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状元》 第一章 红色的高墙里,空气间传出阵阵药草味,今日天晴,药婆们一大早就把库房里堆了整个冬季的药材拿出来晒上,现下,又得赶着太阳下山之前,把药材给收掇齐全。 屋里,窗子全打开,几道斜斜的阳光射进来,在红砖地上铺了几片刺眼光亮。 文婆婆佝偻着背,坐在门边的太师椅里,脸上、手上的皱纹多到数不清,她在宫里药局待了快要一辈子,就这么个方寸地,锁住她几十年的岁月光阴。 老一辈的御医、药婆们都知道,当年,她爹爹文太医多么受先皇重视,若不是那年宫里流行天花,文太医被传染上,或许文婆婆不会在后宫待这么久。 文婆婆天资聪颖,打小没了母亲,成天跟在父亲身边打转,久而久之便耳濡目染,对医药渐渐上手,长时间下来,读过背过的药书、对医理的了解透彻,比御医们更上层楼。 只是宫里规矩,药婆不能替贵人看病,否则别说那个三品两品,就是黄马褂儿也穿上了。 不大的楠木桌子边,坐着一个宫女,年纪约莫三、四十,脸色蜡黄,双眼注视着替自己把脉的女子。 那女子年纪很轻,约莫十五、六岁,身穿一袭月白色缎绣蝴蝶纹袍服,外罩嫩黄色琵琶金马甲,头发只简单地用了支云凤纹白玉簪给固定着。 她有双清亮透澈、隐埋无数智慧的眼睛,会让人联想到炎炎夏日里的清潭,她的皮肤白细柔嫩,像上好的羊脂白玉般,她一颦一笑,静如皎月,灿如星辰,她很美,美得沉鱼落雁、美得闭月羞花。 只是……当她的左脸缓缓转来,一块碗大的暗红色伤疤映跃入眼帘,破坏了她的无瑕美丽,当人们看见那块长了肉芽,凹凸不平、狰狞可怖的伤痕时,总忍不住为她感到惋惜,就像拿起匣内上好的白玉碗,却发现碗身缺了大口子。 那块疤在她脸上已经很久,听说那年宫里发生大火,宫人抢救不及,才会留下这片触目惊心。 她是静璃公主曹璃,皇上的第十一个女儿,为已故德妃所出。 当今皇上育有十五名皇子、十七个帝姬,自从宰相沈知清的女儿沈丽华获选入宫,帝心专宠,生下皇十五子念璋之后,再无喜讯传出。 七年前,以贤德著称的皇后仙逝,丽妃主持后宫,许多妃子被打入冷宫、或被赐死,公主们一个个往外远送,或和亲、或与边关大臣联姻,能在后宫生存的,都是与丽妃攀结交好之人。 而皇子当中,扣除夭折、昏庸无用者,皇长子因魇镇之罪被贬为庶民,皇四子长期病弱,皇六子前年不知为何,竟成痴呆之人,目前仅余皇十二子誉璋与丽妃所出之皇十五子念璋可承帝位。 当今朝廷病入膏肓,朝有宰相沈知清把持国政,廷有沈丽华专擅后宫。 皇帝昏聩,镇日流连声色犬马,目不见大臣结党营私、耳不闻贪官污吏刍狗百姓。边关连年征战,朝廷用度无节,国库虚空,百姓被年年高涨的赋税所苦,流寇四窜、盗贼兴起。 而官员们的大小奏章均送往宰相府,就是圣旨也大半是由沈知清拟妥,再请皇帝盖上御印。 天下早不知是曹家还是沈家的了。 院子里的药婆一个不仔细,打翻了筛子上的药材,惊起两只停在墙头的雀鸟,拍打着翅膀,扑翅飞了去。 「公主,我这病严重吗?」宫女出声。 曹璃松开手指,细瞧她的舌苔,她的脉象沉弱,面色无华,病已久。 她轻声问:「妳会不会经常觉得心悸、健忘?」 「是,就是这个症头儿。」宫女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夜里睡得好吗?」 「睡不香、常作梦,常常睡到一半儿,天没亮就醒来。」 「醒来还睡得着吗?会不会盗汗?」 她偏头想想,回答,「醒来便睡不着了,至于盗汗……倒是不会。」 「没大事儿,我给妳开药,吃几帖就会好了。」 她拿起纸笔在药笺上写下,黄耆、当归、川芎、炙甘草、柏子仁、远志、肉桂、人参……几味药。 曹璃天性聪慧,三岁能识字、四岁能背诗经和百首诗词,宫里都称她小神童,因此,皇上特别钟爱她,常把她抱在膝间一起读书,怪的是,那么小的娃儿,也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挨着父皇。 她五岁起就跟在文婆婆身边,习得一身好医术,尤其喜欢钻研那些罕见怪病,若不是身为公主,她早就飞出这片宫墙,行医天下。 宫女拿着药方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曹璃望向文婆婆,见她满意点头,微扬眉,也跟着笑开。 「灵枢,大有长进了。」文婆婆道。 灵枢是她给她取的名字,典故来自《黄帝内经》,《黄帝内经》是现存最早的医学理论著作,内分《素问》和《灵枢》两部份,有文章八十一篇。 「婆婆,这药可以,不必再添减?」曹璃问。 「若是我,我会再加一味熟地黄。」文婆婆慈蔼地对她笑,拍拍她的手背。 曹璃虽贵为公主,却是苦命孩子,母妃早丧,而残破的容颜让姊妹兄弟们不愿同她亲近,连小时候疼爱她的父皇,也因为她的缺陷,不再钟爱。 「哦,是了,我怎没想到这个,我马上去给她添加。」在宫里,她处处小心,只有在婆婆面前,她才敢露出小女儿神态。 「不急,先告诉我,妳见到皇上了?」文婆婆按下她的手。 提到父皇,曹璃沉了脸色。之前,她被罚一年不准觐见,前几日方期满,她随着姊姊妹妹们到宁寿宫,给皇奶奶和父皇请安,亲眼看见父皇憔悴虚弱的模样,心好痛。 「见到了。」她微点头。 「皇帝气色如何?」 「脸色蜡黄、嘴唇无色,他心神不宁、喜怒无常、多疑多伤,宫里人说父皇因为忧心边关战争,经常达旦不寝,才致精神耗弱。」 曹璃明白,这是对外的说词。父皇身边服侍的全是丽妃的人,那些话,怕是丽妃的意思。 「轩辕将军不是打了胜仗,即日就要班师回朝?」文婆婆的话一举戳破荒诞说词。 朝中虽有贤臣,可惜皇帝亲小人、远君子,许多能用朝臣,皆因得罪宰相沈知清,或者不愿与他同流合污,纷纷入罪。 目前,朝中唯能与沈知清抗衡的,只剩下轩辕将军了。 这几年他带兵东征西讨,对外,打退入侵敌军、拓展疆域;对内,剿匪、平民乱、稳军心,倘若没有他,恐怕大曹早已倾灭,他是大曹百姓心中的英雄,百姓服他,朝中大臣也服气他。 目前,沈知清尚未动他,最主要的原因是,举国上下,除了他再没人治得了边关蛮夷。 听闻轩辕将军熟读诗书,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虽是科考状元,以文深受皇帝赏识,却武艺卓越,精通兵法,在国家危急之际挺身而出,平蛮夷、打匈奴、治北圜,替大曹打出前所未有的疆域。 再说前年蝗灾,蝗虫飞过的时候,黑压压的一片,白日受蔽、天昏地暗,蝗虫落到哪里,哪里的庄稼就被啃个精光,举国官员都想不出应对法子。 沈知清举文上奏,说这是天降灾难,请皇帝斋戒沐浴,入住龙天寺,焚香祝祷,各地百姓也纷纷仿效,烧香求神、消灾祈福。 但福祈了,灾情却越来越严重,受灾地区越加扩大,各地官吏纷纷上表,向朝廷告急。眼看蝗灾盛行,来年将要造成饥荒,轩辕将军上奏章,请皇帝赋予他权力,让他下乡救灾。 皇帝准了,他一到地方上,马上命令地方官员,要全县百姓一到夜里就在田里点起火堆,等蝗虫见光飞下来就集中扑杀,这方法果然奏效,光是一个州县便捕灭了蝗虫十七万担。 于是,轩辕将军通令全国以此法灭虫,很快地便控制住蝗害。 蝗害过后,他马不停蹄,四处巡视灾区,鼓励百姓广植短期可收获的庄稼,以解来年饥荒。 一场可见的饥荒因他消弭,他在百姓心底的地位更形重要。 可贵的是,他对官位并不在意,皇上数度要封他为右相,他多次婉拒,只说愿带兵保卫大曹江山,愿为百姓犬马。 「我明白,这些症状全是五石散惹的祸。」 「没错,不停止服用五石散,皇上的症状将会愈加严重,紧接着,伴随头痛晕吐、食欲不振、腹泻、心痛如绞……但停服五石散,恐怕皇上连一日都撑不下去。」文婆婆叹气,大曹怕是要改朝换代了。 五石散主要成份为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赤石脂五种药石,服此药后,必须冷食、饮温酒、冷浴、散步,因又称寒食散,食用后,会让人全身发热、转弱为强,对于耽溺声色之人尤为有效。 五石散是毒不是药,它不会一朝致命,却会产生迷惑人心的短期效应,何御医为劝解皇帝停服此药,被杀了头,十几个私下异议的御医,明里暗地遭遇到不测。 就是曹璃为此劝谏父皇,也被软禁在寝宫,罚一个月不得外出,一年不得觐见,从那之后,再没人敢对皇上建言。 「我以为念璋皇弟年纪尚小,丽妃不至于……」曹璃叹气,这话明摆着,人人都知道,却不敢说出口,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人心贪,有了银还想要金,有了金又想着权力,只是苦了天下苍生百姓。」 文婆婆拄起木杖,缓缓走出门外,遥望西边残阳。 曹璃跟在她身后,扶着她的手臂。七岁母妃仙逝,她是文婆婆一手带大的,这些年文婆婆成了她的亲奶奶,是她最依赖的人。 「或许,我再冒一次危险,斗胆向父皇进言。」她皱眉打算。 「傻孩子,妳自幼同我学医,依妳看,就算皇上现在停药,还有得救吗?」 她俯首,无言。 「灵枢,听婆婆一句。」她回头,深深的皱纹里,带着深深的智慧。 「是。」 「他日,倘若祸起萧墙,妳就趁乱逃吧,放下公主这个身份,逃出宫,那里有个大大的世界等着妳。」 曹璃无语。会有这么一天吗?她眼底浮上淡淡的悲凉。 淡红色的夕阳照映在宫殿的金瓦上,在反射间闪闪发光,雕栏玉砌的宫殿在她眼前,泛着寒色光芒。 对着铜镜,审视左脸上的疤痕,曹璃拿起棉布轻轻压紧,把上面的水气吸干,扑上细粉,再次用食指检查,轻点头,大功告成。 她今日身穿银月色曳地长裙,舒广袖,长裙膝盖以下绣满争艳孔雀,腰带绣有飞凤图案,足下踩着掐金捏银红香绣花鞋,环佩叮当。 头发梳了飞燕髻,髻上缀着由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云髻嵯峨、绰约婀娜,是一身公主装扮。 曹璃很少这样子打扮,可今夜有重要的庆功宴。 皇帝在颐启园摆宴,命公主皇子们列席,为凯旋归来的轩辕将军庆功,这种席宴少不了文臣们的歌功颂德、泉涌谀词,那种歌舞升平的粉饰假象让她不耐烦,但圣旨下,再多的不耐也得拾掇起。 「公主,妳不觉得这身衣裳还是太素了,妳没见到七公主、九公主,各个打扮得争妍斗艳吶。」箴儿道。 她家住京城,是没落的贵族,也念过几年书,小时候就被选进宫里,她十三岁时跟了静璃公主,她没什么公主架子,自己也乐得不学习那套卑躬屈膝的礼节。 曹璃摇头。 若不是丽妃特地差人来传话,她连这样的穿戴也不肯。 她牢牢记取母妃的教导——不争、不出头,在后宫生存,越是低调越能保身。这也是她十几年琢磨下来的心得,瞧那些公主姊姊、妹妹们,哪个争出好下场? 在后宫,平安是最大的福份。 「可是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轩辕将军吶,听说将军面如冠玉、俊朗不凡、坚毅沉稳、英气逼人,这么好的夫婿谁不爱?有人传说,七公主、九公主都私下让她们的母妃向皇上进言,希望皇上能赐婚。」 可不?这样的英雄人物,谁不芳心暗许。但赐婚岂是谁说了算,总要丽妃点头才能成局。 曹璃轻笑,指指脸上伤疤,神态间不见自卑。「所以喽,可不能让我委屈了将军。」 「公主很美的,若不是、若不是……」 「偏偏就是呀。」她挥手挥掉箴儿的不平,转移话题,「箴儿,妳爹的病好了吗?」 「听哥哥说,服下公主的药方,病好了五成。」箴儿的哥哥武功不差,在禁卫军里当差,透过他,她可以时常得到家里的消息。 「那好,再服个三日,我帮他改药方,调养身子。」 「谢谢公主,哥哥说公主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要我尽心服侍,他日公主大婚,一定要带上箴儿,箴儿要一辈子陪着公主。」 「别多说,快走吧,耽误了,谁都担不起罪。」这场宴席是丽妃一手办的,谁敢迟了。 攒起一方绸帕,她走在前头。 离开寝宫,穿过御花园,不时有几个穿着暗青衣裳的太监,和梳着髻、低眉踩着小碎步的宫娥,神色匆匆地与她们擦身而过。 走进颐启园,宴席尚未开始,皇上和丽妃还没到,曹璃随着领事太监走到公主席间落坐。箴儿没夸张,果然是珠环翠绕、凤冠袍服,饰玉蝶花钿、鸾凤金步摇,每个都是百中选一的难得美人。 她没加入大伙儿的话题,只向箴儿伸伸手,箴儿从袖子里拿出医书,她接过手即低头看书。 「琳姊姊,妳这鸾凤金步摇好看得紧。」九公主笑得灿烂。 「是啊,上回我为父皇表演了一曲彩衣舞,父皇赏下的。」七公主用一把绸扇掩住小嘴,有意无意地调了调发间的八宝琉璃旒金簪。 「父皇赏罚分明,有功,赏!有过,谁也逃不掉。」十公主接话。 「没错,今夜不就是为了赏轩辕将军才办的宴会。」九公主道。 「听说还备下七彩烟火。」 「妳别以为这些吃喝玩的就是赏赐,今晚,父皇还要大大赏赐轩辕将军呢。」 「黄金?白银?再赏下去,将军富可敌国了。」十二公主用一方绣帕压了压唇。 「不,这回父皇要赏个公主给将军。」九公主咯咯笑着,颈子上的金项圈震得发出清脆声响。 「公主?赐婚吗?」十二公主错愕。难怪大家都把最好的往身上穿戴。 这几年,轩辕将军不是四处讨伐征战,就是在各州县里忙着,留在京城的日子十指可数,即便皇上有意赐婚也难成事。 今日,四方战事平定,外无敌军虎视眈眈、内无饥民造反,自是提起赐婚的大好时机,届时,将军成为皇帝的女婿,焉能有二心? 「是哪位公主?我怎么没听到风声?」十公主凑近,压低声音问。 九公主笑而不语,七公主斜了她一眼,同样的成竹在胸。 自始至终,曹璃都没抬头,她暗自琢磨着,不管是哪个公主嫁给轩辕将军,下场都是艰辛。是祸非福呀,只可惜,身在其中看不清、辨不明。 摇头,她把心思重新放在药书上,嘴里低声背记—— 「眉棱骨眼眶痛者。肝血虚。见光则痛。逍遥散主之。 「心悸者。血少而虚火煽也。七福饮主之。 「口渴者。血虚液燥也。甘露饮主之。」 轩辕克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连将军府都还没有回,就赶至颐启园。 他身后跟着一个男子,同样的戎装,同样的威风凛凛,他们走近,公主群们发出几阵低呼声。 瞧,轩辕将军丰神俊朗、面若冠玉,他有两道清秀修长的眉毛,鼻梁直挺,他精神奕奕、笑容温润,这样的男子,不像将军,倒像个文官,偏人家就是打过无数胜仗的威武大将军。 公主们连忙迎上前去,躬身万福,低语细言。 有的温柔婉约,有的甜美可人,有的面容姣好,有的气质出众,身处百花中,焉能不陶醉。 「将军,别来无恙?」七公主柔声问。 他们……见过?他拧眉想了半天,才想起两年前,他们的确在御书房里匆匆见过一面。 「七公主。」轩辕克轻颔首,略一招呼。 他露出笑意,犹如春风拂过,让百花笑得弯了腰肢。 「听说这次大战蛮夷,轩辕将军亲身涉险,救回被挟为人质的边城守将?」九公主挤开七公主,插入他们之间。 「是。」他略略退开一步,难消美人恩。 「父皇说英雄出少年,大曹有轩辕将军,必能保住万年江山。」十公主道。 「谢皇上谬赞。」 他拱手,眼光掠过,发现一名身着公主服饰的女子,低头细读着自己的书册,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眉微扬,眼底露出一抹兴味。 从他站的位置望去,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即便如此,仍能辨别出她是个极美的女子,远山眉、点绛唇,说不出的端庄娴雅,她专注的眼神让他对她手里那本书册也起了兴趣。 她身边的宫女凑到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她轻轻摇头,翻了书页继续往下读,那个小宫女也不像普通宫女戒慎戒严般乖乖退到一旁,反而不依地跺着脚,还想同她争些什么? 有意思!后宫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他进出后宫多次,居然没发现。 「轩辕将军,你在看什么?」九公主靠过来,伸手搭上轩辕克的手臂。 「没什么。」 七公主不甘示弱,也拉住他的衣袖。「将军何不同我们说说战场上的事儿,我们很感兴趣呢。」 轩辕克被众佳丽环绕,脱不开身,而背后的侍卫彷佛什么都没看见似地,仍然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突然,箴儿跌跌撞撞冲到他面前,嘴里连声嚷嚷,「小心,我的青蛇跑掉了,公主们别被牠咬了。」 青蛇公主们听到这两个字,花容失色,纷纷退开几步。 小宫女还低着头,继续在轩辕克身前四处找她的小青蛇。 「这里怎么会有蛇?」九公主怒斥。 「那是……那是我们公主要入药的,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下子……」箴儿眼底透露出一丝狡黠,抬头向轩辕将军瞄过一眼。 他回望她,失笑。她则对他眨眨眼,笑得满脸贼。 「不懂规矩的丫头,谁让妳把蛇带到这里,要是伤了人,妳担待得起吗?」七公主扬起手就要往箴儿脸上打去,轩辕克及时抓住,救下她。 「那是药婆刚送来,奴婢急着和公主出门,心想小青蛇满乖的,带在身上造不了反,谁知道……」她的脸全皱在一起。「温柔美丽的公主们,看在轩辕将军的份上,饶了奴婢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各位公主,请放心,轩辕克必不会让青蛇伤了各位。」 说话同时,他朝曹璃方向望去,她读书读得正专心,彷佛没发现周遭发生什么事情,更没发现服侍自己的宫女跑到外面生事。 轩辕克低下身和小宫女一起寻找着小青蛇。 找着找着,他耳边突然有人轻声道:「轩辕将军,宫里所有公主都没人可以比得上我们家公主,她既美貌又聪慧,念了很多书,绝对不是个草包……」 意思是,其它公主都是草包?轩辕克又想笑了,这个宫女没被好好教导,主子恐怕要担不少责任。 「我们公主心地善良,有一身好本领,最喜欢帮助别人,她救过很多人哦,箴儿没骗你,如果将军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我们公主是……」她还在极力推销自己家的公主。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静璃公主四个字,皇帝和丽妃娘娘先到了。 执事太监高喊一声「皇上、娘娘驾到」之后,皇子公主和臣子们纷纷列席,轩辕克坐的地方离曹璃有些距离,况且她被排在公主席次之末,被几个花枝招展的公主们一挡,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对这个美貌聪慧、不是草包的公主更有兴趣了,望不见她,微微的遗憾填在胸口。 冗长的贺词,不实的奉承,句句赞颂着皇帝的丰功伟业,文官们的话哄得皇帝龙心大悦……曹璃轻叹,这种场合真让人厌烦! 好不容易阿谀贺词结束,皇帝和丽妃举杯,晚宴正式开始,舞姬上场,一曲一曲舞着太平盛世,人人笑逐颜开,热热闹闹的场合里,唯独曹璃蹙眉郁郁。 好不容易,趁着没人注意,她让箴儿禀告平日还算看顾自己的妍妃,说她有几分醉意,要到园里走走。 妍妃应了,曹璃带着箴儿从宴会中溜开,也不敢走太远,就怕父皇临时召唤,明知可能性不大,她仍然小心翼翼,不落人口实。 曹璃在附近寻了一座亭子歇下,远望会场里的歌舞升平,忍不住叹息。 「怎么了,公主不开心?」箴儿在一旁问。 「箴儿,妳知道今年春汛,河水泛滥,淹没秦淮一带数十万顷农地吗?」 「奴婢听说了。」 「百姓无家可归,大水冲垮了房子,百姓流离失所,孤儿嗷嗷待哺。最可怕的是瘟疫四起,至今已死了几万条人命。」 这是王御医从秦淮带回来的消息,他说在那里,缺粮缺药,性命不如蝼蚁。 「不是已经开仓赈粮了吗?」 「那仓里还有多少粮?那些粮里又有多少是未腐能用的,吃下去,是救命还是伤命?那些贪官污吏不知百姓疾苦,一个个戴上欢乐面具在这里歌功颂德,盛赞天颜……」曹璃叹息。 「这事儿,皇上知道吗?」 她摇头,就算父皇知道,恐怕也力不从心了吧。「箴儿,妳知道今日的宴会,花了内务府多少银子?」 「不知。」 「加上待会儿施放的烟火,共要十八万三千两,这些银子若是换成药材送往秦淮,能救下多少性命呵,偏是吃吃喝喝一夜给花去。」她往后靠上梁柱,冰冰的柱子带起几分凉意。 「这事儿,咱们也使不上力,公主就别想了。」 是啊,是使不上力,秦淮那么远,她到不了,只能遥想。 「公主,还是想想轩辕将军吧,奴婢看见他了,将军果如传说中一般,俊美无俦,不如……公主拜托妍妃,请她在皇上面前说话,把公主许配给将军。」箴儿兴致勃勃道。 「我不是说过,此事别再提了吗?」 「为啥不提?公主已届适婚之龄,况且不论心地、才学、见识都比其它公主好,不过就是块疤儿,将军要是有头脑,怎么也得选公主您啊。 「不管,公主不肯提,箴儿要为您出这个头,妍妃受恩于德妃娘娘,蔷妃的病,御医看不好,还是公主投的药石才救回一命,十五皇子坠马差点儿成了跛子,也是公主医好的,光是这些恩情,她们都该为公主说项。」 「傻箴儿,轩辕将军是嫁不得的。」她看着一心为主的固执丫头,叹气摇头。 「为什么嫁不得?那么好的一个人。」才见一眼,自己的心到现在还卜通卜通乱跳不止,要是公主能嫁给将军,就再好不过了。 「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听过后,马上忘掉,知否?」曹璃拉住她认真地交代。 「奴婢知道。」箴儿因她的郑重正色起来。 曹璃压低声音,低语道:「眼前朝廷有两大支柱,一是宰相沈知清、一是将军轩辕克,宰相党羽众多,学生满天下,而将军得民心、有志之士以他马首是瞻。 「试想,倘若时局有变,会变成什么样子?宰相与将军连手,拥丽妃之子念璋为帝,从此专擅朝政,虽为大曹天下,实为沈家天下?或者宰相与将军抗衡,战火四起、民不聊生? 「不管未来发展成什么样子,轩辕克必与父皇为敌,到时,夹在中间的公主岂能好做?所以,轩辕将军嫁不得。」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公主多虑?」箴儿急问。 「我倒希望真是自己多虑……记住,这些话半句都不能泄露出去,一泄露便坐实了祸国之心,若真是为我好,就什么话都不要多说。」 「要不,公主把这些话告诉皇上去,让皇上小心提防宰相和轩辕将军。」 曹璃苦笑。现下,父皇除了丽妃和宰相,还听得进谁的话? 「记不记得小镜子?」 「记得,他在雍和宫当差,前阵子犯了事,被乱棍打死。」 「知道他犯了什么?」 「不知。」 「他在背后说了一件事。」 「啥事?」 「丽妃的弟弟强抢民女且虐杀而亡,那女子还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而是京城谢太傅之女,这件事闹大了,谢太傅上朝告御状,没想到皇上二话不说,把案子交给沈宰相审理,试想,父亲会怎么审自己的儿子?」 「自然是不了了之。」箴儿接话。 「若是不了了之就算了,谢太傅因此得罪了宰相,被判诬告,他不甘心,在狱里上吊身亡,太傅家里上下七十余口,发配边疆的发配边疆、充军的充军,无一幸免。当时,小镜子在背后同人说起这事儿,不巧被丽妃亲耳听见,下场……」她顿了顿,凑近箴儿恐吓道:「妳是知道的。」 「那、那公主还说……」她急得跺脚,掩住公主的鼻口,引颈四下张望。 曹璃笑着推开她的手。「知道严重了?」 「知道了。」 「还托不托人去为我的婚事说项?」她狡狯问。 「不托、不托了,箴儿再也不敢自作主张。」箴儿朝着主子高举五指。 「公主好见识。」 一道陌生男音突地传来,丫头一惊,连忙护在主子身前。 从阴暗处走出一名黑衫男子,他有一道刚毅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如鬼斧划过,深目薄唇,不怒自威,斜飞长眉之下,眼睛隐含熠熠锋芒,神威凛凛,宛若天神。 第二章 书房里,四名男子对坐。 在庆功宴里出席的轩辕克、轩辕竟分列其中,一个神色淡定、气度温和;一个英气勃发、有着王者威势。 另外两名是轩辕竟的谋士,一为邱燮文,三十岁左右,面容俊朗,双目清冽,一派的温文儒雅;另一名唤尉迟光,他有双倔强的双眼,像结了冰的水面,令人无法知道冰面不是暗流湍急。 或是平静如镜。 “改农为桑本是个利民方略,却让这一票人搞得乌烟瘴气,着实可恨!”邱燮文恨恨道。 这个策略是轩辕克为皇帝献上的,本意由朝廷调粮至秦淮借予百姓,让百姓无后顾之忧,安心将农田改为桑田,这样,每年生产的桑叶便可养出蚕茧千万,再交由织造厂生产丝绸数十万,高价卖到海外。 若政策顺利推行下去的话,一方面能弥补国库亏空,另一方面百姓可以增加五至六倍的营收,这本是双赢的方略,没想到上瞒下贪,竟搞出民乱。 “三十船的粮米硬被沈家如下,一贪便是八十万两,还向上报了个盗寇劫粮,百姓等不到借粮自然不肯改植桑苗,官员居然下令,趁春季潮讯炸毁堰门,淹了几十县百姓。” 轩辕克叹气。再好的政策交给这群短利小人去办,也会办出大口子! “州府无粮,百姓为了填饱肚子,将土地贱卖给富商,这一个官商勾结,又不知制造出多少个百万大富官。”尉迟光面容闪过愤慨。 “百姓卖地换那点粮米能撑多少日子?再加上大水淹过,疫病四起,还能不激起民变?更可恨的是,沈狗竟要我领兵镇压。大哥,我们士兵的军刀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不是用来对付百姓!” 轩辕克不禁痛恨起恶人当道。 这才是秦淮水灾的真正原因。一时间,四人无语。 轩辕竟走到窗边,望见屋外那几株新栽的兰花,开满一串串白色花朵,风吹,雪白的花办迎风舞动,那样纯洁干净的白,让他想起那位像幽兰般的公主,想起她对眼前情势的料估。 眼前朝廷有两大支柱,一定宰相沈知清,一是将军轩辕克,宰相党羽众多,学生满天下,而将军得民心,有志之士以他马首是瞻。试想,倘若时局有变,会成什么样子……多聪慧的女子,未显、未露的事,都能让她摸出门路,他的野心,连沈家老狗都尚未看清,她竟能猜出几分端倪。 没错,他就是昨夜轩辕昨夜将军贴身侍卫的男子,他叫轩辕竟,是轩辕克的兄长。 事实上,他与轩辕克并无血亲关系,他是蔺辅国的甲子,蔺子竟。 十五年前,沈知清与蔺辅国是朝廷政敌,两人同朝为官,政见经常相左,蔺辅国为人正直刚毅,看不起八面玲珑,多方敛财的沈知清,在他眼底,沈知清不过是皇帝身边的弄臣。 没想到沈知清官位一天比一天高,待他掌握了权势,第一个要对付的人,自然是与他过不去的政敌。 蔺辅国倒了,满门抄斩,罪是通敌叛国。 很可笑的罪名,全朝文武百官都可能为财、为权叛国,独独蔺畏国不可能,他轻名利、重道德,深知他为人的都明白,这根本是诬告。 十五年前,轩辕克的父亲并无官衔,他只是一名殷商,却冒死救下蔺子竟,将他带回家里,改名轩辕竟。轩辕老爷与夫人商量后,对外称轩辕竟是轩辕老爷兄长的遗腹子,母亲病死后,投靠叔父。 就这样,他与轩辕克、轩辕钰互称兄弟姐妹,一起长大。 轩辕克擅长文,轩辕竟擅长武,轩辕克考上状元受皇帝重用,他在朝廷里参与朝政,与沈宰相虚与委蛇,只要与宫里有关的事,都由他出头。 几年前,东北有战事,皇帝问了满朝文武,竟无人敢领兵出征,在轩辕竟的授意下,轩辕克毛遂自荐,没想到这一战,战出名声,一个文状元居然成为大将军。 而轩辕一介布衣,不争取功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与父亲蔺辅国容貌有九成相似,为了不打草惊蛇,让沈知清有所警觉,他屈居幕后。 在外,轩辕竟领兵打仗,发号施令时,总戴着面具,他宣称,轩辕将军面相儒雅,无法震慑敌人,所以戴着狰狞面具,用以威吓群敌,除非像尉迟光、邱燮文这些近身谋士,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他擅长兵法,打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真要称一声轩辕将军,指的该是轩辕竟而非轩辕克。 从怀里掏出一纸药笺,他递给精通医理的邱燮文过目。 “邱先生,你瞧瞧,这药方对秦淮疫病可有效用?” 邱燮文接过药笺细读,“治热少寒多、自汗肢冷者:前湖、紫胡各八分、桂心、桔梗、半夏各六分、黄耆、干葛、甘草各四分、姜、枣。治劳疟表虚里损,真元未复;川芎、当归、鳖甲、茯苓、青皮、陈皮……” 越读,他脸上的笑容越加扩大。 他摇头晃脑地,将药方细读三次,忍不住抚掌自语,“高明、高明……将军,这么高明的药方从何得来?” 高明?她不是说自己略通医理?原来,她的略通医理等同于高明!轩辕竟但笑不语。 “这药方若早点出现,灾民就不会死伤惨重了。”后燮文像得到珍宝似地,一遍遍阅读药方子。 “邱先生的意思是这方子可用?” 轩辕竟问。 “何只可用,是好用得很,他日倘若有机会,烦请将军替在下引荐这开药方之人。” 他没回答邱燮文,转身对轩辕克说:“克弟,你得走秦淮一趟。” “大哥要我去平民变?”他皱眉问道。 “不,我要你去杀贪官、杀道台、杀知县……把所有的一丘之貉通通斩杀于尚方宝剑之下。”他从墙上取下皇帝御赐的宝剑。 “大哥要与沈知清下面为敌?” 轩辕克问。 “不会下面为敌的。” 轩辕竟笑得笃定自信。 “怎么可能?除巡抚之外,秦淮地区几乎都是沈知清的人,我们这么一搞,还能不树敌?” “记住,那些人巡抚要砍、要杀的,与轩辕将军无关,至于巡抚大人,他是丽妃推荐的,与你更是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都是直接受命于丽妃。” 他看出沈知清和丽妃之间出现猜忌,虽是父女,彼此之间已有了防备,所以他让克弟向丽妃推荐崔巡抚,并在每个适当的时机里见缝插针。 “记住,行前透过丽妃向皇上讨一道圣旨,让崔巡抚总理秦淮事务、大小官吏听他命令行事。这次,你带上邱先生和魏将军、李统领,一面医治瘟疫,一面从那些官吏里面找出几个清廉可用的,把改农为桑的政策给落实起来。” 轩辕克点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但无粮、无银,这政策实在难以推行。” “不是还有三十船粮米吗?” 轩辕竟冷笑道,眼光转到尉迟光身上,他略一颔首,两人心意已通。 “你要去抢劫沈知清?不会吧,这下子不翻脸都难。” “别傻了,那时你带着圣旨出皇差,人在秦淮一带,怎么可能推动沈知清!抢粮米之人是贼寇,不是官兵,何况他不是向皇帝呈报,说三十船粮米早被盗匪洗劫一空?” 这暗亏,沈知清不吞也得吞下,他总不至于大张旗鼓,寻回早就被吞没的八十万两白银吧。这叫黑吃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知道了,我会照大哥的意思办。” 轩辕克微微一笑。“对了,皇上不只要我领兵平民乱,也要我迎娶静璃公主,不知这旨意, 遵是不遵?” 话说到这里,凝重气氛转为轻松。这非国家大事,所有人都看得不重。 “我不信皇上赐婚,丽妃没意思,她不是被克将军迷昏头了?”邱燮文同他开玩笑。 “没错,她连‘一旦我皇儿登基为帝,必以身相许’这话儿都说上了,怎么会不被我迷昏头!” 轩辕克打开摺扇,轻摇,一派的风流斯文。 “既然如此,她怎么会摆一个情到你身边,这不是自找麻烦?”邱燮文问。 “丽妮说,反正皇帝早晚要为我赐婚,而这一位静璃公主是个人见人厌的丑姑娘,把她嫁给我,她比较不担心。她还说,为了补偿,一定会为公主准备丰厚嫁妆。” “看来这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一定得接。”邱燮文道。 “可圣旨里的赐婚对象是‘轩辕将军’,不知道公主娶进门来,是归大哥还是小弟?”向大哥拱了拱手。 “自然是归二哥。” 门被推开,一个娇俏姑娘走进来,她是轩辕钰,弯月眉,杏核眼,鹅蛋脸,笑盈盈的脸上挂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为什么归我?” 轩辕克明知故问。 “因为大哥归钰儿的呀!”她跳着跑到轩辕竟身前,勾住他粗粗的手臂,把脸贴在他臂膀上。 “知道、知道,谁不晓得,大哥被一块桂花糕给订走了终身?” 他溺爱地看着妹妹,笑了。她呀,是他们全家人的宝! “一块桂花糕订走终身,些许怎讲?”不明就里的邱燮文提问。 “当时大哥初到我家,赶了几个日夜的长路,饿得慌,一进门,钰儿正好捧着刚出炉的桂花糕,爹爹顺手把糕饼递给大哥。” “钰儿不依,扯住大哥的袖子不让他吃,可大哥哪顾得上,一口就将糕饼塞进嘴里,钰儿脾气来了,哭闹着说:‘你吃我的桂花糕,以后就要当我的夫君。’大哥约莫是饿得神智不清了,居然当下应允,从此以后就赖不掉啦!这个小丫头,可认定了大哥。” “有这么好吃的桂花糕?钰姑娘,你教教邱大哥怎么做,让邱大哥也去拐个邱大嫂回来。” “邱大哥坏,老爱欺负钰儿。” 轩辕钰斜眼望向尉迟光,笑得满脸甜。“还是尉迟哥哥好,从不取笑钰儿。” 他回看她,冷冷的眼眸添了暖意,硬硬的嘴角弯出弧度。 “谁敢取笑你?告诉大哥,大哥替你出气。”严肃的轩辕竟也笑开。 如果他和尉迟光是寒冰,那么钰儿就是融冰的大太阳,在她身边,所有人都会觉得愉快幸福。 看着她的甜美,轩辕竟想起那个聪明公主。女娲这人,造出天差地别的姑娘,钰儿天真烂漫,而她……聪慧得让人心疼。 她那样洞察世情、那样悲天悯人、幽居深宫、足不出门,却知晓天下事,为天下人哀悉,这种女人难得。 “听到喽,大哥要替我出头呢。二哥,你就认命吧,那个丑公主你得自个儿收下了。” 轩辕钰笑盈盈的说。 “那我以后岂不是没有好日子可过?”他的苦脸,惹笑了小妹。 “怕什么?大哥给我撑腰,我给二哥撑腰,那个公主嫂嫂要是敢摆架子,我就给她三餐定时加料,整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若是公主嫂嫂不自恃身份、乖乖过日子、少惹事,我呢,就勉勉强强给她个安居乐业。”她清脆的声音像串串铃声,好不悦耳。 “向来,最会惹事的人是钰儿姑娘吧。”邱燮文笑道。 “左一句公主嫂嫂、右一句公主嫂嫂,你二哥我可还没决定要不要奉旨。” 轩辕克温温润润地笑着。 “二哥可以不奉旨吗?圣旨不是比天还要大?”她纳闷地看着轩辕竟问。 “钰儿说得对,圣旨比天还要大,这个亲,你二哥非结不可。” 他拍拍她的头发回笑道。 “太不公平了吧!我这等相貌居然要我去娶个无盐女,怎么都说不过去!” 轩辕克扇子咱地一收,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别怕,公主为大,我们把她娶回来摆着供着,早晚三炷清香让她闻闻就好,到时,大哥再为二哥特色一个美女嫦娥小妾,公主总不能到皇帝面前告御状,说将军大人碰都不碰她吧?” “你这丫头,满脑子古怪。”他用扇柄点点她的额头。 “皇帝是不是让礼部尚书、丽妮的哥哥沈傅超来操办大婚典礼?” 轩辕竟问。 “没错。”这下子,沈家不知道又要从中捞到多少好处了?国库通沈家库房,这是当今朝廷最大的问题! “待秦淮改农植桑的政策顺利推行之后,这个婚礼至少要拖到立秋才能进行吧。” 轩辕竟沉吟。 “差不多。”轩辕克同意。 “很好,到时兵强马肥,咱们轩辕军也该找点事活动活动筋骨了。” 轩辕竟微点头。 “将军是什么意思?”尉迟光问。 “抢亲!”他话锋一出,惊住在场的人。 “为什么要抢?反正公主早晚都要嫁到我们家里, 抢她,岂不是多此一举?” 轩辕钰不明白,满脸纳闷地看住大哥。 “大哥是让未秧村里的驻军去抢?” 轩辕克念头一转,问。 “没错。”他赞许地看向二弟。 “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我们需要那笔嫁妆,充当军饷;第二,这件事可以让沈家父子面上无光,若能让皇帝因此降罪沈家,更是额外收获;第三,被抢的公主失了清白,皇帝还能把她嫁进将军府吗?如果皇帝执意让她嫁进门,那就不是恩赐而是侮辱了!” 轩辕竟看着二弟一口气说完。 “将军好计谋,这下子既不委屈克将军,又可以让沈家难看,再加上凭空而来的军饷,真是一石三鸟。”邱燮文一击掌,乐道。 “太好了!大哥救我一回,下次,我定还报大哥。” 见大家那么高兴、轩辕竟有话压在心底,没说出口。计划是他提的,他道理推翻,只是委屈了待嫁公主。 的确,抢亲是一石三鸟之计,既饱了囊袋又实了军饷,只不过对静璃公主而言是祸不是福。被抢之后,她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再回后宫?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失去清白的公主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可想而知。 不回后宫?一个被豢养了十几年的娇贵笼鸟,一旦放到这个花花世界,能活得下去? 轩辕竟明白,这心思是归人之仁,成大事者,得懂得权衡利弊,分得清孰轻孰重,得把百姓国家摆在前头,至于其他……都是次要。 他薄唇微抿,不苟言笑,静静起身离开书房,走进园子。 站在梨树下,他沉默不语,想起柜子上的木盒。 木盒是小宫女交给他的,除了药单,里面还有一些珠翠宝玉和几十两银子。 临行前,小宫女不放心地细细叮嘱,说那是她家公主所有的家当,连德妃娘娘留给公主的也都在里面,盼他善加使用,好好帮助灾民。 不像其他女人只关心闺阁里的小事情,她有远见,有看法,她一心系着百姓,如果皇帝也像她那样,哪怕国家不兴! 浓浓的眉头锁紧,想起她对小宫女说的话。当所有人都巴着能嫁给轩辕将军时,她一语道破轩辕将军不能嫁,这么聪颖的女子偏出生在宫廷,若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又遭逢乱世。 会是她吗/她是赐婚公主? 轩辕竟失笑。如果她丑,那么那群笑得花枝乱颤,打扮得像招摇孔雀的公主,一个个不都是鬼了! “大哥,你在笑什么?” 他一转身,发觉钰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冲着他嫣然一笑。 “大哥,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哦。”她爱撒娇地在他怀里说话。 “担心什么?”他拍拍她的头,亲昵问。 “外头漂亮的姑娘那么多,你每次出府就是三、五个月,我怕你被外面的坏姑娘给拐走了。”她拉起他的腰带把玩着。 “我是去打仗,不是去玩乐,哪有心情去招惹别的姑娘。何况,再漂亮的姑娘都比不上我们家的钰儿。” 他明白,钰儿被他宠坏了,有时任性骄纵过头,不懂得体贴别人,但疼了十几年,怕是改不了庞她的习惯,也罢,就溺着吧,她还能多坏? “可邱大哥说,军营里有军妓,要是她们坏,想勾引大哥呢?” 轩辕钰嘟起嘴巴,可怜兮兮地说。 “傻气!他们勾引不了你大哥。”他捏捏她可爱的小脸。 “那样最好,大哥可不能忘记,你说好要娶我的,他日,你成了亲王,我便要当王妃,你当上皇帝,我就要当皇后的。” “不要忘的。”轩辕竟拍拍她的脸。 “我知道大哥最信守承诺了。” 没错,就是信守承诺!他氢承诺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他承诺过娶她,不管他们之间是不是男女之情,是友谊或兄妹之情,只要钰儿想嫁,他就永远不会改口。 书房里,邱燮文还对着曹璃那只药方醉心不已,尉迟光站在窗口,静静注视轩辕竟和轩辕钰的身影,他脸上虽然波澜不兴,心底却是细细密密地,像被千万根针气刺般疼痛着。 而轩辕克则是对着墙上的仕女画,联想起那个专心读书、完全无视于俊秀将军的公主。 她不语,却可见其雍容气度;不动作,却能观其高贵气质。 他们之间,连一面之缘都称不上,可他对她,却无法忘怀……会不会是她? 轩辕克想来就是轻笑摇摇头。唉,当然不是了!她那样美丽,像一朵清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怎会是丽妃口里的丑姑娘。 那么,会是谁呢?他逐一回想着那天见过的公主们,但不管是谁,他都同情那即将在政治斗争里被牺牲的公主。 圣旨下达那刻起,曹璃就乱了套子。 怎么会是她呢?她长成这副模样,适龄的公主那么多,美貌者更不乏其人,怎地挑上她/这不是委屈人嘛!轩辕将军盖世功勋,要赐婚,自该赐一个才貌双全、贤淑温顺的公主才是。 她几次求见爷皇,爷皇无暇召见,她越想越不对,想去向丽妃娘娘求情,但在飞舞园里撞见那一幕,让她的心凉透了。 亲眼看见丽妮娘娘靠在轩辕克怀里,笑得张狂,亲眼看见轩辕克环住丽妃娘娘的纤腰,在她脸上轻吻。 丽妃娘娘说:“我不把宫里最丑的公主嫁给你,难不成把最美的嫁给你?哼,我才不为难自己呢,嫁个丑公主给你,让你倒尽胃口,你才会天天惦记着我……一旦将军助我儿登基,丽儿必将以身相许,从此朝朝暮暮、比翼双飞。” 曹璃双手捂紧张了嘴巴,不教自己发出半点声响,她心知肚明,一旦发出声响,性命必然不保。 软了腿,跌坐在草丛里,她自嘲,原来雀屏中选是因为够丑,而不是自己聪慧贤德。她苦笑着,一动也不动,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首诗、几阙词,交颈鸳鸯在园子里喁喁私语,直到日暮西山、星月东升,丽轩辕克离开后,她才有了力气。 她猜得没错,轩辕克将与沈家、丽妃联手,谋害父皇、篡夺皇位……脑子一团乱,她努力镇定,告诉自己,“应该勇敢一点,自己必须为大曹尽一份心力,不能眼睁睁看着状况发生,却不做任何动作,就算做这些会害了自己,也不能保持沉默。” 虽知明哲保身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但她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她天天求见父皇,都被拒于门外,她想过无法法子,都没有办法接近,最后还是文婆婆的当天棒喝,才让她瞬间清醒。 “迟了,大势已去,早在皇上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说,执意服用五石散时,结局已经注定,眼前的情势,不是谁可以挽回的了。” 愁肠百结,心乱如麻,在试过所有能试的办法却徒劳无功后,她放弃了,不再作无谓反抗,只是,心怨着。 传说不如眼见,谁知轩辕克竟是这般人物,什么熟读诗书,博古通今,假的! 博古通今,饱读诗书之人,怎会淫人妻子、罔顾君臣之伦常? 上知天文、下右地理?假的!懂天懂地,必心存敬畏,心存敬畏者,尽然理解冥冥之间,有天道循环、生生不息。这样的人,怎会放任自己与沈知清同流合污! 武艺卓越又如何?精通兵法又如何?没了道德尊严,这种男人再有能力,都不过虚言。 偏偏她将药方和积揽的财物全托给了轩辕克的贴身侍卫,人说物以类聚,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身边人,钱财是身外物,她恨不上心,恨上心的是……所托非人。 毕竟女人头发长、见识浅。几句言语就信了人,一股子恼恨不禁泛上心间。 是谁说相由心生?若真是相由心生,轩辕克就不该长成俊逸不凡、湿润如水,那个不怒自威、双眼隐含锋芒的男子,就不该归于他麾下,为心术不正之人效命。 都说一丘之貉,那么他也是……想起他,她的心轻颤着。凭什么呢?凭什么那双眼似能予她安定的力量?凭什么她就是无缘无故信了他,信他会同自己一般,苦民所苦、忧民所忧? “公主,你怎么了,还在担心皇上赐婚吗?文婆婆不是说了,事已至此,只能随遇而安。何况轩辕将军是个英雄,他替百姓做那么多事,大家都很感念他呢。” 箴儿倒了一盏茶,走到她身边。 随遇而安,好简单的一句话,可实行起来有多么困难!从出生到现在,十六年了,她没离开过宫里一步,也不知道嫁进将军府、嫁给一个对父皇有着二心的男人,会是什么光景?至于他为百姓做事……想起丽妃,她不知该相信什么了。 “公主,别担心,说不定事情还会有变数。”箴儿乐观道。 “什么变数?”曹璃失笑,真羡慕她的天真。 “听说轩辕将军要被派到秦淮公干,等他回来,都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的事了,这期间,公主再去求丽妃娘娘,说不定丽妃娘娘能说得动皇上,不让公主嫁了。反正,别的公主,每个都想嫁嘛。” 曹璃摇头叹息。婚事是丽妃娘娘定下的,再无转圜余地。 自从圣旨一下,七公主、九公主、十公主们轮流上她的寝宫闹事,她们指责她用妖法,蛊惑父皇,将她赐给轩辕将军。她有满肚子苦说不出口,谁知,她也是万般个不情愿啊。 “我没事,去园子里走走吧,我想吹风。”她带着一支笛子往园里去。 她穿着一身素色月华裙,简单的双髻上连支簪子都没有,只有腰间挂着一个祥云流苏作为点缀。 踏着月色,不知不觉间,她走向那日经过的飞舞园,未走至门口,忽地觉得不对,连忙匆匆拉了箴儿离开。 “公主,你怎么了?以往公主想吹笛子,不都是到飞舞园里吗?那里不会有人的。” 是啊,她在想什么?轩辕克再大胆,也不至于三番两次到这里与丽妃密会吧。 摇摇头,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没事,只是想换个地方,飞舞园个的迎风亭满好的,咱们去那里坐坐。” “是。” 曹璃一路向前走去,草上的露水湿了她的绣鞋,她突然想起文婆婆的鞋子有些旧了。在大婚之前,她先找时间替婆婆缝几件袄子、纳两又鞋吧。 “公主,往后其他公主们要是再来寻事,咱们可怎么办才好?”箴儿走着走着,突地一问。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忍忍也就应付地过去了。”她烦的不是姐姐妹妹们,而是推却不去的婚事。 “就这样吗?万一应付不过来呢?” “放心,自古以来,金以刚折,水以柔全,你一心息事,对方再横也会有个限度……”但一想起丽妃,只怕权势诱人,蛮横无度呐! “我真想把那晚的话同她们说说,谁爱嫁轩辕将军自个儿嫁去,咱们公主才不想嫁呢。”葳儿噘起嘴。 曹璃笑了笑,摇头。本无风流事,枉担风流名呵,人世间怎就这么复杂?“如果你的舌头还想留在嘴里,话就少说些。”她笑着恐吓她。 “就是知道不能说,才苦嘛。”箴儿扁了扁嘴。 走进迎风亭,曹璃拿出笛子,一曲清音,舒畅了身心,洗涤烦扰无数……她一再告诉自己,世间本就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她只能放下,无法事事齐全。 于是,在曲音中,忘记被下毒的父皇、忘记沈家的贪酷,忘记大曹将危,她一心沉溺于音乐。 曲罢,她遥望远方新月,那一撇弯弯,那淡淡的皎洁,照不明人世,也灌不清人心污秽。 悠扬的曲子随着夜风吹散,守在飞舞园里的轩辕竟被如流水船清澈的音乐深深吸引,他不懂得音律,但这首曲子炫惑了他的心。 朝园子里一采,二弟和丽妃相谈甚欢,他相信,今晚拿到他们想要的圣旨并不难,丽妃全心信任二弟,认定二弟是可以托付之人。 轻身一纵,他跃出飞舞园,远远地,他看见凉亭里的女子。 月华落下,照映她一身银光,宛如下凡仙女般,清灵婉秀。 是她!快意不自觉攀上,再度相遇,不明所以地,他满心欢喜。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经验,他没在遇见某个人时,会这般欢欣。使出轻功,他飞快窜到她身边。 “公主好兴致。” 曹璃回眸。是他,自称轩辕将军贴身护卫的男子。 他们眼睛仿佛盛满了夜的黑漆,深邃而睿智,让人永远猜不透这双眸子背后,藏的是喜乐或哀怒,是天堂或地狱? 她不懂,这样正气凛然的男人,怎肯为轩辕克作嫁?她蹙了眉,说不出胸口的遗憾。 “公主认不得在下了?” 轩辕竟挪近步子,走到她身前。 他在,意味着轩辕克也在附近?往飞舞园方向望去。她的胆战心惊并非全无道理,那是直觉,而不是一朝被蛇咬? 曹璃不语,抿紧唇,眼光不肯与他对望。 “公主托给在下的珠宝已与这次的赈灾药材一起南下,轩辕将军徵如了百名大夫,不日,就可以开始医治百姓,请公主静待佳音。”他沉稳道。 “先生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目光一凛,她对上他。 “在下不懂公主的意思。”他的目光像老鹰打量着小鸡,猛犬盯死了猫咪,让她再也无法逃离。 但她并不畏怯,挺胸,一字字、一句句,说得分明。“天高皇帝远,臣子报喜不报忧,不知先生是真的为百姓做事,或只是虚晃一招?”她说“先生”,绝口不提轩辕将军,因为她再也不信任那个人。 不过,她完全忘记自己才提醒过箴儿,舌头要留在嘴里,便得谨言慎行,结果在他面前,她总是容易失去分寸,卸下面具。 “怎会是虚晃一招?百姓等着轩辕将军南下赈灾,已经等了很久。” 轩辕竟拧了眉,不理解她何来的想法。 “轩辕将军真会办好差事,或只是打着旗帜,沽名钓誉?” “公主不信任轩辕将军?”他忍不住失笑。轩辕将军的声名远播,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好官司,她不该例外。 “皇上不就是因为信任,才会派大臣出去办差,谁知庸官办砸了差事,全往朝廷推,于是百姓怨恨从生,于是官逼民变,于是皇帝成了众矢之的,大家以为换了皇帝便可以国富民安,谁知,只要做学问的是同一批人,当官的还是同一种心态,无论换谁起来当皇帝,都不会有所改变。”曹璃口气不善地说。 她所指的,正是轩辕克投靠沈知清和丽妃,就算十五皇弟真坐上帝位又如何? 掌权把权的,仍然是那票豺狼虎豹,百姓的好日子,仍然遥遥无期。 “公主所言甚是。”掩不住的激赏在轩辕竟眼底跳跃,每次见到她,总有新惊喜。“但公主可曾读过《离骚》?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然君王不明辨是非,谗言遮蔽贤明,奸佞伤害公正,诚信被猜疑,中心遭毁谤,这样的君王,臣子怎能不怨?百姓怎能不盼着上天派来新日?” 他指的是自己的父亲,为国为民,地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先生怎知新日比旧日强?”这几年沈知清的恶行恶为还会少了吗?国家一旦落入他手中,哪有好下场?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爱笑的轩辕竟,竟露出一丝笑意,他发觉与她争辩是件有趣的事。 他执意为轩辕克效劳?曹璃忍不住劝说:“古有良禽择木而栖,先生若有才干,何不投靠真正为百姓做事的人?” “公主对轩辕将军似有敌意?”他似笑非笑说。 他的回话让她明白,自己过头了。只是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呵……淡下语调,她轻声道:“先生言重,本公主又不认识轩辕将军,何来敌意?” “没错,单从谣言认识一个人,太肤浅也太偏颇。” “先生怎知我是从谣言里认识轩辕将军?怎知我不是眼见为凭、耳闻为证?偏颇的恐怕是将军吧。” “真相?公主从何处得来真相?” “又目所见、又耳所闻,都不见得是真相,或许公主还得多方求证,才不会受蒙蔽。”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心湖,激起阵阵涟漪。可能吗……连亲眼所见都不是真相,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信、值得信的? 他呢?她可以信他、能信他吗? 这日之后,轩辕竟总是不时想起她,想好怕义正辞严、想好怕正气凛然、想她发怒时的小脸。 他细细玩味着与她说过的每个字句,越想,心越欣然。好几次,他想要冒险闯入后宫,与她再舌战三百回。 这种想法当然幼稚、不合宜,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幼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幸福……对,就是幸福,与爹娘在世时哄他、爱他的感觉相似,即使她的口气与爹娘相差千里;就像跟哥哥弟弟争得面红耳赤,却心满意足的感受……他想她,没道理地想着。 他想见她的面、想待在她身边、想把对爹爹的承诺抛开,把她带回自己的桃花源。他想了很多,虽然到最后都被理智强力压下,但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她! 第三章 轩辕将军一到秦淮,与新派任的崔巡抚合力,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他们斩杀许多贪官污吏,抄没了家产,这些银子全数用来赈济灾民。 百姓感念皇帝派来轩辕将军为他们出头,纷纷跳出来配合官府,就这样官民一心,朝廷的政策顺利推展下去了,秦淮地区一半的农田顺利植上桑苗,预估明年定能为国库带来大笔财富。 届时,军粮、官仓不再空虚、官道、河堤都有了银子可修筑,南来北往越是顺畅,商品物流越是沟通,百姓的利益,朝廷的利益合而为一。 沈知清自然是忿忿不平,轩辕克一口气剪除了他在秦淮栽培多年的羽翼,换上的新人,全是帮理不帮亲的硬木头,让他有力无处使,明年秦淮的盈收,他怕是无法分一杯羹了。 再加上盗匪猖獗,竟将他扣下的三十船粮米打动一空,白花花的八十万两白银就这样不翼而飞,让他气到卧病在床。 这件事,他不是没有怀疑到轩辕克头上,但当时轩辕克人在秦淮,有他的眼线跟踪着,消息错不了,所以剿匪这事儿,还是得落在轩辕克头上,一时之间,他倒也不能同他翻脸。 何况轩辕克的所作所为全上报到丽妃那儿,这杀官之事倒也不能全怪他了,只能怪那些家伙做事不俐落,留了把柄给人抓住辫子,就算自己想保,也难。 皇帝的病情更加重了,他头痛难当,经常痛到在地上打滚,暴怒无常,御医束手无策,多得是被推出午门斩首。 皇帝三、四天不上朝,朝政大事全交由宰相沈知清掌理。 上月底,圣底下,封皇十五子念璋为太子,其母丽妃为后,这下子,朝廷内外更以沈家为马首。 听说沈府日夜大官商贾进出,纸醉金迷;听说沈府有一座大地窖,里面藏的金银财宝可以买下十个大曹;听说沈知清的妻妾比皇帝的皇宫还热闹……林林总总的谣言四起。不管虚实为何,这沈家富可敌国是不假的了。 立秋过后,宫里有件事得办,那就是轩辕将军与静璃公主的大婚之礼,内务府拿不出来的银子,沈府出了。 沈知清这么做自然有其目的,一方面他想与轩辕克攀交示好,往后征战边关还得靠他,一方面轩辕克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若能得他投靠,届时改朝换代,民心所向自然归依。 两百箱的嫁妆月初就置办好了,这么盛大的婚礼,自然是要在京城内外绕上一大圈,让所有人都知道,将军认真办差,朝廷不亏待。 虽然这种绕街法,累了新娘子,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子,朝廷的面子、宰相的面子、将军的面子,至于里子嘛……只好请静璃公主多担待了。 曹璃的寝宫内内外外打理得焕然一新,层层叠叠的粉色帷幕乡着比翼鸟,床顶挂着各式各样小挂件、五彩香囊、银丝彩球,梳妆台前有种类繁多的花红胭脂、香料首饰,连她用惯的铜镜也换上镶着夜明珠、雕刻藤纹、镂嵌上金丝的镜子。 这是做给谁看呢?她忍不住叹气。 化妆、梳头、穿衣、打扮,她像个陀螺似地,被那些老宫女们抽着转、戴上凤冠、穿好彩凤祥瑞外褂。她愣愣地对着镜子里头陌生的自己,厚厚的胭脂几乎掩去左脸上的大疤。 碧绿的翡翠耳坠、闪闪发亮的金项圈……这样的一身荣华富贵啊,然而再标致的娃娃,也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枚棋子。 曹璃轻叹,“随遇而安……说得简单……” 没多久,宫女进来,搀扶她到坤宁宫,向皇太后、皇上,还有后妃娘娘们拜别。 在大红凤巾盖上之前,曹璃多看了父皇两眼,他脸色蜡黄、双眼茫然、两鬓风霜,神情颓然,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父皇,与她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父皇已判若两人。 她心知父皇已病入膏肓,谁也救不得,她明白,这将是父女最后一面。 以前的丽妃,现在的丽皇后款款迎向她,那精致美丽的容颜竟让她胆战心惊,不自觉后缩,丽皇后僵了一下,研究似地望着她。 曹璃勉强挤出笑容,丽皇后拍拍她的肩,调侃她道:“放心,我给人的夫婿,可是人人抢着要的如意郎君,等大红花轿到了将军府,我保证静璃公主一定会满意。” 听她这样说,皇子、公主、连皇太后都笑了。“别怪璃丫头紧张。当年我上花轿,还不是吓得满身大汗、手脚发抖。” 好一副平安吉祥的景象,谁晓得背后的皇位之争正暗涛汹涌,她想了都心凉。 当曹璃跪在皇太后身前,让皇奶奶为她盖上头巾时,皇奶奶在她耳边交代着三从四德,她莫名地哀感涌上,两行清泪在红巾内淌下。她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 仅能尽心而已。 眼前一片红晃晃的,她看着脚底簇新的绣花鞋,由人搀着走,一段不长的路却让她仿佛走过千山万水般,再回不了头。 可不,过了今日,便是千山万水了。 上花轿、礼乐声、炮竹声,声声催动命运锁链,一环一环扣着她的心声。 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她颠了近两个时辰,颠得七荤八素、又目发黑,阵阵的呕心感在胸口翻腾。她不知道将军府还得多久才会到?只觉得这一趟路未免太遥远! 但轿夫都不喊累了,坐轿子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轿子停下来了,箴儿的声音从轿外传来,“公主,咱们先歇一歇,待轿子夫喝口茶,咱们就要往城里回了。” 轿子竟是抬到城郊来了?好大的排场,要让多少人看见才够? 也是,两百箱嫁妆呢,听说加上黄金白银,置办这些,花了将近二十万两,这么大笔钱,若非丽皇后开金口,说要铺张办理,她还得不了这些。 难怪宫里的姐姐妹妹红了眼, 这些日子,服侍她的宫女太监都受了不少气。 “公主,要不要也喝口水?”箴儿端了茶水到轿边。 “不了,胃翻得紧,你喝吧。” 箴儿去了,她继续端坐着,挺直背闪脊,不知不觉那个人又回到心头。那日,她没说服他择良木而栖,他反而说服了她……双眼所见非真相,所以那位轩辕将军对丽皇后不见得真心? 可不真心,怎能那般浓情蜜意? 庆功宴那日,她虽没像其他公主们那样蜂拥而上,却也远远地看了他几眼,即使看得不真切,却也看得出他是个斯文之人,他回答父皇问话时的气度恢宏,他高举酒杯时的自信自若,这样的人不该是池中鱼而是人中龙凤呀。 那么他与丽皇后、沈宰相……只是互相利用? 朝政上的事,对她而言太困难,错综复杂、难以理解。 不过,难以理解的事何只这一桩!轩辕克看起来根本是一介文人,哪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真要说将军……他身旁的那位还比较像,有着天地生成的威严,不必多言,几个眼光就能让人全心信服,譬如自己,不也是几言几句,便让她安心交出所有积蓄,让她服了他的话语? 呼!轻吁气,她坐得有些累了,槌槌背脊。怎么还不起轿? 休息了好半晌,也该赶路,至少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回城里吧。 她正想唤箴儿过来,只觉得外面红布一亮,轿帘儿已被掀起。 是箴儿吗?曹璃才想告诉她,这个举动不合宜,没想到喜巾也让人一把拉开。 猛地抬高眉睫,四目相接。是他? 虽然他以黑布覆脸,但她仍认出他是轩辕将军的贴身侍卫,他那熠熠生辉的眸子看得她心慌意乱。 怎么会是他,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不是该待在将军府,保护轩辕克,怎会出现在城郊,一身黑衣黑裤连脸都蒙上黑布巾? 惊讶的人不只是曹璃,还有轩辕竟。 是她? 她居然是静璃公主?两次见面、两次把她挂在心间,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她是静璃公主。 哪里丑?她明明美得像出水芙蓉,明明是沉鱼落雁之姿,怎会让丽皇后形容成丑丫头,就因为她脸上的疤痕?他们当军人的,谁的身上没有几个长疤,那些疤对他们而言,是英勇印记,不是丑陋。 但她为什么愿意出嫁?她不是心知肚明,不是理解轩辕将军嫁不得,为什么还让自己落入泥淖? 是了,作主的人是沈丽华,她恐怕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说不出口的后悔。 他不该想出这个抢亲计策的,他从来都不想伤害她! 曹璃喘着气,牢牢望住他。 轩辕竟伸手,要将她从轿子里拉出来。 即便她缺少历练也明白,这一去,自己的清白就没了,在这个名节比性命更重要的时代里,她宁死也不能屈从。 “放开我!”用力扯回自己的手,曹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抑止不了的心跳,一下下地冲撞着自己的胸口,她的背紧靠着轿子,双目怒瞪对方,她将下唇咬得死紧,脸色苍白。 他的大手一捞,再次拉住她的手腕,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胆量,她低头狠狠地往他的手腕咬去,咬得很用力,直到嘴角尝到血腥。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被咬的轩辕竟半点动静也没有,曹璃下意识地抬头,竟然看见他在笑,眼儿一弯,弯出迷人的好看。 这一怔,他迅速从她嘴里抽出自己的手,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齿印,再度笑眼弯弯。 被咬还能这么开心?他生病了? 曹璃心底突地打了个寒颤。完蛋!她应该在身上带几瓶毒粉的。 她不知道的是,他笑是因为她的倔强反抗,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让他对她深深折服,也是因为他的脑袋转了个弯儿,把坏事当成好事看。 不自觉地,覆在黑布下方的嘴弯成弧线。他再不必考虑翻过那堵高墙,冒着当刺客的危险去见她一面,再不必郁着心垒,让莫名的抽痛为难。 这个亲,算是抢对了! 他不担心地回宫后会得到什么待遇,因为他不会送她回宫,也不烦恼她无法在花花世界里生存下去,因为有他在,她就没问题……念转换间,即使他开心得想要放肆,但外表还是酷得让人难以捉摸。 轩辕竟半个身子探了进来,曹璃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飞快地从脑子直往下泄,堆积在手脚上,像灌了千百斤的铅,让她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他的脸在她面前逐渐地放大,在尖叫声出现之前,她已经被抓离开了喜轿。 她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了几拳,但每一拳都像打到泥土里似地,他是个没事人般,依然健步如飞。 “放开我,我是堂堂静璃公主,你胆敢以下犯上!” 曹璃对他咆哮,生平第一次用公主身份压人,没想到压的竟然是没把“公主”看在眼底的强盗。 “你就是静璃公主?”他脸转了过去,锋利目光对上她的,皮笑肉不笑地问。 她心一凛,差点儿被吓得忘了呼吸。 “没错,我就是。” 虽然被他挟在腑下,她还是努力挺着胸口,那不服输的表情看在轩辕竟眼底,又形成他的笑意。 “太好了!那我就没抓错人。” 轰地,他的话像雷公,一下子劈垮了她的脑门。他是来抓静璃公主的,换句话说,这是抢亲? 他是轩辕克的手下,那么这个行动是他自己决定的,还是轩辕授意的? 如果是轩辕克,他何必多此一举?再过几个时辰,她就会被送进将军府,难道他根本不想娶静璃公主,只想要……目光放去,她看见箴儿、轿夫和扛着嫁妆的宫人们,倒的倒,昏的昏,嫁妆全让一群穿着黑衣服的蒙面男子给抬走。 她懂了,他只想要这两百箱丰厚的嫁妆? 一时间、愤怒、羞愧、自惭、痛苦……几百种情绪,全都倒在一起,轩辕克带给她的羞辱,远远超过她曾在宫里所受的! “放开我!放开我!”曹璃不停扭动身体反抗。 轩辕竟丝毫不为所动。 “你知道做这种事,会有什么下场?”她对着他怒斥。 他没回话,冷峻的五官线条里,带着一抹温色。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用力推着他。 笨,多此一问。轩辕竟回头,似笑非笑问:“你觉得呢?” 他挟带她上马背,扬鞭策马,风刮上她的脸颊,她已看不见眼前的风景,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茫然未知的命运。 她不该就此妥协的,即使她从未以公主身份感到自傲,但骨子里流的是皇家血脉,不能灭了皇族威仪。 寒了脸,曹璃冷漠道:“赶快放我下来,我可以留你一条生路。” 她要留他一条生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路才是捏在他手里?糟糕,光是和她对话,他就想笑个不停,会不会病了? 见他没反应,她又说:“你不怕诛九族,不怕亲戚受你连累吗?” 这句话,她踩到他的痛点,瞬地,他的笑眼收敛泛冷,雪亮的双瞳里,隐含愠怒。“我不怕,我的九族、亲戚,早在你父皇的一句话中,全数诛灭。” 他没被她恐吓到,她却被他的话给吓到了。 所以他们是仇家,他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抢亲并非出自轩辕克的意思,而是擅自行动?他的目的不是嫁妆,不是她的清白,而是复仇? 四周氛围顿时恍若风雷劈空,令人无法呼吸,无计思量,曹璃惨白了脸。她说错话了!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她试着逼自己冷静。 “如、如果你是硕果仅存的那一个,那你是不是该更加珍重的生命?” 该死?她在讲什么鬼话?她脑袋麻木了!该把它挖出来丢到冰雪里清醒清醒。 轩辕竟环在她腰间的拳头收紧,他没回话,但脸色苍白阴沉,嘴唇抿直,阴郁眼光锁在远处。 曹璃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这算什么?劝说一个被她父皇杀光便宜的男人珍重生命? 愁了眉头,她呐呐出口,“我……对不起!很抱歉,我不该说这种话的。” 她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背后的男人听见了没? 但过了好一阵子,他的拳头松开了,僵硬的肌肉和缓,曹璃转头仰望,看见他的脸色恢复平常。 缓缓地,她吐了口气。 她明白,自己的感觉不正常!新娘子不该对抢亲的强盗产生安全感,但她就是觉得在他身边,比在那个金瓦高墙的皇宫内苑,要舒心平静。 轩辕竟的心情也一样矛盾冲突。明知道自己是强盗,身前的女人叫做人质,知道她是公主,他是要推翻大曹的叛军,他们是立场对立的两个人……但当她在前面,拦住缰绳的自己把她拥在怀间,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动作,竟让他心平气稳,甚至期待起,这条路迢迢千里远,走不到尽头。 就这样,他们一路走着,再也没有交谈,直到马匹进入森林。 这么茂密的林子,如果他在这里杀人弃尸,绝对没有人可以找得到自己,他打算这么做吗?“你有没有不听过鹤顶红?”曹璃小心试探。 “听过。”那是一种宫里的毒药,用来赐给罪臣或后宫嫔妃。 “不过,那个很难拿到,我不为难你。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摧脉散?” “不知道。”他不懂,她干么问这种事。 “断魂丹、失魄丸呢?或者……算了,这些东西不是太多人懂。”她突然丧气说。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可以不理她的,但他被她的问题挑出兴趣。 “如果你打算弄死我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动刀,可不可以……让我自己调制吞下去,死得比较不痛苦的毒药?”她的声音很无辜。 他笑了,笑得很大声,让她本该惊讶失措的心情平静。所以,他并没有计划在这里结束她的性命。 吁了口气,“呼——”她毕竟还是怕死的。 出了密林,是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草原间有点点各色野花,阳光当头晒着,晒暖了她冰寒的心。 长风猎猎,曹璃红色的嫁衣披风掠起,衣袂在空中翻卷,凤冠不知在何时掉落,松开的长发迎见飞扬,第一次乘马的她,觉得自己仿佛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上,风中混杂了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惧醉。 换个角度想,她自由了,飞出那座宫墙,自由的风、自由的空气,吸进肺里的清新,让人恍若重生。婆婆的随遇而安,指的就是这个? 若不是情况非比寻常,她会开心大笑,她会手舞足蹈,她会感激身后的男子,愿意倾一生相报。 晋林县,未秧村,整座村子都隐藏在一座连绵的高山后头,占地近万顷,谷外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地,再往外走,就是那么片深不见底的森林,一条潺潺的大河穿梭流过,这里有数万百姓,养着轩辕竟的十万大军。 若不是亲身而至,谁也料想不到,在高山之后别有洞天。 未秧村田舍井然,鸡犬相闻,才插上秧苗的水田,像一面大镜子,倒映着蓝天,空气里有浓浓的桂花香气,这里每家每户几乎都种上几棵桂花树。 仙境!这是曹璃进到谷里的第一个感觉。 她很想对这群绑架自己的村民发脾气,但他们脸上的纯朴善良,让她找不到借口发挥。 坐在床沿,门口挤满了男女。这里不像土匪寨,比较像一座与世无争的村子,可这里的男人又稳中有降个身杯绝技,让人猜不透,这里空间是什么样的地方? 本来屋外的男男女女还在低声交谈,有几个甚至聊得很起劲,但轩辕竟锐利的眼光一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他的臭脸很适合用来恐吓人……古怪?才多久前,他笑得惊鸟雀、吓狐兔,现在却摆着一张臭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债,欠过八百年似的! 曹璃与轩辕竟、邱燮文和尉迟光对坐多时,想问的话,她一句都没问,因为知道她的立场与他们对峙,就算问了,不管他答的是谎话或者不答,结论都一样。 她知道自己该多几分紧张焦忧的,但人就是有某种特殊的直觉,直觉告诉她,不必害怕这男人,虽然他很高大,虽然他显然和朝廷有仇,但她不害怕,悄悄地,她把位置往他的方向挪过去一点点。 好吧,她承认,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他,异常地,让她感觉不危险。 她转开脸,开始打量这个小小的屋子。很简陋的房,一床、一柜、一桌加上四条板凳,但整理得干净清爽,待在里面,倒也不难受。 眼光逐一扫过,落在邱燮文身上,他看起来像饱学儒士,满肚子文章……看向面无表情的尉迟光,他像深藏不露的武林人士!再定定看住轩辕竟,目不转睛。 他们做了坏事,至少对她而言,可他们不像坏人,她不知该如何界定他们?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转开视线,曹璃看见门口那个小男娃,注意力便落到他身上。他的右脸上有两寸大小的肿块,若是天生自然就罢了,但肿块下方隐隐有着黑雾,那绝不是打娘胎带来的。 “公主不担心吗?”终于,轩辕竟先开了口。 她回过神,将眼光拉回他身上。“担心什么?” “这是抢亲,这里是土匪窝。”他强调“土匪”二字时,嘴角不自觉上扬。他在等她害怕,想起她咬他的那一幕,仍然觉得有趣。 “什么?”曹璃直觉反问。 她的表现与他预料中大不相同,她是有反抗、挣扎过,可一旦确认自己躲不开之后,便安静下来。一路上,她认份而合作,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要赶路便赶路,道路颠簸,毫无怨言,她没有半分公主的骄态傲气。 她并未吓得全身发抖,也没有晕厥过去,他曾经猜想,她的合作,沉稳是为了找机会逃走,但他错了。 她在马背上,安适地看着周遭风景,很少说话,不见有何惊慌失措,在经过山谷前的小溪时,甚至还要求他让她下马,喝喝水,先去满脸的浓妆。洗尽铅华,她脸上的疤痕更明显了,他大概能够理解“丑公主”三个字的由来,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觉得她丑,相反地,他还为她脸上的恬淡自信感到折服。 “你被抢亲,我们是土匪。” 当他第二次对她解释时,邱燮文不自主地看向曹璃。大将军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居然会对个女人一再解释? “我该因为你们是土匪而担心吗?”她反问。 轩辕竟一怔,失笑。 说完全不担心是假的,虽然她不怕他,但这里毕竟是陌生环境,周围的人全是陌生,只不过在宫里长期生活,她早养成喜怒不形于外的本事。 她就是恐惧也要沉稳得让人看不出底细。 曹璃不专心,一下子又让外头的耳语吸引了注意力。她转送望向聚在门外的百姓。他们都是来观赏“公主”这种动物的,可惜,要教他们失望了,公主和他们一样,没有三头六臂,只有两个眼睛、一张嘴,差别不大。 “就正常人而言,是的。” 轩辕竟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目光拉回自己脸上。 他不喜欢他讲话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如果大曹的军队都像这里的土匪,行军布阵、井然有序,朝廷何必年年担心外敌入侵、民变四起?” 一进村子她就仔细观察,从一开始迷惑人心的五行八卦阵,到坚固的城墙与守将,这里虽与世隔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军营,至于百姓……她就无法解释了。 “公主好眼力!”邱燮文赞赏了声。 “不要叫我公主,从被挟持那刻起,我就不是公主了。” 曹璃明白,就算他们放她离开,她也回不去宫里,回不去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了。公主,再也不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么,在下该喊姑娘什么?曹璃?” 那还不是一样!她笑了笑,“叫我灵枢吧,我的师傅都这么喊我。”这样子,至少她为皇家保留了几份面子。 “灵枢?黄帝内经,素问、灵枢,好名字。让我猜猜,大将军的药方是姑娘给的?” 他是大将军?她看了眼轩辕竟,淡淡的怀疑涌上眼底。所以这里不是款项窝,面是轩辕克的大本营? 她轻轻点头,算是回答。 邱燮文一见,兴奋不已,像是捡到宝似地,乐呼道:“姑娘,你可知你的药方救活了秦淮数百名百姓,他们给你立了个长生祠?” 曹璃摇头。她不晓得,这些事没人告诉过她,她以为所有的功劳都记在轩辕克身上。 见她不语,邱燮文继续往下说:“克将军不知姑娘大名,只说你是玉面观音,秦淮的百姓便自动自发把姑娘给供上了。” 曹璃偏头望向轩辕竟。他没诓骗自己?幸好没有所托非人。她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谢谢先生。” “是百姓对你的感念,与我无关。”他淡然回答,不居功。 “我谢的是先生把药方带出去,解救许多百姓。” 再次出乎轩辕竟的意料。他以为她会自得意满,没想到她连稍大一点的反应都没有,只是感激他把药方送出去。 曹璃的眼光又转向屋前的小男娃,忍不住地,她对小男娃招招手,男娃儿张着大眼睛,冲着她猛笑。 这是个无所求的真心笑容!她轻喟。在皇宫里难得一见的真心,居然在“土匪窝”里求得,且轻而易举。 她再对他招手,男娃儿身边的大哥哥推了推他,把他往前推一步,推进门里,他笑盈盈地向前,她弯下腰,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曹璃右手按住他的脉息,左手勾起他的下巴,细细观察他脸部的肿块。 终于,她在肿块上面找到两个细小的疤痕,再三确定。她知道这个肿块是从何而来的了! “弟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伤是怎么来的?”她柔声问。 怕自己脸上的疤会吓坏小孩,她还刻意把右脸对着男娃儿,但他毫无所觉地捧着她的脸,仍然笑眼眯眯。 男娃儿不知是否没听懂她的话,竟半晌都不开口,只是不停地冲着她笑。 曹璃耐心地再问:“你是不是去水边玩,被一条全身青绿、尾巴是赤红色的蛇咬到了?” 男娃儿没应,倒是刚把他推进门的哥哥代替他回答了。 “是啊,他被一条大青蛇咬了!那蛇好凶,要不是我赶到,拿刀子划了它几下,弟弟就被它捆得喘不过气了。” “你有看见那条蛇?” “对。”哥哥用力点头。 曹璃把男娃儿放进轩辕竟怀里,她没注意到这个动作吓到了坐在一旁的邱燮文和尉迟光,直觉抓起哥哥的手,也为他把脉。 半晌,她眉心微蹙,问:“你是不是用嘴把蛇毒给吸了出来?” “是啊,爹爹教过,被蛇咬了,不管有毒没毒,都得先把血给吸出来,就没大碍了。咦,姑娘也在吗?不然你怎么知道?” 曹璃没立即回答,她伸指在哥哥腹部左下方两寸处压下去,一时间,他惨白了脸色,哀叫一声,抱住腹部,汗水狂冒。 她扳开哥哥的嘴巴,看见他牙齿,摇头叹气。 “下回,被蛇咬了,别用你爹爹的法子,我教你其他的法子治。” “灵枢姑娘,你已经知道原因了?”邱燮文心急问。这个病,他查遍医书都找不到病因,没想到她只不过略一诊视,就诊出病情。 “是。他被赤尾仙咬子,毒没除尽,积在脸上,而哥哥满口烂牙,、毒液自牙齿渗了进去,幸而赤尾仙的毒不难治,不过,拖太久了不好。” 曹璃起身,走到轩辕竟身前把男娃儿抱回来,本想再看看他的伤口,却发现小娃儿憋着气,双颊鼓胀,满脸通红。 他怎么了?她急着压压他的脉息。不知道孩子发生什么事,刚才还好好的呀,怎么一过手……她掰开男娃儿的眼睛,当他发现抱住自己的人是她时,突然放声大哭。 曹璃没哄过孩子,手忙脚乱地把他圈在怀里安慰,“乖娃娃,没事没事,不哭哦。” 只见小娃儿把头埋进她怀里,小小的手指头仍然指着轩辕竟不放,好半晌,她才总算弄懂发生什么事。 曹璃横他一眼,低声埋怨,“我是让你抱孩子,没叫你吓孩子!” 都听见了,邱燮文和尉迟光忍住笑,不敢放肆,但轩辕竟本来就不香的脸更臭了。 她一面哄着小娃儿,一面轻拍,好不容易止了哭声,她才拍拍他的脸说:“好娃娃,我给你的脸治治,好不?” “你是大夫吗?”当哥哥的抢上前问。 “是啊。” “我弟弟的脸治得好吗?” “当然治得好。”说着,她又抓起哥哥的手,轻按他的脉穴,微点头。 “你那么行的话,为什么不治治自己的脸?” 哥哥话说完,发现有一道锐利的眼光朝自己射来,他抬眼,接触到轩辕竟的目光冷肃,直直迫视,猛地,全身冷汗直流。 曹璃越按越不对劲,抬眼,才发现哥哥和弟弟一样,脸色发白,冷汗直冒,她顺着哥哥的眼光看过去,终于找到原凶。 放下哥哥的手,她不满地对轩辕竟道:“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就这么爱吓孩子。” 这回,她的话连屋外的百姓都听见了,全体一致倒抽气,所有的目光全投注到她身上。 自已做错事了吗?她看了看眼前男人,找不到答案,算了! 她用大红袖将哥哥的汗水拭去,轻声回答他的问题。 “我的伤放太久,已经医不好了,但是你弟弟的新伤,我治得好。你回去帮我告诉爹娘,这毒伤不能再往下拖,拖越久越难治,如果可以的话,就这两天,到我这里来,让我治治好不?” “好。”哥哥随口敷衍,拉了弟弟就往外跑。他被大将军吓得尿急,再不快跑就要当场出丑。 曹璃看着他们的背影,轻笑。 转身,她对轩辕竟说:“如果不麻烦的话,那些嫁妆里有一箱医书,劳烦先生把它们找出来还给我。” 轩辕竟拧眉望着她。果然是她的风格,不要金银饰物,不要绫罗绸缎,只要医书!他的嘴角带起一抹惬意微笑。 眼尖的百姓发现他在笑,又同时倒抽气,整齐得像事先预演过似地,惹得邱燮文忙又捂住嘴巴,假装从没偷笑过。 轩辕竟缓缓转过头,被他视线扫过的人,忙不迭转身跑开。 “初生之犊不畏虎,你该学着害怕。”他对曹璃撂狠话。 他以为她不怕是因为对危机无知?不,她对危机有着敏锐的嗅觉,知道什么时候该逃,什么时候该避开,只是……在他身上,她没有嗅到危险。 “先生有没有听过随遇而安?”她问轩辕竟。 但邱燮文忍不住想为她鼓掌,“好一个随遇而安,灵枢姑娘,在下佩服。” 他的佩服引来轩辕竟的不满,一甩袖,往屋外走去,尉迟光见主子离开,速速跟上。 他们离开曹璃的屋子,听见一群人在窃窃私语。 “我知道公主哪里跟我们不同了。”一个穿藏青色布衣的老人说。 “哪里不同?” “公主不怕大将军,咱们呀,个个都怕。” “说的也是,她还敢说大将军是不是呢。” “我光看见大将军的眼睛,就快吓死了。” “你懂什么?那叫威严?凡做大事的人,都得有那么股子威严。” “可克将军也是将军啊,他就不那么吓人。” “那不同……”说话男子看着轩辕竟的身影,也会被吓得连退三步,但仍无碍无和人分享自己心中又敬又畏的人物。 第四章 公主被抢,何等大事!京城上下、茶余饭后,人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真是奇了,整批送嫁队伍,无一人损伤,偏偏丰厚嫁妆和公主就是不见了,难不成是……监守自盗? 就说,这宰相怎么舍得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替轩辕将军操办婚事!将军不爱身外财,大家是知道的,看他散尽家产,为秦淮百姓尽心尽力做了多少事就明白,可沈家是出了名的贪呐,会不会……这钱财右手出、左手回,从头到尾只是做做面子? 此事让沈傅超被皇帝狠狠斥责一番,限期要他把公主找回来。 沈傅超气得牙痒痒,事情刚发生之初,他把送亲的几百名宫人抓起来拷打、严刑逼问,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之余,气得想把他们全砍了,以泄心头之恨,没想到谣言四起,说沈宰相想要杀人灭口,凡经思量,为怕落人口实,沈傅超不得不把他们全放了。 谁知,轩辕将军为人信义,他上秦摺给皇帝,说就算公主遭人抢亲,清白已毁,只要能把静璃公主找回来,不管有没有嫁妆,他将照样迎公主入府,为将军夫人。 这话,一方面感动了高高在上的帝君,将他升为一品将军,封政远公,赐黄马褂一件,府第一座;另一方面,也感动了天下百姓,为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动容。 轩辕将军的声势如日中天,看在沈知清眼里,妒恨难平,却又不得不尽力与之攀交。 而在未秧村,曹璃彻底放弃过去,以灵枢之名在此重新过日子,成了百分之百的老百姓。 平日,她不必下田,光是为百姓看病收到的食物,就够养活一大家子,村里人感激大将军给他们抢来一个公主大夫,他们陈年宿疾、疑难怪病,都在她的巧手医治下,慢慢康复。 轩辕竟在她的要求下,办了个药铺子,从外头运来各种药物,还找到几个能识文、对医理有兴趣的年轻人帮忙。 药铺子一开张,曹璃便忙了起来,忙得喜悦、忙得愉快,她常想,这辈子,从没这样自在开心过,倘若婆婆知道她现在过的是这种生活,也会为她感到庆幸吧。 她与邱燮文、尉迟光成为好友,和邱燮文可以谈论,而尉迟光虽然不怎么说话,却默默地替她打理家里,屋后堆成小山的柴火是他劈的,檐下刚晒上的火腿,是他去猎来的,更别说那些吃不完、养在篱笆里的鸡鸭了。 他是那种欠人一寸、非还人三尺不可的男人,所以轩辕竟救下他的命,他便以性命相还,而曹璃医了他娘亲的病,他就以一身力气偿付。 慢慢地,她知道,未秧村是怎么建立的。 刚开始,轩辕竟收留了被沈知清排挤、迫害的好官,收留被残害的官员家属,后来,为了对部属们负责,他们让愿意到未秧村落户的兵将,把家人送到这里,即使他们在前方战死,亲属也会有人照料保护。 轩辕竟的做法,让更多的士卒无后顾之忧,他们不害怕征战沙场,不害怕为国捐躯,有了不怕死的兵将,哪有失败的战争。 这里像是个小型王国,农、渔、牧、商,有各级人员分层负责,只不过这个王国里推行廉政,没有腐败吏治,所以百姓安居乐业。民生富足。 曹璃仍然不知道轩辕竟的名字,只是像以前那样喊他“先生”,她也不知道他与轩辕克的关系,但她清白明白,在这个地方,他是大将军、是主人、是王。 这时,她在屋里为一个老太太仔细看病。 “婆婆,你要放松心情,别胡思乱想,你的媳妇儿是好的,为您三餐煎药,没有半句埋怨;儿子也是好的,在外立功,回家孝顺双亲;连孙子都比人家的可爱活泼,还有什么好烦心的?” “姑娘,你不知道,陈家的媳妇长得多漂亮,又乖又懂事,织起来的布啊,我们家媳妇织的拿什么跟人家比,怎么我们小二就是娶不到这样的媳妇呢?”老婆婆叹气。 “婆婆,照你这么说,我长得既不好看也不会织布,这辈子都别想嫁喽。”她看一眼站在婆婆身后的二嫂嫂,深感同情。 “不、不、不,灵枢姑娘,婆婆不是在说您,我的媳妇儿怎么跟您比,您是菩萨,是救苦救难、救命的玉面观音呀。”老婆婆连忙摇手。 “所以喽,婆婆,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想想二嫂嫂为您生了那么多个可爱的小孙子,陈家嫂嫂为了子嗣可苦恼着呢。” 婆婆想了想,笑开道:“姑娘说的也是。” “人呐,要知足,不然老天爷看不过去,会把你的幸福给收回去的。来,我给婆婆开药,你和清水服下,晚上早点睡,上了床别东想西想,我保证,三天之内,药到病除。” “谢谢姑娘。” “没事儿。” 曹璃提起笔,在纸上写下——羌活、防风各一两、柴胡七钱、川芎五钱、甘草五钱、黄芩(酒炒)三两,黄连(炒)二两。研成未,每次服二钱。 婆婆在媳妇的搀扶下离开,她看看门外,没病人了。 收妥桌上医书、笔墨,才想到里面稍歇一下,小小娃儿就进了门,见了她马上靠过来,伸手要人抱。 他脸上的肿块已经消退,成日往她这里跑,反正住得不远,爹娘也就由着他。 轩辕竟不在,他的话可多了,不像那日问半天,一句话都不肯回。 “姑姑。” 他叫小小,才三岁,话说不清楚,姑娘老叫成姑姑,弄到后来,村里大大小小的孩童见了她都喊姑姑,连妇人也跟着孩子喊她灵枢姑姑,她不讨厌这个称呼,这让她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份子。 也许,就这样落地生根了吧,能这样过一辈子,谁说不是福气。 她猜,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如果“先生”没说谎,父皇的确一道圣旨就诛灭了他九族,那么他有充足的理由取她的性命,但……他没有,对她而言,他从来就不是个危险份子。 “姑姑。”小小不满意她不专心听自己说话,扯了扯她的裙子。 “对不起,什么事?”曹璃抱起他,顺便检查他脸上的疤痕。 嗯,疤越来越谈了。 “娘叫你回家吃饭。” “又吃饭,小小怎么每天都来叫姑娘吃饭?” “因为……你是姑娘啊。” 她笑了。这是什么因为啊? 厨房里,王大婶也在帮她做饭,上回李嫂子看见她自己张罗的菜饭,吓了一大跳说:“这饭菜喂猪都嫌委屈了,怎么能拿来喂咱们的灵枢姑姑。” 就这样,她的大嗓门一嚷嚷,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手艺实在差透,于是,三不五时主举有大婶大嫂经过,不是给她送来饭菜,就是进厨房替她烧一顿热食。 他们待她好,也是因为她是灵枢姑姑,和小小一样,不因别的所求。 “今天不去小小家了。”她捏捏他圆嫩的小脸。 “为什么姑姑不去?”他勾住她的脖子,软软的脸贴在她脸上,他好喜欢姑姑身上的药香。 “因为王大婶要给姑娘做好吃的呀。” “很好吃吗?” 她用力闻闻,问:“闻到香味了吗?肯定是好吃的。” “小小陪姑姑吃。” 曹璃还没回话呢,小小的领子就整个被往后提,离开她的怀抱。 “你做啥?”她大喊,拉住轩辕竟的衣袖要他把小小放下。 “你做……”小小异口同声,但他回头,发现提着自己衣领的是大将军,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啥字含在嘴里,半天掉不出来。 “放开他啦,你会弄伤他的。”她拉不开轩辕竟,连忙用力槌开他的手臂,让他把孩子放下。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后,蹲下身,拍拍小娃儿的背问:“小小,有没有怎样?” 果然,灵得很,轩辕竟一出现,小小又变成哑巴。 曹璃叹气,拉起他的小手说:“乖小小,你先回去,告诉娘,说姑娘今天不过去吃饭,好不好?” 他怯怯地瞄了轩辕竟一眼,飞快点一下头,即转身往外跑去。 她站起来,看着他的脸,忍不住摇头。明明不是坏人,干么非要让人害怕? “以后对孩子,别这么粗鲁。” “他太重了!”他的口气不善,好像不小长得太重是某种罪过。 “抱他的人是我,关你什么事?君子服人以德,暴徒才以威势迫人。” 她又要同他争辩?太好了!笑隐隐升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好像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他就不由自主地开心。 十五日没见面了,她知道他很忙,没道理一见面就训人,可对他,就是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怨。 怨什么?怨他抢了亲,毁她清白,让她嫁不成轩辕克?应该不是……还是怨他抢了人,转身就走,丢下她一个人适应环境? 不知道,她的怨,毫无道理。 曹璃失笑。若真是有怨,也该是他怨她,毕竟……爷债子偿,天经地义。 住进这里多日,她从许多人口听到大将军的事迹,他的能干机智,他的勇猛威武,太多与他有关的故事在村子里流传。 他是好人,她再次确定,如果父皇重用的都是像他这样的人物,哪怕国家不兴? 轩辕竟凝望她。她瘦了!下巴尖了不少,皮肤也晒黑,听邱先生说,她每天都很忙,忙着教导年轻人辨认药材,忙着训练新大夫,忙着替村人看病……连小孩子都要来缠着她,缠得她头昏脑胀。 但即使她再忙,忙得没时间睡觉,每日仍精神奕奕地,做什么事都很起劲。 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没有旁人看他时的畏怯。 灵枢是个很勇敢的女人,邱先生曾经转述她的话,她说:“这个世界还有比后宫更险恶的地方吗?” 一句话,解除他所有的疑问。原来她连土匪都不害怕,是因为她在比土匪更可怕的地方待过。 “出去走走,好不?”他问。 “好,我带你去药铺子看看,那里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 “好。” 轩辕竟点头同意,浅浅的笑意浮上眼帘,曹璃回眸,触到他的温和表情,一怔,脚步没踩好,踉跄了下。 他直觉扶她,曹璃靠在他胸口,心一阵怦怦乱跳,顿时脸色红通通,羞涩而艳人。 她迅速站直,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就往外头走去。 他发傻,看着刚刚扶过她的手……原来这就是二弟说的,碰到喜欢的女人,光是触到她,就会心怦怦跳、呼吸喘急。 在她没看见的背后,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回神,他赶紧跟上她的脚步。 他们从屋后绕过去,那里有条捷径可直通药铺子,经过厨房时,她对王大婶打声招呼,说会马上回来吃饭,再往柴房走去时,轩辕竟看见尉迟光正脱掉上衣在帮她劈柴火。 看见他,曹璃走过去打招呼,“尉迟先生,不用再劈了,这些柴已经够我用到年底,你先休息,伯母的药已经配好,回去时,记得绕到药铺子里去拿。” “谢谢姑娘。”尉迟光朝她点头。 “说什么谢!我才要谢你呢,你给我打的獐子鲜美极了,邱先生爱得不得了,昨儿个回我三坛女儿红,今天晚上到我那里,咱们不醉不归。” 他们已经好到可以“不醉不归”了?他不在的十五天,他们一起做了多少事? 轩辕竟横眉竖目,一股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郁气堆上,目光变换,冷锐眼神射向尉迟光。 “起风了,擦擦汗,别着凉,受了风寒还得劳烦本姑娘开药。” 曹璃说笑着,从袖口抽出帕子递给尉迟光。 他尚未接手,半空中,帕子先让轩辕竟给劫了去。 “你在做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的行为。 “这举动不合规矩。”说这话的当下,他倒是没去想,自己抢人帕子一样不合规矩。 “我还以为,只有宫里才讲究规矩。”曹璃撇撇嘴。 “男女授受不亲是通行天下的规矩。”他着重申明。 “我以为旁人为我做事,流了满头大汗,我递个帕子回赠,才合规矩。”她和他争辩。 “你可以回赠他别的。”比如……一声谢谢你。不够的话,她也可以告诉他,他来帮忙“回镇”。 “这里的东西没有半样是我的,我也只有这身衣服和帕子了,难不成要我把这身衣裳送给尉迟先生擦汗?”她说得更过分了。 “谁说没有?你有两百箱嫁妆。”他反驳。 两人就为了这点无聊小事,开始吵起嘴来。 “忘了吗?强盗大爷,那两百箱嫁妆全被您抢走了。”他真是“贵人”呐! “我让人挑出来还你。” 轩辕竟赌上气。 “行,最好连我的大红花轿都挑回来,摇摇晃晃把我送到将军府。”哼!要还就还个彻底。 “就那么想嫁给轩辕克?”他的目光凝结在她身上,无明怒火往上攀升。 “为什么不?人人都想嫁呀,轩辕将军英俊帅朗、英雄豪杰、少年大器、精锐张扬、前途无限光明。我不嫁,岂不便宜了别人!”她拉高音量,故意证美。 他们在吵架?尉迟光不可思议地看着轩辕竟。怎么可能? 第一, 灵枢姑娘温柔婉约,从不对人大小声。第二,大将军不跟女人说话的,就是对钰儿姑娘也不会东一句、西一句,吵得这么大声。第三,在将军眼里,他们争的,能算得上一件事吗? 而他……看来还是他们吵这场架的始作俑者。 一团怒火加妒火蹭地窜上脑门,气得轩辕竟胡言乱语起来,“真可惜,你的清白已毁,你怎么知道轩辕将军还愿意迎你入门!” “那是托谁的福气?大将军,这事儿是不是该由您出面,代我在轩辕将军面前美言?”她反激回去。 “就算他愿意娶,你难道不怕遭到天下人取笑?”不经意的,话越说越重。 “取笑?这种事,我经验丰富得很,从小到大,哪个人见了我,不笑上几声,不过是难听的言语嘛,忍忍就过了,何况,取悦别人,不是好事一件?” “够了,不要再说!” 轩辕竟一吼,吼掉她的自嘲语言。 她并没有自卑,但他却被她的自卑言语拧了心。 到最后,他们没有去看药铺子,曹璃回去吃王大婶做的菜,而轩辕竟下了一道命令,让尉迟光随自己一起离开未秧村。 回到将军府后,他看二弟处处不顺眼,东挑衅、西挑衅,弄到轩辕克忍不住问他,“大哥,如果我让你痛打一顿,你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他瞪了二弟半晌,明白自己实在莫名其妙。 轩辕钰也受了波及,她兴高采烈邀轩辕竟出去逛逛,但他没心情。 “不然,咱们去骑马?”他没应声,从头到尾,她出了十几个点子,试着让他心情好转。 没想到,他烦过头,问:“你没别的事情好做了吗?” 害她气得嘟起嘴说:“不理你了啦!我要去找尉迟哥哥,他一定肯陪我出去玩儿。” 轩辕钰的挑衅没让他心烦,不多久,她刻意挽着尉迟光从他窗口走过,他亦无所谓,反而松了口气。 轩辕竟走回安前,拿起毛笔,久久,落笔书成“抱歉”二字。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夜半,他辗转难眠,起身,从将军府骑了马往未秧村飞奔。 一路上,他快马加鞭,追赶着天上明月。 待他回到未秧村时,又是夜半时分,整整十二个时辰,他没下马,也没阖眼。 未秧村里,夜不闭户,没有宵小闯空门,没有盗贼抢掠,这里的治安堪称全国第一。 推开曹璃的家门,他毫不犹豫地走到她的床边。 她睡了,睡得很安稳,像个娃娃似地,月光照进窗棂,他看着她的睡颜,那股堵的胸口的气松了。 拉过椅子,他静静坐在床前,什么都没做,单是看着她的睡颜,就感觉心情愉悦。 他喜欢她,喜欢到她和尉迟光太亲密时会不舒服,喜欢到一个小娃娃贴在她峰上,他也不舒服,他想要独占她,却发现她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救命菩萨,他不可能把她关在小小的空间里,自私地贴上“轩辕竟专有”。 但现在,她是他一个人的了,没有旁人和他争抢,这种感觉……真好。 他坐着、看着,直到第一声鸡呜,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放在她枕边,起身离去。 打开它,里面有两颗硕大的珠子,取出里面的纸笺,没写什么,只有两个整齐的字眼——抱歉。 她笑了,认得这个字迹。 不知为何,今夜,她辗转反侧、忧思难眠,心底有种诡异的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挠扰着,让她坐立难安。 曹璃走到书柜边,翻着药书,半天了,却连半个字都读不下去,于是放下书,她走进院子,看着结上薄冰的水缸里,浮着一轮亮晃晃的明月。 又是十五了,来到未秧村已经将近三个月了,如果文婆婆没猜错,父皇的事……也就这一、两个月了。 她从邱燮文那里得知,入冬以来,京城地面和邻近几省都没下过半场雪。 老人家们都知道,一冬无雪,明年准是蝗虫大作,秧无收、粮无种、饥荒临头,看来,老天爷要收人了。 今年各地官员已经好几个月没发俸禄,由此可见民间疾苦,宫内开支无度,部衙上下官员贪墨,国库亏空,民不聊生。 这是天谴呐,天怒者谁? 于是,人心惶惶,传言像风般吹送,政潮暗流汹涌。 皇帝做了好几场坛罗天大醮祈雪,天空却仍然不见半点云,高僧、名士,所有人提的方法全试遍了,天公依旧不作美。 皇帝找不到其他办法,只好向天下臣民颁罪已诏。 曹璃心知,政变即将到来,爷皇难保,她只求别让太多的百姓卷入当中,只求宫里的弟弟哥哥能保住性命。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不少。这么晚了,会是谁? 远远地,几个人抬着一张担架朝草屋方向走来,就着月光,她认出那群人当中有尉迟光、有邱先生,还有平时跟在大将军身边的几个人,清一色的黑衣、面罩,他们又趁着夜色去做什么大事? 上回,他们送被箭射伤的尉迟光来此;再上回,一群中毒的男人被架来就医,这次呢,又轮到谁? 尉迟光走近,他取下面罩,曹璃看见他脸上的凝重。 突地,眼皮子猛跳,跳得她心惊胆颤。架子上抬的是谁?说不出口的郁垒堆在胸口,一个念头跳上来。是他吗?不,她不猜,一个字都不猜。 她不等他们来到门口,反身,飞快跑回屋子,她全身抖如筛糠,心悬在嗓子眼上,她一面鼓吹自己冷静,一面从柜子里取出针、刀、剪子、药粉、参片……所有想得到的东西,她都找出来。 她才定到桌边,东西还没摆齐全,人就抬了进来。 她没猜错!看见躺在血泊里的轩辕竟,一个哆嗦,曹璃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匡啷一声,惊了自己。 他满身是血,触目惊心。 会死吗?她猛地摇头。不,他怎么会死?谁有本事弄死他? 他不会死也不能死,他们一个是玉面观音、一个是冷面修罗,谁也离不了谁。 离不了?他们已经离不了对方?是吗?是这样吗?她没搞错? 不对,此刻不能再想,也不宜再想这个,她是大夫,必须冷静。 曹璃定了定心,指挥大家,“两个人到厨房烧沸水,一个人去跟张大婶借酒,多烧两炭盆子,这屋里太冷,一个人帮我到药铺子抓药,还有……你。”她指了指尉迟光。“你去把他的衣服除下,被血凝住的不可以硬扯,用剪子剪开。” 话说完,她略略看过轩辕竟。他身上有两道伤口,一个在左腰侧,长三寸,一个在右手臂上,刀剑伤,伤口俐落,是高手所为。 她先到桌边开药方,交予旁人抓药煎药,然后跑到屋外,她深吸气、深呼气,白白的雾气模糊了眼睛。 她一拳一拳槌着胸口,压迫自己的心脏安定,她顾不得水缸里的水已结上薄冰,手伸进去,狠狠搓洗上面的墨迹。 看着屋里,她一甩头,奔进屋,在烛光边暖手,她不断喃喃自语,“千万别手脚忙乱,呵,先止血、再缝伤口、以参养气……” “灵枢姑娘,都弄好了。” “好。”曹璃回身到床边,深吸气、用力点头,她用两手紧紧压住伤口上方,血一时止不住,仍然从她的指缝流出来。“没事的,没事的,我可以止得住,一定可以止住……” 她的心脏紧紧在抽搐,她没发现自己的眼泪和他的血一样,不断往外流。 她的声音哽咽,还不停地对自己说:“我可以的,我是名医,这是小伤,我绝对可以治得好……”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她肩膀上,曹璃没回头,但她知道,那是尉迟光。她咬紧了下唇,咬出几分血腥味。 这是她第二回尝到血腥,第一次,她咬出的是他的血。 她的泪水滴到他唇边,还有意识的轩辕竟尝到味道,他勉强张开眼,动手擦去她的泪水。 “乖,不要哭,我没事。”他难得温柔,却没想过是在这种状况中。 “你不要动!你不知道你的手也有伤吗?” 居然对病人大吼大叫?她是个不合格的大夫,可顾不上了,她的心和他的伤一样,都得缝合上药。 一刻钟过去,她脸色苍白,汗水湿透衣襟,好不容易,才将血止住。 曹璃在轩辕竟身上插满银针,屋里的炭盆烧了起来,邱燮文也灌他喝下参汤,在尉迟光的帮忙下,除了亵裤他全身都脱光了,她检视一番。还好,除了这两处,其他地方的伤都是小事。 “先生,我没有麻沸散,但是我必须帮你缝合伤口,你忍耐一下好吗?等药煎好,喝下药,你不可以安稳睡一觉。”她咬紧牙关道,眼泪垂在颊旁。 “没关系,我不怕痛,你慢慢来,不要急。”他握握她的手,安慰。 轩辕竟很累了,可是,舍不得她的泪水。 曹璃没说话,拿起针线,开始缝那两道狰狞伤口,即使她的动作再俐落,他还是痛得不断出汗,但他不喊痛,在她眼光接触到他的一刻,他甚至还试着对她挤出笑容。 他从不对谁笑,也不为任何人的需要而笑,如今他笑,只为安抚她的焦躁。 终于缝好伤口,扎起纱布后,她累得几乎虚脱。 “你看起来很累。” 轩辕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她的,发现她的手冰冷,心底涌上一股莫名心痛。 “你不知道吗?恐惧最消耗体力。”她又能开玩笑了。 他咧开唇,吊起一抹笑。 一个被绑到土匪窝都能随遇而安的公主,竟然在面对他的伤口时恐惧,是关心则乱,还是……还是他是她重要的人? “灵枢姑娘,今夜要偏劳你了。”尉迟光、邱燮文,连同那些送轩辕竟来的士兵,把屋子彻底整理过后,一起退了出去。 曹璃坐到轩辕竟身边,用帕子替他试去汗水。 “明明是大冷天,还流了满头大汗,你是怪物。”她挪揄他。 “对啊,我好热,你的冰手可不可以借来一用,捂在我的头上。”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 “我的冰手很贵的,你要出多少银子借用?”说话时,她并没有抽开手。 “出个价吧,说不定我付得起。” 她叹气,深望住他,问:“你是去做什么事了,竟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句话他没回答,曹璃才猛地想起来,在立场上,他们是敌非友。 没关系,反正她不在意了。转身,把他扶起来,将熬好的药汁送到他嘴边。 “把药喝了,好好睡一场,明天就会好得多。” 他不怕痛也不苦,一口气,仰头就把药吞下。“我占了你的床,你睡哪里?” “都可以,地板也能睡人。” “那么冷。” 轩辕竟边说边打了个呵欠。 “我是大夫嘛,病了可以自己医。” “上来吧,床很大。”他拉了拉她的衣角,很没力气地那种拉法。 “我是姑娘家,你把我的名誉放到哪里去?” “我伤成这样,还能损伤你的名誉吗?快上来,我需要冰块来解热。”他眼睛半眯,药开始在他的身体里产生疗效。 曹璃摇头,替他拉好被子。“快睡吧,别管我。如果今晚没发热,你就熬过关了。” “别走……我要你陪我……”他的声音近乎呓语。 这具晚上,曹璃没上床、没睡觉,她给他扎针、给他试汗,虽然恐惧消耗掉她大部分体力,但她还是撑着,照顾他,直到天明。 天才蒙蒙亮起,两骑快马就进了未秧村,马蹄声惊醒了许多人,不多久,邱燮文和尉迟光领着客人在曹璃屋子前站定,未敲门,他们便迳自进了屋。 那是轩辕克和轩辕钰,曹璃认得轩辕克,她略点头,屋子有点小,来了客人,更显得拥挤。 看见躺在床上的轩辕竟,轩辕钰飞奔上前,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 曹璃皱紧眉头。好痛……她咬牙,替他觉得痛。 果然,这一扑,把轩辕竟给痛醒,他睁开眼,看见轩辕钰,轻点头。 “你来了。” “大哥,你哪里受伤?痛不痛,钰儿替你报仇……” 曹璃退开一步,把床边位置让出。 站在门边的轩辕克看见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是她!曹璃、静璃公主、灵枢姑娘?他无法相信,丽妃替他找的公主,居然是她! 难怪邱先生说,没娶到静璃公主是他最大的损失;难怪连不爱说话的尉迟光都说公主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阴错阳差呵……他竟然错过……感觉有一道视线射向自己,曹璃缓缓回头,当她的左脸转过来,轩辕克不禁倒抽一口气。那么美的女子,竟让狰狞作品给破坏了……太可惜! 她但知不语,太习惯这样的眼光。惋惜吗?说真的,她不需要。 曹璃朝他点了下头,走出屋外。她该去熬药了。 轩辕克苦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姑娘,大将军他还好吗?”曹璃一出屋子,邱燮文马上向前问。 “昨晚的情况还算稳定,我想大将军的身子底很好,倘若恢复很快,过不了几天就可以下床。”她对他安慰一笑。 “这次,多亏姑娘。”尉迟光说。 “没的事。” 她本来要转进厨房,走到半路,略一犹豫,又走回邱燮文面前。“邱先生,刚刚进屋那位姑娘是……” 他没多想,直觉对她说:“那位姑娘是大将军的未婚妻,名字叫轩辕钰,与轩辕克将军是兄妹。” 不该那么震惊的,但“未婚妻”三个字在措手不及间刺了她。他已经有婚约? 也是呵,那么冷的男人,若不是有未婚妻,谁敢对他这般亲昵。 揪了揪衣襟,她告诉息,很正常啊,他这样的年纪就算娶妻,也理所当然,她在惊讶什么?那女子娇俏可人,配上这样一个冷酷大将军很合适。 然而……话是这么说,她的心还是一波痛过一波,痛得她呼吸困难。 “那么,大将军叫什么名字?”她艰难地开口。 这话,早该问的,以前不问,是觉得不重要,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就像静璃公主,就像灵枢姑娘,不管哪一个,代表的都是她。 “大将军叫轩辕竟。”尉迟光回答。 “那他与轩辕克……” “大将军是轩辕老爷领养的义子,从小与克将军、钰儿姑娘一起长大。克将军擅文,许多献给皇上的计策都是克将军提出来的,他长袖善舞,很适合待在官司场应付大臣们。” “但领兵作战、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可是咱们大将军,一到战场上,敌人只要远远看见大将军,就会吓得腿软。上回,蛮夷守将看见大将军,吓得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呢,所以外面的人常说的轩辕将军,认真说来,指是的大将军而不是克将军。” 邱燮文早把她当成自己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如此呵,早就觉得轩辕克书卷气重,不像征战沙场的将军……早就觉得大将军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是个威吓人物……他根本不是什么贴身侍卫,而是货真价实的轩辕将军,除了轩辕克的长袖善舞,那个“诛九族事件”也是他必须隐身幕后,不能出头的主因吧。 毕竟,他早该死了。 所以父皇赐婚,是把自己赐给轩辕竟? 终于弄懂,难怪他得演出一场抢亲事件,有那样一个如花似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谁还需要一个丑公主? 幸好,她知道得早,心未陷溺,幸好……还早……她缓缓吸着气,勉力将微笑挂在脸庞。真是幸好……“我知道了,谢谢邱先生。” 她略略欠身,背过他们走进厨房。 曹璃把唇抿得紧密,泪水压在喉间,不教它们溢出去。幸好还早呵,幸好心还完完整整躺在胸口,没有失去,幸好她尚未伤心到难以挽回……记住了,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么都不是。 她压下起伏心潮,为他煮鸡蛋粥,他得吃点东西填填胃,才能再喝药,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么都不是……烧了柴、暖了锅,她尽心尽力地替为民为国的大将军熬药煮粥。 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么都不是……在暖暖的大炉灶旁工作了那么久,添柴扬火,可,好奇怪。 她的冰手还是暖不起来。 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么都不是……她把熬煮好的药和粥放在盘子里,往屋里送,走到院子时,发现尉迟光和邱燮文已经不在院子里。他们……屋里传来邱先生的声音,她走近,站在门口边,犹豫着该不该进屋,或许他们在讨论大事,她这个“敌人”出现,不合宜。 踌躇间,她听见轩辕竟发话。 “二弟,章先生已观出天象,预估十日之内天必降下大雪,你速速进宫清旨,说你愿代皇上祭天祈雪。” 皇帝的身子早就受不了冗长的仪式,做过几场醮事、颁布发圣旨后,主不愿再理会这事,即使民间闹得沸沸扬扬,散播着不利朝廷的谣言。 现下,轩辕将军愿意出头为皇上分劳,就是沈知清,他也会乐观其成。 “真的吗?太好了,这场雪大家都等得太久。” 轩辕克一击掌道。 “待大雪一降,邱先生就到处散播歌谣,务必将轩辕将军的名望推到最高。” “是,大将军” “尉迟光,你带着昨夜我偷回来的兵符去南军大营,我们必须把乐将军拉到我们这里,再过不久,就会派上用场。” “如果乐将军采观望态度,不肯服令呢?” “那就说服他们按兵不动,两不相助。” “沈知清不会发觉丢失了兵符吗?”尉迟光担心对方已经先一步有了动作。 “不会,我放了枚假令符,他没领过兵,绝对分辩不出令符的真伪,待歌谣一传开,你就动身吧,这件事虽不急。却也不宜拖延。”他要把每一步都安排稳当,不准任何意外发生。 “是,大将军。” 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他果然才是真正的轩辕将军。曹璃自嘲,她还颇有几分识人之明。 听着他们论事,她停要屋外,不愿意进屋。她仍然记得,自己是皇帝的女儿,她与他是敌非友。 “大哥,刚刚那个女的就是静璃公主啊?” 轩辕钰问。 “对。” 轩辕竟回答。 “都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大哥怎不赶快把公主送回宫里?当初不是讲好,要用她让沈家面上无光,羞辱当今皇上吗?若是再继续拖延下去,别说百姓,就是宫里都懒得找静璃公主了。”她一点都不喜欢那公主待在大哥身边的感觉。 “我知道。” 他早已改变心意,不想用她去羞辱谁,不想再把她从灵枢姑娘变回静璃公主,最好大家都忘记静璃公主,最好她一直待在这里,待在他身边。 但这个话,他现在不说,目前,他没有力气说服钰儿喜欢灵枢,所以不能替灵枢制造麻烦,钰儿有多任性,他心知肚明。 屋外,曹璃手脚发寒,全身寒毛竖立。他知道……他居然说他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一个失节的公主回到宫里要怎么生存下去,只在乎自己的政治目的? “大哥,静璃公主回宫,只有死路一条,为了皇家名誉,皇帝一定会赐她五尺白绫的。” 轩辕克反对。 轩辕竟且笑不语。他不担心二弟所担心的,因为他不会让皇帝有机会赐下五尺白绫。 曹璃静静地等着,她在等待轩辕竟回话,等他说“我同意”,可是,他等了好久,他始终没发出半点声响,她没看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胸有成竹,以为他正计划着如何将她送回去。 好冷!丝丝的寒意从肌肤侵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地在她心底滋生蔓延,一寸寸在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脑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死寂。 唉——深深的、无声的叹息,曹璃面容浮上一抹凄楚笑意。 是她想得太多,还以为他对自己有情,怎知,两颗明珠算不上什么? 端起面容、深吸气,她是公主,再大的悲苦,她都不允许自己脆弱无助。 敲开门。第一次,她懂得何谓举步维艰。 绑了石块的脚跟,每走一步都是疼痛难当,她强抑着心痛,把药放在桌上,她不看轩辕竟,直接绕到邱燮文面前,轻声嘱咐,“先喝粥暖胃,再吃药,半个时辰后,服参汤,参汤在厨房炉子里煨着,劳烦先生了。” 她没等邱先生回答,就转身离去。 一出大门,她低着头快步前行,力气早已透支,可她不准自己停下。 她终于明白,明白他为什么迟迟不对她下手,还任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他的报复手段,比杀她剐她更狠呐,他要她的命、也要她的名节,他要她死得像污泥里的狗……是父债子偿吗?要她替他全家赔命吗? 如果是的话……她没有反驳的余地,好,五尺五绫他来给,她愿意爱,他要她的命,她的眉头绝不会皱。 只是,她要以灵枢姑娘的身份死去,不要辱没了皇家威仪,不要连死都死得污秽不堪。她本是洁身而来,就该干干净净死去,她不计较天地欠她的,但计较自己不负父母双亲……“姑姑。”小小和他的哥哥牵手迎面走来,小小看着她,立即展开双臂,等着让她抱起来。 她心底装了事,没发现他们。 “姑姑,你去哪儿?” 他们错身,小小追在她身后,但她走得太快,三岁小童追不上。 曹璃快步飞奔。她很累了,彻底照顾病人,一夜无眠……她不停喘气。好想闭上眼睛,关起耳朵,好想就这样睡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假装她和轩辕竟仍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怎么能停,她不可能被抓到,不能被送回宫里,即使这是她欠他的,即使她非还他一条命不可。 “灵枢姑姑。” 曹璃听不清在背后叫喊自己的人是谁,只顾着埋头疾走。 眼前的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这样冷的天,她却让冷汗早湿透的衣衫,凉凉贴在身上,无顾那沁骨的冷。 然后,她听到几声惊呼,他们此起彼落地喊着灵枢姑姑,怎么了?要来抓她了吗?她来不及回头,就坠入一片无底深渊…… 第五章 大清晨,药铺子里工作的人们已忙了好一阵,火起了,熬汤炼丹的锅炉热了,几个冻得手脚发冷的人看见黑炭燃起火红光芒,连忙凑过去。 “这贼冷的天,偏不下雪,明年呐,日子可难过喽。”男人一面烤着火,一面跳着暖身去冷。 “都说了,是天谴!老天得收了这个奢华无度的皇帝老儿,百姓才有好日子过。”老先生摇头叹气。 “怕是天未收走皇帝,先收走了几万个无辜百姓,这么冷的天,那些买不起煤炭的穷人家不知道怎么过呦……” 百姓对皇帝的怨早已一发不可收拾,几日前,轩辕将军奉旨进入龙天寺,代皇上向老天祈雪,百姓们心底才多了那么一丝希望,盼将军替百姓求来好年。 “咦?” 一个在切参片的年轻人揉了揉眼,脖子往前一采,眼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筛子上那片薄薄的、鹅毛似的雪花。看错了吗? 他伸手去碰,手方碰上,晶莹剔透的雪就化掉了。 还来不及吸气,又是一片,年轻人还来不及咧开嘴笑,接着又来一片。 一片、一片、一片……“雪啊!”他扯着嗓子眼大叫,“下雪了、下雪了--” 瞬地,纷纷扬扬地,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白雪落了下来。几乎是同时,从远处各地传来人们的欢呼声。 “下雪了!下雪了!” “太好了,咱们的荒年让轩辕将军给救了!” “下雪了……” 女人们从屋里出来,伸着手,接住片片雪花,看它们在掌间化开,脸上说不出的欣喜,男孩们乐得脱掉棉袄,在雪里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 “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来显灵,派了个轩辕大将军,救苦、救灾、救百姓。” “桃花开、李花开,庄稼丰收年年来,轩辕将军双手高高拜,老天降雪乐开怀。” 这些歌谣,不只在未秧村里流传着,也在雪花落下那刻,同时在全国各地散播开来。 正在厨房里煎药的曹璃听见了。这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所有事儿全教他料中,全在他腹里的计划中。 这下子,皇帝办不到的事,“轩辕将军”办到了,谁还不把轩辕将军当成天神膜拜,就算嘴里不敢说,怕有许多人都在心底暗暗祈祷着,让伟大的轩辕将军当皇帝。 细细滤过药渣子,她将药碗放在盘中,低着头,把药送进屋里。 这屋子是轩辕竟的,不豪华,但占地很大也很干净,比她的屋子要好上百倍,更少在这大雪天,雪水不会从缝隙中渗出来。 她的屋顶该补补了,上回尉迟光说要替她把屋子修一修,她婉拒了,心想,反正也住不来多久,何必劳烦人家。 她不知道轩辕竟什么时候要送自己回宫,不愿猜也不想问,总之……随遇而安吧,碰到状况就闯闯看,闯不过,便是命了。 曹璃只是笃定着,要是那天果真到来,她会死,死在这个她一心认定的仙境,而不是金瓦红墙的皇宫里。她绝不让世人讥笑,绝不让父皇忍受不得不赐死女儿的悲哀……那日她昏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尉迟我家里,他们没对话,但他看透世情的锐利双眸,透露出淡淡悲悯。 尉迟光的悲悯是不是代表,他们商讨的结论是要送她回宫?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等轩辕竟的伤口痊愈,等这里的人不再需要灵枢姑娘? 曹璃摇头。猜想于事无补,只会让她失去沉稳,这个时候,她必须更加镇定。 轩辕已经可以下床活动。 他穿着秋香色的长褂、棕色的夹袄,脸上还有着分苍白。 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才一会儿工夫,地面上就积了寸许,银装素裹的世界,空气清新,他挪到檐下,双手背在背后,看着。 枝头上的几朵新梅,钰儿勾住他的手,笑着、说着话,气氛融洽。 他,并不是对每个人都严厉。 “大哥,尉迟哥哥在忙什么呀?这回我来,他都不理人。”轩辕钰嘟嘴。 “他敢不理你,我找他算帐去。”轩辕竟笑道。 “是得算账,他答应教我轻功的,说话不算话的坏家伙,我本来想跟尉迟伯母告状,可她身子骨不好,我不想惹她烦恼。” 下回被逮到,她非得跟尉迟哥哥大闹一番不可。 “钰儿也懂替人着想了?” “我、我一直很懂得呀,尉迟伯母老说我乖巧懂事。”说到尉迟伯母,她眉开眼笑。 “那是她特别疼你。” “知道啊,我也特别疼她,我答应过,要好好孝顺她的。”她也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尉迟哥哥,偏那个人像块木头,人家疼他,他都不知道。 “说到要做到。” “知道,信守承诺是很重要的事,大哥教了我几千次啦。”她扁了扁嘴,随口敷衍。大哥最爱长篇大论,可她就是不爱听那些,她喜欢谁便喜欢谁,不喜欢谁便不喜欢谁,说过的话,做得到就做,做不了顶多说一句办不到,哪那么烦啊。 “知道就好。” “大哥,尉迟哥哥会一辈子跟在你身边吗?” “不一定,哪天他飞黄腾达了,会有自己的路要走。”谁都不会跟谁一辈子,亲人亦同,这个道理在他一夕之间失去家人时,就知晓了,可是……他现在有了想要用蛮力也要留她一辈子的女人。 想起那夜、想起灵枢的眼泪,想起她失控对他吼叫,他的心,甜了。 “这样啊……”如果大哥没骗人,到时,她嫁给大哥,尉迟哥哥又没跟在大哥身边,见不着尉迟哥哥,她的心会怪怪的呀! 想到这里,她心闷。 “在想什么?” 轩辕竟敲敲她的额,他疼她、宠她、照顾她一辈子,从他进轩辕家大门那天,他就对上苍发誓,要倾全力照顾这对弟弟妹妹,不管她要求什么,他都不拒绝。 轩辕钰抬头,发现曹璃端着药走来,连忙喊住她。“灵枢姑娘。” 她不想过去的,但钰儿姑娘快了一步,跑到她面前。 “灵枢姑娘,你上次给我的雪樱霜还有没有?” “有。” “再给我一盒吧。”雪樱霜真好用呢,好多人都说她最近变白了。 “是,请钰儿姑娘到药铺子里去拿。” “我去啊?药铺子那么远,我得看顾大哥,哪有时间……还是你帮我去拿,明几个送药过来的时候,一并交给我,好不好?” 她的口气带着浓浓的撒娇,让曹璃难以拒绝。 “是。”她略微点头。 “谢啦。” “这是大将军的药,我放在屋里。”她点头示意,不想对轩辕竟说话。 曹璃转身进屋把药摆好,不一会儿她从屋里出来,发现钰儿姑娘已经不在,而轩辕竟挡在她面前。 不乐意看他,她想绕过他走开。 他挪了双脚,仍挡在她面前,她换方向,他一纵身,又挡住。 轩辕竟低头看她,嘴里带着笑,“你在生气?”肯定是!都多少天了?她熬药、换药,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却从不用正眼看他。 她有生气的权利?曹璃撇了撇嘴,冷笑。 “我得罪你了?”他的声音难得温和,暖暖的眼光盯住她。 “岂敢。”她背过他,不愿视线与他对上。 “我做错什么事?霸占你的床,还是让你忙到累昏?”他调侃。 他哪会做错?连老天几时要降雪,他都知道,简直和神仙差不多。 见她不回答,他继续唠叨,“你身子好点了没?其实这些琐碎的事,可以让别人来做。” 他是关心她的,但她把他的关心界定为虚伪,再也不愿付出信任,即使他的眼光和以前一样,教她安心。 曹璃走出檐下,风力逐渐变强了,夹杂着淡淡的梅香直扑门面而来,仰起头,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片片雪花落在脸庞,一股无可双拟的清新润进肺腑,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试着平定心头的蠢蠢欲动。 轩辕竟跟着她,走进雪中。 “我欠你一句谢谢。”走到她身后,他动手拂去她肩上的雪。 这几日,他虽在病中,但门户川流不息,有太多事需要他做决定,他相信,状况就在几日里。 “只是大夫的本份。”曹璃还是回了他的话,她不占他的谢字。 “那日你昏过去,是尉迟光救你的,你对他,有没有心思?”他凝神望她,期待起她的答案。 他一心试探,但她背对着他,没读出他的想法。 “你对我有恩,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替尉迟光作这个主。” 他加重口气,深幽目光迫视,硬要逼出她的答案。 曹璃转过身,脸上带着愤然。对他而言,任何人都可以是礼物,都是助他行事的一枚棋子?可惜,她要不起尉迟光,她能要的,只有五尺白绫,和千古恶名。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向你追讨恩情。”再深吸一口气,她强逼自己抬头,强迫自己神色宁和淡定,敦他看不出她的惊慌失措。 她要尉迟光? 轩辕竟向前一步,扳过她身子,气势迫人,话自齿缝间迸出。“对,你可以。” “你在尉迟光吗?” “我要……选择自己怎么死。” 要死,她不以曹璃之名死,她的清白不能坏在这个处处权谋的男人身上。 “你果然听见了。”他后退一步,神情肃然,薄唇微抿。 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凝重,她不要尉迟光让他松口气,但她窃听军情大事,让他重了心。 他能信任她吗?现在是没机会,如果让她离开村子,她会不会把他的身份、他的谋划泄露出去? “是。”她不替自己辩解。 “你知道自己偷听到的是什么?” “谋国?篡朝?问鼎天下?轩辕竟,皇帝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当。”她冷笑。 “我没说皇帝好当,但不好好当,苦的人不是一人一家,而是举国百姓。” “高调的话,人人可讲,未坐上龙椅,都胸怀大志,一旦坐上了,权势迷人,百姓的苦,苦在千里远。” 曾经,她的父皇也是个热爱天下百姓的皇帝,她曾亲眼见他在御书房里,彻夜批奏章,若不是迷上丽妃,若不是为五石散所苦,他会开创盛世,会是万民景仰的好皇帝。 一步差,步步错,差错了天下,背负了骂名,以前,父皇真的不是这样的。 “你凭什么认定所有人都同你父皇一样?” “他只是被迷惑,无法自拔。” “身为皇帝,怎能连小小的诱惑都抵挡不了!” “你怎么知道那只是-小小的诱惑-”五石散是毒,却毒得让人似神仙,毒得令人但愿长醉不肯醒。 轩辕竟不语,但脸上的自信与笃定,就是会莫名地让人相信,换他当皇帝,他会勤政、会爱民、会整肃吏治、会以法治国。 所以,说服她的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他的神态表情。 低了声调,她软下口气道:“曾经,我父皇是个好皇帝。” “我知道。”他同意。 若非如此,他的爹爹就不会士为知己者死,就不会以身报国,临死,还殷殷嘱咐儿子好好念书,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以前,我不屑周幽王把亡国的责任推卸褒姒,现在我居然能够理解他为何会戏诸侯于烽火台,当立场不同,看法就随之不同。”人总是能找到理由原谅自己,把过错推给别人。 “你的立场是什么?”轩辕竟追问。 “我是静璃公主,说什么都要维护大曹天下,可现在……我不确定了。” “不确定什么?” “念璋皇弟年纪那么小,倘若他登基,掌权的定是丽皇后和沈宰相。这几年,国家会快速颓圮,沈家不能卸责,假使让他们继续把持朝政,国库虚空,他们必然变相加税,上效下尤,百官联手贪渎,只怕百姓的日子……”话没说完,她眼底闪过晶莹。 轩辕竟的学生瞬地落下,笑意跃上唇角。她是个明事理的女人,知道该把千万百姓放在第一位,这样的她,他衷心信任。 “所以你也明白,你的十五皇弟并不是当皇帝的适合人选?” “是。”她点头,点得勉强。虽然他说的是不争的事实。 他很高兴,她同意自己。“你说得对,皇帝不是个轻松的工作,但一天在位,就必须战战兢兢、夙夜匪懈,片刻都松懈不得。” “即使这么辛苦,你还是想当皇帝?”曹璃反问。 “如果没有别的选择,我会当。”这是他对父亲的承诺,也是他必扛的责任,他答应过父亲,以天下百姓为己任。 曹璃若有所思,喃喃低语,“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河空自流……真不懂,为什么人人都想当皇帝?” “男子的天职是开拓与征战,女子的天职是庇佑和守护。也许征服一个国家、征服千万百姓是所有男人的梦想。” 交谈间,几匹黑色快马自远而近,为首的是轩辕克。 来得这么快?不是才下雪,他竟迅速自龙天寺赶来。 曹璃不知道,昨儿夜里,京城就开始飘雪,法师主持过谢典后,轩辕克就一路飞驰进村。 他下马,大步旆轩辕竟方向走去。“大哥,好消息,永宁皇帝驾崩了,朝廷传来消息,由皇十五了曹念璋登基,现在整个宫廷都让沈傅超的人马把守着,谁都不能进出。” 他的好消息听入曹璃的耳里,有如被雷霆万击上,瞬间的痛,打得她头昏脑胀,张口却呼叫不出救命。 已经死了……她知道父皇会死,早知道了,她很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对于死亡,却是再多的准备都不够!她揪紧衣襟,承受着扯心裂肺的疼痛。 “大将军,我们都准备好了。”一名青衫男子,满脸都是抑不住的兴奋。 她望着一群人不明言却表现得张扬的快意。 可悲呵,父皇的死竟是旁人嘴里的好消息,百姓不懂,难道他们不明白,今日朝政腐败,始作俑者是沈知清,父皇只是代罪羔羊? 可,争论这个有何用,沈知清毕竟是父皇一手提携出来的人,如今树大干粗,再也无法拔除。 “禀大将军,我马上去找乐将军,一定尽力说服他按兵不动。”尉迟光向前一步,他鲜有表情的脸上,今日也带着掩藏不住的兴奋。 “好,你去,记住,务必完成任务。” “遵命。”他拱手,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是不是由我们这里先出兵,控住宫里局势。”邱燮问。 “不,再等等。”轩辕竟按下众人的情绪。 “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曹念璋才刚继位。局势尚且不稳,动手是最合宜的时机。”邱燮文急问。 “再等,沈知清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他很快就会出手。”他说得莫测高深。 “出手?大哥的意思是……” “你以为沈知清会让大曹延续下去?”他话中有话。 “改朝换代?”轩辕克问。 这四个字不只震撼了满园子的男人,也震撼了站在廊下的曹璃。沈知清不只擅权,还要坐上龙位?狼子之心呵! “大哥怎么会知道?”轩辕克太震惊,他以为沈知清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当幕后皇帝,没料到他会想取而代之。 “我盗兵符那日,在木箱里找到一件龙袍。”轩辕竟回答。这件事,他也是始料未及,所以在病床上这些天,他又重新布了局。 “沈知清连女儿都出卖?”有一点明白了,丽皇后为什么极力拉拢他,看来她和她父亲之间,不只是嫌隙而已。 “如果不是出卖女儿,谁会把一个千娇百媚、才华洋溢的女儿给送进宫里?放心,沈丽华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她嗅不出她父亲的阴谋,怎么会千万百计把你兜在掌中。”轩辕竟微微一笑。 “我马上进宫,去给丽皇后……一点安慰。”轩辕克一哂。 “你是该去,但晚个几天吧,这回,我没估错的话,沈知青必然会先一步找上你,你必须表面上同他合作,然后帮着沈丽华,暗地扯沈知清的后腿。” 从一开始,轩辕克在朝廷始终表现出对名利、官位不感兴趣,皇帝要升他的官,他只想带兵打仗;宰相要送他肥缺,他说志在疆场,愿为百姓做事,不求回报。 他出口论语、闭口春秋,在官员们眼里,他是个没有野心的酸儒,是头只会低头磨磨的笨驴子,能办好差事,全托上天鸿福。 他不营私结党,从不试着扩张自己在朝廷里的势力,这样一个人,不但博得好名,拥有百姓爱戴,也因为他淡泊名利,把圣贤的话揣在怀里,让沈知清对他少了戒备,相信他没有篡位的意图。 “大哥要我让沈知清的野心提早现形?” “可以的话,让他们父女先斗上一场,最后让沈知清略占上风,到时,我们再打着清君侧的旗帜,光明正大讨乏伐贼。” “说得好,天底下还有谁的声势比轩辕将军更盛。” “今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先好好庆祝一番。”扬手吩咐,轩辕竟脸上带着愉悦笑容。 “没问题,好酒好菜。夜晚不醉不归。” 曹璃淡淡看着他们,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她不能说他们做错,她明白念璋皇弟和沈知清都不该当皇帝,也明白大曹的时代,早在父皇迷上五石散之后,就结束了,只是……抑不住心底哀恸,茫然垂眸,她盯住自己的指间发呆。 转身,她从园子侧边离开。 走不远,轩辕克追了上来。 “静璃公主。” 她回眸,见他一身白衣飘飘,除尘若仙,长发束在半月冠里,用一支银簪固定,丰神俊朗,神态飘逸。 这样的男子,为什么也热衷追逐权势?她不懂,权势有何迷人之处?惹得天底下好男子争相追逐。 不过,她总算想通了轩辕竟的话,眼见不能为凭,轩辕克果然不是罔顾道德的奸淫之徒。 曹璃欠身。“将军认错了,这里没有公主。” “或者,我也该称你一声灵枢姑姑?”他似笑非笑,眉目间温润如水。 “将军有事?”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我要感激奶娘救大哥一命。” “本份而已。” “姑娘还记不记得,颐启园皇上赐宴? 我曾见过姑娘一面。” “没想到将军心中还有皇上。”曹璃淡笑,微微地衔起一抹冷意。皇帝驾崩的“好消息”不是他快马加鞭送来的? 轩辕克扬眉,有趣地审视她的脸。还以为她在后宫,生活处处压抑,就算不卑微,至少柔顺谦和。 “姑娘所言差矣,永宁帝为王,我为臣子,心中自然有皇帝,至于是褒是贬,就得看天底下的百姓对先皇的评价,以及史官的笔判了。” 他堵了她。 她明白,当皇帝的死讯成为举国同庆的好事时,足以证明这个皇帝当得有多失败!就算可以用权力、用严刑,让百姓闭嘴、不敢妄议朝政,却没办法阻止他们脸上自然展现的喜悦。 只是,那个人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永宁帝,还是她的父皇。 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备受疼宠地坐到他腿上,听他念书给她听的父皇啊。 曹璃颓然闭上眼,再睁眼时,低声问:“将军将军还有其他事?” “我有一友,数日前病了。” 他提到病人,她就不能拂袖而去,身为医者,无法漠视患者的痛苦。“将军要送他过来?” “他的病日益沉痼,怕是无法忍受舟车之苦。” 她顿了顿,问:“他有何症状?” “他头面青黑,经常发汗且汗如雨下,经脉处会发出疼痛。最近几日,经常陷入昏迷之中。” “他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对的东西?” “没有,他的三餐都是夫人亲手准备,他与夫人鹳鲽情深,不至于……” 曹璃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那么,他身上可有伤口?” “有,他的脚曾被尖锐物穿透,但那是意外,当时我在场,我帮人把东西拔出来时,血是鲜红色的,不是中毒。” “我没说他中毒。” “可许多大夫都说他中毒,不断换大夫诊治,却越医病越沉。” “那不是毒,但病的确是由他的伤口而入,经脉络行遍全身,听你的描述,他已陷入重症,我先开药,能不能救活,就看天命了。” 明知道机会不大,只要有一分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还请姑娘一试。” “在这里?” “姑娘尽管开方子,在不会记得住。” 她看他,带着试探意味。“好,我只说一遍。江漂炒过、龙盘、强盘各五钱,雄黄一钱、蜈蚣一对,加巴霜五钱,烧饭为丸,朱砂为衣,丸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若病人不能进药,就以水化开,吞服。” 轩辕微微一哂,开口复诵,“江漂炒过、龙盘、强盘各五钱,雄黄一钱、蜈蚣一对,加巴霜五钱,烧饭为丸,朱砂为衣,丸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若病人不能进药,就以水化开,吞服。姑娘,在下记得可对?”他一字不漏,将药方子背出。 真教人惊讶的记性!曹璃在心底暗暗佩服,这对兄弟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对,但将军不必麻烦,走一趟药铺子取药即可,前几日,我们才刚备下这副药。” “在下替友人向姑娘谢过。”他目光中带着敬佩,再次见面,似乎不再感觉她脸上的疤吓人,这回,他看见她充满智慧的眸子、她的稳重内敛、她的聪颖,甚至她的……美丽。 很奇怪,有这种疤的女人,竟会教他觉得美丽? “请将军派人随我去取,务必尽快将药送至病人手里。”她叮嘱着。 “不必另外派人,在下就随姑娘去取药。” 曹璃颔首,让他跟在身后。 “我明白姑娘心里的苦,委屈姑娘了。”轩辕克突如其来的话,让她一怔。 委屈?他指的是什么?她没有接话。 “抢亲是不得己的计策,当然,嫁妆是很大的诱因,我们必须储备更多的军饷不可。大哥担心,北方突厥蠢蠢欲动,眼下朝廷根本不可能拨出任何款子给军队,再加上沈知清的政变,就怕到时,国未安,敌人已挥兵南下。”他试着解释。 曹璃叹息,“没关系。”她并不想嫁入将军府,早在被抢来的时候,她就不指望能被找回去。 “我们本意借此事让皇上降罪,就算沈知清能逃过,沈傅超恐怕没这么容易,若能将他打入刑部大牢,那里有我们的人,就能轻易剪除沈知清的羽冀,没想到皇止竟然只是对沈傅超斥喝几声,便没了下文。” “当然,父皇已经离不开沈傅超贡上的毒品。”人人都明白毒物害人,让人六亲不认,偏偏一旦沾上,就脱离不开。 “你也知道皇上中毒?”轩辕克讶异,还以为放眼天下,这件事只有他们清楚。 “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将此事奏知皇上,早早把沈家父子入罪定识?” “奏了,但明里暗里死了几个御医,御医们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话,连我请父皇停服五石散,也被父皇责罚不得觐见,等我再见到父皇时,他已病入膏盲。” 她连五石散都知道!“你的医术高明,为什么不试着出手医治?” “这毒最可怕之处在于,病人明知道是什么东西让自己致病,却无法离开这些东西。如果寻常百姓人家还有救治希望,捆了、绑了、断了五石散,再慢慢调养身子,快则半年,慢则两年也就能痊愈。偏他是皇帝,谁敢捆他绑他,敢违反他的意志?最可怕的是父皇听信丽皇后的话,认定五石散是神仙妙药。” “你的意思是……皇上也知道是五石散让自己发病?” 据她所知,“初时不知道,后来就算明白,却再没办法控制。” “这个东西得防,千万不能让它流入百姓家里。” “放心,五石散太贵,不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东西。” “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摇头,她无法评论。 “总之,国家局势已走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姑娘就不必多想了。姑娘安心在这里待下来吧,世间早已经没有静璃公主,只有一位玉面观音、灵枢姑娘。” “大将军不送我回宫了?”她还以为,为与丽皇后示好,轩辕竟会将她送回宫去。 “姑娘想回宫?”轩辕克皱眉。这么灵慧的她,怎想不到回去会碰到什么事? 并不知道她和轩辕竟有过争执,他直觉道:“现在宫里情势不明,皇上驾崩,丽皇后主持大局,回宫绝不是好选择。况且,大哥早已决定把姑娘留下来。” 他早已决定留下她?那么,刚才为什么不把话挑明说,要任由她误会? 当下她点头,给了个微笑,表示了解。 这个笑,让轩辕克看痴了,顿时心里有了决定。 “将来大势成局,姑娘今日所受的委屈,轩辕克在此发誓,绝对百倍偿还于姑娘。” 曹璃摇头,心定。“不必了。”这里的生活对她而言已是幸运,她不是个奢求女子,眼前这样,就行。 他们走到药铺子,她到柜里找出药丸,再开几味药帖、添上外敷药粉,交给轩辕克,临行前,再三叮嘱,“请将军务必快送达,若起药效,病人能坐、能食,请他赴未秧村一趟,让灵枢为他诊治。” “记下了,谢谢姑娘。”他拱手,奔驰而去。 轩辕克将药纳入怀间,飞身上马,催马扬鞭,才转过身,脑海里便浮起灵枢姑娘的姿容,他温和的笑脸多了几分热烈。 果然是了个不起的姑娘!难怪邱先生要说,这个抢亲抢得好,替他们未秧村抢回一块宝,偏偏璞玉非人人能视,让她在宫里委屈多时。 再次挥鞭。其实……他并不介意娶一个丑姑娘。 轩辕竟发落好所有事情,将新布局告诉邱燮文之后,一转身,发现曹璃已经不在。 很难过吧,大曹的天下将尽,她是大曹的公主,怎能不黯然神伤? 进屋,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册子,里面专谈毒物,那是很多年前一个高人送的,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如何讨女人欢心,送女人东西更犹如大姑娘上花轿,人生头一遭,不过……能暂时分散她的伤心,总是好。 他把册子纳入怀里,准备到曹璃的小屋,把礼物送出去,没想到才出门就迎上轩辕钰的臭脸。 “你干么又派尉迟哥哥出远门啊?这下子,我得多久才见得着他?”她嗔道。 “不会太久。” “你唬人,不管、不管……” 轩辕克被她闹了好一会儿,等到能脱身时,四处都找不到曹璃了。 所有人全聚到村中广场,杀鸡宰羊,美酒佳酿,不是丰收节庆,而是为了永宁帝的驾崩庆贺。 这在外头,是要杀头的,但这里有坚固的堡垒保护百姓的自主行为,他们可以大哭、大笑,可以批评朝政,可以骂遍贪官污吏,没有人会将他们入罪。 邱先生告诉过她,未秧村里有许多人是罪臣的家属,有的要发配充军,有的要被卖为奴,有的是在刀口下,被大将军救下的。至于所谓的罪臣,根本是莫须有的罪名,他们唯一的罪就是清廉,是不肯与沈知清同流合污。 自从沈知清擅权,每年都有大臣因为不屈服他而入罪,这些有才能、有知识的人,往往莫名其妙被牺牲。 幸而,大将军在刑部安插了心腹,让许多有心为国家做事的好官得以存活,就像上次那位能观天象、预告十日必有大雪的章先生,他以前在吏部任职,只不过一句多话,“天有异象,是在向皇上示警,须防身边小人奸佞。”就被判妖言惑众、斩立决。 因此在未秧村里,有能力才干、学富五车的人,多得是。 邱先生也告诉过她,有关轩辕竟的身世,所以她明白,他也是沈祸的受害者。 这样,就不难理解百姓对父皇的怨恨了,他的昏庸造成沈祸,他的圣旨斩杀太多不该杀的人,于是民间疾苦、民怨沸腾。 她喜欢这村里的人,但她不会去参加这样的庆祝会,对他们而言,死的是一个昏庸帝君,但对她而言,死的是她唯一的至亲。 悄悄地,曹璃穿着一身素衣,清香冥纸,走到没人的草原地,向东跪拜。 “女儿不孝,不能随侍父皇身边,以至小人猖厥、危害亲爹……” “大将军,村里有奸细,守将和几个百姓将她抓住了。”穿着灰色兵服的男子走向轩辕竟,在他耳边低语。 “什么奸细?”他皱起浓眉。这里的防护做得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出现奸细? “灵枢姑娘穿着丧服朝东跪拜,咱们的人瞧见问了,她说她在祭拜死去的永宁帝。” 村里有部分百姓痛恨皇帝、不知灵枢身份来历的他们……不好!轩辕竟心一惊,转身向邱燮文交代几句话,起身,施展轻功,匆匆向摹方向奔去。 他到的时候,看见曹璃被十几名百姓团团围住,有人打她、踢她,还有人拾起地上的石头往她身上砸。 当嗔恨蒙心遮眼、怒火一激,众人仿佛暴徒附身、口不择言,早忘了眼前这位是治病救人、善心慈悲的玉面观音。“你这个朝廷走狗,我们不种粮养你?” “你在这里,简直白白糟蹋了咱们未秧村的风水!” “你知不知道那个恶毒皇帝斩杀了多少无辜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一道圣旨下,饿死多少百姓?百姓没饭吃,树根树皮全刨光了,官吏一进门,连破桌子、破锅子都要抢,如狼似虎呐……这种皇帝,你还拜他!” “他一个不高兴,咱们家百来口人全要发配边疆,那个官啊没人性,看咱们家闺女漂亮,就硬抢,活生生逼死人呐!” “那算什么?一亩田养活不到十个人,皇帝还要收走七成田 赋,他穿金戴养几百个老婆,可怜我们老百姓连儿子都养不起!” “你有没有听过易子而食?你有没有听过卖女活命?谁愿意牺牲自己的骨血换活命……要不是那个恶皇帝、那群坏官,咱们百姓怎么会落得如此潦倒!” “祭拜他,你不如同他一起去死!” 一声声哭诉,令曹璃泪如雨下。这才是百姓的苦,才是沸腾的民怨呐!好好的父皇怎么可以让自己的江山变成这样? “住手!”轩辕竟大声一吼,纵身跃到她身边,阻止了落在她身上的拳头。 一名老妪双膝跪地,哭喊道:“大将军,你要替我们作主啊,我们家老爷连骨灰都没留,我们想拜还拜不成,她居然拜起那个狗皇帝呀!” “大将军,那个狗皇帝一声令下,就抢走我们的田地,盖别苑,盖庄园,盖他一辈子住不到五天的大宅子,那可是养活咱们一家子的土地啊。” 中年男子忿忿地抢在前面,动手想要拉扯曹璃的头发,轩辕竟扣住他的手腕,严厉目光扫去,他只好松开五指。 “她在宫里当高高在上的公主,怎知我们的痛苦?她吃的、花的、用的,全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粮啊……” “各位乡亲,听我一句,这帐,算不到她头上。”轩辕竟挺身将她护在身后。 “怎么不算?这么一个举国上下、欢欣鼓舞的好日子,她居然在这里祭拜,不是要触我军霉头?”村里的军民都明白,他们马上要大展身手了,只待推翻沈狗,全国上下就有好日子过。 “她拜的不是永宁皇帝,而是她的父亲。就算她的父亲是一个坏蛋,也是把她生下来的那个人,就算所有人都唾弃他,独独生为子女的人不可以。” “她拜,是因为感恩父亲赐给她生命,如果她和我们一起庆贺自己父亲死去,你们觉得这样的人不可怕?一个连父母都能背弃的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望向众人,几个人低下头,有了羞惭之意。 轩辕竟接着说:“她的母妃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在后宫,众妃争宠,她的日子并没有你们想像中那么快意。知道吗?上次秦淮大水,瘟疫四起,是灵枢姑娘的药方子,救活了几万人,当地还有人为她建庙立祠,当时,她把积攒下来的财物通通交给我,托我去买药材救人。再说,这回抢亲,她的嫁妆足足可以让我军领一年的饷银,即便委屈,谁听见她有半句怨言?她一手建立药铺子,尽心尽力为百姓看病,这段日子,灵枢姑娘医治好我们村里多少人,你们心知肚明。” “有这里,她从没说过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甚至改名字、易身份,一心一意照顾村人的身子。今天,她不过是孝顺父亲,不过是懂得感激父母赐予生命,你们竟然这样待她,有没有想过,你们这种做法,是不是恩将仇报?” 更多的人低下头,羞愧难当。 跪在地上的老妪涕泪纵横,低头忏悔,“大将军,是我没想清楚,做错了。” 轩辕竟将她扶起,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背。 “我明白大家心中的怨,但把怨气出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身上,这样对吗?我早立过誓,你们的仇,我会替你们报!但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能错认了凶手,我们的目标是沈狗,不是一个为你们治病的玉面观音。” 几个男子松开紧握的拳头,走到曹璃面前,躬身道歉。 “灵枢姑娘,是我们的错,我们在这里向你赔罪。” 在轩辕竟背后,她摇了摇头。“我没事。” “可以了,大家到前头去,好好吃喝一场,把刚刚的事忘掉,我轩辕竟在这里向大家发誓,往后,我会让大家丰衣足食、过好日子。” 他给足保证之后,人群散了,银白的雪地里,只剩下他和一身素白的曹璃,她身形僵冷,肩头微微佝凄,这么冷的天,却衣衫湿透,冰冰地贴在身上,泛起一身寒意。 轩辕竟叹气暖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问:“我们回去,好不?” “父皇侍百姓,真的这么差?”她仰起头,眼里带着迷茫。 “那是后来,你知道的,他不是一个残暴的皇帝,他只是识人不明。” “光是识人不明就害惨那么多百姓,当皇帝连一丁点错都出不得,对不对?” “没错。” “假使国家大器落在你们手里,你们会建立一个全国百姓都满意的朝廷吗?” “我会。”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曹璃点头。“这样就好,你要记住,你答应他们的话。” “我从未片刻遗忘过。” “即使这条路很辛苦,你们也要坚持走向终点。” “我知道。好了,别想太多,我送你回去敷药。” “我可以自己走。”她推开他,没想到失去他的依靠,她连站都站不稳。 轩辕竟轻笑。“别倔了,我背你吧。” “你的伤口还没全好。”曹璃摇头拒绝。她可以再试试! “不碍事,有玉面观音的妙手,我的伤已经好了八九成。” 不由分说,他将她抱了起来,她抓住他的衣服,靠进他怀里,这里他才发现,这个连死都不怕的勇敢公主,全身都在发抖。 他看住她的眼,她的目光茫然,失神的双瞳里,盛着满满的哀愁。她一定很害怕,那么多人的恨意,那么恶毒的言语,身为公主,曾几何时让人这般对待……疼怜之心充臆,心里有说不出的后悔,后悔没有更早找到她,把她护在身边。 “不怕了,以后有我,我会保护你。”他郑重承诺。 曹璃摇了头,“你要保护的人很多。”她不敢放入期待,尤其知道他有个未婚妻之后,期待会伤人。 “我的能力够,再多人也能护得周全。” “如果……我要的不只是周全呢?”话出口,她后悔了。她怎能过分要求!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办到。”他毫不犹豫地应许。 她轻笑,不语。突然间,她发现,他有一个让人安心的怀抱,才多久时间,自己不再发抖,那些不断恶言恶语威胁不了她的恐惧。 轩辕竟代头,问:“为什么不说话,不相信我做得到?” “你不觉得辛苦吗?那么多人都盼着你为他们做些什么。” “偶尔。” “那你还替自己找事情,我不要求,不是更好。” “替你做事,我不辛苦。”只是短短两句,轩辕竟表明立场,愿意为她做事,愿意为她付出。“要求我吧,随时随地都可以。” 烛光下,他细细审视她的脸,才发现情况有多么惨不忍睹,她的右颊肿了,额头、嘴角都有伤口,下巴处还有好大一片瘀伤。 “你应该躲的。”轩辕竟心疼不已。 他从盆子里拧来湿帕子替她净脸,她试着微笑,但疼痛让她皱紧了小脸。 他生气,有了杀人的冲动,但他没忘记伤她的那些人,曾经多么伤心。 不明所以地,胸口抽得紧,没道理,他的伤都好了大半?可是那个抽痛,一下强过一下,仿佛、似乎……得再将她抱进怀里,得再和她说说话,得一再再表明他能一辈子保护她,才能解决那个窒息似的。 他急急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擦完她的右脸,洗净帕子,再擦擦她的左脸。 咦?他把烛火拿近。她那块疤边缘怎么会翻起来?是旧伤裂开了? 他轻轻将伤疤掀起,生怕弄痛她,只是没料到这一掀,会掀出他的惊喜。 “这是假的?”他抓住那块疤,震惊问。 曹璃看见他手上的人造假皮,动作飞快夺走假疤,慌乱地背过他,急道:“不要看!” 但那双灼烈目光毫无收敛,放肆地盯住她,好像非把她从头到脚看仔细不可。 “都叫你别看了,还看!”她恼火。 轩辕竟深深思量,半晌,一抹几不可辩的笑意掠上。 “好,我不看,也别给旁人看。”他若无其事地走到柜子边,拿出一套干净衣服给她。 他离开屋子,曹璃回过头,注视他的背影。 就这样放过她?不问问她,易容背后有什么目的、是否会危害他的计划,她有何诡计与私心?真不像他的行事作风……来不及细思太多,他又出现在屋里,挽 起袖子,来来回回,一次次把热水注进木桶里,他做得很小心,半点水都没有往外溅,这么冷的天,他却弄得满头大汗,仿佛提水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他忘记,广场上有一群人等着同他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他一心挂记,这么冷的天,要加快速度,别让热水冷却,冻了她的身体。 热气腾腾的蒸气雾了她的眼,她不晓得眼底湿湿的是蒸气或泪水?只明白,此刻在心底翻涌的,是感动。 他把她扶到桶子边,解开她的发辫,说:“你安心慢慢洗,我守在外面,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她笑了,一个大将军居然为自己守门。 他也笑,因为自己可以为她做事情,即使只是看门。 夜里,她睡觉,他守在床边,唱着很难听的歌哄她入睡,这么难听的歌儿却让她越听越精神,于是他改弦易辙讲故事给她听,故事多半是他小时候,父亲对他的严格教诲,还有他的母亲和姨娘们……当然,他也说了轩辕克和轩辕钰。 从一大堆的故事里,曹璃整理出脉络。他是个重承诺的男人,即使他和轩辕钰之间不是男女之情,但他承诺过婚姻,就不会反悔。 她在他的故事里,更加了解轩辕竟这个男人,也在这故事里知道,他真的喜欢她,不是她会错意……只是他尚且不明白,她是个不将爱情与人分享的女人。 第六章 一进入未秧村,轩辕克就快马加鞭,往曹璃的小屋飞驰。 心急莫名,自从知道她被伤,他就平静不了心。沉静的她、勇敢的她、自信的她,他只见过她三回,却每回都留下深刻印象。 勒紧缰绳,他翻身下马,笔直往她屋里走去。 药铺子早已整顿出规矩,前一段时间,曹璃习惯到药铺子里替人看病,看完病直接抓药,病人不必来回跑。 如今受了伤,轩辕竟不准她出门,派了人来帮她打理家里,若不是她的态度够强硬,他还强势地不准她亲自看病。 所以目前,只好请病人过来这里,她的屋子不关门,方便村里人来来去去。 刚忙过一阵,病患都拿着药方子去拿药了,她见没人,拿起一本毒经,细细研读。从轩辕竟送给她第一本毒经之后,她开始迷上毒,他还替她张罗来一大箱和毒物有关的书籍,看着毒怎么制、怎么解,她越读越着迷。 轩辕克进屋时,并未同她打声招呼,直接走到她面前,抽掉她的书,望住她的双眼。 “你……”她因他的举动错愕。 “你……”他因她脸上的伤痕惊愕。 她没来得及发话,他倒是先出口——“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要笨笨的让人家打?你那么聪明,我不相信你没办法逃离那群情绪失控的百姓。” 他的口气冲了,失去平日的温文尔雅。他的眉目拧起,少了温温润润的微笑,曹璃懂,那叫做关心。 一颗心,暖暖了起来。 她从没忘记,在大家讨论要不要将她送回宫里时,只有他挺身为自己说话,只有他担心五尺白绫结束她的生命,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和他当朋友,绝对不吃亏。 “你以为我和轩辕将军一样,身怀高强武艺,可以以一敌十,或一纵身就飞得老远。”她轻笑着回话。 她笑的时候,瘀青挤在一起,带出些许疼痛,促使眉头不禁聚集靠拢。 轩辕无发现了。“该死的,是哪些人下的毒手?我去找他们算帐!”他情不自禁拉近她,勾起她的下巴想瞧个仔细。 曹璃退后了两步。他的举动太过亲密,她没忘记有个男人教过她,男女授受不亲是通行天下的规矩。 “别算账了吧。”她转过身,把他的冲动当成偶发事件。 走到窗边,那里有几件竹子,厚厚的雪覆盖住大地,连续几日的降雪,堆积出一个美丽的银白世界。 那日,她对轩辕竟说:“大自然多简单,一场雪便可以盖住所有的污秽。” 他回答:“人,没有那么简单,污秽藏不住,早晚会被揭发。” 她知道,他指的是沈知清,他的贪婪不会让他屈居在宰相之位,早晚要推翻念璋,自立为帝。 听说京城里风声鹤唳,许多人因妄议朝政被捕入狱,导致百姓更加怨恨朝廷,大曹岌岌可危,但上位都却毫无所觉。 她不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大曹当不当家,她无所谓,她只有意别再教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她想,轩辕竟会是个好帝君吧……“为什么不算账?”轩辕克温柔的声音拉回她飘远的心思。 “每个人都有一本账要算,你欠我、我欠你,倘使每个人都要把账打平,这世界会出现多少纷争?况且,若不是父皇没把本份尽好,怎么会引来那么多的人来找我算账?” “你能咽下这口气?” 曹璃反问:“不咽下,可以让自己过得更舒服?” “你的性格,不像公主。” “那公主应该是怎样的?”她倒是好奇。 “就像那次我在颐启园里遇到的那些。”轩辕克说着。她笑了。 “其实,公主是一种很辛苦的行业。” “行业?你有没有说错?”这倒是新鲜说法,把公主当成行业来形容。 “公主一生下来,就注定无法在父皇面前占有地位,失望的不只是母妃,还有母妃背后的大家族。每个人都以为公主吃香喝辣、便宜占尽……的确,表面上看起来是的。” “公主一出生就有四个乳母、四个保母,有五名宫女、十五个下人在照顾,锦衣玉食,爱做啥就做啥。公主是人人羡慕的天皇贵胄,享有最好的生活……可是,你知道公主是用来做什么的?” “做什么用的?” “当国家出现对抗不了的敌人,公主是礼物;当父皇需要拢络大臣,公主是赏赐;公主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自己的意愿,公主只是皇帝统领国家的一枚可用棋子。” “听起来,很悲哀。”轩辕克同情地注视了她一眼。 “悲伤的不只这些。你以为争权夺利只有在朝廷上演?错,后宫也有一出精彩戏码天天在进行。受宠的公主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天,父皇不再宠爱自己;不受宠的公主战战兢兢,行一步得看三步,一句话想出口,得喉间吞吐三次,我们得懂得趋吉避凶,否则一朝不慎,害的不只是自己!” “身为公主要行事有节、进退有度,性格要绵里藏针,含而不露,在后宫,真性情是种罪恶,而心机、城府,是后宫生存的必备条件。” 她出自一个龌龊的环境,得学着把真性情隐于面具后面,所以她好喜欢现在的自己,说话是为了想说话,而不是为了避祸,微笑是因为开心,而不是为了讨好巴结,她真心企盼有一天,自己能像钰儿那样任性。 轩辕克笑了,“听起来,我们家钰儿比当公主幸福得多。” 那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但她羡慕她。“也只有在备受宠爱的环境里长大,才能养出这样一副性子。” “对啊,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只会耍赖闹脾气……” “厚,二哥在背后骂人!钰儿不依。” 轩辕钰不知道是几时来的,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她两手握住轩辕竟的右掌,态度亲昵。 他一身黑布袍,颀长的身影临门而立,丰神俊朗,体态轩昂,那是个一出现就会霸占人们注意的身影,曹璃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间,下意识地,她避开眼睛,望向轩辕克。 “谁敢骂你?有大哥替你撑腰。”他带笑道。 轩辕克向前一步,曹璃理所当然隐在他身后。 “灵枢姑娘,你上回说要给我的雪樱霜呢,已经说了好几天都没送来,舍不得吗?”轩辕钰的口气一贯骄纵,听久了便知她是有口无心,不是刻意教人难堪。 曹璃被点名,不得不从轩辕克背后走出来。 “抱歉,一直没得空帮姑娘送去。”她走到柜子旁,工作全交给药铺子里的人。 轩辕钰取了药,凑近她道:“说好喽,你不可以把雪樱霜给别人用。” 她莞尔摇头,不回话。 这药,她是做出来给小小擦疤痕用的,那日钰姑娘见了,硬拿走一瓶,谁晓得一擦上心,或许药效太好,近日纷纷有人上门求药,她全允下,如今钰儿姑娘却说不能给旁人用,不是教她左右为难。 “为什么不可以给别人用?”轩辕克问。 “要是所有女人都跟我一样白,那有什么意思!”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以这般理真气壮地自私着,得用多少溺爱来惯?曹璃羡慕着。 “小心眼。”轩辕克点点妹妹的额头。 “是啊,是啊,我就是小心眼,我要大哥的妻子比谁都美不成?”说着,她靠到轩辕竟的身上去,笑眯眼道:“大哥,钰儿可是都为你哦,你要懂得感激。” 他没答话,目光淡淡地审视着曹璃,眼底闪过一丝心疼,眉紧绷。她的伤仍旧鲜明……即使他明白,那样的伤不会容易褪去,心仍郁郁。 见大哥不语,轩辕钰接话,“我早说啦,灵枢姑娘好得很,何必多跑一趟。走了、走了,咱们去找尉迟哥哥骑马。” 曹璃低眉,继续沉默。 气氛有些古怪,轩辕克出声,“骑什么马?大哥的伤没全好,怎么可以骑?” “早好了,还能练拳呢。”亲昵地在大哥手臂上槌一记,脸颊贴靠上。 “大哥,真的吗?”他很意外,那么深的伤口,不养一两个月,怎会好? “是真的,灵枢姑娘的医术很高明。”轩辕竟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曹璃身上。 轩辕克轻笑,“看来,玉面观音不是喊假的!”他的笑温和淡雅,一身白衣更加飘逸空灵,他不着痕迹地走到她身边,挡住大哥的眼光。 轩辕竟眉头紧蹙,望了二弟一眼,但他仍是挂着春风笑脸,不沾尘、不惹是非的温温笑意。 “好了啦,在这里好无聊,咱们出去走走。”轩辕钰不满地嘟起嘴。 “我有事和灵枢姑娘谈,你们先说出去。”轩辕竟道。 “有什么事我和二哥不能听?”她不依。 “先出去。”他口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神色一凝,轩辕克看看大哥,再看看曹璃,很快地恢复态若自然,拉起妹妹。 “走吧,我给你带了礼物,去看看。” 屋里,他看她,她望他,两人都不说话。 受伤那天之后,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而那次他们扯东扯西,就是没讨论她的假疤痕。 轩辕竟很忙,忙着为新朝廷布局、忙着在丽皇后和沈知清中间制造问题,而民间反弹声浪越来越大就越利于他行事。 目前,十岁不到的小皇帝压不过沈知清,丽皇后再厉害,不过是一介女流,所以沈知清一手操弄大权,逐步废帝。 只不过,即便把持朝政多年,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仍有一群表面屈从,暗地里不屑与之同流的臣子,这也是尉迟光可以轻易说服乐将军按兵不动的主因,这些人,背地联合起来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不知道轩辕竟掌握了这股力量几分,但她猜,他胜券在握。 “你不以真面目示人,是为了趋吉避凶?” 轩辕竟一语揭穿她的多年布置,难怪不问,因为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费力气地对有事了然。 “你都听到了?”她讶异的是,他竟然在屋外待那么久。 “听到你对二弟说的话?没错。” 曹璃点点头,“这是顺应,低调在后宫是件好事。” “低调的方式很多,可没听说哪个公主需要用丑化自己来表态低调。” 她凝睇他。轩辕竟没用逼迫的口吻强制她说,可奇怪的是,光他那双淡定的眸子,就是会教人乖乖回答他的话。 想听故事?当然可以,他也赠送了她不少故事。 “我六岁的时候,父皇对我特别宠爱有加,因为我的缘故,经常钦点母妃的牌子,当时的丽妃嫉恨,收买了母妃身边的人,在夜里造成一场火灾,虽然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但母妃前思后想觉得不对劲,暗地请文婆婆来--” “文婆婆是谁?”轩辕竟打断地问。 “她是宫里的药婆、我的师傅,也是我和母妃仰赖的人,她传我一身医术,我五岁就跟着她习医。婆婆用银针扎了寝宫里所有宫女的穴道,被收买的那名宫女禁不住疼痛,说出了实话。 ” “为了一劳永逸,婆婆将计就计,在我脸颊上贴上伤疤,说是那场大火惹的祸。父皇见我烧成这样,狠狠地责罚了母妃和宫女,从此,便很少召见我们。” “这个沈丽华,连六岁的孩童都下得了手!”他握紧的拳头,发出咯咯声响,暴张的青筋在额间张扬。 曹璃明白,自己该对他保持距离的,她没忘记他有一个娇俏可人、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安抚他。 轻轻走近,双手包裹起他紧绷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的五指。 她笑着,像一股清泉,滑过他心间。 “放心,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虽然这宫里人都是看高踩低,但因为文婆婆的计策,让我免去许多麻烦。我可以安心习医,再没人来烦我,宫里挑公主远嫁异邦和亲,我总能逃过。” “我听二弟说,曹念璋的病是你医好的?” 丽皇后与轩辕克果然交情匪浅,连这种情也告诉他,肯定非常倚重于他。 “是。”她承认。 “为什么这样做?以德报怨?” “第一,念璋皇弟并没做错任何事,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尚不懂争权夺利,成人的野心与他无关,就算有关,大夫不能挑病人,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歹人,也该由律法来制裁,而不是医者。” “第二呢?” “母妃临终前,我答应过她,不管如何,都要想尽办法好好活下来。我尽心为十五弟医病,丽皇后才会相信我对她心无恨意,对那年的大火也没有半分怀疑,唯有如此,不与她为敌,我才能平安。” 轩辕竟提醒道:“可她还是把你嫁给轩辕将军。”他不说轩辕克,说的是轩辕将军,这是私心,至于为的是哪一桩?他没深思。 “也许,那是她回报我的方法之一。” “什么意思?” “嫁入将军府,远离即将到来的宫廷之变。” “你老是把人家的恶意解读成好意?” 曹璃眸光温润一笑,“若解读成恶意会让自己好过一点,倒是可以试试,但事实上,你我都清楚,并不会。怨恨、愤怒,饶不过的是自己,从来不是他人。” “那你怎么解读,我不处罚那些攻击你的百姓?” “在上位者,必以德服人,那些百姓错,错在心不平、愤而生,倘若因此加罪,他们对灵枢必定更加怀恨!大将军阻止得了他们的失衡举动,却无法阻止他们暗地报仇。” 他眼底浮上激赏。好个聪慧女子!待在这里是埋没。 “那么你又如何解读我要成就的帝一霸业,向你父皇报灭族之仇呢?” 曹璃期许道:“只要你他日成王,做一个好帝君,让百姓无贵贱、无贫穷,让百官无贪婪、无奸佞,整顿吏治,杜绝贪贿,丰盈国库,重农务本,提介教育,培植人材,让货物畅流,让百姓生活无缺,无战争、不侵略,使甲方升平则无咎。” “你对好帝君的要求很严。” “我早说过,皇帝不好当,想坐上龙位就得有鞠躬尽瘁的打算。” 轩辕竟深深点头,朝她一笑。“我会做到的。” 她也跟着点头,回他一个笑容。“我睁大双眼看着。” 两人气氛融洽,仿佛回到过去,回到她尚不知道他是轩辕将军那刻,他是掀开她大红飞凤盖头的男子,他是她……第一个安心托付的男人。 朝廷局势变幻莫测,每天都有新消息传来。 轩辕竟经常在无人的夜里来找曹璃,与她秉烛而谈,他们谈局势、谈未来,谈百废待举的国家该从什么地方兴隆。 越是深淡,她越是为他的见识折服。 大过年时分,岷州发生地区瘟疫,轩辕竟让邱燮文陪曹璃到当地探查疫情,却意外套出贪官为抢夺百姓庄园在井里投毒,没料到,井水与河水相通,导致州里四成百姓上吐下泻,地方大夫查不出病因,未等宫里御医出马,曹璃先一步动手解决了问题。 她一旦查出病因,立即对症下药,将中毒的危机解除。 因此,玉面观音之名盛传,就连宫里都知道有一位玉面观音灵枢姑娘,而百姓感念轩辕将军的心情更是与日俱增。 三月,篑州百姓闹饥荒,官司商勾结,将官仓粮米,以二十钱卖与地方富商,富商再搀入腐米,转手卖与百姓,一斗米从二十钱涨为四十钱,翻涨了一倍。 饥饿百姓吃树根、啃树皮,纷纷生病,就是有钱买米的人家,也有许多因为吃了腐米而发病的。 那次,轩辕竟陪曹璃亲赴篑州,他带着轩辕克自宫里得来的圣旨,代天子出巡,斩贪官、抓富商,抄没他们的家产,这一抄,竟抄出五十万两,由此可知,大曹的官吏腐败到什么程度。 轩辕竟雷厉风行地整肃地方官员,换上一批新官员,这批人全是他暗地培养出来的人材。 五十万两足够他们到别州去买新米和秧苗,再加上灵枢姑娘的妙手回春,篑州的问题很快获得解决。于此,篑州落入轩辕竟的势力范围。 六月,泯川的桃花瘴,年年都有百姓因此闹病,曹璃在瘴气之前到达泯川,投药、指导百姓避瘴、除瘴,百姓感念,建长生祠感念灵枢姑娘。 而宫内情势如同轩辕竟佑料的那般,沈知清与丽皇后之间的明争暗斗,一天比一天剧烈,再加上轩辕克游走在两人之间点火,让父女两人斗法不断。 八月,新皇废了沈知清的宰相之位,换上轩辕克与常仲熙为左相右相,新相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释放关押在大牢里,妄议朝政的仕子百姓,并免除秦淮之地的赋税。 这两个政策让百姓大呼叫好,轩辕将军的名声益加水涨船高。 现在,轩辕竟就等着沈知清的进一步动作,他知道,不会太久了。 曹璃深信,沈知清终是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深信最终站上大位的人,心是深得民心的轩辕将军。 尉迟光驾着马车,马车里坐着曹璃,在轩辕竟的同意下,她每月的上旬,出谷为百姓看病,对百姓而言,轩辕将军和玉面观音是朋友,是老天派下来造福百姓的贵人,所有之处,皆受百姓欢迎。 方进森林不久,一匹黑马自远处而至,曹璃掀开帘子,认出那匹马。那是轩辕竟的坐骑,不自觉地,微笑浮起,她低了眼眉。 扯紧缰绳,马在车前停住。 尉迟光对她说:“姑娘,大将军来接你了。” 轩辕竟下马。“走走好吗?” 曹璃点头,下车,走到他身边,尉迟光的马车缓缓跟在后头。 两人缓步并行,今年天冷得早,才八月就起寒意,曹璃轻咳两声,轩辕竟摆臭脸,他脱去身上的玄色披风,套到她身上。 “听说你染上风邪。”他抓起她的手,沉郁的眼光注视着她的眉目,她的脸颊烧得红红的,呼吸微喘。 “小事,吃过药了。”她是大夫,怎会被小小的风邪给为难。 “为什么不提早回来?”病人还医病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也重要吗? “有许多病患从远方来,一趟路那么远,又拖着病体,总不能不让他们看到大夫吧。” “城里不是没别的大夫。”他口气闷了。 “病人信任我。”被信任的感觉很好,这里在宫里从没享受过的感觉。 他厉眼横她,她没被吓到,反而笑了,“我听尉迟光说,沈知清开始动作了,他有什么动作?” “这是后宫干政?”第一次,他把话说得好明白,直指她与他未来的关系。 “后宫?”她斜眼看人,“你有没有说错?” 轩辕竟抿了唇,把淡淡的笑意含进嘴里。“不愿意?” “不愿意。”曹璃答得倔强。 她知道他很好,知道这等男子是所有女子心仪的对象,但她更明白,后宫嫔妃争宠是什么样的状况,她好不容易从那样的生活里逃出来,怎能再自投罗网。 “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贪心。” “贪什么心?” “我要专一,专一对待夫婿,也让夫婿专一对待。”她把话摊明白,喜欢?可以,名份?不必。他给不起她要的,而她,不强求他给不起的。 他听懂她的意思了,拧住眉目,他说:“对钰儿,我有承诺,我必须遵守。” “我懂,守诺是种好德性。” 她早就打好底,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停在哪里,她不勉强他的心情,也不想和钰儿姑娘对立。 可话说出口的同时,一股淡淡的悲哀从心中流过,让她措手不及。 “我们……” “是朋友。”她抢先把话截下。 “只是朋友?”轩辕竟口气不悦,他以为表现得够明白。 “是,就像我和轩辕克、尉迟光、邱先生那样。”她说谎。 “只是朋友?”同样的话,他问第二回,但这次,他少了不悦却多了落寞。 “朋友不好吗?偶尔相聚,几首诗、几阙词,一盏菊花酒热烈了交情,青山同游、绿水同观,这样的交情最教人惬意。”曹璃试着开怀,试着把他脸上的落寞推开。 “你打算这样过一生?” “没什么不行,玉面观音我当得正起劲,何况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碰上愿意对我专一的男子。” “这个时代……” “要求男人专一很过份?”她接下他的话。 “不是过份,是奢侈。” “我同意,但也许老天优待我,赐下愿意待我专一的男子。” “听过吗?宁同万死碎绮翼,不肯闲云两分张。”她幽幽地眸望向远处,脑袋里竟浮起轩辕克的脸。 曹璃不禁失笑。怎么会想起他?他是个风流男子,为了时局,连感情都能出卖的家伙!要求他专一,未免过份。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肯闲云两分张……”他复述着她的话,像在做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好半晌,他郑重道:“我知道了。” 她狐疑地望着他,他知道什么?他知道的是责任、义务和目的吧。 轩辕竟摇头,暂将儿女私情摆最后,眼前,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传说沈傅超得了怪病。” “什么怪病?” 他没回答她,笑道:“听说沈丽华传了许多御医进沈府。” “怪病?那我倒是很有兴趣。如果……”她话说一半,停下。 “如果怎样?” “如果沈傅超无法救治、如果沈家垮台,你们是不是会尽心辅佐念璋?” 这是个好想法,但朝政哪是容易的? “你想得太简单,是沈傅超生病,不是沈知清。” “沈知清年纪很大了,任他再会翻云覆雨,人命总有定数,何况沈傅超是最有能力继承他的儿子,失去沈傅超就等于削去他一只臂膀。” 轩辕竟更进一步指出,“我们要铲除的不只是沈知清,还有在他身后那股庞大的力量。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门生为他做事?” “知不知道他宫是宫外有多少眼线?沈知清只是一个代号,真正可怕的是他遍布全国的羽翼,而那些人手上都握有大权。” “你亲眼看到的,沈知清的侄子可以为了占民田下毒,毒害全州四成百姓,而这个,不是个单一事件。你很清楚,百姓穷,有人穷其一生都没见过一两银子,篑州只抄了个富商官吏,就得银两五十万两,而这些人不过是攀了沈知清一点点的裙带关系,那么那些越高位的人呢?为了利益,他们必会支持沈知清。” “这个国家不穷,穷的是百姓,富的是高官,就算没有我们这群人,当百姓穷到连活不去都困难的时候,还能不挺而走险? 流寇盗贼都不是自己形成的,而是朝廷逼出来的。” 唉!曹璃叹了口气,“这个国家病了!” “你是个大夫,明白治重病得下猛药。” “你的猛药是改朝换代?” “没错,这是最快的方式。”并且,以他目前手上握有的兵力与布置,必然不会大起干戈,不会造成太大的社会动荡、百姓不安。 “可念璋不是换了新宰相,削除沈知清的权力?” “再怎么说,沈知清都是皇后的亲生父亲,你觉得她会对父亲做到什么程度?罢官怕是最重的惩处了,但别忘记,沈傅超还在,沈家兄弟叔侄伯舅都在。当树干腐烂了,你唯一能做的,只有将树枝树叶一并剪除。” “何况沈知清不是普通人,这几个月,我们在全国各地的作为,恐怕已经让他嗅出不对,即使那些人对他而言,只是他势力体系中的旁枝末节,没估错的话,他得到皇位之后,要对付的人将是二弟和我。” 一直藏在后头的他也浮上台面?可不,篑州之事炒作得这么大,朝廷里怎么可能毫无所知。曹璃愁眉。 轩辕竟察觉她神色不舒,“累了吗?要不要上车休息,还是和我一起骑马回村里?” “再走走吧。” 他不想那么快到,因为一踏入未秧村,钰儿姑娘就会跟在轩辕竟身边,如影随形,不知道为什么,钰儿姑娘近来对她颇有敌意,她不爱树敌,只好在能力范围里,尽量对她回避。 “好,再走走。”他同意她的选择。 “沈傅超那个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怪病两个字,挠得她心痒痒。 “感兴趣?”她一脸的兴致勃勃。 “如果我说出他的病因,你不会溜出去医治他吧?” “不会。” “真的不会?”他的眼神摆明不信任人。 “我发誓。”她高举五指。 “可你说过,身为医者不能挑选病人,就算他十恶不赦,也该由律法制裁。” 他用她的话反驳好她。 “可他状况特殊,他是颗恶瘤,不割除他,这个国家的病好不了。”这种话,她不该说的,可又不能不说。 轩辕竟的笑拉大了嘴巴,他很高兴,她的想法与他一致。 “能说了吗?”曹璃催促他。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记不记得你父皇是被什么所害?” “五石散?”她瞠大杏眼望他。 他略一点头。 “你们怎么办到的?他深知那种东西碰不得。” “去年夏季,我们把他绑来,强喂他两个月五石散,不,这样说并不恰当,应该说,我们只强别喂他四十天,之后,都是他自己喂的。”他只负责提供毒品。 没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了五石散的诱惑,沈傅超上瘾之后,主动向看守他的人要求,之后他被放走,找过不少大夫医治,可惜运气不好,竟没人可以替他解除五石散的药瘾。 “他中毒日深,各种怪异现象纷纷出来,才被发现?” “对。”他笑得骄傲,可下一瞬间,脸色骤变。 曹璃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张嘴想问。霍地,几道黑色身影突然从林中窜出,纵跃起伏,十几柄长剑同时向轩辕竟指去。 他一手挟住她,一手抽出腰间金刀,迅速抵御来者的攻击,很快地刀光剑影交错,数招即武功立见高下,他将长剑尽数逼了回去。 同时,马车上的尉迟光也飞身跃近,奔至曹璃身边。 “来者何人?”轩辕竟冷下脸,寒声问,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 “我们想请玉面观音同我们走一趟京城,为主人看病。” “贵主人是谁?” “恕不奉告。” “既然如此,很抱歉,灵枢姑娘忙得很。” 说着,轩辕竟伸手往曹璃后腰一托,展开轻功,她像腾云驾雾般,尚未发现出了什么事,就被送到树上。 “抓好,别掉下来。”他还有时间对她微笑,曹璃却已惨白了脸。 安置好她,轩辕竟掠身下树,刀光霍霍,他将一名率先发动攻势的黑衣人,罩在他的金刀之下。 刷!刀子划过对方的左臂,一只臂膀活生生被卸下,立即鲜血飞溅。 十几个黑衣剑客见轩辕竟武艺高强,不敢掉以轻心。 尤其眼前两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无论刀路或剑法,皆属飘逸轻灵,却又内劲沉稳,轩辕竟右手使刀,左手擒拿,或拳或掌,牵引着他们的兵刀自行碰撞。 尉迟光没闲着,高举长剑,去击打最右边的高瘦汉子,他的臂力甚强,长剑使来,风声呼呼作响。 轩辕竟招式极快,一名黑衣人肩头被削去一块肉,顿时鲜血淋漓,全见他越斗越狠,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法,霎时竟将两名黑衣人的长剑夺在手中。右手刀左手剑,不同的武器在他手中融合为一体。 他用剑一招刺向对方的环跳穴,用刀对上另一个心窝,身形流畅,攻势迅猛,让对方明知道刺向何处,却仍闪避不得。 尉迟光挥剑横扫过去,剑尖到处,在五个人身上划出或深或浅的伤口。剩下的几个人,在他们两人的强攻下,苦苦支撑,料想这次突击毫无胜算。 苦斗中,眼观四面,一个黑衣人大胆出手,飞身往树上掠去,眼见就要抓到姑娘的衣袖,没想到轩辕竟飞身追至,砰的一声,拳头击中那人的腰间,接着几个连环掌,将对方逼退。 这一下出其不意的形势变化,令曹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惊呼,手直觉松开,从树上掉落,幸而轩辕竟反应灵敏,俯身下抄,在她落地之前,一把将她接抱住。 “撤!”哨音起,十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迅速消失,地上只余一截断臂。 轩辕竟望向他们的背影,目光中透露一丝凶狠。他想要赶尽杀绝,但灵枢在,他深知,她不会保持缄默。 脸上青气一现,随即隐去,他回过头时,眼底的凶残褪去,换上关心。 “你有没有怎样?” 见她从树上落下那一刻,他的心沉进谷里,明知道自己能够接住她,可是……说不出的抑郁,压得他无法呼吸,直到她稳稳地落在自己怀里,那颗比她身子坠得更快的心,才摆回原位。 “我没事,你们呢?”说着,她开始东摸西碰在他身上寻找伤口,带着一丝急迫,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她不懂武功。而那些人都是高手,一刀一式,似乎每个剑锋都划上他的身子。她被吓傻了。 “别担心,我没事,快点回村子里去吧,他们能跟到这边,也可能会发现未秧村。”所以他不想留下活口,让他们有机会回去报讯,只不过……为了她,他愿意冒险一回。 “是属下的错,竟然没发现他们尾随。”尉迟光道。 “不怪你,他们都是轻功一等一的高手,就是我,也没察觉。” 这提醒了轩辕竟,时刻都不能放松戒备,就算是在自己的地盘里。“快走,村子里要加强巡逻戒备。” 他对尉迟光点了个头,即一把将曹璃环腰抱起,纵身带上马背,快马奔腾回村去。他将她圈入胸前,那个无法理解的郁结散开,他的呼吸又能顺畅,明知道情势急迫,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嗅了她的发香。 不知不觉间,她对他,太重要。 第七章 徐徐微风穿过竹林,刮得曹璃屋前的芭蕉树沙沙作响。放下了银针,她走到屋前仰头一瞧,未秧村的中秋,月亮分外明圆。 昨儿个,钰儿姑娘来找她,一出口就对她朗声斥喝,“大哥已经放你自由,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成天黏着大哥和尉迟哥哥,是什么意思嘛……” 说得好,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 轩辕竟态度很清楚了,她不是人质,他不会送她回宫,她再不必担心五尺白绫枉送性命,更不必害怕名节受损,背后受人指指点点。 认真说来,从下红轿那刻起,她就不再是曹璃,认识她的人只知道她是灵枢姑娘、是玉面观音,静璃公主早在抢亲事件中,人间蒸发。 既然如此,世界何其大,她为什么不走? 她训练的大夫还没办法替人看病?借口!未秧村的百姓不能没有她?托大!这里是个好居处,山明水秀、地灵人杰,除了这里再没有更适合自己的地方?胡扯! 她只是……不想走……不想走是为了等待什么?等轩辕竟成为君王?然后呢?荣华富贵、金枝玉叶、攀上枝头当凤凰? 不,她并不想当凤凰。那么她要什么?曹璃苦笑,第一次,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出神了?” 一个颀长身影出现在院子,她收回目光,回眸,是轩辕克。 “你怎么在这里?” “不然,我该在哪里?”他笑得一派优雅温和。 “宫里。”丽皇后大概很希望和他一起过中秋吧……想起那幕暧昧场景,她忍不住脸红。 “中秋节,连皇帝老子都要放假。” 他对她微笑,迳自走入屋里,抄起桌上一把炒瓜子啃起来,瓜子的味道很苦,但苦味在舌间化开之后,一股清香甘甜自喉间涌上。 这种瓜子他吃过,在大哥屋里,听说是用蛇胆炒过,可以明目清脑,没想到这里也有同样的东西。 他并不知道,轩辕竟屋里的瓜子是曹璃亲手炒的,更不知道他大哥和她之间,交情已不同一般。 “为什么不到前面去?那里有赏月大会,很多人在唱歌跳舞。” 曹璃摇头。“中秋节是家人聚在一起的节日,我不适合。” “我们不是你的亲人吗?真伤心,居然是我们自作多情。” 轩辕克夸张的表情惹得曹璃笑开,突然,她想通了那个难解问题。 不离开,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为了一群把自己当亲人的百姓,为了一个在黑衣人出现时,将她的安全摆在第一位的男……男性友人。 “想清楚了?” 扇子一挥,他潇洒地朝她扬两下,风刮起她的浏海,让他看清她整个脸庞。 很怀疑,有着那么大的伤痕,灵枢姑娘怎么都称不上美人,可那些百姓竟看不见她的伤,一心认定她是玉面观音。 可见,人美,不见得美于外形。 “想清楚什么?” 她偏听偏头问,闪亮亮的眼睛摄去他的心魂,轩辕克望着她,望得近乎痴迷。怪异?他是个重美貌胜于才情的男人,怎么会越看她,越顺眼。 “想清楚自己不是外人了。”回过神,他才答道。 曹璃轻笑,没回应。 她明白,他很努力当她的朋友,企图把抢亲的事件自两人当中抹去,可他不知道,她并不气。 “你这里没有月饼?”轩辕克左看右看。 “没有。” “我去找邱先生算帐,他居然漏了你。” “别,他让人送来了,可我不能喜欢那些甜腻腻的东西。” “提到邱先生,告诉你一件趣事儿。” “什么事?” 轩辕克开朗温和,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会自在愉快。 “邱先生和尉迟光闲来无事在聊天儿,邱先生说:‘灵枢姑娘真可惜,明明是个小美人,偏让个老疤破坏了容颜。’尉迟光马上回嘴,‘在我眼里,灵枢姑娘很美丽。’” 曹璃轻笑。“这是杜撰吧。” “谁说的,我讲的是实话。”他高举五指发誓。 “第一,邱先生和尉迟光忙得整天不见人影,他们怎么可能会‘闲来无事聊天儿’?再则,尉迟光眼里没有男女、美丑,他一心一意只看得见他的大将军,所以,绝不会说这种话。” 他定定望她,笑含在嘴里。“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可他还是发誓,他说的不是虚言,说灵枢姑娘很美丽的主角是大哥、不是尉迟光。 “轩辕将军……” “不要叫我轩辕将军,真正的轩辕将军是大哥不是我。” “好吧,轩辕先生……” “叫我轩辕克或轩辕大哥,其他的我都不接受。”他不要她的客气,感觉有距离。 “是,轩辕大哥。”曹璃再次妥协。“可不中可以请教你一件事?” “灵枢姑娘请问。” “大将军说沈知清很快就有行动了,所谓的行动是……” 他但笑不语,让她自己卡在那里。 “让我问,又不回答。”她盯住他的双眼。 “独独这个,不行。”轩辕克缓缓摇头。 “我还能泄露什么?”她的父皇已经去世,而丽皇后根本不会理会她的话。 “不是你的问题。” “那么,是谁的问题?” “沈知清。我们到目前为止,只知他妄想当皇帝,至于所有细节纯属臆测。” “不能试着阻止他?” 他笑望她,无法告诉她,他们不但不想阻止,反而还要推波助澜,因为沈知清篡位那日,也是他身败名裂之时。 “我们派人跟踪他,希望可以掌握他的举动。”他说得模糊。 曹璃点点头,对于政治,她不是太懂。她添上炭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油布包,中秋节总得款待客人,没想到水未滚,又来了新客人。 “二弟,你也在?” 轩辕克欠身。“大哥,钰儿居然没缠着你。” “她缠尉迟光去了。” 曹璃抬眸,视线与轩辕竟相接,不自觉地,她笑逐颜开。 望着她和大哥的表情,轩辕克若有所思,半晌不说话。 “这是哪里的茶叶?”轩辕竟问。 “茶叶?我没那么讲究的。”品茶,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母妃爱茶,每年各地贡上新茶,父皇总会赏一些给母妃,当时她年纪小,不懂茶叶的清香甘冽,勉强喝上几口,皱着眉头,嚷声嫌它难喝,还是莲子汤好。 父皇和母妃相视一笑,那个快乐气氛,令她至今难忘。人人都羡慕公主锦衣玉食,却不知她多么羡慕寻常百姓人家的和乐融融。 “不然这是什么?”轩辕克打开油布包,里面的东西,他从没见过。 “这是伽南香,连拿出来待客的东西都这么讲究健康。” “长命百岁不是坏事。” “上回你弄给大哥喝的那个茶,味道不错,送我两服吧。” “你也失眠?” 前几日,邱先生告诉她,大将军为谋议大事,已近十日没阖眼,于是她用紫苏、罗汉果、乌梅熬成茶水,送进轩辕竟房里,议事的人喝了,都说味道极好,有趣的是,那个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 “那是治失眠的?果然,我们想,灵枢姑娘怎么发好心给我们弄好吃的来。” “别嘲笑我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厨艺不是普通糟。 “说真格的,那是什么汤药?我还以为凡是良药都苦口。” “紫苏、罗汉果、乌梅,有镇定效果,下次轩辕大哥有需要的话,可以到药铺子里去拿。” 轩辕克和曹璃一句句对答,轩辕竟始终没插话,他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光是她在身旁,他就能感到幸福。 他拿起桌上的书,翻两下,发现一纸信笺,打开一看,那是她抄录的诗,她的笔迹他认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光明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他细细读着,心思起伏。 她用心如明月,她感他缠绵意,她愿把他赠的双明珠系在红罗襦,可是……恨不相逢未嫁时?钰儿始终是她过不去的关卡?专一是她对男人的最终要求?如果是这样,对钰儿他该……曹璃夺手抽走信笺,脸微微发烫,带着被窥见心事的羞涩懊恼。 她不否认,抄录这首诗时,心底的确挂着淡淡哀怨,但她明白,轩辕竟是成大事之人,他一心家国天下,岂会挂着儿女爱情,何况,她怎不知,他是个多么重承诺的男子,先得到承诺的是钰儿姑娘,不是她呵。 说过了,爱情,她宁愿割舍也不分享的。 “是什么好东西呀?我也看看。”轩辕克凑近身,她连忙把纸笺折好,压回书册,再欲盖弥彰地把书塞进柜子里。 “没什么,只是抄了些字句,只是普通的诗啊词的……真的没什么。”曹璃越描越黑。 “相见恨晚不是谁的错。” 轩辕竟莫名其妙地插了句话,轩辕克听得一头雾水,而曹璃心知肚明。 两个人都涨红了脸,轩辕克再迟钝,也知道他们有共同秘密。 接下来,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闷。 “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事儿。”轩辕克等着人问“什么事”?然后再把话接下去,可惜没人问,他耸耸肩,为了打破沉闷,只好继续唱大戏。“小皇帝才九岁,就有人急着把闺女送进后宫,这两天,好几个大臣上门跟我提这事儿,你们说,有趣不有趣?” 曹璃接话,“你以为他们图的是什么?” “你说说看?”轩辕克鼓励她说话。 “以前总不明白,为什么后宫要有三宫六苑、七十二嫔妃,再加上无数美人人才?不懂为什么皇奶奶老训诫母妃,不能独霸帝王爱,要雨露均沾?后来长大才渐渐晓得,那是为了平衡朝廷各方势力,身为皇帝,也有许多的不得已。” “真的吗?” “我记得父皇很不喜欢琳美人,常嫌她霸气傲慢、不得人心,可那年,边关吃紧,父皇为了要琳美人的父亲去打仗,行前将琳美人升为妃子,还连续数次点了她的牌子。” “这我倒没听说过。”皇宫内幕真是不少,虽然丽皇后跟他提了很多。 “父皇很喜欢我母妃,可是却选了湘妃为后,最主要的原因是湘妃的父兄是当时朝中栋梁,而不是因为她的贤德。母妃说,越是得宠越得安份,不忮不求,安静守份地当皇帝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所以后宫嫔妃追逐的是名位与权力,为自己争也为家族争,至于爱情……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哪句?”轩辕克有问有答,很是配合。 曹璃笑叹,“无情最是帝王家。皇帝的女儿要远嫁番邦,并不是因为不疼爱女儿,而是身为帝君做出任何决定都得以国家为主。就如同皇帝选后,并不是为自己选,而是为国家选,很多时候,皇帝连自己最喜欢哪个女人,都不能表现出来。” “为什么?” “因为待她特别,不是爱她而是害她。在后宫,一旦受帝王专宠,就会被挂上恶妇之名。记得安禄山之乱吗?百官不怪皇帝识人不明,却怪杨贵妃祸国殃民,百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马嵬坡下的冤魂,诉说多少无奈情事。杨贵妃有错,错在独占帝爱,可哪个女人不想独占一个男人的爱情?” “听起来,很悲哀。” “是啊,在后宫,我看过太多勾心斗角的事儿,好好的一个女人,嫁进皇帝的后宫,为争宠、为争名位,就变坏了,多可惜! 她们饱读诗书、眼界宽广,她们温柔婉约、美丽动人,她们原本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通的才女啊。” 这些话,表面是对轩辕克说,可她句句都是要轩辕竟明白,那个后宫,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回去。 “母妃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只要有机会,就飞出这座墙,找一个爱你、你也爱他的男人。’我问母妃,‘我怎么会知道他爱不爱我?’母妃说:‘他爱你,便会不计代价、自愿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边,他也会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边有再美的景色,他也只看得见你的笑脸。如果他不爱你,就算找来十头牛,也没办法让他跟你走,走得心甘情愿。’” 轩辕克赞道:“你母妃说得真好。如今你飞出那座高墙,接下来,要找个为了你心甘情愿一起走的男人了?” “是的,一个专心爱我的男人,宁缺毋滥。” 从头到尾,轩辕竟都没有接话,但深邃幽黑的眸子始终定在她身上。她憎厌后宫的勾心斗角,再不愿入那道宫墙? 他张口,第二次说:“我知道了。” 已过子时,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伏案前,都快睡着了,嘴里还是喃喃地背着论语。 明日,于先生要抽背,他得记得滚瓜烂熟,可不能输给小小的侍读,母后说,他是万人景仰的皇帝,做什么都要比别人行。 他是当今皇帝曹念璋,才九岁,却一脸的少年老成。 “主子,要不要休息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太监捧着一盏茶水,走到小孩背后,他低着头,掩饰眼底的惊疑恐惧。 小皇帝展开双臂,打了个呵欠,接过茶水,咕噜咕噜全喝下去。 “小顺子,我还不能睡。” 他陪笑着,目光却闪烁不定,一抹不该有的焦躁掠过。“主子,现下不睡,明儿个早朝又得打瞌睡了。” “你挨母后骂啦?”曹念璋笑着阖上书。 “皇太后说,下回主子再在朝堂上睡着,就得小心我的脑袋了。主子,饶了奴才吧。”他低着头,不敢直视主子。 “行,我睡就是。”见他说得可怜,曹念璋离开椅子,走到床边。“父皇说,要当一个好皇帝,最重要的是念书,读古人的智慧,学习先圣先贤的治国方略,才会受百姓爱戴。” “主子……想当好皇帝吗?”小顺子哑了声音,语调里有抹低不可辨的哽咽。 “当然,联不只要当个受人景仰的好皇帝,还要当个开疆辟地、造福万代的伟大皇帝。”小小孩儿志气大,一脸的果决不象个九岁小儿。 他看见小顺子脸上的激动,沿着颊边滑下了泪水,不禁笑道:“不说了,过来服侍朕更衣吧。” 话说完,却见小顺子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曹念璋转头,狐疑地望住他的古怪表情,皱了下眉头,“怎么啦,还不快点过来帮朕更衣,难不成要我抽你板子?” 忽地,小顺子双膝跪倒,整个人匍匐在地,头埋在手臂间,低声啜泣。 “到底怎么啦?我不抽你板子便是,别哭了。” “主子,奴才……奴才……” “发生什么事情,说出来,朕给你作主。” 曹念璋笑着走近他,要把他拉起来,他不肯,硬是伏在地上,猛地放声大哭,细细尖尖的嗓音听得教人不舒服。 “主子,奴才对不起您、对不起天下苍生百姓。” “你在说什么?把朕弄糊涂了。” “小顺子就一个娘,含辛茹苦养,大奴才和奴才的哥哥,现在他们都被沈宰相抓去了,他逼奴才、逼奴才对皇上下毒……” “什么!好大的胆子,现在的宰相姓轩辕、姓常,可没有一个姓沈的。放心,朕一定为你作主,我让轩辕克去把沈知清给抓起来,再不,我去禀告母后,让母后为你作主。”曹念璋一怒,打上楠木柜子。 “主子,还不及了,沈宰相掌握整个后宫,怕是连皇太后都已惨遭毒手。” “大胆奴才,走!我们去找母后。”他一把抓住小顺子就要往外冲,小顺子连忙回手拉住他。 “出不去了……主子,殿外有十几个侍卫驻守着,如果奴才不动,他们就会接手,无论如何,今晚,他们都要主子的命,奴才舍不得他们在主子身上扎洞,主子……呜……” 门外传来暗号式的敲叩声,小顺子更加心惊胆颤,扑身跪下地,频频向皇上磕头。“小顺子对不起主子,在这里和主子拜别。” 他哭了好一阵,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步向主子走去,蜡烛将他身影拉长,黑黑的影子缓缓罩上小皇帝。 “你想做什么?”曹念璋向后退去。 “主子,沈宰相想当皇帝,他处心积虑害您,等主子到了玉皇大帝那里找到先皇以后,你们再一起想办法把他抓去抵命……”小顺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小顺子,你胆敢动手,看清楚我是谁……”话没说完,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后摔到金龙床上。 “主子,一定要记得找沈知清报仇!”他嘶叫一声,狠狠闭了闭眼,顺手抓起棉被用力往小皇帝脸上盖去。 曹念璋拚命挣扎,他拉扯住小顺子的衣服想把他推开,可九岁的孩童哪有什么力气? 小顺子一面哭、一面喊着,“主子,记住小顺子的话,害主子的是沈知清……别忘记了……不是小顺子的错,小顺子得救娘、救哥哥、他们是小顺子唯一的亲人了……” 渐渐地,小皇帝的手松开垂下,脚也不再踢动……烛火摇曳,明灭间,悲凄的哭声传遍整个宫里。 半炷香后,失魂落魄的小顺子缓缓走出雍和宫。 花梨木仙桌上的百合花,散发出淡淡香气,晶莹剔透的双龙逐凤雕花紫晶盘,闪着冷冽光芒,无数灯火将殿里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以前的丽妃、现在的皇太后——沈丽华梳着紧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一支九凤金步摇随着她移动轻晃着。 她身穿朱红朝服,其上纹章繁绣,华服盛装异常夺目。她的容貌端庄秀丽,一双妙目,唇似樱桃,只是面色苍白,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丽儿,把玉玺交出来吧,你已经用不着了。” “你要篡国吗?你不怕背负一生一世的骂名?”她的口气冷得象冰。 “怕骂名?我连杀皇帝都敢了,天底下还有什么可以让我害怕的?”沈知清仰头大笑。这一天,他等得够久,十三年了……从把女儿送到皇帝身边起,他就等着坐上那张想了一辈子的龙椅。 “想坐上皇位得有命,命数不足,坐得了多久?爹,你已经老了。” 在上一场政争中,他不就落败了?父亲不是她的对手,她心知肚明,只要再给一点时间,让她将叔伯兄长收入麾下,届时,皇儿的江山将固若金汤。 “命运是自己创造的,你以为我凭什么一路坐到宰相的位置?凭才学、智识,还是凭赤胆忠心?那些东西蔺辅国都有,可是他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他捻着胡子冷笑。就算一心一意为国又如何?人呐,要懂得为自己。 沈丽华看看一手将自己栽培长大的父亲,心凉。 从小父亲教导她,要成功必须不择手段,所以她不择手段,害死无数后宫女子,剔除挡在皇儿前面的众皇子,她用五石散迷惑皇上,明知道那会害死自己的夫君,仍然不择手段。 她终于成功了,没想到,觊觎自己成功的,不是别人,而是亲生父亲。 “难道沈家有今日荣景还不够?”她嘴角挑起冰凉的笑。 沈家的兄弟伯叔均在朝廷里担任要职,沈家已形成一个小朝廷,国库没有沈家的财库丰盈,这样都不满足,他还想要什么? “怎么够!我是真命天子,老天给了我机会,我怎能不把握?”经营多年,这个皇位,他誓在必得。 见父亲执迷不悟,沈丽华劈头喝斥,“父亲,醒醒吧,除了你,不动沈家任何人,便是要你静下心思考,贪婪只会让自己失去更多。” “就冲着你还记得喊我一声父亲,丽儿,我不为难你,你就乖乖地把玉玺交出来,继续当我的好女儿,我封你为公主,再替你找一个好夫婿。” 他的声音温柔,就象哄小孩一样,他在等,等天明,新太阳升起,新的王朝即将形成。 沈丽华缓缓摇头,硬声相抗。“你忘记大曹已经有了新皇帝,他叫曹念璋,是你的亲外孙!” 沈知清先是轻笑,后来咯咯笑出声,继而捧腹大笑,“外孙?外孙啊……” 那笑声让人从头顶寒到脚底,她双目一瞠,挺身站到父亲面前质问:“你在笑什么?” “乖女儿,你很快就会知道,先坐下来喝杯茶,好好想想你把玉玺藏在哪里,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他笑着坐下,无礼女儿的愤懑,迳自倒了杯茶,低头品啜。 “果然呐,宫里的茶比哪里都好,光是为了这么好的茶……谁不想当皇帝?” 她恨恨瞪着父亲,好半晌,转头吩咐宫女,“鹃儿,你带几个人去看看皇上安寝了没?” “是。”鹃儿领命,可她才走到门边就被拦了下来,无可奈何,她走回皇太后身边,望住她,微摇头。 “急什么呢?”沈知清笑得莫测高深。 看见父亲志得意满的脸,沈丽华不禁惊心动魄。这个表情,从小到大她见得太多,那代表了胜利、代表了……她的皇儿……一阵莫名的沉恸自心间渡过,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只觉得心痛难当。 发生事情了?她的皇儿出事了? 一名带刀侍卫匆匆自外面进入,在沈知清耳畔低语。 他笑眯了眼,朝女儿望去,说:“成事了吗?快把人给我叫进来。” 沈知清命令一下,小顺子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当沈丽华看见泪流满面的他,心猛地一揪,抢步向前抓住他的双肩急问:“你的主子呢?你为什么没守在他身边?” 小顺子登地跪下,仆倒在皇太后面前嚎啕大哭,“主子、主子归天了……” 她看看父亲,再看看哭得不能自己的小顺子,再顾不得身份地放声尖叫。 “啊……啊……我的皇儿,是谁、是谁害了我的皇儿……” 狂乱地挝打着小顺子,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凄厉尖叫。痛啊……痛啊……谁刨走了她的心头肉? 她瘫软在地,手里死命揪住小顺子的衣襟,茫然的眼神望向父亲,终于懂得他志得意满的表情。 怎么忍心?念璋身上也流着他的血啊。 “认清楚了吧,眼前的大曹,除了我,再也没有人可以当皇帝,快把玉玺交出来。”沈知清向前踩一大步,由上俯视女儿。 沈丽华目光凌厉地射向父亲。 不择手段……她终于知道这四个字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杀死她的丈夫、杀死她的孩子,他哄着她配合他的阴谋,亲情?女儿?通通只是助他走向龙椅的梯子。 她后悔了……哀怜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顺子,心乱如麻。 如果不是贪婪,如果不受父兄怂恿,如果让她的皇儿长到二十岁再来当皇帝,他会平平安安活着,会当个万人称颂的了不起皇帝。 她错、错得离谱,怎会以为父亲肯甘居宰相之位,如果甘心,他又何必害死先皇,早在当时,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可她提早防备了呀,她找到轩辕克……是了,轩辕克、轩辕克……轩辕克在哪里?他答应要保她母子一世……沈知清弯下身,想再次说服女儿。没想到她疯了,发红的眼睛、狂乱的神情,她再也不认眼前的男人是父亲,她抓起藏在衣袖里的匕首猛地划向他。 事出突然,沈知清猝不及防,胸膛被划出一道口子,他狼狈地跌坐在地,低头检视,幸好伤口不深,他恨恨踹了女儿一腿,“你要谋杀亲爹吗?” “亲爹……我谋杀了亲夫,亲爹谋杀我的亲子,我再谋杀亲爹,好复杂。我们这个家是为了什么,这样勾心斗角、杀人不眨眼?”她又哭又笑,指着父亲怒嚎。 “死了……死得好,大家都死,死得干干净净……把这一切龌龊悲剧通通带进地狱……” 沈丽华突然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不停转圈圈,大戏色的袍服在凤仪宫里旋转、飞扬,刻划出深沉悲哀……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冷风,灭了屋里几盏灯烛,撩起布幔在阴暗森冷的宫中飘拂。 做贼心虚的沈知清吓得全身发抖,看了看左右,阴风阵阵。 莫非是先皇……凶猛然摇头,转目望向摔倒在地的女儿。 她双手交叠,好象在抱娃娃,她的身体轻轻摇晃,口里喃喃自语,“我的好皇儿,母后在这里,别怕,谁都别想欺害咱们孤儿寡母,母后保护你,谁敢伤你一根寒毛,咱们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好不……” 女儿的话让他毛骨悚然,可他汉有就这样放弃,撩起衣摆,踢开伤了自己的匕首,他拉扯着女儿的手臂,怒声问:“快说,你把玉玺藏在哪里?” 藏在……她突然咯咯笑起,她把玉玺藏在轩辕克家里,整个宫里她谁都不信,独独信了轩辕克,相信他爱她、爱得不能自己,相信他会为她竭尽全副心力,没想到这当头,他竟然缺席……呵呵,先皇死了、皇儿死了,现在连父亲也快要死了,死人当不了皇帝的……接下来,该轮到谁当皇帝?灵光一闪,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眉目倏地蹙紧。 突然,一阵刀枪铿锵,守在外头的侍卫被踢进宫里,已经没气,沈知清看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心知事出有变,他猛地起身,走到门前。 他不懂,他明明掌握宫里所有武装侍卫和许多大小太监,宫全全锁上了,准还进得来? 只见门外有一物飞进来,仔细一看,是一只断腿。 他没打过仗,哪见过这种血腥画面,胸口一阵恶心,紧接着,一个、两个……更多的侍卫被打进凤仪宫里,他们不是缺手缺脚,就是脑袋被削去一大半,浑身浴血。 一群黑衣人跟在轩辕克身后跃进宫里,沈知清的侍卫也跟着抢进,然对方武功高强,宫里侍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知清陷在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炷香工夫过去,宫外的刀枪交锋声渐渐小了,轩辕克、轩辕竟和几名黑衣人快步奔进宫里,轩辕竟迅速制伏了沈知清,几个穴道拂去,让他变成一摊烂泥,跌在沈丽华身前。 轩辕克大步走到皇太后面前,单膝跪下,“臣等救驾来迟,请皇后赐罪。” 她静静望向他,黯淡的眸子里有一道锐光闪过,她语气飘忽,涩然开口,“救驾来迟?是真迟还是假迟?” 他心头一震,她的目光让人情不自禁泛起寒栗。 第八章 曹念璋并没有死,但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因为没人知道宫里还有多少沈知清的作余孽,在肃清后宫之前,轩辕竟将他保护在将军府里。 这段时间,朝廷由轩辕克和常仲熙主持,他们大举扫荡沈党。 前宰相沈知清因涉及谋害先皇、叛逆谋反……等等罪行,罪大恶极,被抓入刑部大牢。 尉迟光带人抄沈家,很银八万万两,及珍宝古玩六千余箱,并查出沈知清党羽共七十三名官员,他们纷纷牵涉及狱。 一时间风声鹤唳,靠着沈家裙带往上爬的大官小官忙着撇清关系。 沈家倒了,一批批贪官污吏被捕坐牢,百姓拍手叫好,而空虚的国库因抄了这些大官的家产而丰盈。 廉明官员出头,有才能的读书人挺身为国,虽是百废待举,但举国上下出现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景象。 他们把肃查贪污受贿官员当成第一要务,雷厉风行,将商议出来的政策,一件件交办下去。许多原本无法推行的政策,因为有了银子与人才,不再是问题。 这日,一顶八人大轿将曹璃接入宫里。 重返旧时家园,她没有怀念,只有不胜欷吁。 轩辕竟为她带回消息,说文婆婆过世了——在她上花轿那一刻。陪她到最后的药婆们说,知道静璃公主有个好归宿,文婆婆放下心,含着笑容逝去。 放下心……那是旁人的说法,文婆婆要她做的是随遇而安,如果她知道花轿会被抢走,知道轩辕将军压根儿不想娶静璃公主,还能含笑离世? 唉!不过一年,时局变化这样大,人生事,岂能处处盘算、事事料得准? 曹璃下轿,发现轩辕竟居然在轿前等她。 “在想什么?”他看着怔愣的她,发笑。 “我……”她摇摇头。“没有,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接你。”他微微笑起。 她看傻了,冷肃的大将军,不苟言笑的大将军,怎么会浮起这样一张孩子似的笑脸?是大事竟成,重重心事放下,还是心想事成,自然惬意愉悦? 傻什么啊,不管他是放心心事或心想事成,都与她无关,她与他……不过是朋友。违心之论想多、说多了,自然会说服自己。 “喜欢吗?”他突如其来的问句,让人无法回答。 “喜欢什么?” 她偏头,脸上的假疤对住他,令他想起了那夜见过的无瑕粉颊,想起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习惯紧绷的嘴唇咧开,扯出一个未出过世面的大笑。 “喜欢你所看到的。”她看他,看很久,久到让他心花怒放。 曹璃假意没听见他说的。“还以为你很忙,怎么有空来接我?” “该忙的,都忙得差不多了。” 在未秧村里训练了好几年的治国人才全派上用场,轩辕竟付予任务,但愿他们能在各地做出亮眼成绩。 接下来就是明年科考的问题了,最近这些年,吏治腐败,考场舞弊,真正的有学之士大部分都进不了庙堂里。而众所周知,要去腐肉之前,得先储备好新血,所以公平的考试是绝对必要的,为国家擢发人才是大事,半点马虎不得。 “忙得差不多?怎么会,不都说国事如麻?” “国事的确繁琐,但只要找到正确的人才、用在正确的地方,恩威并施,他们就会为朝廷尽心尽力。” 对于治国,她不能否认,轩辕竟很有一套。“恭喜你,这场战争并没有死伤太多条人命。” “为了一个家族、一个人的贪婪,损失太多人命,不值得。”他淡言道。 他们做了很多布置,在沈知清举事之前,他们已经掌握全国军队与带兵将军,而沈知清毫无知觉,这是他们能够出奇制胜的关键。 未秧村里有一个善刻之人,他刻了假兵符,沈之清并不知道兵符被掉包,不知道他已经说服那些大将服从轩辕将军,还安心地以为自己手上握有二十万大军,倘若有人敢反对他登上皇位,可以马上派兵讨伐。 事实上,他真正掌握的只有宫里百余名侍卫,和他花大把银子养出来的死士,连小顺子他都无法掌握,而这次能顺利救出曹念平日 ,小顺子的演技居功劂伟。 沈知清输,输在对自己太有把握,输在以为杀了曹念璋,就可以理直气壮成为真龙天子。毕竟,他已执掌朝政多年,而且为了让曹念璋登上帝位,他竟助女儿杀光所有曹姓子孙。 曹璃肯定地说:“你运筹帷幄的事儿传遍未秧村,所有人都对大将军崇拜得很。”她唯一的遗憾是念璋弟弟无法幸免于难,才九岁的孩子啊,竟被大众的野心给牺牲了。 “你知道我亲生爹爹的事吗?”灵枢嘴里的崇拜让他很感叹,多少年前,父亲的清廉不也受世人崇拜。 “知道。”是邱先生和她谈的。“对于蔺辅国的事迹,我略有耳闻。母妃曾经语重心长告诉我,失去蔺辅国,是国家痛失英才。” 轩辕竟感触良多,“从小,爹爹教导我们兄弟,要好好读书,考上科考,当一个好官儿,尽心为国家办事。我还记得,当时二哥不服气地顶撞爹爹说:‘谁说只有当官才可以造福百姓?当一个好商人,让很多人有活可干,让货物畅流,让百姓都能买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不也是造福百姓。’” “你二哥没说错。” “是啊,就象你,凭着一身医术救下多少人的性命,造的福比大总价的官儿还要多。” “别奉承我,继续往下说。”她喜欢听他谈自己。 “我插嘴了,代替爹爹同二哥争辩,我说:‘当敌人入侵时,需要将军来保卫国家疆土,让百姓不致流离失所,成为别人的奴隶;当皇帝拟定新律法、制定新政策,需要有好的官员来推展实施,才能让千万百姓得到福利。这都是普通商贾做不到的。’” “爹爹听我这么说,满意地拍拍我的头告诫,‘竟儿,人生在世可以追求的东西很多,别去追求肤浅的金钱权势、名声利禄,要记住,能力越强的人,越要为越多的人谋取幸福,能流芳万世的人,绝不是个自私的人。’” “所以你建未秧村、拔除沈知清,并不是为自己?” “我父亲身陷大牢时,私下托人传回来的家书上还写着——沈党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 “蔺辅国始终没有放弃我父皇,他心里永远挂着千百万百姓。”曹璃深感抱歉,这样的人,不该死于非命。 “是。所以即使恨你父皇杀我全家,我仍不忘父亲遗训,为国、为发,竭尽全力。”他句句真心,毫无虚饰。 重已操守而大公无私,她不由得感佩道:“有你们这样的人,是国家之幸。” “做这种事,让我很愉快,就和你医治好病人时一样快乐。” 轩辕竟侧头,对她莞尔,她回给他一个灿烂笑脸。 笑过后,她讶然发觉,在这个深宫内苑,她竟然能笑出真心真意。 “这次从村里出来,沿途听了很多话。”曹璃拉出新话题。 “什么话?” “有人说,朝廷为鼓励百姓耕作,免了全国农民两年税收。” 轩辕竟确定这消息,“这政策得感激沈知清,是他的大力相助才能办到。” “他会大力相助你这个敌人?很难想象。”她表情写上——胡扯。 “他的财库比我想象的更吓人,相信吗?八万万两白银,再加上无数珍宝……那比大曹十年税收还要多。” “天,他是聚宝盆吗?怎能聚得这么多财富?”她很难想象。 “听说他还有一处秘密宝库,里面的藏金也非常可观。可惜让沈傅超逃脱了,不然朝廷还可以更阔绰些。” 曹璃听了咋舌不已,“不知道宰相可以敛这么多财……”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呢。说吧,沿途还听到什么?” “我听说朝廷决定在各个州县,划出国家土地,分给无地可耕的农民耕种。” “这个就是重点了,如果我们用的还是同一批人,各地马上会有官商勾结的事情发生。” “这么好的政策,也能被官商搞砸?” “官把地划给百姓,却不将朝廷发下的秧苗补助给百姓,百姓无银可耕植新作物,只好贱卖土地于富商,到头来,只能继续当佃农,继续受富商剥削,导致贫富不均。而一个国家会灭亡,其根本原因就是贫富不均。” “那……你们怎么因应?” “我们从未秧村派出两千余人担任司长,专门负责这次的差事,倘若办得好,下一次会再委任他们更重要的公差,并破格拔擢。” 曹璃点头了解,又道:“我听说,朝廷广招儒生,决定在各处办免费学堂,让不管有银子没银子的小孩都能念书。” “培养人才是百年大计,一个富有的国家不在于国库里有多少金银,而是庙堂上,有多少个能用的臣子。”这是愿景,也是努力的目标。 “我同意,许多聪明小孩往往因为没书念而埋没一生。是了,我还听说自首无罪,只要贪官吐出民脂民膏,就可以免去抄家杀头的大罪。”这个法子最有趣,许多百姓都在猜,某某大官值多少纹银。 轩辕竟闻言一笑。“对。我还定了价码,哪个官得吐多少银子,全都列得分分明明。”为官不清廉,犹如国家被挖了个无底洞!此番肃清贪官污吏,以示警惕,才能导正为官之道。 “如果人家是不贪污的好官,却让你误会呢?” “你以为这几年,从未秧村里派出去的密探是做什么用的?要是连那些贪官口袋里有多少金银都算不出来,岂非太没有能力?” 她果然没看走眼,未秧村不是个普通地方。“呵,好一个强盗窝,派得出司长,也派得出密探,会不会也能从那里面挑出三五个宰相?” “是不难。”他对于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未秧村自信满满。 “服了您啦。” “我怎么觉得你的口气好象是讽刺?” “讽刺轩辕将军?讽刺名满天下、百姓称颂的大英雄?这可没这个胆子。”她大笑。 “别人不敢,玉面观音肯定是敢的。”她的名声不比他差。 曹璃抿嘴。她珍惜可以这样和他毫无顾忌谈天说地的日子,只是没有太多机会了吧?一待他登基、立后,帝位、皇朝确定,他们之间便是遥迢千里。 “灵枢,你曾说过,不想住进这道高墙里?” “对。” “这是你从小住惯的地方,我以为你比任何女人都更能适应。” “能适应不代表喜欢,我比较喜欢可以随心所欲说真话、做真事的地方,我喜欢与人真心相往,不必用面具来防堵别人的恶意。” “换句话说,如果不在这座深宫内苑,你可以考虑接受我。” 什么?他的意思是为了她,要放弃帝位?怎么可能!男人的雄心壮志,怎能屈服于小小的爱情?对女人而言,爱情是全世界,对男人来说,爱情只是闲暇娱乐。 不是、不是,她肯定是弄错他的意思了。可,她还是差一点点就回答——“是的,我可以考虑。” 理智回笼,她提醒自己,他不过是在测试她的妥协度,千万别上当受骗、别兀自托大! 四两拨千金,她浅浅回了句,“你能对我专一?不行吧,你还有你的钰儿。” “钰儿是我的承诺和责任,我不能弃她而去。”除非钰儿愿意想清楚,她对他是兄妹或男女之情。 “所以了,好好履行你的承诺与责任吧,承诺是很重要的东西,别随意出品,轻了它的分量。” “即使我让步,你也……”不接受? 仿佛了解他的未竟之语,曹璃点头拒绝了。他从没有亲口对她说过喜欢,但一个木讷的大将军为她收集天下的药书毒经,助她完成行医天下的梦想,一次两次企图敲敲她对爱情的偏执,再笨,也知道他喜欢自己。 他们都是自抑的人,习惯把理智摆在感情前面,也许无人的夜里会后悔自己的固执,会怨恨失落,但在清醒的白天,他们还有足够能力让彼此界定在友谊里。 “对感情妥协,是一辈子的辛苦,我宁可因为得不到而遗憾,也不愿得到后,才因为过度辛苦而埋怨。我深信,感情会因为埋怨而变质。” 母妃爱父皇一辈子,到头来,不也在埋怨里落下结局。前车之鉴主导了她对爱情的坚持,要改——难了! “你太固执。”他雪亮的目光里染出一道遗憾。 “若干年后,说不定你会感激我的固执。” 轩辕竟叹息了。从来,他没喜欢过、欣赏过一个女人,象对她那样!他或许不懂得那些生死缠绵,不懂得生生世世、亘古亘今,但他确定,他想要和她在一起,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而这个时代,把女人拴在身边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她娶进门,偏偏她,固执得让人发狂! 深深望住曹璃,轩辕竟再次笃定,不管花多久时间,他都要说服她。 “好了,别讨论这个。你今天要我进宫,总不会是为了测试我对这座后宫的忍受程度吧。”她转开话题。 钰儿姑娘早就随轩辕克、轩辕竟一起住进宫里,听说住得很开心,今天逛春光园子,明日游净心湖,天天都有新节目,她没料错,钰儿姑娘比她更适合后宫。 “当然不是。” “那么,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你的皇奶奶想要见你。她深受宫变的打击,精神不太好。” “好,我马上去见皇奶奶。”曹璃领路快步走去。 “我们一起去。”不由分说,轩辕竟牵起她的手。 这个突兀的动作扰乱了她,她直觉要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的力气大、手掌大,任她想尽了办法也拉不回。 轩辕竟在前面走,脸上挂满得意笑容;曹璃跟在后头,有一点点不甘心,和小小的不愿意。 这个人,不是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吗?怎么通行天下的道理到了他面前,就不成理了? 灵光闪过,她轻轻一笑,从囊袋里取出金针,对准他肘后穴道刺下去,他一发麻,她就抽回自己的手。 曹璃加快脚步走在前头,回眸,对他露齿一笑,“勉强别人是种不好的习性,要改。” 轩辕竟无可奈何笑了。“走慢点,我要领你去见皇奶奶。” 她没回头,朝着后头的他挥挥手。“对皇宫,我比你还熟。” 她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男子没追上来,止行,缓缓回首,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 四目相对、胶着,他那漆黑的眸子,映着她不敢承认的感情。 曹璃摇头浅笑。这时并不适合表态什么呀……偏偏头,她转过身,继续走。 这回,轩辕竟追着她的背影,大步前行。他更加确定,这个女人,他要定了! 沈丽华抱着枕头坐在床边。 她双目失神,身上的大红袍服十几日没换过,绾上的百花髻散乱狼狈,她喃喃自语着,没人听得懂她口里叨叨絮絮念着什么。 服侍她的宫人们全躲到门外,不肯进屋。 “要不要再去找找轩辕将军?皇太后再这样下去不行啊。” 跟了沈丽华多年的宫女鹃儿愁眉道。 “小皇帝死啦、都改朝换代了,还说儒生皇太后,醒醒吧。”一个尖嗓子太监低声不耐道。真倒楣,怎不派他去服侍轩辕将军的妹妹,听说轩辕姑娘又俏又美,待下人,半点架子都没。 “可轩辕将军待咱们皇太后是有情有义的呀,那日,若不是他来救驾,说不定咱们皇太后也、也……也和小皇帝一样……” 鹃儿忍不住哽咽。 “这时候到哪里去找轩辕将军?他忙成那样,沈家枝粗干大,要逮要抓的人那么多,何况国事多如乱麻,一时间,理也理不清。” “小芳前儿个不是找到人,说要替咱们给轩辕将军传话吗?结果呢,到现在还没个影儿。” “会的,我信轩辕将军,他待咱们皇太后是好的。”鹃儿安慰自己。 “去!去把轩辕克给我叫来!他说要保我皇儿当皇帝的!” 沈丽华突如其来的尖锐叫声,吓得鹃儿、小芳、太监寒毛直竖。 他们互视一眼,彼此推挤,谁也不肯移动脚步往里头去。 这段日子,没人肯靠近皇太后,虽然觉得她很可怜,但她那疯狂的模样着实可怕。 远远地,轩辕克和迎面而来的曹璃、轩辕竟打了照面。 “大哥,你把灵枢姑娘找来了。” 他与大哥在御书房忙了十几天,大伙儿每日都睡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人都满脸疲惫,只有大哥还是精神奕奕着,好象这样的生活作息很正常,练武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曹璃瞪了轩辕竟一眼。可恶的家伙,居然没告诉她丽太后发疯的消息,若不是皇奶奶讲了,她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他无可奈何耸肩。这个固执的女人,也不想想当初沈丽华是怎么害她的,现在还急急赶来替她看病?他笑了,笑容里饱含着无数甜蜜。 大哥……在笑?轩辕克不敢置信。大哥除了对钰儿之外,似乎还没有对其他女子笑过。 但大哥对钰儿的笑里,总是带着三分无可奈何的宠溺,而对灵枢姑娘……他形容不出来,但确定那个眼光分明很不同。 “情况很糟吗?”曹璃问轩辕克。 “不知道,前几日听宫人说,情况不是太好。” “她口口声声要见二弟,看来丽太后对二弟着实放不下。” 轩辕竟接话。 这是……开玩笑?轩辕克第二次发呆。 大哥几时会说笑话了?他忍不住再多看大哥与灵枢姑娘两眼,发现他们正在互视彼此,两个人的笑容、互动,亲密自若。 从什么时候起,他对灵枢姑娘始终没有正式表明态度,那是因为他在等着大事竟成之后……因此,他晚了一步? “别开玩笑,快点走,我有点担心,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受得了失败?” 曹璃催促道。 失去孩子,是怎样的沉恸?念璋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父皇曾说,他的聪敏不输当年的曹璃,若当时的丽妃、如今的丽太后别心急着排除异己,若是她能让念璋慢慢长大、好好培养实力,到那个时候再登上皇位,谁可以欺凌? “快走吧,玉面观音忍受不了病者痛苦。”轩辕克说完,三人一前一后往丽太后寝宫走去。 进屋,曹璃望着沈丽华感触极深。那个曾经威风八面、趾高气扬,要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的丽妃,怎地沦落至此? 她的黑发里冒出一束束银丝,眼角浮起深深的皱纹,才多久不见,她竟憔悴衰老得不复记忆?权势到底是哪里迷人呵,教人醉心追逐。 视线挪到她抱住手里的枕头,鼻酸涌上,曹璃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可爱聪颖的小皇弟,好好一条生命呵,竟然死于大人们的争权夺利,可悲他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已。 她向沈丽华走近,坐在床沿,不介意她身上发出阵阵恶臭。 沈丽华略微抬头,痴痴傻傻地笑着,然发现来人是曹璃时,脸色骤变,迅速垂头,掩饰一闪而过的惊讶,互不干涉内政起双手,把怀里的“皇儿”抱得更紧。 “不怕,我不是来抢走念璋弟弟的。”她软声安慰。 怎么是曹璃,她不是被抢了?怎会出现在这里?沈丽华的眼睛在垂落纠结的发间迅速转动。 再次傻笑,她摇摇晃晃抬起头,目光扫过站在门口的轩辕竟和轩辕克。 那个人……好熟的一张脸,在哪里见过?气宇轩昂、气势非凡的男人啊,他双目不怒而威,薄唇微抿,看起来不苟言笑。 看轩辕克站在他身后,尊他为长的态度,让她更加不解,他到底是……突然,蔺辅国的容颜自她脑海间一闪而过,她恍然大悟。 他是蔺子竟,当年无故失踪的蔺家四子! 懂了,这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 她以皇上为棋、摆弄百官;父亲以她为棋、登上高位;而所有的棋局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他们冷眼旁观,看着他们谋杀先帝、挑拨他们互相争斗,待情势成熟,便接手所有的局面。 高竿!蔺子竟的报复行动太狠毒,更行的是,居然有本事让曹璃加入他们。 这几日,她隐约察觉不对,于是装疯装癫,企图引来轩辕克,没想到,竟引来更厉害的幕后人物,终于……呵呵,她死,起码是个明白鬼,不象父亲和先帝死得糊涂。 对啊,是糊涂,父亲和先皇一样,都让女儿背叛了。 她冲着曹璃直笑。“璃儿,你终于回来看我,他们好坏,都欺负我!”那神情仿佛是个六岁小女孩,耍赖不依。 “丽太后……你是怎么了?”曹璃抚过她的脸庞,将她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 “我很可怜,外面都是坏人,要害我和我的皇儿。”她指着门口的轩辕克和轩辕竟。 他们的眼光都紧紧追着曹璃,她对他们非常重要?她是他们不能或缺的女人? 好得很,那她也要让他们尝尝痛失亲人的苦。 “放心,不会有人来为难你,可你病了,需要大夫,我帮你看看好不?”曹璃没注意到她隐藏在痴傻背后的真面目,试着说服。 沈丽华嘻嘻笑着。“骗人,你哪有这么好心,你明知道我害死你父皇……”突然,凌厉眼神闪过,六岁小女生的无助转为狠毒。 “小心!”轩辕竟大惊,飞身扑过。 说时迟、那时快,沈丽华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曹璃心窝,轩辕竟疾奔而来,一手拉开曹璃、一掌狠狠击向沈丽华胸口,她整个人飞起来,背脊撞向墙壁之后落地。 那把匕首是从先皇去世后,她就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时,她老是梦见先皇来向她索命,匕首上喂了毒,和刺向沈知清的是同一把。 任轩辕竟动作再快,曹璃还是伤了臂膀,她低头查看伤口时,闻见伤口上面的淡淡香气,心一凛,脸色惨白。 “怎么了?”轩辕克也冲过来拉住她,将她往自己身上事业。 轩辕竟不悦,但他只冷冷朝二弟望过一眼,就走向奄奄一息的沈丽华。 “解药。”他伸手向她讨。他不懂药,但他看见匕首上发出淡淡绿色鳞光,他猜,那必是厉害且不常见的毒物。 沈丽华的脸色惨白,嘴角缓缓流下鲜血,狰狞的笑容让人触目惊心。 “蔺子竟……当年那个下落不明的孩子……父亲说要通令全国上下、斩草除根的,都怪我一时心软,才留你至今,祸害了自己。”她吃吃笑着。一步错,满盘皆输。 “你认出我了?”轩辕竟不讶异,他和父亲容貌相象,所以他选择隐身幕后。 “好象,尤其那双眼睛,正气凛然,教人心惊……”她喃喃自语。 “当年残害我一家,可让你感到快意?” “快意?不会啊,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命令,死了几个人?是一百多还是两百多呢……不记得了……”她硬了嘴巴,紧接着,连连呕出几口鲜血。 “杀人者,人恒杀之!今日的因果是你该还报的。” “对,所以我不怨。曹璃对你很重要吧?你的眼光真奇怪,居然爱上宫里最丑的女人,还把她抢去当妻子,呵呵……”她仰头大笑,狂乱的表情让人惊心。 “没错,我爱她,她不但不丑,还非常美丽,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称呼她吗?她叫做玉面观音,她貌美心慈,不象你长象丑恶、内心污秽,你帮是宫里最脏最臭的一摊污水。” 轩辕竟的话同时震惊了两个人——轩辕克拧眉,隐住胸口突起的疼痛。 曹璃脑袋轰地一声炸开,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他说爱她……她以为这种话,他终其一生都不会说。 “可惜,就算我是一摊污水,下地狱也要抓个垫底来陪……” 沈丽华在笑,恶毒可怖的笑声传出宫外,吓坏等在外面的一票人。 轩辕竟冲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用足力道,压得她的腕骨发出碎裂声。 她痛得想撞墙,却矜持着不呼痛,她是骄傲皇太后呢,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岂可向人示弱! “把解药交出来,我留你一个全尸,要不然,我会把你千刀万剐,曝尸城墙之上,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怎么谋害亲夫亲子。”轩辕竟字字刻薄。 “哈哈,没有解药,再高明的御医也治不了,丑丫头死定了……” 她与他四目相对,充满仇恨的两双眼睛瞪视对方,都想把彼此吞下肚似地。 终于,沈丽华力气耗尽,她憋住最后一口气缓缓道:“我不蚀本。我杀了你家上下几百口,临走还带上你心爱的女人,蔺子竟,哭吧……带着遗憾……大声……” 话没说完,她双目暴张,再无出气入气。 “该死!”轩辕竟冲到曹璃身边,握起她的手急切问:“她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无药可解?” 她竟让这样一个威风凛凛、无忧无惧的将军有了恐慌?突然,她满心欢喜。很怪对不?一个男人的无措会让她这般欢欣。 除了母妃和文婆婆,还有谁会为她的性命慌乱了手足……伸手,曹璃轻轻抚上他忧郁的脸,笑开。 “不要笑,告诉我,那个妖婆说的是真还是假?”他朝着她吼叫。 他没关心过女人,学下来“关心”得把温柔和体贴摆在前面。 她是笑得莫名其妙,可,知道吗?光是得他这样一份关怀、听他亲口一句爱……真的可以死而无憾了。 “灵枢,你再笑、不讲半句话的话,不等毒物害你,我会先捏死你。”他的指节捏得格格作响。他快急死了,她怎还能笑得这样灿烂? 看着他的暴跳如雷,伸开手臂,曹璃想也不想,问:“可不可以抱我?”中毒的人有权利变笨,也有权利任性,她今天要把权利用罄。 谁能拒绝这样的要求?大手一揽,轩辕竟把她抱在怀里。 “你很难过对不对?很痛吗?我马上传御医,马上带你到宫外去寻访全国的名医,只要有人可以医得好你,我就让他当皇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见她始终不回答,轩辕竟慌了、语无伦次了,他猜,沈丽华没诓他。 连皇位都要让出去? 大哥明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有多重要,竟然说出这种话?轩辕克无声叹气了。这样的大哥、这样的用情到深……他还能不落败? 淡淡一笑,退后几步。他是个君子,知道输的时候该如何表现风度。 轩辕竟的语无伦次让曹璃感动不已。这样的她还能不妥协?还有固执空间?没有了,她通通没有了……在他怀里,她轻声说:“放心,别人能不能医我不知道,我可是玉面观音。” “意思是……你能医得了!”轩辕竟猛地推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他要在里面寻找到自信与笃定。 “是啊,忘记了吗?你给我一整箱的毒经、药书。” “那些书里面有记载这个毒?” “对,这叫九日香,这是炼取九日香的根所做。你闻,伤口上面是不是有淡淡的香味?”她把手臂凑向他,他想不想,就低头闻了。 “对,它有。” “九日香是一种很特殊的植物,花只开九日,日出不开,月升才开,足足开满九日之后,花谢、结果,它的根有剧毒,果子却能解毒。” “我马上派人去找九日香。”说着,他起身就要出去。 曹璃忙扯扯他的衣服,笑道:“不必,我有可以替代的解毒品。” 轩辕竟用力点头,信她,信她的医术和她无与伦比的智慧。 “调皮!知道毒素能解,为什么迟迟不告诉我?” “我只是……”笑了,她笑得甜滋滋。“只是喜欢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 “要看我着急,方法有千百种,干么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他拉开她,佯怒。 忍不住,她又笑开了,再次圈起他的脖子。 他说爱她呢,他说她貌美心慈呢,他还为了她的性命心惊胆颤,为了她恐吓别人……曹璃放纵自己的感情,窝进他的怀里。有了这些,就算她剩下的时日有限,她也心满意足。 第九章 刑部大牢里,沈知清莫名其妙死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包括曹璃,她并不晓得沈丽华曾经用同样的刀子划了他一道伤口。 这可让轩辕竟伤透脑筋,沈丽华死了、沈知清死了,剩下在逃的沈傅超,和无数隐身在暗地的黑衣杀手。 那些杀手,武功高强,他亲自同他们交手过,万一沈傅超用沈家秘库里的银子广招地下军队,再起战争就糟了。 北方尚未完全肃净,敌军仍在观望朝中发展,如果此时发生内乱,刚好给足敌人可趁之机。 后宫整肃干净,轩辕竟将曹念璋迎回龙椅,让轩辕克当摄政王,在小皇帝尚未长大之前总理朝政。 轩辕竟可以自己当皇帝的,只要轩辕克证明他才是真正的轩辕将军,再加上他那股天生的帝王气势,所有人都会服他。 但他不,轩辕克明白,大哥此举是为了一个不愿在后宫生存的女人。 曹璃住回她原来的屋子,那伤口渐渐结痂了,她用药暂且封住毒性蔓延,这几日,她努力从书册里寻找任何可以解毒的途径,但知道的越多,让她越无法乐观。 沈丽华没说谎,九日香的确是个无法可解的毒物,自古以来,见过九日香的人寥寥无几,而书上所载有限,她只能猜测毒性如何运行,阻止它毒发速度,却无法从根本解毒。 书上说,毒发身亡时间约二十到三十日,毒性初发,胸口会一阵阵绞痛,四肢抓得血流如注,也有人宁愿斩去四肢,免去这种噬心疼痒。 紧接着,疼痛蔓延到心肺脾胃,那咱感觉仿佛有人紧紧掐住你的五腑六脏,等疼上几个日夜后,七窍出血而亡,死状甚惨。 那描述太可怕,即使她是大夫,看见这样的字句仍不免恐惧忧悒,不过……她安慰自己,真到了那日,她有的是办法让自己死得有尊严。 认真算算,她的时间不多,在不多的时间内,她可以做什么? 曹璃思考老半天,只想得出,在短短的日子里,她可以认真爱他……她不再保守、不再隐藏着心底的感觉,豁出去了,她可以享受、挥霍的机会不多,所以她试着和他那天一样恿敢,认真告诉他——我爱你。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说那三个字比想象中更容易,原来那三字并不难,难的是对象难寻。 门口出现了个别扭的身影,箴儿看见了,捂住嘴巴低笑,“公主,轩辕将军又来了,这样子,一日跑三次,算不算沉溺美色、耽误国事啊?” 曹璃横她一眼。这丫头越来越不象样! 她受伤后,轩辕竟不准她回未秧村,不但让她住回原来的居处,还派当时服侍她的宫女太监回来照料,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粗犷的大男人,居然会在这种小事上贴心。 箴儿接上公主的眼光。她才不怕呢,公主本来就不是摆架子的人。何况这次回宫,她发现公主不一样了,变活泼、喜欢说话,也老是笑口常开,和过去沉郁稳重的模样相差太多。 她走到轩辕竟身边一揖,笑盈盈道:“将军好,公主正想着将军呢。” 听见箴儿的话,曹璃无奈,可她又不能叫她变成哑巴,何况……箴儿并没有说错,她是想他,即使他一日出现三次,她仍然想。 轩辕竟面无表情,酷酷地点了下头,走进屋里,他还没学会对其他女人温和亲切。箴儿在看见门后的东西时,忍不住又用帕子压了嘴轻笑。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呢,也懂得这一套! “你还在生病,干么不休息?”轩辕竟抽掉她手上的药书,不知为什么?那么多药吞进去了,她的脸色还是白得过分。 “才刚睡醒。”她把手伸进他掌心里,笑道:“快告诉我,念璋弟弟还好吗?他有没有乖乖听话,有没有当皇帝的素质?” “他很好,我相信有二弟时时教导,将来他会变成一个好皇帝。” “那……东南海盗的事呢?到最后,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以前朝廷采取禁海政策,只有朝廷派出的商船才可以出航远洋,把东西卖到异国他乡。” 曹璃再深入话题说:“我知道,普通百姓为了赚钱,只好甘冒风险,雇用小船走私,这些海盗看准这一点,知道民船没有兵力、火药可以自保,便一抢再抢,抢出甜头,才会越来越猖獗。” “没错,我们决定开放几个地方,设立港口,加强海防,增派巡防官兵,让外国商船可以进来我们这里卖东西,也让我们的药材丝绸可以卖出去,这样不但可以增加朝廷税收,也可以带动百姓经商风气。” “上次我到岷州,听到当地百姓说,外国船只都配有大炮,也许我们可以向他们学习造船技术。” 轩辕竟带着讶异眼光看向她,钦佩她的见识。 “干么这样看我,又要骂我后宫干政了?”她嘟着嘴笑。 “如果每个女人都象你这样有想法,那么后宫不但要干政,还要大大鼓励女人参与国家大事。” 曹璃噗哧笑开。谁说他不会说好听话,他的夸奖,句句都蜜进她心底。 突地,一阵刺痛在胸口泛开,她拧眉,冷汗流下,心猛地一惊。她开的方子已经压不下毒性蔓延了? 他反应敏锐,拉起她的手问:“怎么了,不舒服吗?我传御医。” 她回神,刻意忽略疼痛。“你不可以看重我的治国能力,却忽略我的医术。” 见她又能开玩笑,轩辕竟松口气。“治国能力?”他斜她一眼,嗤笑。 “喂,可不准把话收回去,我真的很有见识。” 曹璃偎进他怀里。又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动作,可她顾不得了,她嘴里说得轻松,可心里……真的很空很怕。 “行,行,我们的灵枢大神医不但医术高明,见识也不同于一般。”他的胸膛接收了她,接得自然而然。 他们的身体这般契合,仿佛自盘古开天辟地,他们就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个人。 “对喽,所以找御医来看我,未免低估我的能力。” “知道了。只准别的御医生病找上你,你病了,虽的御医不准僭越。” “晓得就好。”曹璃深吸气,在心底暗暗庆幸,那阵疼痛没有维持太久。她伸手道:“给我吧。” “给什么?”他假装没听懂。 “你藏在门后的东西。”她又不笨,怎会没发觉他一进门就出现的别扭举动。 轩辕竟笑了笑,走到门边,手一带,就把一盆花送到她手上,她双手捧着。挺重的,他居然能一手抓起!这样的大手,才是能牢牢抓住国家命脉的男人。 “这是什么?”曹璃问。 “深山里兰。第一次见你,你独坐在一群争艳牡丹中,不说话,不道人是非,只顾着低头看书,那时,我就觉得你象一株恬适静雅的兰花。”他满足叹息,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碰、轻轻触,怕碰坏了他的优雅兰花。 “人人都爱繁华牡丹。”她不怕被他碰坏,拉了他的手,将脸偎在他的掌间。 “为什么人人都爱?”他笑开,一勾一带,将她带到自己怀里。 “人们爱它的高贵、富丽,爱它灿灿烂烂在枝头张扬的美丽。”她圈住他的腰际,逗留在他胸前。 “可惜,我不爱繁华牡丹,只偏爱空谷幽兰,爱它的清高]爱它的雅致、爱它的与众不同,爱它只在深山里,为自己美丽、为自己散发幽香。”轩辕竟执起她的手,他发誓,这双手,他要牵上一辈子。 “可现在,我也要为你美丽、为你散发幽香。”曹璃的笑容里隐着一丝无奈。 即使花期短暂,她也要为他尽情盛开。 话说完,她撕开那道假疤,无瑕容颜在他面前绽放。 他定定望她,再也移不开眼神。这么美的女人,居然甘愿埋没,不虚荣、不张扬,静静地幽香……轩辕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直到曹璃在他眼前挥动手臂,才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丑,你还是把疤痕贴起来,比较妥当。” “我丑?是谁说我是玉面观音、心慈面善的?”她佯怒。 “那是指贴上假疤后。” “你的审美观有问题。” “没骗你,你贴上这疤才会漂亮,记住不管是在哪个男人面前都不可露出真面目,会吓坏人的……”他的欲盖弥彰惹得她捧腹大笑。“你不明白男人,男人比较喜欢不完美的女人……” 他越说,她笑得越大声,完全没有把假疤贴回去的意愿,弄到最后他急了,自己动手把假疤贴在她脸上。 曹璃还笑、不停笑,笑得他脸红心跳。脸皮薄的男生在这种时候最吃亏,偏偏又碰上一个打算豁出去,什么都不管、认真去爱的女人。 他搞不定她了,捧起她的脸,一心想阻止她的笑,可阻止的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她红得让人心慌意乱的双唇,他想吻她,很想很想…… 天空只剩下启明星还亮着时,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一丝鱼肚白。 他们彻夜长谈,轩辕竟累瘫在她床上,她没赶他下床,那次他重伤,她没躺上去的地方,现在躺上了。 靠近他,汲取他的体温,曹璃想着,如果早知道自己的寿命没有想象中长,她会不会……会不会不顾一切,先爱了再讲? 她对毫无心机的钰儿姑娘感到抱歉,曾经的信誓旦旦,到眼前竟然成为谎言,人事变迁啊,快得让人难以招架。 不过,不会太久的,她保证。 昨夜他告诉她,钰儿是他的责任、承诺,他绝对不会弃而不顾。 她笑着点头,重复着同一句话,“守诺是种好德性。” “你要我守诺?” “是。” “如果我守诺,你还愿意爱我?” “愿意。”她愿意爱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的回答让他安下心,他误以为她不再要求专一,于是他再次下定决心,他也会为她让步,她痛恨红墙金瓦,他就给她一片蓝天绿地;她热爱行医助人,他就国她完成希冀,她要的,他将倾全力相赠。 他告诉她,“共同生活那么多年,我早将钰儿当成亲人。” 她说:“我懂。” “以前,我不明白男人女人是怎么回事?钰儿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把她当成亲妹妹疼爱,宠她、溺她,总觉得她永远长不大,以为只要娶回钰儿就算完成终身大事,和和乐乐,不争执,象过去一样生活就很好,直到遇见你……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一个女人的欲望。” 这是轩辕竟的甜言蜜语,不浮华夸饰,却实在得教人安心。 她又点头。“我懂。” “我想要和你一辈子的念头越来越盛,我爱你的感觉越来越深,我压抑着,不断告诉自己,成就国家大事,是我眼前最重要的任务。可,心底感觉并没有因为压抑而减缓,现在大事终于完成,我再无负担,这次,我要为自己自私,灵枢,我要你的一过辈子,可以吗?” 不善言词的男子,能为她把话说到此,她相信一定有很多的爱在他背后支持。 “可以。”她笑了又笑,点头点得有些疯狂。她愿意把一辈子送给他,虽然她的一辈子所剩不多了。 她的回答满足了他的心。她说可以呢,她妥协了呢,她一向很固执的,可是她让步了!轩辕竟雀跃欢腾,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她眼前。“除了专一,我可以给你其他所有想要的,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她想了半天,羞红双颊。“想要你爱我。” “我会爱你,很爱、很爱。” 他缩紧了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身体,他亲亲她的额、亲亲她的脸,亲着她有些苍白的双唇,她冷冷的唇染上他的温暖,软得诱人,密合的身子,胶着的感情,此刻,他突然觉得,有了她,其他的都是次要。 之后,她窝在他怀里,听他不断说话,他说家国大事,说轩辕克、邱先生、尉迟光……说他是怎么组织起一个人材济济的未秧村。 她爱上听他说话,她慢慢认识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是个怎么样的英雄人物,他雄才大略、满怀抱负,她相信,他会名留青史。 天亮,两人一夜无眠,却都精神奕奕,轩辕竟偏过头,问:“累了吧,睡一会儿,我让箴儿别来吵你。” “担心你自己吧,天一亮又有得忙了。” “不打紧,我身子骨好,你生病未愈,要休息再休息。”他拉住她的手,在唇边一吻。她笑了,回握他大大的掌心。“知道了,唠唠叨叨象个老头子。” 这时,外面出现一阵吵嚷声,箴儿急急推门进来。“启禀将军、公主,轩辕将军来访。” 他们才下床,轩辕克就走了进来,他直直走向轩辕竟说: “大哥,沈傅超抓走钰儿,他要我们用灵枢姑娘去换钰儿回来。” 轩辕竟与她交换一眼,他们都明白,玉面观音名声太盛,中了五石散毒的沈傅超定是找了许多大夫都无法解决,才会冒险抓钰儿姑娘换人。 轻叹息,曹璃在心底埋怨,时间都不长了,怎还出现意外,让不长的日子更短暂了! 如果他不说,她一定会主动要求让自己去换回钰儿姑娘的,用她所剩不多的日子去换一条美好的生命,怎么样,都是划算。 可是他说了,他按住她的肩头说:“灵枢,你去把钰儿换回来,好不好?” 所以她赌气回答:“不,我要为自己自私一次。” 说完,她背过他。 在他决定钰儿比灵枢重要,在他口口声声说爱她,说空谷幽兰胜过繁华牡丹之后,他仍然决定要钰儿、放弃灵枢时,她开始愤世嫉俗。 也是,一个杀父仇人之女,怎敌得过十几年的交情?情啊、爱啊,不过是他哄人的工具,就象他腰间那把刀,是他杀人、立功名的工具;他给不起她专一,却选择对钰儿专一;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秤,而他心头那把,已经做出决定,那个决定是——轩辕钰重于曹璃。 就是这点不平呐!于是她摇头,摇得没半分商量余地。 轩辕竟扳过曹璃的肩头将她转过来,她又郑重地摇了头。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好象想把她掐死,直接把她的尸体拿去交换似地,若不是太明白沈傅超要她去做什么,他大概真的会这么做。 轩辕克跳出来替她解难,“大哥,我不赞成拿灵柩姑娘去换,谁都知道沈傅超好色狠毒,女人到他手里会怎么被凌辱,我们怎能让灵柩姑娘涉险!” “所以钰儿落在他手里,你不担心?”轩辕竟反问。 曹璃冷笑。原来啊,沈傅超好色狠毒,会凌辱女子,钰儿姑娘落在他手里需要被解救,她落入沈傅超手里便无所谓? 没错,她早在被抢亲的时候就失去“清白”,清白之于她,早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忿忿不平,理智被脑子排除。 “如果他敢动钰儿一根寒毛,我发誓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轩辕克说。 “他死无葬身之地有用吗?钰儿还是伤了!不行,我得要在那之前把她给救回来。”他说得斩钉截铁。 轩辕竟相信沈傅超要的是灵柩姑娘的医术,绝不敢对她动手,可曹璃想不到他所想的,保况目前的她正在愤世嫉俗当中。 他那么介意钰儿伤不伤?是介意自己的妻子是否完璧,或是介意一个男子的骄傲与自尊心?至于灵柩,伤了?无所谓,反正不过是外人,他们没有过命交情,她也当不了他的恩人。 曹璃明白,自己不该在这时候要小心眼儿,但轩辕竟的决定,让她无法不任性。 如果,这是她唯一任性的机会,她为什么要放弃? 突然间,疼痛跳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她之前的用药压制太过,毒发的速度才会反扑得又急又猛,不过一晚,胸痛就转为四肢里万蚁钻动,麻痒疼痛,她好想去抓抓手脚,却明白这种动作无济于事,她只会越抓越痒、越抓越痛……她死命咬住下唇。第三次了,她又在嘴里尝到血腥!冷汗汩汩自背后流出,才一下子,汗水湿透衣服,甚至额间汗水冒滚,象一道道小川流,她的指甲深陷入掌心,她必须把所有的力气,拿来和这阵骇人的麻痒疼痛对抗。 所以她没听明白轩辕竟和轩辕克说了些什么。 轩辕竟火大,“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我会安全把灵柩救出来的!” “沈傅超身边的死士那么多,他对灵柩姑娘又誓在必得,何况灵柩姑娘在他手里,我们根本得不了好处。如果灵柩姑娘真解除他身上的毒再加上那笔吓人的财富,倘若他招兵买马,再起杀戮,岂是百姓之福?” “我不会给他机会。” 轩辕克反驳,“你把灵柩姑娘送过去,就是给他机会。” 在麻痒之后,曹璃身子开始发冷。这是书上没提到的感觉,她明白了,这毒是个坏孩子,越是打它,它反扑得越凶狠。 四肢百骸仿佛结上冰柱,刺痛难挨,再也禁不住了,她跌坐在床沿,死命揪住床被,那是比麻痒更难受的感受,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息,被汗水湿透的背脊,恍若结了霜冰,冷进骨头里。 腰斩算什么?千刀万剐算什么?她现下忍受的苦痛,比那些更吓人! 如果轩辕竟不是太急着同轩辕克争执,他会发现她不对劲,可惜,他正在为钰儿的清白、钰儿的性命与人争,所以灵柩……不重要了……时间在指缝间缓缓流逝,终于,在曹璃耗尽了所有力气之后,疼痛结束。 不过短短一刻钟,她却恍如隔世,痛过那阵,再世为人,现在,她想的已经不是可不可以活下来,而是该如何速死?是的,她被这个疼痛吓坏了! “大哥,冷静一点,是钰儿自己要跑到外面,发生这件事,她必须为自己的任性负责任。” 原来任性是要负责任的,她还以为不必呢,那么她的任性会替自己换回什么? 轩辕竟的鄙夷、不屑、认定她自私? 曹璃累得靠在床柱边,不争气的泪水掉下。 怎么哭了?哭能让他心软,能改变他的初衷?恐怕不会,他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他决定的事谁能改变? “钰儿的任性是我宠出来的,我来替她负责。”轩辕竟讲得斩钉截铁。 真好,有人可以为钰儿的任性负责,她怎么就没这种好运道?她做什么都只能自己负责……所以,是她说了爱他,就只好自己忍受心痛;是她决定把一辈子交给他,就只好受他摆布!她这个公主啊,怎么就命运多舛乖戾,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她怨了。 “你负责的方式,就是把灵柩姑娘推入虎穴,就是把天下百姓的命放到一边?大哥,这不是我们当初的承诺,我们要给百姓的是安稳、是丰衣足食啊。”要比口才,轩辕克赢他太多,一时间,轩辕竟语顿。 虎穴?只要待在那里的人不是钰儿,其他人,他不在乎? “我不管那些,照我的决定去做。”他一意坚持。 说得好,他不管百姓、不管承诺了,在他心底,就是轩辕钰占第一位。曹璃心痛难当,因为嫉妒爬满她胸膛,她偏激、愤懑,开始理解后宫佳丽的悲伤。 就说了,碰到专一的男人才能放入爱情啊……活该!自作自受……谁教她不顾一切要爱上的? 轩辕竟甩袖,走到曹璃身边,握住她冰凉的双手。“灵柩,不要害怕,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你落入沈傅超手里,我会平安把你救回来。” 她静静望住他,无助的目光里写了太多话。再多说几句吧,他再多说几句保证就可以让她全心信任,他只要再次对她保证,他嘴里的爱情不是虚伪,那么,她会更加心甘情愿。 可惜,他是个实际的男人,他急着去布置、急着在最笃定的状况下,把钰儿和灵柩同时带回来,所以他没心情安顿她眼底的千言万语。 他走了!曹璃望住他离去的背影,无声叹息。 轩辕克同情地望了她一眼,匆匆追逐大哥的脚步离去。 真无奈啊,钰儿得到轩辕竟的专心爱护,而她,只能得到轩辕克的同情。 当理智重启、愤世嫉俗隐去,曹璃心知肚明,轩辕竟的决定是最正确的。换人只是名目,抓住沈傅超才是真正的目的,他有银子、有人、也有号召力,他的存在对朝廷而言,如芒刺在背。 为父皇、为国家,她都该点装潢去做这件事情,只是话不该由轩辕竟来说……唉!是她的错,她以为自己对他很重要。 曹璃换上一身粉樱色宫装,发间簪了几支雏菊样簪花,很淡雅的打扮,她唤上箴儿往轩辕克住处走去。 他的侍卫正架着刀,阻止七公主、九公主、十公主进入。 她抿唇轻笑。风流俊俏的摄政王,怎能不引得女子春心荡漾? 待她走近,她们看着她的目光象看见鬼魅。 朝她们一揖后,曹璃对侍卫们说:“烦向摄政王通报,灵柩姑娘来访。” “什么灵柩姑娘啊?装神弄鬼!”九公主轻蔑一笑。 “你来做什么?一个失去清白的女子,将军还能再接纳吗?” “轩辕将军不会见你的,你别在这里自取其辱!” 曹璃充耳不闻,静静等待回报,不多久,侍卫来请她进去,这举动引起众公主的不满,纷纷抗议,她假装没听见,进入轩辕克居住的宫殿里。 她甫进屋,轩辕克便迎了上来。 “坐。”他为她倒了杯茶,茶叶极好,她品啜一口,两人同时想起那壶和气健胃的伽南香。 相视一笑,她道:“灵枢有事请托。” “说吧,你我之间哪还需要请托!”轩辕克对她实感抱歉。说到底,他仍然无法阻止大哥的决定!何况,大哥并没错,当他还在单方面坚持不该换人时,大哥已经考虑到所有细节,仔细布置,要让这次的行动一石三鸟不但救回钰儿、灵柩姑娘,还要杀了沈傅超,彻底瓦解沈家势力。 “明日午时,大将军要送我去换回钰儿姑娘。”她收消息了,没有点头或摇头的权利,只是被告知。 “我知道,沈傅超那只狐狸约在武岩山,那里地形严竣、地质诡异,许多入山者一去便失了踪影,武岩山自古就有鬼山之称。”这让他更加忧心,再多的布置都要天时地利,目前,天时地利都站在沈傅超那边。 “他担心将军安排人去抓他吧。”毕竟轩辕将军行军布阵的能力名闻遐迩,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敬佩的。 “没错。不过你放心,我发誓,无论如何都会将你救回来!” “我就是为了此事来请托的。当钰儿姑娘被安全救回,不必管我,你就下令弓箭手乱箭射杀沈傅超吧。”她的目光沉稳而坚定,毫不犹豫、畏惧这般结果会使她性命不保。 “怎么可以?你还在他手里,这个命令我不下。”轩辕克倏地起身,此事无商量余地。 曹璃追着他问:“你不是说过,倘若沈傅超安然逃过这一次,他很可能招兵买马,再掀风云?”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会不顾虑你的安全。”他宁愿沈傅超逃掉,也不愿意她冒上生命危险。 “我的安全不必顾虑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中的毒?”话说到此,曹璃的眉宇间有着淡淡哀愁。 “九日香?”轩辕克问。 “对。” “不是已经解毒了?” 她叹气摇头。“沈丽华没说错,那毒世间无人能解,我正身受毒发之苦,没做错的话,也就是这几日了……所以我能不能救得回来,已经不打紧了,重要的是,不能让沈傅超逃脱!五石散的毒并不难解,如果他自己意志力够坚定,能忍受错发时的痛苦,不再服药,再加上找对大夫,最迟两年,必能恢复健康,到时,只怕他的野心……” 他没听到后面那段,他所有的注意力全停在那句“那毒世间无人能解”,无人能解?轩辕克震惊、愤怒,他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可泄。 该死,怎会这样?她看起来不是好好的吗?伤口不是已经慢慢结痂,不是所有疾病、毒物都奈何不了玉面观音? 他想诅咒人,想找个人痛殴一顿,但他怎能对她发泄,对一个连中毒都不让人知道的女人……他气死了,气得几乎发狂! 轩辕克忍住自己暴跳如雷,怕吓坏一脸淡定的无缘妻。 深深地,他深邃的眼里刻入一抹悲怜。 那是同情!她最不需要这样的眼神,偏偏他老是对她怜悯。 “他一死,沈家才算真正瓦解,树倒猢狲散,那些追随他的人自会放弃。”曹璃背过他的眼光道。 轩辕克没理会她的转移话题,他扳住她的双肩,将她带回自己身前。“再告诉我一次,你真的中毒,互不深无法解?” “骗你,于我何益?”曹璃苦笑着,谁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不行,我马上召集御医……”说着,他大步往外走。 “别,别再多事。”她拉住他的衣袖,挡在他面前。 “这不是多事,你身中剧毒还要去替换钰儿……不,我不允许,我去找大哥说清楚。” “轩辕克。”她伸开双臂不让他出门。 “不要挡我。”他怒视她。 “这么冲动,怎么抓得到沈傅超?你明知道他狡猾无比,一个不仔细就会让他逃之夭夭。” “我顾不了这么多!”这是攸关她生死的大事,他无法置若罔闻。 曹璃力劝他,“想清楚,你不能否认这是个好机会,能不能成功就看这次了,何况……我并不打算让大将军知道九日香之事。” “为什么不?”他反口问。 轩辕克逼视她,看得她垂下眉睫,难以回应。 当她和大哥彼此坦白,他们之间的感情与日俱增,这是每个人眼底都看得见的事,若非如此,任性的钰儿怎会胡乱发脾气往外跑,又怎能让沈傅超有机会抓到。 既然如此,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可以不对大哥讲清楚! “说啊,为什么不让大哥知道?” “事情已经改变了不,多说无益,只是徒增伤心。”是伤心啊,在他想都不想就让她去换人的时候……“别说破,好不?”她轻轻扯着他衣袖,用眼神哀求他。 轩辕克别过身去,不看她。 转开话题,曹璃绕到他面前说:“对了,听说你们一直在找的沈家秘密财库,这几天,我反复思量,想起几年前沈家在城南郊区建了一座私庙,听说庙盖得不怎么样,就是占地大,大得吓人,而且守卫森严,谁都进不去。听说那里面供着的大佛很多尊,每尊至少有五人高,我猜想,那些大佛如果是空心的,拿来藏金银财宝,再适合不过了。” “你从哪里听到这些?”他猛地抬眉,眸子里有着惊喜。 “宫里总会传着许多实际或不实的谣言,如果能够的话,派个人去看看吧,或许能查出它是不是真的。” “我会去办。” 她放心道:“那么拜托你了,大曹的江山全仰仗摄政王。我们的约定……” “我们没有约定。”轩辕克否定她的话。 “我是认真的,唯有这样才能让祸事就此结束,百姓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不能因为一时的仁慈,让百姓再度受累。” “我也是认真的,明天抓不到、后天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让沈傅超逍遥法外,他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人人都说他恶毒狡猾,你不该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轩辕克苦笑。连灵柩姑娘都看得比他透彻,她和大哥一样,都是做大事的人。 “如果这个机会让我们损失一个玉面观音,不值得。”想起她身受的苦,他的心再度乱烘烘。 他还不懂?早死晚死对她来说,已经没差了!“就算损失也不是在那里损失的,忘记了吗,我已经没救了,能活几日还不知道,倘使能撑到明日见到沈傅超,换回钰儿,我已经心满意足,所以……” “不。”他再次拒绝。 “你不讲道理。”她嗔怒。 “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大哥,跟他讲道理。” “他那个人可以讲道理的吗?”她横他一眼。如果轩辕竟知道,只会乱了套,坏了原订计划,对谁都没有好处。 “偏偏你就喜欢不讲道理的轩辕竟,不喜欢爱讲道理的轩辕克!” 轩辕克朝她大吼,话泄露出真心,他后悔不已。懊恼!他在做什么?这时候,为什么还要让情况复杂? 曹璃回视他,细思这句话背后的真意。 “不必露出那种怀疑表情,原本你是要嫁给我的。”恢复心情,这句话的口吻多了玩笑成分,他试着矫正方才的一时冲动。 她听出来了,幸好只是玩笑,她与他,仍是朋友。 “谁叫你连救都不救,就让人把新娘抢走。”她也与他开玩笑,轻轻握住他的手,软声要求,“轩辕大哥……成全我的想望吧!爱上轩辕竟,对钰儿姑娘我于心有愧,若能救回她,我可以安心一点,何况因此杀了沈傅超,岂不一举两得?” 她的诚恳教他动容,轩辕克无法拒绝。 “你做事,从来不为自己着想吗?” 曹璃笑笑。想多想少也就是这样了,如果命里注定她活不过十七岁,那么强求多少,又有何益? “说好了?救到钰儿姑娘就马上发箭。”她直视他双目,非要得到他的承诺。 “大哥不会同意的。” “不需要他的同意,这个命令,你来下。” “你要害我们兄弟阂墙。” 她摇头,从袖里抽出一封书信。“事过境迁之后再交给他,他看过信自会理解一切,他会原谅你的。”轩辕竟是个以国为重的男人,他知道熟重熟轻,会明白她的决定没错。 曹璃的话才说完,那个吓人的麻痒疼痛又开始发作,她惨白双唇,求助的目光望向轩辕克。 “你怎么了?”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喘着气,勉强回答,“没事,只是毒发。” 一阵疼、一阵寒、一阵阵麻痒吞噬着她的知觉,汗水如雨般落下,她全身抖得象风中落呀。 轩辕克直觉拥她入怀,口气急促,“我该怎么做?快告诉我!” 她哪说得出半句话,只能无助地疼痛着,只能紧揪着他的衣服,任疼痛侵袭,等待是对付疼痛的不二法门。 “我带你去找御医。”他打横抱起她。 “不……要……”她把头埋入他怀里,咬唇,把痛压在喉间。 她的痛他感同身受,轩辕克抱紧她,仿佛想把痛从她身上挤出,过给自己。 无预警地,轩辕竟自门外进入,意外撞见这一幕。 兄弟四眼相接,他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灵柩会在二弟怀中?她答应要爱他了,她说要把一辈子交到他手中……她在生气、报复?为了他要她骈换回钰儿,便决定另投他人怀抱? 怒火倏地,一下子窜进脑门,所有不理智的念头纷纷出笼,满肚子怒火熊熊地燃烧着。 凛冽眼光射去,他恨不得抽出大刀,向二弟劈去,握住刀把的拳头松了又紧,想杀人的欲望炽盛。 轩辕克急着想向大哥解释,曹璃感觉到他不对劲,从他怀里抬起头,目光和轩辕竟对上。 他误会了吗?好啊,误会最好,憎恨会予人力量,反正他们之间……只能到这里了……好短哦,真是的,好不容易允下一辈子,转个身,一辈子就被她用光……没关系,她扯扯轩辕克的袖子,他俯身,她在他耳畔轻语。 “别解释,这样……最好。” 轩辕竟眼睁睁看着她不避嫌地躺在轩辕克怀里,看她对二弟的亲昵,他咬紧牙关、青筋暴张,忿忿甩袖后,扬长而去。 第十章 曹璃让箴儿扶着自己,颤巍巍地在风中站立,箴儿不满大将军要领她们家公主去换回轩辕钰,几度想开口,却在公主的目光阻止下,欲语还休。 她讨厌轩辕钰!嘟起嘴,箴儿在曹璃耳边低语:“公主,你答应我,要平安回来。” 她不忍心箴儿为自己忧虑,开口,“不信轩辕将军?他领兵作战从未输过,这次不过抓一个沈傅超,怎难为得了他?” 公主说得是没错啦,可是……可是公主的身子最近不大好,也不知道是哪里病了,她明明就觉得不对,可公主又说自己是大夫,知道自己没事儿……箴儿忧心蹙眉。但她老觉得心慌意乱得很! 几次号脉,曹璃清楚,自己的五腑六脏全伤了,病入膏肓,已无法可救,这算是……她能为轩辕竟、为皇弟、为朝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父皇养大的蠹虫,该结束在自己的手中。 原本,她还担心要与轩辕竟共乘,自己会忍不住疼痛地露出马脚,没想到上路时,他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迳自跃上马背,端坐在通身如墨的马匹之上,身形笔挺如剑,像出征般,豪气万千。 明明害怕与他与乘的,可他真不带上她时,却让曹璃感到失落。他在怕什么? 怕钰儿看见两人,再度伤心、再度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是,她听说了钰儿离宫的始末,没想到,说到底,还是她该负责任,因此这个交换,她半点不冤枉。 尉迟光走来,要带她上马,但轩辕克抢先一步,把她带到自己马背上。 轩辕竟回眸,冷肃锋芒的目光射向共乘的曹璃和轩辕克,而她也回望他,她的笑容哀切恍惚,眼底浮起深深悲凉。 她明白,他的目光是误解,他却不明白,她的笑容是诀别。 回头,他一马当先,提缰先行,身后三列黑衣侍卫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个蹄声响彻朝阳门外,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今日要扫荡国内最后一个奸佞。 曹璃在轩辕竟回身同时闭上眼睛,很累,她靠在轩辕克怀里,闭上眼睛,暂且休息。她的头发被汗水湿透,眼睛底下浮着一层淡淡墨晕,她根本没办法吃进任何东西,连水喝快了,都会吐出来,才几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环住她的腰,她过份轻盈的身子让轩辕克心惊。不过一天,她脸上的病容已然明显。 “轩辕大哥,记住,一旦换回钰儿——”她闭目低语。 “放心,我与大哥、尉迟光彻夜布局,我们不但会安全把钰儿和你带回来,还会让沈傅超死无葬身之地。”他截下她的话,口气愤然。 她看着他的眼,淡淡一笑,知道他在说谎。哪有绝对胜利的战略?何况那是个他们不懂而沈傅超熟悉的地势地形。 她不说话,只是没有力气同他争执,并不是赞同。 隔日,他们到了武岩山脚下,仰望高耸山林,让人望而却步。 山路越走越陡峭,本来可容两、三人并骑的路,一进山腰后,就只能勉强让一匹马走,山木高大耸立,遮蔽了阳光,潮湿沉郁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二十余人的队伍已经难以维持整齐阵容,能够一骑跟着一骑已属不易。 所有人绷紧神经,一只被惊扰的巨大林鸟展翅飞起,所有人目光转过,发觉不是沈傅超时,松了口气。 轩辕竟落在队伍最后方,幽深目光盯住前方的轩辕克和曹璃,看着她靠在二弟身上,说不出的抑郁在胸口堆积,他理解这是种名为嫉妒的情绪,于事无益,但在这最需要冷静的现下,他仍控制不住地愤怒着。 捏紧缰绳,绳子深陷肉里,手不痛,心却阵阵发痛。 他知道这次的行动很重要,若不谨慎,将让沈傅超那只狐狸逃脱,他也清楚自己千万不能分心,但那匹马、那个女人,让他无法专心。 深吸气,他知道让她去交换钰儿对她不公平,但不能因私废公是他从小到大的家训,把国家朝廷放在私人感情之前,已经成了他性格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他愿意舍自己的家仇恩怨,倾全力助大曹延续。 因此,杀沈傅超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为国家、为百姓,他都得把它摆在第一位:救钰儿也是他非做不可的事,轩辕家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舍命也得保住钰儿周全。至于灵枢……她是他这辈子唯一要的女人,她在的地方,不管是阴曹地府或天上人间,他都会跟随。 这就是他对钰儿和灵枢间的不同,他愿意用命保钰儿安全,那是承诺责任;而他要陪灵枢生、陪灵枢死,那是因为——有了她,他的心才能完整。 他没想到,她竟然这样不懂他?为了赌气,投身二弟怀抱。 用拳头搥过自己的胸口,他逼自己冷静。 尉迟光举手,队伍停下,轩辕竟飞身,施展上乘轻功,几个窜移,他已站在队伍最前面。 他也听见,那是钰儿的声音! 轩辕钰的尖叫声让尉迟光脸色一凛,黑漆漆的眸子闪过一丝恨。 轩辕竟对着队伍做了几个动作,所有人放慢速度,悄悄地向发声处伏进。 “你在做什么?我大哥一来,你就死定了!”轩辕钰尖叫。她被绑在树下,整个人踡缩成一团,已无平日的傲气与任性。 脸色蜡共、嘴唇惨白的沈傅超,在她身边来来回回走着,他心神不宁、喜怒无常,一下子笑、一下子怒,奇怪的神情动作让让在他身后的黑衣人面面相觑。 他有病,病得不轻,可是拟出来的计策却又让人佩服不已,他是只千年狐狸,比起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次,轩辕克势必全军覆没,而那个该死却没死成的小皇帝,很快地,将要在他的手里死第二次。 “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沈傅超弯下腰,一手搭在树干上,一手勾起她的下巴,肆无忌惮地看着她,赤祼祼的欲望让她心惊胆颤。“等我解决了你大哥,然后我想想……我们先找个地方乐一乐怎样?” “你、你这个恶人,离我远一点!”轩辕钰弱了声势,全身发抖。 “离得太远可不好,让小姑娘空虚寂寞……我会舍不得……” “住手!”尉迟光大喝一声,他飞奔而至,迅雷不及掩耳间,羽箭射出,将沈傅超的衣袖钉在树干上。 同时间,十几名黑衣人抽出长剑,有的剑对准尉迟光,有的对准轩辕钰。 沈傅超被飞箭吓得往后摔倒,嘶的一声,深紫色的衣服被撕去一截袖子,他低头看看衣袖,笑道:“好身手,轩辕克死了以后,你来跟我好不好?省得我养一堆废物,没几个可用的。” 尉迟光没说话,目光直视轩辕钰。 不知为什么?当她看见尉迟哥哥的眼睛,便知道自己安全无虞了。 “尉迟哥哥……救我……”她扁了扁嘴,哽咽。 他点头,只是小小的动作,她像得到重大保证似地松了口气。 “他就是你口口声声说会救你的大哥?”沈傅超笑问。 大哥……轩辕钰这时候才想起大哥去了哪里,她巡视队伍一眼,发现轩辕竟不在里面。 她不知道的是,轩辕竟已埋身在树干上,伺机等曹璃走近时,将她抢回来。 “废话少说,换不换人?”轩辕克出声。 “轩辕将军……呵呵,这次大将军怎么没戴面具?传说轩辕将军面目俊美,吓不了敌人,为让敌心恐惧,每出战必得戴上狰狞面具?” “对付你这种人,还不需要我的面具出马。”轩辕克咬牙切齿道。 “我这种人?说话客气点,我这种人马上就要把你踩在脚底下,让你生难、死也难。”他咯咯笑出声。 “你不想交换吗?可以,我们走。”他扶着曹璃,冷声回应。 “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妹妹?会不会太残忍?” 沈傅超摆手,黑衣人划断轩辕钰身上的麻绳。 他拉起轩辕钰,向前几步,远远地,看见曹璃。“静璃公主?你就是玉面观音?太教人意外了!你是什么时候变成神医的?早知道你这么有用,当初就别随随便便把你嫁出去。只不过……你不是被抢了吗?是轩辕克把你救回来的?没想到他这么有情有义,不介意你是不是破鞋子,还肯找回来套在脚上。” 这话说得气人,轩辕克冲向前,很想一巴掌打掉他那张污秽的嘴,而树顶上的轩辕竟更是紧紧握住手里的刀,压抑住满腹怒气。 走吧,当灵枢和钰儿走到中间线时,他将直接把刀子送进沈傅超的心窝,让他龌龊的嘴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轩辕竟双眼冒火,心里设想起十几个沈傅起死前的惨状,他将让他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他发誓。 沈傅超扬声道:“把静璃公主送过来吧。”说话同时,将轩辕钰往前推一把。 曹璃没等轩辕克松开手,自己先一步往沈傅超方向走,眼见两个人越走越近,快要到达中间时,沈傅超微点头,一名黑衣人疾射出一颗细小石子,轩辕钰左腿中招,一个踉跄摔倒,曹璃想也不想,冲上前去扶她。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黑衣人张起弓箭对准轩辕克,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几个黑衣人冲上前,一把抓住曹璃和轩辕钰。 这时,容不得轩辕竟细思,他俯身下冲。 由于他攻势太快,黑衣人在未来得及射箭之前,他的大刀划过、几个发掌,救下轩辕钰即反身一扔,将她扔进尉迟光怀里。 黑衣人反应过来,几十支羽箭射出,他反手用刀子一一拨开,同时间,曹璃已经被抓进沈傅超怀里,匕首抵着她的脖子。 “住手!要曹璃活命就别轻举妄动。”他大声斥喝。 轩辕竟一跃身,又踢倒几个黑衣人,才停下动作。 曹璃与他目光相接,淡淡哀怨。第二次选择,他仍然选择钰儿……心一片一片慢慢地碎裂,明知计较无聊,她还是忍不住悲凉! 是假的吧?他待钰儿不只是兄妹! 强抑心痛,她望向轩辕克,点头,催促着他动作,可轩辕克迟疑着,迟迟不发命令。她再一点头,眼底满是哀求,轩辕克闭目,痛苦发令,“射箭!” 十几名弓箭手对准沈傅超,轩辕竟心惊,朝二弟大吼,“你在做什么?” 羽箭没等他问完话,同时疾射而出,他抓起大刀飞身后跃,舞起一阵强风,打落羽箭。 “撤!”沈傅超见情势不对,大声喊叫。 黑衣人断后,他将曹璃带上马背,快马奔驰。 轩辕竟恨恨瞪着自己的兵士,气势吓得他们不敢再射出第二箭。他反身,一步一步向黑衣人迫近,飞快舞动大刀,恢宏气势让黑衣人心生胆怯。 尉迟光放下轩辕钰,和兵士们一起加入战局,眼看抵挡不住,黑衣人啸声起,也跃上马背,追随沈傅超疾行。 “追!”轩辕竟下令,一马当先,朝孽臣奔去。 沈傅超挑的都是西域良驹,身材矮小,奔驰敏捷,特别适合在高山峻岭间疾驰而行,至于轩辕竟那方的马都是战马,负重力强、耐力好,但体型太大,在这样的道路上追逐,无异是吃亏的。 曹璃在马背上颠得几乎坐不稳,她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轩辕竟他们根本追不上来。 他们狂奔了一刻钟,一名黑衣人靠过来,在沈傅超耳边道:“主子,流沙沼就在前头。” “很好,我们快点过去,静璃公主,等着看好戏吧,看轩辕克一点一点被流沙给吞噬,肯定有趣得紧。” 流沙沼?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忘了在哪本书看过,但她知道它有多可怕……心一紧,她全身紧绷。狡猾的沈傅超设了局,要轩辕竟全军覆没,好歹毒的心,这样的人再留于天地,世间岂非失了公道。 不行,她得做些什么,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小人得逞,大曹江山不能再起风云。 她从腰间囊袋里抽出一把银针,伺机而动。 “到了到了,大家散开,小心一点,别摔进去,摔进去可是会尸骨无存的,我们绕到后面,到那里哄闹,引轩辕克过来。”沈傅超濡紧缰绳,小心谨慎。 就是这里吗?很好!只要有人落入沼中,轩辕竟就会知道这里有什么陷阱。 曹璃抓起手中银针,扎向马匹颈后穴位,马匹被扎,吃痛,嘶呜大叫,沈傅超控不住马,马向前飞奔,冲撞间,几匹马,几个黑衣人,沈傅超连同曹璃都摔入流沙沼里。 那些没被撞进流沙沼的黑衣人吓呆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沈傅超怒声斥喝,“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快找东西把我们拉出去!” 岸边的黑衣人面面相觑,后有追兵,追兵来得既猛又急,大地隐隐传来颤栗。 “还不动作,你们是死人呐?等我脱困,一定把你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大嚷大叫,一激动,身子下沉得更快。 黑衣人目光互视,像有了什么共同决定似地,他们在沈傅超吼叫间,绕过泥沙嗈,扬长而去。 在这样紧要关头里,他们居然背弃自己的主子而去? 泥沙一点一点吞噬着曹璃,转眼,她胸部以下已经陷入沼间,明知自己再无幸免的可能性,她还是忍不住想笑。 如果落难的是轩辕竟,他那些崇拜他的士兵们会想尽办法救他吧,就是赔上性命也心甘情愿。 她笑着。害人反害已呵,上苍终于为世间主持了一次公道。 “该死的、该死的,等我从这里出去,一定要将你们的祖宗八代挖出来……” 沈傅超越是挣扎、越是大叫,就陷得越快,一下子,他的下巴就落入泥沼间。 他不甘心,再张嘴,沙子灌进他嘴里,这下子,他不但发不出声音,连嘴巴也阖不起,眼睁睁看着沙子灌进自己嘴里、耳里、鼻孔里,惊恐地暴张双眼。 轩辕竟赶来了,没有骑马,一路用轻功追逐,所以远远地抛下轩辕克、尉迟光和所有带来的侍卫,飞奔而至。 征战沙场多年,他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沙子已经漫到曹璃嘴边,她甚至已经闭上眼睛等死,这时候就算投给她任何东西,她都无法抓住。 “灵枢!”他大喊。 曹璃张开眼睛,一抹几不可辨的笑意浮上眼底。他赶来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她很高兴,死前可以见他最后一面。 “我来救你!” 在她来不及反对时,轩辕竟没绳索、没找树藤,她眼睁睁地看他飞身跳下流沙沼。他的身形比旁人高大,一入沼间,腰间以下全没入沼里,即使如此,他还是伸直了双臂,奋力将她抱起,可这一抱,她虽被拉高了五寸,他却陷得更深。 “傻瓜,你来这里做什么?”曹璃两颗泪水翻滚而下。 “救你。” “都要拿我换人了,救我做啥?”在这个时候耍小心眼很笨,可不耍小心眼,还能做什么? “我必须救钰儿,我欠他们家一条命,但我要陪你,因为我爱你。” 她听懂了,意思是,同样用性命,他还给钰儿的是恩,而他还给她的是爱情,因为爱情,他愿意与她愿意天涯海角,愿意与她生死想随……她终究错怪了他! 快乐一下子在胸怀炸开,无顾生命关头,她有了调侃他的心情,“不是在生气吗?”气得连与她共乘都不愿意。 “没有。” 同样是身陷绝境,沈傅超的恐惧疯狂,和他的沉稳若定,有着天壤之别,这样的人,才称得上一句英雄。 “有,你气我和轩辕克在一起。” “对,但是现在不气了。”当她和二弟目光相触、当二弟发令,他瞬地明白,那日他们在协议什么,至于那幕亲昵……他不肯想也不愿想,时间不多,他不要浪费在嫉妒上头。 “为什么不气?” “因为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不是他。”他骄傲一笑,好像能陪着她死,是多么得意的大事。 他不擅长甜言蜜语,可是这个话,甜进她心底。很奇怪吧,在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方式谈情说爱,如果这是老天爷对她的宠爱,够了,真的。 他们一寸寸没入沙子里,都不说话了,只是直直望住对方的眼睛,他们必须把对方牢牢记在脑海里、刻进骨子里,等来生、等孟婆汤吞下,也灭不了他们对彼此的记忆。 他运气,再次动手将她举起,现在,她比他更高了,但沙子淹上他的颈间,她摇头轻语,“不要,我要和你同死,不独活。” 说着,她用尽力气移动身体,让自己落入他怀里……同生、同死,他们对爱情的要求很低,只求在一起,不拘任何形势。 泪水滑下,他尝到她的泪,是甜的,半点都不咸。 运气、使力,他将她往上推,而他整个人因为受力,半张脸落入流沙沼里。 晋和三年,天下太平,水患不生,民生乐利,国库丰盈。 新开科举,为国觅得良臣无数年,整肃吏冶、贪官污吏无所遁形,西北战事已靖,四海升平,举国上下欣欣向荣,世称晋和之治。 皇帝年纪尚稚,由轩辕克为摄政王,掌理朝内大小事务。 曹念璋在他的辅佐之下,纳荐言、勤政事,每日退朝后,亦召朝臣入御书房论政。 这日,群臣退出御书房,书房里只余小皇帝、轩辕克和蔺子竟三人。 轩辕竟改回原籍蔺子竟,平反了当年蔺辅国的冤屈。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即位为帝,但他没有,这是承诺,为了一个不愿意入主后宫的女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娶轩辕钰,但他没有,因为轩辕克告诉他,灵枢姑娘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他爱你,便会不计代价、自愿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边,他也会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边有再美的景色,他也只看得见你的笑脸。 她看见了,灵枢没有把大哥拴在身边,他却为了她,自愿付出一切,即使是性命;她看见灵枢死了,大哥的喜怒哀乐一并死去,他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感情。 所以她彻底觉醒,大哥对她是恩义不是爱情,而她对大哥是占有也不是爱情,当偏执结束,她的心清明,知道谁才是真正爱她而自己也离不开的男人。 去年入秋,她嫁给尉迟光,成为将军夫人。 照理说,蔺子竟为国家立下的功劳比谁都大,但小皇帝生气他的决定害死了皇姐,一怒之下,什么官位也不给,只让他恢复原藉当老百姓去。直到今年新开的科考中,轩辕竟考取武状元,事过境迁,小皇帝不再生气了,才任命他为靖平将军,驻军京城,负责京畿安全。 小小的皇帝坐在龙椅上,摄政王赐坐在旁,他们互视一眼后,小皇帝道:“靖平将军武艺高强,过去曾经为朝廷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腾感念在心,决定赐婚,将公主许配给将军。” 听见小皇帝的话,蔺子竟一动也不动,直直站在小皇帝面前,面无表情。 “快谢恩啊。”轩辕克提醒他。 他冷冷横了他一眼,拱手对小皇帝道:“恕臣无法领命。” “为什么无法领命?”小皇帝倾身向前问。 “微臣已有妻室,名唤灵枢。”这是他的坚持,从那年大红花轿让他拦下,从红盖头自他眼前展开,她就是他的妻子。 “你是指璃姐姐?她死了,都已经三年了,就算服丧也够了。”小皇帝说。 “她没死。”蔺子竟笃定。 当年,他把她救起来了,他抱住她,连片刻都没放,所以他能获救,灵枢也该得救。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清醒过来,所有人都口径一致告诉他,灵枢死了? “她死了。”小皇帝比他更笃定。 “她没死。”新科状元敢跟皇帝顶嘴,他是史上第一人。 “既然璃姐姐没死,你就去把她找回来啊,我给你十天,如果找不到,你就给我乖乖娶个美貌如花的公主。” “我会继续找灵枢,十天找不到我就找十年、一百年,至于宫里公主太多的话,请皇上另外想办法。” 意思要他降价求售? “大胆!我要你娶就给我乖乖娶,摄政王,给我拟旨,一道圣旨传令天下,看谁敢违抗,除非脑袋不想要。”当了三年皇帝,曹念璋的气势养出来了,说起话,有模有样。 小皇帝把话说死了,蔺子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脸色丑得无法形容,他直视小皇帝,眼底没有半分惧色。他开始后悔,听进灵枢的意见,让这个小子当皇帝! “臣告退。”说着,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这家伙……”曹念璋指着他,回头看轩辕克。“克哥哥,他实在太、太过份了,不娶我皇姐姐,后悔的一定是他。” 自从曹念璋醒来,第一眼见到轩辕克之后,就认定他是自己的大哥,事事依赖他、听从他,虽然也很清楚,蔺子竟为自己做的绝对比他更多,可是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不讨喜嘛! 轩辕克轻拍他的背,奸诡笑道:“把圣旨拟一拟,对天下公告,届时,他还能不娶?” 曹念璋一拍手,说:“对,就这样办!只不过……会不会狗急跳墙?” “那么,我们就等着看他要怎么跳!”轩辕克点头,笑得满脸奸邪。 御书房外,邱燮文和尉迟光看见蔺子竟怒气冲冲而出,他们相视一眼,耳朵继续贴在门边,好半晌,叹气……“邱先生,我们要不要帮大将军一把?”尉迟光问。虽然他自己已经是大将军,可是他对蔺子竟改不了口。 “嗯,帮。”邱燮文想了好一会儿,用力点头。 大将军够惨了,这三年来,他住在灵枢姑娘的小屋里,像行尸走肉般活着,不笑、不怒,不做事、不思考,镇日对着满圃的幽兰叹气,若非摄政王三不五时对他耳提面命,要他记住蔺辅国的遗训,他哪会出来考这个武状元。 他不在乎自己穷得三餐不继,不在乎衣服破了没人补,不在乎大雪天,寒风从墙缝往里头灌,更不在乎自己连一件厚被子都没有。 他翻着灵枢姑娘的旧书旧物,睹物思人,他念着那首——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适未嫁时。谁都没想到,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会是这样的侠骨柔情。 他们加快脚步奔至蔺子竟身后,邱燮文使眼色,开始对尉迟光说:“听说谷县出现一个女大夫,医术高明,医治了不少百姓。” “是,她很厉害,许多疑难杂症都医治得了,有人老远从关城坐三个月的马车去让她看病。” “那有什么?连番邦王子生病,也来找她。” “最厉害的是谷县的县太爷,县太爷结婚多年一直苦无子嗣,没想到才吃了十副药方,县太爷夫人,有了!” 轩辕克猛地回头,抓住段燮文的手臂。“她在谷县哪里?” “她在……我问过了,那位姑娘脸上没有疤,听说她美如天仙下凡,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他手臂剧痛,明知道大将军一定会过度激动……算了,是他自讨皮肉痛。 “大将军,灵枢姑娘已经死了。”尉迟光小心翼翼试探。 蔺子竟没说话,冷冽眼光射向他。他不说话,但态度坚持,坚持她没死。 “她叫什么名字?”寒冷目光对上邱燮文,令他不自学打了个寒颤。 “素……素问姑娘。” 素问?皇帝内经里的“灵枢”与“素问”?他再不怀疑,跃身,转眼间蔺子竟已经不见人影。 看着蔺子竟吓人的轻功,邱燮文很不争气地全身抖了起来。他的武艺又更上一层楼?哪有人这么无聊,一面思念旧情人,还能一面练功! 那么,如果大将军发现他知情不报,会不会……他猛地扯住尉迟光的手肘问: “尉迟光,如果我现在去请灵枢姑娘送我一张免死金牌,会不会有用?”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反而不会担心这个。”反正得罪大将军是摄政王做的决定,所有事,往他身上一推,准没问题。 “不然我要担心什么?” “担心会不会放水放得太严重,小皇帝和摄政王也不是好惹的。” 就算他们的武功和大将军相差太大,可是杀人不见得非要用大刀或双手,某些人,只要眼神转两转,他们这些小人物,就得乖乖把脑袋捧上。 “那……我还有活路?”这不是双面包抄吗?得罪一方已经很惨,得罪两方,他还能不死! “试试夹缝中求生存吧,久了就会慢慢习惯的。”尉迟光很没道义地说着风凉话。 “喂,这个事你也有份,凭什么你能置身事外。” “因为我是摄政王的小舅子啊。” 尉迟光加快脚步,赶着回家。家里的美娇娘怀了小娃娃,嘴馋的小妈妈想吃糖炒栗子,不知道哪家的栗子新鲜好吃……他的脸冷习惯了,突如其来的暖流浮过,说不出的诡异。 “大婚订在下个月初。” 轩辕克每隔几天就会为曹璃带来蔺子竟的消息,所以她知道轩辕钰终于明白,蔺子竟娶她不是为了情爱,而是为了一块糕点、一句承诺,和还不清的救命大恩。 她知道,有好长一段时间,蔺子竟自暴自弃,什么事都不做,只每天重复着她生活过的轨迹;她也知道,当轩辕克将她的“遗书”转交后,他关在屋里,三天三夜不肯见人。 曹璃两手忙着整理药材,微笑低头。她等这天,等很久了! 当流沙开始淹入她的口鼻时,她闭上眼睛等死,是他来了,告诉她,他爱她,他要她一起生、一起死,他不再生气的原因是——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不是轩辕克。 这样的男人,她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三年前,轩辕克救起她和子竟后,她对自己所中的毒毫无把握,因此决定不让子竟再痛一次,她逼他们告诉子竟,灵枢死了。 她在赌,赌自己活不活得下去?也赌,子竟会不会娶钰儿姑娘,从此将她彻底忘记?照目前看来,她是个运气很好的赌徒,她赌的每一项都赢得彻底。 那天之后,握有他的承诺,她开始采用积极疗法治疗自己,在过程当中吃了相当多的苦,还曾经以毒攻毒,害自己差点儿丢命。 不过,从错中学,她越来越能掌握决窍,原本她只希望能带病延年,没想到去年初碰上一位老先生。他是个毒物奇才,她为他治了多年的风湿,而他为她解去九日香的毒。 在这件事情上,她又学到一点——只要能活着,就会碰见奇迹。 毒解开,她再也不必害怕伤害子竟,她有了勇气出现在他面前。 “能嫁给大哥,真那么开心?”轩辕克问。 曹璃羞涩一笑。是啊,好想嫁他,好想好想! “为什么?因为感激大哥保住了大曹的江山,让曹念璋当皇帝,还为他扫除身边的逆臣。” 她摇头。“喜欢和感激,我分得很清楚。” “因为大哥跳进流沙沼里舍命相救,英雄救美人的剧情感动了你?” 她又摇头。“那我岂不是更该感激你,是你把我从流沙中救出来的。” “既然都不是……那么,我很好奇,我输在哪里?”他问,不是想争些什么,而是为了明白。 “你哪有输?你是有钱有势的摄政王,子竟只是一个穷困、名不见经传的武状元。” “可他得到你的心啊。快说,我到底输在哪里?我自认比大哥帅、比他风流、比他更受女人喜爱。”他非追出答案不可。 “第一印象吧。”曹璃认真想了想道。 “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差?”不会吧,他是玉面书生,风流俊朗,从女子倾慕的对象。 “第一次见到你,我觉得你并不像个威武将军,反而像个粉脸小生。”最坏的是,又让她撞见他私会当时的丽妃,她岂会对一个淫恶之徒 有好感? “我本来就只是个冒名顶替的轩辕将军。” “而我第一次见到子竟……”他隐含锋芒的双眼、刚毅下巴,他挺直的鼻梁,不怒自威的气势宛若天神,是那个时候就对他倾心的吧。“他……” “别、别、别……别说。”她才要开口,轩辕克先一步阻止她。 “是你要问的。”她皱眉疑惑。 “你的目光、你的表情,已经把答案说个十足十,我不想受伤。” 曹璃笑了。“其实你很好。” “只是有一个更好的在我前面插队?” 她笑而不语,间接地同意了他。一个少年从屋外走入,在她耳边低语,她好看的眉头起了波澜。 “怎么啦?”轩辕克问。 “不知是谁把话传出去,子竟找来了。” “大哥来了?那我得快闪人。” “放心,药童们会把他拦着。” “相信我,他们没有这份能耐。”话才说完,轩辕克已经闪身从后园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曹璃笑着摇头。 不久,一个巨大身影跃入她眼帘,激动、狂炽,说不出的热烈在他眼底闪烁。 “我就知道是你!” 蔺子竟的语调里有着浓烈的幸福,是她,果然是她!从素问两个字出现时,他就知道错不了了,灵枢、素问,她告诉过他典故,他很高兴自己把她说过的字字句句深刻在脑海。 望着他……深深地,叹气。 三年了,她常在暗处窥伺他,他的落寞、他的痛苦、他的思念,他发狂似地练功夫……每个举止,都让她心疼不已,也让她发誓要活下去,要为两人争取长长的几十年。 然而好几次,他的固执几乎融化她的坚持,她几次她告诉自己,算了吧,担心什么再次受伤,他这样的伤还不够痛吗? 若不是一次次的毒发,提醒了她,不能让他同自己一起受苦,她真的会出现。 幸好,她这个赌徒,又胜了一次。 他的眼光灼灼,灼上她的心,他没动手,却用眼光抚触着她每一寸肌肤,她心悸、心颤,任由他的眷恋在自己身上泛滥。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你。”他的声音瘩痖,压抑着无数激昂。 她知道,他的找法让人很心酸。 他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在每个州县到处寻访女大夫,有人骂他是疯子,说不管男大夫、女大夫,只要能医病的都是好大夫,干么非要女大夫。他们不知道,他的病只有灵枢大夫才医得了。 每次都是失望累积到再也消化不了,他才停止寻找,回到她住过的小屋,倒头大睡几个日夜。 “为什么找我?”她明知道答案,偏是虚荣心作祟,要听他亲口说。 “因为我要陪在你身边。” 不够甜言蜜语,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句,他要在她身边。够了!对他,一个不懂风花雪月的男人,怎能要求他满口鸳鸯蝴蝶。 “可你就要大婚了,听说皇帝要赐婚。” 那个圣旨传遍全国,大家都议论纷纷,皇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赏识这位新科状元?听说他无父无母无家学渊源,无田无产、背后没有强力大臣支撑,这种人,仕途险呐。 “我不会同意的。”他早做好打算,他的妻子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站在他眼前。 他在笑,很久没有练习的笑容在脸上,僵硬得接近尴尬。 “圣旨不是用来让你同意或不同意的。”她说实话。 “就是圣旨也不能勉强我的意愿。” 是吗?听他那么笃定,她忍不住想同他打赌。 “你还养着那盆兰花吗?”她故意问的,因为她知道他养了满花圃的兰花,她只是想套出他的好听话。 “养着,从一株变成一大片,我给它们每一株都取名字。” “取什么名字?”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当归、远志、苦参、莬丝子、天仙藤、五味子、桑寄生、百合……”他如数家珍,一株一株念出它们的名字。 “明明是兰花,为什么取这些药名?” “当归,是要你记得‘应当归来’了;远志,是说即使你‘志在远方’我愿意追随;五味子是我心中有酸、涩、苦、辣、刺,五种滋味日日翻腾;君为女萝草、妾作‘莬丝’花,若不能与你‘百年好合’,我便成‘丧’寄生,无魂无魄,寄生在这个我无法离开的世界……” 谁说甜言蜜语是不能被训练的?瞧,他说得多好!再也忍不住,泪水湿了眼睫,曹璃抬眼,凝睇他。“对不起,我好自私。” 不,她不自私,自私的是他,他只想到自己该报恩、该把国家大业放在前面,却没想过这种决定——伤人太深。 当他看见她留下的“遗书”,他恨死了自己。 是啊,他太不了解她,若是他多懂她一点,便会明白,根本无须要求,她一定会去换回钰儿。他的要求,除了伤她,别无作用。 他勾起她的脸,轻声道:“对不起,我没把你救回来。” “不,你救了我。”他把她抬得高高,鼻口间未进流沙,轩辕克先救起的人是她,之后才是昏迷不醒的他,若非他昏迷不醒,她岂能顺利诈死。 “你活着。为什么不找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虚,当初他笃定她没死,是因为他把活的机会留给她,自己都被救起了,她怎么可能未获救?但她的信里提到那个无法解除的九日香,打击了他的信心。 “我不算活着,这几天我身受毒发之苦,生不如死。”她说的是实话,没有半分夸张。 “现在呢?我进宫去求小皇帝,他有全国最好的大夫和药材……”他急急挟起她的腰,就要施展轻功,一路把她带回宫廷里。 “别急,毒已经解了。”她拍拍他的肩膀说。 “解了?怎么解的?你不会又骗我吧!”他被定住似地,猛然停下脚。 “我有一番奇遇,下次再说给你听。” 她要说给他听的话很多,比如那个八十岁的孙婆婆,她常给他肥料,教一个大将军如何养好兰花,其实那个孙婆婆是个十九岁的女子易容的;比如那个偷偷把他的酒换成茶,梳着丫头髻的小妹妹,也是同一个人;比如经常在夜里吹笛子伴他入眠的中年男子、卖他治瘀伤药酒的中年太太……“好。”他点头同意。她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在她身旁待着。 什么都好! 他们说话,从早上说到黄昏,从黄昏说到晚上,连累得睡着了,他仍然舍不得放开她的手。 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和他规划了未来五十年的女子,居然在隔天日出之际,失去踪影。 尾声 大红花轿从宫里抬了出来,前头的锣鼓笙乐热热闹闹地吹着吉祥曲调。 如今,国库丰盈、民生乐利,小皇帝第一次嫁姐姐,那些个琥珀玉翠、金银珠宝、金条银元宝……嫁妆置办了几百箱,百姓一边数着红箱子,一边窃窃私语。 “这次的阵仗可比上回静璃公主嫁给轩辕将军大得多。” “是啊,不过一个新科武状元,皇帝怎地这样看重?” “许是这位新科状元长得俊俏风流,被公主给看中了。” “不是、不是,这位新科状元我见过,虽是体态轩昂,可五官长相比起轩辕将军差得多了。” “什么轩辕将军?现在是摄政王了!”一个老先生插嘴。 “没错,照这么说,公主怎不相中有钱有势又俊逸的摄政王,会去相中一个没没无名、没钱没势没身家的小状元?” “也是,静璃公主被抢之后,摄政王不是一直没娶吗?” “难不成,他还在等着静璃公主?” “唉!难怪人人都说摄政王是个痴情种。” “不过,这个小状元也不是没来头的,他是蔺辅国的四子。” “蔺辅国是谁啊?”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问。他的年岁太轻,不知道蔺辅国的事迹理所当然。 “蔺辅国是忠臣,一心为国,只可惜后来被白鼻子大奸臣沈知清给害了,满门抄斩呐,那情况有够惨的,听说蔺辅国死的那日,天上飘下大雪,热死人的七月天竟然飘雪,百姓能不知道蔺辅国在多冤屈吗?那日,京城百姓家家户户门口摆上香案,送蔺辅国一路好走。” “这事儿我知道,听说沈知清那个大奸臣去抄家,只从蔺家抄出一百多两银子和几副墨宝,蔺辅国为官之清廉由此可见。” “是啊,谁像沈知清,一抄便抄出八万万两银,珍宝古玩好几千箱。” “那算什么!你没有听说,沈家盖在城郊的大庙,那个好几人高的佛像是空心的,里面填砌的是亮晃晃的金条,整整运了三天两夜才运完。” “唉,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你不是说满门抄斩吗?怎么蔺辅国又会冒出一个儿子?” “听说当年圣旨到的时候,他刚好外出不在家里,又碰到好心人相救,这条根苗才留了下来。” “所以,今天小皇帝嫁姐姐这么大的排场,多少是为了补偿……” 蔺子竟站在从群中,冷目凝视着大红花轿。他不需要补偿,他要娶的女人他自己挑。 转身,他离开看热闹的百姓,独自往无人深巷走去,不多久,一个身穿黑服、背着弓箭的男子,骑了匹通体如墨的大马从巷中奔出。 大红花轿从城里慢慢抬出城郊,几个不耐走的太监心里有了微词。 这个穷状元装什么清高嘛?皇上赐他宅第他不收,偏要住那个大老远的未秧村,这一路走下来,可不累坏了他们这群人。 幸好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盗贼不生,否则要是早个几年,这些嫁妆能不惹人眼红来抢? 这还不算啥,状元郎那个破屋子连修也不让人修,摆进去的家具全给扔出来,这冬天刮风下雪的,咱们公主可怎么过? 一路上,嘴碎的太监在心底把蔺子竟给骂个够。 倏地,一支羽箭飞来,喀登!钉在轿门栏杆上。 “刺客!大家快保护公主!”太监尖锐的嗓子发出叫喊。 一骑黑马飞快从林中窜出,为首的太监见了,大叫一声抢亲,侍卫们纷纷拔出刀剑,护在公主轿前。 这些侍卫的功夫哪里是蔺子竟的对手,只听得几声刀剑交错的铿锵声响,有武功的侍卫全被点住穴道、动弹不得,而密密实实围了一大圈的宫女太监更是在他怒目中,半步都不敢移动。 他大步走到轿前,一拱手,“蔺子竟在此向公主请罪,臣已经有了爱妻,不能与公主成亲,盼公主成全,请公主原轿回宫。” 轿子里悄然无声,而送嫁队伍见前来抢亲的居然是新郎倌本人,也噤若寒蝉,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 一阵清脆笑声扬起,轿子里的公主终于说话,“蔺子竟,你就不能让我好好成一次亲吗?” 那个声音让他既错愕又吃惊。那是、那是……蔺子竟走近,反手掀起轿帘,当他的目光对上她盈盈笑脸时,傻了。她就是他要娶的公主?居然是她、居然是她……看着他的傻,曹璃笑得更开心。有进步了哦,知道不能随便抢亲坏人名节。 “是……是你!” “对,是我,不想娶吗?我原轿回宫。” 他回过神,拉住她抓着红盖头的手,像傻子似地,大声说:“不,我娶、我要娶!” 他动手把她拉出轿子,抱在身上,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行红那些动弹不得的侍卫身边时,袖子轻轻指过,他们又能动了。 蔺子竟一把将曹璃带上马背,奔驰而去,行时,还口口声声大喊,“我要娶、我要娶公主!” 他啊,傻得更紧了。 侍卫们觑着彼此,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结在手臂上。“蔺将军的武功已经到达出神入化、无人能及的境地……” “队、队长,新娘子没了,我们还要不要继续送亲?”送亲太监小声问。 队长回头,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红箱子,轻笑一声,“走,大伙儿加快脚步,把嫁妆送到未秧村!“ 风在林间带起一阵凉意,中秋快到了,人圆月圆的好日子将至,听说蔺将军家种了很多幽兰,听说蔺将军的那个未秧村是世外桃源……得空儿去走一走,应该不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