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是沧桑》 第1页 《人间正道是沧桑》作者:江奇涛【完结】 内容简介: 1925年,杨立仁行刺北洋政府要员的计划因弟弟杨立青的顽皮而失败,生来性格相冲的兄弟俩先后背井离乡前往广州找寻各自的前途。立青在姐姐立华和共产党员瞿恩、瞿霞兄妹的帮助下,考入黄埔军校。 受共产主义思想影响,以及经过东征和北伐的歷练,立青成为优秀的军人,他与进入国民政府政治核心层工作的立仁产生主义之争,兄弟俩在「四一二」后各自选择了不同的阵营,隔阂日渐加深。 抗日战争爆发,立青在我党领导的敌后游击战场上战功卓着,立仁则在重庆开展情报工作,兄弟俩暗自较劲。抗战胜利后,内战爆发。立青先从事我军后勤保障工作,后转至一线战场,直接面对盛气凌人的立仁和黄埔旧同窗。国民党失道寡助,兵败如山倒,立仁从战场上狼狈撤退并带着立华等杨家眷属逃往台湾…… 歷史的进程见证了分分合合的兄弟相争,歷史的选择决定了殊死较量的胜负成败,歷史的发展期待着血浓于水的民族统一。 一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还有个张翼德,当阳桥上登,咔嚓响连声,喝断了桥樑,吓退了百万兵,他是英雄第一名!」 「一!二!三!四——」 直系军阀的士兵们荷枪实弹,步伐整齐划一。排头的士兵吹着铜号、敲着军鼓;街两旁挤满看热闹的百姓,士兵的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人来疯似的,军歌更加嘹亮、步伐也更加有力,仿佛一定要在这醴陵城留下他们骄傲而坚实的脚印,就连队伍中三名被五花大绑的土匪的脚步都踏着军歌的节奏,显得万分质朴。 人群中,一个青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穿着长衫,转身走进临近的茶楼。 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人们对政治都格外敏感。「又捉了三个,那个高的就是刘老黑,哥老会的大头目!」队伍还没走远,就有茶客忍不住议论起来。 「官军都咋了,这般卖力捉匪?」另一个茶客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有大人物要来!」说这话的茶客有些骄傲。 长衫青年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邻座的男子凑过来,对之拱手:「杨老师?」 长衫青年答道:「是我,杨立仁。」 男子坐下:「我就是周世农。」 「哦,你就是闻名江湖的周……」周世农赶紧以手制止住立仁,四下张望后,对立仁说:「那是以前的诨号,如今我是给革命党做事。」 立仁点点头,接着说:「我原以为你虎背熊腰,八尺身长,络腮鬍须,短衫下插两把盒子炮。」 周世农指指窗外,笑了笑:「如果是那样,被捉住的就不是刘老黑,而是我周世农了!」立仁也跟着笑起来,对自己之前的想像有点自嘲。 周世农切入正题,悄声告诉立仁,湖北的督军萧耀南刚被北洋政府任命为三省巡阅使,隔天就要来巡视地方。此次,他是领了广州革命党的将令来到这里。 立仁很好奇:「不会是汪兆铭吧,革命党领袖中我最服他了,人生得英俊,胆子也大,敢刺杀摄政王呢!」 周世农说:「比汪精卫还要资深,具体是谁,你就不要打听了。直接的联繫人是你的同学楚材,他向我们推荐了你!」 周世农还告诉立仁,楚材去年从美国回到上海,现在在广州。 「哦,他也参加国民革命了?」 「凡有为青年都讨厌庸人气息,崇尚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革命风暴。」 「我杨立仁也是革命的信徒!」立仁坚定地回答。 正如周世农说的那样,在这个处处瀰漫革命硝烟的大环境下,凡是有为青年,谁不希望自己的青春可以和革命、可以和保家卫国联繫到一起呢?这个本是教书先生的杨立仁也不例外。 周世农接着问道:「你父亲杨廷鹤早年随陈其美东渡日本,读过士官学校,回国后一度官至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没错吧?」 「我看不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立仁不解。 「不,这与我们有关系,老子英雄儿好汉呢。怎么样,令尊一向还好吗?」 立仁如实回答:「家父早就不带兵了,隐退醴陵,在家集攒他的瓷器呢!」 「湖南籍将领,就这脾气,当初趋新趋得很疾,如今守旧也守得很兇。听说,他与即将到访的三省巡阅使是故交?」周世农的目光灼灼地看着立仁。 杨家宅院内,杨廷鹤正戴着老花镜端详手中的一只青釉瓷花瓶,他的身后架上,满是当地出产的各类瓷器,琳琅满目。 「他姨……」杨廷鹤对着外面喊道。 好一会儿,一个女人颠颠地进来:「什么事呀?」 这个女人,看上去年近三十,体态丰腴,杨廷鹤的妻子在世时,她管杨廷鹤叫姐夫,如今她是杨家几个孩子的后母,在杨府,人称梅姨。 杨廷鹤问梅姨立仁去哪里了,他是让立仁去郑家瓷窑把盯梢的一只釉下五彩扁豆双禽瓷瓶拿回来,却半天不见儿子踪影。 梅姨说,她哪知道立仁会去到什么地方,姐姐留下的孩子个个对她横眉冷眼,就在前天,立青就因为梅姨用了他们母亲生前的热水袋,就一天都没给她好脸色看。 听到梅姨跟自己唠叨起立青,杨廷鹤立马关心起立青来,让梅姨把立青叫来。 第2页 「我的老爷,你可千万不敢再为我训你的宝贝儿子,你训完了,他对你不敢吱声,对我可就……你就息事宁人吧。廷鹤啊,别惹事,一个家外头看着过得去,也就行了,我也不图个什么。听话,啊……」梅姨说着,用手抚摸着杨廷鹤的头髮。 杨廷鹤和梅姨说的立青是杨家的小儿子,此时,他正顺着街巷向一个制图社飞奔而去,一脸的兴奋。 制图社内,魏大保正认真地低头忙于晒印图纸,立青破门而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魏大保没抬头,不紧不慢地问:「怎么样?看清楚了吗?」立青张大嘴巴,依然直喘粗气,他抄起旁边的杯子,大口地喝起水。 魏大保提高了声音:「是青衣吧?」立青抹一把嘴巴:「什么青衣啊?是花旦!」 两人争论起来,立青突然问:「你说的是小红杏吗?」 「怎么不是,她那身段儿我熟,穿了一水红旗袍,两只膀子跟嫩藕似的,旗袍的开衩到这儿。」魏大保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大腿根,「大腿全露着,晃眼!」 立青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对错号了。魏大保告诉立青,这班戏子要在祠堂那边住几天,大概是因为三省巡阅使来了,备着给唱堂会的。立青哪有心思听大保描述,进屋取来一只木箱子,从内取出光学测量仪。 「我的天哪,你要干吗?」魏大保惊讶。 「快,快搬梯子!」杨立青指手画脚。 魏大保大唿,光学测量仪可是师傅的眼珠子,五百两银子买来的东洋货,怎么可以拿去看戏子的大腿根子呢?立青可管不了那么多,心意已决,他非看清楚小红杏的旗袍是不是开衩开到腰上不可。 见大保不肯搬梯子,立青干脆把梯子搬来推到大保手上,说了声:「还废什么话,赶紧!」转身冲出院子。 魏大保无奈地架着梯子跟着跑。 一前一后,两人飞奔,立青在前胳肢窝里夹着光学测量仪,魏大保在后扛着梯子。到达目的地,立青指挥大保架好梯子,他顺着梯子爬到了高高的屋檐上。 墙内,戏班子正在排练,板鼓声、胡琴声,夹杂着吊嗓子的女声。立青循声找去,找准位置后,举起光学测量仪。「啧啧啧,还真是小红杏呢!」立青满足地点头。 大保在下面,左顾右盼,焦急万分。 立青继续窥视,嘀咕着:「看看看,杨宗保在给穆桂英捶腰呢,这流氓……」突然,他停住自言自语,镜片里,杨立仁的身影出现,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在戏台周围熘达,目光里却透着警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立青凝神地看着。 镜片里,立仁的身影突然消失。立青踮着脚努力地寻觅着,突然,脚下一滑,两片瓦掉落下来,立青一下子摔倒,手上的光学测量仪飞了出去,掉在屋顶上,翻滚着越过屋檐,砰地摔到地上,霎时间,魏大保口中的「师傅的眼珠子」摔得七零八落。 魏大保走到测量仪前,两眼直直的,面如土色:「完蛋了!完蛋了!」 …… 杨立青和魏大保顺着墙根走着,他们被师傅开除了。 反正是被开除了,立青干脆来个理直气壮:「开了就开了,那老傢伙本来就碍了我爹的情面,可不就油瓶碎了满地找碴?」 「别充硬气了,你爹能饶了你?」 「也就十五军棍,打完了,咱也就不欠人情了!」说完,立青吹起口哨,自顾自地丢下大保,走到前面去。 两名脚夫抬着一乘滑竿经过,滑竿的帘子被撩起,一女子坐在当中,好奇地眺望家乡街道。魏大保眼尖,认出这个女子正是立青的姐姐立华。在大保看来,立华是个美女,她的美美得正派,而小红杏也美,却美得邪分,如今因为那邪分的美丢了饭碗,心中真不是滋味。 滑竿颤悠悠地拐弯离去,魏大保两步赶上闷头闲逛的立青,拍拍立青肩膀,打趣地说:「立青,你小子还真有贵人相助的命呢!」立青奇怪大保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回家就知道了!」大保越发神秘。 杨家宅院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厨子们把菜一样样端上桌,梅姨讨好地说,这些菜都是自己精心为立华准备的,立华礼貌性地表示感谢。杨廷鹤、立仁也坐在桌前。见立青还不回来,立华又问了一遍,杨廷鹤让大家可以吃饭,不用等立青,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地向门外张望。 「立青少爷,你可回来了!」立青懒洋洋地迈进杨府,没待他反应过来家中为何张灯结彩,用人就迎上前。 立青问用人:「谁在那儿呢?」 「回少爷,是大小姐,她今儿从广州回来了!」 「姐姐,她回来了?」 「还不快进去,问你都问了好几遍了!」 立青方才意识到之前魏大保所谓「贵人相助」的意思,他远远看着堂屋内的欢声笑语,却没有挪动脚步,放着平日里,要是姐姐回来,他一定会兴奋得跳起来。可今日,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实,他还是有些胆怯,深唿一口气,低着头,小心地进屋。 看见立青,杨廷鹤收敛起笑容,近边的梅姨在桌下扯他衣角。立仁看也不看自己的弟弟,自顾吃菜。 唯有立华,站起身,招唿立青:「立青,才回来呀,来来来,坐我这来。」随即示意用人在自己旁边加张凳子。 第3页 立青站在门口,偷瞄父亲,杨廷鹤低头不做声。 「瞧你,长个儿了!小鬍子也出来了,这才两年没见,成大小伙子了!」立华继续打圆场,事实上,她的确也是很想念立青,家里,他们姐弟俩感情最好。 立青走过来瓮声瓮气地:「爹——姨——哥——姐姐——」 梅姨看看杨廷鹤,杨廷鹤依旧严肃,她自然明白老爷子的心思,招唿道:「快坐吧,你姐一回来就打听你,我说,出息着呢,跟着李师傅学测绘呢。那可是细活,比绣花还细呢,多大的一个醴陵城,到了纸上,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小块块……」 「行了,你又不懂,夸什么夸。地图是什么你知道吗?学问大着呢,非精确了解山川形胜者不能胜任!非大学问不足攻之!非大福泽不足胜之!此中甘苦,岂是一年半载能够领会?」杨廷鹤虽是让梅姨别夸立青,心里还是为立青能有这样一份职业而骄傲的。 梅姨已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父亲跟着又说了一通,言语中还透着对这份工作的期望,这真让立青倒吸一口气。 立青决定不能让父亲这么期望下去,无论结局如何,他必须如实地告诉父亲: 「爹,我被李师傅解僱了!」 「什么?」杨廷鹤刚夹起一块肉,掉到桌上,随即筷子「啪」地一声丢到桌上。 梅姨、立华也很惊讶,梅姨意识到刚才自己不该多嘴,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来回游移。 只有立仁,无动于衷地用筷子夹花生米。 杨廷鹤对着立仁:「我说立仁,你这弟弟怎么了?啊?你能不能放下筷子!你没听到,这才一年,饭碗又砸了!」 立仁若无其事:「你问他自己啊,他那些混帐事,我才懒得管呢!」说着,又夹起一粒花生米。 杨廷鹤又对着立华:「立华,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上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他这儿就一点不上进呢?中学中学上一半儿,那就做事吧,都找了几样事了,啊,你自己说,哪样做到头了?」杨廷鹤怒不可遏,用手指直逼着立青。 立青不做声。 立华说:「爹,吃饭吃饭,砸了就砸了,砸了再找,如今也没科举,革命了,哪还有什么上大夫进士,别把老辈子的事往咱头上安,对不对,立青?」 杨廷鹤稍微平静一些:「不是,就算革命那也得上进不是?我不信你们广州学校就是教人如何做赤党!」 「爹,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如今的广州是全国的赤都,满街都是红色标语,民气昂扬。」立华说着说着,仿佛找到给千万的百姓演讲的感觉,越说越激动,「中国的两大政党,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轰轰烈烈地要搞国民革命,到处都是工人、士兵和几千万组织起来的农民,大学校园更不用说了,那是发表最响亮革命口号的讲坛!」 杨廷鹤怔住,眼前这个言辞激越的女子还是不是他的女儿? 这顿饭本是给立华接风,没想到演变出一场关于革命的演讲,梅姨觉得有必要缓和下严肃的气氛:「吃饭、吃饭,来来来,立华,尝尝这个,广州那边可没有这么好的熏鱼烧腊肉吧!吃!都是我腌的!……来来,立青、立仁,你们也尝尝!」 立青起身:「你们慢用,我吃好了!」说着,板脸离桌而去。 杨廷鹤不住地摇头:「瞧瞧,咱家也革命了,老子的话,没人听了。简直!简直!」 立仁突然想到什么,问立华:「哎,立华,你在广州见着楚材没有?」 立华说:「楚少爷如今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人家成天神神秘秘地跟在大人物后面,自己还挺当回事,我都懒得搭理他。」 杨廷鹤也很关切:「立华,楚自人那儿子也革命了?那不是革他老子的命吗?」 立华笑了笑:「所以,爹,你得学习了,如今呀,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就是好汉,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路!」 杨廷鹤说:「那也不能不要祖宗吧?」 「爹,我跟你说不清,五千年前普天下还只一个祖宗呢,华夏始祖。」立华擦擦嘴,也离桌而去。 杨廷鹤转向立仁:「你妹妹变了,你妹妹变了,一个女学生,说话怎么像个女赤党!」 立仁没接父亲的话,他有更关心的事情要问:「爹,三省巡阅使要来咱醴陵了,你和他认识吗?」 「什么巡阅使,就是萧老三!当初我在中枢军咨府任厅长时,他萧老三不过是新军第五镇的一名标统,也是舔了吴大帅腚眼爬上来的。」杨廷鹤很藐视这位巡阅使大人。 立仁又问父亲,这位巡阅使要来视察地方,并安排了堂会,会不会邀请父亲。 「他敢不敬重我?醴陵城里唯我杨廷鹤做过他的上司。不过,他就是邀请了,我也不惜得去!你爹我向来看不上那些投机小人。」 立仁赶紧说:「可,人家究竟还是三省巡阅使,吴大帅帐下的扛鼎大将。」 杨廷鹤轻蔑地说:「屁,也就是蚕豆芝麻酱!」 立仁不语。 立华暂时住到立青的房间,立青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姐带回来的点心。 立华心疼地看着弟弟:「慢点慢点,我就知道你没吃饱!」 立青揩揩嘴角边的点心渣子:「我哪敢吃饱,姐,不是你回来了,今儿老头子准少不了十五军棍。」 第4页 「咱爹那棍子还留着呢?」 「可不是专为我留的,我哥可一次也没挨过!」立青想想就觉着冤枉,在父亲眼中,自己永远都是闯祸的那个、惹父亲生气的那个,哥哥立仁似乎就从来没犯过错误,可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从来不犯错误的哥哥。 立华没有接着立青的话往下说,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实话告诉我,我姨是不是跟爹睡一块儿了?」 「我爹那身板,能少得了女人?你在家时就已经鸠占鹊巢,我都没跟你说!」 立华嘆口气:「我早知道。所以我不愿意回这个家,寒暑假别的同学都走了,只我一个住在学校宿舍呢!」说着,立华把头转向窗口,又嘆了口气。 「那你这趟怎么回来了?」 「一言难尽啊……」立华把头低了下去。 立仁经过立华的房门,站住了,听听动静,独自踩着狭窄的楼梯上到阁楼。阁楼门打开,不大的空间里堆满杨家旧时的用物,橱柜、瓶瓶罐罐、书,还有去世的母亲生前的衣物、画像,布满灰尘。 立仁不放心地走到阁楼门口,再次张望,确定没有人,开始在一堆旧物中寻找。一阵风吹过,书发出瑟瑟的声音,母亲的画像「咯嘣」动了一下,立仁有些哆嗦。革命人不能害怕,他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继续寻找。不多时,他注意到一只樟木箱子,没费功夫,就打开了。箱子里,盛放着杨廷鹤旧日在军中任职的军服、绶带、大礼帽以及各种勋章勛表。立仁对这些都没兴趣,他的手塞到父亲的军服下面,继续翻找,突然,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露出满意的微笑。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阁楼,照到父亲的箱子上,也照在母亲的画像上,母亲很端庄,她安详地看着立仁,她的儿子小心地拿出一只红绸布裹住的左轮手枪。 展开布后,立仁打开枪膛,里面没有子弹,是空枪。他又在箱子里一阵翻腾,失望地嘆了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 立青从房间走出,似乎觉得阁楼上有响动,灯还亮着。这么晚,谁会在上面?他刚想朝阁楼处去探个究竟,只见立仁一面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从阁楼上走下,立青惊讶,赶紧别到廊柱后面。 立仁走下来,回头看看阁楼,又四处张望一番,朝自己房间走去。目送立仁的背影离开,立青好奇地爬上阁楼,小心地打开门。他警觉地用目光寻找着,仿佛是沿着刚才立仁的视线将阁楼扫视一番,终于,他的目光盯在那口被立仁拖出的樟木箱子上。 立青走过去,打开箱子,他的眼睛亮了,一只红绸裹着的左轮手枪跃入眼帘。立青拿起手枪,对着月光,仔细把玩,旋即又想起立仁来。 立仁为什么会找这支手枪?立青把手枪用红绸包好,关上樟木箱,离开。 阁楼内恢復了平静。 立仁回到房间,脱下长衫、衬褂,叠置整齐,欲上床,门开了,立青抱着被褥进来。立仁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你来干吗?」 「我那儿成了立华的闺房,劳您把这些书挪挪开,行吗?」 「客房不是空着吗?」 「客房咱姨占着呢!」 「别虚伪了,让她直接搬爹屋里去得了,还当别人不知道!」 立青其实很想告诉立仁,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别当别人不知道,比方说,刚才阁楼发生的一幕,他毕竟不是立仁,说话没那么损,既然说到梅姨的事,就不把话题往立仁身上引了,立青针对哥哥的话,说:「这我可说不了,你去跟咱爹说去。再说,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床铺。」 说着,立青将铺上的书籍扫荡到地上,直接铺上被褥,躺了上去,对立仁的横眉冷对视而不见。 立仁又气又恼,指指地上的书:「这都是典籍!」 立青笑笑:「我还想直接睡上头的,那样你会更加不愿意,也亵渎了这些革命经典,不是吗?」他顺手取了一本在手上翻开,「瞧瞧这书名,多艰深呀,《哥达纲领批判》!」 立仁噼手从他手上夺过来,藐视地说:「这种书,你不配读!」 哥哥对弟弟说出这种轻蔑的话,立青明显感觉到喉咙眼冒烟,怕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他还是强行遏制住怒火,说道:「别费心了,你请我看,我也未必看!」说着,拉拉被头,把嵴梁骨对准立仁,想想,不能太便宜了立仁,冒出一句:「哥,我们就互相忍耐几天吧,就当这儿是猪圈!」说完,立青把手伸进被窝,扯掉脚上的袜子,就手丢了出去,袜子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脚臭味。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立青的唿噜声…… 周世农早已等候在茶楼,立仁进来,刚坐下,周世农迫不及待地问:「找到那支枪了?」 立仁点头。 「是你先前说过的那枪型?」 「我没记错,就是那式样的,小时候父亲教我玩过。我又找了,还是没能找到子弹。」立仁有些惋惜。 周世农拍拍立仁肩膀:「那是把美制左轮手枪,点三八口径,湖南这边还没这种子弹,幸好,我通过哥老会从广州那边拿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攥住了,直接交到立仁手上。 立仁佩服地看看周世农,慢慢地伸开手掌,掌心上躺着六颗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周世农接着说:「也是天意,当年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一级配发的都是此类枪型,所以苍天註定了要选择你来做这件事。」 第5页 立仁接话:「我问了我父亲,萧耀南的确曾是我父亲的部下。」 周世农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全齐了,也只有你可以随你父亲进入大祠堂当晚的酒宴堂会,你敢做吗?」 周世农的目光严肃,照直逼向立仁。 立仁坚定地回答:「有什么不敢,古人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打掉吴佩孚在三省的代理人,足以震慑北洋军向湖南扩张的企图,实为革命之幸事。」 周世农再次拍拍立仁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好啊,虎父膝下无犬子呢!广州方面没有选错人!」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立青还蜷在被窝里。一只手伸进被褥,立青的耳朵被揪了起来,耳边传来立华的声音:「喊你两遍了,还不起来!」 立青有些不悦:「你让我起来干吗,找打呀,差事丢了,老头子气还没出呢!」 「我让你起来,陪我说会儿话!」 「你也真是!说吧,有什么话?」 「你睡醒了吧?」 「耳朵都揪掉了,还不醒啊?」 「你就没个正经样儿!」 立青有些不耐烦了:「姐姐,你要说什么就说,你管我是什么样呢?」 立华低下头:「你知道我这趟回来干什么吗?」 「我昨晚就问过你,可你不说啊!」 「我怀孕了!」 立青一屁股坐起来:「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拍脸、摸摸头,确定不是在梦里头。 立华索性说下去:「我有了身子了,两个多月了!」 立青的睡意全吓跑了:「你,你没骗我吧?」 「真的,我没骗你,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许对任何人说……」立华的眼神是真诚的。 立青揉揉眼睛:「不是,我没明白,你在外头结婚了?」 「结什么婚呀,结婚了我还跟你啰嗦?」 「那你怎么弄的,没结婚你怎么能怀孕呢?」 「我的傻弟弟,没结婚就不能怀孕?」 「那总得有个男人吧,哦,明白了,你有男人了,只是没结婚,一高兴,播上种了?」 被立青这么一说,立华真想抽他一耳光,她本指望立青能安慰自己几句,可他的话一句比一句让她听不下去。「行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立华不许立青再瞎说。 「你跟我商量什么,你得和那男人商量去,趁现在看不出来,赶紧结婚吧!顶多也就一先斩后奏,老头子可能不高兴,别理他不就完了!」立青嘴上虽吊儿郎当的,心里还是为姐姐着急,他能想到的方案就这样了。 「哪那么简单,要不,我疯了,大老远从广州赶回来?」立华眼圈一热,泪在眼眶中滚动,她背过身去。 立青慌了:「别呀,究竟怎么个事呀?那男人也在广州?」 立华点点头,她告诉立青,这个在她身上播种的男人是国民党中负责军事的一个大人物,更让立青吃惊的是,这个大人物还有老婆。 「姐,这就怨你自己了,人家有老婆你还跟他混什么混?混出后果了,淌眼泪也就晚了。」立青觉得姐姐很傻。 「没晚,我得做掉这个孩子!」立华两眼放出坚定的光芒。 「打胎?」立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华点点头:「我回来就是做这件事!」 立青更加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还不得把房子都烧了,他推推立华的肩膀:「姐,你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找不痛快,广州就不能打胎了?」 立华惆怅地摇摇头:「咱爹狠,那男人比咱爹还狠!」 「他打你?」 「他敢!」立华愤恨地握起拳头,对着被褥勐地一拳下去,「他只不过是有野心,道貌岸然,怕闹绯闻,影响他往上爬。」 立青虽对政治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对什么是真男人还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标准,他点了点头:「明白了。还不如老头子。老头子可没这么对女人,还算敢作敢为。」 「立青,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立华握住立青的手。 「我?」立青惊讶,众人眼中,他是个顽劣的青年,没一样事情能做好,大家都这样评价,他也从来不反对,姐姐把如此重要的事情託付给自己,他觉得意外,更怕会辜负姐姐。 立华眼圈又红了,这次她没有背过身去,也没有强忍泪水,更加握紧立青的手,抽噎道:「除了你,我还能靠谁呢?」 立青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次脸上没有丝毫顽劣的神情。 对于立华的突然回家,梅姨觉得有些蹊跷。书房中,杨廷鹤手执放大镜看着釉瓷花瓶,梅姨心思全不在老爷子身上,她好像又闻到前晚上在厨房里闻到的味道。 前晚上饭毕,梅姨去厨房问用人杨廷鹤的药弄得如何,灶上的一只瓦罐引起她的注意,用人告之,是大小姐让炖的酸辣汤。 梅姨揭开盖子,一股奇异之气沖得她打了个喷嚏,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直嘀咕:「这孩子,怎么喜欢喝这个?」 一夜过去,梅姨还能记得那呛人的味道。 「廷鹤,你说广州的学生怎么这么早就放假了?」 「怎么了?」 「没什么,城南林家小姐上的也是广东女子师范,可林家太太说,她家小姐还得两个月才能回来呢。」 第6页 「你没听立华说吗,都革命了,哪还有那么多规矩?」杨廷鹤继续端详他的宝贝瓷器,突然,他转向梅姨,「立仁呢,我又忘问他,他定烧的瓷瓶拿回来没有?」 立仁从三省巡阅使要举办堂会的祠堂察看完地形出来,刚走到巷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待定睛一看,竟是立青。立青下意识地挺直腰杆。 立仁问:「干什么去?」 立青头一撇,甩甩头髮:「管得着吗?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嘁!」 立仁:「成年人,别成天悠悠荡荡的!」 立青:「成年人怎么了,也没吃你的!」 立仁:「瞧你贼眼飘飘的,我就不踏实,是又要去哪儿坑蒙拐骗了?」 立青不依不饶:「我贼眼飘飘盯的就是你!」说着,手指着立仁的鼻樑尖,接着又说:「哥,别打听,我的事你别打听,你的事,我也没兴趣!」 立仁心虚起来:「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立青的这军将到立仁心中的要害处,颇为得意:「别问我,问你自己啊!」 正说着,周世农从不远处的茶楼出来,朝相反方向去了,立青冷笑一声。 立仁噼胸抓住立青,狠狠地说:「你给我记住了,小混蛋,别用这样的口气跟你哥哥说话,像你这样的愚氓,芸芸众生,连只苍蝇都不如!」 立青没有屈服,直勾勾地看着立仁:「就算我是混蛋,你就光彩了?上你的课去吧,杨老师!」说完,他把立仁的手从自己衣领处放下,拍拍衣服,昂首而去,走出不远,从怀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回头对着立仁一笑,吹着口哨,大模大样地走了。 立仁摇头嘆息。 立青从家拿了些床单被套,找到魏大保,大保还在睡梦中,立青不由分说,只顾将床上的被单被套都扯下来,换上他带来的,弄好后,他告诉大保,得用两天这个房间。 魏大保怔了一怔,笑了:「让我猜猜,还真上手了?」 立青:「上什么手?」 大保:「是戏班子里的……」 立青对着大保胸口一拳:「扯什么淡!」 大保疑惑:「那你要床做什么?」 立青想了想:「哎,我问你,你知道上哪儿能抓着打胎药吗?」 大保大惊:「我的天哪,还真闹下风流债?」 立青没有正面回答大保的问题:「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帮我去春香楼问问,那些姑娘平素都在哪儿配打胎药?你不是有哥们同她们挺熟么?帮我问问……」 大保继续疑惑:「不是,你要那玩意干吗,真有事了?跟哪个丫头做下了?」 立青虎下脸:「别问那么多,你是去还是不去?」 大保有些紧张,赔笑:「去去去,都是哥们,这个忙一定帮啦!」 立青已经为姐姐的事情忙乎起来,立华在家也没闲着,她去到厨房,打开柜子,将里面的红枣、桂圆、红糖一类取出装进袋子,包好后,离开。梅姨从厨房的另一边闪出来,打开柜子,看了后,疑云布满脸上,向杨廷鹤的书房走去…… 城北仁和药铺的老闆戴着老花镜,手执小秤,不断地从各个小抽屉里抓出药来,称后倒在柜檯上的药纸上,一边和抓药人聊天,讨论着三省巡阅使来视察的事情。 立青走了进来,两人停止拉哌,都瞅他。立青鼻樑上架了副墨镜,流里流气地四处打量。 抓药人离去,老闆走过来,立青从怀里摸出一纸方子,抖开了递过去。老闆对着方子看了一眼,蓦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立青。 立青诧异:「老闆,怎么了?」 老闆:「这样的虎狼药,本店概不配售,对不住了,客官!」 立青冷笑:「虎狼药?你看清楚了?」 老闆礼貌地说:「客官,咱是做这行的,只需看其中的两味药就清楚了,不是我吓唬您,吃死了人,本店可负不起责任。」 杨立青笑了:「尹老闆,我看你是有点眼神不济了,这方子可是你们仁和店开出去的,还收了人家三十块光洋,居然是虎狼药,要是这样,那还真得报官了!」 老闆:「客官你若闲着没事,请到别处消遣去,我还没老到连自己字迹都认不出的程度。」 杨立青:「是吗,那你看看这张方子,又是谁的字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纸,再抖开递到老人家眼前:「看清楚了吧,谁的字迹?我只不过照抄了一张给你,倒闹出公案来了!」 老闆低声地:「你是谁,从哪里弄来的?」 杨立青:「等你抓完了药,我才告诉你,你是怎么从春香楼姑娘身上赚银子的!」 老闆笑笑:「吓唬我?行啊小子,敲诈到我的头上来了?可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仁和药房是谁的股东?去吧去吧,我劝你别惹事……」 老闆伸手去抓柜檯上的摇铃。 立青也不言语,伸手从腰间掏出手枪,砰地拍在老闆面前。老闆惊骇得脸煞白煞白。 立青:「别惹它生气,我是讲道理的,可这畜生生来就一副蛮不讲理的脾性,不听劝,你有什么办法……你不信?你可以亲口问问它呀!」 「客……客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就是抓副药吗……」说着,老闆伸手去取秤,立青把那支枪在手上娴熟地玩耍起来。 立青回到家,狂奔上楼梯,冲进阁楼,他从腰间取下枪,手忙脚乱地用原先的红绸裹好,放回樟木箱内,然后闪身出门。 第7页 阁楼内,静静的,宛如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天光泻入阁楼,母亲的画像在尘封中静静地看着,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立仁走了进来。 他拖出樟木箱,取出那把手枪,打开枪膛后,从怀里取出六颗黄灿灿的子弹,一颗颗装入,装毕,又将枪用红绸裹好,放回原处。 立仁回到城关中学,上国文课,他庄严地在黑板上写道:正气歌。周世农匆匆走来,在教室外走廊慢慢停下脚步,身影从教室窗口晃过。立仁让同学们背诵课文,踱出教室,走到周世农面前。 周世农小声地问道:「看过地形了?」 立仁:「看过了,开枪没有问题,只要离得够近。开完枪有点难办,除了大门,只有戏台子后面有一出口。」 周世农:「你要清楚,空空的祠堂是一回事,布满卫队的祠堂又是一回事。掏枪要快,射击后丢枪走人,千万不要多看目标一眼,这是行活。」 立仁:「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我爹为我取名立仁,也许就是为后晚上取的呢!」 周世农:「好,有此杀身成仁的决心就好。子弹试过了吗?般配不?」 立仁:「还没试过,应该没问题。」 周世农:「要提前装试,左轮手枪和别的手枪不一样,即便有一颗臭火,也不致耽误别的子弹的发射。有六颗,我想足够了。」 立仁坚定地说:「其实一颗就足矣!」 教室内传来同学们整齐的背书声:「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教室外,立仁一脸的凛然赴死之气。 夜幕降临,立青和立华出现在魏大保家。立青蹲在炭火前,摇扇熬药,炭炉子熏得他满头大汗。立华坐在床头,脸上毫无表情。 立青突然停下手中的扇子,转向立华:「姐,你再想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该想的,我在广州都想过了,只有华山一条路。」说完,立华嘆了口气,「立青,我只能靠你,我们这个家,你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立青心疼地看着姐姐,把一张写满字迹的纸给立华:「你先看看这个,那老闆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喝药前千万千万先看看这个!」 立华看了看:「那就是说,这药得分三个时辰喝,出现什么症状,喝多大的量。」 立青:「都是你们女人的事,我也闹不明白,什么红啊白的,哪疼哪酸,你自己掌握好了,照医嘱用就是了!」 立华有些不放心:「你不会就走了吧?」 立青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怕……不方便!」 立华对着立青肩膀一推:「什么不方便,我是你姐姐!」 立青:「姐,我……我还是有些别扭!」 立华哀求:「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姐姐可真的没着没落了!」豆大的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立青急了:「哎,你看看,你看看,哭什么?还没喝药呢!我不走,行了吧!可惜我不是女人,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喝!」 立华扑哧笑了。 立青:「我先来一小口,把我肚里的蛔虫给打下来!」 立华破涕大笑。 吃饭时间,家人迟迟不见立青和立华的人影,杨廷鹤、立仁、梅姨先吃饭。杨廷鹤划了几口饭,突然问立仁,有什么打算没有?难不成就在这教一辈子书? 立仁没看父亲,夹了一口菜:「教书也很好。」 杨廷鹤停下筷子:「就这?没了?」 立仁也放下筷子:「您还想听什么?」 杨廷鹤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三个,打小就性格迥异,你弟弟是一根肠子通屁眼,虽有一些坏习性,人倒率真坦诚。你妹妹也是喜怒皆形于色,爱憎皆赋于形,唯有你九曲迴肠,九曲迴肠呀,温度计插在肛门里也不知你有好些温度?我没说错吧,儿子!」 杨立仁看看父亲,试探性地:「那您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杨廷鹤:「人还是以自然为好,再说,也没什么好不好,天性使然,做父亲的又能怎么样呢?」 正说着,梅姨由厨房那边端菜走来。 杨廷鹤对着梅姨:「喊你来吃饭,也是千唿万唤始出来啊!」 梅姨说:「厨房里使妈丫鬟在斗嘴,说是短了一些红枣桂圆什么的,生出些猜疑……」 杨廷鹤笑了笑:「你这人,大事不问,小事上心。」 梅姨觉得冤枉:「哎哟,老爷子,咱这家还能有什么大事呀,不愁吃,不愁穿,老祖宗躺在风水地里,菩萨又保佑,还愁什么?」 杨廷鹤:「短见!短见!」 梅姨:「那您说说高见呢!」 杨廷鹤:「他姨,我就跟你这么说,一个家就像头大蒜,父亲就是蒜柱,孩子们就是背靠蒜柱的蒜瓣,母亲呢,就是包裹蒜瓣的蒜衣,如今他们的母亲不在了,蒜衣破了,谁再来包裹孩子们呢?」 梅姨怔了,偷眼看看立仁。 杨立仁咳嗽一声站起来,「噢,父亲,梅姨,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杨廷鹤:「立仁,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杨立仁:「那您和梅姨接着说,我都吃撑着了,噢,对了,后天晚上,我得陪您老一块儿赴宴,母亲没了,我这个长子,理应代劳。慢用,父亲!」 第8页 提到赴宴的事,杨廷鹤有些奇怪,立仁怎么会如此积极地要求跟着自己一起去见这个自己都懒得见一面的三省巡阅使。梅姨看着立仁离去,回过头来,对杨廷鹤说:「你这三个孩子啊,一个比一个奇怪!」 魏大保家里,立青好不容易把药熬好,一汪赭色的药汤在碗里扬着热气。立华小心地端起药碗,慢慢地送到唇边。立青不忍看下去,别转脸,吹起口哨,一副与此无关的神情。立华一扬脸,一口气喝干药汁,把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旋即神情严肃地躺在床铺上,等待着…… 立青想调节下气氛,逗笑地:「姐,你还没告诉我呢,我那姐夫是不是高大威勐的那种?」 立华:「别这么没心没肺。」 立青:「我还不知道你,你那眼光能低了?」 立华:「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立青:「我要是走掉了,你倒是安静了。这种时候,还是说说话的好。」 立华笑了:「你又威胁我了。」 立青:「本来就是,姐姐不是个随便的人,你说,你从万千男人中挑出这么一个来,爱得愤世嫉俗,爱得什么都不顾了,总有点说法才是呀!」 立华眼睛放光:「你没去过广州,不知道那是怎么一个环境,再冷血的人置身在那里面,都会激情澎湃。」 立青:「那也不能澎湃到床上去呀!」 「你真刻薄!」突然,立华觉得一股热浪席捲全身,有些紧张,「我现在全身发热,没事吧?」 立青:「革命吗,本来就像分娩时的阵痛,你就当这也是革命。」 立华稍放松:「哟,你还知道马克思的话?」 立青:「立仁带回来的小册子,我瞄过几眼。」 立华惊讶:「立仁?他在读这种书?」 立青不屑:「他除了读书教书还能有什么本事?」 立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立青,我在出汗呢!」 立青帮姐姐压压被子:「想点别的事,可心一点的事儿。」 立华停住说话,努力想着让自己开心的事情,突然:「小弟,你知道,什么事是你姐姐最可心的吗?十万人的集会,二十万人的大游行,你每天置身在那样的洪流中,唿喊着内地无法唿喊的口号,任何一个人都能直抒自己对国家民族的忧虑和主张,所有人都有一种忘我的激情,所有人都愿意为国家的前途去死去奋斗……」 立青冷笑:「也愿意打胎?」 立华一撅嘴:「你真够刻薄。」 立青:「男人,我可是多少知道一点,谁不盼着天下漂亮姑娘都犯晕,都去搞革命才好呢!女人开通,是男人的福气。」 立华:「你太世故了,而且下流!」 立青:「可吃苦的是你。他跑哪去了?让你一个人承担后果!哼,美其名,革命,也就骗骗你们女孩子!别信!」 立华的脸色苍白起来,她开始颤抖。 立青慌张:「怎么了?姐!」 立华:「好疼!非常非常疼,一阵阵的……」 立青:「抓住我的手,抓住了!没什么,这种事,非疼不可!」 满头冷汗的立华痛不欲生,野兽般号叫起来,两手紧紧掐着立青的手,掐破了,掐出血来:「立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帮帮我!帮帮我……」 月色静静地笼罩着粉墙黛瓦的醴陵城,仿佛全城都能听到一个女人痛苦的号叫声和控诉声:「王八蛋董建昌,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你不是个东西!野兽!完全是野兽!你让我在血水里打滚,自己站在岸上,做你的大人物,做你的道貌岸然!你是个浑蛋!充满野心的浑蛋!……」 立青抱住立华:「姐姐,声音小点儿,让人听见了!」 立华:「我太疼了,太疼了,给我拿草纸……」 立青急忙抽身,捧来一堆草纸,立华迅速把草纸塞到身下,当草纸再次出现在立青手上时,已完全被血浸染,红得触目惊心。 自鸣钟噹噹地敲着,已是深夜,立青和立华还没回来,梅姨披着衣服到门口巡视,一抬头,见着阁楼上的灯亮着,她疑惑地走过去。 阁楼里,立仁对着那支左轮手枪,呆呆地思忖着,他似乎幻想到自己英勇地从看戏的人丛中霍然站起,举枪射击,枪管喷出火来,三省巡阅使应声中弹,人群大乱,他毅然丢枪,扬长而去…… 多么英雄的一幕! 梅姨小心地上楼梯,听到脚步声,立仁从梦幻中惊回,他急忙放置好手枪,走出阁楼,在门边,两人正好相撞。 梅姨:「是立仁呀,我瞧着储藏间灯亮着,还以为下人忘了熄呢!」 立仁:「哦,我,我是找两本旧书。」 说完,迳自离开,梅姨狐疑地朝阁楼里看看,顺手拉上灯绳。 魏大保趴在窗棂上往内窥视,立华鼓起勇气,要拿起药碗,立青一把夺过药碗,劝道:「姐姐,第三道药,你就别喝了吧!」 立华霍然坐起,披头散髮,严厉地对弟弟说:「拿来!喝!我喝!」 立青仍拿着碗不动。 立华命令:「立青,给我拿来!不能半途而废!立青……」 立青颤抖地把药递给姐姐,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立华一股脑儿喝下,猝然倒在床铺上…… 梅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似乎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赶紧坐了起来,随便找了件衣服披上,悄悄出门,边上的杨廷鹤唿唿大睡。 第9页 梅姨赶到堂屋,一眼瞅见立青正在和丫鬟商议什么,看见梅姨,立青赶紧止住。 梅姨正色:「出什么事了?」 立青低下头:「没,没什么!」 梅姨盯着立青看,突然目光盯在立青衣角的一簇血渍上:「立青……」 立青求助的眼神看着梅姨:「梅姨……」 梅姨对着丫鬟:「见秋,你先下去吧。」待见秋离开,梅姨接着问:「到底怎么了?」 立青小声嘀咕:「我姐、我姐,她出事了……」 梅姨一怔:「我的天哪,我就知道这孩子有事……」 说着,梅姨拉着立青,匆匆离开。 二 三省巡阅使在百姓的期待和议论中,出现在了醴陵城。 杨廷鹤虽瞧不起这个巡阅使,为赴宴,还是很郑重地对着镜子试起礼装来。梅姨恰好端银耳汤经过,廷鹤奇怪这种端汤送水的事情还要梅姨亲自做,梅姨嘴快,不过还是比较隐讳,只说立华不舒服,她要亲自照顾。廷鹤正要细问,丫鬟报告,说是城南林家派人来,要托立华给林家小姐往广州捎东西,来人正等在厢房。 厢房内,一个手拎挎篮的少女等在角落的椅子上,两眼怯生生地打量四周,她突然听见隔壁屋有人声,似乎是在争执什么,好奇地循声而去。 立青正带魏大保参观书房里的瓷器,大保看得啧啧称赞,立青顺着大保的称赞,把父亲好好夸了一通,他说父亲发愤要振兴醴陵的烧瓷业。大保有些不解,他想像不出来一个曾经带兵打仗的人竟迷上这玩意,立青自豪地说,这叫实业救国,要不是老爷子中了这个邪,说不定还成了三省巡阅使呢!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话一出口,大保就嘲笑立青纯粹自夸。立青急了,干脆说:「早年,我爹的官比萧耀南还大呢!」 魏大保更不信了:「大哪儿呢?你到大街上看看,满处都是岗,人家那派头,卫队腰上插得一色德国驳壳枪!」 立青就是气盛:「驳壳枪算个屁,我爹有左轮手枪,比那驳壳枪不知道金贵多少呢!」 魏大保怎么也不相信他现在置身的地方会有枪,惊讶地看着立青。立青想都不多想一下,脱口而出:「你等着,我这就拿给你瞧瞧!」 立仁和周世农正在茶楼切磋,周世农问立仁:「在你开枪时,令尊就坐在身边,一旦开枪,你考虑过他的处境吗?」 立仁怔住了。 周世农进一步问:「革命者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可是,父亲的呢,你也不要了吗?」 立仁缓过神来:「如果需要,当然可以不要。」 周世农笑笑:「义无反顾?」 立仁:「义无反顾!」 立仁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弟弟,立青正一步一步逼近他家的阁楼,一步一步逼近那把在他看来很快就要派上用场、并用此证明自己赤胆忠心的左轮手枪。 立青回到书房,魏大保看好戏似的说:「枪呢?你就吹牛吧!」 立青摸摸脑袋,嘆口气:「是呀,我怎么没找着呢?」 魏大保不屑:「得了,你那一套,我早领教了!」 「别动!」 魏大保吓了一跳,黑洞洞的枪口照直对着他,立青骄傲地看着大保,又来了一句:「让你别动!「 魏大保还是有些不相信:「我不动,行了吧,真的假的?」 立青:「咱家上上下下,除了老爷子嘴里的两颗假牙,别的都是真的!」 立青持着枪神气地穿行在瓷器架前,不断地把枪口对准一只只瓷瓶,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大保无比艷羡地紧随其后。 立仁急匆匆地跑回来,和梅姨撞个满怀,梅姨嚷着,廷鹤都等他等了很久,立仁哪有心思和梅姨细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进屋,朝阁楼奔去。 立青还在炫耀那把手枪,一会对着瓷瓶,一会对着几案上的东西,做瞄准的样子,好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一样东西打烂。林家的那位少女已经站到书房门口,好奇地看着立青渐渐逼近的脚步,她忍不住清咳了一声。立青吓了一跳,扭脸看去,与此同时,食指顿时失去控制,手枪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只华贵的瓷瓶立时粉身碎骨、稀里哗啦。 「啊……」少女面色惨白,用力捂住耳朵。 立青傻傻地看着少女,忘记放下手枪。 魏大保浑身颤抖:「立……立青……」 阁楼里,立仁面对已经打开的箱子,呆住了。很快,枪声从他脚下的楼板连续响起。杨家书房里,连续的枪响,还有满地粉碎的瓷器……立青已经完全手足无措,食指近乎歇斯底里地不断地扣动扳机。 杨廷鹤、梅姨、立仁几乎同时跑到书房,外面一片乱糟糟的脚步人声。 立仁噼手夺过立青手中的枪,打开枪膛,回脸直直地看向弟弟,狠狠地给了立青两记耳光。立青已经完全不知疼痛。 魏大保突然看到,原先座椅上的林家少女惊恐地瞪大眼睛,颈脖处鲜血淋漓,浸淫得整个上衣也变得殷红殷红,半晌,大保冒出一句话:「你,杀人了,立青……」 杨廷鹤大喊:「别打了,赶紧救人啊!」 正说着,一群士兵撞门而入,举枪大喊:「不许动,都不许动!」军官随后赶到,问道:「枪在哪儿?找到没有?」正问着,他一眼看到立仁手上的枪,立仁也注意到军官在看他,欲解释,「别动!」所有的枪口都指向了立仁。 第10页 「放下枪,把枪放在地上!」 立仁丢下枪,「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士兵们蜂拥而上架住他。杨廷鹤摆摆手:「误会,实在是误会啊……」 立仁理直气壮起来:「你们抓我干吗,快救人啊!」大家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林家少女身上,她从座椅上,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梅姨冲上去,抱住少女,不停地摇晃她的身体:「林家小姐!林家小姐!」少女已然昏迷。 士兵们对枪的关注远大于少女,瞟了一眼少女,便把枪交到军官手上,军官掂了掂手枪,对立仁问道:「你开的枪?」 立青突然清醒过来,大喊一声:「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立青。 立青似乎彻底缓过神来,耸耸肩膀:「我玩来着……没想到,它就响了!」 立仁趁着当口,上前抱起血淋淋的少女,就往门外走,大喊:「备车,去城关医院!」士兵们没有阻拦。 军官转向杨廷鹤:「杨厅长,这枪哪来的?」 杨廷鹤:「是我的,都怪小儿玩枪,不幸走火,意外,完全是个意外。」 军官:「您的?」 杨廷鹤:「此枪系鄙人在南京任职时的佩枪,作为纪念物收藏在家,不想惹出这等祸事。顽劣呀,立青!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军官笑了笑:「这也太巧了,杨厅长,值此全城戒严之际,贵府发生枪案,在下不能不予以过问呢!」 杨廷鹤:「我说了,这纯属意外。」 军官:「杨厅长,非常时期出现枪伤案,无论何种原因,也无论枪枝何种来源,为了三省巡阅使之安全,我不能不带走贵公子和这支枪!多有得罪了,带走!」 军官一挥手,士兵们上前押走立青,军官又朝杨廷鹤敬了个礼:「此案一旦审结,卑职会给厅长报告。」 军人们走了,愣怔的杨廷鹤:「乱了!乱了!全乱了!」 梅姨来到立华房间,给她送汤羹,把刚才的事情向立华说了一遍。立华奇怪,父亲竟然还有把手枪,两人正唠叨着,门外有敲门声,是立仁来了。 梅姨很关心林家那少女的病情,立仁拍拍身上的尘土,给自己倒杯茶水,坐下:「幸亏那王八蛋枪法不怎么样,差一点,差一点就把脖子打断了,已经动了手术,问题不大!」 梅姨方才松口气,立华为立仁说立青是王八蛋很不悦,瞪了他一眼。 立仁又喝口水:「那王八蛋在警备队说什么了?」 梅姨:「立青能说什么,小孩子顽皮而已。」 立仁:「你让爹提醒他,别他妈瞎说,对咱爹不好!」 立华忍不住了:「立仁,我就不懂了,你怎么能这么说立青,就算他一万个不对,他能瞎说什么?他也就浑点儿,不至于把事情往咱爹头上说,他不是那种人。」 立仁冷笑:「又替他说话,我看你俩,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立华:「哥,你怎么老这么对我说话?这哪像个家呀,咱家什么时候成这样了,啊?」 立仁:「你都这样了,咱杨家还能怎么样?」说完,转身而去。 立华冲着立仁的背影:「阴阳怪气,永远是阴阳怪气的!」 梅姨:「别计较,立仁就这么个人,长子吗,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立华:「不对,他一定知道了我的事,瞧他那眼神的不屑。」 梅姨让立华不要多想,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情不能包容的,立华低头生闷气,外面,传来杨廷鹤的高唤声:「他姨,在哪儿呢?」 梅姨应着,出去了。立华深深地嘆了口气。 杨廷鹤刚从警备队回来,气唿唿的样子,把衣帽顺手扔给梅姨,让她迅速去钱庄取一千五百大洋回来,五百用于给林家道歉,剩下一千算是给立青消灾,毕竟是戒严期间开枪伤人,即使警备队看杨廷鹤的老面子,对立青的治安处罚还是少不了的。梅姨立即就去钱庄。 立仁走进来,告诉父亲,给林家少女的医药手术费一共花去两百大洋,可能还要用些钱。杨廷鹤已经气不过了,手一挥:「钱的事,找你姨去!」 立仁应了一声「知道了」,正要离开,杨廷鹤一把叫住:「等等,立仁,我想问你一句!」 立仁:「什么?」 杨廷鹤:「你知道你弟弟从哪儿弄到那六颗子弹?」 立仁有些心虚:「他自己没说?」 杨廷鹤:「立青就是不肯说。」 立仁:「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杨廷鹤捋捋鬍子:「我就奇了怪了,这把美制点三八左轮手枪子弹稀罕得很,这枪在省内就没有几把,我当初在南京就没能再找着,他从哪儿弄到的?」 立仁:「警备队询问这事了吗?」 杨廷鹤:「那不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吗,你弟弟和我都还没那么傻,跟他们压根不提。」 立仁暗自松口气:「既然如此,父亲又何必要刨根问底呢,就当他是捡来的!」说完匆匆离开。 杨廷鹤来回踱着步子:「捡来的?怎么可能捡来的?」 立青关在城关警备队有一阵子了,这天中午,士兵照例端了饭菜走进来,递给立青一份。看着饭菜,立青就皱起眉头,丝毫没有胃口:「怎么又吃这玩意?你们当兵的也太清苦了!」 士兵:「所以,我的少爷,你得让你家老爷往外掏银子,补贴补贴咱警备队的伙食。」 第11页 立青:「那你能不能跟你们队长通融通融,放我回家!」 士兵:「少爷,还提要求呢?老实说,我一辈子还真没见过有你这样待遇的杀人嫌犯。对了,你使得那把枪真是把好枪,可我就不懂了,你怎么一气把六颗子弹全都打光呢?」 立青不好意思起来:「我蒙了,完全蒙了。」 士兵:「是头一次放枪?」 立青点点头。 士兵也点点头,半调侃:「不错,头一次放枪就撂倒一个。」 立青:「班长拿我开心呢!」 士兵:「有一点对你们杨家很不利呢。」 立青:「什么?」 士兵:「哥老会的大头目刘老黑供认,前些时候,有人托他们打广州秘密带来六颗左轮子弹。」 立青:「有这事?」 士兵:「你们家该不会跟哥老会有来往吧?」 士兵吃完了,洗饭盆去,立青愣怔在原处。 不错,警备队查出那六颗子弹的来源,这个消息,周世农也知道了,并且第一时间告诉给立仁。立仁倒觉得这是早晚的事。 周世农点点头:「哥老会的人在大狱里招供了,你我都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就得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立仁怔住了。 周世农接着说:「如果刺杀巡阅使的计划泄露出去,你我都是杀头的罪,必须走!你一走就是有哥老会的口供,也没人能证实此事,那就纯粹是一场意外,对你对你的家人都有好处!」 立仁怔怔地:「三省巡阅使安然无恙地回武昌去了,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杨廷鹤正在和梅姨说哥老会的事:「警备队话里话外跟我提哥老会的刘老黑,弄得我一头雾水!」 梅姨惊叫起来:「什么?把咱和土匪往一块儿扯,明摆着在敲诈咱杨家呢!」杨廷鹤嘆口气:「有什么办法,我杨廷鹤虎落平阳,谁不能踩你一道儿?儿子在人家手上,枪在人家手上,伤及的无辜也躺在医院里,到哪儿都是不在理呀!」 两人正抱怨着,立仁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杨廷鹤看儿子一眼,没理他。 立仁鼓起勇气:「父亲,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梅姨看看父子俩,识相地离开。 杨廷鹤严厉地问:「谈什么?」 立仁:「我的事。」 杨廷鹤:「你的事?你的什么事?」 立仁:「所有的事。」 「还嫌你老子烦不够吗?出了这么个逆子,一个醴陵城谁不在戳我杨廷鹤的嵴梁骨,我这张老脸扔大街都没人要。」杨廷鹤说着,来回踱步,手举过头顶,仰起头,质问道,「祖宗啊,都什么事呀,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了我杨廷鹤……」 立仁:「父亲……」 杨廷鹤转向立仁:「不说也罢,好好地教书育人,完成祖宗的功德,别学你弟弟。」 立仁:「我已经决定了,父亲,我今晚就得去广州。」 「你说什么,去广州?」杨廷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仁:「其实,家里出的这事,跟立青原本并无关系,完全是我的原因。」 杨廷鹤霍地看向儿子:「你说什么?你的原因?」 立仁:「爹,我实话跟你说吧,那子弹是我拿来的,原本是要杀三省巡阅使的。」 杨廷鹤彻底蒙住了。 毕竟还是心疼儿子的,也毕竟是饱经沧桑的,杨廷鹤情绪很快就调整过来,找梅姨拿三千块银票给立仁,又让立华这就去警备队转告立青,一定要咬死说,那六颗子弹是自家原来就有的,是从南京带回来的。 立仁很快收拾好行装,接过父亲的银票,就离开了。望着立仁离去的背影,杨廷鹤感慨道:「看来,两个儿子里,还是立青造化大,别看他顽蛮,根子上,还是咱老杨家的种性,坦荡,率真,有情有义。」 梅姨倒有点替立仁着想,她让杨廷鹤也担心担心立仁会不会心里闷着难受。杨廷鹤笑道:「你将来会知道,是立青这浑小子保全了这个家,否则,咱杨家,那就是灭顶之灾。」说完,他让梅姨研墨拿纸,他要给楚自人去一封信。 立华去警备队,按父亲的吩咐,打通关节,把立青领了出来,但那支左轮手枪却被扣下来了。两人离开警备队,便去到城关医院。到医院门口,立青驻足,不敢进去。立华安慰他说,父亲不会一个劲冲着他发火,因为立仁也被搅了进来,并且还突然离家去了广州。 立青一怔,他早就猜测到立仁打小算盘,这下更加坚定了。立青把事情的全过程告诉立华,还说,在立仁打自己耳光时,他就明白,枪里的子弹是立仁装的,之前根本就没有子弹。立华听着,脸色苍白。 立青悄声说:「我在警备队咬死了没说出他,完全是为了咱爹咱这个家,姐,你不知道,立仁近来一直与广州的秘密社团来往,他老和一个姓周的碰头,我都遇上过,昨天警备队的兵士奉命去捉那姓周的,没捉到,跑了!」 立华有点信了:「难怪父亲要我专门叮嘱你呢,我的天哪,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立青:「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天大的事,父亲那种人能急成那样?枪走了火,伤个小姑娘算个屁!」 立华:「他真要刺杀三省巡阅使?他是和咱爹一块赴宴呀,他能完全不计后果?」 第12页 立青:「哼,他那人心里什么时候有过别人?」 立华沉默了。 杨廷鹤、梅姨和林家的人簇拥着那个少女走出医院,立青转身就跑,立华想拉住,立青还是开熘了,他躲到一个拐角处,闪在墙后面,林家少女颈脖处缠了绷带,目光似在寻觅什么,立青羞愧地低下头。 晚饭时,大家吃得很沉闷,各有各的心事。杨廷鹤突然问立华,近来是否和楚材有联繫,立华回答没有。杨廷鹤接着说,楚材的父亲楚自人和他是生死之交,楚自人刚帮杨家摆平了祸事,楚材又和立华打小就有婚约,不如就此成亲算了。 立华心头一震。 立青打了个哈欠。 杨廷鹤扭脸直视立青:「你怎么了?过会,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立青不屑:「怎么了,不过有点乏了,在警备队关的,筋骨又酸又疼。」 立华想笑。 杨廷鹤「砰」地拍了桌子:「你们的眼里都还有没有祖宗?还有没有你们这个父亲?」立华赶紧收住笑容,立青这下没说话。 走到门口的梅姨停住脚步。 杨廷鹤指着立青:「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立青:「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杨廷鹤:「我就见不得你这一脸玩世不恭。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我在你这年龄上在做什么啊?已经从士官学校毕业了,你爹那时候的同窗,如今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立青:「爹,你说这个没用,各有各的情况,噢,就说姐姐,当初,你和楚伯伯喝醉了酒,一高兴,两家就成了亲家,有这么办事的吗?一杯酒把人家十几年之后的事都定下来了,也不问问十几年后是个什么情况……」 立华拉拉立青衣角,小声说:「立青!」 立青甩开姐姐的手:「不说不说,我这个败家子没资格说话,说了等于放屁。」 立青站起来,走掉了。立华犹豫了一下,也走了。 杨廷鹤嘟哝道:「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梅姨紧着几步走上前:「廷鹤!廷鹤!别同孩子动气,立青刚关了七八天……」 杨廷鹤:「我看是关少了,关少了,关少了……」 梅姨:「跟自己的儿子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吗?」 杨廷鹤:「你倒好,站在门口不进来。这会来劝我,你倒是早进来劝啊!」 又一顿不欢而散的晚饭,杨家已经很久没正正经经、和和睦睦地吃一顿饭了。 立青没好气地摔打立仁没带走的物什,立华跟进门:「咱爹算开明的了,你犯不上惹他生气。」 立青:「姐,我和你不一样,我这一枪赔了他三千大洋不说,还折进去一大堆人情,我挑着话让他出出气,要不,老人家非憋死,唉,你不是要走吧?」 立华:「我这一趟原本是要去上海,解除了负担,你姐该去工作了。」 立青一惊:「工作?」 立华点头:「黄埔军校在上海定制了一批军服,我得赶过去监制,协助运往广州,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立青怔了:「你一走,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 立华:「我都出去三年了,你不是一样过来了吗?我看爹嘴上对你狠,心里头还是捨不得你这老巴子!」 立青:「你刚刚说黄埔军校,是个什么学校?」 立华:「这样的革命大事你完全不知道?」 立青摇摇头:「我一向对广州的事没兴趣。」 立华:「那现在怎么有兴趣了?」 立青:「还不是让咱爹逼的,他张口闭口地提他的日本士官学校,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还能听不出来啊?」 立华笑了。 立青突然正经起来:「姐,你说我能去上这个军校吗?」 立华有些顾虑:「可你对它完全不了解呀!」 立青:「了解了,那还用上?上完了不就了解了。」 立华想了想:「我没法为你做决定,这事太大了,你得和爹商量一下。」 立青急了:「那你的事为什么不跟爹商量呢?」 立华噎住了,半晌,眼睛湿润。立青自知语失,欲上前解释。立华狠狠地搡了立青一把,夺门而去。 是夜,杨廷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觉告诉他,家里总有些事情瞒着他。梅姨让他别瞎想。杨廷鹤还是觉得有问题:「立华她生什么病,她这趟回来,像变了一个人。」 梅姨搪塞:「这有什么奇怪的,女大十八变,你就别替她操心,孩子有自己的情况。」 杨廷鹤:「不是,打小她和楚材挺好的,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 梅姨:「女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心思,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别人说了不算,就像我对你,我姐在世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吓得个要死,不敢说,可是越是心里害怕,越是放不下,给我说媒的人还少?女人呀,在这上头,犟着呢,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头……」 杨廷鹤很快警觉:「听你这话,立华已经有人了?」 梅姨笑了笑:「怕还不止呢!」 杨廷鹤一怔:「你说什么?」 梅姨:「我是说,楚家那孩子就算了吧,别硬往一块凑,已经晚了,别让人家骂!」 杨廷鹤一下子撑起身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瞒着我?」 第13页 梅姨见再无法隐瞒下去,对杨廷鹤耳边一阵嘀咕。杨廷鹤猝然倒在枕上,长嘆:「祖宗呀,我杨廷鹤愧对祖宗……瞧我这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邪行呢!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弄的!」 次日,梅姨很抱歉地告诉立华和立青,自己最终没有帮立华守住打胎的秘密。立华倒还豁达,她觉得父亲知道也好,也免去了楚家的婚约。提及立青想当兵的事,梅姨让立青还得三思,外头毕竟比不上家里,凡事都有父亲罩着。立青觉得梅姨言下之意,似乎是说父亲并不反对,只要他自己想清楚就好,便放心起来。 梅姨语重心长地说:「这一段,咱家出了多少事,你爹的性情你们也都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说几句话,你们别在意。父亲就是父亲。你们母亲临去的那天,把家里的钥匙都交给我了,她知道你们的父亲是个不善理财不善管家的人,至于我,有许多做得不到的事,伤了你们的心,别记你姨的仇,我,我也难呀!」说着,她眼圈红了。平日里,梅姨虽有些唧唧歪歪、唠唠叨叨,在杨家三个孩子看来,还喜欢在父亲面前搔首弄姿,况且,之前是他们的姨,现在成了后妈,多少有些接受不了,可大家心里都知道,梅姨是个好心且热心的人。 看着梅姨伤感,立华姐弟相互看了一眼,立华拉住梅姨的手:「姨,别呀,我们一走,父亲可就全靠你照料了。」梅姨点点头。立华接着说:「就今天吧,立青去广州,我去上海,我自己有钱,立青怕是需要点盘缠。」 立青摆摆手:「别别别,我什么钱都不要,梅姨,您帮我转告老爷子,我欠他的三千大洋,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他的!」 梅姨还是从襟内掏出一手绢包来,刚要伸手,立青忙把她手挡回去:「我说了,我什么钱都不要!」 「你这孩子啊,倔脾气和你爹有得一拼!这不是你爹的钱,是你姨我自己的!」说着,梅姨打开手绢,露出一对金手环,「你们俩一人拿一个,这原是你们外婆给我的嫁妆,现在看来,我这辈子都用不上啦!」 姐弟俩面面相觑,还是郑重地收下梅姨的礼物。 三人来到杨廷鹤书房,立华轻叩房门:「爹,我和立青来和你告别!」无人答应。立青大声说道:「爹,儿子走了,儿子欠家里的,总有一天会还的!」仍然无人应答。 推开门,房间空空荡荡,钟摆有规律地晃动。 立华和立青整理好行囊,穿过院落,转过廊子,怔住了。杨廷鹤站在门边,默默地注视他俩。杨廷鹤拍拍立青的肩膀:「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立青,你终于知道怎么不挨老子的军棍了。你们走吧,别忘了欠我的三千大洋,有你梅姨在,我以后的日子会活得好好的,等着你还我。」 立青垂下眼睛。 姐弟俩迈出杨家大门,看着对他们摆手告别的父亲和梅姨,终究依依不捨地离开了杨家,也离开了醴陵城,奔赴各自的前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未来如何,他们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繫在了一起,包括先他们一步离家的立仁,也亦然。 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穿梭在人流中,有工人、农民、学生,还有军人,有的在电线桿下演讲,有的发着传单。凡是建筑物上,都贴着红色标语,高楼上,突然纷纷扬扬地雪片似的落下传单来,行人们纷纷去捡。 广州,一九二五年,充斥着革命的味道。 杨立青夹在人堆里,他也弯腰捡起一张传单,上面写着「继承孙总理遗志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一辆电车从立青面前开过,有几个学生吊在车门外,齐声高喊:「打倒军阀!打倒列强!实现国民革命!」一声高过一声,听着让人热血沸腾。学生们都举着小旗子,电车整个成了一座红旗招展的行进堡垒。立青万分新奇地看着一切,一股热浪涌上心头。 立青按着立华给的地址,找到立华的住所,这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小楼,一对金髮碧眼的夫妇走了出来,立青有些不敢确认,待再次对照地址后,他走了进去。 当走进立华的房间,立青更惊讶了,非常精美的公寓套间,客厅、卧室、盥洗室一应俱全,只是,客厅的花瓶里插着的玫瑰花已经枯萎。 立青走进卧室,他脱掉鞋子,光脚丫走在檀木地板上,看着羊毛地毯,还有一张双人大床,他抚摸着,心情有些复杂。 在立华家的第一夜,立青睡得还是很香,天光透过窗帘漫射进来,立青揉揉眼睛,突然意识到还得去拜访姐姐的一个好朋友,赶紧起来穿衣。 根据路人指引,立青走到一幢小楼跟前,这里很幽静,只听到鸟鸣声,他鼓足勇气,在门上敲了敲,无人开门。立青犹豫了一下,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仍是一片幽静,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姑娘面红耳赤地追打着一个男子,冲进客厅,躲闪中,那个男子扶着眼镜,只是笑作一团,立青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喘息甫定,一眼看到立青:「你是谁?」 立青:「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姑娘:「那你找谁?」 立青:「请问瞿恩先生是住这儿吗?」 姑娘回身向餐厅叫道:「哥,有人找你!」 传来那男人洪亮的声音:「谁呀?」 第14页 姑娘对着立青做了个鬼脸,乐呵呵地说:「一个说了你也不知道的人!」 黄埔军校政治教官瞿恩走过来,打量着立青,立青怯生生地往前挪了几步,憨笑。 瞿恩:「坐坐坐,小伙子,我这个家,什么人都来,各党各派、形形色色,别拘束!」 立青:「我姐让我来这儿的!」 瞿恩一怔:「你姐?谁是你姐?」 立青:「她叫杨立华,我叫杨立青。」 瞿恩笑了:「你早说呀,说了都知道!」 立青还有些拘谨:「我,我是来考黄埔军校的。」 瞿恩点点头:「哦,考黄埔啊。来来来,先坐,别跟个大姑娘似的!」 那位姑娘:「嗨,搞了半天,是立华的弟弟呀!」 瞿母也从餐厅出来,她眯眼看着立青:「有点儿像,精神头儿像!」 三个人都在打量他,立青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瞿母招唿立青过来吃饭,立青拘束地入座。非凡 瞿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母亲,那是我妹妹瞿霞。」 立青早就听立华提过这一家人,瞿恩先生早年带着母亲、妹妹一块留学法国,一块被驱逐回来,又一块来广州革命,瞿母还是个裹着小脚的革命积极分子,立青想到这点,下意识地朝桌下看去。瞿母很聪明,当即意识到立青这一举动的用意,哈哈大笑:「你姐姐定是说了我这老太婆的小脚吧,她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优点,恐怕一句不提吧!」 瞿母慈眉善目,笑声爽朗,一种久违的母亲的感觉涌上立青心头。 瞿霞看上去也很清爽,嘴角微翘,总觉得她在笑,事实上,看着立青傻愣愣的样子,瞿霞是在偷笑。立青对这一家子印象甚好,瞿恩也说,立华和他妹妹瞿霞一起在中央党部妇女部上班,是他家的常客,他们一家对立华印象也颇佳。这么一来二去拉家常,生疏感逐渐消失。 瞿恩问到立青想考黄埔军校的事,立青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坚定地说:「是的,我想考!」 瞿恩问:「你有什么特长?」 杨立青:「我一无所长,就是想考。」 瞿恩:「功课怎么样?数学?理化?国文?」 杨立青:「不怎么样,都不怎么样。」 瞿恩:「那就困难了,考试是有严格规程的,具体操作有一个招生委员会,我虽是招生委员,但我并不能个人说了算。」 杨立青心一沉。 瞿霞有些疑惑,也有些挖苦:「不应该呀,你姐是广东女子师范优等生。你的功课怎么会不好?」 立青瞪了瞿霞一眼,转向瞿恩:「如果……瞿教官如果觉得为难……那我自己想办法吧。」 四人一阵沉默。 瞿母嘆:「看把这孩子急的,都说黄埔怎么个好,可这点上还真比不了法国,人家学校连我这六十岁老太太都收,有教无类,挑学生又不是挑姑爷,非得要用那些试题卡人家。」 瞿霞:「哥,要不你找找周主任?」 瞿恩:「这种事找谁也没用,黄埔的制度,谁也不能例外。」 又是一阵沉默。 立青:「我吃好了。谢谢伯母,瞿教官,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要去看一个朋友……」他站起来,笑得有点落寞。 瞿恩:「等等!我看咱们可以争取一下。瞿霞,我的事太多,你是不是可以帮点忙,帮助立青突击补习一下,有针对性的,力保他可以进入面试。」 瞿霞:「我只有下午有时间。」 瞿恩:「第三期招生还有几天。那立青你每天下午过来补课,我这妹妹功课好,俄语尤其好,军校的苏俄军事教材很大一部分她都参与翻译的,军校生需要什么,她熟!我们就努把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看如何?」 立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内心充满感激。 瞿恩给立青几本书,让他带回去阅读。立青一回来,直接躺倒在卧室床上,他胡乱翻了翻带回来的书,又「啪」地扔在一边,仰脸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一阵敲门声,立青挣扎着爬起来开门,是房东老太太,后面跟着一个军人。军人向立青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呈上一份请柬。 立青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军人说:「建国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上将兹定于七月六日晚,也就是今晚,在广州大饭店举行酒会敬请届时莅临赏光。」 立青万分不解地接过请柬。 天色渐渐暗下来,立青啃着面包,半只面包似乎不能抵挡飢饿,他不由得拿起那份精美的酒会请柬。然后,他拉开壁橱,一套套军装赫然在目。立青挑出一件试穿,对着穿衣镜,左顾右盼,他第一次觉得一身戎装的自己好不精神,干脆行了几个军礼,一看就不标准,立青忍不住对着自己笑了起来。 立青还是挑了一套体面的便装来到了广州大饭店,一阵阵欢快的管乐声不绝于耳,一辆辆轿车鱼贯驶上饭店门廊,车内走下将领、政要和他们的家眷。立青定定神,把请柬交给侍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一个目光流盼的中年男子站在接请柬的侍者身后,疑惑地看着立青,待立青进去后,他从侍者手上取过请柬看,合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酒会现场华丽而热闹,服务生端着各种美味佳肴、酒水穿梭,军政显要以及他们的太太持着酒杯,交谈甚欢。立青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尽情享用美食。一个将领走过来,看到立青的吃相,不禁皱眉,很快,又一个将领走过来,问道:「怎么没见许老总?」对方回答:「听说,临时被汪精卫叫去开会了。」随即,两人议论起当下政事,胡汉民、廖仲恺、蒋介石的名字从他们嘴里一个个蹦出来,立青可不管他们,自顾自吃得开心,两位将领聊了一会,持杯远去。立青把目光从食物上移开,观察全场,忽地,他怔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15页 不远处,立仁一身军装,由同样一身军装的楚材引领着,正逐一与政要们握手寒暄。杨立青赶紧离开座位,朝更角落处走去,他听到身边有人议论:「那是蒋校长的秘书楚材吗?」 「不错,是他!」 「他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不太熟,好像是校务部新来的参谋,楚秘书介绍来的。」 穿行于人丛中的立青被人拍了肩膀,他站住,回头。来者正是先前等在门口、对立青一脸疑惑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叫董建昌,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秘书长,之所以对立青关注,完全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衣服穿在了立青身上。立青这下尴尬了。 董建昌问:「你是立华什么人?」 立青:「我是她弟弟。」 董建昌笑了,变得亲热起来:「哦,那我们应该很近,立华没回广州?」 立青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和姐姐的关系,不过他的语气没董亲热,冷冷地说了一句:「她去上海了。」 董建昌:「她不是早就去了吗,应该回来了。」 立青无语,他不想把姐姐打胎的秘密告诉这个其实和秘密很有关系的人,这时,他看见立仁和楚材正往这边走来,立青盯住立仁和楚材。 董建昌疑惑:「怎么,你认识他们?」 立青:「对不起,我得回去了!」说完,朝门外走去。 董建昌追上:「等等,年轻人……」 董建昌也来到立华的住所,他和立青一前一后,抱了一堆食物酒水进到卧室。董建昌看到床上散乱的军装,问立青:「你试过?喜欢吗?」 立青笑而不语。 董建昌像是洞察出立青的心思:「你想考黄埔军校?」 立青一惊:「不行吗?」 董建昌没接立青的话,却向他回忆起自己和立华的事情来。立青不想听,董建昌却坚持要讲,他的眼里,立华曾是广州女子师范的校花,各党各界所有的政治集会都愿意拉立华来站台、造势,谁都想让她成为自己的成员。有一次,立华到党部找董建昌借油印机,他们想自己印传单,董让立华把底稿给他看,看后,欣赏起立华的文采来,索性让立华以后就把传单拿到他这里来印,于是,立华和董建昌就有了隔三差五的接触,再后来,董建昌推荐立华到妇女部做宣传秘书,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被你骗到这房间来了,你向她单独介绍你们的革命!」 立青突如其来的接话,让董建昌顿时由美好回忆陷入些许尴尬,他只好把话题引回考黄埔军校的事情上。董建昌拧开酒瓶,倒满两杯酒,给立青递上一杯。 「黄埔的教学是当今中国绝无仅有的,如今你所知道的所有中国军队都是军阀个人的私家军队,唯有黄埔军,是革命党的革命军。他们有理想,有纪律,听命令,服指挥,打仗不为升官发财,不为占据地盘,而是为了党,为了主义。这得了吗?不得了!前途无量!」董建昌说着,对着立青的酒杯碰上去,「喝吧,进了军校可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校规禁止学员酗酒!」 听董建昌这番话,立青对他的印象有点好转,可想到瞿恩的话,他嘆息:「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董建昌拍拍立青肩膀:「有志者事竟成吗!」 立青:「白天我见了军校瞿教官,他答应推荐我。」 董建昌皱眉:「一定是你姐姐介绍的,我和她说过多少次,别和那些共产党人搅在一起,她就是听不进。」 立青:「瞿教官不好?」 董建昌也不是觉着瞿恩不好,可他固执地认为,这世界上有两种人:理想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瞿恩属于前者,自己属于后者。立华很有理想,他不想立华受瞿恩的影响,把理想发挥到理想主义甚至想入非非的地步。 立青听着有些困惑,董建昌一饮而尽,冷笑:「如今广州的这个局面,理想主义能生存吗?生存不了!不信就等着瞧吧!」 立青:「你是说我姐吗?」 董建昌:「不,我说的是你!」 立青的脸冷峻起来。 三 「0137号!0137号!」 立青满头大汗地从人堆里挤出:「有有有,我是,我是!」他终于在冒冒失失中迎来了黄埔军校招考的日子。 立青进门,正步走到考生位置处,长案前坐了诸多招生委员。他看向长案时,怔住了,领衔所有考官的竟是军事委员会副秘书长董建昌。同一案上,瞿恩也在微笑地看着他。立青安下心来,站得笔直看着诸位考官。 董建昌清了清嗓子,「是0137号考生吗?」 「回答主任考官,是0137号考生。」立青肃立。 「我仔细地注意了,你进门的那几步,正步走得不错,比着在校先期生毫不逊色。你是刻意要给全体招生委员展示良好的队列素质?」董建昌带着一丝微笑。 「回答主任考官,家父乃日本东京第三士官学校第七期培训生,是他教过我军人应有的举止,在我七岁的时候。」立青站得更挺了。 考官们都笑了,瞿恩对此略感意外,看向董建昌。 「这么说,你是子承父志。」董建昌也带着笑意,接着问,「可你是否知道,先总理中山先生创建的黄埔军校和那些日本军校有着本质精神的区别?」 第16页 「回答主任考官,这是毫无疑义的。所以考生选择了黄埔,而没去日本。」 董建昌进一步问:「那你为什么选择黄埔?」 「回答主任考官,因为它值得。」立青用更为嘹亮的嗓音回答。 「你倒是干净利落!」董建昌赞嘆。 「回答主任考官,军人用语,应以简洁为宜。」立青自觉表现良好,精神振奋。 董建昌点点头,看向其他委员:「不错,这理由成立,诸位招生委员,你们可以提问了。」 瞿恩问:「0137号,你刚刚说,你在本质精神上选择了黄埔,我的问题是:何为黄埔精神?」 杨立青已经没有丝毫紧张了,大声答道:「回答考官,简而言之,就是为主义而英勇奋斗的精神;忍苦耐劳,努力奋发的学习精神;为民众为国家不要身家性命的牺牲精神;主动活泼富于进攻的战斗精神。回答完毕!」 瞿恩也赞许地点点头:「我的问题完了。」 考官们小声地交流了一下,某考官扯过一份试卷,看向杨立青:「0137号,我调看了你的数学笔试,你的数学总共得了三十五分……我的问题是,一个连数学简单概念都未能答对的考生,却令人奇怪地做出复杂的正反比例试题,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事先向你泄题?」 杨立青一怔,瞿恩也怔了,董建昌笑眯眯瞥了一眼瞿恩。 立青反应过来:「回答考官,我的数学的确很差,非常差……」 「数学差没有什么,先期同学中数学得零分的大有人在,我是问你,你是否有某些不光彩的作弊行为?」 立青想了想,大悟:「你指那道正反比例题?有人事先告诉了我?」 「不错。」 「这没啥奇怪的,那是我的饭碗呀!」立青反倒得意起来,「父亲见不得我游手好闲,非逼我给一个糟老头子打了一年下手。我的师傅李寿成,民国初年曾协助日本人绘制过湖南各县地图,日本人回国后,把那套测绘设备留给了师傅,我给他做了一年的徒工,绘制地图,吃的就是正反比例。」 立青一边说,考官们嘤嘤嗡嗡起来,瞿恩放松下来,并对立青刮目相看。 董建昌存心想让他表现一下:「你能画地图?那你画一张图让我们大家看看?」 「要不画一张湖南省交通略图?」立青也不谦让,初生牛犊不怕虎。 兵士抬来黑板,立青拿着粉笔,思索起来,考官们兴趣盎然地看着他。立青拿着粉笔,凭着记忆,娴熟而流畅地画开了,一边画一边嘟嘟囔囔:「师傅对我说,湖南地形不凡,整个图形像个伟人的大脑袋。」 片刻工夫,湖南省图的大形状就成了,考官们惊喜地看到立青坚实准确的手笔。立青手不停画,嘴里也不停地说着:「三湘四水七泽,得天独厚,育养湘人,才有太史公所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才有『无湘不成军』的俗话……」随着立青把山峰、河流、铁路、港口、主要公路和主要城镇准确而一目了然地画在黑板上,考官们面面相觑。 董建昌看向瞿恩:「瞿恩教官觉得此考生如何?」 瞿恩微笑,「这个考生很可爱。」 「是吗,你是这么看?」另一个考官点头称道,「确有些歪才。」 董建昌说:「歷来军校步兵教程中,识图用图最不易为学生掌握,我看该考生人才难得。」 「也是。上次白崇禧将军来校为二期生讲授『湖南军要地理』,光在黑板上画湖南地图就用去了半个小时,弄得二期生们都不以为然。」又一个考官说道。 董建昌点头:「那就是说,白将军下次再来黄埔讲课,绘图之事可由这娃娃代劳。」 话音一落,列位考官都笑了。黑板前,立青仍在专注他的湖南交通略图,就快完成了。董建昌低头看了看表:「0137号,可以了,可以了。我们不需要你再给我们上地理课了。传下一个考生!」 立青看着黑板上的地图,志得意满地走出考场,瞿恩微笑着看他离开。 立青回到立华的住所,惊异地发现董建昌独自坐在外间。 董建昌:「从瞿恩那儿回来的?」 立青:「是的,他妹妹帮我补了三天的课,我去谢谢他们。」 董建昌「哼」了一声:「谢谢他们?你以为没有我主任考官的批准,你能跨过那道门槛?」 立青愣了,不说话。 董建昌:「我不是在要挟你,你太年轻了,完全不了解事情的复杂程度,你知道不知道,黄埔军官生跨入校门,要履行的第一道组织手续,就是集体加入国民党。」 这完全超出立青之前的精神准备。 董建昌接着说:「你说你和那些共产党人混什么混,自找麻烦不是?」 「可是黄埔是两党合作的产物。」立青很是不解。 董建昌:「那是当初。」 立青越听越困惑:「怎么,现在有变化?两党不再安危共仗,甘苦同尝?」 董建昌:「年轻人,你得放眼未来。」 立青:「未来怎么了?」 董建昌:「我这么跟你说吧,黄埔这道门未来必定出将入相,关系你一辈子的前程,明儿你一步迈进去了,切记不要纠缠到政治里去,目前黄埔,两个人就有三种主义,吵吵嚷嚷,没有意思。你要学会做一个纯粹的军人,什么是纯粹军人?那就是枪里的一颗子弹,枪就是学校,枪的扳机由校长来扣动。」 第17页 立青:「蒋中正?」 董建昌:「不错,是他。」 立青:「他发射我们?他决定我们打谁就打谁?」 董建昌:「你不要这么玩世不恭,你今天在考场上就有点玩世不恭。我告诉你,你们校长是唯一可以收拾今天这番局面的人,我看好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立青沉默。 董建昌:「听我的,入校后,绝不要和瞿恩那些人来往,会影响你的前程。」 立青:「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董建昌:「因为,我几乎就是你的姐夫。」 立青瞪大眼睛,无语。 董建昌:「我已经建议招生委员会把你分到步兵科,步兵是军队的祖父,你又有测绘底子,那是最可能出名将的专业。」 立青一怔:「你还真帮我呢,就因为我的姐姐?」 董建昌:「年轻人,就算你是人才,也是需要有人来度你。不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庸俗,如今几乎所有的政治势力都在争取青年,争取人才。所有的方面都清楚,未来决胜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大量地占有人才。」 说完,董建昌起身离去,不久,楼下传来了汽车离去声。立青兀自伫立在房间里,回味着与董建昌的对话,也许,当初只是因为一个冲动产生来黄埔军校的念头已经不自觉地把他带入到更加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政治环境中。 他陷入了沉思。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本校精神,发扬本校精神……」 嘹亮的校歌声震响天际,立青身着军服,意气风发。 「不爱钱,不偷生。统一意志,亲爱精诚。遵守遗嘱,立定脚跟。为主义奋斗,为主义而牺牲。继承先烈生命,发扬黄埔精神。以达国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谨誓。」立青庄严宣誓,「谨誓。」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向第三期黄埔军官生授枪!」仪仗官发出响亮的声音,立青庄严地接过枪。 一排军号向天吹奏,号声嘹亮悦耳。 立青分到步科第五连六班,开学典礼之后,就举行了班务会。大家正襟危坐。 第一个站起来介绍的叫谢雨时,清瘦得很,他扯着嗓子喊道:「我,谢雨时,湖南长沙人,入校前系湖南湘雅医学院三年预科生。」真没想到瘦弱的身体能迸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哟,大夫!弃医从军?」一个叫吴融的军官生很好奇。 「能治病吗?」看来好奇的不止吴融一个,汤慕禹跟着问了一句。 谢雨时说话很谨慎:「比一般人略通一点儿吧。」 「行了,咱将来负伤不用愁了,有人救护。」穆震方带头鼓起掌来,大伙应和,也跟着鼓掌。 轮到立青了,立青站起来,扯扯衣角,把衣服抹抹直,清了清嗓子:「我,杨立青,入校前游手好闲,舅舅不疼,外婆不爱,狗都嫌。完了。」 一片沉寂,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立青同学还是有长处的,测绘出身,了不得!」说这话的是六班班长范希亮,「下一个!」 该吴融说了。「我,吴融,东吴周郎的『吴』,其乐融融的『融』,说来惭愧,我原是来为东家大少爷代考黄埔的……我录取了,他落榜了。」吴融说得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也难怪,他原是陕西师范生,家境贫寒,为了帮家里还债,就做起枪手,原想做「媒人」,结果自己成了新娘,真是阴错阳差呀。 范希亮严肃地告诫大家:「吴融刚刚说的情况,就到此为止了,不要外传,于本班名誉不利,接着来!」 穆震方:「我,穆震方,入校前,武昌铁路工人,粗通文墨,擅长扳道岔。就这点优点!」 范希亮竖起大拇指:「扳道夫可不得了,决定走哪条道,跟中山先生同行呢!」范希亮夸完,停了一下:「大家都说了,我也做个自我介绍。我,范希亮,被指定为六班班长,其实,我不想做官,我来黄埔本意是求学来的。」 唏嘘声四起,来黄埔各有各的目的,范希亮的动机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崇高。 范希亮补充道:「别不信,我说的是实话,本人入校前系老桂军十五旅旅长。」 大伙都惊得目瞪口呆:「旅长?那还不得少将?」 范希亮笑了笑:「没什么,广州的旅长多如牛毛,兵无实额,枪无实数,队伍零落,系统紊乱。我的那个旅,官比兵多,兵比枪多,枪比子弹多,完全是草台旅,所以我进黄埔,是来求带兵打仗的真学问。」 大家更加肃然起敬了。 吴融说:「不得了,自降身价,甘做普通学员。」 谢雨时点头:「你别说,咱六班卧虎藏龙,什么样的鸟都有。」 汤慕禹边笑边说:「该这么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年轻人就是容易自来熟,短暂的班务会顿时拉近大家的距离,立青也觉得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严肃的父亲、对他嘘寒问暖但总觉得别扭的梅姨、总和他犯沖的立仁、让他觉得心疼的立华,甚至那个被他误伤的林家小姑娘……这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快乐的开始不代表一直都会处于快乐的状态,新生训练开始。这一天,空荡荡的操场只孤零零留下了五连六班。区队长大喝:「你们,步科第六班口令声软绵无力,是没吃饱饭呢,还是裤裆里没那玩意?完全像个娘们!」 第18页 区队长的话真是刺耳,六班军官生们心中顿时燃起怒火,却都还是绷直了身体,站在凶神恶煞的区队长面前,听着他的教训。 区队长:「本区队长有责任教导你们,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懂得什么是口令,什么是军队队列生活中至高无上的神圣命令!」 范希亮静静听着,不发一言。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吴融和谢雨时怯怯的,唯有站得挺直,以期区队长将自己忽略。只有立青满不在乎,充满野性的眼睛挑衅地看着区队长,他可受不了别人这么训斥自己。 「小子,你给我出列!」区队长对着立青吼道,他绝对不能容忍一个学员对自己不敬,「你在藐视我!你的神情告诉我,你不服气是不是?!」 「我没有!」立青觉得有些冤枉。 话音未落,区队长大喊:「六班长!」 范希亮出列:「到!」 「下操后,关他一小时禁闭!」区队长怒不可遏。 立青又想解释,刚开口,都没发出声音,区队长接着喊:「怎么嫌长?那两小时,关他两小时!」 区队长虽这么说,立青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其他军官生倒吓得发起抖来,大家期待地看着班长,不知道他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空气凝固三秒,「是!」范希亮给出响亮的回答。 区队长很满意范希亮的回答,他终于有点缓和,重新面对六班全体军官生:「作为军官生,只要你站在队列中,就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动作,而只有长官的口令。口令是神圣的,因而决不允许你们把它喊得歪歪扭扭,软不拉叽!必须是斩钉截铁的,响亮的,果敢的,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又看向立青:「还是你,第三名,出列!」 立青标准地迈出队列。 「来!照我刚刚的要求,喊一嗓子给我听听!喊呀!给我喊!最简单的指挥口令!」 立青的嗓子像是黏了痰:「立正……向右看齐……」他又试了一次,竭尽全力地喊,这一次他把嗓音喊破了。 对着默默的六班全体,区队长接着训示:「你的口令必须像钉子一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别以为它是一句简单的口令!」 晚上,立青关在禁闭室里,其他军官生就在露天洗澡沖凉。 范希亮默不作声地冲着,谢雨时、穆震方等讨论起白天区队长的事情,吴融冷不丁冒出一句:「别的班班长只是班长,唯独我们六班班长是旅长,出头的椽子。不整你整谁?关立青的禁闭也是杀鸡给猴看!」 大家都怔住了,对吴融刮目相看,虽然不知道是否符合事实,还是觉得他能分析到这点相当不容易和独到了。范希亮还是默不作声。 禁闭室里传出立青的声音:「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托枪——枪上肩——」 大家停止议论,目光投向禁闭室。 范希亮给立青送来一盆饭,铁门窗砰地开了一口子,范希亮探着脑袋说:「行了,吃饭了,这事不能全怪你!」 立青投以感谢的目光,接过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没看走眼,你小子是个好兵。」范希亮语重心长地说。立青停住吞咽,静静听着。范希亮继续:「既然当兵,那就得学会服从和忍受不公。凡事都是有技巧的,口令这东西,眼前得有对象,想像自己就是军团长,面前全是你的军团,怎么喊都有了,懂吗?」 立青似懂非懂地点头,嘴角挂着刚刚蹭到的米粒。 再说立仁,受楚材之命,准备去一个叫文华堂的地方调查。这个文华堂是胡汉民的堂弟弄的一个秘密沙龙,每晚都有粤军军官受他招待,据说还有很多来路不明的人混在里面,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立仁需要做的是调查出胡汉民到底想搞什么花招。 文华堂设在一幢临街的独立别墅里,立仁过去时,里面正灯火通明,不时有军官带着女人进出。立仁刚跨过铁栅门,两个黑衣人挡住了他。 「对不起,这是私人场所,非请莫入!」 立仁一怔,但脑子转得很快:「不是我想来,是有人请我来,这是『文华堂』吧!」 「当然是了,谁请你来?」 立仁瞥了他们一眼:「当然是你们堂主请我来的!」语气颇有自信,就这么混了进去。 别墅里楼上楼下都没了客座,有的在抽雪茄喝酒聊天,有的在打麻将,没人注意进来的立仁。他楼上楼下地转了一圈,发现楼上有几扇门紧闭着,他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一屋子正开会的军官一齐朝他盯来。立仁立刻歉意地躬身:「你们忙!你们忙!」带上门的立仁回到客厅内。 那扇房门重新打开,堂主出来,他对迎上来的两名手下,指指立仁消失的方向,耳语几句,重又回到门内。 立仁回到客厅,独自调酒,那两名手下逼近他。立仁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然后对着那两个人说:「这两种酒掺起来喝,一定很过瘾!」 其中一个手下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立仁抿了一口:「当然是来品酒的!」 另一个问:「谁请你来的?」 立仁很无辜:「兄弟,讲点礼貌好不好!」 两个人不由分说,架住立仁两只膀子。立仁喊道:「你们这是干吗,别拉我呀,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任凭立仁怎么嚷嚷,还是被拖了出去,客厅里有一个牌客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他竟是周世农。 第19页 立仁被那两个手下拖出去,拽倒在草坪上搜身。「这不是杨立仁吗?」周世农走过来,惊讶地说。 两个人停住:「周哥,你认识他?」 立仁抬眼,周世农慌忙扶他起来,「哎哟哟,你看看,你看看,还真是立仁。你们去吧!我们是生死兄弟。你看看,你杨立仁怎么跑这来了?」 两手下离开,将搜出来的军官证交给了周世农。周世农帮立仁拍拍尘土,一边拍一边说:「我说你到广州都没消息了,原来是去黄埔了!」 立仁还很愤怒:「都什么人,地痞流氓,简直。」 周世农说:「都是些出力气的,粗活,你这样的书生干得了吗?」 立仁说:「我早就听说你在这里,想着要会会你!」 周世农说:「你呀,随我进来,你可别说,你来得真够巧,堂主还想着要找个黄埔的人,你倒送上门来了!」 立仁跟着周世农重新进去,独自坐在窗前位置上,擦着嘴角上的血迹。两名手下殷勤地端来酒、干果一类。还给他点了一支上等雪茄。 周世农在楼梯处与堂主说着什么,两人不时地朝这边看过来。不一会儿,周世农走过来。「知道当初谁下的命令要干掉三省巡阅使?」 「谁?」 「就是他,文华堂的堂主。」 「那六颗子弹就是他给的?」 「要不,我一提这事,他立刻就没脾气了呢,大水冲倒龙王庙了,能不信任你?」 立仁可火了,自己堂堂一个黄埔军官就在几分钟前被人那么羞辱,指挥的人竟是自己曾经冒生死危险效命的人,真是窝囊,半晌,立仁狠狠地说了一句:「给这种人卖命,也真瞎了眼了我。」 周世农忙说:「他也就是个跑堂的,他哥哥才是广州城真正的大佬。」 立仁:「他哥哥是谁?」 周世农:「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立仁环顾四周:「我怎么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有点不对呀。」 周世农:「哦?哪儿不对呀?」 立仁:「有股子杀气。」 周世农:「别瞎说。」 立仁:「我做过杀手,有体会,往左轮手枪里装完了六发子弹后,就这么股劲儿,人堆里坐着,也觉得特孤单。」 周世农笑了:「谁跟你似的,书生一个,当初选中你,就是个极大的错误。矮桩子绊倒人,懂吗?瞧那几个不起眼的,都是澳门请来的职业玩家。」 立仁:「玩什么?」 周世农:「玩命!」 立仁:「跟谁玩命?」 周世农轻捅了一把立仁,后者看去,此时有几名粤军军官下楼来,鱼贯穿厅出门。立仁认出了,就是开会的那些人。 立仁:「都什么鸟儿?」 周世农:「粤军第四军的人。」 立仁:「梁鸿楷的人?」 周世农:「别打听那么多,跟你没关系。对了,你和楚材还有关系吗?」 立仁想了想,说:「别提了,人家占着校长的高枝,比以往生分多了。」 周世农:「一定是你清高。要我说,立仁,该放下身段,就得放,黄埔那地方,谁的天下,不是明摆着吗?」 立仁嘆口气:「我这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属于真正不要钱、不要命的人,我……」 周世农拍着他肩膀,声音低了下来:「我明白,说到底,你还是没跟对人呀,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不妨这样……」 周世农专注地对立仁说着他想说的话,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立仁的眼神里已经有了别样的东西。立仁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到可以不顾父亲的生命危险还以为是为革命献身的热血少年,他已经知道如何选择该为之效力的人,也知道如何巧妙地不动声色地套出对方的信息,包括曾经和自己一个阵营里的周世农。 立青还在适应着军官生枯燥而严厉到不留任何情面的训练,开学典礼时的兴奋渐渐散去,他每时每刻都在接受挑战,甚至包括吃饭时间。 饭堂内,全体军官生面对饭盆,坐着不动,食堂里安静得只剩下唿吸的声音。区队长走进来,一声哨响,大家同时动手狼吞虎咽,风捲残云。在旁看着手錶的区队长,将哨子再含嘴里用力一吹,学员全都放下餐具,正直坐立,动作一致,整齐划一。非凡电子书 区队长看了看学员,大声发令:「举起饭盆!倒——」 军官生将饭盆举到头顶,倒亮盆底,没吃干净的被淋了一头一脸的菜汤,六班的餐桌前,人人高举饭盆,除了老范,人人满头满脸的淋漓汤水,狼狈不堪。 区队长在一片静寂中走来,大喊一声:「六班长!」 范希亮:「有!」 区队长:「你们班学员都未能在条令规定时间里完成就餐!」 范希亮:「是我督促不够。也是这几天体力消耗太大,我想……」 区队长:「不要讲理由,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条令?军校颁布的共四百三十七项条令是什么?是王法!每一条都得做到了,身体力行!」 范希亮:「明白!长官!」 区队长:「我看这样,你们六班推举一个人出来,为全班示范,他的一举一动都得符合条令,体现条令!」 他看向立青:「我看就是你!你来做这个:肉条令!听见没有,杨立青!」 第20页 立青「砰」地跳起来立正:「是,长官!」 区队长:「一个星期之内,我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对你实行检查。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条令!肉条令!」 立青:「明白,长官!」 区队长在一片静寂中离开,军官生们轰的一声围过来。 汤慕禹:「立青,是不是以后咱用不着背条令了,只要看你就行了?」 穆震方「砰」地打掉了汤慕禹伸向立青衣服的手:「瞎摸什么?」 汤慕禹:「我替他把菠菜叶子取下来,挂这儿也不符合条令呢!」 立青挤挤眉头:「别碰我,我他妈的找找感觉!」 大家都看着立青,他小心清理掉衣肩上的汤菜,然后说道:「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成条令了,是不是我一步迈出去,也得是条令上规定的七十五公分?」他看向范希亮。 范希亮笑了笑:「看上去,应该是这样。」 立青点点头,拘谨了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下,步伐端正地走出了饭堂。谢雨时及时地弯下腰在立青留在汤渍下的两只脚印间用手测量后宣布:「不多不少,刚好七十五公分!」 众等一阵闹笑。 吴融:「班长,要是立青拉屎呢,拉屎也得符合条令?」 范希亮:「那有什么奇怪,当然得符合条令,第一不得随地大小便;第二要讲究卫生;第三如果是课间,必须请假!」 汤慕禹问:「如果不批准呢?」 已走到门口的立青一个转身,大声地说:「憋着!」 吴融嘆道:「我的天哪,这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成木偶了!」 这一天,上射击课。靶场上一排军官生持枪卧姿射击。清脆的枪声,弹壳跳跃出来,头靶处被打得尘土飞扬。范希亮持枪领着六班的军官生横卧在不远处的高坎下,重复着射击要领,强调着事先交代的事情。兄弟班刚离位,六班就一阵风地低姿鱼贯跃入射击位置,动作干净实用。未等区队长的射击指令下达,这边六班的枪就响了。区队长又气又恼,冲过来大叫。六班的军官生我行我素地并不停下,娴熟地连续射击。震耳欲聋的连续枪响淹没了区队长的斥责。 区队长望过去——远处一排人头靶被打得稀里哗啦,像是事先约好的,六班的枪声几乎一致地停下了。发射场地上静静的,大家期待的眼神望着班长。 范希亮大声报告,「报告区队长,六班全体射击完毕!」这次,范希亮好像和区队长有些对着干。 区队长的脸都要气歪了,骂道:「妈了个巴子!就你们六班显派?老子口令还没下,你们就突噜完了!」嘴上这么说,区队长心里其实很开心,他严加训练的学员们,打靶打得都很不错。 打靶归来,晚上,立青和范希亮到军校围墙外的铁丝网轮哨。 立青说:「白天的打靶真他妈过瘾,你不知道,老范,当了一星期的肉条令,都快憋死我了。是呀,咱黄埔是新型军校,可有人还是习惯旧军阀一套,要都这样,我还不如在家跟我爹学呢!」 范希亮笑笑:「别计较,区队长人不坏!」 「老范,多亏你,六班有你戳着,别的班同学都羡慕死了。」立青对范希亮的感激和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范希亮自谦:「别这么说,黄埔的兵员素质好,一个个人精似的,给点亮,就发光。」 立青想到一个问题:「老范,你说七个月,能学得完?」 范希亮说:「黄埔用的是速成法,头一个月就让你放枪,熟练射击、瞄准、装退子弹、用刺刀,这在旧军队里不能想像。苏联顾问们把在十月革命时期武装工人的那一套搬咱黄埔来了。好处是,明天有事,拉出去就能打。」 立青:「你可是做过旅长的,这一套对你是不是特乏味?」 范希亮:「挺受启发的。」 立青:「哦?」 范希亮:「古代战争,培养一名马上弓弩手,需要三年。」 立青:「为什么?」 范希亮:「那是力气活儿,又需要高度技巧,你得在飞奔的马上把箭射到一百五十米以外去,还得要有准确杀伤力。」 立青:「那倒是。」 范希亮:「可现在用的是步枪,标准化大量生产,使用也简单,男女老幼都能轻松掌握,参与战争的人员不再需要那么专业的要求。」 立青:「还真是这样。」 范希亮:「所以,战争到了今天,取胜之道就变得明了了,谁能争取到最广大的民众,谁就能取得最后胜利。」 立青一边听一边点头。 范希亮:「至于动员民众的能力,共产党实在是要优于国民党,这方面,共产党是大师,国民党是学生。」 立青:「这很重要吗?」 范希亮:「决定最后的胜负,你说重要不重要。所以才有两党合作,所以才有今天的黄埔。别管喜欢不喜欢,你都得向人家共产党学习。」 轮到上理论课了,大家坐得笔挺,等候教官进来。瞿恩教官夹讲义走进课堂。 「起立!」 一声口令,军官生们齐刷刷地起立立正。瞿恩回以军礼,轻声道,「坐下。」又是齐刷刷的声响。 看着大家平静的面孔和期待的眼神,瞿恩说道,「今天,我要讲授的,是作战期间革命军对民众实行的宣传动员。」立青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第21页 瞿恩接着说:「我们知道,战争的伟力,及其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只有动员起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才能确保战争的最后胜利……」立青想到了放哨时老范说的话,与范希亮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瞿恩安排大家都来讲演。三人一组,一个人担任演讲,一个人担任会议主持,剩下的那个练习会议记录,再相互轮换。他告诉军官生们就当面对着万千民众,看看他们打算说什么,用什么来打动民心。 轰的一声,军官生们活跃了起来,个个兴趣盎然,纷纷讨论起来。 教室外,闪过了立仁和楚材的身影,两人走到一个角落,立仁悄声说:「从周世农言谈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们就快行动了,从澳门请来的职业杀手已经到位。」 楚材摸摸下巴:「问题是,针对谁?目标是何人?」 立仁摇摇头:「周世农没说。」 楚材:「他让你进一步接近我?」 立仁:「是的,他希望通过你,能了解校长的一举一动。」 楚材冷笑:「胡汉民是在找死呢!」 立仁:「他们是要针对校长?」 楚材:「问题复杂也就复杂在这里,他胡汉民的政敌可不止校长一人,细数起来,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廖仲恺。」 立仁:「廖仲恺?」 楚材:「汪精卫也算一个,可论能力声望,廖都在汪之上,整个国民政府的钱袋子都缠在廖的腰上,廖实际上总揽政府事务,光是取消防地税收就不知得罪了多少地方军首脑,何况廖是党内最为亲共的左派,理论上就是胡汉民的死敌。」 立仁点点头:「我多少明白一点了,果然是要争头一把交椅。」 楚材:「你刚刚说,粤军第四军的人也和他们搅到了一起?」 立仁:「我偶然撞上了,他们在和胡汉民的弟弟开会。」 楚材拍拍立仁肩膀:「这个细节太重要了。对于校长来说,许崇智的威胁远比胡汉民要大,毕竟整个粤军掌握在他许老总的手上。」 立仁:「如果胡汉民真的和许崇智的粤军联起手来,会怎么样?」 楚材:「所以,立仁,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校长要把根本立足于黄埔之上了吧,没有一支值得信赖的不世之军,你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立仁完全明白楚材的意思,正说着,从不远的课堂里传来了黄埔军官生们的演讲练习声。 立青的声音格外嘹亮,他声情并茂地喊着:「同胞们:我们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的军队来了!请记住我们的装束——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的装束:颈系红巾,军装整齐,衣领是翻领。你们可要认清楚了!」 吴融打断他:「哎哎,我说立青同学,你是在作政治演讲,你扯什么军装。」 立青朝他点点头,「这个问题提得好。同胞们,黄埔的军服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一定要把我们和那些旧军队区别开来!军服是什么?军服也是一种武器。你们就记住,我们不仅在外装上与军阀部队不同,我们的宗旨也截然不同。」 「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我们是保护人民的,决不和反动军阀一样抽捐收税,也不和其他军队一样骚扰人民。我们是打军阀,除奸贼,光明正大的军队;是保人民,安地方,公正和平的军队……」立青激情澎湃的声音在教室迴响,传到立仁耳朵里,并远远地传到校园…… 四 火车在一阵长鸣后,缓缓停下,一位打扮精緻的女士从尾车走了下来,正是立华,她负责把一批在上海定制的军服运送过来。 立仁带着几名黄埔军官已等候多时,见到立仁,立华诧异:「立仁?」 立仁行了个军礼:「黄埔军校校务部参谋杨立仁奉命接收被服装具。」言辞很官方。 立华赶紧把各类装具打开给立仁过目,有士兵胶靴,军官用的武装带,还有校级军官的毛料冬装,都是一等一的料子。立仁回头对一军官说:「叫军官生们过来。」由范希亮带领的六班跑步过来,立华一眼看到队伍中的立青,有些激动,立仁一把按住立华,让她装作不认识立青的样子,免得他尴尬。 立青也看到姐姐,并掩饰起内心的激动。立青戴上军帽,佩上武装带,登上皮靴,很漠然的样子,他在来之前就听区队长说到此次任务会见到立仁,想到自己是受立仁指挥,就丝毫没有快乐可言。 谢雨时盯着立青从上到下打量,对着立青胸口擂了一拳:「立青,很合身啊,像是为你做的!」 立青说:「不怎么样,跟她娘唱戏似的!再说,这是校官服,能混上这一身,至少也得是区队长啦。」 立青的顽劣劲儿真是到哪都改不了,立仁拿这个弟弟彻底没辙,立华听到,也笑了起来。立华把清单给立仁:「这是清单,不过得楚少爷签字。」 立仁:「楚秘书?哦,我代表他,我代表他。楚材太忙……」说完就龙飞凤舞地签起来。 立华笑着说:「我说你怎么平步青云呢,原来是搭了楚少爷的车。」 立仁也将了立华一军:「立华,你们女人搭车恐怕更方便吧,甭管哪党哪派,什么人能抗拒你这样的微笑。」 立华:「这可不像做哥哥的说话。」 立仁掉脸:「告诉军官生们,抓紧装卸,今晚之前返回校内。」 第22页 「是……」 立华朝立青走过去。 立青别转脸忙于搬运。忙碌的军官生们。 立华改变主意,拎包出站而去。 立华又开始了党部妇女部的工作,跟瞿霞装订文件时,瞿霞一边干活一边说:「你那个弟弟挺有意思的,我妈可喜欢了!」 立华:「顽皮得很。真得好好谢谢你们,你还替他补了三天的课。」 瞿霞:「嗨,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要不晚上来家吃云吞?我妈嘴上成天惦记着你,还有我哥哥,总向我打听你,说你这个特派员怎么当的,没完没了地出差。」 立华淡淡一笑:「上海那地面也是太大,不好弄。」 瞿霞:「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我哥在家。」 外间传来人声:「杨秘书!」 立华「哎」了一声。 「董秘书长让你把列印文件赶紧送过去!」 立华:「知道了!」 瞿霞:「也真是,军委会的文件偏拿咱妇女部列印。」 立华拿好了文件,走了出去。 董建昌正在和属下谈论苏俄顾问团把蒋介石任意送钱给自己部下的事捅到汪精卫那里,立华敲门,董建昌将欣喜压抑于心,说:「哎呀,又劳驾你们妇女部列印了,请进请进,杨小姐。」 属下退去,董建昌接过立华手中的文件,有意提高嗓音:「哟,杨小姐,文件格式弄错了吗,来来来,我给你再讲讲!」遂关上门。 立华冷笑一声:「你还真会演戏!」 董建昌顺手将文件扔桌子上,张开双臂,立华欲躲闪,却已经被董建昌搂住,只见一张饥渴的嘴唇靠了过来。立华别转了脸:「这样有什么意思?你觉得呢?」 董建昌讨了个没趣,松开手来:「那你觉得怎样才有意思?难道非要我给你下跪?」 立华严厉地说:「到此为止吧,建昌,分开的这段时间,我已经想透了,我不想再牵累你了,这么大的官,连一点尊严都没了,我们不能这么下去!」立华手往办公桌信件处一指:「看到我寄给你的钥匙了吗?」 董建昌回身看去,立华乘机拉开门,走了出去。董建昌急忙在信堆里翻找,终于取出一个牛皮信封,撕开来,一把钥匙掉落出来。 立华心事重重地回办公室,蓦然,她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在一道门外,透过钥匙眼往里窥探,听见脚步声,那人慌忙抬身,迎面走来。 立华与其擦肩而过,此人右颊上有一颗痦子。 立华一进门就对瞿霞说:「奇怪,咱党部里哪来的不三不四的人?」 瞿霞没领会,对她说:「你可回来了,廖夫人马上要去慰问沙基惨案负伤的妇女,让我们一块儿去医院,走吧,走吧,夫人等在楼下呢!」 周世农独自坐在汽车后座,压低的帽檐下目光警觉,副驾驶的门被拉开,立仁闪身进来,司机识相地下车。 周世农很关切楚材愿不愿意和胡汉民合作,立仁明白地告诉周,楚材是蒋介石的秘书,前程无量,显然不会和胡合作。周世农很失望。 立仁:「我看对楚材这种人,得放长线了,不能急。再说,他暂时用不上,不还有我吗,你就说,要我帮什么忙吧?」 周世农讥讽地:「就你?立仁,你那两下子,在醴陵三省巡阅使的宴会前,就让我看透了。像你这样的酸文人,练练嘴还成,动刀动枪的事,哼,指望得上吗?」 周世农似乎太小看立仁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一步一步落入立仁的陷阱。 立仁:「你们要对谁动刀动枪?」 周世农:「谁挡道,动谁!」 谁挡道?挡谁的道? 楚材和立仁默默相对,百思不得其解。楚材觉得,周世农的话多少会关系到蒋介石的安全。 立仁:「校长座车不必那么招摇。」 楚材:「什么意思?」 立仁:「他的专车前总挂面青天白日之旗,太容易为人辨认!」 楚材点点头,又说:「刚刚得到的消息,有人也给廖仲恺寄去了两粒子弹。」 立仁:「死亡恐吓?」 楚材:「是这意思!」 立仁:「那得提醒廖公防范文华堂的人。」 楚材神情微妙:「怎么提醒?这不是挑拨吗?廖公会以为咱们在对他威胁呢!」 立华仪态万方地出现在瞿恩家,想让瞿恩给立青捎些东西,两人再度相见,彼此相互注目,神情含蓄微妙,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瞿恩匆匆吃了几口,就要去特委开会,立华跟着要走,瞿霞也去开会了,瞿母嚷嚷:「走走走,你俩一道走吧,我晚上还有书要读呢,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都读了半个月了,还没看完呢。」 瞿恩随手拦了一辆黄包车,自己先坐上,又对立华:「你也上来吧,先送你!」立华犹豫了一下,还是与瞿恩并排坐上去了。 「去花园街十七号。」 黄包车车夫拖着两人奔跑起来。马路对面也有人上了黄包车,调过头,尾随而来,瞿恩自然地把手臂搭在立华肩膀上,立华微微一颤。 瞿恩低语:「别回头,有尾巴跟着我们呢!」 立华:「尾巴?」 瞿恩:「人家近来有好奇心了,你有什么办法。」 立华:「都什么人?」 第23页 瞿恩:「几个烂人,他们身后是谁,就很难说了。」 立华:「这才走几天,广州怎么就成了这样。我们中央党部那边也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 瞿恩:「是吗?我听说连廖先生都收到死亡警告了?」 这件事,立华也听廖夫人说过,信袋里一个字没写,只有两颗簇新的子弹。瞿恩分析,孙中山去世,原来的政治平衡被打破,开始有人对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发难。 黄包车夫的两脚交替飞奔,车轮闪闪地反射着街面上的霓虹灯,不远处,另一辆黄包车保持距离,跟在后边。 立华:「我到了,就前面那幢楼。」 瞿恩:「一会儿,我和你一块下车,你帮我甩掉后面的尾巴。」 立华:「你干脆先到我那去吧!」 瞿恩:「也好,反正不能把尾巴带到开会地点。」 黄包车在临街的楼前停下了,尾随的黄包车在近前停下了,坐在车上的盯梢默默看着瞿恩和立华挽手说笑着走进楼去,坐车的盯梢对拉车的盯梢说:「这个大共产党,也泡上女人了。」 「也对,共产共妻吗!」拉车的说完,两人猥亵地笑了。 立华小心地打开门,正要开灯,瞿恩拦住她:「别开灯,要不,人家弄清楚了位置,今后找你的麻烦。」 立华却说:「不用,真让他们惦记上了,你也躲不了!」 灯随即亮了。 立华:「这样是对的,看见灯,他们就放心了,以为掌握住你了,让他们宽心地等在下面。你要是急着走,一会儿我领你从对面水房翻下去。」 瞿恩笑了:「你怎么不是我们的人呀,我们就缺一个你这样的交通员。」 立华:「见外了吧,还你们我们,我看目前两党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不知道,廖夫人对你妹妹评价可高了。」 瞿恩:「都你这样就好了。中国有句老话:身怀利器,杀心顿起。」 立华:「什么意思,谁杀心顿起?」 瞿恩:「你得问,谁『身怀利器』了?」 立华思忖。 瞿恩:「蒋介石身怀利器,他手上攥着黄埔,还有党军第一军;许崇智身怀利器,手上有粤军的几万人枪;有消息说,胡汉民也在搜罗『利器』。可共产党有什么呢?除了政治主张,就只有工会、农会、妇女会,说白了,也就是人气。」 立华:「倒还真是这样。」 瞿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不可靠?不是利器,而是人心。原因是它充满了不可捉摸的可变性。所以我们帮助国民党在黄埔建立党的制度,以党来领导武装,防止武装的私人化,防止身怀利器的人独断专行。」 立华:「真深奥。」 瞿恩:「是呀,对你这样的女孩子是深奥了点儿,但关系到整个国民革命军的成败。你说的水房在哪儿?」 立华:「你要走?」 瞿恩:「今晚的会议很重要。」 立华扯下自己的床单。 瞿恩奇怪:「这是干什么?」 立华:「那窗口离地面老高一截子呢,别摔着你!」 瞿恩:「我来。」 立华:「帮我扯着。」 立华挣力嗤啦撕开床单,人一趔趄,两人撞到一起,鼻息的温热喷到了双方脸上,两人愣愣地看着对方,很快,拘束却默契地分开,合力将撕开的床单拧成绳子。 立仁和楚材之前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一天,蒋介石飘着青天白日旗的黑色轿车行驶到某公路,即被早就埋伏在周围的粤军官兵打得稀里哗啦,车上的警卫奋力推开车门朝粤军开枪还击,但很快就被打倒,现场顿时一片血泊。 消息传到校长楼,楚材震惊,好在蒋介石当时不在车上,只死伤了五名卫士,他立即下命令,让范希亮带着六班火速接管由粤军管理的防区,并让当事粤军务必即刻调出市区。 「全副武装,带足弹药,对方如果有异动,就给我开火!」楚材对着电话,发出最严厉且不容抗拒的命令。 当晚,区队长和范希亮带着六班潜伏到粤军营房外,月光下,围墙外的野地里闪出一张张军官生的脸,他们警觉地持着枪。区队长看表后转脸:「范希亮!」 「有!」范希亮持枪匍匐而来。 区队长:「你带六班摸进去,首先控制住他们的旅长,得手后,给我发信号,整个区队冲进去,解除他们的武装。」 范希亮:「明白!」 区队长:「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火!」 范希亮:「是!」 范希亮一挥手,整个六班持枪闪出隐蔽处,战术动作干练利索,他们相互掩护,交替前行,不时打出彼此默契的手语。 哨兵漫不经心地在营房前来回走动,立青悄悄出现在他身后,他丝毫没有察觉,立青一个锁喉,哨兵不能动弹,范希亮用枪抵住他:「告诉我,旅长在哪?」 哨兵仓皇地用手指向不远处一栋营房,范希亮手一挥,立青等人水银泻地般悄然包抄过去,到旅长住处,他们很快各自占据一个房门,范希亮又一个手势,几乎同时,所有的房门被撞开。 两个军官正在抽鸦片,他们惊愕地看着举枪的立青和谢雨时。 立青大吼:「别动!」 一个军官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什么人?」 第24页 立青:「黄埔学生军!」 那个军官大笑:「拿了个大鸟吓寡妇,学生军怎么了,想造反?无法无天?我是粤军第十一旅旅长!欺侮到我的头上?」 立青也哈哈大笑:「没错,要的就是你,崔旅长!」 另一个房间,穆震方倒闹个大红脸拎枪出来,范希亮正过来,穆震方告诉范,里头,某军官正在搞腐化,还是一对二,他比当事人还不好意思。汤慕禹却用枪直指床上:「不许穿衣服,老实待着,要不阉了你!」 立青和谢雨时也带着五花大绑的崔旅长过来,崔旅长的嘴里被立青塞了块肥皂,范希亮看看他:「哦,还真是崔旅长!崔旅长,立刻下命令,让你的人全部放下武器,撤离营房,由我们学生军强制接管!」 崔旅长发出一阵愤怒的嘟囔声。 立青一拍他脑袋:「听好没有?回答得卫生点儿,我可替你打了肥皂!」说罢,把肥皂取了出来。就在同时,一群粤军持枪沖了过来,范希亮扬手对着空中放了一枪,军官生们立刻举枪对准院内。 立青用枪抵住崔旅长的脑袋:「崔旅长,说呀!让你的人都放下枪!快点!」 崔旅长思忖片刻,大声喊道:「弟兄们,好汉不吃眼前亏,照他们学生军的意思,放下枪,撤出营房!今后如何,自有许总司令做主!」 由范希亮率领的六班胜利接管营区。 一个急剎车,周世农大惊,立仁一身便装挡在车头,司机识趣地下车,并给立仁打开车门。立仁一上车,就质问:「是你们干的?」 周世农很无所谓:「那还能是谁?」 立仁愤怒:「太卑鄙了,你们!」 周世农冷笑:「你不是一向奉行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中国问题吗?叶公好龙了?」 立仁理直气壮:「那得看对谁!」 周世农慷慨激昂:「还有谁能比他更危险吗?只短短两年工夫,就以黄埔军校为基地,广结嫡系,招降纳叛,一点点把所有可以拿到的权力都拿在手上。一个人赢得太多了,也就没有朋友了。可不是都在担心,担心这个权诈老手操控整个天下。」 立仁:「污衊,完全是污衊。」 周世农已经和立仁很难达成共识,立仁跟随的是蒋介石身边的红人楚材,势必得帮着老蒋,而周世农却是胡汉民的人,两人其实各侍其主,周世农却仍然很想拉立仁到自己的阵营,只是,立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冲动就天真地以为凭一把枪就可以解决掉三省巡阅使的立仁了。 周世农终于说明约见立仁的用意,他说:「我希望你能转告楚材,冤家易解不易结,只要你们校长到此为止,粤军将依然保持与党军的紧密关系。另外,我们有一份特殊的大礼要送你们校长呢。」 立仁「哼」了一声:「少来这一套,我们从不做骯脏交易,既然你们已经亮剑,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周世农摆摆手:「不不不,你还没听我说完,就会有一份大礼,就在这几天。」 立仁已经起身,周世农补了一句:「你等着好消息吧,到时,我会再约你的。」 立仁下车一招手,一辆深色的轿车驶过来,立仁也不和周世农打声招唿,上车离去。周世农露出沮丧的神情。 接管粤军营区,六班兄弟激动得不得了,大家在大门处修筑麻袋工事,还不忘回味那夜的精彩表现,的确也是,连楚材都大夸「不是粤军太弱,而是黄埔军官生太强」,这给了这些初入战场的年轻人莫大鼓励。 立青还是觉着有些遗憾,他带了两个基数的枪弹,结果一枪也没捞到放。范希亮却认为,不战而屈人之兵,上至上也。 吴融不解粤军为何要向蒋介石的轿车开火,汤慕禹觉得是一帮反革命想造反,吴融还是不能理解。 汤慕禹说:「校长是什么人?国民革命不可替代的领袖,总理最好的学生,吾等最好的导师,茫茫黑暗中的灯塔,滚滚波涛中的中流砥柱!」竟然越说越陶醉。 穆震方冷笑:「又来个马屁精。」 这话一出,两人的战争开始了。 汤慕禹:「穆震方,我告诉你,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问题,你竟胆敢如此不敬!」 穆震方:「不是不敬,是听不惯你们孙文学会的人动不动就泛酸!」 汤慕禹:「这是你说的,你们青年军人联合会的人我早看穿了,完全是异己分子!」 穆震方:「别扣大帽子,是你说过,真理从来都是**裸的,我听你说了一大堆虚词觉着累,当兵的,脱裤子就得见蛋,别那么虚屌屌的!」 汤慕禹:「你骂人!你骂人!」手已经揪起穆震方的领口。 穆震方:「哟哟哟,还动手呢你,你敢动我?」 「吵什么吵?又来你们的狗屁政治!」范希亮喝道。 所有的目光,包括汤慕禹和穆震方的都注视着范希亮。范希亮指着两人:「我告诉你们,甭管你是何党何派哪个协会,在我六班,别给我扯这些!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战场!战场上还自己鹐自己?我今天把话摆这儿,课堂上你们怎么吵我不管,可谁要在战场上搞分裂,我就操他姥姥!」 汤慕禹和穆震方被震住了,互相看了看,又偷偷瞟了范希亮一眼。 「看什么看?还不干活?」范希亮又大喝一声。 第25页 两人又修起工事,其他人也不做声,之前的喜悦和激动也没了踪影。立青悄声问吴融:「这两傢伙究竟怎么回事?吃了枪药了?」 吴融:「咳,你到现在不知道?」 立青奇怪:「知道什么?」 吴融凑到立青耳边:「老穆在铁路那会儿就是武昌的共产党,进军校后是咱第五连共产党小组长、青联会会员。」 「真的?那汤慕禹呢?」吴融说的完全超出立青的想像。 吴融:「人家更牛,是孙文学会的理事,跟一期的胡宗南、贺衷寒都称兄道弟呢!」 立青:「还有这事?」 吴融:「咳,时髦呗!你要不要也弄个会员噹噹?」 「去他妈的,扯那个淡!」立青很不屑地撅了撅嘴,继续干活。 休息时,其他人都在营房里休息,立青一个人守在机枪前,两眼炯炯放光,范希亮视察营房,看到立青,走过来,递上一支烟。范希亮关切地问道:「小子,累吗?」 「累什么,比校园里快活多了,我算是明白了,这打仗呀跟放大假其实差不多,不用打扫卫生,不用整理内务,不用听喝!多舒坦的日子!」说完,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范希亮:「熬了一夜了就你精神头还在!」 立青自嘲地笑了笑:「我爹对我有个评价,白天唯愿牛打架,夜晚唯愿鬼沖天,『唯恐天下不乱』。」 范希亮吐出一个烟圈,抬头看看天空:「这天下恐怕得乱了。」 立青:「你得着什么消息了吗?乱?怎么乱?谁跟谁乱?」 范希亮盯着立青:「小子,我教你一句。」 立青:「哪一句?」 范希亮:「军旅之事,以一而成,以二三而败。」 立青不解:「什么意思?」 范希亮:「什么意思?意思大着呢!你说咱们干吗要跟粤军过不去,或者说,他们粤军干吗要跟咱黄埔军过不去?」 立青:「这还不简单,咱和他们不是一个司令官!」 「可造之才!」范希亮拍了拍立青肩膀,「军旅之事,不能令出多门,一个司令一把号,各吹各的调,非乱不可。这就叫以一而成,以二三而败。广州革命军司令太多,谋议可资于众人,可决断必须归于一将。你说这一将,应该归谁呀?」 「谁有本事归谁。」立青脱口而出。 范希亮又一拍立青肩膀:「可造之才!」说着,又看了看天空:「都在使本事呢,要争的就是这说话算数的『一将』!且得乱呢!」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行进在马路上,两边踏板上,分别站了四名持短枪的卫士,目光警觉。周世农就隐在不远处,当轿车从面前经过,他很快走进路边的银行,找到一处电话,拿起话筒。 立华怀抱宣传资料向党部走来,高跟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她抬眼间无意地看了看四周。往日里,党部标牌下的武装卫兵怎么都不见了?立华犯起嘀咕。当走到走廊,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过来,那张脸的左颊上有颗痦子,立华已经第二次看到了。两人擦肩,立华回头又朝那人看了一眼,那人似乎在等人。 立华失神地撞到门框上,手上的资料哗啦啦掉到地上。瞿霞一惊,忙过来帮立华捡拾着:「你怎么了?你跑什么神啊?」 立华缓缓站起身。瞿霞把散乱的材料抱向桌边:「都乱了,赶快分分吧,一会儿廖夫人就得来,又该赶不上会议了,都等着呢!」 立华眼神茫然,仿佛自语道:「看见门口的卫兵了吗?」 瞿霞不解地看着立华,突然,震耳欲聋的枪声响了。两人大惊,同时沖向窗户,只见廖仲恺向前跌倒在台阶上,刺客依然没有放过他,对着他继续开枪,廖仲恺的四周满地殷红,他的随身卫士也中弹倒在血泊中,落在后面的廖夫人何香凝大惊,冲过来俯身保护廖仲恺,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几颗子弹擦着她的头顶飞过。何香凝一边悲唿:「仲恺!」一面又大声唿喊:「快些抓人啦!」卫士们此时已开枪还击,打伤活捉了一个兇手,其他刺客纷纷逃去。往常,中央党部大门口都有卫兵站岗,可今天却不见了岗哨,一忽儿,兇手们逃得无影无踪。 瞿霞和立华蒙住了。 消息传到黄埔校务部,立仁勐然明白过来,周世农之前说的大礼就是指几分钟前的刺廖行动。楚材放下电话,告诉立仁,蒋介石要见立仁,要亲自听他汇报文华堂的情况。立仁迷迷煳煳地跟着楚材向校长室走去。 立华几乎是呆滞地被董建昌带到他的办公室,一坐下,就不停地啜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董建昌握住立华的手:「不要对任何人说,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没看清楚!」 立华停止啜泣,不解地看着董建昌,她想了想,说:「这事奇怪呀,出事前我刚路过大门,没看见门岗,他们一向都在那里的,怎么偏偏出事前不在呢?」 董建昌一怔:「有这样的事?」 立华点头:「我心里当时就嘀咕了,门岗哪去了?怎么全是些陌生人,藏在门柱后,其中的一个,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在党部内转悠。」 董建昌:「你还能认出他吗?」 立华想了想,那个人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中:「应该可以。」 董建昌:「那我就跟你说白了,把你看到的一切,全都烂在肚子里,到我这儿为止,无论谁让你出来作证,都别理他。这事还没完,水深得很,你一个女孩子对付不了。」 第26页 立华摇头:「不,廖公是我最爱戴的人,夫人平素对我们像对自己的孩子,这时候他们一定需要帮助!」 董建昌:「别傻了,再好,再爱戴,人死不能復生,可你自己还要继续生活,别惹杀身之祸,懂不懂?」 立华怔住了:「杀身之祸?谁会杀我?」 董建昌:「所以说,你这个人幼稚呢,太单纯,太理想主义!你以为那些人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跑你大门口来找点乐子?人家有实力、有势力、有组织、有预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你不是一般的人,你知道吗?」 立华:「不一般,我哪儿不一般?」 董建昌:「你会把我也牵累进去。」 立华:「把你?」 董建昌:「如果你出来作证,别人定然不相信你没有背景,他们会上天入地地搜罗你的一切,一旦他们知道你同我的那一层关系,定然会把这一切,当作我的态度,我的立场。」 立华:「原来是这样。」 董建昌:「目前广州波诡云谲,稍有不慎,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开会去了,去鲍公馆,最高特别会议,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听我的话,懂吗?」 董建昌拿起皮包,看了一眼立华,迳自出门而去。 蒋介石以最快的速度成立了「三人特别委员会」调查廖仲恺被刺案,这三人分别是:汪精卫、蒋介石和许崇智。立仁很奇怪许崇智也在三人之内:「这不是荒唐吗?他怎么能无事一样待在核心里呢?」 「毕竟已把胡汉民剔除在外,可以放手查文华堂了。」楚材说着,「哼」了一声,「挖出文华堂,许崇智能脱得了干系?我看未必!」 立仁:「那就是说……」 楚材说:「这是最好的开局了,大文章全凭起首,好结局总在后头。」随即,他让立仁去把瞿恩请来,「让他立即去市内报到,参与廖案调查。」 毕竟牵涉到国民党内部矛盾,让共产党参与调查廖案,以便显得公正,楚材和立仁不禁佩服起蒋校长的高明来。 瞿恩很快就位,也很快赶到广州医院,他要亲口审问案发当日唯一一个被抓获的刺客。这个刺客的左眼已被廖仲恺的卫士打瞎,伤势也很重,快不行了,瞿恩赶紧给楚材打电话。 电话那头,楚材说:「真够麻利的瞿教官!都是些什么人?你把兇犯的口供名单报给我,现在就报!」说完,兴奋地对立仁挤挤眼睛。 瞿恩很严肃地说:「现在报是不是草率了一些?毕竟这其中牵涉了一批粤军将领,兇犯的口供是否可靠,尚不能证实。」 话筒内楚材声音传来:「不管!马上把口供名单报来,校长急等着要用!」 刺客躺在铁床上,大口大口地吐气,肢体痉挛,瞿恩深受刺激,他焦急地冲着话筒:「楚秘书,兇犯马上就要断气了,很可能死无对证,所以,我的意见是……」 楚材打断瞿恩的话:「怎么搞的,人不还没死吗?我说瞿教官,我楚某人一向敬佩你们共产党严谨缜密的行事风格,但是我要说,目前是非常时期,非常之时必以非常之法,把名单报来吧,军事法庭一帮人都等着名单呢。瞿教官,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呢!」 有个军官走来向瞿恩示意了一下,很快,那张铁床推了出去,白布蒙上刺客的遗体。 瞿恩勐地把电话撂到一旁,一把掀开床单,揪起已经断气的兇犯,狂怒地:「嘿,你怎么死了呀,你张嘴说话呀?」 楚材已经从话筒里听出瞿恩那边的情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瞿恩镇定了一下,执起电话:「我明白局面紧急,正因为如此,办案者就更应慎重。请楚秘书务必转告校长,此事重大,我需要对兇犯的口供作一些必要的旁证。既然校长如此信任我,我们也不能辜负了,必须坐实了,弄确凿了,毕竟事关一批人的脑袋,脑袋掉了安不上呀!」 楚材拗不过瞿恩的倔脾气:「既然……那就请瞿教官抓紧旁证调查,务必不要超过今晚!」说完,楚材「砰」地掼了电话:「这个王八蛋,完全不合作。」 立仁:「就不应该找共产党来做这事!」 楚材嘆口气:「不是避嫌吗?」 立仁:「那他怎么个答覆?」 楚材:「他说他正在寻找旁证。」 立仁:「谁是旁证?」 楚材:「凡是目击者都可能是旁证。」 立华下班回家,一边上楼一边取钥匙,刚到楼梯口,黑暗中蹿出两人影,向她扑来,她本能地用手上的提包打去,立华挥动提包,倒退到一扇门边,护住自己。两名男子咔嚓亮出了手上的匕首。 立华不停地摆手,身体明显在颤抖:「不要过来!我要喊了!」 男子晃了晃刀子,狞笑:「喊呀!」 立华竭尽全力:「来人啊!」楼内,有房间亮起灯,但没人出来。 立华:「来人呀,要杀人了!」 两名男子逼近了,立华拎提包再打,楼下传来了尖利的剎车声。 两名男子一怔,立华乘机又是大喊:「来人啊!」 来者是瞿恩,他听到求救声,刷地拔出腰间的手枪,沖入楼内。可当他赶到时,两名男子已跳窗户跑了。 瞿恩持枪闪到楼道窗口,窗户外,两名男子顺墙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这时楼道的住户才开了门,探头望来:「出啥事了?」 第27页 瞿恩搀住立华对住户说:「没事了!没事了!」 立华一屁股坐在床铺上,仍没回过神来。 瞿恩感慨地说:「太危险了,你还真勇敢。」 立华无奈地望着瞿恩:「如果不是提包,我已经见廖公去了。包里正巧装了块钢板,我预备带回来刻蜡纸的。」 瞿恩果然从包里找到了钢板,掂掂钢板:「宣传秘书的武器,真不错,我可以向我们的女孩子推荐。」 瞿恩这一来,帮立华缓和了情绪,立华也笑了,很快,立华又问:「他们想干什么?耍流氓?」 瞿恩:「我来告诉你,他们想干什么。」 他取出手令,展示在她面前:「这是三人特别委员会的手令,我奉命调查廖案。」 立华:「什么意思?」 瞿恩:「你是案发现场的目击者,我听我妹妹说,你曾经两次看到了同一兇犯?」 立华想起董建昌之前的关照:「没想到还真让我作证。」 瞿恩:「怎么,你估计到我会找你?」 立华:「不,有人提醒过我,只是没想到会是你。」 瞿恩:「有人,谁?」 立华:「我不想提他。不值一提。」 瞿恩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摊在床铺上:「你辨认一下,你两次见到的那个人,在这里吗?」 立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面颊上生了痦子的人,立刻紧张起来:「你怎么放我床铺上,拿走!快拿走!」 瞿恩看向立华,疑惑地问:「上面有你见到的那个人?」 立华小声回答:「那个长了痦子的就是。」 瞿恩挑出一张照片,指了指其中一个人:「是这个?」 立华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快拿开!」 瞿恩点头,收起照片:「关于这个人,你可以向法庭作证吗?」 立华:「什么法庭?」 瞿恩:「廖案特别法庭。」 立华没说话。 瞿恩:「我必须告诉你,你的证词非常关键,它将间接证明,另一个人的供词是确凿的,没有撒谎。」 立华试探地问:「我必须作证吗?」 瞿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刚刚的事已经说明,有人担心你会开口,你会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立华:「就因为我看见了照片上的那个人?」 瞿恩:「恐怕不止这个。事发后,你对人说过,中央党部的武装警卫当时不知去向。这个说法,会比认出照片更危险,因为武装警卫是由吴铁城指挥,此人恰好是广州市公安局长。」 立华惊骇地:「真的?」 瞿恩:「如果是这样,那牵涉其中的不只是粤军将领,不只是文华堂,还有国民政府的警卫军!」 立华瞪大眼睛:「集体谋杀?」 瞿恩点点头:「恐怕是这样。现场的兇手只是其中的几个,实际上,当天从廖宅到中央党部这一路上,谋杀的策划者一共安排了八十余名杀手,指挥者本人就是粤军的一名师长。」 「这么浩大的阴谋?」立华简直不可思议。 瞿恩:「对廖公,他们是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立华看向瞿恩:「你希望我做证吗?」 瞿恩:「我希望你活着,不要再经歷任何危险。」 立华没有说话,呆坐着。 瞿恩想了想:「收拾东西,这里不能再往了,跟我走,我给你另外安排住处。」 五 瞿恩夹着皮包走进黄埔校长楼,楚材早已等在那里。瞿恩取出审讯材料,递过去,是一份几十人的名单。楚材看后惊嘆:「我的天哪,这么多粤军将领都参与了?很好,瞿教官,谢谢贵党的精诚合作。」 瞿恩:「这只是一份案件侦缉记录,我不过客观记录下而已。」 楚材把材料给卫兵:「通信员,立刻报校长!」 卫兵接过材料离开,立仁恰好走过来。 楚材对瞿恩说:「往下校长希望瞿教官能拿一份详实的案件审结报告出来,提交给特别法庭。」 「我会的。」 「那就这样了,再次谢谢您。」 瞿恩告辞,立仁迎面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瞿恩走了几步,忽然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目光和立仁的撞到一起。 中央党部楼外的警卫已被黄埔军官生接管,一帧巨大的白色挽帐从楼上垂下,上面大大地书写着四个黑字:勿忘党仇。军官生们都臂戴黑纱。立青和战友们正守在骑楼下的麻袋工事处,大老远就看到立华过来,大喊一声:「姐……」向着立华奔去。 「你们怎么在这儿?」立华很好奇。 「是命令,命令让我们军官生过来接管中央党部的警卫。」 「你脸上怎么脏兮兮的?」立华哪知道,立青他们从东坡楼直接就过来了,五六天没洗澡,何止脏,还有汗臭味呢。 立华心疼地要带立青去楼里洗澡,立青认真地说:「那可不行,不能擅自离开哨岗,这也是命令!」立华欣慰地对着立青笑了。 「姐,看这挽帐!」立青自豪地告诉姐姐这是他们挂的,刺客杀了廖仲恺,军官生们都炸开了,个个发誓要为廖代表报仇,都想过来做警卫,六班还是挑选出来的呢。「姐,你放心进去吧,再有人为非作歹,我们非崩了他不可!」 第28页 立华依依不捨地说:「那我进去了,你们可要小心,向你的同学们问好!」说着,迳自走上台阶。 立青回到工事,吴融、汤慕禹、谢雨时、穆震方都围过来。 「那真是你姐姐?」 「挺漂亮的!」 「身材不错!」 「立青,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立青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听到别人夸姐姐还是很开心的。范希亮过来解围:「行了,各司其职去,你们有点出息行不?敢情八百年没见过女人呢。」 大家又回到自己位置,范希亮凑近立青:「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这有什么可说的?」 范希亮捶了立青一拳:「我说,你杨立青素质怎么这么好呢,敢情是种好呢!」 「种好?什么意思?」 范希亮很神秘地:「我会观相呢,就你杨立青和你姐姐这骨相,可不是一代人两代人能修出来的!」 立青肩膀一耸:「老范,别逗了!」 范希亮更加神秘:「我就对你说吧,你可别不信,看一个人啦,得看三缘:血缘、地缘、人缘……」范希亮干脆凑到立青耳边说,立青只顾笑,不知道范希亮若是知道立仁和立青是一家人后,会怎么运用他的观相理论呢? 蒋介石很快发令逮捕瞿恩提交的名单上的人,胡汉民也被捕了。消息传到楚材办公室,楚材和立仁都很兴奋。 「逮捕胡汉民?未出手已经赢了一半,看来,校长要藉此大干一场!」立仁说。 「当然,老天给你机会,不用,就是对天的不敬。」 「这可都是手握重兵的将领啊。」 「所以,你现在就替我起草一份戒严令,以广州卫戍司令的名义!」 「卫戍司令的名义?」立仁搞不懂了。 楚材告诉立仁,他们的蒋校长已经被任命为新的广州卫戍司令,并且何应钦的党军第一师已经在广州郊外待命,就等着这份戒严令。看来,坚冰已经打破,航船就要起航,他楚材还有立仁,依附着蒋介石,很快就会迎来不错的日子呢! 广州真的很快就戒严了,大晚上,瞿恩想找辆车回去都不行,全城交通都断了,想了想,他决定去立华那儿。 对瞿恩的深夜造访,立华有点意外,不过房子是瞿恩帮立华找的,因为戒严回不去,找到这里也未尝不可,立华帮瞿恩铺出沙发。 收拾好,立华问道:「你不打唿噜吧?」 瞿恩笑笑:「瞿霞没跟你说过,她曾经拿袜子堵过我嘴?」 立华想想,又说:「我知道你是让女人伺候惯了,要不你睡床上,我睡沙发。」 瞿恩忙摆手:「不不不,你别听瞿霞的,我这人没那么娇贵。」说着,躺到沙发上,背对着立华。立华看了瞿恩一眼,上床去了。 两个人躺在各自的位置上,却都睁着眼睛。 瞿恩把手枕到头下,头对着立华这边转了转:「立华,你怎么对我这么放心?」 黑暗中传来立华的微笑声:「你是大共产党,有什么不放心的?」 瞿恩也笑了:「共产党前头还加一大字,你不觉得别扭吗?」 「你妈妈都管你叫领导,还不大呀!」 「倒也是,我和我母亲,政治上我领导她,生活上她领导我。」 「你要让你妈领导到什么时候?就没想着要换个别的什么领导?」立华话中有话。 「换,上哪儿换?」 「你们共产党里漂亮的女孩子多得很,就没一个中意的?」立华说着,把身子侧向瞿恩。 「挑领导还得分党派呀?」 「那多好呀,公私兼顾吗。」 「还不错,你没说共产共妻。」 「那你自己呢?我听瞿霞说你的追求者不老少呀,有一个排没有?」 「这种事一个就够受的了,还一个排呢。」 「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你没谈过恋爱吗?」 「我?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两个人都在打太极,都希望对方表露出对自己的好感,又怕被拒绝。 瞿恩又说:「于千万人之中找到那一个,是很困难。」 立华:「还在找呢?」 瞿恩:「你不也一样?」 立华:「咱俩可不一样。」 瞿恩:「哪儿不一样?」 立华:「你是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是吗?」 瞿恩:「你这么认为。」 立华:「别躲闪了,瞿恩,我得告诉你,男女之间,没那么诗意,你要找的那个未必就在灯火阑珊处。」 瞿恩:「没听懂。」 立华:「你装作不懂?」 瞿恩:「是吗?」 立华:「没多大意思,那事一点也不浪漫,充其量一阵手忙脚乱而已。」 瞿恩:「睡吧,扯远了!」 立华:「我不是小姑娘了,瞿恩,而你,还像个大男孩。」 一阵沉默,两人都在黑暗中睁眼思忖着。 瞿恩兄妹一起到中央党部,瞿恩是要找立华,董建昌从后面喊住瞿恩,瞿霞先去妇女部。到了妇女部办公室,瞿霞一眼看见立青正在屋内独自抽菸。 「你怎么在这?怎么学坏了?竟然抽菸?」瞿霞有些不可思议。 「你问得多奇怪,你见过不抽菸的兵吗?」立青很久没贫嘴了。 第29页 瞿霞撅嘴:「别人抽,你也不许抽!」 立青弹了下菸灰,瞪大眼睛:「为什么?敢情你是我们区队长?他也没你这么严啊!」 瞿霞:「好啊,立青,你这傢伙掉脸就不认我这老师了。」 立青假装白了瞿霞一眼:「我已经有一个瞿教官了,你就算了吧,你也就跟我同岁,干吗要好为人师呢,跟我那哥哥似的,我顶烦了。」 瞿霞没好气:「这才几天,成兵痞子了。」 立青拍拍胸脯:「可别贬低我,没见着我扛的是机关枪吗?苏制捷克式。你以为谁都能扛上?多少人跟我争,没用,这枪只跟我通脾气,我脸贴上去,它乖得跟情人似的,瞄哪儿打哪儿!」 瞿霞哈哈大笑:「跟情人似的?你小小年纪知道情人为何物吗?」 立青:「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瞿霞已经笑乱了,她觉得立青实在可爱。 董建昌办公室里气氛可没有瞿霞和立青那里热闹,他和瞿恩面对面坐下。 「我听说瞿教官在廖案侦缉上起了关键作用。」 「哪儿的话,一切决定都由三人特别委员会作出的。」 董建昌笑笑:「三人委员会今晚就要成为二人委员会了,一代英豪许崇智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这里面有贵党的一份贡献呢!」 瞿恩皱起眉头:「哦,这我还不清楚。」 董建昌:「不会吧,贵党可是一向擅长于借他人的酒,浇自家的块垒。」 瞿恩一愣:「你叫我,就是要对我说这些?」 董建昌:「不不不,我想和你说一件具体的事,关于我的一位学生,中央党部的一名普通职员,她叫杨立华。」 瞿恩更加愣住,随即明白过来,董建昌叫他来谈的用意是,让他不要将身为国民党的杨立华的证词提交法庭,也不要写入审结报告中,尤其是关于吴铁城警卫军一节里。但为什么要这么做,瞿恩却不明白。 董建昌说:「这是个徒有其表的法庭。难道你不知道,就在两小时前,主要嫌犯张国桢、杨锦龙、梁士锋等未经审判,已经枪决。」 瞿恩的确出乎意料,满脸惊愕。 董建昌又说:「非常之时,非常之法。何况本次兇案幕后的两个首脑人物,已经成为囊中之物,就不要牵动荷花带动藕了,搞得人人皆危,何况那么一个女孩子,还要在这座大楼内工作吗,如果将她架到火上去烤,她还怎么和人共事呢?瞿教官,贵我两党都得为青年着想。」 瞿恩缓缓地点头:「我知道了。」他的满腔热忱就以这样的结果收场了。相比之下,董建昌要比瞿恩世故许多。 瞿霞和立青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范希亮奔来,一见立青喝道:「杨立青,带上枪赶快归队!」立青跳起身,背上轻机枪。 瞿霞问:「怎么了?」 范希亮说:「刚刚接到命令,让我们立刻去许崇智公馆。」立青已经准备妥当,和范希亮离开,瞿霞不解地看着两人离去。 不久,立华提着马灯过来,之前立青在妇女部是等着姐姐帮他拿马灯的,可立华来了,立青却走了。瞿霞笑着说,立青带着他的情人跑了! 「情人?」立华搞不懂。 瞿霞说,立青自称他的枪就是他的情人。两人都笑了,瞿霞觉得自己很喜欢和立青斗嘴。 董建昌把该交代的都跟瞿恩说了,瞿恩绷着脸走进妇女部,看到立华在,也不打招唿,对瞿霞说:「走吧。」 瞿霞看看哥哥,又看看有些尴尬的立华,小声地对瞿恩说:「你不是要立华等你吗?怎么就走了?」 瞿恩故意放大声音:「没那个必要了,有人已经代替她谈过了!」 立华愣住。 瞿霞问:「谁?董建昌?」 瞿恩目光直逼立华,立华明白一切,垂下眼帘。瞿恩走到立华跟前:「你说得不错,咱俩还真不一样,你原来还有那么一位老师!」 立华沉默,没有抬头。 瞿霞扯扯瞿恩衣角:「哥,你说什么呢?」 瞿恩的目光仍然直逼立华:「你放心,审结报告上不会有你的证词,甚至连审结报告本身也将是一纸空文!」 瞿霞问:「你什么意思?」 瞿恩愤怒地:「该审判的已经枪决,未在报告中的也已在抓捕,人家本来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完拂袖而去。 「哥……哥……」瞿霞追出去。 立华缓缓抬起头,眼角噙着泪水。 许崇智的公馆人进人出,公馆外被一群荷枪实弹的黄埔军官生包围着,许崇智私人卫队整队撤出,与此同时,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停下后,车门大开,就等着许崇智出来了。 楚材和立仁站在另一辆轿车前,远远地看着小楼那边的情景变化。蒋介石特意安排两名党内元老登门礼送,算是给许崇智面子吧。许崇智终于出来了,似乎气定神闲、风度依旧。楚材冷笑道:「这许老头,还装镇定,都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立仁内心对许崇智的遭遇有点惋惜,毕竟曾是一代名将,如今落得如此下场,而且等他被押送到列宁号上,处境还会尴尬,因为胡汉民已经在那条船上了。 几天前,胡汉民已是阶下囚,许崇智还是三人委员会成员,如今却同一条船上流亡下野,人生就是无常,眼看他起高楼,又眼看他楼塌下。 第30页 押送许崇智的轿车从两人身边缓缓开过,渐渐驰远了。楚材拍拍手:「咱们也走吧,歷史的一页就算翻过去了,新的一页已经展开,新时代可是属于我们的了,立仁老弟!」 对廖仲恺刺杀案的调查以胡汉民和许崇智被遣送而结束,或者说叫不了了之,周世农也跑去香港,他本在廖案通缉令上,胡许倒台后,也没人再想着要把这个漏网之鱼捉回来了。经歷了这场政治斗争的全过程,立仁算是明白了,所有的政治家都这么玩牌,只要大鱼捉住了,小鱼小虾都无关宏旨。跟着楚材,他还明白一点,在这变幻莫测的世道里,要跟对大鱼,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越发后悔自己当年被周世农一怂恿,就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地要去刺杀三省巡阅使。立仁想,那些经歷,都是付学费,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立仁了。 廖案告一段落,国民党召开编制会议,统一军制,正式编成国民革命军,董建昌还任了第四军参谋长。立仁把这个消息告诉立华,立华感慨,董建昌一直官运亨通。立仁搞不懂这个妹妹为什么那么反感董建昌,当初还和他好,并且有了身孕。 立仁甚至告诉立华,他把当初立华回醴陵老家流产的事情也告诉了董建昌。立华气急败坏,她不明白,董建昌哪一点让她的哥哥立仁变得如此诚实,竟可以拿她的痛苦跟他人说事,并且还是在立仁和董建昌第一次见面时。 立仁本对董建昌印象挺好,董建昌通过楚材介绍认识立仁,便一直打听立华的事,立仁觉得两个成熟男人之间没什么不可谈的,便一股脑地说了。 这就是立仁和立青不一样之处,立青是万万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立华回家的事情。看立华那么生气,立仁也觉亏欠,毕竟是一家人,事已至此,立华也没再和立仁计较。 立仁来找立华,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蒋介石就要发动北伐,讨伐陈炯明,在黄埔军官生第三期学员中要挑选个别人员参战,立仁想让立华提醒立青,一定不要跑去报名。 立华:「干吗让我跟他谈?」 立仁:「我和他谈不了,我要说东,他非得往西。我已经决定随总指挥部参战,我们兄弟俩,得留一棵苗吧?」 立华有点被感动:「到底还是兄弟呀,我试试吧!」 广州城又吹响革命的号角,一排排革命军的队列穿街而过,路边的广播喇叭下,驻足聚集了大群广州市民,他们认真而兴奋地听着: 「现在播送国民政府今天发布的《告东征军将士宣言》:同志们!今年二三月间,你们很英勇地把反革命的军阀陈炯明、林虎等打败了,现国民政府又要国民革命军到东江去打一只帝国主义的走狗。这一次的东江战争,必是最后一次,必须把敌人完全扑灭,才不至于死灰復燃……」 东征的消息在军官生中传开了,身为军人,如能亲临战争,将是何等荣耀。第四军参谋长董建昌在区队长等的陪同下来学校挑选参战的军官生,其实他心里早有人选了。 董建昌一行进到六班宿舍,全体军官生都在自己床铺前站得笔直。 范希亮行举手礼:「报告董长官,步科第五连六班全体正在学习《告东征军将士宣言》,请指示!报告完毕!」 董建昌:「请稍息!」 范希亮:「稍——息!」 董建昌拍拍范希亮肩膀:「我认识你,怎么样,是从前做旅长好,还是现在做学兵好啊?」 范希亮:「回长官,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不是一回事。」 董建昌:「好汉不提当年勇?依我看,好汉到哪儿都是好汉。对不对,范希亮?」 范希亮:「遵命,长官!」 董建昌走到谢雨时面前:「我也记得你,是个学医的,对不对?手术外科,我记得。」 谢雨时:「是的,长官!」 董建昌:「外科医生胆大包天,心细如髮,守口如瓶。」 范希亮:「前两点都对,后一点差些,他那一张嘴快着呢,狗肚里存不住二两油!」 大家轰然笑了。 董建昌一指立青:「这人我就更熟了。」立青低下头去。董建昌接着说:「给我上过地理课。」他回头对区队长:「我看就这三个吧?」 区队长:「没问题,董长官要借的人,属下理当割爱。」 董建昌:「那就这么定了,回头让他们去第四军报到!」 立华还没来得及找立青谈东征的事情,立青就被董建昌挑中了,待董建昌走后,大伙儿譁然,说这三个真幸运,一步登天,立青一时还省悟不过来这其中的道道。 瞿霞她们妇女部组成了「广州妇女支援东征军捐助站」,立华和瞿霞在接受妇女界捐来的物资,忙碌中,立华向瞿霞打听瞿恩晚上回不回家,她想让瞿恩给立青带封信。瞿霞却觉得,立华这么说只是藉口,她很希望立华能和哥哥好好谈谈,作为旁观者,这两个人的心思,瞿霞多少能察觉到。 立华强调:「真是为立青的事!」 瞿霞还不知道立青被选去东征了,她对立青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天前—— 那天,立青带着六班几个军官生跑到她家里,先是就教材上翻译的几个问题和瞿霞讨论,因为教材是瞿霞翻译的,立青他们觉得教材上有的地方是瞿霞弄错了,比如「交通壕」弄成了「运动通道」,「散兵线」翻成了「零散队形」,等等,立青越说越激动,瞿霞却越听越郁闷。 第31页 后来瞿恩回来了,还表扬了军官生们,说他们用心学习,不迷信教材。教材的事情告一段落,范希亮又问了瞿恩一个严肃的问题,他说,目前农村,农民把田荒了,去造富人的反,出地主家的谷子,那么,这到底算不算革命?城乡那些整日游手好闲,懒惰成性的人,是不是也算作无产者?农协是不是有强迫农民入会的?农协任意关押、游斗地主富农,甚至砍头而不犯法,许多农会因此被称为砍头会。 范希亮还觉得,中国农民一向以目光短浅、散漫而无组织、无纪律闻名,革命是不是说要依靠他们来完成?共产主义是不是把富人的东西都抢来吃光用光? 瞿恩从容不迫,他很好地回答了范希亮的问题。瞿恩说,关于近来的湖南农民运动,的确牵涉到一批湘籍军官的家庭。对此,他所了解到的,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部分军官说:「好得很!」一部分军官说:「糟得很!」有趣的是,说好的几乎全部是贫家子弟;而说糟的,又多半是富家子弟。想要解释这一现象,恐怕只有马克思的阶级分析学说。这个分析,已经有人认真地做过了,这个人,就是毛泽东! 立青和他的同伴们第一次听到毛泽东的名字,一阵议论。瞿恩告诉大家,不久,毛泽东会来黄埔讲学,他让范希亮把他的疑问再向毛泽东提一遍,应该会有更满意的回答。 瞿霞觉得,当日,明摆着就是立青带着一群人来家造反,还让立青不要再把这些人带到家里来。后来,两人也没联繫,没想到,这会听到立青的消息,竟是他要东征。瞿霞说,她哥被派到党军一师四团做党代表。 「你哥去做党代表?」立华好惊讶。 瞿霞说:「蒋介石点名让我哥去加强政治组织,四团是东征惠州的主攻团。」 立华一下子怔住了。 瞿霞想到什么:「信呢?我替你转给他。」 立华有些失落:「算了!」 瞿霞:「要带信就赶紧给我,我哥后天凌晨开拔。」 立华:「真的不用了,替我祝福你哥!」 瞿霞一怔:「搞不懂,你俩是怎么回事。」 到出征的日子了,码头有很多候船的师生,立青、谢雨时、范希亮都在其中。立青念叨:「真遗憾,咱连的机关枪都不让咱带!」 范希亮嘆息:「四军原是广东的杂牌,论武器比咱黄埔可是要差哟。」 谢雨时:「不会让我做医官吧?」 立青:「你还有完没完,成天唠叨这么一句,到地方不就知道了?真是!」 勤务兵老远送着立仁走来了,立青拉下帽檐:「见鬼了,他也来了。」 谢雨时疑惑:「谁也来了?」 立仁看到范希亮,随便问道:「哟,老范,你这是去哪儿?」 范希亮回答:「长官,奉四军董长官之命,我等三人,前往该军报到!参加东征!」 立仁霍地看到了范希亮身后的立青,两兄弟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立仁慢慢走到立青面前,替他整装具,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努力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摆渡船靠岸,立青一扭脸,跳上船去。 楚材过来给立仁送行,不远处,楚材在朝立仁招手,立仁朝着立青上的船看了一眼,嘆息一下,跳上专用汽艇。 汽艇、摆渡船朝不同方向而去,分道扬镳。 惠州城硝烟瀰漫,四团掩蔽部外,火光闪闪,时有爆炸声传来。 四团党代表瞿恩皮带上插了两把驳壳枪,目光灼灼地逡巡着面前的七八名营连党代表。营连党代表个个衣衫破损,伤痕累累。 瞿恩激昂地说:「白天的突击,本团未能突破城墙,团长刘尧宸牺牲,十五名各级党代表,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决战就在明天,新的敢死奋勇队今晚就得编成,我是当然的队长。我团党代表作奋勇队长,你营党代表就得做尖刀排长;营党代表做尖刀排长,你连党代表就是突击班长。是的,死了不少人。打仗,不死人怎么行,不死人部队出不来。革命军第四团要想杀出一条血路来,首先是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必须站出来,给全团官兵以革命的榜样,告诉所有人: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刚才还有些灰心,被瞿恩的话一鼓舞,大家顿时有了士气,大家分析起白天失败的原因。 一个党代表站起来:「瞿代表,没问题,不就是拼命吗,咱跟他拼。不过,白天的进攻,步炮缺乏协同,明天必须改进!」 另一个说:「还有攻城的云梯,高度完全不够,跃上城墙至少还差两三米。」 又一个补充道:「城墙上的侧射机枪是主要威胁,要有专人对付!白天的伤亡,一大半是敌人的侧射机枪火力所致。」 瞿恩点点头:「很好,把白天的不足全找出来。敢死,不是拿脑袋撞南墙,而是要动脑筋。」 掩蔽部外,有人喊道:「瞿党代表,蒋总指挥现在就要见你!」 瞿恩对大家说:「你们先下去准备,我回来要一项项检查!关键得打赢!」说毕,走出营帐。 瞿恩穿越成堆的伤兵,来到总指挥的营帐,立仁守在营帐外的桌前值班,瞿恩刚想进去,立仁告诉他,蒋校长正在里面发火,瞿恩侧耳倾听,从内传出阵阵浙江宁波口音的骂声:「我不听!你不要找理由,敬之!我要的不是伤亡统计!我要的是结果!结果在哪里?你告诉我!我看不是惠州城防如何牢固,是你敬之忘记了我的出徵训诫!你现在就背!背给我听听,背呀!」 第32页 又传来了背诵声:「是!校长训诫:一,军人的最后目的,是在于死。古语所谓好汉死在阵头上;孔子所谓『杀身成仁』是也……」 瞿恩与立仁相互看看,笑了笑。 瞿恩:「我们见过几面了,我和你妹妹弟弟都很熟。」 立仁:「我知道你,你让我妹妹为廖案旁证。」 瞿恩一怔,笑笑:「都过去了,你妹妹对我可能有一些误会,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对她解释一下。」 立仁一怔,没说话,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瞿恩诚恳地请求:「能替我带句话给你妹妹吗?」 立仁看看他,低下头,沉默。 瞿恩嘆息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瞿代表,我知道你们四团天亮后就将登城决战,求生固然不易,求死恐怕更难。校长的本意是调你这样的共产党人率领四团报仇决胜的——那是你们的长项!」他照直看向瞿恩,又说,「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替你带话。你必须活下来,你有什么话,打完仗后自己对我妹妹说吧。」 瞿恩诧异地看着立仁,末了,笑了:「你们兄妹仨,还真有点像。谢谢你的好意,我可以进去了吗?」 立仁侧耳倾听了一下帐内,「好像已经发完了火。你可以进去了!」 瞿恩进帐前拍了拍立仁的肩膀:「回广州,我请你吃饭!」说毕,进帐。很快,传来报告声:「总指挥!四团敢死奋勇队队长瞿恩奉命向您报到——」 又传来隆隆的炮声,立仁对着营帐,深深地嘆了一口气,一脸严峻。 哥哥和弟弟都参加东征,立华心里七上八下,她只好到瞿恩家,找瞿母谈谈心,两人正说着,瞿霞回来,见到立华,稍显吃惊。 瞿霞笑道:「稀客呀,立华。」 立华惨澹地笑笑。 瞿母说:「别这么说话,咱家才一个,人家两个都在打仗,可不都悬着心吗,一块闹闹好呀,女人还能怎么样,也只能互相安慰安慰。」 瞿霞坐下来:「前边传来的消息好像不太好,军事委员会的人都拉长了个脸,都说这次的陈炯明,不如上次好打!」 立华更加关切:「具体的说了吗?」 瞿霞摇摇头,立华失望了。 瞿母拉着立华的手:「别担心,担心也没用,等吧,女人还能怎么样,替他们守住这个家,让他们打起仗来踏踏实实的,比什么都强。」 瞿霞说:「哎,我听说,立青是董建昌亲自从三期生中挑去的?」 立华一愣。 瞿霞:「你不知道?」 立华摇摇头:「你听谁说的?」 瞿霞:「东征军,报上都登了。你说这人怪吧,他董建昌干吗老瞟着你呀?」 立华的脸刷地红了。 瞿母悄悄地瞪了一眼女儿,赶忙岔开:「瞿霞,你把里屋的床铺收拾收拾,立华说,她晚上要在这过夜。」 立华立刻站了起来:「不用了,我忘了,我晾在外面的衣服还没收呢。我得回去了!真是,打搅你们了。我走了伯母!」她竭力笑着,拉门走了。 瞿家母女俩愣了一会儿,瞿母问女儿:「你刚刚说什么呢?谁瞟着立华?」 瞿霞说:「一个很讨厌的人,旧军阀,成天缠着立华,刚从党部大楼调走!」 瞿母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别这么说话,人家立华有自己的想法,别难为她!」 笨重的俄式电台在工作,董建昌和几名参谋军官在地图上讨论方案,讨论着,董建昌就开始发火:「妈的,侦察处都干什么吃的?未来作战区域情况完全不明!」 参谋说:「已经命令他们立刻改进,已经在组织密侦队。」 董建昌问:「党军第一军拿下惠州城没有?」 参谋回答:「还没有消息。」 另一个参谋说:「据发来的战报,第一师昨日的攻城吃了大亏,四团团长刘尧宸少将殉职,攻城各部均伤亡惨重。」 第一个参谋突然问:「老蒋会不会放弃攻城,转攻海陆丰?」 大家都看向董建昌。 董建昌想了想,说:「怎么可能呢,老蒋第一次作为全军的统帅,指挥全局,这是多大的一张饼,头一口就咬崩了门牙,说得过去吗?」 大家面面相觑。非凡电子书论坛 董建昌说:「我看咱也不要替老蒋操心了,仍按计划打,命令第十二师明日沿淡水、平山进军紫金,扫荡东江上游之陈炯明军。」 参谋军官都退去传令了。 「报告——」立青背枪立正着。 董建昌:「哟,立青,来来来!」 立青走近,董建昌指着地图:「你看看图,你不是这方面行家吗,看看目前态势,都在上面了,不知你能不能看懂?」 立青仔细观察地图。 董建昌说:「我实话跟你讲,前一次东征的先例,让我过于乐观了,以为也就是个秋风扫落叶吧,所以,我就把你调出来,镀镀金,拿把扇子乘凉,也比待在学校要强,培养你的前途,懂不懂?」 立青仍在专心看图。 董建昌:「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惠州那边打得很残酷,蚀了你们校长好些老本,四军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当面之敌也是炽焰嚣张,我跟你商量一下,看看你们三个怎么办,要不就待在我军部警卫连?我到哪儿,你到哪儿。这样回去见了你姐姐,我也好说话,本来是办喜事的,别办成了别的事,你说呢?」 第33页 立青抬头:「长官,这图太老了,同治三年的,比我父亲的年岁都大,还赶不上我师傅绘的呢,那还十万分之一,比你这五万分之一都准。」 董建昌问:「你听到我刚刚说的了吗?」 立青:「听到了,你说让我来镀镀金,上哪儿镀呀,长官?」 董建昌:「原来,我想让你三个参加我的密侦队的。你的眼力真不错,你不满意地图,我也不满意,参战以来,为这图南辕北辙的事闹了好几回了,炮兵照图上坐标打,差出去三里路,所以,我得有个密侦队,你不是有绘图本事吗,原想着让你三个先潜入东江,把上游敌人的兵力部署、据点阵地都给我弄到了,绘准了……」 立青行军礼:「是,长官,我愿意去密侦队!」 董建昌说:「我说的是原先的安排。」 立青很激动:「那就安排吧,老范、雨时都在那儿帮厨呢,早不耐烦了。」 董建昌怔了,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想上一线,他可是立华的弟弟啊,真是很难办。 参谋走来:「长官,第十二师来电询问淡水、平山沿途的敌情部署,是否派出密侦队向上游侦察?」 董建昌已经思量好:「立青,既然你有意愿,那就不留你了,学在军校,歷在战场,那就闯闯去!都说新手运气好,我就替你姐做一回主吧。」董建昌回身,从自己的武装警卫那里取了三把驳壳枪,又替他讨子弹,交给立青:「带上带上,给他带足子弹,都给他!」 董建昌:「我能替你办的,就这个了,剩下的,得看你自己的命了!闯出来,就是真正的军人一个!」 立青:「是!长官!嘿嘿嘿,都说咱一步登天,还真是!」 六 「哎,瞧一瞧呀看一看,正经澳门来的西洋景,大鼻子洋人捉强盗,西洋美人光身子洗澡……」 村子路上走来三副货郎挑子,正是化装了的范希亮、立青、谢雨时。大人小孩都围了过来,随着人群拥挤,他们的叫卖声更起劲了: 「英吉利印花布哩——英吉利印花布哩——真正的花洋布!」立青得意地向范希亮使了个眼色,谢雨时在旁边忙得不亦乐乎。 忙了一天,三人找了个空的屋子过夜,货担子搁一边,三人啃着干粮。 立青说:「听老乡说,再往前一个村子,就是陈军把守了。」 「董长官这个人识人识货,才挑了咱们三个,都跟你杨立青有关。」范希亮说着,指了指立青,「你小子绘图,老子给你警卫,雨时给你做战地医生,全围着你那点歪才了。」 立青不好意思地笑了:「范旅长,你是老行伍了,我是只知二五,不知一十呀!董长官会带兵打仗吗?我听姐姐说,他在中央党部里搞搞阴谋是行家,想带兵打仗?就我看到他指挥部里的那张地图,马可·波罗坐在北京城里画的都比他准,我觉得,他指望的是你这个旅长级黄埔生。他用你的眼光去看敌人的弱点,我只不过给你画下来而已。」 谢雨时急了:「那我呢?我干啥啊?莫不成,等你俩挂彩了给……」 范希亮拍了谢雨时一下:「乌鸦嘴,出门打仗,这类不吉利的话最好别说。」 「你也有优点吗,潮汕话说得好呀,白天那老乡咕噜咕噜一堆儿鸟语,你全给翻译了。」 「唉,我得提醒你,明早到了淡水那边,碰见当地人,甭管是谁,你立青不要开口,口音太重了,我和雨时答腔,明白吗?」立青本是安慰谢雨时,却让范希亮提醒了自己,不过他是个谨慎的人,范希亮不说,他也知道。三人又嘟囔一会,各自睡觉了。 第二天,三人来到淡水镇外一处小山,俯卧着朝城镇观察,范希亮手上执着一只军用望远镜。透过望远镜,能看到,城门前筑有陈炯明军队的麻袋工事,黑洞洞的机枪正对着前方,四周戒备森严。门洞处,有乡人进出城门,都得接受检查。 范希亮把看到的告诉给立青:「南门设有机枪工事两座,城门外十五米处有护城河道流经,河上有双孔石桥一座……领头军官是名少校……」 立青边听范希亮描述,边往图板上绘图,把听到的细节都做好标註,几乎是同步。 范希亮又说:「从守军布置中配有马克沁重机枪这一细节看,淡水的陈军守兵当在团以上建制。」 立青停下绘笔,疑问地说:「老范,不对呢,从图上形势看,陈军没有死守淡水镇的意图。肯定没有。」 范希亮朝立青看过来:「你小子趴在山上胡猜可不行。我说,你别费心思了,只管绘图,意图让司令官去判断,咱只管提供情况。」 立青对着地图又仔细看了看,还是觉得不对劲:「淡水的城防不完备,没有完整的城墙,不可能有!」 这下,范希亮、谢雨时都一怔。 立青喊他两人过来:「你看这河,图上称淡水,由西向东自然流经城南,不像惠州那样纯为人工开挖的护城河。从我这个角度,可看见这边的码头,石阶直通镇上的中心街,也就是说,东面根本没有城墙,这南边的城墙纯属小镇的门面!」 范希亮点点头:「还真是。难怪他们把机枪工事设在城墙外,石孔桥头。」 立青说:「这桥是淡水镇的咽喉,所以他们不守城墙,只设桥头堡。」 第34页 范希亮:「这太关键,要确实弄准,得想办法混进镇里证实一下。」 立青自告奋勇:「我去一趟。」 范希亮摆摆手:「你这口音,下去就露馅。」 谢雨时说:「还是我去吧!」 范希亮想了想:「也好,你小子模样儿也像是哪家的少爷回来了,把词儿编好了,要能应付陈军的盘问,枪就不要带了。」 谢雨时说:「没问题,我已经想好了。」说完,掏出手枪递给范希亮。 谢雨时提着一只药包,混在进城乡人中间,陈军官兵警觉地看着每一个过路人,对每一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查个仔细。 谢雨时过来了,一个军官盯准了他:「站住!干什么的?」 谢雨时说:「惠州城关医院的,赤党在那边打仗,回家躲躲,我家就在镇上。」 军官对士兵:「检查他那包!」 士兵夺过药包,打开后,里面装了绷带,各种药品,周围的乡人都驻足好奇地在望。 军官:「哦,是医生?」 谢雨时:「是医生。」 军官:「真医生,假医生?」 谢雨时:「实习医生,外科。」说着,他对着军官谄媚地笑了笑。 军官刷地抽出驳壳枪,二话没说,照边上的一名乡人的脚面「砰」的就是一枪。 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哎哟喂,老总!疼死我了。」那只脚涌出血来,中枪乡人一脸扭曲。 谢雨时的脸顿时煞白煞白的。 军官说:「给他包扎!包给我看看!快点!」 谢雨时慌忙取过包里绷带用具,医用剪刀两下剪掉了乡人的布鞋袜套,止血,清创,再以绷带包扎。谢雨时一边包扎,一边发出粗粗的喘气声。 包扎完毕,军官慢慢地将枪放入枪套,一挥手:「去吧,医生,没你的事了!」 谢雨时提起药包,余悸未消地走进城墙门洞。身后传来那军官的声音: 「你!你!把他扶走扶走!防范赤党懂吗?人人有责!」 远方传来低沉的炮声,一阵草响,气喘吁吁的谢雨时出现在范希亮、立青面前。 谢雨时告诉他俩:「镇内驻了陈军两个团,城内城墙的确残缺不全,镇上人说,那年杨虎心血来潮要办商务航运,扩建码头拆去南城墙,修了通衢大道。所以陈军欲死守淡水,就没法拿城墙作文章,只能在石桥处设防。我刚刚看见镇上的兵往桥上运了两挺重机枪过去,建立了桥头堡,最要命的,他们在桥头堡前开阔地埋了几百个爆炸点,专等我集团冲锋时用!」 范希亮惊讶:「有这事?」 谢雨时非常肯定:「我亲眼看到的。」 立青皱眉:「爆炸场倒还不算最坏,最坏的是,得防止陈军炸桥,如果桥断了,那就事大了。」 三人都一惊。 范希亮:「听炮声,第十二师已经朝这边运动了,必须赶快把敌情图送到,否则,第十二师只想着一味强攻,费时费事。」 立青想了想,说:「老范,我有一想法,不知你是否同意!」 「你说!」 「图,让雨时去送,你我留下来护桥,防止陈军炸毁它!」 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你小子行啊,脑子转得快。打淡水,不要学惠州,得斗智,不能斗力。雨时,你把枪留下,现在就带图与第十二师的先头部队联络,告诉他们,派一支得力分队全力赶到,我和立青在桥头处接应他们!」 谢雨时:「是,明白了!」 第四军前进指挥所里,董建昌的火气显得很大:「电告第十二师,党军第一师已经打下惠州,全歼守敌。黄埔的娃娃给我第四军率先垂范了,人家赢得惊天地泣鬼神,青史留名。咱第四军也不是小妈妈养的,一定得照着拿下淡水城!惠州的经验,一是要会用炮;二是会用梯,强行登城;三是会用奋勇队,用『连坐法』。人人似刀架在头上,班长同全班退,则杀班长;排长同全排退,则杀排长;连、营、团、师直到我这个军长官亦如是!」 参谋记录着:「就这样发吗?」 董建昌坚定地说:「就这么发,一字不改!」 卫士过来了,他走上前,与董建昌低语两句。 董建昌瞪眼:「你是替我惦着人呢,还是惦着你那三支枪呀?」 卫士尴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董建昌挥挥手:「滚一边去,不要再啰嗦了。」说完,心事重重地看图,过一会儿,他朝一参谋招手:「去,问问十二师,那三个黄埔生……算了算了,没什么可问的,顺天命,尽人事吧!」说到这里,董建昌隐隐觉得,要是立青有个三长两短,他真是对不住他的心上人立华,可战场上的事情,谁能左右得了呢? 参谋又进来了:「第十二师来电,其先头部队已逼近淡水镇,尚未遭抵抗!」 董建昌说:「让他们先扫清城外之敌,待主力到达后,统一实行强攻,多准备些登城云梯!」 参谋:「长官,恐怕用不上云梯了。」 董建昌:「为什么?」 参谋说:「第十二师电报上说,他们接到一名黄埔学生刚递到的敌情图,图上面说的。」 惊愕住了的董建昌嘆道:「我的天哪,天上还真掉馅饼了呢!」 淡水城外,桥头工事内的重机枪曳光流火。一个军官手执电话:「是的,师座,赤党正勐攻我南门桥头堡,多少人?少说也有一个师!是不是该炸桥了?对方的火力非常勐。是!是!立刻炸桥!」 第35页 军官大叫:「王得胜,点火!」 那个叫王得胜的士兵将早已准备好的菸头,对准导火索,引燃了。官兵们下意识地捂上了耳朵。导火索像一条火蛇信子一路沿工事堑壕延伸地烧燃而去。军官也捂耳朵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却无任何动静。 这帮人哪里知道,立青就隐在不远处的水里,刚刚用一刺刀截断导火索。 远处的枪炮声隆隆的,越来越近。 军官气急败坏:「妈了个巴子的,你王得胜就剩下一张嘴了。」 王得胜心急火燎,还得佯装镇定:「别急营长,我看看去,你放心,我王得胜就是用自家的老二也能把它点炸了!」说着他跃出工事,手执一把尖刀。 王得胜手摸着烧残的导火索,顺堑壕寻觅而来,突然他撞上了一把黑洞洞的枪管。 立青小声道:「兄弟,别动!」 王得胜慢慢地举起手的同时突然将手腕处的匕首亮出勐地向立青刺去。立青一手托住了他执刀的手。王得胜乘势也抓住了他拿驳壳枪的手,两人在堑壕里搏杀起来。几个回合翻滚搏力,被王得胜压在堑壕壁上的立青整个脖子都被卡住了。 「砰」的一声,两个抵近处响起一枪,立青张大嘴大口喘气。狞笑的王得胜脸上肌肉扭曲。立青挣力推开他,同时又响起一枪。 王得胜一抽搐,仰面倒下去,胸口血唿唿的。立青手握驳壳枪撑地爬起来,摇摇晃晃而去。 堑壕外传来冲锋号声,近处一队冲过来的革命军,领头是一面红旗。 立青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是范希亮。 立青问:「老范!咱往哪儿打?」 范希亮说:「傻小子,拿出红巾,系脖子上,别让自己人给打了!」他帮立青繫上红巾后,两人持枪射击相互掩护而去。 革命军押着被俘的陈军官兵通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一身革命军军服的谢雨时四处张望。几副伤兵担架鱼贯抬过,谢雨时每副担架前都看了看,就是没找到立青和范希亮。 谢雨时焦灼地朝路过的革命军询问,回答都是一阵摇头。 骑在马上的董建昌带了四名骑卫路过。董建昌在谢雨时面前勒住马:「嗨,学医的,干吗在街上闲逛!」 谢雨时焦急万分:「长官,哪也找不见他俩,别别别……别光荣了!」 董建昌笑了:「你瞧瞧,还淌眼泪水呢,打仗得死人,不死人,这淡水镇能打下来吗?打不下来!」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就你黄埔生的命叫命,别人的命就不叫命了?」 谢雨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董建昌打马向前:「不错,你们三小子都够种儿,我没白挑了你们。别在这儿费力找了,前锋团刚刚向我报告,那俩小子都随队在奔袭平山、紫金的路上,我已任命他们为排长了。」 董建昌打马奔驰,骑卫随护着。马上的董建昌回过头冲着谢雨时喊道:「学医的,想赶趟,就上我卫士的马。爬得上,我让你做我的警卫排长!」 五匹马沿街奔去,谢雨时在后面大叫:「等等,长官!等等,长官!」 一阵粗犷的笑,奔过去的谢雨时连滚带爬地被一骑卫拽上马去。 五匹马奔驰而去,隐隐的,远方传来阵阵炮响…… 立华在办公室分类文件,瞿霞从外走入。立华问:「又到你们共产支部开会去了?」 瞿霞没理她,忙自己的事,心情似乎不太好。 立华没察觉,继续问:「全粤妇女慰问东征军代表团明天出发,你不给瞿恩捎点东西去?」 瞿霞忍不住一阵抽泣。立华看去:「怎么了,你?」 「没什么。」 「没什么你哭什么?」 「我想哭,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总得有个……不是你哥出事了吧?」她预感到什么。 瞿霞一下子哭出声来了,立华惊愕了。 立华拽住瞿霞的胳膊:「什么时候的消息?瞿霞,你说话呀,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你说呀!」 瞿霞:「伤兵专列早晨运回来的,在百子路公立医院……」 立华疯狂地奔在去往百子路公立医院的路上,她恨不得可以飞过去,立马见到瞿恩。终于赶到医院,找到病房,她很不忍心地朝里看去,怔住了。 瞿母在床前替瞿恩拭洗身体上的血污泥垢,瞿恩赤身**俯卧在床上,右腿、额头、肩膀缠满了渗血的绷带。侧脸的瞿恩显然在剧痛发作中,情绪狂躁,目光失神,口中时而高喊:「你在吗,妈!你替我看着,看着……别让他们锯我的腿……别让他们……我不能没有腿,不能没有……」 瞿母按住儿子:「你别喊,妈在呢!有妈在,没人敢锯!又不是木头,想锯就锯?」 瞿恩稍微镇定:「那就好!前线的医生想锯的,我对他们掏了枪,掏了枪……」 瞿母:「你是对的,儿子,你别喊了,妈有数,自己的儿子能不知道吗?」 一阵剧痛,瞿恩又昏过去了。立华走了进去。 瞿母看见立华,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继续给儿子擦拭伤口,口中喃喃:「我看有救,打小你就命硬,麻疹、百日咳,还有伤寒,都是要命的病,都过来了,大夫都说不行了,你能全信?我摸了你的腿,肿是肿得很,都烫手,化了点脓,排了,就没事了,顶多将来一脚高一脚低,找漂亮媳妇不行了,找个能过日子的总还可以。谁让你是教官呢,教人者,身教重于言教……」 第36页 医护人员推了手术车来了。 医生说:「老太太,请让让,瞿党代表必须马上手术,否则一旦伤口坏疽,那就不是截肢了,请您能理解我们,让一让,请——」 瞿母不理不睬,仍为儿子擦洗。 医生又说:「您听见了吗,老人家,你儿子是所有伤员中职务最高的,军事委员会专门电令我们一定要保住他的生命……」 瞿母把手上的浴巾交给立华,「洗一洗,腿那里还没擦到。」 立华接过依样做着。 瞿母转过身对医生说:「你说什么委员会我都管不了,儿子是我的,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打的仗,他打完了,已经尽了忠。现在,我做母亲的要他尽孝,也就是说,他听不了你们委员会的了,他得听我的。听我的简单呀,别的都可以,就是不能锯腿。髮肤受之父母,我做母亲的说不能锯,你们就锯不得!你有母亲吗?你母亲向你提这点要求你咋办?啊!」 医生没见过这么倔强的病人家属:「老太太,让我给你解释,秦教授亲自为他验了伤,实在是路上耽搁太久了,感染太厉害……」 瞿母头撇过去:「甭管是哪个教授,锯腿我就不让你推走,我就不信,这里是木匠铺,除了锯子,你们就不会用点别的?你要是只会用锯子,趁早说,我带儿子回家!」 一脸为难的医生对护士:「你们等等,你们不敢说,我去跟秦教授说。」 一群人离开,威风凛凛的瞿母像儿子的守卫。 瞿恩从昏睡中睁开眼,发现立华趴在旁边,他无限柔情地摸着立华的头髮,立华正在打盹,她惊醒:「你醒了?」说着,立即查看床头的输液瓶。 瞿恩说:「嗯,什么时间了?」 立华说:「什么时间,你都昏睡了三天了,你妈撑不住了,回去睡了,我代她替你看着这条腿,你试试,还在不在?」 瞿恩脸上泛出笑意:「我妈怕我少了条腿,找不上媳妇。」 瞿恩还不知道,瞿霞从苏俄顾问那边找到一种消炎输液,医生同意不截肢,但消炎后仍需正骨。这么一来,瞿母和瞿恩都不用担心瞿恩以后找不到媳妇啦。 立华关切地问:「想吃东西吗?」 瞿恩摇摇头。 立华说:「革命军已经占领了汕头,我本打算随妇女慰问团去东江的。」 瞿恩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你应该去。」 立华说:「你不是受伤了吗?我在这陪你快两天了,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 瞿恩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心里感动得不得了。 立华摇摇头:「这儿楼上楼下,转运来的伤员都住满了。」 瞿恩脸上一阵别扭,忍不住说道:「你能不能让护士来一下?」 立华:「干吗?是要小便?」 瞿恩点点头。 立华起身取便壶:「输着液呢,尿就多!」 瞿恩忙摆手:「不不不……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还那么封建,都接过好几次了!」立华欲掀被子,被瞿恩死死按住。 「你的手还很有力呢,那你自己来,我替你端着。我不看!」立华将便壶送进被单下,摆正姿势。 「现在看你,倒真像个男孩,一点也不像名共产党教官了。」 传来了液体的潺潺之声,瞿恩一脸难堪。 立华继续说:「你也真是,死都不怕,还怕男女授受不亲。」她拿着便壶出门去了。 瞿恩睁眼在看天花板。 不一会儿,立华带着洗净的用具进门来,放置好。 瞿恩问:「立华,你还记得我们头一次是怎么见面的?」 立华嘆口气:「别提了,你那时刚从欧洲回来,完全一副职业革命者的派头,哪里还把我们这些学校的小丫头看在眼里。」 瞿恩笑笑:「你们那时是组织了一个交换书报的团体吧,让我去听听读书体会。」 立华:「那时广州的学生谁能请得动你?我们跑到你家,先哄好了你们家老太太,老太太说话了,你才勉强过来看一眼。」 瞿恩:「我那时也是太忙。」 立华:「你到了我们宿舍,什么也不听,先检查我们都看些什么书。」 瞿恩:「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立华:「你看了我们的交换书目,笑指:『还有老庄列三书,此书的主人是谁?』我说,是我。并解释说,此书为世德堂六子全书本,版本最好。你奇怪地看着我,说,读这种书,先要穿上长袍马褂,如果有必要,还得添顶瓜皮帽。惹得我的同学大笑。」 瞿恩:「我真那么刻薄吗?」 立华:「你以为呢?我当时就想,这人怎么这样?」 瞿恩:「我记得,我那天对你们说,不要读死书,要学会读社会。」 立华:「你太傲慢了,甚至专横,颐指气使,让人很难接近。」 瞿恩:「是吗?我真不知道你是那么看我。」 立华:「后来我到了妇女部,你妹妹也在那儿,她领我去你们家。这我才发现,其实你是个透明的人。」 瞿恩:「你看看,还是你误解了吗,其实,我对你的头一眼印象非常深,你太漂亮了,像一把利刃,摸上去会割破手的。」 立华一怔。 第四军已经挥师北江,在打熊克武部的川军。范希亮、立青、雨时加入其中,这一天,革命军在与川军的战斗人员激烈巷战。 第37页 三人沿街市不断持枪跃进、隐蔽、开火,他们身后跟随若干革命军士兵,双方在争夺每一座房舍街铺。一名川军军官藏在杂货店的酒缸边瞄准对街的立青。低姿持枪的立青敏捷地先敌开火。被击碎的酒缸,浇了那军官一头一脸的酒水。待他抬起手枪,正欲开火,一根滚烫的枪管已抵住了他的脑袋。 范希亮:「小子,放下枪,老子不杀你!」 军官犟得很:「我堂堂川军团长,宁死不受此辱,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 范希亮冷笑一声:「哟呵,还是个义士呢?你团长怎么了,老子还是旅长呢,让你缴枪,委屈你了?」范希亮吓唬地欲扣扳机,喝道:「放下枪!」 军官的腰杆再直,也抵不过枪桿的威胁,他终于乖乖地放下枪。 一挺轻机枪从一家妓院挂了红灯笼的窗口伸出,川军机枪手哒哒哒地向街道开火。革命军被密集的弹着点逼到了墙根下,有人试图还击,却负了伤。 机枪不断地向外开火,房间里挤了一堆哭天喊地的青楼姑娘。 一个川军士兵拉过一个姑娘就亲:「小心肝,外头可都是赤党,赤党可不像咱这么疼你们,抓住你们绞头髮,挂破鞋,扒光衣服游街都没准。」姑娘被他吓得哭得更加厉害。士兵更加猥亵,喝道:「老实待在楼上,快,把子弹递给我!」 姑娘颤巍巍地递上一颗子弹,刚要离开,那个士兵突然拉住她:「再亲一个!亲一个!」 姑娘战慄地凑过去亲了一下。 士兵哈哈大笑,手上的机枪狂吼起来,其他士兵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立青和谢雨时隐蔽在屋檐下,立青悄声说:「给我颗手榴弹,报销了它!」 谢雨时说:「里面还有女人啊,你没听到她们在哭吗?」 立青笑道:「耳朵挺尖啊,难不成,你小子在家逛过青楼?」 谢雨时脸都红了:「我可没过过这种腐朽的生活!」 立青嘆口气,仿佛回想起在醴陵老家那会,为了看给三省巡阅使唱堂会的小红杏,摔坏师傅的光学测量仪,被师傅逐出的情景。那时候的立青多么顽劣,弹指一挥间,他都成长为一名军人了! 谢雨时捣捣立青胳膊:「想什么哪?」 立青方才缓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两人轻轻跳下,默契地看了一眼,一脚踹倒楼门,交替掩护入内…… 街对面,范希亮用枪管顶着那个被俘团长的脑袋:「喊话,叫你的部下,把机枪扔出来,投降!」 妓院里的机枪打出了四周一长串的弹着点。 团长大声吼道:「三营的弟兄!我是团长李惠贤!我命令你们停止射击,走出来,向革命军投降!听到没有,机枪给我丢弃!」 喊声响过,机枪声戛然而止。 立青、谢雨时持枪搜索上楼,楼梯处,有川军枪手开枪,被立青一枪撂倒,从楼梯上滚下来。两人敏捷地跃上楼层,藏在响着机枪声的房门外,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喊声和楼外被俘团长的喊话声。 立青与谢雨时交换了眼神,同时上前,持枪踹倒了房门,大喊:「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房门倒了,一屋子的大哭小叫,刚才猥亵姑娘的士兵勐然端起机枪,调转身子,欲扫射,立青手上的枪先响了。那个人栽倒在地上,另一个士兵扑通跪下,一支枪高高举到头上。 静静的,特别的安静。 屋里的姑娘先一怔,又突然地扑上来,抱住立青、谢雨时又啃又亲:「赤党爷,亲亲的爷……嗯嗯嗯!」 其他姑娘也扑将上来,手足无措的立青、谢雨时呆掉了,任凭一堆女人在脸上乱啃乱亲…… 北江战役胜利了,立青、范希亮、谢雨时身着革命军军服,腼腆地站在高台上,接受八把军号面对面地朝他三人吹响。 欢快的军中行进号音,表达四军先锋团对这三名黄埔生的敬意。 号音骤停,值星军官一步上前,大声发令:「先锋团全体注意,向三名优秀黄埔同学敬礼!」 在场的所有军人跟随值星军官,齐向台上的立青、范希亮、谢雨时行举手军礼。 军号再次向天吹起,三名黄埔生露出灿烂而自豪的笑容。 表彰大会后,革命先锋团举行会餐。先前的值星军官对范希亮、立青、雨时举杯:「来来来,我代表我们的叶挺团长敬三位一杯,他本来要亲自敬你们的,临时去军部开会,他嘱咐我代劳!」 范希亮说:「黄埔校规严禁学生酗酒,不过,既是叶挺团长的敬意,那一定得喝,希夷一向是我范希亮最为崇敬的战将,来,干!」范希亮一饮而尽,立青、雨时跟随。 值星军官问道:「如今仗打完了,广东也统一了,三位下面有什么打算吗?」 范希亮说:「回黄埔去,三期的课程还没完呢!」 值星军官转向立青和谢雨时:「你们二位呢?」 立青感慨道:「我真想就留在这儿,多好的部队,我头一天来,就觉得跟别的部队不一样,比第十二师棒多了。」立青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脚被范希亮踩了一下,他不解地看了看范希亮,范希亮瞪了他一眼。 值星军官似有所觉察,笑了笑。 会餐一结束,立青就迫不及待地问范希亮:「老范,我不明白,吃饭时,你干吗踩我一脚?」 第38页 范希亮说:「你可以说三十四团如何好,只是别和第十二师比较,犯忌的,知道吗?」 立青不懂了:「犯忌,犯什么忌?」 范希亮没好气:「你这毛娃子哪里知道此处的水有多深!你知道不知道,叶挺的这个三十四团从上到下完全是由共产党员领导的团?也是整个革命军中唯一的红色团队。第十二师师长张发奎正严重不满呢,你倒好,拿着他两家比开了,你不是找没趣吗!」 立青还是丈二和尚一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范希亮打断立青:「不对,好有时候是好,有时候反成为不好。仗打得好,当然好,但最能打仗的部队也是最难驾驭的部队,那还好吗?不能俯首听命的部队,仗打得再好,那也是不好,甚至是坏。懂不懂?指挥官考虑问题能和咱一样?首先,你得效忠。」 「向谁效忠,向革命?还是向个人?」 「抬槓了,向革命,也就是向个人。校长不是个人?可他代表革命,向校长效忠,也就是向革命效忠!革命是谁?会吃饭会走路会喘气吗?」 立青想到先前董建昌的话,董说过,黄埔生就是枪里的一颗子弹,枪就是军校,枪的扳机由校长扣动,他决定打谁就打谁。今天,范希亮和董建昌的话有几分相像,立青总觉得这两人的话,好像很正确,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具体哪不对劲,他还说不上来。 立华连续好几天都在照顾瞿恩,这一天,她跟往常一样,给瞿恩送来热腾腾的饭菜。瞿恩很过意不去:「怎么又劳驾你了,该瞿霞送饭了呀!」 立华反问:「你不希望我来?」 瞿恩忙摆手:「不不不,我得起来,你帮我一把。」 立华上前:「这是干吗?」 瞿恩撑身下床:「你们都在进步,我也得每天进他一小步,行了!我得两脚沾地,坐着吃!」 立华关切地问道:「行吗?」 瞿恩说:「早晨坐了一回了,听到骨头嘎嘣响。」 「嘎嘣响?现在还响吗?」 「我一用力就响,不信,你贴我膝关节听听?」 立华蹲下来,耳朵贴在瞿恩膝盖上。瞿恩看着近在眼前的发浪,嗅得到头髮上散发出的气息。两人距离那么近,有一短瞬,竟相互凝视,又赶紧把目光转移到别处。立华站起来,取饭送到瞿恩手上:「吃吧!你妈给你煨的骨头汤面。」 瞿恩说:「让你这么伺候着真不好意思!」 立华说:「你妈你妹妹伺候你就好意思了?」 瞿恩说:「不是。」 立华给瞿恩餵了一口汤:「别解释了,你妈说你在巴黎就这么的,从来都是你妈你妹妹伺候着你革命!」 瞿恩解释道:「我的事比她们的多。」 立华有点嘲笑瞿恩:「你们共产党人真有意思,为大众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自己却工作十六个小时;为妇女争取民主平等权利,家庭里却是个大男子主义。」 瞿恩诧异:「我像个大男子主义吗?」 立华说:「还不像呢,你妹妹说你,平时连袜子都不洗……」 瞿恩害羞地掩饰,有些语无伦次:「你看看……这个瞿霞……」 立华说:「别怨瞿霞,你就说『是』,还是『不是』吧!」 「是。可我并没让她们洗,每回都是她们命令我脱下来,主动帮我洗。每次脱下来,袜子硬得像鞋似的,放地上就站住了。」瞿恩没底气地回答,声音很小。 立华又笑了:「还好意思说。」 瞿恩拍拍脑袋:「完了,你对我了解得太多了。对你,我一点秘密也没有了。」 立华咯咯笑了:「你就当我是个护士。」 瞿恩嘆气:「问题是,你不是呀。」 「你以为我愿意是啊?」说着,立华拿着饭盆往门外走去。 一名男子走到瞿恩床边,亲热地捶了瞿恩一拳。门口的立华不经意地看看两人,又离开。 男子俯向瞿恩:「……蒋介石突然向恩来同志索要我党在第一军中的党员名单,虽未如愿,但他要在军队中排斥共产党人的用意已经非常明显了。在黄埔,孙文学会对青年军人联合会的挑衅滋事不断,这些行动直接来自于国民党右派的授意……」 瞿恩感慨道:「亲者痛,仇者快,多好的局面呀,人家偏不珍惜,你有什么办法?」 男子说:「第四期黄埔招生已经开始,中央紧急通告各地,速速选拔动员左派青年来广州应试,防止右派分子垄断军事训练机关,造出一帮反动的军事人材。」 瞿恩说:「那就是说,不妥协,不让步。」 男子说:「态度坚决地维护两党合作,反对分裂。」 立华又站到病房门口。 男子告辞了:「大瞿呀,你得抓紧养伤,早日康復。」他朝立华笑笑,出门走了。 立华扶着瞿恩在走廊练步,瞿恩试探着挪动脚步,还是非常艰难。 立华说:「让你别动,你偏不信,你没听见骨头响啊?」 瞿恩故意说:「还真是,哦,喝了骨头汤了!」 立华没好气地摇摇头。 瞿恩突然严肃地看着立华:「立华,有一点我们至今没有说破。」 立华等待着:「说破什么?」 瞿恩说:「那就是我们彼此的政治观点。」 第39页 「政治观点?」立华有点意外。 瞿恩说:「你和我们一家非常亲近,像一家人。可我们这一家,是广东出名的共产党之家,我们可以不谈政治观点,而彼此亲近。不谈,并不是没有,你说呢?」 立华不太高兴:「干吗非得谈?」 瞿恩很固执:「现在可以不谈,可总有一天会谈。你可以不关心政治,可政治会关心你的。」 立华说:「我没觉得有那么严重。」 瞿恩微微笑着:「要了解一个人,你必须了解他的政治观点。你了解我吗?」 立华不知该如何回答,思忖地看着瞿恩。 一场血雨腥风,立仁又回到广州,坐在轿车里的他,再次看到广州的繁华,不禁感慨,真是恍若隔世,突然很不习惯眼前的繁华,满脑子还是战场的枪林弹雨。 坐在旁边的楚材嘲笑他:「你呀,骨子里还是书生,瞧你这一路感嘆,好像在硷水里泡过三回,开水里煮过三回,血水里又涮过三回。」 立仁嘆息:「难道不是吗?校长不也这么感慨,不是陈赓背着他脱险,恐怕……」 楚材严肃地说:「不要再提此事,不要再替共产党宣传了。」 立仁说:「不是,人家的确打得好,惠州要塞人家替你拿下来的,二十七名共产党的代表参加敢死队,二十一人阵亡,六人负伤……」 楚材疑惑地看着立仁:「连你都这么说,长此以往,不出一两年,共产党就可以替代国民党了。」 立仁不解:「怎么会呢?」 楚材说:「怎么不会呢?你我要能跟上校长的思想。」 立仁更不解了:「校长的思想,什么思想?难道国共不再握手了?」 楚材说:「握手当然还得要握,但得提防,如今,共产党的手已经足以捏碎我们的手腕了,知道不知道?」 立仁诧异。 楚材说:「校长让我们提前回广州,就是要我们掌控局面,黄埔的共产党一天天在做大。」 两人一阵沉默。 立仁说:「也是可惜了,陈赓、瞿恩、蒋先云那样的人材。」 楚材说:「又感嘆了!我对你说,我已对黄埔的孙文学会做了布置,有好戏看。搞政治可不能光会感嘆!」 轿车飞驰而去。 几天后,黄埔军校饭堂的确上演了一幕好戏。 偌大的饭堂,三期黄埔生们在开饭,一片调羹碗盏之声。六班所在的饭桌,范希亮、杨立青、谢雨时被同学包围着,一片打探恭维之声,大家好奇地问他们,战场上都吃什么,和军校的伙食比,哪个更好。 立青说:「那得看你吃谁了!吃自己的干粮没劲,吃陈炯明的,那就鸡鸭鱼肉样样有了。」 吴融说:「这可就应了孙子兵法了,让敌人替你办后勤。」 范希亮笑道:「别他妈的扯了,兵法都是事后诸葛亮,人家有鱼有肉,你得有牙口!」 穆震方说:「对,首先你得能打得下来,打好了,才有缴获,打不好,别的都白扯!」 「你倒成了诸葛亮了,好像你也在第四军风光了一回,嗤!」汤慕禹好像很嗤之以鼻的样子,「嗤」得格外响。 穆震方生气了:「我怎么了,没去过,就不能帮着总结总结了?也是咱三期的共同财富!」 汤慕禹说:「你总结?人家前方拼命,你倒总结上了。这是你们青联会的一贯做法,贪天功为己有,也不害臊!」 穆震方更怒了:「谁贪天之功?你就掰指头算算,整个参战部队,是你们孙文学会的人多,还是青联会的人多?」 汤慕禹说:「人多顶个蛋用,陈炯明倒是人多。得指挥英明,谁指挥呀,还不是咱国民党的统帅?」 「你就水煮鸭子一张嘴硬。我告诉你,汤慕禹,是骡子是马得拖出去遛遛,上阵才知道呢!」一听汤慕禹把国民党夸上天,穆震方就怒不可遏了。 「你他娘的才是骡子呢!」 「成成成,我们是骡子,低头拉套。你们是马,都是马,骟了蛋的马!」 「哗」的,汤慕禹手上的汤泼在了穆震方脸上。穆震方一怔,遂噼胸抓住了汤慕禹的衣领。邻桌上,有同学跳上桌子大喊:「青联会的穆震方侮辱我们孙文学会!」 立刻,像约好了的,整个饭堂炸了。 铁勺子在飞舞。 饭盆子丢过来砸过去。 被击中的同学,一脸饭花。 立青惊讶地看到,整个饭堂四处都在扭打。 冲突升级到抡椅子,拳打脚踢,一片喧嚣叫骂。 在地上翻滚厮打的同学碰翻了汤桶,整桶汤倾倒在两人身上,两人一身精湿的热气,仍在厮打。 范希亮平静地走过去,扳正了汤桶,舀出仅存的汤,若无其事地喝着。 呆了的立青:「这才几天,成这样了?老范干吗不闻不问,不劝劝?」 谢雨时:「没人劝得了!积怨太深。」 范希亮谁也不看地走出饭堂。 立青更加呆住了,老范这是怎么了? 枪械室外的走廊上一阵咚咚脚步声,一脸血迹的汤慕禹冲进来,扑向枪架,噼手取了一支步枪在手上,杀气腾腾的。 范希亮默默地坐床铺上抽菸:「当兵的扔扔饭盒的事常见,动真傢伙可就犯忌了!」 汤慕禹对着床上狠狠地捶了一拳:「我汤慕禹今天豁出去了,汉贼不两立!」 第40页 范希亮质问:「谁是贼?谁是汉?你们他娘的还不都是一个炎黄祖宗?」 「我汤慕禹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让我见血,我就让他尝尝这个!」他哗的拉开枪栓,从口袋里掏出子弹,咔嚓压进去,提枪要走。 范希亮拦住了他:「你小子有种,就朝我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谁拦着我,我打谁!」说着,汤慕禹「刷」的平端着枪口。 范希亮说:「哟呵,你汤慕禹今儿是坐飞机吹喇叭,『响』得高啊?跟我范希亮较上了?小子,你还欠点火候,我老范能打你个走投无路,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地,你信不信?」范希亮迎枪口慢慢逼上去。 汤慕禹有点害怕:「老范,你别逼我!」 范希亮说:「我老范能揪出你那玩意来,腰中转三圈,手中还有打狗鞭你信不信?你还要打我呀,打呀,怎么不打了?」 立青、谢雨时,还有些同学进来了。 汤慕禹在众人的目光威逼下,退着,步枪擎手上,最后,大叫着朝天花板「砰砰砰」地打出三个黑窟窿,又大喊道:「汉贼不两立!」 这声歇斯底里的大叫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 区队长带人出现:「枪下了,关三天禁闭!」一阵骚动后,汤慕禹被学校警卫带走。 区队长对范希亮说:「六班长,事情是从你们班引发的,我责令你们六班立刻召开班务会,作出深刻检查,检查结果报我及校纪律委员会!」 汤慕禹和穆震方在饭堂打架的事情很快传到立仁那里,楚材在秘书办公室桌前拟写文件,立仁匆匆走进:「不像话,三期军官生群体斗殴,差点酿成了火併!」 楚材不理,仍在书写。 立仁拍拍楚材的桌子:「你在听着吗,青联会与孙文学会之争,必须解决了。」 楚材反问:「怎么解决?」 立仁着急地说:「首先校长这儿,得一碗水端平了,要不,麻烦会更大。」 楚材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你这碗水是端不平的。」 立仁一语道破天机:「我知道,此次三期群殴事件,你楚材做了手脚,那个汤慕禹从你这儿接受了指示。」 楚材很平静地问:「是吗?」 立仁这次并没有和楚材站在一边,他觉得政治,是众人的事,得走大道,楚材的那一套,纯属不上檯面的旁门左道。 楚材不这么认为,他说:「你是只知二五,不知一十呀立仁,青联会是什么?就是共产党,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你是吹不得打不得。那怎么办?只能用旁门左道。我告诉汤慕禹,国民党是不能动手,孙文学会却可以,他们唯一可做的就是打斗,因为一打起来,国民党和共产党两边的人自然就分出鸿沟来。你明白吗?从打斗中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态度,然后你就知道该记住哪些人了……以备今后不测之需。」 立仁一怔,呆了。 楚材一笑,拍拍立仁肩膀:「立仁,只要目的纯正,又何必在乎手段?」 六班全体应区队长指示,都耷拉脑袋坐在床铺上开会。穆震方刚作过申诉,一副心气不平的模样。 范希亮问:「还有吗?」 穆震方说:「没有了。反正今儿我穆震方没准备和他打架的。是他首先挑衅,首先动的手。而且是和三排的几个孙文学会的事先串通好的,九班的刘有发事先就在口袋里备了好几块石头。」 范希亮惊讶:「事先准备了石头?你怎么能判定?」 穆震方说:「动手后,不到五十秒,我脑袋上就挨了几下,刘有发脱下上衣,用上衣抡我的脑袋,他上衣口袋里装了好几块鹅卵石,有一块还掉出来了。不是事先准备,谁会在吃饭时候口袋里揣那么多石头?那玩意能当馍啃?」 范希亮不说话了,一指众人:「你们都发言,你们怎么看这事?」 这始料未及的情况,让大家都不说话。 范希亮大声命令:「说说说,再不说,我就点名了。」 还是没人说。 范希亮指着吴融:「吴融,你小子学问大,你说!」 吴融说:「要我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范希亮等半天,没下文了。他看着吴融:「你小子文绉绉的一句,就完了?」 吴融无奈地:「有什么可说的嘛,老大一人,还受过革命教育,跟孩子似的,打成了一锅粥,居然还动枪,把房顶打了三个窟窿。这房子本来就漏,再下雨可不得了,也是屋漏偏逢连天雨,出海没带打鱼网,当奶妈的奶错了孩子……」 谢雨时憋不住地哧哧地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除了气唿唿的穆震方。 范希亮发火了:「你他娘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吴融委屈地说:「咱就这觉悟,您非让我说的。」 范希亮看看立青:「立青呢,你怎么认为?」 立青却说:「让雨时说,他是医生,会瞧病!」 谢雨时推推立青:「你立青就别客气了,测绘出身,观测精确,判断迅捷,战场都看得透,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穆震方不高兴了:「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多严肃的事呀!我告诉你们,此事背后有阴谋,一定有!」 范希亮很严肃:「说吧,立青,这的确是一件不小的事,咱班歷史上,还没有谁动枪要打自己人呢!」 第41页 一阵沉默,立青说:「老范说到枪,那我也来说说枪的事。」 大家都看着立青。 立青说:「战场上走了一趟,别的没长进,对枪,感受不一样。枪这东西,平时,看上去挺温顺的,跟美人似的,让你爱不释手。」 大家奇怪立青怎么说出这么串话。 立青接着说:「可等你把它对准了一个人,并且扣响它的时候,我的天哪,你是在要一个人的命呢!我是看到了,中枪的一瞬间,对方充满了惊讶,你把一颗冰冷的东西送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不情愿呀,你是在剥夺他活在世上的权力。」立青脸上有一种难得沉重,「可这没什么道理可讲,双方手上都有枪,条件是平等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就是打仗,对方是我们的敌人!」 立青突然抬起眼来看向穆震方:「老穆是敌人吗?再大的气,你能把枪对准他?把他打得血肉横飞?这得多大的仇呀?同学间有这么大的仇吗?哦,你是孙文学会的,我是青联会的,就为了这个?就要汉贼不两立?谁是汉?谁是贼?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问题你都弄不清楚,你还做什么革命军人?!你不到战场上,你是不知道呀,兄弟战友间有多亲热!为什么?那是在同生死、共患难,你们两人的枪口在瞄着同一个敌人!」 立青结束髮言时,全班静静的。穆震方看向立青的眼神,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同志。 几天后,立青从枪械室出来,穆震方抢上前拉住了立青:「我们能谈谈吗?」 立青说:「老穆,不是我说你,你那打架可真够笨的,跟人家抡王八拳?饭堂里出出气也算凑和,将来上阵肉搏可千万别这么着,那只能挨打不能打人。」 「别逗了,我跟你说正经的。」 「哟,还真严肃上了。」 「支部的同志一直都在观察你。」 「你们支部的人观察我干吗?」 「过去,我们一直没弄清楚你的政治立场,那天班务会的发言,让我们有了新的认识。」 立青愣了:「老穆,你搞什么搞?」 穆震方神情严肃:「支部的同志认为你已经符合一名c.p的标准,相信你会在斗争中进一步地成熟起来。」 立青觉察到什么:「啥意思,老穆。」 穆震方诚恳地表示:「如果你愿意,我将作为你的介绍人,介绍你加入c.p组织。会有一个宣誓仪式,你愿意参加吗?」 立青一怔:「你?你介绍我加入c.p?让我进一步成熟起来?」 「这是组织手续。」 立青笑了:「我不成熟,你成熟?别逗了,老穆,你要是成熟,还会上汤慕禹的当,一点就着?嘿嘿嘿!老穆,咱以后再谈这事吧!」 穆震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退了。 七 在立青入党的问题上,穆震方碰了一鼻子灰,而瞿家兄妹对于这件事情也持不同的看法。瞿霞主张尽快发展立青加入共产党,并且这件事情也是恩来同志同意的,可瞿恩认为这么办太过草率。 瞿恩对瞿霞说:「我,你,还有我们的妈妈,我们当初是怎么认识党的?你不清楚吗?在巴黎咖啡厅里,我们整晚整晚地讨论什么?我们了解了那么多的主义之后,最后得出什么结论:只有共产主义可以拯救中国。我们把我们讨论的结果带回去,又同我们的妈妈讨论,我们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才说服了她,还只是一半,剩下的一半,她自己戴着老花眼镜读了半年的马克思的书。噢,这还是我们自己的母亲。是呀,我们出于什么才爱上我们的党?不是功利,不是血缘,而是理想,拯救中国的理想。」 瞿恩又说:「这些理想,立青有吗?」 「应该有吧。」瞿霞回答。 「你这是什么话?理想就那么简单吗?瞿霞,世界上的理想有两种:一种,我实现了我的理想;另一种,理想通过我得到了实现,纵然是牺牲了我的生命。」 瞿霞无语,立青加入共产党的事情就这么暂时放了下来。 立华对立青和瞿霞走得太近感到很是忧虑,虽然也明明白白地向立青说过不许爱上瞿霞,可这个弟弟却用董建昌来挡驾,还说家里的几个都随了老头子的种气,个个都是情种,弄得立华哭笑不得。 说到董建昌,东徵结束后,他来看立华,带着一个他从蒋校长那里争取来的去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名额。虽然立华刻意的冷漠在董建昌拿出那份表格之前就已经被瓦解,但当他走后,立华一个人手握这份表格坐在屋里的时候,依然从心底里感到深深的哀伤。 立仁对立华提出的让他在立华去莫斯科之后,在必要的时候帮立青一把的请求爽快地应承下来,可瞿恩却在听说立华将要去莫斯科的事情后大发脾气,弄得二人不欢而散。 立青则弄了一大堆採购来的物品,说是在学校看见那些苏联教官特别喜欢买这些东西,成箱地带过去,这些小玩意拿过去送人,能交一大堆朋友。 立华哭笑不得,只是让立青放下,然后叮嘱立青以后不要去找董建昌,尤其是不要托他办任何事情;另外,瞿恩家也不要再去了。立青虽然不解,但也答应了下来。 立华又让立青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立仁,但这次立青却死活都不答应,还说永远都不会用得着立仁。立华无奈,也只好由立青自己决定。 第42页 出发的日子到了,立华一个人来到码头,正要上船,却听见瞿霞在叫她——瞿恩到底还是来送她了。立华把行李交给瞿霞,自己慢慢走到瞿恩面前,眼中含着泪水。 瞿恩握着立华的双手,拿出一对翡翠耳坠,说是自己的妈妈非要捎给立华的。立华连连说道:「这不合适,这不合适。」 「你只当是一位老人的心意。」 立华只好小心翼翼地接过耳坠,别在了耳朵上。翠绿的耳坠晃悠着,异常美丽。还没等二人多说几句,身后交通艇的汽笛声就响了,立华连忙与瞿恩告别,转身而去。 立华把刚才自己对瞿恩的承诺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代他去看看普希金的墓。 魏大保在立华走之前就到了广州,黄埔四期没有考上,无奈之下找到立华,这才联繫上了立青。老朋友在他乡相逢,很是高兴。 「广州好混吗,立青?」魏大保问立青。 「没有我们打小时好玩。」 「可你还是混出来了。」 「这叫什么混出来了。」 魏大保说:「咱醴陵好几个在黄埔呢,平桥那个左权你遇到过吗?」 「左权是一期的,我入校时他已经去莫斯科留学了。」 「乖乖,留洋了,那你咋不去呀!」 立青笑道:「机会这东西,像大雨点子,你晓得哪一颗能落你脑门上?」 「那打枪总该会了吧。」 立青一脸诚恳地说:「这还真不好学,差点又打着自己人了。」 「哟,你咋不当心的?」 立青忍俊不禁地哧哧笑了,魏大保也跟着笑。 「你也太实在了。」立青看着这个熟悉的老朋友。 「你离开了,我在家都待傻了。从小就这样,你上学,我也上学;你不上了,我也不上了;你学测绘,我也跟着测绘。现在你都黄埔了,可我——」 「你真想做个军人?」 「不是做老百姓没意思吗。」 立青严肃起来:「这军人分好多种呢!你要做哪一种?」 「就你这种,穿你这一身,戴红领巾的。」 「进黄埔,我真帮不上忙。军官生得八观六验地考,我当初都结结巴巴才过关的,别说你这么笨的了。」 「你们黄埔要烧饭的吗?我给你烧饭也行啊!」 「饭不用你烧。我倒替你看好了一个地方。那是个好部队。指挥好。你不知道,一将无能,三军受累,得挑个指挥好的。上上下下的风气好,还得能打仗。只能烧烟的双枪兵不能当,当了就你这小身子骨,一个月下来准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你就说是哪儿吧?」魏大保打断立青,急问道。 「在肇庆,共产党的部队,叶挺的三十四团。」 「我去!」 「你自己决定的,不要后悔噢。我这就替你找关系,介绍你过去。记住了,到了叶挺团,多做事,少言语,不论吃什么苦,你都得忍住。」 「放心,我忍得住。」 立青看了看魏大保,笑了:「那就这样,哎,对了,你来时见我爹了吗?」 「你还不知道?你爹你姨都搬上海两个多月了!」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日夜,蒋介石命令党军二师一团上岛实行戒严,戒严区域包括黄埔在内,并且同时命令黄埔官兵不得干涉! 黄埔三期的宿舍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哨声,随即各个宿舍的灯也亮了起来,区队长的口令声传来,「起床——一级战备!」 听到命令,军官生们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迅速而有条不紊地穿衣并收拾装备准备集合。立青依然是动作最快的,背子弹带的同时,已经取到了自己的枪。军官生们刚刚准备好,在房间内排成一列,区队长就走了进来。 区队长命令道:「校本部已经宣布戒严,所有人未经批准,不许擅离职守!」 随即又说:「我要挑几个人手,随我紧急执行特殊任务!」 说着,区队长就点了范希亮和汤慕禹,接着,又命令穆震方把枪上交。穆震方虽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然后,区队长走到立青面前,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命令立青出列。 「你们听清楚了,凡我点到的人,随我行动,不论让你们做什么,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谁若胆敢违抗命令,军法从事!」区队长面对被挑选出来的军官生们下命令道。 「是——」军官生们响亮地回答道。 随后,军官生们就在区队长的带领下列队跑步来到黄埔政治部宿舍,并迅速包围了宿舍。 「范希亮,你带几个人过来,这间,这间,还有这间,把里面的人给我押出来,如遇反抗,可以开枪!」区队长命令说。 看到大部分军官生们还在发愣,范希亮补充道:「愣着干什么?跟我来!砸开门!」 立青等军官生分别冲到三扇门前,抡起枪托,勐烈地向门砸去。几下之后,三扇门纷纷倒地,众军官生们夺门而入。可当冲进房间的立青打开电灯,他一下就傻了,举着枪怔怔地站在原地。 在他面前,穿衬衣的瞿恩正努力下床站起来。 立青这才缓过神来,一脸的错愕,举枪的手也放下了:「瞿教官?」 瞿恩微笑着,撑身站稳:「立青?」 这时,区队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把三位教官带出来!听到没有!」 第43页 立青:「瞿教官,我们奉命带你出去!」 「谁的命令?」 「不清楚,请跟我们走!」 「好吧,我跟你们走!」说着,瞿恩的手往床下去够东西。 汤慕禹见状立即举起枪,哗的拉了枪栓:「别动,瞿教官,老实点,否则我开枪了!」 瞿恩一下子怔住了,看着汤慕禹,一脸的不解。汤慕禹举着手中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瞿恩,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 见状,立青一下子把汤慕禹的枪推到一边,说道:「你他妈的充什么英雄,没看见他是拿拐杖!」 瞿恩取出拐杖拄上,神情自若地走出来。立青看着瞿恩的背影,脸上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走出门外,立青才发现,同时被带出房间的还有其他两位共产党籍政治教官。军官生们手中举着枪,站在走廊的两侧,三名教官在这由他们的学生形成的夹道中缓步而行。双方没有人说话,空气冰冷到了极点。 就在这同时,立仁匆匆走入布满武装护卫的楚材办公室,楚材正在接电话。 「是的,校长不在官邸。在什么位置我也不清楚。」 「不错,是校长本人下达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我是楚材。校长没有去海参崴,不,不,不,包围苏俄顾问团驻地只是出于保护,并没有进一步行动。清楚了就好!」楚材迅速地回应着来自各方的询问。 终于,楚材砰的放下了电话,对立仁说.:「你说怎么个事?共产党阴谋暴动,要推翻政府,唆使海军局代理局长共产党员李之龙,擅自调动『中山号』巡洋舰,企图劫持校长,夺取军火。是的,校长已经下令粉碎政变,逮捕参与阴谋的共产分子。」 「共产党真的要暴动?」 「宁可信其有,否则,不能解释『中山舰』未经校长批准,擅自出现在黄埔水面!」 「校长呢?」 「在广州水泥厂亲自布置指挥。」 电话铃再次响起,楚材连忙接起:「噢,是汪夫人。您好,我是楚秘书。校长不在官邸。噢,夫人,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汪主席询问戒严之事?校长没报告吗?他说要报告的。也许是事出紧急吧。好的,我会联繫校长。一有消息我给您去电话。放心夫人,我尽快办!」 「他汪精卫是自作自受。」楚材放下电话后说道。 「汪主席也不知道戒严?」 「汪主席借苏俄人压制校长,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校长几天前愤然提出辞呈,表示要去海参崴休息。这个汪兆铭将辞呈留中不发,既不批准,也不否决,成心要让校长好看。就是在这样的形式下,出现的『中山舰』异动。校长已经灰心了,打算搭船去海参崴。眼看就要到码头了,我对校长说:『校长,为什么我们一定得走?军事权在校长掌握之中,为什么我们不干一下?』也许是校长听进了我的话,他当即命令汽车原路驶回,并亲自布置了反击。」 「我的天哪,原来是这样?」立仁恍然大悟。 「你再帮我起草一情况报告,给汪主席送去,给点面子。」 说着,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楚材接起电话:「是我,校长,校本部已经遵照您的命令实行戒严,并将校内的共党首要分子集中监视居住……」 包括瞿恩、穆震方在内的十几名共产党籍教官和军官生们被集中在一间禁闭室看管了起来。此时,在门外站岗的正是范希亮、立青、汤慕禹三人。 突然,禁闭室内有人敲击铁窗,发出的砰砰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同时有人高喊道:「你们这是迫害、分裂!」 「我们要见校长!」 「反对迫害和非法拘禁共产党员!」 立青等人手足无措起来,区队长也从黑暗中跑了过来。 「不许叫喊!不许喧譁!」区队长高声叫道。 可敲击声依然不断,区队长见状,立即命令范希亮把三名政治教官单独关押,专人看守,立即执行。而立青恰恰被命令去单独看守瞿恩,立青无奈地接受了命令,将瞿恩带到一件单独的房间。 进去以后,立青和瞿恩同时发现这间大厅正是当初立青进入黄埔前接受面试的大厅,里面的陈设也依然如初。 瞿恩坐在空荡荡大厅中间的坐椅上,立青持枪站立在对面,枪口不自觉地放低。 突然窗外传来区队长的高喝声:「枪端起来!」 立青本能地端起枪,刺刀对准瞿恩。瞿恩坦然地看着立青,笑了笑。立青马上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别处,只见不远处长条桌上方的条幅上写着: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四期生录取考场。 瞿恩笑笑说:「立青,这地方记得吗?」 立青无语,端枪的手颤抖着。 瞿恩继续道:「我记得,我向你提问:何为黄埔精神?」 立青沉默。 「你照本宣科地回答了我。」 立青扭脸看向窗外。 「照本宣科害死人呀,是呀,嘴上说说谁都会……」 立青确定区队长已经不在窗外了,低声说:「有规定,瞿教官,不让我们同你说话。」 大厅里马上又沉寂下来,瞿恩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立青,立青赶紧又把目光瞄向了窗外。 「那我可以喝水吗?」瞿恩说道。 「这主意好,我替你问问去!」立青连忙收枪背起走了出去。 第44页 瞿恩沉重地闭上了眼。 看到立青从大厅里出来,区队长怒不可遏道:「谁让你擅离职守的?给我回去!马上回去!」 「可他说,他要喝水……」 「住嘴!你是卫兵,他是反革命,谁听谁的,还喝水呢!」 「反革命?反革命该喝水还得给人家水喝是不是,就是头驴也不能不给喝水是不是?」 「杨立青,你在替谁说话?你的立场呢,革命立场哪儿去了?!啊!」 「他要喝水,我来请示,这有什么立场不立场,啊,您说呢?长官。」 「我告诉你杨立青,马上回去,你要是不服从命令,我就开除你的学籍。」 看立青没有立即服从,区队长目光阴冷地逼来:「听明白没有,杨立青!」 「也就一杯水的事,您要开除我的学籍……」 区队长回头高喝道:「六班长!你过来!……」 「别别别,我去,我去还不行吗?」立青连忙背上枪往考试大厅走去。 瞿恩笑眯眯地盯着一脸沮丧地立青背枪归来:「给你出难题了,立青。」 「实在对不起,您得忍忍了,等天亮再说。」 瞿恩坐在椅子上,立青沮丧地握着枪站在瞿恩的对面,整个空气中都瀰漫着尴尬的味道。 「端起枪来吧,我建议你照着命令做,我能理解。」瞿恩说道。 立青看看身后,端起枪来,刺刀对准瞿恩。 看着闪亮的刺刀,瞿恩说:「你姐姐如果看到今天这一幕,她会怎么想?」 立青表情复杂,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好在她去了莫斯科……」 说着,瞿恩看向立青:「否则,她真会难过的,你觉得呢?」 立青垂下了眼帘,无言以对。 「你不用回答我,我也不需要回答。」瞿恩的视线落在闪亮的枪刺上。 瞿恩继续说道:「这个考场在提醒你我,革命绝不是一堆美丽的词藻,也不是一件漂亮的军服,谁都可以穿在身上,而假以它的名义,去贩卖自家的私货。哦,以革命的名义**裸地背叛革命。」 立青只是默默地站立着。 「同理,就是去了莫斯科也不能保证你一定会有改变。你姐姐会改变她原来的政治信仰?我是不那么乐观。蒋介石也去过莫斯科,他改变了吗?今晚的事就是最好的说明。所以,立青,我早就提醒过你姐,我和她可以不谈政治观点,而彼此亲近,不谈,并不是没有,而且总有一天会谈的……今晚我们和蒋介石算是谈开了,所以才有眼前这样的情境,兵刃相见——」 立青手上的刺刃再一次明显地颤抖起来。 「兵刃相见了,不是吗?政治就是这么无情。你姐也是太天真了,是呀,爱的冲动,有时会比死亡的伤害来得更勐烈……那晚上,她紧紧地搂着我,亲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推开了她,明明我想迎合她,却偏偏拒绝。我感觉到她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可是……别误解,立青,我和你姐的爱非常地柏拉图。因为我预感到了,有什么东西隔在我们之间,是什么我出门以后也没想清楚,现在想清楚了,也只有到了今晚我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立青终于闭上了眼睛,手中的枪刺闪过一道寒光,低低地落了下去。 瞿恩抬眼温和地笑了:「不错,就是这把刺刀。我预感到了,要想超越我们彼此不同的政治信仰,拥抱在一起太难了。你看被我不幸言中了吧?」 「立青,你知道,佛教中四大金刚手中的利剑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立青依然无语。 「就是用来斩断光阴的!也斩断爱情。」 立青不说话,心里在努力想着瞿恩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可以打一会盹吗?」 「你请便。」立青长舒一口气,可心里并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 「你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瞿恩问道。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区队长一声咳嗽声,立青只能无奈地看看脚尖。 「也好,就让我们彼此沉默吧。嗯,这考场是不是太大了点儿。有意思,找了这么个地方,我们彼此在拷问自己的一颗心,是不是?」 立青不答,可眼眶里却充满了泪水。 瞿恩笑笑,放平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传来了瞿恩的鼾声。 立青见瞿恩睡着了,才放松了神经,整个人松垮下来,一直端起的刺刀缓缓地放下去。立青看着瞿恩,他的睡态平静得像一个婴儿。这让立青心里安定了不少,他的目光四下看了看,再次看到了远处长案上的台布。他提枪走过去,揭开台布,拿过来小心地为瞿恩盖上,然后站到原来的位置,重又平端起枪。 这时候,门开了,范希亮提了一只暖壶和杯子进来,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立仁和楚材坐在车上,从车窗可看见沿街的全副武装的党军士兵。楚材向立仁抱怨着孙文学会的人把戏演砸了,以至于对李之龙的审讯进展不顺,这将直接导致「中山舰」事件无法坐实。 「不会是冤案吧?」立仁问道。 楚材说:「也算他李之龙倒霉,一连串的通信失误,恐怕他很难说清。说不清就好,说不清就有大文章可做。」 「那校长的态度呢?」 第45页 「都到这分上了,原先的理由已经不再重要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立仁,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天。」 「校长是要就汤下面?」 「聪明,为什么不呢?广州的国民政府应该有一位真正称职的统帅了!」说完,楚材意味深长地看向立仁。 「直接去中央党部!」楚材对司机说道。 到中央党部,楚材上楼去向国民党内众多元老解释此次事件的原委,让立仁在楼下等他。 就在立仁等楚材的当口,瞿霞从中央党部走了出来。见到立仁,瞿霞走上前去,「你是叫杨立仁吧?」 「是呀,您是——」 「瞿恩的妹妹,瞿霞。」 「噢,对对对,我听我妹妹说到过你。」 「你从黄埔过来的?」 「没错。」 「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抓我哥哥?」 「噢,恐怕我不会比你知道得更多,我得到的消息,有人试图劫持校长。」 「笑话,劫持校长?我哥连走路都靠拐杖,他会劫持你们校长?」 立仁沉默着,神情有些不自然。瞿霞见状继续跟立仁理论着,立仁也不针锋相对地辩解,只是简单敷衍着。 瞿霞见多说无益,于是转身就要走,立仁拦住瞿霞,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我建议你回家去,不要乱跑,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已经在缓和。」 说完,立仁转脸看向司机。瞿霞看看立仁,想着他的话,不一会,转身而去。这时恰好楚材走了过来,盯着瞿霞背影问立仁:「那漂亮姑娘是谁?」 立仁敷衍道:「党部的工作人员。」说完,二人立即又驱车奔董建昌的第四军办事处而去。 来到董建昌的办公室,短暂的寒暄过后,董建昌说:「这件事,老蒋过分了,不仅我们第四军,除第一军之外,剩下的五个军都有意见……」 楚材解释道:「此次事起仓促,处置非常,事前未及通报,完全是不得已。」 「一个『不得已』恐怕解释不了,反苏反共,排挤汪主席,是不得已?」 楚材见状,说道:「董长官,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事已如此,你董长官不会在此关键时刻,站到校长的对立面去吧?」 董建昌一怔,没有回答。 「校长之所以让我来和您谈,实在是要仰仗董长官在其余五个军的影响力,消除误会,防止那些部队节外生枝,弄出些麻烦事来。」 「是有些麻烦,不过,这些麻烦还只是小麻烦,大麻烦他老蒋看到了吗?」 立仁问道:「董长官有何高见?」 董建昌不紧不慢地说:「说到底,他老蒋有本钱跟共产党真正翻脸吗?」 「董长官是在说实话吗?」楚材问道。 「现在翻脸没那个本钱。首先,苏俄的经援卢布、枪械火炮、子弹炮弹还会再给吗?这年头,一钱逼死英雄汉。你翻不起这脸。再说,没有共产党的联合,他老蒋一人能打得下天下来?现在翻脸谁高兴?吴佩孚、张作霖、北京城的遗老遗少高兴,西山会议的老古董高兴,大便宜老蒋占不着,都到那些狗屄倒灶的人那去了。」 「其实,校长已经认识到了,目前,他的要价并不算太高,此事件虽事出偶然,但存在了必然,共党势力必须马上从第一军和黄埔内撤走,以免今后再有此类的不愉快发生。」楚材说。 董建昌哈哈大笑说:「老蒋还是有大略无雄才。」 楚材一怔。 董建昌继续说:「能退就好,甭管他退多少。不知进退,必然众怒难犯。楚材呀,你替我带句话给老蒋。」 「什么话。」 「不要搞『清一色』,要打『对对和』,仅凭一个第一军再加上他的黄埔班底,不行。」 「我明白董长官的意思。」 「其余各军的工作我董建昌去做,可他老蒋还是得给共产党消消气。」 「怎么个消气?」 董建昌道:「孙文学会那些挑拨离间的本党小人们,也得打上五十大板。我看可以取缔。告诉校长,行了,他们够本了,现在他过河不用舟了,不是吗?还要孙文学会做什么?取缔它!」 楚材笑了:「董长官果然是老手。」 一旁的立仁,对董建昌也不由得另眼相看起来。 自从蒋介石发布了一条命令之后,戒严令撤消了,黄埔表面上似乎已经恢復到了以往的平静。这条命令说道:「……自本令公布之日起,除本校特别支部,其余如共产支部、青年军人联合会和孙文主义学会等各级组织一律自行取消,此后并不得再有各种组织发生。如稍有违纪,一经查出,实行严重究办,以维纪律。此令,校长蒋中正。」 黄埔三期宿舍里,立青正在做伏地挺身。他向范希亮打听消息,却被范希亮告诫不要瞎传,小心被人家大包裹给装进去。 可立青想,这些天的事情总得有个说法,恽代英、萧楚女、高语罕、瞿恩都逮捕几天了,还关着呢。省港罢工委员会的武装纠察队全部缴械解散,第一师的政工人员,凡是共产党员,除周恩来以外几百人都被扣押在广州水泥厂,难道就一点说法都没有吗? 一班人正说着,进来一名军官生说找一套穆震方的军装出来,要送到区队部去。就在大家估摸着穆震方就要放出来的时候,区队通信员进来,瞄着立青对老范一阵耳语后走了。 第46页 范希亮走了过来:「立青,区队让你去看押室,要放瞿恩了,也算是个道歉的意思吧!否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法再相处了!」 「我不去!」 「为你好,干吗要犟呢?有什么?都是军人,咱也就是执行命令,有什么过不去的?」 「我的人格过不去。」 「还真认死理。」 「反正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好好好,你不去,我去!给自己的老师赔个礼,人之常情!」 老范整整军服,走了出去。 多日的关押让瞿恩身心俱疲,参加完蒋介石的宴会后回到家中。瞿霞连忙上来问道:「可回来了,听说蒋介石专设晚宴?」 瞿恩坐下,放下手中的拐杖,一言不发。 「怎么,还没完啦,这事?」瞿母也忍不住问道。 瞿恩摇摇头:「蒋介石顾左右而言他,完全不回应我们对中山舰的质问,说是此次事件真相,等他死了以后,才可以完全发表。」 「这算什么,想不了了之?」瞿霞追问道。 「不是不了了之,人家已经一箭三雕,成了广州党、政、军头号首脑。」 「最后怎么处置你们这批人?」 「怎么处置?让你出局呗。集中到大庙去,政治集训,黄埔以及第一军内凡公开身份的同志都得去那儿!」 「真够阴的!」 瞿恩深嘆了一口气:「多少心血呀……」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瞿恩想,枪桿子在人家手上,多年来,对于党的武装力量的组建,共产国际一直不同意。曾经提议从李济深的援助装备里匀出五千条枪用于武装工农都不行,说是免得让国民党人猜忌。 瞿恩正走神,瞿霞又问道:「你们退出来了,黄埔怎么办?完全放弃了?那立青那些人就让他们随波逐流?自生自灭?」 「是呀,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立青那类的青年,不能不管,完全推到人家那边去。可惜了!」 「是你不让我发展他。我听说,逮捕你们,立青也参与了?」 瞿母一怔,看向瞿恩。 瞿恩点点头,说道:「我看得出,他当时很痛苦,比我这个被逮捕的,还要难过。我能想像得出,那一刻,他很无助,很无助。」 「都什么事呀,可别把这么好的孩子给毁了。」 瞿恩看向瞿霞:「你想办法,找一次立青,安慰安慰他,让他别太内疚了。那不是他的事。完全没必要自责。」 「要不要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上次没有发展他?」 「没那个必要。眼下这个气候,不说破更好一些。」 「那立青能理解?」 「他得学会承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瞿恩缓缓地说道。 八 穆震方在收拾宿舍里的行装和私人物品,准备离开黄埔去大庙集训。三期六班的其他军官生们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穆震方一边收拾,一边把一些小东西分赠给同学们,就连平时一直和自己对着干的汤慕禹都收到了一套小工具,弄得汤慕禹一脸的惭愧。但穆震方偏偏漏过了立青,就像完全没有立青这个人似的。 收拾停当,穆震方背上背包向各位告辞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立青站在同学当中,一种从未有过的被遗弃感在身体里蔓延。 立青独自来到江边,只见江鸥翻飞,不断地发出粗粝的叫声。他在江边坐下,不断地向水面扔着身边的一堆卵石。这时,范希亮远远地走来,在立青的身边坐下,可立青依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搭理范希亮。 「你哪儿得罪了老穆?」范希亮问道。 立青不语。 「他能和汤慕禹和解,却……」 立青仍然不说话,只是继续把鹅卵石一颗颗丢入水中。 「立青,我跟你说句实话,咱这个班,我老范最看好的也就是你了。你小子将来准能出息了。」 立青终于开口了:「你别给我灌汤了,有出息,还让老穆赏了这么一道『大菜』!比下刀子还狠。」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什么,可我还是可以猜出几分来。你知道,共产党最恨的是什么人吗?」 立青不由得看向了他,随即又转过头去。 「老穆发展过你?」 立青面无表情。 「我要是共产党,也会发展你。」 「我没觉得,我那么招人喜欢。」 「你是对的,都是同学,何苦弄得兵刃相见?那有意思吗?」 立青深嘆一口气:「是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听我的,别凑那个热闹。人吶,可不就喜欢扎堆。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有了是非,就有了争斗。有了争斗,就有了输赢。有了输赢,可不就有了英雄?可是我说立青,咱还是别做这种英雄。要做到战场上做,打军阀、除列强,那才是真英雄!」 「老范,也就是你了,到底是战场上滚过一回的生死弟兄!」 范希亮从口袋里掏出只皮夹,打开后递到立青眼前:「看看吧,这是我妹子。」 只见照片上,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孩依傍在范希亮边上。倒是立青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哟,老范,比你可是漂亮多了。」 「我就这一个妹妹,在上海读医科,和雨时是同行,你觉得漂亮吗?」 第47页 「测绘一行,讲究的就是参照物,有你老范陪衬着,确定无疑的是个美人。」 「怎么样,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夫?」 「这这这,这怎么说的?」 「给个话,愿意吗?」 「老范,别开玩笑了。」 「你小子不会已经有对象了吧?」 「有个屁。」 「那你躲躲闪闪干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范希亮的妹夫。」 立青犹豫了,他怕刺伤老范的一片好意。 「我也不逼你,可毕业前,你得给我个准话,听到没有!」说完,老范就收起皮包走了,只留下立青仰天长嘆。 立青和谢雨时一起到市区购买一些零碎物品,刚从商店出来,就看见不远处瞿霞打着把阳伞在朝他笑。但任凭瞿霞如何喊他,立青只当没看见,加快脚步而去。 立青和雨时来到一家小饭馆,雨时问立青干吗躲着瞿霞。立青说:「我能不躲她?我刚刚用枪指着他哥哥,调脸又跟人家妹妹嬉皮笑脸,我是畜生呀我!无地自容,地上有条缝,我都想钻!」 「倒也是,那天,我和老范还议论呢,咱黄埔怎么弄成这样,兄弟反目,师生成仇。」 「老范是个正直之人。」 「你也这么看?」 「咱哥仨,战场上滚过一回,能不了解?」 「所以,我把我的妹妹介绍给老范,此人可以託付。」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你妹妹?介绍给老范?」 「是呀,她在长沙读师范,老范比你我年纪都大,该有家了。」 立青笑了:「这将来关系可就有意思了,大家全成亲戚了。」 「兄弟之间,生死都一块儿蹚了,哪还有彼此,哪还有辈分。」 「可不是吗,咱三期的学生,就要到头了,快分手了,将来天涯海角的,做不了战友了,做亲戚也不错!」 瞿恩正在大庙集训,不想这日却被董建昌请了去。二人见面,董建昌向瞿恩谈起了即将进行的北伐,并且邀请瞿恩及其他正在大庙接受集训的共产党员来第四军承担该军作战区域的民众组织发动工作。瞿恩在表示需要向上级请示后,与董建昌告别而去。 负责同志听了瞿恩的相关汇报,指示瞿恩不要只着眼于第四军和大庙一处,而是争取把规模扩大,抓住时机,争取有所作为!随后,负责同志向瞿恩转交了一封立华从苏俄转来的信。 瞿恩回到家中,取出信件,只见立华在信中写道:「瞿恩:广州一别,已有半年,时常想念相处的那些日子。莫斯科的冬天果然严寒难耐,夜也显得格外漫长。此间,国内的消息时有传递,中山舰一事让人揪心,同学中也分成了两派,彼此争论不休,也使我更加迷茫。原以为,飞越重重关山,置身异国他乡,可以清净一些,却不料『梦中行它千万里,醒来依然在床上』。尤其,看不到你那张有主见的脸孔,非*凡#论*坛倍感失落,不知何去何从。也许遥远的距离,夸张了实地的危机,你们置身广州当不至于如我一般忐忑不安。立青怎么样?我最担心的是我这个弟弟。代问你母亲及瞿霞好!又及:去过了普希金墓,只是斯人已逝,落叶凋零,此间推崇的红色诗人为马雅可夫斯基!脚伤是否好转,念念!立华于莫斯科中山大学。」 这时,瞿霞走了过来,二人聊了会立华,话锋马上又转到了立青身上。关于立青,瞿恩已经和叶挺团参谋长周士第谈过了,争取让立青分往叶挺团,只是需要再和立青本人谈谈。虽然瞿霞对立青一直以来躲着自己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次。 立仁是从楚材口中得知立青将被分往叶挺独立团的消息的,同时楚材建议立仁去和立青谈谈,说是如果现在不拉立青一把,将来兄弟阋墙之事,不是没有可能。立仁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去找立青。 立仁来到教室门口,只见讲坛处挂了各类军用地图,一位佩戴将军衔的客座教官正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说着,立青坐在军官生中间,正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立仁在门口踌躇着,看老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索性离开课堂,转身向办公区走去。 立仁一边走,一边想着立青的事情,偶然一瞥,看到瞿霞正坐在一间办公室里面,于是就走进去道:「哟,你怎么在这?」 「噢,三期军官生对步兵战术教材的翻译提出一些意见,我来最后徵求他们一下,以便四期教材有所改进。」瞿霞回答道。 「噢,我说呢。坐坐!我没什么事!」 「你妹妹来信了,你知道吗?」 「真的,她怎么样了?」 「她没给你来信?」 「噢,她在家就和我弟弟是一拨,我都习惯了,各走各的路吧!」 「瞧你们这一家,何苦如此。」 「我父亲有他的蒜头理论,他认为一个家庭里,父亲是蒜柱,母亲是蒜衣,孩子们是蒜瓣。我母亲死得早,所以……『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我们兄妹仨,不亲热的原因,大概和我母亲早逝有关吧。」 「噢,你现在的神情,可是和你那天在党部大楼下,不怎么一样。」 「是吗,我怎么没觉着。」 瞿霞哧哧笑着。 立仁不由追问道:「你笑什么?」 第48页 「我是笑,如果一个人,肚子里没阴谋的时候,倒也很可爱。」 立仁浑身不自在,只好岔开话题:「哎,立青几点下课啊?」 「你也找他?他一会儿下课会到我这儿来。」 「到你这儿?」 「他对教材翻译很有见解。」 「是吗,他什么时候学会了俄文?」 「战术课程,你弟弟可是三期的状元。」 「是吗,我没想到他还这么抢手!」 「也许是你这个哥哥对他并不了解。」 两人正说着,立青一步跨进门来,一见两人,意外地愣在原地。瞿霞说是自己找了立青的区队长,想听听他对教材翻译上的一些意见。 看到立青不断地用余光瞥着立仁,瞿霞说:「要不,你哥俩先谈?」 「噢,我没事,你们谈,我还有公务,再见,瞿小姐!」立仁看了立青一眼,走出门去,脸上带着一丝不甘。 见立仁走了,立青顿时轻松了很多,与瞿霞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说道:「这时候谈教材是不是晚了点儿?」 「不找这个理由,我能见着你吗?告诉我,干吗总躲着我?」 「我没躲你。笑话,我干吗要躲你……我躲着你了吗?你觉着我在躲你?」 瞿霞笑笑:「别学你哥哥,立青,你还没学会撒谎。」 「别把我和他往一块儿扯。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进门前我听你们谈笑风生,他就那么让你兴奋?」 「怎么,你不舒服了?我就不能认识他?」 「我怕你上当。」 「上什么当?」 「行了,你说吧,究竟找我什么事?」 「你哥哥是什么人,我们非常清楚。正因为如此,瞿恩同志非常关心你的处境。」 「瞿教官,他让你来的?」 「他不批准,我还不能来看你?」 立青惶恐地打量着周围,紧张地说道:「别在这儿放电,这儿是部队。」 「噢,我们的杨少爷不纨绔了?」 「这儿是革命军队的黄埔摇篮,没有少爷,只有战士。」 「还很是有觉悟了。想过了没有,毕业后的去向?」 「想有什么用,由不得你想。」 瞿霞低声说道:「瞿恩推荐你去叶挺独立团,正在做工作,你得有精神准备。」 立青一怔,有点意外:「是吗?」 「觉得意外?」 「我这样的人材,你们哪找去呀?」 「噢,不内疚了,自我评价还很高。」 「我愿意去叶挺独立团,我理解喜爱这支光荣团队。你们真的肯要我?」 「即便发生过三二〇那种事,我们一家人也从未对你失去过信心。」 听到这句话,立青的心里感动极了。 就在这时,一名军官走了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立青和瞿霞见状,简单聊了一点关于战术教材的事情,先后离开了。 黄埔三期的军官生们在操场上一个个笔挺地列队站立着,今天是属于他们的节日——他们毕业了。 可出乎立青意料的是,他最终被分到了党军第二师第二团做上尉排长。当然,他不会看到在宣布这条命令的时候,立仁和楚材之间那会意的一笑。 瞿霞对于立青没有到叶挺独立团感到非常失望和愤怒,倒是瞿恩说就算立青去了第一军也不代表从此就决裂了,毕竟现在局面依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然后,瞿恩又说,组织上决定瞿家三人不日将调往上海组织敌后的工人运动,配合北伐。 毕业当晚,范希亮做东宴请三期六班全体军官生,当然,穆震方没能到场。大家都乐得高兴,唯有立青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大家纷纷打趣着立青,范希亮更是让立青来作开场白。 立青连连推让道:「别别别,按等级来,尊卑有序。」 范希亮不依不饶:「你来,就你来,我老范已不再是班长啦!你们说呢——」 大家也跟着起闹。 立青见状也不便继续推辞,站起身来:「那好,咱也就是个执酒令,借范旅长的酒,对各位同窗表一表咱们大家的心意——」 「对!这才像话!」军官生们都鼓起掌来,人人都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咱三期六班今儿没到齐呀,独独缺了个老穆。」立青的眼中充满了感伤。 众军官生们面面相觑,连连感慨着。 「花未全开月未圆,不能不是遗憾。甭管他老穆对我杨立青有啥看法,我都难过。」 立青环视一周,又道:「毕竟一口铁锅里盛饭,一只汤桶里舀马勺,一块烂泥地里摸爬滚打,一间教室里听大课。这是什么缘分?前世修来的缘分!瞧瞧现在每人领口,少校也好,上尉也好,中尉也罢,都比老穆怎么样?都比他花哨,威风凛凛,其实呢,算什么呀,啊?依我看,一概等如敝屣,视同浮云。比起咱同窗一场的缘分,统统不算什么!所以,我提议,为咱同窗一场的缘分举杯——」 立青举杯,军官生们都站了起来。 「带上老穆,我要说这话,也就是歌里唱的,同学同道,始终生死,毋忘今日本校,无论将来天南地北,见面了,都别忘了同学一场的情分!碰杯——」 军官生们的杯子砰的碰在了一起,又都仰脸喝干。 此时,范希亮说话了:「立青呀,你刚刚的话,没错,可还是没说到底呀!」 第49页 「你看看,我让你说的,你偏让我说,那你说底在哪儿?」 「要听歌吗,我给你们唱一首匪歌。」 谢雨时问:「什么匪歌呀?」 「土匪的『匪』。我唱不了,念念词吧:吃菜要吃白菜头,跟郎要跟大贼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砍头!」 军官生们纷纷嘿嘿地笑了起来。 范希亮举杯道:「我就说一句,在座的,谁有一天就是做了匪了,咱钢刀归钢刀,情谊归情谊,同学还是同学!干——」 范希亮在轰然笑声中仰脸喝干。 党军二师二团六连一排的士兵们全副武装列队,迎接他们的新任排长杨立青。 立青站在士兵们前面,英姿勃发,首先自我介绍道:「我叫杨立青,杨家将的杨;立正的立;青天白日的青。作为党军二师新任排长,尤其是能够带领各位即将踏上光荣北伐之路,我倍感荣幸。废话少扯,下面我将点验,点验就是我们相互了解的一种方式。把你们的随身装具放下打开!」 值星班长发令:「放下装具,打开背包!」 士兵们依样把枪枝弹药及背包放在面前地上。立青走上前去逐个检查,枪、子弹袋,以及个人随身装具,不时拍拍被检查对象的肩膀,夸奖上一两句。 立青检查到一名士兵的时候,从这名士兵装具里翻出装订成册的厚本子。立青问道:「情书?」 边上的士兵嘿儿嘿儿地笑了:「小海是情种!」 「你也真行,装订成册了,两斤重呢!打算背着它去北伐?」立青问道。 士兵们闹笑着:「小海行,找个女人识文断字,鸿雁传书。」 当事士兵满面通红,紧张地站在那里。 「出发前给我处理掉,两斤的负重,腾出来,可以多带三十发子弹。」 那名士兵还想解释:「可是排长……」 立青厉声道:「可是什么?你我是去拼命,别搞这些酸熘熘的名堂。」 「是!排长!」 「你打算怎么处理?」 「枪毙了它!」 又是一阵闹笑。立青也笑起来:「不错,好主意。要想活着回来见她,就得先枪毙了爱情!」 「是,枪毙爱情!」那名士兵大声应和着。 部队就要开拔了,立青专门抽时间去了趟瞿霞家,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瞿家已经搬走了,这让立青心里失落得很。倒是董建昌那边热情地派人过来请立青去吃饭。 席间,二人一边吃一边聊,说起立华,没想到董建昌却说:「人就这么奇怪,她越拒绝,你就越倾心,你姐的一根头髮能拉动我的八匹军马!」 立青一边听一边哧哧地暗笑。 「你笑什么?我是真诚的,我喜欢你姐姐,尽管她不怎么喜欢我!」 立青说道:「我来时刚刚骂了我的一个兵!」 「你怎么骂?」 「我嫌那小知识分子太酸,送他四个字:枪毙爱情!」 董建昌一怔,其后哈哈大笑,笑得呛住了:「你他妈的像我,咱俩顺脾气。知道吗,立青,我原先坚持把你要来四军,后来怎么又闹到第一军去了?」 立青略略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董建昌继续说道:「我转念一想,也好,一军就一军,老蒋的嫡亲,打仗不吃亏,尽占便宜。但无论在哪儿,你真正想要出息了,没有别的窍门,还是那句话:多做事,少言语,不论吃什么苦,你都得忍住。」 一九二六年九月,北伐战争打了将近半年了,一直从广东打到了武昌。对于武昌这个对国民党具有特殊意义的城市,蒋介石专门调集了相当的精锐部队投入攻城之战,其中就包括立青所在的党军二师和第四军叶挺独立团。此时的立青已经身经百战,职位也从排长升到了连长。 城外的掩体后面,只见立青手执短枪,身背大刀,云梯搭在手边上,面色严峻。紧挨在他身后还有汤慕禹、吴融等众人,全都一色打扮的奋勇队员,枪弹掠过的尖啸声和爆炸声不断在众人耳畔响起。 团长对奋勇队做了最后的动员和战术安排后,就回到了自己的野战电话旁,等待攻击命令的下达。奋勇队员们各就各位,同样在静静地等待攻击的命令。 突然,宾阳门方向火光闪闪,枪声大作,伴有喊杀声,众人立即明白这是叶挺独立团已经发起了进攻。 那边打得激烈,这边却依然不见进攻的命令下来,立青忍不住骂了起来,但却只能继续等待。过了许久,团长过来命令道:「四军叶挺独立团攻城遭受重大伤亡,蒋总司令命令师长,二师的攻城取消,所有奋勇队员撤至安全地方待命!」 立青失望地把短枪插回腰间,撤出了掩体。 回到驻地,立青心中很是不快,几个人围着篝火一边聊一边烤地瓜吃。正说着,一支队伍从村舍前通过,带了十几副担架,看样子正是叶挺独立团在后撤伤员,众人见状都跑了过去。 立青突然叫道:「魏大保!」 队列中指挥担架的正是魏大保,魏大保见是立青,连忙走上前来:「立青!是你呀!我的哥哥呀,想死你了——」 随后又嘱咐部下:「你们先去野战医院,我说几句话就到!」 魏大保跟众人坐到篝火堆边,介绍着情况:「他妈的你们二师的刘峙师长太操蛋了,为了抢功,虚报战果,谎称二师鸡叫前攻进城了。咱叶挺团长接报就立即率二营三营特别大队全力向宾阳门攻击前进,攻到城墙下,才发现全都是北洋兵,哪里有你们二师的影子?」 第50页 二师众人面面相觑,只听立青问道:「伤亡大吗?你们独立团?」 「咱一营曹营长战死了,二营伤亡也不小,四五个连排长,血战汀泗桥、贺胜桥都没死,却倒在了武昌城下,你说冤枉不冤枉,你说可气不可气!」 吴融突然插话道:「跟你打听个人,你们那里有个叫谢雨时的吗?」 「谢连长?」 汤慕禹说:「乖乖,他也做连长了?」 「咱团一路血战,连排长都换了四五茬了,我都做连副了。」 立青问道:「雨时还在那边?」 「嗨,光荣了,尸体还没抢出来!」 顿时,众人都愣住了,半晌,立青又问:「谢雨时死了?」 「所以说你的二师真可气。谢连长人好着呢,刚刚担架上好几个伤员都是他包扎的,他的医术高着呢,比咱团的军医都高,团长让他做医务所长的,他偏不做,偏要做连长,哪曾想,自己倒没活下来,你说可气不可气,冤枉不冤枉……」 魏大保之后说的话立青没有听清楚,只是呆呆地坐着,一脸的悲伤。其他军官生们也同样低头不语。 立仁从第四军回到总司令部,此时已是总司令部机要科科长的楚材正在接听电话:「告诉你们刘师长,让他直接致电第四军,不要让我们转了,对对对!不是我的意思,是蒋总司令的意思。」 看到立仁进来,楚材放下电话问道:「怎么样,独立团的情绪?」 立仁答道:「叶挺愤怒至极,控告刘峙不仅有假造军情之罪,而且有陷害同志之咎,必须从严处罚。」 「没有那么恶劣,刘峙那王八蛋也就是立功心切吧。好了,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总司令已让刘峙致电叶挺,道个歉也就行了。」 「报告也不用写了?」 「给第二师留点面子吧。」听了楚材的话,杨立仁马上就领会了。 接着,楚材向立仁转达了一个新任务:随吴稚晖、钮永健以江苏特务委员的身份进入上海。楚材说道:「令尊不是也在上海吗,也算有个身份掩护。最重要的,你的老相知周世农也在上海混着呢!」 「他也在上海?」 「人家改换门庭跟了上海名人黄金荣、杜月笙做了。你的任务有两项,一是对孙系上层军官的策反;二是与上海滩的江浙财团建立联繫,总司令急于向他们筹谋军费。你抓紧交接,马上动身去上海!」 前往上海之前,立仁决定去看看立青。 于是,在立青团长的陪同下,立仁来到立青所在的阵地上,刚好遇到他正在检查阵地:「二排长!马克沁冷却水要备好,别再打红了往上浇尿呀!」 「不敢了,那尿也不好找呢,得一个班掏傢伙往上浇,眼都打红了,还真撒不出尿来!」 此时有人叫道:「连长给咱们补点子弹吧!」 立青走上前去:「你小子平时偷懒,不肯将子弹带足,现在要作战了,问我要子弹,一时我到哪去拿?」 「连长,你就帮帮忙,打完仗,我请你客!」 「你个赵有亮,就会说大话,花掉半月薪俸,你老婆孩子吃什么?」 士兵们随即响起一阵笑声。看到这个场面,团长也笑了,对立仁说:「你弟弟不错,带兵有一套!」 「那就托你多关照了。」 「不过去看看吗?」 「不过去了!」 立仁说着取下自己的望远镜和子弹夹递给团长:「替我转给他,别说是我的,也别告诉我来看过他!」 「你这哥俩,行!我照办!」说着把东西接了过来。 杨廷鹤举家迁到上海后,就住进了这石库门中。这段时间里,杨家又多了一个小女儿。这天,杨廷鹤正在堂屋里看报,却听得自己小女儿的哭声不断。不胜烦躁的杨廷鹤忍不住对梅姨说道:「你让奶妈抱走好不好,看报呢!」 梅姨将婴儿安置后,走过来:「没你这样的,自己的女儿,烦什么烦!」 「北伐军上月克復武昌,现在又打下了九江,看来南昌也指日可待了。」 「打打打,成天就是打,跟你什么关系吗,隔壁的姆妈上月打红花,昨天就见了彩,赚了三百块,你说这钱不跟大水冲来的一样?」 杨廷鹤说道:「这点上,上海人真比不了湖南人,多大的革命呀,像没事儿一样。你就看着,用不了多久,他想没事也不行了。上海是中国的钱包,谁眼睛不盯着呢!」 正说着,奶妈抱孩子回来了:「老爷,外面来了位爷叔!打听老爷呢!」 还没等杨廷鹤走出堂屋,一身西服革履的立仁走了进来。杨廷鹤诧异道:「立仁?」 立仁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深沉地叫道:「爹!」 杨廷鹤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打量着儿子。 「不孝之子,您老宽恕。」立仁躬身行礼道。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人之命,天註定。」 梅姨赶紧接过奶妈手中的婴儿,抢着沖向立仁,立仁见状一怔。只听梅姨对婴儿说道:「囡囡,来来来,笑一个,大哥哥回来了,知道吗,这是你大哥哥立仁!」 立仁扭脸看看父亲,杨廷鹤也不解释,一摆手说:「去书房,咱爷俩唠唠去!」 二人进到书房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许久,倒是立仁先开口道:「爹,我能理解。」 第51页 杨廷鹤似乎不愿谈论自己的事,问道:「你刚刚说,你弟弟没和你在一起?」 「是的,我们不在一起。」 「你和立华也没联繫?」 「是的,我们没有联繫。」 杨廷鹤长嘆道:「你们兄妹仨,都怎么个事?我弄不懂呀,弄不懂,各顾各的,就像陌生人。是我治家无方,父之过吶!」 「社会在变,家庭自然也在变。」 「再变,父母血缘总不能变吧,一个爹妈养的,血浓于水呀,血浓于水。」 立仁不再说话。 杨廷鹤又问:「我都忘了问你,这趟来上海,做什么来了?」 「哦,做一单生意吧。」 「做生意?」 「是的。」 「就你?立仁,做生意也得有天分,咱杨家打根儿上,就没这个传承。」 「我也是替朋友帮忙,他们在英租界开了家商行。」 杨廷鹤听后相当地诧异:「是吗?你让我吃惊,你总让我吃惊。你这个人,要吗不鸣,一鸣惊人。」 「噢,对了,父亲,你和北洋军驻沪司令毕庶澄,还有联繫没有?你们当初在南京中枢军咨府不是做过同事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 「噢,我朋友的商行与武汉、重庆的商贸来往颇多,如果能找找他,办些通行手续也方便!」 「你还真行,想沾他毕老五的光?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我来这里是做寓公来的,不是给人下跪作揖的。」 说着,梅姨抱着婴儿走了进来:「大哥哥!大哥哥!我们的大哥哥!笑一个,再给大哥哥笑一个!」 「行了,还有完没完!」杨廷鹤说。 梅姨并不理会,继续说:「你看她,一点也不认生,也不哭了,奇了吧,你说!」 立仁笑了笑:「我这妹妹还真有点像立华!」 梅姨对杨廷鹤:「她爸,你听听,你听听,该不是我一人这么说吧?」 「一个老子养的,能不像吗!给她餵过了吗?」杨廷鹤显然被立仁的态度弄得很高兴。 梅姨也是很感激地看着立仁,说道:「噢,有一天,有个姑娘来家里,她说她是立华的好朋友,还说认识你和立青。老爷子是不是?送了一堆礼品!」 立仁一怔:「她都说了什么吗?」 「她说立华在苏俄,你和立青都在——」梅姨夸张地压低声调,「北伐军里!」 立仁刷地看向父亲。 「哼,你呀!连你的父亲,你也没一句真话。」 立仁也不辩解,问梅姨道:「她留了地址没有?」 「没留,只说了一句,英租界,麦脱赫斯路。」 「麦脱赫斯路?」立仁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九 瞿恩家的里屋烟雾腾腾,瞿恩与一屋子的人正在开会。瞿恩的母亲颠着小脚提着水壶,进进出出的忙碌。她走到女儿瞿霞身边,小声嘀咕着说:「瞿霞,你说说你哥哥,别让他抽那么多烟!」 正在埋头刻钢板的瞿霞说:「你没看我正忙着吗,要说你去跟他说。」 瞿母笑着说:「我说就是批评,你说合适,你说是建议。」 「你还挺有领导艺术!」瞿霞也笑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里屋的门开了。瞿恩朝母亲使了个眼色,又关上了门。瞿母忙不迭地:「快,要散会了,出去同保卫同志打声招唿!」颠着双小脚,往窗口跑去,放了盆作为信号的盆花在窗台上。 瞿霞在门口探出头:「妈——」使使眼色,暗示没有什么情况。瞿母这才走到里屋,轻轻地叩了三声门。门开了,开会的人鱼贯而出,一切都井然有序。 瞿霞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每天就这三五分钟最紧张。听保卫的同志说,刚刚还有两个红头阿三在弄堂口巡逻!」瞿霞又问留在里屋的瞿恩:「明天还有没有会?」瞿恩告诉瞿霞,「国民党方面派了吴稚晖来上海,约好了明天在『一品香』见面,要瞿霞陪他一起去,扮成瞿恩的太太,打掩护。」 「记住了,可别再穿红裙子了,我这么儒雅的老闆,怎么能娶那么妖精一样的太太?」瞿恩开玩笑地。 「一品香」菜馆,一辆轿车驶抵,侍者拉开车门,车上走下了衣着华贵的瞿恩与瞿霞。门僮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进。瞿恩进门后,与等在屋内的两位老绅士作揖寒暄:「哎呀,幸会幸会,鄙人瞿恩,想必二位是吴先生、钮先生吧?」 「正是正是,里面请,里面请!」两位老绅士客气地说。 瞿霞随之进入,突然,她怔住了,看见衣帽架处的立仁。 立仁接过瞿霞的披肩挂在钩子上:「你好,瞿太太!」 瞿霞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瞿恩也看到了立仁,只打一下招唿,便与老绅士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交谈。立仁陪着瞿霞另坐在一边。 「你父亲杨廷鹤在沪上还是有些声望啊!」瞿霞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在上海,贵党的实力了得呀,不服不行呀!此地你们是大拇指!」瞿恩话中带着刺。 说话间,包房外面出现了一英籍巡捕,正与门前侍者打听着什么。瞿恩用眼色递向瞿霞。瞿霞领会,走到包间外,与那巡捕用十分流利的英语交谈着。 不一会,巡捕微笑着探入脑袋,对包间里的人行举手礼,又与瞿霞说了一句笑话,欣然离去。 第52页 瞿霞走进包间,带上门。 瞿恩问:「怎么回事?」 瞿霞说:「吴先生开来的轿车停在了黄线上,巡捕让把车开走。我对他说,这些都是虞洽卿的客人,工部局请来的。」 虚惊一场,两位老绅士这才放了心。 瞿恩与瞿霞坐在轿车的后排。轿车「沙沙」地往回开。在路上,瞿霞不放心地问:「和那两老头谈得怎么样?」瞿恩告诉瞿霞,人家对搞的工人武装起义根本不感兴趣,甚至反感。「有什么办法?人家代表着蒋总司令!」瞿恩心情沉重。 瞿恩又问瞿霞和立仁在谈话中都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说些家常话呗,杨家的三个,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瞿霞说。 租界巡捕房的警车,「叮叮噹噹」地响着铃,抵达杨家居住的楼前。里弄的老街坊们都惊讶地探头张望。一名洋警官下车,亲自开门,车后走下满面春风的立仁。两人在车前寒暄着,另有警员帮立仁从车上拿行李。 「杨先生,有什么吩咐,只管打电话,『得律风!』」洋警官客气地。 「明白明白!『得律风』!『得律风』!」 洋警官上了车,警车「叮叮噹噹」地开离杨家而去。立仁站在原地,目送警车远去。 梅姨和杨廷鹤站在窗前朝外看着,面面相觑。 门开了,立仁拎着大包小包行李走进家,他想在家住几天。杨廷鹤一言不发,显然是持不欢迎态度。 「我就住书房吧!搭张床就行!」说着,立仁自己把行李拎了过去。 不大一会儿工夫,立仁从书房内走出,手中拿了两件画轴。是北洋军驻沪司令毕庶澄亲笔所书。立仁告诉父亲,自己以晚辈的身份,向毕庶澄司令讨来两副对联。展开其中一件书轴念道:「海是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立仁贤侄雅赏,毕庶澄于沪上。怎么样,父亲?」 杨廷鹤有点恼:「除了这丢在大街上都没人捡的破字,毕大麻子还给了你什么许诺?」 「有这几个字也行,挂这儿,至少上海北洋军就没人敢到咱家闹事。」立仁说着就要往墙上挂。 杨廷鹤大声喝道:「别往我这墙上挂,不是什么人的字画都能挂在我杨廷鹤家里的!」 「行,不挂,不挂!」立仁赶紧收起画轴。 「叮咚!」门铃响。立仁出外开门。不大一会儿,进来两位电话局工人,手里抱着电话机。 梅姨从书房里走出,惊讶地:「廷鹤,『得律风』!」 「别洋泾浜了,电话!还『得律风』?」杨廷鹤讨厌这洋玩意。 安置好工人,立仁从书房那边走过来,对父亲说:「电话是工部局总裁费信敦主动提出给我安的。」 「噢,你和租界洋人大班也牵上线了?」 立仁深藏不露地一笑,没作回答。 开会的人从瞿恩家离开,一个个面色亢奋。瞿恩走了出来,手里提了支手枪,叫瞿霞帮把枪上的黄油都弄掉! 「我没弄过这东西!」瞿霞说。 「没弄过学呀!」 「妈,你看哥哥,自己偷懒,还巧舌如簧!」瞿霞撒娇地向母亲告瞿恩的状。 瞿母关切地问儿子瞿恩:「真的到了动这东西的时候了?」 瞿恩点点头:「已经做出决议,明晨六点,全市的工人武装将在不同地点,同时发起对北洋军队的攻击。」 「你也去?」 「我被分在闸北,商务印书馆,指挥闸北的工人纠察队。」 「我和你妹妹有任务吗?」看来瞿母不光是关心儿子,还有跃跃欲试上阵的样子。 「你就算了吧,咱家是重要的联络点,看好家,就是工作。至于瞿霞,暴动后,瞿霞你负责联络杨立仁,并通过他联络上海周边的北伐军部队。」瞿恩说。 已近午夜,杨家传来了「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梅姨披衣走到门前,谨慎地问:「谁呀!」 立仁从书房赶了出来:「哦哦哦,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在梅姨好奇的眼光下,走进了周世农。立仁对周世农说:「来来来,噢,这是我的继母,随我来,咱们到书房里来!」周世农礼貌地对梅姨微笑点头,随立仁进了书房。 梅姨披衣上床,对床上的杨廷鹤说:「都是来路不明的人,廷鹤,不会出什么事吧?」 杨廷鹤不耐烦道:「别操心,人家哪方面都搞定了,出什么事?谁来出事?」 梅姨说:「你说你这儿子,别的事往家里揽也就罢了,这种杀脑袋造反的事也往家里引,我听他在电话里跟人家尽是枪啊刀的,哪儿哪儿驻哪样的军队……你也不管管?」 「怎么管,我能撵他走?这家有他一份,他是你儿子!你以为人家造反是只造官府的反?也是在造他老子的反呢!你也不瞧瞧人家进门的派头,压根儿就没打算要和你商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军事上这叫『徵用民宅』!」杨廷鹤对儿子立仁的做派非常不满。 书房内立仁和周世农压低声音说话。 立仁:「凌晨六点?消息可靠?」 周世农:「绝对可靠,工会里我们安置了些青帮弟兄。共产党已往下分发了枪枝弹药,确定了攻击目标——北洋军的军营,各地的警察署、车站、码头、电报局,包括占领市政衙门。」 「噢,这架势像是要接管整个北洋军在上海的政权。」立仁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第53页 「听说他们已经计划,一旦起义成功,立刻成立上海市民政府。」周世农把探听来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立仁。 立仁不说话了。 周世农问:「蒋总司令到哪儿了?」 「他的专船还漂在南京的下关码头。」 「还在南京?得催催他。英国人,法国人,还有日本、美国,都担心上海会落到共产党手上。」 立仁想了想,摇起了电话:「接线生,请给我接一个南京长途……」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凌晨六时。上海外滩,一颗红色信号弹无声地腾起,划破宁静的夜空。接着传来清脆的枪响。枪声先是零星响出,很快,如爆豆一般,激烈而连续。商务印书馆建筑内的门窗都用麻袋垒起防御工事,带红袖标的武装工人在麻袋垒起的防御工事后,举枪朝外射击开火。远处,传来装甲车开动的「隆隆」声。不一会,传出火炮「轰轰」的发射声,防御工事周围激起一阵很大很浓的爆炸烟团。担任军委委员和上海工人纠察队副总指挥的瞿恩,腰插短枪,置身在工事后的电话机旁。瞿恩身边满是依工事朝窗外射击的武装工人。 一名工纠队员奔到瞿恩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瞿总指挥,情况弄清楚了,从通天庵车站开来一趟军列,运来近千名北洋援兵!随时可能冲到这里。」 「南市和虹口的增援工人怎么还没到?」瞿恩大声地问。 「被英国人的装甲火力封锁在浙江路了,过不来!」 「还在浙江路上?」瞿恩急了。 「是的!伍豪让你们一定要守住商务印书馆,北伐军第一师已经到了南郊龙华!」工纠队员报告说。 瞿恩不由精神为之一振:「好!」随即挥枪大叫,「二分队长,带你的人,随我到街垒上去!坚决顶住敌人的进攻!」瞿恩持枪奋勇冲出,十几名武装工人紧随其后:「沖啊!杀啊……」 隐约的枪炮声中,瞿霞骑着自行车赶到立仁家。一到门口,便扔下自行车扑向门铃,急促地揿着。立仁打开门后,回身看看正紧盯着他俩的杨廷鹤和梅姨,沉着地对瞿霞说:「走,到我的书房谈吧!」瞿霞以微笑点头,算是向杨廷鹤和梅姨打了个招唿,匆匆随立仁进了书房。 梅姨紧张地对杨廷鹤说:「这不是瞿家小姐嘛,上次来我们家的?」 杨廷鹤对梅姨说:「去去去,去外面看着点儿,别让外人进来!」 在书房里,立仁放下手中的电话,对瞿霞一摊手:「实在抱歉,联络不上。」 「怎么会呢?第一师已经到了南郊龙华。」瞿霞感到困惑。 「可能还没接上头,部队刚到。」立仁解释说。 「这还用接头吗,枪炮声响成这样,二十里外都能听到。」 立仁说:「要不这样,瞿小姐,你带着周主任的信直接去南郊龙华面见薛岳师长?」 瞿霞想了想,说:「好吧,我自己去!不过,在我离开后,如果你联繫上了,请你务必转达我们的请求。」瞿霞取过桌上的信函,急匆匆地走了。 等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立仁拿起了电话:「薛岳师长吗?请你严格执行蒋总司令的密令,无论何人带了何信,你的第一师都不要理睬,决不允许一兵一卒参与共产党人的暴乱!」 中弹的街垒喷泉般地将碎片迸射腾空,炸烟久久不散。从尘土碎物中拱出的瞿恩及武装工人们,推搡开同伴的尸体,举枪顽强地射击。瞿恩哑着嗓子大喊:「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对面敌人蹦跶不了几下,兄弟队伍正在打北火车站!我们这儿坚持住了,他们就有胜利的把握!」 街垒对面的装甲车发出吼叫。机枪的弹着点打得垒上的麻包尘土飞扬。 「手榴弹!快拿手榴弹!」瞿恩急叫。 一名负伤的工纠队员抱起绑成一束的手榴弹跃上街垒,大吼:「狗杂种,你工人爷爷来吶!」他大叫着扑向装甲车。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街垒处腾起巨大的炸烟。瞿恩悲痛地看去,只见辟剥燃烧着的装甲车,浓烟瀰漫着街区上空,久久不散。 泪珠从瞿恩的双颊滚下…… 全副武装的立青和汤慕禹、吴融站在路边工事前,朝着市区方向心急如焚地望去。面前有北伐军队列在行军,一匹马反向飞奔而来。通信兵向立青敬礼:「三营长,师长命令你营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停止前进?为什么?」 通信兵理也不理,上马而去。 立青命令号兵:「吹号!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号兵举号,「嘀嘀哒哒」地吹响军号。 吴融:「真是奇了怪了,看都看到了,偏不让你进去!」 汤慕禹:「立青,要不要打一电话问问老范。他们一师在龙华,离得更近。」 立青回头:「团部的电话架过来没有?没有?没有快去催呀!叫他们架过来!」 远处枪炮声不断。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蹬来,是瞿霞。她是特地赶来给驻扎在龙华的北伐军一师送信求援。近前的公路上设有拒马、铁丝网。铁丝网后站着全副武装的一师士兵。看到一师的士兵,就像是看到救星,瞿霞丢掉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扑向铁丝网,叫道:「士兵兄弟!士兵兄弟!」 士兵们隔着铁丝网相互看看。 瞿霞气喘吁吁:「我是上海总工会联络员,有紧急公函,要交给你们薛岳师长。」 第54页 可是士兵们又相互看看,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一位士兵说:「对不起,我们奉命不得与任何外人往来!」 瞿霞急切地摇着铁丝网,说:「上海工人正在流血,士兵同志,请让我见见你们的长官,行吗?」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吵什么!吵什么!啊,你是——」来人是范希亮,认出了披散着头髮狼狈不堪的瞿霞,「瞿霞,瞿小姐?」 弄清了瞿霞的来意后,范希亮大声命令:「通信班长!」 「到——」 「这是黄埔的老主任给师长的私人信函,立刻送交师长本人。」 「是!」通信班长接过信,转身立刻去找薛岳师长。 门开了,周世农对开门的梅姨点点头,直接进入书房。书房里隐约传来立仁的电话声:「什么,已经打下了天通庵车站?正在进攻商务俱乐部?那北火车站呢?也危险了。妈的,我看北洋军也是腐朽到家了,屁大一点工夫,就土崩瓦解了……什么?英国军队的装甲车队也开火了?我看事态严重了,不是可能,英国人已经武装干预了……」书房门关上,声音隔断。 梅姨看看杨廷鹤:「你儿子把仗打到家里来了。」 「他这哪是打仗?屁,也就是个看客,隔岸观火,帮着北洋军、英国人整死共产党!」杨廷鹤说完,不由忧心忡忡。 书房内,立仁「砰」地掼了电话,怒不可遏。周世农凑上来:「法租界警察总监让我带话给你,北洋军就要垮掉,他们担心,一旦共产党的工人组织取得军事优势,就会趁势向租界扩展。因此,法租界当局认为,北伐军应该介入了,以免事态不可控制。」 「哼,法国人是做老爷做惯了,为了煮熟自己的一只鸡蛋,不惜烧掉别人的整栋房屋,不理他。让他们双方拼得再狠一点儿!」 「费信敦倒是没那么急,他主张我们应抓紧与毕庶澄谈判,争取奉鲁军向北伐军投降并移交上海市政权力。」 立仁一怔:「唔,还是英国人用脑子。这主意不错——」翻找名片,「妈的,毕庶澄公馆的号码哪去了?」 周世农问:「你和毕司令有联繫?」 「那当然,你以为我到了上海是吃干饭的——」立仁找到了名片,开始拨号码。 电话接通,立仁:「是毕司令公馆吗?」 对方:「你是哪里?」 立仁:「我是毕司令的朋友,您请他接电话。」 对方:「你是他妈的什么朋友?」 立仁一怔:「你是什么人?」 对方:「我是上海武装工人代表瞿恩!我通知你,你的反动军阀朋友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喂喂,你在听吗?」 立仁丧气地挂了电话…… 天色已晚,送信的通信班长迟迟未回。在范希亮的团部里,范希亮困得打起哈欠。一旁的瞿霞霍地站起来:「不行,我不能再等了,你们完全没有诚意。」 「你真的要走?」范希亮问。 瞿霞起身时,电话铃声大作。范希亮接过听筒:「是我,师长,我是范希亮。什么,准备开进市区?」 瞿霞一听,也不由站住。 「是是是,是!」范希亮「砰」地放下电话,发出命令,「通知各营营长,马上到我这里来领受任务!」又对愣在一旁的瞿霞说,「告诉你吧,市区的战斗已经结束,贵党的工人武装刚占领了北火车站,北洋军奉鲁驻沪部队宣布投降。」 瞿霞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电话铃再次响起,接电话的范希亮:「我的天哪,是你,立青!」已经在门边正准备离开的瞿霞站住了。 范希亮对着话筒:「立青老弟,你也赶上了,我没时间跟你扯淡,你等着,我请一个人来跟你说话——」朝瞿霞招招手。 瞿霞接过话筒,话筒里传来立青的声音:「谁呀?你他妈说话呀!通信班长,叫机枪连给我带过来,马上!喂喂喂,老范!老范!你还在吗?」 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瞿霞:「立青,我是瞿霞……」 公路边手执野战电话的立青一时傻了:「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汤慕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立青行举手礼:「营长,七连奉命赶到,请指示!」 立青没理汤慕禹,继续对着话筒说:「真是你呀,我的天哪——」 汤慕禹:「营长……」 立青对汤慕禹吼道:「你还有完没完,一边待着去!是的,我此时在淞江的公路上。是的,我们也接到命令,马上进入市区,不清楚为什么……你还好吗?」 惨胜后的商务印书馆建筑外。遗留的工事,枪枝、死尸与各种杂物混在一起。抬收死尸的工人纠察队员,一个个低头沉闷而过。战斗中负伤的伤员们,相互搀扶着。穿行在纷杂人群中的瞿恩一身血迹,无限感伤。不远处传来隐隐的欢唿声,渐次扩大。终于从横在马路上的街垒后面,欢唿地爬上了大批上海民众,他们跃上街垒,飞扬着手中的红旗,对着工人纠察队,对着瞿恩他们,放声高喊: 「革命万岁!」 「工人阶级万岁!」 「一切权力归于人民!」 欢唿声中,瞿恩露出胜利的苦笑。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获得成功。而此时,白崇禧指挥的北伐东路军,不战而得以开进上海,摘取革命胜利果实。 第55页 北伐军二师三营营部,勤务兵在为立青铺床。汤慕禹进门,对立青:「呦呦呦,睡这么大一张床,还席梦思呢!」 「我考证过了,这张床原先是北洋军阀奉鲁军一名旅长的,上海工人冲进来时,被窝还是热的,睡了三个人在里面,一男两女,你说他奉鲁军焉能不败!」立青说。 「共产党把营房腾出交我们了,可缴获的枪枝一支没交。」 「那能交!人家拿命拼来的,要我也不交,凭什么交给你?打仗时你在一边凉快着,打完了,你什么都想要?知足吧,有张床睡就不错了。」 正说着,外面「七哩咣啷」地传来锣鼓声。两人都一怔。 吴融颠颠地跑进来:「立青,上海工人劳军文化队来了,让您营长大人去接慰劳信。还有,好大一车慰劳品,全是些好吃好喝的!」 「我不去,我杨立青无功不受禄。」 「看看去,踩高跷,划旱船,红男绿女,可别辜负了上海工人一片兄弟情谊。」 立青一指吴融、汤慕禹:「那,你们两位连长代表我去!听见没有,这是命令!」 立仁兴沖沖地走进家门。杨廷鹤从里屋绷着脸走了出来。书房里的电话铃响起,立仁接电话去了。 梅姨抱着孩子从外走来。 杨廷鹤:「又白相去了!也不分分时候。」 梅姨神情神秘:「廷鹤,咱在银行里的钱要不要提出来呀?」 「你又听到了什么?」 「街坊们都去银行了。听说滙丰银行,怡和、花旗银行,排队提款的人多得来莫佬佬!怕共产党呢!」 「别瞎起闹,咱家才几个钱,也跟那些江浙阔佬攀比?」杨廷鹤的内心很是复杂。 远处是一片锣鼓喧天声,勤务兵领着瞿霞朝着立青的营部兴沖沖走来。 「报告营长,工人慰宣队瞿同志来看望你!」 蓦然回首的立青惊愕住了。 瞿霞清新迎人的笑靥。 「瞿霞?是你!」 「是我,广州一别,快两年了吧?」 勤务兵见两人情绪微妙,赶紧退出,体恤地带上了门。 「噢,这里是不是太乱了,外面……噢,我明白了,这『七哩咣啷』的热闹是你领来的?」立青有点手足无措。 「你们王师入沪,我们箪食壶浆,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喏,这是给你个人的慰劳品,代表我们上海市民政府,代表上海工人阶级。」瞿霞说罢,递上一只全副北伐军装束的布娃娃。 「这什么意思?慰劳品,给我的?」 「这是上海玩具工会为宣传北伐军特制的,我看他的神气就像是你……」瞿霞把北伐军布娃娃搁在了立青的床头,「是不是有点像,尤其是这双小眼睛?」 「到底是上海人,欧洲人训练出来的,有意思,把咱当洋娃娃了,呵呵呵!」 「怎么,觉得自己的眼睛比他大,委屈你了?」 「瞿霞,你是在和东路军的少校营长说话,别把小时候的关系扯到这来。我问你,谁批准你们把慰问宣传队派到我的营来的?『七哩咣啷』成什么了?」 「怎么,你们不是上海工人阶级的子弟兵,把我们当洪水勐兽了?」 「有些事你们女孩子不知道,我就这么对你说,我的第三营,上阵杀敌我一点都不担心,怕就怕你这样的。」 两人正别扭着,门外传来唿喊:「营长!营长!」 门开了,汤慕禹和吴融一头撞进来,看到瞿霞,两人一下子怔住了:「瞿老师,噢哟哟,还真是!」 瞿霞:「汤慕禹,吴融?」 汤慕禹故作诡秘地:「没打搅你们吧,营长?」 立青说:「废什么话,说,什么事?」 「工人慰宣队太热情了,非让咱上台说几句,我说,要说也得营长说,咱连长会说些啥呀,咱也不知道说啥好呀?」吴融说。 立青听出吴融话中有话,忙把话头岔开:「行了!瞿霞同志是文宣委员,慰宣队是她带来的。」 瞿霞笑笑:「这可不是你们三期六班的作风。不让你们说话时候你们打到我家门上要说,现在请你们说,反倒无话可说了。行,不难为你们,我去解释。回见了,我的黄埔同仁!」 瞿霞出门而去,外面的锣鼓又响了起来。留下的立青、汤慕禹、吴融三人,面面相觑。 「看我干吗?去!都回连里去,掌握好部队,男女关系上可别给我再出事了!」立青一本正经地。 汤慕禹、吴融敬礼而去。 立青转身向自己的床头看去——那只全身北伐军戎装的布娃娃,正可爱地站立着,小眼睛笑笑地眯成一条缝。 杨家在开饭。梅姨以一个家庭主妇的口吻唠叨着说:「这晚饭就将就吃吧,郊区的肉、蔬菜送不过来,小贩们也跑光了。最可气的是早晨的鲜奶也断了,囡囡只能喝米汤。」 「这才刚刚开始,你看着吧!再往下,这多米诺骨牌得一块块接着往下倒,要不然英国人能从印度、从香港调几万人的部队来?」立仁阴阴地。 杨廷鹤朗声说:「我看西洋人是在虚张声势,得了便宜还卖乖!」 「父亲,这话怎讲?」 杨廷鹤:「近代以来,中国每经歷一次兵乱,上海都必定要暴富一场。小刀会、太平天国、义和团,次次如此。知道是为什么吗?」 第56页 「父亲指教。」 杨廷鹤侃侃而谈:「非常简单,各地的兵乱把当地的资本家、商人统统撵到上海租界上来了。北伐以来,不也是这样?江南、华南的商人、资本家都来了。一夜之间,租界的地价翻了好几番!」 梅姨:「咳,打去年九月起,咱家这房租哪个月不涨上三五成?贵得没法住了。」 立仁笑笑:「所以,西方列强各国,决不会把这到嘴的肥肉,让给红色共产党!」 杨廷鹤:「是呀,人家有坚船利炮。上海首任英国领事之所以选择外滩作为租界的发祥地,完全是因为它建在黄埔江英国舰队火炮射程之内。」 立仁:「我看歷史还会重演,西方人必然会用武力来维持上海不可动摇的商业信誉。」 杨廷鹤很不高兴地:「这是你希望看到的?」 立仁赶紧话锋一转:「我的责任,是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杨廷鹤:「那就要看你们的蒋总司令了,你们不是要打倒列强吗?以北伐军的实力收回上海租界,应该不太困难,他会结束八十五年来中国人的国耻吗?」 立仁怔住了。 书房里的电话铃又响起。杨廷鹤带有讥讽地说:「去吧,去听听,你们的蒋总司令又要跟你说什么了!」 瞿霞喝着母亲特为她做的义大利罗宋汤。味道虽然很好,但是瞿霞心猿意马。一边吃,一边想着别的心思。 「匙子!匙子!啧,用面包蘸着吃!」瞿母提醒。 「妈,我见到立青了。」 「立青!难怪……」瞿母「咯咯」笑了。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嘛?」瞿霞撒娇。 「我笑我瞿家是怎么了,总也绕不开这杨家。」 「你干吗这副神气,妈,我这是工作,你想到哪去了?」 「对对对,你是工作,你哥也是工作。我只要跟你哥一提立华,可不也就你这副神气!别把自己耽误了,瞧瞧你哥哥,老大不小了,还在等呢!要我说,这情感一沾上了政治,哪是个头儿?」 「妈,什么情感政治的,那不就是个小眼睛的大男孩,自以为是的北伐军营长,有什么了不起!他也不想想,不是我手把手地教他……」瞿霞又想起了广州时候的往事。 十 范希亮的团部内,军官和卫兵们都忙着在打点行李,墙上的地图被摘下捲走,铺盖被提出门外。范希亮在打电话,边上站着等待拆线的通信兵,范希亮捂住话筒,对通信兵说:「你们师部的通信排也太急了,老子电话还没打完,就等在一边拆线!」通信兵只好赔笑,这毕竟是公事公办,他也没办法。 立青全副武装地走了进来,对着范希亮举手敬礼:「范团长,二师六团营长杨立青奉命接防,请训示!」 范希亮一巴掌打下立青举着的手:「得得得,咱俩还来这一套,让你一个营长来接防,不是要蔑视本团长吧?」 「哪敢,我们团长知道咱俩是亲戚,好说话呀!」立青嬉皮笑脸地。 范希亮白了立青一眼:「谁他妈和你是亲戚?」 「你看你这人,说你妹妹在上海,把你妹妹介绍给我做老婆,怎么到了上海又不认帐了?」立青很是一本正经。 范希亮凑近立青:「你小子别嘻嘻哈哈,知道咱们一师怎么就给撤下去,换你们二师的?」 「我也莫名其妙,到底怎么回事?」立青不解,放下之前的玩笑话。 原来一师进城后,上海市民政府派出拥军慰问队,吹吹打打地送些火腿香肠面包等慰问品,一师的官兵还同慰问队一块儿看了几场演出,跟着一齐喊了几句口号,却被人打小报告反映上去,上面担心受到「赤化」,便撤下了一师,换上二师。 「这些打小报告的傢伙中,就有你那狗屁哥哥!」范希亮很忿恨。 「立仁跑一师来盯你们梢?」立青一惊。 「他自己盯也罢了,谁让他是上级,可他不,派些上海滩的流氓地痞来盯梢。这种人,要我说,就是个吃家饭拉野屎的乌龟王八蛋!弄得咱薛师长就地免职。」范希亮愤愤不平。 立青不说话了。 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提醒:「你也留点神,别看你们是兄弟!」说罢,转脸对屋里的部下训道:「还磨磨蹭蹭的,赶紧滚蛋,给二师的兄弟腾地方!」 部下们抬的抬,扛的扛,全都忙活起来。 「兄弟,这儿就交给你了,一句话,命令要执行,出格的事别干。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要交待。」范希亮掏出皮夹,取出妹妹的照片给立青,「地址写在上面呢,有时间,你俩见见面,看看中意不?」 悠扬婉约的提琴声瀰漫在酒吧内,多是些西方人,还有些高级白种妓女。楚材和立仁穿着便装,坐在角落。 「那边的几个,一看就是白俄,没准还是沙皇的亲戚。苏俄革命把她们撵到上海滩来了,她们对红色革命有着切身体验。如果不信,你可以问问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是做贵族好呢,还是做妓女好?」楚材指着白种妓女对立仁说。 立仁问楚材:「总司令到底是什么态度?」 「专艇驶进黄浦江时,我站在校长边上。他看到了黄浦江上的列强战舰,甲板上的火炮,炮衣全都褪下来了,炮口指向非常明确。连接租界的所有通道都架设了铁丝网,他们的海军陆战队刺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刺刀后面是机枪工事和野战炮队。整个租界,活像一只奓起刺来的豪猪。」楚材陷入沉思。 第57页 「总司令说什么了?」杨立仁继续追问。 「问题就在这儿,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楚材阴阴地答。 「第一师调往南京,仅仅是防止被赤化吗?」立仁已从楚材的神色中感受出什么。 当然不仅是防止被赤化,楚材告诉立仁,以第二师换防第一师,这是一步好棋。一者,二师进驻闸北,可就近监视设在闸北的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总指挥部;二者,第一师低调撤往南京,不为政敌留意,蒋介石的手上决不可沾血,把那些不名誉的脏活、累活,全交给第二十六军去做,让他们来承担骂名。 勤务兵在立青的营部寝室重新挂图、敲钉子、摆装具,替长官立青安置铺位。一切停当后,勤务兵特意从背包里取出那只北伐军娃娃,体贴地放在床头。 一脸疲惫的立青走进寝室,一进门就扔掉靴子。武器披挂就手扔地板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立青随手从身边一抽,竟是那只北伐军娃娃,想扔,又停住了,对娃娃说:「你还真有点像我呢!」 立青突然间来了兴趣:「就你这副模样还敢爱上人家,你在人家眼里也就是个布娃娃。没把你当回事。居然说我『势利』?我要是势利早做小无赖了,还跑广州让你教训上三天。我立青哪一点不够格?连你哥哥都没这么对我,他说我是人才,还难得。也是呀,咱黄埔三期六班,除了老范,也就我了。连老范都让我做他妹夫……」 立青感到有点累了,扔掉布娃娃,用脚够着灯绳,「啪哒」,灯熄了,很快,传来了立青的鼾声. 立仁不在家,书房内除了电话机,桌子上摆着的都是些文件、函件、名片、会议记录,还有一份起草了一半的报告文稿。 杨廷鹤凑上去看了文稿标题,不由大惊失色:「共产党联结容纳于国民党内之谋叛证据!」 忽然,杨廷鹤身后冷不丁传来立仁的声音:「父亲,你在看什么?」 杨廷鹤没理睬儿子,直视地看他:「我问你,立青就在上海,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谁告诉你立青就在上海?」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杨廷鹤继续凶凶地追问。 原来梅姨在闸北的马路上,碰到了身任北伐军营长的立青,就兴沖沖地告诉了杨廷鹤。杨廷鹤想从立仁那里得到进一步确认。看了立仁起草的文稿标题后,杨廷鹤自然能明白立仁为什么一直瞒着自己。难道说立青是共产党容纳在国民党内的叛逆?立仁欲把自己的兄弟置于死地?杨廷鹤感到问题严重。 「不是我小看你,你们搞的那一套我根本看不上。古往今来,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那些阴坏的法术诈力,不是我们杨家人的本根。」杨廷鹤甚至觉得立仁所为根本就不像他们杨家人。 杨廷鹤的话并没有激怒立仁,他反倒心平气和地对父亲说:「父亲,你可以指责我这个人,因为我是你的儿子。可你无权指责你儿子正做着的事,因为这件事不是我个人的事。我们大家都不希望看到,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钱包毁于无知之手。如果你觉得我在你家里做这些事惹得你老不高兴,我可以立刻搬走!」 杨廷鹤第一次觉得和这个儿子很难沟通,气得浑身发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立青一身军装,在饭店的一个大套间门前停下。门开了,董建昌看着立青:「来了,进来吧!」门在立青的身后带上。 董建昌默默地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的立青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的校长简直发疯了,我是阻止不了他了!」董建昌说,「你知道吗,这样搞下去,没有前途。立青呀,也别在第二师待了,跟我回武汉,回第四军去。」 「去第四军?为什么?」立青不明白。 「你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 「听是听说了,校长好像对共产党不满意。」 「已经不是不满意了,人家要用机关枪来做最后解决,清党的命令就要下达了。」董建昌燃起了根烟,说,「别的事,我董建昌都能跟他老蒋干,背信弃义的事,我干不了。第四军的感受跟你们第一军可不一样。一路北伐,最难打的仗,人家共产党替你打下了,你说,人家替你拼完命了,你再用机关枪来报答人家?这种事咱做不了,做了会折寿的!」 立青一声不吭,仍有些不能理解。 董建昌摆出准姐夫的架子,吩咐道:「立青,马上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去武汉,去第四军,我会跟你们刘峙师长说清楚。」 立青摇摇头:「我这营长是打出来的,我不想让人家说我。」 「说你什么,裙带关系?说就说吧,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董建昌不明白立青怎么忽然瞻前顾后起来,似乎不符合他的风格。 「我在乎。」立青执拗地说。 董建昌盯着立青:「小子,我可是为你的前途着想。」 「我不是傻瓜,我能把握自己!」立青依旧执拗。 董建昌骂道:「你怎么跟你姐一样倔,一口咬住个牛卵蛋,给你只鸡腿子你都不松口!」话虽这么说,董建昌的眼中仍带有几分怜爱。 立青去上海民政楼找瞿霞,走到走廊,两名武装工人拦住他。其中一个问:「请问,您是哪个部分的?」 立青没好气地说:「怎么又问,进门时就给你们警卫说过了!」 第58页 另一个工人也没好气:「问过了,也得问!」 立青怒了:「你们怎么这样?我去你们的宣文委,找你们的瞿霞同志!」 第一个问话的工人说:「那也得说清楚啊!」 立青指指衣服:「这军装你们都不信任?」 工人还真是不信任,非问出立青是哪支部队的不可,立青就是不说,双方竟争执起来,瞿霞恰好过来,立刻走上前,拉开双方:「你们干什么啊?这是我们的客人,二师杨立青营长!」 工人终于住手,还替立青捡起军帽:「误会,杨营长,向你致以工人阶级的敬礼。」立青还想讽刺工人几句,瞿霞赶紧拉走他。 「乌合之众,完全是乌合之众!」立青一进办公室,就气唿唿地说。 「也是你太傲慢了,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说你是来找我的嘛,人家不就让你进来了吗,可你偏不说。」瞿霞安慰。 「一座城市两支武装,两个指挥系统,你懂吗?是非常危险的。」立青从军事上考虑分析。 「你打电话来说要见我,就是为说这件事来的?」瞿霞问。 「我跟你谈不了,我要见瞿教官。」立青仍旧气唿唿。 接着,立青生气地说:「瞿霞,你说说这大走廊上,是我们在广州要的那个『革命』吗?那时候,黄埔学生军的军服是什么?是旗帜,所向披靡的旗帜!穿上它,你就是最可爱的人。可是现在,军服还是那个款式,看法可就变了。你告诉我,还有信任没有?」 瞿霞终于明白立青发火的原因,说:「我忘了向你解释了,就在昨天,三名穿你这样服装的人,冲进我们一位领导同志的家里,打死了他。这也就是刚刚那场误会的原因。」 「真的?我们真这么干了吗?」立青一愣。 这兵荒马乱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没说你们干的。」瞿霞说。 「那我就更要见瞿恩了,你马上替我找到他。我给你十分钟,再晚就来不及了。」 「十分钟时间无论如何做不到,我哥哥瞿恩他不在这座楼里。」瞿霞无奈地望向立青。 「那就没办法了……」立青感到有点失望。 立青难过地对瞿霞说:「瞿霞,我需要瞿恩的智慧来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中山舰事件再不能重演了!你知道吗?我只想亲口听听瞿教官对我说,我该怎么做?做什么?我真的非常非常的痛苦……」立青说完,「砰」地带上了门,走了。 身后的瞿霞追喊:「立青!立青!」 哪里还能见到立青的影子…… 瞿霞快步来到瞿恩的指挥室,瞿恩正与几名领导同志在研究市区图。瞿霞对瞿恩一阵耳语,瞿恩一怔,领瞿霞到了边上:「噢?立青是这么说的?」 「好像还有一些,他不便说。」瞿霞说。 瞿恩神情严肃地对瞿霞说:「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对蒋不能抱任何幻想。上海冲突已不可避免,我们要做好斗争失败的准备。」 「失败准备?这还没开始,就准备失败?」瞿霞不相信地问。 瞿恩嘆了口气:「唉!党内的意见不一致,决定权在共产国际手里,你有什么办法?伍豪同他们争论过,但没用。」 接着,瞿恩关心地对妹妹瞿霞说:「以后的路还很长,你现在就回家去,一旦他们翻脸,上海党必然会转入地下,咱们家是党在上海最机密的联络地点之一。你和母亲现在就要做好隐蔽工作的准备。」 瞿霞点点头,站起身来要走。 「告诉我们的妈妈,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对组织有信心。这不是结局,蒋介石如果这么干下去,总有一天要垮台。『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瞿恩处惊不变。 一辆租界巡捕房的警车停在杨家门外,英籍警官克拉克笑嘻嘻地接过立仁递过来的行李,协助他装上车内。 立仁对克拉克说:「这——我家!你——要保护!」 克拉克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 杨廷鹤和梅姨透过窗户,目送着远去的警车尾灯。 「你说这立仁究竟是什么官,怎么这么大能耐?」梅姨说。 「你就记住了,暮色底下,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杨廷鹤感到生厌。 这时候,书房里电话铃响了。 「还在打,人都走了?!」梅姨说。 「老子替儿子传一回话吧。」杨廷鹤说着,走进书房。 杨廷鹤拿起「叮呤呤」的电话。 电话中传来楚材的声音:「怎么老半天不接电话,我跟你说,行动时间已经定下了,四月十二日凌晨四点!你在听吗?也就是明天!」 杨廷鹤呆住了。 警报声尖利地从瞿恩家窗外不时划过,连续的机关枪射击声不断传来,瞿母与瞿霞隔窗向外眺望。 「这枪声,是你哥哥那儿吗?」瞿母忧心忡忡。 瞿霞无声地点点头。 枪声连续不断,又有警车唿啸而过。瞿母机警地将窗台上的红色盆花搬入,换了蓝色盆花后,关上窗户,对瞿霞说:「从现在起,我们等你哥哥指示,等。」 「你说,党还有希望吗?」瞿霞问。 「二十年后见高低吧!」 同儿子一样,瞿母的心中,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立青与汤慕禹等几名军官在驻地打牌,室外隐隐的警报声不断。 第59页 「就他二十六军在外面瞎忙乎呢,打仗不行,做这种事卖力得很!」汤慕禹说。非*凡*论*坛 「出牌出牌,啰嗦啥呀你!」立青心中窝着火。 「昨天,我去师部机要室,看到一百九十七个共产党首要分子中,咱黄埔的熟人就占了四十五个。穆震方又上榜了——」汤慕禹边打牌边说。 「老穆?」立青一怔。 「是呀,人家现在是中共江西省委的军委委员。」汤慕禹说。 「老穆真的上名单了?」立青不放心地又问。 「我骗你不成?师机要员是咱三期同学。」 「名单上还有谁?」 「我可记不全,不过,有一个离你最近的,瞿恩,瞿教官,排在了前五十呢!」汤慕禹说完,注意着立青的脸色。 「你盯着我干吗?」立青不高兴地。 汤慕禹凑到立青耳边:「听我的话,别和他妹妹再来往了。」 不大一会,急促的脚步声中,跑来通信兵:「杨营长,师部命令,三营抽一个连,由你带领,现在出发,协助二十六军抓捕共党首要分子!」 接到抓捕命令,立青感到一阵震撼,不由为瞿恩担心。 两辆军用卡车风驰电掣般开来,在临街一幢建筑前紧急剎车。 车后挡板打开,全副武装的士兵跳下车。 从驾驶室走下立青和吴融。 立青一挥手,士兵们包围建筑物,同时用枪托砸开门窗,持枪沖入。不大一会儿工夫,士兵们从建筑物内带出十几名中共人士。他们一个个大义凛然,目光似箭般朝立青等人射来。 「押上车,带回去!」立青不敢正眼对视,无奈地命令。 在立青身后,忽然闪出一名高级军官:「杨营长!」 「你是谁?」 「二十六军二师参谋长。」 对方在作自我介绍的同时,一批二十六军的队伍「刷刷」开到。 「给你的命令是就地正法。」自称是二十六军二师参谋长的高级军官命令。 「我不管,我要带回去审讯。」立青不从。 「你第二师不管我来管!」那名参谋长说罢,命令他的二十六军队伍准备执行枪决。 「你们什么东西,敢欺侮到老子头上!」立青「刷」地拔出手枪。 「怎么,你想背叛校长?」参谋长狞声喝道。 吴融一把抱住立青:「立青,你冷静点儿!」 「举枪——」二师参谋长厉声发布命令。 「刷」地,二十六军执法队士兵齐整整地举起步枪。 「瞄准——」 颗颗准星对准一排手无寸铁的中共人士。 被逮捕的队伍中一名年轻女子突然高唿:「革命无罪!背叛可耻!中国共产党万岁!」 「放——」 「砰——」一排枪响。 中弹的十几名中共人士踉踉跄跄地倒下,最后倒下的是那名年轻女子,她用哀伤的目光看着立青,猝然倒地。 立青恍然觉得,那女子长的酷似瞿霞,他呆住了。 瞿恩在租界里弄顺着墙一路紧跑,弄堂口,警车悽厉地鸣笛开过,到了一处石库门建筑外,瞿恩看了看门牌,揿铃。梅姨打开门,惊讶地看着瞿恩。 「我是立华、立青的朋友。」瞿恩急吼吼地说。 「噢,请进请进,快请进!廷鹤——廷鹤——」梅姨把瞿恩迎进来。 杨廷鹤从书房出来,惊讶地看着瞿恩。 「租界戒严,回不去了,能不能……」瞿恩说。 「没问题,请坐!他姨,把书房收拾出来,您贵姓?」杨廷鹤问。 「我姓郑,郑锐。」瞿恩临时编了个名字。 「那立仁,你认识吗?」杨廷鹤问。 瞿恩点点头:「认识,不过请伯父还是不要向他提到我。」 杨廷鹤朝梅姨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等梅姨不在的时候,瞿恩轻声地问杨廷鹤:「立华给家里写信了吗?」 杨廷鹤摇摇头:「我这女儿,唉……」 「立华给我来过两封信,最后一封是年初来的。」瞿恩说。 杨廷鹤一听,瞪大了眼睛。 「她很好,今年底就可以回国了。」瞿恩轻声地说。 几名军官在二师六团驻地营部翻找着立青的物品,那只北伐军布娃娃还在,可北伐军营长立青却不知去向。 「妈的,枪枝弹药都在,不像是反叛。」一名军官说。 「你们最后分手是在什么地方?」另一名军官问吴融。 「就在营房外的小酒馆,从衡山路执行抓捕任务回来后,他心情一直就不好,我陪他喝了二两。」 「他神情稳定吗?」 「稳定呀,也就是骂了几句二十六军。」 「依我看,就报未经请假,擅自离队吧,反正他哥哥是东线指挥部的要员,让他哥哥自己去找。」 两名查找失踪营长立青的军官,小声商量着而去。 汤慕禹悄悄地拉过吴融:「你没打掩护吧,你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小子是不是看到营长位置空着,就活了心眼了?我告诉你,舔别人的饭盆,谁舔了谁小命不长。」吴融恼怒道。 立青正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户人家门前,他停住,辨认门牌后,揿响门铃。怀抱着孩子的梅姨开门后发现眼前的立青,不由一惊:「立青!」 第60页 立青嘘着手指:「我哥不在吧?」 「搬走有好几天了。」 「我回来看一眼,马上就走。」当看见梅姨怀中的孩子,笑了,「这是我妹妹?一定是!」接过孩子,一阵亲吻。喜得梅姨在一旁直掉眼泪。 杨廷鹤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儿子,不由怔住了。 「爹!」 「立青……」杨廷鹤心头一酸,别转了脸,「我以为你早忘了这个家了。」 「我买了船票,外滩十六铺码头上船,是晚上的船,还剩下几个小时,回家看看。」立青对父亲说。 杨廷鹤一惊:「怎么你不干了?」 「不想在这浑蛋地方干,换个干净的地方干去。」 「难怪你哥哥立仁打电话找你。」杨廷鹤告诉立青。 「立仁?什么时候?」立青问。 「昨天晚上。电话是我接的,我狠狠地训斥他一顿。对了,书房里还住着位郑先生,说是你和立华的朋友,他病了,病得很厉害……」杨廷鹤说。 立青狐疑地走进书房,瞿恩躺在床上,正睡着。立青走出来,问:「他怎么会来我们家的?」 「我猜他是没地方可去。」杨廷鹤说。 「爹,你还真仗义!他是个大共产党,我的黄埔老师,姐姐最好的朋友!」立青不由对父亲生出浓浓敬意。 瞿恩终于醒了,朦朦胧胧中,他觉得有个模模煳煳的身影坐在床头,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是立青! 「立青!你怎么在这?我这是在哪儿?」瞿恩的大脑意识还有点模煳。 「你病了,你这是在我家。」立青弯下身子,关切地告诉瞿恩。 「我想起来了。唔,我浑身疼痛,动不了了……」瞿恩试着动弹,感觉很是吃力。 「那你就别动,好好躺着。」立青帮瞿恩压压被子。 梅姨端碗过来:「能喝点新鲜牛奶吗?」说罢坐在床边,一小匙一小匙地餵瞿恩。 梅姨一边餵瞿恩喝牛奶一边对立青说:「你不知道,大夫给郑先生检查时,吓了一大跳,浑身伤疤,怀疑高烧是旧伤引发的。」 「大夫不会乱说吧?」立青不放心地说。 「你爹嘱咐过大夫,说郑先生是咱家的姑爷,回来探假的。」梅姨说。 「你爹说,我是你们家的姑爷?」瞿恩咳嗽了一会,问立青。 「我也很吃惊,老头子眼神怎么这么好。」立青觉得惊奇。 正说着,杨廷鹤探进身子在门前问:「立青,你是几点的轮船?」 立青没说话,看向瞿恩。 「你要去哪儿?」瞿恩问。 「武汉,第四军,我不想在第二师干了。」 「我明白了。我也不能在这久留。立青,你还有点时间,能不能去我家一趟?」 「行!」立青回答。 立青来到瞿家,开门的是瞿霞,立青愣住了,两人默默相望,几滴眼泪顺着瞿霞的眼角流了下来。 「你哥在我家。」立青说。 「在你家?」瞿霞回身望向母亲。 瞿母嘴角难以察觉地抽动,眼眶有晶亮的眼泪闪动。 瞿霞再也控制不住地一下子抱住立青,忍不住地扑在立青的肩头,嘤嘤地抽泣起来,瞿霞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对立青诉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辆巡捕房的警车驶抵杨家,立仁下车,对驾车的英国警官克拉克示意了一下,意思让他等在这儿。克拉克会意,等在车里。立仁走到自家门前,揿响门铃。 杨廷鹤开门,发现立仁,不由吃了一惊。 立仁进门就问:「立青回来没有?」 「你弟弟没回来。你怎么……」 立仁盯向父亲:「我怎么觉着他像回来过的样子?」 「立青怎么了?」杨廷鹤故意问。 「他跑了,失踪了!二师把此事报到了东线指挥部,我这当哥哥的在帮他擦屁股。」立仁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书房里去。 「你别去那儿——」杨廷鹤紧张地拦住立仁。 「怎么了!」立仁感到诧异。 「哦,你姨在里面休息。」杨廷鹤强作镇静。 「你让她出来一下,我打一下电话。」立仁还要往书房里去。 「你能不能有点孝心,虽说她不是你亲妈……」杨廷鹤伸出双臂拦阻。 「父亲,这跟孝心没关系,你那小儿子在犯浑呢,刚刚走上正道,又来事。你知道,人家不是看我的面子,早发通缉令了!校长嫡系中的一名中校营长,公然违抗清党,事后,还跑了,丢下了他的部队。」立仁认定弟弟立青就在书房内藏着。 「我不管你什么事,这里是你老子我的家,你去别处找他吧,别在我这儿来事。去去去,去吧!」杨廷鹤把立仁往外推搡。 「父亲,你愿意看到你的小儿子从此惶惶如丧家之犬,亡命天涯,躲避追捕?这时候不拉他一把,还等待什么时候?」立仁试图做父亲的工作。 「走吧,走你的阳关道去吧!」杨廷鹤继续把立仁往外推搡。 「好,我走!将来你小儿子出什么事,可别来找我——」 立仁抬腿正要走,忽与进门的梅姨撞个满怀。 「是立仁呀,我说咱家门外怎么停了辆警车呢!」梅姨不知道刚才发生的情况,同立仁敷衍着打了个招唿。 第61页 杨廷鹤一脸沮丧。 立仁「刷」地转身,目光盯向父亲。 「立青肯定在书房——」不顾杨廷鹤的阻拦,立仁大叫道,「别躲了立青,你哪也不能去,必须跟我回去,你——」拉开书房门,立仁一下子怔住了。 瞿恩孱弱地从床上撑起身子:「你好,杨参谋——」 立仁触电般「砰」地关上了门,垂头站在门前:「他怎么会在这儿?」 杨廷鹤和梅姨都不说话。 「我在问你呢,我的父亲!」立仁无力地对父亲说。 没人做声。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父亲,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你没把我看成你的儿子,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一只六亲不认的疯狗,是一个拿别人的血染自己顶子的无耻之徒,是一个靠出卖他人领取奖赏的野心家。可你看错我了,我和你们藏匿的瞿先生,是黄埔的同事,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个人恩怨,甚至到现在我还对他的才华人品抱有深深的敬重。你们也许不知道,东征攻克惠州的前夜,我和瞿先生有一场谈话,我们谈到了生死,也谈到了我的妹妹立华……」立仁忽然动起真情。 杨廷鹤与梅姨面面相视,相互交换心中的不解。 立仁继续说:「老实说,我和共产党人只是信仰主义不同,并不视其中任何个人为敌。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尽可以藏匿他,我决不会派人动他瞿先生一根毫毛。不过,我要提醒你们,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有关瞿先生的通缉令,张贴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车站码头,租界的英法巡捕们几乎个个都了解他的外形特徵体貌,对他的悬赏,高达五万大洋,仅次于周恩来!」 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没关系,是克拉克上尉,我的朋友。」立仁开门。 克拉克探身问:「杨,没事吧?」 「没事。这——我父亲!」立仁指向杨廷鹤,对克拉克介绍。 「噢,幸会!」克拉克朝杨廷鹤点头致意。 「你在门外等我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走!」立仁对克拉克说。 「也斯——」克拉克微笑着,掩门而去。 立仁再次看向父亲:「父亲,我就跟你这么说,瞿先生是中共重要成员,万一在我们家出了事,你负不了这个责任。如果你还相信你这个儿子,你就把他交给我,我送他到他愿意去的任何地方。」 杨廷鹤盯着立仁:「你不是想搞什么花样吧?告诉你立仁,你休想抓他,除非从你老子的尸体上踏过。」 「你误会了,父亲,我只是想帮助你们。在这个家里,没有人能帮得了他,只有我。」 杨廷鹤垂下目光:「立仁,我为你取名『立仁』,你知道这『仁』字是什么意思?仁者爱人呀。」 「父亲,我还知道,何时不仁,何时当仁!」立仁说。 杨廷鹤无言地以眼锋看向儿子立仁。 「我进去和瞿先生谈一下,听听他自己的意见——」立仁走进书房。 立仁站在瞿恩身边。 瞿恩说:「你们的争论我都听到了,你真想帮我这个大共产党?」 「瞿先生,从明天起,整个上海租界会逐家逐户地搜捕所有的通缉要犯,这儿并不安全。你告诉我,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送你去。」立仁一副恳切的样子。 「你如果真想帮我,劳你给我弄张去武汉的船票,送我登船。」瞿恩说。 立仁一怔:「去武汉?为什么?」 「是你说你要帮我,送佛嘛,就劳你送到西天。」瞿恩说。 「你是在防着我,不愿回你们的那些秘密联络点?」立仁说。 「我坚持我的选择。」瞿恩执拗地。 「你的身体行吗,去武汉?」立仁问。 「死在船上也比死在监狱里强。」瞿恩说。 立仁想了一会,说:「好吧,我这就送你上船,外面的英国警察克拉克是我的朋友,租界上没有他搞不定的事。不过,你到了武汉一定得发封电报给我的父亲,否则他会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你能答应我吗?」 瞿恩点点头:「我答应你。」 十一 杨家门铃再次揿响,梅姨从书房匆匆而来。开门走进了立青和瞿霞。 「吓死我了,我以为立仁又回来了!」梅姨余悸未消。 「立仁来了?」立青错愕地。 梅姨点点头。 「那瞿教官呢?」立青问。 「立仁带走了。」 「他带走了?」立青大惊,看向瞿霞。原来他二人是来接瞿恩回家的。 立青按捺不住地大叫:「爹,你怎么能相信立仁呢,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能放过这样一位到手的大共产党?」 「可是,可是瞿先生自己同意了的,他们一块出门的时候,情绪很好,还聊着什么。」杨廷鹤也感到此事做的有点唐突。 「反正我就是不相信,他猫枕着咸鱼能睡得着觉?黄鼠狼能对鸡发慈悲?」立青说。 「立青,你能不能不喊?伯父,你是说立仁答应送我哥哥登船去武汉?」瞿霞从中圆场,并问杨廷鹤。 「是的,我听他们是这么商议的,所有手续由那位英国巡捕帮着办。」 「立青!会不会和你同一班船?你现在就去登船,我留在这儿等消息。」瞿霞催促立青。 第62页 「儿子,我送你去码头,如果遇上你哥,你不用管,由我来对付他。」杨廷鹤对儿子立青说,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 十六铺码头,轮船发出沉闷的呜咽,立仁站在巡捕车旁,不一会儿,克拉克从轮船那边走了过来。 「都办妥了?」立仁问。 「也斯。船长,我们英国人,安排他在船长室,没问题。」克拉克的中国话有点生硬。 「克拉克,你真够朋友!」立仁笑了。 立仁与克拉克上了车,巡捕车亮灯开走。 此时杨廷鹤和立青就在近旁一直隐蔽着,观察动静。 杨廷鹤听了立仁和克拉克的谈话后,这才感到放心,对儿子立青说:「我们都看错了你哥哥……」 「妈的,还真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立青还是有点似信非信。 「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吧!我就不送了,你们各奔前程……」杨廷鹤忽然有一种沧桑感。 在武汉第四方面军司令部董建昌的指挥室里,瞿恩与立青并排坐在沙发客座上,董建昌发出爽朗的大笑后,对瞿恩说:「瞿先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相看两不厌呢!瞿先生肯屈尊来我第四军,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武汉政府就要二次北伐了,第四军不日将开往河南前线,与张作霖的奉军作战,兄弟我急需你这样的将才……」 「你敢收留我这个南京政府通缉的共产党要犯?」瞿恩有意问。 「瞿先生,第四方面军之所以号称为铁军,是以叶挺做先锋,贺龙任包抄,黄琪翔为预备队,战无不胜!你瞿先生如果不弃,可现在就去二十五师任党代表。二十五师的师长李汉魂一直对我抱怨,离开了共产党的帮助,他那里的仗打不好。你去二十五师把政治组织给我统领起来,就像你当初带领四团打惠州,你看可好?」 「我愿意前往。」瞿恩说。 「好,赵副官,你领着瞿党代表现在就去见一见唐长官和张司令。」 瞿恩站起身子:「那,我就先告退了。」 董建昌说:「你先去,我会派我的参谋长陪你去二十五师宣布任命!」 瞿恩看了立青一眼,跟着参谋长前往二十五师。 瞿恩走开后,董建昌对立青抱怨起来:「立青,你把瞿恩带来,可是给我出了大难题。」 「长官,您刚刚不是说得挺好的吗?」立青感到不解。 「你懂什么?瞿恩这样的共产党,就像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丢出去可以炸张作霖那些王八蛋,可搞不好又会攥在手里炸了自己。不是二次北伐,我敢用他吗?」董建昌不愧为老谋深算。 「那你干吗不明说,说完了又后悔?」立青诧异。 「还不因为他是你姐姐的朋友,我不能让你姐姐觉得我小肚鸡肠。我要让你姐姐看到,我与瞿恩,孰高孰低,谁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董建昌不无傲气地说。 「可惜,我姐姐远在重洋。」立青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 「不,她就要回来了。」 立青眼睛一亮。 原来蒋介石在上海杀共产党,激怒了共产国际。莫斯科东方大学国民党籍的学员,日子不好过,蒋介石自己的儿子蒋经国也在苏联公开在报上与父亲决裂。 「难能可贵呀,你姐姐!她没有向左转,而是选择了回国。南京方面为此大做文章,在刚刚改组的监察委员选举中,特意选中她为妇女委员。」董建昌对立华此举十分欣赏。 「有这样的事?」立青问。 「也是性格使然,你姐姐就不是那种随大流的人,也因此,我董建昌爱慕她呢!」董建昌很是得意。 「可是长官,武汉同南京是势不两立呀!我姐姐要是去了南京做委员,你们能好得下去吗?」 董建昌笑了:「一个党,两个政府,三个党部,四分五裂,能长久吗?你就看吧,分分合合的事还长着呢。对了,你呀,哪也别去,就在我的司令部特务营,做副营长吧。营长是张长官的人,五百人,一色手提机关枪,都是百里挑一的棒小伙子。」 立青是一个宁作鸡头不为凤尾的人,当然不愿去特务营,对董建昌说:「派我去作战部队吧,我这人不会伺候人。」 董建昌想了想,说:「好吧,二十五师还缺名营长,你就去二十五师,让瞿恩照看着你,至少,他和你姐是朋友,不会派你去做敢死队。」 外滩十六铺码头,熙熙攘攘下船的旅客,其中不乏金髮碧眼的外国人。身着笔挺西服的立仁等在码头处他自己的一辆黑色轿车前。人群中走来了拎箱子的立华。 「立华!」立仁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立仁!」立华又惊又喜。 「欢迎回国,立华委员。」立仁朝立华伸出手。 「什么呀,你这么一五一十的,还握手呢!」立华不大习惯。 「请上车!」立仁为立华开车门。 轿车径直开到杨家,再次回家的立华,站在家门口,感慨万千。立仁让她不要在门口徘徊,赶紧进去见过父亲,立华才缓过神来。 杨廷鹤和梅姨见到立华,都好开心,立华一眼看见梅姨怀里抱着的婴孩,走上前,轻轻地捏捏孩子嘟着的小嘴巴,立华情不自禁地笑了,露出母性的爱怜,她索性把婴孩抱起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还真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呢!」 第63页 梅姨羞涩地说:「那能不像吗?父系母系都一个种儿,就是奶水差了一点儿,要不,还更像!」 「给她起名字了没有?还是『立』字辈吗?」立华问。 「起了,立秋当天生的,你爹就给取了『立秋』,小名『秋秋』。」梅姨说。 「秋天生的,那和立青一个月份,对吧,咱爹!」立华冲着父亲说。 没想到,杨廷鹤却坐椅子上,一言不发。 「立华,你来一下。」立仁站在书房门口对立华招手。立华依依不捨地把孩子交给梅姨,进了书房。 梅姨嗔杨廷鹤:「你干吗不说话?」 杨廷鹤不高兴了:「你跟她说什么『孩子』『孩子』的,你没见看她那笑?哦,就你当妈的能生会养?也不替孩子想想,这是好话题吗?立华上次回来吃了多大的苦!」 杨廷鹤真是细心,梅姨却忘记立华曾经的那茬事。 「别再跟她说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人!」杨廷鹤狠狠地瞪了梅姨一眼。 梅姨自责地低下头。 「立青做共产党了!」立华一进来,立仁给了她一个天大的讯息。 「他做共产党了,在哪儿?」立华吃惊地问。 「在董建昌的部队。」立仁说。 「他又去找董建昌了?可董建昌不是共产党呀!」立华感到蹊跷。 「问题就在这儿,他董建昌什么人?朝秦暮楚。宁汉对立,他买了汪精卫的期货。如今宁汉就要合流了,他又回头向校长示好。可是晚了,共产党已经深入他二方面军的内部了。立青在二十五师做营长,可二十五师的党代表是谁你知道吗?就是你的朋友,瞿恩!」立仁说。 「瞿恩?他也在董建昌的部队里?」立华又是一个吃惊。 「昨天晚上,我刚收到的密电,说二十五师也靠不住了,连立青也在共产党的名单上。」立仁向立华透露。 「『靠不住』是什么意思?」立华问。 「绝密吶!你对谁都不能说,叶挺的二十四师,贺龙的二十军,包括瞿恩任党代表的二十五师都在往南昌集结,他们很有可能在南昌有动作。」立仁嗅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全副武装的立青从一列刚刚到站的火车上下来,顺着月台往站长室走去。途经之处,突然从一间房舍里传出敲击声。门窗铁栅栏里露出被软禁的二十五师师长李汉魂,在朝立青招手。 「杨营长,瞿恩要造反,你劝劝他,别把弟兄们往绝路上带!」 李汉魂话没说完,被一名看守军官喝住:「已经对你很优待了,别自找没趣!」 立青没理会李汉魂,走进站长室,向正在忙碌指挥的瞿恩行了个军礼:「瞿党代表,七十五团一营营长杨立青向您报到——」 瞿恩回礼:「你那一营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在车厢里待命。」 瞿恩亲手将一根红领带扎在立青颈项上:「我们久已盼望的一刻就将来临,两小时后,即八月一日凌晨二时,南昌起义正式开始。我们对一下表——」 立青举起手腕:「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七分!」 「你过来,领受一下你们营的任务。」瞿恩在地图上对立青指指点点的作着交代。 通往南昌的铁路桥上,远处传来「隆隆」的火车声,立青带领起义部队驻守在铁路桥头。 火车越驶越近。 哨兵报告:「营长!是二方面军长官专列!」 「鸣枪示警!让它停下!」立青命令。 哨兵举起机关枪,「哒哒哒」地对天连续打出长点射。 火车不得不在铁道拐弯处停下,雪亮的灯光照亮了铁路。 一名军官顺铁道跑来,手中挥舞小旗:「不要开枪!我是二方面军董司令长官的联络官!」 立青命令部下:「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联络官跑到近前,认出立青:「是杨营长,董长官就在专列上,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们,大家都是朋友。」 「当然还是朋友,不过我奉命封锁这座铁路桥,任何车辆未经批准,不得通过。」 「那杨营长何不到专列上亲自向董长官说明。」联络官说。 「可以。」立青回身叮嘱部下,「你们守在这儿,如果有意外,立刻炸断桥樑!」 立青由车门走进专列,敬礼:「董长官!」 董建昌「砰」地拍了桌子:「你还认我这个长官吗?啊!立青,你回答我!」 「据我所知,您和张司令都在我们起义部队的指挥名单里,当然还是长官。」立青说。 「还不错,还认我这个长官。那么,我现在命令你,带领你的营,随我的特务营一起,去二十五师师部,把他们从共产党手中拉回来!」董建昌煞有介事地命令道。 「这办不到,我受命在铁路桥设防。一仆不侍二主。」立青口气坚决,不容迟缓。 「下了他的枪!」董建昌吼道。 边上的卫士拥上来,用枪指住立青,下了立青的佩枪。 车厢外传来「砰砰砰」的枪响。 联络官冲进来报告:「长官,七十三团过来了!」 董建昌「刷」地站起:「来得正好,我要向他们喊话!打开边门,我得下车,喊话!」 卫士们顾不得立青,簇拥着董建昌走下火车,立青乘机取回了自己的手枪,立即离开。 第64页 车下传来董建昌苍白的喊话声:「七十三团的弟兄们!我是董建昌!我与你们势若唇齿,情同手足,万望你们详审利害,明辨顺逆……」 回答董建昌的是声声尖利的枪响。 有人大喊:「快走,董长官,往山里走!往山里走!」 董建昌一见不妙,赶紧逃脱。 瞿恩带人持枪冲进车厢,问:「董建昌跑了?」 「可不是,跑了!连地图望远镜都丢在这了。」立青说。 「太遗憾了,恩来同志听说他从武汉来南昌,特意派我请他去起义指挥部。」瞿恩深感遗憾。 也许是偶然巧合,也许根本就不是,瞿霞和立华在街上相遇。 两人十分亲热地来到一家咖啡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着心。忽然,瞿霞发现立华耳朵上那对翡翠耳坠好生眼熟,问:「这耳坠……」 「是你们家的,你哥哥分手时送我的。」立华不好意思地说。 「我说我妈的耳坠哪去了,让我哥哥拿去定情了。」瞿霞调皮道。 「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敢戴了呢!有你哥的消息了吗?」 「南昌起义失败后,就一直没他的消息。」瞿霞说。 「可是去年底的广州起义,他仍然名列指挥名单中。」 「真的?」瞿霞一惊。 「我现在的工作,时常会看到些这样或那样的通报。」立华向瞿霞说了自己的工作性质。 「我都忘了,你现在是南京的中央监察委员,时常来往于沪宁之间。报上经常有你的消息,有时排名就在孙夫人的后面。」瞿霞说。 「说那些干吗!噢,对了,有件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湖南老家有人给我父亲写信,说是在朱德的工农革命军里看到过立青,这消息确实吗?」立华问瞿霞。很显然,立华知道瞿霞还在为共产党工作。 瞿霞笑笑:「这事,你得问杨立仁,他有无线电台,而我们没有。」 「瞿霞,你知道立青是我最心疼的人,我想知道他的下落。他为什么没和你哥哥瞿恩在一起?他俩一个在广州出现,而另一个却在湘赣边界的大山!」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首先是白色恐怖,南京政府『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的屠夫政策,把共产党人逼上了梁山。他们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要斩尽杀绝我们,而我们呢,也就针锋相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实行武装反抗。」瞿霞并不掩饰自己的观点。 「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兄弟阋墙,壁垒分明,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立华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你是监察委员会里的妇女民意代表,你有责任有义务替全中国的母亲们妻子们女儿们说话,唿吁政府放弃他们的屠夫政策嘛!」瞿霞说。 立华不无敌意地看向瞿霞,瞿霞坦然地微微一笑。 「你今天是碰巧遇见我的?」立华问。 「可能是。」瞿霞说。 「可能压根就不是!」立华说。 「我也是做妇女工作的,你我过去和现在都是同行。」瞿霞说。 「我的天哪,瞿霞你在做我的工作呢!」立华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笑了。 「彼此交流一下,没什么不好。」瞿霞也笑了。 立华点点头,对瞿霞说:「你能告诉我,以后我能在哪儿找着你吗?」 瞿霞不便告诉自己的住处,对立华说:「你是合法身份的,找你容易,还是我找你吧!」 二人分了手。 穿越沿街叫卖的小贩和里弄里的孩子,瞿霞抬眼朝自家窗台望去。窗台上,端放着一盆作为信号的「勿忘我」蓝色花盆,瞿霞放心地走进家门,只见母亲正在给哥哥瞿恩理髮。 南昌起义失败后,瞿恩回到上海,从事上海地下党的领导工作。瞿家又成为上海地下党的联络点,瞿霞为联络员。 「伍豪那有指示吗?」瞿恩问。 「带回来了,湘赣边界发给中央的军事报告。」瞿霞答道。 「哦。」一边剃头的瞿恩,一边拆开文件看,忽然高兴地大叫起来,「我的天哪,终于有立青的消息了!」 「真的,报告上谈到立青了?」瞿霞也感到惊喜。 「听听这一段:十六日下午五时许,敌先头部队陈壁虎一个团逶迤而来,朱德亲自指挥林彪的第七连和杨立青的第六连两个排从桥头和山圩包抄,先敌开火,在八千名农军配合下,陈团一千余人悉数被歼……」瞿恩激动地念着。 「不简单啦,一次吃掉他一个主力团,令我欣慰!从报告上看,我拉出来的二十五师,老底子都在。」 「立青的官怎么越做越小,早先还是营长,半年下来,倒成了连长。」瞿母在一旁问道。 「南昌起义部队的主力在潮汕受到损失,冲杀出来的,在湘赣边界做了整编,能当连长已经很了不得了。中央已经指示他们往宁冈方向发展,争取与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部队会师井冈山。」瞿恩解释说。 「对了,伍豪指示你选择两三个合适可靠的人,报考杨立仁在上海的无线电学校,争取打入中统内部。」瞿霞向瞿恩转达伍豪的指示。 「这个决策好,一举两得。现在各地的武装太需要无线通信人才了,就让他们来替我们培养。」瞿恩击节贊好。 第65页 杨廷鹤在家看报纸,饭做好了,梅姨催丈夫吃饭。正说着话,门铃被揿响,开门后,立仁走了进来。 立仁进门就问:「立华回来了吗?」 「怎么,你有事找她?」杨廷鹤问。 「爹,你应该提醒她,作为一名南京的中央监察委员,以后别再和瞿家来往了。」立仁说。 「哪个瞿家?」杨廷鹤不解。 「还有几个瞿家,就是拉走立青的那个瞿恩家!」立仁没好气道。 「瞿先生家?他们一家还在上海,这可能吗?」杨廷鹤不大相信。 「你看看吧!」立仁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父亲看,「这是我的部下三天前在大街上拍下来的,你看看立华和瞿恩的妹妹瞿霞,在一起,有多亲热呀,像姐妹!送到我这儿,让我给认出来了。」 「你在盯梢你的妹妹?」杨廷鹤不可思议。 「中统的职责,就是调查本党每名党员的忠实程度,即便是中央监察委员也不例外。」立仁说。 「这么看来你在上海不是办学?」杨廷鹤更恼。 「爹,我不便和你说什么,也不便直接和立华说什么,你替我劝劝她,咱家再也不能出第二个立青了!」立仁说罢,扭头走了。 入夜,忙碌了一整天的立华回到下榻的饭店,发现房间门已向内打开,不知什么人未经许可便已捷足先登。 进了房间,立华有点疑惑地敲了敲门帮:「有人吗?」 从套间走出笑眯眯的董建昌。 「是你?」立华感到诧异。 「委员同志,学成归来,还没来见过你的留学推荐人呢?」董建昌一副嬉皮笑脸。 「你不是来开会的?」立华问完后在沙发上坐下。 「我才瞧不上这种屁会。我是来筹饷的,三军要饷,锐利难挡。皇帝不差饿兵,老蒋要我剿共,可我的部队连饭都没得吃,你叫他们怎么打仗?」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你。」立华说。 「噢,什么事?」董建昌跷起二郎腿,不急不慌地问。 「立青的事,是你把他要到第四军的,你为什么要把他逼到那一步?」立华生气地问。 「你这话就说得不凭良心。你杨立华替人家找了两个姐夫,你让立青听谁的好呢?」 「你别那么猥亵好不好?」杨立华恼了。 「立华,有缘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董建昌一副无赖。 「你不要扯那些,目前你的部队在江西,你应该知道立青的情况。」 「没有办法,立华。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我董建昌统统都给你弟弟算过了,可瞿恩还是把他拉走了,这里面很大的原因是你对瞿恩比对我更多情……」董建昌说到此处,忽然有点伤感。 屋内出现短暂的沉寂。 过了一会,立华又问:「你刚刚说,你的部队奉命剿共,是剿立青他们吗?」 「就算是吧。」 立华嘆道:「你这姐夫可是真的做到家了!」 董建昌笑了:「噢,我以为你做了监察委员,早就认不得我了。」 董建昌走了过来,弯腰看着立华的眼睛。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立华避开董建昌凑过来的眼神。 董建昌伸手抚摸立华的耳鬓:「说吧,亲爱的。」 「替我找到立青,把他带回上海。」 董建昌坐到了立华身边:「可以,你做姐姐的说话了,我这做姐夫的能不照办吗?」 立华没好气地笑了。 在湘赣边界的一座山村里,随处可见休整中身穿北伐军服的军官士兵,立青凭着记忆在纸上认真地绘制地形图。 有人叫:「六连长,团部新来的保卫委员让你去一下!」 立青跑步来到团部:「报告!」 「进来!」 立青一步踏入,立刻怔住了:「老穆,是你?」 「想不到吧,立青,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是穆震方。 「你就是新来的……」 「江西省委派我来加强七十三团的党的保卫工作。」 穆震方仔细地看着立青,口气一本正经:「杨立青,你现在回答我,是谁,在何时何地介绍你入的党,证明人又是谁?」 「还真这么认真呢,老穆!」立青没把穆震方的提问当回事。 「我就奇怪,当初我在黄埔要介绍你加入组织,你是那样的蔑视组织,蔑视党。所以,我一到七十三团就觉得奇怪,你杨立青竟然已经是党员了?」 「我想你可以去问二十五师前任党代表,我们的政治老师瞿恩同志,是他亲自介绍我入的党。」 穆震方笑了:「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嘛!我可是亲眼看到你,在中山舰事变的当天,你用步枪对准了瞿恩,并逮捕了他,这是事实吗?」 「是的,我是这么干过。」 「那么问题就来了,就算瞿恩出于某种原因,介绍你入党,那么谁又能保证,你在下一次的什么事变中,不会再次把枪对准我们的同志呢?」 「你这是在侮辱我,老穆!」立青感到这已不是一般的谈话,不由有点愠怒。 「不,是你在侮辱党。我问你,你在「四一二」的第三天,是否率队在上海衡山路抓捕并且处决了上海区党委的十四名同志!这是事实吗?」 第66页 立青牙齿紧咬着嘴唇。 「回答我!」穆震方厉声喝道。 「我是在现场,但是,但是……」 「好了,杨立青,能承认就好。」 立青突然大吼:「我不承认!!」 「你想干吗,嗯,想干吗?」穆震方发现不妙,忙朝门外急唿,「来人——」 门「砰」地打开,魏大保带了两名战士冲进,下了立青的枪。 立青不解地看向魏大保。 「魏干事,把他关起来!听见没有!我带你来七十三团,就是要清除这些党内奸细!」穆震方用严厉的目光逼向魏大保。 魏大保低低地对两名战士命令:「带走杨连长!」见立青不在,魏大保有点不满地对穆震方说,「穆委员,你应该让他解释清楚。」 「还用解释吗?我们一口锅里吃了一年多的黄埔饭,我连他会放什么屁都熟悉!太熟悉了。你拿笔来,起草判决书,这种杀害同志的刽子手,决不能留在革命军队里!」穆震方恼羞成怒。 魏大保手拿钢笔,取纸后,问:「判决书怎么写?」 穆震方:「你写,这样写,第七十三团革命军人委员会判决书。查七十三团第六连连长杨立青,系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异己分子,曾经在『七二〇』、『四一二』中坚持反共立场,并欠下杀害我革命同志的累累血债。为坚持党对七十三团的有力领导,纯洁革命队伍,特此判决如下……」 穆震方一边说着,随手推开了门,不由他大吃一惊,只见门前站满了六连的官兵,一个个像沉默的雕像。 穆震方「砰」把门地关上,怔怔地:「他杨立青还真有人缘呢!唉,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偏偏用不得……」 「杨连长还是有功的。」魏大保趁机为立青求情。 「那就……算上他的功吧。罪减一等,不予枪决。撤消杨立青连长职务,开除党籍。责令其立即离队,另行分配任务。」 魏大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立青离开部队后,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游荡,走到一泓由竹筒逐节由山上引下来的泉水边。立青在竹筒前饮水。饮完水后,蜷缩着身子,在水源处石头上迷迷煳煳地睡着了。两名身穿国民党军服的炊事兵挑桶从石阶处走下,一眼看到睡在石头上的立青。 「快,快去叫人来,准是赤匪。」炊事兵中一人慌乱地抄起扁担,准备搏斗。另一人丢下挑担,拔腿就跑。 立青下意识地睁开眼来。 炊事兵手举扁担:「别动!动一动,我夯死你。」 立青冷笑:「夯呀!夯呀!老子本来就不想活!」 正相持着,从山上石阶处跑来十几名带枪的国民党兵,沿路大叫:「抓着了没有?」 举扁担的炊事兵胆子壮了:「跑不了的!赤党,起来吧……」 语音未落,立青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出枪,「砰」地一声枪响,举扁担的炊事兵被击中,痛得他大叫。 双方举枪对射。 不断有敌兵中弹。 有人叫道:「小子枪法还很准,拿机关枪来!给我打!」 「哒哒哒——」 立青藏身的地方被打得碎石乱崩,抬不起头来。他迅疾地滚翻腾越,转换地点。 弹着点跟随着立青,不离左右。 立青忽然叫道:「机枪打得不错!哪部分的!」 对方回答:「那是!爷爷是第四师的!」 立青一边还击一边说:「我说呢,第四军改第四师啦?」 「哟,还挺明白!爷爷就是先前的『铁军』!」 「小子,老子才是正宗的『铁军』!看枪!」立青「砰」地一枪射去,那边「哎哟」一声,又倒下一个。 立青打着打着,忽然手枪没子弹了。 「啊哈!跑不了了,给我上,捉活的,抓住他非剥了他的裤子,看他小子还敢不敢叫『铁军』!」十几名敌兵「哗啦」上了刺刀,朝立青隐身的地方逼来。 正在这紧张时刻,山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端刺刀的敌兵回头看去。 「砰砰砰」三枪,一匹白马飞速冲来。马背上一人持双枪连发射击,打得围攻立青的敌兵抬不起头。 白马一跃而过,马上的人对立青大叫:「好汉,随我走!」 立青瞅准空儿,跃身飞奔,跳到马上。 白马上驮着一前一后两个人,飞奔而去。 十二 白马一路飞奔,来到一座山寨。一群执枪的乡亲,听到马蹄声,一齐看去,欢唿道:「司令回来了!」 白马飞快驰到,立青还没回过神来,被骑手一把搡下马来,骑手大喊:「捆起来!」 执枪的乡亲一拥而上,将立青三两下就捆成粽子了。 三名壮汉搬来立青,扑通扔进水牢,关上木栅,加铁锁链子而去。浑身透湿的立青一脸疑惑,啐地:「操,脸盆子也能淹死人!」 操也没用,都虎落平阳了,立青无奈地困在水牢里。 此山寨名青花寨。寨主姓白,是个女的,叫白凤兰。话说这白凤兰原先是名农会干部,革命形势发生变化后,地主还乡团在国民党反动派支持下反攻倒算,无法生存下去,就拉上一支队伍上山,在青花山扎寨为营,继续进行斗争。 白凤兰有个舅舅叫张国器,给白凤兰当师爷。张师爷足智多谋,白凤兰遇到什么大事都要向师爷请教。 第67页 属下把从立青身上搜出的物品盛在盘子里端到了张师爷面前,有枪,手錶,钢笔,两块银洋,一只金手镯,一本小册子《共产主义abc》,以及摺叠的手绘地图。张师爷每一样都仔细看了。 张师爷拿出一副纸牌,娴熟地洗着,不断地抽牌,最后剩下三张,逐一翻出: 一张红桃3,一张方片q,一张草花a。 白凤兰从里屋走出来,问道:「舅舅,算出来了吗?什么人?」 张师爷若有所思地说:「司令,此人来头不小呀!」 白凤兰看到盘子里的物什:「这都是他的?」 张师爷点头:「枪,手錶,钢笔,还有小册子,都是苏俄的。」 「共产党?」 「应该是咯!」 白凤兰有点不放心这个杨立青是不是个正宗的共产党,前阵子被他们抓来个号称共产党的人,结果啥也不会,拿只算命的罗盘,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的,没个准。 「这个看来是个洋的,学问不浅。」张师爷从盘子里取了一张摺叠的毛边纸,展开后,两人相视看看。 白凤兰好奇地问:「这画得什么?」 「地图,手绘的地图。」 「是他画的?」白凤兰暗自佩服。 「好眼熟呀,这地形,耒阳?肯定是。」张师爷说。 「是他们打掉陈壁虎的十三团?」白凤兰又问道。 张师爷看着外甥女:「得问问他,如果是,此人可留。」 白凤兰嘴一撅:「你去问!」 「不,还是你去,男人对女人,少一点戒备心。」 白凤兰还是不愿意:「此人太傲,一边打枪还一边和四师的官军胡扯八扯,先关他一天,杀杀他的傲气。」 张师爷笑了:「凤兰,你是司令,你说了算!」 天光漫射进来,立青泡在水牢里打盹。门「哗啦」开了,有人端来一张太师椅,又搬来茶几。一名佩带武器的女孩,端来一把紫砂茶壶,和一只粗粗的水烟筒。 立青奇怪地看着。 一切停当后,搬太师椅和端茶壶的人退下。白凤兰一身碎花衣裳走了进来,看也不看立青一眼,傲慢地坐在太师椅上。 白凤兰先喝了口茶,接着燃着了火纸,凑着硕粗的水烟管,吸得咕噜噜的。 「你能不能先把我捞上来,老子快给你这一池凉水泡化了!」立青在水牢里隔着栅栏叫道。 白凤兰不理,回答立青的是「咕噜噜」的水烟筒声。 「你们是什么人,绿林呀,还是侠女呀?发横财发到我的头上!也不打听打听,老子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亏!」 白凤兰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吃亏是福呀!你说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 立青见白凤兰并无恶意的样子,又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便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现已被开除出党的情况,如实相告。 「我明白了,难怪共产党要开除你。你这腔调,跟白党的还乡团几乎一模一样!就泡在那儿吧,姑奶奶事情还多着呢!」扔掉水烟筒,告诉带枪的丫头,「叫师爷来,我懒得跟这种人说话!」 立青在水牢里急得大叫:「哎哎哎……」 白凤兰转回身,「啪」地扯开碎花小褂,里面皮带上插了两把驳壳枪。霎时间,白凤兰抽枪在手上,「砰砰」左右开弓,铁牢上的铁链大锁,应声飞出。 立青吁了一声,暗地赞嘆:好枪法! 张师爷闻枪声急忙赶来,看到没出什么事,松了一口气,吩咐左右:「还不快把人给我拉上来!」 张师爷把立青带到客房,立青捧着海碗吸熘熘地吃着米线。张师爷掏出那张手绘的地图,对立青说:「如果我没看差的话,这是贵军不久前对陈壁虎团之战?」 立青怔住了:「我的天哪,你还真是师爷,有点眼神!有点眼神!不错,是我做的图上总结。」 张师爷说:「不瞒你杨同志,你们打完仗半个月后,我专门骑毛驴走了一百里去耒阳城外战场上实地看了一整天,不得了呀你们!」 立青疑问:「你专门去战场上看过?」 「虽说空荡荡的,可看的东西不多,可我看了你们的阵地工事,水平高,得地理之利,形胜之势,胜得有条有理,有根有据,加上你们对附近农家秋毫无犯,实在是兵法武德样样出类拔萃,赢得人口服心服。我那时就想,天哪,这是什么部队呀,就凭这个,你们共产党前途无量啊!」张师爷言语中颇多赞嘆。 「谢谢了,可是这个夸奖对我来说,有点晚了。」立青有些落寞。 师爷说:「不不不,何以晚矣?我听了你刚刚的陈述,杨同志,在老夫眼里,你还是个共产党,哪有你这样的反动分子呀,放着老蒋的营长不做,一路从上海杀到这山沟沟里来,命都不顾?」 立青感激地说:「谢谢你,师爷,怎么说我心里还是展不开,失败得很,让党给开除了。」说完,抹抹嘴,推开了海碗。 张师爷忽儿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起诗来:「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捲土重来未可知。」 立青定定地看着张师爷,显然是被眼前这位老人感动了,他试探性地问道:「可以捲土重来?」 师爷很坚定,说:「大丈夫不可一时气短!我看你就在我们青花寨住下来,给我们做党代表,我们一直想有的,半年前找来一个,却是个冒牌货。」 第68页 立青遂问:「你们有多少人枪?」 师爷回答:「明摆着有三百七十多人枪,暗里头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呢!」 立青:「暗里头,怎么个说法?」 师爷:「别小看寨子里头三百七十人,个个可都是丹坪镇的当家劳力,人人都有亲戚呢,方圆一百里,一时半晌就能召来两三千人。」 立青:「哦,家家皆兵,户户皆营。」 师爷:「白党还乡团,勾结第四师第三营,弄得丹坪镇天怒人怨,我的外甥女原是丹坪镇农民总会的妇女主任,白党豪绅要清算她,这才逼上了青花寨,跟他们斗。」 立青:「明白了,是这么回事。」 师爷:「怎么样,杨同志愿意留下来,做我们的党代表吗?」 立青想想:「如果你们能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留下来。」 师爷:「杨同志只管说!」 立青说的三个条件是:第一,党代表对每次军事行动有最后决定权;第二,没有战斗期间,由他对人枪实行训练;第三,党代表在实行前两项工作时,任何人不得干预。 「任何人?我也不行?」白凤兰问张师爷。 「看来是这样。司令,要想留住他只能如此。」张师爷认定立青是个人才,很想留下他。 白凤兰见舅舅这么帮立青,也觉得此人估计真是个可用之才,就同意了立青的三个条件。立青就这么当上了青花寨白凤兰武装的党代表。 青花寨场院里,白凤兰的武装在场院上列队,各类武器一字摊放着。有机关枪,老套筒,大刀,长矛,松树炮,各类自制炸弹……立青挨个察看,队员们都在看着他。 白凤兰与师爷远远地在竹楼上眺望。 立青取了一把军用铜号在手上:「这是谁的?」 队员们推搡着一名五十岁的老汉:「是他,朱成喜的!」 立青:「你是司号员?」 一个队员说:「屁,在家吹唢吶的!」 立青:「吹鼓手?」 老汉点点头:「嘿嘿嘿,红白喜事,吹吹打打,挣点酒钱!」 立青:「平时,你都拿它干吗用啊?」 老汉:「兄弟们攻城拔寨,我替他们助助威风!平时间,拿他给大伙解解闷。」 立青明白了:「原来不是号兵,是个吹鼓手!」 大家轰地笑了。 立青突然严肃起来:「都别笑,这一堆武器里,我能看上的,就这把军号了!」 队员们直愣神。 竹楼上,白凤兰与师爷相视而看。 「作为一名士兵,要牢记的事无非三件:射击,行动,联络。射击好理解。行动也不复杂,无非是利用地形地物,冲锋撤退。就是这个联络,最容易被我们忽视!作战不是单打独斗,是要整体联络协作,方能打大仗,打胜仗。联络靠什么?仅仅依靠指挥员喊话,靠通信兵传令,都不如这把军号。眨眼间,这号音能传个十里八里呢!」立青说得慷慨激昂。 队员们都听得眼睛眨巴眨巴的。 立青又走到老汉跟前:「一会儿点验完了,你来找我,我教你各种号谱,我要让你这把号能说话,无论冲锋集合撤退,调张三李四,所有的人一听就明白。」 「党代表,不是吹牛,只要你给个调儿,我准给你吹得花花哨哨!」老汉朱成喜没想到这把军用铜号有这么大的用场,不由喜出望外。 「那就好,从今天起,青花寨无论起床,吃饭,睡觉,都听你的号音,让大伙儿逐渐养成听从号令的习惯!」立青指示大家,声音铿锵有力。 白凤兰没想到这杨立青头一天来就给青花寨定下调调,张师爷更觉得共产党果然名不虚传,稍微一点声色,就让他们青花寨生气盎然。 午饭时,白凤兰和张师爷客气地请立青上座,立青也不推让。 白凤兰敬立青一杯酒:「党代表看了咱青花寨的家底子,怎么没听你对武器人员评价呢?」 立青放下酒杯,很认真地回答:「不便随意,怕伤了士气。」 白凤兰:「但说无妨!」 立青:「有一些好东西,你们居然有两挺捷克式轻机枪!」 师爷:「这是司令那年打了何健部队的伏击,拿三十五条人命换来的。」 立青称赞:「不错,真的不错,只可惜机枪是7.62口径,子弹都是7.9口径,差那么一点点!」 白凤兰哈哈大笑:「党代表果然是行家,可我的弟兄有办法,他们用锉刀将每发子弹,锉去一点儿,照样可打。」 立青话锋一转:「打是能打,只是手工锉磨,机枪不能连发,精确度也大打折扣,也就是吓唬吓唬对方,更危险的是,手上稍有差池,枪管随时可能炸膛。」 白凤兰与师爷对看,心想,这人果然是正规军啊。 「我看了你们的兵,一个人才几发子弹,还都是老套筒,打出去枪就掉地上了。手榴弹也不行,一炸两半,炸不死人的。」立青说得似乎有些直接了。 「在党代表的眼里,我的队伍一无是处?」白凤兰感到不高兴了。 「不,你们的人员成分极好,都是朴实的农家子弟,没有无法无天的绿林气息。最可贵的,他们都土生土长,对还乡团反攻倒算的恶霸豪强武装,充满了阶级仇恨。」立青说。 「党代表慧眼独具。青花寨说到底,就不是土匪窝,是乡人求生存的堡垒。」张师爷解释道。 第69页 「我最看中的就是这批人,有了人,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地盘,可以打出地盘。」立青说。 白凤兰高兴了:「那依党代表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杀回丹坪镇?」 「这要因敌情而定。如果只是那些乡团武装,现在就可以打回去。可那天,我在路上遇到的,是原先第四军的部队,很显然是正规的强敌。这支部队,我了解,以我们现在的力量,不那么好打。」立青如实告知。 哪知道,白凤兰已经定下,三两天之后,就得吃掉驻在内山下的四军第五连。 「三天后就打?」立青一惊。 「没错,救你的那天我就是特为去看地形的。」白凤兰说。 立青沉默了片刻,说:「司令,我们事先可是有条件的,党代表对每次军事行动有最后决定权。」 「可这件事例外,在你没来青花寨之前就已定下了。」 白凤兰一句话说得立青哑口无言,人家那是事先就做了决定的,怎么好横加干涉?尤其白凤兰提到那回下山为看地形救下自己的事,是在暗示,没有她白凤兰,哪会有你杨立青党代表的今天? 立青一时无语。 大伙儿很快就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做起准备,茅屋内像一个大作坊,青花寨人人都在利用各种工具改造自己手中武器,拆的拆卸的卸,锉的锉磨的磨,忙得不可开交。 白凤兰带着警卫进门问:「谁让你们在这里忙的?」 一个正在锉子弹的机枪手回答:「是党代表。让咱们改造武器,他给每人都提了新标准。」 「手榴弹每颗都得横竖加铁槽儿,炸起来,能崩碎。」 「松树炮党代表也说硝太多了,得装填些铁钉子!」 「老套筒枪托上得裹上棉花,减少后座力!」 …… 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说。 白凤兰看后,望了警卫丫头一眼。 「党代表这是要打仗呢!」机灵的警卫丫头说。 白凤兰喃喃地说:「那就是说,他还是听话的。」不由心中暗喜。 丹坪镇老街的祠堂内,临时设立的国民党四师三营营部就在这里。 一名还乡团豪绅急匆匆地进入营部,向三营梁营长报告:「……近来白凤兰武装活动频繁,时常从青花寨方向传来正规军的军号声,会不会与资兴、永兴、耒阳的朱德武装有来往?」 梁营长不以为然:「一把军号,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那我也给你派名号兵去,他吹你也吹,可好?」 「梁营长,白凤兰武装实在是我们丹坪镇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匪患,那都是些与我们有累累血债的仇家!此匪不除,谁头上不是悬着一把剑呢?」还乡团豪绅说。 「怪谁呀,是你们对分田分地的农户太过火了,现在知道冤冤相报害怕了?我们正规军有正规军的任务,对付白凤兰那样的女毛贼,是你们团防自己的事,与我们不相干。」 梁营长推託是假,趁机敲点竹槓是真。 前来求援的还乡团豪绅早已摸清梁营长这些花花肠子心思,让团丁抬来几副礼品挑子,有肉有酒,还有白花花的钢洋。 「客气!客气!」梁营长笑眯了眼,「那我就代兄弟们笑纳了。」 「回去后我如何对丹坪镇的乡绅们回话?」还乡团豪绅问。 「回去后,你们还乡团各团防选择一个良辰吉日,集中所有人枪,去掏白凤兰的老窝子,到时候我们第三营一定帮忙!」 「长痛不如短痛,这回下死力,斩草除根!掏掉她白凤兰青花寨的老窝子!」还乡团豪绅恶狠狠道。 在青花寨议事堂,立青指着一张他亲手绘制的地图,布置作战任务。在此之前,立青曾派朱国富等人下山侦察搞情报,白凤兰等人均不以为然。为此,党代表杨立青特别强调情报的重要性:「为什么我要让你们不厌其烦地搞侦察,就是要取得敌方的情报。什么是情报?仅仅是多少人,这个情报还不够。你得告诉我,是些什么人?什么部队?什么番号?长官是谁?从哪来的?打过什么仗?哪个学校毕业的?有何特长?是正规军还是还乡团?都得要搞得很仔细……」 「跟哪个女人睡觉也要搞清楚吗?」一名队长故意问。 「不错,这也是情报呢!」立青一本正经地说,「休看是件小事,关键时刻说不定能起到大作用!」 大家哈哈大笑,白凤兰也笑了。 立青继续说:「有了情报,仗就好打了。据侦察得来的情报,敌方第五连连长叫高伯龄,原来四军军长的卫士,我回忆了一下,这个人我认识,至少他是认识我的。这就叫知己知彼了。」 众皆面面相觑。 白凤兰的眼睛针锋般看了过来,听立青还有什么高见。 「这个情报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情报细节是由朱国富提供,据朱国富报告,第五连每月逢十的下午都要回丹坪镇营部点名。明天就逢十,这就是此战的打点。据守的正规军火力配系很强,我们无法接近,只有等他调动之时,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狠狠地把第五连消灭在他们去丹坪镇的半途中,就是这儿。」立青手指地图,「肖家坡!」 众人目光灼灼。 几日后,通往丹坪镇的土路上,一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抬着花轿、财礼往丹坪镇而来。花轿颤颤地抬在八名大汉的肩上,花轿两边紧随着两名陪嫁丫头,花轿后面是一抬抬的奁箱子。扮成新郎的立青披红挂彩骑在马上。 第70页 一群人吹吹打打,来到肖家坡。 路边有一车马店,团防在此设了岗卡,三名团丁背着快枪,瞅着远处吹吹打打而来的迎接队伍。 「站住——站住——」团丁端枪厉喝。 鼓乐声停了,乔装成乡绅的张师爷过来,拱拱手:「哎呀,各位各位,辛苦辛苦,来来来,今日大喜,各位也分点喜气——」给三位团丁,每人都塞了红包。 团丁们得了红包,一个个眉开眼笑。正待放行,忽然团总刘秃子走了过来,「慢着!」刘秃子不怀好意地凑近花轿,掀开轿帘,「我倒要看看新娘子是谁……」 花轿内新娘子的盖头揭开了,迎接刘秃子的是两支黑洞洞的枪管,白凤兰一张含粉的笑脸:「看清楚了没有?」 「哎呀,是白……白司令!」刘秃子吓得魂都不在身上。 「认得就好!要想活命,就得按我说的去做……」 立青大声命令:「按计划,各就各位!」 很快,团丁的枪都被拿下,嫁奁箱子被打开,大伙从不同的箱子里拿出枪枝,抬出松树炮和各类土制炸弹。 肖家坡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样。客店前仍只有三名团防在站岗,茶座上添了些吃茶的脚夫,那都是白凤兰武装的战士们装扮而成。 只见远远的土路上,敌方第五连荷枪实弹,百倍警惕地以战斗队形搜索而来。 眼看到了客店,连长高伯龄才放心地收起枪,对身后说:「行了,要进镇了,一排长,全连成三列纵队,齐步唱歌进镇——」 突然,一辆马车从客店后赶出,冲到队列前挡住去路。 剎不住的士兵们挤成一团,都还没反应过来。 路两边冲出了白凤兰武装的战士们,团团围住,把所有枪口都对准了五连士兵。 白凤兰高举双枪,威风凛凛地站在马车上:「都别动!」 高伯龄正愣神,一支枪管对准了他。 「高卫士,还认识我吗?」问话的是立青。 旁边有一士兵正要举枪反抗,「砰」地一声枪响,士兵的枪被打落。 「谁动枪,我就不客气了!」白凤兰在士兵愣神的片刻,高声怒喝。 刚才这一枪是白凤兰打的,很准,就打在士兵举枪正要扣扳机的右手上。 士兵们一见,吓得一个个都不敢乱动。 高伯龄回过神来,认出了立青:「杨营长,是你呀?你别忘了你头一次打仗,用的驳壳枪还是我借给你的!」想套近乎。 「不错,我没忘,所以这一次我又来借枪了,让你的兵把所有武器都放在地上,人枪分开!听到了吗?别让我做我不愿做的事!」说着用枪口抵了一下高伯龄的脑门。 高伯龄被迫无奈,好汉不吃眼前亏,朝部下高喊:「听口令!照他们说的做!把枪放地上!听到没有?全部放下!」 五连全体士兵,人人都从肩上摘下枪,弯腰放到了地上。眨眼间,被白凤兰武装的战士们,沖入队列,将所有武器全都抱走。 马车上的白凤兰一挥枪,高叫:「撤——」 原地上,只剩下赤手空拳的第五连官兵。 立青也持枪翻身上马。 高伯龄在身后高喊:「杨营长,你有什么话要带给董长官吗?他可是一直在找你!」 「你就对他说,我杨立青这辈子,跟定共产党了!」双腿一夹马肚,「驾!」飞奔而去…… 肖家坡一战,青花寨没费一枪一弹,便击败了国民党的四师三营第五连,还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全寨上下对立青佩服之至。白凤兰和张师爷更对立青刮目相看。 这天夜晚,白凤兰见立青的住所内亮着灯,便一脚踏进门来。 立青正聚精会神地绘制一张新的军用地图。 「怎么,又有新目标了?」白凤兰一见地图,以为立青又在准备打仗。 「我想琢磨一下青花寨的防御。」 「防御?」白凤兰不解。 「跟我们交手的第四军是很有荣誉感的,咱这么羞辱他一回,人家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白凤兰点点头,认为立青说得有道理。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能断定,第五连会在肖家坡变换队形的呢?」白凤兰问。 立青说:「肖家坡距离丹坪镇不过一里,站在坡上就能看到镇上的屋顶。任何一支第四军的部队都会在这整队进镇,让长官和镇上居民看到他们的军容军貌,这就是士兵!」 「你当时对那连长说了什么,他才下令放下武器?」 「你想知道?」 「是呀,想长长见识?」 「我对他说,向女人缴枪不丢人,好男不和女斗!」立青调皮地说。 「你呀……」白凤兰笑了。 高伯龄来到营部,笔挺地站在梁营长面前。 「一枪未放,一个连的装备都送掉了,你还有脸来见我?」梁营长大为光火。 「营座,你容我解释一句。」 「高伯龄,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做过董长官的卫士,我就治不了你,我现在就能枪毙你,你信不信?来人!」梁营长动起真格。 「营长,白凤兰武装领头的,就是咱老四军的一名营长!所以我才……」高伯龄忙不迭地解释。 「你说什么?」 「他叫杨立青。」 第71页 「杨立青!我知道他,都说他是董长官的小舅子?」 「不是他,我能一枪不放嘛?」 「难以置信,董长官的小舅子怎么和女毛贼搞到了一起?」 「我也感到纳闷。」 梁营长想了想,说:「高连长,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你我这回可以向上头交差了。不过,装备丢了,上头可以再补,军人的荣誉丢了,你我将来还如何在四军立足?」 高伯龄连声说:「明白,营座!」 梁营长命令高伯龄,马上联络各地团防,让他们今晚就往青花寨集中,配合三营的六、七、八三个连,「明天凌晨,端掉青花寨!」 高伯龄回答:「遵命,!」 梁营长的三营倾巢出动,欲血洗青花寨,报五连丢枪丢面子的一箭之仇。而此时的青花寨,按照党代表杨立青的精心安排,巧施妙计,全体悄然撤离青花寨,直扑丹坪镇,同国民党的正规军打了个迂迴。 梁营长不知就里,杀气腾腾地将青花寨团团围住,命令炮手:「开炮!给我先挫挫毛贼的锐气!」 在隆隆的炮声中,青花寨涌起巨大的炸烟,建筑物四分五裂,燃起熊熊大火。 梁营长继续命令:「炮火延伸,机枪组,给我上!」 在高伯龄的带领下,机枪手随即摸索向上。很快,在前方建立了机枪阵地。「哒哒哒哒」的机枪声,震耳欲聋。 「王团总,该你们的神汉队了!」 「啪」,一只酒壶飞出去,赤着胳膊的王团总一抹嘴角,跳起来,手提大刀,喊道:「喝了符的跟我上!」身后大群黑压压同样装束的还乡团神汉队员,手执大刀,赤膊齐喊:「打不进!杀不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非 凡 论 坛 一片刀光闪闪,向山上涌去。咒语声震天动地。 梁营长咬牙切齿地:「我要让她青花寨,变成血花寨!」 此时的丹坪镇,却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布满了白凤兰武装的男男女女,不时响有零零星星枪声。三营营部内,人们欢天喜地往外搬着各种枪枝弹药装备,往一熘马车上装运。立青与白凤兰站在一起,沉着冷静地指挥。 张师爷领了几个乡亲过来:「司令,党代表,四乡的乡亲们闻讯都赶来了!」 「是呀,听说你们打下了丹坪镇,乡亲们都想来帮帮忙!」 「没什么忙可帮,我们带不走的,你们统统拿走!所有的装备粮食商品统统分掉!」立青说。 「我们不想要东西,我们想参加队伍!」乡亲中有人带头高唿。接着,又有不少的人跟着唿喊:「我们要参加队伍!」「我们要参加白司令的队伍!」 白凤兰激动道:「好啊,原先我们是人比枪多,现在枪比人多,正愁着没法带走呢!乡亲们,有愿意去的跟我上山,同地主还乡团干!」 「快来呀,白司令批准咱参加队伍了!」欢天喜地的青年一齐拥上来,从缴获的被装里,挑衣服的挑衣服,挑枪的挑枪,一时间,白凤兰武装的队伍扩大了好多人。 一位白凤兰武装的战士急匆匆地跑来,将缴获的敌军文件交给立青。立青仔细看着,不由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白凤兰走了过来,问:「情报上说了什么?」 「这是一份缴获的敌军通报,通报上说,上个月,南昌起义出来的朱德部与秋收起义的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组成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 「中国工农红军?」白凤兰第一次听说这个名称。 「司令,你有没有想过,把咱们的队伍也拉过去?」 「去井冈山?入伙朱毛?」 「是的,青花寨没了,丹坪镇也不能久留,一支队伍没有后方是不能生存的。叫花子打狗还要找堵墙根护在身后,这个后方,就叫根据地。依我看来井冈山是最好的根据地。」 让白凤兰武装离开青花寨投奔井冈山,显然他们不乐意,首先反对的便是张师爷。 张师爷说:「党代表,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乡下人,野惯了,再说也是穷家难捨,熟地难离呢!你让我们抛乡别土,到那不相干的深山野林,不要说我这老骨头拖累不起,我也说服不了大伙儿。」 正僵持着,镇外传来阵阵军号声。 立青倾听后,对白凤兰说:「瞭望哨报告,敌军第三营及各路团防,正往丹坪镇赶来。」 白凤兰:「让他们来,姑奶奶已经完事了。」 张师爷:「传令各队队长,抓紧装载,全体往鸡公山转移。」 立青阻止:「我仔细地研究过了,鸡公山的环境不足以我们长期进行游击战。」 白凤兰突然问道:「你不是不想和我们一块撤吧?」 立青反问:「我当初的第一个条件,你记得吗?」 白凤兰回答:「当然,所有的军事行动,党代表有最后的决定权。」 立青逼问:「那你们还认我这个党代表吗?」 白凤兰与师爷交换了眼神。 白凤兰又一次问道:「你真的不想和我们一块儿走?」 立青倔强地一甩头:「空头虚衔的党代表,我做不了。」 「你想走,我还捨不得放!」白凤兰和立青铆上了,她大声喝道,「来呀,把党代表给我捆起来!」 手下一怔,都愣着。 白凤兰刷的拔枪:「执行命令!捆起来,送我那匹马上!」 第72页 众人们把哭笑不得的立青捆成了一只粽子,搬到了那匹白马的马鞍上。立青不住地大叫:「凤兰!凤兰!你听我话!不能蛮干!……你会后悔的!」 白凤兰:「把他那张嘴堵上!」 属下听命,拿来一团布,堵上立青的嘴巴,立青的声音沉闷了,以至消失。 白凤兰跃上马车,大叫一声:「往鸡公山,撤!」 一声鞭响,马车满载而去,驮了杨立青的白马随车而去,武装男女有序的队伍也随之撤去。 上了当的敌军第三营在青花寨扑了个空,转又恶狠狠地杀回丹坪镇。到了丹坪镇,又是扑了个空,气得梁营长嗷嗷叫。 「这个杨立青果然歷害,不愧是黄埔的高才生!」高伯龄无奈地说。 「写报告,快写报告!直接给董长官写报告,把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董长官!看他做姐夫的怎么处理?!」梁营长气急败坏。 高伯龄遵命。 再说上海那边,得知立青受处理被开除出党,作为立青的入党介绍人,瞿恩感到这样的处理是草率和不恰当的,将极大地挫伤那些与立青同志有着相同经歷的一批骨干的革命热情,并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大批人,对党的认识是也逐步走向成熟,年轻的中国共产党正是伴随着其成员思想和理论认识的不断成熟,而走向坚强和正确,因此,他奋笔疾书给中央写信。 瞿霞推门而入:「哥,我要去伍豪那里,你有什么要带给他吗?」 「你稍等一会儿,就好。」 瞿恩又书写了一会儿,交给了瞿霞:「交给交通科,请他们尽早发往井冈山。」 门外间有巡捕车鸣笛驶过。 瞿母不放心地叮咛:「路上要当心,近来风声很紧。咱家这一个月都搬了三次了,我得收拾收拾,没准又有通知来让搬。」 化装停当的瞿霞,对母亲招招手,昂然挎手袋出门而去。对立青的事,瞿霞比哥哥瞿恩还要上心。 为了对付共产党在上海的频繁活动,国民党南京的中统特务机关将立仁派往上海。楚材将一份名单交到立仁手上:「这是我从中央军校新挑出的三十名毕业生名单,你可以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随即又取一清单:「这是六部刚从美国进口的短波电台,比较目前军中使用的长波电台,灵敏度和发射距离超出了整整一个时代。你拿去,首先是沟通上海和南京之间的短波联繫,其后再推广到全国各大城市,以使我中统的情报交流效能更快更高。」 「这倒是不错的东西!」电台虽然还没有拿到,仅清单已足以使得立仁爱不释手。 「我还给你备下一批专家,帮你建立短波无线网,并专门编制通信密码。」楚材继续交代。 「太好了。」立仁更是喜出望外,他正愁自己不会使用那些洋玩意儿。 临分手的时候,楚材还向立仁交代一件事,要他提醒妹妹立华不要同国母宋庆龄走得太近,蒋介石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立仁找到立华,正巧立华也到上海,以监察委员的身份参加一个慈善募捐活动。 立仁告诉立华,听董建昌说,立青在湖南同一名女土匪搅在一起,立华对此有点不大相信。 「他那人打小就流里流气,做绿林流氓就对了,一点也不奇怪。」立仁大不以为然。 「如果真是这样,那瞿恩就太让我失望了,我把弟弟交给他,弄成这样,和他瞿恩往昔的崇高理想,真是相去太远!」立华心情很复杂。 立仁趁机说:「就个人品质,瞿恩是个完人,可惜被那几块洋面包撑着了,那马克思列宁就根本不适合中国文化道统。所以他共产党成了草莽流寇,连董建昌都不如,这不能不是遗憾。瞿恩和董建昌这两个人,实际是目前中国思想界的两个极端。一个是实用主义,一个是理想主义。找情人,你可以选瞿恩,浪漫,刺激;嫁丈夫,你得挑董建昌,什么时候也断不了车子、票子和房子!」 「你胡扯什么呀你!」立华不高兴了。 「妹妹,我能不懂你吗?别对瞿恩抱希望了,如果天气不错,时机也正好,你很可能再见到他,不过,那一定是在监狱!」立仁垂下目光。 立华「刷」的看向立仁…… 十三 瞿恩在房内,瞿霞推门,身后领了一名女青年,她朝哥哥示意了一下,自己留在门外。女孩略有些腼腆,瞿恩针锋般的眼光投向她。女孩单纯的两眼并不躲闪,照直迎来。 瞿恩和颜悦色了:「坐,林娥同学。」 林娥坐下,上身挺直。 瞿恩:「你进门,我还纳闷,交通科看上的数字天才,怎么这么单薄?饭吃不饱?」 「我喜欢自己有点骨感。」 这个女孩说话很有个性,也很自信,瞿恩笑着又把林娥打量一番:「骨感?到底银行家的女儿,当四分之三的中国人还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你却在减肥。」瞿恩突然注意到林娥脖子上有道疤痕,他指了指那里,问道:「你那颈项上怎么有一个疤痕?也是骨感?」 林娥连忙把取下的纱巾又围上:「我十四岁那年在老家时出了场事故。」 瞿恩皱皱眉:「事故?」 林娥:「是的,一个男孩子出了意外,枪走火。」 瞿恩:「枪伤?匪夷所思。」 第73页 林娥说的男孩正是当年偷父亲手枪在魏大保面前显摆的杨立青,后来,她的父亲请圣约翰医院的教授做了整形手术,伤口癒合算好,已经不太能看出来。「也就跟蚊子咬的差不了许多!」如花的大姑娘,能不破相还是不破相的好,但已经这样了,能怎么办呢,林娥只能豁达地接受,并自我安慰,说着,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瞿恩也笑了:「那得是一只多大的蚊子呀!不是我太挑剔,做我们这一行,外貌越普通越好,最好不要有任何外貌标记。」 林娥昂起头:「我有二十一条纱巾!」 瞿恩又笑:「你可真够阔的。」 林娥话锋一转,问瞿恩是不是广州的那个瞿恩?瞿恩对这个女孩的问法觉得有意思:「广州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广州的?」 林娥说:「我堂姐是你的崇拜者,她是广东女子师范的,听过你的演讲,讲过你的许多传说。」 瞿恩:「是吗,你还对我做过什么调查研究呢?」 林娥:「我很高兴,能和您一块儿工作。」 瞿恩:「不,我们暂时还不会让你工作。」 林娥吃惊:「那……」 瞿恩的意思是,先送林娥去中统上海无线电学校学习无线电,林娥很有点失望,她本以为会和瞿恩一起工作的,她也是瞿恩的崇拜者,还听过他的演讲。可组织需要你去哪,就得无条件服从,林娥还是欣然接受这个任务。 瞿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在中统无线电学校,立仁微笑地逡巡着报名前来学习的青年们。据校长介绍,这些人多半是来自上海的名门大家子女,觉得无线电神秘时髦,故而争先恐后地报名入学。立仁感到很满意。忽然,他发现学员中一个人很眼熟,这个人便是林娥。 「您是怡和银行的?」没等立仁问话,林娥抢先问对方,并下意识地拉了下脖子上的纱巾,她很机警。 「傻丫头,这位先生是你的老闆,学校的老闆。」校长说。 接着,校长又对立仁说:「她父亲是怡和银行的上海董事。」 立仁笑了:「没错,咱这也是银行,可储备的不是钞票,而是新科学的技术人才,懂了吗,同学?」 林娥很害羞地抿嘴一笑,腼腆而去。 这时候,一名便衣中统急匆匆地从外赶来,上前对立仁一阵耳语。 立仁一惊:「哦,可以肯定他是共党中央与朱毛红军的联络人吗?」 便衣点点头。 立仁自言自语:「今天是什么日子,想什么来什么?看看去,看看共党江西都带了些什么消息过来。」 国民党的四师三营在丹坪镇失利后,调来了中央军的范希亮团。刚到的中央军团长范希亮凭窗远眺,原先四师的高伯龄陪在一旁。高伯龄谄媚地说:「范团长,你们中央军到底是军中老大,你的团一到,地方抚定,商业又发达了。」 范希亮笑笑:「高老弟也学会应酬了,我记得我们在东徵实习时,老弟还是董长官的一名马弁,朴实得很。别学这一套,没什么意思。」 高伯龄尴尬:「别当真,范团长,我也就是奉命向你们中央军介绍情况。」 范希亮问:「听说你与杨立青有过一次不那么愉快的见面?」 这可是问到高伯龄的痛处了,他嘆息道:「是呀,东征时我借了他三支驳壳枪,他还了我六支。这一次他借走一百余支枪,恐怕只有范团长才能帮我要回来。」 范希亮又笑笑:「你也真够大方的。」 高伯龄转念一想:「你范团长不会因为对手是同窗老友,就手下留情吧?」 范团长觉得高小觑自己:「这你放心,我和立青毕业的那天就有言在先:谁有一天就是做匪了,咱同学归同学,钢刀归钢刀!」 高伯龄信任地点点头。 范希亮很快进入角色,这一天,他召集部下开会。范希亮的身后挂着一幅地图,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军官们:「对于这支土生土长的小股土着武装,大规模的进剿毫无意义。山地丛林作战,应以小股对小股,游击对游击,也就是说要比他共产党还要共产党!」 原来,范希亮在进驻丹坪镇前,就已经编了特务连。特务连的人都是擅长爬山的湘籍川籍班排长,一色的花机关枪和连发驳壳枪。并从上海带来德国的压缩饼干和轻便睡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减轻单兵的负荷,提高在山林内的持久生活能力。 范希亮问特务连长:「这几天的山林适应训练搞得怎么样?」 「按照长官的要求,我们已经掌握了鸡公山所有地标地形,以及进山的每一条可以攀登的小道。每一个班都配发了指北针,每人均可以按方位角隐蔽行军。只是,配发的瓜式手榴弹太少,木柄手榴弹又太沉。」 范希亮对军需官说:「告诉各营,将现存的所有瓜型手榴弹都集中到特务连去。」 军需官回答:「是!」 范希亮:「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全团在外围配合你们特务连中心开花,捣毁白凤兰的老巢,让他们群龙无首,四处逃窜。外围部队守株待兔,结果他们!明白了吗?」 军官们齐答:「明白!」 白凤兰这边,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立青在辅导游击队员们战术动作。游击队员利用树干,交替掩护射击。有人喊道:「党代表,司令让你去一下!」 第74页 立青临走前交代:「就这么练,三人为一火力小组,每班三三编制,要学会战术协同!」说完跑步离开。 溶洞内,燃着火明子。立青走进来。老远就传来白凤兰的声音:「党代表,你老家来人了!」 立青循声看去,竟是魏大保:「大保!是你?」说着,快步走过去,两人紧紧拥抱,快乐极了。 魏大保告诉立青,他是奉上级指示,特地从井冈山一路寻踪而来:「湘赣特委是从缴获的敌军通报上,得知丹坪镇活跃着你们这支力量不弱的民众武装。」 白凤兰与张师爷相视而看。 魏大保接着说:「这里的情况湘赣特委都了解,特委决定成立中国工农红军丹坪游击支队,由白凤兰同志任司令员,杨立青同志任党代表,张国器同志任参谋长。」 张师爷一怔,自嘲地说:「你看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做什么参谋长。」 「湘赣特委同意你们保持原建制,暂不派人过来。」魏大保又说。 白凤兰、张师爷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魏大保继续说:「湘赣特委让我带来指示,特委认为你们目前发展总体尚好,但一支由农民组成的游击队,要真正锻鍊成党指挥下的人民军队,还有很大距离。首先,要有铁的纪律……」 「听魏科长的意思,咱不是在接受改编,却是又给自个儿找了个爹。」白凤兰不乐意。 「白司令员,在我来你这儿同时,中央军刚刚调来一个团,清剿很快就要开始。鸡公山远离居民区,缺少群众工作,又没有政权建设,如果没有铁的纪律,恐怕很难坚守。」魏大保说。 立青一惊:「中央军的一个团?不是第四军的部队?」 「十天前,我们的南昌情报组就发现,中央军一师六团开过来了,原以为是去郴州方向对付红四军的,却不想开到丹坪镇来了。」 立青怔了:「一师六团,我的天哪,我的班长来了!老范来了!」 窗外,武装哨兵在换岗。屋内,范希亮仍提着马灯在地图前改改划划。高伯龄走进:「范团长,还在看图呢,我们原先的营长如果有你一半的上进心,也不至于栽在你同窗的手上。」 「你知道吗,对手是测绘出身,图上的功夫我们谁也撵不上,观测之精确,判断之迅捷,黄埔有名的。」范希亮指指地图。 高伯龄恍然大悟:「我说呢,区区土着武装,连张地图都没有,怎么每次作战,地点时机像是老天指点的,总选得恰恰好!」 范希亮:「咱现在的这张图就是他师傅绘的,整个湖南省分县地图他在家就能背得出,咱现在湘赣作战,不背背书,打他不赢!」 范希亮回身:「传令兵,让特务连长带图过来,他那图上有七处错误,统统给我改过来!」 传令兵:「是!」 高伯龄竖起大拇指:「你范团长是要拿满分呢!」 范希亮自谦:「不敢奢望,能拿八十分就不错了。」 同一晚上,立青对着墙上的地图仔细研究。白凤兰带着警卫丫头过来。进门后,警卫丫头知趣地留在门外。白凤兰一屁股坐在立青床铺上:「喂,我说你停一停行不行,见了司令员不敬礼也就算了,陪着说说话总可以吧?」 立青心不在焉:「什么事?你说。」 「没事就不能说话了?」 「你别没事找事,我在考虑我们游击支队的生存大计。」立青头也不抬。老班长范希亮率一师六团前来清剿,给立青带来很大的思想压力,他在苦苦思考怎样应对。 白凤兰抱怨地说:「你说那个魏科长呆了半天就跑了,还给咱留下一大堆要求,我是给你面子,要不早绑了他。」 立青「啪」地丢下了铅笔:「司令员,我得跟你严肃地谈谈了。要从个人关系上讲,他魏科长不过是我小时候跟班使唤。可你看我是怎待他的,他代表的是党组织。在咱部队里,党是决定一切的。」 白凤兰可没立青这么高的觉悟,她哈哈大笑:「哟,真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是他的跟班使唤。」 「凤兰,形势的确很严峻。」立青说。 「你是怕你的中央军老班长?」 「要是我手上也有他那样的装备,也许就不怕了。」 「你还真怕?」 「怎么能不怕呢?老范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过去遇到的对手都不知道我的底细,所以能够屡屡以弱胜强。可是碰上这么一个知根知底的对手,那弱就是弱,很难再转化为强了。」 「你说咱弱在哪儿,武器?」白凤兰问。 「武器算一个,可纪律是我最担心。」 「不听话是么?」 立青婉言说道:「凤兰,你知道我是黄埔毕业的,尽管黄埔的教育并非是天下最好,可它毕竟帮助国民党真正建立了自己的军队。黄埔正反两方面对我的教育,使我真正懂得了,军队不能是任何个人的,必须有正确的方向和正确的目标,而方向和目标只能来自于正确的主义和政党!这也是纪律呢,军队的政治纪律。」 白凤兰不解:「我不是已经接受改编了吗,还要我怎么样?」 「那就不要再做山大王,马上跳到中央军的外围去,另选一个群众基础好的地方,去发展壮大自己。」 白凤兰站起来:「我去和参谋长商量一下。」 第75页 立青让白凤兰马上就去找张师爷,他在房里等消息。白凤兰却说:「多大的事儿?干吗这么着急!」 真拿眼前这个女人没办法,立青掏心窝地说:「对手是我的班长,就差没把妹妹嫁给我!他能吃几两饭,我比你们都清楚!」 叮铃铃的闹钟响了,范希亮一跃而起,扯掉盖在身上的披风,直接拿起电话,只说了一句:「告诉特务连长,可以出发了。」说完,就砰地挂了电话,这时是深夜。 行军床上的高伯龄说:「你范团长打仗这么简单,连战斗动员都不做?」 「准备了这么久,还有什么可说?打什么是早就定下来的,怎么打是分队指挥官自己的事。」范希亮看看闹钟,「还可以再睡他两小时,两小时后,全团集合,去给我守株待兔去!」他熄了灯,重新躺下。 黑暗中高伯龄将信将疑,也躺下了。 白凤兰还没和张师爷商量出什么结果,立青急死了:「我再说一遍,鸡公山的地理形胜连青花寨都不如,不能再待下去了,这样与世隔绝,我们就真的成了聋子和瞎子。」 张师爷想了想:「要不,明天听听大伙的意见?」 立青都要跳起来了:「那还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没有结果的漫天扯皮,这是大事,得我们做指挥的当机立断。」 张师爷看向白凤兰,后者打了个哈欠:「太晚了,还是睡一觉再说吧!鸡公山就一点好,山大林密,就算他中央军明早上动手,找到咱,也还得费上一阵子。睡觉,你不想让我在这过夜吧?」 立青怔住了,白凤兰笑笑拎上枪,打着哈欠,走了。张师爷:「你也睡吧,党代表!」他拍拍立青,也走了。这两个人真让立青抓狂,「我操!」立青恨恨地跺了一脚,想想,提了枪,走了出去。 密林中,弹匣和武器发出金属的撞响,一色的德国钢盔在林间闪动,随着指挥官朝后作出手式,一串装备精良的特务连士兵快速进入密林。月色下,万籁俱寂,只有野狼的嗥声。 立青提着抢,来到营地查哨,守哨的两名游击队员正唿唿大睡,忽然,听到有异样的动静,立青警觉地把两名哨兵按倒在地:「有情况!」 立青话音刚落,只见两只瓜式手雷从黑暗中丢了过来,「轰隆」一声,背后的茅屋飞上了空中。十几名戴着钢盔的黑影,乘势从前方闪出。手上的连发火器「哒哒哒」地开火。打得三人面前的工事一片火星溅迸。 立青乘空翻滚,举枪击倒已冲到面前的两名敌军。哨兵手上的机枪也及时响了,一阵勐射,打得对面火花四射。立青回到哨兵身边:「别打了!」 哨兵停止射击,前方杳无声息。三人看去,面前的敌军不见了。相反,背后营地方向的枪声、爆炸声更加激烈。 立青一听:「糟了!让人端老窝了!你俩在这守住,我回老营看看!」 立青刚欲起身,十七八名游击队员仓皇而来。一见立青,领头的白队长便哭了起来:「党代表,师爷,不,参谋长给打死了!许多兄弟衣服都没穿上就完了……」 立青大声喝道:「哭什么,究竟什么情况,慢慢说,白司令员呢?」 原来敌人是从几个方向分头爬了上来,打死才当上没几天参谋长的张师爷和十多名游击队员,占领了老营。混战中,白凤兰带着人朝老熊沟方向沖了出去。白队长领着剩余兄弟,打算从这里突围。 立青当机立断:「检查武器,子弹上膛,三人一组,三三编制,这边也有敌人,随时准备战斗!」 重新振作的队员们,列组编队,一片枪声四起,立青枪一挥:「跟我来!」 立青领着十几名游击队员持枪行进,寻找突围方向,似乎哪个方向上都有枪声。立青听听枪声:「原地休息,等到天黑得深一点再走!」 队员们闻令,全部原地倒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立青:「别躺下,都给我找地方隐蔽,三人一组,随时准备战斗。后面的小股敌人随时会来!」 队员们又爬起来,依令而行。立青把朱国富等人找来,同他们一起商量:「我们路遇的小股敌军,只要我们往外走,他们就不跟我们纠缠,打完就走就跟我们脱离。」 「是呀,是很怪。没见过这么个打法。」白队长也觉得奇怪。 朱国富把脑门一拍:「是不是要把咱往套子里撵?」 「肯定是这样,中央军的大部分在外围张网待捕呢!」立青说。 「那咱可不能再往前了!得回头!」朱国富说。 立青想了想:「我看了一下敌军的装备,树林子里的这些小股敌人是做了充分准备,可以长期在内圈和我们周旋,回头也很难缠。」 「那怎么办?」大伙儿问。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司令员那边,会上当。凤兰是个多勇少谋的急性子人。」立青此时更多担心的是白凤兰的安全。 「咱现在这点人手也帮不了她们。」朱国富说。 「帮不了也得帮!所以咱不能回头,得继续牵制敌人。」立青主意已定。 范希亮指挥所的电话忽然中断,范希亮一面下令派出通信兵查线维修,一面带着警卫到三营营部查看。因为在电话中断前,三营报告有两名特务连人员从白凤兰的老营下山,到了三营营部。范希亮要亲自从他们那里了解山上清剿情况。 第76页 突然,警卫班长前边的电话线在跳动,警卫班长停住了,端枪喝道:「谁?口令!」 穿军服的立青出现:「查线的!」 原来电话线是立青带着游击队员破坏的。他们杀了查线的电话兵,换穿了军服,循着电话线,朝指挥所一路摸来。 警卫班长这才放下枪。 范希亮在后面训斥:「你们查线的也得按条例,以后必须回答口令,听到了吗?」 「听到啦!」 范希亮走到近前:「那今晚的口令是什么?」 立青端出枪对准他:「是这个,老范!」 「砰」的一声枪响,警卫班长眼疾手快地开了抢。 立青的右臂应声溅出血浆。立青身后的游击队员也开火了。三名警卫被打倒了两个。 立青大叫:「不许开枪!谁让你们开枪的!」 范希亮挺直身子,看着立青,毫无反抗。 游击队员冲上来缴了范希亮和倖存一名警卫的枪。 立青忍着剧痛,发出命令:「绑上,带走!」 游击队员麻利地用电话线反缚住范希亮和他的一名警卫。立青在包扎枪伤,范希亮一旁无言地看着分别已久的好兄弟立青,百感交集。 手持双枪的白凤兰,领着几名游击队员,在密林中与敌军相互对射,且战且走。手提连发火器的国民党军不断追随跃进。 「啪啪!」 「哒哒哒哒!」 树干被打得一片白花花。 白凤兰突然腹部中弹,痛得她浑身冒汗,她一声没吱,解下头巾,悄悄塞入裤中。 突然,远处传来了军号声,悠扬飘荡。正在追捕的国民党军听到号音,立即停止射击。有军官把枪一挥,钢盔从树丛间消失。 白凤兰有点纳闷:「妈的,撤了?」 四野上军号声不断传来。一声声很急促。 「是集结号。」有懂号的游击队员说。 「这帮王八蛋撵了我们整整两天两夜,累得跟兔子似的!」白凤兰这才长舒出一口气,颓然坐倒在地。 白凤兰哪里知道,中央军一师六团发现团长不见,断定是被游击队绑架。为了不使团长范希亮受到伤害,故停止清剿行动,下令撤退。 休息了一会,白凤兰又拄枪站了起来,带着剩下的游击队员,往獐子涧艰难而去。 密林中,负伤的立青由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走不动路,他靠在树干上喘气,昏昏欲睡。 范希亮对看押他的游击队员说:「我上衣口袋里还有盒烟,拿出来给你们党代表抽!他不能睡!得醒着!」 「少来这一套!想玩花招,我毙了你!」 范希亮苦笑笑:「你听我的,没错!」 「拿过来,给我点一支!」立青对抡起枪托欲揍范希亮的游击队员说。 队员赶紧收起枪,掏范希亮口袋。把烟点着,插在了立青嘴里。 立青吐出一口烟雾,说:「你老范的卫士下手真狠,我看了,把我骨头都打碎一块。」 「你得狠狠心,取出骨头碴,要不会发炎,整条膀子都保不住。」范希亮说。 「去,把你的刺刀烧一烧,帮我把骨头碴挑出来!」立青对游击队员说。 「你让我来吧!我来帮你弄!」范希亮帮立青用刀尖取出骨头碴,再用随身带的碘酒、消炎粉倒在急救绷带上,给立青重新包扎好伤口,动作娴熟而专业。 苍白脸色的立青对游击队员说:「搜搜他俩的身上,看看还有什么宝贝?」 队员们从范希亮的身上,搜出一张用来此次清剿作战的摺叠军用地图。 立青看后,把眼睛盯向范希亮:「你老范好大一张网,是要把我们斩尽杀绝呀?」 范希亮苦笑。 「马上改变行军方向,往西北方向走!」立青从地图上看到范希亮布兵的疏漏之处,调侃地对范希亮说:「你老范火候还欠点,百密一疏,总算给我留了一条活路……」 西北方向就是獐子涧,此处正是白凤兰游击支队的存粮营地。 立青躺在担架上昏睡过去,突围的游击队押着俘虏,在密林中艰难地行进。趁着看押的队员不留神,范希亮一个鱼跃沖入荆丛,翻滚着朝山下逃奔而去。看押队员举枪射击,打得范希亮四周泥土飞迸。范希亮凭着身手灵活,借用山中树干作弯曲迂迴跑动。 听见枪响,白凤兰抽出双枪,朝枪响处一挥:「跟我来!」 气喘吁吁的范希亮又一个翻滚跃下石坎,躲在一隐蔽处。三名游击队员没有发现范希亮的藏身处,从他的头顶处追了过去。 吁出一口气的范希亮,转身往另一方向而去。可刚出崖口,一双驳壳枪指住了范希亮的脑门:「别动——」 是白凤兰。 范希亮无奈地站住。 几天过后,在立青的营地住所内,整个左臂卸了夹板绷带的他,对着镜子在刮鬍子。朱国富押着范希亮走了过来:「报告党代表,俘虏押来了。」 「给他松绑。」 朱国富一边解绳子一边说:「不会再跑吧?」 立青让朱国富到一边去暂时迴避,他要单独跟范希亮谈一谈。 谈话中立青告诉范希亮,准备放掉他,但要范希亮答应个条件,给游击队送来五千块大洋,置办些被服、药品、盐等装备。 第77页 「你他娘的是在绑票呢!」范希亮不乐意。 「是,是有点这个意思,绑票怎么了,不光彩?」立青生气地问。 「此举与土匪无异,这样做下去你们没有前途。」 「你老范也是班长做惯了,好为人师。你说我们没前途我们就没前途了?我还真不信这邪!你可以叫我们土匪,可你老范又是什么呢?你的武装到牙齿的部队,活活打死了我们两百三十多人,这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吗?都是些世代务农的穷苦农民,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穷则思变,办了农会,从那些剥削他们的地主豪强手上分得了他们本来应有的土地和粮食。还乡团回来后,对他们反攻倒算,剥皮砍头,不得已才上山造反……」立青越说越气。 范希亮垂下了脑袋,感到有点汗颜。 「我开出的条件是够低的了,如果你不给,我们就绑着你跟我们一块打游击,直到你愿意给为止。我不管你把这个称做什么,反正你老范的土豪我杨立青是打定了!」 「就算我能弄到你们需要的东西,那也运不进来呀!」范希亮终于松口。 立青笑笑:「你老范是做团长的,这点人缘还没有?」 「我如果那么做,就是通匪。」 「我看是欠债还钱!」立青笑得更灿烂。 白凤兰伤势严重,她自知顶不了多久,让警卫丫头把立青喊来。 一见立青,白凤兰苍白失血的脸上露着艰难的笑,对立青说:「我挨不过今天了,我太累了,太……」 「不要这么说,你行!你一定行!」立青抓着白凤兰的手,拼命地鼓励她,一定要坚持住。 「我,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出的气出了,该爱的人……」白凤兰深情地看着立青,「也爱过了。」 立青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哟,你还会哭呢,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双小眼睛,从你上山第一天,就喜欢……」白凤兰看着如此动情的立青,更加喜欢。 「凤兰……」立青拭了拭泪水。 「能把剩下的弟兄交给你,我就放心了。你答应我,一定得把他们带出去。」 立青点点头,嗓子哽咽:「嗯,我一定把他们带出去……」 「别为我难过,没什么不好,奈何桥上,我爹、我娘、我舅舅都还等着呢,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我过去,还给他们当司令,你别太着急,我到了那边暂时还用不着党代表你……」 一种极大的悲哀朝立青袭来:「不,凤兰,你不要走!好好给我活着,还给我当司令,我还给你当党代表,我们有能力从这儿跳出去,你得坚持住,坚持住……」 白凤兰微微一笑,无力地闭上眼睛。 「凤兰!」立青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次日,一座新坟前,立青及游击队员们肃立致哀,大颗眼泪从立青脸颊上滚落。不远处,站着反缚着双手的范希亮和他的勤务兵。范希亮表情复杂,轻嘆了一口气。 几日后,范希亮的警卫骑着毛驴由两名士兵护送,来到团部门口,熟悉的卫士们都拥上来了:「可回来了,三喜子,团座呢?」 警卫说:「团副呢,我要见团副!」 「在在在,哎呀,团座不见了,全团上下不安啦……」卫士们把警卫领进去。 范希亮的团部里,多名团职军官围着,七嘴八舌打听。警卫只顾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一言不发。副团长以眼色遣走其余军官,然后坐下来:「三喜子,现在可以说了吧?」 警卫放下馒头,贴近团副耳朵一阵长长的嘀咕。 副团长半信半疑:「给了这些物资,他们肯定会放人?」 警卫:「团座特别交代你,物资所需费用,由团座个人从家乡筹集,不要公家出一块银元。」 副团长:「不是钱的事,隔墙有耳,传出去会说咱整个六团通匪。」 警卫:「团长说,弹药可报战损,药品被服算不上军品。」 副团长:「团座的身体如何?」 警卫:「很好,非常受优待。」 副团长点点头:「唔,还真是群义匪呢!」他又仔细想了想,看向警卫:「物资批量虽不是小数,但能换回我六团的一团之长,还是划算。三喜子,这事你谁都不要说,一切由我来承担,范团长对我黄某恩重如山,我不能有负长官,但有一点,如果我给了物资,赤匪伤及长官或者违反约定,可就怪不得我们第六团了。」 警卫:「应该不会,我看团座与匪首的同窗情谊不是一般的!」 与范希亮同窗情谊不是一般的立青率领一班人马,埋伏在山林里,机枪步枪直指山道口。朱国富用驳壳枪管顶住范希亮的脑袋。 很快,远处传来了一阵联络军号声,立青与范希亮相视而看,立青又回身示意。朱成喜老汉将一支自制的竹哨放在口唇处,鼓着腮帮子吹出响亮而优美的答音。 远处的军号变调儿又吹出新的号谱,朱老汉又奋力答以新的音调。一唱一和的军号竹哨相互唿应,在群山中久久迴荡。 不久,山道处出现了一队马帮,每匹马上驮着两只箱子棉包。马帮在山道处停下了,卸载。 立青一挥手,白队长空手从隐蔽处走出,往马帮处走去。很快传来隐约的说话声,白队长显然在验看物资。 不一会儿,远处传出白队长的叫声:「物资一样不少!可以放人!」 第78页 立青爬到范希亮边上:「老范,你走好,我们算扯平了。」 范希亮无限感慨:「立青,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面。你也保重。」 「老范,上树莫上尖,走路莫走边,事事留一半,日后好相见!」立青说着给范希亮松了绑。 两人重重地握手,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后走出隐蔽处,立青目送着范希亮的背影。范希亮频频回首,感慨而去。 马匹边的士兵们纷纷向范希亮敬礼,范希亮跨上一匹军马,回头朝山林看了一眼,双腿一夹,纵马而去。 士兵们策马,紧追团长而去,原地上是大批的弹药物资。 营地一片喜气洋洋,人人穿上了整齐的服装,领足了子弹,还有罐头食品。立青在展开的地图前,对同样换装的游击队干部说:「此地不可久留,要准备长途行军,向北去找彭德怀,今晚就出发,不要等到范希亮修改部署,把通道都堵上了!」 「明白,党代表!」大家响亮地回答立青。 十四 立仁在克拉克的办公室坐下看表,很焦急的样子:「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说吧上尉,什么事?」 克拉克给立仁倒了杯茶:「杨,耐心点,是我在帮你的忙。」 立仁不耐烦了:「哦,你们英国人真会说话。」 克拉克:「那当然,就像苏格兰老歌里唱的:你并不知道你得了多少,直到这一切都失去。」 立仁笑了:「我只知道我在你克拉克上尉的抽屉里存了两万美金,就算租界的共产党个个都是大鱼,这根线也够长的了吧?告诉我,我们何时该收竿了?」 克拉克说:「听着杨,你还得再拿两万美金,要现款。」 立仁又笑了:「你当我是肉头了,上尉?」 克拉克拉开抽屉,取出一信笺:「看看吧,这不是我开的价。」 立仁将信将疑取信笺在手上。 克拉克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送来的,能讲德语,声称她手上有我们感兴趣的地址,交换条件是两万美金和两张出国护照。」 立仁看了信笺:「这个数目太大,我得派人核实一下,看看值不值。」 克拉克摇摇头:「不行,我们是租界的执法者。我建议你最好备好现款,你存在我这儿的美金都在流通运转中,否则,这信能到我手上吗?」 立仁:「也好,只要是物有所值。你是知道行情的。」 克拉克:「两万美金买一名中共政治局常委,你觉得合算吗?」 立仁「刷」的盯向克拉克。 瞿霞十万火急地赶回家,一进门就问瞿恩在不在。瞿母告诉她,瞿恩一夜起草文件,刚躺下。 瞿霞:「得叫醒他。」 瞿母:「又怎么了?」 瞿霞:「来了三名外省代表,跟中央接头,中央派中常委罗亦农去戈登路机关,我哥去哈同花园边上的成都路机关,现在就得走。」 瞿霞大口喝水,小脚的瞿母只得颠颠地进里屋叫儿子。不一会儿,睡眼惺忪的瞿恩披衣出来。 瞿恩问:「说了没有,是哪个省的?」 瞿霞:「亦农同志接待湖北代表,让你接待山东代表。你等在这儿,我叫辆车去,成都路老长一截路呢!」 瞿恩睡意全无:「快点,别耽误了!」 瞿霞陪着哥哥坐在后座上,两人夫妻打扮。突然车外前方一名红头阿三衔哨拦下座车,示意靠边,熄火。「怎么回事?」瞿霞问。 司机抱歉地说:「临时戒严,道路封锁,得等等。」 瞿恩看看四周:「这是哪儿?」 司机说:「戈登路,望志里。」 瞿家兄妹惊愕地对望了一下。车外,红头阿三的哨子紧吹,与此同时警笛嘶鸣,两辆巡捕车唿啸从近旁驶过,扬长而去。 兄妹俩怔住了。 红头阿三哨子又响,交通恢復。 瞿恩自言自语:「亦农出事了!」 瞿霞点头,欠身前座:「师傅,我们不去成都路了,改去先施公司,我的先生要买双鞋。」 瞿家客厅里,来来往往的人进出时的神情都很凝重。瞿母提水壶进屋,房间里面传来瞿恩的声音:「要动用我们在巡捕房的内线,无论花多少钱,不惜一切代价,都得把亦农同志救出来!」 「已经同巡捕房接触了,对方开价四万元。」一位同志说。 「可以给他,但他能保证救出人来吗?」是瞿恩说话的声音。 「怕就怕人财两空……」 瞿母不无懊恼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老罗刚进中央设在戈登路的机关,才落下脚,英国巡捕就来了,结果,别人都没事,单单带走了老罗!」 「哦?看守机关的贺稚华和何家兴都没事?」瞿霞感到事情有点蹊跷。 传来了敲门声,又有人进来。 瞿霞领来人进了里屋,所有人眼光都从里间投来。 来人说:「刚刚获得消息,亦农同志的身份已经暴露。」 所有人都怔住了。 电报员嘀嘀哒哒地敲击电报,立仁在口授电文:「……该犯系中共政治局常委,中央组织局主任,考虑其身份的极端特殊,我意由南京直接联繫租界当局,减少中间环节,不公开审讯,直接引渡,以免节外生枝。并请示处理办法。望兄接电后直呈校长本人,淞沪警备司令部已做好接收准备,随时听从最高命令。中统上海站杨立仁。」 第79页 「卖报卖报,看共党首要被捕,看摩登选美出炉,看先施公司春季大甩卖,看少妇深夜捉姦丈夫……」报童卖力地叫喊着。 瞿霞走过来,买了一份报纸,匆匆离开。 瞿霞把报纸给瞿恩看,瞿恩沮丧地告诉瞿霞:「亦农昨天就递押到龙华了,敌人的行动神速诡诈,武装营救计划完全落空。最不幸的是,蒋介石已电令钱大钧,对罗亦农同志判处死刑。」 「噢,太残忍了!怎么这么快?」瞿霞感到震惊。 「中统上海站的杨立仁提前进入了无线短波时代,南京直接在操控上海。劲敌呀!我们的这位老相识!」瞿恩说。 「是中统插的手?」 「就是杨立仁!」瞿恩很肯定,他感到,对于中统的恐怖手段,必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该给他们打张牌出去了!」瞿恩狠狠地说。 「是张什么牌?」瞿霞问。 瞿恩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妹妹:「看看吧,也许你会觉得有点安慰。」 瞿霞看了惊愕地说:「立青!他有消息了!」 瞿恩点头:「立青率部与彭德怀会合,做了红军团长。」 瞿霞疑惑地看着哥哥:「你不是想调立青来上海吧?」 瞿恩说:「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近期中央的经费在德国银行兑付上出了些麻烦,经费使用越来越困难。中央指示湘赣苏区将一批没收土豪劣绅的巨额黄金派专人送来上海。此人必须忠诚可靠。」 瞿霞:「你想让立青……」 瞿恩:「一举两得不好吗?来了就不走了,直接进入红队,充实特科力量,让他专门对付立仁,你说,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吗?」 瞿恩目光灼灼地看向妹妹。 一辆轿车驶抵杨家门前停下,四名彪形大汉从车内走出,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动静。一名护卫拉开车门,立仁迅疾走出。杨廷鹤懒得理睬,让梅姨去开门。 梅姨一见立仁便说:「巧了,立华刚下火车,你们兄妹今天又碰到了一起。」 立仁迳自往书房去,招唿立华:「立华,你来一下。」 「有话说话呀,人家刚进门!」立华怀里抱着妹妹小立秋。 「我是为你好!」立仁说罢,一头钻进书房,给立华留下一团雾水。 立华把怀中的妹妹小立秋交给了梅姨,跟着立仁进了书房,问到底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人家要干掉你哥哥立仁我,你知道你不生气吗?」立仁没好气地说。 「谁要干掉你呀,你神出鬼没,出门带保镖,一带还带四个,谁有那么大的胆量?」 「还能是谁呀,共产党呗。我接连搞掉了他们好几个重要首脑,人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立华听了,表情很复杂。 立仁忽地提高嗓门说:「刚刚得着消息,也许是他们有意放出的风声,共产党要把我们的弟弟立青调来上海,专门对付我!」 「立青!立青会来上海?」立华又惊又喜。 「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已经感觉到他了,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了,立青来上海了,已经到了……」立仁喃喃地说。 「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立华感到,如果让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弟弟交起手来,兄弟阋于墙,那真是太可怕了! 「你看吧,我不会手软的,我们的弟弟立青大概也不会。我们分属于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走着瞧吧!」立仁像是一头困斗的野兽,显得暴躁而又凶诈。 在瞿恩家,立青将从湘赣苏区带来的巨额黄金交给上海中央机关后,关起门来在浴室洗澡。瞿霞拿了一套衣服进来,两人隔着一道淋浴门。一声门响,立青从门里伸出手:「毛巾毛巾,我的眼睛眯住了,这香皂怎么这么一股怪味?」 瞿霞把毛巾递到立青手上。 「别走呀,瞿妈妈,行行好,把我的裤头背心也递进来。」 「你那破玩意儿还能穿吗?」 听出是瞿霞的声音,立青慌里慌张地喊:「吓死我了,你怎么一声也不吭就进来了,别乱看呀!快出去!」 瞿霞扑哧一笑:「谁稀罕看你?脏得要死,臭得要命!拿好了,你的衬衣、外衣!都替你放门上了……」 瞿恩回到家,问:「立青人呢?」 「还在洗澡呢,脏得跟头猪似的,哪像红军团长。」瞿霞说。 「叫咱妈把理髮工具备好,他那髮型一看就是外地人。」瞿恩考虑得细緻。 门响了,先冒出一团水蒸气,水蒸气散后,一个西服革履的立青潇潇洒洒地走了出来。 瞿恩和瞿霞惊诧地看过去。 「瞿教官,看着还行吧,扎眼吗?」立青笑嘻嘻的。 「你比我还像上海人!」瞿恩感到放心了。 在一家以民宅作掩护的上海地下党特科据点,桌子上摆着立青凭着白天侦查回忆手绘的地图,立青又用铅笔在上面不时添画着一些细节。 「人手什么时候过来?」立青问。 「八点整。」瞿霞答。 立青看表,笑了:「到底是上海人,个个门槛精,一分一秒都不肯多给。」 瞿霞告诉立青,派给立青做助手的那几个人,个个都是身手不凡,通晓上海滩的每一个角落,用不着替他们画地图。 第80页 「外行了,瞿霞!这图不是给他们用的,我画它是要说服我自己,这么复杂的环境,凭老经验不行,得抽象出来,理论分析。事物都是有逻辑的,非常缜密的逻辑,牵一髮而动全身,都得关照到。」立青认真地说。 对这次行动立青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做了充分的准备。 室外传来了海关大楼的报时钟响。 外间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随即叩响。 立青调皮地对瞿霞说:「还真是上海人!八点钟准时到。」 立青带着行动小组,以飞快的速度,爬上白天侦查好的一家旅社房顶。房顶上放下事先准备好的绳索,立青麻利地随着绳索下滑,接近三楼的窗户。 立青从窗外看到一对正在卧床上熟睡的夫妻,「狗叛徒!」立青从牙缝里狠狠地蹦出这三个字。「砰」的一声,盪起的身体砸碎了窗户玻璃,立青穿窗而入,滚落在地板上。 一个鲤鱼打挺,立青从碎玻璃上飞快跃起,手举双枪,「叭叭叭叭」!出卖罗亦农同志的叛徒贺稚华、何家兴,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枪声惊动了楼道走廊的便衣特务,他们迅即拔枪,沖开了房间门。 没等便衣发现,立青已抓住绳索,盪出窗外,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立仁一行快步赶来,英国租界巡捕克拉克上尉等在房间门口。两人相视而看,克拉克向内一指,耸耸肩。 立仁上前一步,朝房间内看去。房间内血迹斑斑,两块白布盖着卧在地毯上的尸体。 立仁捂上了手绢,厉声地问:「人呢?」 两名便衣特务迎上来:「主任,实在是,共党行动太快!我们……」 「你他妈的有什么用,让你们张网待捕,可你们人没抓到,老本都让人给掏了!」立仁恨不得上前扇这两个没用傢伙的耳光。 「守候的弟兄们一个也没伤着。」两名便衣不知立仁说的「老本」是怎么回事。 「那就更羞耻了,至少得有点交火吧,也不枉中统花钱训练你们一场。」立仁感到手下这些窝囊废实在不可理喻,无力地吩咐道,「所有情况写成报告,明天一早送我这来!一群废物!」 立仁思索,原以为共产党的特科会利用旅社服务人员,赚开房间门,进屋暗杀,因此在走廊布下便衣守候,一有动静,立即实施抓捕。没料到杀手是从旅社楼顶悬索而下,以身体撞开窗户,跳入房间内,开枪后,又顺着绳索跳窗而去。 「天哪,这哪是谋杀,简直就是野战攻击,正规陆军的动作!」 于是,立仁脑子里转动着弟弟立青的影子,「难道说他真的是到了……」 除掉了叛徒贺稚华、何家兴后,立青和特科的同志们又把目标瞄向立仁的得力干将——上海公安局被称为「杜矮子」的杜科长。但这一回立青决定採取的不是直接刺杀,而是借刀谋杀。 瞿霞沉着地拨通电话,立青守在一边。话筒接通,「嘟」一声。瞿霞看了一眼立青,立青以拇指示意。一个声音从话筒传来:「法国巡捕房!」 瞿霞用法语说:「请找一下莫里哀冉上校,我是玛亚餐厅。」 「等等小姐……」 不一会儿,冉上校来接电话。 「上校,一个自称是上海公安局的中国恶棍领了一帮流氓,在玛亚餐厅撒野,还打伤了我们的经理。」瞿霞用流利的法语对冉上校说。 「你是谁?」 「您太健忘了,我是索菲亚,快点来!上校,他们在抢夺财产!」 「噢,我实在……那恶棍长什么样?是姓杜吗?」 「对对对,矮矮的,胖胖的,快点,上校,快来救我们……」 瞿霞说完挂了电话,对立青说:「这下就有好戏瞧了!」 不大一会,传来警笛的鸣叫声,是法国巡捕冉上校带人抓杜矮子来了。 立青捂着嘴巴笑:「嘻,还真听话!」 法国巡捕莫里哀冉上校带人到了玛亚餐厅,找到杜矮子杜科长,免不了又是一顿勐揍。幸亏立仁及时赶到,说明是误会,否则杜矮子便要被活活打死。 是谁下的套子?立仁脑子里又浮现出立青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狠狠地骂道:「你、你这个打小就坑蒙拐骗的小混混!」 立青来到一家以私人诊所作掩护的地下党联络点,向一名以医生为合法身份做掩护的地下党同志打听立仁的住所。 「狡兔三窟,至今我们也没能找到他的住所在哪。有时候他也会去石库门他父亲家,吃顿饭什么的。但从不在父亲家过夜……」 立青的表情很复杂。 「大夫,一位姓林的小姐等在外面,说认识你……」护士探脸进来说。 「叫她进来。」 林娥走了进来,坐下来。 「哪儿不舒服?」 「没哪儿不舒服,是有人通知我来的。」 医生笑笑:「你稍候,我去去就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是立青,微笑地说:「你是林娥吧,瞿恩同志要我见一下你。」 林娥一脸惊愕,恍然若梦。 「瞿恩同志对你擅自传递电子管的事,非常不满意,你胆子也太大了!」 原来林娥没向上级请示,便偷偷将一只报废的电子管拿到中统无线电学校,换了只好的。所幸没被发现,否则瞿恩把林娥打入敌人内部的计划,就将前功尽弃。 第81页 林娥低下头:「我……」 「那根本就不是你的任务,你完全违反了地下工作纪律!」立青批评道。 林娥抬眼看着立青。 「干吗这么看我?尽管我们从未见过面,但我还是要代表瞿恩同志毫不留情地批评你一句。党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是为了党的长远利益,可你竟然为了一只电子管……」 「我听说我们一号台因为缺少那个型号的配件,停顿了,所以才……」林娥想解释。 「那也不是你操心的事。谁给你的指示?谁让你调换电子管了?万一被校方发现怎么办?」 「他们不会发现的,我给他们的印象一向很好。」 「你还顶撞!我是谁你知道吗?」 立青正要说我是堂堂的红军团长,打过无数次大小战役,在部队,谁敢对我这个团长说个「不」字,「你这小丫头,还想……」忽然,林娥说了句让立青很是吃惊的话:「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杨立青,你哥哥杨立仁是我们学校的老闆!」 立青目瞪口呆:「你……」 地下党的工作纪律,不允许刨根寻底地追问。因此,立青也不好问林娥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姓名,而且连杨立仁是他哥哥的事也知道! 当然,立青没问,林娥也没就着话题往下说。 立青走到林娥身边,关切地拍着她的肩膀:「别干傻事,你那么漂亮,又那么有本事,别把自己折腾到班房里去,埋没了,红军里缺的就是你这类宝贝……」 立仁在一家装潢十分讲究的酒吧自斟自饮。 酒吧的入口处,都站了保镖。 门开了,立仁的手下领着克拉克上尉走进酒吧。 克拉克上下打量着建筑陈设,赞嘆道:「唔,杨,你在我的地盘上,还弄了个香格里拉?」 此酒吧乃是上海中统特务机关的一个据点。立仁经常来这里,一是工作,再也是适当放松。当特务的滋味,总是不那么好受。 立仁端着高脚酒杯,抿了一口白兰地,问克拉克:「你向冉上校打听了没有?」 对杜矮子被打的事情,立仁一直耿耿于怀。 「你知道法国人对中国的美食向来感兴趣。」克拉克说。 「冉和玛亚餐厅是什么关系?我听说,他在法租界上任何餐厅吃饭从不付帐。」 「问题正是出在这儿,你的杜居然去他的地盘上找食。」 「有人报告说,那儿是共党的特科据点。」立仁说出杜矮子去玛亚餐厅的真实意图。 克拉克笑了:「冉跟我说,是一个法语说得很好自称是『索菲亚』的小姐,向他报的案,他一开始以为自己认识。」 「法语很好的小姐?」立仁一惊。 「是的,其实并没有『索菲亚』这么个人。」 立仁在想:「法语说得很好……我好像闻着点味儿了。我那弟弟身边,就有一个法语说得很好的小姐。」 克拉克:「哦?你弟弟?」 立仁:「也斯。」 克拉克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中央决定在上海召开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瞿恩虽然认为这么大规模的会议,此时在上海召开不够安全。但上级已经做出决定,只好服从。 而此时的立青,正在与特科的同志们商量怎样除掉杨立仁这个国民党的鹰犬,瞿霞来了。 立青看见瞿霞,便把瞿霞拉到一边,两人悄声对话: 「有进展吗,你这边?」 「好像是找到了破绽。」 「杨立仁的?」 「……」立青无语。 「你真打算动手?」瞿霞问。 立青沉默。 「是顾顺章在催你?」瞿霞接着问。 立青点点头。 「我一猜就是他……」瞿霞说。 「你哥哥是什么态度?」立青问。 「情况有些变化,他在组织全国大会……」瞿霞声音低了下来。 「哦?」立青一怔。 很显然,立青也不愿这样的非常时期,在上海召开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 瞿霞告诉立青,瞿恩认为此时不宜过分刺激敌人,五十多名全国代表的安危是头等大事,除掉杨立仁的事可往后摆一摆。 「如果有可能,希望震慑一下对手,争取会议期间,双方相安无事。」瞿霞说。 立青慢慢地看向瞿霞:「请转告瞿恩同志,我会执行他的指示。」 一辆黑色轿车,驶抵花旗银行门前停下。 立仁下车,进入银行。 在银行经理室,立仁向正傻坐在那里的美方经理问:「怎么了,麦克?上笔美金南京十天前就汇出了,应该到了……」 麦克歉意地看着立仁,又看向立仁的身后。 立仁「刷」的扭过脸。 只见身后沙发处,坐着一个人,慢慢摘下礼帽和眼镜。 「立青?」 「你好,立仁。」 「干吗来了,取我的脑袋?」 「噢,别这么说,咱多少年不见了,啊?我们应该见见了,你说呢?」 立仁放声大笑,「哈!哈!哈!」与此同时,门「砰」的开了,门外拥进七八名中统,一齐举枪对向立青。 立青手上的枪定定地怔在手上。 一名立仁保镖「刷」的收了立青的枪。 「弟弟,还把我当中学教师呢?从你踏入上海滩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来了。黄埔教给你的陆军战法,在这儿并不完全有用。是的,每月第二个礼拜五我会来见我的银行经理,今天我也来了,是惯例,连我保镖都熟悉的惯例,我的弟弟能不洞察?所以,我料定了,你会在这儿!」立仁得意地笑了。 第82页 「可你还是忘了,立仁!我的黄埔战术老师最后教我们的,军人最好的老师是自己的敌人。军人嘛,谁厉害,他就学谁。上海滩谁厉害?你立仁厉害呀。所以,我也向你做了学习——」立青眯缝的小眼睛,调皮地看向外面。 在持枪中统的背后,银行的上下楼梯处,七八名乔扮的特科同志全都同时掏出了枪,齐齐地瞄准这边。 一片黑洞洞的枪口。立仁对持枪中统说:「把枪放下!都放下枪!」 「想鱼死网破,立仁?」立青还是眯眯地笑着,看向立仁。 「行啊,立青,到底是三期战术科目的状元!你打算怎么收场?」立仁问。 没待立青说话,麦克经理忽地扑向立仁:「杨,决不能开火,银行的信誉,银行……」 「立青,银行报警的电铃响了,租界巡捕五分钟后就会到达。」立仁不无威胁地说。 「是么?那咱们该谈谈了。」立青镇定自若,依旧诙谐幽默。 「谈什么?」 「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我可以立即从这儿撤走,条件是,你们中统不再与我们动干戈,双方停战十天,就十天。」 「就这条件!」立仁感到疑惑。 「是的,在你的地面上,有个十天的清闲可不容易。我想看看电影,去趟大世界,你知道我这人爱玩。」 「奇怪的条件……」立仁感到这个条件也太奇怪了。 「如果十天内我们双方都觉着了舒服,可以续约,我可不想和自己的亲哥哥打仗!」 「好吧,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都答应你,把枪还给他!」 立仁的保镖把枪还给了立青。 立青掂掂枪,大步离开。 十五 全国苏维埃大会以后,立青就变得沉默许多,寡言少语。瞿恩感到,是不是安排立青与立仁的见面残酷了点儿。「看来,刘伯承的事由他办,不那么合适。」瞿恩跟瞿霞商量。 刘伯承从莫斯科回来后,中央任命他为红军的总参谋长,要求刘伯承即日赶往苏区。可是由于敌特活动猖狂,刘伯承一回国便困在了上海,哪里也出不去。刘伯承和立华是莫斯科东方大学同学,瞿恩想通过立华这条线,把刘伯承送出上海。 瞿霞自告奋勇:「要不,我去试试?我去和立华谈。」 立青在望远镜里观察到,立华走进了一家成衣店,便对瞿霞说:「你现在可以去了,正是时候!」 立华从更衣间换了身衣裙走出,对着镜子试衣。 「怎么样?」立华问。 「蛮好。」女店员答。 「是不是露得太多了点了?」立华问。 「蛮好。」 立华不满地看了女店员一眼,又走进了更衣间。立华进门后,走进了瞿霞,也对着镜子试新装。当立华的门再次打开,换了身衣裳出来,她没让女店员一旁参考,而是直接对着镜子自己端详。 「这衣服很合适你!」身后传来瞿霞的声音。 立华转身看来,盯了一下瞿霞,又扭过脸继续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声不响。 「立青问你好呢,立华!」瞿霞柔声道。 立华不动声色,依旧整理着身上的新衣服。 瞿霞又说:「他就在上海,本想见你的,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又没见么?」 立华冷冷地说:「你俩又搞到一块了?」 「这是什么话?」瞿霞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我那弟弟立青,他喜欢你这个姐姐呢!凡是家里最小的男孩,都愿意找比自己大的女孩,这是个普遍规律。也不问一问是否合适!」立华话中带着刺。对眼前这位漂亮的才女瞿霞,立华心里着实是很喜欢,但是两党相争,势必会影响到未来家庭,前景堪忧。立华的心中很是矛盾。 「是吗?我怎么没留意,他还有这么个特点?」瞿霞故意搭讪。 「这样的姐弟恋不是很刺激么,一边躲避着追捕,一边做着浪漫的鸳鸯!」立华笑了。 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变得融洽起来,说话也较随和。瞿霞同立华单刀直入地挑明,请立华帮忙把刘伯承送出上海。「到了南京后就没有你的事了。」 立华说:「我可以帮你们送刘伯承出去,但得有个条件。」 「说吧!」 「立青知道你来找我吗?」立华问。 瞿霞点点头。 「我就知道是这混小子出的主意,他摸透了他姐姐的心……」 瞿霞说:「你还没说条件呢!」 「很简单,你告诉瞿恩,不要让我的弟弟来对付他的亲哥哥,这不像是他做的事。他瞿恩可是个彻底的人道主义者!」立华并要求,在送刘伯承的同时,立青也跟随着一道,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 立华不愿再看到立青和立仁兄弟之间的血肉相争,那样太残酷,太不人道了! 瞿霞把同立华谈的情况向瞿恩作了汇报。当得知立华提出的「条件」,瞿恩沉吟了一会,说:「这条件也不过分,合情合理……」 瞿恩把立青叫到房间谈话:「立青,特科的同志对你来上海这段时间的工作评价很高。」 「怎么这时候说这话?」立青发现瞿恩话中有话。 「我们得暂时分手了,立青!」瞿恩很捨不得地说,「已经决定派你护送刘伯承同志去苏区,搭你姐姐的包厢,立华已经同意了。」 第83页 「真的,那是好事呀,我以为谈崩了呢!」立青很高兴。 「国民党内难得有你姐那样的,始终保持着良知啊!」瞿恩嘆息道。 「瞿霞还真行,居然谈下来了!」立青感到,能做通立华的工作,瞿霞功不可没。 瞿恩发现瞿霞对立青离开上海有点神伤的样子,便对立青说:「一会儿,你去安慰一下瞿霞,她有点……」 「安慰……怎么了她?」立青不解。 「女孩子家,脆弱一点儿。」 「脆弱,干吗要脆弱?送完了我不就回来了吗!」 「问题是,你不能再回来了……」 于是瞿恩便将答应立华条件一事,告诉了立华:「其实,前方也很需要你这样的战将。」 立青护送着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登上了监察委员杨立华的列车包厢。包厢内,窗帘低垂。 立青和立华面对着面地坐着。分散多年今又重逢,而且又是在特殊的场合,姐弟俩心中都很不是滋味。 还是弟弟立青首先打破这种沉默,调皮地说:「姐,你的手还是那么有劲,瞧给你掐得,都青了。」刚上火车时,立华一把攥住弟弟立青的手,攥得很紧。「想起你那次回老家,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别提那些事了,提了我心里就过不去……」立华难过道。 「哪儿过不去?嫌我做土匪了?立青故意问。 立华忽然以姐姐的口吻,教训立青:「你觉得有意思吗,你这么干下去?」 立青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纠缠下去的必要,便岔开话头,问立华:「姐,莫斯科怎么样?我给你带的那些小礼物,都派上用场没有?」见立华不说话,陷入深思,立青便又问:「姐,我挺奇怪,像你这样去过莫斯科的,为什么没成为布尔什维克?」 「我也正想问你,你说你这样的,瞎起劲个什么?还搞苏维埃,你见过苏维埃是什么样子吗?我告诉你,那就是乌托邦!」立华忽然敛容正色。 「奇怪了,那位老刘,刘伯承,跟你读同一所大学,他怎么没你这副腔调?」 「那我们俩还是一个父母养的呢!」 「也对,各走各的路,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姐弟俩一时无语,听由火车隆隆的往前开…… 立青走后,瞿霞好一阵子从感情旋涡中拔不出来。于是,她便想通过拼命的工作,摆脱这种思念。这一天,瞿恩把一份才写好的文件交给瞿霞,要她尽快交给上海地下党的交通站:「这里有份南京敌人核心圈内传出的重要情报,有关蒋介石军队对我苏区围剿的兵力布置作战计划。你快去找地下交通员,让他设法启用特殊关系,把这份东西传给朱毛。」当瞿恩把折好的文件交到妹妹手上时,关切地问:「怎么了,还没从思念里摆脱出来?」 瞿霞不好意思地说:「哪儿呀,哥!」 「别说你,我也挺想他的。从那边传回的消息说,立青又做了红三军团的主力团长,也许这更适合他。」瞿恩说。 「你就不想立华吗?她可是又来上海了。」瞿霞感到奇怪,哥哥瞿恩跟立华的关系,渐渐开始疏远。 瞿恩长嘆了一口气:「我和立华只是精神上交往,对她,我从来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瞿霞在送情报的途中,忽然发现有人跟踪,「糟了,今天遇上狼了!」瞿霞心中先是一阵紧张,继而又平静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服装店的试衣间。以极快的速度掏出信函,把信函撕碎,塞进嘴里,使劲非*凡#论*坛吞咽着。 试衣间的门「哗」的被拉开。中统便衣闯了进来,见状,勐扑上去,死命卡住瞿霞的脖子:「吐出来!快吐出来,给我……」 闻声赶来的女店员大惊失色,上前拉扯:「先生!您这是做什么?您不能在这耍流氓!」 中统便衣回身给了女店员一个嘴巴,亮出派司:「巡捕房办案!」瞿霞藉机咽了下去,以胜利者的微笑,看着惶然不知所措的中统便衣。 因是在租界实施抓捕,人家的地盘,中统便衣不得不把瞿霞铐上后,交给了英国巡捕。然后火速赶往淞沪警备司令部,向立仁报告。 立仁听说抓的是瞿霞,不是瞿恩,十分恼火:「不是反覆交待你们,我要的是她哥哥!」 「街上撞见的,我们怕她又熘了,把她铐起来,人现已被巡捕房带走。被捕前她销毁了随身一份文件。」便衣递上残剩的几张碎纸。 立仁努力将碎纸片拼起来,只见一行抬头文字:「朱毛及红一军团总前委……」 「其余的呢?」 「她吃进了肚里,当时我真想拿刀剖开她!」 「没想到她竟掌握了中共核心机密,我过去算是小看了她!」立仁在心里面说。 在巡捕房监室内,女警察先丢进几盘食物给了同室的女犯人,最后掂着手上的一盘,对瞿霞说:「新来的,这份是你的!」女犯人们都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瞿霞观察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并无特殊之处。拿起馒头咬了一口,感到里面有异物,悄然取在手上,是一字条,展开来,只两个字:「立华。」瞿霞思忖着,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英国巡捕克拉克对瞿霞进行审讯。瞿霞给自己编了个名字,「祝明霞」。坐在克拉克旁边的中统便衣特务大叫:「不对,她撒谎!她叫瞿霞,原先广州中央党部的妇女部秘书,她哥哥瞿恩是租界通缉的大共产党!她自己也是名共产党。」 第84页 「你说她是共产党,有证据吗?」克拉克问。 「当然有证据,几个月前我们就拍到了她非法活动的照片。」中统便衣忙从怀里掏出张照片,摆在克拉克面前。那是瞿霞与立华谈话的照片,被偷拍了下来。 克拉克看后,用英语对瞿霞说:「非常不利呢,对你。这照片上的确是你本人!」把照片递到瞿霞眼前:「你承认吗?」 瞿霞点点头。 「你们当时在接头做交易?」 瞿霞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不,我们只是在聊家常。」 「不,不要欺骗我。能告诉我,这漂亮女人是谁?」 「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杨立华。」瞿霞忽然用中文大声说。 克拉克看向中统便衣:「她说的对吗?」 中统便衣呆了。 克拉克对中统便衣说:「把这位杨立华女士请来,我要传讯她!」 抓捕瞿霞的中统便衣特务,自然知道杨立华是自己顶头上司杨立仁的亲妹妹,捅了马蜂窝,这还得了!因此在送达巡捕房传票到杨家的时候,显得特别的小心谨慎。立华接过传票,很不高兴地问:「传票?他租界巡捕房传我做什么?」 「这租界洋人,对咱平头老百姓耍耍威风也就罢了,对立华这样身份的人,也敢随便传人!这不是把咱中国当成他自己家了吗?没王法了?不去,去了丢咱中国人身份!」梅姨很不满意,说罢取过传票,狠狠地丢进废纸篓里。 正在这时,瞿母颠着小脚,一路小跑着来到杨家,告诉立华,瞿霞被捕了!立华吃惊地问:「她真的被捕了?」 「都三天了,关在英国巡捕房。」瞿母说。 立华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他们给我也发了传票。」 「他们为什么抓了她?」立华问瞿母。 「还能为什么。」瞿母苦笑着摇摇头。 立华嘆道:「我一直为她担心,到底没能倖免!」一边安慰瞿母,一边就要给立仁打电话,让立仁跟巡捕房说一下,立即放人。 瞿母拉住了立华:「别着急,别一下子把人家逼到墙角上。只一条,不能让他们引渡,引渡到他们手里,就成死扣,没法解了!」 「伯母,你放心,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瞿霞救出来!」立华说。 「立华,也只有你能救瞿霞了!」瞿母说罢,眼睛湿了…… 立华来见克拉克上尉。在同克拉克的交谈中,立华证明瞿霞是自己在国民党中央妇女部一起工作的好朋友。化名「祝明霞」,是因那时候工作需要,很多人都用过不少的名字。克拉克收起手上卷宗,脸上露出微笑。 「你们可以释放她了?」立华见克拉克态度变好,以为有了转机。 「不不不,你所提供的证词,只能说明其中的一项指控不能成立。」 「还有别的指控?」 「也斯。」克拉克举起手上拼贴出的文件抬头:「朱毛及红一军团总前委……」 「就这么几个字,你也要抓人家?」立华问。 克拉克微笑:「唔,中国的文字十分神奇,几个字就能代表许许多多的内容。我喜欢中国文字。」 立华怔住了。 十六 立华一再努力,也找了国母宋庆龄帮忙说情,租界法庭却仍以瞿霞「在公共租界从事危害安全的共产赤色政治活动」为由,认定嫌疑人瞿霞有罪。应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法律请求,准予引渡。不久,瞿霞又被从上海押往南京,关押在南京老虎桥陆军监狱。国民党军警对瞿霞採取一次次严刑逼供,把瞿霞折磨得死去活来。 瞿霞受刑时发出的惨叫声,使一直暗恋着她的立仁受到震撼。立仁对陪同他一起参加审讯的中调局军警表达着不满:「你们他妈的陆军监狱只会这个!」 「没办法,中调局急于要她的口供,这女人都扛了三天了,硬是不说。」 「别把她折腾死了,孙夫人已经上书领袖,得留点后路,懂吗?」立仁搬出了孙夫人。 「是,我这就转告!」 这时候,从审讯室传来惊慌的说话声:「不好,犯人昏过去了!」 审讯室的门开了,推车上推出了躺着的瞿霞。立仁朝瞿霞看了一眼。遍体鳞伤的瞿霞,双眼紧闭…… 立仁回到上海,此时中统无线电学校已经结业,成绩优秀的林娥被甄别录用。在立仁的办公室内,立仁仔细打量着眼前表现拘谨的林娥:「我注意到,你林小姐进来后一直繫着纱巾,不觉得有点热吗?」 林娥不好意思地解下纱巾:「我这有道疤痕,习惯了。」 「唔,那一点儿也不妨碍你的美丽。他们告诉我,整个无线电学校,你的成绩最好,发报、收报、译电,三项都拿了高分,这很让我吃惊。无线电学校的状元,居然是你这样一位女孩子!」说完后,立仁接着问:「你有男朋友了没有?」 「一定要说吗?」林娥不好意思。 「那就是有了?」立仁追问。 林娥腼腆地没说话。 「有机会你约他出来,我请他喝咖啡?」立仁说。 林娥看着立仁,点点头。 立仁笑了:「你不要误会,我们已经录用你为中统上海站的无线电报员,我这个做主任的,需要对每位下属有所了解。」 此时的林娥,在瞿霞被捕后,已经接替了瞿霞的全部工作,给瞿恩当助手。林娥把中统录用她当无线电报员的消息告诉了瞿恩,瞿恩认为,打入中统上海站,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不能错过!根据地下工作要求,两条线不能交叉,所以林娥暂时必须离开瞿恩。林娥对离开瞿恩感到很伤心,眼泪流了下来。 第85页 「新的住处和为你作掩护的男朋友,我通知特科今晚就给你办齐。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瞿恩安排得十分仔细。 林娥摇摇头,别转脸。 「怎么了?」瞿恩问。 「没什么。」林娥抽泣着。 「没什么,还掉什么眼泪?」 「有点悲哀呗!我在这儿都一年多了……」 「悲哀,你这是怎么说的?」瞿恩感到不解。 「都一块儿工作这么长时间,说换掉就换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我能不悲哀吗?我本来可以说没有男朋友的,可我还是说有。瞿恩,我觉得我已经有了,我这样回答他,对吗?」林娥流着泪说。 瞿恩点点头:「这很自然,也省去了将来的一些麻烦。」转而又说,「林娥你说得对,我们一起工作一年多了,像一家人一样,乍一分开,我也不习惯……」对林娥张开了双臂,微笑着。林娥一下子趴在瞿恩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我爱你瞿恩!我不想离开你,真的不想……」 瞿恩轻轻地拍着林娥的后背:「林娥,我也不是一块石头,我早就感觉到了,可我觉得做领导的,爱上自己的下属,总有点不太好……」 「现在可以了,我们要分开了,不会给你添麻烦了!」林娥仰脸看着瞿恩,渴望地。 瞿恩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林娥…… 下班了,立仁提出开车送林娥回家。林娥不好拒绝,只好坐进了立仁的黑色小轿车。到家后,林娥打开车门,对立仁说了声:「谢谢您了……」 「噢,我还有点时间,能去你家坐坐吗?」立仁提出。 「可以呀,请!」林娥只好把立仁请进门。 立仁走进室内,四下环视着,笑了,「唔,还有一架钢琴!」随手在琴上敲了两下。 「父亲的琴,他嫌太沉,没往天津运,留给我了!」林娥也敲了两下,恰好是《命运交响曲》的前奏。 「不错,命运的敲门声。」立仁很是赞赏,问林娥,「你的男朋友在哪儿?怎么这里见不着他?」 「哦,他有自己的房子,偶尔我们也会约了一块儿吃晚饭!」 「今晚有约吗?」 两人正说着话,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名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青年出现在门外。 「默涛!这是我们杨主任!」林娥向来人介绍。原来这位叫「默涛」的青年,是瞿恩特意安排给林娥作掩护的,及时赶来。 「杨主任您好,我听林娥经常说到你。幸会幸会!怎么,一块儿吃饭吧?我刚好在红房子定了座位!」 立仁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青年,笑笑:「不了,还有事!改日吧,啊?林娥,改日我请你们!」 林娥在给立仁收译电报时,发现一条来自南京中央党部组织部调查统计局的绝密专电,电文内容是:「中统上海站:前日,你站发来的有关对中共党首彭湃的处置报告已呈报校长审阅,校长着令你站立即将此案移交淞沪警备司令部,所有人犯务必于明日押往龙华……」趁着立仁不注意,林娥快速走到洗手间内。反扣上门,将马桶盖放下,坐上,拿出纸笔,聚精会神地凭着记忆,迅速写下她能够记住的电文内容。然后避开办公室所有的人,叫了一辆黄包车,路上注意没有人盯梢,便放心地直奔瞿恩住所,把情报交到瞿恩手中。 瞿恩接到情报后,迅速向伍豪作了报告。告诉林娥说:「你送出的情报非常重要,伍豪已决定在他们转移彭湃同志的必经之路上,实施武装营救。」 「我也没想到,杨立仁会突然让我代他译电。」林娥激动地说。 瞿恩关切地问:「在敌人眼皮下工作,感到紧张吗?」 林娥深情地说:「瞿恩,也许是有了你,我在那一瞬间,一点也不感到紧张。」 「不要大意,尤其是明天,如果营救彭湃同志的行动得手,敌人一定会在内部搞清查。要沉住气,知道吗?」 「我有你,什么都不怕!」 「那也要小心……」 瞿恩后面要说的话,被林娥缠绵的长吻打断…… 杨廷鹤过六十大寿生日,立仁让林娥陪自己一道回家参加给老人家贺寿。林娥本不想去的,但迫于上司的命令,只好顺从。 济济一堂的餐桌,摆满了菜餚。梅姨眉开眼笑地招唿:「吃菜吃菜,林小姐,你怎么这么秀气?别围着丝巾了,摘下来,我替你放一边去。」 「噢,我这两天气管炎犯了,护着点,您别客气,真的别客气!」林娥说。 「姨,就别劝了,立仁在这呢!」立华在一边说。 「林小姐,你代我敬咱爹一杯酒!」立仁笑着对林娥说。 林娥端着酒杯,站起来敬酒:「伯父,作为您儿子的下属,我代长官敬您一杯,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杨廷鹤举杯,说:「林小姐,我这儿子从事的职业我杨某人不敢苟同,圣人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什么意思呢,远方有人不服,只有自己修德安民来吸引他们,这就叫作『修文德以来远人』……」 「父亲!」立仁感到这样的场合不便说起政治。 杨廷鹤没理会儿子立仁的劝阻,继续往下说:「所以,手枪、镣铐、匕首,还有你林小姐的电台,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老夫有生之年,希望看到你们能找出一个别的办法来修德安民。如果是这样,这杯寿酒喝下去,我也就宽心了!」说罢,一饮而尽。 第86页 林娥也仰脸喝了下去,才半杯,就呛得「咔咔」咳嗽不止。突然,林娥脸色泛白,站起身子,一脸痛苦。 「要吐?来,这边,这边……」梅姨慌忙将林娥扶进内室。 立华凭着直觉,感到林娥的呕吐有点异常:「不是怀孕了吧?」 立仁一脸无辜。 「我看这女孩不错,赶紧把事办了,别又重演立华当年那幕了。」杨廷鹤心事重重。 林娥躺在立华的床上。守在床头的立华问:「是怀孕了?」林娥点点头。 「多久了?」立华问。 「两个多月了吧。」林娥一脸苍白地回答。 「那就对了,这时候反应最大,当初我也是这样。你可千万不能再喝酒了,对孩子不好。」 「可是长官命令,我又不能不喝。」林娥说。 「傻丫头,你还真拿他当长官,立仁就这点不好,在外头搭足了架子,也就罢了,家里头还称什么长官?」立华说。 「你们误解他了,长官人很好,是我自己不当心,我和我那男朋友都谈两年多了,准备下个月就把事办了。」 「男朋友?不是你和立仁……」立华傻了。 立仁开车把林娥送回家,忽然对林娥十分了解自己家中每一名成员的位置和相互关系,感到奇怪。林娥不得不向立仁说出了那段往事…… 「十四岁那年我回老家,婶婶让我去你家为堂姐送东西,堂姐是你们家立华的同学,广东女子师范时的。」 「我的天哪,我说你颈子上怎么会有疤痕……那真是你?」立仁惊讶道。 「你弟弟开的枪,把瓷瓶打得稀里哗啦,我一直在看他,根本没意识到受伤,直到鲜血浸透了我的上衣……」 「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事?」立仁呆了。 「我进中统的第一天就认出了你,是你抱着我去医院的……你几乎没有变化,几乎没有。我不愿对自己的上司重提旧事,那太像是要挟。我得用自己的能力取得工作,不想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林娥善解人意。 「已经弄复杂了,林娥……」立仁满脸无奈。 林娥的假男友默涛向瞿恩汇报了林娥向立仁挑明关系的事。瞿恩对默涛说:「转告林娥,这层关系挑明了也好,但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的对手是从不讲旧情的。」 默涛点点头,说:「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凑到瞿恩耳边说。 瞿恩惊讶了,脸上并无喜悦。 林娥的假男友默涛走后,瞿恩听取江西秘密来沪的湘赣红军政治保卫局穆震方的汇报。 穆震方告诉瞿恩,上海送去的敌人电报密码起了很大作用,红军保卫局三处破译了南昌剿总与敌二十八、四十七师的通信电报。毛泽东很兴奋,已经布置了红四军和红第三军团,力争全歼国民党的这两个师,尤其是第四十七师,号称蒋介石的御林军。吃掉这两个师,蒋介石的二次围剿肯定没戏。 敌人的电报密码,就是打入中统内部的林娥所窃取的。 「看来林娥的工作还是很有成效,有了这个,红军就如虎添翼!」瞿恩赞许道。转而又问穆震方:「立青最近表现怎么样?」 「我这老同学,打仗是没得说,就是大大咧咧的。彭总倒是挺喜欢他,也敢用,上次反围剿,张辉瓒就是他杨立青的那个团抓到的。」穆震方说。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对这样的同志还是要宽容一些,用其所长。」 「那当然,那当然,我和他过去有些误会,是不应该那么苛求,这次三军团提他做师长,我们政治保卫局也还是开了绿灯的。」穆震方尽释前嫌。 在一次反围剿战斗中,红军第三军团第九师缴获了敌大量武器装备,其中还有一部电台。师长杨立青兴奋不已:「妈的,在哪儿?我倒要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就这个——」营长陈三喜指着地上摆着的一部电台及配用电器。 「行啊,你陈三喜这回没把它给我砸烂了。好使吗?」 陈三喜一脚踢在白军电报员的屁股上:「听见没有,我们师长问你话呢?」 白军电报员「啪」的立正:「报告红军长官,五十九师电报主任向您报告,这部五百瓦德国军用电台,可以随时工作。」 立青对电台爱不释手地摆弄着。 「没错吧,师长,我陈三喜有了打张辉瓒的教训,战前,我给我的每名连长都上了课,让他们都知道知道什么是电台,什么用处,结果,就闹了个这玩意儿!」 「警卫员!」 「有!」 立青命令:「马上用我的马,把这宝贝疙瘩驮上,我要亲自给总部送去。小心哟,得像摆弄鸡蛋那样,别给我闪了。」 在红军总部,立青遇到了刚从上海回来不久的政治保卫局副局长穆震方。穆震方告诉立青,瞿恩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妹妹瞿霞在上海被捕后,又被押往南京,差点判了死刑,多亏了孙夫人宋庆龄出面,上个月才改判了无期。 立青一怔:「什么,瞿霞被捕了?」 「你还不知道?」 「我离开上海时还好好的。」 「不是孙夫人说了话,撤了死刑判决,我们那漂亮的黄埔女翻译已经就……」穆震方已经发现立青与瞿霞关系不一般,停下没说。穆震方还告诉立青,瞿恩已经跟一个叫林娥的女孩子结了婚,两人岁数整整相差一轮。 第87页 「林娥?中统无线电学校的那个女孩?」立青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出于职业习惯,穆震方忽然发现自己不该同立青说起林娥,对立青一再打招唿,此事绝密,这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党的头等机密,关系到反围剿的得失成败。 十七 林娥怀孕已有七个多月,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到中统上班,表面上看林娥是对中统工作敬业,暗地里却是为地下党搜集和传递情报。 这一天林娥下班的时候,碰巧立仁的轿车也等在门口。在立仁的殷勤客气下,林娥只好坐上轿车,让立仁开车送自己回家。立仁一面开着车,一面同副座上的林娥说着话。说着说着,立仁忽然发现林娥没有声音了,扭脸看去,只见林娥满头大汗,一副疼痛难熬的样子。 「怎么了你?」立仁关心地问。 「肚子疼得厉害,好像是羊水破了……」 「我的天哪,看来我又得送你去医院……」立仁看到林娥的座位下面一片精湿,连忙打方向盘调头,加大油门,风驰电掣般朝医院开去。 「林娥,你坚持住,我这就送你到医院!」立仁开着轿车,疾驶而去。 一路上,立仁不断安慰林娥:「坚持住,有我呢!我好像命中就是送你上医院的……那时候你可没现在这么漂亮,小丫头一个,一路上搂着我的脖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美好了。别呀,这就到……」 在医院走廊,立仁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医生走出来问立仁:「你是十七床的先生吗?」 立仁不好直接回答,只好绕着弯子地问:「产妇怎么样了?」 「胎是保不住了,正考虑引产。」 「像这样七个多月的孩子能活吗?」立仁是听林娥在路上说的怀孕时间。 「看吧,你们得做些婴儿准备。」医生转脸进去了。 立仁赶紧走到医院电话处,摘下话筒,给办公室打去电话,吩咐手下:「我是杨立仁,你马上去林娥家里,让她的男人到妇幼医院来,林娥早产了……什么?南京让我今晚就赶过去?知道了!」手下在电话中告诉立仁,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让他立即赶过去,有要紧事情面告。 立仁挂了电话,朝产科病房犹豫了一下,调过脸,悻悻地走了。 林娥的假扮丈夫默涛接到电话,立即赶往医院。林娥趁旁边的人不注意,塞给默涛一个摺叠的纸条,然后又大声呻吟起来。 默涛没敢怠慢,揣着纸条,急匆匆赶到瞿恩住所,递给瞿恩那张汗湿了的情报。瞿恩展开看后,告诉默涛:「这是最后一批密码,非常重要,立刻送交李克农!」 一旁的瞿母显得神色有些慌张。默涛在一进门时,已将林娥早产到医院的事告诉了她。瞿恩看到母亲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妈?」 「你媳妇林娥她早产了,住在妇幼医院十七床,我这就得去看看!孩子还没下来呢,受罪呀!」 瞿恩一怔,不知孩子的降生,是喜还是忧。 瞿母来到妇产医院,孩子已经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忽然当起了奶奶,瞿母十分高兴,急着要看孙儿长的什么样,问护士:「我能进去看看我那孙子吗?」 「孩子早产,在暖箱里,医院规定外人不能进入,怕感染。」护士含笑而去。跟瞿母说话的护士是范希亮的妹妹,过去范希亮就是要把她介绍给立青做对象的。 瞿母回到家,兴沖沖地正要把医院看望林娥和孙儿的事告诉瞿恩,瞿恩脸色凝重地对母亲说:「妈,出大事了!顾顺章叛变了,打入敌人高层内部的钱壮飞从南京赶过来透的消息。中央机关所有联络点,今夜之前必须全部转移!」 原来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武汉被捕后,押到南京,供出了所有他所知道的中央机关工作人员名单。立仁被急召南京,就是为的此事。国民党中央党部让他立即对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实施逮捕。 「我的天啦,老顾,老顾叛变了?」瞿母感到吃惊。 「伍豪已经决定,我和林娥今晚就得出发前往中央苏区,你也不能在这呆了,想办法搬别处去。」 「可林娥早上才生的孩子……」 「生死攸关,顾不了那么多了。」瞿恩让母亲马上带人去医院,接完林娥母子,直接去码头上船,紧急转移。 瞿母带着地下党的两名同志,来到妇幼医院接林娥母子回家,被范希亮的妹妹范护士拦住不让接走。瞿母心急如焚:「护士,实在是家里有急事,要接她们母子出院。」瞿母知道,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中统特务随时都可能来抓人,央求范护士帮帮忙,替办一下手续,人立刻就得接走。 范护士想想,对瞿母说:「不论你们家出了多么大的事,产妇你可以接走,但孩子却万万不可以。」 「为什么?」瞿母一惊。 「实话告诉你,早产孩子太弱,分娩时一度窒息,心跳都没有了,现在一直在育婴室暖箱里输氧,你现在把他抱出育婴室大门,他肯定活不了!」范护士说的很诚恳。 瞿母一下子傻了。两名随行而来的地下党工作同志看着瞿母,轻声说:「瞿妈妈,开船时间就要到了,不能再等了。」 瞿母想想:「那就这么办吧,你们把林娥接走,我守在这儿。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孩子可不成!」一脸慈祥和坚定。 第88页 已是深夜时分,立仁守在无线电电台旁边,根据顾顺章提供的名单,遥控指挥中统上海站的特务实施残酷的搜捕行动。 又有一份顾顺章提供的名单到了立仁手中。立仁接过一看,简直不敢相信:「中统上海站通讯室无线电报员林娥,系中共军委瞿恩之妻!」立即下令:「告诉第一行动组,马上放下手上的一切工作,会同巡捕房,赶往妇幼医院产科病房十七床,逮捕林娥!」 「嘀—嘀嘀—哒哒……」电键急促敲击的声音。立仁下达完抓捕命令后,浑身都是冷汗:怎么回事?几小时前还是自己亲自把林娥送进这家医院…… 凌晨,天色熹微。立仁的黑色轿车驶抵立华的住所停下。立仁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车,告诉司机:「你现在就去加油,完了后回这儿来,我们直接赶回上海!」直挺挺地瘫倒在沙发上。「两天两夜没睡了,这又要赶回去,立华,我心里不好受,痛苦极了……」立仁想跟妹妹立华诉说心中的烦恼。 立华披着睡衣,匆匆忙忙起了床,问:「这一大早就跑来,究竟出什么事了?」 「立华,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是很难动感情的,尤其是对女人……」 立华自然知道立仁说的「女人」是谁,没好气地对立仁说:「你爱的也是太畸型了,放着那么多女孩子你不去追,偏偏喜欢这么一个……」 「你不是也喜欢过董建昌嘛?爱情这东西,没什么道理可讲!」立仁说。 「你不要和我比,那是什么年代?红色广州,一颗火星子就能点燃几十万人的狂热,那时候的人,今天能找回来吗?」 「你不要教训我,这事你也在其中呢,我要说出来,会把你吓一跳,你信不信?」立仁惨笑。 「你干吗要扯上我,自己闹下的伤口,自家去舔,不要跑这来烦我。」立华不想听些不愉快的事。 「你跟我说实话,你爱瞿恩吗?」立仁问。 「我看你没事干,又胡扯了。」立华不想提到瞿恩。 「你知道林娥是谁的妻子吗?」立仁发出一种怪异的笑,「她就是瞿恩的妻子!是瞿恩打入我们中统的卧底!我以前也觉得,那个戴眼镜的银行小开,怎么能驾驭林娥这样的女人,那不是一朵花插在牛粪上吗?现在明白了,这个不简单的女人,背后原来站着瞿恩这样的男人。老实说,得知这事,我反倒有了一种解脱,败在瞿恩这样的男人面前,我不丢人!」 立华听立仁一说,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立华想不到自己一直深爱着的瞿恩,已经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而且还有了孩子。尽管瞿恩目前处境不好,前途未卜,但在立华心中,情感的挫折实在受不了。她神情恍惚,约董建昌到一家茶座会面,说有事情跟他商量。 董建昌如约而至,但对立华这种从未有过的主动,感到奇怪:「怎么了,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还是头一次主动约我。」 「你能不能不做官了,我也辞掉监察委员,我们一块儿去欧洲,离开这个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董建昌一怔:「你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我来找你,就是说这件事,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吗?」立华说。 董建昌笑了:「告诉我,在哪儿受到刺激了?是不是瞿恩那儿又有消息了?」 「你别跟我提这个名字,他同我毫无关系!」立华怒道。 「立华,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多少人眼红你今天的地位。」董建昌好言相劝。 「我不想再干了,一点心劲都没有……」 「听我的,立华,别做傻事,那不是你的生活。」董建昌进一步劝道。 「这么说,你也拒绝我了?我真的是自作多情。好了,你就做你的官去吧,我走了!」立华挎包而去,头也不回。 「立华!」董建昌跟在身后喊…… 立仁回到上海,带着几名中统特务直扑瞿恩住所。 「能够确定这是瞿恩的住所吗?」立仁厉声问手下。 「顾顺章介绍,这正是瞿恩最后的住址,与他同时住在这里的,除了他的助手,还有他的母亲。」 「搜!」立仁命令。 特务们上下翻找,结果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搜到,在衣柜里,只找到了一件婴儿的上下衣。 「那个早产的孩子也带走了?」立仁问手下。 「克拉克上尉去过医院,产妇是提前跑了,他没有提起孩子。」 立仁盯向手下:「你现在就派两个人去医院查查,七个月的早产儿,他们能够当天带走?我不信。」 林娥走后,瞿母就一直躲在储藏间,避开搜捕。克拉克见留下的只是一个七个月的早产婴孩,母亲已经逃跑,便带着巡捕们草草收兵,离开了医院。瞿母和范护士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一名护士气喘喘地跑来:「快走,奶奶,巡捕们要搜查医院了。」 「又是怎么回事?」范护士问。 「是有人对巡捕说漏了嘴,说孩子不是弃婴,孩子的奶奶一直守在储藏间里。」 范护士赶紧对瞿母说:「快走,孩子你就交给我,他们不能把不满月的孩子怎么样。」 「那,我只能拜託你了!巡捕房如果亏待孩子,你就帮我找一下这个人,她叫杨立华,是政府里专管妇女儿童的委员,你就对她说,是我老太太托她的,立华家的地址是……」 第89页 瞿母逃走后,范护士按照瞿母提供的地址,找到杨家,正巧立华在家,便说:「我叫范媛,妇幼医院的护士,是瞿妈妈让我找您的……」 「是瞿恩的妈妈?」立华一怔,「瞿妈妈现在何处?」 范媛摇摇头:「不知道,巡捕盯了这孩子三个多月,半个月前他们又撒手不管了,虽然有人愿意领养,可又怕巡捕房将来找麻烦。」 「孩子现在在哪儿?」立华急切地问。 「在我的宿舍,我们几个护士轮流照看。我想,既然瞿妈妈委託我找您,就想着您能出面帮忙,给孩子争取一个合法的身份。有了合法身份,哪怕我来收养他……」 「你来收养?」 「孩子太可爱了,护士们都喜欢极了,我也喜欢。」 立华想了想,说:「这样吧,既然是瞿妈妈之託,由你收养不合适,你现在就回去把孩子送我这来。我这就打电话跟有关方面联繫,合法身份的问题我来解决。」 立华和范媛的对话,一直被梅姨和杨廷鹤听见。等范媛走开后,梅姨问立华:「孩子,谁的孩子?不会是瞿家的吧?」 「你还真会猜!你准备着把咱家秋秋打小那些用品都拿出来用,劳神帮我餵几天,我这就给立仁去个电话,这孩子的命,攥在他的手上。」立华说完,就去书房打电话。 梅姨与杨廷鹤面面相觑。 「真是瞿家的孩子?」梅姨感到纳闷。 「这有什么奇怪,难道共产党就不生儿育女了?」杨廷鹤觉得梅姨有点少见多怪。 「……我说立仁,我不管孩子的父母是谁,四个月大的婴儿没有罪,你们中统不能也不应该拿孩子做什么文章!」立华打电话的声音,大得吓人。 一九三三年的大上海。熙熙攘攘的行人川流不息。报童高声的叫卖:「看报看报,看日本关东军占领渖阳东大营,看张学良部队一枪不发退回关内。哎,看报看报,满洲事变!满洲事变!」 突然,从路边大楼上雪片似的飘下传单,纷纷扬扬。传单标题:中共中央发表对九一八满洲事变看法,唿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而此时的国民党军队,不顾全中国人民的反对,放下日本侵略者不抵抗,却把枪口对准中国共产党,向江西瑞金红色革命根据地的中国工农红军,撒下第五次大围剿的天罗地网。 瞿恩离开上海后,辗转来到中央苏区瑞金,担任中华苏维埃国家银行行长。这一天,立青的红三军团第四师调回来休整,抽出空闲时间特地看望瞿恩。由于左倾路线的干扰,排斥了毛泽东在军队的领导地位,红军境况每况愈下,全军上下都充满怨气。立青也是牢骚满腹,一见面就对瞿恩说:「一大堆上海来的、莫斯科来的在当家,如今是书生在跟你讲兵法,不打败仗才怪呢!」 「不要这样,我们的党就像大海一样,要相信大海会有一种自我调节自我净化的能力……」瞿恩劝立青。 立青不说话了。 「下面部队对临时中央的《今后作战计划之指示》有什么反映没有?」瞿恩问立青。 「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那就请您转告恩来同志,此计划不怎么样,分离作战?两个拳头打人?这跟咱四次反围剿的成功战法,刚好相反。」立青气唿唿的。 「我知道,你们习惯了老毛的集中优势兵力的运动歼敌的那套做法。」 「是呀,这有错吗?您得提醒恩来同志。」 「你得体谅他,太复杂了,恩来自己也在受清算,要不,我也不会跑这来印钞票。」瞿恩无奈地说。 说话间,林娥来了。林娥跟着瞿恩来到瑞金后,担任政治保卫局三处机要报务员。林娥告诉立青:「瞿霞关在南京国民党老虎桥陆军监狱,终身监禁。」 立青眼红了:「我听说了……」 林娥体恤地为立青送上手帕。 「这个世界上,我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那个王八蛋!」立青恨恨地说。 「你是在说立仁吧?」林娥问。 立青感到吃惊,自己没讲到那个「王八蛋」是谁,林娥怎么就知道是立仁? 「你们家的事,我一点儿也不陌生。」林娥笑道。 「你看上去还真像我的师母,连说话都像瞿恩。」立青不由刮目相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那倒也是,我那姐姐要是知道是你代替了她,还不知是喜是悲呢!」立青感嘆。 立仁调离上海,任江西剿共总司令部情报中心少将主任,临行前,来向立华告别。立华此时已跟董建昌生活在一起,收养的孩子取名「费明」,已长成三岁。 「怎么叫费明?谁起的名字,这么怪!」立仁问。 「老董起的,费解的费,明白的明。」立华说。 「这名字,对立统一呢!过来!费明,让舅舅看看!」立仁一把抱过了小费明,感嘆道:「太快了,这孩子,转眼就三岁了!」 立华听说立仁调到江西「剿共」,沉默了一会,嘆了口气:「哎!你们哥俩还真的刀兵相见了……」 「不那么直接,我主管情报侦缉。」立仁说。 「那有什么区别?」 「咱家出了个立青,委员长还能这么信任我们,已经是万幸了!」立仁有点沾沾自喜。 第90页 立华冷冷地说:「你是在说你自己,不包括我。我对『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有异议!」 也许是命运的巧合安排,原先黄埔三期六班的军官生范希亮、汤慕禹、吴融,都被派往江西执行「剿共」。而被「剿」的「共」方,其中就有三期六班的「赤匪」,红三军团九师师长杨立青。 范希亮此时担任师长,汤慕禹任师参谋长,吴融任团长。三个人都为人生道路的际遇感慨,在一起喝酒谈心。正在尽兴当中,黄埔的老长官杨立仁赶到,三人不由又是一喜。可是立仁并没有融入到久别重逢的喜庆当中,而是很严肃地把范希亮从酒店叫出,同范希亮谈话。 「我的人告诉我,你范师长几年前曾经和我弟弟立青有过一段特别的日子,你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立仁问。 「怎么?你在怀疑我?」范希亮不满道。 「不是怀疑,我只是想弄清事实。那一仗,你的团打得很好,可蹊跷的是,你这个做团长的却整整失踪了八天。这八天你都在哪儿,又做了些什么?」立仁不阴不阳。非*凡*论*坛 「不是像你杨主任想像的那样!我可以说,我范希亮始终保持了一名军官的荣誉。」 「那就是说,你承认你曾有被俘的经歷,我没理解错吧?」 「没错,你走投无路的弟弟,利用了我的电话线,与我豪赌了一场。」 「我要听具体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要遗漏,尤其是他为什么会放你。」 「他可不是放了我,你那弟弟从不做吃亏的买卖。」范希亮把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就这么回事,那些药品物资都是我老范自家掏的腰包,没动用一个子儿的军费,不信你可以去查!」 立仁深深地沉陷在范希亮的叙述中。 「杨主任,我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范希亮说。 立仁笑笑:「噢,没什么。立青他的伤没什么大的妨碍吧?」 范希亮略感意外:「应该没问题。」 「此事你范师长不必再向外人说了。这件事,你就当我是作为一个哥哥,在打听自己的弟弟。」立仁对范希亮说。 十八 在左倾错误路线的指挥下,红军第五次反围剿战斗损失惨重,遭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败。仗是没有办法再打下去了,不得不执行十万红军的战略大转移。按照上级指示要求,林娥所在的政治保卫局三处,随中央纵队开拔转移,瞿恩却被留下来坚守。瞿恩的警卫员气愤地说:「这不公平,凭什么不让咱跟着大部队,把咱当包袱扔下来?」 「不要再说了,你才多大点儿,懂什么?我昨晚在告别会上都怎么说的,这是歷史的命运!跟整个红军前途相比,个人命运已经不重要了!」瞿恩表现出对党的绝对忠诚。 说话间,林娥气喘吁吁地奔跑而来:「瞿恩,怎么回事,我刚刚听说!」 瞿恩按住了妻子:「没什么。」 林娥眼泪下来了:「为什么你不在大部队名单里,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不要这么说,没把我怎么样,只不过是变化一下环境而已,总得要有人留下来坚守吧!」 「我们还能见面吗,瞿恩!」林娥含着眼泪。 「林娥,任何时候我们都得有信念,我们因信念而爱,因信念而结合,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把我们分开!」瞿恩虽然表现出极大的克制,但忍不住还是有些悲伤。 谁也不会料到,这一别,竟成为他们的永诀…… 董建昌躺在藤椅上看报。立华牵着小费明在卧室外探进头来:「我还以为你没起床呢!」 董建昌抖着手上的报纸,说:「看来立青他们的红军前景不妙呀!」 「我已经基本不相信铅字了。」立华不以为然。 「不,这一次不一样,打个对摺,再除上二,老蒋的战果依然可观!」董建昌说,「湘江之战已经绵延到广西境内,桂系的战斗力很强,尤其是那些土着民防。」 「报上说,广西民防俘虏了一万多红军,这数字可靠?」立华不相信。 「白崇禧号称小诸葛,此人做事向来严谨。一万多人可能言过其实,但七八千人总是有的。」 「我不懂军事,我只关心我们家的立青可别出现在被俘名单里!」立华为立青揪着心。 「这就难说了,战争充满了偶然性,什么样的稀奇古怪事都可能发生。」董建昌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在立华听来,总感到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漆黑的雨夜中,吴融带了两名骑兵卫士纵马而来。迎面碰上一个排的白军举着火把,押着五花大绑的两名红军。吴融一看,勒住了马。 「报告团长,二营六连在林子里抓住了三名赤匪,其中一个估计是大官,带有两名警卫,他的腿不好受了伤,我们正拿担架抬着呢。」白军向吴融报告。 吴融下了马,走到担架前,掀开雨布,忽然像是被电触了似的,立正敬礼:「瞿教官!我是你的学生!」 担架上抬着的正是吴融的黄埔教官瞿恩。原来留守下来的瞿恩在战斗中负了伤,被敌人抓获。瞿恩看到是吴融,笑笑:「我记得,你是黄埔三期六班的,名字是不是吴融?」 「是的。」 「还真遇上了熟人。有水没有?」瞿恩艰难地想从担架上爬起来,被吴融一把摁住。问部下:「谁带了水壶?」一只军用水壶递了过来。瞿恩坐起来喝了两口,对吴融说:「送过去,让我的两个警卫员也喝点!」 第91页 瞿恩喝完水重新躺下,盖上雨布,对吴融说:「送我到该去的地方!」吴融一挥手:「下山!」 一行人举着火把,冒雨行进。一名白军军官凑到吴融面前,问:「团长,他是什么人?」 「给我伺候好了,此人东征打惠州是党军功臣四团的党代表,委座都对他敬重有加!」吴融大声地说。 长征贵州途中,军委三人小组研究决定,让立青的红三军团九师奔袭遵义,召立青到红军总部下达这一命令。 在总部临时伙房,立青遇到了正在拿着饭盒到桶边舀粥的林娥。林娥告诉立青:「瞿恩在赣南被俘了。」立青听到这一消息,先是一阵极度痛苦,继而气得大叫大嚷起来。 林娥向四周看去,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俩,便劝立青不要这样,让人听了影响多不好。 「为什么不能叫?我就是要叫给他们听听,把一个残疾人丢下来打游击,亏他们能做得出来!」立青说话声音大得吓人。 「冷静一点,立青!」林娥虽然心里也有想法,但她还是表现出极大的克制。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不移地相信党,这是瞿恩对她的一贯教导。 远处有人在喊:「杨师长,快,首长要见你!」 立青难过地看着林娥,转身而去。 林娥端着手上的饭碗,泪水拌着米粥往嘴里送…… 蒋介石听说抓住了瞿恩,亲自安排由立仁和范希亮做他的工作,劝其投降。因立仁和范希亮都与瞿恩一起在黄埔呆过,想通过黄埔的关系,打开缺口。尽管范希亮对这一安排很不乐意,但既是校长安排,作为黄埔的学生,只能服从。而一贯心理矛盾复杂的立仁,虽然明知劝降瞿恩比较棘手,但迫于蒋介石的压力,也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勉强应付。 在范希亮的师部,范希亮特意设了一桌酒宴,请黄埔老教官瞿恩入座,立仁和范希亮陪坐左右。 「你们喝呀,别管我。老范知道,我在黄埔就滴酒不沾。」瞿恩说。 「在这一点上,瞿教官与校长同一习惯。」立仁话中有话。 「何必扯上他呢?性相近,习相远,我和蒋介石是两条道上跑的车。」瞿恩很不高兴提到蒋介石。 「可是校长对你颇多好感呢!我听侍从室的人说,听到你的消息后,校长首先想到的是他与你在惠州城下的那次谈话。」 「是吗?都多少年了,我早就忘了这些了,只记得立青说过的一句很有趣的话……」 「噢?」立仁一怔。 范希亮也兴趣盎然。 「立青是个性情中人,他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拉屎也要离他八丈远』!」瞿恩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范希亮嘿嘿地也笑了。立仁皱皱眉,以冷冷的眼神看着瞿恩。 见范希亮笑完走开,立仁同瞿恩靠近距离:「瞿教官,有句话当着第三者,我不太好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瞿恩说。 「是这样的,你们瞿家,和我们杨家有着特殊的关系。」 「你指的是什么?」 「你留在上海的孩子。」立仁说这话的时候,注意瞿恩的反应。 「噢,你知道我有个儿子丢在上海了?」果然,瞿恩显得有点吃惊,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妹妹已经收养他四年了。孩子非常可爱,你想看看他的照片吗?」立仁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瞿恩面前。 瞿恩慢慢地拿起照片。只见照片上的立华与四岁的小费明相偎相拥,十分亲热的样子,不由地眼睛有点湿起来。 「我妹妹不能再生孩子了,她把他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非常爱他,我猜想这其中的爱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双重的。」立仁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瞿恩忽然警觉起来。 「非常简单,校长对你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在报上登一则声明……」立仁一看时机已到,便趁机进行劝降。 「立仁,你说,你和我还来这个?」瞿恩苦笑笑。 「我要你为我妹妹,也是为你自己的儿子想一想,不要太自私了!」立仁有点恼。 瞿恩笑了:「自私?你这是命题错误。我瞿恩一生犯了很多错误,所幸这些错误和自私全部无关。」 「是呀,你倒是留取丹心照汗青了,你的孩子却会留下无法弥补的创伤。」 「这你就不用操心,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理想,谁也不能代替谁。」瞿恩说罢,大笑而去。 「你等等……」立仁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照片给了瞿恩。 瞿恩接过照片:「谢了!」 对瞿恩劝降无效,立仁和范希亮只好把情况报告给了蒋介石。蒋介石发来电报:「不必押来南京,予瞿犯黄埔礼遇就地枪决。」接到电报后,立仁对「黄埔礼遇」一时还不理解,范希亮动情地说:「我能理解。既然将出同门,我第十二师的所有黄埔毕业生,无论期别,不论官大官小,都来为瞿恩教官送行。一日为师,终身之恩,我范希亮可不愿让人戳我的嵴梁骨……」 行刑那天,瞿恩由立仁和范希亮陪同走出。院子里排列了二十多名军官,在一声口令下,「刷!」的全体立正。执星军官走过来向瞿恩敬礼:「报告瞿恩老师!第十二师黄埔校友,集合完毕!」 第92页 瞿恩把眼睛看向立仁和范希亮:「何必这么兴师动众?」 「报告老师,我们今天在此集合,是要向您做最后告别。主义可以不同,但黄埔只有一所,请接受我们的致敬!」范希亮严肃地说。 「还盛情难却呢!」瞿恩笑了。 「瞿教官,我们没有向下布置,只是发了通知,自愿前来,结果他们都来了,有几个还听过您的课。」立仁说。 「是吗,你们谁听过我的课?」瞿恩大声地问。 队列中有四五个人举起手。瞿恩用温和眼光看向大家。 「全体都有!向瞿恩老师,敬礼!」范希亮声嘶力竭地发布口令。 在场所有黄埔同人,向瞿恩行军礼注目。 瞿恩回以军礼,缓步走过队列,轻轻地吟唱着《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砰!」的一声枪响,瞿恩含笑缓缓倒下。 范希亮的枪口冒着烟,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范希亮的双眼滚落而下。按照「黄埔礼遇」,是要最亲近的人结束这一枪。范希亮认为,在他和立仁之间,自己同瞿恩最亲近…… 立仁来到立华的住所。坐在沙发上的立华,眼皮抬都没抬,故意不看他。立仁自找没趣,四下看了看,问:「费明呢?」 「你别碰他,你身上有他父亲的血腥气呢。」立华冷冷道。 也许是良心发现,立仁忽然眼圈红了起来:「立华,太痛苦了,那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打惠州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领着四团奋勇队,冲上惠州城墙。枪林弹雨呀,一大半人都没能活着回来,他活着回来了。这才十年不到,我们竟然生生地把这样一个人……是呀,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呢?」 立华听后,嘆了口气:「你能说这样的话,还能让我多少宽慰些。」回忆起往事,「那时候的瞿家,是所有广州革命青年嚮往的温暖的思想之家,友爱之家。现在呢,瞿老太太没有下落,瞿霞关在陆军监狱里,无期徒刑……你说内疚也好,慈善也罢,反正费明这个儿子我是养定了。有时候我真的感激孩子的妈妈,那个女电报员,是她给了我这个快乐……」 立仁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泪。 立华向立仁打听瞿恩妻子林娥的消息。立仁告诉立华,隔不了几天就能在监听电台里遇上瞿恩的妻子林娥。林娥发报的手法很特殊,立仁对她的手法再熟悉不过。 「她们现在的位置,估计在川西北懋功一带。那里靠近西藏,荒无人烟。」立仁说。 立华又向立仁打听立青的消息。 「偶尔会在破译的电报上看到立青的名字。他还活着,红军虽一再整编,但仍保留他师长职务。」立仁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交到立华手上:「看看吧,是瞿恩给孩子留的,我把它带回来了。」 立华展开一看,是一份瞿恩写信给儿子的遗书。读着读着,不由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再也读不下去…… 梅姨在街上买菜,忽然碰到了瞿母,吓得她把钱一扔,挎着篮子就走。回到家心仍「怦怦」直跳,存有余悸。杨廷鹤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 「见到瞿家老太太了!」梅姨说。接着对着杨廷鹤一阵耳语。 杨廷鹤听后也感到吃惊:「她跟你提孩子了吗?」 「眼看老太太要问的样子,我可不是吓得扭头就跑。」梅姨说。 「妇人之见啊,跑就能跑脱了?」杨廷鹤不由笑梅姨迂腐。 「你不跑,她向你要孩子怎么办?如今这孩子,是立华的命,你是给,还是不给呀?」听梅姨这么一说,杨廷鹤也就无言以对了。 立华和董建昌带着小费明回家看望。杨廷鹤因为在报纸上看到过董建昌发表的抗日讲话,对董建昌产生些好感,说:「鄙人在报上读到了董长官在上海的那一番抗日讲话,说得好,痛快!」 「国难当头,需要有人登高一唿了。别人扭扭捏捏,我董建昌可不是孬种,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言进谏!」董建昌说。 两人越说越投机。谈了一会,杨廷鹤对董建昌说:「听说共产党在陕北扎下根了?瞧人家这一路走的,惊天地泣鬼神,两万五千里呀,了不得!」 「可不是嘛,我们都是带兵的人,能把军队带成这样,真是奇蹟!他们有主义有思想,全军上下一致。而我们,只不过是图口饭吃罢了。」董建昌说话中带有怨气。 「说得好,建昌真的和老夫对脾气呢。他姨,中午吃饭,上我那瓶泸州老窖,我要和董先生痛饮几杯!」杨廷鹤来了劲。 梅姨答应着,对立华说:「他俩还真说到一块了。」 「他和爹太一样了,要不当初,我怎么能上他的当!」立华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董建昌还是存有一定的爱慕之情。 梅姨又跟立华说起遇见瞿母的事,立华心思很乱,等酒喝得差不多,把董建昌拉进书房,同他商量:「瞿恩不在了,老太太想要把小费明领回去……」 「这想法没错呀。」董建昌虽然喝了不少的酒,头脑依然清醒。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没有儿子。」 「人家还不是没找你要嘛,都是很讲道理的人!」 第93页 「我们和瞿家的关系不一般,太特殊,这会儿瞿老太太离我们不过三条街,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是好?」立华感到为难。 「好办。一切得从孩子出发。怎么对孩子有利,咱怎么办。」董建昌痛痛快快地说。 立华看向董建昌,似乎觉着了希望。 「孩子已经五岁了,明年就要读书上学。老太太应该明白,孩子在我们这儿,比在他们那儿要好。毕竟共产党仍属于非法,生存尚且困难,又怎能保证对孩子的教育?所以,我们收养孩子,实际也是对他们的帮助,没有必要内疚,我说立华!」董建昌说,「找个机会,让老太太见见孙子,对双方都是个安慰。」董建昌通情达理。 于是,立华安排了一次小费明与奶奶的见面。 瞿母颠着小脚在菜摊处蹲下来挑拣蔬菜,偶然抬眼,忽然怔住了。只见立华也挎了篮子,手牵着活蹦乱跳的小费明,在瞿母身边出现。 立华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对小费明说:「费明,瞧奶奶的篮子多沉,奶奶拎不动呢,你该怎么办?」 「我帮奶奶拎,我的力气大!」小费明奶声奶气地说,上前就抓住瞿母的菜篮,「奶奶,我帮你拎篮子!」 「哟,哪来的大力士呀?」瞿母也装作不认识地问。 「别发愣呀,奶奶问你呢!」立华在一旁说。 「南京来的!」小费明回答。 瞿母心疼地说:「行了行了,别闪了腰。」接着,瞿母又装作不认识地,问了小费明的一些情况。立华告诉瞿母,费明还没上学,已经跟校长说好,明年开春就在南京最好的逸仙小学报名读书。「做母亲不容易呀,要操多少心!难为你了……」瞿母心照不宣地说着,流下了眼泪。 「不,快乐远远多于烦恼,我得感激你,感激孩子的父母,给了我这个机会。瞿妈妈,孩子在我身边,您老就放心吧……」立华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对瞿母流露出真情,泪水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见旁边来了人,立华赶紧擦去眼泪,拉着小费明的手说:「跟奶奶说再见,告诉奶奶,我们什么时候回南京!」 小费明伏在瞿母的耳鬓,十分疼爱地说着悄悄话,说得瞿母眼眶都湿了。瞿母蹲下身子,深情地抚摸着小费明的头脸,紧紧地搂住相见不能相认的孙子小费明…… 广袤的陕北黄土高原,响起信天游的高亢曲调。粗犷蛮荒的高原上,红九师师长杨立青威风凛凛地挎枪走来,在师部门口,遇见了师政委魏大保,问:「军团那边又有什么圣旨了?」 刚才一名传令兵飞马奔来是魏大保出门接的令。 「两项命令,恐怕都不能让你高兴。」魏大保说。 「说吧。」立青大大咧咧的。 「军团命令,在押的一百四十二名东北军俘虏全部放掉,武器全部发还。」魏大保说。 原来中央已对张学良反蒋抗日的倾向引起注意,採取统战政策。对这项命令,立青虽然不怎么愿意,但也只好服从:「心疼呀,我杨立青揣在怀里的热馒头,让他们做人情啰!还有一项呢?」 「军革会调你去『红大』做教员。」魏大保传达完这条命令,很有点捨不得。 魏大保说的「红大」,即中国人民抗日红军大学,校长林彪。 「那……」离开熟悉的战场到课堂当一名教书匠,立青一百个不愿意。 几孔整洁的窑洞,院子前站有岗哨。教务主任陪着立青从红军大学本部的一孔窑洞走出,二人刚从校长林彪那里谈话离开。 「林总还是那么寡言少语?」立青说。 「你们认识?」教务主任问。 「那时候他是七连连长,我是六连连长。」立青摆出了老资格。 「难怪我到红大来,只见过校长给毛主席敬礼。可今天,他给你杨立青回了个礼!」教务主任不由对立青刮目相看。 教务主任告诉立青,红大的教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任命,是经由毛主席亲自批准的,提醒立青:「可别稀里马哈哟!」 根据上级安排,立青被派往红大二期三班当班主任。立青接过名单一看,傻了,全班十六个人当中,个个都是红军的名将,最小的也是副军长:「你让我这个师长怎么管这帮爷们儿!」 教务主任拍拍立青的肩膀:「你以为林校长那个礼是白敬的?好好干吧!」 十九 红大学员来自各个方面,有的从未进过校门,通过实践摸爬滚打,一路浴血奋战,一级一级走上军事领导岗位。因此,一开始有的学员存有牴触情绪。 「打了一路的黄埔生,到头来,还不得听人家的?」有人向特别让人敏感的「黄埔」发起质疑。针对这种思想状况,立青向学员们解释,「红大」不是黄埔,是「红埔」! 「主席说,北伐时期国民党有个黄埔,我们现在要办一个『红埔』。新旧军阀很懂得有权必有军,有军必治校这个道理。我们是人民的军队,虽然有人民的支持和参加,但为战胜敌人,必须创办自己的学校,学习战略战术,培养自己的建军人才。」立青不愧是正规军校出身,说起来一套一套。立青又对一周的课程作了安排:周一,少奇同志讲「论党员修养」;周二,恩来同志做形势报告;周三,林伯渠讲陕北经济政要;周四,朱老总做军事报告;周五,主席来讲课,题目未定……立青说。 第94页 「希望各位学员认真准备,以便课上能提一些有质量的问题,请领导同志解答。」针对学员中反映的伙食问题,立青说,「作为班主任,这也是我今后的工作之一,我有信心让大家吃饱吃好!」 「对嘛,咱红大精神物质都得搞好!」学员们为班主任立青精彩的开场白表态,鼓掌叫好。 立青不负众望。为了改善伙食,这一天他来到一个小河边,四下看看,空无一人,撩开衣襟,摘下一只掖在腰上的手榴弹,拉弦后,「嗖」的扔进河里。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河面掀起巨大的水柱。水柱平息后,泛出一片鱼肚雪白的死鱼。 听见爆炸声,学员老贺和老廖顺着河沿跑过来。老贺一看,讶声道:「老天爷!都说我是贺大胆,看来你比我胆子还大!」因为立青这种做法,多少有点违反群众纪律之嫌。 「我是看你们伙食不好着急,才这么做的。快,快捞!」立青说。 立青和老贺老廖欢天喜地地下河捞鱼。忽然,发现水面上飘来一个人,三人顾不上捞鱼,赶紧将水中的人拖上岸。立青忙着做人工唿吸,口对口地往里吹气。「哇!」的一声,那人吐出口水来,眼也睁开了,喘着粗气,看见面前的立青和老贺老廖,一阵子惶恐,磕头如捣蒜地说:「红军爷爷,你饶了我吧!」 原来那人的父亲曾是一名国民党的自卫团司令,红军来后,跟着国民党军队跑到西安去了,把枪枝和银元沉在河底。那人便趁着红军没有发现,钻进水里,捞取枪和银元。捞着捞着,被立青扔出的手榴弹炸晕,迷迷煳煳地漂浮在水面…… 按照那人提供的线索,三人一路寻找。只见河边水草处藏了三支长枪、一支短枪,泥乎乎的,枪边上还有一大堆银元。 晚上,红大二期三班窑洞内,熊熊的炭火上煮了一大脸盆的鱼。三班的学员们人人捧碗,吃得欢天喜地的,称赞班主任杨立青:「一颗手榴弹,换来一筐鱼,四条枪,一万多块钢洋,还挖出一个阶级敌人!」 炸鱼的事被捅到校长林彪那里,林彪把立青狠狠批评了一顿。但是立青认为,值! 红大组织篮球比赛,立青正在指导自己的队员怎么运球、投篮,如何布阵,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立青——杨立青——」远远看去,是林娥!他忙将球交给几个队员,朝林娥走了过去。 林娥一见到立青,止不住地刷刷流下眼泪。立青也很难过:「瞿恩的最后消息我是长征路上听说的,一直不知道细节,没想到我那哥哥也在场,而动手的却是我的老班长老范。这太残酷了!」 「这些也是最近从敌人的内部传过来的。让我欣慰的是,我丈夫走得和我预料的一样,非常从容儒雅。」林娥拭去了眼泪。 林娥告诉立青,她还在军委做技术侦听,「如果不是因为做这个,恐怕我也随瞿恩留在赣南了。」 「都是一步之差,如果没有瞿教官,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会在哪儿。」立青万般感慨。 「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和上海的瞿妈妈又联繫上了,她在给潘汉年同志做联络员。」林娥说。 「都多大年纪了,还在做呢!」立青深为瞿母的精神感动。 林娥还告诉立青,自己和瞿恩的亲生儿子,从出生三个月开始,一直被立华收养,在立华身边,生活得挺好。立青听后,先是一惊,继而又感到宽慰。「我真的很感谢她,现在看来国民党里也不是铁板一块。你知道吗,瞿恩临刑前给我们的儿子留了封遗书,你哥哥立仁带给了你姐,你姐隐去瞿恩的姓名,拿到上海的杂志上发表了。党通过杂志,才得以了解瞿恩最后的理想和忠诚。如果不是那份杂志发表的瞿恩遗书,很难保证组织上不会产生怀疑。还真得感谢立华姐,以及你那哥哥立仁!」林娥说。 立青摇摇头,认为很多事情不可思议……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古城西安。这是一个註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时间和地点。这天晚上,中统西安站站长神情严肃地向立仁汇报:「城里的东北军有异动!」 「依你的判断,他们想干什么?」立仁惊问。 「我不敢往下想……」接着,西安站站长汇报,埋伏在张学良身边的眼线,听到张学良对他的一名军长说的一段话:「那人好像灯泡,我暂时把它关一下,给它擦一擦。再给它开开,让它更亮!」 立仁眯眼自语:「把『灯泡关了,擦一擦』,什么意思?把校长关了?」立仁勐地站了起来,操起电话:「我是南京来的中央党部杨主任,给我接华清池侍从室!什么,华清池接不通?不可能!」立仁「砰」的掼了电话:「不行,我得亲自跑一趟华清池!你在这儿给我守着。」拿起军帽正要出门,门外响起了汽车制动声。 一片杂乱的脚步逼近而来,全副武装的东北军官兵,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立仁。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立仁断声喝问。 「杨主任,我们奉命逮捕你!」一名东北军军官扭头对他的士兵,「把他们的枪下了,关起来!」 立青正在红大演习场布置军事演习,指挥所电话忽然响起,立青抓起电话:「你是谁呀?听不清,你说什么?谁抓住了?」电话那头告诉立青:「抓住了蒋……」「你说清楚了,把谁抓住了,老廖还是老周?老蒋!你搞错了,咱二期三班没姓蒋的……」 第95页 老贺在一旁:「搞什么名堂,传个命令也不会,东扯西拉!」立青朝老贺摆摆手,示意安静:「你再说一遍!蒋介石被抓住了?谁抓的?张学良杨虎城!」 老贺听了,目瞪口呆的。立青放下电话,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没开玩笑吧,杨教官?」老贺问。 「我他妈吃饱了撑着?是教务主任打来的电话,我谅他也不敢开这么大的玩笑!」 「具体的说了什么?」 「校本部命令,结束演习,立刻返校,准备随部队进驻延安。」 「进延安?」 「是的,是延安。西安出大事了!」立青说。 立仁被东北军抓走以后,关押了半个多月,这才放了他。回到南京,立仁直奔立华住所。早已等候在门边的立华,一把紧紧搂住了哥哥,久久地不放:「可回来了,都急死我了!」 「好了,立华,我不是好好的嘛!」立仁说。 董建昌在一旁说:「这半个多月来,你妹妹为你担着心,以为你回不来了。我说,汉卿那人我了解,不至于!你看,让我说着了吧,事情果然和平解决了。」 立仁挣脱了立华,苦笑笑:「中统的名声不好,东北军很厌恶,所以,我就比别人多关了两天,没能赶上校长的专机。」 「没搭上是好事,搭上可就麻烦!都在为少帅捏把汗呢,那是个是非窝,别往里挤!」董建昌说。 「吃饭了吗?」立华关心地问。 立仁摇摇头:「我怕你们着急,直接赶过来,报个平安。」 董建昌和立华守着狼吞虎咽的立仁。立仁把发生在半个月前的「西安事变」大致情况,跟董建昌和立华说了一遍。并说蒋介石在西安与周恩来见了面,愿意国共两党联合抗日,张学良这才放了蒋介石,随蒋介石到了南京。 「国共联合抗日?我看没那么简单。张学良也是太侠气了,为了挽回领袖丢失的面子,宁愿自投罗网。你就看吧,有得折腾呢!」董建昌说。 在西安,立仁见着了周恩来。「周公的记性好极了,特地向我提到了立青。」立仁说。 「是吗,他是怎么说的?」立华急切地问。 「周公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兄弟俩会在南京重逢。」 立华与董建昌相互看看。 「共产党高明呀,此次西安事变处理得十分老到,只那么一脚,就把球送回到了南京的脚下,天下可不全都在看你老蒋如何回应?」董建昌深为感嘆。 立仁吃饱喝足,站起身来要回中央党部向楚材汇报。这段时间,楚材正与上海的中共联络谈判。 南京老虎桥陆军监狱的女监舍内,一盆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由女看守送了进来。白米饭也成盆地端来。女看守有意放慢动作,观察着各人的神态。 瞿霞闭上眼睛,保持着尊严。 女政治犯们在瞿霞的影响带动下,一个个缄口不言。 「吃吧吃吧,这蹲班房的比看班房的油水还大。」女看守见没什么反应,只好自己打破这种难堪的沉默,见还是没有人理睬,便自我解嘲地说:「我可是给足你们面子了,姐几个也得给我点面子。大家都是缘分,别和我们当差的过不去,要想还搞你们的政治,跟法官们去搞。」说完没趣地走了。身后,铁门「咣啷」一响。 等女看守走后,瞿霞和几个难友凑到一起:「刑事犯那边伙食没变,唯独咱们政治犯的变了,我在这儿待了八年,像这样的情况还头一次碰到。」大家都感到奇怪。 「是呀,刚刚那大麻虾,亲切得瘆得慌,简直是在同咱套近乎。」 「这娘们以前跟头驴似的,成天对咱们嗥个没完,这几天嗓门都细了。」 「看来外面的形势有变!」瞿霞警觉地说。 说到形势有变,一位难友忽然想起件事,那天她在水池边洗衣服的时候,听到看守们在互相开玩笑,有的说想换到刑事犯那边去,那边的外快多,政治犯的外快不敢再捞了,万一国共二次合作,就得倒大霉。 「国共二次合作,这可能吗?」瞿霞在思索。 「噹噹当」,铁门栅栏外女看守在敲:「过来过来!领卫生纸!」 瞿霞与难友们相互望望,没有反应。 女看守隔着铁栅栏往里塞递卫生纸:「听好了,每人两刀,不是给你们写字的,讲点卫生,都是女人,别再凑乎了,知道吗?」 「那写字用的纸呢?」瞿霞问。 「还写呢?你就是写字写进来的,把青春都写掉了!我看你每次写的都一样,还写什么写?」女看守狠狠地瞪了瞿霞一眼。 一名年轻的女政治犯叫道:「我也要写字的纸!」 女政治犯们一拥而上,异口同声地说:「我也要写字的纸,我也要写字的纸……给我们写字的纸……」 在中统杨立仁的办公室里,秘书呈上一份瞿霞用卫生纸写的上诉书,要求改善监禁待遇。 「瞿霞!」立仁看到上诉书上的姓名落款,不由一惊。 「您熟悉她?」 「案子是我一手办的,能不熟悉?」 「那……」 「告诉陆军监狱,要求不高,照准!」立仁在上诉书上写下:「除所呈各项之外,其余如有可能,也应改进。杨立仁。」 秘书看了,不由咋舌:「这可是史无前例!」 第96页 「要想捐弃前嫌,达到真正合作,这仅仅是开始……」立仁喃喃地说。 立仁安排了一次与瞿霞的谈话。谈话地点在监狱长室。由于有了瞿霞的卫生纸上诉书和立仁的亲笔批示,女政治犯们的待遇有了明显的改善。瞿霞来见立仁的时候,穿上了一套新发的囚衣,显得干练。 「你好,瞿霞,你一点都没改变。」立仁笑吟吟的。 「你是在夸我呢,还是在夸你的模范监狱呀?」瞿霞冷冷的。 「是呀,都八年了,一转眼的工夫。我是不是老了?」立仁有意套近乎。 瞿霞坐下:「你妹妹早就说过,别人的心只有九孔,唯你杨立仁十孔,心眼多也就老得快!」 立仁摸摸下巴:「你还记着呢,真不容易!」 瞿霞冷笑笑。 「他们对我说,你一直在研究英语、日语?还没放弃呢,你是个语言天才。」立仁夸道。 「你们给我弄出了这么多空闲来,不好打发。」瞿霞冷言相讥。 「瞿霞,你真的一点没变。来监狱我还在想,我会看到一个落魄的瞿霞?一个苍白而满脸仇恨的瞿霞?我猜错了,我看到的,还是一个伶牙俐齿的瞿霞,一个超然不群的瞿霞,一个精力过盛……」 瞿霞:「我看你也别废话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外面的情况已经在变化中,因此需要你出来加一点砝码。」立仁告诉瞿霞,国共二次合作已见端倪,目前还有些阻力,希望在释放政治犯上有所突破。但仅仅是谈判代表提还不够,需要在押政治犯自己提,效果会更好。「你写出来,我替你转到委座那儿,你知道,最高权力往往需要一份普通报告,以显得不是迫于压力,而是事出自然!」 立仁不愧为「别人的心只有九孔,唯杨立仁十孔」……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 这天夜里,董建昌躺下睡得正香,忽然电话铃急促响起。接到电话,董建昌对睡在身边的立华说:「日本人终于动手了!北平、卢沟桥、二十九路军已经同他们交火。」他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立华也起身,拉开衣橱,帮董建昌取来军服穿上。「最高军事会议在庐山召开,委座让我赶去列席,我这就得走,船就在下关码头。」董建昌在衣镜前穿戴军服。 「委座要用你了?这时候他倒是想起你来了!」立华对蒋介石的很多做法不满。 「我是军人,政见可以不同,捍卫国家责无旁贷。打日本我董建昌早憋足了劲,该一雪前耻了!」董建昌一副大义凛然,「还不知道老蒋会给我个什么差事,带兵是肯定的了。华北开战,那就是全面战争,倾全国之力,决一死拼。你们也得要有精神准备,战火很难说不会蔓延到南京来!」董建昌显然对未来战局形势把握很准。 一旁整理箱子的立华愣住了:「会有这么严重?」 「所以说你们这些人完全不了解现代战争。日本空军有三千多架战斗飞机,而我们呢?我们那点空军都是为了对付共产党预备的,连人家的零头都不到。这半年倒是勐醒过来了,晚了!你就看吧,未来的局面,必然是残酷而血腥。」 车灯照亮了窗玻璃,屋外车喇叭轻鸣了两声。 董建昌接过手提箱,拥吻了一下立华,在立华的耳鬓说道:「带好孩子,等我的消息。」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监狱门口,车前站着等候多时的立仁。狱警打开了小门,瞿霞从门内走出。瞿霞用手挡了一下迎面射来的阳光,似乎还不适应户外强烈的光线。立仁迎上前:「恭喜你,彻底地获得了自由。」瞿霞警惕地看着立仁:「为什么只放了我一个人?」 立仁告诉瞿霞,中共代表团已从延安启程来南京,代表团指名让瞿霞参加在南京的谈判工作。因此,先将她释放。其余政治犯的释放是国共双方谈判的重要内容之一,估计也会相继释放。「代表团还有两三天才能到达,我送你去立华家住两天,立华非常想见到你!」立仁殷勤地拉开车门。 瞿霞勉强坐进车里。 轿车绝尘而去。 立华正在忙着收拾屋子,突然,身后有种感觉,慢慢地转过脸来,惊讶地叫道:「瞿霞?」不知什么时候,瞿霞已牵着小费明的手,站在客厅门内。 「舅舅说他有事,开车走了!」小费明告诉立华。 「这是你儿子?」瞿霞问。 立华一时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 「八年了,我都不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了!」瞿霞自言自语,万般感慨。 「瞿霞,失去的都能补回来。」立华柔声地说。 「我们的代表团要来了,我怕跟不上他们的工作。」瞿霞首先想到的是工作。 「你可以请教立青嘛!」立华告诉瞿霞,立青已随周恩来过来,如果谈判成功,红军总司令朱德也将来南京。两人在交谈中,立华发现瞿霞已经知道瞿恩牺牲的消息,感到奇怪,便问:「你哥哥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你们对待政治犯的特殊待遇,每当刑决我党重要同志,监狱方总要集中我们,宣读判决,以图瓦解我们的意志。」瞿霞的嘴角带着微微的轻蔑。 立华垂下目光:「你说的『你们』,也包括我吗?」 瞿霞看着立华:「我的立华,我能不知道你?如果没有你,早在八年前他们就已经把我枪毙了,还能有我的今天……」 第97页 瞿霞在立华的房间浴室内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热水澡,洗完澡后,红光满面地裹着浴衣,坐在立华的大床上。 穿衣镜前,立华比试着各种款式的衣服,帮瞿霞挑选合适的:「你痩了不少,这些衣服你都能穿,打扮打扮完全不像从那里出来的。」 「监狱也有好处,帮助你学会思想,让你无形中有了一种定力。」瞿霞一边擦着头髮,一边同立华说着话。 「立仁刚刚来电话,他一会儿过来,我们一块吃饭,好吗?」立华问。 「有什么好不好,客随主便。你儿子呢,我都忘问了,孩子的父亲是谁?」 立华摇摇头:「这孩子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瞿霞听后,不由一怔。 立华颤颤地说:「是瞿恩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四个月的时候,我收养了他。」这时候,门忽然被撞开,小费明出现在门口。立华迟疑了一会,对小费明说:「费明,叫姑姑……」 晚上吃饭的时候,立仁来了。一进门便脱去军上装,在餐桌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吩咐小费明:「去,把舅舅存在这儿的酒拿过来!」小费明跑向酒柜,取了酒瓶,递给立仁。立仁倒了三杯,分别送到立华和瞿霞面前:「来,这样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的,我们得喝一杯!」 立华看向瞿霞:「意思一下吧,瞿霞!」 「你们自己喝吧,我没那个兴致!」瞿霞说。 立仁不管,与另两只杯子碰了碰,仰脸一饮而尽,兴致甚浓地说:「庐山传来消息,最高军事会议达成一致,委座决心抗战。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负有守土抗敌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立华关心董建昌的位置定了没有。 「做了集团军司令,不过都是些临时编成的杂牌,这不能怪委座,老董那人一日三变,凭谁也不敢把精锐交给他。」立仁说。 「是吗,对他还都有戒心,对共产党那边还不是……」 「不是还没谈吗,依我看,大敌当前,那些昔日的仇怨,可以一笔勾销了,都得讲民族大义呀,是不是?」立仁说罢,特意看了看瞿霞。 瞿霞一味地照顾小费明吃东西,只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立仁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了醉意,唠唠叨叨地说:「在南京的黄埔三期六班的同学,听说立青要来,都与我联络,想要大傢伙见见面。我说,你们找我,算是找错人了,我们兄弟可不是别家的兄弟,他能听我的?不是兄弟恐怕还好些。」又仰脸喝了一大杯。 「立仁,别再喝了。」立华劝道。 「你别管我,没人愿意和我喝,我自己喝还不行吗?真是!」 瞿霞站起身子:「我有点累,想休息了。」用英语对小费明说:「你领我去房间?」 小费明:「ok!」 两人手牵手走了。 立仁虽然酒有点醉,但心里还是清楚,问立华:「你把瞿恩的事都对她说了?」 立华难过地说:「他们兄妹的感情,太深了……」 「看得出来,我在她瞿霞眼里,就是血淋淋的兇手!国共二次合作,彼此血拼了十年,全不作数,一场白忙乎,又都重新回到起点,还得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重新拉起手来,笑脸相迎。不要说共产党,连我都觉得,这太难了!」说着仰脸一饮而尽。 二十 作为负责警卫的中共谈判团代表,立青先行到达南京。在国民党安排的中统人员陪同下,对代表团下榻的住所认真仔细地检查,一丝疑点也不放过。 「这里是电讯室吗?」立青指着一间房子问。 「是的,电源已经接过来了,220伏110伏两种,无线天线你们可以架设在楼顶平台,线路已替你们排好了。」陪同巡视的中统人员回答。 「楼内的电话是直线吗?」 「很抱歉,需要转接,饭店设有二十四门中继台,应该也很方便!」 「总机是你们中统的人吧?别掩饰,我们可以理解。」立青说罢,没容对方解释,又指着一处房子问,「这是警卫室吗?」 「是的,紧挨着代表团团长套间,周公的安全,委座十分在意,楚局长也有具体交待。」 立青仔细地观察周围环境,又对一些细节进行了检查询问,甚至连房间阳台上摆放的盆景也不放过。陪同巡视的中统人员笑了:「你哥哥说你很细腻,果然如此。」 「我哥哥?」立青一愣。 「他是我们的老闆。」 说曹操曹操到,国民党方负责内勤的立仁,赶到了中共代表团下榻的住所。立青见了立仁,兄弟俩相互看看对方,彼此敬了礼。 「是这样的杨主任,我方必须向你方提出严重交涉,两小时前,我们周副主席去黄埔路官邸拜访,轿车途中抛锚,出现这样的事故,请予以解释!」立青噼头给了立仁一个下马威。 「纯粹是技术故障。」立仁解释。 「我不管你是什么故障,备用车十五分钟后才赶到,这十五分钟内,我们的周副主席身处闹市马路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出了事情,你能担当得起吗?」 「好在没出什么事。」立仁悻悻的。 「不管有没有事,这都不像是你们的警卫水平。」立青继续抓住不放,「还有,我们的电台附近老有大功率电台的干扰,是不是你们在搞监听?」他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第98页 立仁沉默一下,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你们带来的报务员就是我培养出来的,我想听听她是不是有些长进了。」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客人吧,我们可是你们请来的!」 「可以,我可以让他们停下来。不过你们也不要在谈判时提及这事,这是我们业务部门的惯例,不是谁专门部署的。」立仁说罢,拿起话筒,向手下下达了停止监听的命令。 立青例行公事地把立仁送出房间。经过电讯室时,立仁正好与林娥撞个正着。 立仁停了下来,看看林娥:「林小姐,上海一别,我们有六年没见面了吧?」 「难得您还能记得我。」 「其实空中电波里我们时常见面,你的指法还是那么漂亮。」 立青对立仁的装腔作势很反感,不耐烦地打断话头,问林娥:「干扰还有吗?」 「二十分钟前撤了。」林娥说。 「我说了,我们是有诚意的,这你该相信了吧?」立仁笑着说。 「这才开始,往后日子还长着呢!」立青把眼睛朝立仁一瞪。 立仁又嬉皮笑脸地对林娥说:「林小姐,中统的同事都惦记着你,哪天过去走走,不要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噢!」又冲着林娥一笑,转身离去。 「你哥哥的笑挺瘆人的。」林娥说。 「他小时候就这样,皮笑肉不笑,肚子里养了无数的小菩萨,你弄不清他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立青说。 瞿霞也随代表团来到南京。在中央政治保卫局副局长穆震方的办公室兼卧室内,穆震方对瞿霞进行谈话:「瞿霞同志,对你八年来在狱中的表现,党是了解的。周副主席提名你参加代表团工作,就是党对你的信任。」 瞿霞点点头,神情有些感伤。 「我们与国民党谈判正在进行中,如果释放政治犯的问题谈下来了,那么就有一大批监狱出来的同志需要安置,周副主席希望你能加入到这项工作中来,你觉得怎么样?」穆震方问。 「离开工作很久了,我怕做不了。」 「我知道你的能力,瞿霞同志,黄埔时期就知道。那时候我们三期六班常去你们家蹭饭,你还记得吗?」 「还记着呢!」 「你哥哥瞿恩是我的老师,也是我过去的直接上级,他牺牲后,我们都一直怀念他……」穆震方的话,触动了瞿霞内心的隐痛,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脸色苍白。忽然,瞿霞的唿吸变得急促起来,粗心的穆震方没有注意,仍在怀旧:「你哥哥瞿恩,那是一盏灯啊!能让我穆震方一辈子敬重的人并不多,你哥哥是一个……」扑通一声,瞿霞突然摔倒在地。穆震方大吃一惊,急唿:「瞿霞同志!瞿霞同志!」倒在地上的瞿霞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穆震方手足无措,又想急救,又想出门喊人。 慌乱中穆震方镇定下来,掐瞿霞的人中,伏在瞿霞耳边喊:「瞿霞!瞿霞!」 昏厥的瞿霞,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穆震方小心地替瞿霞解开衣领,脱掉鞋子,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开窗通气,拿蒲扇为瞿霞扇风,用毛巾替她擦脸…… 「瞿霞,瞿霞同志,好点了吗?噢,你太虚弱了!」穆震方情真意切。 瞿霞嗫嗫嚅嚅地:「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真的不好意思……」这些年来,瞿霞一想起哥哥瞿恩,心脏就受不了,再加上八年的监狱生活折磨,身体极度虚弱,经常出现这种昏厥犯病情况。 瞿霞撑身要坐起来。「别别别!」穆震方让瞿霞躺着别动,「对付昏厥我有经验。是呀,狱中生活严重损害了你的健康……」倒了杯热开水,放上糖,小心地扶着瞿霞,往她嘴里餵着糖水。瞿霞感动得泪水夺眶而出:「回家真好!真是太好了……」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 穆震方怕立青脾气不好,怕他同立仁吵闹,又来找立青谈心。 「手上提着红军的形象,我敢乱说吗?许多事,搁在部队里,我早开骂了。在这儿,咱得斯文,不能骂人,得有理有利有节。道理咱都懂,老穆,你尽管放心!」立青对穆震方说。 「懂就好,你杨立青打打杀杀惯了,说话又随便,别给我捅娄子。」 「哪能呢,咱还是有修养的,黄埔那会儿,饭堂里扔饭盒子的可是你老穆呢!」立青掀穆震方的老底。说罢,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笑过后,穆震方又问立青:「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那时发展你入党,你为什么拒绝了我?」 「那时候年轻狂妄,多有得罪,老穆!」立青还在傻笑,意犹未尽。 「吃亏的是你自己呢,如果那时候你就入了党,就凭你立青的本事,说不定现在已经做军团长了。你呀,瞎狂妄,我老穆给你缝件大褂子,你还拿个大架子!」 两人又都哈哈大笑,笑得互相擂胸捶肩。 「见到瞿霞了吗?」穆震方转而问。 「白天在走廊上远远看了一眼,没说上话。」立青回答。 「去看看她吧……」穆震方说。 立青来到瞿霞房间,进门就对瞿霞耍起调皮:「瞿霞,你看看我变没变?仔细看看。我天天照镜子看我的眼睛,你没觉得比以前大多了吗?」 「再大也成不了双眼皮。」瞿霞想笑,但忍住了,脸上露出淡淡的忧伤。 第99页 「别着急啊,几个夜熬下来,你看我还是不是双眼皮?湘江战役那段时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天都快成黑黑的一个点了。」说完,立青自顾笑了起来。 可是瞿霞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立青对瞿霞这种冷漠的态度感到有点受不了,不由收住笑容,问:「怎么了瞿霞,你过去不是这样,怎么现在像一块冰,我受不了。瞿霞,那该死的监狱已经过去,我们又重新在一起了,这不是梦,是真的,你摸摸,这颗心在跳,在跳,你觉着了吗?」 瞿霞转身就走…… 在门口,立青一把拽住瞿霞的胳膊,忽然立青的手僵住了,隐隐地觉出一丝异样。小心翼翼地拉开瞿霞的衣袖,满臂的疤痕豁然在目。 瞿霞把目光移开,眼眶里已满是泪水:「我能笑得出来吗……」 这时候,门外走廊传来说话声,是林娥带着几名战士搬电台路过。林娥看见怔住的立青和瞿霞,问:「立青,这位是?」 「瞿霞,我女朋友。」立青答道。 瞿霞挣开立青的手:「你别再胡说了!」 林娥听到瞿霞的名字,不由一惊:「瞿霞?」 「你是……」瞿霞吃力地辨认。 立青也感到好奇:「你俩从没见过面?」 「怎么没见过,考中统无线学校,是瞿霞领我去见瞿恩的。」 「……嫂子?」 林娥点点头,不由得眼眶湿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扑向对方,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失声痛哭。 瞿霞告诉林娥,在立华家,看到了侄儿小费明。林娥急切地想知道,孩子长得怎么样?个子高不高?取了什么名字……瞿霞告诉林娥,孩子取名「费明」,「费解」的「费」,「明白」的「白」。「不说话的时候像你,一开口就像我哥,都会用英语对话了。」 林娥难受极了,喃喃道:「我真想听他叫我『妈妈』的声音……」 「能把他接过来吗?」瞿霞关切地问。 林娥嘆了口气:「不了!妈说过,生养生养,生是恩,养也是恩。我知道,当时立华为了救孩子,也是担了性命的。」 听说立青来到南京参加国共两党谈判,立华特意把杨廷鹤、梅姨、秋秋从上海接到南京,打算安排一家人团圆见面。杨廷鹤想子心切,一见面就问立青来了没有,叫立华把立青找回来。立华没办法,连哄带劝地把父亲送上楼休息。所以当立仁来到立华家,立华第一句话就问:「见到立青了吗?」 立仁点点头:「相随心生,咱那弟弟的脸上有了许多我读不懂的内容。」 立华抱怨地说:「这你还奇怪?立青和你我太不一样了,他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你做哥哥的应该谅解才是。」 立仁仍感到别扭:「一天下来,心里像猫抓似的。」 立华担心立青脾气不好:「你们俩没吵架吧?」 立仁笑笑:「滑稽透顶,兄弟俩见面只谈公务,跟陌生人没两样。」他告诉立华,共产党坚持陕北红军和江南游击队独立编制,仍受共产党领导,与国民政府统一联合抗日。而国民党又对这种要求存有戒心,谈判形势不容乐观。谈完公事,立仁又说起见到林娥的事:「走廊上碰见了,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我能感觉出她心里的杀夫之仇。」 立华一怔:「这可怎么办…… 「人家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她要是提出来看孩子,你能不让她看吗?」 「那我就把孩子送走。费明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仇恨。」立华认为,决不能让费明小小年纪,就受到杀父之仇的影响。 「躲就能躲得了?还得要看双方的这次联合,能否取得成功!」立仁更多关心的,是政治。 在中共代表团的住处,范希亮带着太太来找立青。范希亮和立青一见面,两个人就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 「你小子没死呢!」 「你老范也命大呀!」 「你可是黑了我一大笔银子!」 「你老范钱多,周瑜打黄盖!」 「你小子就是土匪!」 「你老范是白匪……」 范希亮太太在一旁,看得咯咯地笑。 「这是你嫂子。谢雨时的妹妹,谢丽萍。」范希亮把太太向立青介绍。 立青大吃一惊:「噢,老范,你还真做了人家妹夫啦!」 「咱们三个兄弟联姻,一口唾沫一颗钉,就你小子反悔,害得我老范向我妹妹解释了几回。」范希亮还告诉立青,吴融、汤慕禹都来了,在南京参加一个高级军事会议,「什么时候大家在一起聚聚?」 立青想想:「这样吧,星期三晚上。你叫上吴融,还有汤慕禹,有太太的都带上太太,去我姐姐家,到那儿痛痛快快喝一杯!」 作为黄埔三期六班的老班长,范希亮希望一个都不要少:「可别忘了,叫上穆震方!」 对于立青的到来,还带来好几位黄埔老同学,立华喜不迭地忙碌。杨廷鹤嘟哝着:「家里人见面,还要搞得那么铺张!」 「爹,不只是立青要来,得一堆人要来,连……」 立华忙对立仁递眼色,转而对杨廷鹤说:「老爷子,您就别管了,见了你小儿子,别说没轻没重的话儿就行,立青回来一趟不容易!」 杨廷鹤不耐烦地:「老子对儿子说什么,还用你教?」 第100页 立华继续关照:「立青的一些同学还得来,关系敏感得很。还有瞿先生的妹妹和同事,多少恩恩怨怨的,您就别再添乱,记住了吗?」 杨廷鹤不高兴:「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 穆震方因为晚上有事,陪周恩来看望几个民主人士,参加不了在立华家的黄埔同学聚会,让立青代向范希亮他们问好。「对了,你替我问问汤慕禹,我当初送他的那套工具还在不在?在黄埔,就数他跟我老穆过不去!这个王八蛋!你立青也得防着他的灌酒,别喝多了胡说八道!瞿霞,你负责替我管着他!」穆震方以为瞿霞也去参加聚会,让瞿霞照看着立青。谁知瞿霞也说不去。穆震方想要问为什么不去,看了一眼立青,又看了一眼瞿霞,没有张口。 立青对穆震方说:「放心吧,穆局长!瞿霞的工作我来做。」 穆震方走后,瞿霞对立青说:「你回你的家,我算干吗的?」 立青还像以往那样耍调皮逗瞿霞:「能笑笑吗?还真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啦?瞿霞,别那么自闭了好不好?」 「别逼我!我想好的事谁说也没用。」 这时候,林娥兴沖沖地走了进来:「什么时候走啊?」 「瞿霞,她不去了!」立青沮丧地说。 林娥的目光里有些异样。瞿霞躲开了林娥的目光。 立青冒出一句:「林娥,你不会也不去吧?」 「我去!」林娥说。 立青对林娥说:「林娥,见了我姐你要是张不开这个口,我来跟她说。为了孩子,怎么也得商量个办法!」 林娥嘆了口气,大度地说:「一提孩子,你们男人永远说不到点上!人家含辛茹苦地替我养大了,我怎么能狠下心跟她谈这个?就是谈也不能在你家!」 立青不说话了。 瞿霞找到了不去的理由,说:「你们现在算明白过来了吧,见到孩子谁也没法张开这个口。费明实际已经成了立华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了……除非她自己提出来。」 立青烦恼地说:「你们都难,我就容易?我还不知道怎么见我的老父亲呢!」 瞿霞冷冷道:「可你毕竟还有个家!」 立华家的餐厅里,雪白的餐桌,丰盛的餐宴,厨师们一个个忙着上菜,军官和太太们一片笑语欢声。立青和林娥跨进餐厅,一进门,迎面便是立仁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欢迎回家!」立青淡淡地向立仁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唿,然后直扑餐桌,亲热地拥向范希亮、吴融、汤慕禹等老同学,一阵子喧譁吵嚷。 「林娥,你好。」门口,立华直视着林娥。 「立华?」林娥望着立华,两人有些尴尬。 立仁解围道:「言归正传吧,立华,费明呢?」 立华不语,勐地转身离去。门口只剩下林娥和立仁两人,林娥咬着牙,低声地对立仁:「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和你这个刽子手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不放心!」 立仁故作不知:「唔,立华担心的就是这个!」 「担心什么?」 「她说我们不要也不应该把仇恨传给我们的下一代。」立仁说罢,意味深长地朝林娥一笑,「你说,是吗?」 「你也太小看我们了,如果为了传达仇恨,我会来吗?」林娥看向立仁。 「那就好,你和瞿霞真不一样,至少我们还可以讨论,可她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 「我没有仇恨,只有哀伤,做母亲的哀伤。忍受骨肉不能相认的哀伤……」林娥一边说着,眼圈红了。 林娥来到餐桌前,看到范希亮等黄埔时期的学生,客气地打着招唿:「你们都还记得黄埔时期的往事,同学相聚到一起,不容易呀!」 范希亮回忆:「那时我们三期六班一个个馋得不行,学校没啥油水呀,就想着去瞿教官家吃大户,可总得找个理由吧,还是立青出的主意,『我们去请瞿教官给我们开小灶』。哈哈哈!」 「吴融最不像话,每次吃了喝了,还尽给瞿教官出难题。」汤慕禹说。 「我那些意见可是温和的,不像老范对准湖南的农民运动开火,弄得瞿教官好一通苦口婆心。你说是不是老范?是你发难瞿教官的,对吧?」吴融问向范希亮。 范希亮被触着痛处,脸色沉了下来。 林娥圆场说:「那时候的人都很单纯,我丈夫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乐于向所有的人传道解惑,有教无类,只是后来,改变了争论方式,用枪来代替说话……」 一提到「用枪代替说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餐桌边的立青默默地喝着酒。 林娥眼眶湿湿地,对范希亮说:「过去的事就让它在你们的记忆里慢慢褪去吧,尽管我不会忘记……」 范希亮的脸涨得通红。 趁着大伙儿没在意,立青把范希亮推推搡搡地拥到餐厅外,在小客厅坐下:「这个世界就是你我两个人的了,你得帮我解开一个心结,老范,说穿了,就是瞿恩!」 「行,你如今挺能装佯呀,我说你怎么总是嘻嘻哈哈,不深不浅的。」范希亮说。 「你让我接着说……」 「不错,是我杀了我们的恩师瞿教官,你想怎么样嘛,啊,立青?我范希亮可以剥下上衣,给你们共产党跪下来,行么!」范希亮激动地说。 第101页 「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立青一字一句地:「我要你忘掉这件事!」 范希亮一惊,以为是在梦中。「此行南京,我们不是来讨债的!」耳边是真真切切的立青说话声音。 「立青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是你们能宽恕我老范,我心里是过不去的呀!」 「所以……你得这么想。」 「怎么想也没用。」 事已至此,范希亮还能怎么想呢? 立青说:「杯盏交错,欢声笑语,都不是我们见面的真正内容,我们不是来交朋友的,多少年前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所以,同心救亡,捍卫国家捍卫民族,忘掉那些辛酸的恩怨,枪口一致对外。这就是我要说的,你就这么去想,老范,你同意吗……」 早已在楼上书房憋得慌的杨廷鹤,有点耐不住了,对着楼下大声咆哮:「当了共产党的大官了?老子都不认了,啊?杨立青,你给我滚上来!」立青三步并作两步出现在父亲面前。立仁和立华紧随其后跟了上来。杨廷鹤对着立仁立华:「一边去,都给我一边去!我得亲口问问这个混帐东西……」 「爹!」立青的心酸了。 「我等了你半个时辰,听着你阔论滔滔,滔滔阔论,就是不见你的人!你不得了啦,啊?忙国家大事是不是?家长你不要了?家你也不要了?你老子在等你,你知道不知道,回答我……」 立青扑通跪了下来。 立仁、立华为之一怔。 「爹,我知道我欠您很多,一时也无法还清,可是爹,儿子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没有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您是不是看在咱妈的份上,再给儿子点时间,我想会有那么一天,我要让您老人家看到,您的儿子没有辜负您,他一直在努力,在努力……」立青声音有点发哽。 杨廷鹤老泪纵横…… 二十一 立青来到立仁在南京的临时住所,公事公办地向立仁举手敬礼:「杨主任,红军总司令朱德将军明天就将到达南京,我奉命来与你洽谈有关警卫工作,希望你能予以配合。」立青不唿立仁哥哥,而是直唿其在中统的职务。 「放心,不会再出类似轿车抛锚的事故了。朱将军在南京,享受最高国防会议代表的全部待遇!」立仁微笑地告诉立青,朱德将成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总司令,「对他的警卫,是我们的职责所系。」原来国共两党谈判,终于达成基本结果,蒋介石原则同意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陕北红军独立编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江南游击队为新编第四军。立青不相信这一消息是真,以为立仁又在耍什么花招。「我没有必要骗你,这不是你我的愿望,而是四万万同胞共同的福祉。」立仁说。 交待完公事,立青又和立仁谈起家事,问:「咱爹回上海了吗?」 「恐怕他暂时回不去了。」立仁摇摇头。 「为什么?」 「再等几天,你就知道了。」立仁讳莫如深。 「爹的去向你都不打算告诉我?怎么说,我也是这家庭中的一员。」立青恼了。 「我希望你一直保持这个想法,不论何时,你都记住了,你还有这么一个家,这么一位父亲,一位姐姐,一位哥哥和妹妹。」立仁又向立青摆起哥哥的架子。 侵华日军全面占领了华北后,又将战火烧向华东。不久,淞沪战役爆发。日军遮天蔽日的轰炸机群,出现在大上海的上空。弹舱打开,密密麻麻的航弹倾泻而落。地面城市涌起了巨大的炸烟,一团团、一簇簇地喷涌着。到处在爆炸,在燃烧,在哭泣…… 国民党首都南京,也遭受着侵华日军的战略轰炸。立华家的玻璃窗户上,贴满了防空纸条。立仁急匆匆地来到立华家:「家里还好吧?」 「白天一天都躲在防空工事里,老人孩子受不了,所以我想晚上把他们接回家来,睡个好觉。」立华说。 「日本人就要尝试夜间轰炸了,白天的轰炸也将加码到每日一百架次。」立仁从掌握的情报中得知。 「上海那边打得怎么样了?」立华知道立仁的消息来源可靠及时。 立仁嘆了口气:「十万人要吃掉人家五千人,没能办到;三十万人又想要吃掉人家五万人,还是没能如愿。双方都在增兵,我方已增加到了五十万人,还得再增。日方也新调了三个陆军师团,已经到了二十万人。」战争形势险恶,立仁担心,如果日本人再调新的师团来,在我军后方突然登陆,我方即使再增兵到七十万,也是必败无疑,「为此,中统让我这就赶往上海,弄清日本人可能的登陆地点。」 「我的天哪,你是来告别的?」立华惊讶道。 「父亲他们就全靠你了,做儿子的都不在身边。」立仁说。 「立青呢,他不在共产党办事处了?」立华问。 立仁点点头:「前天就飞延安了,共产党已经任命他为八路军第七二八团团长。」 「我说怎么范希亮今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东西带给立青!」 「范希亮的第十二师已经调给了汤恩伯的第十三集团军,该集团军与八路军同在山西。那边的形势也十分险恶。」 「去吧,都去吧,毕竟你们兄弟俩打的是同一个敌人,这也算是个安慰。对我是安慰,对父亲也是……」立华努力地笑笑。 第102页 八路军第七二八团官兵齐整整地排列在驻地村中的打谷场,七二八团抗日出征誓师大会在这里召开。一身八路军军服的立青,大声地作着誓师动员讲话。立青的讲话,既风趣,又不乏军人的严肃,既平实,又有着深厚的革命道理,充满激情,催人奋进:「弟兄们!这身国民革命军军装,我杨立青是穿了又脱,脱了又穿。从大革命失败到现在,整整十年了!我们同国民党军队日夜拼杀,可以说是仇深似海,多少战友倒在了他们的屠刀下。但是,为了共同对付日本帝国主义,我杨立青愿意再次穿起它,以换得国共合作抗日的大局!」 八路军战士专注的目光,都投向他们的团长。 「当然了,要说有什么不称心,也有。前天来了一位友军的师长,跟我是黄埔同学,见面就说,立青,又犯错误了?师长怎么改团长了?」 战士们听到这里,忍不住都笑了。 「我回答他,不是我杨立青犯错误,是委员长太抠门,只给了我们三个师的编制,军团首长才做旅长,我这个师长能做团长就算提拔了!」 战士们乐成一片。 「我那友军同学说,那以后咱得改改规矩,见面你得先向我敬礼。我说,那不行,咱不能比官大官小,咱得比谁小鬼子杀得多!你杀得多,我向你敬礼;我杀得多,你师长也得先向我这个团长敬礼!是不是,同志们?要是比官大官小,他们的司令军长多如牛毛,我杨立青右臂绑上背包带也敬不过来。谁杀鬼子多向谁敬礼!是不是这个理呀?」 战士们齐声回答:「是!」 「所以同志们呀,你们得为我这个团长争气!多杀鬼子!让他们的师长军长司令总司令,都向我们第七二八团打敬礼。让他们的右手都绑上背包带,不分白天黑夜地向咱英雄的七二八团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地,敬礼……」 蓝荧荧的望远镜镜片下,一道道山壑在移动。「师长真是好眼力呀!这地形太好了,简直就是天材地宝,山川形胜,非大福泽不足胜之!」立青心中暗贊。放下望远镜,叫道:「地图!」警卫员立刻掏出地图,在地面上展开。立青一看:「另一张!」警卫员又掏出另一张图递了过来。立青将两张地图拼接起来,审视着,问政委魏大保:「我们团的位置在哪儿?」 「平型关东侧山地。师长命令我团,今晚一点在冉庄待命。」魏大保说。 立青分别用红蓝铅笔勾出图上位置后,欣赏地看着图:「大保,依着咱师傅当初教我们的测绘用语,这样的地形叫什么?」 「我早忘了。不过,我记得师傅说过这样一句话,『两张地图的接缝之间,学问最大』!」 立青一拍地图:「好兆头,平型关正好在这两张图的接缝处,看来这场大战要在地图的接缝上打!」 上海租界的马路上,立仁和周世农坐在一辆轿车内。轿车鸣笛缓行,车前车后都是携家带口的难民。立仁透过车窗,默默地看着。 「开战以来,五十多万难民涌进租界,居无定所,当局关闭了整个租界,上海已经成为孤岛。」周世农说。 立仁看向周世农,没有说话。 周世农对司机:「一直开,再右拐,直接开进院子里!」轿车开进里弄,在一处独立院内停下。车门打开,周世农:「请,就是这儿了!」 立仁环顾着眼前的独立别墅,这里便是中统的临时办公住所。周世农领着立仁察看着房间。立仁拉开窗帘朝外看去,突然问道:「有没有办法,打入到他的海军俱乐部,或是同文书院?」因为刚才在经过这两处地方的时候,周世农告诉他,海军俱乐部和同文书院,都是日本人的特务窝子。 「这恐怕太危险了。」周世农一怔。 「开战以来,日本人突然变更了他们的通信密码,原来的情报来源都枯竭了。关键的情报又拿不到,让人揪心啊!」立仁感到焦急。 「您需要什么?」周世农问。 立仁告诉他,日本军部正在调动新的陆军师团,增援淞沪战场,需要知道他们的部队番号,人员数量,在哪儿装船,尤其是在哪儿登陆。 周世农想了想,说:「倒是有一条线索,如果试好了,没准能进入到他们的海军俱乐部,或是同文书院……」 夜色中的日本租界,沿街几家日式餐馆挂着灯笼,日本小调从内隐约传出。一名穿便衣的中年人顺着墙走来。迎面一个人挡住了他:「借个火,先生?」 「对不起,我不抽菸……」中年人说。 忽然身后上来一人,用冷冰冰的枪口戳住了穿便衣中年人的腰眼:「别动!到汽车那边去,对,听话,慢慢地过去!」没待他们走到汽车跟前,后面停着的一辆轿车「唿」的驶到面前,车门打开,车上车下只一推一拽,中年人便被拽上轿车,朝着中统临时办公住所的别墅,疾驶而去。 这位被中统绑架穿便衣的中年人,便是淞沪参战的国民党第四十五师参谋长符春江。周世农怀疑符春江同日本人有勾结,想通过这条线索打入到日本特务的内部。立仁对符春江进行突审。 「鄙人原为日本东京陆军大学毕业,租界内有我的同学,都是好些年没见的日本朋友。」符春江狡辩。 立仁厉声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我们已经找到了你的住所,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现款?」 第103页 符春江惶恐地说:「我我我……」 「行了,不要编了,是你的日本同学送你的吧?」 符春江点点头。 「哪一位同学送的?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说!」立仁一拍桌子,露出兇相。 「我说,我说!」符春江终于交代,「那个日本同学名叫郎本实仁,今年五十岁,刚从天津过来的,是个少将。在东北、北平都待过,会讲一口天津话,中国通。具体做什么的,我不太清楚,他就住在海军俱乐部里。」 「你们谈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会给你这么多钱?」 符春江回忆道:「也就是泛泛的,他随便地问了几句我们师的情况,我也没想到他一下子就送了我一万块钱,说是给我的安家费。」 「你能把我介绍给他吗?」立仁忽然对符春江说。 符春江吃了一惊。当他得知立仁想打入敌人内部的真实意图时,觉得这样做有点为难:「如果说你是中统的,郎本肯定不会见。」 「你可以说我是南京参谋总部的,他会见吗?」 符春江思索了一会,说:「应该会见的,我们两次见面,郎本似乎都为一件事很着急。」 「噢,他急什么?」立仁问。 「日本人打上海快两个月了,我们出动了七十个师,他们打不下我们,我们也打不下他们,成了胶着战,消耗战。日本人架不住拖,想速战速决解决战斗,所以显得很焦急。」 立仁明白符春江的意思,日本人想从他这位「南京参谋总部」的重要人物身上,获取国民党方面参战情报,所以才愿意见面。于是,立仁决定将计就计…… 在日本租界海军俱乐部一间大客厅内,长条桌上摆满了外国名酒和各种各样的水果。桌前坐着三个日本人,看见立仁走进,都站了起来。 「是参谋本部的李将军吗?」 「正是。」立仁答。 「我就是郎本实仁。符参谋长告诉我,你是南京参谋总部的李文焕将军。」郎本递上了名片。另两个日本人也递上了名片。谈话中,郎本迫不及待地想从「李将军」那里搞到情报,对立仁说:「李将军,你就开个价吧,你要多少?」 「符春江可没有具体地告诉我,你们究竟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三位日本人互相看了看。「那还用说吗,目前,对我们最有用的,当然是你们在上海地区的七十个师的防守分布图。给你五十万,怎么样?」 「二百五十万,先付一百二十五万。」立仁说。 三位日本人又互相看了看。「我们是为天皇服务的,假如你给我们的东西是假的,这么多钱付出去,我们就得剖腹自杀。」郎本说。 「你们是看天皇,我们是看国家。我把国家的东西出卖给你了,我的一家老小也担着杀头之罪。」立仁说罢,用眼角留意,观察郎本有什么反应。 郎本同另两位日本人脑袋凑一块儿,用日语叽哩咕噜地小声商量。商量过后,郎本狡猾地同「李将军」玩了个缓兵计,欲擒故纵:「这样吧,李将军,我们今天就是见见面,有关上海的防御布置一事,我们下一次可再具体地谈,你看可好?」 立仁猜出了日本人玩的鬼把戏,说:「好吧,那我们就改日再谈!」说罢昂着头,扬长而去。 立仁刚坐入门前的轿车,一名日本便衣追了上来,从车窗递入了一只用蝴蝶红绳扎着的纸包:「李将军,这是郎本将军送你的见面礼!」不由分说,丢在了已经行驶的车座上。轿车「唿」的开走。纸包里,是一沓綑扎齐整的钞票。立仁看了看,估计至少也有五万元。 「中统上海站缺经费,节骨眼上这钱来得正好!」立仁幽默地说。 董建昌的部队也在上海参加淞沪决战。立仁从郎本那里离开,匆匆来到董建昌设在浦东的指挥室。董建昌忧心忡忡地站在一张很大的军用地图前,对立仁说:「立仁,你给我参谋参谋,我在这里守浦东,恐怕是守不住。浦东的第一站是川沙,第二站是南汇,第三站是奉贤,第四站是金山卫,一直到杭州湾,防守这样长的一条战线,蜘蛛网一样的小港小河多得很,很难判定日本人在什么地方登陆。」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噢?」 「九国公约就要开会了,日本人求胜心切,千方百计地在找我防御漏洞,企图一战定干坤,战略登陆的可能性迫在眉睫。」立仁把郎本那里侧面探听到的消息,告诉给董建昌。 「那你告诉我,他们究竟会在哪儿登陆?」董建昌指着地图问。 「日本人也在寻找登陆地点。我们要想知道日本人究竟从哪儿登陆,没有捷径可走,只能用些笨办法,派人沿海岸线一路调查,从浦东一直到杭州湾,弄清地理环境。特别要注意哪些是硬滩,哪些是软滩,我估计很有可能日本人是在硬滩登陆点登陆。」 董建昌看着地图,嘆道:「临时抱佛脚呢,这么长的海岸线,怎么个找法!」 立仁指着图上标明的「金山卫」,说:「古时候日本海盗就曾在这处地方登陆,这一次我估计肯定也会在这一带。这里是咱们的『命门』所在,一旦他们登陆上岸,我军整个后路就被截断了!」 二人不由深感忧虑。忽然,立仁对董建昌说:「快去帮我找十个参谋来。」 第104页 「做什么?」董建昌问。 「请他们帮我伪造一份我军作战部署图,我好拿着这个去打发日本人。」 「你立仁胆子也太大了!」董建昌看着立仁,长嘆一声…… 一身和服打扮的郎本,笑嘻嘻地看着立仁:「李将军,真是个有诚信的人!怎么样,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立仁答。 「给我看看?」 「我得先看到钱。」立仁故意装作利慾薰心的样子。 「李将军,万一你这个东西是假的,那我只能对天皇剖腹谢罪了!」郎本表现出一种无奈的诚恳。 「那我也告诉你,我只带来了浦东地区的防御部署,其余部分,等拿到了全部的钱,我才能给你。」立仁说着,从皮包里取出由董建昌的参谋们伪造的「浦东地区作战防御图」,递给郎本。 郎本翻看了一下,两眼熠熠放光。 「钱在哪儿?」立仁问。 郎本用日语吆喝着,两名日本便衣应声走来:「把备好的钱,搬到李将军的车上!」 从郎本那里交完「情报」拿到钱以后,立仁开着轿车,一刻也不敢停留地往回疾驶。轿车上,担任护卫的中统乐不能支地说:「一百二十五万呢,足够我们中统用两年的!」 立仁说:「我关心的倒不是钱,是怕郎本那个老狐狸看破了浦东的防御是假,我便是枉费了心机,白忙了一场……」 当天夜里,郎本便给立仁打去电话,表明对立仁交给他的防御图很感兴趣,希望把剩余部分也交给他,回报的条件是,出价六百万! 第二天,立仁把详细情况对董建昌说了一遍。董建昌费力地在想:「立仁,根据你的叙述,我估计有两个可能。一种可能是,日本人确实认为我防守部署是真,所以他们急于想了解我其余部署。第二种可能是,他们并不相信那是真的,之所以那么做,是想要稳住你。」 「这两种可能说明了一点,日本人的确有着在金山卫登陆的计划。我们送去的东西正是在这一点上震动了敌人,所以郎本当天就作出了反应。」立仁分析认为,「眼下我军当务之急,就是立刻增强对金山卫防御地点的重点防御,把得力的炮兵部署过去,调上三个重炮团。」 董建昌笑了:「立仁呀,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呀!你知不知道,我淞沪战场上,仅有的两个从德国进口的重炮团都集中在张治中那里,对这两个重炮团指挥,张治中自己都说了不算,直接听命委座。怎么可能调三个重炮团去尚无情况的金山卫?」 「怎么会是这样?」立仁怔住了。 「到处捉襟见肘。」董建昌告诉立仁,虽号称七十个师,从云贵川开来的部队,长途跋涉,大量减员,有的师三个人才一条枪。新到的部队完全不懂得防空,损失惨重。白崇禧的两个团,刚下火车就给炸没了,「日本人的第九、第三师团的一万九千多伤亡都怎么来的?我们拿三五条命换小日本一条命换来的。原先海岸防守部队都调上去拼命了。小日本太能打了,原先以为江南的沟湖港汊可以迟滞他们的机械化部队,却不曾想到,日军的每一个班都配备了橡皮舟艇,根本挡不住他们。尤其是他们的空中优势,还有黄浦江上的大口径舰炮……」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是判断出他要战略登陆,也将无力阻止?」 「恐怕就是这样!立仁,纸上都是开阔地,可是到了实地上呢?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董建昌惨澹地看向立仁。 酒吧外停了立仁的轿车,立仁和周世农警觉地伫立在车前,看着腕上的手錶。对面楼的窗口、街角处、轿车内,都埋伏着立仁和周世农带来的枪手。「注意,就要到点了!」是立仁的声音。原来这是立仁和周世农安排的一次袭击行动。郎本许以六百万元,提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让立仁交给他「防御图」的剩余部分。接头地点不是在日本租界,而是改在德租界。立仁和周世农商定,在与郎本接头的时候,干掉这个日本特务! 远远射来两道车灯,车声隐隐而来。立仁靠着车门的身体挺直了,理了理风衣,迎着车灯,一脸微笑走向前去,准备与郎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隐蔽的枪手屏住唿吸,开始举枪瞄准。忽然,立仁觉出了不对。来的是一辆租界巡捕警车。立仁发出短促口令:「错了,不要开枪!」周世农将两指伸在嘴里,打出唿哨。就要击发的枪手都停下了动作,朝巡捕警车看过去。 巡捕警车在立仁面前剎住。车门开了,跳下克拉克上尉,笑嘻嘻地说:「杨,好久没见了,你怎么在这里?」 立仁的眼睛盯在远方,失望地:「克拉克,这么晚了,您还亲自出来巡逻?」 「今晚是非常之时,容易出事。」 「噢,为什么?」立仁问。 「皇家海军陆战队司令克恩上校告诉我,日本军队刚刚在金山卫大批登陆,上海战事将有根本性的逆转。」克拉克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立仁大惊。 「你还不知道?日本东京来的陆军第十军今晚已经在杭州湾登陆,先头部队占领了金山卫,正在往南京方向进军!」克拉克感到奇怪,一向消息很灵通的立仁,今天是怎么啦? 「撤吧,主任,郎本不会再来了。」周世农无力地说。 第105页 克拉克怀疑地看看四周:「你们在做什么?啊,你们在做什么?」 立仁拍了拍克拉克肩膀:「谢了,克拉克,我的老朋友!我们不会再给你找麻烦了。」转脸对周世农吩咐:「撤……」 在立华家,立华神情沉重地告诉父亲杨廷鹤:「国民政府从今天起,迁都重庆了……」 杨廷鹤点点头:「知道了,已经广播了。」 「家里得收拾收拾,我也在第一批撤离名单里。姨,你和保姆挑一些紧要的用物,船票非常紧俏,咱家人又多,大件东西就别带了。」立华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调来好多好多军队?还打不赢!」梅姨嘟嘟囔囔。 「你懂什么,一脑门的妇人之见!」杨廷鹤呵斥道。 「迁都好,明智之举。日本人胁迫我们要在南京作城下之盟,咱们能顺着他的意思?跟他速战速决?不!他小日本拖不起,越是想快点决胜,我就越要事事相反,跟他慢,跟他拖,跟他耗,看谁能熬得过谁?」杨廷鹤给家里的女人上课,显出老军人的通达,「看看地图你们就知道了,迁都重庆,诱敌西上,就变成敌人难攻而我们易守了。我们愈向内地迁移,敌人财力人力的损失也将愈大,以空间换时间,是对抗敌人精劲武器的唯一办法……」 「爹,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实行起来谈何容易。所有的工业要西迁,政府机关、所有的学校都要西迁,金融、商业、公共运输、医疗卫生等,一大堆的国计民生都得西迁,还有数以千万计的难民,半个国家都要迁往西部,不容易啊!」立华从监察委员的工作角度,考虑迁都带来的很多社会问题,十分棘手。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在中国地理上,四川是復兴民族最好的根据地。西迁难,唯其难你做到了,你才配作为一个国家的存在。倘若这样的困难都不能克服,还有什么生存下去的理由?」杨廷鹤对西迁充满信心。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立华接听电话:「噢,留在上海租界?谢谢关照。再见!」立华挂了电话。刚才电话是楚材打来的,通知立华说,立仁被留在沦陷的上海,负责上海抗战的对日情报。 杨廷鹤喃喃自语:「我这两个儿子呀,一南一北,总算都成了栋樑之材!栋樑之材……」说罢,苦苦地笑了。 二十二-二十三 一场平型关大捷,八路军部队缴获敌人武器装备无数。这天,一一五师七二八团团长杨立青和政委魏大保分别骑了东洋高头大马,神气活现地在村外大道上奔驰。二人身上都穿着刚缴获来的日本呢制服,披着呢大衣,路上熟人见了都羡慕地说着:「老杨呀,还是你们团阔气呀,东洋大马,全套的鬼子装!还挎着东洋刀,登着日本大皮靴呢!」 立青听在耳中,美在心上。二人来到师部,下了战马,派头十足地跨入师指挥所。师政委见是立青,满面笑意地说道:「哈哈哈,你杨立青还真能打!了不得,两个营吃掉小日本一个半中队。」 「小鬼子太狂妄了,让我捡了个便宜。」立青脸上放着红光,不过嘴上仍然谦虚着。 「成田特遣支队参与了南京大屠杀,非常狂妄……」魏大保补充说。 「我看敌人骄狂是一方面,你杨立青不打呆仗,肯动脑子,是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一一五师的团长们都能开动脑筋,再来个平型关也未必不可能,好!实在让我高兴,新战法你们七二八团要好好总结……」师政委继续夸奖道。 立青和魏大保听了顿时喜不自禁,可政委的脸色紧接着就沉了下来:「当然了,打了胜仗也不能骄傲。」 不待二人多加辩解,政委接着命令道:「还有缴获的东西要全部上缴,其他部队现在装备不足,很困难,要从全局考虑。就从你们俩做起吧,把身上的衣服、靴子、枪、指挥刀都缴出来!」 两人听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怔在原地。 「警卫员,帮助杨团长、魏政委执行命令。」师政委转身对警卫员说道。 话音刚落,就上来几个警卫员,七手八脚地剥开了立青和魏大保身上的大衣,接着又把二人身上的日本呢制服都脱了下来。脱到后来,二人身上只剩下衬衣衬裤,冻得两个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立青更是赶紧连连向政委求饶。 师政委把自己的棉大衣丢给立青,说道:「一会儿,你的黄埔同学要过来,别把自己弄成个唱戏的!」 立青正裹着军大衣在炕上打盹,范希亮带着副官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范希亮调侃道:「怎么这副德性,见了长官也不敬礼。」 「你老范得给我敬礼才是。」立青见是范希亮,坐起身来,话里却仿佛在暗示范希亮,打了胜仗的才有资格接受对方的敬礼。 范希亮一边与立青聊着,一边让立青赶紧穿上制服跟他去给他的部队上课。「我的那些军官习惯了正面战场,正规作战,搞不了你们八路军这一套,给咱教教去,我向你们师政委要求过的。」 「我说咱政委怎么把我扣在这儿,原来是你老范使的坏。教什么呀,教了你也学不会。」 「别这么说,都是友军。」范希亮不断地催促着。 立青在范希亮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中央军十二师驻地,该师团以上军官热烈鼓掌,欢迎立青的到来。这些人当中有不少都是立青在黄埔时候的熟人,立青口气随意地同他们打着招唿。 第106页 范希亮高声对他的军官们说:「各位——」 大家一瞬间就都静了下来,范希亮继续道:「自抗日以来,我第十二师开赴华北参与忻口之战,兄弟们没给十二师丢脸。可是,惨胜如败。自娘子关失守以来,我们变得不会打了,大仗打不了,小仗看不上,窝在这儿吃干饭来了,反观八路军,人家天天有仗打,甭管规模大小,人家那是水银泻地呀!藏于深山,潜于平原,每一村庄,每一农户都成了人家的抗日堡垒。今天三个鬼子,明天五个伪军。集小胜为大胜。我就纳闷了,为啥八路军能做到的,咱中央军做不到?这里有学问,所以我请来八路军七二八团团长,我的老同学杨立青来给大家传经送宝,各位如有需释难解惑的问题,都可以提。一句话,虚心求教。」 说着扭头问立青,「是不是可以开始了,立青你就给大家讲一讲横土岭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小鬼子的特遣队,可不好打!」 只见立青拿起粉笔,三下两下就在黑板上画出了横土岭战役的地形图样。画完,立青丢掉粉笔说道:「都在上头了,就这么打的。」 十二师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被弄得云里雾里。 「立青,我还不知道你,别谈过程,说说指挥心理,这图上是画不出来的。」范希亮说。 「心理?简单,咱是穷人,能有啥心理,一个铜板得掰两半花。我要是有你们十二师的山炮野炮,就不这么打了。」 军官们依然一脸茫然地看着立青。 「我下面的班长,老嚷嚷,跟小鬼子拼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我就赚一个。我说,伙计,你想法不对,你算算,我们八路军养一个士兵,得几个中农才能养活,太穷了。日本他是帝国主义,他装备了多少年,他装备又好,你能跟他硬拼?甭说我们八路军,就你们财大气粗的中央军也硬拼不起。」 立青这一席话说完,顿时激起范希亮师的军官们一片营营嗡嗡的议论声,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一个军官大声问道:「杨团长实在,我佩服,是呀,我中央军这十二师,够阔气的了,那也无法与日本陆军相比,我们的步枪不如人家的机枪多,我们的机枪不如人家的大炮多,我们汽车不如人家的坦克多,硬拼能行?」场上随即又静了下来,军官们都怔怔的。 「是的,打日本还真不能仅凭装备。得靠这儿——」立青指指大脑,「比如刚刚我们打的成田特遣队,你想整个吃掉它,还真办不到,那是攻占南京的日军王牌,装备好,一色的老兵,从华东过来一路上,就没吃过败仗。可在横土岭栽了,让我杨立青咬了一块肉下来,屁股上血淋淋的。」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一片轰笑声。 「你们见过山西的狼吗?」等笑声过后,立青问道。 「山西的狼?」军官们不解。 「没错,山西的狼跟山西人似的,会做生意。」 军官们又都笑了起来。 「比如一个人推车过来,它不咬,在旁边跟着,瞅准人推车上坡的时候,它突然跳出来咬推车人的屁股,推车人不敢撒手,就白白让狼咬掉一块肉。」人群中又是一片轰笑声,笑声过后随即又安静下来,一个个都在认真地思考着。 「我们就这么干的,这块肉大一点儿,一个半中队的小鬼子!」立青总结道。 范希亮的指挥所里,电台「嘀嘀哒哒」地工作着,两只炮弹箱搭起的酒桌旁,范希亮与立青正在喝酒。几杯酒才下肚,报务员送来一封电报,说道:「师座,上海情报中心发来的,华北日军最新调动情报。」范希亮赶紧接过电报。 「我说你老范四通八达,连上海都通着呢。」立青见状说。 「得,我十二师在此待不住了,还真得往中条山去了。」范希亮看完电报告诉立青,据上海情报中心发来的情报,日本陆军第一军要调来山西。 「这情报可靠吗?」立青问。 「情报可靠不可靠,得问你的哥哥立仁呢!潜伏上海的中统军统,全归他管!」范希亮说。 「立仁?立仁在上海?在鬼子窝里?」 「你不知道?你哥做情报是老手了。」 「他和你的十二师有联繫?」立青诧异地问道。 「我打仗,没情报行吗?我是找了戴笠,经他特批的,每月都要联络一次,你哥挺够意思。」范希亮说。 此时的立仁,正在鬼子窝里同敌人作着艰苦的斗争。这天晚上,为了搜集情报,立仁来找过去认识的上海青帮大佬韩厚忠。 韩厚忠正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一名手下来报:「厚爷,外头有个先生要见您。」 「没见我正忙着吗?」韩厚忠不耐烦地说。 「他姓杨名立仁,说是您的……」 一听名字,韩厚忠一颤,手中的烟枪掉落下来,随即又赶紧伸手抓过来,慌张地问道:「杨立仁……在哪儿,有多少人?」 「在堂屋,就……就……就一个人。」手下见状也吓得不知所措。 韩厚忠松了口气:「妈的,我以为他杨立仁得着消息了,老五,你说怎么办?」 「好办,来的正好,咱不正愁没法向郎本交待吗,扣住他,直接送到郎本机关去,拿他去抵那十万块!」被韩厚忠称作老五的人说道。原来日本特务机关郎本实仁给了韩厚忠十万块的活动费,要他帮助收集抗日军队方面的情报。韩厚忠拿了钱后,还一直没有行动,这次见立仁独自找上门来,觉得是个极好的机会。 第107页 「姓杨的十万可不止,上海的中统军统都归他管。」韩厚忠说。 「嗨,钱多还怕扎手呀,去,叫他进来,我一个人就收拾了他。」老五狠狠地说。 「你在这儿,老韩?」立仁进门后即问。 韩厚忠嘿嘿笑了:「我听周世农说你杨主任在上海,咱这儿手头有点紧。嘿嘿!我还听说撤离时,戴老闆在你那留了经费的。嘿嘿嘿……」 「是呀,你说的不错。我是有那么一笔钱,上海滩搞情报少得了钱吗?还得是大钱!」立仁故意引他。 「这钱里有我韩厚忠的份吗?能有个多少呀!」韩厚忠见钱眼开。 「那就看你老韩拿不拿得出对国家有用的情报。」立仁一身正气地说。 韩厚忠和老五被震慑住了。正在这时,周世农走进来了,看到立仁在,不由大惊失色,因为他刚刚得知,韩厚忠的青帮已经投靠了郎本。周世农急中生智,对立仁说道:「嗨呀,我当谁呢,杨主任,你怎么还在这儿阔论滔滔呀,别动队刘队长带了人四处找您呢,就在隔街茶馆上。」 韩厚忠和老五听后一惊,「唰」的取枪握在手中:「杨主任,你不厚道呢,说是来看我,怎么还带了别动队?」 周世农暗暗朝立仁递眼色,立仁只是笑笑:「老周那是胡话,就我一个人,副官都没带,干吗要带人呢?」 韩厚忠举枪对着立仁:「我现在就崩了你,等你的人冲进来也晚了。」 周世农一把抱住韩厚忠:「老韩,你这是干什么呀,就算你不要命,你那弟妹和孩子无辜不是吗?算了算了,别动气,今天谈不成,还有明天,别动傢伙呀,走吧,走吧,杨主任,咱老韩今儿心情不好,改日再谈,改日再谈!」说完又连推带拽地拉走了立仁。 立仁和周世农来到租界一家咖啡馆,周世农心有余悸地说道:「多玄呀,韩厚忠一个月前就投靠了郎本特务机关,我也是刚知道。」。 「这个王八蛋,青帮的道统都不要了。」立仁恨恨地说。 「韩厚忠领取了郎本机关的经费,招兵买马,替日本人组织忠义奋勇军。不是他一个人,上海滩多少青帮和红帮们,都转向日本人了。」 「一定要搞掉郎本!这个王八蛋中国通,一年前就该打掉他的!」 两人正说着,立仁的老朋友、英租界巡捕克拉克穿了一身便服走了过来。克拉克告诉立仁,他已辞去职务,准备回国。「欧洲就要打仗了,英国恐怕也很难避免,可能要派我去英国皇家海军……」克拉克说。 「真是太遗憾了,咱们交情很深呀,克拉克!」 「耶,有十年了吧,还多!」克拉克看上去对往事很是留恋。 立仁要求克拉克在临走的时候,再帮帮自己的忙,干掉日本特务机关首领郎本。「可是……」克拉克有点犹豫。 「别再犹豫了克拉克,你说你过去在我杨立仁手上赚了多少钱去?咱们的交情难道还够不上一则小小的消息吗?」说完,立仁直直盯向克拉克的眼睛。 英租界的一个公园内,身穿便服的郎本实仁在水榭处赏鱼。密密麻麻的红色锦鲤鱼,啄食着郎本丢出的面包。不远处,两名日本便衣正在警卫。他们并没有发觉此时水榭周围已经布满了化了装的中统军统人员。 周世农藉故引开郎本身边的警卫之后,戴着墨镜的立仁忽然从水榭后闪身出来,站到了郎本的面前,说道:「久违了郎本将军!」 「李将军?」郎本一怔。 「不,我姓杨,中统的少将主任杨立仁!」郎本一看不妙,连忙向警卫他的日本便衣特务示意。 「别让他们过来,将军!」 郎本注意到立仁的手插在口袋里,里面有样东西正指向自己,于是赶紧用日语喝止:「混蛋,别来打搅我!」 「你太可恶了,搞特务!搞汉奸!糟蹋了你那一口漂亮的汉语。干了多少坏事!」立仁逼人的眼光瞪向郎本。 「不不不,将军。你误会了,我热爱中国文化,我在中国生活十五年,我有感情,对她……」郎本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突然,郎本哭了起来,鼻涕眼泪一大把。立仁没想到这个大特务如此脆弱,只听郎本继续说道:「你听我说一句,李将军。不不,杨将军。我已经卸任,不再有郎本机关了,梅将军刚刚接替了我……你就留我一条命吧,不要打死我,不要……」郎本不断地央求着。 「行了,郎本!你不配做将军。也不配我打死你,你连日本人的尊严都不要了,居然还哭……哈哈哈,你哭了,我觉得比打死你还要过瘾!」立仁口袋里的硬物似乎放松下来,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带出了一只手绢向郎本丢了过去。「擦擦你的眼泪吧,将军!你可以走了!」 说完,立仁接过郎本手上的面包,朝池里一点点的丢去,只见水中锦鲤鱼欢腾跳跃。倒是赶过来的周世农摇头嘆息:「你杨立仁就是个书生,忙了半天,又白瞎了!」 原延安红军大学改成了抗日军政大学,简称抗大。立青又被抽调到抗大担任教官,可立青对这个安排却有些不满,于是去找校务部长理论。 「别埋怨我了,那是你自找的!你说你没事干吗跑到中央军十二师那儿讲什么课,那不是对牛弹琴吗?你说你……」校务部长反过来埋怨立青。 第108页 立青心里烦闷,就一个人到集市上逛大街,没想到正好碰到穆震方。穆震方告诉立青,因为是星期天,所以正好陪爱人出来转转。 「爱人?你老穆结婚了,恭喜恭喜,几时办的事?」立青赶紧向穆震方道喜。 「嗨,都大半年了。」 「那你可不够意思,也不打声招唿,怎么说咱也是同期同班……」立青埋怨说。实际上这半年多时间立青都在前方打仗,穆震方就是想告诉他也顾不上。 两人正说着,瞿霞和林娥说着笑着走来,看见立青都惊叫起来。「你说你这人,都说你来了延安,也不露个面!」瞿霞说。 「我们还说一起去抗大看你呢!」林娥说。 「教书匠有啥好看的?怎么这么巧,你们也逛街?咱南京谈判团算是凑齐了。」立青说。 穆震方见四人兴致很高,于是提议到前边一家饭店吃羊肉泡馍,他请客。立青等人自然没有异议,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就要往饭店走去。这时,立青问道:「老穆,你爱人呢?咱们去吃,把你爱人得带上呀!」 林娥正要说穆震方的爱人就是瞿霞,却被瞿霞悄悄打住。「立青,我和老穆去年底办的事……」瞿霞更愿意自己亲口说出这个事实。 「是呀,得改改口了,得叫瞿霞嫂子!」穆震方也在一旁说道。 「……」立青老半天反应不过来,脑子一片空白。 穆震方瞿霞相互对视一眼,有点尴尬。 林娥赶紧过来挽住立青的手:「走吧立青,去吃羊肉泡馍,许多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咱们边吃边说。走啊,瞿霞!」随即与立青在前头走,回头给了瞿霞和穆震方一个眼色。 到了饭店,几个人刚坐下,立青忽然说:「老穆,今儿这客我请。」 「那怎么能行呢?」穆震方坚持要自己请。 「你老穆拖家带口了,我呢光棍一条,怎么好让你破费呢?瞿霞,你结婚我什么表示也没有,你还是我的启蒙老师,革命的引路人,这顿饭就我来请吧!」立青的话中带着点刺。 见穆震方还要同立青争,瞿霞赶紧用目光制止了他。「行啊,今天我们就吃你的,改天我和老穆再回请你。」 「我也凑个份子。」林娥说道。 几个人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倒是穆震方和酒店老闆聊得不亦乐乎,让整个饭局不至于太过尴尬。吃完回家的路上,穆震方与林娥走在前面,瞿霞陪立青在后面边走边聊。「我想不通呀,我杨立青和你瞿霞,早就是一对了,怎么你就成了老穆的呢?」立青对瞿霞说。 「立青,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你跟老穆就合适?」立青依然不能接受。 「南京谈判时,我就想和你说了……」 「我就不懂,他老穆哪点比我强,除了官比我大,可你不是那种人呀,你是瞿霞!」 「你呀……」瞿霞一肚子话要对立青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怎么了?我不够资格做你瞿霞的男人?我告诉你瞿霞,自打广州头一次去你家,我就觉得你是我的女人,别看你文化高,外语嘀哩咕噜的,没用,你在我眼里飞不了,早晚得撞我怀里。咱是在心里头把你当小姑娘宠着让着。更别说上海那段了……可是你全然不当回事,让我心寒呀,瞿霞……」立青说着就动了真情。 瞿霞眼眶湿了,强忍着泪水说道:「你能不能别说这些,你一说我就心颤……立青,已经这样了,你还让我怎么办……」 走在前面的穆震方和林娥,看到立青和瞿霞停下脚步,也就没再往前走。 「这立青怎么啦?今儿个,也没喝酒……」穆震方感到纳闷。 「别管他,让他说说,毕竟你们结婚没有告诉他。立青和瞿家的关系太深了,你和瞿霞应该考虑到的。」林娥说。 「是他自己一直在前方打仗,我能给他发封电报:我要结婚了,请批准?」穆震方有点不高兴。 「没事的。要不,你们俩先走,我来陪陪他——」林娥劝走了穆震方。 林娥故意放慢脚步,等立青慢慢跟上来。 林娥陪立青站在延河边,只见月光下的延河水,给人一种纯美的感觉。「刚才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看瞿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立青对林娥说。 「对这件事,你还是容忍一点吧,你和老穆黄埔同期同班,和瞿家又有那么一层关系。」 「可我心中很别扭,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让人偷去了。我一直以为,我和瞿霞是心心相印。」 「女人都是被动的,做男人的要主动。女人都是经不起追的,不追能有吗?没有什么是天生属于你的。」 「不说了,一夜西风花落去,说什么也晚了!让老穆捡了个大便宜。你说他有啥好的,除了官比我大点儿!这么多年,我和瞿霞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立青努力让自己想开一点。 「瞿恩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他有好些得意学生,你是其中和他走得最近的一个,几乎是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他和你姐姐也相恋过,但没能走到一起。可是瞿恩豁达呀,什么时候也没听过他议论一句你姐姐。如今你姐姐收养了我和瞿恩的孩子,大家都没有成为仇人,反而关系越来越近。」林娥继续开导着立青。 「你看你看,我是有点不像话,堂堂一大丈夫,还得让你来做思想工作。走吧,我送你回去。你替我记着,我杨立青某年某月某日在延河边立志,打完小鬼子,就去五台山,做和尚!」 第109页 延河边,立青干涩的笑声伴着河水声迴荡着。 回到家,穆震方盯着瞿霞的脸,嘴里说着:「……碰上这么个主儿,你说这星期天过的……」 「行了,别提这事了!」瞿霞烦透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神情哀伤。 老穆见状赶紧住嘴,从水缸里打了水,取来一条毛巾揉了两把。 「给……」穆震方把毛巾递给瞿霞。 瞿霞没理他,两行眼泪无声地下落。 穆震方试着把毛巾伸过去,见瞿霞没拒绝,便用毛巾拭去了瞿霞脸上的泪水。 「我就看不得他伤心,在我家,我哥宠着他,我妈宠着他,什么都是我的错,他杨立青从来也没有错,过去多少年来来一直都是这样,现在他哪受得了这个……」 「你呀,我看你俩在一起,你就像他妈。你这么惯着他,那今后真没法见面了,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穆震方说。 「不行,他这样的情绪我不放心。」瞿霞摇摇头。 「那怎么办?给他再找一个?」 「立青和我们瞿家关系太深了,他难过,我也过不了,今天不是林娥救驾,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穆震方的眼睛忽然亮了:「唉,你说这林娥能说动立青?我看能,你觉得呢?我以前还不知道,林娥还有这长处?」 瞿霞似乎被点醒,泪眼婆娑地在想些什么。 教务主任把立青找来,告诉他军委要在抗大办个高级短训班,冀中一二〇师的几个领导都要来,别人弄不住,认为还是由立青来当短训班的队长比较合适。「也真是,人家在战场上,那课堂多生动,非得把人家拽回来,何必呢!」立青倒是替别人着想。 「学校想好了,得给他们每人送一份礼品,你立青去办!」教务主任说。 「我的天哪,集训还有礼品吶?」立青惊讶道。 教务主任递过一捲地图:「冀中地区的地图,从鬼子那儿缴获的,十万分之一的,比国民党五万分之一的还要准确,还详细。你呀,照这个图画一张浓缩版,揣在口袋里能带着走,那些旅长团长们准满意。」 「他们倒是满意了,可我上哪儿找设备去?」 「死脑筋!军委穆局长手底下有个印图社,去揩点油,沾沾光。穆局长和你同期同班,这点忙还不能帮?就这么说。」教务主任把任务撂下,走了。 立青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唉,都什么事呀!」 军委印图社的窑洞里,立青绣花般的摆弄各种圆规、直尺、三角板、指挥尺、墨笔,正在认真地绘图。他的身前身后,一些原本的工作人员也在认真地看着立青绘图。瞿霞夹着文件夹从外朝里张望,看见立青后,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走到立青身后。 「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呢,立青!」瞿霞啧啧称赞。 立青头也不抬:「咱什么人,十八般兵器就没有摆弄不了的。瞿霞,你就等着后悔吧,像我这样能文能武的男人上哪儿去找?」 瞿霞笑了:「你还一套套的。」 「反正你瞿霞是上大当了,老穆?狗屁!黄埔饭堂打架,扔菜盆子,抡汤勺子,全武行。也是屁股底下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鹰。」立青还是气有不平。 瞿霞憋住笑:「唉,我告诉你,我和老穆说好了,晚上你来我们家坐坐,一块儿吃晚饭?」 「家,谁家呀?」立青故意问。 「老穆宿舍,可不就是我们家嘛!」 「我都忘了,人家是大官,有单人窑洞。」 「完事就去,等你噢!」瞿霞说罢,笑着走了。 晚上,立青来到穆震方家。警卫员正往炕桌上摆菜碟子,瞿霞也在一边忙活着。立青也不客气,盘腿就和穆震方一起坐在了炕上。 立青夹了块炒羊肚就送进嘴里,嚼了几下说道:「哎呀,还是穆大局长的伙食好呀,咱那抗大的伙食,三年了也没见长!」正吃着,林娥端了一个菜盘子走了进来。 「找了管理科长,好说歹说,弄了个小葱拌豆腐来,立青,尝尝!」林娥把盘子递到立青面前说。 立青拿筷子夹了块小葱拌豆腐塞进嘴里,大口地吃起来。穆震方倒出四份酒,放在桌子上,看到立青的吃相,忍不住说道:「立青,你能不能儒雅一点儿,照顾照顾女同志——」 立青大大咧咧地说:「嗨,这都熟透了,还那么讲究干啥?」 穆震方端起酒杯,挨个送到每个人手上,「咱四个人,啊,那就是个南京谈判的班底呀!现在我和瞿霞同志已经组成了家庭,就差你俩还都是单干户,来来来,祝你俩,都能早日找到另一半!」 瞿霞微笑着附和道:「抓紧呀,你俩——」 立青和林娥还没反应过来,杯子就已经凑上来碰了。穆震方领头喝了,立青和林娥愣愣地也跟着喝了。几杯酒下肚,立青的话就多了起来。「老穆,这结婚和没结婚还就是不一样。」 「噢,哪儿不一样?」 「比如你穆局长,脾气好多了。黄埔时,你还像个搬道岔的,眼里只有两条道儿,不是这条,就是那条,非红即白!嗨,除了两道,你老穆眼里还能容下什么?」 「那是,道儿弄错了,那就是翻车呢,对不对?咱敢错吗?」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水平,老穆,也是多大的鱼泛多大的花呀,首长口气了!」 第110页 「你立青也不赖呀,仗打得好,而且粗中有细呢。林娥,你不知道,咱立青那一手地图画得可是好,连咱印图社的女同志都看呆了。」穆震方故意把林娥往话题里拉。 「林娥,张飞绣花也不过如此呢!那一张图上得描出多少条线来,一条也不能错。」瞿霞一旁帮穆震方的腔。 「说到张飞,让我杨立青想起在井冈山头一次见毛主席。主席对我说,『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敬君子而不惜小人。』你杨立青既不要只做张飞,也不要只做关羽。」 「什么什么?再说一遍。」林娥饶有兴致地问立青。 「主席的意思是:关云长关心部下却轻视知识分子;张飞尊重有德性的人,却唾弃有缺点的人。主席以此为典,让我取两人之长,去两人之短。」 「主席到底是主席呀,看你看得准呀,立青。」穆震方说。 林娥不由得向立青多看了一眼。瞿霞笑笑说:「林娥,你不知道,当初在广州,我妈头一眼看到立青,就说他脸上有气象。」 「真的,气象在哪儿,哪儿是气象?」林娥问。 「你听瞿霞扯!有气象还做教书匠?老穆,那图你得跟你手下说好了,得用东洋纸给我印,可别拿咱边区造煳弄我,那可都是送旅长以上指挥员揣口袋里用的。打仗有张可心的地图,可不就像男人有个可心的好老婆一样重要。」立青带着几分醉意,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瞧瞧,命令我了。我老穆就听你一回吆喝!」穆震方可心地笑了。 「谁让你官做得大,又是我的同窗,现在又娶了瞿霞,咱这是亲上加亲了,我不吃你喝你的,不让你做点事,还真对不住咱这关系……」 「亲上加亲好,对不对,林娥,你们也可以亲上加亲嘛!」穆震方对着林娥,朝立青一努嘴。林娥一下子明白了穆震方和瞿霞的用意,羞涩地笑了。 此时的立青已经喝到了云里雾里,张口说道:「林娥的儿子我姐在养着,我和她早就亲上加亲了,是不是,林娥?」 穆震方和瞿霞面面相觑。 立青又举起酒杯:「来来来,瞿霞,我敬你一杯,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咱俩什么关系?革命关系!战友关系!这关系比什么关系都亲呢……」 二十三 高高的天线矗立在军委电报室的屋顶上,屋内传出嘀嘀哒哒的电讯声。立青等候在门旁。一会儿,林娥从门内探出身来,一看是立青,笑着问:「有事吗?」 立青拿出份电报交给林娥:「你把电报送到我们那儿,人家得回电报吧。一来一往,我这个队长就成送信的了!」 原来抗大高级短训班的学员老廖来培训前是八路军一一五师的政委,收到该师师长老贺发来的电报,自然要给师长老贺回一封。于是老廖就把拟好的电报稿交给了立青,请立青代交电报室拍发。 「看你说的,大官我见得多了,谁是谁的使唤?你杨立青也不比他们差哪儿去。」林娥嗔道。接着,立青又向林娥问起瞿霞的情况。林娥告诉立青,瞿霞同穆震方结婚后,穆震方对瞿霞体贴入微,二人在一起生活得很好。 「四一二政变在上海,我当时是党军第二师营长,十几名中共人士在我的眼前被枪毙,其中的一个年轻姑娘,长得和瞿霞简直太像了。所以,我说瞿霞是我的革命引路人,一点也不是客气。正是那个残暴的场面,促使我开始从内心深处琢磨,走上革命道路……」立青说起这段回忆,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当中。 「这些,你都对瞿霞说过吗?」林娥问。 「我对谁也没说过,对瞿恩也没有说。你是第一个。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这个事,穆震方在湘赣边境差点枪毙了我,就那样我也没说……」 「我能理解,我也在敌人的心脏里呆过,知道什么是信念。不同的信念,必然会有不同的选择。」 立青感激地说道:「难怪瞿恩会选择你,而不是我的姐姐。我原以为他们会结婚的,你没出现之前,我一直觉得会有那种可能。瞿恩和我姐立华都太理性了,他们爱得很苦,彼此都苦苦地坚守。」 一提到瞿恩,林娥的眼圈又红了:「不说他了……刚离开瞿恩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想他,现在好一些了,可还是不说为好。」 分手的时候,林娥从口袋里掏出两节电池递给立青,说:「那天我看你找老穆要电池,我的电筒里刚好有一副,你拿去用!」 「嗐,你们女同志晚上比我们更需要电筒,我一个大活人,到哪儿不能抓一副来。」立青说罢,转身离去。 国民党二战区长官派了个军官代表团到抗大高级培训班参观学习,范希亮也是代表团成员之一。参观学习之余,范希亮抽空来找立青。立青见范希亮一个人,调侃道:「你老范怎么单熘儿,不去那边看看?」 「看什么看,该学的,你杨老弟早上门教过了。和那些生头挤一块儿,傻笑?」 「还是老毛病,你老范是一只白鹤扎在鸡堆里。」 「来这儿,得会看,凡事都有法门。」范希亮若有所思道。 「你们不是也在办学,重庆西安,你们办了多少军校,我们才办一座,瞧不上是怎么着?」 范希亮笑笑:「这倒也是,我们的委员长兼了三十七个军校校长,只有一个兽医学校的校长他不肯兼!」 第111页 立青哈哈笑了:「你老范还是那么嘴巴不饶人。」 「来延安才知道,你们还真是穷得叮噹响,像你这样的,还五个人挤一孔破窑洞。」 「人比人气死人。双方的起点不同,合作之始,一方是匪,一方执政;一方破衣烂衫,一方掌握了全部国家机器。所以,天塌下来,你们高个子顶着,担负正面战场作战,也应该。」 「噢,你立青算是说了句公道话。」范希亮说。 「可中国的抗战,不仅仅是正规军的抗战,也不只是城市的抗战,更有广大敌后农村地区的抗战,每一村庄,每一农户的全民抗战。这方面,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是中坚。」 范希亮笑笑:「当仁不让!是呀,你们是游击大师,此地是游击战争的最高学府呢,草蓬里没准还真能飞出金凤凰!」 接着范希亮又关心地问立青:「立青,延安有不少漂亮姑娘,你怎么不找一个,还做童男子呢?」 立青昂首说道:「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范希亮给了立青胸口一拳:「你就唱高调,少来!」 延河水在脚下滔滔流淌,立青与林娥在河边散步。立青突然从口袋掏出个东西递给林娥:「哦对了,你尝尝这个。」林娥接过来:「巧克力?你从哪儿弄来的稀罕东西?」立青说是范希亮给的,自己捨不得吃,带给林娥尝尝。说完,立青又怕林娥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巧克力归巧克力,人归人,两回事!」 林娥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小心眼,民族大义嘛!」立青从心底里感激林娥,不由朝林娥又多望了几眼。林娥的面颊上泛起两片红晕。 「老范说,黄埔与我同期同班的,就我一个人没结婚了。老早他就把他在上海医院做护士的妹妹介绍给我,那天,还谈起此事。」立青边走边说。 「姓范?是上海医院的范护士?」林娥一怔。 「哦,你认识?」 林娥点点头:「范护士曾经搭救过我,和我的儿子……」林娥又想起了那段痛苦的日子,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林娥停顿一下,定了定神,对立青说:「范护士那么漂亮,人也很善良,你干吗不娶她?」 「……」立青张嘴要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 该要分手了,林娥对立青说,组织上调她到重庆去,在八路军办事处工作,「明天就走。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唔——」立青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你姐你爹,我可以替你做。」林娥说。 「这是怎么了,都离我而去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啊?林娥。」立青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林娥笑笑说:「延安的姑娘挺多的,找一个吧,新的叶芽不生出来,旧叶儿就会一直挂在枝头上。」 「不,我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不会像瞿霞老穆那样,两个食堂打饭,再凑到一张炕上吃,这日子我过不了。我渴望去战场,带我的兵去,金戈铁马,纵横驰骋,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那才是我!」 林娥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眼中满是柔情。 林娥离开延安前往重庆的头一天晚上,立青还是忍不住赶来看望。一则是送行,二则是想跟林娥说一说屡屡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的话。到了林娥宿舍的围墙外,立青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叫林娥出来,就在那来来回回地徘徊着。 窑洞里面,林娥同宿舍的女同志都在洗刷。忽然进来一个端盆的女同志:「吓死我了,围墙外站了个人影,好像是找你的,林娥!」 林娥一怔:「谁找我?」 「就是抗大的那个团长。」 林娥赶紧走出门来,看到立青,关切地说:「这么晚了,你这一路上过来可不好走!」 「你明天怎么走?」立青没想到林娥就这么出来了,有点语无伦次地问道。 「有一架苏联人的飞机要去兰州,从兰州再搭去重庆的班机。」 「你这次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立青努力让自己定下神来。 「那可不是我能说了算。」林娥说。 立青鼓起勇气说道:「林娥,有些话我……」 林娥看着立青,满脸鼓励的神情,柔声说道:「你什么?」 「噢,重庆那边,日本人轰炸得很厉害,你得小心,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伤。」立青想要表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急得他浑身直冒汗。 「你也一样,多加保重……」林娥看到立青窘迫的样子,不想立青为难,于是赶紧把话题岔开,「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立华?」 「噢,你就说,她那儿子很可爱,上次在南京,我应该亲亲他一口的,没顾上。」 林娥微笑地点点头。立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里。倒是林娥话里有话地说道:「你的电筒总算配上电池了。」 「是的,这一路没它还真不行……」 宿舍里边传出女人的喊声:「林娥!我们可是熄灯了,一会儿别忘了插门呀!」接着是一阵清脆的「咯咯咯」的笑声。 「她们笑什么?」立青明知故问。 「你说笑什么?」林娥说罢,也笑了。 林娥认真地看着立青:「立青,你和你哥哥还真有点像,别的都能唿风唤雨,唯独……算了,不说了。」 第112页 「干吗说半句留半句?」立青听林娥提到立仁,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 「你父亲六十大寿那天,他带我去了你们家,他那时不知道我已经和瞿恩结婚了,他让我扮成他的女朋友,让你父亲高兴。」 立青绷下了脸:「立仁他也喜欢你,是吗?」 「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同那个参与杀害我丈夫的人好呢?」林娥低声说道。 立青怔住了。 「立青,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路上不好走。」 立青像受了某种暗示似的,真的转过身去,还没有迈步,就听林娥又说道:「记住,立青,在我这儿,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就是你,没人能和你一样。」林娥说罢,也转身回去了。 立青转身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林娥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抗大高级培训班宿舍的窑洞外,一架螺旋桨式客机从立青头顶上飞过。立青端着手中的饭盆,目光随着飞机渐渐远去,一脸的忧伤。学员老廖跑来说道:「飞了吧?」 「可不是,飞掉了,也怪我,小心眼了。」 「教训深刻呢,立青,咱是打鬼子的人,枪林弹雨的,没准哪天就小辫子朝天了,这么个水嫩的女人,你不珍惜,等闭上眼睛的时候,你就后悔吧!」老廖说完,捧饭碗走了。 立青蹲身喝自己的粥,没劲极了。 就在立青垂头丧气喝粥的时候,一匹战马飞奔而来,通信员在马上高叫:「杨队长,哪位是杨队长?」话音未落,就纵马驰进院子,从皮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立青:「您的信,穆局长让我送来的!」 这是林娥临上飞机前写给立青的信。信封上「立青收」几个字,字迹娟秀。立青急切地拆开信封,展开纸张,一字字地读下去。 「立青:我爱你!我知道,我如果不首先说出来,你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说。也是到了机场,我才想到,我必须要对你说。我一生中爱过的那个男人,他不只一次地对我深情地描绘过你。我那时候不理解,为什么一个老师会对他的学生有那么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和爱。后来我弄清楚了,他对你,不只是师生的感情,还有一份对你姐姐的忧伤和怀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并不仅仅只代表他自己,他还承载着别人的情感和期许。我对我深爱的男人所欣赏的学生也是那样的倍感亲切。在你生命中有着我丈夫的心血和情感,我迷恋这份双重的感情,我热爱这两颗重合的生命,我分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只想大声地对你喊:我爱你,立青!不管你以后爱不爱我,我都要这样说。是的,仿佛你就是这个世界为我准备的,拥抱了你,我就拥抱了我所有的爱,眼前的,过去的,还有未来的……」 看完信,立青笑了。他抬眼望向飞机消失的天际,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甜蜜。 自从日本军队对重庆发动空袭以来,防空警报声每天都会在重庆上空久久地迴荡。 机场的警报不断地嘶鸣着,两名手执小旗、口衔哨子的地勤人员,示意刚下机的乘客进入机场防空工事。一群手提行李的军政人员,行色匆匆地按指挥奔入防空地下工事。手提行李的林娥夹杂在人群中,吃力地跟着。 工事内早已挤满了乘客,可依然有人叫道:「往里点!往里点!挤一挤!」 就在林娥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这边——」说着手中的行李就被人接了过去,随即又被那人拉着走过人堆,来到一个宽松的角落。 站定后,林娥抬脸一看,怔住了:「立仁!怎么会是你?」 「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了。」立仁微笑着说。 「你从哪来?」林娥问。 「香港飞来的,中午就困这儿了,说是有轰炸。你从延安飞来的?」 「从兰州转飞过来,机场不让落,飞机在空中兜了半小时,直到没油了,才让落下来。」 「战争期间,总是这样,一切都乱糟糟的。」立仁老练地说。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就听到飞机俯冲时刺耳的怪叫声传来,轰炸开始了。霎时间天摇地动,震耳欲聋,防空工事内的尘土纷纷下落,电灯也骤然熄灭。黑暗中,立仁伸出臂膀,搂住了林娥。 林娥不动声色地挣脱了立仁的膀臂。 「你比上次又漂亮了。」立仁说。 林娥浅浅一笑,也不作答。 「调你来办事处了?」立仁继续问道。 林娥依然没理会。 「是啊,你还记着仇呢。立青怎么样?你们常见面吗?」 林娥点点头。 「有人接吗?没有的话,等会儿用我的车送你。」立仁依然不甘心。 「不用,有人接。」林娥的回答让立仁很是失望。 一位身穿军服的男人从防空工事外进来,大声问道:「林娥在吗?八路军办事处的林娥在吗?」 「在呢,我就是——」林娥赶紧走上前去,跟着那人走出防空工事,然后转身对立仁笑了笑,说道:「再见!」 重庆军事委员会楚材办公室里,楚材正在对风尘僕僕赶回的立仁介绍着调他回来的原因:「调你回来,是因为日军对我重庆陪都狂轰滥炸,我们急切需要防空情报,而军统那边搞的情报又完全不着边际,因此是我建议校长任命你为防空司令部的情报主任。对日情报你是开山之人,由你来管我放心。」 第113页 「在香港过来时,我们从英国人那里弄到一则情报,日本海军航空兵刚从义大利进口了一百架br20型重型轰炸机,专门用于轰炸重庆。」立仁说。 「你看你看,你人未到,就已经进入了情况。」楚材亦喜亦忧地说道。 立仁认为日本军部对重庆轰炸的指导思想,就是要胁迫三百万陪都民众为人质,实行无差别血腥轰炸,迫使国民政府投降。 「自日本统帅部下达101、102轰炸计划以来,他们就在重庆无休止地轰炸,制造了多起一次死亡三千人以上的血案,半个重庆都已毁掉了。你的任务,就是要做到对来袭日机的行踪了如指掌,什么航向、什么坐标,以及目的地是哪儿,都要十分十分地精确,避免再出大的空袭惨案。」楚材向立仁交代工作任务。 「明白。」立仁斩钉截铁地答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内,林娥正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接受分配给她的任务。 「重庆人的头上只掉一种炸弹,日本人从飞机上扔下的炸弹。而我们八路军办事处,头上却悬了两种炸弹。除了日本人的,还有一种是什么你知道吗?」办事处首长对林娥说。 林娥没有说话,认真地看着首长。 「自从去年国民党全会通过了《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办事处的日子很不好过。出门有盯梢,电台有监听,反共宣传到处都有。所以我说我们头上悬着两种炸弹,另一种就叫做,分裂炸弹。」 林娥点头会意。 「此次从延安调你来,就是要让你同时对付这两种炸弹。」首长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手册,推到林娥面前,「这是我太岳分区部队刚从一架坠毁的日军飞机上拿到的,日本陆军航空队电台通讯秘密文件,关于飞机空对空、空对地通讯联络的一些密码规定,都在上面。」 办事处首长交给林娥的任务是,利用大功率电台,对日军空袭重庆的机群实行无线监听,根据破译的机群不同时刻的密电,分析出它们的航向、坐标和轰炸目标,做到对日机行踪了如指掌。拿到情报后,再由办事处转达给重庆防空司令部。 「我们就是要用实际行动,支援重庆人民,粉碎反动势力反共分裂的图谋。」办事处首长严肃地说。 「首长放心,我一定努力工作。」林娥回答。 立华家的院子里,董建昌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铁锹,满头大汗地从防空工事内钻出来,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大隧道案发生后,立华就不让老人孩子往公共防空坑道跑了,说是别没炸死,给挤死了。于是趁董建昌来重庆,让他在自家挖一个防空工事。 立华给董建昌递上毛巾、茶杯、扇子。杨廷鹤在一边看着也颇为心疼,问道:「你这么大的司令官,在部队也像这样亲自动手?」 「没办法,都是新补的生头,老兵在武汉都打光了,不亲自动手不行。在家里和在部队都一样!」董建昌无奈地说道,这正是眼下的事实。 杨廷鹤听后很是感动,不断夸董建昌带兵有一套。 二人聊着,最终杨廷鹤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次到重庆做什么来了?」言下之意就是你董建昌来重庆不会是专门为了回家挖防空工事的吧? 「别提了,有些事没法提。」董建昌无奈地摇摇头。 「噢,说说我听听?」杨廷鹤来了兴趣。 「事关军事机密,不便说。」董建昌说。 杨廷鹤听到这话,一下子动了肝火,厉声说道:「仗都打到这个份上,老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成天还机密机密的!要我说,最大的事,是民生。日本人摧毁了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吃的、穿的、住的,什么都没有了,是生是死,好像已经没了差别。这种情况下,就要讲民气了,得凭一股子气,一股子不屈不挠的气,顶住小日本。这是什么机密?大白道理呢!要想赢,只能靠民气!」 董建昌登时被教训得灰头土脸。 立华见状赶紧招唿董建昌过去,说道:「你干吗不给他透一点儿风,惹他生气,老爷子就喜欢讨论国策。」 「没法说,老蒋把我从浙南召回来,就是专门为讨论解决新四军问题,老爷子听了,还不得更来火!」 立华一怔:「什么,又要对付共产党?」 电台前,戴着耳机的林娥不断地旋扭调频,各种各样的空中电波被飞快地闪过,林娥仔细地分辨着。在一处刻度线上,林娥停住了旋扭调频,耳机里传来「叽哩哇啦」的日语喊话。 「是汉口的日军w基地?」林娥身旁的同事问道。 林娥点点头,愤愤地说:「嚣张得很,电台上还明语聊天呢!」 「可惜精通日语的老赵住院了,我们也听不懂!」 「没关系,他们行动的时候,会用密码,每架轰炸机上都有一名电报员。」林娥镇静地说。 国民党防空司令部情报中心,立仁正在工作。一名军官进来报告,有关频率上出现新的大功率电台,位置就在重庆市内。 「噢,什么人对此也有兴趣?是空军情报处的?」立仁问。 「问过了,不是他们。」报告的军官回答。 「你再问问军统是怎么一回事。」立仁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不一会儿,刚才那位军官进来回復道:「军统方面说,晚间他们监视到八路军办事处增高了电台天线,估计是他们的。」 第114页 立仁恍然大悟:「这就对了,是她来了,我在机场遇见过……给我接八路军办事处,我要找林娥说话!」立仁拿着话筒等待着,不一会儿,话筒那头传来林娥的声音。 立仁同林娥客套了几句后就直接转入正题,问道:「怎么林娥,你们对日本空军也充满兴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娥说。 「咱们是同行,谁能瞒住谁呀?」 「我没有时间跟你闲聊,你有什么事吗?」林娥说着,就要挂断电话。 「你别挂电话,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能力,但对日本空军的情报,搞起来,你恐怕没有条件,你需要最为精确的战区空域图。你还要各种航空计算装置和人员。还有密布地面各点的对空观测哨。只有将这些条件加起来,你的工作才可能有效。」立仁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你对我们一点儿也不陌生嘛!」林娥说。 「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立仁洋洋自得。 「我劝你还是把心思放在日本空军那儿,别放在我们这儿。八路军可是一架飞机也没有!」林娥略带讽刺地说道。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你那里得到了什么,也只有送我这儿才有价值,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合作吗?」立仁继续说道。 「怎么个合作?」 「林娥,受重庆防空司令部直接指挥的各种专业人员,有十万之巨,消防、警备、交通管制、灯火管制、避难管理、工务、救护、防毒、伪装、配给,空军和高炮部队、各类补充兵团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你那里如果有什么发现,别忘了向我透露一下。就打这个电话。晚安,林娥!」 他敛住笑,慢慢放下话筒,那神情就像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将军。 指挥室的军官见立仁要和八路军合作,有点不大理解。 立仁说:「我不是对八路军感兴趣,我只对这女人感兴趣。她做事我太了解了,她对数字有超乎寻常的天赋,是共产党的密码专家。这个女人在重庆出现,决非偶然……」 八路军办事处电讯室,林娥一边吃饭,一边值守着电台。办事处首长走进来问道:「怎么样,林娥,有新的情况吗?」林娥向首长报告说,已经判明来袭敌机为日本陆军航空队第三飞行团,以及日本海军第二联合航空队所属的两个大型轰炸编队。 「飞机起飞后,日军海军编队长官曾向陆军编队长官发了密电。」林娥报告。 「密电是怎么说的?」首长问。 「他们相约在涪陵上空开午饭,公布的菜谱有烤鸡、寿司和蔬菜沙拉。海军编队长官开玩笑,说如果今天能干掉黄山官邸,他会请对方全体去东湖菜馆吃烤鳗鱼喝清酒。」林娥一字不漏地向首长报告。 「他们拿黄山官邸开玩笑?」 「电报里提到了这个词。」 「涪陵在汉口至重庆的半途,两批敌机飞来重庆空袭已是确定无疑。但拿黄山官邸开玩笑,会是偶然的?」首长在分析。 「很难确定。」 「继续监听,我把情况马上报告给周副主席。」首长神情严肃地离开电讯室。 「首长为什么对黄山官邸这么敏感?」林娥不解地问道。 「当然敏感,蒋介石就住在黄山官邸。」一位比林娥早来重庆工作的电报员告诉林娥。 林娥一惊:「真的?」 办事处首长将林娥监听到的情报向周副主席汇报后,周副主席认为这个情报非常重要,必须立即把「黄山官邸」的消息通报给防空司令部。但考虑到国共两党关系近期很微妙,为避曲意逢迎之嫌,周副主席特别指示由业务人员对口通报。 按照首长传达的周副主席的指示,林娥给立仁打去电话。 「是林娥啊!什么,有情报显示来袭敌机要攻击那里?你能给我透露一下来源吗?林娥,此事太大,万一又是虚惊一场,我不好交待。尤其是情报来自你们那里,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上面,彼此成见太深,所以……」立仁听了林娥所介绍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想要弄清林娥情报的来源。 「我们出于善意,向你们作通报。来源不能告诉你们,这是行内的规矩。你们没有必要吃了鸡蛋,还要问一问鸡蛋是由哪只母鸡生的。」林娥不卑不亢地应对着。 立仁相当失望地放下电话,神色犹豫地问旁边一名军官:「我问你,黄山官邸的地下工事是否坚固?」 「长官,怎么好好的问起这个?」 「我要你回答我!」立仁厉声道。 「去年工兵三团曾在那里修筑了钢筋混凝土地下休息室和会议室,应该是很坚固。」那位军官回答说。 「那就好……」立仁的心情万分复杂。 悽厉的防空警报和着天空中敌机机群的唿啸声再次响起,让人不寒而慄。不一会儿,地动山摇,剧烈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此时的立仁正在空情指挥室,他现在只想知道林娥情报是否可靠,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 不久,一名参谋走了进来,向立仁报告:「两批共七十八架重型轰炸机对南市及江边目标实施了轰炸。其中的六架超低空对黄山官邸投下五枚新型重磅炸弹——」 立仁听了,脸色苍白。 第115页 「其中一枚直接命中官邸,官邸建筑物破碎,烟尘达二十多米高。伤亡情况不详,官邸所有通讯联络中断。」军官见立仁表情紧张,顿了顿,继续说道。 立仁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命令道:「宪兵十三团马上赶往黄山官邸,封锁现场,消防救护工兵分队立刻全力救助!快!快去现场!」 空情指挥室里立即响起一片电话忙碌声。 「快,问问侍从室,委座是否在黄山官邸!」立仁紧张得几乎就要崩溃了。 「主任,究竟怎么回事,事前您似乎已有预感!」那名向立仁报告的参谋问道。 立仁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说:「别再提这事了,黄山官邸如有大的不测,你我就是玩忽职守,犯有弒君之罪!」 不一会,另一名参谋来报:「长官,侍从室联繫上了,委员长轰炸时不在黄山官邸。」 立仁长长吁了一口气:「天啦!险些做了歷史罪人……」 二十四 黄山官邸事件之后,立仁认为,国共双方合作不能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还必须有一些实际行动的操作。尤其是在重庆防空上,虽然国民党掌握了大量的防空资源,但在情报搜集处理方面,共产党也有其独到一面,黄山官邸事件就是生动的一例。本着合作的愿望,立仁专程来到八路军办事处进行协商。此外为了使自己的目标能够更好地达成,立仁还专门把小费明也一起带了过去。 立仁的轿车在八路军办事处前停下,立仁领着费明从车上走了下来。 「大舅,这是什么地方?」费明惊奇地问。 「林阿姨住的地方。」 「我见过她吗?」费明又问。 「你见过啊,三年前在南京。」 说着,立仁就带着小费明进了办事处,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取出延安带来的红枣核桃,热情地招待二人。看着小费明求助地看着自己,立仁说道:「吃吧,到这儿,你也就算到家了。」小费明这才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时,办事处首长和林娥一起走了进来。「你好呀,杨主任,还有你,小朋友,几岁了?」首长亲切地打着招唿。 首长与立仁握过手后,又把目光转向小费明。可小费明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着林娥,而林娥也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小费明。 首长看到这个情景,对立仁说:「我们去隔壁谈吧!」说完,就带着立仁走了出去。 屋内剩下了林娥和自己的儿子。林娥强抑着自己心中的冲动,缓缓蹲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着小费明的脑袋。费明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林娥。 「几年级了?」林娥问道。 「四年级。」费明轻声答道。 林娥问一句,小费明答一句。虽然似曾相识,但又显得很陌生。看到小费明的鼻涕流了出来,林娥从怀里掏出手帕,帮小费明擦干净。也许是母亲特有的体香,给孩子带来了某种心理的暗示,小费明说:「阿姨,这味道真好闻。」 「是这手帕?」林娥诧异道。 「你头髮上也有。」小费明特意用手指了指林娥的头髮。 「是吗?你也很好闻,一股子奶气呢……」林娥把自己的儿子搂在怀中,在他的头顶上细细地闻着,泪水差点就掉了下来。 在隔壁房间内,立仁拐弯抹角地提到八路军破译日军密码的事,并巧妙地表达了合作的意向。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破译了他们的密码?」首长笑眯眯地看向立仁。 「……我们从不久前的黄山官邸被炸事件中领悟到的。」 「领悟到的?凭什么领悟的?」 「凭直觉,就像隔壁的那对母子,你没发现刚刚那孩子的直觉很特殊吗?」立仁故意岔开话题,把话头引向林娥母子,并大致把林娥母子的情况讲述了一遍。办事处首长听完后告诉立仁,这些情况他也早已知道,因为他和瞿恩在上海的时候就是同事、战友。 立仁恍然大悟,这回是遇上老对手了!非*凡*论*坛 「我们对日本空军的无线监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日本空军一直使用的是『移位密码法』,今年年初,他们密电的密码组织已彻底更换,採用了新的高级密码,『加乱数法密码』,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失去了破译手段。现在,你们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我们很欣慰,愿意拿出专门班子和积累的情报资料,与你们携手合作,以此为突破口,争取掌握日本空军的全部通讯。」立仁说出了己方的优势,并尽力表达着自己的坦诚。 「这样吧,我们同意合作,但要一步步来,先易后难,由浅到深。这里,有一些我们近期截获的日本空军的密电来往,你们先把这些落实了,我们再谈进一步合作。」首长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破译电报,递给了立仁。 立仁接过来,在相应文件上签了字,就此达成合作意向。 回到防空司令部情报中心,立仁立即召集军官们,分头审阅研究八路军提供的破译电文。 一名军官向立仁报告,「八路军送来的电文,情报价值很高,尤其是其中的一份,涉及日本陆军第三飞行师团中将师团长中原盛孝的行程。」 「噢?」立仁一怔。 「此人是重庆轰炸的元兇之一,可以考虑干掉他!」军官狠狠地说。 「把电文拿过来,我看看。」 第116页 军官取回电文,呈给立仁。 立仁认真地看着,军官继续解释道:「电文本身的含义很简单,为日本在台湾的松山空军基地,发往汉口w基地的通报密电,询问h专机到达时间。」 「h专机指的就是中原盛孝?」立仁问。 「根据我们往昔的情报积累,h就是中原盛孝的代号。此为日本空军的惯例,他们的高级将领乘坐军用飞机巡视,每到一站,就会向下发出通报密电。日前中原盛孝中将正在汉口w基地,他的下一站,就是台湾松山基地。」 「干掉他有可能吗?」立仁问。 「只要我们预先弄到他从汉口的起飞时间,就可以动用我们存放在南宁机场的两架p-26战斗机,将他击落在半途之中!」 「这个想法大胆,也可行!」立仁当机立断,并立即与八路军办事处取得联繫,协商相关事宜。 八路军办事处收到立仁的通报后决定,由林娥协助国民党防空司令部情报处破译日空军w基地密码,弄清h专机在汉口的准确起飞时间。 林娥和助手来到防空司令部,立仁亲自陪着林娥来到情报室,只听里面传出「嘀嘀哒哒」的一片电讯声,杂乱忙碌。 「林娥,这里所有的电台都在为你服务,第一次合作,一定得拿下!」立仁把林娥领进了绝对机密的情报室。「已经有了一些抄报,你们可以工作了。后续电报我们将不断给你们送来,祝你们顺利!」说完,微笑着带门离去。 「杨主任和你很熟?」林娥的助手问道。 「岂止是很熟……」林娥也笑了,笑得不置可否。 一夜下来,林娥等人的工作并没有取得很大的进展。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天光由窗外泻入。林娥与助手仍然在一封封地审阅着电文,并不断地将电文排除。同时,新的电报又不断地由人送进来。 「林小姐,这几份是早晨刚刚截获的,主任想请您先看!」一个人走进来递给林娥一份电报。林娥接过来,同时分出一部分给助手。 「林大姐,您看这份,会不会是它——」助手把其中的一份电报递给林娥。 林娥接过来一看,吁出长长一口气:「就是它!」于是抓起笔,直接在电报上译出文字。 立仁正在指挥室里焦急地等待,一名军官激动地沖了进来,手执电文,兴奋地说道:「主任,拿到了,h专机今天中午十一点五十五分从汉口机场起飞!」立仁接过林娥译出来的电报,仔细地一字不漏地读着。 「那个姓林的太厉害了,完全不带密码本,直接就破译出来了。」军官在一旁说。 「你才知道,她是个数字奇才,有超人的记忆力!」立仁拿电报的手有点颤抖了,大声地命令,「马上通知空军,他们可以动起来了!」 忙碌了整整一昼夜的林娥刚回到了八路军办事处,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了从延安赶来的瞿霞。惊喜之余,两人一下子抱成了一团,「咯咯咯」地笑着。「只知道办事处要一个懂日语的,没想到把你派来了,太好了!」林娥说。 「你当然满意,我可不止给你做日语翻译,还是你的信使呢!」瞿霞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是谁来的?」林娥问道。 「你看看信就知道了,我动身时,他带了抗大学员队到冀中军区实习去了,目标是带出一百个连长来!」瞿霞口中说的「他」,显然指的是立青。 「唔,他又去战场了?」 「他那种人,不打仗能活下去吗?」 两人正在房间内说着话,突然门外传来一片欢唿声。随后,首长笑嘻嘻地走进来对林娥说道:「林娥呀,防空司令部刚才打来感谢电话,两架中国飞机一小时前在华南上空,打掉了一架日本军用运输机,机上的日军第三飞行师团长中原盛孝中将摔死了!防空司令部点名让你去参加庆功晚宴。你不要腼腆,大大方方地去,穿上咱八路军军服。这是双方合作之功,少了哪一家,都办不到!」 防空司令部晚宴上,立仁陪着楚材在酒座间走动,一一介绍着到场的客人,楚材逐一与他们握手、碰杯。 到林娥面前,立仁向楚材介绍说:「八路军办事处有功人员林娥小姐。」 「久仰,林小姐!感谢你为国家服务!」楚材客气道。 「抗战杀敌,八路军职责所系。」 「我们以前见过吗?」楚材忽然发现林娥有点面熟。 林娥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见过,十年前您视察中统上海站时见过面。」立仁笑着说。 楚材会意道:「我说,似曾相识燕归来呀,林小姐,希望以后多多合作。您请坐。」说完就端着酒杯向别的桌子走去,边走边回头问立仁:「这就是你原先的梦中情人?」 「你就别拿我开心了。」立仁尴尬地。 「你要小心噢,十年前的教训要吸取,三十六计之『美人计』!」楚材说。 「多疑了,楚长官,我们只是情报合作,扯不上别的,有什么办法,钥匙在人家手上。」立仁一脸的苦笑。 「我先打你招唿,顾祝同那儿就要对皖南的新四军动手了,不要想入非非,我们和共产党的分歧是根本性的,无法调和。」楚材直直地看向立仁的眼睛。 村头老槐树下,二十名抗大学员端坐在地上。队列的前面,放了一张农家小桌,立青坐在桌前的小椅上,正在给学员们训话:「我瞧你们一个个怎么像霜打的茄子,全都提不起精神?」 第117页 见学员们一个个不吭声,立青不高兴地说:「啊,怎么回事?在学校你们天天吵着要上前线。现在到前线了,精神头哪去了?」 一名学员站起来,嘟着嘴说:「杨队长,咱是来打仗,杀鬼子的,不是来住旅店的。」 一人领了头,全体学员顿时都营营嗡嗡地说了起来。 「叫咱来带兵,可兵在哪儿呢?」 「对嘛,不能这么做,说好来做连长的,这倒好,一个位置也不让!」 「三分区的领导,就是本位主义!」 …… 立青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学员。待大家逐渐安静下来,立青说:「都说完了?是不是轮到我说了?」说着拣起桌上的地图,挂在树干上,继续道,「想带兵好啊,现在我来回答你们兵在哪里?请看图——」 立青指着地图:「作为你们的校友,冀中军区贺司令忍痛割爱划出了这么一大片风水宝地,送给我们抗大五分队作为实习的作战区域!」 学员们疑惑地看向挂在树上的地图。 「你们要问,这图上有什么?我不能不如实地告诉你们:有鬼子!有伪军!还有不那么友好的顽军。你们又要问了,那我们的人在哪儿?」 面对立青的问题,学员们一个个都答不上来,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眼前,就只有你们这二十员大将!」 学员们面面相觑。 「贺司令同我商量,在冀中军区做连长是要有本事的。什么本事?要有从无到有的本事。没有谁可以吃现成的。一人一支驳壳枪一枚大印,就是武工队长,就是冀中军区八路军的连长了。何大康,你站起来,给你这个条件,你小子能在敌后,给我拉起一支队伍来吗?」立青指向队列中的一个学员,大声地问。 何大康站了起来,认真地思考着。立青并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 一会,何大康回答道:「队长,咱不是生头,入学前咱就是区小队长,敌后工作咱不是没做过。可那是在咱家乡,十里八村的都是乡里乡亲,人头熟,一唿百应。可这儿,咱不熟呀,怎么拉队伍?谁听你的?」 立青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告诉学员们,狼窝虎穴内单枪匹马,人地两生,是有些困难,贺司令在同他商量时也考虑过这些实际情况,所以划分给抗大五分队作为实习的作战区域,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普通群众且不说,就连乡保甲长维持会,很多都是与八路军有着一定的关系。另外,除了发给每人一支枪一枚大印之外,还给每人配了一名联络员,这些联络员都由当地的党员和抗日积极分子担任。分区的独立营也常在这一带巡弋,唿应群众发动工作。学员们听了立青的介绍,脸上渐显起色,露出满意。 「我们的抗大,区别于任何其他军事学校,就在于游击战争是我们的主课。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建立起武装工作队伍是抗大的第一要义。学在课堂,歷在战场,你们的学问深浅,就看你们的实践了。我们每个人有没有勇气,拿出一份完满的答捲来回报我们的母校,就全看今后半年,你们每个人的战斗和工作了。」立青进一步动员道。 学员们的神色,一个个庄重起来。 立青见状,总结道:「作为你们的带队老师,我杨立青哪也不去,就陪着各位在冀中军区扎下根来,一定要学有所获!」 一把驳壳枪,一枚简单的印章摆到桌子上,一个学员过来,接受立青的指点后,就带着枪和印章去开拓自己的战场了。立青在冀中军区参谋的协助下,挨个地给学员分配去向。 学员何大康走上前来,接过枪,顺手又把印揣在怀中。立青见状嘱咐说:「你何大康别光顾着领枪领印,关键是这图,我可是花了一天一夜为你们每人画了一张不同的工作区域图出来。」 说完立青从一叠图里抽出一张,「别乱拿,都是编了号的,你何大康是06号!来来来,我给你讲解一下。」何大康赶紧把脑袋凑过来,顺着立青的手指观察着地图。 「看到没有?半个平安县,都在这张纸上了。你何大康若是一条鱼,这就是一汪活水。你若是一只鸟,这就是一片密林。带红色标记的村庄,是咱的红色堡垒村;蓝色标记的是顽军的辖区;黑色标记的是日伪占领区;没有标记的,那就是三不管的待开发区。你应该明白你的屁股坐在哪儿?拳头应该砸在哪儿?首先是立足,争取群众,锄奸除害,建立基本骨干队伍。有了人枪,再抡你的三板斧……」 「杨队长,咱懂,咱也不是小学生。」何大康自信地说。 「懂就好,把你的大印拿出来!」 何大康掏出刚揣好的印,立青接过去蘸了印泥,在嘴上哈哈,直接盖在图上。 「你们二十个人,二十颗印,尺寸一样,分量一样。半年之后,如果它还是一枚印,那就没意思了。它得是一支队伍,一小片天下,成千上万颗的人心民意。」 何大康接过印章和地图,揣好,向立青敬了一个礼,转身就走。 「祝你一切顺利!下一个……」立青看着何大康的背影说道。 这是冀中平原上一座普通的村庄,因庄里王姓居多,故名王家庄。此时,十几名日军在村里强拉大牲口和大车,登时引起一阵鸡飞狗跳。维持会长跟在日军小队长身后连连哀求道:「太君太君,使不得!使不得!」 第118页 「你的,什么的干活?」日军小队长把眼一瞪。 「太君,我是王家庄的维持会长。」维持会长点头哈腰,谦恭地说。 「噢,会长!那你快快地,把牲口大车统统地交出来,我的,统统的要用!」 「太君,这牲口大车咱庄是备着的,明天宫崎太君要用,你拉走了,他来了,我怎么交差?」维持会长显得相当地为难。 「噢,宫崎少佐,我的朋友,他的,就是我的!」 日军小队长白手套一挥,对部下大喊:「统统带走——」 王家庄的老百姓和维持会长无奈地看着牲口大车被强行拖走,一点办法都没有。忽然,何大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维持会长身后,只见他对维持会长一阵耳语。维持会长听后紧张得不得了,说道:「使不得,八路爷爷,你要是在村上杀一个日本人,明天咱全村老小都活不成。」 何大康十分无奈,一脸的焦虑。 何大康回到住宿的农户家,将腰间的枪丢在炕上,又掏出那枚印,看了看,丢在了枪边上,摇摇头,嘆了口气。突然,屋外一阵狗叫声,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何大康见到来人,惊讶地叫道:「杨队长,你怎么来了?」 「村上的工作你何大康有漏洞呢,我一进庄,驴也叫,狗也咬,这样的环境不利于武工队夜间活动。」立青说。 「局面打不开,顾不上。」 「哪有一来就打开局面的?头三脚总是难踢的。」 「这儿的人缺少血性,跟咱家那边,差太远!男人都像没长那东西,见鬼子点头哈腰的,气死我了。」何大康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十分生气。 立青教育大康毕竟敌占区的老百姓生存本来就不容易,要唤醒他们,靠一两句话恐怕还不行。 「唉,杨队长,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何大康忽然有了主意,掏出图来,对立青说:「你看这是王家庄,这是鬼子的牛市据点,白天就是他们来拉大车的。这是鬼子的马街据点,指挥官是宫崎中队长。两个据点的鬼子好像都要去县城领军需,明天轮到了宫崎中队,我的意思,咱能不能,在他们运输路上,搞他一下子,这样,既不连累敌占区的百姓,又同时鼓舞一下本地的民气,有利于我们将来的武装工作。」 「好吧,这开场锣,我去召独立营来敲,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的仗得靠你们自己打!」立青当即表示支持。临出门前,又回身教何大康说,到了晚上,把村上的驴尾巴都拴在磨盘上,驴叫是要撅尾巴的,尾巴撅不起来,它也就不叫了;另外拿女人的长头髮拌在饭糰里餵狗,狗吃了饭糰,就光顾了拿爪子挠牙了,没工夫叫了。 何大康听了,又惊又喜地说:「可不,这做学生的,什么都得学呢!」 王家庄附近的鬼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这天,他们被八路军打得惨败。 等王家庄的维持会长带着大车赶到战斗现场的时候,只见飘着余烟的战场上残迹斑斑,哭丧着脸的日军小队长凝重地看着眼前惨败景象:几辆大车歪歪斜斜地倒在路边沟里,公路上,土沟下,倒着十几具鬼子尸体,连军装都被人剥了去,只剩下「丁」字兜裆布。四周站满了增援日军,也都哭丧着脸。鬼子兵们神态凝重地搬起同伴的尸体,抬到大车上。 维持会长一脸沉重站在车前,忽然奇异地发现,车上每具鬼子尸体的脸上或是嵴樑上,都盖了一个朱红的印戳:八路军冀中军区平安县惠民区武装工作队!原来这场战斗正是何大康在立青的支持下,带领独立营的战士们干的,一个漂亮的胜仗! 维持会长家里,聚集了一群庄上的老少男女,围在大锅边吃粉条炖肉。 维持会长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天兵天将呀,来如风雨,去如绝弦,十九个鬼子霎时间就没命了!枪、子弹、军装还有县城里领来的给养,全都不见了……」 边上的老少男女都点头称快:「活该!」 正说着,何大康走了进来。「给何同志拿碗盛肉,快快快!」维持会长殷勤地招唿着。 「这是——」何大康不解。 「咱村的规矩,春种麦收都得合起来吃顿公派肉!遇上喜事,人见有份。」维持会长说。 「那今天?」 维持会长笑了:「何同志,难得的喜事。昨儿咱村大牲口和拉车儿都让松尾小队给派走了,今天上午才让回来。可晌午一过,小鬼子又来让我派车,让我带着去,还让换身干净衣服。我还嘀咕,啥事这么隆重?到了那儿,一看,我的个娘呢!宫崎让人给放翻了。让我们收尸来了!」 村民们又一起「嘿儿」、「嘿儿」地乐开了。 「咱村的牲口亏得没派给宫崎!」 「听说鬼子的衣裳都让人剥光了……」 「我这辈子还头一次见鬼子哭呢,鼻涕煳拉的。鬼子哭咱也不敢笑,就在心里直念咒:好好去吧,向你们的天皇报到去吧!」维持会长说得大伙儿都哈哈笑了。 「说是死鬼子的身上都盖了天印呢,是真的吗?」有村民问。 维持会长含笑道:「不错,我特意看了,印上清清楚楚刻着,八路军武工队!」 「解恨呀,这武工队不得了,宫崎那老鬼子多威风呀,照样玩完!」村民说。 第119页 「听说武工队个个使双枪,枪法贼准?」 「咱王家庄什么时候也有武工队就好了。」 维持会长看向何大康,对大伙儿说:「这你们得问何同志了。」 何大康不说话,从墙上揭下鬼子的布告。村民老少男女都惊讶地看着。何大康从怀里掏出枚大印,在嘴上哈哈气,砰地在上面盖了个红彤彤的印戳,完了,将布告交到维持会长手上:「明天,你就拿它去向松尾小队长报信儿,说咱王家庄也有情况了。」 维持会长看完印戳后,把眼睛盯向何大康:「哇,这不就是盖在鬼子脸上的天印?」 何大康点点头,说:「那是罪有应得。从今往后,小日本再来王家庄,他就得当心了!」 「天哪,咱也有撑腰的了!」维持会长和室内的村民们,都高兴地叫了起来。 夜幕笼罩下的杨庄,一片静寂,几声击掌联络声响过,立青从黑暗中钻出来。学员王知风带着两个背枪民兵,走上前来把立青迎进村:「可把你盼来了!走,进村。」 进了村子后,立青接过王知风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接着问道:「转了七八个实习点下来,情况不错,形势喜人,都不同程度地站住脚了,王知风,你这儿怎么样?」 王知风向立青汇报,杨庄所属的新民区,原先设有抗日民主政府,后来斗争严酷,所以撤消了。可政府原先储备的五千斤小麦被一位老党员保存下来了,没地方交,王知风来以后,凭着这枚印章接收下来。 春种开始后,许多农户没有种子,王知风就把这五千斤小麦全部贷给了农户,还是凭的信印,说好了秋收多还五成,这样一来,五千斤小麦就变成了一万斤。一万斤小麦可是一大笔钱!于是,王知风和皇协军第五团拉上了关系,从他们那里买了一批枪枝,组织起了新民区敌后武工队。 「你哪里是武工队长,简直就是个商人。」立青笑着夸赞。 「杨教官,您发给我的这枚大印管用着呢,全凭它变出人枪来。我们在有了一半人枪以后,搞掉了灵谷镇的汉奸队,还没收了杨村自卫队,于是人枪又增了一半。」王知风汇报说。 「好!你是所有学员中,发展最快的。」立青表扬王知风道。忽然想到自己与范希亮的往事,虽然对象不同,做法却几乎一模一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立青来到冀中军区贺司令的指挥所,红大时期的师生相见,分外亲热。简单的客套过后,贺司令忽然对立青说:「你的几个学生不像话,在我的辖区里强行扩充兵员,生绑呀!」 「你具体点儿,行不?」立青诧异道。 「你在王屋区的一个学员,叫什么我忘了。」 「马长信。」 「对,就是这个马长信,你知道他那个武工队现在是多少人吗?」 「我这趟还没跑到他那儿!」 「七百五十人。他妈的,快赶上我的独立营了!」贺司令说。 立青觉得人多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武工队使不完,可以补充到部队,于是说贺司令真是少见多怪。 「可他七百五十人都怎么弄来的,你知道不知道?」贺司令继续道。 「怎么弄的?」立青也好奇起来。 「马长信那小子胆也大,揣根枪带颗印,跑到一个三不管村庄里,进村就召集群众大会,先点名当场任命了班排连长,接着问在场群众抗不抗日,群众说抗日,他就说抗日的都站这边。群众就一拥站到这边。他小子就说,好!抗日的都跟我走,都当兵去吧!」贺司令说。 「知道马长信入校前干什么的?」立青问。 「干什么的?」贺司令还真不知道。 「就是你们三五八旅的骑兵排长,跟你贺司令是一个大单位的。所以,你不能只骂咱抗大,要检讨,咱得一块儿检讨。」立青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检讨?我给你的是粗坯,到你那可是深造呀!」 「是要批评,还要严肃纠正。可你老贺也做绝了,只给一支枪一颗印,你让人家怎么办?一个个都快给你逼疯了。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老贺笑了:「人得逼,不逼能有出息了?百鍊成钢呢立青!」 两人正聊得高兴,电话铃响了。老贺的参谋接听后,扭头说:「太岳军区首长来的,请杨队长说话。」 立青刷地看向老贺:「你老贺没打我的小报告吧?」 「嗐,咱老贺是那种人吗?」 立青赶紧过去接电话:「是我。对,我在三分区!对啊,他是我黄埔六班的班长。什么?是!重复一遍:立刻赶往东山峪带领新二团迎救突围中的第一战区之范希亮部!」 说完,立青砰地放下电话。 「怎么回事?」老贺见立青如此匆忙,忍不住问道。 「日本华北方面军用六个师团把卫立煌的十六个师全部包围在中条山地区。范希亮部在向我太岳军区突围,命令我去营救。」 「那你去,你的人我老贺替你照看!我也是刚看了战报,也不知道卫立煌是怎么指挥的,十六个师都让人包了饺子,死了四万多人,被俘也接近四万人。可日本人只死了六百多人,我老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仗!你快去吧,帮帮场子,要不全军覆没都没准儿。」 「那,我走了,我的学员可全得靠你老贺照看了——」说完,立青向老贺敬了个礼,匆匆而去。 第120页 二十五 中条山,炮弹飞行的尖啸声此起彼落,漫天的烟雾和土石随着炮弹声飞溅着。 从日军包围圈中突围出来的国民党军第十二师的残余部队在山峪小道上扶的扶、抬的抬,正在有条不紊地撤退。师长范希亮提着手枪,带着卫队在队伍中来回穿行,努力把剩下的部队组织起来。 「你!不要跑!过来!」范希亮大声喝向三十五团一营机炮连连长钟立贤,「你的人带出来有多少?」 「死了十一个弟兄,建制还在,傢伙也全部带出来了,就是炮弹少点儿!」钟立贤报告。 「钟立贤,你现在是三十五团一营营长了,你的机炮连就在这里给我设阻击阵地,坚决给我挡住尾随追击的日军第九旅团!」范希亮临阵任命。 「是!」钟立贤回答。 「给我守住峪口,让更多的弟兄冲出去!」范希亮大声命令道。 钟立贤拔枪出手,「砰」地向天开了一枪,冲着正在败退的官兵们大叫:「三十五团的弟兄们,是好汉的就跟我钟立贤留在这儿!」 一群溃兵被喊声唤醒,纷纷在峪口选择阵地架好枪,个个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 后面的日军很快就追了上来,刚刚建立的阵地周围,炮弹雨点般的落了下来。刚刚组织起来的部队马上还以颜色,机枪手怀里的机枪「哒哒哒」地欢叫起来。刚被任命营长的钟立贤大叫:「揍他个狗娘养的!都跟后头三天了,该出出这口恶气!给我打……」 范希亮刚回到十二师师部临时指挥所,就发现多了一名戴少将衔的陌生军官,于是问道:「这位是谁——」 副师长正欲开口,少将双脚一併,砰地行礼:「范师长好!我是赵世铃之四十三军参谋长杜魏生。」 范希亮一怔,回礼道:「四十三军的杜参谋长跑我这来有何公干?」 少将说:「我能单独和范师长说话吗?」 范希亮左右看看,众军官都退了出去。见状,杜魏生向范希亮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是代日本陆军第一军司令官筱冢义男来劝降的,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范希亮。 范希亮冷笑着接过来,打开信封,抽出来一张汇票和一封信。少顷,他目光如炬地看向杜魏生,狠狠地说道:「你也太无耻,敢代日本人来买我——」 范希亮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汇票和信函慢慢撕碎。 少将脸白了:「范将军!范将军!鄙人的的确确是为你好,为你的部队兄弟身家性命而冒死赶来,你你你三思!三思!」 范希亮大叫:「来呀——」 副师长等人赶紧冲进屋来。范希亮手指杜魏生大声喝道:「这个日本特务是谁召来的?」 「是方副参谋长介绍过来的!」副师长回答道。 「把他和方尚良一块给我绑了!」 副师长一怔,范希亮又刷地拔出手枪,厉声道:「执行命令!」 卫队一拥而上,把杜魏生和方尚良绑了起来。很快,屋外响起了清脆的两声枪响。 范希亮厉声说道:「此事通报全体官兵,凡出卖祖宗,勾结日伪者,一旦发现,立即枪决!」 突然,屋外枪炮声大作,一名通信兵冲进来报告:「日军第九旅团已冲上东山峪口,正向我们逼近!」 范希亮镇定地对副师长说:「你带三十五团向西北与八路军联络。我带三十六团向东山峪反冲击。」 「师座,咱们还是换换吧,我带三十六团杀过去,您带三十五团突围,有您范师长在,咱第十二师就在,十二师不能没有您!」 「你他娘的还跟我争,听命令,就这么定下了!」范希亮把眼睛很兇地一瞪。 范希亮身先士卒,冲上阵地,指挥重机枪向鬼子勐烈开火。眼看鬼子就要冲上峪口,范希亮扔掉帽子,拉开胸襟,大喊:「弟兄们,好汉死在阵头上,今天有我无敌,退后偷生者死!一班同退杀班长!一排同退杀排长!我师长退,你们照样杀我!万人齐心!万人同力!坚决把小鬼子打回去!拿刀来——」 话音刚落,副官递上一把大刀片。范希亮一手提枪,一手持刀:「全体上刺刀!听我的号令!与小鬼子白刃格斗!」 只见大批大批的鬼子,端着大盖枪从峪口黑压压地沖了过来!战壕内的十二师士兵也都拿刀的拿刀,上刺刀的上刺刀,眼睛一个个看向范希亮。看到师长的眼中满是杀气,士兵们一个个也亢奋起来。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了激越的冲锋号声。范希亮勐一回头:「是八路军!」 只见立青手端轻机枪沖在队伍的前面,如神兵天将般地冲上阵地。原来立青接到太岳军区首长命令后,火速带领新二团的官兵们前来增援。立青手上的机枪,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沖在前面的鬼子,一排排纷纷倒下。后面的鬼子开始向后退却。范希亮见状跃上阵地,大刀一挥:「沖啊!」 十二师的士兵们随之跃出战壕,奋勇沖向敌阵。 国民党军与共产党部队共同杀敌,势不可当。敌阵中的范希亮与杨立青相遇,立青扔掉了打完子弹的机枪,顺手抄起鬼子尸体上的刺刀枪,与范希亮背靠背地面对残剩的日本兵。 「兄弟,咱哥俩又遇上了!」范希亮说。 「那是,你老范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立青说。 第121页 「黄埔的格斗教学没忘吧!」 「我的分数可比你老范的高!」 「别扯了,没几个鬼子了,也就是心一横,牙一咬,最后一抖擞的事!」说着,两人大喊地沖向了各自的目标。一番刀噼枪挑,拳打脚踢之后,范希亮和立青接连放翻了好几个对手,然后又各自沖向新的目标。 不一会,阵前的鬼子就被十二师和新二团的官兵打退了。立青和范希亮满身血迹地跌坐在一起。 「赶快离开这儿,鬼子就要炮击!」立青对范希亮说。 「离开,往哪儿去?」 「都安排好了,你的人去陵川镇休整,东山峪交给我们新二团,我们来做瓶塞子,塞住这个缺口!」 「那我带人撤了!你得小心点……」 「别他娘的婆婆妈妈的,赶紧走!」 范希亮跃起身子,大喊:「十二师的,跟我撤!」 大战过后,范希亮精疲力竭,正躺在卧室休息,副师长推门进来:「师座,八路军那位杨团长来了。」 范希亮这才睁开眼:「立青?请他进来,快请!」 「我就不下床了,浑身没气力!」范希亮见立青进来说道。 「你也是累狠了!」立青搬来太师椅,坐在床前。 范希亮嘆息道:「说实话,立青,我这一仗受的打击太大了。从来没这么丢人过。」 「别呀,你老范是乐观之人,失败不算什么,照咱黄埔时的语言:失败是成功他母亲。」立青安慰道。 「这还不是失败,是大溃败!十多万人,短短几天,稀里哗啦就垮了。」范希亮痛心地说。 「是呀,我也想不通,还想问你呢,仅就双方的力量对比,不至于打成这样。」 范希亮惨澹一笑:「此战并不输在军事上,是气节。一仗下来才知道,咱中国咋就那么多汉奸呢?咱的兵力布置都让人家出卖了。你他娘的想拼命都不成。连集团军司令里都有跟日本人拉拉扯扯的,你还打什么打……」 「战前,许多人断言,就国力而言,中国绝非日本的对手,但从不知道双方的悬殊有多少。经过苦守三个月的淞沪之战,发现中国军队并非不堪一击。台儿庄一场扎扎实实的胜仗,更戳穿了日本皇军所向无敌的狂言。这两仗打出了中国军队的信誉,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威风。」淞沪之战和台儿庄之战,范希亮都曾率部参加,立青提起这两次战役,多少对范希亮是个安慰。 「你能这么看,难得。」范希亮感动道。 「接下来的武汉会战,就等同于正告日本人,这仗不仅没打完,而且还有得打。反观日本人,他们急于要同我方决战,以便早日从中国战场脱身。他们是怕消耗掉用于南进对付英美的战争资源。这种情况下,你们刚刚打完的中条山之战,恰好正中日本人的下怀,在战略应对上犯了兵家大忌,不是按自己的钟点打,而是按日本人的钟点打,怎能不败?」立青向范希亮分析中条山之战失败的原因。 「是呀,日军对中条山我军的突袭,事前早有徵兆。我军也是太求胜心切,非但没重视,反而拿出一个出击作战命令,结果卫立煌人在重庆,日军以重兵先于我挺进包围,切断了我后路,这才酿成此次的大溃败。」范希亮深感痛心。 新二团团部,一名骑兵通信兵飞马驰来,把一份军区紧急命令交给立青。命令中说:日军第一军的三十六师团四十一师团,以及第十六第四第九旅团正在向我合围,军区命令新二团立刻以连为战斗单位,分头冲出去,跳到敌人外线后,再行集中。 立青看完命令后,眉头紧锁,问道:「军区是否向友军范希亮之第十二师发出通报?」 「发了,我们的通讯班长正在赶往陵川镇!」 接到八路军通报后,师长范希亮与副师长等立即召开会议,紧急协商。范希亮认为,八路军编制组织严密,拆开来再合起来,轻松自如。中央军在这个方面没有优势,拆开来倒是方便,再想装回去,可就难了。汲取中条山溃败的教训,还是要攥成拳头,坚决地打出去!范希亮对副师长动情地说:「这些年,你我二人连手作战,驰骋战场无往不利,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同路了……」 「师座,大战在即,何出此言?」副师长说罢,脸上也露出惨澹的忧伤。 「战以胜为主,胜以气为先,我看你这副表情不好,会影响士兵,要让士兵带着笑容上战场。」范希亮嘱咐道。 副师长努力笑了笑说:「我明白!」 「小鬼子想拿我命,还是得吃点力,反正我战死一千,敌也少不了九百!」范希亮狠狠地说道。 新二团的连长们排着队,等立青给每人发一张线路图。立青一边发,一边还不忘挨个叮嘱道:「你们七连从东山峪以北,这条夹沟冲出去,先向东南往赵家村,又往北折向李村方向,记住,不要进村,村庄都是鬼子的要点,突围后向北往李庄集结,明白吗?那里有新民区武工队的同志接应。」 「告诉你九连长,天塌下来你都别管,你就一个目标往张村方向打,再突然折向西北,看见没有,这有棵独立树,独立树西边有条干沟,你们借夜幕先潜伏在干沟里,寻机,向西向北都可去,上了刘家坡也就安全了,懂吗?刘家坡惠民区武工队的同志会安排你们……」 第122页 这些线路图上的联络点,都是立青的抗大培训班学员打开的局面。关键时刻,这些根据地全都派上了用场。 范希亮的十二师的部队在黑暗中突围疾进。突然,前方闪起一片火光,接着响起激烈的枪炮声。部队在黑暗处就近卧倒,范希亮把身体紧紧贴在山崖处隐蔽好。有军官奔来报告说:「前方被鬼子堵住,弟兄们跟他们干起来了!」话音还没落,一阵炮弹的尖啸声划过,炮弹在近旁炸响,众人赶紧卧倒。范希亮根据声音判断,是野战山炮,而一般具有这种武器配备的日军,起码旅团以上。 范希亮厉声对军官们说:「没有退路了,冲过去,只有华山一条道!」接着又把一名团长叫来:「前头打起来了,你们团要给全师打出一条血路。」说罢大声命令:「吹冲锋号!所有人平端刺刀向关口沖,千夫拼命,万军披靡!」 「千夫拼命!万军披靡!」官兵们齐声吶喊着向前冲击。 范希亮对身边的卫士说:「师部也上刺刀!把我的刀拿来!」卫士赶紧递上范希亮须臾不离的大刀。前方的冲锋号响了,黑暗里杀声震天。范希亮举起刀,大喊:「师部,跟上去!杀啊……」卫士们举枪护卫在范希亮周围,沖向前方。 在范希亮的带领下,十二师官兵奋勇沖向前去,日军的炮弹尖啸飞来,在近旁炸开。只见白光一闪,范希亮和他的师部一行,都倒在了血泊中…… 一夜的激战后,天色逐渐放亮,放眼望去,昨晚的战场上满眼都是牺牲的十二师官兵。在无数的尸体中间,一名活着的卫士忠实地守护在范希亮的边上。一群鬼子端着刺刀围了上来,卫士如雕像般不动,范希亮身上盖着卫士的棉毯。 一名鬼子军官上前揭开毯子,奄奄一息的范希亮慢慢地睁眼看来。范希亮领口上的少将军衔,让鬼子军官肃然起敬,回身喊道:「支那的将军,还活着,快,送往师团医院!」 几名佐官陪着一名鬼子将官匆匆向医院走来,医院外的鬼子纷纷向他敬礼。进入医院,鬼子将官急促地说:「主治医生!我要见主治医生!」 两名穿白大褂的医生跑步赶来。 「支那名将范希亮,可以救活吗?」鬼子将官厉声问道。 「范将军拒绝进食。」医生回答。 「那就给他注射,我需要他活着!必须让他活着!」鬼子将官命令道。 「将军,昨晚上,我们给他输液,可他自己拔掉了针头——」说着,医生回身看去。 只见从医院内,两名鬼子兵用担架抬出范希亮的遗体。范希亮的军帽,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胸前…… 鬼子将官向范希亮的遗体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吩咐旁边的鬼子:「厚葬范将军!」 几个月以后,中条山山麓,一座新垒的坟墓矗立着,墓前的大青石上铭刻着:民族英雄希亮师长范将军之墓。 几名八路军战士手捧祭品恭敬奉上。垂首站立在墓碑前的立青慢慢脱下军帽。「你好吗,老范?」立青泣不成声,一碗水酒泼向墓碑:「你这个王八蛋怎么就不吭气了呢,啊,老范?」 立青哭着骂着。战士们都到一边静静地等候。 只有墓地始终静悄悄的。 立青在墓碑旁坐了下来,斟了碗酒,自饮一口,然后又把剩下的泼入黄土,说道:「你老范,英雄无语呀!是的,你毕业了,撒手忙别的去了,咱三期六班,你和雨时都毕业了,满堂红,真正痛快去了!我真羡慕你俩,完全没了人间的俗务。咱东征的伙伴也就剩下我了,孤零零的,再没人护着了……我不习惯,一点儿也不习惯,我们三人说好了,要做亲戚的,都怨我,让你失望了,没能做亲戚,倒做了十几年的敌人!也有意思,和你做敌人,那也是荣幸呢,胜,胜得心酸;败,败得豪情!好不容易又一块儿打鬼子了,你老兄却躺这儿,你让我说什么好,说什么好呢,啊,老范?你吭气啊,答应我一声,啊?我亲爱的班长……我扛枪第一天你就在我身边,我们三期六班怎么能没你呢?怎么能没你老范呢?没你,那还叫三期六班吗……是你立的班规,同学归同学,钢刀归钢刀,多豪气呀!没咱这样的,彼此杀得血肉横飞,也不枉同学一场,这是什么?啊,这是同胞同窗情谊,无价呢!如今,你用血又立了班规,对待外虏强敌,咱只有用钢刀!热血!铮铮铁骨!不屈的嵴樑!」 重庆八路军办事处里,「嘀嘀哒哒」的无线电波声依然忙碌,穆震方和林娥守在电台前。林娥手捂着耳机专注地倾听着,突然,她看向穆震方:「最高等级的秘密唿号!」 「回答他,问问他是谁?」穆震方赶紧命令道。 林娥点点头,娴熟地叩击着电键。不久,扬声器传来一串串电波唿号声。林娥抬起头:「对方是西安m台!」 「我的天哪,他出来了!马上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穆震方一惊。 林娥的手指继续娴熟地叩击着电键…… 杨廷鹤、梅姨、秋秋、费明、立华都在家中围着桌子吃饭。秋秋看着梅姨突然说道:「妈,我要和同学一块儿去延安。」全家都怔住了,眨巴着眼睛看着秋秋。 「就说疯话,你说你跑那大荒野地去干吗?」梅姨没想到秋秋会说出这样的话,竭力反对。 「妈,你这是无知呢,什么都不懂,还大荒野地呢,连去延安的美国人都说,延安是他们见过的最纯朴最为生机勃勃的中国土地。」秋秋反驳说。 第123页 杨廷鹤笑了:「好,过去是三娘教子,现在是子教三娘。」 梅姨瞪向杨廷鹤:「你跟着起闹什么,多大的事呀,你还煳里煳涂的!」 「好事,至少咱秋秋长大了,有自己的选择了,至于是不是合适,另当别论。」杨廷鹤说。 「秋秋!怎么好好的,忽然想着要去延安?你还在上学呢!」立华关切地对秋秋说。 「不是忽然,都想了好几个月了,我的同学想着去上延安鲁艺,我决定和她们一块去,我们约好了,明天就去八路军办事处办手续。」 听秋秋这么一说,大家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华、梅姨、杨廷鹤面面相觑。 正在僵持着,立仁来了,手里提着一大包物品。了解了情况后,笑着说:「女大十八变,拦也拦不住,立秋不是想做作曲家吗,是不是?」 「是战斗作曲家,不是靡靡之音。」秋秋抢白了立仁一句。她本来就看不惯大哥立仁,立青才是秋秋心中崇拜的偶像。 立仁转对立华说:「你的留苏同学蒋经国在办青年军,你干吗不把秋秋介绍到青年军去呢?经国他们正需要秋秋这样的进步学生青年。」 「我不去青年军,都是一帮富家纨绔子弟!我要去延安,那里才是真正的大熔炉。」秋秋执拗地说。 立仁试图缓和一下气氛,拿出块巧克力让秋秋尝尝,说:「我带回了美国奶粉,罐头,还有巧克力,都是美国空军第十四航空队送的,秋秋你尝尝,你和费明都尝尝。」 「我不稀罕!」秋秋生气地回房间去了。 梅姨焦急地对立华和立仁说:「你们得说说秋秋,不能让她去!」 立华望向立仁:「你和林娥打打招唿,让他们别在我们杨家挖墙角了!办事处不批,秋秋也去不成。」 「这时候找八路军说这样的事,实在不是时候。」立仁说。 「这时候?这什么时候呀?」立华不解地问。 「立华,你也别多问了,这是最高机密,我们正在晾他们呢。这时候找上门去,不是找不痛快吗!」立仁说罢,脸上露出一丝忧虑。 「嘀嘀哒哒」的电讯声。林娥结束收报,将电文交给了等在身后的穆震方。穆震方看完电文后,忽然大惊失色:「我的天哪!」 「怎么了?」林娥不由也紧张起来。 「你不要问,这是最高机密。我这就去见周副主席。你守在这儿,估计还有后续电报。」 重庆军事委员会外依旧戒备森严,立仁来到楚材办公室。楚材向立仁透露,蒋介石亲自审定的《对陕北奸区作战计划》已经下达,作战日期就在周恩来返回延安到达西安的当天,也就是七月九日。由胡宗南指挥第三十七集团军,以及第三十四集团军下辖第一军和第九十军,闪电式打击延安! 「这时候与共产党撕破脸皮,国际舆论会怎么看待此事?」立仁紧张地问。 「正因为当前国际舆论对我们有利,校长才拍板此事。几天前共产国际的解散,是最大的利好消息,是对共党合法性的沉重打击。为此,我方有意不在公开报刊上渲染此事,目的就是要造成此次闪击延安的军事上的突然性。所有的情报部门都要配合此事,要保证一举剷除未来党国的最大隐患,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楚材说罢,目光灼灼,盛气凌人。 穆震方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一脸疲惫地脱衣服。 「林娥和立青的事你得关心关心。」躺在床上的瞿霞忽然说。 「吓我一跳,我以为你睡着了。」穆震方把衣服脱去躺到床上。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瞿霞不高兴地说。 「我怎么不关心,他俩鸿雁传书,还是我老穆跟机要局打了招唿的。」穆震方赔着小心。 「那你干吗不放林娥和周副主席一块回延安,让他俩把事办了,都老大不小了!」 「你知道什么呀你,我老穆什么时候都能放林娥,就这时候不行,一动也不能动……」穆震方忽然把话打住。 「你那些工作什么时候不重要?也得替别人想想!」瞿霞从床上坐了起来,气唿唿地说。 穆震方被迫无奈,只好陪着瞿霞坐了起来。「好吧,我对你说了吧,省得你成天叽叽喳喳的……」说着就贴向瞿霞,一阵耳语。 「什么,他们要闪击延安?」瞿霞吃惊得叫起来。 「轻点声,我的姑奶奶,这是最高机密,你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关系到延安的生死存亡。」穆震方赶紧捂住瞿霞的嘴巴。 「是你弄到的情报?」 「我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情报来源是周副主席早年亲自建立的。你说,这样的关键时刻,我能放走林娥?」穆震方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原来如此……」 这一夜,瞿霞和穆震方都没睡着,瞪大眼睛,望着房顶。 立仁平躺在立华卧室内的安乐椅上。 「你呀,该有个安定一点的窝了,别一有点什么事,就跑到你妹妹这儿打发。」立华对立仁说道。 「别撵我走,反正老董远在桂林,你不也一样寂寞吗?」立仁微闭着眼睛。 「你妹妹这辈子,哪还有自己的生活,先是操心立青,后来又是这一大家。爱不能爱己所爱,专不能专己所长,成天和那些遗老遗少挤在一起……」立华说到此处,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第124页 「你可算说实话了,老董不是你真正所爱?」 「你妹这辈子就没亲近过别的男人,恐怕将来也没机会了。」 立仁笑了:「谁要你是公众人物呢?做公众人物本来就难,何况还是个女的!」 「你倒是有条件,手下的女特工,既忠诚又缄默,反正外间看你们,就没好印象的。」立华回敬立仁一句。 「别这么说,你没见爹再不跟我谈媳妇的事吗?没准他也认为我就该这么过一辈子。」 立华也笑了:「传宗接代的事恐怕要由立青来完成了!你没瞧见,爹成天都注意延安的消息,他就是不说罢了。老人吶,都这样,远香近臭。」 立仁冷笑:「他会失望的,延安还能不能存在就看今后几天了!」 「你什么意思?」 「别问了,问多了会给我找麻烦。」立仁干脆一动不动地躺在安乐椅上,什么话也不说。 立华感到奇怪,不由思忖。立仁这话太熟了,皖南事变前他也是这口气。立华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重庆美军空军酒吧里,美军空军中校罗伯特在与瞿霞交谈。立仁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一路走一路就不住地道歉:「sorry!sorry!罗伯特,实在是事情太多,来晚了。」瞿霞把已备好的鸡尾酒放在立仁面前,同时告诉她,刚才从罗伯特那里得知,美空军十四航空队昨天轰炸宁波,有架b-25轰炸机未能返回。 「噢,飞机坠落了?」立仁关心地问。 「每逢这样的事,你们中国长官总是问,飞机有没有损坏?而我们美军长官,首先会问,人员是否安全?」罗伯特不高兴地说。两人会话时,瞿霞做着同声翻译。 「中校,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 「不,这区别太大了!丢掉一架飞机,我们的生产线六十小时就可造出来,可是牺牲一名飞行员,成长期却要二十年以上。」 「我们两个国家的工业水平相差太远,所以在我们的军队中,时兴的是:枪在人在,枪亡人亡。瞿小姐,你们八路军恐怕也是这样吧?」 「我无法回答你,因为八路军没有自己的工业,我们的枪枝都是从敌人那里缴获的。」瞿霞正色道。 立仁一怔,神情相当尴尬。 「你们在说什么?」罗伯特问。对瞿霞跟立仁说的中国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还是来说那架b-25吧,中校说,机上乘员最后发报跳伞的空域,是在华东苏北上空。」瞿霞说。 「此事与我无关,苏北在你们陈毅粟裕的手上。」立仁说。 瞿霞毫不客气地将前一句话翻译给罗伯特。罗伯特中校恼怒了:「杨,别忘了,你们的蒋是中国战区盟军最高统帅,怎么能和你们无关呢?你们在接受大笔援助时,总说你们是唯一合法代表,可当我们需要你们帮助的时候,你们又说与你们无关,这太让我们失望!」 立仁问瞿霞:「老美他说什么?他干吗火气这么大。你向他解释清楚,苏北地区的中国抗日部队是由你们新四军完全掌控,我们帮不上忙。」 瞿霞笑笑:「这样解释,恐怕美国人还是不能理解,新四军是被你们取消番号的,新四军的前任军长叶挺,还被你们囚禁在重庆渣滓洞呢!」 罗伯特的两只眼睛像猫一样地注视着立仁。 「瞿霞,求求你了,别这时候为难我,瞧这老美,两眼在冒火呢!」立仁央求道。 瞿霞这才转向罗伯特,安慰地说:「您别着急,如果机组人员的确降落在苏北我军控制区内,一定会得到最妥善的安排。我苏北部队已经有过五批美军飞行人员的营救经验,他们会办好的。回办事处我就会与陈毅所部联络,一旦有机组人员的消息,立刻通报你们。」 罗伯特笑了:「太好了,瞿小姐。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的电话。杨,你应该把瞿小姐招募到你那里去,她人长得好,英语说得好,事办得好!」说完就乐呵呵地抓起帽子,拥抱了瞿霞,挥手而去。 瞿霞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立仁走向瞿霞,轻声地说:「我真不该把你从监狱里放出来!」 「你现在仍然可以把我送进去。」瞿霞没好气地说。 「别那么绝情,得罪我可没你什么好处,你就看着吧,我们很快就会换了身份说话。当然不会是说英语,而是用中文。」立仁微笑着先走了。 二十六 立仁撕去日历,新的一页显示,「七月四日」。距离胡宗南长官闪击延安行动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 「参与闪击行动的少量先遣人员已经到达指定位置,大部队也开拔在即。」副官向立仁报告。 立仁心中在想:开弓没有回头箭,周恩来又该题写「千古奇冤」,「相煎何急」了…… 董建昌回到家,明天又要赶往桂林,匆匆忙忙地在家洗了把澡,以解除疲劳。立华帮董建昌擦背。董建昌感到很舒服,一个劲地夸赞。立华说:「我这辈子也就替两个男人擦过背,一个是你,一个是瞿恩。」董建昌不由一怔:「噢,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那是瞿恩东征打惠州时,负了重伤,我在医院伺候了他一个多月,瘦得脱了形。」立华说。 「你呀,还记着瞿恩。是呀,对共产党,我董建昌歷来是佩服的。陕北那么个不毛之地,被他们搞得红红火火。你对它封锁,人家搞大生产,弄得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不仅会打仗,还会抓经济。打天下坐天下,都会,这太可怕了!老蒋算是遇上了他一生真正的劲敌。」董建昌听立华说是照顾负重伤的瞿恩,也就不那么介意,话变得多了起来。 第125页 「所以你们才想着要摧毁延安,是吗?」立华说。 「摧毁延安?谁说的?」董建昌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不由感到吃惊。 立华告诉董建昌,是立仁透露的,「你可别给他找麻烦,别再往外面传。」 董建昌拍拍自己脑门:「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噢,此事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委座今天在会上专门提到了不久前共产国际解散一事。他满面红光,喜形于色,称其为天下大势,不可抗拒的歷史规律。我当时心中不理解,怎么说起豫湘桂防务,说着说着说到共产党身上了?会上讨论如何防卫湘桂地区美空军十几个机场的任务,李宗仁多说了几句,提出陕西胡宗南部几十万精锐部队,能否调出部分来转用于西南战场,被老蒋冷脸骂了一句。这就对了,看来,老蒋还真动了杀机呢!」 「蒋介石这样搞,我们的盟邦会怎么看?」立华担心地问。 「盟邦对国军期望很高,可惜国军长期未打过一次像样的胜仗。此次如果委座进攻陕北,给共产党以口实,势必会损害委座声誉,美国很有可能转而支持共党。那将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还是目光太浅呀!」董建昌分析说。 「无信则损威,这样出尔反尔,以后谁还敢跟你打交道?」立华站在国民党一方认为。 董建昌笑笑:「你错了,人家要做的是未来的天下君主。中国的抗战,一旦搭上了美英的战车,实际已无悬念,日本人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而委座心里想的就是,谁将是他的下一个挑战者!为此,他会在乎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君主们从来不乏以正当理由,使自己的背信弃义显得冠冕堂皇。」 听董建昌这么一分析,立华感到,蒋介石这种做法,跟封建君主没什么区别。太可怕了! 董建昌:「你太理想化了,你的顾虑恰好是人家的追求。」 重庆情报中心女报务员将一份电报送呈立仁。立仁读完电报后,突然抬头,唏嘘不己:「我的天哪!毛泽东这一手,太厉害了……」 「怎么了,主任?」副官问。 「两小时前,朱德将军明电胡宗南。」立仁怔怔地说。 「朱德的电报了些说什么?」 「共产党了解我们闪击延安的全部计划,直言斥责。你听听,这完全是毛泽东的文笔,『自驾抵洛川,边境忽呈战争景象,道路纷传,中央将乘国际解散机会,实行剿共。我兄已将河防大军向西调动,弹粮运输,络绎于途,内战危机,有一触即发之势。当此抗战艰虞之际,力谋团结,犹恐不及,若遂发动内战,必致兵连祸结,破坏抗战团结之大业,而使日寇坐收渔利,陷国家民族于危亡之境,并极大妨碍英美苏各盟帮之作战任务……』太厉害了,这个毛泽东!」 副官认为,一定是闪击延安的计划泄密,造成共产党才这么做。 「泄密是肯定的了。问题是毛泽东的对策太厉害,明着发报给你,一副文房四宝,就抵上了你几十万大军,陷你于不仁不义不尴不尬不知进退之地呀!」立仁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立仁来到楚材办公室,和楚材一起,逐字逐句地研究分析朱德致胡宗南的电报。 「……从这句『河防大军向西调动』看,是不是因为我军的『弹粮运输』有所暴露?」楚材分析。 「我看这是烟幕。是泄密不是因为运输暴露。电报中所云,『中央将乘国际解散机会,实行剿共』,这是绝密,他们怎么会知道的?这是校长亲自掌握的绝密行动,只有有关人员和参战部队师以上将领才能够知道,绝不会『道路纷传』。一定有人泄密,透露给了共产党。也许共产党的间谍,混到我们中间来!」立仁分析认为。 「泄密当然要查,但现在的问题,这一仗到底打还是不打?」楚材对此感到头疼。 「校长原定闪击和偷袭延安,不料共产党採取非正规手段,利用朱德电报大肆张扬,如仍按原计划进行,不但日军可能乘隙渡河,而且也会受到盟邦责难。」立仁犹豫起来。 两人正在苦苦思索对策,怎么样向蒋介石报告。忽然电报员送来一份绝密件。楚材看了,扔在桌上:「胡宗南不想打了,委座已復电,同意罢兵。」 立仁一怔:「那就是说,闪击延安的全部计划,已经流产?」 楚材冷冷一笑:「前线长官甩大袖子,祸水流到了我们情报部门!委座批示,严查此次事件的泄密人。」 「噢?」立仁感到突然。 「你看怎么查?」楚材问。 「我看参与此项机密有三个方面的人,一是重庆,你我这一类人;二是西安第八战区的人;三是参战部队。可以列出接触机密的人员名单,秘密审查,一个个过关。」立仁献策。 此时在八路军办事处电讯室,电讯声「嘀嘀哒哒」响个不停。四处来往的电报纷呈不断,一片繁忙。而穆震方却把被他称为「头号大将」的林娥换了下来,让她好好睡一觉。林娥不解:「延安的来电量有增无减,你怎么能让我休息?」 「真正的大战,五天前就打完了。」穆震方笑道。 「真的?那怎么我感觉像是越来越激烈?」林娥还是弄不明白。 「是在误导敌人,掩护真正的情报来源。现在接收的都是些烟雾弹,混淆视听用的,无伤大雅!」穆震方大笑,笑得很开心。 第126页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林娥终于明白过来。 「所以做我们这个工作太重要了!一则情报,就能决定一次战役或是一起事件的命运。」穆震方万般感慨。 穆震方还告诉林娥,下个月美军要派一个观察组去延安,重庆与延安之间将开闢一条空中航线,每月都有飞机往返。这样一来,要么林娥坐飞机回延安,要么让立青来重庆,把两人的事办了…… 副官将近期汇总情报念给立仁听:「七月九日,朱德致电胡宗南,声称发现一六七师师长在关中地区侦察地形,要求制止该部可能的进攻;同日,延安三万人举行紧急动员大会,通电全国,揭露我方阴谋;七月十日朱德再次致电胡宗南,指出关中若遭攻击,势必自卫;七月十二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题为《质问国民党》社论,文笔犀利,显然出自毛泽东本人之手……」 「行了,行了!不要念了。看来此次泄密并非出自我军政核心。」立仁不耐烦地。 副官收起汇总情报。 「他毛泽东七月十二日还写社论,开大会,搞备战,其实七月七日委座就已下令罢兵,七月八日胡宗南取消作战命令,并撤回先遣人员。共产党好像并不知实情。毛泽东朱德亲自出马,大搞马后炮。看来共产党情报不灵。」在立仁认为,共产党并没有弄清此次闪击行动的真实内幕。 可是狡猾的立仁又一想,也许延安这一套「马后炮」的做法,是为了保护真正的情报来源,有意放出的烟雾,引导重庆的清查走入歧途。 「如果是那样,就更可怕了。能让毛泽东朱德都介入到对情报来源的保护,情报来源人必定就是睡在我们最高机密的身边!」副官说。 「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国共两党是一卵双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安能辨出雌雄?」立仁说。 「那怎么办,侍从室已经催了两次了,必须有结果上报了。」 「好办,延安的『马后炮』给我们提供了委座可以接受的逻辑,先把初步清查结果报上去,至于别的嫌疑线索,留待日后再慢慢清理,我不信他能躲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立仁恶狠狠地说。 立青回到阔别两年的延安,遇上了一位担任旅政委的抗大时期老学员。立青其时已是八路军第七支队司令员,两人高兴,多喝了几杯。喝完酒以后,立青不由自主来到穆震方和瞿霞曾经住过的窑洞前。犹豫再三,停下了脚步。走到窗棂处推了推,没动静。爬上窗台,朝里望去。里面已经住上别的首长,估计人已离开窑洞,空荡荡的,不由感到失望。忽然,立青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别动,干什么的?」两桿枪对准了立青。 原来是两名中央警卫团战士,把立青当作了搞暗杀破坏的特务。没待立青反应过来,一名战士冲上去,一把揪下了立青。「哎哟」一声,立青摔倒在地上。 「看你就像特务!」两名战士将立青掀倒在地,谁料,只闷闷的两记拳打声响,两名战士已被打倒在地,立青跃了起来:「哟嘿,跟我来硬的,还欠点火候。」情急之下,一名战士「砰」地对天鸣枪。只听「稀里哗啦」,赶来不少的士兵和干部,男男女女。 「怎么回事,谁开的枪?」大家纷纷在问。 立青颇为尴尬。 不依不饶的两名战士将立青的胳膊反扭住:「这狗特务……」有认识的叫道:「那不是杨团长吗?」 立青赶紧说:「是我,是我!」 「原先抗大的?」 「没错,没错。」 「林娥的对象?」 「对对对!」 两名战士愣住了,立青趁机挣脱。 「是找瞿霞的吧?」一位同立青好像有点面熟的女战士问。 「路过,我以为,我以为……」立青很不好意思。 「瞿霞早随穆局长去重庆了。」 「是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立青十分狼狈。 正好那位旅政委路过,见这边乱乱的,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喊:「杨司令员,还没走呀?嗨呀,周副主席派人到处找你!」 两名中央警卫团战士一听旅政委说的话,便把立青给放了。 「你可来了!」立青像是遇到了救星。 「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什么,你刚才说谁找我?」立青搀住旅政委问。 一名战士赶紧过来,递上立青的军帽。 「这怎么回事?」旅政委问警卫团战士。 「首长刚刚爬窗户,我们以为他是特务。」战士回答说。 「真有你的,你大半夜的爬谁的窗户呀?还没喝多呢!走!赶紧跟我走!」 立青身后,传来一片笑声…… 穆震方神情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前。林娥走了进来。「你仔细地回忆一下,我们办事处的电台与西安四号秘密电台,有过几次联络?」穆震方问林娥。 「我回忆了一下,一共三次,都集中在去年年底,今年遵照延安的指示,不再与四号台直接联络,都由三局代为转发。」林娥回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好,今年没有联络就好,周副主席在延安专门查问此事。」穆震方紧张的面部表情开始有所松弛。原来闪击延安的阴谋流产后,蒋介石大为恼火,对他的情报部门加紧了清查,而且都是在内部秘密进行。「为了粉碎敌人的闪击阴谋,毛主席断然在公开文电上使用了一些情报材料,这就必然给敌人的清查缩小了范围。所以,出于保护我们在关键位置上好不容易建立的情报关系,周副主席决定派立青来重庆,对我们的上次行动进行补救。」穆震方说。 第127页 「立青来?他来能做什么?」 「保护党的这个情报关系,关系到党的未来长远利益,太重要了。而目前正在逼近我们这个关系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老对手,立青的哥哥!」穆震方说。 「立仁?」林娥一惊。 立仁把情报中心无线技术监听部门负责人叫来训话:「整个事发期间,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电台异常活跃,你们怎么会没有记录?我敢断言,不是你们监听处漏听了,就是你们漏报了!」 「事发期间,办事处所有联络过的电台我们都有严格的监听记录,确实没有查到他们和西安m台的沟通记录。」负责人委屈地说。 「不对不对,周恩来在重庆,他们之间不可能没有来往。」立仁大为光火。 「请相信我主任,我没有弄错,绝对没有。」 「那怎么办?一条道走到黑?找出西安的m电台?你给我找出来呀!」立仁很兇地。 「……可惜m台在六月三十日向延安发报后,以后再未出现。也就是从那天起,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电台才变得异常活跃。」负责人解释说。 「一个m电台足以说明,漏洞出在西安,而且是最高层,六月三十日之前,知道这一秘密的就那么几个人,数也能数得出来。」立仁揣测。负责人忽然眼睛一亮:「主任,六月三十日那天,胡长官那儿,甚至师一级将领还不知道闪击延安的事呢!」 「事情越是出在最高层,就越需要证据确凿,这是在摸老虎屁股呢……」立仁感到了清查工作的难度。 正在这时,副官给立仁送文件进来。立仁看完文件后,吃了一惊:「他要来?谁批准的?」 「军统戴老闆。」副官回答。 「戴笠是什么意思嘛!」立仁极为不满。 「他说,一者是八路军办事处人员例行轮换,他来,穆震方回去,人员数量不变。二者,八路军方面说了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来人与办事处电报员林娥是恋人,前来重庆结婚,于公于私都无法回绝。更何况……更何况他是您的亲弟弟,戴老闆也算是对您的关照。」副官吞吞吐吐地说。 立仁脸变色了:「什么什么,他是林娥的恋人?」 天色很晚了,立仁开着车,来到立华家,一脸阴沉沉的。一进门,只顾「咕噜咕噜」的喝水。立华对立仁这么晚还赶来,感到吃惊,问:「出什么事了?」立仁怪笑:「什么事,喜事!我们的弟弟要来重庆结婚了。」并且告诉立华,立青是和林娥结婚! 立华听后大惊:「他俩走一起了?」 立仁怪笑得更厉害:「要不要跟爹说一声,立青不仅成了我的情敌,还成了你儿子的继父!」 立华久久地沉默:咱们杨家和瞿家前世究竟是怎么了,怎么永远也摆脱不了这样的痛呢…… 重庆飞机场,震耳欲聋的飞机轰鸣。发动机吹得两个穿飞行服的人东倒西歪。立青与穆震方在引擎下才见面,又要分手,两人大声地在喊。 「都交给你了立青,别辜负了。」 「放心吧,老穆,一路平安吧你!」 飞机滑出跑道飞向天空。立青朝天空中望了一眼,朝机场出口处走去。 正巧,立仁也开着车到机场接人。接的是一个被派往延安,名义是陪同美军代表团考察,实际是搜集情报的情报中心军官。机场工作人员走向立仁的汽车,告诉他,八路军那边车辆坐不下,能不能顺带捎上回市区?「可以,叫他过来吧!」立仁让被接的情报中心军官坐后面,让出驾驶室副座。 进车的立青一看是立仁,不由怔住了。 立仁问:「怎么,不想搭车了?」 立青没说话,坐稳了,带上车门。轿车唿地开出机场。 在路上,立仁沉默地开车,立青沉默地看着窗外,两人谁也没说话。还是车后的军官打开这种难言的沉默:「杨代表,第一次来重庆吧?」接着喋喋不休地同立青唠起来,说他才从延安回来,延安的京戏好,烧酒也不错,就是招待所的臭虫多,叮得美国代表团满身都是包…… 「是呀,延安的臭虫都革命呢!」立仁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也对!重庆的蚊子都吃奶粉喝可乐背卡宾枪。」立青反唇相讥。 军官看到立青块头大,以为是来做警卫,就问立青学的是什么功夫,少林还是武当?立青指指身边的立仁:「你问问他,他什么都知道。」立仁不高兴地打断情报官的话头,厌烦地说:「你还有完没完?」军官一旁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立仁问立青,是不是真的要娶林娥为妻。立青反问立仁,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立仁冷冷地说:「延安给重庆的官方通报,人家挺器重你呢!」 接着,立仁向立青扯了个谎,说是父亲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要我带话给你,事情得回家办……」 立青笑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你俩身上丢了的东西,跑我这找来了。」 立仁又以兄长的口气教训立青:「我劝你照办,咱爹可没几年活的了……」 八路军办事处的走廊上热热闹闹。立青跟办事处的熟人说笑着,打着招唿。房间内,瞿霞用胳膊捅捅林娥,指指外头。林娥站起来,走到门边上,看过去。走廊上的立青看到了林娥,分开后很多日子都没有见面了,两人都很激动。办事处首长瞧着两人,鼓励地:「别愣了,搂一搂,浪漫一点儿,咱八路军办事处得有点活气儿!」 第128页 在工作人员的起闹下,立青大大方方地上前搂住了羞涩的林娥。众人鼓掌,有人高叫:「kiss一下!」 首长故作严肃:「那怎么行呢!我这还没批准……」 在轰然的笑声中。瞿霞乘乱低头快步而去。立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抱搂林娥的胳膊松开来了。 杨廷鹤在「咳咳啦啦」地清痰。梅姨闻声赶来,急着要拿草纸来。杨廷鹤用手比画着,继续咳。手拿草纸的梅姨赶过来,到底接住了痰,却不讨好。喘气的杨廷鹤:「让你拿痰盂,你偏拿草纸……跟擦屁股似的!」 立华在楼上准备演讲稿,希望给点安静。惹得杨廷鹤生气:「得得得,等湖南光復了,我回老家去,省得你老子吐痰都没地方。」 正说着,立仁从门外走进。杨廷鹤对立仁说:「这家我住不了了,我搬你那去住!」气得又是大咳不止。 立仁一边帮父亲捶背,一边安慰父亲:「怎么了,又不痛快了,我那房子是有,可就缺一个主妇。」 杨廷鹤说:「娶呀,像上回带来了的林小姐我看就蛮好。」过去好久的事情,老爷子都还记得,说明杨廷鹤对林娥印象很深。 立仁哄父亲,那个林小姐很快就要成为杨家的媳妇。至于是立仁还是立青的,立仁故意打埋伏不说,让立华说。苦笑笑的立华说:「没错,她叫林娥,如果立仁那儿方便,我看很快就能过门。」立华说的「方便」二字,除了立仁,谁都没听懂其中的真实含意。 狐疑的梅姨:「唔,喜事,喜事!」 杨廷鹤又问:「那立青的婚事有消息吗,他能来重庆参加立仁的婚礼?」 立仁干咳了两下:「已经到了!」 杨家所有人一齐盯住立仁看,感到太突然了。立仁告诉大家,是他拿车把立青从机场送到了办事处。立仁和立青兄弟俩同坐一辆车,这在大家看来都感到不可思议,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杨廷鹤激动了,「这回你真是个做哥哥的了!」 立仁为自己隐瞒了部分事实,惭愧地低下了头。 「立青同意回家吗?」梅姨颤巍巍地问。 「反正我把话带到了,至于他……」 立青坐在先前穆震方的办公处,面前堆满了一大堆文电,他在一份份阅读。瞿霞拿着文件夹走进,怕打扰,没说话。立青请瞿霞帮帮忙:「没想到老穆的摊子这么大,这几年拳打脚踢,弄出这么多手段来。」 「在你立青眼里,老穆就是个搬道岔的,不是红就是白!」瞿霞拿立青过去说的话刺他,接着把文件夹递给立青,「喏,这是对外联络工作材料,你先熟悉一下,回头我向你汇报……」立青拦住瞿霞不让走,说他是个带兵的,战场上拼杀行,搞这些诡道不擅长。「那你干吗来了,真当娶媳妇来了?」瞿霞笑笑走了。 立青捂住脸,「砰」地在材料上擂了一拳。瞿霞看他撒气的样子,只好又走了回来。劝立青,尽快进入角色,把所有的关系细节全背下来,烂熟于心,「因为工作性质决定了你身边不能有只言片纸,脑子里要有张活地图,所有的工作程序都在这儿完成——」瞿霞指指大脑。 立青笑了,说是感觉又到了广州,在瞿霞家里,听瞿霞为自己补课…… 谈起过去往事,瞿霞又垂下了眼帘:「我也很怀念呢。」但是瞿霞清醒地意识到,这里是重庆,不是延安,这里每幢房子,每幢房子上的一砖一瓦都渗透着严酷。要立青学会做重庆人,不能缠绵悱恻…… 立青怔怔的。 瞿霞指指桌子上的一大堆材料,对立青说:「熟悉它们吧,你的记忆力是惊人的,过目不忘。」 夜深了,林娥看到立青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知道他又在没日没夜地伏案工作,不由轻轻从床上爬了起来,朝立青的办公室走去。推门入内,果然发现立青对着一大堆材料默默诵读。 林娥告诉立青,不要有太大压力,技术侦察,对外联络这两块,自己和瞿霞可以替立青分担。 立青对林娥、瞿霞搞好本职工作一点也不担心,担心的只是怎样保护好西安重要的情报关系,那可是事关未来延安和党中央的安全。 「得想办法打消我那哥哥继续清查的念头!这齣戏恐怕得你我来演。」立青说。 林娥一怔,不知道立青要和自己演什么戏。 「转移立仁对西安的关注,诱使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重庆上层。」立青说。 「怎么演?」 「与他面对面地演!」 「面对面?」林娥不解。 「高度技巧呢!林娥,你得准备把咱俩的婚礼搬到我家去。」立青知道这么做阻力一定很大,首先必须做好林娥的工作,其他工作慢慢去做。看到林娥面有难色的样子,便把自己的计划附着林娥耳边,细细说了一遍…… 林娥听后,点了点头。 立仁在与由西安归来的情报军官交谈,如何把清查的范围缩小在蒋介石发布闪击命令日期之内,且又能接触到高层机密的人员当中。结果加上二战区长官胡宗南,不出十五人。「这还真难办了,这些人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立仁感到棘手。但是一想到事情的重大,查清了泄密之人也就挖出了一颗埋在党国最高层的重磅炸弹,不由牙一咬,心一横:「就从这十五个人查起,祖宗八代都得给我查到!」 第129页 军官面有难色:「包括胡长官本人?」 「当然!」立仁说罢,眼睛瞥向门口。 一名下属进来,送上军统五处的一份通报,通报中写道:「八路军办事处之工作人员杨立青与林娥七日举行婚礼,还要在外过夜。」五处询问立仁,是否知道此事。 这还用得着问吗,谁不知道八路军办事处的杨立青是立仁的弟弟? 但是在此之前,立仁确实不知道有此事,难道又是立青搞的鬼把戏?立仁一怔,很快又醒过神来,说:「没错,是有这么回事……」 「五处处长说,如果杨主任不介意,他们将按规定派出监视人员,如果您……他们也可以考虑不派!」下属吞吞吐吐地说。 立仁突然地大吼:「让他们派,我杨立仁不领他军统的人情!」 立仁找立华商量,后天立青回来办事,该怎么办? 「他找你了?」立华问。 「他能找我?他宁肯去找军统!」立仁恼怒道。 立仁担心,父亲要是知道林娥成了他小儿媳妇,准接受不了!立华怨立仁不该那天没把话挑明,留下后遗症。担心杨廷鹤如果知道林娥是瞿恩的亡妻,还留下个儿子在自己身边,更是受不了。怎么办?二人想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最后立仁想了个主意,对着立华耳边嘀咕了一会。立华听后,说:「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非*凡#论*坛 「这样一说,老爷子准得认命了!二十年前,那一声枪响,把前世的姻缘,后世的烦恼都解决了。」立仁说。 「还真是前生定的!」立华也被弄得晕晕乎乎。 「要不,又怎么解释呢,我送了她两趟到医院,都没戏。咱家弟弟甩手一枪,倒打中了她……归他了,这个幸运儿!」立仁苦笑笑。 立华回到家,把二十年前发生在杨家,立青放枪误伤林家姑娘的事,从头到尾对父亲述说了一遍。杨廷鹤听后,呆呆地盯向立华:「你……你……你,你说什么?新媳妇就是立青打伤的那个林家姑娘?」立华点点头。 「唔——」杨廷鹤长出了一口气,「不是立仁的媳妇?是立青的媳妇?这位新媳妇还是瞿先生的亡妻?费明的妈妈?」立华又点点头。 杨廷鹤忽然眼圈红了:「这丫头遭多少罪哟……了不得,了不得!能过了这么多沟沟坎坎的女人,我看她也是——」 「爹,你觉着行?」立华赶紧问,想尽快讨个准信。 「老天显圣!这丫头到了咱杨家,不是行不行,而是老天宠幸咱杨家!老天爷眷顾咱杨家啊……」老爷子杨廷鹤,这回彻底信了命。 二十七 立华家的玻璃窗户前,映出秋秋和费明。秋秋正把一副大红「囍」字贴在窗户上,两个孩子「咯咯」笑着。身后的梅姨,察看坐在太师椅上杨廷鹤的表情。杨廷鹤表情恬淡,似在凝神冥想。 「立青和林姑娘结婚后,费明叫自己的亲生母亲小舅妈,立仁叫先前恋人为弟媳妇。立华就更麻烦,林娥是她恋人的亡妻,儿子的妈妈,对了,还不是一个党……」梅姨感到,这里的头绪,太复杂了。 杨廷鹤不高兴地说:「我不管他是哪个党哪个派,何种恩怨,进了杨家,都得按杨家的祖宗章法来,长幼有序,做妻子做母亲做媳妇样样都得出色。」转而又夸梅姨,「这方面还真得学学你呢,陪着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梅姨眼睛红了:「说什么呢,老爷子,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杨廷鹤觉得,这些年杨家虽然几经跌宕,没有散掉,飞得再远的鸟也能归林栖息,同处一枝。立华虽然居功至伟,梅姨同样功不可没,不容易!不由对梅姨多看了一眼。 梅姨关心地对杨廷鹤说:「你养养精神吧,老爷子,瞌睡了就去房间里躺着,晚上得好一通热闹呢!」 躺椅上的杨廷鹤低低地念叨:「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请来的厨师在厨房里煎炒熘炸,锅盆菜勺清脆响动。立仁闪身进来,问立华:「家里有白酒吗?无酒不成席呀。」 立华嗔他:「别那么兴师动众的了,老董留家里两瓶桂林三花酒,在外间柜子里。」 「立华,今晚你得唱主角,我可不想多说话,咱能在场,已经算是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了!」立仁边找酒边说。 「嗨,都多少年了,那点办公室的风流算什么,只能算是天下英雄所见略同。」 「别忘了,她是瞿恩的前妻。」立仁故意挑立华神经。 立华大度地:「我这儿还有瞿恩的儿子呢!我怕什么?她都不介意,我还自寻烦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扯那些不愉快干吗!」 「噼噼啪啪「的鞭炮在院子里炸响。新郎立青和新娘林娥穿着一身八路军军装,在办事处的车子欢送下,喜气洋洋地来到立华家。在立仁的提议下,立青按照习俗,把林娥抱起,又扛在肩上,在一片欢乐的唿叫声中,走进家门。 晚上,酒席开始。济济一堂的酒桌,立华在来回照应。 「快点快点,就等你了!」杨廷鹤高兴地催立华快上酒桌。 「爹,你就开场白吧,咱这是家宴,婚礼办事处那边都弄过了。」立华说。 「弄什么过呀,我这儿不过,那叫过嘛!」杨廷鹤又有点不高兴了。 第130页 「都自家人,得过且过吧!」立仁一副和事佬的样子。 立青说:「爹,我和林娥回来是让您老过目来的。您老点头了,我们也就安心了。」 「不是过目,是过门!」梅姨笑着纠正。 杨廷鹤感慨:「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说话啰嗦。我养了四个儿女,都在这儿,可喝喜酒还头一遭呢!」儿女们听罢,一个个面面相觑。 立华莞尔一笑,把话圆了过来:「是我这做大闺女的没带好头,从咱立青开始,匡扶门风,匡扶门风!来,喝酒,大家喝。爹,您举杯呀,您不举杯,谁还敢喝?」 杨廷鹤陈芝麻烂谷子的,对儿女们说了很多,最后大发感慨:「我看咱这张酒桌上,要是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那就好了,就是我们杨家祖宗显灵了!」 「爹,你也不用海阔天空了,大道理我们都懂,家庭兴,则国家兴;家庭和睦,则国家团结。这不,值此抗战之际,咱林娥进了家,又多了个八路军,都是打鬼子呢!」立华说。 「是啊,我与林娥已有过联手作战。对吧,林娥,日本空军中将中原盛孝,不就是我们合作打掉的?怎么能说不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呢?」立仁说。 林娥微笑着点点头:「是的,双方合作得非常好。」 「你听听,你听听,老爷子,开喝吧,今儿是立青喜日子,咱不是来听你上课的。」 「端酒杯,端酒杯,廷鹤,说几句喜庆话吧,孩子们都等着呢!」梅姨说。 杨廷鹤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大家都跟着站了起来。「立青,今儿是你大喜,你能带媳妇回家来,真是太好了!我不多说了,话都在酒里,干!」众人皆举起酒杯,杨廷鹤带头喝下。 一杯白酒下肚,林娥受不了,又「咳咳」地咳嗽开来。 立华吩咐费明:「快,去替舅妈拿个毛巾来!」 费明跑去跑回,把毛巾交到林娥手上:「林娥阿姨,上次你给我的书,我都看完了。」 「叫舅妈,别叫阿姨!」立仁一旁纠正。 林娥只是笑着看向费明。 立青端起酒杯站起来,一个个地叫着:「爹!姨!姐!哥!妹妹!费明大侄子!上次南京分手时,立仁对我说,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家。是的,立仁的话我一直记着,我没忘,也忘不了。儿子走得再远,能走出咱爹的想念吗?所以,我和林娥回来了。借这杯酒,我要说,家就是家,世界上许许多多门都可能对你关着,只有家里的门什么时候都为我留着。在家里,我可以和立仁不谈军务,和立华不谈党别,也用不着想过去那些种种的辛酸和坎坷。今天,我把你们早就熟悉的林娥领进家门,不为别的,就是要把这个家,再一次地介绍给她,让她和我一起来感受这个家的一切。来,林娥,我们一块喝下这杯酒,恭喜你成为这个家的成员!」立青喝了一半,把杯子递给林娥。 「立青说的,也是我想说的。谢谢你们接纳了我。」林娥一饮而尽。 吃喝了一会,立青忽然发现立仁一个人走进了厨房,很长时间都没回到酒桌上。便端着两个吃剩的盘子跟着送进厨房,一眼瞅见立仁正在一个人往嘴里大口大口地灌酒。 「还没喝够呢?」立青说。 「我是照顾你,把酒带出来喝。」立仁一笑,分明已有几分醉意。 「给我一杯,我陪你喝。」 立仁笑笑,倒出一杯,递给立青。立青接过,与哥哥碰杯后,一饮而尽。 「再倒!」 「怎么,新婚之夜不过了?」立仁微醉地问。 「你真以为我是来结婚的?」立青把眼睛看向立仁。 「那你干吗来了?」 「你还能不知道?」 立仁端酒杯的手剎那间停顿下来,微微颤抖,望向立青。 立青怪笑着,自顾自,一饮而尽。 立青喝罢,眼神怪怪地望着立仁:「闪击延安的阴谋,你参与了?」 「不谈工作,今晚不谈。」立仁酒虽然喝了不少,但头脑始终清醒,这也是多年情报工作的素养,所以迴避立青的话题。 立青就着酒意,故意为立仁鸣不平:「你立仁对日情报不愧为重庆第一把交椅,可惜……」故意不往下说。 「这话恰如其分,到底是我弟弟。」立仁不置可否。 「但这并不是我的评价。」立青说。 「那是谁的?」立仁问。 「你们自己人!」立青说。 立仁狐疑地盯着立青:「我们的人?你们的耳朵够长的呢!」立仁忽然意识到这是在跟一个对手说话。尽管对手是自己的弟弟。于是,又习惯性地谨慎起来,说话严丝合缝,不让对手抓着什么,把话锋转向对方。 「别以为你们重庆陪都,天子脚下,都跟你似的。有良知的人在哪儿都有良知。」立青故意引逗,欲擒故纵。 「什么意思?」立仁问。 「不谈工作,你自己说的——」立青笑着上楼去了。 立仁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一个人在厨房内思忖:那个跟立青一起评价自己的人是谁?难道在重庆这个「天子脚下」也有人跟立青来往密切?会不会此人就是泄密之人?转而又一想到立青的种种所作所为,会不会是立青又在耍什么花招,利用「反间计」,扰乱清查目标?心里面乱极了…… 第131页 立华帮立青和林娥在家中安置了新房,被子铺好,又叮嘱了一些体恤的话,见立青上楼,便对林娥说:「我不打搅了,你们早点休息……」说罢转身离开新房,下楼去了。 「我姐她跟你唠叨什么?」立青问。 「家常话呗!你呢,敲打立仁了吗?」因为事先立青说好要「演戏」,有些话跟林娥放了风。 「算了,我那哥哥恐怕很难上套。也是我打小撒谎撒惯了,培养了他的识别力,他对我有种天然的警觉。」立青无奈地。遇上立仁这个对手,的确很难对付。 黑暗中,两名便衣在不远处的胡同内盯梢。立仁从院墙内走出,直奔两人过来。两名便衣相互看看,丢掉菸头,立正站着。 「军统哪个处的?」立仁低声问。 「五处的,杨主任。」便衣回答。 立仁把手一摆:「撤了吧,回去跟你们处长说,就说是我杨立仁让你们撤的。」 等便衣走后,立仁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以为你都回去了!」立华看到立仁,一惊。 「楼上这两个,都是军统重点名单上的,我不守在这儿,他们能安生?」 「立青刚来,怎么就上了你们的名单?」 「你得问他呀,你以为他是结婚来了?」 「那他干吗来了?」 「他来重庆替换的是中共的情报局长,你说他干吗来了?」 「我的天吶,那你们兄弟俩又要冤家路窄了!」立华担忧道。 「那有什么办法,好在两家大面子上都还过得去。闪击延安流产后,盟邦各方都站出来说话,指手画脚地批评,校长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立仁的酒醒了,下颌朝向楼上,酸酸地:「咱家今天,成了花红柳绿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 新房内,立青忽然想起立仁刚才在厨房内,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说的一句话,问立青,知不知道林娥是谁?当时立青也没在意,林娥是自己老婆,还能是谁?回到新房后,只剩下立青和林娥两个人在一起,不由向林娥问起:「刚刚立仁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觉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娥不说话,慢慢地解下脖颈上的红丝巾,「你真不知道我是谁?看到这个伤疤还不知道?」 「你别吓我,林娥。」立青确实不知道。 「我就是二十年前,被你误伤的林家小姑娘……」 林娥抓过立青的手,摸向自己颈上的疤痕:「想起来了吗?那天我婶婶让我为堂姐送东西来你家,在你家厢房里候着,后来你来了,还有另外一个男孩,你俩在玩枪,不知道怎么回事枪就响了,到处都是破碎的瓷片,枪声震得两只耳朵『嗡嗡』响。你呆了,我也呆了,很多人沖了进来,其中一个是你哥哥,我看见他夺过枪,又打了你,再后来就发现我的整个衣衫都被鲜血浸透,吓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 立青听完,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痴痴地笑了,问:「你说的这些,我姐、我父亲还有我姨,他们都知道吗?」 「听立华姐说,好像都知道。是立仁让立华姐跟父亲说的。」 「立仁让立华跟父亲说的,这么说立仁早就知道?」立青的声音忽然变得硬了起来。 「都过去了立青,我本不想说。」林娥慢慢把疤痕重又盖起。 「为什么不想说,你能对立仁说,为什么不对我说?」 「那也是不得已,他怀疑我的身份,我只能那样。」 「可笑,你完全了解的那个杨立青,却从不向他透露一句!唔,我想起来了,难怪我第一次在上海奉命斥责你,你是那样一种不屑的态度,你那时候就认出我了,觉得我很可笑……」 「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而不是等到今天。」林娥轻轻地偎向立青。 「林娥,我不适应,我需要有时间来适应这一切,原谅我,我得一个人待会儿。」立青拉开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两辆轿车一先一后地开到立华家院墙外。先是立仁的座车,司机摇下前窗候在车座上。立仁整装从内走出,一脸疲惫。司机下车,忙着开车门:「楚长官上午要见你。」 「知道了。」立仁冷冷地说。 不一会儿,八路军办事处的轿车也驶来了,停在立仁的车后面,司机揿了一声喇叭。立仁一见,便没上车,停在车门旁边等候立青。 院内传来立青和林娥向大家告别的声音,两人走出门来。立仁微笑地:「立青,这么早就回去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立青也微笑着。 「记住,立青,你从这一步跨出去,就不再是家了,老爷子的翅膀也庇荫不到了,家规到此为止,外面可就是国法了。」立仁说。 「我知道这是你的地面。瞧,后面,尾巴已经来上班了!各奔前程,哥!」立青挽着林娥的胳膊,上了办事处的轿车。轿车开出没几步,一辆军统早已派来跟踪的轿车,尾随而去。 在楚材办公室,楚材不高兴地问:「我看了你的清查报告,你怎么能肯定上次泄密事件就一定出在西安?」 「作为党国情报界的无线电开山之人,我发现那个偶尔出现突然又消失的地下电台的讯号,不早不晚,刚好是六月三十日。我查了一下,这之前只有西安第八长官部的核心人员了解这一计划。」立仁说。 第132页 「你知道胡宗南在西北的主要使命就是看住陕北共产党,查他就好比说他胡宗南监守自盗!可证据呢,却是一个虚无飘渺的电台讯号。你应该知道委座与胡的关系,连他都不能信任了,我们还可以信任谁?」 「可是……」 「你也别废话了,」楚材把清查报告扔向立仁,「等你抓住了那个地下电台,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这不是悖论吗?不查人,又怎么能逮住电台?立仁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楚材语重心长道:「立仁啊,你也不想想,校长把他的第二个儿子纬国都送到他胡长官的部队当连长,这种人你查得了吗?」 立仁欲言又止,只好收起报告。心想,看来清查「闪击行动」泄密的事,又将是不了了之了…… 立青走进办公室,看到拿着文件等在座位上的瞿霞:「哟,都到了!抓得真紧呀,瞿霞!」 「是不是得说一句恭喜呀?」 「咱俩就别来这个,免俗了。」 瞿霞奉上文件:「这是本月我对外联络的全部工作事项和时间安排。」 立青接过文件:「我刚刚接触情况,主要还是依靠你和其他同志。」见瞿霞还待在办公室,问,「还有事吗?」 「你尽快看看,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瞿霞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 立青笑了:「以后别用这样的语言,什么『指示』呀?穿开裆裤那会儿,你就领导我了。听着别扭。」 瞿霞温柔地看着立青:「也是今天我才敢对你笑笑,别生我的气!看到你有这么个情感归宿,我替你高兴……」不待立青反应过来,转身走了出去。 立青和瞿霞乘坐的轿车,缓缓驶向美军空军酒吧。车后跟随着盯梢的军统车辆。轿车停下,等候在门口的罗伯特中校笑嘻嘻地打开车门。立青和瞿霞从车内走下,瞿霞用英语向罗伯特介绍立青,两人握手问候,亲热地走进酒吧。 尾随而来的军统,在车内瞠目结舌,他们事先并不知道八路军与美军十四航空队有联繫,而且联繫还这么密切。 瞿霞陪同立青到酒吧与罗伯特中校会面,是以八路军办事处翻译的身份参加。 罗伯特用英语对立青说:「瞿霞小姐是我们第十四航空队的熟人了。您,我们还是头一次见面,我们知道您在负责情报。」瞿霞同声翻译着。 立青笑笑:「别客气,中校,有事只管说。」 「陈纳德将军委託我和你们谈一件事。」原来美国空军想与共产党的军队建立情报合作关系,派罗伯特先同立青联繫。「如果有这种可能性,陈纳德将军将亲自与周恩来谈。」罗伯特诚恳地说。 「我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我们怎么样才能帮上你们的忙?我们的部队倒是时常看到你们的大型轰炸机从头顶上飞过,也时常帮助你们的跳伞飞行员返回驻地……」立青说。 「据我所知,目前中原日本占领区内的中国军队,唯有你们新四军五师的部队,对吗?」 「不错,自日本人占领武汉以来,原先那里的国民党军都已撤走。」 「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我们美军能否与你们新四军五师共同建立一个华中敌后空军情报网?」 「噢,情报网?」立青一怔。 「由美方提供通信装备,派专家指导,在你们的作战区域建立起码不少于六个秘密通信点,将华中日军的各种情报及时发给美国空军。为盟国空军飞机提供准确的打击目标……」 瞿霞将罗伯特的话翻译完以后,立青很慎重地看向罗伯特。 盯梢的军统特务回到情报中心,将盯梢的情况向立仁作了汇报。 立仁一脸狐疑:「奇怪呀,美国佬撇开我们,直接找了八路军的情报主管?他们想干什么?」想了想,拿起电话:「给我接楚部长!」 电话接通后,立仁低低地对着话筒说着什么,忽然,立仁惊讶地叫了起来:「什么?陈纳德将军今天直接见了周恩来?」 「嘀嘀哒哒」的无线电讯声,林娥正在紧张地抄报。瞿霞走了进来:「周副主席的请示电有回音了?」忙碌中的林娥点点头:「延安刚刚回电。」 抄报译电后,瞿霞伸过头来:「主席批准了?批准我新四军五师与美国空军情报合作?」 「是的。」林娥回答。 「快点,周副主席急等着呢!」等林娥译完最后一个字,瞿霞抄起电文就奔了出去。 楚材在办公室内踱来踱去。立仁在旁边看一份报告。对美国佬出手大方,将八台五百瓦大功率军用电台给新四军五师,还派了专门的情报通信专家,他感到吃惊,不可思议。 「那有什么办法,陈纳德对近期空中轰炸效果非常不满,我们又无法提供日本人的机场、兵营以及指挥机关的情况。」楚材感嘆木已成舟,无能为力。担心此先例一开,会影响美国人对中国两党现状的看法。他还得到消息,美军派往延安的观察小组已告诉华盛顿,「与延安打交道,远比与重庆打交道有效率得多!」 立仁一怔:「是吗?」 「这不是好消息,这将为战后的利益分配留下祸根。」楚材吩咐立仁,尽量阻止美国与共产党的接触和合作。 立青的房间桌子上,摊开着一张军用地图,用指北针及直尺、铅笔,细细标出一条红色的路线。「还真是冤家路窄!」立青试了几条行军路线,都无法绕开董建昌的防区。 第133页 「你们是要去哪儿,怎么瞿霞也在准备行装?」林娥问。 「几个老美要跟着一块儿走,没有瞿霞当翻译不行呢。」立青见林娥提到瞿霞,索性把敏感话题说个明白。 林娥笑笑:「这一路上危险较多,还要通过两道日军的封锁线,你得照顾好瞿霞,她不比你,你立青身经百战……」 立青感嘆地看向林娥:「你呀!放心吧!」 在立华家,立仁很恼火地告诉立华,自从立青来到重庆,给他添了很多的麻烦,几乎每天兄弟俩都在打着交道,烦透了! 「你呀,还不是那一套,猫逮老鼠,有什么意思!」立华说。 「唉,不说这些了!对了,立华,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给老董,我明天恰好要去老董的防地。」立仁说。 「你去老董那干吗?」立华问。 「瞧你问的,他四战区不归中央管?」立仁没把此行的真实意图告诉立华,而是同立华绕着弯子。 立华见立仁不说,也没再多问。进里屋收拾东西,嘴里嘀咕着:「我正愁老董的那几件衬衣没法穿呢,你这次去,正好带给他。」 二十八 立青、瞿霞以及罗伯特一行,带着美军送给新四军五师的电台装备,押着骡马队,在山野丛林中隐蔽疾行。蹄声、脚步声、枪枝的金属撞击声,以及低低的吆喝声,不时在夜色中响起。忽然,远处一发照明弹升向天空,照亮骡马队。立青低喝一声:「隐蔽!」可是迟了,据点内的狼狗对天「汪汪」狂吠,日军不由分说举起机枪,「哒哒哒」地扫射过来。弹着点落在树上,被打断的树枝纷纷下落。 随着日军岗哨值班机枪的响起,一批日军端枪冲出。狼狗挣脱皮带跃出据点,日军跟随狼犬引领的方向,一路放枪奔来。 立青和罗伯特手上的冲锋鎗响了,「哒哒哒」!有的日军栽倒,但日军还击的枪弹击中了骡马,一匹大骡马轰然倒地。 立青大叫:「卸下箱子,赶快拉走牲口,向西!快向西!」 忙乱中,骡马队的一些人拉着牲口往西奔突。立青和罗伯特在原地火力掩护。 日军疯狂地向立青他们射击,渐渐形成包围圈。立青和罗伯特倚据树干,向日军勐烈开火。瞿霞弯着腰为两人递送弹匣。 「瞿霞,告诉中校,我们向南把日本人引开,掩护骡马人员安全。」立青大声叫道。 瞿霞用英语对罗伯特说:「走!向南!罗伯特!」 三个人相互掩护着,朝另一方向撤去。 日军步步紧紧逼地沖了过来,连续开火,跟在后面紧追不捨。 立青与罗伯特、瞿霞手拉手地在树林中拼命奔跑。身后的枪声稀疏渐远。突然,立青停了下来,掏出指北针,原地端平,看了一下,叫道:「跟着我!」折向而去。罗伯特和瞿霞随其后,紧跑跟上。 日军失去了追踪目标,「叽哩哇啦」地喊叫着,用刺刀在荆丛中搜索。看看没有什么结果,便收起枪,搀扶着负伤的同伴,悻悻撤回据点。 一场短兵相接的遭遇战结束。骡马队已往西奔突而去,剩下立青和瞿霞、罗伯特三个人在丛林中隐蔽憩息。罗伯特用英语夸立青:「噢,杨,你的战斗动作太漂亮了,哪个军校毕业的,我这个西点生还跟不上你。」 瞿霞用英语回答:「黄埔!」 「黄埔?那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你们中国的?」 「你告诉罗伯特,骡马装备人员是不是脱险了还不知道呢,叽哩哇啦个什么?过一会儿,我们还得向西去寻找,白天过封锁线比夜晚难度更大,想不通他怎么乐得起来的!」 瞿霞一通翻译,罗伯特神情忧虑起来。 立青掏出地图用指北针在图上确定位置。瞿霞掏出压缩饼干分别递给立青和罗伯特二人。三人大口大口地吃着。 吃了一会,立青对瞿霞说:「你告诉罗伯特,我们得改变一下路线,向西与董建昌部联络。我原不打算跟他们打交道的,估计骡马装备人员进了董建昌的防区,所以,不打交道也得打了。」 「是原先中央党部的那个姓董的?」瞿霞问。 「除了他,还能是谁?」突然,立青停住说话,警觉地竖起耳朵,只听得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踩动声。罗伯特和瞿霞也都发现了这一异常。立青和罗伯特都端起了手中的冲锋鎗,瞿霞也拔出手枪,三支枪同时瞄准声音响动的方向。 原来是董建昌部七十八团团长高伯龄,领着十几名持枪士兵搜索而来。 立青认出了高伯龄,叫道:「是老高吗?高伯龄?」 「怎么是你?让我来找美国人!你看见美国人了吗?」高伯龄也认出了立青,对他的士兵说,「收枪吧,董长官的小舅子!」 在董建昌的司令部,立仁打开皮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从立华那里带来的董建昌的衬衣,以及其他随身用品。董建昌看了,感嘆:「你那妹妹就一张嘴狠,心里头细腻着呢!」又问立仁,来找他董建昌有何公干。 「你们的情报处长向我汇报,有一支重庆来的特别分队穿越你的防区,去新四军五师。」立仁说。 董建昌说知道好像有这事,但一直没见到人影。「听说这个小分队中还有美国人,不晓得他们要干吗。」 「准是立青在提防我们!」立仁恼火地。 第134页 「立青,他小子来了?」 「是的,立青负责美方人员装备的安全。」 「是吗,那他怎么不来看我?」 「共产党信不过你呀,董长官!」立仁看看手錶,「估计他们还在你的防区,您现在就电令各部,如果发现他们,务必请他们到这儿来。」 「这又何必呢?如果立青那小子不愿意见我,干吗要强求?随他去,那小子犟得很!」 高伯龄在自己的驻地招待立青、罗伯特、瞿霞用餐。 立青说:「高团长,已经很麻烦你了,你就别亲自伺候了,赶紧的,把我们的骡马装备带过来,两小时后,我们继续赶路!」 「立青……」高伯龄突然尴尬地说不上来话。 立青感到奇怪:「高团长,怎么了?」 「实在对不起,是我们的错!刚才我的一名营长报告,他们是看到了骡队,可惜混乱中,彼此走散,未能收容。」 「你说什么?」立青吃惊地望着高伯龄。 立仁直盯盯地看着董建昌在打电话。董建昌「嗯嗯」着,最后一句:「知道了,就这么办!」 「怎么样?」立仁问。 「能怎么样?运输骡队让七十八团弄丢了,哪儿也找不到!」 「董长官,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立仁吃惊地。 「我的天哪,你立仁也信不过我?你看看你们杨家这一个个的,这脑袋瓜子都怎么长的?我他妈按你中统的指示通知了我的部下,七十八团报告说,当时场面混乱,他们只顾着救人,没顾得上骡马牲口……你看着吧,一会儿立青陪美国人要来,我还不知怎么应付呢!」董建昌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立仁一听立青要来,慌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他我在这儿!」因为立仁知道,特别小分队装备是美国人的,要是大老美知道中统插手此事,准会不高兴。 「那你自己找地儿躲吧,我老董也不想沾你们中统,坏了我的清白名声!」董建昌不高兴地。 立仁干瞪眼,却又无可奈何,调头走了。 副官凑过来问一脸狡黠的董建昌:「真的丢了,那些电台?」 董建昌把眼睛朝副官一横:「什么真的假的,你懂个屁!你以为是几部电台的事?我董建昌眼珠子再浅,也犯不上给他中统当枪使!」 董建昌「哈哈」大笑地看着眼前的立青:「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立青,你我多久没见了?我看你小子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当初在南昌的专列上,我拿绳子绑都绑不来你!」紧紧抱住立青,又勐拍他的肩膀,「你呀,叫我非~凡~论~坛说什么好!」 「我问你,我们的电台呢?那些电台呢,都在哪儿?」立青不为所动。 「不要这样,你是在和国军第七十三集团军上将司令在说话呢,得懂点礼貌,立青!」董建昌把立青热情地按坐在椅子上,对一旁的高伯龄说:「一会儿吃饭,你把瞿小姐和那个美国佬叫来,一块在这儿吃。」又故作关心地问立青,「结婚了没有?」 「结了,我已是有家之人了。」立青很不情愿地跟董建昌说这些。 「你怎么能在共产党那边安家落户呢?你应该清楚现在的国际局势,欧战就要结束,日本人也长不了了,你就不想想今后吗?一旦抗战结束,别又成匪了……」董建昌了解到立青的婚姻情况,趁机又给立青上起了逻辑十分混乱的大课,喋喋不休。 立青实在耐不住性子,听得烦了:「董长官,别跟我说这说那了!快告诉我,我们的骡队装备在哪儿?」 「非常遗憾,据我们的七十八团报告,混乱中他们只救下了人员,没顾得上……」 「我不相信!不相信!」立青气得大叫。 「骡马都走散了,事后他们得知是重要通信装备,就又回头去找,可没能找到。这些可恶的日本鬼子太他妈猖狂,太他妈混蛋,早晚我董建昌得收拾掉他们!」董建昌故意把话题引开。 董建昌和立青正说着话,高伯龄陪同瞿霞和罗伯特走了进来。寒暄客气了几句,坐下来吃饭。当罗伯特了解到所有的电台装备统统不知去向,董建昌又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无动于衷,气得罗伯特对董建昌嗷嗷直叫:「在重庆我的上司就已经警告过我,他说你董建昌是一个自行其是的人,一个蔑视规章、目无指挥、不合时宜的人!」 瞿霞一字不漏地同声翻译给董建昌听。 「瞧,立青,美国人还真的了解我!你替我说句公道话,我不过是个老实人,一个坚持以自己的方式作战,用自己的方式揍那些狗娘养的日本鬼子的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董建昌也恼了。 「董长官,您应该清楚那些电台的用处,我们在其中并无私利,完全是出于大局,协助美国空军的空中行动……」立青好言对董建昌说。 「吃饭。要知道你们是在和一名上将说话!他不就是一名中校吗,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权力对一名上将呵斥!」董建昌端起上将的架子,全然不顾饭桌上所有的人都尴尬着,而是大嚼大啖,吃得山响。 立仁在集团军招待所下榻的房间内,与董建昌的情报处长说话。处长告诉他,驮电台的骡马队确实散失了。立仁对此仍感到怀疑。 「董长官这个人,平素对部下爱施点小恩小惠,受到官兵拥戴,所以从各部的报告中,你都无法弄清是真是假。」 第135页 立仁晦涩一笑:「无论真假,也许这样才是能说得过去的结局,谁也用不着负责任了。狡猾这个词,就是为他董建昌造的!」 立仁让处长把司机叫来,今晚就出发,回去交差。 「那美国人如何打发?」处长问。 「你们董长官会有办法,旁门左道,他最是行家!我猜那批电台,被他卖掉了都没准!」 立仁前脚才离开集团军招待所没多久,立青一行后脚便赶到。工作人员指着一间空房告诉立青,「这是重庆来的杨主任住的,我去找人收拾一下。」 立青说:「不用了,我就住在这间。」瞿霞、罗伯特分别住在另外两间。 「杨主任?」立青怀疑是不是立仁来过。 立仁住的房间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打扫,立青住了进去。当他看到房间桌上留下的半盒纸菸,正是立仁常吸的牌子。「果然是他!」立青懊恼透了,抽出一支香菸叼在嘴上,在沙发上坐下。 瞿霞敲敲门,走了进来,看到立青在抽菸,便关切地问:「你怎么又抽菸?」 立青吐了一口烟圈:「知道谁留在这儿的烟吗?」 「谁?」 「杨立仁。」 「他也在这儿?」瞿霞感到惊奇。 「哼,那傢伙什么时候都想着赶在你前面挖口井。」立青气愤地。 「你是说失踪的电台装备,有可能是立仁做的手脚?」瞿霞不相信地问。 「咱家老大我能不知道,那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立青一面说着,一面气唿唿地就要找董建昌问个明白。 董建昌优哉游哉地躺在长椅上,闭目赏听留声机放送的京剧。副官打开门,让进立青。 「我就知道你小子准会再来!」董建昌睁开眼睛,笑着看向立青。 「我问你,杨立仁到你这干吗来了?搞阴谋诡计?阻止我们与美方合作?」立青指着董建昌凶凶地问。 「你哥哥是楚部长圈子里的,委员长内廷的人,他要来,我能不让他来?」董建昌依旧不紧不慢。 「你承认与中统合谋了?」 「放屁!,我董建昌跟中统可不是一路人!那些个穷酸特务,哪个不是从笔桿子里爬出来的,只会写写揭发信,动不动就给人戴顶红帽子。我能跟他们合谋?我董建昌护法战争时就是旅长,炮筒子里钻出来的!他们那些个人,哪个能跟我董建昌比!」一句「与中统合谋」的话,把董建昌给惹火了。 立青只好又同董建昌赔笑,说了一些国共合作打日本的大道理。针对当前两党关系微妙的现状,暗示董建昌把眼光看远一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董建昌转怒为笑:「你小子就别给我上课了,好在各方还在一块打日本鬼子,谁也离不开谁。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打一食物调料,知道是什么吗?」 「电台!」立青诙谐道。 董建昌笑得更厉害:「你小子就会装蒜!」 「是您在装蒜。别忘了,你老董也是咱老杨家蒜头里的一瓣儿。」 「去睡吧,立青,兴许一个好觉醒来,事情就解决了,柳暗花明了!」董建昌神情含蓄地笑笑。 「嘀嘀哒哒」的电讯声。收报后的林娥读着电报:「重庆周副主席,我部于今日凌晨在鄂城山区一带收到美制大功率无线电台八部。据运输人员告知,此为美方建立情报网之设备。现美方专家尚滞留于董建昌部,请予转告,我已派人前往董部迎接。新四军五师师长李先念。」 林娥长舒了一口气。 「咚咚咚」,有人拼命地敲着立青的房门。敲门声惊动了隔壁的瞿霞以及罗伯特,两人都披衣开门探看。立青的房门开了。「长官,八路军重庆办事处急电!」敲门的原来是董建昌部的一名军官。 立青接过电报看后,神情大为困惑。 「怎么回事?」瞿霞问。 立青掩饰地:「没什么,你告诉大老美,我们下午五点准时出发。」 「去哪儿?」 「原先去哪儿就去哪儿!」 立青缩回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瞿霞将立青原话翻译给罗伯特听,罗伯特不知道是喜还是忧,连声地叫:「噢,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下着雨,细雨濛濛。新四军五师来人,带着伞具和三顶乘轿,迎接罗伯特一行。 董建昌与罗伯特话别:「中校,请转告陈纳德将军,下次再有这样差事,不妨也考虑考虑我董建昌,我的通信电台德国老牙货,早该换换了。」 瞿霞不知对罗伯特翻译了什么,罗伯特「啪」的向董建昌行了个标准的美军军礼,英语回答:「董将军的厨子是第一流的,如果将来我们能在重庆见面,我会请您吃德州燻肉!」 瞿霞中文重复后,董建昌感到纳闷:「这老美怎么不搭调呀?什么德州燻肉,我不稀罕!」 瞿霞笑了,立青也笑了,罗伯特也傻傻地跟着笑,一片轰笑声。 董建昌看向立青:「杨老爷子一直对我说,你立青是造化之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果然是!电台也找到了,卫队也派来了,还是你立青行!造化大!」 「有贵人相助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不是,董长官?」立青故意不把话挑明。 董建昌握着立青的手使劲地暗示:「也就是你小子,敢这么跟我说话。立青,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董建昌一辈子都爱惜自家的名声呢!」 第136页 从一九四四年底开始,新四军第五师由美方指导并提供设备,先后在九江、蕲春、汉口、鄂城、天门、新堤以及大悟山地区,建立了无线情报网,不断为盟军轰炸机群指示地面打击目标,中美双方这一成功的战略合作,沉重地打击了华中的日本侵略军…… 收音机里正在播送日本裕仁天皇宣读投降诏书的录音。杨廷鹤听着听着,不由老泪纵横。梅姨吃惊地看着杨廷鹤:「怎么了,廷鹤?」杨廷鹤只顾着闭目抹泪,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看你是过回去了,什么『叽哩咕噜』的玩意儿,值得你这么眼泪叭嗒?」梅姨掏出手绢,替杨廷鹤拭泪。 「老伴,这是日本天皇的声音!」杨廷鹤早年在日本留过学,会点日语,能听出日本天皇在收音机里说的什么。而梅姨却听不明白。 梅姨用眼睛盯向收音机:「日本天皇?」 杨廷鹤点点头:「在读投降诏书,小日本投降了!八年抗战到头了!我们胜利了!」 梅姨怔住了:「我的天哪!」 外面接二连三地响起鞭炮声,不可遏制地响成一片…… 蒋介石给毛泽东发去电报,请他到重庆来谈判。 楚材向立仁打电话布置:「你们情报部门,一定要拿到延安对校长邀请电报的确切反应,要第一手的。毛泽东不论是敢不敢来,你们都一定要提前拿到确切的情报。因为这个情报很重要,关系到校长下一步的整体战略!」 立仁放下电话,对副官说:「让七处处长马上到我这儿来!」副官出门后,立仁沉思地关上窗户,把窗外庆祝抗战胜利的喧闹关在了窗外。 不大一会儿,七处处长走进立仁办公室。 「立即启动我们在延安的潜伏小组,全力收集共党中央高层对委座邀请毛泽东来重庆的真实反应。」立仁神情严肃地命令。 「是不是仓促了点,主任?潜伏小组刚刚在延安站住脚根,立刻启动恐怕……」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延安的反间谍机构再厉害,也得冒险一用。你们知道不知道,通了天的大事发生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喧闹异常的八路军办事处,工作人员都在挤在走廊上激动地唱着歌。立青穿过欢庆的人群,来到首长房间。首长把桌上的电报轻轻地推到了立青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一份蒋介石发给毛泽东的电报,电报上写着:「万急,延安。毛泽东先生勛鉴: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择日临驾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幸勿吝驾……」 「蒋介石要主席来重庆?这太危险了!」 「他们在将我们的军,这一招,够狠毒呢!」首长说。 「我们怎么应对?」 「主席究竟来不来,由中央做决定。但双方在此事上的心理战,已经打响。你杨立青从现在起就得加入到这场斗智斗勇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去,力争取胜!」首长目光灼灼地看向立青。 七处处长走进立仁办公室,向立仁报告:「延安小组发来密电,报来委座邀请电在延安引起的影响。」向立仁递上密件。 立仁急切地看了:「噢,还很详细呢。」 「小组分析认为,毛泽东此时没有来渝的可能性。」七处处长说。 「我不要结论,就把这些送阅委座就很好,可惜只有中层以下的反应,如果能有中共高层的直接反应,就更好了。」立仁感到美中不足。 「小组成员正在努力接近消息来源,后续反应,将不断发来。」 「好,要他们注意安全,不要轻易冒进。」立仁说罢,吩咐副官,「马上写一呈件,送到委座那去!」 中统潜伏小组发给重庆的密电,没能逃过林娥的眼睛,当晚便被截获。林娥向立青汇报。 「电文破译了吗?」立青一怔。 「我试了,没能办到,密码级别非常高。」林娥遗憾地说。 「马上给延安老穆发报,把情况告诉他,一定要找到潜伏在延安的地下电台。」 林娥转身正要去发报,忽然看到立青神情异样地正在整理着装,像是又要出远门的样子,便停下脚步:「我这就去办,你去哪儿?」 立青仍在穿戴:「我的三期同学吴融和汤慕禹来重庆了,两人都是远征军美械师的师长,约好了在豆花庄见面。」 「非常之时,小心他们灌你酒。」林娥关切地说。 在重庆最豪华的豆花庄酒楼。一身美式少将衔军服的吴融和汤慕禹,出现在立青面前。 「瞧,二位,从头到脚的美国造,一个新一军师长,一个是新六军师长,两张王牌呀!」立青调侃地说。 「这套军装也不好穿,让美国佬手把手地在印度教了一年的功课。其实,教来教去就两个字:『火力。』现代化的步兵作战,比较黄埔那会儿差别大多了!」吴融说罢,问立青,「哎,立青,各路风传,你们的润之主席要来重庆谈判,有此一说吗?」 汤慕禹也拿眼紧盯立青。 立青笑笑:「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小小的办事处官员哪能决定得了?」 汤慕禹倒出六杯酒来,搁在桌子上,对立青说:「你是校长的学生,这第一杯酒让咱们为校长的英明大度干一杯!」 第137页 「校长既然希望国共紧密合作,那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当然应该为他干杯。可你们作为国民党员,是不是应该为我们的毛泽东主席也干一杯?」立青笑着说。 汤慕禹愣了,吴融也不知所措。一时难堪。 「看来慕禹兄有为难之处,我不强人所难,这杯敬酒免了吧。」立青又笑着把酒杯放回原处。 三人在谈话中虽然不免畅叙友谊,大发感慨,但是涉及到政治主见,又出现明显的分歧。 「不论怎样,一国之内,不能有两个武力政权。现在抗战胜利了,共产党是不是应该放弃武力政权?」汤慕禹说。 「慕禹,你这就不讲理了,当年我们上山打游击是你们剿共逼出来的,是逼上梁山。就像孙悟空大闹天宫,玉皇大帝封他为弼马温,孙悟空不服气,自己号称齐天大圣,大闹天宫。可是你们连个弼马温也不给我们做,我们只好自己扛枪上山了。」立青说。 「立青,我和吴融也是路过重庆,约你来。原不是谈政治的,只想谈谈过去友谊,可看你这么执拗,我们也捏把汗呢,那就意味着你我又该在战场上见了。」汤慕禹感到不无遗憾。 「你也太高估我了,我算什么,也不过是孙悟空手上的一根毫毛而已。是不是你我要在战场见,决定权在你们的玉皇大帝手上。」立青当仁不让地。 「立青,不要嘴硬,要知道现代条件下的陆军作战已经不是你我都经歷过的黄埔时代了,一个一〇五榴弹炮团,五分钟之内,就可覆盖五平方公里的阵地。一支汤姆式的火力控制范围,远远超过两挺歪把子机枪。我和吴融都不愿意把成吨的钢铁扔到你立青的地面上……」汤慕禹的话,越来越带着火药味,吴融在一旁拿眼神制止都制止不住。 见汤慕禹这种态度,回想起过去一起相处的往事,立青不由动起感情:「慕禹的话,让我想念起我们的老班长范希亮。他悲壮战死之前,硬要送我一批好枪好弹。我不肯要,说,你自己留着用吧。幸亏我没有接受,否则我会更加内疚。是呀,我们在此喝酒,老范此时一人长眠于太行山下。我来重庆前,还特地去他坟前看过……我对他说,老范呀,你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的敌人,也是我最好的同窗,最好的生死兄弟!如果这三个身份我必须选择一个的话,我立青愿意选择你做敌人。因为太难得了,我从未见过你这么优秀的敌人……」立青说着说着,有点哽咽了,举起酒杯:「我提议,为我们三期六班敬爱的老班长,死在冲锋路上的民族英豪范希亮——干杯!」 几个人互相看看,都站了起来,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的立青感嘆:「原以为是同学之间的轻松聚会,想不到……」 「也都是为国家前途操心,你得理解。」吴融说。 「有机会去我的部队看看,认识一下什么是现代陆军,你看可好?」汤慕禹还是那么派头十足。 吴融白了汤慕禹一眼:「你就别炫耀了,只要有一丝和平的可能,我们同学之间最好还是别在战场上相见!」 立青笑笑:「说到国家前途,我同你们一样,也很忧虑。不过,我们的黄埔教官已经去世的瞿恩有一句话说得好:大海,会有一种自我调节自我净化的能力。我坚信这个说法!」 二十九 林娥经过一番细心研究,採用电报编译「逢二进六,逢三进九」的方式,终于将中统潜伏在延安地下电台的密码破译出来。 破译出来的电报上面全是些情况反映。甚至把中央机关炊事员骂娘的粗话都写到了密电上。立青吩咐:「马上把破译内容加密发给老穆他们,这样对找出延安的地下电台非常有利。」 立青把这一情况又向办事处首长作了汇报。 「我看这样的情况报告越多越好,对我们有利。转告老穆,即便发现潜伏特务,也不要动他们。不仅不要动,还得给他们多加些佐料才好。」说罢,首长哈哈大笑。他笑这些中统特务太无能。 蒋介石又给毛泽东发去第二份电报,催促速来重庆谈判。毛泽东给蒋介石回了电。楚材看到电报中只字不提自己来重庆事,只是提议派周恩来前往,不知道毛泽东是什么用意。立仁笑笑:「意料之中的,古今凡成大事者必以找替身为第一,周恩来想必就是毛泽东的替身。」 「噢,你的说法倒挺新鲜!」楚材也笑了。 立仁告诉楚材,潜伏小组由延安传回的情报表明,周恩来对重庆常来常往,延安人不担心,可毛泽东十年来未曾跨出陕北一步,延安人还从没有过没有毛泽东的日子,有一种集体的恐惧感,故毛泽东不可能来重庆。 「看来校长的这着棋是绝妙好棋,确实高明!」楚材赞嘆地。 「在这件事上拖得越久越好,我们的西南重兵便有时间调往各地战场。」立仁阴阴地说。 楚材拿起桌上一份文稿:「校长深知其道,已经叫人起草了第三份邀请电,坚持让毛泽东与周恩来一块儿来渝。我看了,用语直白老到,是份好电报呀!我已对校长说了感想,校长中午就已经发往延安,看看他毛泽东如何回应天下!」 「嘀嘀哒哒」的电讯声。林娥收到延安发来的密电,主席准备来重庆。密电中告诉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中央做出决定,主席不在重庆期间,由少奇同志代理党中央主席。 第138页 「蒋介石的第三封电报今天已经到了延安,主席究竟来不来,一切看明天延安给重庆的回电了。」办事处首长对立青说。 「穆局长已经锁定了延安的敌特小组,但没有动他们。其秘密电台到刚才为止,发送的消息还在断言主席不会来重庆。」立青向首长汇报。 「让他们陶醉在主席不来重庆的得意之中吧!不管怎说,我们办事处的各项准备工作现在就要做起来,迎接主席的到来。」首长吩咐道。 立青郑重地点头:「明白。」 而此时的立仁,还沉浸在毛泽东不敢来重庆的幸灾乐祸中。 七处处长兴沖沖地将一份延安潜伏小组新来的密电送到立仁面前。立仁看后,随手拿起电话:「楚材,我这里有对校长第三封电报的延安反应,非常有趣,是不是转呈校长也看一看?嗐,你不要发火嘛,我念两段给你听听……」突然,立仁脸色变了,「不可能!决不可能!什么,毛泽东答应来渝谈判的电报已经到了?」 立仁一副凶神恶煞,愤怒地看向送来潜伏小组密电的七处处长。 七处处长被看得面色惨然,一头大汗:「这不可能,不可能,潜伏小组两小时前刚刚发来的密电……」 立仁「砰」地挂了电话,冷笑:「我看你那个小组不是一群饭桶,就是已经被人家掌握了。」 「这……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 「毛泽东的电报已经到了,你的小组发回的错误讯息,已经严重干扰了党国的大政!」愤怒到了极点的立仁,大声咆哮着…… 紧张忙碌了好几个昼夜的立青,感到实在太疲倦了,回到房间,对门外一名工作人员说:「主席来重庆的警卫工作要列出细则来,不能依从侍从室的安排,这是老经验了。你先去忙,我得睡一会。」打了个哈欠,推开房门,只见林娥已在地板的草蓆上睡着。床上的被子铺好,空在那儿。立青轻轻走过去,将熟睡的林娥托住,抱到床上。细心地放下蚊帐,撵走蚊虫,盖好被子。等一切忙完了,自己重重地跌在地板的草蓆上,不一会,就发出「唿唿」的鼾声。 瞿霞从立青和林娥的房间门前经过,发现门虽关着,灯却亮着。她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回音,再轻轻推开门,往里一瞧,不由怔住了,这对新婚夫妻奇怪的睡法,让瞿霞感到惊讶。 瞿霞又轻轻带上门,心里面乱极了…… 立仁沮丧地瘫在立华家的沙发上:「谁能想到他毛泽东还真来!现在侍从室上下乱成一团,谈判议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本来这些人以为抓住共产党的痛处,穷追勐打,大报小报连篇累牍地攻击。现在好了,人家来了,把责任都推到我们情报部门的头上,责怪我们误导了领袖!」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我看啊,你们压根儿就不想谈判。」立华看出了重庆谈判的不诚意。 「准确地说,应该是归顺,或者叫做招安!」立仁认为,国共双方力量对比悬殊,重庆谈判不能形成对等。 立华笑笑:「你们就抬轿子吧,给领袖灌迷魂汤!这样下去,早晚轿杆子会抬断的,摔着了领袖,看你们还怎么抬?」 立仁认为,必须树立蒋介石的领袖威权,才能压住共产党的势头。 而立华则认为,共产党有主义有理想,对国家未来有一整套成熟的主张和办法,不去真心地研究这些,真心地与他们组成联合政府,建立起和平民主的政治制度,却搞一些法力诈术,国家的未来前途,让人担忧…… 毛主席到重庆谈判,穆震方作为先遣人员,又一次来到重庆。一见到立青,便兴奋异常地拍着立青的肩膀:「立青啊,干得漂亮!」 「我是业余的,也就是替你老穆看了几天家而已。」立青谦虚着。 「你杨立青声名远震,让你的一一五师老首长又惦记上你了。」穆震方告诉立青,一一五师老政委已点了立青的名,要立青随他一道去东北。 日本投降后,蒋介石通过种种手段,想要独占东北,将大量精锐部队由美军飞机和军舰从海上空中赶运东北。为了不让蒋介石阴谋得逞,我军针锋相对地从四面八方开往关外,日夜兼程,同国民党蒋介石抢时间。 「蒋介石的手伸得太长,哪也不许我们去,让我们的部队原地驻防,而他们的军队却从西南全力地向所有的大城市赶,天下哪有这么霸道的!」穆震方气愤地说。 「他还是北伐时的老毛病,只能共患难,不能同胜利。」立青有过北伐时的经验教训,对蒋介石那一套深恶痛绝,恨不得一步跨向东北:「那我什么时候动身?」 「去延安接毛主席的美军专机明天中午起飞,你搭专机先回延安,加入东北干部团。」穆震方说。 「这时候走,真有点忐忑不安,主席来重庆的安全……」立青不放心。 「你们在那边干得越漂亮,主席在重庆也就越安全。放心地去吧,立青!」穆震方说罢,又有力地拍了拍立青的肩膀。 立青临离开重庆前,特意赶到立华家,向父亲告别。一进门,立青吃了一惊。只见全家长幼有序地坐在那儿,老老小小的,阵势吓人。正中央太师椅上坐着的杨廷鹤用手一指:「青儿,那儿坐吧。」 立青坐到空出的位置上。 杨廷鹤又转脸对梅姨:「我让你印的《家谱》,都备了吗?」 第139页 梅姨回答:「备了,找了西泠印社印的,版本太老,没法找到古装宣纸,西泠印社东西印得好,价钱也好,费了十块现大洋。」 杨廷鹤取一本在手上翻着:「我看值,谋大事岂能算小费,一会儿给他们每人一册,祖宗都在这上头呢,一共多少代了?」 「原先入册二十四代,又新添了立字辈,捎带费明,共二十六代。」 「修订《家谱》是我的主意,官有正史,民有《家谱》。家的上头是家族,家族的上头是民族,民族之上就是苍天了。得知道自个儿从哪来,到哪去,跑哪儿都跑不出这本册子呢!」杨廷鹤神情严肃庄重。说罢,用眼光特意扫向立青和立仁。「我杨廷鹤傲气了一辈子,治家勉强及格,治国一无所知,也只能是重整山河待后生,靠你们,靠杨家后来子孙,听懂了吗,立仁?」 「懂了,爹。」立仁回答。 「懂了就好,你呢,立青?」 立青看向立华:「是不是得先问姐姐呀?」 「嗨,还不明白呀,家谱排序,次子在长女前头呢!」立华说。 「真的,让我瞧瞧。」立青调皮地要看《家谱》。 杨廷鹤厉声地:「立青!你老子在等你!」 立青吓了一跳,转而说:「爹,你说的我都明白。在这里,我得谢谢立仁,谢谢姐姐,我的那一份孝道,都是他俩帮着做了。在外头这么多年,虽说看不见咱家的烟囱,可我想看见,身不能至,心嚮往之,想吃咱姨腌的老汤腊肉,想听到父亲您老的咳嗽……」 杨廷鹤把目光转了过去,眼神温和:「好了,别再说了。」对梅姨吩咐:「把《家谱》分给他们每个人,要说的话都在那上头,扶我回里屋……」他艰难地拄杖站起,在梅姨搀扶下,一步一步挪往里屋。 立青在背后看了心酸,本来是要来向父亲告别的,看到父亲这副样子,又把告别的话咽了回去。心想,等有机会再说吧,免得让他老人家听了伤心。 门厅外,立青和立仁都在穿外套,准备离开立华家,回到各自的岗位。 立仁说:「你一穿衣服我就发慌,别又赶着出去给我下套。」 「哥,军统跟在后头呢,还真没机会下套。」 「找上司要慰赏去吧,我为你还背了一口大黑锅呢!」立仁所指,自然是毛泽东来重庆的事。在他认为,所有那些他派往延安的潜伏小组发回的不实情报,都是立青从中捣的鬼,害得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在楚材那里被动极了。 「你们俩,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像个兄弟……」立华无可奈何地。 「我对他够宽仁的了,这次毛泽东来重庆,我只要随便弄次车祸出来,他就没那么神气!」立仁向立青威胁地。 「两方的首脑就要见面了,你在这个时候说这么恶毒的话,你要负责任!哥,我劝你不要逆歷史潮流而动!」立青本来要发火的,又怕让老爷子听见,便压低声音,狠狠地教训立仁一顿。 「你倒教训起我来了,你还不够格呢!」立仁差点咆哮起来。 「哥,咱也别吵了,也吵不了了,我明天就回延安。本想跟爹告别的,可看他那副伤感样子,我不敢开口……」立青眼睛一热,别转脸,「拜託你们替我照顾他吧,我走了……」 林娥帮立青整理行装,忽然看到立青带回的《家谱》,拿在手上翻翻,最后一页上,林娥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两行泪珠滚滚而下。立青走了进来,发现林娥伤心的样子,不由一怔。林娥抹去泪水,无声地将《家谱》放进了立青的行囊。 「我们怕是要分开一段日子了,你得照顾好自己。值班晚了,一定要吃点东西。最好备一两颗糖果在身上,血糖低了顶一顶。蹲下去站起也别太勐,会昏厥的……」立青忽然变得有点婆婆妈妈起来。 「我知道,你也得注意。」林娥柔声说。 「分开了,我们彼此也许会想念对方的,真的委屈你了,其实,我心里也很不好受……」 「慢慢想吧,不论你想多久,我都会等你……」林娥难过地看着立青的眼睛。 立青努力笑笑,拎上背囊,正要出门,迎面碰上赶来送行的穆震方和瞿霞。穆震方上前接过立青手里的行囊:「瞧瞧瞧,还没缠绵够呢,知足吧,立青!」穆震方说罢看向林娥,「新娘子不送送?」 「噢,一会儿她得去电台值班。」立青腼腆地。 穆震方听说林娥去不了,便对瞿霞说:「瞿霞你送送,那些大老美就认你,你不去,说不定不让立青登机呢!」 在由办事处开往机场的美式吉普车上,开车的司机是十四航空队的一名士兵。立青与瞿霞坐在汽车后座。司机同瞿霞熟悉,一路上不断扭回头与瞿霞说话,十分开心。两人说的都是英语,立青听不懂。 「瞿霞,我发现你一说英语就满面阳光,为什么?」抽着空,立青问瞿霞。 「每一种语言,都会有不同的表情,语言的感受不一样。」瞿霞对立青说。 「是吗?那以后咱俩改说英语吧。」 瞿霞盯着立青,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英语里『天』怎么说?」立青问。 瞿霞用英语:「天!」 「『细细的一条线』怎么说?」 瞿霞用英语:「细细的一条线。」 第140页 「我的天哪,你的表情又开始像教师了!」立青又好像回到广州时期,瞿霞给他补课。嘴里喃喃地:「还是中国话好,我听英语没感觉……」 汤慕禹的国民党新一军三十三师,按照蒋介石的指令,开到东北山海关。山海关的山野隐蔽处,停了一辆敞篷美制军用吉普车,师长汤慕禹手拿美式望远镜,朝着山海关观察。 「好一个『天下第一关』!」师参谋长在一旁啧啧称赞,对山海关的雄伟壮丽,惊嘆不己。 汤慕禹不屑地:「哼,老子的天下第一军,打的就是他『天下第一关』。命令师属炮群开炮,给我轰开关内关外的咽喉要道!」 参谋长向车上示意,车上的无线电台开始喊话。很快,尖利的道弹音「瞿瞿」从头顶划过,接二连三地在远天炸响。「师座,共军胃口好大呀,像是要死守山海关,从而达到独占东北的目的。」 汤慕禹倨傲地:「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不是靠雄心,而是靠实力。嘴大喉咙小没用,得靠火炮的口径和钢铁的拥有量。炮火可以再勐烈点,团属炮群也加入进来!给我轰!」地动天摇,一片火炮发射声。 立青从重庆飞往延安,又从延安辗转到了渖阳。一到渖阳,便直奔东北联军总部。路上遇到不少从各地来的军队和地方的领导干部,有认识立青的,叫什么的都有。 「嘿,老杨,你也到了!」 「呀,杨教官,敬礼!」 「杨司令,给了新差事没有啊!」 「立青,你跟首长说说,到我们三纵来……」 立青同他们一路微笑着,握握手,拍拍肩膀,打着招唿。 来到东北联军总部指挥室,首长正在量血压,脸上气色好像有点不大好。「立青,你别闲着,先看看地图,熟悉一下情况,我这里一会儿就完。」首长对立青说。 立青走到墙上的大幅地图前站着审看。一名参谋把最新发生的变化在图上标定出来。 「怎么,山海关被突破了?」立青感到震惊。 「敌人出关兵团来势很勐,已经连续攻陷绥中、兴城、锦西、葫芦岛,正在逼近锦州。」参谋介绍说。立青从参谋那里了解到,汤慕禹的新一军三十三师和吴融的新六军十八师,都已气势汹汹地一路杀来。「果然兵锋犀利,锐不可当。」 「我们对全部美械装备的敌人还是估计不足,吃了不少的亏。」参谋说。 首长量完了血压,服完了药,叫道:「过来吧,立青!」 立青过去,行标准军礼:「你好,老首长!」 「你杨立青是个将才,一直打你的主意,总不凑巧。不是优先东北,还找不来你呢!」首长笑眯眯地看着立青,「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没有?」 「派我去打三十三师吧,打十八师也可以。这两个师的指挥官,我都熟,知己知彼。」 「打仗你得找林总,他全权主管军事。我是主持后指的,负责巩固后方、整训部队、提供物资和兵源。」首长看到立青若有所失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便对立青说,「林总已在前线做出决断,放弃与敌出关兵团在锦州决战,避免在不利形势下与敌优势兵力硬拼。所以,你就是去了他那儿,你那两个目标暂时也实现不了。东北战争恐怕要做较长时间的准备,立青!」 立青点点头。 「要做长期准备,后指的工作就凸显出来,举足轻重呢!」 首长给立青安排的职务是,东北联军后指特别部部长。并且告诉立青,这个特别部类似不管部,「不管就是哪个部门都管,哪儿有漏洞,就给我去哪儿管理。你立青就给我做这个事吧!」 立青回答「是!」 山海关防御战,使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见识了国民党飞机加大炮的美械装备的威力。很显然,仅仅依靠「小米加步枪」是不行了。要打大规模运动战、防御战、城市攻坚战,就需要自己的重装火器。一方面,可以从敌人手上缴获,另方面要利用现有的工业条件,修理装配那些捡来的枪炮子弹,乃至创办自己的军事工业,投入军工生产。 首长命令立青:「你明天就出发,到各地转转,调查各地军工的现有情况,现场办公,随时随地解决问题!」 立青在调查中了解到,满洲里有一个苏军仓库,里面装满了报废的日军重装武器,都是缴获关东军的,拆得七零八落,苏军准备运回去炼钢铁。得知这一信息后,立青立即带人,前往满洲里苏军仓库。 仓库站岗的苏联红军士兵见到立青乘载的吉普车开来,端起冲锋鎗大叫(俄语):「开走!马上开走!否则我们要开枪了!」 立青下车,笑嘻嘻地:「达瓦里西亚!哈那哨!哈那哨——达瓦里西亚!」(俄语「同志」「好!」) 听到哨兵的喊声,仓库里赶过来一名红军少校问(俄语):「你们是什么人?」 「达瓦里西亚!我们要见你们,卡瓦洛夫!」立青面带微笑。立青在延安抗大时,曾经跟苏联教官有过接触,学会几句俄语,现在派上了用场。 卡瓦洛夫是苏联红军驻满洲里全权代表,带着翻译,来到军事仓库看了看立青:「你是什么人?」 「我是东北联军的特别部部长。」立青友好地回答。 「我是卡瓦洛夫,你有什么事吗?」 第141页 「卡瓦洛夫同志,我听说,你们仓库里有大量的废旧钢铁?是不是可以发扬一下国际主义?」立青说。 卡瓦洛夫摇摇头:「部长同志,那不是废旧钢铁,那是我们缴获的日本关东军重武器装备,尽管已经报废,但它还是武器。我国政府和蒋介石是签了条约的,如果我们把武器给了你们,不仅国民党会找我们麻烦,美国英国也会找我们。」 「可是卡瓦洛夫同志,这并不是条约禁止的武器,而是一批废旧钢铁。」立青辩白说。 卡瓦洛夫笑了:「聪明,部长同志你着实很聪明。不过,你这聪明主意想出来太晚了点儿。我们的运输列车已经在朝这边开来,三天之内,我们将运走这里的一切。我想你应该体谅,我的国家也刚打完仗,也急需钢铁。」 说完,带着翻译扬长而去。 三十 卡瓦洛夫说到做到,还真的从苏联那里开过来三趟货运列车,要把这批废弃的武器拉走。立青一听这消息火了:「不能让他们拉走,这批武器是中国人民用八年的鲜血生命换来的,不能落在他们的手上,就成了他们的,没这个道理!」软的不吃就来硬的,立青派了一个连的战士,把苏军仓库专用铁路铁轨撬掉一截,困住了货运列车。 见货运列车被困满洲里,卡瓦洛夫急了,来找立青:「部长同志,你的人扒掉了我们的铁路专用线,使我们的三趟军列无法开入仓库!」 「噢,有这样的事?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对待苏联同志,马上查一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立青故作不知。又十分客气地请卡瓦洛夫坐下,喝上一杯。 「部长同志,我有我的任务,请你下命令立刻恢復铁路专用线,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卡瓦洛夫威胁说。 立青把刚倒好水的杯子「砰」的拍在桌上:「请你不要威胁我们!你要是不客气,我也没法对你客气。我就直白地告诉你,这批武器你是拉不走的。你需要废钢铁,我给你废钢铁,一吨换一吨。你要是非得拉走,我就跟你拼命!可是我们俩要是拼了命,你不值呀!你卡瓦洛夫同志为了一堆废钢铁而死,死得多窝囊!可我不同了,我是为了我们的自由解放而死,虽死犹荣!」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两个人都互不相让地僵持着。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是远东方面军司令部打来的,找卡瓦洛夫。 翻译将电话交给卡瓦洛夫。 「捅吧,就是告到史达林那儿,我也这么干,大不了,这个部长不做了。」立青以为是卡瓦洛夫汇报到了苏联远东方面军司令部那儿,告中国东北联军的状,找到了庇护。谁知卡瓦洛夫接完电话后,垂头丧气地,走到桌前,倒了两杯酒,对立青说:「你赢了,部长同志,远东方面军答应将仓库里的一切,全都转交给你们!真是活见鬼了!」说罢,一饮而尽。 立青和周围的同志们开心地笑了。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由重庆再迁都南京。八路军办事处也一同迁往。林娥到立华家向公公婆婆告别。穆震方不放心,让瞿霞跟随陪同。 正巧立仁也被任命为东北保安司令部中将副参谋长,即日将赴东北,前来告别。一进客厅,看到瞿霞和立华坐沙发上轻语,摘去军帽,走过来,先同瞿霞打着招唿:「你好呀瞿霞!」 瞿霞看向立仁:「你好!」 「哦,林娥也来了?没去东北?」立仁故作诧异地说。 「她干吗要去东北?」立华不明白立仁的问话意思。 立仁告诉立华,立青在东北,不在延安了。「天哪,你们这哥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要捉对厮杀了?」立华不由感到揪心。 「你也要去东北?」瞿霞问向立仁。 「你没看今天的报纸?」 「报上有什么?」 「人家已被任命为东北保安司令部中将副参谋长了!」立华不无讽刺地说。 「唔,高升了,不再做特务了?」瞿霞跟着狠狠地刺了立仁一句。 立仁不好反驳,只得苦笑笑。把话题又转向林娥:「要不要我替你捎句话或者是带点东西给立青?虽然他现在在哈尔滨,我去渖阳,我们之间隔着你们的二十万部队和我们的十个美械步兵师。」话中带着一种盛气凌人。 林娥笑笑,不卑不亢:「我看立青不需要什么。」 立华也笑对立仁:「还是你以前的手下能治你!」 「瞿霞,你们共产党员都怎么培养的?你瞧林娥的心理素质多好,看不出她那张脸上有什么反应,上海时期我就是被她这张脸矇骗过。」立仁自我解嘲地说。 谈话中,瞿霞告诉大家,下个月她也要去渖阳,在国共美三方军调小组担任英语翻译。 「那就是说,在渖阳与瞿小姐打交道,将是不可避免的了。」立仁讪笑着。 在佳木斯郊外原野水塘,东野后指的军工局长正指挥几十名战士,用粗粗的缆绳将一门日军丢弃在水塘里的山炮往外拖。立青坐着吉普车过来,看到眼前这副情景,不由皱起眉头:「你军工局长不守着你那摊子,跑这儿捡洋落儿来了?这活谁不能干,非得你来干?马上给我回去组织生产!不老老实实搞制造,老想拣便宜,是长久之计吗?」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军工局长向立青汇报,已经找到各型山炮野炮十七门,炮弹上千发。 第142页 「你就满足了?」立青厉声地说。 「当然,白捡的嘛。」军工局长傻傻地笑。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完成今年的指标?」立青掏出清单,「啪」的拍在军工局长面前,「看看清楚,是三百七十门火炮,四十万发炮弹!你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给我弄到这个数字。你们不是有些苏联红军的票子吗,都给我收集起来,拿到大连去买黄金,有了黄金,你那些军工设备都能买到。靠捡来的日本炮弹能打几天?一句话,靠谁都靠不住,得靠自己,靠咱自己将来的制造能力。」 前线各部发来后指催要大炮和炮弹的报告,如雪片般飞来,作为有过一线作战经歷的立青不由心急如焚。 渖阳潼关街奉天大厦,国共美三方军调小组的办公室便设立在这里。宴会厅内,服务人员正在紧张忙碌地做着准备,这里将要举行一场鸡尾酒会。 瞿霞陪着立仁从外走入。 「怎么,你们共产党今晚要请客?」立仁问。 「是呀,鸡尾酒会的请柬都发了,客人能不能到齐就很难说了。」瞿霞说。 立仁以为国军在东北战场占据绝对优势,根本不把共产党放在眼里,显得有点洋洋自得,根本不想也极不情愿参加中共举行的鸡尾酒会。忽然,东北保安司令部情报处长在朝立仁招手示意。立仁走了过去:「什么事?」 「北满南满的战事进展受挫,本溪作战我军失利,林彪的十万兵力对我渖阳形成威胁。北线我新一军受阻四平,更要命的是,长春将不保。」情报处长传递的消息,使立仁大感震惊。「大本营指示军调我方代表,立刻认真与中共谈判,协商停战,维持现状,赢得先机!」情报处长悄声向立仁传达大本营的指示。 瞿霞走了过来:「杨长官,不是有什么军务吧?」 「不不不,我的军官告诉我,我也收到了你们的酒会邀请,噢,很香呀,你们这些配菜很妙呢,我提前尝一尝,你不会反对吧,瞿小姐?」 「请便。」瞿霞含锋不露。 在长春东野某部指挥楼,立青来找该部后勤部长谈事,顺着走廊一路走来。立青看见会议室内灯火通明,门前除了我方警卫,还有蒋军和美军警卫。路过门口的立青朝里张望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去。 「立青!」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立青诧异地转过身。只见一身国军少校军服的瞿霞站在会议室门前。 「你怎么弄了这么一身,真扎眼!」 瞿霞指指臂章:「可不一样哟,看见没,上头有三环,军调小组的标志,马歇尔将军亲自定下的。」 「陪美国人来的?」立青问。 「三方都来了,军事调停,力促停火!」 瞿霞告诉立青,林娥已随穆震方去了南京,在中共代表团工作。瞿霞发现,立青听到林娥好像有点无动于衷,联想到那迴路过立青和林娥房间时看到的情景,不由关心地问:「你和林娥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你说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延安的大街上,你把我蹬了,这会儿发善心了?」立青不耐烦地转身要走。 「你这是去哪儿?」瞿霞跟在身后问。 「哪去?找后勤部长谈装备。我这一脑门子装的都是山炮野炮,别的还真装不了。」 「立青,你不能这样过日子,我知道你至今还在惩罚自己,我很不安,我求你不要因为我……」瞿霞鼻子酸酸的。 「都有家有口了。再见,瞿霞!你也该去忙你的了。」立青转身走去。 「立仁在渖阳向你问候。」瞿霞大声地说。 「立仁?他问候我?」立青站住了。 「我们军调小组刚从渖阳过来,明早还得飞回去。」瞿霞有点捨不得地说。 「他在渖阳做什么?」立青问。 「杜聿明的副参谋长。」 「呵,又升迁了,转告他别高兴得太早!」立青说罢,大笑而去。 杨廷鹤一家又搬回到上海居住。不过他们没搬回到原来的石库门老房子,而是住进霞飞路一幢豪华的欧式别墅。这幢别墅是董建昌从汪伪政权一个部长那里没收的敌产。 董建昌回到家,问躺在沙发上打盹的立华:「怎么样,都还满意吧?」 「老爷子嫌你太奢侈了。」 「在集团军司令官里算我廉洁了,我要下点功夫,这样的房子少说也得弄他个两三套。你没见着人家那票子、房子、车子,还有香艷女子,了不得!他们哪一个资歷能和我比?我董建昌半生戎马,百战沙场,功在国家,名垂青史,现在到了这把年纪,本应享享清闲之福,却没有,仍在奔波劳碌,弄幢房子尽尽孝道,又怎么了?」董建昌振振有词。 「你呀!你什么时候回武汉?」立华不想听董建昌自我标榜。 「就在这两天。」 「不会又要打了吧?」非*凡#论*坛 董建昌分析认为,六万中原共军主力,被二十多万国军层层围困在宣化店地区,「你说这含在嘴上的热馒头,老蒋捨得放过吗?」 「三方不是在搞军事调停吗?」立华对调停抱有幻想。 「你真幼稚,外国人能管得了咱中国的事?」董建昌感到好笑。 「那就是说正在打得如火如荼的东北也无法停战?」立华最关心的还是东北。 第143页 董建昌笑笑:「白崇禧五个军十个师的美式机械化部队,刚刚打下四平、本溪,取胜势头正勐,兵锋已直指长春、吉林,老蒋正在兴头上,怎么可能停下来?」 「唉!如此看来,立仁和立青没得个好了……」立华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国民党军队占领了长春,昔日的东北野战军某部指挥所,成了国民党军队前进总指挥部。两辆美制吉普先后驶抵指挥部门前,车上走下吴融和汤慕禹。 「你们新六军十分了得呀,吴兄!」汤慕禹一见吴融的面便热情地打着招唿。 「彼此彼此,你们新一军也身手不凡呢!」吴融寒暄着。 「我在重庆就对立青表达过了,现代化陆军作战,共军与我,至少差了三个等级,四平之战就是实例。」汤慕禹踌躇满志。 「别提立青,据说,三星期前,他就在这座大楼!」 汤慕禹和吴融,是受立仁召见而来。见到立仁,二人毕恭毕敬地站立于立仁面前。 「我刚到任不久,尚不熟悉岗位,所以指名让二位来,了解一下前线作战的情况。你们都是立青的同窗,我们也算是熟人了,不要拘束。」立仁来回踱步,「依二位在战场感受,你们觉得共军此次主动放弃长春、吉林,退至哈尔滨,是溃退,还是有序转移?」 「能在十五天之内,把二十万人带到松花江以北,应该不是溃败。」吴融头脑还比较冷静。 立仁点了点头,又看向汤慕禹。 「副参谋长,学生以为,共军一开始对国军的认识还停留在抗战之前,所以才敢跟我们较量。殊不知,这是一支脱胎换骨了的新式军队,美国盟邦最先进的陆军理念渗透于我们参战的五个军的每一个师。连共军的俘虏都承认,我们比日本鬼子还难打。鑑于此,学生认为,我军必须长驱直入,继续北进,消灭林彪大患,而后抽兵入关,协助华北剿共,如此一气呵成,方能彻底剿共。」汤慕禹侃侃而谈。 立仁笑笑:「很好,斗志正炽呢。我看此役之胜,二位不只是力取,而是气胜,盛气凌人的一击。」 立仁态度谦和地看着两位师长。 纵队司令老贺的座车,停在笑脸迎候的立青面前。两人在车前握手,亲热地打着趣。 「你立青不要稀里马哈,我老贺可是代表我们纵队的全体官兵找你这个特别部长来的!」 进入立青的办公室,老贺四下打量:「这就是你的办公室呀?」 「是太小了,寒碜点。」立青不好意思地说。 「这么小的房间,我那三十五门榴弹炮搁哪儿?」老贺一张口就是三十五门榴弹炮。 「我知道你老贺的纵队在四平保卫战中吃了点亏……」立青还想向老贺解释,不料一下被老贺打断话头。 「不是一点亏,是亏吃大了。狗日的反动派,七八个炮兵群,一次急速射,两三百发炮弹从空中就飞了过来,不到一平方公里,两三百发炮弹同时落过来是什么景象你知道吗,一片火海呀!炮弹刚打完,那边飞机就过来空投炸弹。这些王八蛋,仗着美国人撑腰,阔成了啥样了!这仗没法打呀,城市攻坚战,大炮是头等重要条件,光挨打没法打人家的仗,咱老贺一辈子还没遇上过。你立青说什么也得给我弄出点榴弹炮来!」 立青故弄玄虚地对老贺说:「老贺,我给你说个好消息,你要听吗?」 「噢,啥好消息?」 「到这个月底,我的厂子能拿出三百二十门一百毫米以上的大炮。」 「真的?」老贺一惊,掐着指头算:「三百二十门,那像咱这样头等主力纵队,怎么也能分上二十几门?」 「恐怕悬,林总不会把大口径炮像分糖果那样到处乱撒,他正在考虑组织专业炮兵纵队,统一使用。」立青说。 老贺思忖:「噢,三百门炮集中使用,那是要打大仗呀!」 立青告诉老贺,东野专业炮兵学校已经成立,校长领着炮校的人成天在荒郊野外寻找日本人丢弃的火炮和弹药,收穫相当可观。昨天报来的数字,东北全境自行搜集的火炮大大小小不下七百门,炮弹几十万发。「我的工厂日夜加工修理復原,所以,你老贺不要着急,大炮集中使用,中小炮迫击炮,近期就可送到各纵队。」 「还是要等啊?」老贺失望地说。 不过老贺相信立青说的,要打大仗了! 深夜,立青的宿舍「咚咚咚」的有人敲门。「谁呀?」立青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只见林娥一身寒气地站在面前。 「营房处的同志知道咱俩的关系,就没再给我分配宿舍。」林娥说。 立青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回身将铺盖整理好,重新拿了只枕头,又在躺椅上另铺上毯子,同过去一样,把床让给林娥睡,自己睡躺椅。 「他们分配你做什么?」立青边铺床边问。 「还是老本行,情报。」林娥答。 「不是又给我杨立青做人情的吧?」 「你说的是老穆,还是瞿霞?」林娥看向立青。 立青笑笑:「你都明白呢……」 林娥埋头整理睡具,不做声了。 「明天一早我就得赶往佳木斯。」立青说。 「你不用躲我,要不,我让他们另外给我找间房子……」林娥说罢,鼻子有点发酸。 第144页 「不骗你,今晚才找的我,102亲自给我下的任务。」立青说的是实话。佳木斯土改搞得有点过火,东野的一个营长姐姐被斗,营长带了骑兵班回村报復,捆了十几个人。「我得去处理,要对土改中的左倾错误做做调查,首长急等着呢!」 林娥听了立青的解释,消除了误会,善解人意地说:「知道了,你去好了。瞧你这儿多乱,明天白天我再给你收拾!」 立青关心地说:「把棉袄脱了,东北不比重庆,房间里温差太大,当心别感冒!」 等林娥躺下,立青自言自语地说:「搞老本行,可不又得和立仁打交道了。他那副参谋长负责的,就是情报。」 「斗了十几年了,早不新鲜了。」林娥说罢,发出轻微的鼾声。 「心理素质太好了!」立青感慨。 第二天一大清早,立青坐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前往佳木斯,处理土改搞过火引发的报復事件。 立青走后,林娥在立青的宿舍清扫整理。整盆的衣物浸泡着,林娥**着双脚在盆内踩踏,水花四溢。床单被套晾晒在绳子上,迎风招展。 「小林,忙呢?替杨部长打扫吶!」东野后指的一名干部路过,同林娥客气地打着招唿。 「是啊,别提他有多脏!」林娥笑着回答。 「立青做的是不管部长,特别部长,自己也特别,自己也不管好自己!」 「他不管,我管!」林娥笑得灿烂。 晚上,立青回来。走到宿舍前,敲敲门,没有回音,只得掏出钥匙开门。进门后,发现宿舍已被林娥收拾得焕然一新,样样东西井井有条。炉子内燃了旺火,炉子上炖着食物。床铺卧具洗得清清爽爽。 立青忽然发现,桌子上留着一张信笺,拿起一看,是林娥写的。 「立青:我在值班,近几天情况多,好在已有突破,同事们信心满满,非常欣慰。看到你整天劳碌奔忙,居无定所,食无定时,非常心疼。你丝毫也用不着有别的想法,因为我理解一个人对他最初钟爱恋人的全部感受,就像我对瞿恩。我不会要求你忘却什么,因为我自己也难以忘却。瞿恩已经绝尘远去,尽管他时常会在梦中拜访我。瞿霞虽已有了老穆,但那八年铁窗的创痛无法消除,你要理解她。我在住院时一位护士告诉我,瞿霞在狱中受到酷刑,再无生育能力,她与老穆的爱,近乎父女……」 读到此处,立青忍不住闭起了双眼,手上的信笺在颤抖,他颓然地坐在床沿上,手上的信笺飘然而落…… 三十一 国共美三方军调小组使命结束,瞿霞从渖阳来到哈尔滨东野后指,看望立青和林娥。立青和林娥在宿舍里招待瞿霞吃饭。 「……再添点饭?再添点?」林娥客气道。 「不了,一点也不要了。」瞿霞放下筷子,笑着批评立青和林娥,「一看这样就知道你俩从不开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马虎?」立青强词夺理地说自己工作忙,顾不上这个家。「立青,不是我说你,家得像个家的样儿,我和老穆忙不忙?不也是散多聚少?可每次只要到一块儿了,哪怕是三两天工夫,都规规矩矩地正常过日子,哪像你们?」瞿霞数落着。 「行了,瞿霞,就要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了,眼下是最困难时期,都在勒紧裤腰带,哪有心思过小日子。」立青听得有点不耐烦,挖苦瞿霞,「还真是军调小组的,跑我这来军调来了!」 「你杨立青别这么副腔调,做报告训人训惯了?林娥怎么说也是我前嫂子,代表她讨伐一下你这个大男子主义不行吗?」瞿霞一本正经。 「……噢,又做我的老师了。」立青耍起了调皮,屋内的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 林娥看了一下手錶:「我这到点了,要上机了,你俩谈着。」她招唿立青:「柜子里有点咖啡,你替瞿霞煮一杯,我先走了。」 门带上后,立青吁出一口气来,看着瞿霞。瞿霞迴避立青的眼光,沉默了。 「喝咖啡吗?我可不会煮,你自己动手?」立青说着,从柜子里取出咖啡,放在瞿霞面前。 瞿霞笑了笑,自己动手煮了。 立青看着瞿霞忙碌的一招一式,不由说:「……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从前。」 「从前,从前哪儿?广州?上海?还是南京?」 「能说说南京吗?那一段,我最弄不懂了。」立青当然怀念的还是广州、上海,两人相处的日子。南京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地方。因为除了瞿霞在南京坐了八年监狱,瞿霞和穆震方好上,也是在南京那座城市。 瞿霞盯着咖啡壶:「你应该了解,我事先已给了你明确的提示,我不想延续入狱前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对你不公平。」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会在乎那些吗?」立青说。 「我真的太累了,老穆的臂膀适合我。我没有心力再照顾你,只想被人照顾……」说着,瞿霞为立青倒出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就像现在这样,我和老穆一起,这些事都是由他做的……」笑嘻嘻地送到立青面前,「喝呀,这可是在你家里。」 「我的家,也就是你瞿霞的家。」立青说。 瞿霞动情了:「立青,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你再说这话吧,到时我会来照顾你的……」 立青慢慢地端起了咖啡。 第145页 在对国民党电台进行技术侦测中,林娥捕捉到了一条由东北「剿总」发往南京的督促电,看后,她对电讯员说:「看来他们的军费亏空够大的。马上把这个送给东北局首长,首长近来尤其关注敌人的经济和军费情况。」 电讯员正待转身去给首长送电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林娥:「同我们一直在电波里打交道的那个杨立仁,听说是你丈夫的哥哥?」 「工作之外的事少打听!」林娥没好气地说。 「听说就是因为他,你来东北后从不亲自发报了?」电讯员依旧好奇。 林娥嘆息了一声:「是的,他太熟悉我的手法了,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她以技侦室主任的身份提醒大家:「工作要十二万分的谨慎,东北剿总的那些情报官们,太狡猾了,是我们的老对手!」 按照东北「剿总」的指派,立仁回上海筹款,解决军费的亏空。一到上海,先进家看望父亲。轿车刚一驶抵霞飞路的欧式别墅,就见到了刚放学归来的费明。几年不见,费明已长成大小伙了。费明一见到立仁,立即扔掉自行车,大叫着:「大舅!」 「哟,费明!」立仁关切地问,「在哪儿上学呀?」 「教会中学。秋秋小姨在上戏剧学校,她住校,不常回来……」费明说。 两人说笑着,高高兴兴地进了家门。 杨廷鹤看到立仁一身戎装,还佩着中将军衔,说:「我才弄明白,原来立仁你已带兵了。怎么样啊,你的部队?」 「怎么说呢,上下齐心,同仇敌忾吧!」 杨廷鹤笑笑:「敌忾之说靠不住吧!中国人打中国人,士气能维持多久?」 立仁听了,一句话也没说,燃着烟到客厅休息去了。 立华嗔父亲:「立仁上任刚刚一年多,你怎么一点鼓励也不给?」 「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卖伞,一个卖鞋,你说我该盼天晴好呢,还是盼下雨好啊?」杨廷鹤自有他的道理。 立华走到客厅,关切地问立仁:「你这趟来上海是公务?」 「东北军情火急,不是公事,我能抽得了身吗?」 「做什么?」 立仁告诉立华,此行上海,是专为来筹集军费。「东北集中了几十万精兵强将,哪一天不需要花大钱。我到了后与他们谈军费才知道,东北一处的军费,就占了国库总支出的百分之四十。如果不是几十亿美元的援助,经济随时可能崩盘!」 立华也一惊:「难怪上海的物价飞涨。」 「可不是吗,委座原先不想牵累政府辖区的经济,由国军的全面进攻调整为对陕北、山东的重点进攻,把共军扭在他们自己的辖区内打。可是一年下来,人家看透了你,不上当,跑到你的地盘上来打。这样一来,人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难……」立仁道出苦衷。 「哼,脑子不发热了吧!重庆时,从领袖到你们这些将领哪个不都是头脑发热,体温烧到四十多度,现在知道了吧?」立华批评他。 立仁不做声,只顾着闷头吸菸。 忽然,门房神色匆匆地走进来,对着立华一阵耳语。立华听了,一惊:「真的?秋秋被警察所抓走了?」 「秋秋的同学来报的信!」门房说。 立华对立仁说:「立仁,你找找关系,秋秋这丫头我一直担着心,没想到还真出了事。」 「什么事?」立仁问。 「还能是什么事,成天和共产党的基层组织搅在一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立仁闭上了眼睛:「咱家又出了个立青……」 立仁来到上海市警察局,找过去的老搭档周世农。周世农现在是上海市警察局局长,一见到立仁,老远就客气地打着招唿:「哎哟哟,是立仁老弟,您看看您看看,咱们多久没见了?」 两人客套了一番,立仁问周世农:「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听说了,都是我那些手下做的,他们也没弄清,那是您的异母妹妹。不过立仁呀,你也得管教管教,上海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猖獗呀!你说你那么漂亮的妹妹,演点什么不好,偏要排演共产党的话剧?」周世农还算买立仁的帐,答应放人。 「行,我这就跟她谈谈,让她安心学业,不搞就是了。我没时间了,明天还得飞回渖阳。」立仁说着,起身就要走。 周世农拉住了立仁,涎着脸皮地:「你是飞来飞去的人,东北保安司令部的副参谋长!我有一件事想麻烦您,您看……」 「说吧,什么事?」 「东北的黄金价跟上海差出去三成,我的朋友有一批大黄鱼,想搭飞机送到渖阳,地面战乱,运输不便……」周世农绕着弯子,吞吞吐吐。 立仁用眼睛直直地看着周世农:「我来上海才三天,几乎遇到的每个人,不是炒黄金,就是在炒美元!」 「那是那是,时局动盪,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啊,嘿嘿!」周世农赔着笑。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出息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立仁答应了周世农用作交换的条件,把秋秋领回了家。 立青为炮弹制造迟迟不能达到前线供应要求,急得要命。当了解到问题出在钢材上,便同钢厂军代表一起,把铺盖卷搬到厂内,住下来现场办公。 第146页 警卫员拎着铺盖卷,放在钢厂宿舍大棚内的空铺上。几名正在吃饭的日籍工程师一个个面面相觑。这些工程师大多都是改造过来的日本战俘,不愿回到日本,留在中国工作,以为又来了新的同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随着一声「立正」的口令声,立青由军代表陪着走进宿舍大棚。看到一个个站得笔挺的日籍工程师,立青回以标准的军礼,发令:「稍息吧!继续用餐!」说着,立青也捧起饭盒,同大家一起吃了起来。 立青一边吃,一边同大家亲切交谈。笑着对一位名叫荻原三平的工程师说:「我也会说几句日语,打平型关时学的两句话,一句是:『缴枪不杀!』另一句是:『我们宽待俘虏。』」说着,特意用日语喊出这两句,引得在场的日本人一片惊讶,不知道这位老八路的共产党军队高官,究竟什么意思。「非常遗憾,在平型关,这两句日语毫不起作用,因为我们没能抓到一名俘虏!」说罢立青笑了起来,荻原跟着也笑。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是个什么民族啊!从那以后,仇恨归仇恨,但是对日本这个民族,我还是挺尊重的。现在当然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两国已经结束了交战,你们作为雇员在此工作,你们的敬业精神仍然让我们尊重。」立青说。 「长官,你们对我们很好,给了我们很多优待。」荻原的中文很好,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荻原先生,你就不要客气了,今天来我才发现,你们吃的和住的,竟然和我们的人一样糟糕,这不合理,因为你们对工厂的贡献远远超过我们。我们解放军是讲官兵平等,但对你们不适用,你们是友人,应该享受跟你们做出贡献同样相等的待遇。」立青说着,放下饭盒,对军代表命令:「对他们的待遇调整,明天就要落实。工厂拿不出的部分,我从特别部调拨。明天晚上,我过来检查!」 立青一身疲惫地回到宿舍。 林娥吃了一惊:「我以为你晚上住工厂呢!」 「没法住,我一进工棚吓了一大跳,那些日本的博士和工程师就滚在麦秸上,火得我气不打一处来!吃的那样,住的那样,天天给你干活,能这样对人家吗?都说日本俘虏是全世界最有纪律的俘虏,那么敬业,真难得。要是我们的博士,早就跑光了,还给你干活呢,屁!」 立青气唿唿地,「我给政委打了电话,他也很生气。马上要改规矩,让日籍技术人员领薪金,吃专灶大米,宁肯我们自己苦一点,也不能苦了人家。唉!前线还急等着我们造去炮弹呢!钢材,钢材是关键!人才更是关键的关键!还沿袭抗战时的俘虏政策,怎么能行?妈的!」立青狠狠地骂了句粗话。 林娥打来了盆热水:「别上火,上次瞿霞听你做报告,也这感觉,你连师长都骂。立青,这脾气要改呢!」 立青:「骂是客气的,拉出去枪毙的都有。东野两个师干部倒腾军需物资,不就是给毙了!」 「你毙的?」林娥问。 立青说:「我哪有这么大权力,要有就好了……我得睡了,你这张床,今晚我徵用了。」一头倒下,被子一蒙,鼾声大作。 林娥蹲下身子,替立青脱下鞋袜,搬过一只脚,放在盆里,泡着,搓着……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大亮,立青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林娥和衣睡在脚头,便小心地下了床,从林娥身上跨过去。 「粥和馒头都在炉子上。」林娥没睡着,对立青关照着。 「哎。」立青答应着。 「别发火,有话好好说。」 「哎。」 「今晚我是夜班,你如果回来,我提前去小灶给你……」 立青打断林娥话头:「你就别操心了,这半个月恐怕我都得住工厂,我这部长盯在那儿,随时随地好解决问题。」说着替林娥换上那床尚存余温的被褥。 炮弹实验场,立青正带领荻原等人进行新研制的炮弹爆炸实验,查找与美国炮弹的差距。两组炮弹都被连接上了发火电线。电线一直拉到隐蔽处。立青和荻原等人掩蔽在壕堑内,用望远镜往远处观察。 立青发布命令:「开始!」 身后的技术员勐一压电发火。「砰」的腾起巨大炸烟,破碎的土块飞溅开来,响声惊天动地。 「美国的。」荻原说。 「大老美的威力无比呀。开始吧,看看我们的怎么样。」立青说罢,技术员又勐一压电发火,起爆处毫无动静。 立青举起望远镜:「电线连接完好,应该起爆了。」 「恐怕还是硬合金质材不过关。」技术员不无忧虑地说。 荻原撑身而起,欲跳出壕堑,查看究竟,被立青一把拉住。「你不要过去,太危险!」立青看看表,自己撑身跃出壕堑。 「部长!」荻原和技术员欲阻拦。 立青笑笑:「我的战场经验比你们多,我让你们过来,你们再过来。」举起卡宾枪,几个点射过去,正打中没有起爆的炮弹,「轰」的,一股巨大的炸烟喷溅而起。壕堑内的人一时惊呆了,一起跃出,奔向立青。 浑身灰尘渣土的立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荻原难过地喊:「长官!长官!」 立青慢慢撑身而起,微笑着对大家说:「谁说质材不过关,我看威力一点也不比美国佬的差!」 第147页 炮弹的质材问题解决了,接下来便是与之匹配的火药。立青给化工厂厂长打去电话:「我这里钢厂的硬质合金已经试制出来,下月就要批量生产。你那边硝化甘油和无烟火药的研制可得抓紧,没有匹配的火药,你让我杨立青拿脑袋顶那些炮弹呀!记功?记功没问题,我这里两个日本鬼子都评了特等功臣。只要能保证部队打胜仗,没我杨立青不敢干的事!」立青「嘿嘿」笑了…… 实验场,一门昂首矗立的实验发射大炮。炮手「哗啦」一下将炮栓打开。获原小心地从炮弹箱内取出一发金灿灿的炮弹,抱在怀里,送到立青面前。立青接过炮弹,对待婴儿似的抚摸着。他走到炮位处,小心地送入炮膛,「哗」的一声推入,「砰」的关上炮栓。炮手将火绳递到立青手上。立青握绳,用劲一拉。只听一声巨响,炮口喷出一道射击闪光。 远山,传来轰然的爆炸,腾起高高的炸烟…… 在场所有人都鼓掌大叫:「成功!我们成功了!」 回到宿舍,「哈哈哈」笑着的立青把林娥吓了一跳。 立青张开双手:「祝贺我,林娥,成功了!咱成功了!105山炮弹,122榴弹,咱全造出来了!」他一把搂住林娥,哈哈大笑:「你等着,月底就有四十万发炮弹的产量!」 「你喝酒了?」林娥闻出立青身上一股子酒气。 「多大的喜事呀,啊,林娥!那一发发炮弹跟美人似的,颗颗精准,炸得跟朵花似的……」 「行了,你弄疼我了。」林娥也跟着高兴,撒起娇来。 「我高兴呀,真想把你也塞进炮膛里打出去,哈哈哈!」 林娥挣脱了立青,嗔怪地整理衣服:「铺盖卷,你的铺盖卷呢?」 「忘了,还在厂里呢!」立青瘫倒在床上,嘴里嘀嘀咕咕,「你晓得不,就要打大仗了,我向野司首长保证了,目标,二百万发!半年之内,一颗都不能少!不能少……」「哇」的,立青吐了,吐了一地。 林娥赶紧拿工具打扫,伺候着立青…… 睡到半夜,立青醒来,酒也醒了。从枕头上睁开眼睛,迷迷煳煳地,发现脚那边似乎有什么。掀开被子一看,只见林娥睡在脚头,双手将自己的双脚抱在她的怀里,已然睡去。立青试着抽脚,又怕弄醒林娥。只好重新躺下,两眼看着天花板,感觉着双脚有种新奇的美好……不大一会,他有些抗御不住那种隐约而来的情感冲动。终于,立青开始挪动上身,爬到了床的那一头,搂住了林娥,唿吸急促起来。 林娥的双手迎合着立青,两人搂在了一起。立青激情地看着林娥,吻着林娥。林娥顺从地迁就着立青…… 一排流线型炮弹,整齐地排列在后指装备陈列室桌子上,上面披着鲜艷的红绸。东野首长一行由立青陪同走进陈列室,欣喜地看着桌上排列的炮弹。 「这就是日式山炮炮弹和美制榴弹炮弹?」首长问。 「报告首长,是105山炮炮弹和122榴弹炮弹。但不是日式和美制,而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立青兴奋地纠正着。 「纠正得好!那个特等功臣呢,日本友人,在哪儿?」首长问。 立青赶紧从门外把腼腆的荻原推到首长面前。首长伸出手来握着:「你不是我奖励过的第一个外国人,但你是我奖励的第一位日本友人。我们应该称你为劳动功臣!谢谢你了,荻原先生!」 立青向首长汇报:「本月,这两种炮弹的产量都将达到三十万发。」 首长屈指算了一下:「立青,给你的时间已是不多了,敌人对我解放区的重点进攻,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的三板斧抡完,该轮到我们了!还是那句话,首战只能打好,不能打不好,不管是哪个部门,谁砸锅谁负责!」 「是!谁砸锅谁负责!」立青坚毅地说。 大决战前夕,东野后期前敌指挥部一片忙碌。电话声,电台声,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响个不停。立青穿过人群,来到后勤参谋长面前。参谋长将自己的热茶递到立青手上,问:「101决心定下没有,究竟是先打锦州,还是先打长春?」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当然是先打锦州。」立青说完,把参谋长拉到边上,「首长已有两个晚上没睡着觉,派我来与你面商一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参谋长问。 「先打锦州的方针已定,首长要你把北满、西满的主力部队运到前线,两千万斤粮食,大量作战物资也都要送到。还要从后方向吉林、四平运送十九个独立团,代替主力部队,继续包围长春。这么大量的铁路运输和公路运输,牵涉到军地双方的人员劳力好几十万,你的工作量可是非同小可啊!首长最关心的就是,你这儿能不能保得住密?」 「保密?」参谋长一怔。 「千军万马、轰轰烈烈的运输,要想完全不被敌军察觉,几乎是不可能。可首长就是要求你把这不可能变成可能,必须隐蔽我军的战略企图。」 参谋长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告诉首长,请他安心睡觉,我们会有办法完成任务。」 一名军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走进立仁办公室:「报告——」 「进来,那是什么?」立仁看到了军官的背包。 「副参谋长,我在南京遇上你姐姐,她要我带上些东西给你。」将背包放在了立仁面前。立仁打开背包,发现里面装的都是盐水鸭、辣椒酱、豆腐乳一类吃食。 第148页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把这些家常小菜都带来了,还带来了衬衣?」立仁不悦。 「我没说什么。你姐姐她了解东北的整个局势,说现在只剩下了长春、渖阳、锦州三座城市,又没了陆上交通,全靠空运,跟三座孤岛没什么两样,所以让我带来这些东西。看来你姐姐对你很关心的!」 「你应该告诉她,没什么事儿,如果我这个副参谋长连衬衣都要空运,士兵们就别过了!」立仁说罢,将背包随手扔到了角落里,「你回来的正好,卫长官急于要了解共军未来的战略意图,种种迹象表明,北满、东满的共军主力就要南下,你要确凿地弄清楚,他们要干吗?此事重大,必须弄清共军的真实意图。」 「有一个消息来源,是我们目前东北情报网最大的一张牌。」军官讨好地说。 「噢?」立仁似信非信。 军官告诉立仁,这张牌是国防部二厅潜伏哈尔滨多年的一个电台小组,代号357。 「357?我的记忆中没有这印象?」 「是毛人凤直接安插的。半年以前,357报告,东野司令部一个作战参谋离心倾向很大,请示能否拉出来为我所用。为此,毛人凤亲批了五百两黄金。目前,他们已掌握了此人,准备关键时刻启用这个内线关系。」 立仁思考良久,看向军官:「不要通过毛人凤,让357直接与我们东北剿总联络。」 军官面有难色:「那毛局长那儿?」 立仁说:「我会让楚部长直接向毛人凤做解释,什么是关键时刻?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东北存亡,在此一战了!」 哈尔滨东野司令部技术情报室,林娥紧张地逡巡在几部电台前。忽然,一名电报员惊唿:「林主任!你快来!」 林娥急忙赶至电台前接过耳机,调频倾听。「这是头等的专用密码,接收台就在市内!快,打开测向仪,弄清电台位置。」弄清了大致位置后,林娥马上带领几名战士,连夜查找搜寻。 「应该就是这条胡同!」林娥摘下戴在耳朵上的车载电台耳机,指向一处:「通知卫戍区,派一个连来,挨家挨户地搜!」 在渖阳东北「剿总」情报中心立仁的办公室内,那名向立仁透露357消息来源的军官,喜孜孜地向立仁汇报:「和357联络上了。357回电,东野总司的内线,人现在双城子,即日派人与其联络。有关情报,一两日之内他们会直接发来。」 立仁揣测:「人在双城子,不在哈尔滨?那就是说,林彪的指挥部现在就在双城子?」他立即在地图上寻找双城子位置:「林彪到了双城子,共军南下的企图已经确定无疑。只是看不懂,他们会先打哪?长春?渖阳?还是锦州?……」 三十二 胡同内布满了卫戍区跑步赶来的武装战士。各处都在敲门,询问,检查。林娥由人陪同着跨入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住着三口人,父亲、母亲和一名小男孩。林娥微笑着同他们一一握了手。 忽然林娥看向孩子的母亲,冷不丁地问:「你是做报务的吧?」 「什么?」孩子的母亲,一名老辣的女人佯装不知。 「我们是同行。」林娥笑着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刚刚握手时,我注意到你的中指外关节上有明显的硬茧,如果不信,你可以自己再看看,那是叩击键盘留下的。」林娥朝卫戍区武装战士使了个肯定的眼神,「彻底搜查这户,每一角落都要搜。」 战士们散开,奔向各处,开始搜查。 不一会,有战士从楼梯下来:「报告,楼上发现一部电台!摸上去还是热的!」 立青在野司卫生部与卫生部长讨论战时救护。 「……不仅是战伤,102尤其关心冻伤的防治,严寒冬季,大量冻伤会造成无谓的减员。」立青说。 「我们已经积累了治疗冻伤的经验,北满当年的教训应该能够避免。」卫生部长信心十足。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各野战医院尚存的日本籍医护人员,初步了解了一下,有五千多名,这是个大头,他们的作用发挥好了,将可挽救我军成千上万的生命。102指示,对这批人一定要用好,要优待,宁肯我们饿肚子,也要保证这批日本医护人员每月能吃上定额大米和拿到固定薪金。要待之以诚,用之以信。只有这样,人家才肯帮你呢!」立青由荻原三平等日籍工程师帮助研制炮弹引发感想。 「请102放心,我们会照此办理。我们卫生部提出的口号是:村村办医院,家家设病房,人人当看护,部队打到哪儿,担架队跟到哪儿……」两人正讨论着, 一名通信兵走入:「请问,杨部长在吗?」 「我就是!」立青答。 「102指示,让你立刻去东北局社会部报到,有紧急任务!」 在东北局社会部,桌子上摆着缴获的电台和密码、手枪、密写药水等物。 社会部长告诉立青,「已经对抓获的潜伏特务357小组进行了突审,据他们交待,特务们向他们的南京长官吹了点牛,收买的内线关系并非是东野司令部的作战参谋,而是司令部直属队的战勤参谋,并不掌握核心机密,此人已被野司保卫部逮捕。」 「将计就计,103提出以哈尔滨抓获的敌357电台,逆向工作,向敌最高统帅卫立煌发出错误情报,引导敌错误判断,隐蔽我军将大量部队调往锦州城下。」社会部长对立青说。 第149页 立青眼睛亮了:「这个办法好,如果用好了,价值不亚于三个纵队!」 「假消息也要有真水平呀,对方也是行家,水平低了,对方一眼就能识破。所以102要你来,就要你做这个假101,矇骗敌人。102说,你的图上功夫是当年一一五师最好的。」 「行,我服从命令,真的101做不了,就做假的。」两个人都笑了。 说话间,林娥走了进来。社会部长说:「林娥,你来得正好。工作间我已经安排了,就在我的社会部开你们的夫妻店吧,一句话,戏要唱好,要唱得满堂彩!」 副官走近立仁悄声报告:「空军侦察机侦察到共军在辽西地区铁路夜间运输繁忙,白天也有大量人员运动现象。」 立仁皱眉看向地图,吩咐:「把情报处长给我叫来!」 等情报处长走进来后,立仁问:「357的情报发来了吗?」 情报处长抬手看看表:「离联络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为了357的安全,我们把通信时间尽量缩短。」 此时在哈尔滨东野社会部一间办公室内, 立青对着墙上挂的一幅辽渖地区的双方态势图,认真思索。 林娥走进,问:「立青,准备好了没有,距离通信时间只剩下四十五分钟了。」 「你不知道,即使是演戏,也得要演好,得绞尽脑汁呢!就这么着吧,我看101来撒这个谎,也就这水平啦!」 他递过已书写好的电文:「原文照发!」 林娥把电文交给被俘后现为我所用的女特务,照着电文给渖阳「剿总」情报中心发报。林娥在一边戴着耳机,警惕地监听着。 当最后一组数码敲完后,女特务停下,看向林娥:「长官,我发完了。」 「很好,以后就照这么来。」林娥赞许道。 收到357发来的情报后,立仁笑了,对身边的情报处长说。「共军将以十个纵队南下进攻渖阳,然后再回师打长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辽西地区近期铁路运输繁忙的原由。」整理军装,拿了军帽,「我这就去向卫长官报告!你继续督促357,再接再厉,收集更多的情报!」 初战告捷后,立青又打电话给103:「由我一个人唱独角戏,恐怕不能长久,你得给我点实兵,哪怕一个师呢,假戏得真唱呀!如果这齣戏唱成了,我能替你省下三个纵队都不止呢!」 立青提出的具体方案是,我军以四个师的兵力向南开进,做出要打渖阳的样子,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东线,这样一来,驻守渖阳的三十万敌军就不敢轻易西进援助锦州,减轻我攻锦大军压力。「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这场假戏也就更加逼真了。」 立青正在同103商量这场「假戏真唱」的戏怎么往下演,林娥进来了。等立青放下电话,林娥问立青:「你知道,渖阳那边谁在处理我们发过去的假情报吗?」 「谁?」立青问。 「刚刚的例行通信,对方告诉我们说,『剿总』副参谋长十分看重我们的情报,这个人就是杨立仁。」 立青笑笑:「有意思。林娥,你知道吗,立仁小时候给我讲过一个『给狗熊餵药的故事』。」 「餵药?狗熊?」林娥饶有兴趣。 「立仁告诉我,有一位老先生,家里养的狗熊病了,老先生就精心配了药,费了很大劲儿把药研成粉末,放在一张纸上,又诱使狗熊张开嘴来。」立青拿着一张纸边说边示范,「老先生打算将药粉吹进狗熊的嘴里,正当他张开嘴准备吹气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怎么了?」林娥问。 「那狗熊抢先吹了一口气。」立青说。 「咯咯咯,」笑乱了的林娥,「药……到老先生嘴里了?」 「我们就是那只狗熊,立仁就是老先生,我们之间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这人,总是低估了狗熊的聪明!」立青哲人般的说。 立仁情绪不高地走进办公室。 情报处长不放心地问:「卫长官如何表示?」 「卫长官对我们的情报十分困惑。」立仁告诉情报处长, 卫立煌不理解共军为什么不先打孤城长春,却偏要直取渖阳? 「噢,卫长官不相信共军会先打渖阳?」 「是的,卫长官怀疑共军会不会是要在锦州做文章。」 立仁忧心忡忡:「我东北国军的最高军事长官都如此朝秦暮楚,不是好事呀!三军之害,始于狐疑……」 立仁闷闷不乐地来到渖阳军官俱乐部,在一个角落处,与吴融和汤慕禹一边喝着酒,一边作着交谈。汤慕禹断言共军不敢走打锦州这步险棋:「如果共军先打锦州,那就意味着要将我六十万国军精锐统统关在东北,一口吞下去,他们有那大胃口吗?即使有,他能消化得了吗?」 立仁看向吴融:「吴师长怎么看?」 「对共军来说,这确是一步险棋。」吴融用桌上酒杯烟缸示意,「这是东北,这是华北,锦州好比一根扁担,一头挑着东北,一头挑着华北,如果扁担断了,沟通华北的咽喉也就断了。」 立仁点点头:「我知道了,这步险棋也是好棋呢!」 「如果立青是共军的总指挥,我相信他会先打锦州。」吴融说。 「为什么?」立仁饶有兴趣地问。 汤慕禹笑道:「立青这傢伙是拔萝蔔专拣大的拔。」 第150页 「性格使然,立青此人一向酷爱剑走偏锋。」吴融说。 立仁笑笑:「四期的林彪更是东北之狐呢!」 一脸的思虑…… 情报处长向立仁汇报,卫立煌急令空军又一次超低空飞行侦察,尤其沿铁路线,仔细寻察,结果也没能找到共军打锦州的迹象。立仁似乎有了希望:「那就是说卫长官未能推倒357发来的情报?」 情报处长回答:「目前看应该是这样。」 正说着,一名情报官慌慌张张地走进办公室: 「长官,有些不妙,我们潜伏在郑家屯彰武、西阜新的关系发来情报,沿线铁路,近日大量在夜间过往棚车,所有车厢都加锁,并贴上封条,行踪诡秘,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情况?」 立仁急切地在地图上寻找铁路位置:「什么意思,是真的要打我锦州?」命令情报处长:「马上电令哈尔滨的357,让他们立刻查明情况,这些铁路运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情报处长转身匆匆而去。立仁拉开衣领,扔掉了帽子,心里面乱极了。 立仁发给357的急电,理所当然地被林娥截获,立即向立青作了汇报。 立青一怔:「我就料到了,这么大规模的铁路运输,完全不被敌人察觉,几乎是不可能。」 「怎么办,电报语气严厉,要求在十二小时之内必须将结果报送渖阳。」林娥问。 立青走向地图,仔细地看着:「瞒天过海是不可能了,这里的运输活动与攻打渖阳扯不上任何关系。」想了一会,他忽然定下决心:「干脆把敌人的视线引向关内,引向华北。这样就解释了西线一带铁路调运的原因。」 满头大汗的情报处长拿着一份经立青精心炮制的电报,老远在喊:「357很能干,已经回电了!」 立仁接过电报一看,上面写着:「东北部分共军奉命进关,配合华北共军进攻承德和赤峰。」不由舒了一口气,急忙又到地图上查看,自言自语:「从逻辑上看,似乎有点合情合理。」 情报处长在一旁自作聪明地:「华北杨成武兵团跃跃欲试,早就计划要打承德和赤峰。如果这股祸水能够引到傅作义那里,应该对我们东北有利。」 「看来共军还是对我东北的精锐之师有所顾忌,没有能力鲸吞我们,柿子拣软的去捏。可惜了,还是缺少雄才大略!」立仁又神气起来,整理好军装,戴上帽子:「我得去向卫长官报告!」 情报处长又递上一份情报:「这是空军早晨发来的侦察报告,没有发现新的异常迹象。」 「你让空军不要整天派侦察机飞来飞去,尽搞些没有用的情报!那么多轰炸机,让他们做点正经事,沿郑家屯、彰武、西阜新,给我来回轰炸上几轮。有枣没枣,都打上三竿子,以防不测!」立仁对西线运输,还是有点不放心。 社会部长向立青宣布:「101首长已经下令,我东野八个主力纵队出击北宁铁路锦州至唐山段,切断东北国民党军与关内的联繫。战斗今晚就打响,一旦打响,我军的战略企图将暴露无遗,所以,你这个假101现在就可以下岗了!」 一句话说得立青瞠目结舌,站在那里发怔。 「祝贺你,立青!这齣戏演得非常漂亮,各方情报表明,直到目前为止卫立煌还不知道,我们要打他的锦州!」社会部长向立青伸出手,深情地握了握。 「这算什么呀,别人都在打仗,我却在这里闲着。」立青感到委屈。 社会部长说:「你以为你能闲得了?101昨天问了,杨立青跑哪去了?我向他汇报说,你在我这儿。101说,那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吗?让他去十纵,带兵去,要他给我对付驻守渖阳的廖耀湘!」 立青一怔:「真的?」 「那还能假,命令已经下来了,任命你为十纵副司令兼师长,让你今天就去新立屯报到,一旦锦州打响,随时准备截击渖阳的廖耀湘兵团。」 「老天有眼,又捞着仗打了!」 立青激动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一眼望不到头的我军炮兵阵地。密集排列的火炮前,指挥员高举指挥旗。一声令下:「开炮!」剎那间万炮齐鸣,地动山摇。紧接着我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各路纵队,发起漫山遍野的冲锋。到处是进军、冲锋、占领,奔腾的钢铁人流,漫天的战火,势不可当。 此时在渖阳「剿总」情报中心,暴跳如雷的立仁撕碎手上的电报,掷向面前的情报处长:「这个毛人凤,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竟然还来电争抢他的357台!我看他不是内奸,就是白痴!他搞出的357台,矇骗了我们所有的将领。我要控告他毛人凤的渎职之罪!贩卖假情报之罪!」 情报处长淡淡地说:「既然这样,副参谋长就不应该撕毁毛局长的电报,而将它送到卫长官那里!」 静静的洋房里响起延安新华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据新华社发自锦州前线消息,经过三十一小时的激战,到今天下午六时,我人民解放军攻克锦州,全歼国民党锦州守敌十二万人……」杨廷鹤守在收音机前,认真地收听着。「……锦州的解放,表明东北局势已发生了新的重大变化,中共中央军委已向我东北野战军颁发了全歼东北国民党军的政治动员令……」门外有响动,杨廷鹤小心地关掉了收音机。 第151页 立华从外面回来,一脸的忧郁。 杨廷鹤问:「怎么,回来这么早,你们的蒋公子今天不打老虎了?」 「经国的改革怕是撑不下去了,南京那边传出让他回去的风声,经济糟到了这一步……」立华摇头嘆息。 「那共产党是怎么搞经济的,他们那边也有一亿多人。民生搞得好,仗也打得好。你知道吗,他们今天刚刚打下锦州!」杨廷鹤告诉立华,这消息是从广播里听来的。 「锦州丢掉,那立仁危险了!」立华担着心。 杨廷鹤却呵呵笑了起来。 「爹,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立华不解。 杨廷鹤说:「从一九二七年起,我们全家哪一天不在为立青的安危操心?二十一年了,终于轮到该为立仁操心了,这不可笑吗?」 头戴钢盔打着军旗全副美制装备的国民党军,漫山遍野地向我黑山阵地逼近。立仁和汤慕禹一起举着望远镜向前观看。 「锦州完了,长春不战而降,我廖兵团又被阻在这小小的黑山,如果不能突破,后果无法想像。」立仁说。 「副参谋长放心,我三十三师还没遇到过拿不下的山头!」汤慕禹一副傲然自得。 「你就那么自信?是好是坏得走着瞧!」立仁不以为然。 「我汤慕禹评价一支队伍,不是以简单的好坏之分,而是我愿不愿意带这样一支队伍去打仗!从印度编成时起,我就和我的三十三师血肉不可分了。今天,也一样!鄙人充满自信!」 黑山阵地,立青与参谋军官们也在掩蔽部里向外瞭望。望远镜镜片内漫山遍野的国民党军。「盛气凌人,一看就是汤慕禹的部队,如入无人之境呢!」立青感嘆。 「三十三师的冲锋特点,最前面的是他们的连排青年军官,全是三十三师的精英。」一位参谋说。 「打的就是他的精英。命令炮群,把拦阻火力后移三百米,把他的冲锋前列放到我阵地之前,让步兵去收拾他们!开火!」 我军强大的炮群在发射。惊天动地的爆炸,炸点喷泉般涌起。阵地上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敌人像割麦似的,成片地倒下。双方激烈交火,厮拼,近距离搏斗。 立仁手中的镜片被勐烈的爆炸遮没。他看向汤慕禹,没说话。 「妈的,这才多久,共军的身子骨硬成了这样,全是大口径美制炮。难怪共军说我们是他们的运输队,都是那些不争气的党国败类把大炮丢给了共军!」汤慕禹愤怒地骂道。 立仁微微一笑:「这样的人海战术恐怕难以见效,防守的共军太顽强了。」 汤慕禹被激怒了,戴上钢盔,抄起汤姆式冲锋鎗:「警卫连!跟我上!」带领几名军官,沖向阵地。 立仁平静地举起望远镜,朝前方望去。 立青的十纵某师指挥所,掩蔽部外火光闪闪,不断有爆炸声传来。 立青在接电话:「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打退了敌人二十三次进攻,所有的阵地都在我们手上。是的。我明白了。太好了!」挂了电话,立青笑着对旁边的人说:「六纵、五纵,已进至黑山东北厉家铺子、郑家窝棚、二道岗子一线,切断了廖耀湘兵团回渖阳的后路。现在他们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通知部队,准备从正面反击!」 漫天的烽火。到处都是进军的人民解放军部队。冲锋声响彻一片,炸点一波又一波腾起,蔚为壮观。「103,我的师已经找不到了纵队了,都打乱了,下面的团也在各打各的了!」立青的身边是快速追进的部队,立青在接电话:「是!哪里有枪声就往哪里打,哪里枪声密集就往哪里沖。纵队不要去找师,师不要去找团,大家都去找廖耀湘!」 不断有国军逃兵从村庄退却,十分仓皇。在一所农舍里,立仁和汤慕禹都在换便服。 立仁打趣地说:「汤师长,你我都已斯文扫地,你就别再端架子了,要不换了衣服也像名长官。」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说好了,咱是来彰武做生意的,去渖阳。」汤慕禹临时编了个身份。 「把警卫都丢掉?」立仁问。 「这时候哪有忠诚啊,就我们俩,离开大队,地形我熟,我保你两天内赶回渖阳。」汤慕禹和立仁两人丢掉军用装备,便装出门。一路上他们在河水中涉水奔逃,在树丛里气喘吁吁穿行…… 在一片很深的蒿草丛内,立仁和汤慕禹藏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出。等到马灯人声走过,汤慕禹无奈地说:「我们就在这里等吧,没别的办法。」 「得等多久?」立仁问汤慕禹。 「先吃点东西,饿坏了。」 两人啃完压缩饼干,都躺在草丛内,仰脸望着星空。满天的星斗,秋虫在鸣唱。 「杨教官,我一直没跟你说,我们在黑山当面的共军,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同学你的弟弟立青的部队。」汤慕禹说。 「是吗?你是怎么知道的?」立仁问。 「我的九团二营在87高地上站了足足三十五分钟,他们用步话机告诉我的。」 「你的意思是败给立青不算丢脸?」 「是这样的。立青那小子,学校里各门功课都比我强。」 「搞不清你们三期六班,都拼成了这样,还在套近乎。」 「老范给我们定的班规,钢刀归钢刀,同学归同学。」汤慕禹说罢,平添起几分伤感…… 第152页 在一座小村庄,村庄上驻扎着立青的部队。农舍亮着灯,人员来来往往,不时地传来断喝声:「快点快点,到那边开饭去!」 一串俘虏鱼贯而过。立青仔细地看着走过的每一个人。一名战士捧来两套零乱的国民党军将官服,对参谋嘀嘀咕咕。 「怎么回事?」立青问。 「三团在村头一间农舍找到了两套中将军服,肯定是大鱼,没准就混在这些俘虏里。」参谋回答。 「翻翻看,看军服里有什么明显标记没有?」 参谋与战士共同翻找着,很是失望:「里面除了香菸,什么标识也没有。」 看见又有战士送来只背包,立青问:「那是什么?」 「跟这将官服丢一块的,教导员让我送来。」 「里面有些什么?」 「几本书,几件换洗内衣,还有一只表,一些钞票。」 立青接过书,翻看着,突然怔住了。几本教科书之下,是一本线装的宣纸书册:《湖南醴陵杨氏家谱》…… 立青身盖毛毯躺在一张行军床上,枕边放着那册《杨氏家谱》。敌工科朱科长匆匆走进,被立青的警卫员连比带划地拦住。 「找到了吗,朱科长?」立青听朱科长的声音,大声问道。 「杨司令,根据您的命令,我们敌工科连夜在所有俘虏里查找杨立仁。」 「没找到?」 「是的,由于他出身中统,又身居『剿总』,熟悉他的人不多。三十三师、六十五师的俘虏,甚至没听说过他。」朱科长报告说。 「尸体里看了吗?」立青问,心中不由一阵酸楚。 「没有,再说也很难辨认。」 「两套中将军服,另一套是谁的?」 「由于敌人的建制被我完全打乱,少将以上的军官数量颇多,所以……」 立青从行军床坐了起来,手指电话:「马上给友邻一纵三纵各部打电话,问问他们那里是否有这两人的下落?」 朱科长奔向电话,不久传来了他的询问声:「三纵吗,给我接敌工科……」 立青开始漱口洗脸,注意力始终在电话那边。 「……是吗,什么时候抓到的?噢……噢,就逮住一个?那一个呢?可以肯定他俩是一齐出逃的?好的,好的,再联繫!」挂了电话,朱科长向立青汇报:「三纵那边抓住了三十三师中将师长汤慕禹。据俘虏证言,汤慕禹是与杨立仁一起乔装出逃的,三纵已经派人往事发地追捕,到目前为止,还没抓到……」 立青漱完口,洗好脸,对朱科长说:「这个事你就别管了,让三纵去管,既然他们有了线索,功劳就让人家去立吧,我们不稀罕!」 立仁从东北战场侥倖逃回到南京。立华在监委会走廊看到立仁,忍不住一下子扑向立仁。兄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立仁颤声说。立华正在开会,会议室门外,堆挤着一大堆监察委员们的脑袋。 立仁松开立华:「你们开会吧,我刚下飞机,晚上见吧。我得去党部,到楚材那儿。」 立仁特意地对监察委员们点头示意,算是打了个招唿,转身离去。 在楚材办公室,立仁说:「真是不堪回首,你我差一点都见不到面了……」 「杜聿明也是,非把你要去当副参谋长,你哪里会打仗,你是个书生嘛!」楚材说罢,又安慰了立仁几句。 「东北的失败如何追究?」立仁问。 「卫立煌迟疑不决,坐失军机,致失重镇,校长已下令撤职查办他。」 「也不能全怪卫长官,东北在大势已去后,原本就不应死守,否则,国军在关外精锐也不致这么丧失殆尽!」立仁似乎在帮卫立煌说话。 楚材叫他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立仁还是他保下来的。「有人要追究你在情报上的责任,都被我挡了回去。」 「哼,也是墙倒众人推!」 楚材认为,立仁已不适合在军内再干了。「我想好了,你去上海,交给你一项绝密任务……」 在南京监委会立华的住处,立华告诉立仁,监委会那些原先主战的委员,都改口主和起来。立仁看向立华:「你呢?」 「我的主张歷来不变,只能和,还有别的路可走吗?」立华认为,国共两党还是要坐下来好好谈判,就和平建设这个主题,认真商量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以为谈判就能保住半壁江山?别幼稚了。我们或许会被打败,但不会被消灭!」立仁信心坚定,态度坚决。并劝立华不要再待在南京了,「坐而论道没有意义,马上回上海,我不久也要去上海。咱爹在那儿,费明也在那儿,在那里进退有据,懂吗?」 立仁又找到了同样从东北战场失败逃回的吴融。回忆起逃跑经歷,吴融感到如做梦一般:「新六军就我和军长带了警卫营冲出,在新民乘火车逃回渖阳。如今晾在南京,还不知何去何从……」 「至少,你比汤慕禹要幸运。通过这次患难一场,我倒是体会了你们同学之间,个个都是心怀义气,三期六班都是人物呢!」立仁说。 吴融嘆了一口气:「这年头,义气有什么用?时来上下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呀!」对未来前程,吴融感到十分渺茫。 「你跟我干吧!」立仁忽然说。 第153页 「跟你?」吴融不信任地问。 「你还是做你的师长,不是在大陆,是去台湾,去经营我们最后的大本营。」立仁说。 「台湾?」吴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校长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一些最重要的国家之本,都要在今后陆续转移到那里。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师长,替我看护好那些金融国本。」 「我的天吶,都到这一步了!」吴融嘆息。 立仁小心地叮嘱吴融:「此为绝密,连副总统都不知情。你直接向我负责,决不要向任何外人泄露此事……」 三十三 「……人民解放军是没有飞机和坦克的,但自从人民解放军形成了超过国民党军的炮兵和工兵以后,国民党的防御体系,连同他的飞机和坦克就显得渺小了。人民解放军不但能打运动战,而且能打阵地战……」 读报的人格外认真,抑扬顿挫,听的人昏昏欲睡,汤慕禹甚至有些无法忍受:「观涛呀,你念得都好,但不算新闻,这些咱不但都已经知道了,而且也都领教过,你能不能换点咱不知道的念?」 立刻有人附和:「对嘛,看你读得摇头晃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解放军呢!」 「对对对,换着念!别读枪儿炮的了!还没玩够啊?都玩到战犯营来了。」 观涛从老花镜上抬眼:「各位三老四少,报纸是人家的报纸,读哪一条也是人家的话儿。那就换换?读这个,一篇小言论。题目:《翻身》。」他清清嗓子又开读了,「每一次革命都创造了一些新的词彙。中国革命创造了一整套新的词彙,其中一个重要的词彙就是『翻身』,它的字面意思是『躺着翻过身来』。对于全国几亿无地和少地的农民来说,这意味着站起来,打碎地主的枷锁,获得土地牲畜、农具和房屋。但它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还意味着扫除文盲,读书识字;意味着不再把妇女视为男人的财产……」 汤慕禹又打起了长长的哈欠:「又是政治说教!」 「汤慕禹!」管理干部突然出现。 汤慕禹触电般立正挺直:「到!」 管理干部:「你来一下,其余人继续读报。」 汤慕禹离队而去,器宇轩昂。 观涛又从花镜上抬眼:「各位三老四少还换吗?没意见,我就继续读《翻身》。」 大伙更无心听他读《翻身》了,都胆战心惊地看着被叫走的汤慕禹。 俘管所接待室里,所长正和立青抱怨:「杨司令啊,你这个老同学洋乎得很呀,既是嫡系,又是王牌,还沾了黄埔,加上曾在印度受训,也算是留洋吧,中将以上的俘虏里数他最难管,别人还要求上进,有悔过之意,可他哪天都得闹上一两件事。」 「他就这么个人,黄埔时就极右,我一点也不奇怪,他要老实了,那才真叫奇怪呢。」 所长打趣:「你这个大司令来看他,没准他那脖子又要硬上几天。」 「放心,我有分寸。」 正说着,汤慕禹昂首阔步走了进来,然后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好,丝毫不失军人本色。 所长走过去对汤慕禹说:「不错,豆腐倒了,架子还在。」 「报告所长,鄙人是国军中将军官,不是豆腐。」汤慕禹高声回答。 所长指了指立青,说:「汤慕禹,你看看那是谁——」 汤慕禹顺着所长的手指看去,正看到立青微笑的面容。汤慕禹触电般的一下子扭回头,对所长大声说道:「报告所长,请您批准我不见此人!」 所长惊异:「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见。」 「慕禹,你不够意思呢!」立青见状说道。 汤慕禹只当没听到:「所长,请批准我离开!」 所长火一下子上来了,指着汤慕禹的鼻子就骂开了:「你他妈什么了不起的,啊!还是个男人吗?怕羞是吧?怕羞就别当反动派呀!在黑山,你带着几万人,架着美国重炮,你敢跟咱杨司令见面,现在却不敢见了?汤慕禹!打败了就打败了,别打败了连男人也不是了!你今天不想见也得见!我告诉你,没有杨司令他们十纵的阻击,你老兄能上我这儿来吗?……」 汤慕禹缓缓低下头去,再不言语。立青见汤慕禹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让所长出去,说是要和汤慕禹单独聊聊。 所长走出门去,立青关上门,面对汤慕禹。汤慕禹依旧低着头,没有丝毫表情。 「你也不抽菸,俘管所又不让喝酒,想来想去,想起你会下围棋的,就送你一副云子吧——」说着,立青从随身袋里取出一副围棋放在桌上,接着又拿出些东西,继续说道:「还有三斤白糖。你不要冷笑,我不是在向你施小惠,大家毕竟同学一场。」 汤慕禹垂下了眼帘。 「慕禹呀,脸是自己的,面子是别人给的。你也不想想,我俩谁不知道谁呀?黄埔那会儿,我哪门功课,不在你之上?就是在党军第一师,我也是你的营长。你说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呀?还拒绝见我,老实说,我来见你,是给你面子呢!」 汤慕禹坐了下来,打开围棋篓,取一枚在手上,透空看去:「还真是云子。」 立青走上前去:「在你们剿总司令官邸缴获的,好好爱惜吧。」 汤慕禹打趣道:「那完了,这子沾了晦气了,一下准是臭棋。」 第154页 立青笑笑说:「你还那么迷信?」 「五十二天,搞掉了我们四十七万人,光俘虏就让你们抓了三十三万人,这下的是什么棋呀?还不臭?」 「慕禹,我想问你的,你们五个师兵力,六个炮团的火力进攻我黑山阵地,为什么你的师最卖力,完全不顾伤亡,一度还占了我的九二、九○和一○一高地?你的兵为什么那么拼命?一个个跟你死打,眼睛喷火出血,一被我们抓过来,往大棚子里一关,一会儿就全瘫在那儿了,推也推不醒?」 「在整个廖兵团里,唯有我的师奉行的是黄埔真传,我师长的指挥位置离你们的主阵地不过五百米。那团长的位置就一百米,营长就得去当奋勇队队长。」 「到底是王牌呀。可惜了,你们在一○一高地上只待了不到一小时,就给我师属炮群给覆盖了。」 「我也想问你的,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炮弹?我们打了一万多发炮弹,携带的炮弹都打光了,心想,你们也得断顿了,可是不,你还嗖嗖地齐射,是老毛子给的吧?要不哪来那么多,你们一个炮群,至少有五个基数的炮弹。」 「我们自己造的。」 汤慕禹才不相信立青的话呢。可事实上,光那种122美制榴弹炮弹,立青的一个工厂去年就造了两百万发。「慕禹啊,你应该知道棋在局外,双方还不曾落子,你们就已经输了。」立青笑着说。 「棋在局外?我没听懂。」 「那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刚刚提到我们这次俘虏了你们三十三万人。」 「是呀,我还想问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们的那些俘虏?」 「这就是棋了。」说着,立青分别抓出六只白子,六只黑子,一色一边摆好,接着说道,「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汤慕禹不解:「怎么个数法?」 「甲乙两方打仗,双方各有六人。甲方俘虏了乙方二人,双方的对比为六比四——」说着,立青拿掉了两枚白子。 「如果甲方把俘虏的两个人纳入自己的队伍,那双方的对比又会怎么样呢——」接着,立青又把两枚白子加入到黑子之中。 「现在双方的对比是八比四了。我们现在正在做改造俘虏的工作,你们的三十三万俘虏,其中的绝大部分将成为我解放战士,我们将化敌为我并肩挥师入关。这就是棋在局外,我们和你们并不仅仅在下军事棋,也在下政治棋、经济棋。」 汤慕禹看了连连点头:「深奥,深奥,你立青今天来,是要和我汤慕禹復盘来了。」 「不,你我的棋,在黑山就已经下完了。我来不是和你叙旧来的,是想和你谈谈未来。」 「未来?」 「你能过得了现在的日子?」 「成者为王,败者寇,过不了也得过呢!」 「你不会自杀吧,不成功,则成仁?」 听到这,汤慕禹笑了:「你来救我命呢!」 立青也笑了,汤慕禹说道:「我不会自杀,我怕疼呢。」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立青,我汤慕禹带了几万人跟你们血拼了几天几夜,到了这里来,就没想着再过什么好日子了。气很顺。」 「气顺就好,今后的日子还长呢。」 「就是长,才让人有劲没地儿使呢!」 「棋断了,不怕,棋从断处生嘛。当然,这已经不是在下军事了,是在下人生呢,你才刚刚四十出头,如果活八十岁,这才刚到中盘呢。将军决胜又岂止在战场呢?」 立青和汤慕禹四目相对,昔日的黄埔生活重又回到二人的脑海之中。立青张开双臂,汤慕禹也紧跟着迎上前去,二人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 东野在取得了辽渖战役的全面胜利之后,随即入关与兄弟部队一起进行其他战役。立青入关五天后,部队已经到了蓟县。此时的东野机关还在渖阳,随时准备南下。 瞿霞听说林娥有些不舒服,于是过来看望她。一见面,看林娥的表情,瞿霞就已经猜到林娥是怀孕了。瞿霞关切地问起了林娥和立青的状况,林娥的回答却出乎瞿霞的意料。 林娥说:「瞿霞,从延安大街上我们重新相遇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爱的是你,爱得那着执着。这么多年来,这样的感情很难消除,我没有委屈,为这样的男人付出,我心甘情愿。」 瞿霞听了,心中一阵酸楚,默默地垂下眼帘。 就在这当口,穆震方走了进来,满脸都是笑意,高声说道:「哎呀,林娥,我刚刚跟你们的部门首长谈过了,我得收回你了。」 话刚说出口,就被屋里的感伤气氛给弄得怔住了。林娥赶紧招唿老穆坐,瞿霞把林娥怀孕的事情告诉了他。穆震方听后哈哈大笑。随后,穆震方就发了一封电报给立青,告诉立青他就要做父亲了。 立青接到电报的时候正在纵队指挥所,对于这封要自己专收的电报感到莫名其妙。等看完了,立青心里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他一个人沉思了很久,突然转身对指挥所里所有的人宣布道:「我老婆有了,我要做父亲了!」 众人一怔,随即一齐哈哈笑了起来。 解放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上海的一些进步青年纷纷通过各种方式前往解放区。秋秋也和几个同学商议着要到解放区去,而负责安排此事的联繫人正是瞿恩和瞿霞的母亲。 第155页 秋秋生怕路上有什么意外,于是让费明去立华那儿拿几件首饰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费明拿了首饰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梅姨到处找秋秋,面对梅姨的询问,费明犹犹豫豫地回答说不知道。 梅姨担心得不得了,学校、同学家,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杨廷鹤倒是一脸的淡定,还反问梅姨:「你急有什么用呀?」 梅姨嗔道:「还不急?」 杨廷鹤依然不紧不慢地:「想想广州革命那会儿,嘿,一夜之间,三个儿女,都飞走了,又怎么样呢?翅膀硬了,你不让它飞,能行?」 「可是秋秋不同……」 「怎么不同呀?潮流呀,你能挡住了?人老了,也就沉住气了,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做云间野鹤,世外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梅姨见状只好去打电话给立华。 秋秋从费明那儿拿到首饰回到瞿母家中。瞿母松了一口气道:「丫头,你去哪儿了?」 「奶奶,我侄儿来给我送点盘缠。」 「丫头,你到了我这儿,也就到了组织了。到了组织这儿,就得有纪律约束了,我没批准你,你是不能出去的。太危险了,你知道吗?」 秋秋也不回答,只是递上手绢包:「奶奶,你看够了吗?咱七个同学呢,三个演话剧的,两个弄舞美的,一个作曲的。我们做演员的,会表演,可作曲弄美术的不会,万一在关卡那里暴露了,不得花钱吗?」 「你倒想得挺细……」说着,瞿母打开手绢包,映入眼帘的正是当年让瞿恩送给立华的那对翡翠耳坠,心中一惊,问道:「丫头,你这哪来的?」 「我姐的。」 「你姐姐?她叫什么?」 「杨立华呀。」 「立华是你姐姐呀?」 「您认识?」 「岂止是认识呀。刚刚来的,是叫费明吗?」 「是呀,是叫费明,你也认识?」 「丫头,我就是费明的亲奶奶。」 秋秋听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瞿母又给秋秋讲起了当年立华和立青的一些事情:「可不是嘛,你立青哥哥头一次上我们家来,比你还小三岁了,这一晃,多少年了,又来了立青的妹妹,你们兄妹都往这一条路上走呢,难怪我们都老了,这将来呀,是你们年轻人的。」 秋秋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岔开话题道:「奶奶,你看过苏北军区文工团的演出吗?」 「别叫我奶奶,喊乱了。你瞿妈妈一直就没离开过上海,上哪儿看呀,听倒是听说过,那边的演出水平一点儿也不比上海差,演了多少大戏哟。」 正说着,只听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二人一怔,瞿母问道:「谁呀?」 「我来找杨立秋。」听声音,来人正是立华。 原来立华听说秋秋不见了,赶紧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首饰也少了几件。立华正和梅姨商量着,看到费明从外面回来,于是就询问费明。面对母亲,费明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并且带立华去找秋秋。 虽然秋秋一再地示意瞿母不要开门,可瞿母还是起身开了门。 立华刚进门,就一下子怔在原地:非*凡#论*坛「瞿妈妈?」 瞿母笑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立秋是你的妹妹。坐!立华!」 秋秋敌意地看着立华,说:「姐,你别费工夫了,这条路我走定了。」 「轮不着你说话。」 「你们姐妹没谈好?」瞿母问道。 「是的,她偷着跑出来。」 秋秋赶紧说道:「什么叫偷,我是光明正大地参加革命去。」 「可你还有学业!」 「我现在的学业是摆脱黑暗,投奔光明!」 立华听了,转而面向瞿母:「瞧,瞿妈妈,是不是广州那会儿,我也这么青涩?」 瞿母笑了:「立华呀,你这妹妹活脱脱的就是广州革命时的你。你们姐妹怎么这么像!」 秋秋争辩道:「我像她?那我早跳黄浦江了。」 立华不理秋秋:「她们这辈人,还真不比了当年的我们,她在学院,连袜子都送回家让她妈妈洗!」 「我看不出,这就是你不许我革命的理由。」 瞿母转身对秋秋说:「秋秋,你去里屋,让我单独和你姐姐谈一谈。」 秋秋听了,气鼓鼓地去了里屋。 「坐下来吧,立华,你如果不同意,我瞿老太太是不会送她走的。」 立华这才坐下:「你不知道,我那继母要死要活的,像丢了魂,我不能不管。」 瞿母点头说:「我理解。不过,你能从我这儿领走她,可是你能拦住她的心吗?如果,她不通过我们地下关系安全转送,自己瞎闯解放区,那就太危险了。」 立华听后一怔。 瞿母笑笑,接着说:「她真的像你,像当年的你!立青头一次到我家,还没她这么泼辣。」 「你有立青的消息吗?」立华一直很挂念立青。 「立青已经随东北大军进入平津。林娥要生孩子,留在了渖阳。」 「噢,他俩要有孩子了?」 「是啊,你的费明要有弟弟或者是妹妹了。」 立华勉强笑了,刚刚,就是费明领她过来的,瞿家和杨家,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我得把立秋当成自己的儿女看待。立华,如果你能信得过我,就听我这老太太一句,让秋秋去吧,随着解放大军日益临近,她的左翼学生的身份越来越不安全,我们党也是出于保护这批文化人才着想,才有组织有计划地将他们送到解放区去,那里天地广阔,也适宜发挥他们各自的才能。」瞿母慢条斯理地说。 第156页 立华心里犹豫着。 「我知道你难呀。依你这样的身份做这样的决定……我说的,是我这老太太自己的意见。」 「可这一路上,军队设了很多关卡,是不是太危险了?」立华抬起头。 「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那你就放心,我们有内线关系,也有专人接送。你妹妹有意思,还拿来许多首饰,其实用不着……」她从桌上取过手绢包,「你拿回去吧,路上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已经送过去上千人了,都是各行各业的人才。」 「不,真要走的话儿,让她带上吧,这丫头什么也没拿。」立华的口气软了下来。 「在那边做文工团员,都是供给制,也不需要什么……」瞿母从首饰中取出那对翡翠耳坠,「至少,这个你拿回去,那年你去苏联,瞿恩送你的,留个念想吧。」 立华接过,闭上了眼睛。 「人去物留。你不知道呀,我那儿子他不会表达,他只会工作,拖着条伤腿要去码头送你。我拦住他,问他,儿子,你真想找她做你的媳妇?他点点头。我又问:你们能说开吗?他摇摇头。我说,你呀也真是丈八烛台,只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己。我就从耳朵上取下了这对耳坠,我说,你自己要是说不了,就说是我做妈的送她的。你这么一说,哪个姑娘都听懂了。是不是,立华,你当时懂我的意思了吗?」 立华苦笑着点点头。 「那就好,你还能把它保留到今天,也算是有情有义,何况你还把他的孩子带那么大了,立华,这就是我们两家的情分呀!甭管什么时候,也甭管地覆天翻,这情义都无价呢!」 「瞿妈妈,你别说了。秋秋,你出来,姐问你几句话。」立华对里屋的秋秋说道。 秋秋从屋里走了出来。 立华严肃地看着秋秋说:「立秋,你真的想好了?」 秋秋坚定地点点头。非*凡#论*坛 「那你去吧,我来时就没打算能把你带走。咱杨家兄妹都一个种性,我也曾拉过立青,结果……」说着,立华摊了摊手。 「立青可是四野的名将了。」瞿母道。 「是呀,我知道我当初很愚蠢,以为可以代替自己的弟弟选择他的理念和道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选择了道路,也就选择了我们个人的命运,没有人可以脱离潮流,没人可以!」 说完,立华面对瞿母和秋秋惨澹地笑了。 美国年初批准的军援到了年底才到,可数量还不到许诺的一半,而蒋夫人近来在美国受到的接待也是相当的低调,不仅完全不见了六年前的热情,甚至有点故意给夫人难堪。立仁对当下的形势有着清晰的判断,这也使他更努力地把自己手上的任务做好。 「所以,局长,请转告你们的海军桂老总,海军一定得拿出你们最好的舰长和最好的军舰,全力保障此项特殊运输任务。事关我们大家的未来。」立仁在航运办公室内与航运官员会商的时候说道。 「我明白,首先我得让我们舰长熟悉一下上海去基隆的航线,另外考察一下装卸货品的锚泊位置。」 「那就好,舰船停泊地点离央行越近越好。」 那次会商之后的一天夜间,中央银行上海金库四周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官兵。立仁与吴融在金库官员的引导下来到金库厚重的铁门前。 官员一边开门,一边报告着:「中央银行的储备黄金全都在我这个库里,共有两百七十七万两。」 立仁厉声说:「我们不管帐目,只负责安全转移。帐目错了,杀你的头;黄金丢了一块,杀我和吴师长的头,无粮不聚兵,这批黄金将是我们在台湾的立足之本!」 厚重的铁门轰然打开,黄灿灿的金光映亮了众人的眼睛。 「吴融,就是丢了你我的命,也得把它们安全地转送台湾,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堆起来得有一座小山呢!」立仁眼神中透着惊讶。 董建昌的轿车停在他的豪宅门口,他下车进院。杨廷鹤正闲着无事,董建昌大步流星走过来,一边拱手一边说:「哎呀,杨老先生,新年好啊!」 杨廷鹤也拱起手:「喜事,老董回来了,怎么样呀,你不是在南京开会吗?」 「不知您问的是哪方面?」 「徐蚌完了吗?」 「也就这一两天了吧,杜聿明被围困在了陈官庄,最后的十七万人怕是也保不住了。」 「这仗都怎么打的,国军八十万人,被共产党六十万人打得稀里哗啦。平津也危在旦夕了,傅作义还能维持几天呀?」 「不谈了,今天有重要广播,您不听听?」董建昌故意卖关子。 「什么重要广播?」 董建昌指的是,蒋介石就要宣布下野,把权力交给李宗仁。杨廷鹤觉得老蒋仅仅做做样子而已,类似的把戏都弄过几回了。 董建昌打开收音机:「甭管是真是假,还是听听吧!」 收音机里响起了延安播音员铿锵有力的播音:「……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或是美国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歷史舞台。」 董建昌一怔,看向杨廷鹤。 杨廷鹤倒是悠然说道:「一听就是毛润之的文笔。」 董建昌仍在发愣。 收音机中:「现在摆在中国人民、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面前的问题,是将革命进行到底呢,还是使革命半途而废呢?」 第157页 「你每天都听延安广播?」董建昌问道。 杨廷鹤笑笑:「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听听他毛润之的文章,养耳呀,这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 播音继续着:「一个农夫在冬天看见一条蛇冻僵着。他很可怜它,便拿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蛇受了暖气就甦醒了,等到回復了它的天性,便把它的恩人咬了一口,使他受了致命的伤。农夫临死的时候说:我怜惜恶人,应该受到这个恶报……」 杨廷鹤贊道:「瞧人家的文章,总这么深入浅出,我看中国的白话文,毛泽东是第一家。」 「毛岂止是白话文说得好,他打的仗也是出神入化。」 「他在指谁,谁是蛇一样的恶人?」 董建昌关了收音机:「这还用说嘛,我看国共两家的恩恩怨怨,一直可以追溯到二十二年前。老蒋这时候想和谈,人家不干了,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呢!」 「小天时决利钝,大天时决兴亡,看来现在是到了决兴亡的时候了,你们能赢吗?」 「从北伐时算起,老天爷给了我们整整二十二年的执政时光,我们自己不用好,那还有什么可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董建昌说完,两人唏嘘不已。 几日后,徐蚌会战以国民党惨败而告终,北方的傅作义也拱手让出了北平。 立华回到家,董建昌跟立华谈起了对于以后的安排,董建昌建议立华带上全家一起到湖南去,说是这样对于杨廷鹤来说也算是叶落归根,相信老爷子会愿意的。 可立华却冷冷地说:「你不是要学傅作义吧?」 「那又怎么了,傅作义还是仗义的,如果他坚持要打,北平那座千年古城早就毁于战火了。」 「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我们就算说好了,你等我的电报。」董建昌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立华。 董建昌挽起风衣,继续道:「我得走了。有一笔款子存在老关系那儿,今晚说什么也得取出来,运往长沙,这年头无钱不聚兵呀。你也早点准备,懂了吗?等我的电报。」 董建昌说完,贴贴立华的脸,拉门走了。 立华怔怔地看着董建昌走了出去,心里已经打定了注意:这么多年了,他有他的自由,自己从没束缚过他。想起来自己和董建昌倒像是电车上的一对乘客,仅此而已,他那套自己学不了,自己的他也很不屑。 冬天,北平香山的共产党军委机关驻地,立青从车上刚下来,穆震方就迎上来:「立青呀,三年不见,一个解放战争都快打下来了。」 「我说呢,怎么军委机关有人找我,一猜就是你老穆,怎么,瞿霞呢?」 「瞿霞我老穆领导不了了,在周副主席那儿上班,筹备将来的外交部呢。」 「我的天哪,还真是开天闢地呢。」 「可不是嘛,新中国如同躁动于母腹中的胎儿,就要降生了,走走走,咱们进去谈。」说着,穆震方就拉着立青往屋里走。 二人扯了一会家常,老穆问立青的部队到哪了,于是话题就引到了董建昌身上。 老穆说:「是的,在黄埔时,我就觉察了,你和他的关系十分特殊。」 「是呀,他实际上就是我的姐夫。」 「那就好。董建昌的六个师都部署在湖南,我们已经和董建昌有过一些浅层次的联络,但此人多变,是否能促使他起义,现在还很难说。我就想起你来了。」 「广州革命的初期,他做过我的导师,四一二以后对我也十分扶持,只是这么多年没见面,双方南辕北辙,不知还能否说到一块去。」 「据我们所知,董和蒋是有矛盾的,蒋对他一直是提防的,有时又不能不用,因为在第四军的老人中,他的影响力并不亚于张发奎。湖南处在你们四野的进军路线上,因而我们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把对董建昌的工作交给你杨立青来做——」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密码本:「这是密码,与董建昌联络方式方法都在上面,对他的工作,你回去后就要做起来,渡江战役说打就打,做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立青接过密码,嘆道:「老穆,你是要我离间家人呢!我还摸不清我姐的态度。」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相关呢,立青!」 不多日,国民党军驻长沙集团军司令部指挥部中,董建昌突然接到了一份兴隆商务公司发来的奇怪电报,电文中全都是生猪生意。 董建昌不动声色,一边要求副官把电讯室的军统人员看紧了,一边取出一个密码本,让副官翻译出来。 一会,副官翻译完毕,念道:「董司令长官勛鉴:自与长官在广西三军司令部馈赠望远镜一别,已有二十四年过去了。南昌暴动长官专列上一别,已有二十二年过去了,似乎学生与你当初的分歧争论就将有了结果。在学生致电的同时,我解放大军已经跨越了千里江防,并占领了南京。学生所在的部队也正向老师所在之地逼近。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中国革命前进的步伐了。为避免未来不必要的流血和人民财产损失,学生恳请老师履行与我已达成的初步协议,选择有利时机,实行战场起义。我军与老师洽谈代表,已在途中,学生已托代表带去详尽计划,万望老师审时度势,毅然做出符合国家民族的大义之举。如有困难,也望立刻电告学生,我军将竭力予以协助。学生立青敬。」 第158页 副官读电报的过程中,董建昌都闭眼在听,直到读出落款,他才轻嘆道:「我董建昌原以为自己是伯乐,却不曾料想,自己却成了千里马的草料了。」 「长官的决心下了吗?」 「下是早下了,只是江山和美人之间,不可兼得。」 「您是指杨小姐?」 「除了她,你见过我向哪位女人献过殷勤?她是我董建昌这辈子唯一的冤家。」董建昌苦笑。 「这个立青不就是杨小姐的弟弟吗?」 「所以我才略感欣慰,骨肉分离,情侣分手,并非为我董建昌一人。为天下之大爱,难捨也得舍呀。你替我记着,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给上海发份函件,作一最后交待吧。」 「是,我记着呢!」 「今天晚上,你去各师跑一跑,把我的决心转达给各师师长……」董建昌一点点地交代着细节。 董建昌如约给立华送去了一封信,立华收到当日,正巧立仁回到家中。看了董建昌送来的信,立仁问道:「他让你去长沙,你去吗?」 「你姐这辈子鬼使神差与这个男人相守了二十来年,是他把我带到这条路上来的,现在他又要决定我的后半程人生,我已经再没有心气随他走下去了。我主意已定,就此分手,送郎送到阳关道,该和他说再见了。」 「你恨他吗?」 「怎么,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很简单,你的态度将决定我对他的态度。」 「不必了,还是那句老话:有缘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百日恩。」 接着,立华又说道:「我们家有两个立青,立秋已到了解放军的苏北军区文工团,刚刚在《忠王之死》里扮演了忠王妃——」 立华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秋秋身穿解放军制服,和一群文工团员在一起。另一张是秋秋扮演忠王妃的剧照。 立仁看了后笑笑:「共产党要进城了,演《忠王之死》,是要告诫自己,不要重犯太平天国的歷史错误。」 立华:「你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立仁:「你还能怎么样?咱杨家的兄弟姐妹,什么时候不是各走各的路?你还希望我吃惊?」 说完,二人的话题又回到了关于这个家的未来。立仁坚定地认为,一定要说服老爷子去台北,而且他已经在台北找好了房子。只此一路,别无选择,立仁强调。 立青在自己的纵队指挥部迎来了董建昌的副官,二人就董建昌部队起义的细节问题一一研究过,立青嘱咐道:「还是要提醒董长官,不可掉以轻心,跟烧开水似的,九十九度都不泛花,非一百度不可。」 副官点头道:「明白,只是董长官尚有一事不能释怀,您姐姐——」 「什么意思?」 「董长官曾经说服你姐姐,能带老人孩子迁来湖南,你姐姐明确拒绝了。」 立青沉吟着:「是吗?」 「董长官此次派我出来,拟想让我再去一次上海,做最后努力。」 立青依然沉吟着:「是吗?」 「我想知道,您有什么话可带给您的姐姐?」 立青有些犯难了,在脑海中搜索着合适的表达,副官在一边静静地等待。一会,立青嘆了口气道:「这恐怕有些难了。」 「哦?」副官很不明白。 「一般人恐怕很难理解我们这个家庭,此事牵涉到我和姐姐这么多年各自的坚守,哪怕有一丝可能性,恐怕也等不到今天。」 副官有些理解了:「是这样啊。」 「我不便说什么,说了也没用。我们各自有不同的理念和道路,尽管我们彼此有着对对方的情感和眷恋,但也坚守家庭中的准则,我只是其中的一员,不会也不应该将自己的理念和道路强加于对方。」 说完,立青诚挚地看向了副官。副官见状点点头,站起身。 「如果见到姐姐和我父亲,请转告他们,我想念他们。」立青低声说道。 副官敬礼,慢慢走出门去,只留下立青一人在屋里,立青侧过脸去,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眶。 三十四 立仁和吴融在办公室商讨下一步行动,吴融坐在立仁面前。「共军已在上海外围发起攻击,上海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最后一批储备黄金计十九万八千两,以及一千五百二十万银元,今晚就得装船。海军已经调不出专用军舰了,所以你要带上最可靠的宪兵团随船押运,万不可有一点闪失。」立仁言下之意,眼前所有的行动都刻不容缓。 吴融说:「您放心,人在船在,船在国家财产在。」 立仁点头:「这批黄金送到,你就不用回来了,所以,我们下次见面,应该是台北了。」 吴融问道:「杨教官,您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吧,除了还有批重要物资要运,还有些家事。」 「家事?」 桌上的电话铃清脆地响起,立仁拿起听筒:「我是杨立仁!什么?心脏病突发?在哪一个医院?不要哭,立华,我这就过来!」放下听筒,立仁拿起外套就往外沖。 杨廷鹤躺在急救病床上,护士又给他扎下一支强心针,杨廷鹤双目紧闭。立仁和医生在一旁小声交谈。 终于,「金大夫,病人心跳恢復了。」护士欣喜地说,大家都看过去,杨廷鹤似吐出一口浊气,喘息着。 第159页 护士又说:「唿吸也恢復了!」 立仁终于深深吁出一口气。 立华陪着梅姨守在室外,不停地拭泪。立仁走出来:「缓过来了,老爷子。」 立华和梅姨先是一惊,随即又喜极而泣。 立仁问:「怎么弄的?以前没听说他有心脏病。」 「谁说不是呢,几个人都在吃着饭呢,他就一头扎我怀里,幸亏我抱住了,没摔在地上,也得亏立华的车在哟,赶紧往医院送,气都上不来了,脸煞白煞白的……」梅姨说着,嘆口气。 「所以说,一个家庭,饭桌上是最危险的。」立仁这么一说,立华就心领神会。 立仁想了想,看向立华:「你们说什么了,老爷子这么激动?」 梅姨说:「还不是劝他早点离开这儿嘛!」 立仁沉默。 立华说:「船期定下来了,后天往基隆的,我费了很大工夫弄到的船票,现在船票多稀罕呀,十两黄金也换不来,可老爷子差点撕了船票。」 立仁埋怨:「你干吗那么着急,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有我呢,一定是你把话说急了。」 立华嘆道:「谁知道他有心脏病呢?」 立仁说:「医生说了,老爷子这回是部分心肌梗塞,面积再大一点儿,都救不过来了。」 梅姨无奈而揪心:「这可怎么好,以后这话还真没法说了。」 立仁和立华互相看看,低下头。 「病人要解手,你们家属去帮帮,我们要帮他,老人硬是不干。」护士过来,打破三人的沉默,梅姨赶紧进去。 立华看看立仁:「你看怎么办,我是没办法了。」 「我找人来,就是抬,也得把他抬到船上。」 「硬来可不行,老爷子一急,船上犯病,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怎么办,咱能把父亲丢在上海,自己跑台湾去?」 「看吧,看他吃点药,是不是能好点。」立华暗自祈祷父亲可以健康地和他们去台湾。 立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开门,见费明坐在楼梯口上,托着腮帮,好不可怜。 「费明,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立华赶紧走上前。 费明不理。 立华又问:「吃饭了吗?」 费明摇摇头。 「去学校了吗?」 「学校停课了,老师说要打仗了,让我们最好去乡下躲躲。」 立华嘆口气,陪着费明坐下。 费明看着立华:「外公不在家,这个家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好点了吗?」 立华点点头。 费明问:「妈,咱是要搬家去台湾吗?」 立华:「是的。」 费明:「我可以继续上学吗,在那边?」 立华:「应该可以,不是我们一家搬过去,好几百万人呢!」 费明睁大眼睛:「那外公为什么不愿意去?」 立华低下头:「外公是老人,老人都依念旧土。」 费明拉住立华的手:「妈妈,我也不想离开上海,我们班上,去台湾的没几个,我的好朋友一个也不去。」 立华心疼地看着费明,立华内心也不想离开啊,她想留在上海,看看究竟会有怎么样的沧桑巨变,可立仁身份特殊,必须走,立仁是长子,他要是走了,杨廷鹤和梅姨也必然得走,同样,立华也就得跟着走。在立华看来,无论在哪里,家都必须完整,并且为了这个完整的家,她还得想办法劝杨廷鹤一块离开。 立华第一次和这个小傢伙掏心窝子说话,费明懂事地点点头。立华又说:「可外公执拗着呢,他也不想想,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这战火纷飞的,万一有个……」说完,立华深深嘆了口气。 费明说:「我明天去医院,跟外公谈谈,我来劝他,和我们一块去,行吗?」 立华笑笑,摸摸孩子的脑袋:「如果你能说服外公,你就是我们家第一大功臣。」 费明憨憨一笑,又想到什么:「对了,刚刚有一个人来找过你,说是董伯伯派他来的,一会儿,他还得来。」 立华皱起眉头:「他还来干吗?」 费明疑问:「妈,你和董伯伯不好了?」 立华:「谈不上好不好。」 费明:「那怎么一提他,你就不高兴?」 门铃响了,费明撅撅嘴:「瞧,他又来了。」说完,费明懂事地回里屋去了,立华起身开门。 进来的却是立仁,看到立华一脸无奈的表情:「爹睡了,咱姨在那边守着,我回来喘口气,怎么这么副神情?」 立华说:「还以为你是老董派来的人。」 立仁:「老董又派人来了?」 立华:「我没见着,费明说的。」 立仁笑笑:「看来老董还是不能没有你。我打个电话,今晚央行最后一批储备黄金装船,我问问怎么样了。」 又一阵门铃响了。 立仁:「还真来了,你对付他吧,我去楼上打——」立仁上楼了。 这回进来的是董建昌的副官刘传厚,他先对立华敬了礼,四下看看,立华让他但说无妨。刘副官说:「董长官急切地要您和家人今晚就动身去长沙,一切都安排好了,什么都不要带,两小时后,我们就动身,所有情况我们在路上再谈。」 「今晚就走?可我听说去长沙的路已经被共产党切断了。」立华太意外了。 第160页 「这您不用担心,将您和家人安全地送到长沙,是董长官与共产党方面达成的协议之一。」 「都达成协议了?」立华更意外。 刘副官告诉立华,共产党方面责任人正是杨立青将军,立华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副官又说:「杨立青将军特别交待了,要我向您和老太爷问好!」 立华目光犀利:「仅仅是问好?」 「是的,我以为他还有别的话,但将军只让我代为问候。」 立华感嘆:「惜墨如金,一个好字里把什么都说到了!」 「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准备一下,运输车辆两小时后就到。」刘副官还想继续说,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见立仁正一步步地从楼梯上走下。 立仁:「刘传厚,刘副官,别来无恙呀,怎么前线军情如此火急,你还有闲心,到上海来逛逛?」 刘副官不答,求援地看向立华。 立华一句话也不说。 刘副官:「您好,杨长官,我是奉董司令长官之命来与小姐谈事的。」 立仁冷笑:「不对吧,我刚刚明明听到你提到了杨立青将军,怎么,你们长沙兵团已和他联繫上了?」 刘副官缄默不语。 立仁大声喝道:「你们究竟要干吗,临阵造反?」 刘副官也很激动:「大势之下,董司令长官不能不为国家民族着想。」 立仁声音更加严厉:「你倒是有点勇气,我告诉你,我现在一个电话就能让你的董司令长官给我上断头台。」 刘副官也不害怕:「恐怕军统已经没有这个能力,我兵团九万官兵,上下同御,归心已定,没有人可以螳臂挡车了。」 立仁又冷笑:「别把话说得那么早,白崇禧手中除了董建昌仍握有三十四万大军。三十四万对九万,你应该知道后果。」 刘副官说:「杨长官所言差矣,我们与共军作战已属不得已,如果你们再鼓动我们自相残杀,杨长官情何以堪?」 立仁怔住了。 刘副官语重心长:「据属下所知,杨立青将军与长官您还有杨小姐为同胞姐弟,董司令长官又与杨小姐恩爱深重,没有任何理由要把这相聚之喜,办成刀切斧剁之痛!」 立仁瞪眼:「住嘴,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把角色弄错了,你倒成了长官了!」 刘副官不卑不亢:「属下人微言轻,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立仁用手指着刘副官:「你回去告诉你的董司令长官,我他妈也懂一点政治!他要投降让他自己投降好了,别做出一副怜香惜玉、悲天悯人的圣人之相!大谈什么人间亲情!去他的,他就是到月亮上,也还是个卖花布的!」 立华将立仁推到了一边,又转脸对刘副官说:「谢谢你杨副官,也谢谢你们长官的一片好意。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打算去长沙。原因之一,我的父亲突发心脏病,正住在医院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如果你能见着立青,也请你向他转告,他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一切,只是不要要求他的姐姐和哥哥也会去做同一件事情。就这样吧!你走好!」 刘副官稍有犹豫,还是敬礼,离开了。立华又嘆了口气,立仁突然抓住立华的胳膊,眼神直逼立华:「立华,你回答我,要不是我阻拦,你刚才是不是就会跟着刘副官走了,然后抛弃我,抛弃这个家?」 立华挣扎道:「你喊什么?咱爹都那样了,我能走得了吗?」 「不行不行,你不能留在这儿,绝不能!咱爹也不能!我这就找人、找人……」立仁一下子有点神经质了,原地转悠,骂骂咧咧,想了想,走到电话机前,疯狂地摇着电话,又「砰」的挂上,指着立华:「立华,我告诉你,如果你要留在这儿,我就、我就……」他刚要说狠话,勐然顿住。 「舅舅!妈妈!」费明从里屋走出来,看着立华和立仁,眼神惊愕却纯净。 立华和立仁也看着费明。 「舅舅,我对妈妈说了,我会去劝外公,劝他和我们一起离开的,我能办到!」说完,小费明头也不回地上楼,两个大人都呆住了。 屋子里死一样沉寂。 费明守在杨廷鹤的床前,病房里已可听到远郊间或传来的炮声。费明帮杨廷鹤压压被子:「外公,你好点了吗?」 杨廷鹤摸摸费明的脑袋:「我的外孙守在这儿,我敢不好?」 「那你就和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今晚就离开!」费明迫不及待。 杨廷鹤没有回答外孙的问题,而问道:「那是什么声音,跟打雷似的?」 「是打炮。」 杨廷鹤笑了:「你怎么这么实诚?」 费明也笑了:「那就是打雷。」 杨廷鹤嘆口气:「这就对了,要变天了。」 「变天?」费明不解。 杨廷鹤慢慢地说:「天有四时五行,寒暑替代,和而为雨,怒而为风,凝而为雪,张而为虹,此为天的常数。」 费明摇摇头:「你说什么,外公,我怎么听不懂?」 杨廷鹤:「听不懂就对了,天太奥秘了,人只有敬畏,永远无法真正弄懂。」 费明:「你也弄不懂吗?」 杨廷鹤:「是的。天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 「可外公的学问是我们家最大的呀!」费明一直都很崇拜外公。 第161页 杨廷鹤笑道:「你在给外公戴高帽子呢,你懂事了,费明,知道敬老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外公。」费明摇摇杨廷鹤的胳膊,期待地看着他。 「你和你妈妈走吧,外公哪也不想去,也去不了。」 杨廷鹤没有给小外孙满意的答覆,费明难过地低下了头。 杨廷鹤说:「你也大了,费明,也用不着外公替你守家门了。」 「外公,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你亲外孙?」 杨廷鹤「刷」地看向费明:「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 费明说:「有一次,我听外婆和妈妈说悄悄话的,我知道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共产党。」 杨廷鹤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费明又说:「我不怪她们,不论我是哪来的,我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家。我爱妈妈,也爱外婆和您。」 杨廷鹤问:「你听到这话多久了?」 费明低声说:「三年了。」 杨廷鹤又「刷」的看向他:「行啊,费明,三年来你不动声色……」 费明期待地看着杨廷鹤:「外公,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提到费明的父亲,杨廷鹤当然很是景仰,虽然他和瞿恩只见过一次。他很奇怪,问小费明为什么不问自己的母亲是谁。 费明说:「我见过她,在重庆。是林娥阿姨吧,我猜得对吗,外公?」 杨廷鹤惊讶:「你是猜出来的?」 费明点点头。 「我的天哪,你这小傢伙不得了呀,不声不响的,把什么都看明白了。」杨廷鹤觉得眼前这个小傢伙就是个小鬼精。 费明低下头:「我不愿意说,说出来怕你们不再对我好了。我哪也不想去,还想在这个家里,做你和外婆的外孙,做妈妈的儿子,我无法想像我会离开你们,我喜欢这个家,比哪个家都好。所以,外公,你答应我继续做我的亲外公,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好吗,外公?」 杨廷鹤有些激动了,似乎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可他还是点点头:「好好好,我们过去是一家人,现在和将来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都是,到哪儿都是,不论是生离死别,还是海角天涯,都是……」 费明认真地点点头。 杨廷鹤有些费力地又摸摸费明的脑袋:「记住孩子,人除了血缘,还有感情。血缘有时并不如情感来得可靠。这个情感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大爱其实无言。外公不去,不是不爱你们,而是虽身不能至,心嚮往之。对你们是这样,对你立青舅舅秋秋小姨也是这样。天人感应,你外公我已经听到召唤之声了,无需再投奔怒海,随波逐流……」 杨廷鹤觉得了一阵虚弱,脸苍白,唿吸急促。 费明抱住杨廷鹤:「外公!外公!」 杨廷鹤要说什么,一只手紧捂胸口。费明一下子冲出门去,大叫:「妈妈——」 走廊上充满了暴乱景象,一些国民党军人挥枪在驱撵病人,将他们赶出病房。国民党的身后,大批担架抬来的伤兵挤满了楼道。 「搬走!马上搬走!军队已经徵用了医院!」一个军官大叫。 立华与两名医护人员也被撵到了一边,小费明沖向立华,但立刻被人流淹没了。 白色的病床上,杨廷鹤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安详地躺着,一任走廊上的暴乱吵嚷。首先是一身中将军服的立仁持枪走入,一下子傻掉了,直直地看着父亲。立华和费明也随人流挣身挤入,也站住了。梅姨也到了。 一声悲切的长唤:「廷鹤……」梅姨扑倒在杨廷鹤的身上。 立仁、立华、费明也泣不成声。 梅姨使劲摇晃杨廷鹤的身子:「你怎么丢下我们就走了,你去了,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说呀,廷鹤!我们怎么办呀!你倒是说呀!该怎么办呀你让我们……」 可杨廷鹤已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北平一个四合院、林娥的住所里,传来女婴的啼哭声。房间另头,正坐着的林娥、瞿霞同时扭过脸看过来。 瞿霞问:「怎么了,你餵过她了吗?」 林娥说:「刚餵过呀。」 瞿霞关切地:「不是生病了吧?」 林娥已抱起了孩子,用脸贴向孩子:「不发烧呀?」 瞿霞笑了:「这孩子哭起来更像立青了。」 林娥才摇晃了两下,孩子哭声停了。 瞿霞:「还是要人抱!」 林娥有意放回孩子,孩子不再哭了。 林娥拤腰看地:「大概是想她爸爸了。」 瞿霞:「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也会思想?」 林娥:「但凡生命都会思想。」 瞿霞:「通知立青了吗,他已经做了父亲?」 林娥:「他已经是父亲了,还需要通知任命?」 瞿霞嘆道:「真搞不懂你俩是哪样!立青现在何处?」 林娥告诉瞿霞,立青刚刚解放了他的老家醴陵,正朝长沙逼近。两人正说着,门开了,穆震方气喘吁吁地走入:「瞿霞,你帮着带一下孩子,林娥有紧急任务!」 瞿霞不依不饶:「什么任务,非得派她?」 穆震方说:「十分钟前,国民党军淞沪警备副司令刘昌义与我军联络,要求率部起义。如果此事做成,上海的仗就算打完了。快走,好几份电报要译要发!」 说完,穆震方拉着林娥火速离开,屋子里留下瞿霞,她充满母性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嘴巴,小婴儿咯咯地笑了,瞿霞也笑了。 第162页 董建昌的上海豪宅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开着,随从往上装箱子,豪宅内,一片忙乱。立华却在檯灯下写着什么。 「立华,你还在写什么,这是最后的班船了,刘昌义靠不住了,码头就要失控,要不是宪兵团在我手里,船一小时前就开了。」立仁催促。 立华没有停笔:「我得给瞿恩妈妈写封信,让她转给立青,要不,爹埋在哪儿,他还不知道。」 立仁垂下眼帘:「也是,这也算是咱杨家的祖坟,全靠立青照料了。」 费明扶着悲伤的梅姨走来,立华对梅姨说:「姨,你也给秋秋留句话吧,我替你写上?」 梅姨嘆气:「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已经一无所有!」 费明拍拍胸脯:「不,外婆,你还有我。」 梅姨苦笑,握住费明的小手:「是,还有我大宝孙。你是我最亲的人,廷鹤把最后的话,没对我说,全都说给你了。」她又抽泣起来。 立华:「姨,我在等你呢!」 立仁也看过来:「姨,就说两句吧,这是最后的通信,要不将来你会后悔的。」 梅姨想了想:「也好,你就对秋秋说:妈不怪她,让她也多记着妈的好处,将来好见面……」梅姨抽泣起来,「好见面呀,我的女儿!」 立华在信纸上沙沙书写着。 波浪中颠簸的甲板,汽笛声长鸣。立仁和立华并肩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大陆海岸。 立仁无限感慨:「长歌当哭,短歌代泣,再见了,上海!」 立华也感慨道:「这轮船声,让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立青在家乡的码头上分手,姐弟俩同时去寻找自己的生路,也是这么渺茫,若有所失,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们。」 「那也比现在好。那时咱爹还在,身后总觉得还有一个亲人在替你挡着,现在你我身后空空荡荡了,凡事都得自己面对了,我们再也没有父亲了。」 「拥有的时候,你不觉得,只觉得他总在你耳边唠叨个没完。现在没人唠叨了,你才觉得你永远失去了这一切,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养育了你一生的土地,从此,我们得活在离别之下,恐怕也只能在梦中,才可能回到他们身边,去亲近他们。」 立仁盯住立华:「还记得父亲的大蒜理论吗?」 立华回忆道:「父亲是蒜柱,孩子是蒜瓣,母亲是包裹大蒜的蒜衣。唉,可如今,蒜柱和蒜衣都失去了。」 立仁扶住立华的肩膀:「不,立华,这个家还在,我来做蒜柱,你来做蒜衣,让姨和费明他们做蒜瓣吧!」 立华拿下立仁的手:「别安慰自己了,对岸还有立青,还有秋秋,不算上他们,那还是个完整的家吗?」 一阵风浪打来,海水溅湿了两人,两人都没动,还在看着远方已经消失的海岸线。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如海的红旗在街道上汹涌奔流,浩大的秧歌队在夹道的上海民众间载歌载舞,一色穿军装打腰鼓的解放军男女战士脸上绽放着像花儿一样的笑容。秋秋夹在秧歌队当中,一身军装的她挥舞手上的红绸,在马路上尽情地扭秧歌,那么欢悦,那么美丽动人,勃勃生机。 临街的一扇窗户打开,现出瞿妈妈,老人将一大篓红色纸屑,张扬地洒向窗外,漫天纷纷扬扬的红色雪花,渲染着胜利和解放。 长沙某城墙下筑有工事,一排臂上缠了特殊标记的国民党起义官兵在站岗。一辆美制小吉普和一辆中吉普同时驶来,传来剎车声。 前车走下了立青,后车上着装整齐的解放军官兵列队跑步来到起义官兵的岗哨前。解放军连长向对方连长敬礼,对方回礼。 解放军连长大声喊道:「十兵团兄弟们,我人民解放军奉命前来换岗,你们下岗,我们上岗,敬礼!」解放军连长身后的官兵向起义官兵行持枪礼。 起义官兵岗哨列队离开。 解放军连长又喊道:「礼毕!上岗!」 解放军列队跑步来到岗位,接岗。 此时,从城楼洞内开出一辆轿车,驶抵立青面前,车门打开,走下了董建昌。 立青主动伸出手和董建昌握手:「董司令长官功德无量,无数生灵免遭涂炭,中国人民解放军向您致意!」 董建昌说:「立青,既已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我已经致电你们野战军首长,希望你立青领衔来我兵团实行改编!从现在起,我董建昌把军队和城市都交给人民了。」 董建昌又一次地行举手礼。上车前,董建昌转身看了一眼立青:「杨将军,晚上能来寒舍聚一聚吗?」 立青大笑:「我来!」 董建昌说:「我们不谈公务,只叙家常。」 立青爽快地说:「好!」 董建昌进车,轿车驶离,一脸感慨的立青目送轿车远去,回身:「命令入城部队,可以开进了!」 仪仗队奏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 晚上,立青如约而至。小桌上几样小菜,董建昌和立青对坐小酌。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你姐就是这么副犟劲儿,多少年如此,喊都喊不回头。」 立青说:「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谁也无法勉强!」 董建昌挺伤心地说:「可我不能没有她,这么多年来,我们吵了无数次,无妨啊,多少年就这么若即若离的,反而新鲜,不是夫妻,胜过夫妻。最后关头,曲终人散,我不能接受,接受不了呀,立青。」 第163页 立青笑笑:「董长官,还记得二十四年前,我俩在广州姐姐的房子里,头一次谈话吗?」 董建昌当然记得,那时候,立青是个从县城刚到广州来的毛头小子,纯得像一滴水。 立青说:「也就是那一天,你像导师一样的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实际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理想主义者,例如瞿恩和我姐;还有一种是实用主义者,例如你自己。」 这段话,立青一直记忆犹新,他觉得董建昌说得很好,到今天依然适用。立华为何一生都眷恋着她与瞿恩的那段感情,实在是他们两人太相像了,彼此都至死坚守自己的理想信念,所以他们註定了也无法走到一起,决不妥协,理念至上。 董建昌不解:「你在嘲讽我,善于妥协?」 立青摇摇头:「不,我只在说我姐姐,你和她没有理念冲突时,可以一起生活,反之,必然分离。」 董建昌埋怨:「问题是她的理念就那么圣明?完全不可商榷?不是嘛,不是那回事!」 立青:「可她愿意坚守。」 董建昌:「这就不讲道理了嘛,不错,她主张民主理念,自由思想,博爱精神,都没错。问题是,你的主张是你的主张,实际呢?实际是实际。主张和几十年的中国实际对不上,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活不下去嘛!谁跟你自由博爱呀?你监委会上一通漂亮演讲管用吗?不管用,老百姓不信你那一套!你有什么办法?你只能退守孤岛,只能失败,搞你的痛定思痛从一而终……」 立青又给董建昌斟上一杯酒:「老董,我支持你的想法,但你还是太实用了,在感情上,你也可以理想一点呢。」 董建昌一怔:「理想管用吗?不管用,还是得吃饭,我说的是实话。」 立青告诉董建昌,董建昌虽然说的是实话,可眼下,真正的事实是,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赢得了理想中的今天! 对此,董建昌并不否认。 立青又说:「瞿恩说过,在中国并不是哪位政治领袖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而是马克思主义选择了中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正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有着无数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充满了美好理想的人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正是通过他们不屈不挠的奋斗而得以实现,纵然是牺牲了奋斗者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瞿恩就是他们中的代表,他以自己的行动实践自己的理想,不是吗?」 董建昌低下了头:「你真的瞿恩化了,我说过了,今天只叙家常。」 立青笑笑:「家庭与时代能分开吗?」他取出带来的那本《杨氏家谱》轻轻地推到董建昌的面前。 「一门杨家,煌煌一大厚本。」董建昌一边翻着一边感慨,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哦,还有我呢!我也上册了,杨家的人了?」 立青点点头:「父亲一定要写上你!」 董建昌嘆道:「杨老爷子……」 立青指指家谱:「你就看看这整整二十六代的职称俸禄,从士大夫一直到国共两党干部……风云际会,多少时代人物,记录了多少代人的艰辛努力。」 董建昌点头:「是呀,没有非黑即白嘛,都还在一本册子上,血脉相通。」 立青说:「父亲的意思是明白的。」 董建昌:「一片苦心呀,一片苦心,不是吗,世间万物尚可相剋相生,为什么人就不行?非得夫妻反目,骨肉分离,势不两立?」 立青笑笑:「你这才几天,就受不了了,董长官?我杨立青做了我们杨家几十年的逆子,远离亲人,远离家乡,有时还得躲避自己亲人的通缉追捕。我向谁说去?八一暴动,在你的专列上,你要人绑我,能绑得住吗?董长官,有时感情比较起信仰来,实在是太苍白了。」 董建昌也陷入回忆中:「谁说不是呀,你小子还不错,把望远镜和特务营的弟兄都送回来了。」 立青:「那是瞿恩下的命令。依了我,才不会还你呢!」 尾声 立青又一次提到瞿恩,董建昌发现立华和立青这姐弟俩,差不多句句不离瞿恩,不过,他从不反感,对瞿恩那样纯粹的为人,他董建昌从来都是服气的! 立青无比崇敬地说:「他是优秀的战士,代表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全部理想和品质,这一点,连我们的敌人都不能不尊重他。」 董建昌又给立青斟酒:「立青啊,有一件事恐怕你得有点精神准备。」 立青一怔:「什么事?」 董建昌:「你爹的事。」 立青紧张起来了:「我爹……?」 董建昌:「太难得一个老爷子,老实说,在你家我和你爹比和你姐还谈得来,老派是老派点,可是目光如炬,世事洞明。」 立青:「你要说什么……」 董建昌:「你有一个难得的家,无论外面打成什么样,也别管惊涛骇浪,岁月蹉跎,有老爷子在,家就还是家,遮风避雨的家,疗伤养伤的家,丢弃恩怨的家。太遗憾了,老爷子走了,这个家也散了,你不再有家了,我也是……」 立青:「爹走了?什么时候?」 董建昌:「立华立仁上船的前一天走的。」 立青默不做声,哽咽地强忍着,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站住!立青,此刻,你不是解放军的代表,我也不是你的工作对象。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姐夫,你有眼泪就在这儿流吧,整个长沙,除了我,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有这么一个父亲?」 第164页 背对着董建昌的立青,眼泪无声地下落,他竭力不去擦,也不想让人看到。 时光荏苒,上海的外滩伫立在明媚和煦的阳光下有几个月了,虽然已是冬天,这个城市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暖,这已经是一座共产党接管下的城市。 立青带着林娥、孩子以及一身解放军服装的秋秋顺着墓道走来,不久,他们在一坟茔前站住,不太显眼的青碑上刻着:杨廷鹤先生之墓。 「这就是了!」立青说着,看了看四周,「立仁还是有特权呀,仓皇之下,还能选出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林娥笑了:「你就迷信。」 立青不服气:「迷信,这怎么是迷信呢,你忘了你丈夫是做什么的了?我是测绘出身,打小摆弄的就是山川形胜。」 林娥:「这有何讲究吗?」 立青笑笑:「不能对你讲。我爹自己肯定心领神会,他也是行伍出身,一辈子最读不厌的书就是地图了。」 林娥问:「到了父亲的坟上,你怎么一点伤感都没有?」 立青:「伤心干吗,先人那么辛苦,你哭哭啼啼也惹他伤心不是?把花摆上!林娥,你跟我一块磕个头吧!还有秋秋,一块儿!」 林娥四下看看,她怕有外人,三个穿军装的解放军跪地磕头,条令条例不允许。秋秋也表示,要不她就立正敬个礼。 「不行,咱爹是老派人,得按祖宗的规矩,条例条令放一放,这是家祭,不是在部队上。」立青带头跪下,林娥和秋秋也跟着跪下。 立青肃穆了自己,眼盯着墓碑:「爹,我和林娥秋秋带着我们的孩子来看你了。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们的说话,别在意,里头的和外头的都是军人。军人就是爽直,他们的膝盖从不向敌人弯曲。人家说,我们共产党不要祖宗,放他的屁!你看好了,我给你也给祖宗跪下了。」 此时,林娥和秋秋也不管什么条令条例了,静静地听着立青说话。 立青又说:「爹,我知道,你还是偏袒你的小儿子和小女儿,所以你才没走,你留下来了,永远地留在这里,陪伴我们,也让我们有照料你的机会。老董说你有大智慧,他说得对。你在这儿躺着,这儿就成了我们永远的家,你会在此时时刻刻地召唤海峡对岸的立仁、立华,以及他们将来的子孙,让他们有眷恋的理由和重归聚会的场所。」 「立青,你让我也说两句。」林娥似乎被丈夫的激情感动了。 立青停顿下来,脸上有泪痕,耳边传来林娥的声音:「公公,我们只见过三面,可你还是让我觉得你慈爱和宽仁。三次见面,我是三个身份,头一次是地下党员;第二次是一个不敢相认自己儿子的母亲;第三次是你的小儿媳妇。每一次你都接纳了我,我无法想像没有你的豁达和宽仁我还能在这个家里立足……」 林娥抽泣了。 立青握住林娥的手:「别哭林娥,爹是军人,他不喜欢眼泪。」 秋秋也要说几句:「爸爸,我不会哭的,我是话剧演员,只要我愿意,我就不会有眼泪……」秋秋已经泣不成声。 秋秋顿了顿,继续说:「爸爸,你该来看看我演的戏,他们都说我演得好。我也想让我妈来看看,她看了就不会怪我了,看了她也就不会忍心离开我,去那么远那么远的大海那边。爸爸,只有你一句埋怨也没有,你理解女儿,你说过,好儿女志在四方……爸爸,一切都晚了,我再无法让你看到我们的演出,无法让你看到我的努力。」 立青鼓励秋秋:「秋秋,你好好演,咱爹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立青磕头了,林娥、秋秋也随之磕了。立青率先站起,回身看去,他看见了瞿母、瞿霞和穆震方。 立青走到瞿母面前:「瞿妈妈!」 林娥则与瞿母相拥:「妈妈!你也来了?」 瞿母捋捋林娥额前散乱的头髮:「怎么能不来呢,立华离开上海託付我的。我最困难的时候找她;她最困难的时候,也找我。这就是杨家和瞿家的关系,二十多年,从来如此。让我看看孩子。」 林娥拨开襁包,婴儿安详熟睡。 瞿母说:「费明有妹妹了。这就好,不仅我们这一代人有血缘连着,下一代人血脉也连着呢。立青啊,立华临走带了封信给我——让我转给你!」 她掏出信,递给立青。 立青展信阅读。 「立青: 给你写信这会儿,上海市内的枪声忽儿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还是契合了父亲生前的意愿。 我们的父亲爱他所有的孩子。 我时常惊嘆于我们的父母能把自己的爱一份份公允地分出来,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其中的一份。他们是怎么能办到的?我始终想不通。 我和立仁埋葬了父亲,也埋葬了这么多年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们的父爱。 事起仓促,我只能将坟址托瞿妈妈转告。 唯一值得欣慰的,老爷子走得很棒,干干净净,神志也安详。 立青,我和立仁就要上船了,此时的心情一如《红楼梦》所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飞鸟各投林。 别了,我的亲人们! 我本想再多说几句的,可立仁在催我了,他还是那么副老脾气,什么时候都要掌控一切。 真的,立青,在我的两个兄弟里我的感情从来都偏向于你,这是因为我们都想做这个家的叛逆,觉得它封建得可以,压抑得可恶。可轮到我们在外厮拼得精疲力竭,再回到这里,你会发现家还是家。父亲的固执不再为我们所讨厌,反而让你觉得冷静清醒,你会细细地去体会他那老式做派中深厚的文化传统,和不变的道德温馨,正是它们凝聚了家庭的亲情,让家庭变成一叶方舟,治疗时代风暴所给予我们的种种伤痛。 第165页 如今,这个家不存在了,註定了的要断成两截,天各一方,中间是滔滔的大海。 我不想流泪,只想说,珍重吧弟弟。 又即:姨在我身边痛哭,说,父亲去了,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现在才知道,我们的继母是多么爱我们的父亲,她从自己的姐姐手中接过这份情感,能够珍惜至今,亦属大德。让秋秋放心,我和立仁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 最后的话是说给瞿妈妈和林娥的: 太对不起你们了,我把费明带去对岸,我不能没有他。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把这份人间最好的感情无偿地给了我,并小心地呵护,也是大恩无报,我心知肚明。 别了,我所有的亲人们,我爱你们。 立华草书于登船前夜。」 立青小心地将信函放在墓碑前。 「立青!」一身便装的董建昌,手里提了一瓶酒和两只酒杯,走过来。他走到墓碑前就开始倒酒。一杯放在碑前,一杯举在手上。 董建昌:「立青,我是杨家的女婿,家祭我得来呀,来和老爷子说几句话,你不反对吧?」 立青擦擦眼角的泪水:「老董,你来也就齐了,能和老爷子说上话的都到了。」 董建昌:「华东军政高级集训班在上海办学,我也学了一堆新词儿,用起来还不习惯,我就不说新词儿,还说老话吧!」 穆震方:「军委对你的军长的任命已经颁布了,你董建昌是解放军的军长了。」 董建昌:「那我就更应该说老话了,要不将来没机会再说了。」 董建昌举酒杯:「老爷子,在下董建昌,一个卖花布出身的旧军人,与你如花的闺女厮守了二十年,我没有你的道德文章,却也一脑子国家民族思想,抗夷御侮主张。所以我和你都看对方顺眼,可以一同喝酒,可以一块聊天,是呀,都做过旧军人,想得简单,活得简单,死起来也爽快……」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接着说:「老爷子,你女儿不能理解我老董何以善变,今日桂系,明日粤系,到头来又成了解放军。你女儿理想呀,完美呀,我老董做人做事百孔千疮,做官做得五花八门,般配不上。两个时代的人,误打误撞到了一起,潮流嘛,凡革命,必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我董建昌从泥沙里拱出一条命来,哪里还能像她那样白玉无瑕?」 董建昌又抿了一口酒,越说越激动:「话又说回来了,粤系也好,桂系也罢,国军做着,解放军也敢当,我董建昌以不变应万变,什么不变呀,做中国人不变呀!还不都是中国人?我老董打鬼子怎么样?一身凛然正气,率领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痛歼力尽,生为军人,死为军魂。」 立青、穆震方都笑了。 董建昌一饮而尽,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老爷子神灵在上,这回不是我老董错了,是你女儿错了。我老董善变,这一次没有变错。华夏立国垂五千年,虽然盛衰兴替,或强或弱,但至少在名分上从来不会有损于统一之局面。以人事而言,英雄角逐,兔起鹘落,乃有成王败寇之谓,但也从未破坏过做中国人的自尊心。还不都是华夏子孙,何必非得恩断义绝,守一隅之地,逆大势之所趋?」 一边的瞿妈妈问瞿霞:「此人看起粗俗,倒也大事不煳涂。」 瞿霞悄声说:「妈,你不知道,董建昌资歷比老蒋还深,护法时就是粤军旅长。」 瞿母点点头:「难怪。」 董建昌再次祭起酒杯:「我董建昌至诚昭告山川神灵,中国歷史一日不缺的上溯五千年,幅员千万里,这么古今中外允称第一的文明古邦,为何还要演绎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歷史?没必要也不合理。浩浩苍天必佑我中华全体子孙的福祉希冀!」 董建昌一饮而尽,又将手中的玻璃杯,「砰」的掷于地上。 二〇〇五年五月的一天,灿烂的阳光,外滩建筑群,歷经沧桑,仍以万国建筑博物馆似的风格向人们昭示着城市的歷史。马路上,车辆如梭、人流如织。 黄浦江上依旧行驶着各式轮船,只是不远处,浦东陆家嘴新崛起的摩天楼和地标性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让这个地方相比过去,显得更加气派和现代化。 一个巨大的电视显示屏在播放新闻,许多路人驻足望去。 「……现在中国共产党总书记胡锦涛已经来到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他沿着红地毯走来并站下,微笑地等候……各位观众,请注意,现在中国国民党主席连战先生乘车已经到达大会堂东大门。连战先生已经沿着红地毯正在走向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主人。各位观众,胡锦涛总书记已经向连战主席伸出手来。双方的手握在一起。他们互致问候。面向记者。这是跨越歷史的握手,这是跨越海峡的握手,为了这一天,全球的炎黄子孙等待了半个多世纪……」 站在马路上行人们在凝神看着,一位老人看着萤屏感慨地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位老者来上海已经四年了,准确地说,是回到上海四年了,他就生长在上海,上海解放前夕,跟着母亲、舅舅去了台湾。老人的舅舅一九九六年病逝于台北,母亲二〇〇一年也病逝在台北,老人一直记得母亲在离开上海时说过,其实,她并不想离开,想留下来看这里的沧桑巨变。于是,他带着母亲的愿望重新回来了。 第166页 老人还有一个舅舅是个将军,一九八八年病逝于北京,叫杨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