。 子衿瞧瞧殷紫萍,又看看梅少渊,误以为他们故意避嫌,轻咳一声:“陛下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朱瞻基不理她。 子衿看梅少渊一眼,意有所指道:“还是薄荷的香味好,清凉提神,又镇静解郁。殷司膳,明日替陛下准备一杯薄荷茶吧,再加少许蜂蜜,陛下喝了,就不会轻易动怒啦!” 朱瞻基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殷紫萍像是没听懂子衿的促狭,笑了笑:“是。” 梅少渊笑了,爱惜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的香囊:“这香味果真有凝神静气的作用?可惜这是我未婚妻的馈赠,不然也可以转赠陛下。” 子衿一愣,下意识看向殷紫萍,殷紫萍低头布膳,完全没听见似的。 子衿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朱瞻基醒过神来:“你什么时候定了亲?” 梅少渊笑得腼腆:“是微臣恩师翰林院王大人的长女,去年就下了定,择了今年六月的吉日……” 子衿盯着殷紫萍,殷紫萍脸上只有微笑,静静倾听着。 朱瞻基扫了一眼桌上:“这道菜——朕瞧着有点眼熟啊。” 子衿自言自语:“是用黄鱼羹仿出的蟹黄。” 梅少渊高兴极了:“好好好!臣自小不能吃蟹,却又馋得很,上次一直追问贵妃娘娘,便是这个缘故,回去以后,家厨却始终仿不出蟹的味道,还以为再也吃不着了!” 殷紫萍微微一笑:“大人,这假蟹的秘诀在于用的不是鸡子黄,而是以米汤与入盐草灰腌渍的咸杬子。” 梅少渊恍然大悟:“咸鸭蛋黄?” 朱瞻基不悦道:“谁说朕要留你用膳了?去去去,一口也不留给你!” 梅少渊朗笑出声。 他们谈笑风生,子衿却认真望着殷紫萍的神情。 侍膳结束后,殷紫萍拎着食盒从草舍出来。 子衿追出来:“慢着!” 殷紫萍吩咐送膳宦官:“你们先去吧。” 待众人告退,殷紫萍深吸一口气,才转头笑着面对子衿。 “贵妃娘娘,刚才的膳食还可口吗?” 子衿没说话,在殷紫萍怀里一阵乱摸。 殷紫萍疑惑:“这是做什么呀?” 子衿终于在袖口摸出了那只香囊,看了看,挂在自己腰间,一脸认真。 “送与我吧!” 殷紫萍愕然,旋即失笑。 子衿也笑了,伏姜左右看看,一头雾水。 -- 大厨房内,众人都在忙碌。 苏月华望着被退回来的膳食,眉头紧锁。 禾黍欲言又止。 殷紫萍回来后,发现这一幕,暗暗留心。 禾黍支支吾吾道:“苏司膳每日精心为皇后娘娘制膳,最后坤宁宫都退回来了。” 殷紫萍不咸不淡地随口问了句:“难道皇后娘娘的风寒还未痊愈吗?” 禾黍答道:“经过太医院的调理,娘娘的风寒倒是大见起色,只是这场病影响了娘娘的食欲,从前她最爱吃的菜,现在也不碰了。” 禾黍还要继续说,被苏月华发现:“禾黍!殷司膳,皇后娘娘亲自吩咐过,由我来备办坤宁宫的膳食。” 殷紫萍心平气和道:“大家都很关心凤体安康,若有何处我可以帮忙,请你尽管开口!” 苏月华以一种惊奇的目光望着殷紫萍。 “殷司膳,你真要插手此事?” 殷紫萍欲言又止:“我并非有意干涉,只是——” 苏月华沉声道:“不必了!” 她转身看向禾黍:“我要换掉全部的膳单,还不跟我来!” 殷紫萍望着固执己见的苏月华离去,深深皱眉。 翌日,食物再次原封不动被退回,苏月华眉头全拧了起来。 方含英愁眉紧锁:“此事干系重大,尚食局需向太后禀报才是。” 殷紫萍摇头:“坤宁宫有严令,绝不准任何人透露皇后用膳实情。” 方含英低声道:“今年的千秋节,皇后因身体不适,免了文武群臣命妇的庆贺礼,人也变得日渐消瘦,太后皇上都十分关切,相继问起……再说,太后马上要启程去长、献二陵拜谒,既然一路同行,又能隐瞒多久?” 苏月华不甘:“是我之过!娘娘没有胃口,便是膳食不够可口,我会继续换,换到娘娘肯用膳为止!” 方含英与殷紫萍对视一眼,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 清宁宫。 袁琦向张太后行礼,一示意,宦官呈送以蜜酒清蒸的新鲜鲥鱼,袁琦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太后,南京送来的鲥鱼,这一运抵宫中,皇上便命奴婢给您送来了。” 张太后头也不抬:“皇帝人呢?” 袁琦忙道:“皇上邀了杨大人他们在文华殿作诗尝鲜,宴后便会过来。” 张太后笑着点点头,向内殿:“看准了吗?” 袁琦意外地向内殿望去,却见子衿掀帘而出,向太后行礼。 “太后,孟尚宫留下的一百六十三本账册,已经核对过半,待明日午后便可全部核完。” 张太后意外道:“倒是比她更快更伶俐,看出什么来了?” 子衿轻抿了抿唇,娓娓道来:“太祖皇帝曾定下一条祖训,凡宫廷采办一应物什,需比民间时价高出十文,若依这法子去核账本,宫中外出采买之物,高出市价百十倍也有之。” 闻声,袁琦顿时色变,面色惨白如纸。 张太后不动声色地笑了:“同孟氏所言不谋而合。” 子衿将账本递给伏姜,转而望向皇后:“婢妾听闻,外出采买的内宦,多是出自司礼监的引荐。太祖皇帝早有先见之明,逢宫中采买,七日内必得派人复验,数目不对,该杀就杀,绝不宽赦。到时候,谁举荐了这样的人,自然也要连坐了!” 张太后微笑:“凡遇革新,必有阻力,你就不怕?” 子衿四两拨千斤:“太后说笑,这可是太祖皇帝订下的祖训,谁敢置喙半句!” 张太后示意,梅清将箸递过去。 子衿看向张太后,张太后也挑眉望向她。 子衿失笑,走上前去接过箸,细心地帮太后挑去鲥鱼的刺。 她看都没看袁琦一眼,认真地挑着鱼刺,越是如此,殿内的气氛越是紧张。 袁琦额头隐隐冒出冷汗,谄媚地抬头:“太后若无吩咐,奴婢先告退了。” 张太后点了点头。 这时,胡善祥从踏入殿门,柔声道:“婢妾给太后请安。” 子衿连忙起身向胡善祥行礼。 胡善祥微微一笑,温和道:“母后,刚才孙贵妃说的话,婢妾都听见了,婢妾知道您急着革除宫中弊端,只是水至清则无鱼,难道还能将满宫的宦官全部杀掉么?先前孟尚宫过于心急,已惹得怨声载道。毕竟刀斧砍得掉脑袋,杀不尽人欲,依婢妾浅见,不如徐徐图之。” 子衿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皇后娘娘说的是。” 张太后还看着子衿,坚持要听她继续说。 子衿默了一会儿,才正色:“但是,从前只听闻读书人求取仕途,可如今却有人舍弃读书的正途,主动净身,争做宦官,皇后以为,又是为何?” 胡善祥震惊:“真有此事?” 子衿颔首:“其人请愿的书信,已呈送御前。” 张太后观察着胡善祥的表情。 胡善祥非常愤怒:“若是无利可图,怎会如此钻营!我入宫多年,竟不知宫外风气败坏到这种地步,着实可恨、该杀!” 子衿思忖一息,诚然道:“婢妾刚才那番话,就是在敲打袁琦!他是皇上身边最重用的心腹,他懂得自我约束,管好司礼监那群宦官最好,若是不知收敛、变本加厉,也就怪不得旁人了!婢妾这样做,不止是为了袁琦,更是为了免去陛下将来的伤心啊!” 胡善祥望着雷厉风行的子衿,若有所思。 张太后凝眉,不动声色道:“皇后的脸色这样苍白,人瞧着也瘦了许多,这次谒陵,你就不要去了。” 胡善祥闻言,忙道:“拜谒长、献二陵是大事,婢妾怎能推脱?请太后放心,太医都说了,婢妾的风寒已经痊愈,可以如期出行!” 张太后满意地点头,示意梅清赐鲥鱼。 胡善祥一见鲥鱼便面露难色,可为了不让太后担心,强迫自己用了两口,咽下去的表情如同吞了毒药。 子衿看在眼里,暗暗惊奇。 胡善祥为了掩饰自己食不下咽,有心转移话题:“母后,婢妾听闻永城要修建一座神塔,为您与陛下的康泰,也为大明国运祈福祝祷,这可是一桩好事——” 朱瞻基大步入内,声若寒霜:“这么着急为他们当说客,你也想沾光添福吗?!” 众人吃了一惊,连忙向朱瞻基行礼。 张太后微微一笑:“皇帝来了。” “母后。”朱瞻基向张太后行礼,而后冷冷扫了胡善祥一眼:“你知不知道,为修建这神塔,永城要征调两千民夫的事?” 胡善祥欲言又止:“陛下,修建神塔,本是要为国祝厘,也为太后、陛下和黎民祈福,永城力所不逮,才想在农闲的时候征调民夫……” 朱瞻基一声冷笑,扬手道:“朕以为安民免役就是福,这种征发百姓求来的福气,朕用不着!谁托你来说项,你替朕告诉他,勿劳吾民!” 胡善祥垂下头去,落寞道:“是臣妾所虑不周,请陛下息怒。” 张太后笑着打圆场:“好啦,只是一桩小事,都坐下吧。” 子衿为转移话题,连忙道:“这鱼刺是太多了,皇后娘娘,可否相助——” 谁料朱瞻基上前自然地接过子衿手里的箸,嫌弃道:“笨手笨脚的,朕自己来!” 子衿要开口,被朱瞻基一眼瞪回去。 皇帝语气里不加掩饰的亲昵令胡善祥越发难过,她低下头继续吃鲥鱼,却是如鲠在喉。 张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其乐融融。 唯有子衿注意到皇后的神情,露出关切之色…… 第143章 谒陵 出了清宁宫,胡善祥咳嗽,画屏连忙为她添了披风,忍不住心疼道:“本是工部为庆祝太后寿辰惹出来的事,娘娘也是一片孝心,皇上怎能迁怒于您呢?” 胡善祥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清宁宫的方向,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走吧。” 画屏扶着胡善祥远去。 殿内,子衿在清算账本,从清晨到日暮,她非常认真地整理着,哪怕是鹦鹉落在窗前,她也没有去看一眼。 见状,殷紫萍低声道:“我改日再来。” 阿金含笑点头。 子衿头也不抬:“什么事?” 殷紫萍在一旁坐下,好奇道:“记得你从前对我说过,要处处与人为善,可你今日所做的事,会得罪很多人。别看宦官身份低微,可他们自永乐起就遍布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如同田间的“千里光”,割掉一茬又生一茬,永永远远无穷尽也。别说是你,纵是那些亲王、重臣,也不敢轻易开罪,小人的背后冷箭,那是防不胜防——” 子衿回答的直截了当:“野草除之不绝,农夫就不管了吗?孟尚宫都能做的事,我为何不敢做!” 殷紫萍失笑,起身要走。 子衿翻过一页:“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殷紫萍这才道:“听闻皇后娘娘在清宁宫用了鲥鱼,你亲眼见到了吗?” 子衿突然停住,转过身来,正色:“从前你一心想做尚食,想要做人上人,既然如此,照顾好太后与皇上的膳食就好,为何要问起坤宁宫的事。” 殷紫萍郑重道:“因为我才是掌管尚食局的司膳!” 子衿笑了:“太后在清宁宫赐鲥鱼,可我看皇后食难下咽。我怀疑,那场风寒彻底损伤了她的味觉与食欲。” 殷紫萍闻言,脸上露出愁容:“苏月华将她精通的名肴都试遍了,我看再换膳方,也没有用处。” 子衿略作思考:“膳是个很奇妙的东西,除有地域之分,更有身份之别,皇室有御膳,权绅有豪宴,雅士有名馔,百姓有家常菜,便是这家常菜,品类繁多,各地风味变化无穷。既然皇后吃厌了宫廷菜肴,不如试试民间小菜?” 殷紫萍笑着点头,谁料子衿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紫萍,你终于长大了,懂得承担责任,关心他人!” 殷紫萍抬手捂住头,哼了一声:“我天生就是制膳的人才,当上尚食是指日可待! 子衿敲她脑袋:“等你解决皇后娘娘的膳食再说吧,殷尚食!” 殷紫萍咧嘴一笑:“这称呼真好听,再叫一声来听听!” 鹦鹉跳来跳去,阿乌从桌下蹿出来,对着窗台上的鹦鹉虎视眈眈,鹦鹉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 宫外,皇家卫队出行,锦衣卫随行护驾,车辂仪仗秩序井然,一路声势烜赫,浩浩荡荡。 张太后掀起帘子向外望去,不见朱瞻基的身影,不由奇怪:“皇帝呢?” 梅清立刻招来车外策马的陈芜:“太后问起,陛下圣驾何处?” 陈芜失笑,向前方望去。 太后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前方不远处骑着高大骏马亲自引导皇太后车驾的骑士恰好回过头来,冲着张太后微微一笑。 张太后愕然,眼前这个穿着银色鱼鳞甲,佩戴天子剑的英俊骑士正是她的儿子,大明天子朱瞻基。 陈芜笑了:“太后,陛下说要亲自为您引路!” 太后望着自己的儿子,内心骄傲又喜悦,面上却笑着摇了摇头。 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的游一帆也率领锦衣卫随行护卫。 过桥的时候,朱瞻基亲自下马为太后扶辇,引得远处的百姓迎拜观望,一个个激动不已,山呼万岁的声音远远传来。 游一帆目光扫向人群,汉王派来的刺客此刻就藏身百姓之中,伺机而动。 人群中,乔装为百姓的门客乙目光阴冷地注视着车队,刺客甲发现朱瞻基下马的时候,袖中冷箭蠢蠢欲动,被门客甲制止、摇头。 远处,卫王跳下马车,嚷嚷着:“我要去找皇兄!” 宦官急了,跟在他身后跑:“殿下!殿下慢跑!小心别伤着!” 卫王一路跑得飞快,瞧见了皇帝母子情深这一幕,却突然立在了原地,怔怔望着。突然,卫王被人拦腰抱起,惊呼一声:“放开我!” 游一帆沉声道:“殿下,还是乖乖回去坐马车吧!” 说完就策马回去,将卫王丢给了来寻他的宦官们。 这番闹剧正好经过贵妃的马车,子衿掀起帘子,向卫王笑了笑,卫王愣了一下,就被宦官们带走了。 游一帆扫她一眼,策马扬鞭,前面追太后仪仗去了。 子衿回头望去,卫王闷闷不乐地被人塞进了马车。 她低声向阿金耳语两句,阿金惊骇地望着她。 子衿温柔笑笑:“就照我的原话,对卫王说,去吧!” 在小炭炉上烧茶水的殷紫萍看了,不由面露困惑。 另一辆马车内,胡善祥脸色苍白地歪在引枕上,苏月华手捧清粥,她却摇了摇头,苏月华愁眉不展。 皇家的车马一路向天寿山而去。 -- 皇家队伍回程时,经过一处农家,六旬的农妇带着小孙子献上简单的农家食物和酒浆。 太后亲自将饭食送给朱瞻基,笑说道:“皇帝也尝尝,这才是真正的农家风味。” 袁琦从小宦官手里接过凳子,恭敬地请朱瞻基坐下,捧着水盆跪在地上供皇帝洗手,又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衣裳都湿了一片黏在背上,还不忘给皇帝打扇。 一低头,瞧见皇帝的靴子上沾了泥土,他毫不避讳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掉了泥土。 胡善祥看到这一幕,下意识看向子衿,子衿冲她微微一笑,胡善祥这时候才知道子衿警示袁琦的用意。 随行的大臣们也纷纷下了马,远远坐在树下喝茶乘凉。 殷紫萍指挥着宫女们送茶递水。 太后吩咐:“叫她们也尝尝吧!” 梅清将碗里剩下的饼分给胡善祥和子衿,子衿尝了一口,当场就愣了一下,抬眼去打量那个笑呵呵的农妇。 太后一眼看到农妇的手上布满茧子、鞋上满是泥巴,再环顾四周,屋舍简朴却干净,院子里有鸡舍、小菜园子和水井,一派浓郁的农家生活气息。 她笑着问农妇:“今年地里的收成怎么样?” 农妇受宠若惊:“托贵人的福,收成都好,一切都好!” 胡善祥皱眉,饼子太干涩,实在咽不下去,可张太后已经看了过来,看到皇后竟碰也不碰饼,不由皱起眉头。 胡善祥正要强忍着咽下去,子衿存心替她解围,却先将饼放下了。 袁琦有心在太后面前给子衿上眼药,故作惋惜,低声提醒:“贵妃娘娘,这饼虽然粗陋,却是农家珍贵的粮食,太后将饼赐给您,是想让您懂得百姓生活的艰辛啊,可不敢辜负这份心意哟!” 子衿啊了一声,却没有再吃的意思。 朱瞻基看子衿,又看了一眼饼子,示意她赶紧吃。 子衿神秘一笑:“陛下,这饼子好哇!壳子这么松软,有点儿松子仁、胡桃仁的香味,还有股说不出的甜味儿,袁公公,这是在和面的水里掺了冰糖屑还是蜂蜜啊?” 张太后瞬间明白,立刻看了一眼农妇,农妇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朱瞻基冷冷地扫了袁琦一眼。 袁琦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赔笑:“陛下恕罪,这种干烧饼吃来喇嗓子,哪儿敢真的奉给太后呢!再说此地来来往往的人多,谁也不知底细,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奴婢可真要掉脑袋啦。这不,光禄寺的人提前来了一回,这饼子也是宫里的厨役做的!” 见朱瞻基脸色稍缓,袁琦略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把子衿恨透了。 农妇一看被拆穿了,灰溜溜地拉着小孙儿退了下去。 子衿看朱瞻基手里的饼子,笑盈盈道:“陛下这个更好,芝麻比我的多,能给臣妾换换吗?” 话音未落,剩余的话被朱瞻基拿饼子堵住了。 子衿咬住饼子,仍是笑嘻嘻的模样,对袁琦说:“别怪宫中的厨役,他们哪儿敢真做民间烧饼啊,还不是对付过去就得了,反正陛下少有机会吃到乡野菜色,哪儿会知道呢!” 袁琦冷汗如瀑布,一个劲儿地擦啊擦,脸上笑容早僵硬了。 朱瞻基轻声开口:“母后,该启程了。” 张太后经过刚才这种场面,明白眼前屋舍整齐的农舍都是刻意安排好的,一时间心情复杂,叹息了一声,起身。 一行人正要离开,游一帆匆匆上前,在朱瞻基耳畔低语两句,子衿侧目。 朱瞻基不动声色,上前扶着太后回到马车上。 待太后上了马车,他才回过头来,严厉道:“卫王怎么会失踪的?” 游一帆恭声道:“刚才下人来报,卫王殿下趁着大家喝茶歇脚,借口尿遁跑得不见人影。臣带着人将这片山脚下的农舍都搜遍了,现在已命锦衣卫和禁卫军扩大搜索的范围。” 朱瞻基眉头深锁,这时胡善祥走来,关切道:“陛下,该出发了。” 朱瞻基若无其事:“朕这身着实热得很,得换身轻便的,你伺候太后去行宫,大臣们先行一步,正在那儿等待觐见呢!” 胡善祥不疑有他:“是。” 胡善祥由画屏扶着上了马车,却还是掀开车帘等着皇帝。 朱瞻基在袁琦等人簇拥下进了农舍换衣服,很快又被一群人呼啦啦裹夹着出来,胡善祥只看到皇帝常服的袍角一闪而逝,便入了前方的马车,这才安心地放下帘子。 车队继续缓缓前进。 第144章 卫王失踪 朱瞻基一身便服,匆匆带着陈芜从农舍出来。 游一帆快步迎上来:“陛下,前方已探得卫王踪迹,只是……” 朱瞻基一边走一边问:“只是什么?” 一走出院子,十余名锦衣卫轻骑护卫,当中最年轻俊俏的女郎冲着他一笑,朱瞻基愕然,当下沉了脸:“你怎么来了?” 游一帆低声道:“贵妃坚持要跟着一道去。” 已换上一身轻便骑装的子衿一本正经道:“陛下去哪儿,我自然也要去哪儿了!” 朱瞻基皱眉:“胡闹,马上派人把她送回去。” 两名锦衣卫策马上前。 子衿轻哼一声:“陛下明明知道我嘴快,万一待会儿见到太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那可怎么办呀?” 朱瞻基气结:“你?!” 子衿取过背上精致的女子小弓,对准天空飞鸟射过一箭,本想显示一番能耐,结果失了力,朱瞻基仰头望去,那箭落了空,鸟儿也飞走了。 众人都忍住笑,游一帆叹了口气,朱瞻基脸色更沉。 子衿下意识握住自己的手,明知是受伤的手没有了力气,却也不气恼,只是笑盈盈道:“我十三岁就能挽弓,十四岁跟着父亲去狩猎,打两只野味也不在话下,只是入宫之后疏于骑射,这才落了空。不过没关系,下回陛下狩猎的时候带着我,多多练习,自然进步!” 朱瞻基越听头越疼,不待她说完,人已飞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丢给陈芜一句话:“你留守此处,替朕向太后解释!走!” 陈芜向皇帝飞马离去的方向行礼,突然肩膀被一双女子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脸吃惊。 -- 马车上,苏月华又向胡善祥进糕点,画屏向她摇头。 胡善祥拧着眉头,想起刚才皇帝被人簇拥着出来那一幕,越想越不对劲儿,突然坐直了。 “刚才你有没有瞧见陈芜?” 画屏回忆一瞬,愕然:“是啊,陈公公去哪儿了?” 胡善祥面色沉重:“不好——” 另一边,换了小宦官衣服的卫王正忙着和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一块儿捉麻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揪住。 卫王扭头一看,急了:“皇兄!” 孩子们一看这情形,呼啦啦跑开了。 卫王挣扎:“皇兄,你、你快放下我!” 朱瞻基把人拎着站好,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谁准你乱跑了,啊?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卫王看看朱瞻基,又看看纷纷下马的锦衣卫,顿时呆住。 朱瞻基抓住卫王的肩膀:“说,你是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卫王不吭声。 朱瞻基不悦:“说话啊!” 卫王悄悄用眼角瞥了一眼子衿,低声道:“我逼小宦官穿了我的衣服坐在马车里,自己换了他的衣服跑出来的。” 游一帆失笑:“殿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怎么溜得出来,又一个人跑到此处,这说辞不通啊!” 卫王又悄悄瞥了一眼子衿,埋下头,突然喊了一句:“爱信不信!反正我的母妃没了,父皇也不在了,天底下根本没有人关心我,我死了算啦!” 卫王这一嗓子,把朱瞻基喊得愧疚极了,他沉下脸:“不准胡说八道!你是朕的亲兄弟,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大哥都护着你!” 卫王听得感动,突然哇地一声,用力抱住了朱瞻基:“哥,谁都不理我,我还以为连你也不要我了!” 朱瞻基被卫王糊了一身的眼泪鼻涕,满心的焦急与愤怒瞬间都被浇灭了,他叹息着搂住他:“朕要是不理你,何必亲自出来找你,不就是怕你任性胡闹,不肯跟他们回来吗?” 卫王哭得更凶了:“那大哥,你得先答应我,回去以后不揍我,也不骂我!” 朱瞻基特别温柔地拍拍他的后背:“你要是不把配合你逃跑的罪魁祸首交出来,回去就把《皇明祖训》抄写五百遍吧!” 一听这话,卫王果断手一指:“她!” 朱瞻基看向子衿:“又是你?!” 子衿认真地向远处张望:“陛下您瞧,那是什么呀?”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郊外密林里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或躺或坐,皆是病弱不堪。 朱瞻基面色沉了下去:“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游一帆向阿虎示意,虎快步向那群百姓走去。 远处,埋伏在山野的刺客催促:“要不要现在动手?” 另一名刺客望着林子里密密麻麻的难民,皱眉:“人多口杂,很容易闹出乱子,再等等!” 空地上,朱瞻基坐在石头上等待,脸色却沉得吓人。 卫王频频要去示好,被子衿按住了,他忍不住低声问:“孙贵妃,皇兄他怎么了?” 子衿向卫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很快,阿虎匆匆归来,欲言又止:“陛下……” 游一帆沉声吩咐:“照实说吧!” 阿虎这才将实情尽数告知朱瞻基:“刚才卑职去问过,有些人是保定府涞水县的,有些是真定府新河县的,去年旱灾秋粮歉收,今年又逢蝗蝻,夏麦绝收,很多百姓这才逃荒到京城……” 朱瞻基脸色阴沉至极:“朕一路走来,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人人遇到圣驾皆山呼万岁,原来所有的流民都给驱逐到这儿来了!好,瞒得好啊!” 略略一顿,他猛然看向子衿:“你是怎么知道的?” 子衿眨眨眼:“我?” 朱瞻基轻哼一声:“不是你诱骗卫王,让他领朕来这儿的吗?你不就是想让朕看看,什么叫自欺欺人吗!” 子衿毫不畏惧道:“今年广平府威县、顺天府霸州等地不是旱灾就是蝗患,流民遍布京几,宫里知道的人多了,唯独瞒着陛下!” 朱瞻基胸腔里的怒意腾腾涌了上来,竟然猛地拔出长剑。 游一帆下意识便一步上前,拦在子衿面前:“陛下息怒!” 朱瞻基的怒色令锦衣卫们畏惧,众人都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朱瞻基这剑从来就不是冲着子衿来的,剑锋狠狠冲着石头斩下,因为过度用力,竟连剑都开出了缺口,震得虎口发麻。 朱瞻基重重丢了剑,一把将子衿拖过去。 游一帆第一次流露出关切:“陛下!” 谁知朱瞻基气到了极点,也只是狠狠拧了一把子衿的手臂,子衿哎呀叫了一声:“陛下,疼啊!” 游一帆愣在原地,满脸愕然。 朱瞻基视线落在她巴掌大的瓷白小脸上,冷哼:“该!” 子衿不服气,辩解道:“陛下,我可是让您看真相,怎么还拧我呢?” 朱瞻基气恼得在原地来回踱步。 “要让朕知道实情,说给朕听不行吗,非要千方百计引朕来这儿,不亲眼看着朕心如刀绞,你哪儿能舒坦呢?” 子衿正色,愈发的理直气壮:“除非让您亲眼瞧见,流民又不知会被驱逐到何处,到时候空口无凭,只怕这件事也同那块烧饼一样,变成理所当然啦!陛下,您少时曾同太宗皇帝暗访民间,深知百姓疾苦,您不计较,因为那些是宦官们的小把戏,在您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是,饮食、采买、孝敬无一不是小事,可那万里的长堤,不就一点点被蝼蚁蛀空了么?” 朱瞻基望向林子里的流民,心痛又难过:“是朕的过错——” 说完,又转身看了游一帆一眼。 游一帆低头认错:“陛下恕罪,这是臣的失职。” 朱瞻基长叹一声:“你不是失职,只是欺上瞒下的人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说了,便是公然指摘朕的过错!” 他一脸沉痛地望向密林里的流民。 子衿踹了卫王小腿一下,卫王大叫了一声:“大哥,我饿了!” 众人惊讶地望向卫王。 卫王理直气壮道:“我要吃饭!” 子衿清了清嗓子:“陛下,我已命人在刚才的农舍备好了膳食,将就着吃完,再去行宫会合吧!” 朱瞻基到底还是生气,看也不看子衿,率先上马离去。 卫王仰头望向子衿,对着子衿做了个鬼脸。 “还说帮我试探皇兄到底有多疼我,原来都是骗我的!你这个女人太有心机,这回失宠了吧,该!” 卫王也被锦衣卫抱着上马带走。 游一帆牵来自己的马:“请。” 子衿看了一眼他的马儿,摇摇头。 “这匹一看便是性情悍烈的骏马,我久不骑射,只怕难以驾驭。” 游一帆并不看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马儿。 “有我在,摔不着你。” 子衿顺利上马,低声道:“多谢。” 游一帆看她一眼,飞身上了阿虎的马。 阿虎大惊:“大人,我怎么回去啊!大人!” 游一帆忍笑:“走回去!” 众人策马而去,徒留阿虎一人在原地急得转圈圈。 朱瞻基一行人回到农舍,整个屋舍已经换了模样。 院内陈列着整齐的竹桌竹椅,角落里摆放着十余盆兰花,水缸里都铺上了睡莲,桌上是整套的茶具,铜香炉散发着阵阵幽香。 游一帆示意,锦衣卫便守在院外。 朱瞻基一走进院子,只觉得凉风习习,兰花的清香扑面而来,顿时心旷神怡。 等坐到桌前,子衿打开清茶送到他面前,又狗腿地给他捶肩敲背时,他刚才满腹的火气已经消弭大半了,只是余怒未消,用力将她的手扯下来。 子衿锲而不舍地努力两回,朱瞻基都被她气笑了,狠狠瞪了她一眼。 “别以为这些能让朕消气,朕不吃这套。”朱瞻基垂眼不去看她,声音虽有些生硬,却暗暗藏着几分笑意。 见他还在赌气,子衿低低笑出声。 朱瞻基傲娇地哼出一声。 第145章 宫外之行 马蹄声响起,两辆马车在农舍前停下。 画屏扶着胡善祥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胡善祥匆匆入内,锦衣卫行礼。 朱瞻基抬眼看向胡善祥,随手一指:“朕捉他去了。” 一到农舍就直奔鸡窝而去的卫王正好回过头,举着刚捞出来还带着干稻草的鸡蛋拼命挥手。 “大哥,快看,你快看啊!” 胡善祥哭笑不得。 苏月华带着禾黍赶到,后面的常青长盛也搬着各种做饭的炊具食材下了马车。 胡善祥柔声道:“臣妾已禀报母后,陛下对先前发生的事十分不快,想要亲自走访附近村落的百姓,母后这才放心留在行宫等候。陛下是否还未用膳,臣妾带着苏司膳来了。” 旋即吩咐苏月华:“去准备吧。” 苏月华正要寻找哪间是厨房,却见一间房屋的门打开了,殷紫萍带着雪芦走了出来,苏月华愣住。 子衿不动声色道:“婢妾正担忧人手不够,还是皇后娘娘考虑周全。” 苏月华压住不快,行了个礼,带着众人进了厨房。 子衿唇畔勾着浅笑:“诸位难得出宫,不如换换新鲜口味,好么?” 众人面面相觑。 厨房,苏月华面色阴沉:“殷司膳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殷紫萍声音平静:“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提前说,并非故意防备你。只是陛下去寻找卫王,来不及赶回行宫,我才提前在此准备膳食。” “如此说来,倒是我误会了殷司膳!”苏月华冷笑一声,她目光扫过灶台,竟是多了许多古怪的食材,不由蹙眉,“我这就开始备膳!” 殷紫萍欲言又止:“我已经——” 苏月华打断她的话,冷声道:“皇后娘娘一直胃口不好,怕是用不了什么山间野味,我要亲自替她准备。” 而后转头问宦官:“常青长盛,从行宫带来的食材呢?” 常青一叠声:“在,全在这儿!” 常青掀开担子上的白布,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长盛还抬着一只小火炉入内,上面有砂锅一只,盖着盖子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炭火不熄,热气腾腾,显然从皇宫一直炖到这儿。 雪芦瞠目结舌,忍不住担忧地看向殷紫萍。 殷紫萍若无其事地笑笑:“我们继续吧!” 殷紫萍背过身去,继续在灶台上准备她的民间小吃。 院子里,朱瞻基抬眸看了游一帆一眼,温和一笑:“出行在外不必拘谨,云舟也坐下吧。” “臣谢陛下恩典。”游一帆坐在竹椅上,目光警惕地投向院外,时刻注意保护朱瞻基的安全。 胡善祥难得同朱瞻基、子衿坐在一张桌上,非常不自在。 子衿替胡善祥斟茶。 画屏忙道:“贵妃娘娘,这可使不得,还是奴婢来吧!” 子衿失笑:“陛下金口玉言,出行在外,不必拘束,我来吧。” 画屏无奈,退到一边,只好由着子衿亲自给胡善祥斟茶。 卫王玩腻了鸡窝,把两只鸡蛋往朱瞻基手里一塞,转头又跑向厨房,扒在门缝向内看。 厨房内,苏月华手脚利落地将一尾鲤鱼倒吊于房梁,下面是一口热锅,汤水已烧得滚沸,苏月华敲碎鱼头,让鱼血不断落入沸水。 她左手要制鱼血羹,右手打开炭火炉上的砂锅盖,快速地往里加酒。 卫王被那熟练的技法看得呆住。 一条鱼的鱼血干了,禾黍赶紧换上另一尾。 卫王正看得入神,不多时,大门突然打开,苏月华已送菜出来。 每人面前一碗鱼血羹,一小碟猪肺片,一碟清酱,唯有皇后面前只有一碗猪肺汤。 苏月华恭敬道:“请用膳。” 朱瞻基取了一片白切猪肺蘸酱油,放入口中,微微有些惊讶。 游一帆不动声色道:“能将猪肺煮得如此软烂,绝不是现在才煮吧。” 苏月华矜持道:“一路用炭炉文火以酒水滚煮了一天,若到明天早上再用,砂锅内的野鸡汤会更入味。” 胡善祥下意识蹙眉:“你用野鸡汤来煨猪肺了吗?” 苏月华点点头:“是,皇后娘娘,鱼血羹固然美味无比,可您不爱用鱼羹,所以奴婢用野鸡汤来炖猪肺,绝无腥膻之气,请您试试。” 胡善祥面对朱瞻基的目光,明明不想吃,还是端起汤,轻轻沾了沾唇,一触即放。 这回,连朱瞻基都看出她胃口不佳,面露关切之色。 胡善祥忍着不适:“苏司膳的一片好意,可惜臣妾无福受用了。” 游一帆三两口就喝光了鱼血羹,猪肺也一扫空:“苏司膳,还有别的菜吗!” 苏月华并不气馁:“请稍候。” 厨房里,禾黍正要剁碎鸡胸脯肉,苏月华及时阻止。 她亲自用刨刀慢慢给鸡胸脯肉去皮,细细地刮,出来便全都是细细的鸡丝。 那边正在忙着揉面的雪芦悄悄问:“殷司膳,这是为什么?” 殷紫萍平静道:“如果剁碎的话待会儿要慢慢去渣,还会损伤鸡肉鲜美的原味。” 雪芦恍然大悟。 苏月华将细米粉、火腿屑、松子肉全部敲碎,放入煮鸡粥的汤锅。 剩余的鸡肉被她制成鸡松。 不多时,苏月华又端着新制的菜肴来到院子里。 她期盼地望着胡善祥:“皇后娘娘,您尝尝这鸡粥。” 所有人都看向胡善祥,给她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压住不舒适的感觉,敷衍笑笑:“很好喝,就是太烫了。” 朱瞻基放下心来,可苏月华与子衿都看出来,鸡粥还是没有引起胡善祥的好胃口。 游一帆不耐烦,起身:“陛下,臣还是去外面守着吧!” 苏月华怔住。 子衿没有抬头,只是不咸不淡道:“苏司膳,你的菜太精致,游大人太饿了,怕是等不及,要去外面讨饼子吃!” 朱瞻基顺着子衿说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锦衣卫们都高高兴兴地在吃常青长盛送去的肉饼。 众人都乐了,唯有苏月华面色沉沉。 这时,厨房门口传来殷紫萍的大嗓门:“来了来了!” 话音未落,殷紫萍已经端着大瓦罐上来,先给每个人都上了一小碗瓦罐面,再热热地浇上汤汁。 苏月华不悦道:“殷司膳,冷盘热盘点心主食,上菜自有顺序,怎么能……” 殷紫萍不以为然:“大家都很饿了,照你的顺序慢慢上菜,只怕菜还没有完,人已经饿晕过去,岂非得不偿失,变通一下吧!” 苏月华不服气,却见众人都大口吃起面条,游一帆吃完一小碗又吃第二碗,当下忍住了责备。 殷紫萍跑进厨房,招呼常青长盛和雪芦一块儿,四个人将大拼盘抬了出来。 众人震撼地看着眼前的大拼盘,汇聚了数十种不同种类的小吃,上下三层还可以旋转。 苏月华低声怪责:“殷司膳,上菜的顺序可以变,总要遵循由咸转淡,由浓变薄的原则,如此胡来,会破坏人的味蕾,难以尝出食物的本味。” 卫王欢呼一声,已经用手去抓了一块,一口吞下去,等不及地问:“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殷紫萍笑说道:“殿下,这是包米果!” 卫王连连赞叹:“只是酸菜和茄子,却特别清脆爽口,真的很好吃,大哥,你试试!” 朱瞻基宠溺地揉了揉卫王的脑袋。 “是你太饿了吧!这是何地的菜肴?” 子衿向殷紫萍点头。 殷紫萍这才介绍:“陛下,传言当年元军从江西南安府撤退后,城中粮食遭到洗劫,有个心灵手巧的妇人发现地上残余碎米,便将它们收集起来磨成米浆,置于簸箕内蒸熟,里面裹上各种馅料,刷上熟茶油,便是十分可口的包米果。” 卫王大口吃着:“嗯嗯,真的好吃!看起来很平常,就是特别香!香!” 胡善祥被故事吸引,想要继续追问,谁知卫王很快又被蟹黄汤包烫了嘴,倒抽了一口凉气。 朱瞻基被弟弟的蠢样子逗笑了。 游一帆熟练地咬了一口,汤包内顿时流出鲜美汤汁,吸去汤汁再吃包子,就没有被烫的风险。 他面带微笑地提醒:“殿下,再饿也不能急,这汤包看似没有热气,一不小心,一直烫到你的心里去!” 殷紫萍轻轻一笑,继续道:“游大人说的是,据传三国时,孙权将妹妹嫁给刘备,孙夫人自小爱吃蟹,远离故土后思念不已。后来有人以蟹黄作馅来做汤包,就是为了纪念她。烫是烫了点儿,还是得趁热吃,等它凉了,就会有蟹腥味儿!” 卫王默默把蟹黄汤包吃下去。 殷紫萍转了一圈,接着介绍:“肥肠粉配军屯锅盔,这锅盔还是三国时期大将姜维流传下来的军粮呢!游大人,您尝尝?” 游一帆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锅盔,然后丢下锅盔,抓住壶便往下灌。 殷紫萍忍住笑:“忘了提醒您,这锅盔内有花椒粉,您还是尝尝炸糕或是糖卷果,您还好吧?” 游一帆麻得脸色铁青:“你看我像还好的样子吗?” 殷紫萍故作愧疚道:“大人恕罪,我亲手磨的花椒粉,味道重了些!” 游一帆挑眉,拆穿了她:“这是将一锅花椒粉,全都送我了吧!” 子衿看出殷紫萍没安好心,忍俊不禁。 朱瞻基大笑出声:“云舟常常出京办差,对各地美食了如指掌,竟还有你没吃过的食物!” 游一帆回过神来,开口喃喃:“世间美味,云集中华,就算一日三餐,顿顿都换新鲜美食,一个人活到千岁,怕也吃不完啊!” 胡善祥捻起一根蜜麻花端详了半天,想吃,却又放下了。 殷紫萍暗暗观察着她,心里不由着急,想要出口相劝,却被子衿有心打断了。 子衿故作惊讶:“这是羊头签?” 卫王正在埋头吃面窝,忍不住抬头。 胡善祥看着羊头签,露出好奇之色。 农舍外隐蔽处,数十名刺客暗中埋伏。 刺客看了一眼农舍周围巡视的锦衣卫,暗中等待动手的时机。 内院,殷紫萍娓娓道来:“北宋宰相王安石视名利富贵如浮云,唯有夜间读书之时,最爱吃这味羊头签。” 朱瞻基取过,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外焦里酥,听得众人纷纷伸手去取。 胡善祥观望一阵,见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看向金灿灿的羊头签,十分犹豫。 殷紫萍还在讲故事:“要说王家最擅长做这羊头签的人,并不是家里的庖厨,也不是王老夫人,而是——” 不知不觉间,卫王被她的故事吸引,好奇道:“是谁?” 殷紫萍神秘一笑:“这个故事么,得慢慢讲了……” 第146章 讨要御厨 沉浸在殷紫萍讲的故事里,胡善祥不知不觉吃完了一只羊头签。 画屏来换杯,瞧见这一幕,激动得要开口。 朱瞻基早已注意到了,却向她摇头,画屏怔住。 殷紫萍轻舒一口气:“快些吃吧,凉了就不好吃啦!” 转盘飞速转动着,各地不同的小吃很快吸引走了众人的目光,唯有胡善祥几次欲言又止。 子衿咬了一口翡翠蒸饺,胡善祥终于忍不住:“孙贵妃,我很喜欢殷司膳的故事,以后让她专为我制膳吧!” 众人愣住。 子衿放下翡翠蒸饺,故作为难:“皇后娘娘,苏司膳是您亲自讨走的御厨,如今您连殷司膳都要走了,我今后吃不惯别人做的膳食,那该怎么办?” 胡善祥想也不想道:“我同你换。” 子衿依旧摇头:“这——怕是不好吧!” 闻言,胡善祥颇为失落。 朱瞻基早就看出了端倪,靴子在石桌下轻轻一踢子衿,示意她见好就收。 “皇后喜欢,便让殷司膳专门为坤宁宫备膳吧。” 胡善祥笑了:“多谢陛下!” 殷紫萍咧着嘴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行礼:“奴婢领旨。” 山丘上,领头的刺客沉声道:“不能再等,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守候在暗处的刺客们正要动手,却突然被另一名刺客制止:“慢!” 眼见陈芜带着两名禁卫军走向农舍,他与门口的锦衣卫交谈两句,进入内院。 那刺客向附近山丘望去,草木葱茏之间,竟有飞鸟惊起,更隐见禁军盔甲,他一把按住即将行动的同伙。 “他们早有防备,撤!” 黑衣刺客们悄悄撤退,很快隐没不见。 陈芜入内向朱瞻基行礼。 游一帆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陈公公没有守在农舍等候陛下,这是跑哪儿去了?” 陈芜不动声色道:“殷司膳要备办膳食,奴便四处转转!” 游一帆笑了,意味深长道:“哦,四处转转。” 陈芜也笑。 朱瞻基给卫王夹菜,谁料他手一抬,油碟翻了,油污泼在了皇帝身上,朱瞻基狠狠一戳他脑袋,起身去换衣服,陈芜连忙跟上去伺候。 卫王追上去:“皇兄恕罪,我不是故意的呀!” 殷紫萍福了福身:“奴婢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殷紫萍、苏月华相继离开。 席上坐着的胡善祥因抢了子衿的厨子,颇为不自在地起身。 “我去看看殷司膳是怎么做菜的。” 子衿淡然笑笑:“皇后娘娘自便。” 桌上一时之间竟只剩下子衿和游一帆。 游一帆微笑,意味深长道:“贵妃娘娘好大方,连厨子都送人啦。” 子衿不理他,只顾吃自己的菜。 游一帆也不恼,继续道:“若我没记错,殷紫萍可是不通文墨,纵然这两年读书识字,也没到可以对美食典故如数家珍的地步吧,这讲故事的人到底是谁呢?” 子衿无所谓地笑笑:“游大人早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游一帆转了话题,声音沉冷许多:“你可知陈芜手下有多少东厂番子?有些事,连他都不敢捅破,背后自然大有缘故。只怕今日之后,受到此事牵连的内宦与官员都要恨你入骨,你连声名也不要了么?” 子衿神色淡然:“我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且顾得眼前,管不了今后。” 游一帆愕然。 突然,耳畔传来朱瞻基的声音:“管不了什么?” 朱瞻基已换了衣服,带着陈芜、卫王回来。 子衿微微一怔:“臣妾就喜欢往锅盔里灌凉粉,谁也管不着!” 朱瞻基失笑,亲自给她又加了凉粉:“朕都准了,谁能管你?” 游一帆心笑朱瞻基看不穿子衿的真面目,见这一幕又颇为刺眼,便转开了目光。 不知何时,张太后的马车悄然来到农舍之外。 袁琦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张太后:“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太后,容奴婢多一句嘴。这孙贵妃仗着陛下宠爱,越发无法无天!依旧例,正宫皇后享金宝金册,贵妃仅赐金册,偏偏陛下非要加赐她贵妃金宝,这是天下独一份的殊荣,更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儿啊!若非您拦着,怕已铸成大错,还是您英明,一眼看破!” 那边,殷紫萍的声音传来:“啥汤来啦!” 卫王歪着小脑袋:“啥汤?” 殷紫萍将汤放在桌上,浓稠的汤看得众人惊讶不已。 殷紫萍大声道:“就是‘啥汤’嘛!” 惹得众人大笑。 张太后长久凝视着充满欢声笑语的农家小院,叹息了一声:“皇帝不是坚持要给孙氏贵妃金宝么,告诉他,我答应了!” 袁琦没反应过来,顿时懵了:“啊?!” 张太后双眸微眯,意味深长地看了子衿一眼。 坤宁宫内,殷紫萍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桌上的小吃不断变换内容,皇后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不知不觉伸手取点心送入口中。 画屏眼看撤下的盘碟空了大半,不由也跟着高兴。 -- 时光流逝,转眼便到了宣德元年六月。 琼苑里含苞的莲花渐渐盛放,树上的蝉鸣叫不已,紫禁城的夏日悄悄来临。 尚食局庭院,方含英领着小宫女们开始制作酱曲。 殷紫萍准备好食盒,带着雪芦去送膳。 苏月华眼底闪过嫉恨,抬眼瞧见小宫女端着碗经过,斥责:“刚入宫时不就教导过你们吗,何种菜肴用碗,何种菜肴上盘,再好的美食也要美器来配,你是不长脑袋还是没带耳朵?” 小宫女当场就擦眼泪。 苏月华更严厉了:“自己办错了事,还有脸面哭哭啼啼,出去跪着!” 众人看到疾言厉色的苏月华,不由相顾失色,看她目光扫过来,全都低下头,噤若寒蝉。 苏月华低头处理豆腐,手下一用力,整块都碎了。 炎热的天气令她压抑在心头的火气腾腾上涌,几乎抑制不住,重重将豆腐全倒了…… 坤宁宫内,画屏引着吴妙贤入内拜见皇后。 吴妙贤踏入殿内,第一眼瞧见案头摆布的几碟特色美食:炸馓子,三角豆腐、结麻花、姐妹团子、绿豆沙…… 殷紫萍正在给皇后讲故事,皇后脸上带着微笑,不自觉便拿起一根麻花送入口中。 吴妙贤站住了,诧异地看向画屏,画屏回以微笑。 半晌后,殷紫萍拎着食盒退出,见到一直站在门边的吴妙贤,恭敬地向她行礼。 吴妙贤矜持地点头,目送她离去,旋即快步入内,向皇后行礼:“婢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胡善祥笑着点头:“过来坐吧。” 吴妙贤落座,急切道:“娘娘有所不知,殷司膳可是孙贵妃的密友,切不可引狼入室!” 胡善祥轻“嗯”了声:“我知道。” 吴妙贤一脸关切:“皇后娘娘既然知晓,为何还要相信此人?” 胡善祥笑了:“殷司膳来为我制膳,是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的,再说膳食送入坤宁宫,一律都要仔细查验,我都不怕,你又担心什么呢?” 吴妙贤冷哼一声:“孙贵妃心怀不轨,又善于笼络人心,皇后娘娘切莫受她蛊惑,将祸患留在身边。再说尚食局多少厨娘,殷司膳的手艺未必……” 胡善祥直接将一根馓子塞进她嘴里:“又香又脆,酥得很,你尝尝!” 吴妙贤尝了一口,胡善祥期待地望着她,吴妙贤咀嚼了两下,原本要批评的话,顿时咽了下去。 胡善祥笑笑,自己掰下一小块泡入热水里,用汤勺舀来吃。 画屏送茶进来,只听见殿内响起咔嚓咔嚓咬断撒子的声音。 吴妙贤虽然吃得很欢快,却还是补充了一句:“殷司膳虽是宫婢出身,对美食掌故却如数家珍,刚才那故事讲得真不错,明天婢妾也来听……” 胡善祥张口欲言,不知想到何处,突然顿住了。 宫门外,阿虎匆匆追着游一帆:“大人,陛下怎会突然宣召随行,您得多提防才是!” 游一帆脚步不停:“提防什么?” 宫门前的护卫向游一帆行礼,游一帆看也不看,快步出了宫门。 阿虎急了:“还能提防什么?!皇上谒陵回宫以后,重罚了涉事的官员,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指挥都受了严厉申斥,大人,万一陛下迁怒于您……” 游一帆始终不答,阿虎还要再劝,眼看到了马车前,迅速闭上了嘴。 陈芜已经等候多时,见游一帆来了,只淡淡道:“游大人,出发吧!” 游一帆看了一眼马车,沉声问:“陈公公,咱们到底要去何处?” 陈芜微微笑了笑:“路上我再告诉您!” 游一帆径直跃上马车,接过陈芜手中马鞭:“我来驾车!” 阿虎眼睁睁目送马车离去,连忙扭头离去。 郊外,阿虎率领锦衣卫追踪到路口,前方四条分岔,皆有马车驶过凌乱的车辙。 阿豹伏在地上,侧耳倾听,陡然抬头,指着其中一条:“是这条!” 阿虎眉头紧锁:“为求稳妥,每道各派二人,沿途追踪,若有消息,即刻来报!你二人,随我来!” 他一声令下,锦衣卫们兵分四路,快马加鞭而去。 另一边,游一帆驾车,原本坐在他身侧的陈芜弯腰进了车厢,不一会儿换了个人出来,坐在了游一帆身边。 游一帆一瞧,一身百姓服饰的朱瞻基正对着他笑。 第147章 出宫巡访 朱瞻基带着游一帆等人来到田郊。 游一帆目光扫向周围,突然笑了:“陈公公,你东厂的人是越来越能干了。” 陈芜低着头,不动声色问:“游大人何出此言?” 游一帆冷笑:“锦衣卫随行护驾,可日头高升,迟迟不至,难道不是叫东厂番子设计引开了吗?” 陈芜拱拱手:“陛下不想兴师动众,请游大人莫怪。” 游一帆笑而不语。 朱瞻基走到田间认真看了一会儿农夫给地里除草施肥,农夫干活累了,走到田边喝水,这才见到满身贵气的朱瞻基,吓了一跳。 “你看什么?!” 护卫要上前,朱瞻基扫了一眼,对方立刻止步、退后。 朱瞻基笑了:“老伯,这么大年纪还要下地,您可真是勤快啊!” 农夫没好气地灌了口凉水,才回答他:“一看你就是城里来的公子哥,游手好闲什么也不懂!种地的不勤快,上赶着饿死啊!” 护卫再也忍不住,就要上前教训老农,被游一帆眼神喝止。 朱瞻基好脾气地笑笑:“老伯,人家讲春耕夏耘,秋天丰收,自然得下地忙碌,等冬天总可以歇歇吧!” 农夫又开始耕种,冷哼一声:“冬天?!冬天还得服徭役,要是干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 朱瞻基索性挽起裤脚下了地,指了指农夫手里除草的耨。 “能让我试试吗?” 农夫成心笑话他:“你?” 朱瞻基认真地点头:“我少年时也同爷爷下过地的,学过一点儿!” 农夫听后,这才松了口:“好,你试试!” 说完,当真把耨递给朱瞻基了。 陈芜连忙劝阻:“公子,这可使不得!” 朱瞻基摆摆手,陈芜见劝阻不行,便上前替他卷起袖子。 朱瞻基低斥:“你站回去,别碍事!” 陈芜无奈,又回到田垄上,同护卫们一块儿,胆战心惊地在一旁看着。 游一帆脸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满是嘲讽。 朱瞻基拿起耨开始除草,动作倒是像模像样,只是十分笨拙,农夫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芜问:“老人家,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去做买卖!” 农夫扭头气恼道:“买卖是你想做就做的吗,祖祖辈辈的庄稼人,老老实实种地,只要不碰上天灾,总能图个温饱!跑出去做买卖,本钱呢?挑着担子走二三百里,赚个一两成薄利,碰上运道不好,连糊口都不能,还不如种地呢!” 老人劈手夺过朱瞻基手里的耨:“去去去,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问东问西,快走快走!” 朱瞻基回到田垄上,陈芜连忙递上手巾,他擦了把脸。 游一帆提醒:“陛下。” 朱瞻基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有伤口。 游一帆用白巾替朱瞻基包裹伤口,解释:“这种野草叫割人藤,叶上有倒钩刺,容易割伤手,还请小心。” 朱瞻基笑笑,意味深长道:“云舟还真是无所不知啊。” 游一帆身子猛地一怔,不过很快就整理好情绪。 “微臣虽然没有下过地,但是田间地头打探消息总是有的,知道一些不足为奇。” 朱瞻基望着那腰弯得都直不起来的老农,自言自语:“天下间最辛苦的便是种田的百姓,确实如此啊。” 游一帆平静道:“天下百姓,千行百业,何时不苦,谁人不苦?” 朱瞻基侧目。 农夫不知何时抬起头,一行人早不见了,田垄上一锭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 乾清宫外。 袁琦躬身,貌似恭敬道:“贵妃娘娘白跑一趟,万岁爷出宫去了。” “陛下出宫了,去了何处?”子衿问。 袁琦不阴不阳地笑:“哟,这奴婢哪儿敢过问主子的行踪呢,请娘娘恕罪。” 子衿点点头,作势欲走,袁琦刚冷下脸,没想到子衿突然回头,抓了个正着。 袁琦连忙堆起笑脸:“娘娘还有吩咐?” 子衿见他面上诚惶诚恐,笑笑,转身离去。 小宦官上前:“袁总管,孙贵妃会不会知道您派人往广东采办的事儿?” 袁琦呵斥:“我自小随侍陛下,万岁爷的性情,我比她摸得还透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小宦官心有余悸:“可是——” 袁琦冷笑一声:“这人哪,占了三分宠爱,骨头就不知几两重,踩到我头上来了!哼,宫里哪儿有常青树呢,我倒要瞧瞧,这贵妃娘娘能得意多久!” 小宦官欲言又止,但看袁琦一脸自信,便又忍住了。 -- 朱瞻基走访田间村落,同村口玩耍的孩子们说话。游一帆始终跟着他,越看他的行为,表情越复杂。 途中,众人遇到背着大捆干柴的八旬瘸腿老妇,年轻的皇帝亲手替她托了一把,这可把所有人吓坏了,护卫上去替老妇人背着干柴。 朱瞻基亲自把老人送进了窄小的柴门,屋子过于狭窄,护卫们只能守在外面。 进屋后,老人去水缸打水,陈芜忙去帮忙。 掀开盖子,水几乎见底。 屋内唯有游一帆伴着朱瞻基,此刻动手便是最佳时机,刀片不着痕迹地滑落手心。 朱瞻基环顾四周,墙壁破败、屋檐漏风,这是一间根本无法遮风挡雨的屋子。 他看得心如刀绞:“太祖皇帝当初建养济院,就是要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可是——” 游一帆摩挲着刀锋,不动声色道:“陛下,北京城的养济院收容的孤老就有四千五百人,朝廷也是负累重重。天下之大,总有疏漏,又何必自责!” 朱瞻基眉头紧锁:“不,还是朕做得不好!” 游一帆预备动手。 朱瞻基突然看向游一帆:“朕昨日问他们,各地入京的流民到底几何,一个个竟支支吾吾、百般遮掩,朕心里很难过。如果人人皆如你一般恪尽职守,百姓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了。” 游一帆怔住。 朱瞻基坦诚道:“云舟,朕知道从前皇祖与皇考轻忽了你的才干,今后,朕会让你施展所长,干你真正该干的事!” 游一帆没想到会从朱瞻基口中听到这番话,不由自主握紧了刀锋,却始终没有动手。 老妇人端着水进来,陈芜也跟进来。 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游一帆手中刀片一闪,消失。 老人将水递给朱瞻基,朱瞻基含笑道谢:“多谢!” 出了窄小的屋子,朱瞻基匆匆吩咐:“叫巡按御史与各地重新核实,凡依律法可入养济院,所在官私拒不收养,一律重杖六十。谁敢从中克扣,定然严惩不贷!” 游一帆望向狭窄的院落,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佝偻着背孤零零地站在门边,目送他们离去。 他迅速地别过脸去:“陛下,该回宫了!” -- 永宁宫内院,子衿坐着给殷紫萍讲美食故事。 伏姜来送茶,忍不住就驻足聆听,阿金推她走,她也笑嘻嘻地赖着不走。 一直到深夜,伏姜这才拎着灯笼送殷紫萍出门。 殷紫萍接过灯笼,离开。 不远处,有宫女看到这一幕,转身离去。 坤宁宫寝殿,画屏给胡善祥送来了一碗甜酒酿,一份三丝眉毛酥。 画屏发愁:“娘娘胃口近日是好了,喜欢的都是点心汤水,什么时候才能正经用膳呢?” 胡善祥咬了一口三丝眉毛酥,不理她。 画屏苦笑。 宫女匆匆入内:“皇后娘娘,殷司膳每日酉时便去永宁宫,停留一个时辰方才回转。” 画屏察言观色:“皇后娘娘,您这是?” 胡善祥骤然发怒,将那碗甜酒酿拂去地上,面色煞白、银牙紧咬。 “何时竟轮到她来可怜我!” 画屏吓得呆住:“娘娘!” 永宁宫,子衿坐在床畔,抱着枕头等朱瞻基,结果越等越困,身子一歪终于倒下去。 伏姜正要伺候她宽衣去睡,子衿摇摇头,又坐起来:“你去打盆凉水来。” 伏姜欲言又止。 阿金匆匆入内,禀报:“娘娘,乾清宫派人回话,说陛下还未回宫呢!” 子衿看看天色,略一思忖,起身便向外走。 阿金连忙跟了上去:“娘娘?” 来到小厨房,子衿亲自擀起了面条。 第148章 不认命 乾清宫寝殿。 朱瞻基匆匆入内,袁琦领着小宦官端着水盆紧赶着上前伺候。 朱瞻基用热手巾擦了一把脸,随手将手巾丢进了盆里。 “今天的章奏呢?” 袁琦脸上堆笑:“都在案上呢!不过……” 朱瞻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子衿就伏在案头,刚被惊醒,他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子衿笑笑,看了伏姜一眼。 伏姜向朱瞻基行个礼,立刻出门去了。 子衿起身:“陛下微服出宫,深夜才归来,万一叫太后知道,还不知多担心呢!” 这边袁琦换下朱瞻基的外袍和靴子,小宦官忙不迭送来热水给他烫脚。 子衿看了一眼靴子,靴边满是泥土。 朱瞻基刚下水,水太烫了,他本是累极,顿时又气又恼。 “怎么办事的!” 小宦官惊恐地伏在地上:“陛下恕罪!” 袁琦怒斥:“蠢材,还不……” 正要说拖下去,子衿却护着小宦官:“还是臣妾来吧!” 袁琦的话卡在喉咙里,震惊地看看子衿。 谁料她当真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提起铜水壶倒冷水,刚要把手放进去,被朱瞻基抓住了:“叫他们来!” 子衿仰起头,甜甜一笑:“陛下若出去游山玩水,臣妾才不会这般殷勤呢!既是为了百姓奔波,做些许小事算得了什么?你们还不退下,等着挨板子吗!” 众人一听,都去看朱瞻基。 朱瞻基默许,除了袁琦留下,其余人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眼看着子衿要亲自替他浴足,朱瞻基感动又心疼,坚决握住她的手,不准她去沾水:“子衿,今天,朕走了很多地方。” 子衿轻轻嗯了一声。 朱瞻基轻声叹息,剑眉紧紧皱着:“朕看到一个老人,儿孙都死在战场上,两天才吃了一顿饭,锅中除了野菜根,什么都没有,朕见了,心里难受。朕,惭愧。” 子衿看他眼眶微红,声音带着不自觉的哽咽,笑了笑:“陛下,我知道了。” 朱瞻基不愿意泄露太多的情绪,自己匆匆泡了泡就离:“好了好了,不提了!朕饿了,袁琦——” 话音未落,伏姜已经领着宫女们进膳了。 朱瞻基颇感意外。 打开碗盖,一碗炸酱面,辅以新蒜、鲜豌豆、黄瓜丝等面码儿。 朱瞻基惊讶地看一眼子衿,伏姜又端上一小碗面汤和切好的酱牛肉。 子衿在宫女端来的盆内净手,头也不回道:“没有惊动尚食局,面条是臣妾自己手擀的,陛下不要嫌弃。” 陈芜就站在桌前,一边区分重要和不重要的奏章,一边望着朱瞻基笑。 朱瞻基温声道:“你过来,陪朕一块儿用膳吧。” 子衿坐在朱瞻基身边,替他夹了酱牛肉。 朱瞻基饿得很了,面汤也全喝光了,还要再倒。 子衿突然想起什么,走到一旁盆栽的睡莲前,取过放在水莲花蕊上的精致小纱袋,解开后,将里头的茶叶倒入茶杯,亲自提壶泡茶,将茶杯放在朱瞻基面前。 朱瞻基看她一眼,又乐了:“朕还怕你等得无聊,你倒是挺自在。今后若朕回来晚了,你就别等了!” 子衿歪歪头,笑靥如花:“那陛下归来看见臣妾,您高兴么?” 朱瞻基想也不想道:“朕自然——” 子衿低低笑出了声:“那臣妾就等。不管您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这儿等着,哪天要是累了,借皇上的榻小憩,成吗?” 朱瞻基感叹:“你是真不怕后宫非议!” 子衿作势起身:“那臣妾就不等了!” 朱瞻基一把按住她的手,又笑了:“再来一碗。” 陈芜看看他俩,识趣地退了下去。 陈芜一踏出门,便瞧见不远处廊下备了简单的茶饭,跟着朱瞻基一道回来的人都在背风处吃饭。 阿金端着饭碗和热饼子过来:“陈公公,累了一天,您先用饭吧。” 陈芜回头望了一眼,感激道:“替我谢过贵妃娘娘!” 阿金笑着点头。 游一帆远离众人站在廊下看月色,忆起朱瞻基外出走访贫穷百姓的场景,他的神情变幻不定。 阿虎来给他送饼子,游一帆一言不发地走了。 深夜,朱瞻基独自在批阅奏章,子衿替他拨亮了烛火。 袁琦正预备将皇帝换下的外袍拿下去,子衿抬手止住,她拿起外袍,才发现袖口不知在何处刮破了。 她向袁琦示意,袁琦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取了针线来。 朱瞻基许久听不到子衿说话,抬头才发现她在补那袖口,不由笑笑,低头继续看奏章。 子衿补好衣袖,却发现皇帝已伏案而眠。 她走上前,轻轻替他披上披风。 -- 翌日。 殷紫萍为胡善祥布膳:“娘娘如今胃口开了,也不能每日只用点心小吃,今日奴婢准备了正膳,娘娘您瞧。” 桌上摆放着一碗粥,除一小碟烤得金黄又撕成丝的鱼鲞外,另有两三样清淡小菜。 胡善祥神色淡漠,不言不语。 画屏为化解尴尬:“殷司膳,这道是?” 殷紫萍笑答道:“奴婢清晨便去摘下带露的莲花,为皇后娘娘烹制这道炸莲。听闻当年西施爱摘莲制膳,才滋养出非凡的美貌,所以后世传言,莲可清心凉血,更兼养颜之功呢!清粥就着烤过的鱼鲞丝吃最香。” 她察言观色,用余光瞥了胡善祥一眼:“您昨日不是嫌热么,奴婢今日还特意准备了酥山。” 这道酥山,底部雕刻精美的冰块上覆盖一层奶油和酥油,顶端插上鲜花,整体造型犹如盆景的冰制奶品。 殷紫萍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娘娘刚复食不久,肠胃过于虚弱,不宜用得过多,恐伤了身子……” 殷紫萍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也越来越惶恐:“皇后娘娘,不知奴婢做错了何事,才惹得娘娘不悦?” 恰在此时,有宫女入内:“娘娘,孙贵妃奉召,正在殿外候着。” 胡善祥颔首。 殷紫萍望着胡善祥不善的脸色,心头隐隐不安。 很快,子衿步入,向皇后行礼:“婢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胡善祥冷冷一笑,举起那碗清粥,手腕一翻,全倒在地上。 殷紫萍连忙请罪:“奴婢侍膳不周,还请娘娘恕罪。” 胡善祥嗤笑:“不必了!孙贵妃现在就把人领走吧,我不想再看见她!” 殷紫萍震惊:“皇后娘娘?!” 子衿望着怒容满面的胡善祥,面色平静:“殷司膳,我有话要对皇后说,你先退下吧。” 殷紫萍听后,只好行礼,退出。 胡善祥豁然起身,几欲拂袖而去:“还不逐她出去!” 子衿望着她的背影,意有所指道:“皇后恨我,是为了胡司膳?” 胡善祥猛然转过身来,震惊万分地望着她。 画屏一惊,连忙示意众人退出,自己则守在门边。 胡善祥怒气冲冲地盯着子衿:“孙贵妃,我知陛下很宠爱你,可我毕竟正位中宫,你未免僭越太过了!” 子衿淡然一笑,不动声色道:“先前未曾解释,只因这件事显而易见,依娘娘之聪慧,怎会生出如此误会。除非,您是将失去至亲的不满与痛苦,宣泄在我的身上。” 胡善祥愣住,眼前闪过胡善围将那纸符强行塞入自己手里的情景。 胡善祥咬牙,恨意未消:“住口!若你没有入宫,若世上没有你……没有你!” 子衿听后,倒也不恼,语气很平静:“您失去了姐姐,那我呢?您坐上了后位,世上无我立锥之地,天下更无肯护我之人。我过去的处境,您想过么?” 胡善祥嗤笑一声:“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人,可以不认命吗!” 子衿认真地望着她:“皇后娘娘,请您看看我,我的命运是一成不变的吗?人生如此波折离奇、难以捉摸,人又为何要认命呢?” 她释然笑笑,向她行礼,然后起身,预备离开。 胡善祥突然开口问:“那半年……你又在想什么?” 子衿脚步微顿,没有回头,背对着胡善祥,声音冷静得没有半点波澜:“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再痛苦的处境,我都会告诉自己,前方若遇山石,那就绕路走。” 胡善祥微微有些失神:“绕不过去呢?” 子衿眉眼间漾着从容恬静的笑。 “若是绕不过去,总有滴水穿石的一天!皇上微服出巡,亥时才回宫,批完了奏章,都四更天了。他要做圣明之君,偏有人欺上瞒下、混淆视听,他便亲自去看、去听、去访,连靴底都磨穿了。天子尚有诸般不如意,何况凡夫俗子?所以,请娘娘重振精神,好好活下去吧!” 说完便快步离去。 胡善祥失神地慢慢坐了下去。 画屏见子衿离去,快步闯入寝殿,这才发现胡善祥在吃那道炸莲,不由忐忑:“娘娘,菜都凉了。” 胡善祥慢慢咀嚼着,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画屏惊异地望着她。 第149章 宽慰皇后 殷紫萍领着送膳宦官向乾清宫而去,迎面遇上子衿,连忙行礼。 二人一路向乾清宫走去,送膳宦官们不敢靠近,远远坠在后头。 殷紫萍心中困惑不解,好奇问:“明明吩咐不必我再送膳了,可转脸就变卦了,你到底怎么劝服皇后娘娘的?” 子衿笑笑,换了话题:“天气渐热,政务又多,陛下难免心火旺,更易动怒,平日该多用清火祛燥的食物。你送来的膳单我看了,好几道菜都含薤、椒这种燥烈之物,全都改了吧!” 殷紫萍促狭地看子衿。 子衿挑眉:“看我做什么?” 殷紫萍失笑:“是,都改了!” 眼看到了乾清宫,子衿突然止步。 殷紫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原来是胡善祥进了乾清宫。 子衿转头看向殷紫萍,温声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殷紫萍瞪她,愤愤不平道:“你对陛下的饮食起居如此精心,人家还在背后骂你,说你生性狡黠,善笼人心,倒把皇上拿捏在股掌之中呢!” 子衿默了默,反问:“照你看,陛下是可以轻易为人左右的性子么?好了,你过会儿再进去送膳,让他们也说说话吧!” 子衿眷恋地看了一眼乾清宫,离开。 殷紫萍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胡善祥刚踏入殿内,已听见一声碎瓷响,竟是一只杯子砸在工部尚书吴中的脚下。 朱瞻基疾言厉色:“你,有没有儿子?” 吴中一愣。 胡善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朱瞻基厉喝:“朕问你,到底有没有儿子?” 吴中惊恐万分:“臣有二子——” 朱瞻基若有所思:“哦,你有儿子,怎么不送你的儿子去学工匠?” 吴中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陛下?!” 朱瞻基怒极了,额头青筋暴起:“工匠不够,就停了没用的工程,如何想到去应天府选五千孩童来京学艺?天下谁无幼子,你也是为人父亲的,竟不能体恤怜悯他人的父母之心?!” 他说到暴怒处,已是疾言厉色。 吴中下意识扫了袁琦一眼,辩解:“皇上,这都是内官监的安排,臣是据实以报啊!” 朱瞻基更加恼火了:“身为工部尚书,该听的不听,该奏的不奏,出去!” 胡善祥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吴中抹了一把冷汗,匆匆退出。 朱瞻基一眼又扫向袁琦,袁琦吓坏了,扑通一声跪下。 朱瞻基冷眼盯着袁琦:“内官监也是你在监管,这馊主意是你出的?” 袁琦恐惧万分:“不、不是,陛下,奴婢不知情,奴婢真的不知情!皇后娘娘,求您快给奴婢说个情,奴婢冤枉啊!” 胡善祥见袁琦磕得头上有血,于心难忍:“皇上,袁琦从早到晚在御前伺候,身上担着司礼监的差事,又因内官监人手不足暂时监管,他如何顾及许多,臣妾相信,袁琦绝没有这样大的胆量……” 朱瞻基厌恶道:“妇人之仁,焉敢多言!” 胡善祥怔住。 朱瞻基声音沉冷:“马上送皇后回宫。” 袁琦呆住,朱瞻基一眼扫过来。 袁琦哀求地看向胡善祥。 胡善祥神情失落:“皇上,臣妾说的话,就那么不中听吗?” 朱瞻基嫌恶地皱眉,索性别过脸去。 胡善祥气性上来,扭头就走。 朱瞻基突然开口:“袁琦!” 袁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奴婢立刻去把皇后娘娘追回来。” 朱瞻基冷声喝止:“追什么追!刘观不是说要处决七十名强盗吗,叫他把犯人名录立刻送来,朕要重新审过!还不快去!” 朱瞻基气得狠了,竟是头痛欲裂地跌坐椅上。 陈芜捧着奏章要进去,一看到这情形立刻退出,招手向小宦官耳语两句,小宦官匆匆跑开了。 画屏战战兢兢地跟着胡善祥:“皇后娘娘,您来探望陛下,原说过要好好同陛下说说话的,怎么立刻就恼了。” 胡善祥一声冷笑:“太后总说,身为后妃要说忠言,说直言,我替袁琦说话,不过是不想他暴怒伤身,再说袁琦伺候他多少年了,总还有情分在,何必把人吓成那个模样,将来还怎么应差。可惜忠言逆耳,无非是瞧我不顺眼,我说什么话都不中听罢了!” 话落,她便拂袖而去。 子衿刚到乾清宫,陈芜已迎了上来,低声几句话,子衿十分意外。 到了门口,子衿挥退众人,独自进入。 子衿刚入内,朱瞻基已喝道:“滚,全都滚出去!” 子衿没有听从,反而缓缓走出去。 朱瞻基正要发怒,抬眼见到是她,眉头紧皱。 子衿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脾气了,皇后是担心陛下的龙体,才会好言相劝,您就这么把人气走了?” 朱瞻基面色阴沉,没好气道:“对,你们都对,就朕一个人错了。走走走,你也走!朕也不想看见你!” 子衿突然察觉到不对,不顾朱瞻基的阻挠,头轻轻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匆忙回头。 “来人!” 袁琦匆匆入内。 子衿神色担忧:“皇上龙体不适,快去请盛太医来!” 朱瞻基喝止:“朕谁也不见!不准去!” 子衿不理他,看向袁琦,使了个眼色:“快去!” 袁琦哎哎了两声,忙不迭跑出去。 朱瞻基只觉得头痛,用力拂去子衿的手,子衿却反手握住他的手,朱瞻基挣脱不开,也就由她去了。 子衿牵着人到内殿躺下,替他盖好薄被。 朱瞻基嫌弃地掀开,子衿却坚持:“陛下闭眼休息片刻,等吃了药就好了,臣妾去吩咐他们,暂时别让人来打扰——” 她起身要走,朱瞻基却把人手抓得紧紧的。 子衿凝神瞧他,忍不住哽咽:“陛下?” 朱瞻基紧抿着唇,另一只手掩住眼睛,脸上却难得露出些许的孩子气。 “坐在这把龙椅上,上要对得起大明的历代先祖,下要对得起天下的黎明百姓。子衿,朕,也难啊。” 子衿心头酸涩,垂眼,卷翘的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 琼苑,张太后带着皇后和吴妙贤赏荷说话。 吴妙贤娇声道:“太后您瞧,那边的莲花开得可好看了。” 张太后笑着点点头,而后看向胡善祥,柔声道:“今年皇后的身子一直病着,我也时常为你忧虑,以后要多出来走动,病气才不会总是缠着你。” 胡善祥兀自出神。 张太后轻唤:“皇后?” 胡善祥一怔,一时竟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吴妙贤提醒:“皇后娘娘,太后关心您的身体呢。” 胡善祥扯唇一笑:“母后不必忧虑,婢妾的精神已是大好了,今后定时常陪伴凤驾,承欢膝下。” 张太后笑笑:“那就好。” 吴妙贤欲言又止,愤愤不平。 张太后留意到了:“皇后,我瞧那一支莲花生得可人,你去摘来。” 胡善祥领着宫女去摘莲花。 张太后这才看向吴妙贤:“说吧,怎么回事儿?” 吴妙贤立刻加油添醋一番诉说。 张太后眸光微敛,平静问道:“果有此事?” 吴妙贤认真地点头:“太后有所不知,皇上在乾清宫摔了杯子,外头都听见了,宫里上下议论纷纷……” 张太后皱眉。 吴妙贤努努嘴,忿忿不平:“皇后娘娘忠言直谏,反惹得龙颜大怒,倒是那些巧言令色的谄媚小人,皇上还护在心尖上呢!” 张太后终于沉下了脸。 吴妙贤惊骇,连忙乖巧低头:“婢妾失言。” 胡善祥捧着莲花来了。 张太后拂袖而去,只冷冷扔下一句:“宣孙贵妃!” 胡善祥惊讶地望向吴妙贤,吴妙贤一脸得意。 第150章 谣言四起 子衿来到清宁宫,张太后本在练字,一看到她,突然发难。 “午时宣你,为何姗姗来迟?” 子衿听出兴师问罪之意,心念急转:“回太后的话,婢妾偶遇乾清宫宣召的盛太医,听闻陛下龙体有恙,婢妾一时心急,多问了两句,这才耽搁了时辰,请太后恕罪。” 张太后顿时变色,环顾左右。 “皇帝病了?皇帝什么时候病的,怎么没有人来禀报?!” 宫女们惊骇,连忙跪下了。 张太后身子微抬,似要立刻去看朱瞻基,可看一眼子衿,又坐回去。 子衿轻声开口,安抚道:“太后莫忧,盛太医说,皇上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恐太后跟着忧心,皇上口谕不准惊动清宁宫,这也是陛下一片孝诚之心,他们哪儿敢违背圣旨呢!” 张太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皇帝平日政务繁忙,你们在身边伺候的更要精心,这样大的事,竟无一人察觉?” 子衿低下头,谦卑道:“是婢妾的失职。” 张太后扫了一眼帘后,意有所指:“罢了,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宫中上上下下的事儿太多,皇后又常年病着,担子全压在你的肩头,着实难以分身。” 她端起茶盏,不动声色问:“你瞧,这宫里的嫔妃们,又有谁能帮你呢?” 子衿仔细思忖半晌,才郑重回答:“太后问起,婢妾便斗胆谏言。从前皇后病着,婢妾才代理宫务,如今娘娘身子大好了,掌管六宫,理所当然。” 张太后突然笑了:“皇后这身子骨啊,三月里总要病一月,宫廷事务繁冗,上下人心多杂,这个家,可不好当啊,你这不是成心为难她么?” 子衿低眉,沉思片刻,才正色:“太后容禀,皇后宽厚仁善,秉性忠直,宫里偶有奴婢犯错,娘娘都不忍责罚,这是后宫之福,也是大明之福。只是娘娘病体初愈,不能过于操劳,不如请何惠妃协理,她入宫最久,人也精明干练,处事妥贴。” 张太后挑眉,意味深长道:“我观后宫众人,唯有吴氏最喜多言,时常在别人面前非议你,我预备重重惩治,你意如何?” 子衿怔愣一瞬,忙劝阻道:“太后,吴昭仪年纪尚轻,性情又活泼了些,婢妾相信她并无恶意。陛下正派人造宣德炉,可工匠们拿出的图样皆不合圣意,吴昭仪沉迷香道,不如遣她去督促此事,既称了她的心愿,也免了陛下一桩烦心事。还有……” 张太后十分意外地望着子衿,有一瞬地失神,旋即含笑点头。 “你接着说。” 子衿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自洪武初年,太祖皇帝仿唐宋旧制设六局,设女官协理后宫,后来女官权力旁落,内宦们生出许多擅权贪墨之事。当初孟尚宫一夕之间收回权柄,从此后宫事务不分大小,一律皆禀报主上。别说皇后身子病弱,便是婢妾,也难以周全。” 张太后好奇:“如此说来,你是要恢复旧制?” 子衿没有急着回答张太后抛出的问题,而是转了话题。 “太后,女官们管事总是掣肘重重,依婢妾看,曹婕妤心思细腻,可管着尚仪局;焦贵人精通女红,可掌尚功局;徐妃、袁妃爱好衣裳珍物,掌着尚服局再好不过……这也不违旧例,六局原有各自的掌事,妃嫔们不过平日留心,拣出要紧的事再去回皇后。宫妃们各有职司,少了争风吃醋,女官们有了倚仗,也能安心办差,后宫自然风清气正。唯有宫正司,负责纠察宫闱、明正典刑,不可假手于人,非请皇后过问不可。六局管得好坏,也请皇后定奖罚,凡是不能胜任的,明年换了人便是。” 张太后被她这番述说给逗笑了。 “这是给人人都派好了差使,叫她们没了惹是生非的空闲啊,你刚才话犹未尽吧?” 子衿也弯了弯眉眼,柔声道:“尚有些人选,婢妾思来想去,拿不定主张,还要请您定夺。不过……” 张太后听得入神,却点了点子衿,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要她们踏实办差,后宫的位份,可就得升一升了!” 子衿咬咬唇,在张太后面前露出难得的娇俏之色。 “太后英明!婢妾另有一事要禀,开平卫今年例赏边疆军士,偏偏冬衣需要的棉布不足支用,婢妾知道库房里还有一批闲置的布绢,想请太后的示下……” 说到这儿时,太后早已将刚才叫子衿来的初衷忘却,认真听起正事来。 梅清看着神色自若的子衿,不由露出钦佩之色。 直到落日西沉时,子衿才出了清宁宫。 子衿前脚刚离开,张太后脸色就变了,眉头紧锁,沉声道:“出来吧!” 胡善祥和吴妙贤先后走出来。 张太后冷眼睨着吴妙贤:“吴昭仪,都听见了么?” 吴妙贤不甘心:“太后,一个为了名声而做善事的人,才是真正的大不善,不,人们通常管这种人叫伪善!而婢妾就是吃亏在太实诚上了,真性情的人总是要叫人误会的——” 张太后连眼皮子都未掀,只冷冷吩咐:“掌嘴!” 吴妙贤骇然:“太后,婢妾说错话了么?” 胡善祥连忙拉着吴妙贤跪下。 “太后,吴昭仪是一时失言,求您宽恕了她吧!太后!” 张太后面沉如水,一语不发。 梅清上前,吴妙贤不敢劳烦他人动手,重重给了自己好几记耳光,顿时眼泪汪汪的。 胡善祥连忙求情:“求太后饶恕!” 张太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目光凌厉:“哦,认真办差、上下周全的叫伪善,你这样的叫真性情?若真性情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依我的真性情,该叫人把你提出去,狠狠杖上四十。若孙贵妃也学你的真性情,去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你还有命在吗!” 吴妙贤脸涨得通红,眼泪顿时就落下了,连忙叩头。 “太后,婢妾知错了!先前误会了孙贵妃,实在愧悔不已,婢妾回去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敢多生口舌是非了!” 张太后长叹一声:“真性情也好,伪善也罢,我只看谁能踏实办事,造福宫人,下去吧。” 吴妙贤擦了眼泪,战战兢兢地起身退下。 胡善祥望向她离去的方向,也被太后雷霆之怒震慑,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张太后握住了胡善祥的手,将人拉了起来,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皇后啊,你向皇帝进忠直之言,这是对的,可后妃毕竟不是朝堂上的御史,今后要学着进善言才是啊!” 胡善祥看着张太后刚写完的最后一笔,纸上唯有“和光同尘”四个字,不由若有所思。 良久,胡善祥才出清宁宫,早已等候许久的吴妙贤便迎上去,满脸急切:“皇后娘娘!” 胡善祥面色微沉:“从今往后,莫要再作无谓之事。” 吴妙贤一叠声道:“娘娘,婢妾是为您抱不平呀,娘娘!” 胡善祥不再理会,登上凤轿离去。 吴昭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追出好几步,可当轿子远去,她脸上的悲伤委屈顷刻不见,变得无比冷静。 -- 热闹的茶坊里,桌上摆放着夏季的茶点,茶客们在喝茶聊天。 茶客甲眉飞色舞:“咱们这位皇后啊,体弱多病,又不能生儿子!眼看着孙贵妃宠冠后宫,最后这后位呀,怕是要换人坐喽!” 茶客乙震惊:“哎,这可不兴胡说,哪儿能说废掉就废掉呢?!” 茶客乙:“谁让这孙氏心思狡诈、妖媚惑主呢!要我说,皇上还是年轻呀,早被这妖妃弄得五迷三道的,连咱大明的祖制也抛诸脑后了!可怜了胡皇后,贤良淑德,从无过错,那是天底下难得的贤后啊!” 茶客丙:“嗨,还提什么大明祖制,这位新皇帝呀,嘿嘿……” 众人立刻大感兴趣。 茶客丙四下里看看,压低了嗓音:“怎么,真不知道啊,京中都传遍啦!先帝爷登基不满一年,突然就殡天了,大家伙儿不觉得蹊跷?当初太子身在南京守陵,哪儿能那么快赶回来继位,除非呀……” 众人都围拢上去。 便衣的阿虎一口喝完杯中的茶,丢下钱,起身离去。 巷口,阿虎匆匆向游一帆禀报。 游一帆嗤笑:“终于等不下去了。” 闻言,阿虎猛地抬起头来,难掩震惊:“您是说?” 游一帆冷笑一声:汉王是万事俱备,他现在等的就是一个时机! 阿虎神情凝重:“时机?” 游一帆低声道:“一国之君得位不正,众叛亲离,国家又怎么会长久呢?” -- 夜里,苏月华从噩梦中惊醒,她急切地摊开自己的手,确认手还好好的在原位,这才松了口气。 翌日晨间,院中,孟尚宫正在清洗脏污衣物,突然察觉有人在看她,下意识抬头望去,空无一人。 苏月华出了浣衣局,一路狂奔,似要将那道沧桑的身影彻底甩掉。 深夜,游一帆值守后回到侍卫所,意外发现有道人影蜷缩成一团,默默坐在他的门外。 苏月华仰起头看他。 朦胧烛光下,苏月华望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这双手总是血迹斑斑,我最害怕的是,有一天我醒过来,它们都不在了。” 游一帆面无表情:“你的手,不是好好儿的吗?” 苏月华苦笑:“别人能夺走它一次,就能夺走第二次,隐患一日不除,我就要一日活在恐惧里。” 游一帆神情莫测:“真的这样害怕?” 苏月华有一瞬的失神:“害怕,我很害怕。但更多的是恨,明知这双手对我多么重要,又怎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我不原谅,绝不原谅——” 游一帆看她的眼神,隐隐带着一种悲悯。 她低着头,双肩颤抖,似是不想再说下去,突然起身。 “我本不该来这儿,可是除了你,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对不起,我该走了!” 她快步向门外走去,却又突然回过头来,下一刻,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声音带着一丝希冀。 “不,那不是真正的理由,我想说,我一直想对你说,其实我对你——” 游一帆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话,神情淡漠:“不必说了。” 苏月华剩下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完,她眼圈发红地望着对方,张张口,却是无声的。 游一帆以为她会哭,可片刻之后,她却落寞地笑了:“我早料到了。” 游一帆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苏月华开口喃喃:“母亲,挚友,师傅,对我来说,无一不是镜花水月,你,又怎会例外呢?” 她突然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游一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第151章 另择新主 翌日。 吴妙贤带着芳佩在采集花儿做胭脂,突然瞧见苏月华匆匆经过,唤出一声:“苏司膳!” 苏月华一惊,连忙行礼:“奴婢给吴昭仪请安。” 吴妙贤上下打量着她:“瞧你行色匆匆的,这是打哪儿回来?” 苏月华含笑:“回昭仪的话,奴婢是去酒醋面局核对今年的账目。” 吴妙贤叹息一声:“自从孙贵妃掌管宫务,所有人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呢!” 苏月华狐疑地瞥了吴妙贤一眼,转而淡淡道:“吴昭仪若无吩咐,奴婢还有要事,就不相陪了。” 刚要离开,就被吴妙贤拦住。 苏月华困惑:“不知昭仪——” 吴妙贤拈着花枝,眉眼含笑。 “苏司膳,论起出身厨艺,你样样俱佳,无奈孙贵妃为一己之私,处处偏帮殷紫萍,令你失去尚食之位。你精心伺候坤宁宫主位,关键时皇后却舍你选了殷紫萍,令你沦为宫中笑柄,你——当真甘心?” 苏月华挑眉,不屑道:“孙贵妃独占圣宠、如日中天,皇后娘娘更是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说到底,主子就是主子,我这样的女官,也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奴婢,纵然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吴妙贤神秘一笑:“我可以帮你!” 苏月华意外,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看向对方:“您?” 吴妙贤笑而不语。 良久,待苏月华离开后,芳佩惊疑不定地看着吴妙贤,只觉得她与往常那个直言快语的吴昭仪判若两人,忍不住鼓起勇气。 “吴昭仪,太后吩咐过……” 吴妙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先前不是拿了几份铜香炉的图样供工匠参详么,应该完成了吧,咱们去瞧瞧如何?我还得向陛下交差呢!” 芳佩愣住。 吴妙贤将剪刀随手一丢,漠声道:“走吧!” -- 琼苑偏僻处,袁琦震惊地瞪大了眼。 “你说什么?!阮巨队没回来?那武莽呢?陈友!还有王贵、杨四保?这么些人,一个都没从广东回来?” 宦官摇头:“没有啊,一个都没回来!” 袁琦又问:“广东那边怎么说?” 宦官欲言不止:“他们跟着商队走水路,从福建出发,一路经过苏、浙,最晚上月中旬船队就该抵达天津码头,就算是走陆路,各地驿站也不会杳无音讯。这么久了都没消息,会不会出事儿——” 闻声,袁琦骤然变色。 半晌后,他匆匆进了乾清宫正殿,挥退了众人,开始疯狂翻查桌上的奏章,额头都急出了汗。 一时不慎,高高叠起的奏章陡然倒下,他匆忙弯下腰去捡,一双美丽的绣鞋到了面前,他骇然抬头。 吴妙贤笑容满面地望着他。 袁琦若无其事地一笑:“吴昭仪怎么来了?” 旋即沉下脸,斥责领着吴妙贤入内的宦官。 “也不提前通报一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仔细被万岁爷知道,扒了你的皮!” 这话是对宦官说的,却是指桑骂槐,意有所指。 吴妙贤莫名笑了,指了指手里的图纸。 “巧了,这是陛下要的铜香炉图样,我总得亲手交给袁公公啊。” 袁琦暗示宦官退下,旋即恭敬抬起双手,预备接过宣德炉的设计图纸。 吴妙贤却将图纸放在了案头。 “哎呀,袁公公怎么满头大汗,刚才你这是——找什么呢?” 袁琦正色:“吴昭仪,陛下要安心养病,不可擅自惊扰。图纸留下,您请吧。” 说着,他做出请的姿态。 吴妙贤笑容晏晏:“袁公公,你看这是何物?” 她手中扬起一面牙牌,正面为内官监宦官字样,背后则是忠字三十八号。 袁琦骤然变色,伸手去夺,然而吴妙贤轻轻一晃,便又收了回去,上前一步,轻声道:“袁公公,你仰仗陛下宠爱,竟打着宫廷采办的旗号,派人私下广东,横征暴敛,掠夺民财,你可知罪?!” 袁琦双膝一软,竟是跪了下去。 吴妙贤轻轻勾起嘴角。 不多时,袁琦恭恭敬敬地送吴妙贤出门,芳佩连忙迎上去。 这一幕落在刚回来的游一帆眼里,让他颇为在意。 阿虎顺着视线望去,愈发困惑。 锅内热水开了,殷紫萍撒下一把刚剥好的新鲜鸡米头,搁了冰糖,待翻滚开来,盛入瓷碗,又撒一层金黄的桂花,这才放入食盒。 苏月华踏入大厨房,殷紫萍第一眼看见她,竟露出意外之色。 苏月华破天荒地向殷紫萍露出和善的笑:“是为乾清宫备的御膳?” 殷紫萍颔首,正预备拎着食盒离去。 苏月华突然开口:“紫萍。” 殷紫萍顿住。 苏月华神情忧伤,声音更是委屈的不得了:“我每日去永宁宫送膳,可她一句话也没同我说过。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怪我,连累了孟尚宫,玷污了尚食局,可我已经悔过了。” 殷紫萍眼眶微红,声音微微颤抖:“那一年,我们刚入尚食局,每晚最后一个落锁的人不是你,就是子衿,可如今,你有多久没来练习过?我真的很希望,孟尚宫所做的一切,不是白费心思。” 说完,她正要离开,苏月华却突然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我也有一句肺腑之言。别被眼前的繁花似锦迷住了眼,郭贵妃的下场世人皆知,不想重蹈覆辙,便要登上后位。这件事不光关系着她的性命,还有你的前程。若有机会,劝劝子衿吧!” 殷紫萍不理会,正要离开。 苏月华冷眼盯着殷紫萍的背影,意有所指道:“她不忍,你该助她一臂之力,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 深夜,子衿在照料朱瞻基,伏姜端来热水,她亲自拧了帕子,替朱瞻基拭去汗珠。 不远处,袁琦正望着床上昏睡的朱瞻基,神情变幻不定,双拳也紧紧握起。 吴妙贤的话犹如魔音般在他脑海中翻涌。 “若叫陛下得知你的罪行,你必定人头落地!” 吴妙贤将药包塞入袁琦手心,袁琦恐惧得脸色都变了。 朱瞻基醒来,只觉得口渴,喃喃:“茶。” 袁琦走神。 子衿回过头看他,目露狐疑。 伏姜提醒:“袁公公!” 袁琦陡然惊醒,连忙走到桌边。 他背对着人,不由自主伸向腰间。 这时,殷紫萍入内请安。 一听见脚步声,袁琦手里一抖,连忙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端起茶壶。 “水凉了,奴婢去换一壶。” “还是奴婢去吧!”伏姜接过茶壶,匆匆离去。 子衿扶着朱瞻基坐起身,端出桂花鸡米头,连带调羹一块儿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睁大眼看她。 子衿失笑,腾出手替他调整了一下背后的迎枕,这才重新接过来,亲手喂给他吃。 朱瞻基随口吩咐:“今日的奏章呢?” 神色异样的袁琦醒过神来:“陛下稍候,奴婢这就命人抬进来。” 袁琦退出,却不知朱瞻基虽是病中却慧眼如炬,早已察觉出他片刻的慌乱,竟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向他的背影。 殷紫萍望着子衿的侧颜,陡然想起苏月华的话。 “郭贵妃的下场,世人皆知,不想重蹈覆辙,便要登上后位……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很快,袁琦领着人抬着奏章进来,一本本高高叠起,看得子衿直皱眉头。 袁琦将一本奏章呈送给朱瞻基,朱瞻基还未接过,被子衿夺走,子衿腼腆一笑:“我来念吧!” 朱瞻基颔首。 子衿将吃了一半的糖桂花鸡米头递给殷紫萍,打开了奏章。 殷紫萍退了出去,走到门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二人相处的温馨场面,旋即大步离去。 胡善祥带着画屏来到乾清宫外,画屏手里还拎着装了药膳汤的罐子。 袁琦拦住:“给皇后娘娘请安。” 胡善祥关切道:“你去里面通禀一声,我来探病。” 袁琦面露难色:“皇后娘娘,陛下熬着看了大半宿的奏章,也是刚歇下不久,奴婢哪儿敢进去惊动呢?不如这样,您先回去,陛下一醒呀,奴婢即刻通报,您看成吗?” 胡善祥不以为意,就要往里走。 “我不惊动陛下,进去瞧瞧就出来。” 袁琦连忙挡住:“哎哟,皇后娘娘,陛下早吩咐了谁也不见,也不敢放您进去呀。” 画屏呵斥:“大胆,连皇后娘娘也在不见之例么?” 袁琦苦笑,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娘娘仁心,必能体恤。” 画屏气结:“你?!” 胡善祥深深望了一眼殿内:“安神汤留下,让陛下好好歇着,咱们走吧!” 随后带着画屏离去。 一把人送走,袁琦满脸的苦笑立刻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后半夜,袁琦态度谄媚地将子衿送出乾清宫。 子衿乘凤轿离去。 远处,本该早已离去的胡善祥去而复返,恰好瞧见这一幕,脸上流露的却不是愤怒,而是悲伤与寂寞。 -- 翌日。 殷紫萍来到草舍,将小鱼喂给猫儿,可它却始终蔫蔫地趴在窝里,连看都不看一眼。 殷紫萍无奈摇头。 阿金心里着急,关切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叫它也不理,始终没精打采的。贵妃娘娘可心疼砚台了,万一叫她知道可怎么好呢?” 殷紫萍犹豫:“不如请医女来瞧瞧?” 阿金摇头:“不管用啊。” 这时,胡善祥远远传来:“我来看看。” 二人惊讶,却见胡善祥带着画屏入内,二人连忙行礼。 殷紫萍疑惑:“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画屏语气不善:“孙贵妃不是去乾清宫侍疾了么,皇后娘娘担心陛下爱宠无人照料,特意来瞧瞧。还不让开!” 殷紫萍与阿金都让开了路。 胡善祥蹲下身,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无精打采的猫儿,感叹:“真可怜,痛也说不出口。早知如此,宁愿你见我就跑,也不要你生病了。我要带它回去照料。” 画屏呵斥:“还不快去收拾!” 阿金匆匆离去。 殷紫萍望着胡善祥,她轻柔地将猫儿抱在怀里,小心呵护着,殷紫萍耳畔再次响起了苏月华的话。 “她不忍,你可以助她一臂之力,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第152章 子衿中毒 深夜,袁琦指挥着宦官们抬来四只冰鉴放在屋子四个角落。 朱瞻基依旧燥热难眠。 盛寅低声道:“贵妃娘娘,陛下常有体热心烦,口渴神倦,是受了暑热邪气所致,臣再开一剂六一散祛暑清热,过个三两日便无大碍了。” 子衿点头,宦官引着盛寅出去开药。 子衿亲自给皇帝打扇,低声问:“砚台的情形好些了么?” 伏姜支支吾吾:“皇后娘娘去过草舍……说是要亲自照料。” 子衿一怔。 伏姜小心翼翼地试探:“要不要接回来?” 子衿看看朱瞻基:“皇后娘娘真心疼爱砚台,烦她照料两日吧。待会儿我写张单子,挑砚台喜欢的都送过去。” 伏姜关切道:“您都熬好些天了,不如先去歇歇,待陛下醒了,奴婢再唤醒您。” 子衿不放心地摇头:“陛下一醒就要问起,今日的奏章都送来了么?” 话音未落,朱瞻基已经醒了,子衿连忙倒了茶去喂他喝水,朱瞻基果然开口就问:“奏章呢?” 伏姜就笑了。 袁琦连忙挥手,两名宦官用扁担挑着进来,足有二百余本奏章,细细的扁担都被压弯了。 朱瞻基盯着奏章,想要凝聚精神,却是眼前发花,揉了揉眉心:“朕头晕。” 子衿忍住笑。 朱瞻基瞪了她一眼,定了定神:“即日起,凡通政使司汇总的奏章,先送内阁让杨士奇他们议一议,草拟出处置意见,再送到乾清宫来。” 坤宁宫内,胡善祥在精心照料猫儿,喂食喂水,却无济于事。 猫儿一天天毛发脱落,精神越来越差,哀鸣不断加剧,一声声叫得胡善祥心痛不已。 胡善祥望着只能趴在竹篮内的猫儿,忍不住红了眼眶,沉声吩咐:“画屏,把我床下那只匣子取来。” 画屏吃了一惊:“皇后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胡善祥蹙眉:“取来。” 画屏无奈,从床下取出匣子,却死活抱在怀里,不肯交给胡善祥。 胡善祥愕然:“你想到哪儿去了!真是个傻丫头,给我。” 画屏无奈,还是被胡善祥夺走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只瓷瓶,胡善祥仔细查看。 画屏急忙道:“皇后娘娘,您可别吓唬奴婢!” 胡善祥看向猫儿,叹息:“又呕又泄,夜夜哀鸣,什么药都试了,盛太医都说没法子。拖一天,就痛一天。昨夜我抱它在怀,它就那么看着我,哀求我。画屏,我想送它走。” 画屏顿时惊慌道:“皇后娘娘,这可是皇上最心爱的宠物,平日里金贵的养着,哪儿能——” 胡善祥眸中蕴起水雾:“你也听到它半夜里一声声叫得那么凄惨,不是痛到了骨髓,怎么会这样叫?皇上真的爱惜它,就不该每日用药灌着留住它。叫殷紫萍做最后一顿猫食,这药味儿太重了,怕砚台不用,让她想想法子吧……” 大厨房,殷紫萍在做猫食,匣子就放在一旁。 雪芦摇头:“呜呜,这猫儿该有多可怜呀!” 殷紫萍神色悲悯:“那就眼睁睁看着它活活痛死么?” 雪芦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哪儿不对,就是觉得不对!猫儿若是个人,也能轻易送走么?” 天真的雪芦一脸认真,殷紫萍被问住了。 殷紫萍不再言语,将药研磨后拌入猫食,发觉中药味道过重,又加了醋蒜汁来遮掩,雪芦不甘心地看着那猫饭。 方含英从蒸锅内取出以腐皮制作的素腊肠,指挥着众人将香菇、胡萝卜、青豆切碎,放入锅中与米饭一起烹煮,这是宫里中元节要吃的斋饭。 热气蒸腾中,香芹深吸一口气:“斋饭真的好香啊!哎!你怎么了?” 平日最爱吃的雪芦哼出一声,别过脸去。 殷紫萍沉声吩咐:“今日要忙阖宫的斋饭,太后还要赏赐入宫的命妇,动作都快着点儿,不可耽误了时辰。” 她说完,收了匣子,便离去了。 苏月华将一切收入眼底。 坤宁宫,画屏预备将猫食喂给猫儿,胡善祥犹豫:“慢着!还是我来吧。” 胡善祥亲自给猫儿喂食。 画屏迟疑:“皇后娘娘,中元节的斋饭已经备妥了。” 胡善祥全部的心思放在猫儿身上,只点点头:“先呈给太后和皇上,再分发六宫。” 另一边,子衿疲倦地回到寝殿。 阿金关切道:“陛下的病是大有起色,可您从昨儿晌午到现在什么都吃不下,怕也中了暑气,再这样熬着人可受不了,奴婢吩咐人替您备膳了,多少用一点儿再休息。” 子衿摇头:“我不饿。” 阿金欲言又止。 伏姜拎着食盒进来:“贵妃娘娘,今日是中元节,皇后给各宫主子都送了素斋,奴婢隔着食盒都能闻到那香气呢。” 子衿失笑,隔了半晌,却又点了点头。 阿金大喜,连忙和伏姜忙着盛饭布菜。 清淡的斋饭,伴着凉拌藕片、醋拌三丝,还有一道豆腐挖空后放进了咸蛋黄,看起来清新又可口。 见子衿用膳,阿金这才松了口气。 斋饭十分美味,子衿原本打算尝两口,却认真地把斋饭都吃完了。 坤宁宫内,猫儿舔着猫饭,胡善祥怜爱地望着它,却默默流泪了。 画屏以黄稠盖住猫篮,正要抱出去,胡善祥还是恋恋不舍,最终放手让人送走。 胡善祥叹息一声:“走吧,我亲自去乾清宫请罪!” 可她刚到乾清宫便遇上行色匆匆的袁琦,来不及说话,已被请入寝殿。 胡善祥十分诧异,袁琦垂头不敢看她。 朱瞻基坐在榻上,病容苍白,神色冰寒。 胡善祥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陛下都知道了?这件事是臣妾擅作主张,可是早些送走,也免得多受苦痛。” 朱瞻基慢慢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她。 胡善祥吃了一惊,她从未见过朱瞻基的脸上露出如此冰冷的神情。 “陛下?!” 朱瞻基脸色已有不耐,意有所指:“你的擅作主张,当年险些毒死朕,如今连子衿都不放过么?” 胡善祥骤然变色:“您到底在说什么?” 朱瞻基面上浮起漠然的寒意,厉声道:“来人,即刻将皇后送回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再不准她离开半步!” 胡善祥震惊之余,声声哀切:“陛下,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您总要容我分辩,陛下!陛下!” 她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那张秀气的脸蛋上滑落。 袁琦听着不忍,可见朱瞻基容色冰寒,毫无回转余地,连忙跪下请求。 “皇后娘娘,陛下正在盛怒,千万、千万别再说了!” 胡善祥望向朱瞻基,朱瞻基却别过脸去,仿佛厌恶到不愿意再看她一眼。 床上的子衿昏迷不醒,江司药在诊脉后,与在帘外等候的盛寅对视一眼,皆是面色凝重。 朱瞻基皱起眉头。 袁琦一直低垂着头,竭力掩饰住上翘的嘴角。 清宁宫内,吴妙贤娓娓叙说:“太后,婢妾与皇后多年相处,最了解她的为人,断不会做出此事,倒是——” 张太后挑眉。 吴妙贤轻轻抿了抿唇,像是鼓足勇气一般,重重拜了下去:“太后先前教导,婢妾铭刻于心,但事涉中宫,婢妾不敢遮掩。孙贵妃素与殷司膳交好,焉知不是二人议定,施一条苦肉计?” 梅清上前,低声道:“太后,殷司膳到了。” 张太后颔首:“让她进来。” 吴妙贤侧目。 殷紫萍入内,行礼:“奴婢给太后请安。” 张太后撩起眼皮看向殷紫萍,不动声色地说:“今日发生的事情,我很想听听殷司膳的见解。” 殷紫萍娓娓道来:“太后,皇后天生菩萨心肠,为解砚台病痛之苦,命奴婢将药放入猫饭。奴婢依娘娘吩咐办事,后来……” 殷紫萍亲自将匣子埋入尚食局院子里的一棵桃花树下,便快步离去了。 殷紫萍回神,继续述说:“药瓶出自坤宁宫,奴婢恐有人误用或生是非,索性直接处置了,因当日是中元节,尚食局上下忙于素斋,奴婢预备翌日再去回禀。谁料当夜,贵妃娘娘呕血昏迷,奴婢疑心那瓶药,连夜去桃花树下查看,果然已被人盗走。” 张太后继续发问:“那依你看来,孙贵妃病重,与坤宁宫有关么?” 殷紫萍摇摇头,目光坚定:“孙贵妃昏迷不醒,皇后沦为凶嫌,端看背后之人的用心,分明蓄意离间、祸乱后宫。奴婢更忧心的是,天子一时震怒,恐冤屈了皇后,所以奴婢斗胆,请太后主持大局,护佑中宫。” 吴妙贤原以为殷紫萍要借机向太后倾诉委屈,却不想她会替皇后开脱,一时大为惊讶。 张太后端详着她,似在揣度对方用心:“这番话倒是很识大体,又是谁教你说的?” 殷紫萍轻轻一笑,从容应道:“太后,奴婢自小命运不济,尝尽人间冷暖,唯孙贵妃以诚相待,化解我满身的戾气。奴婢正是奉她之命,才为皇后制膳,搜集天下美食典故,以博中宫展颜。一个人只为好的名声,何须做到这个地步?若皇上因一时误会,处罚无辜的皇后,孙贵妃苦心经营,岂非毁之一旦?所以这番话,是为中宫辩护,亦是为孙贵妃陈情。” 吴妙贤面色骤变,急切道:“太后,不可相信此人所言,只要将她下狱,严刑审问,定有所得。” 殷紫萍处变不惊:“奴婢据实以报,请太后明鉴。” 吴妙贤不甘:“太后,殷司膳是涉事之人,不该轻易放纵啊!” 张太后抬手止住:“此事容后再议,你们先退下吧!” 二人退下。 第153章 打算废后 从清宁宫出来,吴妙贤挡住殷紫萍去路。 “殷司膳,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巧嘴,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说出这么一番话,非但为自己开脱,也撇清了孙贵妃的嫌疑啊。” 殷紫萍掀眸,冷眼盯着吴妙贤,若有所思。 “奴婢斗胆问一句,吴昭仪向来为皇后鞍前马后,如今中宫被禁足,怎不见吴昭仪前往安慰。您如此心急赶来清宁宫,又为嫁祸于谁呢?” 吴妙贤盯着殷紫萍,大笑出声。 殷紫萍匆匆回到尚食局。 雪芦迎上来,欲言又止:“殷司膳!我……” 殷紫萍扫了一眼,苏月华正在不远处指挥宫女们工作,雪芦显然在避讳她。 二人来到角落,雪芦低声道:“那日我思来想去,始终不忍心将猫饭送去,想找您再商量,谁料我看见……” 那日,雪芦追到后院,未曾发现殷紫萍,反见到苏月华的人影一闪而逝。 雪芦回神,继续道:“原本尚食局事忙,我也未曾多想,后来出了事……殷司膳,您说会不会是苏司膳她……” 殷紫萍平静开口:“我知道了,此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雪芦惊讶:“殷司膳?” 殷紫萍冲她笑笑:“去吧!” 雪芦欲言又止,殷紫萍的平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最终还是依言离去。 殷紫萍望向不远处的苏月华,冷冷一笑。 永宁宫外,阿金望着众人,恭敬道:“多谢各位娘娘的好意,陛下有旨,除太医与医女外,谢绝一切探视,各位请先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诺步。 直到何惠妃站出来:“那咱们就先回去吧。” 众人这才离开,赵美人频频回头。 坤宁宫里,胡善祥将殿内所有的瓷器一件件全部摔碎了。 画屏惊恐万分:“皇后娘娘!娘娘!万万不可——” 当胡善祥最后举起一件花瓶时,朱瞻基终于踏入坤宁宫。 画屏惊喜万分:“皇后娘娘,陛下来了!陛下来看望您了!” 胡善祥慢慢放下了花瓶,嘲讽地笑了一声:“陛下终于想起臣妾了么?” 朱瞻基面无表情:“你不是吵着想见朕么?朕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善祥嗤笑:“她死了么?” 朱瞻基脸上陡然沉了下去。 胡善祥仰头大笑不止,良久,她才止住笑声,阴阳怪气道:“哦,原来还能喘气儿呢。陛下将臣妾软禁在此,该是我问您才对,您还想干什么!” 她一步步走上来,望着朱瞻基:“废掉臣妾?” 朱瞻基并未搭腔,而是吩咐道:“宣太医来为皇后诊治。” 胡善祥大声吼道:“臣妾没病,臣妾就坐在这儿,等着陛下废掉我。您等这一天,不是等了很久吗?自打孙氏入宫,不,不是,更早,陛下厌恶我,还要更早才对!” 朱瞻基冷眼望着仿佛疯魔般的女人,连眼皮子都未动一下。 胡善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神情悲凉。 “陛下向来厌恶装神弄鬼,连大臣报上的吉兆,都是闻之生厌。您看看臣妾,您看呀,从头到脚,像是一个人么?不,我不是一个人,只是胡家精心打造的祥瑞,一件送入皇室的,包裹精美的贡品。可是您得承认,臣妾也不是毫无用处——” 朱瞻基实在忍无可忍,不悦地打断她:“皇后!” 胡善祥冷笑一声,艰难开口:“臣妾说错了么?陛下,您的诞生给太宗皇帝带来吉梦,正所谓传世之孙,永世其昌,有了您,太宗皇帝才成就了大业。那皇太孙的妻子,自然也不该是凡人。所以臣妾这个祥瑞呀,不能落在民间,非得落在这座紫禁城里不可!您说,是不是?” 朱瞻基不愿再同胡善祥说下去,转身要走,她却亦步亦趋,不依不饶。 “陛下为什么不听了?您厌恶祥瑞,更厌恶他人安排的命运。您对着我笑,是不是将我当成泥胎的菩萨,只要供在那儿受香火,一旦有了机会,就迫不及待摆脱我!我做错了什么?是为媳不孝,为妻不贤,还是我生不出皇子——可她也没有啊,满宫的妃嫔,谁都没有儿子!” 朱瞻基停步,并未转身,只背对着胡善祥,神色阴冷。 “皇后,多少年来,朕给过你信任,对你有过很深的期待,一次、一次、又一次,可你回报给朕的,除了失望,还有什么?你该质问的人不是朕,而是你自己!” 胡善祥一下子怔住:“你骗我!你只是厌弃我了,你——” 朱瞻基转过身来,凝神望着胡善祥,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失望。 胡善祥的话全都梗在咽喉里,福至心灵道:“你怕了。” 朱瞻基神情淡漠:“朕有何惧?” 胡善祥突然笑了:“是!你是皇帝,天下间没有你不敢干、不能干的事儿,除了那一件。” 朱瞻基挑眉:“哪一件?” 胡善祥索性直截了当地将憋在心里的话似倒苦水般尽数倒出来。 “你同情自个儿的亲兄弟,一心想赦免郭贵妃,可惜那是祖宗的家法,那个要她生殉的人,是当朝的太后,是天底下你最敬重的母亲!眼睁睁看着郭氏的下场,你忧虑,你惧怕,你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命你最心爱的人殉葬,是不是?” 原本朱瞻基只是态度冷淡,可当他听到殉葬二字,神情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目光酷寒地盯着胡善祥。 “你会吗?” 胡善祥瞬间愣住,她的心软了一下,几乎要脱口而出“不会,当然不会”,但是她最终回答:“真有那一日,我会活埋了她!哈哈哈哈哈哈!” 朱瞻基突然冷笑了一声:“只可惜,你永远等不到那一日了!” 胡善祥挑衅地看向朱瞻基,得意一笑:“大明自有祖宗的家法在,太后看着你,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在看着你,废黜中宫,你办不到。不信,你试试?!” 朱瞻基被她这话给气乐了,不过他很快理好思绪,轻嘲一笑,不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胡善祥像是抽掉了全部的力气,瘫倒在地上,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画屏忍不住流泪:“皇后娘娘,为何不能向陛下说几句软话,非要故意顶撞……” 胡善祥仿佛如释重负,面上唯余下凄楚的笑意。 -- 大臣们簇拥在乾清宫等候召见,被宦官们挡驾。 张辅激动地大喊:“陛下,废后动摇国家根本,更关系到陛下千秋万世的英名,万望陛下三思而后行啊!” 其余大臣也是窃窃私语,个个愁眉深锁,一派凄风苦雨之色。 游一帆赶到,见状诧异,看向阿虎,阿虎苦笑。 奇特的是,外面大臣们一派天要塌下来的架势,殿内的朱瞻基却稳坐龙椅,捧着一卷书在看。 陈芜上前通禀:“陛下,太后到了。” 袁琦正准备伺候朱瞻基去殿门迎接,谁料朱瞻基还是老神在在地坐着。 张太后入内,众人连忙向她行礼。 张太后沉声道:“退下!” 众人愣了一下,偷眼去看皇帝,见皇帝没有反对,陈芜这才带着众人退下。 张太后走上前,目光凌厉地望着朱瞻基。 “皇帝!” 朱瞻基依旧没有抬头,嗓音淡淡:“母后来了。” 张太后生气,快步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书卷,严厉道:“皇帝,你究竟想干什么?!” 朱瞻基平静地望着张太后。 张太后被这一眼望得心里一跳,突然疑虑起来,困惑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张太后正好从殿内出来,大臣们立刻围拢上去。 杨士奇极力劝阻:“太后,皇后纵有过错,也不能轻易废黜,您一定要阻止陛下,不可铸成大错啊!” 张辅附和:“是啊太后,万不可让陛下废后!” 夏原吉谏言,言辞恳切:“此事若张扬出去,必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太后!您可得劝着点儿皇上!” 蹇义发表不同意见:“陛下早有此意,我等是臣下,如何能够阻止?几位大人何必为难太后!” 张辅厉声反驳:“圣上有过,身为人臣,万不得已,当庭死谏!为个人荣华,不惜谄媚侍君,你不配为臣,更不配为人!” 蹇义轻嗤,鄙夷道:“张大人,您到底怎么说话呢!” 张辅气急:“说,我还要动手呢!” 他竟然抄起笏板往蹇义头上砸,众人一片哗然。 陈芜冲上去阻拦:“英国公,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游一帆快步上前,一己之力隔开两派大臣,闹哄哄的一团这才分开。 游一帆喝止:“太后面前,成何体统!” 众人陡然想起,这才纷纷拜倒:“臣等失仪,太后恕罪。” 张太后原本冷眼旁观,此刻扫视众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诸位都是朝中重臣,深受陛下信任,你们的忧虑我何尝不知,只是圣意已决,就连我的话,陛下也不会听从了。你们还是回去议一议,该如何安置中宫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张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极力劝谏。 “圣上至孝,怎么会不听您的话?太后!您不能不管啊!太后!” 梅清扶着张太后上辇。 众人追上去:“太后!太后!太后!” 张太后已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杨士奇叹息:“陛下的一世英名,都要毁在这桩荒唐事上!” 张辅高声道:“不成!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回去召集大家伙儿……” 袁琦冷冷扫了一眼闹哄哄的大臣,转身入殿去了。 陈芜走向大臣们:“诸位大人,出宫吧!各位,请吧!” 阿虎震惊,低声道:“不会吧,皇帝真要废后,这可是大明朝从未有过的事儿啊!” 游一帆望向大殿深处,满腹狐疑。 第154章 姐妹离心 深夜,苏月华刻意避开巡逻的宦官,一路行色匆匆。 身后,游一帆悄悄尾随。 不多时,她悄悄来到吴妙贤寝殿门口。 芳佩阻拦:“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已被苏月华一把推开。 “来人——”芳佩欲叫人将苏月华逐出去。 吴妙贤正在擦拭铜香炉,漫不经心道:“让她进来吧。” 芳佩压住怒意,让出道路。 苏月华一脚踏入房内,吴妙贤示意,芳佩在背后关上门。 吴妙贤继续擦拭香炉,没有抬头。 “苏司膳,何事怒容满面,不顾身份擅闯我的寝殿?” 苏月华厉声质问:“为何她不死?” 吴妙贤插了香,正要燃起,闻声抬眼:“谁?” 苏月华快步上前,逼问:“孙贵妃现在还活着,皇上若果真废后,她可能会当上皇后!” 吴妙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许是她命不该绝,我又没有阎王的勾魂御笔,冲我发什么火。 不过,你这么恨她?啊——”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苏月华的手。 苏月华愤怒:“你住口!” 略略一顿,却突然又放松:“如此也好,一旦皇后被废,她这位取而代之的贵妃,自会沦为天下口诛笔伐的妖妇,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呢!” 吴妙贤摇了摇头:“近日宫中不太平,不要再来这儿,免得走漏风声。” 苏月华冷哼一声:“我自会小心,倒是吴昭仪你,以后要谨慎行事,切莫露出行迹,牵连了我。” 说完,便拂袖而去。 吴妙贤低下头,这才发现手里的香从未点燃,突然听见一声异响,门口芳佩已被击晕在地。 一道黑影掠入屋内,吴妙贤立刻熄灭烛火,出手还击,三招两式便被对方化解。 匕首横在对方颈项,游一帆挑眉一笑。 “原来汉王还在宫中藏了个帮手!” 吴妙贤却不慌不忙:“见过世子殿下。” 游一帆神色凝滞一瞬:“看来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他不是早在封地另立世子了么?” “殿下明明知道,王爷心中唯有世子一个继承人,待他日成就大业,天下还不是属于世子爷您的?”烛下的吴妙贤笑靥如花,“世子,咱们该谈下一步计划了吧!” -- 宫外,废后的消息从茶客口中传扬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街头巷尾,物议沸腾。 英国公杨辅带着大批臣子气势汹汹地直奔乾清宫,引得锦衣卫都纷纷侧目。 永宁宫寝殿,伏姜为朱瞻基上茶。 床畔,江司药为子衿针灸,季兰端着药盏侍候在旁,突然看见子衿的手指动了一下,惊喜道:“皇上,贵妃娘娘好像醒了!” 朱瞻基俯下身去瞧,担忧道:“子衿?!” 子衿慢慢睁开眼,眼前清晰地映入朱瞻基的面容。 朱瞻基紧紧握住她的手:“没事了,子衿,你终于醒了。” 子衿茫然地看看众人。 朱瞻基连忙让开位置,叫江司药再次诊脉。 江司药重新替她把脉,煞有其事道:“陛下,贵妃娘娘再休养半月,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朱瞻基颔首,重握住子衿的手,正欲开口。 陈芜匆匆入内:“陛下,奴婢有要事禀报!” 朱瞻基不舍地在子衿额头轻吻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走到陈芜面前。 陈芜压低声音,仍有只言片语飘到子衿耳畔:“陛下……废后……大臣们长跪不起……” 朱瞻基抬手制止,回头看了子衿一眼,对她安慰地笑了笑,旋即扫视众人,意有所指:“你们好好照料贵妃,繁冗杂事不准烦扰,谁敢违逆,朕必严惩!” 众人明悟:“是。” 朱瞻基匆匆离去。 子衿隐约察觉不对,看向伏姜:“宫里出了什么事?” 伏姜低头,讷讷地偷眼看向阿金。 子衿目光落在阿金身上。 江司药柔声提醒:“贵妃娘娘,您刚醒来,还是安心休养为好。您是不是感觉头痛?盛太医为您调配新药去了,待会儿请他为您复诊……” 子衿虚弱极了,却强撑着身体:“我问你们,到底发生何事?!” “我告诉你。”殷紫萍端着一只粥罐入内。 阿金向众人点头,退出。 子衿满腹狐疑,殷紫萍跪坐在床畔,从罐子里舀出粥。 “我亲手摘下的甜杏子,熬了很久的粥,你尝尝。” 她亲手将调羹送到子衿口边。 子衿不用,反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 殷紫萍默了默,最终还是如实禀报:“陛下怀疑你病倒一事与皇后有关,已决意废黜中宫!” 闻声,子衿骤然变色。 殷紫萍微微一笑:“你刚苏醒,食欲不佳,这粥甜甜的,很开胃,你尝尝——” 话音未落,那碗粥被子衿打翻了。 子衿定定望着她:“你做了什么?” 殷紫萍抽出帕子,慢慢擦掉手上的粥。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子衿,若我真的做了,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你面前吗?太后慧眼如炬,谁敢在她面前编造谎言。” 子衿有些不相信,喃喃问道:“你说的是实话么?” 殷紫萍目光沉静:“我答应过你,要做一个好人,答应过你的事,我何时未曾做到。其实我也相信,皇后娘娘是无辜的,可陛下雷霆震怒,迁怒于中宫,亦是无可奈何的事啊。你就算要为皇后求情,也该顾及自己的身子,先把身体养好,再谈其他——” 她一边说,一边要替子衿掖好薄巾,手却被子衿重重推开了。 殷紫萍惊讶地看向子衿:“子衿?” 子衿呵斥:“出去。” 殷紫萍呆呆愣在原地。 子衿厉声道:“我叫你立刻出去!阿金!阿金!” 阿金匆匆入内。 子衿背过身去:“请殷司膳出去,从此以后,不准放她进来。” 殷紫萍气恼万分:“子衿,我已经向你解释清楚,你这又是何意?” 阿金为难道:“殷司膳。” 殷紫萍鼻子一酸,哽咽道:“贵妃娘娘的旨意,奴婢自然不敢违逆,你不见我,我出去等。可答应你的事,我一刻不敢忘,希望你也牢记于心!” 子衿怔住。 殷紫萍放下粥罐,快步退出。 阿金叹气:“娘娘,这又是为什么呀?” 子衿望向那热气腾腾的粥罐。 殷紫萍跪在内院,任凭伏姜拉扯也不起身。 伏姜抬起头,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她扭头往殿内跑去。 闷雷声声,原本沉睡的子衿陡然惊醒。 伏姜匆匆跑去窗边,赶着将窗户关起来。 子衿摆手:“慢着!” 她下了床,赤脚走到窗边,果然看见鹦鹉抖落一地水珠,连忙将它捧进屋来。 阿金心下好奇:“砚台是不在了,这小东西倒是有良心,每天都在窗外守着,通人性得很呢!” 子衿喃喃自语:“她还在外面吗?” 伏姜欲言又止:“是啊——” 子衿狠下心肠:“叫她马上走。她若再不走,你们就赶她走!” 殿外,殷紫萍倔强地跪在雨地里,任凭伏姜劝说不肯走,伏姜无奈之极,强行让人将她驱逐出去。 殷紫萍被逐出永宁宫,气地将雨伞重重丢了出去。 伏姜追上去要送伞,被殷紫萍一把推开,她倔强道:“我做的一切,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而后快步离去。 伏姜远望她的背影,呆住。 子衿走到寝殿门口,望着倾盆大雨,沉默不语。 阿金试探:“娘娘,您是怀疑——” 子衿目视雨帘,神色凝重:“我是担心,她明知会发生何事,却坐视不理……” 第155章 烧毁仪仗 乾清宫外,阿金为子衿撑着伞,子衿重重咳嗽,阿金连忙替她紧了紧披风。 “娘娘,回去吧!” 子衿站住了。 大雨滂沱,眼前的乾清门广场却跪满了乌压压的官员,张辅、杨士奇领头跪着,陈芜苦口婆心地劝说。 “二位大人,起来吧!大人们,都起来吧!这么大雨,这可怎么好啊!” 张辅抬起头,隔着雨帘与子衿的眼神第一次对视。 子衿看出那双眼里的谴责与厌恶,转身向乾清宫而去。 游一帆在殿门口守着。 子衿虚弱道:“请游大人通禀陛下,我有要紧事面圣。” 游一帆面无表情:“圣上口谕,谁也不见!” “我要见陛下!”子衿重重咳嗽。 游一帆不易察觉地改变了站的方向,替她挡住了冷风,口中却冷冷道:“贵妃请回!” 袁琦匆匆出来:“陛下有旨,宣大学士杨士奇觐见。” 小宦官跑着去传旨。很快,陈芜掌伞,一路将人送到殿门前。 杨士奇从子衿面前走过,却连看都不屑看她一眼。 陈芜劝说:“贵妃病体初愈,这风大雨大的,哪里受得住!再说了,瞅眼前这光景,陛下也实在抽不开身,您还是先回吧!” 子衿还要说话,陈芜已进了门,吩咐宦官闭上殿门。 游一帆微微一笑:“瞧见那些大臣了吗,他们都是来反对废后的。” 子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臣们跪在雨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英国公张辅突然跳起来,指着子衿破口大骂。 “奸妃妖媚惑主,他日必为千夫所指、万民唾骂!” 子衿面色骤变。 游一帆喝止:“不得在此喧哗,架出去!” 两名锦衣卫匆匆上前,押着张辅离去,大骂声渐渐远去:“陛下,不可听信谄言,无故废黜中宫啊!陛下!陛下!皇后无辜啊!妖妇!妖妇!你会遭天谴的!” 子衿望着须发皆白的张辅被拖下去,深受震动。 游一帆沉声道:“我要是您,立马躲回永宁宫去,在这场风波尘埃落定前,再也不出来了。” 子衿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当场拂袖而去。 游一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阿虎低声道:“大人,英国公就差指着圣上骂昏君了,看他们这架势,要是皇帝坚持废黜中宫,朝廷真要出大乱子啦!汉王……” 游一帆若有所思:“不,再等等。” -- 翌日,朱瞻基步入殿内,阿金迎上去,张口欲言。 朱瞻基示意她不要出声,轻轻走到子衿背后。 “你在干什么?” 子衿立刻阖上手里的匣子,也掩住了那叠画像。 朱瞻基轻声问:“你呀,这是有事瞒着朕?” 子衿抬头,迎上朱瞻基略带打量的眸光:“陛下没有事瞒着臣妾吗?” 二人四目相对,朱瞻基有一瞬的怔愣。 须臾,他回过神来,深幽眼瞳里的阴鸷一闪而过。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朕要废黜中宫。” 子衿盯着朱瞻基,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你怎么这样看着朕?” 子衿喃喃:“太后不会同意。” 朱瞻基静静望着她,薄唇翕动:“她答应了。” 子衿漆瞳一颤,难以置信:“不可能!” 朱瞻基眸光微敛,皱了皱眉:“朕告诉太后,朕决意废黜中宫,理由只有一个,胡氏不宜为后。” 子衿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皇上!” 朱瞻基抬手轻轻抚上她莹白的面颊,语重心长道:“皇后不是朕一个人的妻子,肩负着母仪天下的重任!” 子衿轻声叹息:“谁也不是天生就能当皇后的,皇后娘娘初登凤位——” 朱瞻基哼了一声:“朕废黜中宫,你该高兴才是呀,怎么和那群迂腐的臣子一样反对朕呢?” 子衿郑重道:“现在陛下废黜中宫,天下人都会指摘您的过错,臣妾不愿让陛下在史书上留下薄幸之名!” 听到她这般说,朱瞻基终于笑了。 “怎么,你不是担忧自己挨骂,是在为朕忧虑么?可惜,晚啦!” 子衿气恼:“皇上,臣妾不是在同您玩笑!” 朱瞻基正色,轻轻握住她的手,意有所指:“子衿,你要信朕。朕所做的每一件事,必有朕的道理!” 子衿怔住,从朱瞻基的神情里,嗅出了这场废后风波非同寻常的意味。 -- 翌日,子衿面前摆放着膳食,却是一动未动。 阿金苦苦哀求:“娘娘,您的身子可禁不起这么折腾,好歹用点儿吧?这清蒸鸭饺味道鲜美又不油腻,您瞧。” 她以箸轻轻一拨,清蒸鸭饺骨肉即刻分离,顿时香气四溢。 阿金又从青椒内舀了一勺虾仁。 “您再试试这道翡翠虾斗,虾仁铺了火腿屑,清香爽口得很呢!是殷……” 话音未落,她止住了话头。 子衿看了一眼,翡翠虾仁是以雕成花形的青椒盛了新鲜虾仁,虾仁上还撒了一层火腿末,青白红三色,观之十分清爽。 子衿避而不谈:“大臣们还跪在那儿?” 阿金欲言又止:“娘娘!” 伏姜引着梅清入内,梅清行礼:“贵妃娘娘,太后有请。” 子衿陡然睁大眼睛。 来到清宁宫时,张太后早已在殿内等候,而大殿之中摆满了仪仗与各种礼器。 张太后轻轻抚摸着一方宝玺,指着它对子衿一笑:“认识么?” 子衿看了一眼:“回太后的话,是皇后宝玺。” 张太后点头:“今天一早,皇后派人送到了清宁宫。还有册封皇后用的仪仗、礼器全都在这儿了。” 子衿环顾四周。 张太后意味深长道:“从你入宫第一日,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吧。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子衿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张太后,却是沉下了脸。 梅清提醒:“孙贵妃,你怎能如此直视太后,这是大不敬。” 张太后抬手阻止,将皇后宝玺递给子衿,子衿不去接,张太后随手放在了案上,举步向外走去,却是冷笑着丢下一句:“我早料到啦!” 子衿平静问道:“太后是否认为,天下间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张太后回过头。 子衿走到案前,拨弄了一下烛火,让它变得更亮了些,这才转头看向张太后。 “张家挑中了我,想送我入宫。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从太宗皇帝手中接过了那枚凤佩。为了这凤佩,我失去了亲生母亲。” 梅清皱眉,正要斥责子衿无礼。 张太后冷冷瞪了梅清一眼:“退下。” 梅清退到一边。 子衿的手指在烛台的火焰上轻轻拂过,火焰便在她的指尖跳跃,整个大殿的光影也变得闪烁不定。 “皇太孙迎娶新妇,我的养母气得吐血病亡。可张家依旧不愿放弃一颗栽培多年的棋子,您更不容许任何的违逆,所以,我还是入宫了。” 张太后高高扬起下巴,眉眼间隐隐藏着得意:“那又如何?” 子衿有些失神地望着面前的皇后仪仗,开口喃喃:“我勤于练习,一心钻研,盼着有朝一日成为大明尚食,我想当女官啊,可您又是怎么办的?” 张太后冷笑一声。 子衿没有理会她,继续道:“现在您又以一副施舍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决定我的未来。太后,我整肃宫闱,照拂妃嫔,维护整个后宫的秩序。对待皇后,甚至比侍奉陛下还要诚心,只是为了得到后位吗?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可以打动她,明明只差最后一步!现在您还问我,高兴么?好,那就请您亲眼一观吧!” 话音未落,她扬起烛台,陡然丢向了仪仗,瞬间点燃了黄色幔帐,连礼器都烧起来了。 梅清骤然变色:“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 因仪仗太多,半边宫殿都燃烧起来,宫女们匆忙要搀扶张太后,张太后却一把将她们的手拂去:“慌什么!” 火光里,子衿对张太后一字一句地说:“您历经苦难磨砺,方有今日之荣光,可当您手握权力,又将同样的苦难施于他人!我要证明给您看,是您错了!上天赋予您的这份权力,是用来造福百姓,不是让您为所欲为。不论找出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您没有权力肆意摆布他人的命运!” 张太后厉声训责:“竟悖逆至此!你怎么不问问,陛下容不容你,我容不容你,天容不容你!” 身边救火的人来来去去,子衿却只是微笑。 梅清领着宦官们终于将燃起的火焰扑灭了。 子衿走到太后面前,向太后恭敬地行了个礼。 “婢妾告退。”她拂袖离去。 梅清神色担忧:“太后!” 张太后沉声道:“请皇帝来,让他自个儿看看!” 不多时,朱瞻基踏入到处是黑灰、礼器与仪仗毁了泰半的殿内,脸上满是讶异的神情:“母后,这是——” 张太后气恼万分:“还不是你那位爱妃干的好事!” 朱瞻基环顾四周,突然乐了。 张太后气结:“你还笑得出来?” 此时此刻,朱瞻基的那张清隽面庞上,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母后始终不信,如今亲眼瞧见了,她若觊觎后位,会在您面前亲手焚掉册立皇后的仪仗礼器吗?” 张太后冷哼一声:“皇帝,她要的不是后位,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比后位还要珍贵啊!” 朱瞻基莞尔:“比后位还要珍贵,难道她想做武则天?” 张太后瞪了儿子一眼:“她要的是人心!她要战胜的岂止是祖宗的家法,还想挑战虚伪贪婪的人性!告诉你吧,就这份野心,远胜过宫里的每一个女人!” 朱瞻基依旧面带微笑,温声道:“如果为了登上凤位可以不择手段,那她就是不是朕认识的子衿了。” 袁琦一直在窥探张太后与皇帝的神色,目光闪烁不定。 张太后气结,狠狠在儿子肩头敲了一下。 “你就护着她吧!”旋即快步离去。 张太后走了,朱瞻基看看周围,失笑:“这败家的女人,差点都给朕烧了。袁琦!” 袁琦忙不迭上前:“陛下——” 朱瞻基沉声吩咐:“将这殿内被烧坏的铜器都熔了,全拿去铸香炉!” 第156章 欲做渔翁 天不亮,尚食局已是人人就位,各司其职。 殷紫萍指导雪芦以清蒸和锅贴两种不同的方式烹制蝤蛑。 殷紫萍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苏月华身上。 苏月华剥去香蕉皮,切成月牙形状的厚片,一片片夹在处理好的鱼片中。 她甫一抬头,无意中撞进对方的眼里,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雪芦轻声问:“您看这样成吗?” 殷紫萍“嗯”了声:“要将蟹的原形摆放在这儿,还有这儿,对,蟹盖也要安上。” 她一边演示,一边动作麻利地将香菜、姜丝连同两碟醋备妥。 另一边,苏月华的香蕉黄鱼夹已经完成。 突然地动山摇,头顶瓦块、架上物品纷纷坠落,殷紫萍骇然,猛然推了一把雪芦。 “快走!” 雪芦抱着菜冲了出去。 众人纷纷向外跑去,苏月华跑到庭院里,这才发现殷紫萍并未在第一时刻只顾自己冲出来,而是引导、护着别人撤离,反而是最后一个离开厨房的人。 仅仅是十几秒时间,巨大的晃动很快停止,众人惊魂未定,议论纷纷。 “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可怕!” “还会不会再震?会吧,我们该怎么办?” 殷紫萍迅速镇定下来,立刻吩咐众人:“方典膳,请你先清点人数,看有没有受伤的人。” 方含英带着雪芦开始核查清点人数。 殷紫萍望着一地瓦块木头的厨房,果断吩咐:“常青、长盛,挑选六个小宦官跟我去库房!” 常青不解:“现在去、去库房干什么?” 殷紫萍解释:“阖宫的膳食难道不用管了吗,必须清点还能使用的食物和食器啊,还不跟我来!” 常青长盛对视一眼,连声应是,带着几个小宦官跟着殷紫萍离去。 苏月华看到这一幕,内心越发气恨。 -- 乾清宫。 大臣们正在向朱瞻基禀报这次京城地震的损失。 夏原吉禀报:“这次京畿地区的地震,自东南迄西北,城垣崩坏者百余丈,垮塌民舍八百余间,得重新修葺城垣和民舍,需要户部拨发的银两——” 张辅冒死谏言:“天降大祸,乃陛下之过。” 众人大惊。 朱瞻基沉下了脸:“英国公!” 张辅厉声道:“陛下宠幸奸佞,无故废后,违逆祖训,有悖天理!陛下应下罪己诏才是!” 朱瞻基冷声道:“拖下去,杖二十。” 众臣惊异,连忙求情。 杨士奇劝谏:“陛下,不可!英国公是朝廷肱骨,陛下万不可执杖刑!陛下!陛下!” 锦衣卫上前,将张辅拖下去。 “陛下无故废后,这是天意示警啊!陛下!”张辅叫骂不绝,已经被被拖下去了,口中还叫嚷着,“陛下!为大明江山社稷计,绝不可无故废后,否则终有一日,陛下后悔无及啊!老臣忠心,可昭日月,陛下昏噩至此,国无宁日啊!” 袁琦长叹一声,转身回去。 廊下,阿虎低声道:“大人,京师地震都挡不住陛下的决心,他是真的要废后。王爷已传书数次——” 游一帆看向大殿深处:“马上传书义父,叫他即刻响应汉王起兵。” 阿虎正要离开,游一帆突然止住他:“不,容我再想想!” 他一遍遍低喃:“再等等!” 阿虎疑惑:“等?您到底在等什么?” -- 琼苑偏僻处。 吴妙贤轻轻咳嗽两声,似是一副受了风寒的模样。 芳佩会意:“主子晨起似是受了些风寒,奴婢马上回去取披风来。” 她转头吩咐另一宫女:“跑一趟司药司,请他们派一位典药来瞧病。” 吴妙贤见二人走远,左右无人,解下帕子系在一棵不引人注意的矮枝上。 很快,洒扫的宦官从这里经过,状似不经意地将帕子收入袖中。 汉王府大堂。 浸染药水后,朱高煦匆匆阅过帕子上的密信。 “帝无故废后,逢京师地震,不思改悔,廷杖张辅,天怒人怨,民心尽丧,王爷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朱高煦将密信一把攥起:“瞧我这个好侄儿,为谋皇位不惜弑杀亲父,更听信奸臣之言,百般迫害我这亲皇叔。如今他无故废后,受天意示警,仍不思悔改,既然朝无正臣,内有奸恶,我又岂能坐视黎民百姓受难?本王决意效仿太宗皇帝,率兵讨伐逆贼!” 众将齐声道:“我等愿追随王爷,肝脑涂地,誓死报效!” 将士:“王爷,山东都指挥靳荣已答应,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必定率军策应!” 朱高煦仰头高声笑道:“好!枚青,你马上潜入京城,约英国公张辅为内应,待我正式起兵,请他里应外合,助我一臂之力!” -- 永宁宫。 吴妙贤一副别别扭扭的模样:“听说贵妃两次探望皇后,都被拒之门外,是真的么?” 子衿没有抬头,语气更是疏离:“吴昭仪今日来,是特意来嘲讽我的?” 吴妙贤一脸无辜模样:“不是。” 子衿这才掀起眼睑瞧她,面露疑惑。 “皇后将自己关在殿内,不肯见任何人,婢妾着实担忧凤体……”吴妙贤仿佛鼓足勇气,她向子衿郑重行礼,“贵妃娘娘,婢妾有法子可以劝皇后回心转意,只是要请贵妃移驾坤宁宫。” 子衿诧异,微眯起双眸,上下打量吴妙贤:“吴昭仪为何要这样做?” 吴妙贤沉默片刻,无比诚挚道:“婢妾进宫多年,深受皇后照拂,此情此恩,无以回报,如今皇后落到这般境地,婢妾内心实感不安,虽是力量微薄,却是真心诚意想要帮助中宫,也帮助您解脱困境!” 子衿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吩咐:“阿金,陛下不是说要来永宁宫用午膳么,你去乾清宫,替我告个罪吧!” 阿金怔了一下,旋即会意:“是。” -- 坤宁宫。 胡善祥听到脚步声,没有抬眼,只漠声道:“你已心愿达成,为何还非要见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想信你……原是我过于天真,你要的,不过是凤位而已。” 子衿上前几步,声音温和:“皇后娘娘!” 胡善祥自嘲地笑了笑:“我学医十年,只学会了救人,不懂人心争斗,更学不会害人。明明下定决心杀你,却又犹豫不决。说到底,我这样无用的人,落到今日的下场,也是理所当然了。” 子衿定定望着她,反问:“将善良斥为懦弱,恶意称为心计,这才是紫禁城最可怕的地方。娘娘自称无用之人,难道倾轧算计、伤害无辜才叫有用的人吗?” 胡善祥苦笑。 “皇后娘娘,婢妾有肺腑之言,想要对您说,只是……”吴妙贤突然打岔,她看向周围。 胡善祥摆摆手:“先下去吧。” 画屏示意众人退出,自己关上门,守在殿外。 吴妙贤望着香炉,微微皱眉,动作自然地换香。 “婢妾告诉过画屏,燃这安神香太久,就会失去效用,哦,这是贵妃教我的柑橘方,添了凝神静气的香料,最是清新自然。” 胡善祥猛地抬头,困惑地望着吴妙贤。 “妙贤,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妙贤嘴角勾着莫名的笑意:“皇后娘娘,婢妾精心备了午膳,还是先用膳,再容婢妾慢慢禀报吧。” 她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饭菜。 出人意料的是,当皇后看到其中一味菜肴时,脸色突然变了。 这本是一道以炸好的粉丝窝做巢,将鸡肉粒倒入其中的普通肉菜,偏偏长盘两侧,有两只用萝卜雕刻的凤凰头。 胡善祥暴怒:“孙贵妃,你欺人太甚!” 画屏要入内,胡善祥却不愿任何人瞧见这幅场景,严厉道:“滚出去!” 吴妙贤厉喝:“没听见皇后的话么,退出百步,不准靠近。” 门再度阖上。 子衿侧目睇了吴妙贤一眼:“吴昭仪,你说替我来劝说皇后,这就是你的劝法吗?” 胡善祥震惊地看着吴妙贤,眼中尽是不解。 吴妙贤平静地向皇后行礼。 “皇后娘娘,一座紫禁城,哪里容得下两只凤凰?皇上既已决意废黜,您又何苦坚持不允。还不如急流勇退,主动上表请辞!皇上宅心仁厚,顾念旧情,您现今拥有的称号、服食,还有熟悉的仆婢,一切都如往昔。” 子衿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看向吴妙贤,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胡善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吴妙贤向胡善祥深深拜倒。 “皇后娘娘恕罪,婢妾的确是代皇上来劝说您,该放手时终需放手,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子衿向皇后轻轻摇头,暗示她吴妙贤有问题,不要相信她的话。 胡善祥收到暗示,眼角余光第一时间扫向香炉,心中疑云大起,却是冷笑一声,猛然站起,仿佛愤怒到了极点,一下子将小几掀翻在地。 “皇上有什么话,何妨亲自对我说,我这就去见他!” 菜肴、香炉翻了一地,她快步向外走去,没走几步,竟是浑身一软,陡然倒了下去。 子衿变色,想要上前去扶胡善祥:“皇后!” 可此时此刻,她也浑身无力,站不起来。 第157章 汉王奸细 吴妙贤起身,拴住了大殿的门,然后走上前去,轻轻抚摸子衿的发髻。 “贵妃娘娘,别妄动肝火,瞧见皇后了么,这香味儿啊,你的情绪起伏越大,药性在你身子里窜得越快呢。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是,先前在你的膳食内动手脚的人,的确是我。” 声音明明温柔的不像话,可是灌入耳朵的那一瞬,子衿只觉得像是有阴冷黏腻的毒蛇漫过她的脊背。 胡善祥轻轻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可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子衿用力推开她的手,身体虚软地倒在地上,背后的一只手,悄悄去寻皇后刚才跌在地上的银箸,口中却道:“当初有机会下毒,为何不索性杀了我?” 吴妙贤一把攥住子衿的手,夺过了那只银箸,然后丢下子衿,向胡善祥走过去。 子衿用尽浑身力气扑过去,挡在胡善祥身前。 吴妙贤向她高高举起银箸,却陡然想起往日子衿为她送神仙粥,半夜叫她起来吃神仙饭的场景。 下一刻,她将子衿重重推了出去,抓住胡善祥,回头对子衿一笑。 “你说,若是皇后突逢不幸,天下人会怀疑谁呢?是我,还是你——” 子衿艰难开口:“吴妙贤,就算你成功,可你人在殿内,也脱不了干系!” 吴妙贤将胡善祥的头按在地上,高高举起银箸。 子衿惊恐万分,连忙大喊:“不要!不要……不要……” 谁料吴妙贤狠狠扎下去,这一银箸却是刺入她自己的身躯,顿时血流如注。 她又若无其事地拔出染血的银箸,甜甜地一笑。 “孙贵妃与皇后争执,突然发狂伤人,我这可是为了护卫中宫受的伤呢!”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画屏高声叫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吴妙贤挑眉一笑:“瞧,证人来了!” 画屏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来人!”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大殿的门受到一次次剧烈撞击,吴妙贤不再犹豫,竟是按住胡善祥,银箸就要刺入皇后的后颈。 子衿厉声喝止:“不可以!” 千钧一发之刻,游一帆破窗而入,银箸被撞飞出去,吴妙贤跌倒在地上,被游一帆制住。 游一帆关切地望向子衿,子衿被那眼神里不可抑止的焦急震住。 生怕泄露情绪,游一帆迅速垂下眼。 大门被冲破,大批锦衣卫闯入,朱瞻基大步入内,扶住子衿。 “子衿,你没事吧!” 子衿看向胡善祥的方向。 朱瞻基吩咐:“快请太医,救治皇后!” 他凛冽目光扫向吴妙贤,沉声道:“带走!” -- 乾清宫正殿。 胡善祥、子衿都在殿内听审。 画屏低声道:“皇后娘娘,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胡善祥根本站不稳,只能坐着,闻声摇头。 “不,我要听听,到底我有何处得罪了她,她竟然如此狠心。” 子衿望向吴妙贤,却是一言未发。 吴妙贤对着子衿灿烂地笑了笑,竟像是对审讯全无畏惧。 袁琦小心地扫了吴一眼,恭敬道:“陛下,太医已经验过,香是由曼陀罗的花粉调制,可使人呼吸麻痹、陷入昏厥,幸而发现得早……在吴昭仪的住处箱奁暗格内,还发现了调配出的解药。” 吴妙贤捂住血淋淋的伤口,仰起头看朱瞻基,笑得一派天真。 “陛下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朱瞻基并未理她,而是吩咐道:“宣众臣上殿。” 张辅第一个上殿,向朱瞻基行礼,挥挥手,五花大绑的枚青被捆上了殿。 大臣们也都上殿。 张辅一扫先前颓唐愤怒,精神奕奕道:“陛下英明神断,算无遗策,此人正是汉王特使,昨夜果真潜入臣的府上,竭力劝说老臣,参与谋逆!” 吴妙贤震惊地望着张辅,陡然全明白了,不由冷笑。 “原来如此!陛下与英国公的苦肉计,可是连我都信以为真呢!” 朱瞻基看向陈芜,陈芜上前行礼,恭声禀报:“陛下,汉王特使入京后,东厂从他身上顺藤摸瓜,抓捕汉王派入京师潜伏,伺机而动的奸细八人,通过严刑拷问,汉王在宫中留下的密探也全部落网。汉王的人还曾与十六名武将有过接触,泰半是当年军中旧属,其中不乏五军营、三千营将领,他们预备待汉王起兵之日,从后方策应,一举拿下京师!” 游一帆垂眸而立,静静听着。 阿虎却恐惧地看了朱瞻基一眼,他没想到原来朱瞻基早有谋划,不由暗暗后怕。 袁琦更是头都不敢抬,生怕吴妙贤牵扯出自己。 朱瞻基长叹一声:“汉王以进献之名,多次窥探朝廷,朕念及骨肉亲情,一概既往不咎。反而推心置腹,处处待他以诚,只盼他革除旧恶,迷途知返。可他却在乐安私造兵器,结纳党羽,更以秦王世民自比,日夜图谋不轨之事。唉,朕每念及此,甚感心痛啊。” 子衿看着朱瞻基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不由睁大眼睛。 杨士奇言辞恳切:“陛下待汉王之心,苍天可鉴!可汉王却是狼子野心,辜负了陛下重托,陛下何必为这等乱臣贼子伤感!” 杨荣附和,高声劝谏:“陛下,汉王谋逆证据确凿,这次便是陛下能容他,大明的列祖列宗,天下的万千臣民也容不下如此悖逆狂徒啊!” 吴妙贤越听越是心惊:“万事都在陛下掌控之中,那么废后一事——” 胡善祥一时百感交集,张口欲言,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站了起来,向皇帝行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吴妙贤看看离去的胡善祥,又看看朱瞻基,突然自嘲地笑起来。 “可怜的皇后。” 子衿低声质问:“吴昭仪,你为何要帮助汉王?” 吴妙贤大笑出声。 子衿紧蹙黛眉:“吴妙贤,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肯说实话?” 吴妙贤只是笑,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再吐露。 朱瞻基嫌恶地睇了吴妙贤一眼,摆摆手:“带下去。” 游一帆挥挥手,锦衣卫上前,将吴妙贤拖出去,游一帆顺势退出。 袁琦目睹这一幕,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张辅谏言:“陛下,汉王虽然勇猛却少谋略,臣愿领精兵两万,讨伐逆臣!” 子衿看了朱瞻基一眼,匆匆行了个礼,退出大殿,追吴妙贤而去。 朱瞻基扫了她的背影一眼,沉声道:“不,朕另有主张!” 游一帆要押着吴妙贤离去。 从始至终,她并未看他一眼,仿佛两人全不认识一般。 “留步!”子衿匆匆追出。 游一帆拦住她:“贵妃娘娘请止步。” 子衿轻声开口:“我有话要对吴昭仪说。” 游一帆轻嗤:“再没有什么吴昭仪,只有阶下囚。” 子衿冷眼盯着游一帆:“我险些为她所害,在她下狱之前,总该问个清楚。” 游一帆看着子衿,子衿坚持,最终他退开了一步,示意两名锦衣卫也退后,容她们二人说话。 子衿走向吴妙贤:“你是否受到他人的胁迫,刚才在大殿上,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吴妙贤定定望着子衿,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这样对待你,你还想救我?你眼前的我,这个爱笑,爱香,表面骄傲却孩子气的吴妙贤,从不曾存在于世上!不论你对我有多好,我也不会被你感动,因为我是个奸细,打从一入宫开始,我就身负着重要的使命入宫。” 子衿平静地望着她:“现在还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吗!” 吴妙贤眼含泪光,嘴角却笑。 “我生来就是汉王府的家奴,少时被送去丹徒养大,后来又送我入宫。可我的亲生父母和弟妹,都在汉王府上,不听他的号令,他们会如何?身在后宫,我不能太得宠,汉王只会得寸进尺,可也不能太落魄,一旦成为废棋,只怕命不久矣。这娇娇傻傻的吴妙贤,演着演着,我自己都信了,还乐在其中呢。可后来……” 吴妙贤下意识地忆起那日收到的那只匣子,里面是一只手,她赫然合上! 吴妙贤回过神来,扯唇,苦笑道:“汉王一再催促,我心知断难成功,不过是博回运气罢了!皇后一死,皇上逼死贤后,忠臣离心,朝野动荡,亦不远矣,可惜了。” 子衿注视着她:“为什么不杀我呢?” 吴妙贤微笑着靠近了她,轻声开口:“是啊,其实杀了你更好,朱瞻基必定心神大乱。不过——我长那么大,从未有人忧我寒冷替我盖被,这条命当还你啦!” 游一帆一直暗暗提防吴妙贤,冷声道:“该走了!” 阿虎上前要带走吴妙贤。 子衿追上前一步:“妙贤!” 吴妙贤止步,忍不住回过头。 “若有可能……我的家人……他们……” 她说到这里,却是有所顾忌地住了口,猛然转过头,快步离去了。 子衿站在原地望着她被锦衣卫带走。 阿金迎上来:“贵妃娘娘,回去吧!” 第158章 御驾亲征 尚食局的院子已经重整旗鼓,焕然一新。 常青从屋顶上顺着梯子爬下来。 “殷司膳,膳房内的灶台、柜子,房顶全都修好了。” 雪芦快步上前:“殷司膳,光禄寺重新送来了食材,都已经入库了!” 方含英欣喜:“太好了,尚食局终于能恢复如常!” 殷紫萍点头。 廖宫正带着两名宦官闯入,指着苏月华:“拿下!” 苏月华色变。 殷紫萍像是早有预料,平静地注视着宦官们一拥而上,将苏月华带走。 囚室内没有桌椅,只有一张放水碗的矮凳,一张残破的草席,一只高不可攀的窄窗。 宦官为殷紫萍开了囚室,殷紫萍走了进来。 苏月华笑了,神色凄然:“殷司膳可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我正等着你呢。” 殷紫萍也不恼,而是俯身蹲在苏月华面前,平静地述说:“从你接受吴昭仪的提议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下场。你张口离间,我便怀疑了你,将此事禀给皇上,皇上命我不动声色,任你行动。” 其实那日在尚食局后院,殷紫萍早发觉苏月华跟踪,却故作不知。 苏月华疑惑:“那药?” 殷紫萍摇头:“那是盛太医精心调配的药,对人的身体没有妨碍。” 苏月华笑了,旋即叹了口气,满眼怅然:“呵,殷紫萍,我小瞧了你,的确不是吴下阿蒙了。” 殷紫萍静盯着苏月华,似是要透过那双被仇恨蒙蔽的双眼来看透她的内心。 她静默一瞬,惋惜道:“当初你入宫时,立志要做天下第一的庖厨,你的豪言壮语打动了王司膳,她将毕生心血传给你,对你寄予厚望,盼着你实现她的夙愿!可是你呢,暗中伤人,屡教不悔,你对得起她吗?” 苏月华冷笑:“若无子衿一次又一次地搭救,如今身陷囹圄的人,还不定会是谁呢!一个贱民,小贼,运气比我好些罢了,又有何资格来评判我的作为!” 殷紫萍失望地看着她:“好,我没有资格。现在我只问你,王司膳的知遇之恩,你到底用什么来还?若是孟尚宫看到你今日的模样,会不会后悔牺牲自己来救你。” 苏月华厉声道:“不要提起她!” 殷紫萍沉下脸:“不提?若是没了孟尚宫,你的手还保得住吗?” 苏月华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右手,自言自语道:“哼,我终究当不了尚食,此生也不想再制膳了,既然你要我还,那便用它来偿还好了!” 她说完,左手提起身边的矮凳,竟是狠狠向自己的右手砸了下去。 殷紫萍失声:“苏月华!” 苏月华丢下矮凳,握住鲜血淋漓的右手,却是笑了起来。 “留着它,你们只会一遍遍地聒噪,现在才好,再也不用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了。该还的,我都还清了,还不走!” 殷紫萍震撼地看着她,下意识倒退了一步,转身匆匆离去。 苏月华笑出了眼泪,却慢慢垂下头,受伤的手捂住了脸孔,鲜血混着泪水流了下来。 -- 永宁宫。 朱瞻基面向子衿,子衿移开视线。 朱瞻基又转了个面,子衿还是别过脸。 他抬手轻轻握住她的下巴,直接把人掰过来。 “看着朕!” 子衿索性把眼睛闭上,朱瞻基立刻俯下身要亲她,子衿马上瞪大眼睛。 “陛下说好会信任我呢?” 朱瞻基止住,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你敢在太后面前焚烧礼器,又命阿金来提醒朕,吴妙贤会有异动,朕还以为你是早就猜到了!” 子衿抬眼看他,娇娇俏俏地一笑:“若我果真坦然接受凤位,太后才会问我的罪。何况,角儿还没登场,陛下怎么会拆台呢?” 朱瞻基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白皙的下颌。 “你是笃定太后和朕为了把这出戏唱下去,不会把你怎么样!哼,朕还没罚你呢!” 子衿傲娇地哼了声:“我何错之有?” 朱瞻基眉心一皱,轻声责备道:“明知吴妙贤危险,你还肯随她入坤宁宫,朕看你是不要命了!” 子衿也跟他算起了旧账:“陛下非但骗我,还让紫萍瞒着我,您这样做,是明君所为吗?” 朱瞻基握住她的手,温声道:“皇后为人实诚,不擅伪饰,你呢,又过于心软,嗯,不准辩解!你不要怪罪殷司膳,是朕严令她保守秘密。” 子衿不由蹙眉:“万一中途出了差错,我真被毒死了呢?” 朱瞻基严厉道:“不得胡言!” 子衿被他这般严肃神情吓一跳。 朱瞻基放缓了声音,认真道:“不准你这般诅咒自己,朕一定会护你平安。” 子衿低下头,鸦睫轻颤:“可是陛下连臣妾都利用,您——” 朱瞻基打断她的话,故作生气地问:“现在知道往日被你利用,朕到底是何心情了?” 子衿震住。 朱瞻基深深凝望着她,郑重道:“朕自小耳濡目染,朝堂也好,后宫也罢,众人的那些小把戏,从不放在眼里。真想算计你,怕你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可是朕,唯独不想用这样的手段对你。子衿!朕不缺女人诚惶诚恐的侍奉,更不需虚以委蛇的笑脸,朕要的是你的真心,无一丝欺瞒利用,记住了?” 子衿怔怔望着他,良久,才轻轻点头,又忍不住问:“可是陛下这样做,皇后她……” 朱瞻基神情陡然冷了下去:“重要的是,朕想得到的答案,她已经给了。” 子衿疑惑:“皇后说了什么?” 朱瞻基笑笑,显然不准备回答了。 子衿欲言又止:“陛下,还有一个人——” 话才出口就被朱瞻基打断:“朕知道你想为吴氏求情,这件事待朕回来再说吧。” 子衿诧异:“回来?陛下要去哪儿?” 朱瞻基郑重道:“汉王起兵谋逆,朕要御驾亲征!” -- 宣德元年八月初一,汉王朱高煦反,皇帝朱瞻基命郑王朱瞻埈、襄王朱瞻墡留守北京,率大军亲征乐安。 子衿来到清宁宫,才进殿,竟发现两名年轻男子在殿内,一站一跪。 张太后面沉如水,端坐上首,一派风雨欲来的架势,她正欲回避,张太后却道:“过来说话。” 子衿向太后请安,这才将目光落在站着的年轻男子身上。 对方行礼:“孙贵妃。” 这人正是张太后嫡次子襄王朱瞻墡。 张太后看向朱瞻墡,厉声斥责:“皇帝临行之前,将京师托付你兄弟二人,身负监国重担,怎可如此懈怠?七月地震,损毁京畿民宅田地,又有山东大旱和汉王作乱,涌向京师的难民越来越多,你不好好安抚难民,竟敢下令封锁城门,糊涂!” 子衿变色,看向跪着的郑王朱瞻埈。 朱瞻埈连头都不敢抬,五体投地:“儿臣罪该万死,求太后恕罪!” 张太后看都不看他:“宣广平侯袁容、武安侯郑京、尚书黄淮、黄福入宫!” 大臣们很快入殿,一双双靴子从郑王身边走过,谁也不敢多看他一眼,朱瞻埈的汗水滴在地上。 张太后凌厉目光依次扫过殿内众人。 “城门口设兵丁统计涌入京师的人口籍贯,凡年满十五、未过五十者征召入伍,供给衣食,叫他们去修补垮塌的城墙民舍。如今正是战时,京师储粮有限,传我懿旨,开预备仓赈济灾民,凡有富民纳粮助赈,达三百石,旌为义民,五百石者,再免役三年!赈济之时,京师上下官吏,凡有盘剥百姓、玩忽职守的,不问官职大小,罪行轻重,一律籍没家产,拿去赈灾!分了差事,还不从速办理!” 众臣齐声应道:“谨遵太后懿旨。” 子衿看着雷厉风行的张太后,不由暗暗生出敬畏。 众臣正要退下,张太后却又提醒了一句:“瞻墡!内外城门增强守卫,警惕踪迹可疑之人!” 朱瞻墡行礼:“儿臣领旨。” 梅清早端药盏来了,却不敢上前打扰,子衿留意。 众人退出,朱瞻墡发现自己二哥跪的地方已有一摊汗水,欲言又止,却不敢求情,退了出去。 张太后叹息一声,恨铁不成钢道:“你也下去吧。” 朱瞻埈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正要退下,张太后突然开口:“三日之内仅供清水,叫他也尝尝难民们饿肚子的滋味儿!” 朱瞻埈生怕太后再开口,落荒而逃。 张太后发觉子衿眼神奇异,冷笑一声:“为何这样看着我?郑王若是我亲生的儿子,只会罚得更重!好啦,我让你留下来,便是要你看看眼下的境况,设法缩减宫中用度,接下来京师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子衿明悟:“是!” 角落里,梅清端着药,数次欲言又止。 第159章 流民四起 军帐里,陈芜在旁侍奉,朱瞻基在看地图,众臣各抒己见。 张辅:“皇上,微臣以为乐安是一座孤城,汉王起兵,必先攻占济南!” 杨士奇反驳:“臣以为不然,若臣是汉王,领兵先占南京,控制了南京守备与江南钱粮,京师必然危矣!” 朱瞻基摇头,果断道:“不!济南虽近,易守难攻,汉王没有必胜把握,他就不会冒险。朕已命南京加强守备,又令陈瑄严守淮安,所以他不会南下,只能在乐安等着以逸待劳。他料朕初登大宝、人心不稳,必不敢擅离京师,而朝中武将,多半曾是他的旧属同袍。如今朕御驾亲征,乐安那群追随他的乌合之众必定闻风丧胆。传令,全军加速前进,直奔乐安!” 袁琦窥伺皇帝神情,垂下眼睛。 待杨士奇等人退下后,朱瞻基招来梅少渊对弈。 袁琦给二人上茶。 梅少渊心浮气躁,接连错子,终于忍不住丢下棋子:“陛下,乐安战事——” 朱瞻基抬手止住。 梅少渊急了:“万一汉王真的弃城南下呢,南京有多少是他的旧部,不得不防啊!陛下?” 朱瞻基沉吟:“别急,朕想想。” 梅少渊压着性子耐心等。 不一会儿,朱瞻基突然眉目舒展,落下一子:“爱卿,你输了。” 梅少渊震惊:“都火烧眉毛了,您还有心情继续对弈?!” 朱瞻基突然开口:“袁琦!” 满腹心事的袁琦陡然一惊:“请陛下吩咐。” 朱瞻基目光扫过他不安的面孔,笑了,点了点茶杯:“给梅大人上碗菊花茶,降降火气。” 袁琦出了军帐,将空茶壶递给卫兵:“换菊花茶。” 就在传递之时,一卫兵借机会低声询问:“袁公公,不会忘记当日与汉王之约吧?” 猝不及防之下,袁琦骇然抬头。 军帐中,梅少渊认命地收拾棋子,赫然发现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陛下谈笑之间便定了生死,臣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朱瞻基却将目光移向袁琦离去的方向,笑容沉了下去。 梅少渊突发奇想:“陛下刚才不是在考验微臣吧?” 朱瞻基自言自语:“是啊,但愿朕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经得起真火考验。” 梅少渊愕然:“陛下是在忧心京城的情况么?” 朱瞻基意味深长道:“朕远离了京城,太后方可认清,谁是真正可信可用可亲可近之人。” 梅少渊微皱了皱眉,摇头:“微臣不明白。” 朱瞻基低笑:“下棋要专心,再来!” 梅少渊嚷起来:“陛下,您这开局便后盘空虚,臣若趁虚而入,您可来不及回救啦!” -- 京城。 城门口,五城兵马司登记,士兵在一旁守卫,越来越多的难民排队等待入京,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阿虎低声劝道:“大人,皇帝御驾亲征,朝中重臣随行护驾,如今京师守备空虚,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可您的伤势——” 游一帆面色苍白,下意识抚住当初救朱高炽留下的伤口,轻描淡写地笑笑。 “不是旧伤复发,如何留在京师,你放心,死不了。” 他望着源源不绝的难民,神色淡漠:“给义父传信,我在京师静候大驾。” 宫外街巷,朱瞻墡正带着张太后查看收容难民的情况。 “开了预备仓,粮食还是不敷用,只好又开了官仓,太后懿旨颁布后,确有富庶州县的义民踊跃捐粮,只是远水不解近渴,他们运粮入京尚需时日。广平侯、武安侯正在京师四处筹粮,却是收效甚微,越是缺粮,有粮的人越不敢拿粮出来。” 张太后环顾四周:“你二哥呢?” 朱瞻墡迟疑一瞬:“二哥他饿了三日,就、就病了。” 张太后叹息一声:“他亲娘李太妃听闻京师多难民,立刻捐出私蓄钗环,他这样的气量,连个深宫妇人都不如!” 另一边,子衿发觉皇后不见了,正四处张望寻她,突然发现胡善祥正在给个小女孩看诊。 七八岁的女孩儿捂着肚子叫痛,胡善祥诊完脉,又查看她的舌头,按压肚子,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 子衿端起一旁的碗,递给胡善祥。 胡善祥看了看,碗内残余的树根野菜说明一切,二人对视一眼,皆是面色凝重。 朱瞻墡吩咐:“快,送孩子去病坊!” 胡善祥愁眉不展:“太后,赈灾稀粥清可见底,每日早晚两次,每户限领三口人,五岁以下不领,百姓们饿着肚子,只好去城外挖野菜树根,时常误采毒草,昨日便有三人腹痛而亡,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子衿轻声问:“可以让城中大夫教百姓辨认野菜吗?” 朱瞻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从太医院拨调人手,又召集全京师的大夫,辟出病坊集中诊治,实在顾不上!再说就算是大夫,也不可能全都识得!” 张太后一直忍耐的胃痛越发厉害,正要说什么,却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胡善祥连忙替张太后诊治,张太后隔开她的手:“我没事!” 胡善祥看向梅清:“还不说。” 梅清这才如实道来:“太后连日忧劳政务,犯了宿疾,奴婢百般劝说,太后就是不肯歇息。” 朱瞻墡眼眶红了,擦眼睛,哽咽道:“儿臣不孝,未能完成皇兄重托,让母后也跟着担忧了。” 张太后嫌弃地皱皱眉:“不准哭!你皇兄就是想让你历练历练,才将监国重担托付给你,怎么如此无用!” 胡善祥柔声道:“太后,身子要紧,还是回宫吧。” 子衿也温声劝道:“太后回宫安心养病,公务就请襄王酌情处置,拣出紧要的送去清宁宫,咱们对外只说太后要往太庙祭告,为天下万民祈福弭灾。” 朱瞻墡微微颔首,侧首望着张太后:“孙贵妃说得是,母后?” 张太后存心考验:“皇后,我若去养病,将这儿的一切交托给你,你能办好吗?” 胡善祥犹豫:“婢妾会竭尽所能协助襄王,只是怕辜负太后重托……” 张太后心内叹息,面上不露声色。 “再议吧,咱们上前头看看去!” 粥棚前兵丁们正在施粥,难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等着领粥,可从城外涌入的新难民完全不遵秩序,冲上来就抢夺。 官员大声喝止:“拿下!统统拿下!” 粥桶打翻了,官兵遭到殴打,难民们疯抢。 襄王朱瞻墡赶到,连忙指挥卫兵:“凡是带头闹事的,一律抓起来严审!马上再调二百兵丁,守住城门!” 胡善祥、子衿等人看到这一幕,都是忧心忡忡。 张太后胃痛加剧,气怒上涌,竟是突然昏厥。 子衿沉声吩咐:“快送太后回宫!” -- 坤宁宫。 江司药诊治后,梅清放下纱帐。 胡善祥低声嘱咐:“我观太后医案,胃疾实由心病起,再加上晨有血痰,又时常头眩神倦,左肋气饮作痛,是否将原本益气养胃的汤药改为益气滋液汤更妥当。” 江司药恭敬回道:“皇后说的是,我正有此意。” 胡善祥点头:“就以桂圆肉为药引吧。” 子衿向襄王:“眼下这情形,太后要安心静养,得请襄王全权处理政务了。” 年轻的襄王面露难色,频频看向张太后的方向。 子衿看出他的忐忑不安:“您处置政务,难以兼顾,给我调派人手,难民的事交给我吧!” 胡善祥闻言,惊愕地望向子衿。 帐内的太后全听见了,不由侧目望向帐外的人影。 胡善祥想到误服毒草的小女孩,取出了落灰的医箱,打开后,爱惜地抚摸里面的药瓶、针包。 画屏上前禀报:“皇后,孙贵妃到了。” 胡善祥匆匆忙忙收拾药箱,被子衿看到,颇为不自在。 子衿行礼,看破对方心思,诚挚道:“皇后娘娘,正是多事之秋,你我应摒弃旧嫌,通力合作。” 胡善祥颔首:“我明白,你说吧。” “后宫捐献的金银钗环已清点完毕,请皇后过目。”子衿将账册交给胡善祥,“京师粮食紧缺,宫中华衣盛馔也不像样,婢妾重新核算了各宫用度,除清宁宫保持原状外,各宫都可俭省。” 说着,又递给皇后一本账册。 胡善祥望着子衿:“这些事你看着办吧。如今病坊情形如何?” 子衿面露愁容:“皇后娘娘,城内病人越来越多,太医院束手无策,襄王也头痛得很。” 胡善祥说到专长,顿时眼睛亮起来:“太医院十三科,三五年便大考一次,挑选的都是医家子弟。可我外祖在世时常说,凡天下名医,要走遍大江南北,从万千实例中累积医术,没有十年苦功,不能出师。太医院若论真才实学,当首推盛寅,只是他随驾了!司药司倒有得用的人能主持,可是太后又病了……那些庶务便由你与何惠妃协理,病坊由我去吧!” 子衿忙劝阻:“不可!皇后娘娘凤体尊贵,不能以身涉险,可请太医们每日回宫向您禀报——” 胡善祥猛然站起:“我没那么娇贵!再说世上哪儿有看不到病人就开方子的道理,我要去,我非去不可!外祖留下很多治疑难杂症的膏方,我一定能帮上忙!” “他给我的那本疑难集录在哪儿来着,我得找找!”胡善祥顾不得子衿,竟是满屋子乱转起来,子衿愕然。 第160章 冰释前嫌 宫外。 平民妆扮的子衿与何惠妃在城中查看收容难民的情形。 何惠妃沉声问:“战事一起,沿途的百姓纷纷逃亡,眼下京师的难民越聚越多,襄王不是从外地调粮了吗,运粮车为何迟迟不到?” 子衿肃然吩咐:“汉王反叛,漕船不敢北上,山西等地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送不过来,暂时指望不上了!上林苑的牲畜和蔬果,除留下必须的花用,全送去换粮,再送到这儿来!” 官员犹豫:“这……” 子衿直言道:“我来负责。” 官员一凛:“是!” 子衿神情肃然:“太后懿旨,让青壮灾民以工换粮,但光是官府修城墙安置有限,你去找京师的官仓、寺庙、富商,告诉他们,谁愿供给灾民食宿,允许他们招工重修。先皇在时开放了部分皇家禁苑准许百姓狩猎采摘,如今就依旧例办理。” 官员连声应是,何惠妃深以为然。 子衿正要说话,街边卖粮的店铺撤下每石米八百文的木牌,划去八百文,直接写上三贯,买米的百姓顿时哄闹起来。 “我们要买米!怎么又涨价!奸商!我们要买米!不能涨了,活不下去了!” 何惠妃花容失色:“这些事哪儿是宫妃能看的呀,我可真是受不了啦!” 子衿面色平静,从容道:“百姓什么都能忍,唯有饿肚子不行,逼急了便会闯衙门军营甚至是皇城,到时候,可没人认你是宫妃还是民妇啊!” 何惠妃瞠目结舌:“真有这样严重,那怎么办呢?” 子衿点点头,转而吩咐官员:“速遣人往直隶富庶州县散播消息,就说,京师每石粮已升至四贯。” 见那官员目瞪口呆,子衿厉喝:“还不快去!” 官员这才匆匆离去。 何惠妃好奇:“你要干什么?” 子衿黛眉紧蹙:“商人逐利,听说京师粮价高,排除万难都要送粮入京,家有余粮的富户也会主动售粮,不过——” 何惠妃急切道:“怎么了?” 子衿喃喃:“按说有襄王急命,各州府的运粮车就该紧急入京,希望路上不要出事!走吧,去收容病人的地方看看!” 京城的寺庙搭建起了简易的竹棚,收容了许多生病的百姓。 一走进院子,何惠妃便捂住了口鼻:“皇后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子衿四处寻找胡善祥,目光突然定住了。 胡善祥在为生疮的病人处理疮口,一名帮忙的大夫被腥臭味道熏得捂住口鼻,胡善祥切开伤口,毒疮溅出,帮忙的大夫露出嫌恶神色,她却完全不受影响,动作利落地处理好病人。 还未停歇,便有妇人抱着受伤的幼童过来,又哭又求:“大夫,我儿子不知被什么毒虫咬伤了!求您快看看他!” 胡善祥忙道:“快放下他!” 她认真检查孩子被咬伤的小腿,匆忙用布条替他捆扎大腿下部,眼看着孩子伤势危急,她吩咐:“水!” 画屏端着水过来,胡善祥竟然俯下身,亲口吸允毒液,吸一口吐出,漱口,再去吸。 何惠妃看得惊呆了。 “这太失仪了,万一叫人知道可怎么好——” 她匆忙要去阻止,被子衿拦住。 胡善祥救下孩童,母亲千恩万谢:“谢谢大夫,谢谢您!” 胡善祥回过头,劈头盖脸骂身边的大夫。 “病人发热恶寒,浑身骨节疼痛,应该用麻黄汤发汗才对,你开越脾汤是要送他的命吗?还不快帮忙把病人抬到那边!” 众人被她安排得团团转,整个病区秩序井然。 何惠妃从未见过皇后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张口结舌:“那个人是皇后吗?” 胡善祥虽然忙碌,却显得精神奕奕、干劲十足,子衿看到这一幕,强行拉着何惠妃离开。 画屏提醒:“娘娘,孙贵妃刚才来过。” 胡善祥刚抬起头,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抱着脸色发青的妻子来看诊。 “大夫,她高烧不退,一直昏迷不醒!快看看她!” 一大夫一脸厌烦:“怎么又是你,说了这病我们治不了,带回去吧!快走快走!” 另一大夫也摇头:“瞧这样子,怕是不成了。” 男人苦苦哀求:“大夫,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胡善祥查看妇人的病情,当机立断:“辟出一间干净的病舍,快!” 子衿与何惠妃入清宁宫,正巧见到梅清与殷紫萍等人望着被退回的膳食发愁。 何惠妃低声问:“太后不肯用膳?” 梅清颔首。 子衿避开殷紫萍的眼神,目光掠过膳食,竟是燕窝鸡粥。 何惠妃沉下脸:“是不是你们送来的膳食不合口味?” 方含英欲言又止。 殷紫萍不卑不亢:“惠妃娘娘,太医说太后宜用粥品,连日来换了鸭粥、薏仁粥、海参火腿粥、羊肝粥、松仁粥、牛乳粥,今日奴婢又以燕窝、鸡汤煨粥,辅之火腿丁与鸭丝,可太后还是没有胃口。” 何惠妃皱眉:“尚食局不是号称粥品便有六百余道么,一一为太后换来便是!” 殷紫萍不以为然。 子衿若有所思:“我来吧!” 不多时,子衿便拎着食盒来到清宁宫,亲自向太后进献食物,只有一小碗麦饭和野菜汤。 张太后怔了一下。 何惠妃唯恐太后发怒,面露紧张之色。 子衿轻声开口:“太后,以后粥厂每日派发的食物,婢妾都会照样送来清宁宫,请太后安心养病。” 张太后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开始用膳。 何惠妃惊讶万分。 殷紫萍向子衿微笑,子衿却别过脸去。 梅清望向张太后,她的唇上干燥起皮,急得生出了泡,不由心内感慨,叹息着:“太后是在为难民忧心忡忡啊,奴婢竟然不能察觉!” 方含英欲言又止,突然起身,向太后行大礼:“太后,若是在为粮食发愁,奴婢有办法!” 众人意外,不约而同地看向方含英。 很快,方含英带着所有人来到尚食局库房。 众人看向殷紫萍,殷紫萍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情况。 子衿挑眉:“方典膳,你到底想让我们看什么?” 方含英不慌不忙:“请随我来。” 她打开那间常年上锁的库房,请所有人进去。 室内十分昏暗,众人看了半天,这库房根本没有东西。 方含英向长盛:“给我吧。” 长盛将榔头递给方含英,方含英对准墙壁,重重敲了下去。 一下,又一下! 子衿俯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砖,仔细观察,震惊:“这是——” 方含英平静道:“这是长久以来,孟尚宫带着我们慢慢储存起来的粮食。” 孟紫沄担任尚食时,总会在闲时,亲自动手,给萝卜剁须刮皮,蒸熟冷却,加已捣烂的糊状糯米捣泥铸模,待它风干后,便是一块块坚硬牢固的萝卜砖。 初时她只觉浪费可惜,于是带着方含英和小宫女们将萝卜砖储存起来,谁知越积越多。 而且参与此事的人,每一个都是孟紫沄亲自挑选。 由她教导方含英制作,再由方含英教授其他人。 将这些萝卜砖一块块摞起来,只要不仔细检查,外人根本瞧不出什么异样。 良久,待方含英述说完,众人才恍然大悟,心底顿时对孟紫沄又生了几分敬佩之意。 方含英走到一旁的桌前。 “搬开它。” 常青长盛走上去,合力搬开一张结满了蛛网的桌子。 方含英揭开地上铺的草皮,掀开了地窖。 “我们试过各种储存方法,可惜很多食物依旧虫蛀、霉烂,地窖里储存的全是晒干的米和黄豆。” 殷紫萍陡然想起当初方含英带着小宫女捞起搜水缸内米饭和食物的情景,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你们一直隐藏的秘密!” 方含英点点头,长叹一声,感慨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不曾对外张扬罢了,孟尚宫说好天需防阴天,荒年也许能派上用场。” 何惠妃也忍不住感叹:“如此一来,京师还能再撑半月,运粮车一定会及时赶到!” 众人欢呼。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你还说呢,叫你平日别浪费食物!” “难怪孟尚宫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仓库……孟尚宫真是有远见!” 子衿仰起头,看着眼前这座仓库的高大墙壁,心中满是震撼。 第161章 野菜图 殷紫萍指挥着众人将地窖内的粮袋搬出来,运走。 子衿同何惠妃走出库房。 何惠妃止不住地赞叹:“孟尚宫可真是奇人,竟能未卜先知。” 子衿喃喃:“世上哪儿有未卜先知的人,不过是事先防范罢了。尽管这样的等待,也许一生都用不上。” 何惠妃听了子衿这话,陷入震惊。 这时,方含英追了出来:“贵妃娘娘!” 子衿回过头,轻轻拍了拍方含英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方典膳放心,待这件事毕,我自会替你请功,并向太后请求赦免孟尚宫!” 方含英行礼,抿唇笑笑:“多谢贵妃美意,奴婢要说的不是这件事,还有一物要呈给您。” 子衿接过方含英递过来的书册,上面只有野菜方三个字。 -- 宫正司囚室。 宦官要给苏月华血淋淋的伤口上药,苏月华一把将人推开。 宦官见她不识抬举,于是怒斥道:“不识好歹,你就烂在墙角吧!” 苏月华别过脸去。 恰在此时,子衿步入囚室。 宦官们连忙请安:“贵妃娘娘。” 苏月华缓缓抬起头望向子衿,神色淡漠:“孙贵妃,许久不见了。” 子衿垂眼瞧她,望着她狼狈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月华,近日我常常想,为何你会落得如今的模样,也许,是我往日过于疏忽了你。” 苏月华怔了怔,忽地笑了。 “你这个人真奇怪,别人犯了错,你却总往自己身上揽。你知不知道,越是如此,我越是恨你。我恨你为何独对那贱婢另眼相待,恨你为何早不对我说这番话。这份恨意,来得毫无道理,可这世上的事,又岂是事事都能用道理说明白的。” 子衿弯腰,一瞬不瞬地盯着苏月华,低声问道:“胡尚食,是你杀的么?” 苏月华沉默不语,片刻后,才冷冷道:“以恶制恶,终将为恶所噬,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我真的不明白吗?可是,我走的太远,连来时之路,都已找不到了。” 子衿摇头,轻声反驳:“不,你曾有过一次回头的机会。” 苏月华嗤笑一声,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手。 “没想到,无论我如何挣扎,都逃不开那个女人。她为了权势地位,不惜攀附汉王、杀人弃女,如今付出些许代价,便想让我感恩戴德?” 子衿看了一眼伏姜,伏姜将野菜图本送到苏月华的眼前。 苏月华疑惑道:“这是什么?” 子衿放柔和了声音,解释道:“孟尚宫对照皇室珍本《救荒本草》的记载,将千余种野菜分批移栽到上林苑,研究出去除野菜毒性,以及误用毒野菜的治疗方法。遇到饥荒之年,便可救助人命。可惜她获罪离开前,只完成了这半本。” 苏月华震惊,伸出左手去翻阅那本书。 一页页全是各种野菜的绘像、功效等记载。 她越翻脸色越是难看,紧紧攥住了这本书。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她不过是个满心满眼只有权力的女人,你在骗我!你骗我!” 伏姜从她手中夺过书,快步后退。 苏月华向子衿扑过来,宦官拦住,她大叫:“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 子衿神色沉静,郑重道:“太后要赦免孟尚宫,可她决心留在安乐堂,在罪过赎清之前,便是有太后的旨意,她也不会离开。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听闻此言,苏月华跌坐在地,喃喃自语:“不会,她不会,怎么会做这种无用的事,这对她没有任何益处,你们在欺骗我,所有人都在欺骗我……不会……” 看她痴了一般,子衿无奈摇了摇头。 这时,伏姜上前耳语两句,子衿面色微变,顾不得苏月华,转身快步离去。 苏月华突然清醒过来,疯了一样挣扎,被两名宦官抓住。 她高声喊道:“孙贵妃……我要见她,我要见她!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让我出去!我想见她!” 宦官朝地上啐了一口:“你就老实待着吧,这辈子也别想出去了!” 苏月华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可以将功折罪,我要见太后!我有要紧的事禀报,让我见太后!” 宦官们面面相觑。 -- 子衿匆匆踏入大厨房:“出什么事了?” 殷紫萍捧着米粒和水完全分层的的萝卜粥给她看,子衿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 何惠妃奇怪:“水加多了么?” 方含英摇头:“许是囤粮时间过久,这种米很难煮熟,连味道也……” 何惠妃不以为意:“对于饥饿的灾民而言,草根树皮都可入口,这样的米汤,已是人间的美味了。” 殷紫萍听后,反驳道:“惠妃娘娘,这种米汤又怎能真正果腹呢,岂非违背了孟尚宫的本意。” 子衿望着米汤,心念急转,突然道:“宫中冰窖还在用吗?” 众人面面相觑。 -- 粥棚前,大锅内的热水煮沸后,方含英和殷紫萍合力将一块块冻成冰坨的守山粮倒入大锅熬煮。 奇特的是,经过冷冻的萝卜米,很快就变成稠稠的萝卜糯米粥。 难民眼看着一车又一车以冰桶保温的“守山粮”拉过来,终于民心安定,挨个排着队领粥。 何惠妃困惑地望着这一幕:“这是为什么?” 子衿温声解释:“寒冷的冬日里,浸过冷水的米陈放了一夜,常常会结冰,奇怪的是,这样的米下了锅,却比刚刚淘洗好的米,能更快地熬出绵软可口的米粥。” 何惠妃听后,更加好奇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子衿望向正在忙碌的众人。 先前还在尚食局当差时,冬日寒夜,她在大厨房内一边翻看药典,一边煮粥做夜食。 刚把米浸入冷水里,却越看越入神,时间长了,竟然忘了米,就在冷灶台边上坐下了。 直到天际渐白,鸡鸣声起,她才陡然清醒,急忙去查看,米早已冻成了冰坨…… 难民接过热气腾腾的萝卜粥,吃得格外香甜。 一个小女孩心满意足道:“娘,好吃!真的好吃!” 子衿望着小女孩满足的笑脸,不由露出由衷的笑意。 何惠妃感叹:“天下多少山珍海味,也不及这守山粮珍贵啊!” 就在此时,子衿发现殷紫萍衣服单薄,接触到冰坨的手也冻得通红,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暗示阿金送过去。 殷紫萍裹紧了披风,看向子衿,子衿却别过脸去,仿佛披风不是她送的。 殷紫萍背地里瞪她一眼。 何惠妃柔声道:“先前的赈灾举措日见成效,再有了这批守山粮,咱们总算可以歇歇了。” 卫兵赶来,子衿将一叠画纸交给卫兵。 “凡有剧毒的野菜已全部绘像,找城中乞丐编词传唱,教百姓们识别毒草,千万不要再误食了。” 卫兵接过画纸:“是。” 阿金匆匆赶来:“主子,画屏遣人禀报,收容的病人太多,皇后过于疲累,已是病倒了,可任凭他人劝说,就是不肯离开!” 子衿脸色一沉:“胡来!” 说着,就转身匆匆离开。 人群里一直监视着子衿等人的锦衣卫看了一眼秩序井然的难民队伍,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病舍内,胡善祥在为病妇诊治,观察她病情变化,大夫甲战战兢兢,在一旁学习。 画屏站在屋外张望,数次欲言又止。 很快,病妇的丈夫也高烧昏迷被人抬进来,胡善祥替他诊治,画屏露出恐惧的眼神。 下午,胡善祥在药房配药。 画屏催促:“娘娘,孙贵妃已遣人来问过三次了。” 胡善祥固执道:“我不回宫。” 恰在此时,子衿走进来:“那我来请你回宫。” 胡善祥吃了一惊:“别进来!这儿有病人,你别踏进来,免得染了病气。” 子衿垂眼看向她,毅然道:“你不愿离开险境,那我也不能走。我识得药草,也能帮忙。” 胡善祥蹙眉:“光识得药草有何用,你能诊病,还是能开方?你才见过多少病人?既然都不能,就别留下来添乱!” 见子衿神色不以为然,她严厉道:“如今我不在宫里,太后与宫务都要托付于你,怎么可以任意妄为!” 子衿惊讶地看着眼前布衣钗裙的皇后。 胡善祥发问:“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子衿突然笑了:“从前看到的皇后,总是一脸病容,郁郁寡欢,还是第一次听见您这样中气十足的说话,虽是荆钗布裙,却非常威严。可是皇后娘娘,我不能让你留在这儿,你们,马上带娘娘离开!” 胡善祥先是愕然,旋即正色:“谁都不准进来!病坊出现不少疑难之症,我正在改良处方,不能离开此地!” 子衿无奈:“皇后!” 胡善祥一脸肃容:“我才是大明的皇后,我命令你,立刻回去,不得延误!” 子衿只好离开病坊,却忍不住回过头去,胡善祥正在研究医书重配药方。 子衿神色变得坚定,带着阿金离去。 第162章 京城叛乱 军帐中。 袁琦端热茶入内,陈芜正好捧着高高一摞奏章出门,袁琦低眉顺眼地让了路,陈芜奇怪地扫他一眼,匆匆出门办差去了。 袁琦送茶,一步步接近正在研究地图的朱瞻基:“皇上。” 朱瞻基头也不抬:“搁着吧。” 袁琦隐忍着不安,劝说:“皇上,乐安就在眼前,您喝了安神茶早些安置了,也好养精蓄锐,明日一鼓作气,拿下叛首啊。” 朱瞻基扫了一眼冒着热气的茶,若有所思:“袁琦啊!你伺候朕,多少年了?” 袁琦小心翼翼:“陛下,奴婢自六岁入宫就一直陪伴陛下,迄今二十四年了。” 朱瞻基自言自语:“朕还记得你刚入宫,把朕当成玩伴,带朕去爬树,结果被抓住,朕记不清,后来怎么样了?” 袁琦脸上扬起一丝不自觉的笑容:“太宗皇帝龙颜震怒,险些命人将奴婢一通乱棍,还是陛下求了情,奴婢才免于一死。” 朱瞻基点头,手轻轻敲了敲地图:“人人都说你胆小谄媚,是个奸宦,你知道吗?” 袁琦连忙辩驳:“污蔑,那都是污蔑!” 朱瞻基轻笑一声:“朕知道,你偶尔也有勇敢无畏的时候,当初朕随着皇爷爷北征,不幸深陷敌阵,五百骑唯剩十三骑……” 袁琦红了眼眶:“奴婢记得真真的,那年陛下才十六岁,那叫一个英勇,一箭就把对方的将军射下了马,敌军乱成一团,咱们才能趁势突围哪!” 朱瞻基回忆:“那时你是唯一一个陪朕突围的近侍,好像也中了两箭吧?” 袁琦脸上堆笑:“奴婢就算是死,也得是陛下的盾牌,护着陛下安全突围,奴婢才能闭上眼呢!” 他默默摸了摸臀部:“就是中箭的地方不太光彩,被人笑话了很久。” 朱瞻基笑了,自然地端起了茶。 袁琦心头一突:“陛下!” 朱瞻基挑眉:“嗯?” 袁琦眼底有泪光,一瞬间有冲动要夺下那盏茶,然而他却堆起满脸笑:“陛下,出宫前孙贵妃教了两道陛下爱用的夜宵,是不是……” 朱瞻基摆了摆手。 袁琦退出,忍不住又抬头,茶盏已到了朱瞻基的嘴边上,眼看便要喝下去。 乐安城楼,叛军严阵以待,箭锋森然。 朱高煦远望北方,皇家的龙旗被密密麻麻的军帐包围着,他的目光微微闪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深夜,陈芜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出军帐,可看到巡视的卫兵,伪作若无其事地:“宣大学士杨士奇!快!快!” 卫兵领命而去。 很快,杨士奇急匆匆赶到,陈芜立刻领他进了军帐。 一整夜,杨士奇出出进进,调来了上百卫兵将皇帐守卫得密不透风,整个军营都戒严了。 探子躲在暗处悄悄窥伺着,发现整个军营的异常后,不由面露喜色,匆匆离去。 叛将献上一只箭矢,箭上绑着一块染血的黄绸:“王爷!” 朱高煦眼底爆发出巨大的喜色:“好,太好了,皇帝死啦!” 他解下黄绸,放在火上焚了,高声道:“决战的时候到了,打开城门!” -- 永宁宫。 子衿倚在桌旁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竟又做起了噩梦。 军帐内,朱瞻基正在看地图,突然口吐鲜血,猝然倒下,陈芜冲了上去。 子衿猛然惊醒:“陛下!” 清宁宫。张太后沉声问:“谁在外面?” 梅清端着药入内,低声禀报:“太后,已将人送回。” 张太后点头。 子衿亲手接过汤药上前来侍奉。 张太后心中诧异:“你怎么还在这儿?” 子衿轻轻吹凉了药,温声道:“皇后还在病坊,她对太后放心不下,婢妾为皇后分忧,理应为您侍疾。” 张太后哼了一声:“嗯,她不叫你来,你就不来了?你是宫里位份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侍疾轮不上别人!” 子衿抿唇,轻轻一笑:“是。皇后不叫婢妾来,婢妾也要来。” 张太后眉梢轻挑:“为什么?” 子衿笑笑:“您是陛下的亲生母亲啊。” 张太后怔了一下,自己捧过药,一饮而尽:“按日子,大军早该到乐安了,为何迟迟没有战报传来?唉,我根本就不赞同皇帝御驾亲征,国家没有储君,他这一走,我的心总是不踏实……” 子衿温声劝慰:“太后放心,皇上洪福齐天,上天一定会庇佑圣驾凯旋。” 太后别过脸,轻哼一声:“皇后可不敢跟我顶嘴!” 子衿为自己辩驳:“婢妾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听见这话,太后身子微微一僵,旋即转过头,凝神瞧着子衿。 “时至今日,放弃那些改变祖制的妄念了吗?” 子衿无奈叹息一声:“太后,祖制若是对的,必定流传千古,反之……婢妾总有亲眼看到它消失的那一日。婢妾办不到,亦会有后来者。” 张太后好笑又好气:“看样子,我给自个儿找了个好对手。” 子衿含笑不语。 更鼓敲过两声,二更天了。 张太后望着幽深的夜色,意有所指:“回去吧,这夜,还长着呢。” 子衿听这句话,疑惑地看了张太后一眼,张太后却搁下了碗,由梅清扶着躺了下去。 -- 深夜,筒子河沿岸,趁着一轮亲军巡逻过后,叛军精锐秘密控制了部分红铺。 阿虎带着参与叛乱的锦衣卫,迅速控制了守卫内门的锦衣力士。 黑暗里,很多宦官手持桐木棍跑出来。 阿虎正要拔刀,锦衣卫提醒:“都是自己人!” 阿虎惊疑。 宦官上前,奉上一只木匣:“赵王深谋远虑,命我等今夜二更时分,策应大人夺下宫门!这是送给大人的见面礼!” 阿虎打开木匣,竟是一枚宫门的钥匙,迎向对方阴沉的笑脸,他压下心惊,微微颔首。 “在更多亲军发现之前,抢先控制了太后,便无人再敢反抗。行动吧!” 宦官们拿到钥匙打开宫门,叛军涌入。 朱瞻埈醉醺醺地出了酒楼,侍卫连忙去搀扶:“王爷,万一被太后知道,又该大发雷霆了!” 朱瞻埈冷哼一声:“皇兄是将国务托付给我,我才是监国!偏她动不动羞辱我,欺人太甚——牝鸡司晨!” 侍卫被他这话下的身子一哆嗦:“王爷噤声,隔墙有耳!” 朱瞻埈一把推开他,踉跄着下了台阶:“滚!” 脚下一滑,他犹如一滩烂泥滚落一人面前。 游一帆搀扶起他:“王爷小心!” 朱瞻埈用力欲推,却被游一帆制住,眨眼间身后侍卫也被控制住了,朱瞻埈瞪大眼。 “你不遵皇命守卫禁宫,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游一帆捏住他下巴灌了一颗药丸,莫测一笑:“王爷,请你帮个忙!” -- 子衿坐着凤轿正要回宫,陡然想起一事,向阿金:“你亲自跑一趟坤宁宫,为皇后多准备御寒的衣物和她爱用的糕点,医坊缺衣少食,近日天气又凉……” 轿子突然停住。 黑暗中,阿虎挟持了何惠妃、赵美人等人走了出来。 赵美人看见子衿便要奔来,却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忍不住要放声悲泣,一名叛军抬剑便要杀了她。 子衿着急:“不准动她!你们想干什么?” 阿虎看向子衿,逼问:“皇后在哪儿?” 子衿震住,她的目光移向瑟瑟发抖的妃嫔们,她们的脸上满是哀切绝望,子衿狠狠心,一言不发。 虎的剑高高举起,作势要向何惠妃斩下,何惠妃惊呼:“我知道,我知道!” 子衿果断开口:“我随你们去,不要伤害她们。” -- 病舍。 胡善祥的药材已配的差不多,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大门突然被人打开,胡善祥没有抬头。 “我不是说过不要来打扰!” 子衿被人推了进来。 胡善祥察觉到不对劲,猛然抬头,震惊地望向门口的叛军:“你们!” 不等她问清楚,便瞧见画屏被五花大绑丢在院子里,大门在她眼前关闭。 胡善祥快步上前,用力敲门。 “开门!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快开门!” 子衿有些脱力地靠墙而坐,平静道:“城内发生叛乱,皇城,不,可能整个京师都被叛军控制了。” 胡善祥不可置信,颤抖着声音道:“陛下离京前,命定国公徐永昌、彭城伯张昶守皇城,对!还有安乡侯张安、广宁伯刘瑞镇守京师啊,怎么会让人如此轻易夺了兵权,他们——” 子衿低着头,目光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她才开口,嗓音淡淡:“如果监国的郑王、襄王都落在叛军手里了呢?如果连太后都……谁敢妄动。” 胡善祥瞠目结舌:“那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子衿抬起头,轻瞥了胡善祥一眼。 “我有意告诉他们,这儿是隔离疫病的病舍,所以他们只是将此处围了起来。” 胡善祥气恼万分,用力捶打大门。 “你们开门,开门!我有话要问!开门啊!” 没有人理会她,而子衿也察觉到胡善祥异常亢奋的情绪:“皇后?” 胡善祥气到了极致,苍白的脸上一片绯红,竟是浑身一软,向后倒了下去。 子衿连忙扶着她:“皇后!” 子衿看到胡善祥冲着自己一眨眼,陡然醒悟过来,连忙大声呼救:“来人,快来人,皇后昏倒了!来人!快来人哪!” 大门再次打开。 叛军不耐烦道:“嚷嚷什么!” 子衿厉声道:“皇后正在发高热,怕是也染了病,快请太医来!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将皇后当作人质吗,她若是死了,你们怎么交代?快啊!” 胡善祥虚弱开口:“我的婢女……也叫她来!” 见此情景,叛军匆匆离开。 第163章 玉石俱焚 游一帆匆匆进入病坊。 阿虎急急禀报:“大人,如今已击退护卫禁宫的亲军卫,控制了禁宫和皇城。城内,亦有不少勋贵率亲信护院策应!” 游一帆凉凉勾唇,语气很是不屑:“义父运筹帷幄多年,岂能毫无准备?可笑皇帝铲除了汉王势力,便以为万事大吉,却不知黄雀在后。” 阿虎欲言又止:“可是襄王朱瞻墡……不知所踪。” 游一帆脚步一顿,沉声吩咐:“全城搜捕。” 游一帆抬手便要推开病舍的门,阿虎快步上前挡在门口。 “大人,皇后突染恶疾,看似病得不轻——” 话音未落,画屏打开门端着盆出来。 游一帆拦住。 画屏哭得眼睛通红:“喂下的药都吐了,这是刚吐脏的衣裳……” 阿虎正要示意对方快点离开。 游一帆用剑挑起外衣,陡然丢在地上。 “想送密信求救,拿下!” 屋里,子衿正在照顾高烧的胡善祥。 她刚开始以为皇后装病,可摸到对方滚烫的额头,才觉大事不妙。 游一帆扫了一眼皇后,上前抓住子衿的手臂,要将她强行拖走。 子衿用力挣扎:“你们只是控制了京师,大明各镇兵马百万,天下还没握在你们手里呢,皇后对你们还有用,让太医来为她诊治!” 游一帆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子衿,良久,才缓缓道:“病坊多恶症,皇后的病来势凶猛,万一会传染,你也要陪她一起死!马上离开这儿!” 子衿完全不理。 游一帆阴沉着脸,向阿虎点头。 阿虎领命去寻太医。 子衿浸湿帕子,替昏沉沉的胡善祥擦汗。 游一帆默默注视她:“若非是她,今日的大明皇后该是你才对,你竟然还护着她,真是天下奇闻。” 子衿声音温柔平和:“皇后身份尊贵,却以身犯险,她若不来病坊,也不会染病。此事传扬出去,也是天下奇闻,不多我一件。” 游一帆嗤笑一声:“自寻死路。” 子衿也轻笑出声,质问:“大人高官厚禄,前程远大,却甘冒奇险,参与谋逆,不也是自寻死路么?” 游一帆盯着她,声音突然柔和了许多:“你我之间,从未好好说过一句话。” 子衿随口道:“我甚少与人争执。” 游一帆挑眉,若有所思:“哦,这么说来是我的错了?” 子衿停下手中动作,茫然地望向游一帆。 游一帆玩笑似地道:“若朱瞻基回不来,大明朝换个新皇帝,你待如何?” 子衿愕然。 游一帆认真地等待她的答案。 子衿一言不发,拔下腕间玉镯,用力砸在地上,镯子顿时摔了个粉碎。 玉石俱焚。 游一帆望向地上的碎玉,眼底风雨欲来。 “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识实务,你是不会替朱瞻基陪葬的。” 子衿目光坚定,毅然道:“一切磨难,加诸我身,我能忍耐,我愿忍耐,只因那个人是朱瞻基,仅此而已!只可惜,这番话,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对他说了。” 顿时,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游一帆盯着她沉默良久,神色复杂。 太医进门,游一帆深深望了子衿一眼,带着诀别的意味,旋即快步到了门口,他没有回头,轻笑一声:“真是个傻子。” 这一声如同叹息,游一帆推开门,大步离去。 子衿一怔,迅速摊开帕子,太医上前隔帕为皇后诊治,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子衿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桌前,拿起皇后刚才配置的药材,递给太医。 太医望着药材,低喃:“知母解高热烦渴……滋阴平喘,草果可除痰截疟……” 顿时,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隔了好半晌,太医稍稍抬头,有些不安地看向子衿。 直到子衿点头,太医这才匆匆拿去煎药。 喂药之时,子衿亲自接过药,给胡善祥喂,动作温柔体贴。 屋子里只剩下胡善祥和子衿二人。 胡善祥头痛烦躁、难受地呻吟,再次呕吐不止。 子衿急切唤道:“太医!太医!太医!” 太医匆匆入内,一看到胡善祥的病况,连连摇手。 “这病我治不了,治不了啦!贵妃娘娘,叛军都来了,你也走吧,快走吧!” 子衿试图叫住他:“你不能走!” 可那名太医头也不回地跑了,子衿匆匆追到门边,被看守的叛军拦回来。 子衿委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向叛军求助。 “我不出去,病人有内热烦渴的症状,有没有梨,藕也可以啊!” 叛军面面相觑。 不多时,一叛军掩住口鼻,将两节藕丢入房内。 子衿利用胡善祥案上处理药材的工具,将藕与生葛根切片、碾磨,倒出藕汁去喂胡善祥。 察觉到胡善祥浑身发冷,子衿心急如焚,干脆将她抱在怀里,替她裹好被褥,连声道:“你不能死。你亲口答应过,进了医坊就能平安离开,你不能违背诺言。” 胡善祥虚弱地笑笑,重重咳了几声。 “那妇人所患的急症,从前的大夫多用治伤寒的法子去治,药不对症。我外祖父花数十年苦心钻研,留下专治温热病的方子,我给病人服下,不见明显成效。我以为……药一定是对症的,只是急病当用重药,才加重了草果仁与厚朴的用量……如今看来,还是不行啊……你走吧。” 子衿泪盈于眶,摇头:“不,我哪儿也不去!” 胡善祥苦笑,虚弱地叹气:“我当上太孙妃,无限风光时,你却遭到囚禁,几乎走投无路。你的不幸,根源在我,可你却从未迁怒过我,易地而处,我没有这样的宽容与忍量。” 子衿几近哽咽,吸了吸鼻子,极力压抑着颓丧的情绪,柔声安慰她。 “不,我没有你说的这样好!我很小气,你说的一切,我从未忘记过哪怕一天!我一直在心底想,要赢你,一定要赢你!还有,为救他人而不惜自身,如此的仁心,连我也做不到啊。” 胡善祥喃喃:“是吗?可我现在病得要死了,却是你守在身边,人生真是无常啊。在皇宫里,我始终是个无用的人,可是在这儿,我觉得很自在,很舒服。” 她想握住子衿的手,却怕传染她,又收了回去。 子衿反握住她的手:“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 胡善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有一件事,想要托付给你。” 说到这里,她眼泪溢出眼眶,珍珠似的一颗颗从脸颊滑落。 “过去我怎样努力都做不好,可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陪伴他,鼓励他,提醒他,永远别丢下他。我知道,高处不胜寒,他比我还怕寂寞呢……” 子衿替她擦眼泪,可胡善祥的泪水像是一直都流不完。 她将脸埋进了枕巾内,喃喃自语:“我很累了,真的很累……可我怕黑,这儿好黑,我不想一个人……” 子衿柔声安慰:“我就在这儿守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 胡善祥点头,累得陷入了昏沉的睡意。 子衿就在旁边守着她。 突然,门外发生异动。 混乱的脚步声、喊杀声,鲜血飞溅,染红了窗格。 子衿身子猛地一颤,震惊地望向窗外。 朱高燧风尘仆仆赶到了皇宫。 游一帆上前行礼:“父王!” 朱高燧仰头大笑:“好,好儿子,这次多亏你,走,去清宁宫!” 他说着,就气势汹汹地往清宁宫而去。 游一帆落后一步,看见朱高燧志得意满的嚣张气焰,神秘一笑。 一路上,宫女宦官仓皇逃跑,唯独梅清带着八名宫女守在殿内。 出人意料的是,张太后穿着一身华服,正襟危坐。 朱高燧有一瞬间的惊疑,很快若无其事道:“听闻皇嫂重病不起,三弟前来探望您啦!” 张太后神色平静:“陛下御驾出征,赵王未曾奉召私离封地,又深夜率军闯宫,到底意欲何为?” 朱高燧仰头大笑不止:“皇嫂莫急,我是听闻二哥,不,逆贼朱高煦谋逆犯上,京师又有难民借机生乱,哎呀,大明危在旦夕,我身为陛下的亲叔叔,焉能坐视不理?” 张太后挑眉,鄙夷道:“如此说来,三弟率军入宫,是勤王保驾来了?” 朱高燧声泪俱下:“自然。皇嫂还不知道吧,皇上——我的好侄儿,在乐安叫朱高煦那个乱臣贼子给杀啦!我求皇嫂下一道懿旨,命我监理国政,我将诏令各地军队进京,与朱高煦决一死战,为瞻基报仇雪恨啊!” 张太后先是愕然,旋即大笑。 朱高燧的义愤填膺在太后洞悉一切的目光中化为面无表情,他使了个眼色,叛军端着空白圣旨和笔墨上前。 朱高燧冷眼盯着张太后:“太后,如今监国的郑王、襄王,后宫的皇后妃嫔都危在旦夕,臣弟劝您三思而行。若太后坚持不允——” 张太后决然道:“你们根本抵挡不了上直卫亲军和京师驻军,不过是想控制我与后宫女眷,再拘捕朝中重臣,以此来威逼皇帝禅位。若我坚持不允,你们便要先杀襄王和皇后了,是吗?” 游一帆始终在侧,却是一言不发。 张太后突然提高音量,喝道:“朱高燧,襄王当真在你们手中么?” 叛军正在巡视,远处突然杀声四起。 很快,黑压压的锦衣力士从四面八方涌出,与清宁宫周围叛军展开激战。 一叛军匆匆来报:“王爷,皇城被禁卫亲军包围了。” 朱高燧骤然变色,厉声:“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身边宫女全部亮出刀剑。 朱高燧这才发现,张太后身边的八名宫女皆仗剑护卫,毫无惊慌之态,这才惊觉自己落入了陷阱。 张太后冷笑一声:“朱高燧,我的儿子离开京师,敢将一切托付于我,你当我多年来辅佐先帝,只是个摆设而已?不信?你出去看看!” 朱高燧一个眼色,叛军冲上去想要拿住太后,皆被宫女们所杀。 游一帆突然飞身掠上,宫女们虽然武艺高强,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在张太后在梅清护送下预备离去时,一根银丝从游一帆袖间出现,扣住了张太后的颈项。再走半步,银丝便会割断她的咽喉。 梅清骇然:“太后!” 游一帆顺利将张太后扣在手中。 “那就劳烦太后,亲自送我们出去。” 第164章 朕要用你 游一帆与赵王挟持了太后出来,围拢在清宁宫外的禁军被迫让出一条道来,虎领着剩余叛军连忙迎上去,两方人马虎视眈眈。 襄王朱瞻墡大惊:“母后!” 游一帆冷笑:“襄王可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正指挥禁军的人,现在可以现身了吗?” 朱瞻墡退后了一步,所有的禁军也纷纷让位。 高高的台阶之上,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本该在乐安的大明天子朱瞻基。 朱高燧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朱瞻基!” 张太后露出欣慰之色。 朱瞻基唇角微微牵起一抹弧度,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三叔急着要亲人团聚,为了不让你失望,朕把二叔也带回来了。” 禁军押着五花大绑的汉王朱高煦上来。 陈芜丢下了蜷缩成一团的袁琦。 朱高燧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当时,乐安城门大开,朱高煦亲自披甲上阵,率领叛军冲出了乐安城,朝着皇家军营冲了过去。 可就在那一刹那,四面八方神机铳箭齐发,百虎齐奔百支火箭炸裂,顿时声震四野,地动山摇,朱高煦的叛军未料遭到埋伏,立时生乱。 朱高煦想带领撤回城中,可他的命令为时已晚,在神机铳发射过后,一个年轻的银甲将军率领一千轻骑从两翼夹击,将朱高煦的叛军拦腰折断。 将军一箭射来,朱高煦身边左卫惨叫坠马。 第二箭,朱高煦的右卫血染头盔。 对方再次举弓,朱高煦慌不择路,策马狂奔。 第三箭,本是向着朱高煦背后而来,可这一箭,最终射向疾驰的骏马,马儿一声悲鸣,朱高煦被狠狠摔下了马背,定神望去,一面黄龙旗迎风飞扬! 数百骑皇家禁军包围了朱高煦。 朱高煦仰起头,望着威风凛凛的年轻皇帝,这位一箭就能射落他一个前锋的英勇将军,正是本该死去的朱瞻基。 阳光过于刺目,朱瞻基的盔甲冰冷不可直视,朱高煦闭上了眼睛。 朱瞻基笑眯眯地望着朱高燧。 “三叔,游一帆是不是对你说,待控制了京师,便找借口将汉王诱骗入京,伺机除掉,让你登基。” 朱高燧一怔。 朱高煦剑眉一挑,嗤笑出声:“他却对我说,你已被挟持入京,只要我挥师北上,便可将杀害太后的罪名落到你的头上,我可成为清君侧的贤王。” 朱高燧震惊地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朱瞻基。 朱瞻基冷笑,故作惋惜道:“待汉王真的入京,他便杀了汉王嫁祸于你,名正言顺地恢复身份,成为真正的赢家。你们二人,不过都是他的棋子罢了。” 朱高燧先是愕然,很快惨笑:“你这个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小人,当初我是怎样对你的,你今日竟出卖我?” 游一帆朗声大笑:“义父对我是好,当年将我丢在狼群,又特意折返救我。尚在稚龄,孤身饲狼,如此恩情,我是终身难忘啊!” 朱高燧的愤怒如同一张面具,顷刻间四分五裂,他大叫:“陛下,我是被挟持的,我真是被挟持的!一切都是他策划的,我只是被他胁迫,才会犯下大错,陛下恕罪!陛下!陛下!陛下救我!陛下救我啊!” 张太后露出鄙夷之色。 朱高煦盯着游一帆,冷笑了一声:“逆子!原来你一切的谋划,都是为了报复你的亲生父亲!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儿子,你知不知道,若我登基为帝,你便是未来天子,竟为区区仇恨,葬送唾手可得的一切!忤逆狂徒,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要我们所有人都同你一起毁灭!”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止住了。 游一帆看向朱高煦,朱高煦面色灰白,仓惶道:“因果报应,都是报应啊!” 朱瞻基看向游一帆,声音却缓和了许多:“游一帆,不,朱瞻礼,马上放开太后。” 二人四目相对。 游一帆笑问道:“朱瞻基,若你是我,你会放人么?”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从暗处射来一箭,这一箭射在游一帆的右肩,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箭过去。 游一帆闪避的瞬间,张太后趁机脱身,可那银丝还是在她咽喉割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她没跑出几步,便跌倒在地。 阿虎提醒:“大人小心!” 梅清等人迅速上前扶住太后:“太后!” 张太后抬起头,这才看清人群里射箭的人,竟然是陈芜。 朱瞻基关切望来,张太后向他一笑,安慰:“我没事。” 游一帆遇到这种情形未曾逃跑,反而一路向朱瞻基冲了过来, 陈芜下令:“放箭!” 朱瞻基漠声道:“朕要活口!” 禁军们冲了上去,想要活捉游一帆。 游一帆冷冷看向前方,朱瞻基站在烛火通明之处,高高俯视着他。 他突然抽出刀,却只用刀柄将冲上来的禁军全部击倒。 张太后面露惊异,不知为何游一帆未下杀手。 游一帆一步步向朱瞻基走了过去。 “朱瞻基,我有话问。” 陈芜要动手,朱瞻基抬手止住众人。 游一帆怔怔地望着朱瞻基,眼中万千种复杂的情绪翻涌。 “你我同为天家血脉,都是皇爷爷的孙子,你从一出生就备受宠爱,而我屡次不顾生死,救他性命,却还是被他视若无物!为什么?” 朱瞻基怔住。 朱高煦看得眼眶含泪,别过脸去。 游一帆肩头鲜血淋漓,走近了一步。 “若论文治武功,心机谋略,我有何处逊色于你,你可以做贤明之君,受万人称颂,我却要手染血污,永生永世受人唾骂。为什么?”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陈芜生怕他伤害朱瞻基,悄悄做了一个手势,士兵试图放箭。 阿虎立刻将手放在剑柄之上,叛军们也是蠢蠢欲动。 朱瞻基厉声喝止:“朕说了,谁都不准动!” 游一帆的刀锋已经指向朱瞻基。 “北伐兴兵,百姓苦。大肆迁都,百姓苦。千里漕运,百姓更苦!工役繁重,饥馑连年,而他们——身为朱家子孙,为了权势地位,同室操戈、杀伐不休!可曾有人敢说一句,他争这个皇位,只为匡扶社稷、拯救灾黎!一个个贪婪昏庸,尸位素餐,却位居宗室,世享岁禄,为什么?!” 朱瞻基突然从陈芜身上抽出了剑。 “皇爷爷亲历行阵,殚精竭虑,难道他不愿做个太平皇帝,当个无忧天子么?只是漠北不平,边疆百姓难安,河道不清,运河不兴!不远万里,遣使四出,非图一时一世之功,他保的是绵延国祚,求的是万世之利!天下人人皆可误解,唯有你我不能!至于皇室顽疾,皇爷爷不舍,朕来舍!” 在场藩王闻声,惊得脸色惨白。 唯有游一帆,听见了真正想听的话,反而微笑起来。 短兵相接,二人武功势均力敌,朱瞻基却处处手下留情。 游一帆冷声问道:“为何?” 朱瞻基看着他充血的眼睛,认真道:“朕要用你。” 游一帆微怔。 朱瞻基默了默,继续道:“懂皇爷爷之憾者,天下又有几人?他要的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朕要你亲眼见证!” 闻听此话,游一帆万分动容。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朱瞻基走访民间,坐在贫家的种种画面…… 最后关头,游一帆却突然笑了一下。 他松开了手中的刀柄,朱瞻基迅速别开了剑尖,不愿意伤害他。 就在那一刹那,游一帆猛然握住朱瞻基的剑,剑锋刺穿他的胸膛。 众人惊骇万分。 朱瞻基快步上前:“云舟!” 游一帆倒在地上,喃喃自语:“杀妻之人,千刀万剐,那么弑父之人,又当何罪呢?” 朱高煦震惊万分,几乎目眦欲裂,痛不欲生。 朱瞻基眼看无力回天,叹息一声:“山无盗匪,路无流人,朝无庸臣,国无饥民,那是朕的梦中之国。” 游一帆眼睛亮了一下,看向朱瞻基。 朱瞻基郑重颔首,算作承诺:“朕有生之年,定不遗余力,兴大明,安黎民。” 游一帆笑了,他仰起头看向天际低声喃语:“朱瞻基,牢记你今日誓言,别辜负他留给你的这片,大好河山。” 此刻,在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当年永安县的那条街道。 明媚的春光里,他骑马经过,还是那扇小小的窗户。 只是这一回,窗户突然被一只素白的手推开了,有个美丽的少女探出头来,对着他微笑。 他轻轻一笑,闭上了眼睛,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阿虎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几乎热泪盈眶,手中的剑落地,就这样跪了下去。 朱瞻基痛惜不已,此刻他深深明白,自己失去的并不只是一个死敌,更是他的至亲兄弟,是了解他与朱棣祖孙二人雄心伟业的知己。 最终他慢慢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的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蜷缩成一团,惊恐地望着这一幕。 第165章 紫萍离宫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胡善祥的脸上,她缓缓苏醒,第一个看见子衿的脸。 子衿惊喜,原本黯淡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她这样说着,却见胡善祥奇怪地望着她,还想伸出手摸她的脸。 子衿下意识伸出手,抚摸自己的面颊,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流下了眼泪。 胡善祥笑了。 子衿也破涕为笑:“皇后娘娘,这一夜,太长太长了……” 粥棚外,难民在排队领取萝卜粥。 雪芦感叹道:“这两天排队领粥的人越来越少啦!” 方含英在给难民打粥,突然身边的殷紫萍推了她一下,方含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陈芜站在街角,向方含英颔首。 方含英走到陈芜面前:“您回来了。” 陈芜看向殷紫萍他们正在拌匀烹煮的萝卜粥:“我都知道了,辛苦你了。” 方含英鼓足勇气:“我有话,想要对先生说。” 陈芜诧异。 方含英眼底含泪,几近哽咽。 “多年来,我一心磨练技艺,我很想做尚食。我也一直爱慕着先生,从未有一天忘怀。但是,那些用食物做成的墙壁,就是我需要一生守住的秘密。这个秘密关系着很多人的性命,所以我不去争夺尚食,也忍痛不向您表白。虽然只是一介卑微的女厨,但我也有必须要完成的事,现在这个秘密大家都知道了,我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先生,不再有遗憾了。谢谢您,愿意听我把话说完。那么,告辞了。” 她转身回到粥棚,继续向众人施粥。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殷紫萍吩咐雪芦:“快,先把粮食遮上!” 他们匆忙跑去用油布遮盖粮袋。 方含英匆匆收拾,直到一把伞撑在她头顶,她回过头,陈芜对她微笑。 不远处,殷紫萍看到了这一幕,内心充满了感动。 从方含英的身上,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一种难以形容的愧悔袭上心头,令她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 浣衣局,梅清将恩赦的懿旨递给孟尚宫。 “孟尚宫立下如此大功,太后恩准您官复原职,不过,你还得办一件事。” 孟尚宫顺着梅清视线望去,一壶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西安门囚室。 守卫摆上美味佳肴。 汉王意识到了什么,大快朵颐。 孟尚宫端来一盘扁食和一壶酒,放在朱高煦的面前。 “有菜无酒,岂不可惜?” 朱高煦嗤笑一声:“怎么,他们让你送我上路?” 孟尚宫倒酒,笑说道:“太后说,我同你是故交,让我为你送行,然后我便可以官复原职,她还要提升我的品级,那可是大明唯一的上品女官啊。” 朱高煦大笑,用手捞起扁食就吃,狼吞虎咽之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住。 “母亲还在的时候,我们兄弟三人,最爱吃的就是她亲手做的扁食,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让人怀念!唉,我这一生啊,披荆斩棘、浴血奋战,为父皇的江山尽心竭力,他却为了宝贝长孙,将我逐去乐安!说不准,他明知道瞻礼的身份,却故意埋下这把刺向我胸膛的利剑!而你,哼,我护了你那么多年,等来的就是这杯酒。说来可笑,我这一生,两手空空啊!” 他举起酒杯就饮,可喝下一半,却被孟尚宫劈手夺过,全倒入自己口中,朱高煦面色骤变:“紫沄!” 孟尚宫摔碎了酒杯,洒脱地笑了。 “我这一生啊,做过死囚,当过大明最高品级的女官,完成了平生的夙愿,也还了这辈子唯一的债,现在真是一身的轻松!比起你来,厉害多啦!” 朱高煦痛心疾首:“你怎么能……” 孟尚宫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谢谢你,当年的相救,我始终铭记于心,只是我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现在,我终于可以陪你走,还你这半生的情!” 说着说着,她的唇间涌出鲜血。 宫巷里,苏月华没命地跑,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宫道,在此刻,却是又长又深,像是没有尽头般。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不断重复地着殷紫萍与她说的那番话。 “孟尚宫愿用自己的功绩来换你的平安,她说,此生再也不欠你了,你走吧!” 苏月华拼命往西安门跑去,半途却摔了一跤,重重跌倒在地上。 这一刻,童年母亲教导她静夜思的场景历历在目,少年时的声声诵读犹在耳畔,眼前却是泪眼模糊,举目惘然。 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娘……娘……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错了……娘!我错了,我错了……” -- 殷紫萍回到尚食局,梅清早已在等待。 梅清示意宫女们放下赏赐。 “今次京师赈灾,尚食局居功至伟,传太后口谕,即日起擢升殷紫萍为大明尚食。” 殷紫萍怔住。 方含英高兴极了,连声恭喜:“紫萍,快谢恩!” 众人七嘴八舌:“殷尚食,快谢恩啊!殷尚食?!” 殷紫萍听着那道仍在耳边盘桓懿旨,良久没有出声,然后,她慢慢跪了下去,众人面露欣喜。 深夜的大厨房,殷紫萍一人在准备食材。 她细心地将肉切丝、胡萝卜切丁,可是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她在灶台前坐下,望着燃烧的灶火,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翌日。 雪芦将一份饭食呈到了子衿的膳桌上。 子衿眸光微动,神色微微有些困惑。 雪芦恭敬道:“殷司膳说,她努力修习厨艺,以为赢得所有人真心的敬重,便能成为大明的尚食。” 子衿笑着点头:“她做得很好,现在,她就要成功了。” 雪芦窥看了一眼子衿精致的侧脸,继续道:“殷司膳说,贵妃娘娘从前说的没错,一个恶念未除的人,忝居其位,愧悔不安。娘娘心里明白,真正应成为尚食的,是另有其人。” 此时此刻,城郊外,殷紫萍眷恋地望了皇城的方向一眼,背紧了包裹,毅然转身离去。 不远处,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陈芜目送她远去。 满天星斗璀璨,殷紫萍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走着,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 “本该当面告别,又怕心生不舍。子衿,你曾经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庖间奇技,藏于民间,唯有不断磨砺,方能成就夙愿。今后,世间的好风景,我代你去看;你没走过的路,我替你去走;你未实现的事,我都为你去做。终有一日,紫萍会成为天下最好的庖厨,信我。” 子衿怔怔地盯着手中这封书信,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垂眼,又看向眼前的饭食,伸出手打开了碗盖,竟然是一碗蛋炒饭。 雪芦柔声道:“她说,一饭始,一饭终,愿贵妃娘娘一世安稳,岁岁平安。” 雪芦退了下去,子衿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想到往日种种情景,含着眼泪,却笑了。 -- 乾清宫正殿。 朱高燧向朱瞻基行礼,五体投地,战战兢兢。 陈芜匆匆进殿,低声禀报:“皇上,已查实袁琦假借宫中名义遣人往广东采办,大肆剥削民财,横征暴敛,依大明律……” 他不忍心说下去了。 朱瞻基闭目片刻,最终睁开眼睛,平静道:“袁琦判凌迟,其余涉案人等一律斩首。” 陈芜震撼,深深俯下:“遵旨。” 朱高燧恐惧至极,跪伏在地,身子抖如筛糠。 朱瞻基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轻轻敲了敲桌上一大叠奏章。 “这些,全都是大臣们要朕杀了三叔的奏章。” 朱高燧连连叩头,哭诉求饶:“皇上,微臣有罪,微臣罪该万死,求您看在先皇份上,饶了我……饶了我吧!” 朱瞻基走上前,朱高燧越发颤抖不已,朱瞻基驻足看他片刻,朱高燧几乎吓得昏厥。 下一刻,朱瞻基俯下身,亲自将他搀扶起来,温言:“皇爷爷只有三个儿子,朕也只有两位亲叔叔。一个起兵谋逆罪无可恕,另外一个,便是看在皇爷爷的份上,朕也要设法保全。” 朱高燧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再次拜倒。 “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臣愿归还王府三护卫,自去凤阳高墙,只求苟活余年,再也不敢心生妄念了!” 第166章 大结局 胡善祥在殿内坐着,从白天枯坐到夜里。 画屏燃起灯烛,胡善祥终于动了,她铺开了宣纸。 “为我研墨。” 画屏惊疑:“皇后娘娘!” 胡善祥语气决然:“我自己上表请辞,总比让陛下为难好……” 画屏一边研墨一边落泪,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胡善祥提笔忘言,长久地落不下去,墨汁先滴落纸上,她顿时一惊。 突然闻听脚步声,抬起头来,竟是子衿悄无声息地走入殿内。 胡善祥立刻要藏起桌上药瓶,已被子衿取过,子衿只看了一眼,便明白皇后心存死志,不由震惊地望着她。 胡善祥喃喃自语:“这于我而言,本是一件好事,只可惜,即便是废后,也要终老宫中,想要走出这道宫门,只怕此生无望了。” “皇后娘娘!”子衿握住她的手。 胡善祥温声道:“子衿,有人为官,可谏君王、安黎民,有人为官,却方枘圆凿,水火难容。所以,你我终究是不同的。身为女子,原不求立身庙堂,不必垂名青史,惟愿一只药箱,行医济世。可惜平生夙愿,中途斩断,唯有寂寞宫墙,一生枯守,纵有凤袍加身,椒房之贵,又有何意义?” 她推开了子衿的手,再次握紧了那只药瓶:“请你成全我。” 子衿迅速反手按住她的手,她的目光越过皇后的肩头,看向了书架上一本本的医书…… 夜里,朱瞻基步入静谧的坤宁宫,偌大的宫殿却不见宫娥身影,唯有画屏静静候着。 朱瞻基侧目,脸上带着怒气,语气更是不耐:“皇后为何要见朕?” 画屏不语,只是深深匍匐下去。 朱瞻基步入寝殿,却见影影幢幢的烛火下,一丽人蒙着盖头,独坐床畔。 朱瞻基皱眉:“皇后?” 对方不言不语。 朱瞻基厌恶这种故弄玄虚,正要拂袖而去,突然发现对方裙摆的山茶花刺绣,立刻大步上前,掀开了盖头,震惊:“你!” 子衿抬头,正色:“君可有妻室?” 朱瞻基怔住:“不要明知故问。” 子衿莞尔一笑:“你是大明的天子,天子的妻子,自然该是皇后了。” 朱瞻基莫名:“你这是何意?” 子衿目光坚定:“我才是大明的皇后,世间再无胡善祥。” 朱瞻基环顾四周,所有的医书、皇后的旧物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子衿日常所用,他顿时变色:“你大胆?!” 他拂袖而去,还没走到门口,子衿突然开口:“陛下今夜踏出坤宁宫,明天世上可能连子衿都没了!” 朱瞻基赫然一惊,猛然转过头来,子衿拿着药瓶冲他晃了晃,朱瞻基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扣在怀里。 “你敢!” 子衿面无惧色,佯装要开药瓶,被朱瞻基夺走,重重丢了出去。 子衿的眼眶有些湿濡,鼻子一酸,眼窝一热,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眼眶。 “陛下,您对天下百姓都有仁慈之心,怎忍心斩断一个人的羽翼,让她一生不得展颜。” 朱瞻基垂眼望着怀中娇娇软软一团,长长叹息了声,郑重道:“祖宗有家法,大明有礼制,废后自有她的归处。你知不知道放走了胡善祥,太后会多么震怒!你又知不知道,朝野内外会如何非议?!还有——” 子衿听到他这般回答,突然笑了。 “我本来就是妖冶惑君的奸妃,我可不怕挨骂!千年万年之后,我早化为清风,化为云朵,化为雨露啦,反正也听不着,由得他们咒骂去吧!倒是陛下,是要万世的英名,还是要我呢?您若不要我,那我也走啦!” 她挣脱他的怀抱,作势要走,朱瞻基立刻紧紧地抓住她。 “谁都可以走,唯有你不行。朕是一国之君,此身已属于大明的万民,可是朕,绝不要做什么孤家寡人!你这一生,早是朱瞻基定下的妻子,所以,你化为风霜雨露也好,化为狸猫精怪也罢,朕都要将你留在身边。” 子衿沉默半晌,再抬眼时,清瞳中已染上笑意。 “咦,我前世是不是欠了陛下什么?这偿还来偿还去,我还还不清啦!” 朱瞻基抬手轻轻理了理她微微有些凌乱的碎发,满眼宠溺。 “你欠了朕的,永远还不清才好,朕要你一辈子,慢慢地还。至于胡善祥……” 画屏原本一直屏气敛息,闻声终于抬起头来。 朱瞻基冷眼扫去,画屏恐惧得浑身发抖,几乎忘记了言语。 子衿期待而紧张地望着他。 朱瞻基神色逐渐肃然,沉声道:“传旨,皇后胡氏,自陈多疾无子,故上表请间。今朕从其意,准其迁居长乐宫。一应奉养,悉数如旧,但从此无朕旨意,不准任何人扰她清修。” 这是默认了。 画屏一瞬间欢喜地热泪盈眶,猛然俯下头去。 朱瞻基挥挥手,画屏连忙退下。 他回头望去,子衿竟又坐上床畔,重新遮上了盖头。 朱瞻基心头诧异。 子衿声音极轻,就仿佛是小猫爪子直往他心口挠:“朱瞻基,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欠了我的。”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好像是新娘第一次出嫁时等候丈夫的模样。 朱瞻基心头一颤,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走上前去,轻轻掀起了盖头,盖头下那张明艳昳丽的秀靥,第一次对他展露出毫不设防的笑意。 -- 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行驶在乡间,赶车的人,竟是当初那位尼姑徐妙锦。 一只素手掀开窗帘,似想探头回望紫禁城的方向,可指骨终究慢慢蜷起,帘子,还是放下了。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天际。 -- 日升月落,冬去春来,紫禁城新的一年又到了。 大厨房里,雪芦正在教年轻宫女们如何蒸糯米面,准备碎芝麻,预备做宫廷糍粑。 苏月华拖着一板车新鲜蔬果进了内院,因为右手残疾,只能用左手卸下蔬果,不小心被两名嬉笑打闹着经过的年轻宫女撞了一下,东西滚了一地。 宫女们被苏月华吓到,正要匆匆离开,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连忙向对方行礼。 已成为尚食的方含英走过来,亲自捡起了地上的蔬果,递了出去。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 苏月华低头致谢,抬头望向大厨房内认真学艺的少女们,目光似怅惘似怀念。 方含英望着她,突然伸出手,替她将袖口挽了上去,避免沾到泥土。 苏月华怔了一下,只是笑笑,低下头继续工作。 草舍,风吹动小几上摊着那本野菜图谱,书页哗啦啦翻动着,一旁摆放着各种野草。 子衿正在看匣子里她的肖像,目光迟迟停留在最后一张。 朱瞻基步入草舍。 阿金连忙要通报,朱瞻基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金连忙退下。 子衿回过神来,发现了朱瞻基,正欲解释。 朱瞻基看了一眼匣子,宽容地笑笑:“好好收着吧。” 子衿心中有些意外,然后她也笑了笑,将匣子上了锁,永远封存。 鹦鹉在窗台上跳着。 她走过去,轻轻将它捧起来,打开窗户,目送它飞向天际,自言自语:“也不知紫萍……现在到哪儿了?” 朱瞻基走到书桌前,提笔挥毫。 子衿发现,好奇地探头去看:“陛下在干什么?” 朱瞻基笑笑:“你瞧呢?” 子衿仔细一瞧,朱瞻基画了两杆清瘦的竹子,竹下一犬扭头回望,模样憨态可掬。 朱瞻基御笔亲题:宣德二年,御笔戏写一笑图。 在写“笑”字时,故意顿了顿,将笑的一撇点在“大”的右侧,犹如一个“犬”字。 “两竿瘦竹,下守一犬,正是一个笑字。”子衿果然噗哧一声笑了,旋即正色,嗔了他一眼,“陛下这是骂谁呢!” 朱瞻基眉眼带笑,哼了一声:“你向朕求情,饶恕吴氏和她的亲族,朕依了你,可你还是怏怏不乐。看来朕想博你一笑,可真不容易啊。” 子衿见他这般,蓦地,心头一软,眸光微微一凝。 “陛下一番心意,臣妾谢恩啦!可是紫萍走了,臣妾很是不舍,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朱瞻基搁下笔,握紧了她的手,开口时,声音里尽是掩不住的忐忑:“朕将你留在身边,你心里……会不会怨朕?会不会……会不会怪朕?” 子衿抬手,葱白指腹轻轻抚上他的剑眉,一下一下轻捻着,想要抚平他轻蹙的眉心。 默了一会儿,她才温声软语地向他说:“陛下就没有想过,我每天陪伴在侧,若是心怀怨恨,还不趁机泄愤哪!” 朱瞻基故作烦恼:“那以后朕不是得小心了?” 子衿扑进他温热的怀中,用力抱紧他,笑眯眯地仰起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陛下,臣妾,终究舍不得呀!” 朱瞻基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下,然后轻轻握住子衿的手。 他们相互依偎着,共同把画上的竹叶画完。 鹦鹉飞回了窗边,叽叽咕咕地跳来跳去,见始终没人理会,一展翅,再次自由地飞向天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