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镇宅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文静姝被丫头架着在前面步履蹒跚地走,朱赢拎着裙摆在后面蝴蝶似的追,一时间引得院里众仆役纷纷侧目。 文静姝看着实在不像话,只得停了下来。 「二嫂,你跑什么呀?难道我还能吃了你?」朱赢笑吟吟地慢下脚步道。 「你又想说什么?」文静姝拎着帕子擦了擦鼻尖上的汗。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去隆安的路上遇上一拨刺杀我的人,主谋者带着你文家的出入对牌,还说受你指使罢了。」朱赢云淡风轻道。 文静姝一下愣住,反应了半晌方道:「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谁开玩笑了?本来一回到王府三爷就说要来与你当面对质,是我顾及你有孕在身,才劝住他的。」朱赢伸手摘了一朵菊花,晶莹剔透的指尖揉捏着那细细的丝瓣,眉眼不抬道:「所以啊,别有事没事去王妃那儿给我上眼药,第一呢,没用。第二,」她抬眼看着文静姝一字一句道:「真想玩的话,还不知谁玩谁呢,你确定你玩得起?」她目光下滑,落在她肚子上。 文静姝无意识地捂住肚子,强辩道:「谁给你上眼药了?你少血口喷人。」 「你敢拿你腹中骨肉发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么?」朱赢看住她。 文静姝一下子语噎。 朱赢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身怡怡然走了。 回到和光居不久,鸢尾报许琳琅求见。 「让她进来。」朱赢道。 不多时,许琳琅来到内室,向朱赢见礼。 朱赢双手交叠,看着她微微笑:「来与我辞别?」 许琳琅抬起脸来,看着朱赢道:「公主对我与我娘的救命之恩,琳琅没齿难忘,只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琳琅之私心,也不过寻常人之私心罢了,还请公主原宥。」 「原来我这儿于你而言终究还是低了。人往高处走是没错,可记着千万要脚踏实地,否则,登高跌重,可不是闹着玩的。」朱赢道。 许琳琅垂着脸道:「公主教诲,琳琅铭记于心。」 朱赢挥挥手,许琳琅便退下了。 她出去时正好凌霄进来,见了朱赢奇怪道:「公主,她怎么挎着个包袱?您放她出府了?」 「人家哪用我放?自己就奔高枝去了。让你打听的事怎样了?」朱赢问。 凌霄道:「下面人传消息过来了,大爷一早去了得意茶楼,二楼临街的包间。」 「见谁?」 「盛歆培的大哥,盛道文。听小二说,那包间在去年就被盛道文租下了。」凌霄道。 朱赢起身,走到窗前,沉思一阵,还是有些想不通。 如果说李延寿与福阳勾结一气,她能理解,毕竟在隆安时李延寿也不知自己回到缅州会是怎样的境况,这时福阳向他抛出橄榄枝的话,双方很容易一拍即合。 可盛道文所代表的猛龙军与福阳合作的话有何好处?缅州数十年来主权独立偏安一隅,大旻的手想伸也不太好伸进来,此番她那坑女大帝爹又是赐婚又是封世子的其实就有点耍无赖的性质,也就李承锴能忍,换做李延龄当政,怕是早就跳起来了。以她对坑女大帝的了解,如果李承锴真忍无可忍跳起来,他的手八成会缩回去。 其实这也正印证了李承锴的性格,即便说不上懦弱窝囊,多少也有点无为而治的意思。 莫非,盛家不满缅州有这样一个王,想要取而代之? 只是,即便想取而代之,与福阳一派合作,他们就那样笃定晋王一定会被立为皇储?就算晋王被立为皇储,难道还能打破合约公然往缅州派兵帮他们谋权篡位不成? 如果这一切都不成立,那么关键也许就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盛道文。 「去,打听一下盛道文此人,我要尽可能详细的资料。」朱赢对凌霄道。 凌霄领命。 又快入冬了,朱赢搓了搓手,发现自己一双爪子细细的没几两肉。想想也合该如此,每天睁开眼就是看账本,融洽妯娌间的关系,容忍穆王妃各种言行,还要暗戳戳观察政敌的动向……真没多少时间能用来养肉。比如眼下,好想睡一会儿养点肉,可还牵挂着李褀念那边不知如何了?果然好人不长命,祸害才能遗千年么? 这边正伤春悲秋呢,那边三七急匆匆求见。 朱赢好生奇怪:「不是昨天才交了账册,怎的今日又来?」 三七抹抹额上的汗,道:「公主,杨青姑娘叫人给杀了。」 「什么?」朱赢一愣。 三七道:「刚才发现的,还未报官,我想着还是先来告诉您一声。」 朱赢起身让鸢尾给她更衣,想让三七去把尚嬷也叫上,想了想又作罢。尚嬷腿脚不便,又是触手计划的主要负责人,还是不要劳动她老人家了。 大半个时辰后朱赢赶到满庭芳,见各厂房仍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围观议论等情况,心中对三七的管理能力和控制事态能力默默打了个一百分。 案发现场就在杨青的宿舍,杨淳和杨滨两个孩子在门前抹眼泪,见朱赢来了,忍着哽咽上来行礼。 朱赢摸摸两人的头,让三七派人带他们暂且回避。 见朱赢要进去,鸢尾拉着她道:「公主,这……不妥吧?」 穆小峰上前道:「公主,让属下进去看看吧。」 朱赢虽然不怎么忌讳尸体,但想着要自己动手去检查尸体确定死因什么的,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便点了点头。 穆小峰进去之后,朱赢在门前徘徊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跟了进去。 杨青就死在床榻上,上半身仰面倒在被褥上,两条腿却拖在床沿下,目瞪口张很有几分可怖。 朱赢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去,看她梳妆台上的物件。 杨青这姑娘是爱美的,在府里时她就看出来了,是以那台子上光胭脂就有好几盒,发油蔻丹一应俱全。拉开抽屉,里面还有七八根金银簪子,珠花项链耳坠戒指等物杂七杂八林林总总地看着比朱赢自己的梳妆台还热闹。 朱赢瞥一眼杨青身上的穿着,问三七:「她今天没做工么?」 三七道:「原本我也没在意,出了这事之后才去问织布车间的刘大娘,刘大娘说杨姑娘今天请了假,说是身子不太舒服。」 「公主,据属下初步判断,杨姑娘应是被人用手掐住脖子生生掐死的,身上也没其他伤痕,应当事发突然来不及反抗就被掐死了。」穆小峰过来道。 朱赢点点头,很明智地没问他死亡时间,毕竟不是专业仵作。 转身看了看门上的插销,见没有破坏痕迹,朱赢就走出了房间,放眼一瞧,发现这个房间在宿舍区最后一排的角上,位置比较偏僻。 「前面的房间都住满人了么?」朱赢问三七。 「没有,杨姑娘原本也不住这间,她来那会儿我还特意把杨淳杨滨的隔壁房间腾出来给她住,结果她住了一个多月吧,自己要求调到这间房来的。」三七道。 「有嫌疑人么?」朱赢问。 三七摇头,道:「没有,杨姑娘在坊里没跟什么人结怨。最近坊里又接了笔大订单,大家都没日没夜地赶活,除了吃饭睡觉连茅房都快没时间上了,当然也就很是出厂房闲逛。她这房间位置又偏僻,根本没人瞧见有什么异常,还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杨淳给她送饭才发现她已出事了。」 第二章 「她在厂里有相好吧?」 三七惊奇:「公主您怎么知道?」 「一个单身女子,住得这般偏?若不是为了方便和情郎相会,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理由来。」朱赢道。 三七有些汗颜,道:「我还是今天跟刘大娘谈了才知道她有个相好,是在染坊做工的,姓高。事发后我找过他,但他说他完全不知情,他的师弟也证明他一上午都在染坊做工,没单独离开过。要不我现在去把他叫来,您再问问。」 朱赢点头。 不一会儿,一身材高大脸庞周正的青年就被带了过来,他似乎有些慌乱,站在朱赢面前时,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眼睛四处乱瞟,却独独不敢看朱赢。 朱赢围着他转了一圈后,在他面前站定,突然道:「你今天上午见过杨青,不仅见过,还碰过她,她身上沾有你衣服上的染料便是证据!」 青年一下慌了,直觉地否认:「不不,我没碰过她,我到那儿时……」说到此处,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一下变得惨白。 三七在一旁目瞪口呆:公主这是什么招数?一句话比他盘问半个时辰还管用? 「所以说你上午的确离开过染坊,去过杨青的房间。说吧,为什么说谎?」朱赢问。 那青年呆了半晌,忽然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道:「我听说她身体不舒服没去做工,就趁着上茅房的机会想去看看她,没想到……当时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怕若是说我去过那儿会被认为是杀人凶手,所以就说没去过。我真的没杀她。」 「你听说她身体不舒服,你听谁说的?」三七本想追问他怎么证明自己没杀杨青,然而朱赢的关注点却与他不一样医女嫡妃。 「听我师弟说的。」青年擦着眼泪道。 「染坊这么忙,你却半路偷跑,谁顶你的差?」朱赢问。 「也是我师弟。」 朱赢对三七道:「去把他所在的染坊大师傅和他师弟都带过来。」 三七赶紧派人去叫。 不一会儿一个老头与一个身材较矮的男子就被带了过来。 「师傅,我问你,这两个徒弟,染布的手艺哪个好?」朱赢问那染布师傅。 染布师傅还以为朱赢又开了染坊,像前一阵子一般要分一个徒弟去别的染坊做工,便道:「回公主的话,染布是我大徒弟高俊手艺要好些,他毕竟跟我学的时间长。但我这小徒弟张三德悟性高人勤快,算是几个弟子中比较聪明的,若是要学新东西,倒是小徒弟学得快。」 「那目前高俊和张三德谁拿的工钱高?」 染布师傅愣了一下,道:「当然是高俊了,他是大弟子嘛。」 「若是高俊不在,谁能顶替他的位置。」 「目前手下几个弟子中,也只有三德有这个能力了。」 朱赢目光转向方才来时还老神在在,此刻却有些芒刺在背的张三德,对穆小峰道:「去,检查一下他的手和胳膊。」 穆小峰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撩起衣袖,只见胳膊上几条浅浅的红印,似被指甲抓的一般。 「是你杀了杨青。」朱赢看着张三德道。 张三德慌忙否认:「不不,我没有。」 染布师傅也懵了,看看张三德,又看看朱赢,忍不住为徒弟辩白道:「公主,三德平时与杨姑娘没什么来往啊,怎会杀她呢?」 「没什么来往?那是你没看见罢了。张三德,我问你,你既然与杨青没什么来往,她今天病了没去上工这件事,高俊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朱赢问。 张三德紧张道:「我、我无意间听旁人说的。」 「听谁说的?」 「我就是路过织布车间时无意间听到了一耳朵。」 「这么说是织布车间的女工在外面闲聊时说起此事被你听到的?」 「是……是的。」 「你说谎!」朱赢忽厉声道。 张三德惊了一跳,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巴道:「我、我说的是真的。」 「织布车间的女工是按件来算工钱的,织的越多得的越多。如今厂里接了大单子,大家都在没日没夜地赶活,连茅房都舍不得去上,会有人在外面闲话唠嗑被你听见?张三德,你不要在这里狡言抵赖,我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把织布车间的女工都叫出来,你向谁打听过杨青的情况,不消片刻就能问出来。你想清楚了,到底是自己老实交代还是要我劳师动众地查出来?」 张三德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还是咬着牙道:「我是去打听过杨姑娘,可我是为了我师兄,我没杀她!」 「张三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知道你杀杨青只是一时冲动,并非预谋已久。若你此时老实交代,或者我还可饶你一命,如若不然,杨青与我和世子爷是什么关系,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那可是世子爷的义妹。你杀了她还不知悔改,我便一刀一刀活剐了你,也没人能说一个不字。」朱赢悠悠道。 张三德咬紧牙根,眼珠有些神经质地在眼眶里滑动,强辩道:「我没杀她,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杀了她。如果我杀了她,又为什么要给去过她房间的师兄作证,说他没去过呢。」 「那是因为你了解你师兄,以他的性格根本扛不了这么大的事,只要多问几次肯定露馅。而只凭他去过死者房间却说没去过这一点,按着官府的办案风格,就可以直接给他上刑了。严刑之下,还怕逼不出供词来?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但你没想到的是,杨青被发现死了之后,三七没有直接去报官,而是先通知了我。我的办案风格与官府可不大一样,我不计较谁去过谁没去过死者房间,我计较的是,为什么杨青会被人杀死? 一个人做一件事,总得有个催动他去做这件事的原因。比如杀杨青这件事,会有什么原因让人不得不选择这样做呢?一,仇杀,二,情杀,三,劫财,四,劫色。据我了解,杨青在坊里并未与人结怨,仇杀可以排除。事发后,杨青房里的金银财物并未丢失,可见不是为了劫财,而她本人衣裳整齐,显见也不是为了劫色。于是,便只剩一个情杀的可能。 如果说是情杀的话,第一值得怀疑的人,自然是她的相好,高俊。可高俊有动机么?假设他与杨青感情尚好,自然是没有动机的,如果说他与杨青感情不好了,那么分开便是,也没有十足的理由去杀杨青。除了高俊之外,还有谁会因情而杀人呢?只有爱而不得的人。 张三德,你知道杨青今天身体不舒服没去上工,不是偶然听说的,而是特意打听的。你关注杨青也不是为了你师兄,而是为了你自己,也许是因为你觉得杨青漂亮,或者因为杨青跟世子沾亲带故,总而言之,你一直在试图接近杨青。关于这一点,厂子里人多眼杂,随便打听一下应该就有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当然,也许你之前就已经努力地讨好过她了,所以才能让她自己开门让你进去。你原本是想赶在你师兄前面去探病送关怀的,不料却与她起了冲突,你一时激愤杀死了她。我相信第一次杀人的你心中必然也是害怕的,但是你聪明啊,害怕之余还不忘把你师兄推出来给你当替罪羊。只要你师兄被当成杀人犯抓走,你便既摆脱了杀人罪名又可以顶替你师兄的位置,真是一举两得的好计策。咦?我不过在自说自话罢了,你抖什么呢张三德?」 第三章 朱赢一直戴着帷帽,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那语气却如一条滑溜的毒蛇般直往人心里钻。张三德听她所说与自己所行分毫不差,一时抖得如筛糠一般。 「得了,三七,本公主黔驴技穷,实在问不出来了,你去报官吧,顺便把本公主的推测跟官老爷一起推敲推敲。」朱赢似是乏了,挥挥手转身欲走。 「公主,公主!若是、若是小的老实交代,您真能饶小的一命么?」张三德心知若自己此时被抓去官府,官差们知他是朱赢公主怀疑的人,还不把他往死里整? 「我虽不是君子,却也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只要你老实交代,我答应你,你这条命,我不取。在场众人替我作证。」朱赢道。 张三德望了望周围这一圈人,这才放下心来,一五一十将自己的作案经过交代了,与朱赢推测的大同小异。 早在他准备交代时,朱赢就示意鸢尾在一旁记录,待他说完,将口供拿去给他按了指印,朱赢道:「好了,三七,送官吧,连口供一起。」 张三德愣了,见有人来拖他,便赖着大叫道:「公主,您答应小的只要小的老实交代就饶小的一命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我说过,只要你老实交代,你的命,我不取。我的确不会来取你的命,至于旁人取不取,与我无关。」朱赢道, 张三德傻眼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啪啪」的鼓掌声。 朱赢转身一瞧,眉目深邃的男人渊停岳峙般站在那里,一袭镶金边的红锦长袍在一片有些萧瑟的秋景中显得尤其华丽而张扬,衬着其人英俊的脸庞骄傲矜贵不可一世,不是赵翀又是谁? 「公主这说话的艺术,修炼得可谓炉火纯青了。」赵翀嗓音中带着一丝李延龄所没有的磁性,低沉雍容,仿似加深了他的深不可测一般,以至于朱赢听到他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地升起戒备之心。 张三德等人已经被带了下去,无关人等尽皆退散,独穆小峰三七等人还围在朱赢身边。 「赵公子如今进我这满庭芳,倒似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三七,你招的门卫都白吃饭不干活的?」朱赢语气不善。 赵翀毫不动怒,反倒微微笑了起来。 三七苦着脸道:「此番接到的这个大单子就是赵掌柜下的,坊里坯布不够,赵掌柜自己派人运坯布过来,这进进出出的总是通报我嫌麻烦,所以就……」 「原来是这样。既如此,还不请人进去喝茶?出来一年多,在本公主处学到的礼仪规矩都忘了?」朱赢斥三七。 三七:「……」公主你啥时候学会的这招翻脸如翻书啊? 一行来到三七用作办公室的独栋小楼,侍女给赵翀和朱赢都上了茶。 「公主没什么话想对赵某说么?」赵翀姿态闲适地靠在圈椅上,看着朱赢问。 「赵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朱赢刚才在外面说了那一大段话,口干舌燥的,好不容易吹冷了茶,端进帷帽里喝了一口。 「我还以为公主又是派人百般打听,又是派人蹲守墙头的,再见赵某,至少也要问一句‘赵公子大安了’?不曾想居然只是一句别来无恙,莫非赵某的‘无恙’,让公主失望得很?」 「咳,咳咳!」朱赢呛到了,忙放下茶盏以帕掩口。 「看来是赵某的直言不讳,让公主心绪波动了。」赵翀此时才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朱红色的唇角微微一勾,轻抿了一口茶。 「赵公子怕是误会了,本公主的确派人打听过你的消息,不过蹲墙头什么的,与我无关。至于为什么要派人打听赵公子,不过是因为赵公子预付了十万订金,人却不见了。本公主宅心仁厚,不忍心就这样白拿赵公子十万两银子,所以才派人打听一下赵公子的消息,万一……那什么,我也好把银子还给你的家人不是?」朱赢讪笑。 这下换赵翀差点呛到了,这么当面咒人死的……他还真是从未遇到过。 朱赢扳回一局,心情大好,扬声道:「三七,赵掌柜这笔单子要付我们多少银子?」 三七道:「大概两万五千多两。」 朱赢点头,转过脸望向赵翀,道:「赵公子这两天应该不会离开吧?不知是否方便将下榻之所告知三七,剩下的七万余两我想还是先还给赵公子的好,免得拿人手短不说,还被人误会贪其财害其命什么的。」 赵翀笑得眼波流荡,倒是难得地透出一丝平易近人的烟火味来。他道:「不急,我还有笔买卖想与公主谈谈,还请公主屏退左右。」 朱赢环视屋内一圈,三七心领神会,将两个负责添茶的侍女遣退了。 「什么买卖?」朱赢问。 赵翀看了眼三七穆小峰等人,似也不以为意,开口便道:「铁矿石买卖,公主感兴趣么?」 朱赢捏着茶杯盖的手一顿,抬眸从面纱后看向赵翀。 他神色如常,唇角似乎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丝毫也不觉得这一提议有何不妥的模样。 朱赢收回手,淡淡道:「赵公子,你这是在玩火。」 「对于那些被孤立冷落的人而言,却无异于雪中送炭,不是么?」赵翀有些无所谓道,「当然,如果公主对此不感兴趣,赵某另外找人合伙便是,公主不必为难。」 「赵公子既然有此一提,必是做足了万全准备的,我大约也就占个地主的便宜,为何不愿?只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不及详谈,若赵公子有意,不如我们改天再议?」朱赢建议。 「可以,只不过,下次见面,我希望公主能摘掉这个这社团才不是我后宫。」赵翀比了比朱赢头上的帷帽。 朱赢一笑:「再议。」 上了马车朱赢就开始发愁,杨青之死,该怎样跟李延龄说呢?虽然她觉得错不在自己,可……人总是在自己厂子里出的事。 若是一早把她嫁出去没准就不会这样了,只是这些个月忙忙碌碌事情太多,也没能顾得上。而且上次杨青落胎之事她并未对李延龄实言相告,若是此番有心人借着杨青之死将那事告诉了李延龄,李延龄会否觉着自己故意慢待杨青? 人活着什么都好说,这人一旦死了,有些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还有赵翀这厮,到底何方妖孽?明面上拿着王府通行令帮李承锴找铁矿,暗地里却又来找她合作私贩铁矿石,如果是为了把她拉下水,他就那么肯定出了事他能全身而退? 人都说富贵险中求,这男人富是够富了,不过还不够贵,莫非有此一举还有什么特殊的政治目的? 答应他,是万万不能的。如今表面虽风平浪静,背地里还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和李延龄,就等着抓他们的小辫子呢。 不答应他,也要有不答应的办法,首先就不能让这男人在缅州的行动脱离了她的视线。 该怎么办? 回到和光居,简书过来道:「奶奶,念少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朱赢有些疲惫地在椅上坐下。 「听说今天下午念少爷去城南的美人湖垂钓,结果一不小心掉湖里了,人到现在还没捞上来呢。」简书道。 第四章 朱赢冷冷一笑,道:「这下好了,大房嫡长子的位置腾出来了。」 简书:「……」 「鸢尾,去跟穆小峰说,派几个人去美人湖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褀念好歹也是你三爷的侄子。」朱赢道。 鸢尾答应着去了。 王府内卫和龙台府巡城司的人忙活了一夜也没能捞出李褀念来,只能放弃。因着指望李褀念被水泡肿了能自己浮起来,王府还特意留了几个人在那儿盯着水面。 第二天朱赢踩着点的在后院里堵住了盛歆培。 「哎哟大嫂,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去庙里烧香吗?」朱赢笑吟吟地问。 盛歆培看到她就烦,冷冷道:「好端端地去烧什么香,又不曾作孽。」 「大嫂你说得太对了,这作了孽的人一定要去烧香啊,否则这被害的人怨气不散变成鬼,就爱趴在害他的人背上。听说如果这害他的人正好怀着孕,这鬼还会附在她肚里小孩的身上呢。人家小孩一生下来哇哇大哭,被鬼附身的小孩一生下来会看着自己的娘亲笑呢……」 「你住口!」盛歆培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朱赢好奇地看她一眼,不解道:「大嫂,我又不是说你,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啊,对了,还有个大秘密告诉你,听说大爷置的那个外室,二爷也包过呢。啧啧,你说到底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兄弟啊,找女人的品味都差不多,只不过捡自己兄弟不要了的貌似有些丢脸。」 看着盛歆培极度难看的面色,朱赢笑眯眯地加上一句:「大嫂,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别当真,家和万事兴哟。」说着,转身欲走,却不防盛歆培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扬手就一个耳光朝她脸上扇去。 盛歆培盛怒之下本想将朱赢揪过来就甩她一个耳光的,谁知一揪之下手还没扇出去,被揪之人倒顺势狠狠撞了上来。 朱赢本就比盛歆培矮,一撞之下,额头正好磕在盛歆培的鼻子上,盛歆培只觉鼻梁一阵剧痛,还未痛呼出声,那边朱赢哀哀叫了起来:「哎哟,我的头好痛!」 鸢尾等人忙上来扶住她。 盛歆培捂着鼻子:「……」 朱赢捂着额头指着盛歆培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丫鬟婆子骂:「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扶好了你们奶奶!别以为将门虎女怀了孕照样蹦跶,一把年纪了,万一掉了下次怀不上怎么办?」 盛歆培怀疑自己总有一天要被朱赢气死,放下手刚欲回骂几句,鼻腔间却一阵酸热,什么液体滴滴拉拉流了出来。 底下丫鬟惊呼一片,忙掏了手绢去给盛歆培擦,有经验的婆子在一旁道:「奶奶快仰头,仰头了血就不往下流了。」 「对,仰头了血就从鼻腔里直接灌到喉咙里,只管咽不用擦了。哎哟我的头还是好痛,鸢尾,快去叫个大夫来给我瞧瞧。啧,这人怀孕了到底不一样,力气大骨头硬,撞得人生疼……」朱赢一边抱怨着一边歪歪扭扭地被丫鬟们扶走了。 盛歆培气得一把搡开身边的丫头,自己用手绢捂着鼻子,恨恨地回辉先院去了。 朱赢回到院子里,鸢尾拿了膏子来,朱赢笑道:「还真擦呢?」 鸢尾看着她额头上那块红瘀道:「不擦膏子可能要青。」 「擦吧擦吧,她流两行血,我青一块皮,也算相当。」朱赢道。 正擦着药膏呢,穆小峰求见,说是赵翀约她去得意茶楼见面。 「这样着急?」朱赢思虑一阵,让鸢尾给她换衣服。 依然是得意茶楼三楼包间,赵翀一人在里面。 朱赢进去时他正侧头看着窗外,劲长的指在桌沿轻轻弹动,仿佛正盘算着什么。 朱赢摘下帷帽递给鸢尾,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一抬头,见赵翀打量着她,眸中并无惊艳之色。 朱赢眉一扬,道:「赵掌柜,你也瞧见了,我就是这般年轻,要改变主意么?」 赵翀笑了起来,道:「年轻有什么不好?年轻才能前途无量。」 朱赢正正神色,道:「赵掌柜,寒暄完了,直入正题吧。」 赵翀看着她,眸光暗转:「公主对赵某好像从来都没什么耐心。」 朱赢唇角微勾,道:「耐心我有,不过只给儿子,赵掌柜确定要?」 穆小峰和鸢尾等人在一旁憋笑。 赵翀无趣地微微一笑,问:「昨日在满庭芳与公主所提之事,不知公主考虑得如何?」 「有钱谁不想挣?只不过考虑到此事的危险性,我想先听一下赵掌柜的计划。」 「只要公主首肯,此事一点不危险。因为,那个矿,就在骁骑营的防区。」 朱赢本欲去端茶的手顿了顿,又缩了回来,抬眸看着赵翀问:「所以呢?」 「我打算在那里开设一片采石场,若公主能与世子提前通个气,让骁骑营不来打扰采石场的正常运作,所得利益,我与公主一人一半。」赵翀道。 朱赢沉吟。 赵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十六岁的女孩,真是草芽儿一般的鲜嫩,尤其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凛然强势,唯独这般垂下眸去思量时,长长的眼睫微阖,反倒显出几分稚嫩的温柔来。 不知她在求饶时,这双眼又会是何等光彩? 「赵掌柜认识盛道文么?」思虑了片刻,朱赢忽然问。 「盛默全的长子?认得,我与他们有生意往来。」 朱赢笑得别有深意,问:「比之于我,赵掌柜觉得他这个合作对象如何?」 赵翀向后靠在椅背上,道:「为何一转眼,我们的关系就从合作变成了利用?」 朱赢毫无愧色:「合作的本质不就是互相利用?赵掌柜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莫非还与谁合作出感情来了?再者,我有此一提,完全是从现实出发,不得已而为之。」 「愿闻其详。」 「盛家将嫡女嫁给李延寿这事,赵掌柜应当知晓吧。只这一条,便足以让我将猛龙军这一派当做我夫李延龄登位的绊脚石,相信在他们心中,我亦如是。在此等情况下,我与他们不管哪一方都不敢独自与赵掌柜合作此事,但只要有一方肯退步,此事便成了八分。我愿做这退步之人,你与他合作,我装聋作哑,你们所得之利我也不想分。只不过,那七万五千两银子我就不还给赵掌柜了。」朱赢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笑道:「就当封口费。」 「公主如此慷慨,倒让赵某刮目相看了。」赵翀道。 朱赢正端着茶杯喝茶,闻言眼梢微微一挑,道:「其实赵掌柜心中明镜一般,又何必说这等违心之语?我不管你冒此风险到底为了什么,比起参与这件事所获之利,我更想要盛道文的把柄。至于肯不肯成全朱赢,端看赵掌柜与朱赢合作的诚意了。」 「眼下看来我好像只有两个选择了,第一,放弃这片矿。第二,任由公主摆布。这样的感觉……真是不爽。」赵翀一只手罩住茶杯。 朱赢眼尖地发现那只茶杯杯身上有了裂纹,却并没有碎。 她弯了弯唇角,看着赵翀道:「赵掌柜脾气不小。我一般不太喜欢和脾气不好的人相处,不过看在赵掌柜能耐也不小的份上,我决定容忍你一次,再退一步,给你一个保证。我保证在对盛道文发难之前,一定先知会赵掌柜,让赵掌柜有时间从容撤离,如何?」 第五章 「公主面面俱到,却似乎独独算漏了一步。」 「哦?」 「若是盛道文与公主一般,不图利,只想抓公主的把柄又如何?」赵翀眸光诡谲地问。 朱赢笑了起来,唇角柔软齿色盈盈,很有几分婉约柔美的味道,然而出口的话却不如她的笑一般牲畜无害:「赵掌柜,盛小姐那般爱听戏,盛道文身为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大约也是爱听的。你何不让你那风华绝代男女皆宜的戏子给盛道文也唱一出?」 赵翀瞳孔一缩,目如鹰隼般盯着朱赢。 朱赢浑然不惧地与他对视。 良久,他居然笑了起来,而且那笑容不是被人看穿抑或受人要挟的恼羞成怒,而是颇带了几分欣赏和满意之色,看得朱赢好生不解。 「公主睿智,赵某受教了。既如此,那我便先去会会盛道文,再来给公主回复。」他道。 「静候赵掌柜佳音。」朱赢道。 赵翀走后,朱赢朝那只裂而不破的茶杯努努嘴:「看看怎么回事?」 穆小峰拿起那只茶杯翻来覆去研究半天,道:「这……我也看不出来,可能这姓赵的练过内家功夫?」 朱赢揉揉额角:这姓赵的怎么看都是危险分子,还是少接触为妙。 接下来朱赢去千金笑坐了一会儿,回到崇善院却被告知李延龄回来了。 「三爷呢?」朱赢看了一圈不见人,问简书。 简书道:「去龙台府了。」 「去龙台府做什么?」 「方才王府侍卫带着龙台府的差人来找您,说是什么犯人翻供了,三爷正好在,便跟那差人走了腹黑上校:驯服逃兵妻。」 朱赢眉头微微一蹙:翻供?难道是张三德。 李延龄突然回来,朱赢连他面还没见着,更来不及将杨青之死告诉他,难道就让他以这种方式知道了? 徘徊几步,朱赢问简书:「三爷去多久了?」 简书想了想,道:「快大半个时辰了。」 「鸢尾,派人去龙台府瞧瞧,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请三爷先回来。此事他并不知内情,若虞大人需要,你和穆小峰去与张三德对质便是。」朱赢道。 鸢尾答应着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却又匆匆来报:「公主,奴婢听龙台府的差人说那张三德承认杀了杨青,但原因却变成了为兄报仇。说是他兄长本来是二爷院中的乐师,与杨青有染珠胎暗结后,本来是想来向您求娶杨青的。可您担心此事传出去有损崇善院的声名,更怕三爷知晓后怪罪于您,于是您迫杨青落了胎不说,还杀了他兄长。为了掩盖罪行,您将他兄长的尸体藏在二花尸体下面悄悄埋了。如今龙台府虞大人已经差人去挖二花的棺木,三爷也跟着去了。」 朱赢闻言,怔了半晌,愣愣地在椅上坐了下来。 鸢尾见她有些失魂落魄的,忍不住劝慰道:「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事,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朱赢缓缓摇头,道:「二花的尸首下面,定然是还有一具男尸的。」说到此处,她眼睛猛然睁圆,道:「速去将风荷居的蓉儿找来。」 底下人见她着急,拔腿就往风荷居跑,然而不过片刻又来报:「奶奶,院里都找遍了,不见蓉儿身影。」 朱赢握了握拳,倒是缓缓笑了起来,自语道:「一条计布得这般长,可真是看得起我朱赢。」 「公主,您什么意思?要不去叫尚嬷过来?」鸢尾有些急了。 朱赢摇摇头,道:「死无对证的事,尚嬷能有什么办法。」 「既然死无对证,张三德片面之词也定不了你的罪。」鸢尾道。 「人家哪里是想让我认罪伏法呢?罢了,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朱赢垂下眼睫道。 鸢尾与简书互看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担心,却又无可奈何。 房里空了之后,朱赢双手捧住额头,将杨青之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杨青未婚先孕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故而院里知道的也就自己身边这几个心腹及萍儿蓉儿这两个贴身伺候杨青的丫头,萍儿死了,蓉儿此处会在何处,又会对何人说出何话,不用想也能知晓。而二花之死,更是连凶手的影子也没见着,估计对方也会编个说头往她身上扣。最大的隐患便是,二花之死因为涉及对她投毒,朱赢担心说出来会影响凌霄在院中的声誉和地位,所以没有报官。 这些原本都情有可原的理由,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翻出来,便都成了她做贼心虚的表现。虽不至于能定她的罪,却也让她没那么容易洗清自己便是了。 朱赢头痛之余,忽然有些期待李延龄这次的表现:是会怀疑她埋怨她?还是会相信她心疼她? 毕竟这么久了,一直是她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她也累,就算从没指望过他能与她并肩作战,心里总也希望能被理解和肯定的。若是她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还不抵旁人的几句诋毁,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不,一切还是有意义的,只不过都是于她自己的意义罢了望尘寂。 李延龄一夜未回和光居,第二天朱赢起床时鸢尾悄悄对她说李延龄昨夜凌晨才回来,让人在客房收拾了床褥,一个人睡在客房了。 朱赢低眉,道:「知道了。」 洗漱过后,用早点的时候,李延龄回来了。 「夫君,你回来了。鸢尾,添碗筷。」朱赢若无其事地扬起笑面。 侍女很快添了碗筷过来,夫妻俩默默地吃完早点。朱赢漱过口后,对李延龄道:「夫君你有事么?没事的话我要去书房了。」 李延龄抬眸看她,眼底血丝细密如蛛网,「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朱赢道:「杨青死了,我要与你说的事只这一件,不过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你好像很无所谓。」李延龄道。 朱赢看着他。 鸢尾忙示意屋里丫鬟都出去。 「夫君希望我如何有所谓?痛哭流涕追悔莫及?还是引咎自责负荆请罪?」 「你咄咄逼人了。」 「反而更显得做贼心虚了是么?」 李延龄眉峰微蹙:「朱赢,你知道我与她兄长的情义,也知道她是她兄长存世的唯一亲人了,我是很郑重地将她托付给你的。」 「然而我却没有将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反而灌药堕胎各种迫害,然后把她往满庭芳一扔,任其自生自灭,不闻不问之下终于害得她死于非命。」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李延龄语气重了起来。 朱赢笑了笑,有形无实,问:「夫君,你将她托付给我,你将我托付给谁了?」 李延龄一怔。 「兴师问罪,好,来吧,我听着呢。」朱赢转身在椅上坐下。 「你……哪怕一句解释也好,为何要这般模样?」李延龄蹙着眉道。 「不听我亲口辩解,你就说服不了自己相信我么?若是如此,我更选择不辩解了,这样,对于杨青之死,你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埋怨,若是连我都是无辜的,你岂不是只能怪你自己了?没关系,就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想如何发落都行。」朱赢道。 第六章 「以前不管发生何事,你都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为何偏偏这次不行?我不过就想知道一个真相。」 「亲眼所见都不一定是真相,更何况只是听旁人说?你想要真相,我给不了你。身边的丫头奴才随便你问,动刑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找得出真相,我一概配合就是了。」心灰意冷之下,朱赢不欲多说,起身就往外走。 李延龄一把拽住她,力气大得她生疼。 朱赢低眸看了眼他扣住她手腕的手,不语。 「若我不是琅琊王世子,你是否连现在这点耐心都不会给我?」李延龄盯着她的眸子问。 朱赢这回是真怒了,一把甩开他的手,用力过猛之下自己也踉跄地倒退了几步。 她看着男人冷笑,一字一句道:「若你不是琅琊王世子,我们根本就不会相遇。我这个公主虽不值钱,却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娶的!」 朱赢说完就想走,李延龄伸手扣住她的肩将她推到了墙上,像只发怒的野兽般鼻息咻咻地看着她:「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累,很累。」朱赢仰着头,目光却并未投注在他脸上,而是绕过他的轮廓看着窗外那一园萧瑟。 被她这么一说,李延龄才感觉到自己握在手中的那两只小小肩膀,根本就是瘦骨嶙峋的。他有些怔然地松开了手。 「杨青之事,如果我愿意,不管真相如何我都能自圆其说,旁人不好说,至少哄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是我突然觉得没意思得很,偌大的缅州,偌大的王府,偌大的崇善院,就不能有一个与我心意相通的人么?就不能有一个无条件无原则信任我的人么?就不能有一个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候能为我挡上一挡,换我片刻喘息的人么?杨青这样一个孤女,有什么价值成为旁人的设计对象?还不是因为旁人看得出你我之间并非夫妻同心铁板一块,表面看着坚硬完整,实际上不过一块薄冰罢了,轻轻一敲就会支离破碎。连旁人都看得出的事实,难道我还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有句话叫君若无情我便休,不指望不失望,这句话今天说出来,与君共勉。」朱赢轻轻推开他,转身出去了。 来到书房,朱赢整理了一下今天要处理的文件,抬头一看,鸢尾和凌霄两个丫头都站在案前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不成?」朱赢摸摸自己的脸问。 鸢尾轻声道:「公主,奴婢想安慰你。」 凌霄大声道:「公主,如果我揍穆小峰一顿能安慰到你吗?」 朱赢:「……」 「你真舍得为我揍穆小峰?」朱赢忽然来了兴趣,看着凌霄笑眯眯地问。 凌霄不屑:「反正是旁人的男人,我有何舍不得?」 朱赢惊:「穆小峰已经成亲了?」 凌霄道:「这倒没有,不过听说他家里已经给他定下亲事了,所以公主你别想着暗戳戳地撮合我们了。」 朱赢:「好吧,你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那我现在能说正事了么?」凌霄问。 朱赢:「……,什么时候不能说了?」 「奴婢已经派人打听过了,自张三德入狱后并没有什么人去探望过他。」凌霄道。 「那这个时间是如何卡得这般妙的?三爷前脚到府,衙役后脚就找来了。」朱赢疑惑之余,心中忽然跳起一个念头:赵翀今日急着找她见面,到底是巧合,还是……得知李延龄要回来,特意将她调离王府? 「所以奴婢又派人调查了张三德所在牢房的狱卒,结果发现白天当差的那个狱卒与盛府的一个管事似乎过从甚密。公主您看我们是不是从那狱卒入手,深挖一下?」凌霄道。 朱赢惊讶于她的敏锐,却摇头道:「不必,眼下对方肯定高度密切地注意着我们的动向,若我们此时去揪他们尾巴,对方即便断尾求生,也没什么难度。先留着这个钉子,待到将来一举反扑时再拔好了。」 「那龙台府那边……」 「放心好了,除非张三德能拿出确切的证据,否则虞霖洲轻易不敢来找我。」朱赢想了想,又问:「尚嬷那边进展还顺利么?」 鸢尾道:「一切如公主所料,二爷憋了那许久,见了那粉头就一头栽进去了,天天流连到半夜三更才回府。」 朱赢点点头,道:「甚好。」 鸢尾和凌霄下去后,朱赢翻了翻紫微府送来的各种账本和报表,将做得好的和做得不好的名字都记下来,今年挣了不少钱,等到年终时优秀的员工可以发发年终奖什么的。比较繁杂的是漕帮的账册,船多人多,所运货物各种各样,运程长短不一,看得朱赢眼晕。 正有些心烦气躁,凌霄忽然进来,神色有些匆忙道:「公主,三爷带着人去盛府了。」 朱赢一愣,问:「怎么回事?」 凌霄道:「方才三爷去了龙台府,去做什么暂时还没打听到,但出了龙台府就面色不善地往盛府去了。奴婢觉得三爷可能是知道了什么。」 朱赢双手交握,思索了一分钟,当机立断:「通知尚嬷,今天就动手。」 盛府。 听说李延龄来找自己,盛道文将事情从头到尾捋过一遍,觉得自己并未留下什么首尾,便整整衣衫前去见他。 来到院中,见李延龄负手站在一棵秋海棠树下,身姿挺傲气度不凡,颇有些君临天下指点江山的模样。 盛道文唇角勾起一丝略带讽刺的冷笑,过去拱手行礼:「世子……」 话刚开了个头,李延龄回身便是一拳,正打在盛道文的鼻梁上。 盛道文几乎听到了自己鼻梁断裂的声音,脑子里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剧痛却先一步袭来。然而不等他哀叫出声,李延龄第二拳又过来了,一记上勾拳正击在他的下颌骨上,他只听得自己的牙齿「咯」的一声,眼前金星乱飞,仰面倒了下去。 路过的盛府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主人被人拎着衣襟像打死狗一般左一拳右一拳地揍,愣了半晌,大呼小叫地跑开去。 待到盛默全和盛夫人闻讯赶来时,盛道文早已被揍得口鼻流血,脸肿得连他娘都不认识了,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喷着血沫,出气多进气少。 「我的儿!」盛夫人惊呼一声,一边扑上前去查看盛道文的伤势一边使人去喊大夫。 盛默全见自己嫡长子被打成如此惨状,心中自然也是气怒不已,强行压抑住怒气道:「世子,你来我盛府将我儿打成这般模样,总得给个说法吧!」 李延龄直起身子整了下衣襟,斜睨了盛默全一眼,道:「杀我义妹陷害朱赢,我揍他一顿算轻的。」 盛默全道:「若真如世子所言,世子何不去龙台府告,如此乱用私刑是何道理?」 李延龄走到盛默全面前,与他鼻尖对鼻尖:「就算去龙台府告又如何?能让他抵命?与其让他坐个几年牢,还不如揍他一顿来得痛快。盛将军,好好管教你儿子,再有下次,我、要、他、的、命!」言讫,转身大步向府外走去。 「无凭无据地就敢打上门来,这是欺我盛家无人呀!老爷,道文小时候就被他打坏了一只眼,这次你若再听之任之,只怕下次真能要了道文的命。这个公道一定要替道文讨回来!」盛夫人哭着道。 第七章 盛默全看着被抬走的盛道文,捏了捏拳头,转身回书房写了封告状折子,往王府找李承锴去了。 李承锴看了折子,派人去把李延龄叫了过来。 「你说盛道文派人杀了你义妹陷害朱赢,有什么证据么?」李承锴问。 「父亲你觉得做这种事的人会留下证据给我抓么?」 「那你凭什么去盛府打人?」 「就凭给犯人通风报信让他翻供的狱卒交代,是盛道文身边的管事让他这样做的。」 「一个狱卒的片面之词,如何能信?再者即便与那管事有关,也不能说明与我儿道文有关。」盛默全忍不住插言道。 李延龄看向盛默全,唇角咧出个嘲讽的笑容,道:「反正盛道文又没死,若他日证明我打错了他,我让他打回便是!」 「王爷……」盛默全向李承锴拱手欲说话,李承锴却伸手打断了他,看着李延龄道:「身为世子,为了一己私怨,仅凭臆断便擅闯重臣府邸,打架斗狠逞凶行恶,我若不惩治你,如何服众,来人……」 「报,王爷,二爷身边常随有要事求见王爷!」李承锴正想叫人进来把李延龄押下去施家法,一门卫忽匆匆进来报道。 李承锴蹙了蹙眉,不悦道:「没见堂中正在议事么?退下!」 那门卫不敢退,硬着头皮道:「王爷,那常随说二爷不见了。」 李承锴似乎有些不胜其烦,但还是道:「传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小厮到了堂中,趴地上给李承锴磕头。 「什么叫二爷不见了?」李承锴问。 那小厮抖抖索索道:「回王爷的话,二爷……二爷最近在外面置了一房外室,天天要去一趟的。今天二爷本来说就去待一个时辰,午前要回府和二奶奶一起用午膳。到了午时奴才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二爷出来,于是托那外室的丫鬟进去催。结果丫鬟进去之后发现二爷和那外室都不在房里。奴才一直守在门口来着,没见二爷和那外室出来,那房间也没别的出口,这人就好像长翅膀飞了一般,就是找不着了。奴才不敢耽搁,只能回来禀告王爷。」 李延年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头脑发晕浑身无力,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可当他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眼睛上似乎蒙着一块布,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双手被绑在了背后,想叫人,却发现嘴里堵着东西时,他彻底慌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不是还和钰珍在房里好好地互喂蜜酒的吗?怎会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养尊处优二十余年的王府二爷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来的状况。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直觉有些不妙,刚想挣扎着看看有没有办法把蒙在眼睛上的布蹭下去,耳边突然隐隐传来脚步声。 李延年虽没什么应对危机的经验,以静制动静观其变的道理却还是懂的,当即停止挣扎静卧不动。 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停在了不远处,来人应该有两个。 门响,很轻微,应该是只推开了一条缝。 「怎样?醒了吗?」有人轻声问。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答道:「好像还没醒。」 「药放多了?」 「没事,死不了人的。」 「派人去通知大爷了么?」 「嗯。」 「那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等大爷指示。」说到此处,门似乎关上了,两人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大爷也太谨慎了,反正都走到了这一步,依我看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给做了,也免得日常梦多。」 「你懂什么,死人哪有活人有用?现在弄死他跟死猫死狗有什么区别?活着他才是王府二爷,王爷最心疼的儿子……」 两人的声音越远越低,渐渐听不见了。 李延年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这是……被绑了? 是谁绑他?为什么绑他?他们口中的大爷是谁?大爷……莫不是大哥李延寿?绑了他,到时弄死了他再栽赃给三弟李延龄,他这个身在隆安二十余年的质子便可顺利代替李延龄成为王世子。而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了他除掉竞争对手的一件工具,一块往上爬的垫脚石。 李延年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因为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被绑的价值。 念至此,他的心紧缩成一团:要自救,一定要逃离这里。强行忍着绳索剐蹭皮肤所带来的疼痛,他疯狂地挣扎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一只手终于从绳索中挣脱出来,顾不得手腕手背都火辣辣地痛着,他伸手便扒下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张惶四顾,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装饰还算考究的空房里。 耳边寂寂无声,他扯掉还绑在另一只手腕上的绳子,掏出塞在口中的布团,着急忙慌地往外逃。 一下床却跌了一跤,四肢还有些酸软无力。 连滚带爬地挪到门前,李延年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试着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了看,没见人,也没听到有人的动静,便扶着门跨出门槛。 放眼看去,院子并不大,小巧玲珑的,布局也不错。院中不见仆役来去,花木园圃等明显有人打理,但应该打理得不勤,粗粗看来,比起住人的宅子,倒更像是难得一顾的别院。 李延年心口砰砰直跳,顾不得多看便扶着墙试图往后院院门的位置挪,然而挪了没多久,忽然听到自己正要经过的一间厢房里传来喁喁私语: 「……怎会如此?伤得严重么?」 「性命倒是无碍,不过看伤势至少也得在床上躺两个月。」 「李延龄为什么会突然跑去他府上打他?」 「听说是严刑逼供了狱卒,狱卒漏了口风。李延龄这厮也是个莽夫,听了狱卒的口供直接就找上盛府把盛道文给打了一顿。旁的没什么,再过两个多月可就又是年底了。今年还是一事无成的话,回去怎么向主人交代?」 「无妨,李延年不是还在我们手里么?既然盛道文受了伤暂时无法理事,那我们自己进行下一步计划便是……」 「呀!你怎么跑出来了?!」李延年正偷听入神,冷不防耳旁传来一声暴喝,他扭头一看,却见两个打手模样的男子正从院门处向他扑来。 他惊了一跳,转身欲逃,可手软脚软之下哪里逃得脱,转瞬便被两名男子面朝下给摁在了地上,手腕又被绑了起来。 「别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盛道文答应给你们的,我十倍、不,百倍给你们,只要你们放了我!」李延年急得直着脖子嚷。 话音刚落背上就挨了一脚踹,那男子骂道:「谁说我们是盛道文的人?再胡言乱语割了你舌头!」 房里有人出来低斥道:「别废话了!快把他嘴堵上,趁着王府还未封堵城门,赶紧把他运出城去要紧!」 两人遂不言语,当即堵了李延年的嘴,又用布袋子套了他的头,将他塞进一只大箱子,搬上板车就从后门运了出去。 李延年在箱子里拼命挣扎,奈何受了上次被他挣脱绳索的教训,这次绳索绑得又紧又牢,手腕子都快拧断了也松动不得分毫。 第八章 李延年情急之下一个劲地用舌头顶塞住嘴的布团,然后发现匆忙之下他们手是绑紧了,布团没塞牢,顶了十几次就给顶掉了。 「救命!救命啊!」他大叫。 板车似乎停了那么一瞬,随即箱子就被狠敲了一下,有人隔着箱子恶狠狠道:「再出声我一刀捅了你!」 李延年一惊之下差点咬到舌头,闭上嘴仔细听了听,周围似乎没什么生人说话的声音,只那两个人在低声商议:「怎么办?要不要把他嘴重新堵上?」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怎么堵?」 「不然再回去一趟?」 「算了,晚了怕耽误事。没事,他要再敢出声我就一刀插进去,叫他永远闭嘴。」 两人说完,见李延年似乎被吓住,没动静了,于是板车又移动起来。 李延年在箱子里又闷又怕,一时汗如雨下。脑子里一片浆糊,想不出什么脱身的办法来。 不多时外面渐渐喧哗起来,似是到了某片街市之上。 李延年的冷汗流到了他腕上的伤处,一阵刺痛,倒是给他一片混乱的脑子痛出几分清明来。 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努力将重心都往箱子的一边靠,深呼吸几次后,陡然发力向重心偏移的那边撞去。 装着他的箱子突然侧倒,从板车上掉了下来。 李延年在箱壁上磕得眼冒金星,还不忘大声呼救:「救命!救命!」 正好路过的行人见这板车上的箱子突然自己翻了下来,本就吓了一跳,如今又听箱中隐约传来人的呼救声,看向两名推车男子的目光更是惊疑。 两名男子忙一边去搬箱子一边向周围解释道:「一只狗而已,一只狗。」 刚抬起侧翻的箱子还未来得及正过来,不知从哪儿射来一只飞镖,竟然一下就把箱子上的锁扣给射断了,箱盖翻开,头上套着布袋的李延年「咕咚」一声从箱中滚了出来。 「救命!救命!我是二王子,救我者赏银一万两!」李延年一边滚一边叫。 路人:「……」 两男子见状,知道无力回天,丢下板车转身就跑了。 琅琊王府,自派到李延年别院去的人在房里翻出一条直通别院后门的地道后,李承锴便开始坐立难安。 毫无疑问,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儿子李延年被人给绑架了,那个外室就是用来钓他上钩的一个饵,由此可见这件事对方图谋已久。 而一般图谋已久的事情,都不太可能会失手。 对方是谁?为何要对延年下手? 一想到李延年可能遭遇的不幸,李承锴的心就似刀扎一般的痛。如今李延寿虽然回来了,可毕竟分离了二十多年,父子感情早已被陌生与歉疚之情所取代,他最喜欢的儿子,始终都是老二李延年。即便他贪花好色一事无成,可只要看到他那张肖似其母的脸,他便连句重话都不舍得与他说。 当年他没能留住他母亲已是遗憾终身,若是如今再留不住他,余生该如何过? 李承锴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焦躁,正欲下令调动城防军去找,忽门卫来报:「王爷,三爷把二爷找回来了!」 李承锴急忙迎出门去,只见李延龄昂首阔步在前面走,李延年被两名侍卫架着跟在后面。 见李承锴迎上来,李延龄刚拱手准备汇报情况,李承锴却一言不发地越过他径直走到李延年面前,握住李延年的肩上下打量着关切道:「如何?无大碍吧?」 李延年劫后余生,见了自己父亲鼻子一酸就想哭,念及自己也这般年纪了,当众哭鼻子恐遭耻笑,又强行忍住,摇了摇头道:「我没事,让爹担心了。」 李承锴见他不似受了大罪的模样,略略放心,目光下移却觑见他一双手血迹斑斑的,当即浓眉一皱,道:「手怎的伤成这样?来人,快去宣大夫!尔等都愣着作甚,还不找干净帕子来先给二爷把伤口包住!」 「爹,只是蹭破了皮罢了,血早就不流了,不碍事。」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相携着往府里去了。 众人如退却的潮汐一般经过李延龄身边向府里涌去,唯独他如礁石一般留在了原地。 他侧过头看了眼人群前面李承锴与李延年的背影,原本紧紧握起的拳又渐渐松开,唇角微微弯起一丝似淡然似自嘲的笑意。 有什么好失落的,不是一早就习惯了么? 如非娶了朱赢,可以想见父亲的王位一定是顺理成章地传给李延年,而他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老死军营,这一辈子与自己这个父亲恐怕也见不了几次面,更遑论谈什么父子感情。 从儿时到现在,在这府里,见了他会笑脸相迎的,始终都只有朱赢一个。 想到朱赢,他转过身,径直向崇善院走去。 和光居里只有简书守着门在刺绣。 「公主呢?」他问。 「回三爷,公主在书房。」简书恭谨道。 李延龄转身又来到书房,刚想进去时,恰逢鸢尾抱着一堆资料蹑手蹑脚地出来,一抬头瞧见李延龄倒吓了一跳,忙弯腰行礼。 「公主在里头?」李延龄问。 鸢尾道:「在,不过公主昨晚上没睡好,眼下在榻上小睡呢。三爷找她有事?」 昨晚没睡好?昨晚为何没睡好?是不是因为明知自己回来了却没有回和光居,所以心情低落辗转难眠? 昨日自己乍闻杨青死讯,惊诧之下无暇深思,只听张三德蓉儿大夫等人言之凿凿地说朱赢如何苛待杨青,蓉儿甚至还保留着杨青被迫堕胎时的血衣血裤。 他本就是烈火冰河般的性子,虽明知朱赢不是那枉害人命之人,但迫杨青堕胎怕是真的。一时间分不清孰是孰非,杨青又无故被害,愧疚之下怒火腾腾燃起,生怕若是回了和光居会忍不住与她吵起来,于是才在客房呆了一夜冷静冷静。 待到今早回和光居时,他心中其实已有自己的判断,只是杨青堕胎一事她瞒了他,让他感觉有些不悦,所以要她分辨,要她解释。 谁知她一反常态,一向对外的枪头对着他扎起来居然也毫不含糊。 当时只觉惊愕,事后想起,却只觉得惭愧。 若是一个男人能力足够保护自己的女人,女人又怎会拿起武器亲自上阵? 「你先下去吧。」神游一回,李延龄面色有些黯然道。 鸢尾偷瞧他脸色,确定他眼下的状态不会对朱赢造成威胁,这才行了一礼退下了。 李延龄进了书房,轻轻掩上房门,转过右侧书架来到小小隔间,绕过屏风,便见朱赢盖着薄被静静地侧卧在在美人榻上,眉目安然呼吸清浅,纤细娇弱如一朵含苞的玉簪花,一摧即折。 见朱赢睡着了,李延龄反倒微微松了口气,说实话现在面对她他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急匆匆地赶过来,纯粹是因为自己想见她了。 这次本就是因为离府两个多月了,想她了才寻隙回来的,只没想到一回府就遇上了杨青这等事。 李延龄用目光细细描绘着朱赢尚显青稚的眉眼,想想自己也挺可笑的,她明明是这样柔弱的一个女子,为何自己竟会觉得她强悍得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是错觉么? 第九章 是错觉,不过这个错觉却是她给他的。也不知要怎样的信心与斗志,才能让这样娇弱的身体散发出那般强大的气势,并真实到足以让人忽视她本质上的弱不禁风?也许这样的生活于她而言就像柔弱的花枝裹着沉重的冰雪,真的很累吧。 想起今天她说累时的表情,李延龄心中还有些钝钝的闷痛。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边,看着那小而精致的脸庞,伸出手想触碰一下,结果手悬空半天,最后却只是在她鬓发上轻轻摸了摸。 却不想这一摸倒惊动了她,她蹙了蹙眉,长睫抖了几抖,似欲醒来的模样。 李延龄惊得转身便走,匆忙之下忘了身后是屏风,而他一向又是大步流星的,于是还没反应过来,额头已经砰的一声撞在屏风上。 那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的稳定力自然无法与他相抗衡,一撞之下应声而倒。 李延龄眼疾手快,不过也就来得及捞住一扇,另外两扇斜过去磕在书架上,一阵乒乓乱响,声音大得能吓醒一头牛。 李延龄:「……」 恰这时凌霄来找朱赢,推了门发现不在书桌后,便直接奔小隔间来了,结果就看到李延龄搂着一扇屏风一脸尴尬,朱赢拥着一条被子一脸懵圈。 凌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一把捂住嘴,倒退着出去了。 朱赢:「……」这丫头脑补了什么? 既然被吵醒了,朱赢也无意再睡,当即披衣起来。收拾好一转身,李延龄也已经把屏风放好了,正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朱赢眉梢一扬,示意他有话就说。 李延龄不语,过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输了。」 朱赢:「?」 李延龄得意:「谁先眨眼游戏。」 朱赢:「无聊。」撇下他往外走,胳膊却被他抓住。 朱赢回身看他。 「我……」李延龄看着她那双波光潋滟却无喜无怒的眼,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一下子又溃散如鼠,憋了半晌他终于憋出一句自认为无伤大雅的话:「我饿了。」 「出门右转,第一个路口左转,径直走,过月门上抄手游廊左转,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头就是小厨房。」朱赢道。 话说完夫妻俩大眼瞪小眼的,不知是谁的嘴角先抽搐了一下,然后两人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延龄趁机将朱赢搂进怀中,十分珍惜地抱着,将脸颊贴在她的额侧,轻轻磨蹭。 夫妻俩彼此都没说话。 良久,李延龄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声音巨响。 朱赢:「……」真饿了?还以为是他找的借口。 李延龄有些尴尬,放开朱赢道:「我先去吃点东西再来。」 朱赢:「我也想吃东西。」 「你想吃什么?」 「你亲手包的饺子。」 李延龄:「……」 「不行就算了。」朱赢身子一侧,想去外间。 「行,太行了,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朱赢想吃,别说是饺子,就是人肉包子,该做还得做啊。 朱赢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兴冲冲走远的男人,知道自己至少可以安静到晚膳时分。 李延龄走后,凌霄又过来,神色有些匆忙,道:「公主,出事了。」 「怎么?计划执行得不顺利?」朱赢问。 凌霄摇头,道:「计划执行得很顺利,但柳钰珍和那两个罔象岛的弟兄不见了。」 朱赢眉头一蹙,问:「怎么回事?」 凌霄道:「我也不清楚,只是直到刚才,负责在永定埠接应的人还是没接到他们。」 朱赢琢磨开了:若只是柳钰珍失踪倒还罢了,反正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自己受谁控制,为谁做事。这样的人即便落在旁人手里也不足为惧。可那两个罔象岛的人就不一样了。 终究是她大意了,她该着温宇的手下去办这件事才对,至于装着李延年的箱子,设计用旁的办法打开就是了,也不一定要用飞镖去射…… 悔之晚矣,只不知这只躲在她身后的黄雀,又是哪方势力?此番变故,又会对当下局势造成何等影响? 启贤院,李延年包扎好腕上的伤口,又喝了盏安神汤,这才慢慢静下心来,将自己被绑后的见闻说给李承锴听。 李承锴听闻是盛道文伙同旁人绑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太过巧合。 李延龄前脚才打了盛道文,后脚就出了李延年这事,若说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恐怕也不为过,世上真会有此凑巧之事? 「你听见的这些话,会不会是他们故意说给你听的?」李承锴问。 李延年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第一,直接对我动手的那两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透露过他们的主人是谁。第二,我扶着墙慢慢挪的时候,刻意放轻了动作,根本就没弄出什么动静来,那两个在厢房里谈话的人怎么能确定我正好走到窗外,让我听见那些话呢?」 李承锴沉吟不语。 李延年道:「父亲若还有所疑虑,不如派人去找那间院子,找到那间院子,自然知道绑我之人到底是谁了。」 李承锴道:「你记得那间院落?」 李延年道:「我虽不知道它具体在哪儿,但大致位置是晓得的,就离我获救的那条街道不远。而且院落的大小和内中景致我都记得,要找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李承锴觉得有理,当即布置下去。 而尚嬷这边,参与演戏的那几个人早已拿了银子遁出城去了,听到李承锴派人去宝泰街附近搜查院子的消息,她默默地将一把黄铜钥匙丢进了炉灰里。 这年头,只要你有钱有人有脑子,想陷害什么人,还真的不太难。 就在王府府卫和巡城司把宝泰街那片翻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时,尊贵的王世子李延龄正在崇善院的小厨房里揉面团。 本着面团干了加水,面团粘手加面粉的原理,李延龄揉出了第五个篮球大小的面团,很熟练地分了一半丢给一旁战战兢兢的厨娘:「拿去擀面。」 厨娘:「……」看起来今晚大家只能吃手擀面了。 李延龄揉出第六个篮球大小的面团时终于发现不对,一抬头盯住厨娘问:「为什么按你的方法这面团总是越揉越大,你是不是想今天的晚饭也让爷我顺便给你做了?」 厨娘指着面团苦着脸道:「爷您一碗水一碗面的加,当然越揉越大,要不下次您试试干了加一汤匙水,粘手了加一把面?」 李延龄:「……」 又过了两刻,越挫越勇的世子爷终于揉好了一个面团,学擀饺子皮学了有小半个时辰,捏好十五个不成形状的饺子时,天都已经黑了。于是赶忙让厨娘下锅煮,在煮的过程中又破了三个…… 最后李延龄端着十二个迷之水饺匆匆回到和光居给朱赢吃。 是时朱赢还在烦恼不知是谁劫走了柳钰珍三人,一抬头就看到李延龄满身面粉地端着一只碗冲她傻笑。 朱赢:「……」 李延龄郑重其事地将那碗水饺放到朱赢面前,其神态与场景都与那次交给她三十两安家费时颇为相似。 第十章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李延龄蹲了下来,握着朱赢搁在腿上的两只手仰头看着她道:「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才明白几只饺子都不是好拿捏的,更何况院里院外这近千号的人。而我不仅没能为你分担,反而加重了你的负担,是我对不起你。杨青之事不怨你,一切都是盛道文的设计,我已经揍过他了,你也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若实在生气,我也让你揍一顿出出气好不好?」李延龄一边说一边拉着朱赢的手往自己头上敲。 朱赢一下缩回手,不屑道:「皮糙肉厚的,你不肉疼我还手疼呢。」 李延龄死皮赖脸地再次抓住她的手,道:「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信你,只信你。」 朱赢傲娇地侧过脸去:「你爱信不信,我不稀罕。」 「我发誓!」李延龄举起三根手指,「若以后我李延龄再在任何事上不信任朱赢,就让我……让我……」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赌咒之词。 朱赢斜眼睨他。 这一睨倒给了他灵感,他补充道:「就让我再也见不着朱赢。」 原来看不见她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惩罚了。 朱赢自然知道这男人就是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的一个人,对她也从不存什么坏心思的。不过在军营里老大当惯了,有时面对她也难免露出一点王八之气,适当敲打就行,过犹不及。 如是想着,她便转过头来,刚想说话,结果却看到李延龄那双手沾满了面粉,最关键的是居然还有指甲。 「喂,你包饺子都不剪指甲的么?好恶心!」朱赢嫌弃道。 李延龄:「……」也没人告诉他包饺子要先剪指甲啊。 「手这么脏,把我的手都弄脏了。」朱赢扬起下颌对门外道:「鸢尾,叫人打一盆热水来,再拿个刷碗的丝瓜精来。」 片刻之后,朱赢把李延龄的手按在热水里,拿丝瓜精沾了胰子细细地给他刷。 「疼吗?」朱赢一边刷一边问他。 李延龄看她垂着眼睫一副专注的模样,又是欢喜又是心痒,忍不住倾下身去在颊上偷了个香,道:「不疼。」 朱赢抬头瞪他:「别闹。」 李延龄脸皮墙厚,动作又快,趁着她抬头的间隙又在她唇上偷了个香,笑得志得意满。 朱赢恼了,伸手就用沾满沫子的丝瓜精刷了他一鼻尖的泡沫。 李延龄:「……」 他眉目锋锐脸庞刚正,这鼻尖上顶了一坨泡沫的样子便显得犹为可笑。朱赢乐不可支,笑得眉眼如月。 李延龄见她开心,自己也跟着心花怒放,凑过脸去鼻尖对鼻尖一刮,就把那坨泡沫刮到了朱赢的鼻尖上。 朱赢的笑声戛然而止。 李延龄:「哈哈哈!」 「幼稚!」朱赢捶了他一下,伸手抹鼻子,却被李延龄一把搂了过去,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唇。 「喂!你的……手……」朱赢在他唇间含糊不清地喊。 李延龄借着抱她的姿势在她衣服上一顿蹭,含着她的唇瓣道:「已经干了……不过你衣服湿了,脱掉吧……」 …… 次日上午,朱赢腰酸背痛地醒来,见窗外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忙撑起身子唤:「鸢尾,鸢尾!」 鸢尾应声进来。 「都这么老晚了,怎不叫我?」朱赢道。 鸢尾一边给她披衣服一边道:「是三爷吩咐不要来叫您的。」 「他说你就听,院里的事怎么办?」 「三爷在理着呢。」 朱赢呆滞:「……,他在理事?」 洗漱过后,朱赢来到西花厅,发现各处管事都在,却不见男人身影。 「三爷呢?」朱赢问。 「回公主,三爷出去了。」凌霄憋着笑道。 「不是说要理事?怎么半路落跑?」朱赢不解,这不像是是李延龄的风格啊。 凌霄道:「三爷问我公主平时是如何理事的,奴婢告诉他您每天就发发对牌墨香阁银子。三爷说好像也不难,奴婢就把院里的账本交给他,让他依葫芦画瓢了。」 朱赢看到主座旁桌上那本厚厚的账册,伸手抚额:对于一个月只给五十两生活费的某人,这个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啊! 这时穆小峰忽然进来,奉上一只小巧玲珑的柳编篮子,道:「公主,赵翀派人送来给您的。」 朱赢伸手拎过那只篮子,见编得颇为精致,篮身上用细碎的玉石拼成花鸟图案,篮口则缝着一圈玉色的花边,透着一股浓浓的田园风。打开篮盖,却是一篮子蓝莓,上面还贴心地放着一根长长的银针。 凌霄探头一看,问:「咦?这什么东西?」 「山桑子,山里头的一种野果。」穆小峰看着凌霄声音低柔道。 凌霄没理他,只对朱赢道:「这姓赵的送一篮子野果给您什么意思?」 朱赢将篮子递给她,道:「吃吧,美容养颜的。」转身将穆小峰叫到厅外。 「送礼之人还在吗?」朱赢问。 「在。」 「去告诉他,让他回去转告赵翀,今天下午我请他老地方喝茶。」朱赢道。 穆小峰答应着去了。 柳篮,玉石,银针,柳钰珍。 其实柳钰珍刚失踪那会儿她就怀疑是他做的手脚,想不到还真是他。 这男人盯上她了,而且是有恃无恐的。 不过这次的事情的确有些难办,李承锴疯狗一般四处追查绑李延年的人,若是让他知道是她设计的这一切,还把屎盆子扣盛家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盛道文被李延龄打得卧床不起,这是朱赢未曾预料到的,此番赵翀有备而来,合作开矿之事,恐怕是容不得她再推搪了。 朱赢徘徊两步,毛了,心想:娘的,开就开!不仅私运铁矿,我还要私设兵工厂呢!看李承锴对李延年在乎的这架势,怎么可能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把王位传给李延龄?到最后恐怕还少不得要武力较量一番。有道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没点造反的胆量,恐怕还真混不上琅琊王妃这个名号! 至于赵翀……目前朱赢也只能安慰自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 午前李延龄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把刀,一把剑,一脸严肃。 「夫君,你回来了。」朱赢一边看着满庭芳送来的新品样布一边有些心不在焉道。 李延龄走到她面前,将刀与剑往她面前一递。 朱赢瞪大眼:「……」什么状况? 「送给你。」李延龄语气硬邦邦道。 朱赢抬头看他半晌,道:「送我便送我,你脸红什么?」 李延龄瞬间破功,在朱赢身边坐下,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望着她:「院里开销这么大,你怎么从来不与我说呢?」 「与你说又如何?莫非夫君还有小金库?」朱赢笑问。 李延龄:「……」 朱赢放下布头,伸手捧住男人的脸道:「别介怀啦,现在我负责挣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十年后换过来好不好?」 李延龄垂下眸子,居然就这样顺势将脸搁到了她腿上,双手向前伸出搂住她的腰,不说话。 朱赢:「……」人高马大一男人,做出这么缺爱的姿势真的好吗? 不过朱赢也知道,没把握的话这男人是轻易不会说出口的,于是戳着男人的后背转移话题:「喂,这刀剑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是你的挚爱,拿出去卖又不舍得,所以送给我抵债。」 第十一章 男人脊背一僵,思考半晌,抬起头正视朱赢,道:「再加上我,你就说够不够吧。」 朱赢捏着他的脸道:「发现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李延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没办法,夫人太聪明,为夫也只好实力不够,脸皮来凑了。」 夫妻俩笑闹着吃完了午饭,李延龄被李承锴叫去前院,朱赢收拾一番出了王府,去得意茶楼见赵翀。 「公主今天来得格外早。」赵翀微微笑。 朱赢一看他这胸有成竹微微笑的表情就想揍他一拳。 「赵掌柜今天心情似乎格外好。」朱赢在他对面落座,不咸不淡道。 「但凡能与公主见面,赵某何时心情不好过?」赵翀意有所指道。 朱赢眼角微微一抽,但想到如今把柄在人家手里,人家是老大,于是默默忍了和金手指一起玩游戏。 「盛道文被我夫君给打伤了,此乃意外,铁矿一事,赵掌柜再说说细节吧。」朱赢道。 「怎么?公主眼下又有兴趣了?」赵翀拿乔。 「兴趣倒不是很大,不过上次是我提议赵掌柜去找盛道文的,谁知半路杀出个……咳,当然,若是赵掌柜已经有了旁的合作对象,我也不是非得要凑这个热闹的。」朱赢捧着茶杯抿茶沫子,柔软的脖颈向前微弯,耳垂下花苞似的高领处露出一片瓷白的肌肤及一点吻痕。 她自己自是毫无所觉,赵翀却看得瞳孔一缩,连带的眼底神色都冷了三分。 「若是这样,公主就不必烦恼了,赵某已经另寻了合作对象。」他移开目光,语气平淡。 「哦?」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朱赢忍不住抬眸看他。 「威远将军沈孝平,公主应该不陌生吧?」赵翀笑容含蓄。 沈孝平?不就是李惠宁的老公,李延龄他姐夫? 「怎么了?公主对赵某这个合作对象有异议?」见朱赢眉头微蹙,赵翀带着一点故意问道。 「没有。不过赵掌柜挑人的眼光真是准得让朱赢自叹不如。」朱赢盯着他那张始终云淡风轻的脸,越看越觉得可怕。 「公主过奖了。其实赵某最心仪的合作对象始终都是公主你,不过上次听公主似有不愿之意,这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对于世子而言,除了公主之外,怕也只有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能占点分量了。」 「赵掌柜果然消息灵通。不过既然赵掌柜已经找到合适的合作对象,今日送礼之举,不知又是何意?」朱赢很快调整好心情,面带微笑地问。 「经过商议,铁矿附近那片采石场由沈孝平负责开发,而他军务倥偬,泰半会将此事交给他夫人去办。我估计也就这两天吧,他夫人就会来找你与世子商议采石之事,希望到时公主能略尽绵力,尽快促成此事。」赵翀道。 朱赢道:「这个自然。只不过我想问的是,赵掌柜为何送我一篮子野果呢?莫非赵掌柜知道此果富含花青素与多种矿物元素,具有极强的药用价值和保健功能,其营养成分之高堪称果中之王,实乃居家旅行送礼待客之必备神器?」 赵翀被她的语气逗笑,眼波湛亮地看着朱赢道:「公主之见识广博,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赵掌柜要是如此说的话,我脑中还有一物当世没有十分稀奇,不知赵掌柜是否感兴趣?」朱赢道。 「何物?」 「枪。」 赵翀愣了一下,向后靠在椅背上,淡笑道:「公主指的是手枪还是梨花枪?」 「两者都不是,我说的是,」朱赢抬手做手枪状,枪口对着赵翀,「百米之外,就这样对着你,轻轻勾动手指,只听见‘砰’的一声,赵掌柜就荣登极乐了。」 赵翀猎豹锁定猎物般紧盯着朱赢,问:「你会做?」 「看来赵掌柜对此感兴趣。做,我自是不会做的,不过我知道此物是如何做出来的。」朱赢道。 赵翀刚想说话,门外楼道里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包间门被一脚踹开,十几个侍卫涌了进来,目测外面还有更多。 穆小峰等人忙护住朱赢农家有子。 朱赢从缝隙间往外一瞧,一个戴帷帽的女子正在丫鬟的扶持下大步走进来,容貌自是看不见的,不过那丫鬟朱赢倒认得,盛歆培身边的。 「朱赢,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和李延龄联合外人陷害我哥,这男人不是你奸夫就是你同谋,来人,把他押起来,带回王府!」一进门,盛歆培火气就大得能掀翻屋顶。 这样的做派也真是让朱赢无语,不过看到真有侍卫上来拿赵翀,朱赢便暂且不为自己辩白,只抱着看戏的心态等着看赵翀这男人此情此景下是否还能保持他一贯的从容不迫。 赵翀端坐不动,只在其中一名侍卫的手快要碰到他胳膊时,右手忽的一抬。袖底寒光一闪,那名侍卫的手就飞了起来,正好赵翀手中的刀同时往桌上扎去,一声轻响将那只手牢牢钉在了台面上,手指甚至还在神经性地痉挛着。 「啊!啊!」直到此时那名被瞬间斩手的侍卫才捧着鲜血狂飙的断腕哀嚎起来。 盛歆培被这血腥一幕吓得后退数步,不及说话,那股浓烈的血腥味飘散开来,让本就在孕吐期的她扑到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 朱赢掏出帕子轻轻掩住口鼻,抬眼看向赵翀。 赵翀正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溅到他下颌上的一点血迹。 其他侍卫见他上来就砍手,心中极为不忿,但没有盛歆培的命令,他们也不敢擅动。再者看赵翀刚才那一招便知是个狠角色,一时也有点胆怵。 「愚蠢的女人!」赵翀见盛歆培将墙角吐得一片狼藉,面露厌恶,站起身对朱赢道:「公主,此间已秽,赵某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朱赢也站起身道:「赵掌柜请。」 盛歆培见赵翀要走,急着要拦,结果一张嘴又是吐。 赵翀被她恶心得几乎是健步如飞地走了。 朱赢眯眼看了看他的背影,慢慢戴上帷帽。 这男人有洁癖,虽然算不上什么弱点,聊胜于无吧。 呕吐物特有的酸臭味弥漫开来,朱赢也不再耽搁,掩住口鼻就下了楼。 堪堪走到千金笑门前,身后盛歆培追了上来。 「朱赢,你给我站住!」她上来欲扯住朱赢。 朱赢轻轻一闪便避了开去,有些无奈道:「大嫂,我说了多少遍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别动手动脚好么?」 「刚才那男人是谁?今天你要是不把人交出来,我就回去告诉王妃你私会外男。」盛歆培吐得脚步虚浮,声音都发着颤,为了替盛道文翻案,她也是拼了。 「他呀,他姓张名珙字君瑞,乃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尚未娶妻啊。」朱赢翘着兰花指,以唱戏的腔调道。 旁人听得云里雾里,盛歆培却是面色一白。 「大嫂还要听么?我能给你唱一出活生生的《西厢记》你信也不信?」朱赢曼声道。 「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盛歆培捏紧了掌心道。 「知道听不懂还偏要问?」朱赢凑近她,满怀恶意地低声道:「我这还有句形容你非常贴切,你却更听不懂的呢。话是这样说的:僵尸打开了你的脑子,摇摇头失望地走了。路过的屎壳郎却眼前一亮。」 第十二章 赵翀将李惠宁一家拖下了水,朱赢觉着自己一个人有点兜不住了。 但若是告诉李延龄,以男人的脾气,又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她的把柄可还在赵翀手中,而且李延年这事是万万不能对李延龄说出真相的。 每个人都期望自己在另一半心中能有个阳光正面的形象,朱赢也不例外。所以她可以让他觉得她聪明她能干,但她不想让他知道她不择手段野心勃勃。 听盛歆培的语气如今李承锴应该已经认定是盛道文绑了李延年,下一步就等着看李承锴会采取什么手段处理此事。若李承锴轻轻放过不了了之,那盛家就是她的心腹大患,需集中火力对付之。反之,若李承锴动手打压盛家,那李延年便是她的心腹大患,李承锴别做得太过也就罢了,若是做得太过,她也少不得要在李延年身上再做做文章。 只是那个赵翀…… 朱赢忧心忡忡地回到崇善院,直接去了尚嬷那里。 「尚嬷,最近有隆安的消息么?」朱赢问。 「早上刚送过来最新的。」尚嬷拿起她的记录册,朱赢凑过去看了看,一个字都没看懂。 尚嬷笑:「若是旁人看得懂,我还敢记吗?」 朱赢有心事,也笑不出来,只问:「怎样?这场博弈谁赢了?」 尚嬷道:「谁都没赢,大约康王那边也有把柄在晋王手里,兵部尚书稳坐其位,倒是那个御史大夫被贬谪了。」 朱赢叹气。 尚嬷问:「公主有心事?」 朱赢道:「柳钰珍在赵翀手里,赵翀想在世子爷的防区私开铁矿,将二姐一家都拉下了水,还要我帮着打掩护。」 「公主有何对策?」 朱赢握拳道:「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我想做了他!」 「那公主为何不动手?」 朱赢肩一垮:「且不说他身边有多少高手,只怕他本身也是个高手。真要动手,还不知谁做谁呢。」 「我有一计,公主可要一听?」尚嬷微笑。 朱赢眼睛一亮,点头不迭。 尚嬷道:「前一阵子公主不是让调查赵翀么?我们的人发现他在崑州安东郡魏良县开了一座采石场,采出来的石头颜色发黑,又小又丑,不似可以加工买卖之物。」 朱赢愣了一下,随即缓缓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我们可以玩一手围魏救赵了。」 朱赢刚回到和光居没一会儿,李延龄回来了,进屋就吩咐简书给他收拾行装。 「又要回军营了?怎么这样突然?」朱赢问。 李延龄捧过她的脸亲了一下,道:「陇北突降暴雪,许多村镇都遭了雪灾,我去救灾。」 朱赢愣了一下,想起他与杨奇曾经的遭遇,一把扯住他道:「陇北那边没有驻军么?为什么偏要你去?」 李延龄看出她眼中担忧,扶着她的肩道:「放心,陇北地势比较平坦,不会发生当年那种事了。这不是父亲派给我的差事,是我自己毛遂自荐的,至于我为何要这样做,我相信你能明白。」 朱赢的心一下就酸了:因为得不到父亲的认可,所以想要功名只能拿命去博。以前他没那么大的野心,自然也无需那样拼命,而如今,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将来,这男人要走的路只怕会越来越崎岖越来越凶险。 可不这样,又能怎样? 朱赢在这一瞬间突然恨透了李承锴的自私与穆王妃的愚蠢。 她伸手抚平男人其实并无皱痕的衣襟,一边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一边道:「好,我知道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凡事尽人事听天命即可,千万别逞强。」她抬起脸来看着李延龄的眼,一字一句道:「若是你不在了,我会是何等下场,你知道的。」 李延龄点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有改嫁机会的。」 朱赢捶他,斥道:「这时候都没正形!」 李延龄笑着握住她小小的拳头,放到唇边亲了亲,道:「我一定会小心的。你在家里好好的,若有什么事难对付也别着急,放着不理它就是,待我回来给你解决。」 朱赢忍着笑道:「用拳头?」 李延龄骄傲:「自然。」 朱赢失笑,道:「好了,你放心去吧,不用牵挂家里,记得早些回来便是。」 夫妻俩腻歪了片刻,那边简书等丫鬟就把行李给收拾好了,李延龄当即出了王府,回到骁骑营带人开拔陇北不提。 夫妻俩见面不过两天男人就又走了,此番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朱赢惆怅了片刻,总算记起自己还有好些事情没有处理,便去了书房。 翻了翻案上资料,朱赢见没有紫微府那边的文件,便唤了鸢尾来问:「凌霄还没回来?」 鸢尾摇头道:「好像还不曾。」 朱赢有些奇怪,紫微府虽离王府不近,坐马车来往一趟最多半个时辰也就够了,怎会到现在还不回来? 「派人去紫微府那边瞧瞧何事耽搁了?」朱赢道。 鸢尾下去,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匆匆来报:「公主,紫微府那边的人说凌霄两个时辰前就已经拿着公主要的资料走了。」 「两个时辰前?」朱赢眉头一皱,猛然觉得不妙。凌霄是妥帖之人,绝不会任务在身还在外闲逛耽搁,即便真的临时有事,也不至于耽搁这样长的时间。 「去叫穆小峰留意一下院中可有发生什么奇怪之事。」若是有人绑了凌霄,一定会设法与她联系,提出交换条件。 只是此时此刻,有谁会绑凌霄呢? 朱赢思前想后,也只怀疑一个人——盛歆培。 李延年之事到目前为止除了握有证据在手的赵翀外,应该没人会将此事与她联系起来,也只有盛歆培这种脑回路才会凭着李延龄打了盛道文便怀疑她陷害盛道文,不巧这次歪打正着,还真被她蒙对了。 千金笑门前盛歆培被她点了一下,应当不敢明面上与她作对,所以,即便是她绑了凌霄,应当也会找别人出面替她完成这件事。 除了盛家,除了盛夫人,她还能去哪儿找人跟她一起对付琅琊王府的世子妃呢? 朱赢想到这里,马上派人去辉先院打听盛歆培回来没有,结果不出所料,盛歆培还没回来。 用过晚膳,凌霄依旧没有消息,对方也没任何动静。 朱赢自觉不能这样等下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凌霄现在很可能正在被刑讯逼供,晚一分找她,她便多一分危险。 她汲汲营营夙兴夜寐地钻营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也该是考验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的时候了。 朱赢扭头看向桌角的灯光,那一点暖黄的焰色倒映在她澄澈的眸中,盈盈烁烁间,渐成了燎原之势。 半个时辰后,数十封信件从崇善院书房发了出去。满庭芳,虞美人,云锦坊,千金笑,紫微府,漕帮,得意茶楼以及大大小小与漕帮或满庭芳有贸易往来的行业或店铺,都收到了朱赢关于凌霄失踪情况的说明与请求协同寻找的信函。 与此同时,尚嬷的触手也在夜色中活了过来,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地伸向新城的每一条缝隙。 第十三章 朱赢心里没底,又委实担心凌霄的处境,在书房来回地徘徊,却不料脑中一阵发晕,眼前一黑便委顿在地。 恰鸢尾端了热茶进来,见状惊呼一声,忙撇了茶盘过来扶她史前系统在都市。 「公主,您怎么了?来人……」鸢尾欲唤人去请大夫。 朱赢摆摆手,道:「不碍,估计有些低血糖了,去泡杯糖水来就行了。」 鸢尾忙吩咐手下丫鬟去办,又扶着朱赢道:「公主,眼下您能做的都做了,别在书房熬着了。若您身子再给熬垮了,奴婢们不是更没指望了么?」 朱赢想想自己最近是有些身心俱疲,当即也不逞强,任由鸢尾给她披上大氅,出了书房往和光居去。 新城虽还未下雪,却已寒气逼人,尤其是这样的晚上,那一阵风刮过来面皮子上生疼生疼的。 朱赢裹紧了大氅,刚刚绕过书房旁边的假山,鸢尾却突然一声低斥:「谁?」 朱赢抬眸看去,果见一条黑影快要闪出视线,她厉喝:「穆小峰!」 那黑影停住,僵了半晌,缓缓走过来向朱赢行礼:「属下在。」 朱赢:「……」她本意是想叫穆小峰过来抓这夜行人来着。 「你这副装扮,意欲何为?」朱赢见他一身简单利落的黑衣,用脚趾头想也知他想做什么。 穆小峰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想夜探盛府?」 穆小峰握紧拳头。 「王爷就是凭着关押二爷的那间别院是盛道文名下的产业,才认定是盛道文绑了二爷。若真是盛府之人绑了凌霄,你认为他们还会将人关在盛府?」 穆小峰认错:「是属下鲁莽了。」 朱赢看着他,道:「人都说关心则乱……穆小峰,你果然已经与人定亲了么?」 穆小峰原本挺直的肩膀缓缓垂落,有些难堪道:「是属下在军中时,爷娘给定下的。」 「你见过那女子么?」 穆小峰摇头:「不曾。」 「你喜欢凌霄?」 穆小峰顿了一下,方有些失落道:「属下没有资格。」 朱赢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吧,别四处乱跑,万一有人趁夜来刺杀我怎么办?」 穆小峰惊了一跳,忙道:「属下定当尽忠职守保护公主。」 「记得自己的本分便好。」 回到和光居,朱赢喝了一碗糖水便洗漱上床。前半夜睡得尚好,后半夜外头起了风,穿檐过廊呜呜直响。 朱赢睁着眼躺在床上,想起幼时冬日,燕贻阁没有地暖,睡觉时凌霄和鸢尾一左一右地将她夹在中间给她取暖,那样带着体温的温暖,真是再好的地龙也无法比拟的。 这两个丫头跟了自己十多年,福没享着,罪受了不少,好不容易这一两年她有了些钱能让她们吃好穿好,一时不慎却还是让她们填了炮灰。 朱赢在被中默默地握紧拳头,这一次,她再也不打算轻易放过了。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风停了。鸢尾蹑手蹑脚地从外面进来,走到床边发现朱赢睁着眼,她道:「公主,凌霄找着了。」 尽管听说凌霄性命无虞,朱赢还是急得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了凌霄房里。 人刚送回来,还昏着。大夫已经去叫了,但因为天色尚早,从被窝里出来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有两个丫鬟正用热水擦拭她身上的血迹,见了朱赢忙放下手中活计过来行礼。 朱赢看着凌霄那张肿胀得变了形的脸,伸手轻轻掀开被子,白皙的女体上鞭痕累累皮肉翻卷,胸上甚至还有一枚烙铁的印子。 鸢尾不忍地别过脸去拭泪。 朱赢面色沉静,对那两个丫鬟道:「动作轻些。」 两名丫鬟答应着继续。 朱赢出了房门,问:「绑她的人抓到了么?」 鸢尾道:「抓到了,穆队长他们正在审。」 「派人去说一声,不必手下留情,便弄死了也无妨,我担着。」朱赢道。 鸢尾低眉应道:「是。」 「报信的人呢?」 「是关押凌霄那间民居屋主的妻子,也一并带回来了,公主要见一见?」 朱赢脚步一停,道:「嗯,带我去见见她。」 鸢尾领着她来到不远处的一间厢房,一位面色愁苦的妇人搂着一个五六岁大瘦骨伶仃的孩子偎在火炉旁取暖,一见有人进来,那妇人猫似的跳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朱赢和鸢尾。 「公主,就是她夤夜前来报信的,听说为了瞒过那些人的耳目,还是翻墙出来的。」鸢尾对朱赢道。 朱赢点点头,看着那备受生活摧残的妇人,温和地问:「可以跟我说说事情的经过么?」 那妇人见朱赢衣着华丽气势凌人,相较之下倒还是穿着素雅的鸢尾显得更平易近人些,便不自觉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鸢尾。 鸢尾温声道:「你但说无妨,这是我们世子妃。」 妇人一听是世子妃,愣了一下忙扯着那孩子噗通一声给朱赢跪下,一边磕头一边道:「谢世子妃娘娘救命之恩,谢世子妃娘娘救命之恩!」 朱赢:「……」 让鸢尾把那妇人扶起细细问过才知,这妇人本是这城中居民,与丈夫一起经营一家小酒馆,日子过得尚可。可惜后来丈夫染上赌瘾,将家业败光不说,还负债累累。前不久这孩子生病,她好不容易攒的一些铜板又被丈夫偷去赌了,家徒四壁身无分文,连个抓药的钱都没有。正绝望时听人说城中有个义诊堂,是王府世子妃开设的,可以给穷人免费看病抓药,她半信半疑地带着孩子去了,没想到却是真的,孩子因此才捡了条命回来。 昨天下午她那赌鬼丈夫带了一帮人来家里,那帮人抬着一只大箱子直接去了她家以前存酒的酒窖。丈夫对她说这帮人很有来头,得罪不起,让她好生伺候着。她在去酒窖给那些人送茶水时发现他们装在箱子里的竟是一名女子,从他们的言谈间得知这女子是朱赢公主的贴身侍婢。 她原本不知道朱赢公主,但自从义诊堂事件后她对善心的世子妃十分关注,故而知道世子妃就是朱赢公主。得知那女子是朱赢公主的侍婢后,她就想来王府通风报信,但有两个人看着门不许人进出,所以她不得不等到深更半夜才翻墙出来报信。 朱赢听罢,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那么多爪牙都是扑空,想不到却是连她都不知道的一个小小善举,给了她今日的回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 「此事之后,料想你们母子再回去也不能安生度日了。若你愿意,不如去我布坊里做工,食宿都不用花钱,按月付工钱,这孩子,也可去私塾念书。不知你意下如何?」朱赢对那妇人道。 妇人大喜,原本无神的眼睛都亮了,又要下跪道谢。 朱赢搀住她道:「亏了你的报信,让我能救回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是我该向你道谢才是。今后不管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找布坊坊主三七,他自会照料于你。」 妇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口中直道:「世子妃您真是菩萨也似,此番我可积了大德了。」 鸢尾命人带她们母子俩先下去吃早点,自己扶着朱赢回了和光居。 第十四章 半个时辰后,新城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雪夹着冰珠子沙沙地打在屋檐上,萧瑟而喧闹。 朱赢一双眼也如那冰珠子一般,冷冷的毫无温度。 穆小峰过来了,脸上还带着两分不及收敛的戾气:「公主,都撂了,果然是奉了二奶奶的令。」 「知道了。」朱赢端坐不动。 又过了一个时辰,尚嬷那边派人传来消息,说相关人等的祖宗八代都被扒出来了,关键人证也已控制住。 朱赢这才站起身,吩咐左右:「去,看看王爷在哪儿?」自己却披了件领口带风毛的大红江绸貂皮大氅往凌霄的屋里去了。 凌霄已经醒了,人还有些昏沉沉的,见了朱赢却陡然睁大眼睛,艰难地开口道:「公主,我妹妹……也是他们……」 朱赢听她嗓子哑得厉害,想安抚她想起她一身的伤又不敢碰,最后只得摸了摸她的发,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好好养伤,这个公道,我会给你们姐妹讨回来的。」 凌霄眼里泛起泪光,点了点头。 这时下人来报王爷在前院述政堂。 朱赢吩咐丫鬟好好照顾凌霄,自己转身出了门。 鸢尾撑着伞,主仆俩带着几名丫鬟和小厮冒着细雪来到前院述政堂,让堂前守卫进去通报。 不多时守卫出来,说王爷正与臣下议事,不便接见朱赢。 朱赢道:「既如此,劳烦再去告知王爷一声,若他实在无暇抽身,朱赢自己的事,可就自己动手解决了。」 守卫听得糊里糊涂,但仍是再度进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便见几位大臣从堂内鱼贯出来,守卫过来对站在檐廊下的朱赢道:「世子妃,王爷请您进去。」 朱赢进了述政堂,向李承锴行礼,李承锴微微蹙着眉道:「究竟何事,你非要此时求见?」 「王爷,大嫂指使手下绑架我的贴身侍女并将其打成重伤,我来请王爷为我主持公道。」朱赢道。 「就为此事?」李承锴似是有些惊诧她这么急着求见,就为了这点妯娌之间鸡毛蒜皮的矛盾。 「王爷觉着此事小吗?可我不这样认为。盛道文绑架二哥,盛歆培又暗中对我动手,什么意思?莫不是将二哥与我都除了,大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世子位了?」朱赢看着李承锴问。 「你不要危言耸听,我素知你与盛歆培不合,妯娌间的矛盾不要牵扯到其他事情上去。」李承锴道。 「与我不合?那她派人买凶刺杀我,还将污水泼到二嫂身上,也是单纯妯娌间的矛盾?我倒不知二嫂何时与她也起龃龉了,要被她这般栽赃陷害。若不是后来问出了实情,您说我和二嫂还怎么相处?」朱赢道。 李承锴一怔,问:「你可有证据?」 朱赢心里微微冷笑:果然,只要一涉及李延年,他就淡定不了了。 「人证物证俱全。」她道。 李承锴起身,往后院去了。 朱赢跟在他后面。 到了宗盛院鸿述堂,李承锴派人去叫李延寿与李延年夫妇过来。 朱赢在一旁道:「一家子除了世子和王妃都来了,世子不在府中且不说他,王爷不请王妃过来么?」 李承锴看了她一眼,又着人去请穆王妃过来。 等了有两刻时间,人终于到全。 李延年夫妇不知这下雪天李承锴为何忽然召见,都是一脸的茫然。盛歆培自是一早就得了消息的,一脸豁出去的决绝,眼底却带着几分惶惑。李延寿脸绷得紧紧的,面色不善。穆王妃见这架势就知又是朱赢挑起的事端,眼角眉梢便带了几丝不耐烦。 念及两个儿媳都有身孕,李承锴先给众人赐了座,随即看向李延寿:「延寿,朱赢告你媳妇绑架她侍女及买凶刺杀她还栽赃延年媳妇之事,你可知情?」 李延寿愣了一下,看看朱赢,又回头看看身旁的盛歆培。盛歆培忍着怒气道:「你别听她胡说!」绑架侍女是有,可她哪有买凶刺杀她还栽赃文静姝? 李延寿遂对李承锴道:「禀父亲,延寿并不知情。」 「那你呢?有何话说?」李承锴转而看向盛歆培。 盛歆培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恨恨地瞪着朱赢,心里却知事到如今,恨也无用,遂将心一横道:「我确有绑过她的侍女,但我是为了替我兄长洗清冤屈。我兄长当时都躺在床上了,如何指使手下去绑架二弟?定是她为了替三弟脱罪,才使出这等阴招转移众人视线!」 「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李承锴面沉如水,看着盛歆培问。 穆王妃见提及李延龄,也露出不悦之色。 盛歆培扭绞着帕子,她若是有证据,还用得着去绑架朱赢的贴身侍婢么?然而抬头看到朱赢那得意的样子,她又忍不住道:「我听说那女子并非本地口音,朱赢刚去过大旻,回来就发生这等事,王爷不觉得凑巧吗?」 李承锴还未说话,朱赢嗤笑一声,道:「按大嫂这么说,大嫂如今智商这般感人,莫非还要怪盛府的门不够宽?」 盛歆培:「你什么意思?」 「门太窄,把大嫂脑子给夹坏了呗。」朱赢悠悠道。 此言一出,李延年文静姝等人顿时脸色古怪——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太难受了。 「你——!」盛歆培当众受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正欲讥讽朱赢几句,朱赢却转身对李承锴道:「既然大嫂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么还是让朱赢来说吧。」 说着,手一伸,身后鸢尾递来一沓纸。朱赢接在手里,抬头道:「只因恶行实在太多,我就按时间顺序来说了。第一桩便是去年许琳琅失踪案。当时朱赢不知是何人所为,但后来朱赢抓住了参与谋划此案的秦氏。秦氏声称是大哥找到她让她利用其婆家与二爷的仇怨,哄骗她小姑许琳琅以卖花之名接近我,伺机进府刺杀当时的二奶奶罗氏。因我发现及时阻止了许琳琅,许琳琅又依计在我崇善院自尽,试图以此诬陷我草菅人命,又被我阻止。为了找出幕后指使之人,我将计就计,遂有了后续之事。如今秦氏就在崇善院,王爷若不信,可传来一问。 第二桩是去年年底的假二爷案。当时世子义妹杨青寄居崇善院,某日忽发现杨青有孕,问之说是与二爷相会所致。我不信之下带她去见了二爷,结果发现与她相会自称二爷之人并非是真正的二爷,而是旁人假扮。后我劝她堕胎,却被诬杀人,当时此事还曾惊动了王爷,王爷应当还有印象,我就不多加赘述了。 其后我送她去我名下布坊做工,前不久,她被人杀死在布坊。杀人犯在世子回来当天突然翻供,直指是我杀了他兄长,也就是与杨青相会的假二爷,他为了复仇才杀了杨青。后世子拷问狱卒得知此事乃盛道文设计诬陷,因此才去盛府揍了盛道文。此案虽然目前线索与证据都少,但所幸狱卒与杀人犯张三德都还活着,王爷若想要真相,应该也不会太难。 第三桩是去隆安路上的刺杀案。一位执着文府出入对牌的男子买通了十几个山匪在路上刺杀我,被世子抓住后,交代说是受二嫂指使。被我关了几个月的黑屋后,又交代说是受大嫂指使,目的是杀了我嫁祸给二嫂,以便挑起世子与二哥的矛盾,酿兄弟阋墙之祸。此人现在也在崇善院内。 第十五章 第四桩是几个月前的投毒案。当时一个船老大纠结了二十余人告我创立船帮欺行霸市,其推出的人证是我贴身侍婢失散多年的妹妹二花。后船老大被杀,龙台府巡城司的官差诬陷是我院中侍卫所杀,还夤夜来我院中查搜凶犯,结果一无所获,此事王爷应当也有印象。 此案不了了之后,二花被接入崇善院,几天后向我饮食中投毒,后逃出崇善院,被人杀死在王府西北角的树林里。如今已证明,指使二花向我投毒并杀她灭口的与此番绑架我贴身侍女的都是一拨人,也就是盛府的下人。此处有他们签字画押的口供,如今人也押在我崇善院内,王爷若想亲自审问,随时可以带上堂来。」朱赢说完,将手里那一叠口供让堂中侍卫拿去给李承锴过目。 「王爷也见了,这桩桩件件无不要人性命,有时还一石二鸟,将二哥二嫂也定为迫害目标,这还能用普通妯娌间的矛盾来解释么?通过上述种种,我甚至有理由怀疑盛家将嫡出小姐嫁给大哥做填房,抱的就是除去二哥和世子,扶大哥继位的野心。我身为琅琊王世子妃,岂能看着这些狼子野心的大臣披着忠诚的外衣暗地里频频作歹而无动于衷?是故今日求见王爷,只为请王爷为一直深受其害的世子与朱赢,二哥和二嫂作主。」朱赢慷慨激昂道。 「你血口喷人,什么证人证词,谁知道是不是被你屈打成招!」盛歆培激动道。 朱赢瞄她一眼,道:「是不是屈打成招,王爷自有定夺,轮不到你我操心。就算被戳中痛脚,为了腹中胎儿考虑,大嫂也不该这般激动才是啊。看二嫂多淡定,到底是不做贼不心虚。」 文静姝不自在地挪了挪脚。 盛歆培气得要暴跳,却被一旁的李延寿安抚住。 「你待如何?」李承锴略略翻完了那一沓口供,抬眼望向朱赢。 朱赢道:「很简单,就两点要求,第一,将猛龙军的编制削减五分之一。第二,取消猛龙军在内地的驻军权。」 李延寿闻言,抬眸看了朱赢一眼。 李承锴也是颇觉意外,再想不到朱赢一介深闺女子,居然会提出这等要求。削减编制,取消内地驻军权,猛龙军在缅州的势力与影响将一落千丈。 「你可知你说的这两点,已经干涉到缅州军政,而我琅琊王府的规矩是,妇人不得干政。」李承锴道。 「若是如此,回头我让世子向王爷建议也是一样,如果王爷需要一段时间考虑的话。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盛府如此针对我与二哥,我且不管二哥怎么想,我是不会再忍的了。今后若盛府再有非常举动,我亦将用非常手段还击之。届时,希望王爷不要后悔未听朱赢今日之建议。」朱赢道。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李承锴怫然不悦。 「朱赢不敢,只不过,朱赢觉着世子妃这名号挺好听的,暂时还不想让位给旁人,也容不得旁人觊觎。王爷若无意替朱赢保全这名号,朱赢也只能自己保全了。当然,若是在猛龙军一事上王爷有任何难处,朱赢也可尽力相助,毕竟您是缅州之主,朱赢身为您的儿媳,自然是永远站在您这边的。」 李承锴深深觉得有个背景厉害嘴皮子更厉害的媳妇真的是件让人很不爽的事。 「此事我会交由府卫详细调查,」他对朱赢道:「你先把相关人证都移交过来,待确认你所告属实,本王自会给你交代。」 朱赢作死道:「除了朱赢所提两点要求之外,朱赢不接受旁的交代。」 李承锴盯着她,强忍着不悦道:「再议。」 「王爷明察秋毫雷厉风行,区区小事,三天时间应当足以查明真相了吧。」朱赢又道。 听着刚才还足以让她提议削减猛龙军编制取消猛龙军内地驻军权的事此刻又变成了区区小事,李承锴差点没给她气死,道:「莫非你还想给本王限定时间不成?」 朱赢笑道:「朱赢不敢,不过朱赢听说明年正好是五年一度的征兵年,若是王爷能在年前查明事实并做出决断,朱赢觉得,明年猛龙军就不必再征新兵入伍了。」 李承锴面色冷了下来,道:「本王说过了,缅州军政不是你这等妇人可以置喙的。」 朱赢道:「朱赢记着呢,世子爷与朱赢夫妻同心,定会在年前上书王爷提议此事的。」 李承锴瞪着朱赢,已在发怒边缘。 李延寿忽然开口道:「父亲,关于二弟被绑之事,我有话要说。」 李承锴错开目光,努力平心静气,道:「你说。」 「二弟被绑时无意中听到绑他之人说话才怀疑盛道文是元凶,父亲当也知道此事容易作假,故而才会派人寻查关押二弟的那座宅子。最后因为那座宅子确在盛道文名下,这才怀疑的确是盛道文策划了此事。然而经延寿调查,那座别院空置已久,保管别院钥匙的管事也非是盛府得脸的奴才。但最近那管事却与得意茶楼的掌柜之子走得十分近,而这个得意茶楼在今年年初,便已过到一个叫尚云的妇人名下。据我所知,这个尚云,似乎正是弟妹院中的嬷嬷。对此,不知弟妹作何解释?」李延寿看着朱赢十分平静地问。 朱赢笑:「整件事有何需要解释之处么?」 李延寿道:「这件事至少证明弟妹若想拿到那座别院的钥匙,也非难事。」 「所以大哥与大嫂想法一致,认为是我策划了此事并栽赃盛道文?证据呢?」朱赢问。 李延寿道:「我没有证据,但在此事存在可以栽赃的前提下,弟妹也同样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证明是盛道文绑了二弟。」 朱赢一脸无辜:「我也从没下过‘是盛道文绑了二哥’这样的定论啊。大哥明明是对王爷的判断存疑,何故拿我作筏?」 「弟妹误会了,我不过发现了一条新的线索,觉得甚有价值,故而向父亲禀报而已。如果这等合理的怀疑也能称之为拿你作筏,那之前弟妹对我夫人和我的指控,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在拿我们作筏?」李延寿反问。 朱赢道:「我说的桩桩件件,有人证有口供,可不是红口白牙捕风捉影。」 李延寿微微笑:「若是将那位姓尚的嬷嬷带来,按着公主审问人证的方式审问一遍,她也未必不会成为此案的人证,我们也未必得不到口供。」 朱赢面色一冷。 李延寿向李承锴道:「父亲,二弟被绑一事影响恶劣不可轻纵,我建议可以将尚嬷带来一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按着我缅州律规,未必会冤枉了她。」 朱赢欲出言阻止,却又找不到合适借口,只恐此刻忙着分辨会显得太着痕迹。可若是不阻止,以尚嬷的身子,如何经得住刑讯逼供?只怕到时一条老命都得交代出去。 正进退维谷心似油煎时,一侍卫忽然来报:「王爷,坑害二爷的那名外室找着了!」 听说找到了柳钰珍,朱赢心中一跳。光是柳钰珍倒不打紧,只不知罔象岛那两人是不是也一起被带来了? 人既然落入赵翀之手,一般情况下是绝不可能自己逃脱的。赵翀此举何意?想借李延寿之手除了她?如此,对他有何好处? 第十六章 朱赢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不想,静观其变。 一抬头,却见李延寿正看着她,似乎在观察她表情。 朱赢微微抬起下颌,以眼神嘲讽之:伪君子,鄙视你! 李延寿别开脸去。 不多时人被带了上来,一名云鬓花颜楚楚可怜的女子,身后并无旁人,应该就是柳钰珍了。 柳钰珍刚进来时还一脸惶恐,目光扫到坐在一旁的李延年时,顿时梨花带雨泫然欲泣,那无尽的委屈与难言的思念一个眼神就尽数涵盖了,看得朱赢直想感叹:厉害了我的姐!果然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李延年与这柳钰珍本就是在恋奸情热如胶似漆的情况下突然出事,事后虽觉着心有余悸,可也一直念念不忘回味无穷。此时一见这娇弱美丽的女子这般无助绝望地看着他,心一下就软了,也不知替她脑补了多少迫不得已万般无奈,盯着柳钰珍一脸的怜花惜玉之情。 一旁的文静姝冷眼瞧着,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提醒李延年,直憋得脸色黑如锅底。 柳钰珍被侍卫掼在地上时,李延年心疼得几乎要跳出来。 穆王妃忍不住了,冷言道:「老二你适可而止吧,这是害你的帮凶,你到底在舍不得什么?」 朱赢:「……」真是护得一手好‘儿’媳! 李延年讪讪坐好,不敢再四处乱瞧。 李承锴收回投在李延年身上的目光,看着地上女子,问:「下跪何人?」 柳钰珍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奴、奴家姓柳,名钰珍。」嗓子也好,婉转清脆,估计唱起小曲儿或叫起床来都很带劲。 「是否是你在酒中下药,迷晕我儿延年?」李承锴问。 柳钰珍猛然抬起头来,一边泪如雨落一边摇头不迭,哽咽道:「奴家不曾,奴家那般中意二爷,如何舍得害他,是……是……」 「是什么?」李承锴冷着脸喝问。 「是那帮人,将奴买来,调教奴,让奴去勾引二爷之人。」柳钰珍泣道。 「那帮人是谁?」 柳钰珍依旧摇头:「奴不知,只知道管事的那个姓王,大家都叫他王管事。」 「哎呀,好巧,张三德那案狱卒交代的那个管事也姓王,据说在盛道文手下做事,王爷不妨派人去盛府将人叫来让这女子认认。」听到此处,朱赢已经回过味来,忙接着柳钰珍的话道。 「一面之词,凭此就去盛府抓人,未免太过儿戏。」李延寿道。 「谁说要去抓人了,不过将人叫过来叫这女子认认罢了,如若不是,自然也不可能凭这女子一言两语的就定他的罪。大哥到底在担心什么?」朱赢顶回去。 李延寿道:「盛将军毕竟是缅州重臣,仅凭一个烟花女子的话便去他府上提人,若最后证明不是,父亲可想过要如何还他清白?」 「他再重能重过王嗣去?二哥都差点为人所害,他盛府的下人就问都问不得了?大哥果然不愧是缅州好女婿!」朱赢讥讽道。 李延寿面色难看,刚欲说话,朱赢又对柳钰珍道:「这位姑娘,你可听见了,这王管事后台硬得很呢,你若没有证据,还是不要胡乱攀诬的好。如若不然,被人反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钰珍拭一把泪,看着朱赢怯怯道:「若真是奴认识的王管事,奴自有证据证明奴没乱说。」 「什么证据?」朱赢问。 柳钰珍又哭了起来,愤恨道:「这天杀的仗着管事身份,曾数次欺辱于奴,奴记得他左后腰上有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 李延年当即跳了起来,怒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马上派人去盛府将那姓王的衣服扒了一看便是,若有胎记便带回来,若没有便罢了,谁也碍不着。大哥若再拦,我亲自去!」 朱赢:「……」好吧,终于有了个猪队友。 李承锴看了李延年一眼,道:「稍安勿躁。」随即召了数名侍卫进堂吩咐一番,便使其去盛府验人。 这一来一回的没个半个多时辰带不来人,李承锴道:「好了,先散了吧,待侍卫回来有结果了再说。」 众人正想起身,朱赢道:「不可!」 李承锴停住动作,看着她:「你说什么?」 朱赢笑颜如花,道:「我说不可。如今这府里所有能做主的人都在这堂里,正好保证不会有人在这节骨眼上从中作梗。王爷若眼下让人散了,万一有人趁机通风报信,王管事闻风而逃或者被人灭口,怎么办?虽然王爷派出的侍卫已经出发了,按道理应该能先到盛府,可万一旁人有特殊沟通技巧呢?所以,依朱赢所见,大家不如就在这堂中等上一等,毕竟比起抓住企图谋害二哥的元凶而言,等上区区个把时辰又算什么?二哥你说是不是?」 李延年恋恋不舍地从柳钰珍身上收回视线,清清嗓子一脸正色道:「弟妹说得有理。」 朱赢眼角余光瞄见盛歆培在扶腰,于是又紧接着道:「当然,二嫂和大嫂都有身孕在身,让她们这般坐着等上一个时辰也太不人道了。」 盛歆培难得附和朱赢:「正是,我现在就觉着有点难受。」 「所以朱赢建议命下人去抬两张美人榻并三架屏风过来,就在这堂中搭个小隔间,让二嫂大嫂可以躺下休息,反正至多也就一个时辰就有结果了。」 「对对,还是弟妹考虑周到。」李延年这才发现自己忽视了文静姝,忙上前扶着她道。 朱赢话说到这个份上,旁人即便想要反对,也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况且若坚持要先散了,到时万一出了纰漏,难免就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于是谁都没说话。 李承锴见无人反对,便命人依朱赢所言抬了美人榻和屏风过来。搭好隔间后,文静姝懒得看李延年与柳钰珍眉来眼去,自是先去躲清静了。 盛歆培身边的丫头也想扶盛歆培进去休息,却被盛歆培一把推开。 「哟,大嫂这会儿又不难受了?我说嘛,这膘肥体壮满面红光哪像难受的人嘛?大嫂果然矫情。」朱赢笑吟吟道。 「弟妹还请注意言行,她毕竟是你大嫂。」李延寿冷着脸道。 朱赢掩口,不无委屈道:「我说大嫂满面红光身体好而已,大哥又在不满意什么?若不是还记得褀念那可怜的孩子,我还真要以为大哥是个护短的人呢。」 李延寿面色一变,看着朱赢的眼神别具深意起来——李褀念到现在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朱赢却懒得继续和他打嘴仗了,转而又将兴趣投到了柳钰珍身上。 她无聊一般踱到柳钰珍身边,蹲下身子道:「柳姑娘,关于买下你让你勾引二爷的那帮人,除了那个王管事,你还记得什么旁的细节么?」 柳钰珍茫然地眨着她那哭红了却依然美丽的大眼睛,嗫嚅:「旁的细节……」 朱赢咬牙:若此事真是赵翀安排,总不至于咬出个管事就算吧? 堂中众人听得朱赢如此问,都盯着柳钰珍。 柳钰珍细细回忆了一会儿,道:「当初那院里都是王管事做主,丫鬟小厮婆子都是他找来的,见了他都很恭敬,没什么特别的……啊,奴想起来了,有一个人,就来过一次,王管事对他十分恭敬,点头哈腰不说,还管他叫‘爷’,那个爷是来看奴被调教得如何的。」 第十七章 朱赢眼睛一亮,问:「那个爷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柳钰珍缓缓摇头,道:「他就来过一次,呆了没一会儿就走了,奴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穿金戴银的像是富贵中人。哦,奴记得他左边眼尾,就是这里,」她比了比自己的眼尾,「有条疤,当时奴还觉得奇怪,这样富贵的爷怎会脸上有疤呢?所以记得特别牢。」 李延年听了她的描述,忽道:「盛道文左眼眼尾不就有条疤?小时候被三弟打的。」 朱赢:「……」李延龄自小与这盛道文就有过节? 李承锴不语。 李延寿冷笑道:「关键之处都记得,就这样他们还能放你活口?」 柳钰珍又是凄苦又是惊惧,道:「他们没想放奴活口,是王管事贪奴美色,将奴与二爷迷晕后将奴藏了起来,还说要奴感谢他救命之恩,好好服侍他。昨天奴无意间听到他和手下说将奴玩两天就要杀掉,奴才连夜逃了出来,不想刚到城门口,就被手拿画像的守卫给抓了……二爷,您信奴,奴真没想害您……」 「我信你,我当然信你,都是那帮恶徒之过……」李延年正表白表得欢,猛然发现李承锴在瞪自己,又讷讷住了口。 「如此,只要证明那王管事真的是盛道文手下的管事,基本就可以确定此事乃盛道文所为了吧。再怎么说,若那管事不曾与柳钰珍有过肌肤之亲,柳钰珍又如何能知道他那般隐秘的胎记?王爷以为如何?」朱赢站起身,向李承锴道。 「这可说不准,这贱婢本就是粉头出身,说不定王管事曾照顾过她的生意呢?」盛歆培道。 柳钰珍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怒道:「奴虽出身不好,却是完璧之身被他们买来的,不信,可问二爷。难不成我放着二爷这般芝兰玉树不爱,反去爱那五短身材的狗奴才?」 李延年红着脸,向李承锴道:「确、确是如此。」 朱赢看着李延年与柳钰珍这亲密无间的配合,想象不出屏风后的文静姝会是何等表情。 其实这就是她从不苛求李延龄的真正原因了。于她而言,一个男人,你憨你儍你穷你笨都没关系,但就是不能渣,心理生理的出轨她是绝对不能忍。 而这种男人,偏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李延龄却恰好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说到这一点就不得不感谢李承锴和穆王妃了,若不是他们的冷酷无情让李延龄从小脱离了这个膏粱锦绣软玉温香的王府,说不得李延龄现在就是李延年第二。 想到这里,朱赢忍不住把李延龄的形象与李延年的做派糅合了一下,结果要不是捂嘴捂得快,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怎么眼下之事让弟妹觉得很开心么?无端笑起来?」盛歆培一直注意着朱赢,见她不知想到什么笑得那般开心,顿时满心不爽。 朱赢笑容不改,道:「就眼下来说,二哥安然无恙,元凶即将抓获,我开心难道不应该么?在这里朱赢倒是要奉劝大嫂一句,虽然大嫂姓盛,但现在已是王府的人,这轻重内外可一定要分清了,别尽做些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我做什么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了?」盛歆培本就脾气欠佳,怀孕之后荷尔蒙失调,更是易怒。 「你为了将二哥被绑之事扣在我头上,不惜绑了我的贴身丫头严刑拷打,企图屈打成招,于此,我十分愤怒及痛心。好在我尚有理智,知道来找王爷主持公道,如若我与大嫂一般丧心病狂,当即带着满府仆役打去辉先院,大嫂又当如何?妯娌成仇王府内乱,外面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岂不拍手称快?这还算不得亲者痛仇者快么?」朱赢慢条斯理道。 「你——」盛歆培理屈词穷,真恨不能上去撕了朱赢的嘴。 「弟妹侍婢被绑一事父亲尚未有定论,弟妹也不必急着这么快就定旁人的罪。」李延寿道。 「人证物证俱在,只要没有旁人从中作梗,我就不信王爷审不出来。便真的审不出来也不打紧,这等事情,只有那不想做的,绝没有不会做的,以后大家都各自小心罢了。」朱赢说到此处,扫了李延寿一眼,道:「我与大嫂说话,大哥这有一句帮一句的什么意思?是欺负大嫂不长嘴呢还是欺负朱赢夫君不在家没人帮呢?同是一个爹生的,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大哥二哥高坐华堂享尽富贵,夫君却在陇北抗雪救灾,也不知冻成什么样?」朱赢泫然欲泣地拿起帕子掖眼角:「我那可怜的傻夫君,为了不辜负王世子这三个字,什么脏的累的要命的活都抢着去做,却不知在有些人眼里,这三个字不过是坐在屋里玩玩心计使使阴谋就能夺去的。我呸!便真夺去了,能服众么?当缅州百姓都眼瞎不成?」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父子三人都黑了脸。 「够了,就事论事,休要胡搅蛮缠胡言乱语。」李承锴斥道。 「朱赢哪有胡言乱语?老三不是去了陇北抗灾?老大老二不是坐在这里享福?哪一句说差了?王爷偏心也要有个度!依我看,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先审朱赢侍婢被绑一案,反正口供朱赢都得了,将人带上来再问一遍,细节都对得上便是板上钉钉之事,没什么好说的。王爷若是现在没心思审,我来审,真论起来她们妯娌不合,我也是有权过问的,不是么?」穆王妃忽然道。 朱赢:「……」穆王妃居然也有智商上线的时候?难道对穆王妃而言,卖惨比讲理有用? 李承锴与穆王妃目光较量片刻,大约觉得自己也不能做得太过,便应穆王妃所言,使人去把绑了凌霄的那帮人带上来。 等到那几个衣衫破烂鲜血淋漓的人被押上来时,李延寿第一个嘴角浮现出冷笑,李承锴意味不明地看了朱赢一眼。 朱赢只想扶额:穆小峰你就算要化心疼为暴力,也考虑一下旁人的观感啊。不过比起凌霄,这几人还真不算惨。 有小酒馆夫妇作证,这几人对于他们绑了凌霄并对凌霄用刑一事没什么好抵赖的,不过关键之处却反了水——他们自称不认识盛府之人,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看不得朱赢一个大旻公主在缅州作威作福,所以想给她一个警告罢了。 盛歆培一直紧咬的后槽牙明显松懈下来,连带着整张脸的表情都自然了。 她斜眼看着朱赢不无嘲讽道:「现在怎么办呢?人说了不是我指使的,都打成这样了,难不成再用刑?再用刑估计都要死了,你公主的侍女就这般金贵,受点伤要旁人用命来抵?」 「我朱赢做事用的是脑子,脑子不够用的人才会时不时地想用拳头说话。你拳头再大,能有我大?我夫君是王世子,是骁骑营将军,你夫君是……咳!对了,顺便说一句,因为已经出嫁了,所以不比爹。当然了,若是大嫂一定要比,万般无奈之下我也只能奉陪。」朱赢说完,不等盛歆培反唇相讥便回身对李承锴道:「既然这厮反了水,可见用刑也没多大用处,不如交由朱赢来审吧。」 第十八章 「你一个女子,还有什么特殊的审讯手段不成?」李承锴颇不以为然。 「朱赢忝为王府世子妃,总要有些旁人不及之处,方能服众不是?」朱赢手一伸,鸢尾又递来几张纸。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那几张纸上,只见朱赢拿着纸道:「何有光!」这个名字一说出来,下面跪着的几人中便有一人身子一颤。 朱赢看在眼里,唇角微微勾起冷笑,照着念道:「现年三十七岁,家住城北桂芳街杨柳胡同。此人原是地痞无赖,后因姨家表兄成了盛府盛夫人身边得脸潘姓管事妈妈儿子的连襟,此人便顺着这条裙带关系认潘妈妈做了干娘。自从认了干娘之后,此人一路飞黄腾达,先是原本一事无成的大舅子去龙台府巡防司谋了职,再是自己接连开了几间铺子挣了钱,休妻另娶广置家业不说,还做了整条街上地痞无赖的头头,可谓咸鱼翻身的典范。不过,何有光,你这般聪明的人,怎会把你干娘叫你做的那些缺德事桩桩件件都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呢?莫不是想着将来万一出事能留作保命之用?」 何有光猛然抬起头来,血污的脸上一双眸子目光如刀地盯着朱赢,沙哑着嗓子道:「祸不及家人,在我尚未定罪之前,你敢乱动我的家人?」 「这么说你承认了你是何有光?」朱赢微微笑。 何有光:「……」 「这样就对了,否则还要把你七大姑八大姨地叫来相认岂不麻烦?顺带说明一点,我的人可没有碰你那水灵灵的小填房一个指头,不过告诉她只要把你留在她那儿的东西给我们,就不把她与人私通之事告诉你。再顺带说明一点,与人私通不过是我们诈她的借口罢了,谁知歪打正着。所以说鱼配鱼虾配虾,淫娃配王八这些老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朱赢转身,从鸢尾手里拿过一本厚厚的册子,交给侍卫递给李承锴,道:「王爷,证据在此,有了这本册子,估计龙台府很多陈年旧案都可以沉冤得雪了。」 李承锴接过翻了几页,便将册子合在了桌上,闭上眼调息静心。 盛歆培又是想把那册子拿来看看到底写了什么,又是恨不得一脚踹死何有光,一时坐立难安。 唯独李延寿盯着朱赢,目光复杂。这么短的时间连何有光的祖宗八代都挖出来了,关键证物也到了手,这能耐…… 「所以到底是怎样?是盛夫人派人绑了朱赢的侍婢?」穆王妃问李承锴。 李承锴睁开眼睛,看着李延寿道:「延寿,此事过后,回去看好你媳妇,生产之前就不要让她踏出辉先院了。至于其他的,我会与盛将军说。」 李延寿愣了一下,拱手:「是。」 「凭什么?不过是一本破册子罢了,谁知道是不是朱赢杜撰的?她心眼多得像鱼身上的鳞,能做出这等事也不足为奇。」盛歆培听说要将自己禁足半年,登时不依地闹了起来。 「你若自认还是王府的媳妇,就闭嘴!」李承锴冷声道。 盛歆培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扁着嘴道:「我才说几个字就让我闭嘴,她说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叫她闭嘴。难道缅州要变天了不成?这王府大堂都成了她的一言堂,只能听她一家之言,旁人反驳半句都不成?」 「放肆!」见一个两个都不把他这个公爹放在眼里,李承锴简直出离愤怒,指着李延寿道:「把你媳妇带下去!」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李延寿默默地站起身去扶盛歆培,盛歆培却一把挥开他的手,抹着泪自己往外走了。 无巧不成书,刚走到门口,那边去盛府验人的侍卫回来了,手里押着一名管事,后面还跟着盛默全。 盛歆培本就满心郁愤不平,这下看到一向宠爱自己的爹更是不得了了,当即哭喊着扑过去道:「爹,他们欺负我,他们一家子都欺负我……」 朱赢看着李延寿背影一僵,忍不住微笑着在心里吐槽: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贪图人家的家世,就得容忍人家的愚蠢。 侍卫们押着那姓王的管事进了大堂,向李承锴汇报情况,盛府的这个王管事果然就是柳钰珍口中那左后腰有胎记的王管事。 那王管事显然从侍卫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趴在地上大呼冤枉。 「此女你可认得?」李承锴命人将柳钰珍带上来。 王管事看了一眼,连连摇头,道:「从未见过。」 「那她如何知晓你身上胎记?」李承锴问。 王管事苦着脸道:「既然对方都能布局绑架二王子,那要栽赃奴才便更容易了。奴才在翠云楼也有几个相好,随便找哪个一打听,都知道奴才身上这块胎记。」 李承锴想想也是,便又问柳钰珍:「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柳钰珍摇头,道:「奴只认得他的人。」 「那便是没有证据了。没有证据你也敢胡乱攀诬盛家管事,试图挑起王府与盛家不合。依我看就该给这贱婢上刑,看她说不说实话!」因着有盛默全撑腰,盛歆培居然又回到了堂里,继续充当机关枪角色。 朱赢惊讶:「咦?大嫂你怎么又回来了?方才王爷不是让大哥送你回辉先院的么?怎么盛将军一来王爷的话都不好使了不成?」 盛默全看了朱赢一眼,对李承锴行礼道:「王爷,小女无状,臣特地带她前来向王爷请罪。」 盛歆培顺坡下驴,低眉顺眼地向李承锴赔罪认错。 当着人家的爹,李承锴自是放不下身份与一个女子计较,也就任她继续呆着了。 「王爷,臣以为方才小女之言也不无道理,毕竟这女子与对方合谋是事实,而王管事不过是被她攀诬进来的。如今既然没有铁证证明王管事就是与她合谋之人,不如对她上刑,重刑之下,不怕她不吐露真言。」盛默全向李承锴建议道。 李延年一听要对那娇滴滴的美人动刑,顿时老大着忙,欲向李承锴求情,又被李承锴一个冷眼给吓了回来。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话可真是丁点儿不假。看盛将军与大嫂的做派,可不一模一样么?」朱赢不无讥嘲地一笑,转身对李承锴道:「王爷,这柳钰珍身娇体弱的,能禁得住什么刑罚?别逼供不成,倒把人给弄死了。」 「就是,就是。」李延年急忙附和。 「听你之言,莫非你又有什么不用上刑便可叫她说实话的办法?」李承锴问。 朱赢摇头,道:「是不是实话,我们都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当事人知道,既如此,何不叫他们当面对质呢?也不用说旁的,柳钰珍你只需说某月某日某时,你在何处见了王管事,而王管事若能证明自己并不在柳钰珍所说那处,便是柳钰珍在说谎,攀诬王管事。反之,王管事若是无法证明,则可反证柳钰珍说的是事实。毕竟此事才发生没多久,就算记性再不好,也不至于连几天前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吧。王爷意下如何?」 「对对,此法甚好,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若是在此,便绝不可能在彼,简单直白一目了然。我赞同弟妹的提议。」李延年道。 第十九章 朱赢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后者居然还对她报以感激一笑。 盛歆培与盛默全认定王管事是无辜的,便也没有反对。 李承锴见状,便道:「可以一试。」 朱赢看向柳钰珍,道:「柳姑娘,你好好想想,事关重大,记不清的便不要说了,单捡你记得清楚的说。」 柳钰珍怯懦地点点头,想了片刻,开口道:「他每次过来的时间都不固定,我记不大清日子和时辰。但他欺辱我的那几次我记得清楚。」她报了几个时间,最早的那次在半个月前,最近的一次在六天以前。 「王管事,现在就请你说说柳钰珍说的这几个时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不要胡说八道,还是那句话,事关重大,你说出来的话都要一一验证的。」朱赢道。 王管事努力回想了一番,脸色忽然就变了。因为他发现柳钰珍说的那几个时间他也记得特别牢,因为那几个时间,恰是他陪着盛道文与大旻那边来的人进行密谈的时间! 满堂的人都等着王管事开口说话,偏当事人冷汗涔涔牙关紧咬,一个字都不说。 这能说吗?打死也不能说啊。就算被冤枉绑架了李延年,也不过王府想灭了盛道文而已,盛府自然会想办法来保。如果承认盛道文与旻朝有勾结,王府的态度自不必说,盛府为了撇清关系,说不定连保都不会来保,到时他死得更惨。 盛默全与盛歆培见这奴才不开口澄清自己,反倒汗流浃背一脸慌乱,心中不免存疑:莫非真是盛道文绑了李延年? 连他们都这样想,旁人就更不必说了。 「王管事怎不说话?莫非是因为月前在如意赌坊输了五千两,所以才绑了二爷想弄点银子去填账?」朱赢忽然道。 王管事愣了一下,直觉地反驳:「哪有输五千两,不过才输了五十八两罢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如今给你辩白机会了,你倒是说话啊。」朱赢笑得和蔼。 王管事刚一张口,脸就白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方才想说不记得了,可朱赢这一问,他连一个月前输了五十八两银子的事情都记得,这半个月的事情却不记得,岂不可疑? 可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借口可用? 是以,最后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奴才记不清了,但是奴才确实不认得这女子,也不曾害过二爷。」 「王管事,柳姑娘说了四个日子,远近不同,你果真一个都不记得了?」朱赢问。 王管事咬牙:「不记得。」 朱赢笑而不语,只看着李承锴。 李承锴面沉如水,道:「尔等都退下吧,本王与盛将军有话要说。」 众人闻言,知李承锴心中已有判断,看盛府不顺眼的自是面露微笑心中满意,而李延寿盛歆培虽不服气,一看李承锴那脸色,也不敢说话,于是便各怀心事地离开了述鸿堂。 「朱赢!你给我站住!」盛歆培因不放心她爹,一步三回头地便走在了最后面。待出了大堂,一抬眼发现朱赢与丫鬟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心中委实气不过,便欲追上去与她理论。 不想午前下的雪,半融在台阶上十分湿滑,盛歆培冲得又急,脚下一滑便摔了个四脚朝天,身后丫鬟想扶都来不及,顿时惊叫一片。 朱赢被身后的动静惊到,回身一看,见李延寿和众丫鬟正扶摔倒的盛歆培起来。 想起凌霄惨状,朱赢一腔怨愤犹未平息,当即幸灾乐祸地高声道:「哎哟,大嫂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跟你说多少遍了要仔细着点,你说大哥这把年纪了,现在连个嫡长子都没有,你这要是再出了事,可怎么办呐?」 「朱赢,你这贱人,我知道是你,都是你设计的!你从一开始便不待见我们盛家,抢我娘的店铺,诬陷我哥杀人,让李延龄去打我二弟不说,为了帮李延龄脱罪,竟然自导自演绑架了二弟再栽赃在我哥头上,我饶不了你!」盛歆培当众出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骂道。 「王妃,王妃!您听她说的,明明是她哥自己把脸凑上来顶三爷的拳头,颧骨把三爷的手背都给磕破皮了,现在反倒诬赖三爷打他哥,还说是受我指使的。三爷是什么样人,能受旁人指使?能随便打人?您倒是给评评理呀。」朱赢扭头就去叫已经走过去三丈来远的穆王妃。 自己把脸凑上来顶三爷的拳头……穆王妃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媳,深觉她这张嘴比李延龄的拳头厉害多了。她原本也听不惯盛歆培污言秽语的,但这天实在太冷,朱赢的战斗力她又是见识过的,遂不准备在这儿挨冻陪她玩,便道:「若论这嘴上功夫,满府里还有你的对手不成?自己解决。」 朱赢:「……」卖惨又不好使了?不过能得一句「自己解决」也是好的。 见穆王妃与李延年夫妇俩走得远了,朱赢回身,迎上李延寿夫妇。 「是呀,就是我。」朱赢低声细语,笑得志得意满。 盛歆培瞠目:「你、你承认了!」 「是呀,我承认了。」朱赢摩挲着手中包着绒皮的黄铜嵌珐琅手炉,明媚的大眼斜斜一挑,看着盛歆培与李延寿道:「可是王爷没听见,有什么用呢?」 「你这贱……」 「嘘!」盛歆培刚想骂她,朱赢竖起一根手指抵唇,看着盛歆培似笑非笑:「若比贱,我可贱不过大嫂,毕竟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勇气在未嫁之前就频频与戏子幽会的。不过鉴于大嫂二十岁了还待字闺中,寂寞难忍春心荡漾,也是可以理解的。」 盛歆培没想到她居然敢在李延寿面前大喇喇地提起此事,一时又惊又怒。 「弟妹慎言,没有证据便如此污你大嫂清白,当我死的不成?」李延寿怒了。 朱赢将手炉递给鸢尾,自己从袖中抽出一条粉色的题了诗的帕子来,慢条斯理道:「我又不瞎,怎会看不出大哥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跟那夏天的草原一般,生机盎然绿油油的呢。」 盛歆培看见她手中的帕子,面色都变了,伸手便欲去抢。 朱赢手一抬,猫戏老鼠一般拎着那帕子笑道:「大嫂,大哥那般相信你,你这样做,岂不是打他的脸么?」 盛歆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说不出话来。 李延寿虽是满心不悦,不过看盛歆培的面色便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一时又如生吞了苍蝇一般,死不了活不好地恶心。 朱赢戏耍够了,将帕子又往袖中一塞,冷着脸警告盛歆培:「下次再让我听见一个贱字,我就请王爷给断断,咱俩到底谁贱?」 敦睦院萱宁居,穆王妃刚喝了半盏热茶,丫鬟来报说是朱赢求见。 穆王妃与齐嬷面面相觑,自语:「她来做什么?」 齐嬷道:「王妃在述鸿堂也曾帮她说话,说不得是来感谢王妃的。」 穆王妃蹙了蹙眉,道:「让她进来。」 「适才在述鸿堂多谢王妃鼎力相助,说实话朱赢自幼丧母,多年来遇到什么困难都习惯了自己解决。此番有王妃相助,还真是觉得特别暖心,以至于不自量力地对从未体验过的母女之情都生出几分向往来了。王妃能如此照顾朱赢,夫君知道了,必然也十分欣慰。」朱赢行完了礼,坐在一旁看着穆王妃微笑着道。 第二十章 穆王妃被她那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强自绷住表情道:「什么时候我做事还要管他欣慰不欣慰了?」 朱赢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有点假,不过穆王妃抵触的点却还是让她微微讶异,原本她以为穆王妃会说她假惺惺来着。 「王妃说笑了,您是长辈,怎会要看晚辈心情行事?不过但凡天下的亲儿子,只怕没有哪个不盼着自己亲娘与媳妇和好的。说到这里,朱赢有几句体己的话想单独对王妃说,不知王妃可否屏退左右?」朱赢道。 穆王妃有些不耐,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这里都不是外人。」 朱赢瞄了瞄齐嬷等人,道:「再亲,能比三爷和王妃更亲?」 穆王妃看着朱赢,朱赢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少将,这不是演习。 穆王妃和朱赢各自屏退下人,房中只剩她们婆媳两个。 「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穆王妃道。 朱赢放下茶杯,用手帕掖了掖唇角,看着穆王妃道:「王妃,今日述鸿堂断案,是我提议王爷请您过去的。」 穆王妃眉头一皱。 「其实我知道您对朱赢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我还是提议王爷请您过去。一来是因为您好歹是王府的女主人,府中发生这等事,您应当知晓。二来,我也是想让您知道,一直以来潜藏在水面下的矛盾,已经渐渐浮出水面了。每个人都撕下面具赤膊上阵,接下来便只能明刀明枪地拼实力了,您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做出选择?」 「没错。我与文静姝,夫君与二哥,您要做出选择。」 穆王妃面色阴沉,看着朱赢不语。 朱赢却笑着道:「王妃是否在想‘我为何要选?我的儿子我的外甥女,还有人能夺走不成?’朱赢可以负责任地告诉王妃,没错,有人能夺走。旁的人家兄弟相争,不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但到了三爷与他的兄弟之间,这一条行不通了。三爷是我父皇钦封的王世子,又是骁骑营的将军。在王爷不想造反的情况下,若无绝大的罪名,是绝对不可能把三爷扯下来,换他喜欢的儿子顶上去的。绝大的罪名不好找,但要一个人死,却还不算难,只要三爷不在了,旁人自然就顺理成章地顶上去了。所以对于三爷而言,是胜者为王败者必亡。这一点,王妃认可吗?」 「你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危言耸听,延龄再不受宠,也是他的亲生儿子。」穆王妃道。 「王妃可知李褀念到哪里去了?」朱赢问。 穆王妃自是不知。 「虽然母家没什么势力,可那也是大哥的亲儿子,王爷的亲孙子呀,要不是失踪,恐怕这会儿连丧事都办了。说来也真真可笑,盛歆培肚子里的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就急着让嫡长子让位了。」朱赢不无嘲讽道。 穆王妃神色一凛,拳头无意识地握紧,看着朱赢道:「你有凭证?」 「这样的事,是拿来随便说笑的么?」朱赢道。 穆王妃神情纠结起来。 朱赢见状便道:「若朱赢与文静姝位置互换,想必此刻王妃就不必面临如此困难的抉择了。其实朱赢明白,夫君是您的亲儿子,便是万般不好,您也绝没有舍弃自己的儿子反去支持别人的道理。真正让您觉着为难的,不过是朱赢和文静姝罢了。论与您的情分,朱赢自是无法与二嫂相比,但若论实际利益,朱赢不得不说,二嫂差我甚远。 且不论娘家背景,单从个人而言,朱赢自幼丧母,也不受父皇宠爱,在大旻更有福阳等人为敌,大旻,我是决计不会再回去的。如今朱赢能依靠的,也是最亲之人唯有三爷,所以朱赢凡事都以维护三爷利益保住三爷地位为目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只因除了三爷,朱赢没有别的退路。从这一点来说,朱赢的利益,与王妃的利益,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一致的。 而二嫂就不一样了,除了王妃这位姨母,她有自己的夫君有自己的爹娘,凭心而论,王妃能保证关键时刻她能放弃自己的夫君自己的爷娘,与王妃同心同德永不背弃?若有机会拉三爷下水,换她自己的夫君上位,她能为了您与她的这份亲情而心中有愧,无动于衷?无事时自是千般都好万般皆愿,一旦有事,孰亲孰远高低立现。王妃若是不信,可敢一试?」 「如何试?」穆王妃被她说得有些动心。 朱赢勾起嫩红的唇角:「很简单邪恶,就是力量!。」 片刻之后,朱赢出了敦睦院。 雪还在下,鸢尾照例在一旁给朱赢撑着伞,轻声问道:「情况如何?」 朱赢道:「你家公主只要出手,何曾失手过?」 鸢尾抿着嘴笑,道:「奴婢还是有点好奇,公主您怎么突然就想起去顺王妃的毛了?」 朱赢悠悠道:「眼看辉先院那边一片乌烟瘴气,短期内且散不了呢,这不应该轮到启贤院了么?不让王妃收起护崽的翅膀,怎么去捉躲在下面的小母鸡呢?」 「其实奴婢觉着就二爷那样的,二奶奶再厉害也没用。」鸢尾道。 朱赢转头看她一眼,叹气道:「看来以后不能把你嫁远了,得嫁得近近地能时常照看着你才行,否则万一遇上个二爷那样的,把你卖了我上哪儿找你去?」 鸢尾:「……」 一行回到崇善院,朱赢自是去看凌霄,远远便发现穆小峰在凌霄的屋前徘徊,发上肩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也不知呆了多久了。 穆小峰大约眼角余光发现朱赢过来了,羞赧之下竟然想装作没看见转身走掉。 「穆小峰!」朱赢叫住他。 穆小峰背影僵了僵,只得回身向朱赢行礼。 「怎不进去看她?」朱赢问。 「属下……属下只是碰巧路过。」穆小峰红着脸道。 「碰巧路过就不能进去看她了?」朱赢打量着他,「穆小峰,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穆小峰低着头,僵着不动。 朱赢见状,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穆小峰再行一礼,转身悒悒地去了。 朱赢进了屋,凌霄醒着,虽是一夜未睡,可浑身痛得厉害,她也睡不着。 朱赢发现她眼睛有点红,似是哭过的样子,问:「怎么了?」 凌霄勉强笑了笑,道:「没怎么,就是太痛了。」 「哦,是伤口痛,还是心痛?」朱赢问。 凌霄:「……」 朱赢在床沿坐了下来,握着凌霄伸出被子的手,道:「这两日我瞧着他倒是真心喜欢你,若你也喜欢他,我便派人去他的家乡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既成全了你们两人,又不至于伤了那女子。你说可好?」 凌霄刚想开口,朱赢按住她道:「你可想好了,别逞强。咱们时常能见的人就这么几个,错过了这个喜欢的,下一次再要遇着喜欢的,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凌霄挣扎着想起来,朱赢又按住她道:「乱动什么?你以为躺着说没理的话,坐起来说就有理了?」 凌霄欲哭无泪:「公主,我只想说我要方便一下。」 朱赢:「……」 第二十一章 正在这时,一名丫鬟进来禀道:「奶奶,穆队长的家人来了,现在正在王府后门外求见呢。」 朱赢看看面前腆着肚子矮墩墩胖乎乎的穆老爷和其貌不扬的穆夫人,再看看一旁高大英武的穆小峰,有点感叹造物之神奇。 但愿将来她和李延龄的孩子也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二位是来叫穆小峰回去成亲的?陇北到新城千里之遥,派人送封家书便是了,何劳二老亲自过来呢?」朱赢和颜悦色道。 「家书写了几十封,这臭小子就是不回去啊。正好今冬陇北大雪灾,十室九塌的,老儿一看,明年指定哀鸿遍野,干脆就带着一家老小搬到新城来了……哎呀我跟世子妃说话你老推我作甚?」穆老爷嗔怪地瞪着穆夫人道。 穆夫人尴尬地冲朱赢笑笑。 「公主,我爹是个粗人,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公主见谅。」穆小峰拱手向朱赢赔罪。 朱赢看着一脸「你个臭小子你老爹我言语哪里不当了」的穆老爷,甚觉好笑,摆手道:「穆老爷子快人快语,我还就爱跟这样的人说话,不费劲。老爷子,听你所言,今年陇北的雪灾十分严重?」 「那是百年难遇的大雪灾啊!就我们那片,我们一家老小离家时地上的雪大概就有两尺厚了,一路过来耳边都是哪哪冻死多少人的消息。听说往北更严重,那雪都有半人高,好多人家一觉醒来就发现门打不开了,家里要没提前存些粮食和柴火,困个几日就都饿死冻死了。」穆老爷道。 听说灾情如此严重,朱赢一瞬间就不淡定了,李延龄可还去了那里救灾呢。 关键是,这样严重的雪灾,地方官应该一早就往上报了才是,而她还是因为李延龄说要去救灾才知道陇北有雪灾,除此之外,新城方面居然丝毫消息也不透。 又想让李延龄冒险去救灾,又想无视他的功绩?李承锴,你这个父亲果然好得很。 次日上午,文静姝照例去萱宁居陪穆王妃聊天。一见面文静姝就察觉穆王妃心事重重的,问了几次,穆王妃才屏退左右,对文静姝道:「你知道我一直想抓朱赢的把柄,如今真的抓到了,却又不知到底该怎样做了。」 听说穆王妃抓到了朱赢的把柄,文静姝暗暗掐了两次手心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小心翼翼地问:「姨母,您抓到她什么把柄了?」 穆王妃有些烦恼道:「我不知该不该说。」 文静姝道:「莫非姨母不相信姝儿?」 穆王妃看了她几眼,叹气道:「如今这府里,除了你,我还真没个说话的人。今天我说的话,出了我的口,进了你的耳,就算结束。你切莫往外声张,朱赢如何我自是无所谓,只怕还会连累了你表哥。」 文静姝面色又慎重几分,点头道:「姨母放心,姝儿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穆王妃道:「自朱赢开了布坊便三天两头地出府,我恐其不守妇道,派了几个人专门跟踪她。近来,这几人来报,发现朱赢与陌生人定期密会,而那些人,极有可能是大旻安插在新城的细作。」 文静姝惊了一跳,下意识地问:「他们怎知那些人是大旻的细作?」 「那些人对外自称是大旻商人,而事实上他们在新城唯一联络的人就是朱赢。你说这样的事,我若揭穿她,恐怕会连累延龄,若是不揭穿她,又恐养虎为患。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知呢。」穆王妃道。 文静姝思虑了片刻,劝道:「姨母,若是如此,您何不将她叫过来,开诚布公把您知道的说给她听?若是真的,正好以您知道了为由劝她收手,若是假的,说清了误会尽释,您也不必烦恼。」 「她那张嘴你还不知道么?黑的说成白的,对的说成错的,反正从她嘴里出来的话,我是一句都不相信。」穆王妃面露厌憎。 「那……」 「算了算了,不提她了,提起她我就头疼。待我再想想吧。」穆王妃换了个话题。 两刻之后,文静姝告辞回去,穆王妃坐在屋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目光一时怔忪。 若是连文静姝也不可信了,这王府于她而言,该是多么的寂寞和空旷。 半上午的时候,李惠宁来了。 「二姐,好一阵子没见你了。如何,最近府里忙么?」朱赢一边牵了李惠宁的手同在桌边坐下一边令丫鬟上茶。 「嗨,别提了,一入冬婆母就得了风寒,直到这两天才慢慢好转,我伺候了两个月的汤药。」李惠宁道。 朱赢奇道:「你大嫂不去伺候?」 李惠宁道:「我大嫂这不又怀孕了嘛。」 朱赢瞪大眼:「你大嫂我记得有三十出头了吧。」 李惠宁道:「这有什么稀奇?别说三十出头,四十多的该生还是生。」 朱赢心中暗自佩服,在她那个世界,三十五朝上都算高龄产妇了,反正她是打定主意,过了三十就不生。 「既然贵府大嫂都怀孕了,二姐这么年轻,就没想着再生几个?」朱赢打趣道。 「两儿一女,我觉着也够了。你还说我,你呢?什么时候给我三弟添个大胖小子?这过了年可就第三年了啊,三年无出,到时候万一我娘张罗着给三弟塞妾房,那可是谁都说不着什么。」李惠宁指点着朱赢的额头道。 朱赢忙不迭地让开,笑道:「生,过了年就生。」 「果真?」李惠宁追着问。 「果真,比珍珠还真。」朱赢道。她也想过了,这么一直拖着不生也不是个办法,世子无后,这说出来不也是个不稳定因素?过了年十七,备孕怀孕什么的差不多一年,十八岁生,应当也算合适吧。当然,这还得建立在她能生的基础之上。 「那我便放心了,说实话之前我就一直担心,到时万一你和我娘因为这个闹起来,我帮哪个才好?」李惠宁笑道。 「除非王妃揪着我的领子对我喊打喊杀,否则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和她闹的。」朱赢道。 李惠宁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个好的。眼看着没两个月又要过年了,也不知三弟何时回来?」 朱赢喝了一口茶,道:「今年怕是回不来过年了。」 「为何?」 「陇北遭了百年一遇的大雪灾,夫君带着骁骑营救灾去了。」 李惠宁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朱赢笑了笑,道:「何止二姐不知道,整个新城也没几个知道的。这般严重的雪灾,据那边过来的百姓说雪大得十室九塌,门都打不开。如此灾情,若不帮着灾后重建,明年陇北定然难民暴增,若是帮着灾后重建,只怕夫君到明年夏天都不一定能回来。」 「那如何是好?」 朱赢道:「我正筹备着举办一场募捐大会,号召各地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陇北灾民略尽绵力。」 李惠宁赞同道:「弟妹这个想法甚好,我第一个来与你捧场。」 「那我在这里就先谢过二姐了。对了,说了半天,还未问二姐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朱赢问。 第二十二章 李惠宁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是这样,你二姐夫不知从哪儿听说北营乡有片田黄石矿,想去那儿开个采石场。这北营乡正好在三弟的防区内,我就想你跟三弟打个招呼,到时帮忙照应一下。」 「这个自不消吩咐的。」朱赢道,「只不过,二姐夫对田黄石的市场行情及北营乡那片矿的具体情况了解么?我听说开矿什么的最是耗钱耗力耗时间,别到时候挖了三年五载的挖不出玉石来,抑或挖出来了却品相不佳卖不出好价钱,岂不亏得血本无归?」 李惠宁迟疑,道:「当时我听他跟我说得天花乱坠,好像很懂的模样,只因我自己也不懂,也没仔细问就信了他了。经弟妹这么一提醒,我回去倒要好好问问他。」 朱赢道:「我认识一个赵翀赵掌柜,是崑州陶朱会的主事人,最近正在新城。听闻他在崑州就有个类似的矿场,二姐何不让姐夫去拜访拜访这个赵掌柜,跟他请教一下相关事宜?」 李惠宁道:「这敢情好,只不知这赵掌柜下榻何处?」 朱赢道:「这我也不知,不过应该也不难打听,让二姐夫派人寻访一下便是了抱大腿的一百种姿势。」 谈妥了此事,两人又东南西北地扯了些别的。朱赢忍了半晌,终究忍不住问道:「二姐,王妃和夫君之间,是否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龃龉?」 李惠宁愣了一下,问:「弟妹如何会这样问?」 朱赢解释道:「二姐你别多想,我只是觉着,如果当初王妃是因为夫君没有二哥出息才不待见他的话,那眼下,无论从哪方面看夫君都比二哥有出息,王妃为何还是不待见他?不但不待见,但凡提起夫君,王妃似乎都有些下意识的抵触,我实是想不通。」 李惠宁面上的神色暗淡下来,道:「这件事,唉,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愿去想。记得我跟你说过延龄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叫延庆吧,延庆比延龄小三岁,自小身子不是太好,长到十四岁也还是瘦弱。那年父亲过寿,把在军营的三弟也叫了回来,三弟在西营的校场与营里士兵比赛跑马射箭,得了第一,父亲当时嘉奖了他几句。 延庆性格像我娘,有些争强好胜,当时大约说了几句酸话。延龄便让他多多锻炼身体,别整天就知道舞文弄墨,若是身体不好,才学再高也无用。普普通通的几句话,没想到就气着了我那心比天高的四弟。自延龄走后,他便天天地要练骑马射箭,他那身子又岂是经得起折腾的,某一日便从马上栽了下来,头破血流不说,把腿也给摔断了。 在家养伤时他心气不顺,常常对我娘说他对不住我娘,才学比不上二哥不说,武功也比不上三弟,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旁人劝他他也听不进去,就这么的外伤转了内疾,不到半年便去了。 我娘伤心欲绝,连带的便恨上了三弟,总觉得若不是他言语相激,四弟不会如此。 三弟则觉得若不是我娘争强好胜,四弟性格也不会如此。从那以后,母子两人嫌隙渐深,旁人如何劝都没用。 三弟常年不着家,这几年我看着我娘年纪大了些,火气没当年那么旺了,曾试着劝过她几回,希望她能想明白四弟之死真不是三弟之过,她只不理我。原本我还以为或许她心中已然放下了,只是面子上放不下,直到你嫁过来,我才知她从来都没放下过。这个坎,也不知何时她才能迈得过去。」 朱赢心道: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在里头,那就怪不得了。穆王妃当是这样想的:李延龄你害死了我听话孝顺的小儿子,你丫就该代替他听话孝顺。李延龄则是:延庆已经被你害死了,还想来害我? 这个心结不解,母子二人只怕永无和解的一天。 既如此,作为穆王妃精神慰藉的文静姝,更是要第一个踢出去了。 李惠宁离开后,鸢尾进来,对朱赢道:「尚嬷那边传消息过来,说到现在二奶奶还没动静呢。」 朱赢道:「那就再等等吧。」 冬日白天短,刚过酉时,天便黑透了。 朱赢招了鸢尾来问:「启贤院那边有动静了么?」 鸢尾道:「据说还没有。」 朱赢望着墙角的宫灯微微笑:「文静姝啊文静姝,你到底是太沉得住气,还是真的听王妃的话,抑或……但是遇上我,你可真够倒霉的。去,告诉尚嬷,启动第二套方案吧。」 片刻之后,敦睦院。 齐嬷急匆匆来到萱宁居,对正在用晚饭的穆王妃附耳道:「王妃,适才下面来报,看到二奶奶身边的陈妈妈遣了个小丫头往文府去了。」 穆王妃筷子顿了顿,垂眸不语,过了片刻方道:「派人跟好了,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次日一早,朱赢还在用早点,便听闻文府派出的人都在王府后门外埋伏好了。 朱赢笑笑,用完早点换身衣服,便准备出去把戏演完。刚走到院中,穆小峰的副手万振来报,说是赵翀请她去茶楼一会。 朱赢来到得意茶楼三楼包间,赵翀照例独坐窗边,穿一袭银白色光润水滑的裘衣,目光淡淡地看着街道对面商铺屋檐上的雪,像是一匹顾盼睥睨的狼王,连呼出的白汽都透着股绵长有力的沉凝。 听见门响,他转过头来,眉眼被窗外雪光映衬得格外深黑,使得那张脸的轮廓都格外深刻起来,撇去其他的不谈,光从外表而言,这确是个有味道的男人。 「赵掌柜清晨相邀,有何见教?」朱赢摘下帷帽解下大氅,在赵翀对面坐下,看了眼大开的窗户,把椅子往墙边挪了挪,捂着手炉。 赵翀半起身,长臂一伸将她这边的半扇窗户合上,落座看着朱赢笑道:「公主不准备向赵某道声谢么?」 「如果沈将军已经去找过赵掌柜的话,我认为赵掌柜的人情我已经还了。」朱赢道。 赵翀摇摇头,笑得有点无奈:「公主这做派,真是丝毫也不给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朱赢道:「赵掌柜也不像拖泥带水的人,有话便直说吧。」 赵翀道:「好吧,开矿一事暂且按下不提,赵某对上次公主提起之物甚感兴趣,不知公主今日可否继续跟赵某谈谈此物?」 朱赢佯装不记得:「何物?」 赵翀学着她上次的手势比划给她看,道:「手枪。」 朱赢向后靠在椅背上,笑得狡黠:「赵掌柜,上次我只说是枪,可没说是手枪。赵掌柜还不准备交底么?」 赵翀明显愣了一下,细细回想一番,才知那时她故意不说明,其实就是留了个套给他。而他却是向往已久求之不得,一时不慎,便落入了她的套中。 想通了这一点,他也笑了起来,眯起的眸中闪着兴趣盎然的光,道:「公主准备让赵某就这样说么?」 朱赢迟疑了一下,对万振等侍卫道:「你们先下去喝杯茶吧,账记在我头上。」 万振看了赵翀一眼,拱手道:「公主,穆队长回家前叮嘱属下,若是公主与赵掌柜会面,属下们定要尽忠职守,不可掉以轻心。」 赵翀闻言,笑得意味深长。 第二十三章 朱赢又好气又好笑,道:「无事,有鸢尾在这里伺候就成了,你们先下去吧。」 万振等人虽不放心,却也不敢违抗朱赢之命,只得退出包间。 「赵掌柜可以说了。」朱赢扭头看向赵翀。 赵翀看着朱赢,道:「连手下都这般忌惮赵某,公主倒像对赵某放心得很。」 朱赢微微笑:「赵掌柜虽与王府二爷有所勾结,但在我看来赵掌柜不像是甘为鹰犬之人,故而的确不甚担心。」 赵翀目光幽深起来,道:「哦?」 「柳钰珍说的那几个日子,据我所知其中至少有两日她都与李延年在一起,只要李延年还没有色令智昏,不该察觉不出来。由此推断出赵掌柜与李延年实是一伙的,不稀奇吧?」朱赢道。 赵翀虚拳掩唇而笑,道:「怪道一个个都视公主为洪水猛兽,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公主之嗅觉,还真是敏锐如狐。既然公主如此坦诚,我也就不隐瞒了。我母亲与公主,是一类人。」 朱赢恍然:原来是个穿二代,怪不得让她觉得怀疑,却又不像了。 「所以赵掌柜才对我们这类人感兴趣?」朱赢问。 赵翀点头,道:「我对我母亲描述的那个世界甚是向往,然而我最感兴趣之处,她却往往语焉不详。这么多年以来,我四处寻访我母亲的同乡,虽不能说一无所获,却也收获甚少。直到,我遇见公主。」 「不知是哪一点让我在赵掌柜面前暴露了原形?」朱赢好奇。 赵翀忍着笑道:「公主给陈鸦的说书段子,我母亲也曾给我讲过,不过她只会讲武松打虎和潘金莲那段。」 朱赢无力:这也能暴露,你妹! 「所以呢?听赵掌柜所言,这世上如我这样的人应该不少,赵掌柜为何偏偏盯上了我?」朱赢问。 「因为他们没有一个能如公主这般,将那个故事如此完整地复述,这至少证明了公主的记忆力比他们都要好。而我相信一个人的记忆力如果很好的话,应该不会只表现在某一方面。」赵翀道。 「所以赵掌柜认为,你母亲记不住的事情,我应该都能记住,比如说,原理和制作方法?」朱赢挑眉。 赵翀神色郑重起来,道:「没错。」 朱赢道:「那赵掌柜可曾想过,也许这与记忆力根本无关,一件当事人从未深刻研究过的东西,就算她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复述出来。何况就算我真的知道并且记得,以现在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和技术水平而言,也未必造得出来。」 「这不用公主操心,我只需要一张设计图。」赵翀道。 朱赢目光诚挚地看着他,红唇轻启:「对不住,赵掌柜,上次那么说,其实就是为了探知你的真实身份而故意设的套。我并不知道构造原理,更画不出设计图来。」 赵翀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目光一点点放冷。 朱赢低眸,摩挲着手中渐渐变冷的手炉,道:「赵掌柜不要太过高估朱赢,朱赢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除了会设计设计布料讲讲故事,并不比旁人更出色。至于赵掌柜想要之物,或许真有人能让赵掌柜得偿所愿,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我若不信,又如何?」赵翀忽然将目光移向一旁的鸢尾。 鸢尾正听他们谈话听得一脸茫然,根本未在意自己已经成了野兽捕猎范围中的猎物。 「赵掌柜,一个男人有野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男人的野心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承受力。明知不可得却一意孤行,最后的结果无外乎穷途末路走火入魔。朱赢劝赵掌柜还是认清现实为好。」朱赢语气中带了一丝警告道。 赵翀又笑了起来,看着朱赢道:「赵某不过就打量个丫头,公主紧张什么?若赵某真想硬来,也未必要从丫头身上下手。既然公主不肯推心置腹,赵某也不便强求,就此告辞。」 送走了赵翀,鸢尾一边给朱赢系上大氅一边问:「公主,你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怎么奴婢听得云里雾里的?」 朱赢道:「听不懂就对了。」 鸢尾:「……,奴婢觉得这个赵掌柜好像真的挺想要那个什么设计图,公主您真的不会画吗?若是会的话,何不用此图与赵掌柜做交易,借他之手除去二爷呢?」 朱赢摇头,道:「比起李延年,这个赵翀更危险。」 主仆二人下楼叫上万振等人按计划去了离兴盛街不远的一条小巷中,朱赢与鸢尾进了一间院子,万振等人则留在前面看门。 不多时,又有一名男子过来,向万振等人展示了令牌,便也进入了院子。 片刻之后,忽一队巡城司的官差过来,以例行搜查为名,强行闯入了这间院子,结果发现院中只有朱赢鸢尾以及崇善院的一名侍卫。 朱赢大怒,当即跑到龙台府把府尹虞霖洲怼了一顿。 虞霖洲无故被朱赢一通训斥,也是恼怒万分,当即把闯院的那队官差都头叫来询问。威逼之下都头交代,是文府的下人向他汇报,说那间院子有旻朝的细作,他才带人去抓的。 虞霖洲又派人去文府把那下人叫来,都头与下人对好口供,签字画押之后,朱赢就拿着那两张口供,怡怡然去敦睦院找穆王妃去了。 当朱赢将那两张口供拍到穆王妃面前时,穆王妃顿时有些身心俱疲的模样,淡淡道:「我已经知道了。」 朱赢见状,也没多说,叮嘱王妃保重身体,随后便回到了崇善院。 穆王妃看着那两张口供,神情一时茫然。 她也曾疑虑朱赢会自导自演,所以才一直派人盯着,从启贤院的丫头出府去文府报信,到文府派人跟踪朱赢,联络龙台府巡城司前去抓人,她都看在眼里,根本就没有朱赢的事。由此,她不得不信,文静姝对她,不过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罢了,一旦涉及关键利益,她能毫不犹豫地抛弃她这个姨母兼婆母,选择她的夫君和家人。 她没想到的是,文静姝倚重的那个陈妈妈身边,也早已有了朱赢的人,朱赢只需吹个风过去,那边自己就动起来了。 可怜的文静姝就在连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背上了这个锅。 朱赢回到崇善院,本想去看看凌霄,想起自己放穆小峰两天假的原因,又觉着无法面对她。 穆小峰的父母对家里那个准媳妇非常满意,一再催穆小峰回去成亲,所以朱赢才放他两天假让他回去瞧瞧。若是穆小峰扛不住父母压力决定与那女子成亲,她自是不能不顾人家意愿棒打鸳鸯。若是穆小峰能为了凌霄努力一把,她自然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强扭的瓜不甜,一切都得看穆小峰自己如何抉择。 想到穆小峰可能会为了做个孝子而与家中为他定下的未婚妻成亲,朱赢就有些悒悒不乐。 凌霄那丫头喜欢穆小峰,不过就是嘴倔不肯说出来罢了。穆小峰大约也是知道凌霄喜欢他的,只是不确定到底喜欢到何种程度罢了。 这两个人,一个木讷,一个倔强,中间那层窗户纸没人帮着捅破,还真有可能失之交臂。 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层窗户纸,还有必要去捅破么?还是等穆小峰回来了再说吧。 第二十四章 如是想着,朱赢便派鸢尾去探望凌霄,叮嘱她穆小峰的父母过来凌霄是知道的,若是凌霄不问便罢了,若是问起,便实言相告。 朱赢要计划如何筹办募捐大会,使人去和光居唤简书过来伺候,自己直接去了书房,推开门却发现某人已在书房里大腿翘二腿地等她。 「温公子,你若总是这样率性而为,我可要写信给令尊讨论讨论温公子的教养问题了。」朱赢坐在书桌后,一边看着简书给温宇上茶一边道。 「喂,我说你有点人性好不好?别动不动就拿我爹来威胁我。难不成这样冷的天你还想我在府外冻死狗一般等着你接见?」温宇不满道。 「亏温公子知道这天都快冻死狗了。记得我还是秋高气爽之时拜托温公子此事的,新城到横云山北,快马加鞭的话一来一回撑死了半个月时间。难为温公子说这话时,倒是一点不脸红。」朱赢慢悠悠道。 温宇听她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语气,一口茶都差点喷出来,用手背拭着唇角道:「你庆幸还能等到我回来吧,换了别人去,等到你头发白也未见得能再回来。」 「此话怎讲?」朱赢来了兴趣,目光灼灼看着温宇。 温宇见她这翻脸如翻书的模样,也是没脾气了,道:「猋族正在备战,不是打你婆家就是打你娘家。」 朱赢:「……,何以见得?」 温宇:「直觉。」 朱赢咬牙:「我要写信了。」 温宇扶额。 「屯积粮草,大规模制造兵器,宵禁,算不算?」温宇无奈道。 朱赢沉吟:「若是如此的话,倒真是兵戈之象,只是这个额萨王好端端的怎么就想起打仗了?」 「还有一件更匪夷所思的事,今年年初,猋族曾爆发大规模贵族叛乱。」 「贵族叛乱?为什么?」 「不知道,猋族的消息一向很难打听,只知道额萨王花了八个多月才平定这场叛乱。然后一转身就开始备战,有点意思吧?」温宇道。 朱赢捧着茶杯,眸光闪了闪,道:「的确有点意思。」按道理说国内刚刚发生叛乱,既然八个月才平定,那必然也是伤筋动骨的,怎么可能一转身就开始备战?就算要以一致对外来稳定动荡的政局,也要考虑到国内民众的凝聚力吧。 再者,目前来看也没什么必须要在此时开战的理由啊。 莫非……因为缅州陇北发生大雪灾,猋族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朱赢觉得募捐一事不能再拖了。 和温宇谈完之后,朱赢转身就写了份倡议书,拿着去找李承锴。 「募捐?」李承锴看完倡议书,抬头看向朱赢:「建议再调一个营去协同救灾?为什么?」 「我觉得陇北这场雪灾,还是尽快解决为好,迟则生变。」朱赢道。 「变?」李承锴觉察出她话中有话。 「猋族正在备战。」朱赢也不隐瞒。 李承锴目光一凝:「你如何知晓?」 朱赢笑了笑,道:「我商队多,消息自然也灵通些。」 李承锴思虑片刻,道:「准你所请,不过你一个人难免力有不逮,我让延年助你一臂之力。」 朱赢心中冷笑,面上却道:「二嫂怀着孕呢,怎好叫二哥分心操劳?募捐之事,交予朱赢与王妃便可,二姐也说了要来帮忙的。」 李承锴深深地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朱赢来到敦睦院萱宁居时,文静姝也在。 「王妃,适才朱赢去见了王爷,向王爷提议为陇北的灾民举行一次募捐大会,王爷同意了。原本王爷想叫二哥给朱赢帮忙,朱赢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加之二嫂还怀着孕,便提议将此事交由朱赢和王妃来办即可。具体如何操作朱赢都计划好了,如今便向王妃汇报一下,若有不足之处,还请王妃指正。」朱赢把她的计划说了一遍。 文静姝看着穆王妃。 穆王妃低头喝茶,淡淡道:「挺好的,就这么办吧。」 朱赢得了首肯,也未多呆,当即便回去着手准备此事。 「细枝末节都计划好了,还来问旁人什么意见?真是可笑。」文静姝道。 「在其位谋其政,你不是世子妃,自然用不着操这份心。」穆王妃放下茶盏。 文静姝:「……」若她没听错,王妃似乎在……奚落她? 穆王妃抬眸,见她一脸惊愕,问:「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文静姝忙收拾好情绪,低眸道:「姨母说得是。」 第二天,龙台府前的广场上便架起了一座戏台,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锣鼓叮叮咣咣地响,引得附近百姓纷纷过来看热闹。 虞霖洲坐在内堂,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想起那戏台子居然就搭在龙台府的大门口就忍不住连连摇头:「成何体统?真正是成何体统!」 这龙台府与王府背靠背,本来就位于新城正中心,不多时龙台府门前的广场上就挤满了过来瞧热闹的人。 唱戏固然没什么可稀奇的,可这戏台子搭在龙台府大门前就有点意思了。 一场戏唱完,一位嗓门粗大的壮汉拿着朱赢自制的简易版扩音器登上戏台,对台下百姓大声道:「今冬陇北爆发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灾,十室九塌,冻死无数,如今王世子带着骁骑营正在陇北救灾。世子妃感念同为治下百姓,安有一方歌舞升平一方水深火热之理?故搭此台广而告之,请新城富余者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陇北抗灾共尽一分绵力。 此番募捐共计十天,捐赠者将物资清单送来王府交予世子妃即可,世子妃自会派人统一归拢。每天唱完了戏都会当场宣读各方各业的捐赠单子,以示嘉奖。今天是第一天,王府王妃以身作则甘为表率,为陇北捐棉被一千件,棉衣一千件,粮一千石,碳一千斤。世子妃捐棉衣八百件,棉被八百件,粮八百石,碳八百斤。威虎军威远将军捐棉衣五百件,棉被五百件,粮五百石,碳五百斤。望诸位能同心戮力,共襄盛举。」 崇善院,朱赢在书房徘徊,鸢尾端着点心进来,道:「公主,穆小峰回来了。」 「哦?怎会这样快?」朱赢问。 鸢尾道:「听闻是因为募捐大会,他担心公主这边人手不够,所以提前回来了。」 朱赢失笑:「难不成还就少了他一个?他人呢?」 「去看望凌霄了。」 朱赢笑容稍敛,思虑片刻,叹气道:「若是他们两个自己能解决此事,那是最好不过了。」 忙了一下午,晚膳前朱赢去看凌霄,见她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把玩一只做工精细的香包。 「这才多久,怎么就坐起来了?」朱赢嗔怪。 凌霄抬起脸来,眸光湛亮,道:「公主,我后背没受伤。」 「哪来的这许多帕子?」朱赢翻着她枕边一叠绣功精湛的手帕,问。 「穆小峰他未婚妻子给我做的,这个香包也是,哦,桌上还有她亲手做的糖炒栗子呢北宋时空走私商。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便宜穆小峰这厮了。」凌霄笑着道。 朱赢:「……」 「公主,您那样看着我作甚?我凌霄虽是个丫鬟,可不是个一般的丫鬟。」 「那是个怎样的丫鬟?」 第二十五章 「我可是您朱赢公主的丫鬟!」 朱赢:「……,然后呢?」 「有其主必有其仆,我凌霄拿得起放得下。穆小峰从未瞒我,也未瞒着家里,他未婚妻子能做到这样,我凌霄自叹不如,甘愿放手。」凌霄眼神中居然还带着一丝骄傲。 「穆小峰怎么想?」朱赢问。 凌霄不答反问:「他如何想重要么?」 朱赢愣了一下,随即也缓缓笑了起来,道:「对,不重要。」 她在床沿坐了下来,看着凌霄眉目飞扬的脸,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低声道:「傻丫头。」 凌霄绷着脸,问:「公主,您好好地摸我头发作甚?」 朱赢:「怎么了?」 「摸得我好痛,我想哭。」凌霄鼻翼翕动。 朱赢将她揽着靠在自己肩头,道:「没事,哭吧。」 凌霄便真的哭了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朱赢肩上,只没什么声音。 良久,凌霄才止住眼泪,有些不好意思的拭着眼角道:「公主您最坏了,不能在我还撑得住的时候就回去么?」 朱赢得意,道:「那多浪费,这样你下次再在我面前嘚瑟,我就能说‘忘了那次趴我肩上哭得跟鼻涕虫一样了’?」 凌霄破涕为笑。 朱赢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道:「没事的,你世子爷旁的没有,营里男人一抓一大把,等过了年我带你去他营里相亲去。」 凌霄嗔道:「公主您就是没正形,说得好像我迫不及待要嫁出去似的。我就不嫁,我就天天在院里祸害您。」 朱赢笑道:「好吧好吧,都随你。」顿了顿,她收了笑容,道:「关于你这次被绑之事,我也该给你个交代了。直接对你动手那些人,身上还背着其他案子,定是逃不脱一死的,至于幕后主使者盛家,且看王爷此番如何发落。若是他不发落,我也不会放过她们,你放心。这两天我老想着把盛歆培的贴身大丫头也捉来拷问一番,说不定还能抖出点秘密。」 凌霄道:「大奶奶还能有什么值钱的秘密不成,撑死了不过是些个风花雪月,您听了还嫌脏耳朵呢。」 「啧!」朱赢笑着去捏她的脸,道:「瞧你这张嘴,刀子似的,若被大奶奶听见了,能被你气得动了胎气。」 凌霄一边躲一边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我这叫近朱者赤,赤口白舌的赤!」 主仆俩笑闹一阵,朱赢看着她情绪好多了,这才回了和光居。 晚膳才吃一半,简书匆匆进来,禀道:「公主,尚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崑州边境打起来了。」 朱赢筷子一顿:「说详细些。」 「听说是猋族先挑起的战端,旁的就不清楚了。」简书道。 得知猋族是与大旻开战,朱赢一面感觉奇怪一面也不由庆幸自己动作够快。否则的话,募捐之事李承锴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松口。毕竟李延龄在前线抗灾,她在后方支援,怎么看都是一场夫唱妇随共赴民难的佳话呀! 这对于提高李延龄在百姓眼中的政治地位绝对大有裨益。 只不知李承锴得知猋族与大旻开战的消息,会不会以为上午她是故意借题发挥瞒骗他? 不管了,就算对他推心置腹唯命是从,又能怎样?他会因此一碗水端平?她才不信。 第二天,有不少与朱赢有生意往来的商铺及中小官员本着讨好朱赢的目的送来了捐赠清单。 那汉子宣读完捐赠名单后,顺便也传达了朱赢给这些捐赠者的嘉许与祝福。 做生意的自然是祝愿他们生意兴隆,做官的官运亨通,并且强调此番所有为陇北灾民出钱出力的,朱赢那边都详细地记录在册了,待日后世子回来后会给世子爷过目。 最后那句话说得有些微妙。眼下李承锴是缅州的王,朱赢不说给李承锴过目,却说给世子李延龄过目,言下之意莫非是,她那些祝福之言,在李延龄当政后都会兑现? 在这种心理的催动下,募捐大会一时热闹非常。中小官员与商贩都捐了,那些大的自然也不好意思腆着脸一毛不拔。故而短短十天朱赢筹集到了大批物资,派了一部分自己人,其他的让李承锴派兵把物资送去了陇北。 与此同时,猋族与大旻开战的消息也终是传到了新城, 听说猋族开战的理由居然是「拒吾王求亲,伤吾王爱将」,朱赢简直气得乐了。这额萨王苏赫巴兽到底是怎样一位奇葩,才能做出这等事来? 然而没等她乐上几天,她那坑女大帝的协战书来了,大意是「亲是为缅州拒的,人是琅琊王世子伤的。考虑到缅州与大旻有秦晋之好,与崑州又有地利之便,请求琅琊王发兵共御外敌」。 李承锴把朱赢叫去商议。 朱赢一脸乖巧:「王爷,妇人不得干政。」 李承锴:「……,没让你干政,不过就此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朱赢知道自己身份使然,这一关是避不过去的,便道:「若依朱赢之见,王爷尽可答应我父皇。只不过今冬陇北雪灾是事实,王爷可以此为借口让我父皇为缅州援军提供粮草。」 李承锴挑眉看她:「就这样?」 朱赢笑道:「以我对我父皇的了解,待他与朝臣商议好需要缅州派出多少援军?应该为缅州援军提供多少粮草?这批粮草是从隆安运来还是由崑州提供?缅州援军若进入崑州如何驻军如何与崑州军队互相配合等等事宜。但凡猋族不是真的想一口吞了崑州,这场仗也该结束了。」 李承锴目光深远地看着她,道:「听你之言,倒是心向缅州。」 「那是自然。」朱赢毫不犹豫道,「虽王爷从不待见朱赢,但自朱赢嫁来的第一天始,便已注定要扎根于此。既然要扎根此处,自然要先保住这方水土才行。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这之二嘛……」 朱赢看着李承锴似笑非笑:「王爷不援手也就罢了,若要援手,估计又是派骁骑营前去。我可不想世子前脚在陇北救灾,后脚又被派去战场,气都不让喘一口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李承锴面色又难看起来,挥挥手道:「你的意思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 「是,朱赢告退。」朱赢怡怡然地退出述鸿堂,回了自己的崇善院。 此后李承锴未再就此事找过她,她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回复旻朝皇帝的。只是大半个月后从康王那边传来的消息知道李承锴居然依她所言,答应出战,但要旻朝提供粮草。 十二月初,陇北劳店郡乌蒙乡,白雪覆盖的大地被挖得纵横交错,骁骑营的士兵们就在这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挨家挨户地营救受困的老百姓。 李延龄挖开一户低矮房屋门前的积雪,打开门冲进屋里,发现屋里一家三口男的已经死了,妇人和孩子裹着层层棉被缩在床角,倒还有一口气。 他立刻指挥跟进来的士兵将那妇人用棉被包着抬去南山坳的避难帐篷,自己解下貂皮大氅包住那孩子就往外走。 将孩子交给前来接应的士兵后,李延龄正准备去下一户,忽觉有人拿着大棉衣往他身上裹。 「不用。」他一边步履匆匆一边头也不回地挡了一下。 那人不依不饶又裹上来。 第二十六章 「我说你老裹我做什么?去救人呐!」灾情严重,这一路过来见了不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李延龄心情既沉重又焦躁,火气难免就大了点。 结果一推之下那人噔噔地倒退几步,一时控制不住平衡倒进了沟壑旁的深雪里。天太冷本来穿得就厚,这么仰面一倒倒似乌龟翻了盖一般,左右扑腾着就是起不来。 李延龄看着好笑,过去抓着他手腕将他拽起来,这才发现这少年身量矮小体格单薄,眉毛和睫毛上都结了霜花,小脸冻得通红,还有些皴裂,看着不似骁骑营的士兵。 「你什么人?」李延龄看了眼他手里的大棉衣,认出这是避难帐篷里的东西。 「我是这儿村民的亲戚,刚来不久,冻得不厉害,想跟着你们一起救人。」那少年人长得清秀,嗓子却嘶哑得厉害。 李延龄欣慰,笑着捶他肩膀一拳:「好样的,来吧。」 少年人不禁力,被他这一捶又倒退两步。 李延龄却是转身大步走开了,那少年忙跟了上去。 直到把整个村落都翻了一遍,天也快黑了。 一停下来这鬼天气就能把人给冻僵,李延龄正想招呼大家回南山坳的避难帐篷,有士兵过来报告:「将军,村民说村西头河对岸还有一户人家。」 李延龄愣了一下,举目向西边看去。除了稀稀拉拉的树木就是白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将军,那户人家紧挨着山坡,估计早就被雪埋了,就算现在挖通道过去,到那儿也是晚上了,未必能找得着啊。」李延龄的副将潘岩道。 李延龄心中也知道,将士们累了一天,午饭也是随便啃点干粮对付,早已疲累不堪了。可……万一那户人家里还有活的呢? 在这样的天气面前,人的生命渺如烟尘,一阵北风过来就能刮走不少。对于那些受困的百姓而言,每一个呼吸之间都是生与死的界限。 「是户什么样的人家?」李延龄问。 「一个寡妇带三个孩子。」潘岩道。 「挖。」李延龄拿起铲子。 身后的将士们苦着脸,但李延龄已经决定了,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咬咬牙重新开工。 「将军,若是只有一户人家的话,也不必劳师动众地挖雪道了吧。」那一直跟着李延龄的少年忽然道。 李延龄回身看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听老人说雪深的话,放大块的木板在雪面上,人站在上面走不会陷下去。若是这样的话,何不就近找几个床板来试试,如果确实如此,岂不省时省力?」少年看着周围齐肩高的深雪建议道。 李延龄觉得可行,当即派人去找床板,不多时便拿了四五块过来,往雪面上一铺,几个大老爷们站上去,居然只下陷了几寸。 李延龄大喜,将士们也很满意,一个个拍着少年的肩膀夸奖他脑子灵活。 就这样一块木板接一块木板腾挪着到了村民所指之处,果然发现一座被雪埋得只剩房顶的房子。 房顶上都是雪,那烟囱却是干净的,李延龄估计至少今早还有人在屋里烧过饭食,否则的话烟囱早该被昨夜那场雪给覆盖了。 想到这里心情不由急迫几分,几人在门前乱挖一番,打开门进去,发现寡妇和三个孩子都活得好好的,虽看着有些吓到了,但身体无恙。 原是这寡妇因为没有男人,孩子又多,平时就有个存粮存柴的习惯,总要家里堆得满满的心里才踏实,不想就这么一个小习惯,救了娘仨的命。 救了这一家子之后,李延龄便带人回到了南山坳的避难帐篷,他的另一名副将杨英过来道:「将军,御寒衣物,粮草和药材都不够了。」 李延龄进了帐篷,发现几个因受了寒发烧烧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出来怒道:「不是一早送信让劳店府送粮被药材过来的吗?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动静?再派人去催逆天神针,鬼医毒王妃!」 杨英领命。 李延龄巡视一圈,见灾民们大多情况都有好转,心里稍安。想起后面还有那许多个村子要救,粮食棉被等救灾之物却又接不上,一时又觉十分烦恼。 回到自己帐篷时,见那少年正帮着造饭,他正想把他叫过来询问两句,忽杨英兴匆匆来报:「将军,世子妃在新城筹集了大批物资,给我们送过来了。」 少年正往瓦罐里添水的动作停了停,扭头看来,就见李延龄双眸一下就亮了起来,转身跟着杨英出去了。 朱赢这批物资真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听闻前面所救的几个村子都分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和粮食,李延龄心中更是欢喜非常,故而尽管分配棉被棉衣等物一直忙到深夜,却还是精神矍铄情绪亢奋。 好容易整个营地都安顿下来,李延龄回帐篷时发现那少年累得瘫倒在一处放置病人的帐篷前,药炉上的罐子还在冒着热气,那少年却眼眸半闭似欲睡着了。 李延龄随便揪了个士兵过来代替他,自己抓着那少年的领子带回自己帐篷,往火塘边一扔,抛了点干粮过去,道:「吃完了好好睡一觉。」这小身板跟着他们忙前忙后地折腾了一天,能撑到现在也算奇迹。 「多谢将军。」那少年规规矩矩地窝在火塘边,估计是饿狠了,狼吞虎咽地啃着干粮,结果一不小心就给噎到了。 李延龄倒了杯水给他,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烤火一边问:「小子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二十二了。」少年道。 李延龄惊讶:「我看你至多十七八。」 少年垂着头道:「就是因为看着显小,身子又单薄,想当兵都没人要。」 李延龄笑了起来,道:「你想当兵?」 少年倔强地瞪着他道:「我知道上战场我或许不行,但军营里难道就不需要烧火做饭的,送信传令的,便是做将军的跟班伺候将军,我也是情愿的,反正都是为缅州效力。」 李延龄一巴掌呼到他头上,笑骂:「听这语气,做我的跟班还委屈你了不成?」 「反正都是没可能的,我就说说罢了。将军既然来陇北救灾,必定是宅心仁厚的,该不会因为小子三两句狂言就治小子的罪吧。」少年道。 「看这嘴皮子利索的,倒与……」想起朱赢,李延龄连带的对这说话语气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都心生好感起来,道:「你别妄自菲薄,也别盲目自信,今天我就以骁骑营主将的身份应你一句,只要此番你能跟着我营里士兵抗灾到最后,我骁骑营就有你一席之位。」 少年猛然抬起头来,一双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问:「将军此话当真?」 李延龄道:「你看我像开玩笑?」 少年猛然翻身而起,对着李延龄磕了个头,道:「多谢将军。」 李延龄把手凑近火塘取暖,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最后到底能不能留下,都看你表现。」 少年信誓旦旦:「要么死在这场雪灾中,要么就去骁骑营!」 李延龄对他这种义无反顾的性格甚为欣赏,眉眼不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着他映着火光的英俊侧面,一字一字道:「林郎,双木林,儿郎的郎。」 第二十七章 直到年底,朱赢也没见李承锴对盛家有什么动作,只处置了那些爪牙和盛夫人身边的那个妈妈。 朱赢私以为李承锴与盛默全一定是达成了某种交易,才会如此轻轻放过。 李延龄是确定不能回来过年的,朱赢无聊之余便召集了几家相熟的行业翘楚,成立了一个商会,取名——众鑫商会。 朱赢荣任会长。 其实以她名下三家布厂的实力是坐不上这个会长之位,可一来她身份特殊,二来,她有漕帮。 漕帮自有了不交渡夜费的特权后,一下挤死了蛟龙帮,发展为新城或者说整个缅州最大的船帮,如今整个缅州近四成的民用货物都是漕帮在运。 运输对于这些生意人来说可真是太重要了,只要加入众鑫商会就能优先优惠地使用漕帮船只,谁不愿意? 反正只要每年交点会费而已,而这点会费对于寻常人家是天文数字,对于他们这些富商巨贾却是不值一提。 有了这几人带头,其他有资格入会的便纷纷来投,朱赢是来者不拒,当然,除了与盛家有关的。 凌霄失踪那晚尚嬷的触手虽然没能第一时间找到凌霄,却也不是一无所获。 好几个看上去与盛府毫无关联的商铺接到朱赢的信后都派人去了盛府。 如今这些人连同盛家所有人名下的店铺,统统被朱赢排挤在众鑫商会之外,而且连个理由都不给。 众鑫商会中有与这些店铺合作的人来问朱赢原因。 朱赢只回他一句:这是我与盛家的私怨,与尔等无关。若是因此事给诸位造成了何种不便,具书告知,我自会设法弥补。 此话一出,不出三天,整个新城都知道了世子妃与盛家不对付,以至于去盛府送年礼的人都比往年少了些。 盛家各房的奶奶太太们这下坐不住了,纷纷来找盛夫人商议此事。 盛夫人自然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她虽足不出府,却也听说过隔壁崑州的陶朱会。会里所有商铺的物资都统一采购,便能拿到极低的价格。进价低,就算出价比市价更低,也不会亏本。 在这种情况下,朱赢要挤垮盛家名下的店铺,轻而易举。 盛夫人自忖以自己的能力解决不了此事,于是又去找盛默全。 盛默全已经知道此事了,冷笑道:「挑唆王爷对我们盛家动手不成,如今又想着断我们财路了。我岂能让她如愿!」 「老爷有何打算?」盛夫人问。 「她唯一所仗不过是个漕帮,我若劝王爷将漕帮收为官有,看她还能蹦跶起来!」盛默全道。 盛默全说做就做,当即就去王府求见李承锴。 李承锴自然也不乐见朱赢做大,盛默全的建议正好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的由头,当即派人去叫朱赢过来。 是时朱赢正在萱宁居,给王妃送年礼。 文静姝也在,也是来给王妃送年礼的。 两份年礼,一份堆了桌子一角,一份堆了屋子一角。 朱赢看着文静姝难看的面色,心中真是得意啊得意。没错,她就是踩着文静姝送礼的点来的。 朱赢过来的时候,文静姝正吧啦吧啦地给穆王妃介绍那玉观音是哪座庙求的,那胭脂水粉又是何等有价无市的珍稀之物,擦了能如何如何。 朱赢却命人把那些五湖四海搜罗来的珍品往角落一堆,呈上一张礼单,有些腼腆道:「王妃,媳妇也不知您到底喜欢何物,凭着自己的喜好准备了些,您看着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扔了也没关系。」 穆王妃一眼扫过去便看到了几匹花色新颖颜色也好看的绸缎,面上波澜不显,道:「不过送个年礼罢了,弄这么多岂不浪费?」 「送给您怎么能是浪费呢?再者夫君也写信过来叮嘱了,叫我不要与旁人相比,因为我是您嫡嫡亲亲的儿媳妇,定要做到最好才行。」朱赢面带微笑娇言软语的模样,还真是分外乖巧。 文静姝面色又难看两分。 正在这时,前院来人,说李承锴叫朱赢过去。 朱赢自然知道众鑫商会的事一出,盛府绝不可能没有动作,李承锴此时召见她定是为了此事无疑。 博弈便博弈,谁还怕了谁不成? 朱赢正想向穆王妃告辞,却见她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一双与李延龄有几分相似的长眸看着那来通报的侍卫道:「老三不在家,他三天两头地召见老三媳妇做什么?去告诉他,有事就来此地说!难不成和自己的媳妇还有什么公事要谈不成?」 朱赢、文静姝:「……」 朱赢:穆王妃这智商在线的模样……还真是让人不太习惯。 文静姝:姨母难道真的已经被朱赢收买了吗? 侍卫讪讪地去了。 「你月份大了,好生回去歇着吧。」穆王妃对文静姝道。 文静姝起身,告别穆王妃后,由丫鬟扶着回去了。 穆王妃转而看向朱赢,开门见山:「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老三生个孩子?」 朱赢直截了当:「过了年。」 穆王妃:「……」 朱赢捏着自己细细的腕骨,又有些愁苦道:「只是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吃不好睡不稳的,一点肉都长不起来。郑嬷说女人太瘦了不容易怀上呢。王妃,您知道怎样才能多长点肉吗?」 穆王妃:「……」 穆王妃自觉虽是看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了,也知道下半辈子只有李延龄这一个亲儿子可以依靠,但如何与自己这个儿媳妇愉快地进行谈话,却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 过了片刻,李承锴果然来了。虽是面色不善,却也没说什么。 他总不能说‘我就是想和儿媳妇单独谈话,你做婆婆的捣什么乱’吧。 「朱赢,最近缅州要去大旻运一批盐铁,征用一下你的漕帮。」李承锴心情不好,懒得绕弯子,进门便直抒来意。 朱赢道:「可以啊,不过年底了水路略忙,我要回去问下漕帮那边还有多少船只能征用。」 李承锴盯着她道:「我的意思是,全部征用。」 朱赢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道:「全部征用,那我商会的生意怎么办?」 「你的损失,王府会补给你。」李承锴道。 「好吧,就算商会的损失王府能补,但我漕帮下面共有二百八十二艘中等货船,三百一十一艘大型货船,王爷全部征用,有这么多盐铁要运?」朱赢问。 「这无需你过问。」 「其实王爷心里想的是,一旦征用了,就不打算再还给朱赢了吧。」朱赢眸光锐利起来。 李承锴也不否认,只道:「缅州的水运,岂能掌握在你一人手里?」 朱赢笑了,道:「缅州民用物资的运输漕帮不过才占了四成,何来我一人控制缅州水运之说?若说一人控制,眼下我控制的也只是众鑫商会罢了,莫不是我拒绝盛家商铺的加入,有人去王爷那儿打朱赢的小报告了?帮着长子的亲家欺负幺子的媳妇,朱赢不服。」 李承锴恼羞成怒,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此事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此。」 第二十八章 「那在于何处?漕帮的归属权?建立漕帮的钱是我出的,人是我雇的,这是我的私有财产,将来可是要传给我儿子孙子的。王爷一句话就想拿走,有些不妥吧。再者漕帮建立不久,之所以能有今天的规模,不过是仗着我父皇一纸不收渡夜费的谕旨而已。王爷是否连这份谕旨也要接手,以示您已经完全臣服于我父皇了呢?」朱赢问。 穆王妃在一旁冷笑。 李承锴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进退维谷之际深恨盛默全消息不够详尽,害他在这对婆媳面前如此出丑。当下恨恨地一甩袖子,走了。 朱赢对穆王妃道:「王妃,您瞧见了吧,大哥和二哥已经联手了,为了促成此事,王爷甚至连盛家绑架二哥之事都抛诸脑后。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万一我这边支撑不住,您说该怎么办呢?」 穆王妃斜她一眼:「支撑不住就回旻朝搬救兵!你这公主的名头就为了叫着好听的么?」 朱赢:「……」好吧,她终于也有败下阵来的时候。 过了几天,漕帮接到了王府发的檄文,要对漕帮船只征以重税。 朱赢转身就把漕帮的总部迁到了龙堰渡附近,那是大旻的地盘,缅州管不着。 李承锴给她气了个倒仰,刚想颁发对入境漕帮船只征以重税的檄文,却发现新城一夜之间物价飞涨。 百姓们存了一年的铜钱准备好好过个年,结果一夜之间发现自己什么都买不起了,当即便闹起事来。 李承锴怒不可遏,虽可杀一儆百,却也不能将事情做得太明显太难看,于是只得暂时作罢。 他这边气焰一消,那边物价又瞬间恢复了。 李承锴对朱赢掌控市场的能力颇为忌惮,但若以王府势力强行打压,恐为世人诟病,思前想后,倒让他想起一个人来——陶朱会掌柜赵翀。 李承锴本想借整顿市场之名请赵翀来对付朱赢,结果派去崑州的人回来说赵翀并不在崑州。 李承锴无奈之下只得找户部官员过来,准备成立官办商铺来分散众鑫商会对市场的控制权。 此事自然瞒不住朱赢,她也毫不在意。 她自己有船,有整个大旻做她的供货市场。李承锴若是也去大旻采购,运费首先就比她高,若不如大旻采购,那成本…… 李承锴很快就会知道,她朱赢之所以能开创今日之局面,可不是单单靠她琅琊王世子妃和大旻公主的身份。 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未雨绸缪殚精竭虑,分析形式琢磨人心,她一个不受欢迎的下嫁公主,才成了如今可以直接与他这个缅州之主叫板的世子妃。 若是凭他一个突发奇想就能被打倒,她的根基未免也打得太不牢靠了。 正月初八,穆小峰成亲,朱赢带着鸢尾和凌霄去喝了喜酒。 看到一身喜服丰神俊朗的穆小峰,凌霄也只淡淡笑了笑,并未说话。 朱赢去新房看了新娘子,温婉小巧的一个女子,未语人先羞的那种,和凌霄完全是两种人。 凌霄送了几匹满庭芳生产的绸缎给她,算是她香囊手帕的回礼。 坑女大帝果如朱赢所料,得了李承锴的回复之后,一直拖到二月初才发来檄文商讨缅州援军之事。结果二月中旬,猋族打出了休战旗帜。 此番交战,猋族占领了崑州与缅州北部交界处的新月平原。这是一个狭长地带,不大,面积大约也就五百多平方公里。如今三方的地形,就好似猋族钉了个楔子在崑缅两州之间一般。 朱赢甚觉不解,占领这样一个只要崑缅双方一个夹击就能夺回的地方,到底有何意义?难道就为了延长三方的边境线? 不过这也不是她该考虑之事,因想着备孕,朱赢从年前就开始仔细调养,到了三月上,找大夫把了脉,确定身体没什么问题,她便准备去陇北找李延龄了。 穆王妃自是支持的。 年初时文静姝给李延年生了个儿子,如今三个儿子只有李延龄一无所出,加之李延龄快半年没回来了,眼下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李承锴自然也找不到理由反对。 于是三月初,朱赢带着穆小峰等二十人,王府又派了三十护卫,加上凌霄等丫鬟与粗使奴仆,并五十辆装满粮油布匹的马车,一行二百余人浩浩荡荡离开了新城。 三月,在大旻早已是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而在缅州,却才是冰雪初融草色初显的早春。 凌霄一路扒着马车窗帘看路两旁的沃野千里青山绵延,只觉心胸间也一片广阔。 这世间如此宽广如此辽阔,又何必为了那一个人一件事而作茧自缚呢? 如是想着,再面对穆小峰时,她便不再刻意坦然,也不再无意回避,而是随其自然。 朱赢在一旁看着,甚觉欣慰。 三月下旬,朱赢一行终是到了骁骑营主营所驻扎的下东村,兵士和百姓们都在修葺被雪压塌的房屋。见朱赢一行来了,副将杨英急忙来见。 「世子爷呢?」朱赢问。 「修葺房屋的木头不够,将军带着林郎他们上山砍树去了。」杨英指指不远处的大山。 朱赢的注意点却不在他去了哪里,而在:「林郎?哪个林郎?」 「去年将军在乌蒙村救灾时遇到的一个少年,说是去乌蒙村投奔亲戚的,不料遇到雪灾,亲戚死了,就投了骁骑营。这小子虽然个子矮小身体单薄,却甚能吃苦耐劳,伺候将军勤快体贴,为人也孝顺,独自赡养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娘。将军对他甚为照顾。」为了给雪中送炭的世子妃留个好印象,杨英说得十分详细。 听到这个「林郎」居然有个双目失明的老娘时,凌霄扭头看向朱赢。 朱赢面不改色,只微微笑道:「哦?世子爷那般直来直去的性子,还会照顾人?」 杨英恭维道:「将军自与世子妃您成婚后,性格温和不少。若换做以前,林郎这样体格的,他根本都不会收入骁骑营,更别提让他贴身伺候,还拿自己的伙食份例补贴他们母子俩的生活了,这都是世子妃之功。」 朱赢眯眼:她之功?说得好,可不是她之功么。 杨英见她表情有些不对劲,正欲询问,朱赢却又换了一副和蔼的面色,对杨英道:「我带来之粮食布匹你先收好,别告诉将军我来之事,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杨英连连应是,恭送朱赢去了李延龄的帐篷。 「公主,肯定是许琳琅这个贱……」一进帐篷,凌霄便攥紧了拳头怒不可遏道。 朱赢拍拍她的肩,笑道:「生什么气嘛,人既然都粉墨登场了,咱们看着便是。若是好看,给几个赏钱,若是不好看,便砸了她的场子。」 凌霄愤愤然地闭上嘴。 朱赢环顾四周,整个帐篷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餐桌上碗筷洁净且干燥,盖在上面那块青色的布大约是用来挡灰的。书桌上笔墨纸砚各在其位,桌角还放着一只养着紫色野花的小瓦罐。床铺之整洁自不必说,就连衣服和裤子都分门别类,叠得整齐划一。 朱赢随意抖开一件衣服,便见袖口磨损处的针脚细密平整,缝得结结实实。 她唇角勾起讽刺的微笑,将衣服一丢,回身吩咐凌霄:「把床上的被褥床单全换了。」 第二十九章 一个时辰后,帐外隐隐传来李延龄的说话声。 歪在床上小憩的朱赢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来,伸手摸了摸发髻,见没乱,便伸手捋了一下额角碎发。 帐帘一掀,李延龄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年,一抬眼看到朱赢坐在床沿上,两人一时都怔住了。 少倾李延龄回过神来,眼眉一时都被欢喜淹没,嘴咧得快到耳朵根,大步上前,一声不吭就把朱赢给拥怀里了。 虽是不言不语,但那份迫不及待如获至宝的激动与情意,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来。 朱赢听着他胸腔间传出的激烈的心跳声,微微睁开双眸,清亮而凌厉的目光宛若实质般一下就从林郎,或者说许琳琅的眼中直射她的心里。 许琳琅如梦方醒,看着两人相拥的身影,一时间面色如土,近乎仓惶地转身往帐外奔去。 然而帐外却也并非她可避之处,她前脚刚出帐篷,后脚就传来了凌霄难掩厌弃的嘲讽声:「哟,这位小哥怎的这般面熟呀?」 李延龄此时此刻根本无心关注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略略放开朱赢,伸手捧着她小脸,带着些不可置信的兴奋问道:「你如何来了?」 朱赢抬眸看他,一双美目似笑非笑:「来给你治疗眼疾啊。」 李延龄疑惑地一蹙眉,恰帐外传来许琳琅嘶哑的呼救声:「将军救我!」 李延龄迟疑了一下,但终究还是转身出帐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小峰的手下押住了许琳琅。 「穆小峰,你做什么?」李延龄问。 穆小峰为难地看了看跟着李延龄出来的朱赢,拱手作礼实话实说:「回将军,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将军救我!」许琳琅看着李延龄急切道。 李延龄回身看朱赢。 朱赢略略抬起玉琢般的下颌,眼角斜斜一挑许琳琅,问李延龄:「要救么?」 李延龄看着她挑衅的模样,有些无奈,问:「你一来便押住我骁骑营的兵士,是为何意?」 朱赢淡淡笑道:「哦?我倒不知,原来骁骑营还收女人当兵?」 李延龄如遭雷劈,愣了半晌才回过头去看许琳琅,却见许琳琅泪流满面,一双黑浸浸的眸子哀怨地看着他,却并不为自己辩解。 朱赢伸出一指抵着李延龄的胸将他推开,语气不善:「起开!你的账我待会儿再来跟你算!」 李延龄目瞪口呆地看着朱赢着人押着许琳琅进了一旁许琳琅的帐篷,过了半晌才木呆呆地问穆小峰:「林郎是……女人?」 穆小峰同情地看着李延龄,道:「回将军,据属下所知,她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居心叵测的女人。」 李延龄:「……」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许琳琅的帐篷里,朱赢环顾一下她男人一样的生活环境,又看看她被晒成麦色的脸庞,拎起她袖子看了看她的手,那手粗糙干裂,指腹上都磨出了茧子,哪还像是女人的手?难怪乎李延龄会被她骗过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原来你心中的高处,是在这儿。呵,与自己心仪的男人称兄道弟是种什么感觉?快活么?」朱赢问。 许琳琅咬着唇低头不语。 朱赢绕着她走了一圈,最终在她面前站定,两指捏住她下颌抬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问:「怎么不说话?他不曾帮你说话让你心如死灰了?还是嗓音太难听,不好意思开口呢?」 许琳琅头一扭,从她微凉的指尖上挣脱下来。 凌霄怒道:「公主,这般恩将仇报的贱婢,您跟她废什么话,直接发落了清静。」 朱赢摇摇手指,道:「看看人家为了亲近世子,都把自己毁成什么样了?这哪还是当初你我认识的那个水灵灵的许琳琅啊?如此情意,实在叫人感动。况且这几个月她将世子照顾得这般好,我谢她都来不及,发落什么?」 「你不用这般阴阳怪气,既然落在你手里,随你发落便是,你总不敢杀我。」许琳琅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这句话中你只说错了一个字。我不是不敢杀你?而是不想杀你。」朱赢看着一脸不以为然的许琳琅,微微扬起小脸,道:「诚然你现在不是我的丫鬟了,按理说我无权对你喊打喊杀。可即便我杀了你,你觉着谁会为你做主?世子?王妃?还是你那个瞎了眼的娘?」 许琳琅无意识地咬唇。 「世子会否为你做主我们权且不谈,待会儿直接验证也可。王妃……」朱赢看着许琳琅笑,「她若是有心护你,你会连我要过来都不知道?以至于毫无防备之下被我抓个正着?」 许琳琅眼中射出恨意。 「你也用不着恨她,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动作太慢。这都小半年了,别说上床,世子甚至连你女人的身份都没识破。你到底干什么来了?难不成彼此间越是熟络,你还越不好意思下手了?」朱赢悠悠道。 许琳琅面露痛苦之色,依然不说话。 「至于你那个娘,说实话,我要让你们母女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的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力。」朱赢道。 「那你还在磨蹭什么?动手啊!」许琳琅梗着脖子冲朱赢叫道。 朱赢伸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许琳琅一惊之下,本能地用手扯她的手腕。 凌霄上来连同她双臂在内将她一把紧紧抱住。 许琳琅挣扎着踢朱赢,凌霄对傻站一旁的侍卫道:「还不过来给她按住!」 那侍卫见朱赢亲自动手杀人,正愣着呢,经凌霄提醒,忙过来抱住许琳琅的腿。 这下许琳琅彻底动弹不得,朱赢手下一加力,登时被掐得呼吸阻断脸庞涨红,喉间不断发出「呃呃」的恐怖声响,微微瞪出的双眸死死地看着朱赢,绝望与恐惧之后,深藏着一丝求饶之意。 就在她被掐得视线模糊眼珠翻白,快要失禁之时,朱赢突然放手。 「唉,手好酸。」朱赢甩着手,示意凌霄与那侍卫放开许琳琅。 许琳琅一下跌倒在地,捂着脖子咳嗽连连。 「话说得那般气势凛然,我还以为你真不怕死呢。」朱赢看着地上的许琳琅笑道。 许琳琅咳得浑身颤抖,没有应声。 朱赢揉着自己细细的手指,道:「不杀你,不是因为我怕什么,而是因为……死多简单,不过痛苦片刻,便永远安乐了。活着,才能受苦,受罪,你说对么,许琳琅?」 许琳琅扭过头,充血的双眸瞪着她,嘶哑的嗓音难听至极:「你究竟想怎样?」 「不想怎样,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活在新城,活在王府附近,看着我与世子甜甜蜜蜜卿卿我我,子孙昌盛恩爱到老。」朱赢道。 许琳琅脸上的血色瞬间便褪了个干干净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朱赢。 朱赢却不看她,只低头看着自己纤柔的手指,口中道:「我真的觉着奇怪,想不明白啊。自我与你相识以来,对你只有恩没有怨,为什么背叛我呢?疑惑了那么久的事情,今日却在你看向世子的那一瞬间得了答案——原来你喜欢世子啊。若是所料不错,当是在崇善院时就看上世子了吧?因我压着不敢造次,于是才设法搭上了王妃,把王妃当做跳板,送你来世子身边?」 第三十章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许琳琅:「若是如此,心仪了那么久,筹谋了那么久,终于得偿所愿之时,你怎么连自己是女人的事都不告诉世子呢?以你的手段,想要‘不小心’被世子发现真相,应该不太难吧。」 许琳琅低着头,眼中泪水满溢,既痛苦又酸楚。 「你在崇善院时,与世子并没有接触的机会,心生爱慕,不过是为他外貌所吸引。然而等到这次真正近距离接触之后,你才发现,世子果然如你所想那般,光明磊落襟怀坦白,乃是时间难得的好男子。 与他相处的每一天,你俱都万分甜蜜万分珍惜。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你更不敢在他面前暴露身份。只因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以他的性格与为人,他如何肯让一个女人留在骁骑营,留在他身边? 可若是不能执行原定的计划,又时时担心被他识破真身,于是只能让自己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男人。粗糙的皮肤,嘶哑的嗓音,满是茧子的双手……不过就为了能留在他身边,你这般豁得出去,难道我还看不出你对世子用情有多深?」 朱赢走到许琳琅身边,蹲下来歪头看着她道:「可是怎么办呢?我猜他一点都不喜欢你,甚至于,现在还有点厌恶你了!许琳琅猛然抬起头来,道:「你不过就仗着出身比旁人好罢了,一切都得来全不费功夫。」 朱赢笑:「对呀,我有这一条就够了。」 许琳琅语噎。 朱赢站起身,不再多言,出了帐篷吩咐两名侍卫道:「去,连同她老娘一起送回王府去,跟王妃说还让她留在敦睦院吧,每个月月例我来给。」 侍卫领命。 朱赢一抬头,发现李延龄还站在不远处的营帐前眼巴巴地看着她。 「凌霄,去吩咐车夫套车。」朱赢道。 凌霄答应着去了,朱赢转身便走。 没走几步就让李延龄给扯住了,朱赢回身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无喜无怒。 周围都是骁骑营的士兵,李延龄当惯了铁面将军,一时拉不下脸来做小伏低。可瞧朱赢这样子,好不容易来一趟,结果话还没说几句就要走,他如何能让? 当即便半拖半抱地把朱赢带回了他的帐篷。 「你……」进了帐篷,朱赢挣开他,刚说一个字,那边已经没头没脸地吻了过来。 朱赢:「……!」当即愈发生气地挣扎。 一个古代人,居然还套路上了,有什么矛盾吻一吻就全部解决那是只有现代肥皂剧才能办到的事好吗? 李延龄没做贼心也虚,朱赢一挣扎,他搂了一次没搂住,不敢硬来,便让朱赢挣脱了去。 朱赢抽帕子拭脸颊上的口水,美目灼灼:「哼!」 李延龄握着她的胳膊,低声道:「你别生气,我、我真不知她是女子啊。」 「身为骁骑营的将军,不说明察秋毫吧,连这点识人之能都没有,你叫我如何信你?」朱赢道。 李延龄急得几乎要抓耳挠腮,憋了半天道:「主要是她装得太像了……要不你说,要怎样才能信我?」 「我要审你,你肯不肯?」朱赢不怀好意地眯起眼上下打量他,那坏透了的小模样看得李延龄心里直痒痒,一叠声道:「肯,你要怎样都行!」说着又欲吻她,朱赢手一推就将他推倒在床铺上。 片刻之后,李延龄叫朱赢给绑在了床板上。 有了上次挣断一根床柱的教训,朱赢这次绑得格外仔细且结实,双手,双脚,身体分门别类,足足用了六根三丈长的麻绳。除非李延龄能把半尺厚的床板挣断,否则他绝无挣脱之理。 绑完之后,李延龄挣动一下,发现完全动弹不得之后,他有些无奈地看向朱赢:一个长在深宫娇娇弱弱的公主,怎么就这么爱绑人呢?而且这绑人的手法还……这般纯熟? 朱赢去他摆放武器的案上挑了一把小巧的匕首,转身回到床上,腿一分,跨坐在他小腹上。 这熟悉的姿势自然让李延龄联想到某些的时刻,小腹一抽间,旷了半年的某处几乎立刻昂首挺胸向朱赢致敬了。 「喂,想什么呢?眼睛不许乱看!」朱赢用匕首拍拍李延龄的脸。 李延龄收回盯在她下腹处的视线,喉结滚动,双臂使力挣了挣,一脸渴望地看着朱赢道:「能不能待会儿再审?你先把我放了古荒武神。」 朱赢勾起唇角,用刀背刮着他冷剑般的眉毛道:「问题还没交代清楚,想什么好事呢?说,当初是怎么认识许琳琅的?」 李延龄无法,只得忍着火烧火燎的欲望将当初遇到许琳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是如此。」朱赢不置可否,冷冰冰的刀尖慢条斯理地在男人轮廓深邃的脸上游移,滑过眼窝,攀过鼻梁,在柔软的唇上略停了停,又一路向下,既危险又勾人。 「然后呢?」朱赢咬着刀背将匕首衔在口中,伸手解开他的衣襟,男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渐渐裸露在三月微凉的空气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很快又被血管里奔流的热血给融化了去,恢复了平滑。 李延龄胸膛起伏得厉害,喉头发干:「她果然跟着我们一起撑到了最后,其中有两次为了救百姓都差点被坍塌的屋顶砸到,我觉着这小子能吃苦,就收他做了我的随侍兵。」 「随侍兵,衣食住行,沐浴就寝,都归她管咯?那这里,这里……」朱赢一边说刀尖一边在那壮实的身体上游移,那一点冰凉过处,肌肉块块紧绷,「是不是都被她看过?碰过?」 李延龄被她撩拨得绷紧了身子,盯着朱赢的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喘息道:「没有,就、就让她擦过几次背……你先放了我,我忍不住了。」 「我怎么你了你就忍不住?忍不住也给我忍着!」朱赢刀尖碾过李延龄胸前红豆,一路滑到他八块腹肌的小腹上绕着那圆圆的肚脐眼打转。 李延龄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这次却不是因为冷。 「朱赢,你先放了我,过后你怎样惩治我都行,嗯?」李延龄憋得都快爆炸了,却还要耐着性子诱哄朱赢。 朱赢俯低身子,双手撑在李延龄头侧,李延龄昂起脸来想吻她,朱赢不让他得逞,那差之毫厘求而不得的感觉让李延龄抓狂地一阵乱挣,弄得床板乱响。 朱赢忽然低头封住他的唇,男人瞬间安静下来,近乎饥渴地吮着朱赢嫩滑的唇瓣不放,仿佛再多吮一会儿就能出蜜似的。 可惜朱赢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很快就收了她的恩赐,看着男人欲求不满的眼道:「虽然你交代了,看样子也不像说谎,可我还是不高兴,待我想想再说。」 说着,自顾自地脱下外衫裤袜,扯过被子往两人身上一盖,就这么枕着李延龄的胳膊睡了。 李延龄:「……」这女人绝对是想弄死他! 他试着凑过脸去亲朱赢,结果发现伸长了舌头离朱赢的鼻尖还差一寸距离,焦灼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发现朱赢方才拿的那把刀就放在床头。 他的手虽被绑住了无法动弹,但毕竟是绑在床板上的,顺着床板的方向可以小幅度的上下移动。 李延龄估摸了一下距离之后,眼睛便亮了。 第三十一章 朱赢赶了半个月的路,也是累了。故而虽然出了许琳琅这档子恶心事,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她心中倒也没存太多芥蒂,躺在男人身边又格外安心,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然而没安逸一会儿,忽然就被身上的动静给惊醒了。 她睁眸一看,李延龄正生龙活虎地趴在她上面,眼冒绿光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朱赢惊了一跳,下意识地问:「你怎么……」挣脱的? 后面三个字模糊在男人火热的唇间,再也没能完整地说出来。 因着朱赢来了,随后几天李延龄便将一切事宜都交予杨英和万振打理,自己翘班带着朱赢游山玩水欣赏春光。 雪融不久,地上的泥土吸足了水分,滋养出漫山遍野的花红柳绿来。 矫健的骏马吃饱了嫩草,四蹄如飞地载着两人在远离了村落的山野间飞奔。 朱赢迎着温暖的春风,在明媚的阳光下微微眯着眼,什么利益什么权谋此刻统统不愿去想,心胸间难得的一片清宁。 跑到一片开满了紫云英的山坡下时,李延龄勒住了马。 朱赢看着漫山遍野的紫红色小花,情不自禁地感慨:「好美!」 李延龄见她喜欢,便翻身下马,将她也抱了下来。 朱赢提着裙摆在花海中徜徉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李延龄笑。 四月,艳阳,花海,美人,微笑。这世界简直不能更好。 李延龄迎上去揽着朱赢的腰,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难得看你笑得这般心无负累,我很高兴。」 「因为这里只有你我,没有旁人。」朱赢仰起头亲了亲男人的唇,眼见男人的眼神又开始不对劲,她急忙转移话题:「近来我与你母亲关系有所改善。」饿了一冬天的狼,见了她这块送上门的肥肉,竟夜吃个没完,她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于此时的朱赢而言,野合固然美好,身体更加重要啊~ 一提到穆王妃,李延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问:「怎样个改善法?」 朱赢笑道:「王爷针对我的时候,王妃会帮我了。」 李延龄眸光眉峰微蹙。 朱赢伸手给他抹平了,捧着他的脸道:「放心,只要他不出非常手段,暂时还动不了我。只不过,照此下去,我们与王爷之间,只怕迟早会有一战,你……」 朱赢话未说完,李延龄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下颌抵着她的额角,沉默了片刻,道:「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安然无恙,只求不失去你。若是连这一点他都不能成全,我无话可说,惟拼命尔!」 朱赢紧紧抱住他劲瘦的腰肢,将脸埋在他胸前不说话。 一朝穿越,两世为人,她上辈子没有积德,这辈子却还能收获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也算上天对她的眷顾。 「其实若是可以,我也愿和你生活在这样的山水之间,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未尝不是人间幸事。」朱赢道。 李延龄放开她,轻轻掌住她的脸颊,道:「我不愿意。」 朱赢:「……」 「即便是男耕女织,我也不舍得你受那样的苦。我只望哪天能真正让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得肥肥壮壮白白胖胖……」 「然后就好宰了是吧?」朱赢接口。 李延龄摇头,对她附耳低语一番。 朱赢眯眼,伸手掐着男人薄薄春衫下紧实的肌肉道:「抱起来热乎乎压起来软绵绵?言下之意我现在抱起来冷冰冰压起来硬邦邦咯?」 李延龄被她掐得大笑,抱着她一下就滚到花地里去了。 虽是有鸢尾留在新城帮朱赢理事,朱赢却也不能久待,逗留几日便准备回新城去了。 灾区这边怕是还得一两个月才能完事,不过无妨,李延龄答应朱赢这边的事处理完之后就回新城看她。 启程这天李延龄见前后有五十侍卫保护朱赢,这一路去新城走官道也没什么特别偏僻难行之处,略感放心。 夫妻俩依依惜别之后,李延龄叮嘱穆小峰等人不要走夜路,留几匹飞骑押尾,若有什么情况,立刻飞马来报。 就这样,朱赢一行踏上了归程。 头两天一路无事,众人天亮启程,夜暮投宿,路程都是规划好的,根据城镇之间的距离长短调整出发时间与行进速度。 因许琳琅母女俩和那五十辆运货的马车比朱赢早启程几日,故而朱赢此行就三辆马车和五十飞骑,行程大大加快,大约十天左右就能回到新城。 离开李延龄的第三天下午,朱赢一行行经猪笼山侧时,被一支迎亲队伍挡住了前路。 也不知是当地风俗还是什么,这帮迎亲的走得特别慢,一路吹打热闹颠晃婚轿,夫家人给奏乐的和抬轿的发喜钱,就能好好走一段,然后又停下来闹,周而复始。 领队的穆小峰来到朱赢的马车旁,道:「公主,要不属下去叫他们让让,我们先过去?」 朱赢看着前面那新郎被闹得又羞又囧满头大汗的模样,直觉好笑,道:「不用了,就让他们闹去吧,成亲是大事,别坏了人家的心情。过了这个山口道路宽阔了,我们再超前便是。先原地驻扎吧。」 穆小峰领命,让队伍停在了路边。 朱赢下了马车,和凌霄一起去旁边的山坡上摘开得正艳的山花。 穆小峰等人警戒四周。 如此等了足半个多时辰,那支迎亲队伍才终于晃出了山口,朱赢等人重新启程。 走不了多久又遇到一个放猪的小孩,八九岁大。穆小峰皱眉,觉得今天这一路状况也委实多了些。 那小孩见后面来了那许多人,也是慌乱,着急忙慌地撵猪,结果跑散了两头,小孩看看身边那十几头猪,再看看跑远的那两头,没招了,坐路边嚎啕大哭。 朱赢虽心有疑虑,但也怕是自己多想了。那毕竟是个孩子,若是丢了两头猪,回去还不知如何受罚。于是又派了几个人去帮他逮猪,耽误了小半个时辰。 再启程时倒是没什么状况了,不过天也快黑了。穆小峰加快了行进速度,说是大约半个多时辰能到下一座城镇。 朱赢心内稍安,和凌霄在马车里讨论插花技艺。 天彻底黑下来后,围在马车周围的侍卫点起了火把给车夫照明,唯恐车夫看不清路颠了朱赢。 马车辚辚的车轮声碾碎春夜的寂静,拂进车窗的风也带着春夜特有的温柔与芬芳,一切似乎都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跑在最前面的两匹马突然被绳索绊倒,后面挨得近的收势不及被带得连翻了几匹。 一片混乱中穆小峰的声音高亢响起:「有刺客!保护公……」喊道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 侍卫们训练有素,在变故发生的一刹便灭了火把。有侍卫趁黑扶朱赢下了马车,想借夜色掩护带她逃离藏匿。然而不过须臾之间,四周便冒出来大批凶徒,就连队伍末尾那几骑用以报信的飞骑跑出不远都被射杀,朱赢她们更是被团团围住逃生无门。 凌霄扶着朱赢进退不得,正好身边一位侍卫被砍倒,手中长刀掉落在她脚旁,她伸手便捡了起来,打算着谁靠近便砍谁。 第三十二章 可夜色茫茫四周混乱,她连敌我都分不清,更遑论防御杀敌了。 朱赢的手冰凉,虽是死过一次,却也不代表她就不怕死,对方有备而来,她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只可惜这些跟随她的人,无辜枉送了性命。 她原以为是李承锴或者盛家之流为了除去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半路截杀她。可身边侍卫一个个倒下去,她和凌霄却安然无恙,对于对方的身份及来意,她渐渐生疑。 这场战斗,对方显然占了压倒性的优势,五十几条人命,也不过费了他们一刻时间而已。 一刻之后打斗声彻底消失,周围人影幢幢,都是在拖拽尸体的。 夜色中朱赢只看到他们将所有尸体都搬上了几辆马车,动作利索地打扫完战场驶离了此处,方才浩浩荡荡五六十人,如今只剩了她和凌霄两个站在原处。 凌霄猛然回神,见无人看着她们,拽着朱赢就欲跑。结果一转身,却见不远处一条点着火把的长龙正迤逦而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朱赢心中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近乎麻木地看着那队人奔至近处。 火把下,那些人的衣着很熟悉,琅琊王府侍卫的打扮,人数差不多也就四五十的样子。 然而为首那人却不是王府中人。 朱赢盯着高踞马上的那人,默默攥紧了拳头,从齿间挤出两个字:「赵翀!」 赵翀身后下来两个人,上来就欲抓凌霄。 凌霄也是凶悍,挥刀就向走在前头的那人砍去。 那人轻轻松松扭头一躲,伸手一把擒住凌霄手腕,往背后一扭,只听「咯」的一声轻响,凌霄瞬间白了脸,手中的刀也掉落在地。 那两人把凌霄绑了,押到后面一辆马车上。 赵翀这才下了马,步履从容地向朱赢走来,脸上似乎还带着笑,道:「公主,又见面了。」 「你想怎样?」朱赢此刻分外冷静。既然不杀她,那必然可以做利益交换。 「我想怎样,你不知么?」赵翀伸手向朱赢的脸颊探来。 朱赢心生厌恶,抬手就想将他的手打落,不料他手势一转,抓住朱赢的手将她拉入怀中抱住,与此同时,一块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帕子捂上朱赢的口鼻。 「即便之前不知,很快,你就会知晓的。」朱赢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只听男人嗓音低沉语调幽魅地在她耳旁低声道。 朱赢醒来时,浑身还有些麻痹无力。 「公主,您醒了?」耳旁传来凌霄的声音。 朱赢转头一看,见她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 凌霄双目有些红肿,显见刚才哭过,朱赢想起穆小峰那戛然而止的一声,心中也不好受。她强撑着想起身,可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凌霄扶着她坐了起来,让她靠在床头。 朱赢打量着装饰考究的卧房,气息低弱地问凌霄:「这是哪里?」 凌霄道:「奴婢也没看仔细,好像是一座庄园。」 朱赢见她头发有些凌乱,想伸手给她捋一下,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们没……欺负你吧?」朱赢问。 凌霄摇摇头。 朱赢聚了半天的力,对凌霄道:「凌霄,此番之事不寻常,你我,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凌霄道:「公主,奴婢不怕的。只是,人都死光了,连一个能去给世子爷报信的人都没有,您可怎么办?」 朱赢道:「我们这么多人突然失踪,这事瞒不了多久,世子总归会知道的。」 凌霄睁大了眼睛道:「可是,他们是假扮我们原先的队伍上路的。若所料不错,用的也是我们的通关文牒,如此,世子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出事了呢?」 朱赢这才想起被赵翀迷晕前看到与他同行之人都是作王府侍卫打扮。 她深深蹙起眉头。抓而不杀,也不藏匿,反而假扮她原先的队伍带着她上路,赵翀到底意欲何为? 如果想用她来威胁李延龄,随便将她藏在某处便可,无需冒此风险。他到底想带她去哪儿? 正思量呢,门打开,赵翀走了进来。 凌霄站起身退到床尾。 赵翀看了她一眼,走到床边看着朱赢微微笑:「这么快醒了?看来你体质比我预想的要好。」 赵翀面对她,自然就背对凌霄,朱赢眼角余光看着凌霄把发髻上一支银簪子拔了下来,想起那日得意茶楼被砍手的侍卫,心中不由一急,当即道:「凌霄,我渴了,给我倒水。」 凌霄惊了一跳,抬头看着朱赢的眼色,便又将簪子插了回去,转身去桌边倒水。 赵翀唇角笑意更深,显然凌霄的意图并没能瞒过他的眼睛。 「赵掌柜,如果你还是为了手枪之事才行此险招,只怕你要再次失望了,我真的不会做。事到如今,相信你也明白,我没必要骗你。」朱赢有气无力道。 赵翀从凌霄手里接过茶杯,在床沿坐了下来,看着朱赢道:「此事容后再议,我说过的,我想做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总归不会亏了你就是。」说着,将茶杯递至朱赢唇边。 朱赢想自己伸手拿,可惜没力,又恐自己迟疑久了凌霄会过来夺杯,于是微微垂下脸,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赵翀见她乖顺,眸中露出满意之色,移开水杯之后,见她唇色嫣红湿润,竟然蓦地倾过身去似欲吻她。 凌霄瞠目,正待抢上前来阻止,便听朱赢不咸不淡道:「我用嘴伺候过李延龄。」一个有洁癖的男人,她就不信听见这话他还亲得下来。 果然,赵翀双眉一轩,停下来看着朱赢,一双眸子黝黑深邃,似在讶异这般不雅之言她就这样大喇喇地说了出来,又似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朱赢面无表情。 赵翀坐直身子,又看了看朱赢,唇角勾起冷笑,扬声道:「来人!」 门外应声进来两名壮汉。 「这丫头赏你们了,带下去玩吧。」赵翀道。 「是!」两名壮汉显见也是训练有素的,闻言也未露出欢喜之色,只恭敬应了,上来抓凌霄。 凌霄也不向朱赢求救,自己拔下簪子来自卫。只是她一个女子,力气如何能与那两个男子相抗,很快便被制服。 「凌霄,你记着,若我不能为你报仇,必来陪你!」朱赢也不看她,语气十足冷酷。 凌霄闻言,舌头一吐便欲咬舌自尽。 抓着她的大汉眼疾手快,伸手一捏便将她下巴卸了下来。 这下凌霄无法咬合牙关,便被拖了下去。 朱赢无动于衷。 「可真是狠心啊,情愿她死,也不愿求我一求。」赵翀捏着朱赢的下颌摆正她的脸道。 朱赢心里刀劈斧凿一般,又痛又闷几乎忍不住要喷出血来。脸上却冷笑道:「赵掌柜活了这么久,何曾见过人向疯狗求饶?」 赵翀眸光一凛,手下加了两分力:「我是疯狗?」 「难道不是?」朱赢斜睨他,「如此对待我的人,你我之间,除了你死我活之外,还有其他可能不成?何不动手杀我?」 赵翀笑了起来,放松指力,轻轻摩挲着朱赢尖秀的下颌上被他捏出的红瘀,道:「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值什么?后面自有值得你向我低头之人?」 第三十三章 「你是说李延龄?赵掌柜,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如我与他这样的夫妻,会真有感情?」朱赢道。 「若是没有,何不从我?」赵翀问。 「从你?你一个商人,强抢公主,同时得罪大旻与缅州,与找死何异?一个快要成为死人的人,我为何要从?」朱赢不屑一顾。 赵翀大笑,起身道:「来人!」 门外进来两人。 「把丫鬟带过来。」赵翀道。 两人应声下去。 「好好休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赵翀丢下一句,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凌霄被人搡了进来。头发散乱衣衫破烂,一边脸颊高高肿起,狼狈不堪。 朱赢纵然已有思想准备,见状也不由心痛不已,身子一斜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凌霄忙冲过来扶住朱赢,见朱赢眼中有泪滴落,便抽了帕子一边给她擦一边道:「公主您别哭,他们没来得及。我也没吃亏,虽被打了一巴掌,但那男人脸上都被我抓出血了。」 「对不起,凌霄。我不能向他求饶,若让他发现可以用你威胁我,你我便只有任其摆布的份了。」朱赢忍着心酸道。 「奴婢知道,公主您不必内疚。凌霄是您的丫鬟,平安无事时奴婢跟着您享福,大难临头,跟着您受苦也是凌霄的本分,凌霄不怨!」凌霄咬牙切齿道。 朱赢平复了一下情绪,道:「你能这样想最好,这次,不要说保你,只怕我自保都难。我防李承锴防盛家,独没想到赵翀会如此大胆,此番劫难,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对不住你们。」 凌霄摇头,道:「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穆小峰他们都折进去了,奴婢现在能活着,是沾公主您的光。公主您不必顾虑奴婢。」 主仆俩说了一会儿话,有人送饭菜进来。 「公主,吃么?」人出去之后,凌霄看着桌上的饭菜问朱赢。 「吃,如今我们的生死都在他们手里,他们无需在饭菜中下毒。」朱赢道。 「奴婢看那姓赵的对您心怀不轨,他会不会在饭菜里下药?」凌霄道。 朱赢摇头,道:「他若只想睡我,用不着费这功夫。」 朱赢不能动弹,凌霄端了饭菜过来服侍朱赢吃了,自己又狠狠吃了一饱。 过了一个时辰,突然进来两名大汉两个婆子,大汉把凌霄捆了带走了,那两个婆子用被子把朱赢卷了,扛了出去。 待到朱赢被人从被子里剥出来时,已经到了马车上。 赵翀从婆子手里接过朱赢,那两个婆子便拿着被子走了。 赵翀让朱赢坐在自己腿上,拿帕子去她鼻尖上擦了擦。 朱赢脑海中一阵昏沉,浑身更觉麻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得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赵翀撩开窗帘,冲外面做了个手势,马车开始缓缓行进。 朱赢意识清醒,十分厌恶与他如此靠近,挣扎着想把头偏开,可惜力不从心。 赵翀察觉她的意图,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仔细看着她的脸。 朱赢瞪他。 「今年我二十有九,尚未娶妻,你可知原因?」赵翀道 因为你变态!朱赢腹诽,可惜说不出来。 「因为这么多年,我没遇见能与我匹配之人。我父亲一共有十个儿子,十五岁,我便将他们统统干掉了。如果没有我母亲,我不一定办得到。」 「所以,自小我便知道,所谓优生学,就是强悍的男人与聪明的女人,生出既强悍又聪明的下一代。你与我母亲一样来自异世,眼界已是寻常女人所不能及,兼之头脑聪明手段了得,容貌么,」赵翀端详一下朱赢,似笑非笑「虽不绝世,也差强人意吧。所以,你有资格成为我的正妻。」 要不是朱赢麻痹得无力,几乎要笑起来。 明明强夺人妻,还说得好像抢她是看得起她一般。 朱赢口不能言,只能嘲讽地看着他。 「矫而不群的人大多难伺候,我可以容忍你无伤大雅的坏脾气,不过,希望你也适可而止。」 朱赢移开目光,不愿再看这自信心膨胀到扭曲的男人。 如此过了二十余天,赵翀带着朱赢到了缅州与猋族占领的新月平原边境,用王府通行令出了缅州进入新月平原。 朱赢本以为他要借道新月平原回崑州,不想他却直接向新月平原的腹地挺进。 如此又走了一天,第二天上午,车队在一处草地上停了下来。 赵翀先下了马车,然后两个婆子过来扶朱赢下了车。 自进入新月平原之后,赵翀就没再麻醉她了,故而朱赢能自行站在赵翀身旁,看向前方。 前方整齐罗列着大批身着战甲目光凶悍的士兵,腰间的弯刀在五月的艳阳下闪出冷冽血腥的光芒,一股浓重的属于战争的沉闷而腥膻的气息扑面而来。 兵阵一侧停着一座镶金镀银富丽堂皇的王驾。 王驾下侍女仆从环饲。 看这架势,莫非额萨王亲自来了? 朱赢正疑虑,忽听一声高喝,那些士兵便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抵左胸,气势铿锵地说了句话,异族语言,朱赢听不懂。 但是这个行礼的方向…… 朱赢侧过脸看向赵翀,只见他右手平抬,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说了句异族话,那些士兵便又齐刷刷站了起来。 赵翀回过头迎向朱赢的难掩讶异的目光,唇角勾起得意而雍容的笑意,道:「惊讶吗,我的王后?」 赵翀,就是猋族的额萨王苏赫巴兽。 朱赢花了很长时间,还是消化不了这个事实。 「怎么做到的?」坐在宽大的王辇里,朱赢看着对面的赵翀,或者说苏赫巴兽更合适,问。 苏赫巴兽唇角扬起微笑,道:「很难理解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原话。我母亲告诉了我,而我执行了而已。」 「但据我所知,你很早就继承王位了,当你是赵翀的时候,猋族由谁主事?」朱赢问。 「我母亲,她虽记忆力不如你好,但确实是个聪明强干的女人。只可惜……去年年初她与我族叔私通,妄图取我而代之,最后被我亲手杀了。」苏赫巴兽脸上露出惋惜之色。 「这就是你称病失踪八个月的真正原因。」 「也是我必须将你带回去的真正原因,我母亲不在了,我需要一个女人取代她的位置。」 朱赢冷笑:「我么?一个完全不懂猋族语言的女人?」 「这又有何关系?一者我族通大旻语言的官员不在少数,二者,以你的聪明才智,若是有心想学,我相信不用多久你便可以完全掌握。」苏赫巴兽对朱赢很有信心。 「强夺人妻这种事,你好似真的无所谓。」朱赢目露鄙夷。 「你在担心名不正言不顺?放心,在大婚之前,我会给你交代。」 「什么样的交代?」 「只要李延龄死了,你便是寡妇。寡妇再嫁,而且嫁的是我苏赫巴兽,相信不管是你父皇还是琅琊王李承锴,都很乐见其成。」苏赫巴兽靠在王座上,一手支额,说得云淡风轻。 「而且你说过你与李延龄之间并无真情实意,是以,我也不必担心你会为他之死而向我复仇,皆大欢喜,不是吗?」 「所以,我是否可以断定,此番我的行踪,是李承锴透露给你的?」 第三十四章 「虽不中,亦不远。」 「李延年?」 「此刻执着于这些问题,有意义吗?」苏赫巴兽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再缓缓收紧,「我不认为你还可以回去新城,回到那座对你而言充满了敌视与背叛的王府。」 朱赢侧过脸,看着青草如茵繁花葳蕤的草原,不语。 苏赫巴兽伸长了腿,去勾她层层叠叠的裙摆。 朱赢愠怒地踢了他一脚。 苏赫巴兽畅快地大笑。 朱赢望着他志得意满的笑容,道:「我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好。」 苏赫巴兽微微收敛了笑意,道:「我知道,不过,给你十万两你就能在缅州混得那般风生水起,足够了。」 「原来那十万两真正的含义,在于此处。」朱赢咬牙。 「没错,这两年我寻到了不少不甘寂寞的异界之人,因为母亲的原因,每一个异界之人我都是十分诊视的,也从不吝于给他们机会。 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认为自己来自于比当前更为发达更为先进的世界,只要发挥自己超然于世的聪明才智,就能改变当下这个世界。 然而事实却是,他们大部分人都白白耗费了我的财力和精力,最终,却只落得颈上一刀而已。 你倒是一直默默无闻泯然于众,若不是陈鸦四处寻找施耐庵,我几乎就错过了你。然而你却是所有人中做得最好,也最合我心意的一个。 诚然也许你并非世上最好,但有如今这样,也足够了。我这人一向易于满足。新月平原便是为了劫你而特意打下的,我心之诚,也可见一斑了吧。」苏赫巴兽道。 朱赢弯起唇角,笑不达眼底,道:「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你不成?」 苏赫巴兽道:「谢倒不必,只是以后别再将你与李延龄的相处细节说给我听,否则的话,你的丫鬟,不会再这么好运。」 朱赢绷着脸。 苏赫巴兽以猫戏小鼠般的眼光看着她,道:「你或许可以接受她因你而死,但你能眼睁睁看着她生不如死吗?我能让我的手下当着你的面轮她你信不信?」 朱赢指甲掐着掌心,道:「你娘没告诉过你做人要有底线么?」 「抱歉,我娘只教过我无毒不丈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苏赫巴兽道。 朱赢微笑:「死得真好!」这种女人,祸害自己也就算了,教出这么个变态不知祸害多少人。 苏赫巴兽闻言也不生气,大约猋族的风俗传统真的与大旻不太一样。 傍晚的时候,王辇来到了一处营地。 朱赢跟在苏赫巴兽后面下了车,又有数百个看守营地的猋族人过来行礼。 苏赫巴兽直接向最大最豪华的那个营帐走去,朱赢还在四处寻找凌霄的身影,有两名面生的侍女过来搀扶她,她微微一挣,自己往前走。 两名侍女低眉顺目地跟在她身后。 猋族这些帐篷扎得宽大华丽,与他们相比,李延龄的帐篷简直像难民营。 想起李延龄,朱赢禁不住鼻子一酸,如果真的进了猋族领地,她与李延龄,此生还有相聚的机会么? 若是李延龄知道她被苏赫巴兽掳了,定会来救她。而不管是苏赫巴兽还是李承锴,怕是都巴不得他来送死呢。 该怎么办? 「公主。」身后传来凌霄的声音。 朱赢回头一看,凌霄正从不远处的马车下来,换了衣服,头发也重新梳理过,虽然脸颊还肿着,但看着已是好多了。 凌霄疾步过来跟在朱赢身后,朱赢转身问那两名侍女:「我的营帐在哪儿?」 「公主这边请。」侍女恭敬地快走几步,引她去王帐旁边一个较小的帐篷。 朱赢和凌霄进了帐篷之后,朱赢对那两名侍女道:「你们自去休息吧,我这儿不用伺候了。」 两名侍女听话地退出帐篷。 「公主,方才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人。」见两名侍女出去了,凌霄迫不及待地附在朱赢耳边道。 「谁?」朱赢问。 「枸杞。」凌霄道。 朱赢蹙眉:「你不会看错吧?她如何会在这里?」 「应该没看错,因为她也看见我了,我见她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后便紧盯着您看,她定然是认识你我的。」凌霄道。 朱赢沉吟片刻,道:「记得当时我拿到了身契,派人去城里寻她时,下面人是怎么来报的?」 「说见她和西市一个贩马的在一起,后来就再也没见了。」凌霄当时因不忿朱赢就那么放了枸杞,故而对她的事情格外关注。 「贩马的,赵翀都可能是额萨王苏赫巴兽,那贩马的是猋族人似乎也说得过去。」朱赢轻轻叹了口气,道「既是熟人又能如何?她不过是个命途多舛的弱女子罢了。」 凌霄道:「公主您对她有大恩,我看她似乎有行动自由,让她设法传个消息出去总能吧?眼下还没进猋族领地呢。」 朱赢有些心动,但转念一想,摇头道:「不妥,苏赫巴兽谨慎多智,不可能留下这样的漏洞。而她只要一露端倪,必死无疑,没的白白误了她的性命。凌霄,你见了她只当不认识。」 凌霄急了:「公主,眼下这可是您唯一的机会。」 「那也不能让人用命来博!不过点滴恩惠,让人用命来换,这种事我做不来!」 「您不让她用命来换,就得世子爷用命来换!」 朱赢一下就僵住了。 「公主,此事不用您亲自出面,我会设法联系她的。」凌霄侧过脸道。 朱赢捏着拳头,过了半晌,道:「凌霄,你若自认还是我的侍女,就别忙着联系她。你让我再想想。」 凌霄正想说话,门帘一掀,两名侍女带着一名大夫模样的人进来了。 「公主,旅途劳顿,大王担心公主一路辛苦玉体有损,着大夫来给公主请一下脉。」侍女上前对朱赢道。 朱赢面色微变。 此番她去找李延龄没做任何避孕措施,而她上个月例假没来。 眼下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应该也诊得出了。 她坐下,伸出手。 大夫取出药枕,给朱赢细细诊了脉。到底是苏赫巴兽的人,整个过程都没露出一丝表情,诊完脉后用猋族语对侍女说了句话,背着药箱出去了。 「我是不是有身孕了?」朱赢整理着袖子,眉眼不抬地问。 侍女愣了一下,低声道:「是,公主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知道了,退下吧。」朱赢道。 侍女行礼之后退出帐外。 凌霄都吓着了,遭了这么大的变故她都把这茬给忘了,如今才想起这一路走了一个月,朱赢都没来月事。 「公主,这、这下该怎么办?」听说朱赢真的有了身子,凌霄六神无主之下,说话都结巴了。只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苏赫巴兽绝对容不下这个孩子。 没想到眼下最紧迫的居然不是传消息出去,而是,如何保住这个孩子。 朱赢思虑了一会儿,心中已有计较,吩咐凌霄:「去看看这帐篷里可有笔墨纸砚?」 凌霄找了一圈,回身道:「公主,这有个书桌。」 「磨墨。」朱赢摊开手心,看着自己细细的掌纹,低声道。 第三十五章 磨好墨后,朱赢坐到书桌边上,一边回想一边仔仔细细地画了一幅画。 凌霄在一旁看着那怪模怪样零零碎碎的东西,问:「公主,您画的什么呀?」 朱赢道:「一件可以和苏赫巴兽谈条件的东西。」 画好之后,朱赢把画拿起来,轻轻吹干了,叠起来放到袖中,对凌霄道:「走,我们出去透透气。」 天已经黑了,营地里四处点着篝火,士兵们成群结队地聚在火堆旁吃晚饭,大声地说笑打闹,整个营地十分热闹。 朱赢的营帐外有两名士兵把守,那两名侍女在不远处低声说笑,见朱赢和凌霄出来,忙迎了上来。 「我想四处走走。」朱赢道。 侍女们并未表现出为难的样子,显然是一早得了苏赫巴兽的吩咐,不限制她的行动自由。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苏赫巴兽极度自信,料定即便不关着她,她也绝对逃脱不了。 跟着侍女在营地中散步时,朱赢渐渐放弃了凌霄的提议。 让枸杞设法传信,绝不可行。且不说枸杞肯不肯帮忙,即便她肯帮忙,她一个弱女子,能逃出猋族营地?即便逃出了,她又能逃多远?营地里突然少了个女子,苏赫巴兽能不派人去找? 不用真的去试,朱赢便可预见枸杞的凄惨结局,所以,此法不可取。 倒不是她妇人之仁,而是无谓的牺牲于事无补。 她低低叹了口气,正待回转,却见七八个挎着篮子的女子迎面走来。借着周围篝火的亮度,朱赢看到走在第三位的的确是枸杞,虽是服饰和装扮都变了,脸也晒黑了些,但确是枸杞无疑。 枸杞也看见了她,但只瞄了一眼便极快地低下头去,和其他女子一般与朱赢擦身而过,去火堆旁给士兵们分发食物。 有士兵一边接收食物一边调戏她,枸杞推搡了两下,便被那士兵一把扛起,就近钻进了一间帐篷,随后又有两三个士兵说笑着跟了进去。 朱赢心中涌出一股极难受的情绪,转身便走。走不了几步便有一名侍女寻了过来,见了朱赢行礼道:「公主,大王请您去王帐共进晚膳。」 朱赢来到苏赫巴兽的王帐,进门便觉脚下一软,低头,才发现地上铺了价格不菲的绣花毡毯,整个营帐内部都布置得十分华丽舒适,就连盛放食物的盘子,都是高脚银制莲花状的。 苏赫巴兽正坐在书桌前看奏本,书桌上只有寥寥两三本折子,书桌两侧却累累堆了十余箱。 领朱赢来的侍女用猋族语向苏赫巴兽复命,苏赫巴兽回了一句,放下奏本走到餐桌前坐下,抬起下颌示意他对面的位置,对朱赢道:「坐吧。」 朱赢在侍女的伺候下入座,扫一眼桌上的菜,烤乳猪,蒸羊羔,砂锅小鸡,酱烧鱼子,蟹黄羹…… 朱赢唇角勾了勾,道:「看来大王对所有幼小的东西都心怀敌意。」 橘黄的灯光将苏赫巴兽冷利的眉眼映射出几分恍惚的暖意,他拿起刀叉,自烤乳猪背部切下一块金黄酥脆的皮肉来,放到朱赢盘子里,道:「错了,我是对它们心怀赞赏,所以才会吃它们。老而粗糙之物,又怎能入口呢?」 朱赢叉起那块肉,道:「老而粗糙无法入口,淡而无味就能了?酱呢?」 「原料短缺,时间也不够,故而没能做出来。」苏赫巴兽道。 朱赢放下叉子,道:「想不到于你而言,居然还能有短了原料之时?」 「只因这原料也不是随处可寻的,必须出生一个月大的婴儿,白胖娇嫩的那种方好。细细地剃了骨头,切成块,用十八种调料腌制九天,再剁成肉泥,与剁碎的黄豆一起制成方块状,自然风干,然后悬挂起来……步骤实在太多了,主城王宫的地窖里也许还有些,若你爱吃,回去再制些便是了。」苏赫巴兽以十分好说话的态度道。 朱赢看着他,认真地问:「你这样残暴,就不怕治下的百姓反你?」 苏赫巴兽似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他将刀子丢进餐盘里,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看着朱赢道:「在我继位之前,每年冬天有不少族民都要易子而食,而如今,冬天我们甚至还有余力发动战争。一个可以让整个民族丰衣足食但是有着小小不良爱好的君主,与一个无能却宅心仁厚的君主,凭心而论,你选哪个?」 朱赢不语。 「更何况,很多无能的君主甚至连宅心仁厚都做不到,比如说,你父皇,又比如说,李承锴。」苏赫巴兽道。 事实面前,朱赢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其实凭心而言,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不曾怀疑过他的能力,她所不能认同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我看我们也没必要绕弯子了。我有身孕这件事你当是知道了,你预备怎么办?」朱赢开门见山地问。 「说实话我有点想让你把他生下来做酱,但是又不想你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居然不是我的。这可真是个两难的选择,不如你给我一个建议如何?」苏赫巴兽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蹙着眉道。 朱赢从袖中抽出那张叠好的图纸,从桌上推至苏赫巴兽这边。 苏赫巴兽拿起,展开一看,面色便凝固了。 朱赢端起手边的银杯喝了口奶茶,那馥郁的奶香让她微挑了挑眉,放下杯子看着一脸贪婪的苏赫巴兽道:「我父亲是个军事迷,家里收集的仿真枪少说也有二十几把。我不会造枪,但我懂它的结构和原理,只要你能把这些零部件都造出来,我就能给你组装成一把枪。」 苏赫巴兽抬眸看她:「我怎么知道这副图是真是假?」 朱赢道:「你不是抓了很多我们那个世界过来的人吗?总不至于杀得一个都不剩吧?」 苏赫巴兽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收起图纸,目光幽暗地看着朱赢道:「不是说与李延龄之间并无真情实意么?为了保住他的孩子,又不介意再次与虎谋皮了?」 朱赢冷笑:「我要保他,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李延龄,而是因为他的母亲是我朱赢!」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苏赫巴兽道:「这笔交易做不做随你,但我必须提醒你,除此之外,我拒绝其他任何形式的交易或胁迫。或许你母亲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我朱赢的格言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另外,我不喜肉食,请送些蔬菜和鱼虾到我帐篷里,奶茶也要。」 她昂着头骄傲地出去了。 苏赫巴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唇边笑出几分兴味,低语道:「不愧是我苏赫巴兽看中的女人!」 朱赢和凌霄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凌霄急道:「公主,那东西真管用么?」 「管用自是管用的,至于能不能造出来,就另说了。」朱赢有些累,歪在榻上道。 「奴婢觉得这额萨王挺邪乎的,万一真给他造出来了,用来对付世子怎么办?」凌霄问。 朱赢失笑,道:「你就别操这份心了。」一把没有撞针的手枪,便造出来了又能如何? 次日,苏赫巴兽没再让朱赢与他同坐王辇,朱赢得以与凌霄同车。 临行前,朱赢撩开马车窗帘看了看爬上王辇的那几名男女,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第三十六章 但凡没有潜心研究过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手枪具体是有哪些零部件构成的,她是受她父亲耳濡目染才知道一些,也不能保证自己画出来的全对,不过就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想起来便要为自己掬一捧辛酸泪,身为大旻公主,琅琊王世子妃,被苏赫巴兽这个异族王给掳了,唯一能指望的,居然只有她那麾下五千余人的夫君李延龄。 若是没有李承锴的首肯,他能来救她吗? 若是不能,难不成她还真的嫁给苏赫巴兽,还是寻死呢? 朱赢一时愁绪万端。 苏赫巴兽看来对枪真的是心仪已久,自得了朱赢的结构图,连着几天都不曾召见过朱赢。 王帐里每天进进出出不少人,还有许多新面孔赶来与他会合。 想必他是没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意见,又没理由怀疑朱赢给的是假图,于是准备先依葫芦画瓢地造一把出来看看了。毕竟只有造出来了,才能知道问题在哪儿。 朱赢当时见盛歆培有孕吐得死去活来的,生怕自己也会如此,到时万一李延龄真的来救她,自己身体状况不行,岂不拖他后腿?所幸直到现在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她吃得下睡得香,若不是不来例假,几乎与没怀孕前一样。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数日,眼看着越来越接近猋族的领地了,这天半夜,朱赢起来解手,刚整理好衣裳,便听帐篷外似乎有异响。 她警觉起来,躲在屏风后透过缝隙往门口看。只见帘子一掀,外面冲进来一名女子,进了帐篷便直往床榻前奔。 「公主!」她伸手去掀被子,榻上凌霄忽然暴起,握着簪子便欲去扎那女子。 「住手!」朱赢低斥,疾步走出屏风。 凌霄险险收住攻势,定睛一看,来人原是枸杞。 「公主,快,换上衣服跟我走!」枸杞匆匆忙忙拿出两套衣服递给凌霄和朱赢。 「你……」朱赢注目于她身上那大片殷红的血渍,方才在屏风后没看清,还以为是污渍。 枸杞低头看了看,摇头道:「没事,不是我的血,快换,再晚就来不及了。」 凌霄还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相信枸杞,朱赢却已在脱衣服了。 枸杞也脱了衣服,将朱赢脱下来的衣服穿自己身上,然后带着换好衣服的两人摸出营帐。 朱赢见门前两名守卫和一名侍女瘫倒在地上,整个营地静悄悄地连巡逻兵都没有。一旁的王帐像只巨大而危险的怪兽,蹲伏在她的侧前方,仿佛随时会回头咬她一口。 「这边,快!」枸杞一边向侧后方跑去一边低声催促两人。 朱赢和凌霄急忙跟上。 夜深了,营地里篝火明灭,寂静得让人害怕。 枸杞熟门熟路地带着两人来到堆放物资的帐篷,让两人进去躲起来,自己来到帐篷后面,也不知做了什么,便听到马匹得得跑出去的声音。 「公主……」凌霄刚想说话,帘子一掀,枸杞进来了,和两人一起躲在粮袋后面。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今晚我在士兵们的炉饼里下了药,此刻他们是叫都叫不醒的。但王帐那边的侍卫和大王不吃我们做的东西,待会儿发现异常肯定会派人去追公主。等他们走得差不多,我们再离开。我假扮公主往崑州方向跑,公主您和凌霄往猋族方向跑,从后面绕道回缅州。他们一定想不到您会往猋族方向跑,等他们回过神来,应该也已经追不上你们两个了。」枸杞说到这里有些气息不继,好似很累的样子。 「若是如此,枸杞你绝无生还可能,反正都已经放了马匹出去做疑兵,何不跟我们一起回缅州?」朱赢道。 「不了,他们很快会发现那是假的,我要为公主多争取一些时间。」枸杞佝偻着背道。 朱赢借着帐外昏暗的篝火余辉,突然伸手摸向枸杞的腹部,鲜血顿时湿透了她整个手掌,温热而黏腻。 「枸杞,你……你这是何苦?」逃亡还未开始,枸杞却已重伤至此,朱赢一时又惊又愕。 见被朱赢发现了,枸杞也不再遮掩,伸手捂住伤口,笑道:「公主您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大意,没想到猋族士兵衣服脱光了,靴子里却还藏着匕首呢。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把您救出去,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陷在此处什么都不做。毕竟,这么多年来,您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拿我当人看的,您说我不是天生淫贱,说我只是得了病。虽然满天下除了您再没一个人是这样说的,可我只愿意相信您。 我娘给我取名蕙娘,我第一个主人给我取名玉瑶,第二个主人给我取名云儿,第三个主人给我起名春燕,可我最喜欢公主您给我起的名字——枸杞,红艳艳地长在枝头,既能炖汤又能入药,好看又有用,真好。 我枸杞这辈子名不副实,活得自己都厌弃自己,可若叫我自行了断,我又没有勇气。没想到公主您又来解救我了,临死前还能再见公主您一面,我挺高兴的,真的。」 朱赢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这般以命相救的恩情,她委实受之有愧。 一直以来她对枸杞并无什么关照,便是她说喜欢的这个名字,都是她端着一碗冰糖银耳雪梨汤随便起的。当初她与何大山东窗事发后,她将她放出了府,既没给身契也未做安排。虽说那时她的身契不在自己手中,可终究还是心中不在意吧,否则的话她也不至于走投无路之下跟着猋族的马贩子来了此处,成了军妓一般的存在。 可就是那番连恩惠都不算的举手之劳,却换得她如今为了她一线生机不惜以命相博,换得她一边血流如注,一边还对她微笑如故。 她朱赢何德何能?这可怜又单纯的女子啊! 「公主,您别哭,为了枸杞,不值当。是枸杞自己没福气,要不是得了这杀千刀的病,一直能做公主的侍女,还不知多快活。所幸公主尚年轻,十八年后,说不定枸杞重新来过,还能再做公主的侍女呢。」枸杞笑着道。 朱赢几乎忍不住喉间的哽咽,仓惶地用帕子捂着嘴。 正在此时,远远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应是王帐那边发现朱赢的失踪及营地的异常了。 朱赢等三人一时噤声,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 没多久便传来了马嘶声,过了足足有两刻时间,外面才重新安静下来。 以苏赫巴兽的智商,不该想不到朱赢可能会躲在营地里,定是刚才那匹跑出去的马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要怎样的关心与筹谋,才能让枸杞这样一个女子将事情计划得如此周密,做得如此完满? 朱赢知道此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但眼泪就是怎么擦,都擦不干。 枸杞起身,将头探出帐外观察半晌,确定无事了,才缩回帐篷里,从角落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凌霄,道:「公主,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 朱赢点头,三人一起出了帐篷,趁黑从侧后方跑出营地,枸杞牵了一早栓在林子里的两匹马,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给朱赢。 朱赢这才想起,她根本不会骑马。李延龄本来想教她,可因为朱赢大腿内侧的皮肤总被磨破,李延龄心疼了,后来就没再教。 第三十七章 听说朱赢不会骑马,枸杞愣了,这下如何是好?她没考虑到这一点。 「我会骑。」凌霄牵过缰绳,见两人都看着她,她眸光暗了暗,道:「去崇安的路上,穆小峰教我的。」 「既如此,我们就此别过。」枸杞血流到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知道再也耽搁不得,当下牵了马就要走。 「枸杞!」凌霄忽然叫住她。 枸杞回身。 凌霄忽然跪下,向着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却没说话。 枸杞笑了,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道:「公主,凌霄姐,你们一路保重。」言讫,转身上马,扬鞭向崑州方向跑去。 凌霄也不再耽搁,扶朱赢上了马,两人共乘一骑,向北方疾驰而去。 天明时分,派出去追朱赢的猋族士兵在离营地三十余里的东南方向发现了枸杞的尸体,立刻回禀苏赫巴兽,请示是否沿着这个方向追。 苏赫巴兽点头,士兵们立刻领命而去。而他自己却长身而起,脱下王袍换上箭袖,带着人向西北方向追去。 凌霄带着朱赢跑了半夜,她虽是会骑,但毕竟是初学,这么长久地跑下来,腿酸屁股疼是难免的,只是不敢停。 又跑了一会儿之后,凌霄猛然想起朱赢怀着身孕呢,当即慢下马速,关切问道:「公主,您还撑得住吗?」 朱赢道:「没事,别停,继续跑。」 「可您的肚子……」凌霄迟疑。 「被抓回去一样保不住,不必管它。」朱赢咬牙道。 凌霄知道眼下别无他法,遂依言再次策马飞驰。 如此又跑了一上午,人跟马都有些受不住了,凌霄在视线较好的一处山坡后停了下来。 下马的时候凌霄摔了一跤,腿酸软得不像自己的。 朱赢也没比她好多少,下面都钝钝地痛。 凌霄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水、食物、换洗衣裳、刀子和绳索等逃生之物一应俱全。 她鼻子酸了酸,分了食物和水给朱赢,自己也喝了点水,看看四周,道:「公主,我们好像迷路了。」 朱赢知道,没有罗盘的情况下很容易跑偏,她看了看天上的日头,道:「没事,待会儿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走。」过了正午,日头就该向西了。缅州,在新月平原的西边。 「嗯。公主您在这里休息,我上坡上去看着。」凌霄攒了一会儿力气,拖着酸软的腿往坡上走,她可不想追兵都到眼前了两人还懵然不知。 朱赢看着她精疲力尽的身影,心疼而又无可奈何。 枸杞十有八九已经死了,那么凌霄呢?牺牲了这么多,如果她还不能逃脱的话……该怎么办? 但眼下势单力孤,想再多也没用。朱赢很快填饱肚子,倒在草地上养精蓄锐,只求自己的身体能撑下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朱赢忽然被凌霄推醒。 「公主,好像有人来了,远远的看到有黑点往这边过来!」凌霄脸色苍白道。 朱赢立刻就惊醒了,看看四周无处可藏,地上却有马粪,只得爬上马背继续逃窜。 朱赢和凌霄两人都明白,如果真的是苏赫巴兽的人追来了,以她们俩的骑术,是绝对不可能逃得脱的。 凌霄一边策马一边心急如焚,这回要是逃不脱,苏赫巴兽一定会加强对朱赢的看守,就算世子来救,只怕也是极不容易的。而且再有几日路程,便要进入猋族的领地了,到时更是难上加难,该怎么办? 一时分神,未注意马的跑向,直到朱赢惊叫,凌霄才发现自己居然跑到一处断崖边上,千钧一发之际险险勒住缰绳,吓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此处并无高山河谷,谁知好好的地面突然断出一层来,就似那梯田一般。 凌霄看着那高逾四丈,绵延不知终点的断崖,突然心生一计。 她急急下了马,将朱赢也扶了下来,从包裹里取出绳子,对朱赢道:「公主,我们把马打跑,用这根绳子下到崖下去逃生吧。您不是会系那种在另一头用巧劲一扯就能散开的结吗?就把一头系在那棵树上,我们下去了,再把绳索也扯下去,追兵就不会想到我们下了崖。」 朱赢想了想,目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当即点头,道:「也好。」下去了若是能找个地方躲起来,避过这番追捕,或许逃生的机会还大一些。 「奴婢手劲比您大,先把您放下去,奴婢再自己攀着绳子下去。」凌霄一边说,一边往朱赢身上绑绳子。 朱赢看了看那断崖,估计自己徒手攀下去还真做不到,在下面接应凌霄倒还是可以的,当即也不拒绝。 待凌霄将她细细地绑好了,将绳结小心地扣在她胸部以下腹部以上,确保下放的过程不会勒到她的肚子后,朱赢自然而然的去看离断崖最近的那棵树。 一看之下,猛然发现,如果将绳索的一头绑在那棵树上,绳索的长度根本不够到崖下,至少会差两丈不到的距离。 「凌霄,绳子不够长,还是……」朱赢话没说完,凌霄却猛然将她一推。 朱赢猝不及防,被凌霄推得倒退几步。两人本就站在断崖边上,朱赢这么一退,只觉脚下一空,当即滑了下去。 凌霄站得离断崖稍远,被坠得向前踉跄两步,脚下使力稳住身子,缠在腕上的绳子当即陷进皮肤,磨出一片血痕。胳膊也被扯得疼痛欲折。 朱赢再轻,也有八十多斤,凌霄虽是丫鬟,却不是那粗使的,手上能有多少力气?不过全凭一股护主的信念强撑着罢了。 是以她不敢靠近断崖,唯恐自己站得太近,万一力不能支,两人都会掉下去。 「公主,您自己跑吧!凌霄不能陪您了!」凌霄一边小心翼翼却又用尽全力地放着绳子,一边冲崖下道。 早在凌霄推她之时,朱赢就察觉了她的意图。身子被绳索勒得很痛,可心更痛。 「凌霄,你别这样,你拉我上去,会有别的办法的,你先拉我上去!」朱赢急得大叫。 「什么办法?去求苏赫巴兽?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看您为了我向那个狂徒低头!公主您不用心疼我,您是公主,凌霄是奴婢,可这么多年来,我吃的和您一样,穿得和您一样,去崇安时,您把我打扮得那么漂亮,连那些公侯家的千金小姐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丫鬟做成我这样,也算天下头一份了!」凌霄说到此处,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声息哽咽。 她狠狠眨去眸中热泪,手下动作不停,被绳索勒出的鲜血将绳子染出一段一段的红。 「我要叫他们知道,这么些年您没有白疼我!您别难过,就像枸杞说的,这么做我高兴,我乐意,我觉着这辈子没白活!」凌霄咬着牙道。 「凌霄,我痛,你别这样折磨我!」朱赢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女人,这么些年,她是真拿凌霄鸢尾当姐妹看待的,不过碍于规矩礼仪,才不得不以主仆的身份相处。 凌霄此举,于朱赢而言,无异于妹妹拿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这真的像从她心头剜肉一般,让她心痛欲死。 「公主,您能行的!您会顺利回去缅州,找到世子,做缅州的王妃,和世子恩爱一生,多子多福,长命百岁!」凌霄疼出了一身冷汗,双臂几近麻木,唯恐自己麻木之下手上没数摔了朱赢,咬着舌尖拼命绷住身形。 第三十八章 手上压力骤减,她定了定神,扯了扯手中的绳子,发现松了,知是朱赢到底了。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吐出嘴里咬出来的血,凑到崖边往下一看,朱赢已经安全着地,正把身上的绳子解下来。 「凌霄,快,把绳子系树上,你自己攀下来,别怕,我接着你!」朱赢仰着头,急急道。 凌霄一声不吭把绳子收了上去,接着,装着水和食物的包袱被吊了下来,里面有水壶,禁不得摔。 朱赢刚刚接住包袱,那边绳子整个扔了下来。 朱赢僵了僵,猛然抬头,崖边却已不见凌霄的身影。 「凌霄!凌霄!」朱赢嘶声大叫。 「公主,您别叫了,若是能逃脱,也别回头来找我。您就当我已经嫁了,反正您本来就打算今年把我嫁了的。公主,您保重,凌霄先走一步了!」崖上马儿得得地徘徊几步,接着便撒蹄远去。 朱赢身形一晃,跌坐在地,泪如雨落。 凌霄一边扬鞭一边狠狠地擦脸上的泪,她不害怕,她只是难过不知道朱赢能不能顺利逃脱,难过一别便是永远。 如今唯一所愿,便是希望自己能顺利吸引后面的追兵,为朱赢多争取一些时间。 相伴十余年,情同姐妹的两人,便这样各自流着泪,各自坚强着,渐行渐远。 朱赢扶着石壁站起身子,挎上包袱跌跌撞撞地沿着石壁往西边跑。 她不能再被苏赫巴兽抓回去,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回去缅州,回去琅琊王府,只有如此,今日之痛和仇,才能向仇人讨还! 李延年、李承锴,还有苏赫巴兽,你们都等着! 朱赢逃了一下午,脚都磨破了都不敢停,直到日暮时分,实在精疲力尽了,才找了个灌木丛,躲在后面吃了点食物,将匕首拿在手中,合衣而卧。 她疲累至极,又怀着身孕,这般逃了半夜一天,几乎是躺下的瞬间便昏睡过去了。 然而梦中却也极不安稳,一会儿梦见自己被苏赫巴兽抓住了,一会儿又梦见凌霄被猋族士兵一刀扎死。 辗转半夜,忽然惊醒。 虽已五月,晚上却还颇为寒凉,朱赢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穿上,站起身举目四顾。 夜正深,月光淡薄。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树林的边缘,左边是断崖,右边是树林。 她看了会儿那黑黢黢的树林,心中蓦然有些恐惧,倒不是怕鬼,只怕会有食肉野兽循味而来。 她扶着灌木站起身,脚底一阵火烧火燎地痛,双腿酸得就似做了五百个青蛙跳一般,小腿肚却又胀鼓鼓的难受。 不管内心如何强大,这副身子委实是无用极了。 无法,她只得坐下来,忍着酸痛捶自己的腿。 刚捶了没两下,耳边忽然传来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朱赢忙站起身透过灌木的缝隙往外看,却见她的来处一片火光伴着马蹄声正往这边涌来。 她大惊,想往林子里跑,转而又想到,若是对方不停步,自己躲在这儿也不会被发现,若是停步,便是跑进林子也无用。 她紧张地看着那队举着火把的骑兵跑近,待看到为首那人是苏赫巴兽时,她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 他果然还是追来了,她果然跑不出他的手心。 苏赫巴兽自然不会放过沿路可供躲避之处,到了树林附近便停了下来,手一挥,身后骑兵立刻散开,将不大的林子团团围住。 朱赢将匕首藏进袖子,自己走了出去。 苏赫巴兽看到她,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道:「怎么就这样认输了?这追捕游戏我还挺喜欢玩的。」 朱赢不理他,只问:「我的侍女呢?」 苏赫巴兽抬手。 他身后出来一个骑兵,策马上前几步,从马上扔下一个人来。 朱赢定睛一看,血肉模糊的凌霄。 看她身上那惨不忍睹的伤口,显然死前曾受到过非人的虐待。 「知道你会问,所以特意带来给你看一眼,我对你不错吧?」苏赫巴兽下了马,一边向朱赢走来一边道。 朱赢心中一片空白,既不痛也不伤,只愣愣地看着凌霄血污的脸上那圆睁的眸子,缩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匕首的柄。 心痛有什么用?愤怒有什么用?她没能逃脱,凌霄和枸杞,都白死了! 「这游戏好玩吗?可惜你身边人都没了,下次就玩不起来了。」苏赫巴兽伸手来搂她的肩。 朱赢侧身躲避,他趁势握住她的腕子,锋利的匕首顿时划开皮肉,朱赢眉头微微一皱,袖间已是一片湿热。 「看看,一个女子,碰什么刀兵呢?」苏赫巴兽从她袖中抽出染血的匕首,一脸玩味地撸起她的袖子,雪白的腕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汩汩。 苏赫巴兽高声说了句猋族语,立刻便有士兵拿了伤药过来。 苏赫巴兽给朱赢止了血上了药,一边包扎一边道:「对李延龄既无情义,你跑什么,嗯?你我的交易,可才做了一半。」 「对他无情,不代表对你有意,更不代表愿意受你摆布。」朱赢一直在看凌霄,「把她埋了,就埋在此地!」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会回来接她。 「不求我么?」苏赫巴兽挑眉。 朱赢看他一眼,冷冷一笑:「我求你埋你就埋?我求你死你死不死?」她转身在一旁坐下。 苏赫巴兽眸底闪过一丝怒意,转而又转化为征服的战意。 他吩咐手下士兵把凌霄埋了。 士兵们没带铲子,用弯刀挖土。朱赢就坐在一旁,木着脸看着那几个时辰前还如花鲜妍的女子入了土。 明年此时,这里的小草与野花,会长得格外茂盛吧。 不知是真的麻木了还是不想在苏赫巴兽面前示弱的念头太强烈,她居然至始至终都没掉一滴泪。 埋完了凌霄,苏赫巴兽把朱赢抱上马,和她共乘一骑踏上了归程。 跑了有一个半时辰,天亮了,灿烂的晨曦轻柔地笼着景色如画的原野,美得如梦似幻,仿佛昨天的血腥也不过噩梦一场,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发生过。 朱赢熬过了无尽的黑夜,却熬不过这一霎灿烂的清晨,看着眼前这无限美好的春景,泪水潸然而下。 既然已经找到了朱赢,苏赫巴兽自然不肯忍饥挨饿地赶路。行经一汪澄澈的湖泊时,他正待命令手下下马造饭小憩,在前面探路的斥候忽然回转,向苏赫巴兽报告情况。 他们说的是猋族语,朱赢听不懂,但看苏赫巴兽反应,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苏赫巴兽凝眉思索片刻,向斥候下了命令,斥候很快离开,看方向,却并非刚才回来的方向。 苏赫巴兽带着手下继续往南方跑,未几,西面远远的出现一支队伍,风卷残云般向这边疾驰而来。 为首一人身披银甲手持长枪,一袭大红的披风在身后飘扬如霞。 既然李延龄一行已经出现在视野里,苏赫巴兽自然不会继续狂奔示弱。是以虽然才带了二三十人,他还是命令队伍停下,等着对方靠近。 当看到李延龄身后最多不超过二十人之后,他唇角勾起讽刺的微笑,低下头附在朱赢耳边道:「看,很快你就成寡妇了。」 第三十九章 朱赢不语,也无表情。 苏赫巴兽伸手捏住她下颌,试图掰过她的脸。 朱赢一撇头,冷声道:「怎么?在他面前你需要用我来彰显优越感么?」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我需要优越感么?」苏赫巴兽一挥手,身后三十名骑兵抽出弯刀,策马迎了上去。 双方都杀气腾腾战意盎然,甫一交接便是血肉横飞。 朱赢绷着脸,看着李延龄在刀光剑影中奋勇厮杀,一柄长枪左刺右挡,悍勇异常。围着他厮杀的十余人非但没能伤到他,反有三四个人被他刺下了马。 「啧,果然是骁将,今日若不将他斩杀于此,我猋族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他的枪下。」苏赫巴兽眯了眯眼,忽然一把扯开朱赢的衣领,露出一只雪白剔透的小小肩膀,他低头就把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朱赢被俘这些日子,除了那次苏赫巴兽想要吻她被她挡回去之后,便再也未曾对她动手动脚。故而朱赢未曾提防他竟会这般无耻,疏于防范之下被他偷袭得逞,一时气恼万分,抬手就抓住他一把头发,狠狠一扯。 苏赫巴兽吃痛,心中大怒,狠狠一口咬下,鲜血顿时溢满他的齿间。 朱赢想甩他一巴掌,却因为背对着他,手又被他钳制住,不能得逞,挣扎间踹到马腹,胯下骏马便得得地向前方厮杀之处跑去。 苏赫巴兽忙伸手勒住缰绳,看着朱赢肩头被他咬出的那一圈齿痕,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上的血,赞道:「带劲,我倒有些后悔这些日子不曾碰你了,不如今夜就做你我的新婚夜好了,杀了李延龄,我也不算强占人妻。」 朱赢忍着痛恨恨地拢好衣襟,没有理他。因为她已然明白苏赫巴兽为何选择此时折辱她,他是为了刺激李延龄。 他成功了,李延龄已经突出了包围圈,正朝这边飞驰而来,他应该已经受伤了,银甲上都是斑斑血迹,若是旁人的血溅到他身上,不会有这般深重的颜色。 七八个猋族骑兵追着他过来,李延龄的部下想跟过来,却被剩余的猋族骑兵缠住。 李延龄长途奔袭,战马已经疲累不堪,不论耐力还是爆发力都不如猋族骑兵的战马,故而很快又被追上,只得回身再战。 他心系朱赢,急怒难当,虽是有伤在身,出手却更为骁勇狠辣,不多时便将那七八个人都刺于马下。 苏赫巴兽眸色暗了下来,要知这些骑兵可是他的贴身卫队,身手非比寻常。他看重他们,连伙食都与一般士兵加以区分,所以这次才没被枸杞麻翻。 结果,在李延龄手下就没有撑过五招的。 这个李延龄,非除不可。 朱赢感觉到身后男人蓦然紧绷起来的身子,心中暗暗着急,看着自战圈中浴血而来的李延龄,忍不住一阵眼热鼻酸,强忍着不让自己掉眼泪。 「你,滚下来!」及至近处,李延龄举枪,带血的枪尖指着苏赫巴兽的鼻尖道,满身的杀伐之气泰山一般的压过来。 苏赫巴兽双臂向前,将朱赢抱住,语带笑意,挑衅道:「美人当前,打打杀杀多没风度,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李延龄头也不回反手一枪,将后方一名脱出战圈欲赶来护驾的骑兵穿,挑在枪尖,狠狠摔到苏赫巴兽马前,怒斥:「滚下来!懦夫!」 苏赫巴兽低眸看着地上瞪大双眼捂着胸口,仍在抽搐咳血的手下,终是按捺不住胸中的战意,他一把抱起朱赢将她放下马去。 不管怎样,这个女人他还是要保住的。 朱赢下了马,他一扯缰绳,胯下骏马跳过地上的尸体冲着李延龄就过去了。 李延龄见朱赢下了马,心中再无顾忌,挺起一枪直刺苏赫巴兽,枪尖如毒蛇吐信,交睫间便已至苏赫巴兽咽喉。 苏赫巴兽身子一偏,闪过李延龄的攻击,一把抽出挂在马鞍上的长刀,两人交起手来。 朱赢一直很冷静,见两人鏖战不休,便慢慢走到那名死去的骑兵身边。 枸杞曾说猋族士兵的靴子里藏着匕首,她趁苏赫巴兽全心应战无暇注意她时,蹲下身子去那士兵的右脚靴子里摸了两把,果然被她摸出来一把匕首。 她悄悄将匕首藏在袖子里,抬眸一瞧,却吓出一身冷汗! 李延龄和苏赫巴兽斗至半酣险象环生,李延龄一枪横扫过来时,苏赫巴兽一刀劈了过去,竟然生生将李延龄的枪头斩断,刀势向下砍在了李延龄肩上! 李延龄没想到他的刀居然锋利至斯,当下一愣。 而此时苏赫巴兽只要刀锋一斜,就能将他的头砍下来。 「炸药!」朱赢疾喝! 李延龄猛的回过神来,回手用枪杆架开了苏赫巴兽的刀。 苏赫巴兽也没有乘胜追击,反正李延龄的枪已经没了枪头,左肩也受了重伤,他丝毫不惧,于是勒马回头,看向朱赢。 「炸药,我会做。」朱赢一边说一边向苏赫巴兽走去,「你放李延龄离开。」 苏赫巴兽勾起唇角:「不是说与他没有感情,为何现在又如此维护?」 「我让你放了他,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为了给我自己留一条后路。」她转而看向李延龄,男人半身浴血满面憔悴,这一路也不知是如何不眠不休星夜兼程地赶来救她的。 「李延龄,援兵顷刻就至,你救不了我了。我等过逃过,事到如今,天命难违。你我缘分已尽,你自回去吧。」朱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 「朱赢……」李延龄双目赤红,嗓音沙得几乎能磨出血来。 朱赢不再看他,兀自转过身向苏赫巴兽走去,站在马侧道:「抱我上马。」 苏赫巴兽得意地看李延龄一眼,回刀入鞘,探下身子双手托住朱赢双侧腋下,使力将她提起,就在此时,朱赢忽然出手,一刀扎中苏赫巴兽前胸。 苏赫巴兽蓦然吃痛,手一松,朱赢摔落在地,赶忙爬起向李延龄跑去。 与此同时,李延龄一枪过来,虽是没了枪尖,那枪杆却不偏不倚正好击在刀柄上,原本扎得不深的匕首顿时穿胸而过。 苏赫巴兽受此重创,当即跌下马去。 身后不远处传来猋族士兵的惊叫。 李延龄回身一看,自己带来的人已经尽数被灭,还剩两三个猋族骑兵正向这边飞驰而来。 他本想上前将苏赫巴兽杀死,见此情形知道逞强不得,当即抱了朱赢上马,调转马头向西面跑去。 那几名猋族士兵关切苏赫巴兽的伤势,竟未曾追他,跑到苏赫巴兽身边便急急滚下马来,查看他伤势。 苏赫巴兽长这么大还未曾吃过这样的亏,当下又恼又恨,一把推开扶他的士兵,用猋族语骂道:「不必管我,去把那个女人给我抓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回来!」 士兵们领命,又翻上马背去追李延龄和朱赢。 苏赫巴兽自己扶着马鞍站起来,充血的双目看向李延龄逃走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丝嗜血的微笑。 没有感情么?没有感情会选择技不如人身受重伤的李延龄而放弃他?口是心非的女人! 不过这样也好,若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放在身边倒还有些让人不能安心。重情重义有重情重义的好处,再抓到她,他就留下她腹中的孩子,有此筹码在手,不怕她不乖乖为他效力。 第四十章 李延龄发觉身后有人追击,便将朱赢放下马去,调转马头回身应战。 他肩膀上那刀被砍得极重,整个左臂都无法动弹,与两三个骁勇善战的猋族士兵交战,难免顾此失彼,待将三人都解决掉后,身上又不知多了几道刀伤,整个银甲上都鲜血淋漓。 他勉强下了马,朱赢早跑了过来。 他拉过一匹猋族士兵的马,欲抱朱赢上马。 「先包扎伤口。」朱赢道。 「没时间了,先离开此地再说。」李延龄道。 「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追兵了,苏赫巴兽的驻地离此有一段距离,援兵不会这么快就追来。」朱赢扶他坐下,去猋族士兵的马鞍上取了水壶给他,又去解猋族士兵的衣服,想割成布条给李延龄包扎伤口。 不料那名士兵没有死透,朱赢一动他,他又醒了过来,抬手便掐住了朱赢的脖子。 朱赢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挣扎。那士兵临死一击,自是用尽全力,朱赢又哪里挣得开?眼看要被他捏碎喉骨,一把长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朱赢咳得几乎要死过去,捂着脖子后退不迭。 李延龄松了刀柄,过去抱住受了惊吓的朱赢,连声道歉:「对不起,朱赢,对不起……」 闻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想起两人眼下处境,朱赢真想大哭一场,可此时分秒必争,又哪有时间去哭? 她推开李延龄,道:「我不碍事。」说着又去解那士兵身上的衣服。 李延龄见她忙碌,心中愧悔万分,过去帮着她把猋族士兵的衣服剥了下来,割成布条,褪下自己的银甲与中衣,让朱赢替自己包扎。 刚刚包好左肩上那道最深的伤口,两人耳畔忽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 李延龄细听动静,知来者至少有数百人,当即握刀在手,将朱赢一推道:「你速速找地方躲起来。」 是夜,骁骑营帐篷。 朱赢坐在李延龄身边,不停地换着他额上的湿帕子。 当时听到马蹄声时男人还一把推开她准备横刀挡关,结果看到来的是他骁骑营的兄弟后,居然向后就倒。到了夜间,便发起高烧来。 副将杨英在帐篷里焦急地徘徊,因来得急,虽带了军医,却未带足够的草药,将军伤这么重,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转身看到世子妃那始终沉凝不变的脸色时,他又稍稍安心了些。 「世子妃,您也累了,让属下来吧。」他过去欲接手。 「不用,你现在叫我去睡,我也睡不着。」朱赢顿了顿,抬眸看他,道:「我问你,将军为何带了区区二十人便深入新月平原?」 杨英惭愧道:「一开始属下并不知世子妃被劫,将军也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却也未曾明说,只说要回新城看望世子妃。属下当时还觉得奇怪,心想眼下的事还未了,将军怎么说走就走?结果将军走后不到半日,新城来人了,说是世子妃一直未归。属下们才猜到世子妃出事,于是追将军而来。」 「你们擅自离开驻地,是否已经有违军令?」朱赢问。 杨英颔首,道:「属下们顾不得了。」 朱赢心思:是谁通知的李延龄?莫非是苏赫巴兽? 想来也有可能,苏赫巴兽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若是此番不是有枸杞和凌霄带她逃出来,李延龄可能就直奔他的大本营去了,届时他焉有生还之理? 念至此不由又看向铺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妻子被劫不能不救,又不想麾下兵士因为自己一己之私而违反军令,于是只能只身前来,便是跟着他来的那二十人,恐怕也不是他自愿带的。 除了这条命,他什么都给不了她。来之时,他必定是这样想的。 这么傻的男人,还真是给不了她安全感,可她偏偏喜欢。 「杨副将,将军伤势沉重,待进了缅州,且得好生休养一番,你派个得力之人先去新城探一下消息。」朱赢道。 杨英领命,同时又迟疑地看了朱赢一眼,将军烧得面色煞白人事不知,连他都担心将军不知能不能熬过去,怎么世子妃倒似丝毫也不担心的样子? 朱赢又给李延龄换了一条帕子,道:「你下去休息吧,不必担心世子,他会熬过去的。」 杨英拱手,道:「世子妃也请早些休息,属下们就守在外面,世子妃不必担心。」 朱赢点点头,道:「我知晓了。」她原想写信,但料定他们长途奔袭也不会带着笔墨,只得暂且按下。 杨英出去之后,朱赢在李延龄身边躺了下来。 自怀孕以来,她虽是没什么不适,但身子到底容易感到疲累。 从前天夜里逃亡到现在,近二十四个时辰,她休息的时间加起来都不满三个时辰,早已疲乏不堪了。 只是担心李延龄,故而睡不着罢了。 没错,她担心李延龄,流了这么多血,这么多的伤口,万一感染,怎么办? 可她不能表现出来,甚至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他不测,也要将真相瞒住。如果连骁骑营都散了,她还剩什么?她的孩子,她的人生,还能得以保全?还能怎样东山再起? 是以,她希望李延龄能撑过去,可万一撑不过去,也要做好撑不过去的准备。 她拉起李延龄的手,轻轻搁在自己的小腹上,低声道:「李延龄,你知道么,你要做父亲了。」 「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撑过去啊。」 「撑过此番,今日之辱,我们一家三口,永不会再受!」 自语片刻,终是熬不得,她蜷在李延龄身边,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杨英在帐外唤她。 她撑起身子,问:「何事?」 杨英道:「抓住一人,他说是世子妃的旧识。」 「什么人?」 「他自称姓温名宇。」 「带他进来。」朱赢下了床,整理一下衣冠,稳稳地在床侧坐了。 不一会儿,杨英果然带了温宇进来,温宇见朱赢安然无恙,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一副累惨了模样。 朱赢让杨英给他倒水,温宇直接把水壶拿过去对着嘴灌。 「你从哪儿来?」待他灌饱了水,朱赢问。 温宇瞠目,道:「我累死累活地找了你这么久,到头来你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张口就问我从哪儿来?你至少也关心下我有没有吃饭好不好?」 朱赢道:「眼下是你在替父还人情债,不曾好好保护我害我被掳已是你的失职,我还要反过来感激你?嗯,我觉得应该和令尊好好探讨探讨这个问题。」 温宇道:「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搬出我爹来吓我?好歹也是一国公主,有点风度不行吗?」 「可以啊,你从哪儿来?」朱赢好整以暇。 温宇无奈,撇开水壶道:「新城。」 「新城如今什么情况?」朱赢问。 温宇冷笑,道:「什么情况?热闹得很。你外出不归,李延年再次失踪,整个新城都快翻过来了也没找着。李承锴要对你院里下人下手,穆王妃拦着不让,夫妻反目。李延寿再从中搅和搅和,最后李承锴把亲卫军都开进了王府,抓了你院中的尚嬷和鸢尾,严刑拷打,逼问李延年的下落。尚嬷没熬住,死了,鸢尾倒是熬住了,不过如果你再不回去,估计也熬不了多久了。」 第四十一章 尚嬷也死了?!鸢尾还在受苦……朱赢指甲嵌进掌心,胸口一阵热血翻腾,差点就支撑不住。 「你马上去弄副笔墨来,我要写信。」她撑着桌子,咬牙切齿道。 温宇还饿着肚子,眼看又要被差使,本想抱怨几句,但见朱赢那样,倒也抱怨不出口,认命地起身去了。 杨英倒是心善,塞了两块饼给他路上啃。 后半夜,温宇累死累活地从最近的小镇给她弄了笔墨纸砚回来。 「你赶紧去睡,天亮了就给我送信去。」朱赢道。 温宇哀鸣一声,直接往地上一倒,连去找床铺的时间都不愿浪费了。 朱赢自己磨了墨,摊开纸笔,第一封信写给康王李瑢恂。 「……康王吾兄……」 「……李承锴与猋族额萨王勾结,欲杀愚妹与世子……」 「……若听之任之,只恐崑州也将落入二贼之手,届时缅州与猋族沆瀣一气,便可与大旻划江而治矣……」 「……望王兄能说服父皇,就近调兵遣将,助愚妹与世子拨乱反正肃清敌患,届时缅州归顺大旻,亦是王兄之功……」 「……另,陶朱会掌柜赵翀真实身份乃猋族额萨王苏赫巴兽,此人在崑州经营多年,只恐崑州官员大多已被他收买或者身边安插有他的耳目,望王兄早作应对,以免双方尚未开战,崑州已是猋族囊中之物……」 「……琅琊王府亦有晋王耳目,愚妹派人八百里加急将此信送与王兄,是盼王兄能快人一步,如果不然,大功尽归晋王矣……」 「……早复为盼……」 「……朱赢……」 另一封是写给李惠宁的,这一封就简单多了,将李延龄的情况与自己已向大旻求助的事情与她一说,再告诉她沈孝平与赵翀素有来往,而赵翀就是猋族首领苏赫巴兽,让她早作准备。 她没指望李惠宁能劝服沈行初父子背叛李承锴投靠自己和李延龄。但有这封信在,至少也让他们有个忌惮。大旻如果真的打过来,缅州是输是赢还不一定,即便赢了,李延年失踪,李延龄被废,李延寿继位,得利的是猛龙军盛家,而非他威虎军沈家。 如此,到了迫不得已需要站队之时,沈行初至少会多一分顾虑,多一分顾虑,就多一分投靠李延龄的可能,毕竟李惠宁和李延龄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而朱赢与盛家不睦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写完两封信,朱赢疲惫不堪,便在桌上趴了一会儿。天亮后,将温宇叫醒,拜托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两份信分别送给李惠宁和李瑢恂。 杨英昨夜派兵士去最近的城镇买药,上午药便熬了起来。大夫过来给李延龄伤口上换了药,又重新包好,将熬好的药给他灌了进去。 下午申时左右,李延龄醒了。 朱赢熬到现在,精疲力尽,见李延龄终是挺过来了,当下绷着的那根弦一松,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两天之后,没多久便能进入缅州境内了。 李延龄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坐在马车上。 朱赢惊了一跳,道:「你身上有伤,怎能抱我?快些放我下来。」 李延龄不让她乱动,只道:「你躺在我腿上,我腿没受伤。」 「那也不成。」朱赢挣扎着要起来,又恐碰到他的伤口,投鼠忌器一时未能得逞。 李延龄轻轻按住她,低声道:「你就让我抱一会儿吧,差点就永远抱不到了。」 朱赢鼻子一酸,躺在他怀里不动。 李延龄右臂揽着她,目光锁定在她脸上,也不知是喜是忧,道:「大夫说你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朱赢眼角的泪控制不住地滑下来,道:「此番出来,便是为了要这个孩子。只不曾料到,会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李延龄忍着痛用左手轻轻拭干她的泪,道:「别哭,我答应你,这一路上你所受的苦与痛,我会一笔一笔为你讨回。」 李延龄和朱赢在缅州的边境小城硖州休养了几天。 朱赢了解苏赫巴兽的为人,又不知他那一刀伤势到底如何,反正伤在右胸死不了,于是天天担心他带兵打过来。 休息了几天后见李延龄似已无大碍,便又启程往骁骑营的驻地去。 「夫君,苏赫巴兽砍断你枪头的时候,我见你愣了一下,是否从未见过那样锋利的刀?」朱赢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与李延龄共乘一车赶路时,便问他。 李延龄浓眉微皱,点头道:「我这柄枪已是精钢铸造,寻常刀剑砍在上面连一点印子都不会留下,他的刀居然能将它砍断。若是猋族的锻刀技艺已经到了如斯精良的地步,这仗也不用打了,光是兵器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朱赢道:「依我看也未必,猋族士兵与你交手时弯刀也曾与你的长枪相接,不是也未曾将你的枪头砍断么。精良的锻刀工艺猋族肯定有,但要锻出苏赫巴兽手里那样的宝刀,必定也十分不易,否则的话他的贴身卫队早就全部配备了。所以,我们还有时间去想对策。」 李延龄想了想,忽看着朱赢问:「那日,你说什么炸……」他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两个字。 「炸药?」朱赢接口。 「对,那是什么?为什么你一说出口,他就好像很在意的样子?」李延龄问。 朱赢叹了口气,看着他道:「待到了地方,我慢慢讲给你听。」 然而一行还未回到骁骑营的驻地,就被骁骑营隔壁驻地的神武营给拦住了去路,说是奉李承锴的命令接李延龄和朱赢回新城。 李延龄与朱赢商量。 朱赢道:「要回去可以啊,除非他封你为大将军,再把猛龙军四个师分出两个来给你统领。」 李延龄:「……」 「否则回去做什么?等着他把我也绑起来严刑拷打,逼问李延年的去处么?夫君,你要知道,回到新城,你只能任其捏扁搓圆,在外面,你这五千多人的骁骑营,即便算不上一只能扑人的猛虎,总也算得一只能咬人的狗吧?我看他能满缅州地来追杀你。」朱赢道。 李延龄:「……,你这什么比喻?」 朱赢:「……,话糙理不糙。」 李延龄叹气道:「我想跟他好好谈一谈,你留在外面,若我有不测,让杨英送你回大旻。」 「你又来了!你觉着你这个爹是通情达理的人?」朱赢生气了,「送我回大旻做什么,让我琵琶别抱?让你的孩子管别人叫爹?」 李延龄被这话激得眉毛都竖了起来。 偏朱赢浑然不惧,道:「竖什么竖,你若死了,我不就得这样吗?」 李延龄瞪了她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感觉你越来越凶了。」李延龄下颌搁在她发顶道,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想起那些为了自己而无辜死去之人,朱赢心中酸楚,口中却道:「没听过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么?」 李延龄经了她提醒,伸手去摸她小腹。 朱赢怕痒,捉住他的手不让摸。 李延龄表情奇怪,似欢喜似纠结,道:「朱赢,其实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你会和罗氏一样,毕竟你不论年龄还是体格,都不如她。我真的怕。」李延龄握着她的手道。 「呸!乌鸦嘴,今天要是不喝三大壶水,我以后出事都怨你!」朱赢笑骂。 第四十二章 李延龄惊了一跳,真的喝了三大壶水才去找神武营的将军说话。 神武营的将军虽然觉得李延龄要求奇葩,但李延龄毕竟是世子,他也不敢按着李承锴的要求「不肯回来就把他绑回来」去执行,只得将李延龄的话原封不动地上报。 李延年已经失踪近一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李承锴急得像头疯狮,李延寿天天陪在身边安慰他。 这日,父子俩正商议若是李延龄反了该怎样应对,后院下人忽来报:「大爷,大奶奶要生了。」 李延寿闻言,本想说等生下来了再来报他,李承锴却道:「既如此,你先去吧。」 李延寿只得遵命回了辉先院。 刚走不久,神武营的人来了,将李延龄的要求上报了李承锴。 李承锴冷笑着捏皱了那一团信纸,扬声道:「来人,传盛将军过府一叙。」 王府地牢,穆王妃匆匆来到关着鸢尾的那间刑室前,对狱卒道:「开门。」 「可是,王爷吩咐……」 狱卒话还没说完,穆王妃早一巴掌扇了过去,怒目灿灿地骂道:「世子还没死呢,你们这帮趋炎附势的蝼蚁就敢目中无人?」 狱卒捂着嘴巴子噗通跪下了,磕头道:「王妃,王爷之命,小的们不敢有违啊!」 「好,你现在就去报他,说我要把人带走!」穆王妃道。 狱卒得令,飞一般跑了。 王妃回身,对侍卫道:「把锁劈开。」 侍卫正待上前,身后忽传来一声娇斥:「且慢!」 穆王妃回身一看,原是文静姝。 穆王妃见她身后带着十来个侍卫,冷笑道:「如今,连你也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文静姝向她行了一礼,起身时泪光盈盈,道:「静姝不敢,只不过,二爷失踪日久未有着落,牢中嫌犯尚未招供之前,王妃切不可将她带走。」 「一个两个都疯魔了不成?哪个看到是崇善院的人绑了李延年?」穆王妃转身冲侍卫喝道:「开门!」 「姨母!」文静姝猛然扑了过来,似欲阻拦,穆王妃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扑得后退两步,小腹间忽而一凉。 穆王妃不可置信地看着文静姝。 文静姝带来的侍卫已经开始扑杀穆王妃带来的侍卫和仆从。 文静姝流着眼泪,眼底却是一片冷硬,看着穆王妃边哭边道:「姨母,您为何要帮着朱赢,那个大旻公主?我是您的亲外甥女啊,她抢了我的丈夫,抢了您的儿子,您为何还要帮着她?向着她?」 穆王妃鼓足力气一把推开她,道:「我愿意向着谁就向着谁,用得着向你交代?」她低头看了看小腹上的匕首,终于受痛不过,后退两步坐倒在地,倚着牢门看着文静姝笑,断断续续道:「不过我今天,总算知道,为什么延龄不喜欢,你,而喜欢朱赢。因为你,的确配不上他……」说到此处,她眉头痛苦地皱起,头歪向一边,闭上了眼睛。 「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他!呵……」文静姝似被一箭穿心,痛至麻木,看着穆王妃唇角蜿蜒的血痕冷笑道:「姨母,您先走一步,很快,表哥和表嫂,都会来找您的。」 她拭了拭眼泪,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着血,忙又蹲下身子在穆王妃的裙摆上擦拭干净,见穆王妃带来的八名丫鬟婆子和四名侍卫都已身死,她带着人转身往牢外走。 刚出牢门迎面撞见李惠宁,文静姝悚然一惊。 李惠宁是得了朱赢的信,经朱赢提醒,唯恐李承锴真的要对李延龄动手时,会拿穆王妃做筹码要挟李延龄,故而回来想以带穆王妃外出散心的借口,将她先带离王府的。 去敦睦院下人说王妃去王府地牢了,她才一路找过来。 见文静姝从地牢出来,双目红肿神色慌张,身后侍卫身上更是有搏斗痕迹,李惠宁心中生疑,道:「二嫂,发生何事?我娘呢?」 文静姝不动声色地整理好情绪,哭道:「王妃叫盛府的奸细给杀了!」 李惠宁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就在方才,在地牢里……」 文静姝话还没说完,李惠宁早提着裙摆奔了进去。 文静姝敛了悲声,遣散了一部分侍卫,只带了六名侍卫往前院行去,想将此事禀报给李承锴。 走不多远便见一名李惠宁的丫鬟急匆匆向前院跑,文静姝心中一疑,只当是回沈府报信的,也未在意。 李承锴本来正与盛默全议事,听闻穆王妃被杀,也是吃了一惊,忙将文静姝召进堂内细问当时情形。 「方才媳妇在院中哄孩儿睡觉,忽姨母身边的齐嬷来报,说是关于二爷失踪一事,姨母已查得蛛丝马迹,似与盛府有关,约我半个时辰后一起来找王爷向王爷禀明此事。媳妇心里牵挂二爷,片刻等不得,就先去了敦睦院找姨母,却被告知姨母去了王府地牢。媳妇心中不知为何不安,就带了几名侍卫去地牢找姨母,却正遇见姨母被她所带的侍卫杀害……」说到此处,文静姝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媳妇带去的侍卫杀了那几个作乱的侍卫,却还是未能救得姨母。」 李承锴再怎么不待见穆王妃,那毕竟也是缅州的王妃,李延龄的生母,突然横死,也不能不闻不问。当下顾不得其他,往王府地牢去看穆王妃的尸首。 到了地牢却被告知,穆王妃已经被李惠宁带回敦睦院去了,于是一行又来到敦睦院萱宁居。 李惠宁正在堂屋双手交握焦急徘徊,见李承锴来了,忙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李承锴见屋里丫鬟来来去去一片忙乱,蹙着眉问李惠宁。 李惠宁道:「娘地牢遇刺,所幸没伤到要害,尚有一口气在,我让丫鬟宣了府里的大夫来,正在里头施救呢。」 刚要踏进门来的文静姝骤然闻听此言,惊得一个倒仰,差点没跌倒,亏得身边丫头一把扶稳了她。 李惠宁看了她一眼,眸中恨意一闪而过,却是只字未说。 虽同是贵女,但她李惠宁与盛歆培之流不同,不同就在于,她有脑子,她懂得审时度势。 眼下形势明显于己方不利。 父亲听了李延寿谗言,一心认定是朱赢绑了李延年,故而欲对李延龄和朱赢动手。盛家的猛龙军自是乐见其成的,沈家的威虎军至今立场不明,但看她公爹沈行初的态度,大约不会轻易背叛她爹李承锴。而文家,则主导着文官言论。 所以现在情况于她而言,就如朱赢信中所说,自保为上,即便要有所行动,主战场也在沈府而不在王府。 至于文静姝,只要李延龄一日不死,她李惠宁一日还在,这杀母之仇,还怕没有机会向她讨还么? 她且不拆穿她,看她还能演出何等大戏! 如是想着,李惠宁便强行压下胸口那股郁结之气,若无其事地请众人进屋坐下,吩咐丫鬟上茶。 文静姝简直如坐针毡。为了促成今日之事,娘家一早安排了与盛府有渊源之人去穆王妃身边当差,后李延年突然失踪,一个月了尚未找到,母亲说八成已遭不测。为了她和孩子的将来,不惜一切也要挑起李延寿与李延龄之间的恶战,如此,她和李延年的儿子才有可能坐收渔利登上王位。 第四十三章 本来是让穆王妃身边的暗桩行刺杀之举的,可那人胆小,死活不肯。旁人的话一般又近不了穆王妃的身。无奈之下,文静姝自己伪造了朱赢的信件,诱穆王妃去地牢营救鸢尾,自己亲自动手。 穆王妃虽是她的姨母,但为了儿子,那一刀她真的是不遗余力的,而且当时穆王妃明明就在她面前头一歪死去了,怎会没死呢? 莫不是李惠宁察觉端倪又苦无证据,所以用此事来诈她,看她反应? 心中冒出这个念头时,文静姝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忙低垂眼眸,一边捧过茶盏喝茶压惊,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李惠宁。 李惠宁却根本没有注意她,只频频向内室张望,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文静姝心思:看她模样倒不似作伪,莫非穆王妃真没死?怎有可能?这可如何是好? 心慌了一刻,又想:就算没死也不一定救得活,且静观其变好了。 如此,足等了有近半个时辰,里间三位大夫才拭着汗出来。穆王妃暂时救过来了,但因为伤势过重,还需观察一到两天,若是情况不恶化,才算真正无碍。 闻听此言,文静姝的手都抖了起来,差点摔了被她捧在手中的茶盏,匆忙放回桌上时又弄得一阵杯盖乱响。 一抬眸见众人皆看着她,她强笑道:「方才真是把我吓坏了,所幸姨母无碍。王爷,大嫂正在生产,弟妹又不在府,照顾姨母之事静姝责无旁贷,不如这两天就让静姝来看顾姨母吧。」 「二嫂亦有孩子需要看顾,二哥又不在家,怎可劳动二嫂?爹,左右这几日我府中无事,就让我在这儿照顾娘吧。」李惠宁对李承锴道。 李承锴略思虑了一下,点头道:「也好。」 事已至此,文静姝即便心中如油煎一般,也无可奈何了。 送走了李承锴文静姝等人,李惠宁转身便吩咐丫鬟:「大夫开出来的所有药材都去沈府拿,药炉也搬到萱宁居来,我要看着熬药。」 与此同时,骁骑营营地的将帐内,李延龄一双长眸木呆呆地看着朱赢,半晌也不动一下。 朱赢抿唇一笑,问:「怎么?吓坏了?」 李延龄回过神来,摸摸自己的脸颊,又伸手摸了摸朱赢的脸颊,做梦一般道:「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啊,你怎么能梦见另一个世界,还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呢?」 朱赢睁眼说瞎话:「我也不知,梦里并不知那是梦,只觉处处皆是真实,醒来才知不过南柯一梦。然而梦里很多人事物,我却还都记着。」 「所以那什么炸药,也是梦里那个世界的?」李延龄问。 朱赢点点头。 李延龄一脸的不可思议:「为何……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朱赢内心汗了一下,表面却将脸一撇,道:「你爱信不信。」 李延龄伸手捏着她小小的下巴转过她的脸,一本正经地问:「在梦里那个世界,你嫁人了么?」 何止嫁了?娃都六岁了好吧? 这厮,莫非连那辈子的醋也要吃? 「没嫁,刚刚及笄,就醒了。」朱赢道。 「然后呢?」 「然后就被父皇指给你了啊。」 李延龄:「……」他不是很想回忆和朱赢刚成亲那会儿的事,主要是每次回忆都想抽自己两巴掌。 「不是,如果这个世界是你梦到的,那为何苏赫巴兽会知道你梦里的这个世界所特有的东西?」李延龄终于发现了他一直觉得奇怪之处。 朱赢眼睛眨都不眨,道:「因为他母亲梦到过跟我梦中一样的世界,并且将那个世界的点点滴滴都说给他听了。」 李延龄:「……」 过了一会儿,他一声不吭起身往帐外走。 「喂,你去哪儿?」朱赢问。 「我想静静。」李延龄道。 朱赢:「……」说好的交底,怎么就交成这样了?可若是实话实说,说她是穿越的?他能信?就算信了,按他方才的走向,还不得把她上辈子的恩怨情仇都扒出来? 还是做梦好,做梦省事。 只不过话说回来,手枪是绝对造不出来的,炸药,或许可以试试,毕竟只是那几种化学成分的混合物罢了。 朱赢沉思一回,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想喊凌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过去大半个月了,到底还是不能适应。 相伴了十多年的人,骤然离开,又岂是半个月就能遗忘的? 回顾一室冷寂,眸中忍不住泛起泪光。 也不知康王到底上不上她这条船?想起负伤前行的枸杞,想起断崖底下的凌霄,想起再也不能相见的尚嬷以及不知死活的鸢尾,她真的一刻都不想等下去了。 可她此刻却只能等。 缅州,若有一天真的能将你纳入囊中,那你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只是缅州。 即便她朱赢做不到,李延龄做不到,一代代用心经营下去,也总有一天能做到。 朱赢伤怀一阵,正打算做点旁的事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忽李延龄面色铁青地掀帘进来,直奔他挂着战甲的架子去了。 「夫君,你做什么?」朱赢问。 「我娘被杀了。」李延龄面无表情地脱下外袍,开始穿战甲。 朱赢愣了一下,扯住他问:「哪来的消息?到底怎么回事?」 「我外祖家的人来说的,就在五天前,在王府地牢,她被盛府安插在她身边的暗桩给杀了。」李延龄眸底泛起血丝。 朱赢不明事实,见他又是一副要去拼命的模样,心里顿时一团乱麻,但理智告诉她决不能让他这个时候去找猛龙军拼命。 她按住他的手,道:「夫君,你先冷静,别激动……」 「我没法冷静……」李延龄忽的甩开朱赢,谁知情绪失控之下用力过猛,朱赢被他甩得向一旁跌去。 李延龄见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抢上一步一把抱住她,动作太大扯到了左肩上的伤口,浓眉几不可见地一皱,却还是心急火燎地问朱赢:「你没事吧,对不住,我一时情急失手了。」 朱赢站稳身子,摇摇头道:「无碍,不过你既然知道一时情急会失手,为何还要这般?」 李延龄暗了眸光,道:「虽这二十余年来我与她关系并不亲近,但我毕竟是她所生。我能接受她老死病死,独不能接受她被人害死。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朱赢道:「如今我们并不能确定这消息是否属实,但眼下双方胶着,谁先开战,谁落下风,这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你先稍安勿躁,派人回新城打探一下消息再说。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便要报仇,也不急于这几天不是?」 李延龄蹙眉道:「是我外祖家的人亲自来通知我此事,安能有假?」 朱赢抚了抚他的脸,又好气又好笑,道:「傻夫君,如我设计要引你入彀,自然也要派你信得过的人来骗你。你听我的,先派人回新城打探一下消息,再做定夺,可好?」 自李延年失踪后,新城便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故而要派人回去打探消息,人选方面也得慎之又慎,否则便是白白送死。 第四十四章 朱赢和李延龄正商量此事时,温宇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三七。 「公主。」三七一见朱赢,便扑到她腿边哭得涕泗横流。 朱赢见他瘦骨嶙峋的,也不觉惊诧,毕竟尚嬷死了,鸢尾被抓,他这个在外面为她独挑大梁的自然也不可能幸免于难。如今能活着出现在她面前,估计还是因为比旁人机灵的缘故。 三七哭得凄惨,朱赢本来还想绷着,后来实在绷不住,也掉了眼泪。 李延龄念及她有孕在身,唯恐太过悲恸于身体不利,便好生劝慰了一番。 三七闻听朱赢有了身孕,也不敢引她哭了,强行止住眼泪将她走后新城发生之事讲给她听。 朱赢此番出来找李延龄,本打算连来连去一个月,最多不超过四十天便回去的。 四十天后,她没有回去,三七只当她与李延龄久未见面,难分难舍而已,于是还是照常往崇善院送了账本。 就是这次去送账本,尚嬷悄悄告诉他朱赢已经失踪,并交给他一张纸,让他速速逃离新城,找个妥善之地藏身。将来若是见着朱赢,再将这张纸交予朱赢。 三七察觉不妙,劝尚嬷带上郑嬷和鸢尾一同随他出去暂避,尚嬷却说她不能走,郑嬷和鸢尾也不会走,只让他速速离开。说给他的那张纸事关重大,一定要转交给朱赢。 三七见她这般说,无法推脱,只得依她之言,将三个布厂的工作全部停顿,发了工人两个月的工钱,自己连夜坐船去了漕帮。 其后不久就听闻李延年失踪,尚嬷与鸢尾被抓,满庭芳千金笑与商会都被王府接手之事,只朱赢一直杳无消息。 三七身在漕帮,心中却还挂念新城诸人,睡不安寝食不下咽。 漕帮不在缅州境内,却也受这番风波连累,旗下不少船只因怕累及家人而脱出漕帮。陈鸦倒是个讲义气的,听说朱赢失踪就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后来朱赢被赵翀所掳的消息也是他打听到的。 温宇与陈鸦是旧识,此番温宇去隆安送信坐的漕帮的船,回来时便将三七一起带来见朱赢了。 朱赢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未言语,只默默打开了尚嬷让三七转交的那张纸。 纸上只一条线,从下面中间径直划向右上角,然后戛然而止。线条四分之三处划了一条横线,横线上写了个二字。 这张纸,落到任何人手里,都不可能懂它其中的含义,可朱赢却在入目的瞬间,便泪如雨下。 她手下这么多人,尚嬷始终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不同就不同在,她够聪明,也够狠毒。 就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尚嬷曾与她说,若是将来形势生变,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王府。李承锴只要派兵将崇善院一围,朱赢便是有千般巧计,也插翅难飞。 朱赢深觉有理,然则上天定然是无门的,入地,或许还能有路。当时她与尚嬷就曾计划以崇善院为起点向辉先院和启贤院挖地道,若是哪天李承锴决定对朱赢动手,她们也能迅速地金蝉脱壳,并趁其不备抓住李延年和李延寿用以自保。 还记得当时尚嬷在纸上画了崇善、启贤和辉先三个院落的布局图,崇善在下面正中,左上是启贤,右上是辉先。她们甚至讨论过地道的起点和终点分别选择在何处比较妥当。 后来因为诸事繁杂,此事便一度被搁下了。 尚嬷让三七转交这样一张纸,上划的长线,应该是说,通往辉先院的地道她已经打通了。四分之三处的横线,如她没有理解错误,应该指代的是辉先院的院墙。而那个二字,则是二爷李延年。 李延年在辉先院的院墙之内。 若是李延年还活着,他自然不可能乖乖地在辉先院呆一个多月,也不可能不被旁人发现。 唯一的解释便是:尚嬷派人杀了李延年,并通过那条地道,把李延年埋在了辉先院的院墙之内。 此事从始至终都在王府内进行,而李延年定然不曾想过,会有人敢在王府里杀他,故而只要计划周详,做到这一点并非没有可能。 尚嬷定是通过触手先人一步得知朱赢被掳,以她的头脑,自然想得到这是李延年李延寿等人攻击李延龄的最好机会,于是当机立断,杀了李延年嫁祸李延寿。 她不能走,因为一走,李延年失踪之事,她和朱赢便都洗不去嫌疑。 她知道李延年就在辉先院内,但此事旁人可说,独崇善院的人不能说,所以打死也不开口。 她宁愿豁出自己与鸢尾甚至崇善院其他所有人的命,也要为朱赢留一线反攻的机会。 但她同时也知道朱赢心软,未必赞同她这种做法,所以除了这张纸,再未有只言片语留给朱赢。 这就是她的狠,她的毒。 可事到如今,她朱赢难道还有其他选择么? 李延龄在一旁见朱赢看了那几条线便又哭了,好生不解,正欲问她,朱赢却拭了拭眼泪,对李延龄道:「夫君,我们回新城吧。」 李延龄一怔:「现在?」 朱赢点头:「对,现在。」 三天后,正坐在穆王妃床前陪穆王妃说话的李惠宁收到了朱赢的一封信。 穆王妃虽是捡了条命回来,却还是很虚弱,听说是朱赢的信,想起自己的遭遇,当即提醒李惠宁:「小心分辨真假。」 李惠宁安慰她道:「放心,是真的。三弟和弟妹要回来了。」 穆王妃眸子一亮,随即又着急起来,道:「朱赢出去忘带脑子了么?此时回来与自投罗网何异?」 李惠宁见穆王妃都这样了还不忘损朱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所以在他们回来之前,我要先去替他们办一件事。」 「什么事?」穆王妃问。 李惠宁笑道:「您别担心,就是去探望一下大嫂罢了。自大嫂诞下千金,我还不曾去探望过呢。」 嘱咐穆王妃好生休息之后,李惠宁回了沈府一趟,备了些礼物,又从沈孝平的狗舍里牵了条大狗。回到王府,便直奔辉先院去看望盛歆培。 为了给盛歆培诞下的嫡子腾位置,李延寿甚至不惜加害自己与孟氏的嫡长子。如今李褀念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盛歆培十月怀胎,却又给他生下个女儿来,他心中自是不高兴。 想着李延年失踪了这么久,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如今父亲也已深信是朱赢从中搞鬼,与李延龄夫妇势不两立。李延寿自觉自己的地位已经雷打不动,便懒得应付盛歆培,见生了个女儿,抱都未曾抱一下就又往前院陪着李承锴去了。 盛夫人来看盛歆培时,盛歆培气得直哭。 「如今李延年不见了,王爷又铁了心要找李延龄和朱赢讨要说法。这还没成事呢,他便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将来要是真让他登上王位,这府里还能有我容身之地么?」盛歆培一边哭一边对盛夫人倒苦水。 盛夫人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道:「别哭,这月子里的女人老是哭的话,年纪大一点眼睛可就看不见了。你也先别动气,好好养好身子,抓紧生个嫡子下来要紧。怕什么大爷登位后府里没有你的位置,你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没你的位置能有谁的位置?退一万步来说,」说到这一句,盛夫人停下来四顾一番,见都是心腹,便继续压低了声音道:「等你有了嫡子,王爷一旦归西,我们还需要什么大爷?」 第四十五章 盛歆培惊了一跳,连哭都忘了,嗫嚅道:「若是这样,我岂不成了寡妇?」 盛夫人嗔怪地睨她一眼,道:「有权有势的寡妇,不比无权无势的王妃好?你看看你婆母,身为缅州的王妃,也不过是被自己外甥女杀着嫁祸旁人的工具罢了,何其可悲!」 盛歆培瞠圆了双眸,惊道:「什么?穆王妃是文静姝杀的?」 盛夫人冷笑道:「李延年突然失踪,这么久还未找到,八成已经死了。这一点你我明白,王爷明白,他文家能不明白?文家这是急了眼,想借此事挑起我们盛家与李延龄之间的争端,待我们杀得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文静姝这个歹毒的小贱人,待王爷和你爹收拾了李延龄夫妇,再慢慢收拾她不迟。」 母女俩正说着话呢,丫鬟来报说李惠宁来了。 盛夫人和盛歆培互看一眼,盛歆培道:「她这个时候怎会过来?不会对我们不利吧?」 盛夫人道:「她与李延龄虽然一母同胞,但毕竟是个出嫁女。眼看自己弟弟靠不住了,投向我们也是有可能的。让她进来探探口风便知了。」 当下便使人请李惠宁进屋来。 李惠宁笑如春风般进了屋,与盛夫人和盛歆培都打了招呼,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女娃娃,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最后才坐在床前的锦墩上对盛歆培道:「大嫂,前几日便知你生了。只是,唉,我娘突然遭遇那事,我急着在床前伺候,分身乏术,故而未能一早就来看你,你可别见怪。」 盛歆培假笑道:「哪能呢,自然是王妃的身子要紧。好在上天保佑,王妃无碍,未让那奸人得逞。也不知这奸人是谁,这般大胆,连王妃都敢刺杀。」 李惠宁眸中闪过冷色,道:「管她是谁,待我弟延龄回来,自有她的好果子吃!」 盛夫人和盛歆培齐齐一愣,又同声问道: 「三弟要回来了?」 「世子要回来了?」 李惠宁见她母女异口同声地问完,表情尴尬,忍不住失笑道:「正是,我已收到他们的来信,我爹应该也知晓了。」 盛夫人清了清嗓子,正想说话,冷不防外面冲进来一名侍女,着急忙慌道:「大奶奶,盛夫人,不好了!」 盛歆培怫然不悦:「什么话不能把舌头捋直了再说,什么不好?」 侍女急道:「真不好了!二姑奶奶带来的那条狗,从咱们院墙下把二爷给刨出来了!」 就在盛夫人与盛歆培因为这个突来的消息而错愕不已时,李承锴那边也已经得了下人汇报。 听说李延年被从辉先院的墙根下刨了出来,李延寿只觉晴天一道霹雳,不偏不倚正落在他头顶,一下就给他劈傻了。 李承锴却是不管不顾拔腿就往辉先院奔去。 到了辉先院,早有侍卫在院门处候着,见李承锴来了,便带他往事发处——辉先院西北角上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僻院墙下。 院里仆役自然早被赶开,只李惠宁与盛夫人两人为了确认事实过来看了一眼,面色都不太好地站得远远的。 李承锴老远就认出了那身衣裳,正是李延年失踪那天穿的,那天晨间他们父子俩还一起用了早膳。 一瞬间心似被什么攥住了一般,紧紧缩成一团,他脚步虚浮地走过去,看了个仔细。 虽然失踪了近两个月,却还没有腐烂到面目不辨的程度,那躺在土坑旁边,肌肉溃烂散发恶臭的,不是他心爱的儿子李延年,又能是谁? 李承锴心中似被尖刀搅过,剧痛之下脑中一阵晕眩,踉跄几步,扶住了一棵树。 「爹!」李延寿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听到这声「爹」,李承锴倒是回过神来,抬手一把揪住李延寿的衣襟,双目血红青筋迭起,咬牙切齿地盯着他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他为什么会这样,你说,你说!」 李延寿欲哭无泪,道:「我、我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难不成是他自己跑进来死在这儿,自己把自己给埋了?还是说有人把他抬进来埋这儿了,你院里没一个人看到,都是死的不成?难怪我翻遍了整座新城,翻遍了整个崇善院都找不到他,我又如何想得到你是如此豺狼心性心肠歹毒?杀了老二嫁祸老三,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我王位称雄缅州,二十余年来客居隆安的苦恨委屈,便都得到补偿了是么?」同胞兄弟相残,死的还是他最喜欢的那个,李承锴简直肝肠寸断。 「不是,不是这样的父亲。延年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又怎下得了手去杀他?定是有人陷害我!」李延寿分辨道。 李承锴略带讽刺地看着他冷笑。 这一笑把李延寿的心都笑凉了。 正如朱赢当初所言,李延寿暗害李褀念,李承锴作为王府之主,又怎会丝毫不知情?那时李承锴的默许让他有多肆无忌惮,如今李承锴的冷笑便让他有多无地自容。 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加害的人,杀害个把亲兄弟,又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延寿知道若是不能第一时间将自己摘清,待李延龄朱赢回来,形势只会更糟糕,偏此时此刻他脑中一片混乱,丝毫也理不出头绪,欲为自己辩解,都不知从何说起。 而李承锴也完全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唤侍卫将李延寿押下去。 「父亲,您听我说,此事定然有人从中设计,二弟真不是我杀的……」李延寿惊慌地叫嚷着被侍卫给拖走了。 李承锴站在那里看着李延年的尸体,一瞬间只觉万念俱灰身心俱疲。他为了守住祖上传下来的这片基业,一直在忍辱负重,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心爱的女人没能保全,心爱的儿子没能护住,这一生到这一刻,竟如白活了一般。 缅州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一片土地而已,当初就不该为了怕与大旻开战而任由李延寿被带去隆安,如非这样,孙王妃也许就不会早逝,也不会有穆王妃和李延龄。纵然缅州主权沦丧,他们一家四口做个富贵闲人的机会总还是有的,岂不胜过如今孤家寡人很多? 一步错步步错,到今天这一步,委实只能怪他懦弱无能咎由自取,只恨世上从无人能重来一遭。 十天后,李延龄一行来到了新城附近的官道上。 朱赢轻轻掀开马车窗帘,看着路旁一片野花遍地绿意盎然的初夏风光,想起这两个月的遭遇,一股物是人非的怆然由心而生。 她也发现了,自从怀孕后自己的情绪似乎格外容易波动,当下深吸了几口气压下那股泪意,努力向远处看去。 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朱赢等了片刻,不见有动静,便敲了敲车门,问外面的三七:「怎么停下了?发生何事?」 三七道:「前面好像有百姓挡道,世子爷正在交涉,我去看看。」 经历了苏赫巴兽之事,朱赢对有人挡道这件事格外敏感,忙叮嘱他道:「提醒世子小心些。」 第四十六章 三七答应着,一溜烟跑到队伍最前面,只见道上站着一百多个百姓,有的担着菜有的提着鸡鸭,挎着鸡蛋果子的更是不计其数。其中有个长者正跟李延龄道:「……小民们都是附近村落的百姓,深受世子妃娘娘的恩惠,听闻她要回来,小民们已经在这道上等了三天了,请世子爷莫怪,得知世子妃娘娘安然无恙,小民们便放心了。这些都是小民们对世子妃娘娘的一点心意,还请世子爷收下,代小民们转交给世子妃娘娘。」 李延龄见这些百姓如此爱戴朱赢,心中甚觉欣慰,便破例让三七去扶朱赢出来露了个面。 百姓们见了朱赢,更是欢心沸腾,以至于朱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拒绝不了他们的好意,差点让他们把鸡蛋篮子都挂到手臂上,最后还是李延龄一句「王府有规矩,不能贪墨百姓物件,否则府规处置」,百姓们才不敢强塞,朱赢得以逃过一劫。 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了,谁知不过是个开始而已,后面路上又陆续遇到几波翘首以盼的百姓。李延龄有了经验,不再让朱赢下车,只让她在马车上与众人打招呼,如此一路且迎且送地到了新城,发现城里百姓更是热情高涨夹道欢迎,花儿果儿的掷了朱赢一车,有几个甚至砸到了朱赢。兵士们怎么挡也挡不住,后来见百姓们实无恶意,便也没有强行驱散。 朱赢热泪盈眶,这两年她一直默默经营自己的生意,便是做善事也不过吩咐底下人一声,拨点银钱出去而已,从来也没有亲力亲为。想不到这些百姓如此感念她的区区善心,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新城的暖意,感受到新城真的成了她的家,远行归来,有人欢迎她回家。 相较之下,反倒是琅琊王府反应冷淡,这也难怪,府中正在治丧。 李延龄夫妇到了王府便先去拜见李承锴。 李延年之死于李承锴而言不啻为会心一击,以至于如此重创之下,短短几天时间内,他便熬白了大半头发。 如今看到英气勃勃精力旺盛的李延龄,想起孙王妃所出的那两个儿子,一个在棺里一个在地牢里,他心中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让两人回去休息。 李延龄与朱赢回到崇善院,院里下人又是一阵激动,郑嬷简书等人围着朱赢抹了好一会儿眼泪。 自李延年尸首被发现,鸢尾便被放了回来,虽是还有一口气在,却也折磨得不成人形了,王府大夫救治了几天,才算捡回一条命。 朱赢掐着手心忍住一口气,只等时机成熟秋后算账。 夫妻俩洗净风尘换好衣服,又同去敦睦院看望穆王妃。 在路上收到李惠宁的书信,得知穆王妃没死后,李延龄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也想明白了。即便穆王妃有千般不好,也总归是他的娘,死了就再也没有的。与其失去之后悔恨难过,还不如活着时好好对待,不图别的,只求自己心安。 穆王妃修养了二十余天,早就能下床了。这天听下人说李延龄和朱赢回来了,王爷也并未为难他们,她心中也着实松了口气。 本以为最早也得晚饭后才能见着李延龄和朱赢,所以当饭菜刚刚摆上桌面,侍女却来报说世子夫妇求见时,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回过神,她强自按下心中那股欣喜之意,理了理衣襟,又扶了扶钗环,确定仪容整齐后,才从餐桌边起身,转而坐到外间的高背大椅上,摆出一副沉稳威严的模样,吩咐左右道:「去叫他们进来。」 结果那两个人只用了六个字就让她这修炼了几十年的面冷心热破了功。 这两人进来,并未像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李延龄一边跨过门槛一边喊了声:「娘。」 朱赢跨过门槛站在李延龄身边,看着她微微笑,道:「我们回来了。」 穆王妃一早准备好的说辞瞬间不知飞到哪个爪哇国去了,她眼中泛起泪花,唇角却勾起微笑,自然而然地回了句:「吃饭了么?」 听闻是文静姝刺杀的穆王妃,李延龄还有片刻的惊诧。 朱赢倒是挺能理解的。一个女人,有了儿子,丈夫却不见了。大伯野心勃勃,小叔占着名分,如果不设法灭了这两人,她们母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就靠着李承锴么?李承锴又不能护她们一辈子。 但是文静姝亲自动手,恐怕多少有点迁怒的成分在里面,因嫉恨她朱赢,故而迁怒开始靠向她的穆王妃。 穆王妃虽说挨了一刀,却寻回了缺位已久的母子亲情,也算因祸得福。 李延龄怒不可遏,当下就要去找文家算账,然李延年死了,文静姝算是遗孀,此刻去找人家算账未免有欺负孤寡的嫌疑,于是朱赢拦住了他。 文家不足为虑,要紧的还是盛家。 李延年虽然从李延寿的院子里被刨了出来,但并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是李延寿杀了李延年,当然他也无法证明不是自己杀了李延年就是了。 此种情况下,就看李承锴心里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朱赢旁的不担心,就担心李承锴破罐破摔,将他与孙王妃及两个儿子的悲剧都怪到当初大旻将李延寿摄去隆安这件事上去。若是如此,她与李延龄的处境可大大不妙。 如今,正是需要触手发挥作用的时候,可触手组织的两位首脑——尚嬷和凌霄,却都已身死。尚嬷留下的遗物她都已看过,以尚嬷的缜密和细心,自然不会将关键之物放在旁人能轻易找到之处,否则,早就被李承锴的人给搜了去。 现在的问题是,李承锴的人是没找到,可她也找不到。 这日,朱赢正在房里对着尚嬷那张轮椅伤感,简书来报,说是给尚嬷推轮椅的丫头海儿求见。 朱赢对这丫头印象不深,只记得貌似是个聋哑之人,是尚嬷从隆安带回来的。 她素日里唯一的活计便是给尚嬷推轮椅,如今尚嬷不在了,合该给她重新安排活计才是。 如是想着,便让简书叫她进来。 海儿进来,向朱赢行了一礼,开口道:「海儿拜见公主。」 朱赢本没打算听她说话,她这蓦然开口,倒把朱赢惊了一跳,失声道:「你……会说话?」随即想到,她之所以如此,必是按尚嬷吩咐行事。 果然,海儿眸中泛起泪光,道:「入王府之前,嬷嬷就告诫奴婢,说在这个地方,听不见,不说话的人最安全,所以奴婢才乔装聋哑。后来嬷嬷出事,奴婢作为她的身边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逃过一劫。」 朱赢点头,道:「原是如此。尚嬷,是否有话让你转告于我。」 海儿道:「正是,还请公主屏退左右。」 房中丫鬟都出去后,海儿引朱赢来到书桌边,给她磨了一砚墨,然后对她道:「公主,奴婢字丑,还请您亲自执笔,将嬷嬷留给您的这份名单,抄下来吧。」 一共五百一十三人,每个人在什么人身边做事,家中什么情况,如何加入触手组织,如何与他们联系,海儿一字不漏地给朱赢背了出来。 朱赢写了厚厚一沓纸,待海儿说完,她手腕子都写酸了。 第四十七章 放下笔,两人一时无言。 如此关键的一份资料,在不能形之于笔墨的情况下,尚嬷选择让一个一直装聋作哑的丫头将它完完整整地背下来。如此,只要这个丫头足够忠诚,这份资料,李承锴即便杀了所有人,将崇善院掘地三尺都不可能找得到。 从进府之前,她就已经开始让丫鬟装聋作哑,那朱赢是否可以推测,她一早就料到只要掺和到琅琊王世子之争这场战斗中来,她就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一早给自己留了后招。可,即便如此,朱赢开口相邀,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就来了。 可怜尚嬷还曾说她朱赢比她以前的主子好,她朱赢哪里好了?她跟着皇后福阳四十余年,安然无恙。可跟着她朱赢这才几年,先是中毒残废,如今更是不得善终。她朱赢对她尚嬷,哪里好了? 朱赢心中一阵钝钝地痛,她知道这种痛不会撕心裂肺,正如她知道这种痛也将弥久不愈。 李延年死了,李承锴彻底成了一个不稳定因素。俗语云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死之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朱赢真的想……除了他。 思虑一阵,她回过神来,看向旁边同样在出神的海儿,问:「你与尚嬷,到底有何渊源?」一个普通的丫鬟,尚嬷不会对她报以如此的信任。 海儿愣了一下,道:「奴婢与嬷嬷的渊源,是嬷嬷救了奴婢。奴婢的姐姐曾因点滴才名被傅公子收做外室,后来被福阳公主知道了,迫得我姐姐服毒自尽还不够,更是杀我父兄子侄,将我与嫂子侄女卖入妓馆受苦。若不是家仇未报,奴婢早就一头撞死了。」 说到此处,海儿拭了拭眼泪,接着道:「那天老鸨忽告诉奴婢说有人给奴婢赎了身,这个人就是尚嬷。她说她需要个丫鬟给她推轮椅。奴婢本不知她的来历,直到后来看她设计害福阳掉了孩子,奴婢才知她与奴婢一样,与福阳有仇。嬷嬷告诉奴婢,对福阳,害她一个孩子,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致,若奴婢想报家仇,得靠您,朱赢公主。」 海儿忽然向朱赢跪下,红着眼眶忍着哽咽道:「公主,嬷嬷不在了,奴婢眼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求您给奴婢指条路。」 朱赢叹气,拿起案上那叠纸,道:「这个组织,以前是尚嬷主管,凌霄从旁协助的,如今她们都不在了。以后,我会自己接手,你就给我当助手吧。」这丫头能把那么多信息全都背下来,即便有仇恨作支撑,没有一个好脑子,也是做不到的,可堪一用。 海儿磕头,道:「多谢公主。」 「至于你的家仇,我不敢说一定能给你报了,但有生之年,我与福阳,总不会有和解的一天便是了。」朱赢道。 海儿擦了擦眼泪,没说话。 晚间朱赢收到了康王李瑢恂的的回信。 他成功地说服了坑女大帝,决定从与缅州一江之隔的房州调兵来助朱赢一臂之力,问朱赢何时动手?另外崑州那边也已经在撤换官员,到时若猋族没有异动,也可前来助阵。 朱赢捏着信在房中徘徊。 李瑢恂此番这般积极,定然打定主意要将缅州一口吞下了。因为只有如此,才算得上是统一主权完整疆域之功,只要立下此功,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故而,即便朱赢反悔不让他帮忙,只怕他也不会轻易缩手,一旦缅州发生内乱,他必渡江攻来。 她本意是借刀杀人,并非真正想将缅州的主权交出去,如此一来,倒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李瑢恂暂时是不能得罪的,以后万一猋族来犯,还得靠他共同御敌。 所以眼下最好的下虎方式莫过于让缅州兵不血刃地完成王权交替。 李延年死了,李延寿再不好,也成了李承锴与孙王妃硕果仅存的唯一骨血。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李延年确系李延寿所杀,盛家定会力保李延寿,在这种情况下,李承锴未必不会心软。若让李延寿有翻身之机,与李延龄分庭抗礼,倒比原来的三角关系更难处理,只因不再有第三人挡在中间,两人真正能拼的,便只有实力了。 李延寿有猛龙军做后盾,李延龄有什么?骁骑营么? 鉴于如今威虎军混沌不明的立场,朱赢姑且判断他们应该秉持中立态度,那么眼下的拦路之石便是李延寿,和猛龙军。 李延寿不难处置,甚至猛龙军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对付,只是,不知会引起李承锴怎样的反弹。一时间,朱赢颇为投鼠忌器。 李延龄日间去帮忙料理李延年的丧事,晚上回来时,朱赢都已经睡了。 他自行洗漱了,悄悄摸上床,轻手轻脚地将朱赢堆在枕上的长发顺了顺,然后将她搂进怀中。 一阵淡柔的温香随着她的靠近而沁入李延龄鼻端,他心里燥了燥,明知眼下无法做什么,便强行压下心中那股燥热,闭上眼睛睡觉。 「夫君,我觉得,王爷该退位了。」一室静默中,朱赢的声音轻柔却又突兀地响起。 李延龄睁开眼。 朱赢小心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道:「他若再不退位,缅州必乱。」 「你想做什么?」李延龄问。 朱赢轻摇了摇头,有些疲惫道:「我什么都不想做,但王爷未必会这么想。」 李延龄沉默有顷,忽然问:「我二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朱赢看着他:「你很在意?」 「其实我觉得二哥算得无辜,父亲偏宠他一人,也非是他的过错。」李延龄道。 「文静姝是你娘的亲外甥女,我嫁给你也非是你娘的过错,她为何要捅你娘一刀呢?」朱赢问。 李延龄无言以对。 「夫君,你生在王侯之家,很多事情,从你出生的那刻起,便已经由不得你选择了。你若一味顾念父子兄弟亲情,下一次从墙角下刨出来的,也许就会是我的尸体了。」 李延龄似被这个念头吓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你说,你想怎么做,我都听你。」 「若是伤天害理,你也听么。」 「……我信你不会伤天害理。我还是那句话,唯一所愿,便是能保住你。」 崇善院和光居旁的一间厢房内,王府大夫给李承锴包扎好伤口,战战兢兢地退到一旁。 「父亲,您好好休息。」到眼下这一步,也没别的话可说,李延龄转身欲出去。 「逆子!你以为软禁了我,你便能得偿所愿?」李承锴冷声道。 李延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低声道:「得偿所愿?我心之所愿,早已无法得偿了。」言罢,打开门,却愣了一下。 朱赢站在门前。 见李延龄开门,她浅浅一笑,道:「夫君。」 「你怎么起来了?」李延龄跨出门,有些不放心地扶住她的肩。 「我没事。」朱赢透过门的缝隙看了里面的李承锴一眼,道:「夫君,此地逼仄,还是给王爷挪个地方吧。」 李延龄思及自己软禁自己父亲,虽说是为了朱赢,但到底有些羞惭,道:「你做主吧,盛家应该很快就会有反应,我去前院。」 「小心些。」朱赢给他整了整衣襟,叮嘱道。 第四十八章 李延龄握住她的小手,点了点头。 目送李延龄离开后,朱赢让侍卫将李承锴押到尚嬷的房间。 李承锴肩上有伤,挣扎不得,气恨交加地跌坐在椅上,看着朱赢道:「贱妇!你意欲何为?」 简书搬了把椅子放在李承锴对面一丈远处,扶朱赢坐了。 朱赢道:「李延龄不会杀你,可我认为为了缅州,为了他,你应该去死。」 李承锴怒极反笑:「你敢杀我?」 朱赢摇摇手指,道:「你以为此时此刻,还用得着我自己动手杀你?李承锴,身为缅州之王,你委实是眼盲心瞎,懦弱至极,难怪乎最疼爱的妻儿都离你而去,难怪乎缅州百姓的生活每况愈下。如不是我父皇将我许给李延龄,封李延龄为世子,任由你将王位传给李延年,我敢说,用不了十年,缅州必亡。」 李承锴冷笑,道:「一介妇人,不过认识两个字,就敢指点江山了?我今生最后悔之事只两件,第一,当年没了反了大旻,第二,任由你爹把你塞了过来。」 朱赢笑道:「我还告诉你,其实我爹也很懦弱,只要你有那么一点点反抗的意思,他都不会强迫你,更不敢攻打缅州。很可惜,你没有,至始至终,你都不曾有过反抗的勇气。」 李承锴面色难看起来。 这时,海儿从外面进来,对朱赢附耳几句。 朱赢点头表示了解,抬眸看着李承锴道:「盛家已经从地牢救出了李延寿,此刻正在逼杀李延龄,想必不久就能救你出去了。」 李承锴眸光晦暗地看着朱赢,虽然李延龄伤了他,但他从来没担心过李延龄会杀他,在这场权利的博弈里,他也不认为李延龄会赢。但此刻,他真的有点担心朱赢会杀他。 以往的认知提醒他,这种事她做得出来。 然而朱赢却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没动他,起身出去了。 也许,她还想将他留作李延龄与琅琊军和猛龙军谈判的筹码。李承锴如是想。 朱赢出了崇善院,一路来到前院述政堂。院落里列满了兵士,细看分成三个阵营,衣着也不尽相同,应该分别隶属琅琊、猛龙和威虎三军。 朱赢欲进堂,却被拦了下来。 「我是世子妃,进去通报。」她冷静道。 守门将士进去一刻,便有几人跟着出来迎接朱赢,这几人都是李延龄身边心腹。 朱赢入堂时正好听到盛默全盛气凌人的一句:「……别逼着大家兵戎相见!」 「兵戎相见好啊,龙堰渡对岸大旻已经陈兵三十万,崑州亦有二十万雄兵正在备战,只要新城一有风吹草动,这五十万大旻将士就将一起进攻缅州。届时,不知盛将军的猛龙军,又是否能保得住缅州这一方水土?」朱赢边走边道。 此言一出,堂里众人一齐向朱赢投来目光。 朱赢美目一扫,发现盛默全和沈行初以及琅琊军这边的主将都在,只不见李延寿的踪影。她心中有数,不慌不忙地向李延龄走去。 「我就知道你们这对贼夫妻不安好心!既然这样,我先将你抓起来,若大旻敢来犯,就拿你祭旗!」盛默全拔刀,意欲发难。 李延龄一把扯过朱赢,手按着腰间刀柄,挡在她身前横眉怒目地瞪着盛默全,道:「我看你敢!」 一旁沈行初见状不对,忙打圆场道:「大家稍安勿躁,有话好说。朱赢公主既然敢交这个底,想必定不是想与大旻里应外合的意思,公主有话不妨直说,也免得众人猜忌。」 朱赢看他这模样,知道李惠宁工作应该做到位了,遂道:「现在的局势是,大旻和猋族都对我缅州虎视眈眈,以缅州目前的实力,同时与两国开战是不可能的。我们必须联合一方先打败另一方,然后再从长计议。我是大旻公主,自然有法子说服大旻与缅州一起先对付猋族,然而王爷却想在此时与大旻决裂。所以我的意思很简单,让王爷现在退位,安享晚年,由世子继位,再与各位同舟共济,共谋缅州长治久安之计。」 「哼,从长计议,打退了猋族,大旻回兵时顺便把我缅州也平了,这才是你的从长计议吧。」盛默全不屑道。 「盛将军此言,颇有不战而退之嫌。于我而言,除非踩过我的尸首,否则他们休想染指我缅州分毫。」李延龄斩钉截铁道。 朱赢浅笑,道:「我与大嫂不同,我不会冒着做寡妇的危险让自己的夫君去冒险,关于这一点,盛将军尽可放心。」 盛默全面色忽而一变。 与此同时,辉先院西北墙角处的一座山石后,李延寿焦急地来回徘徊着,不多时,山石下的地洞里突然冒出一颗人头,一名仆役气喘吁吁地从地道里钻了出来。 「怎样?这地道到底通向何处?」李延寿问。 仆役擦了擦脸上的泥汗,道:「奴才也不知,但地道出口那间房里是王爷。」 「王爷?」李延寿忽而皱眉,李承锴被李延龄给控制了,如果地道出口那间房里是李承锴,那这地道必是通往崇善院的。 李延年的尸首,定然是崇善院之人通过这条地道运到他辉先院中,从而达到栽赃他的目的。如今李延龄将王爷关在有地道的房间里,想必也是为了万一猛龙军与琅琊军攻占崇善院,他们好及时将王爷转入地道之内,从而达到继续与两军谈判周旋的意图。 李延寿本来还想弄清这地道的来历后,就可以去李承锴面前为自己澄清了,可如今,他倒是有了个更加一劳永逸的办法。 「那头有没有人发现你?」李延寿问那仆役。 仆役道:「您吩咐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所以奴才只把那地砖掀了条逢,出口正好在床下,没让人发现。」 「很好,你先下去吧。」李延寿道。 仆役答应着,转身离开,闻听身后有异响,他刚想回身看看,一把匕首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双目暴突,慢慢地扑倒在地,至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死。 李延寿拔出匕首,在他衣服上拭尽了血迹,看看左右无人,便将他拖入一处荒废的紫藤花架下。 藏好尸体后,他将匕首藏入靴中,矮身钻进了地道之中。 尚嬷房内,李承锴有些焦躁地来回踱着步。都这么久了,按理说盛默全等人早该拿下了李延龄才是,怎么还是毫无动静? 肩上的伤口随着他的步伐阵阵发痛,他恼恨地在椅上坐下,正捂着肩思量脱身之计,耳边忽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类似砖头互相摩擦一般。 他循声看去,却见床下忽然钻出个人来! 他惊了一跳,刚欲出声,那不速之客却忙低声道:「别叫,爹,是我。」 李承锴定睛一看,却是李延寿。 「你,你怎么过来的?」李承锴下意识地瞄了房门一眼,外面站着守卫。 李延寿凑近道:「这条地道直通我辉先院,当初他们定是先杀了二弟,再利用这条地道将尸首运至我院中栽赃于我,才叫我百口莫辩。」 李承锴怒道:「果真?」 第四十九章 李延寿点头:「千真万确。他们不知这地道已被我发现,所以将您关在此处,若是有人来劫,只要将您押入地道之中,便能叫人找不着您。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叫我发现了这地道。爹,事不宜迟,您先跟我离开这里再说。」 李承锴满心愤恨,也顾不得自己肩上有伤不利于在地道中爬行,道:「好,你速速带路。」 李延寿道:「还是您先进去,儿子给您断后,若被守卫发现,儿子也好阻他一阻。」 李承锴不疑有他,转身行至床边,刚欲蹲下身子,却突然被身后一股大力扑倒在床,被子蒙了头脸,背上一阵发凉,已被李延寿连刺数刀。 李延寿刺了李承锴数刀后,恐他出声,用被子死死裹住他的头脸,直到他不再抽搐,才掀开被子。 李承锴早死在床上,双目充血死不瞑目。 「别怪我,这是你欠我的。」李延寿面色发白地喘着气,喃喃道。 就在此时,崇善院花园一角,海儿正指挥仆役挥锹挖土,没挖几下泥土下陷,露出个大洞来。 仆役们按着海儿吩咐将事先准备好的大石头推入洞中,又将一条毒蛇放入通向尚嬷房间那侧的地道里,然后将挖出的大洞用泥土填好,踩得结结实实。 李延寿确定李承锴已经死了,唯恐外面突然有人进来撞见他,于是急忙钻入地道,将地砖小心翼翼地合上,奋力往回爬。 他一边爬一边想着待会儿去前院,将李承锴的死讯公之于众,再将责任全部推到李延龄身上,到时盛默全再在一旁配合一下,不急李延龄不落马。 李承锴李延年死了,李延龄离死不远,王府血脉就剩他了。二十多年忍辱偷生,终于等到这一天,也算苦尽甘来。 如是想着,这黑暗逼仄的地道似乎都成了他爬向人生巅峰的阶梯一般,再苦再累,他都甘之如饴。 然而爬了没一会儿,感觉地道里的泥块和碎石忽然多了起来。他有点发懵,怎会如此?刚才来的时候分明没有啊。 正迷惑呢,伸出去的手突然撞在了一块石头上,一阵疼。他惊愕之余,探手一摸,目瞪口呆。 整个地道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块大石堵得严严实实。 地道狭窄,连让人坐起来的余地都没有,李延寿愣了一会儿之后,再次伸手去摸那大石,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将它推开。但趴着的姿势本就不利于发力,那石头又被填补得甚为结实,哪里推得开? 他本就不是那身强体健的,一阵折腾下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心里也明白自己怕是被人设计了,便不再做无谓的努力,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准备静下心来思考对策,不料一抬手手腕上却倏然一痛,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的感觉。 他僵住了动作。此番下来得匆忙,他连火折子都没带,自然不可能看到是什么东西咬了他,但一旦安静下来,却分明听到耳边有「嘶嘶」的声音,他想了一会儿才反映过来是蛇,一时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地道连让人坐起的余地都没有,自然也无法掉头,他只得拼命向后缩去,大概退了有三四丈距离,耳边才听不到那「嘶嘶」的可怖声音,他稍稍缓了口气,手腕上伤口处却又隐隐烧灼起来。 他没被蛇咬过,却也知道这种反应绝对不寻常,一般的伤口,又怎会出现烧灼感?莫不是咬他的是条毒蛇? 心中冒出这个想法后,他不由一阵慌乱。若真是毒蛇,会不会危及性命? 地道被堵,辉先院是回不去了。退回那间房里,只要他一口咬定只是顺着地道爬过来看看,不承认杀了李承锴,有盛默全护着,李延龄等人应当也拿他没招,最关键的是……被咬的这只手越来越痛了,而且貌似肿得很快,他担心再耽搁下去真的会性命不保。 当然,爬回去之前,凶器一定要先处理掉。 李延寿从靴中摸出那把匕首,想在地道壁上挖个坑把它埋了,忽而想到去那间房有一段地道是向上的斜坡,如今他一只手受伤了,若没有这把匕首做辅助,这样倒退着只怕很难上去。待上去了就在地道口把它埋了也可以。 如是想着,他便一点一点向后缩去。 伤处越来越痛,不过片刻时间整条胳膊都无法着力了,这更增加了李延寿的行动难度。 他将匕首深深地扎进土里,借以使力让自己向后退去,然而脑中却越来越昏沉,四肢越来越无力,还渐渐地开始呼吸困难。 明白自己处境不妙,他心急如焚,就这样死去,他不甘心,怎么也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在离出口还有三丈多远的地道里,他汗透重衣地俯趴在地,失去了意识。 前院述政堂,众人还在扯皮。盛默全等了这么久还不见李延寿过来,渐渐有些不耐。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看守李承锴的侍卫急惶惶来报:「世子爷,不好了,王爷遇刺了!」 盛默全眼睛一亮,当即拔刀指着李延龄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将王爷交出,原来你一早就弑了父。」 李延龄一脸惊怒交加,也不理盛默全,只问那侍卫道:「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来!」 侍卫道:「属下们一直守在门外,未见有人进出。后侍女来给王爷送茶水,却见他扑倒在床,身中数刀,气绝已久。」 李延龄闻言,拔腿就往堂外走去。沈行初等急忙跟上。 盛默全举着刀,没人搭理他,收又不是上又不是,一时尴尬非常。 李延龄堪堪走到门口,忽然回身。 盛默全见状,正想怼他两句让自己有台阶好下,却见李延龄对左右道:「护送世子妃回和光居。」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走了。 盛默全:「……」 「王爷突遭横祸,盛将军就不想去看看么?」朱赢似笑非笑地看着盛默全道。 盛默全冷哼一声,还刀回鞘,跟着众人往崇善院而去。 崇善院尚嬷的房间,李延龄看着死在床上的李承锴,半晌也没动一下。 他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关系恶劣是一回事,但看着他死去,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没想过要他死的,至始至终也没想过,可他为什么就这样死了? 朱赢站在门外,看着男人僵硬的背影,垂下眸捏紧了掌心。 她虽不觉得李承锴之死完全是她之过,但她至少是个帮凶,一言蔽之,若她不将李承锴关进这间房内,又或者不透露地道的入口,李延寿即便有心作恶,也没这么容易得逞。 她觉着抱歉,却并不后悔。如果李延龄有妇人之仁,那就让她无毒不丈夫好了,带给他感情上的伤害,将来她会一点一滴补给他。 「李延龄,你、你果然杀了王爷!」盛默全扑至床边,确认李承锴已经死了,回身怒斥李延龄。 「我没杀他。」李延龄道。 「你还不承认!是你将他软禁于此,是你派人看守他,不是你下令杀他,还能有谁?没人性的东西,今日我便要为王爷报仇!」盛默全忽然拔出刀来,趁李延龄不备,一刀向他砍来。 第五十章 众人还沉浸在目睹李承锴尸体的震惊中,盛默全忽然发难,他既然能做到一军之长,身手自然不差,一时间沈行初等人竟然都没反应过来。 眼看李延龄就要伤在他刀下,朱赢失声惊叫:「夫君!」 李延龄却又是故技重施,关键时刻一出招便是反败为胜。他脚步略转身子一侧避开了盛默全的攻势,腿一抬正踢在盛默全手腕上,盛默全手一松,刀便被李延龄夺了过去。 李延龄拿了刀便是反手一掷,没有丝毫迟疑。 嗤的一声,长刀穿胸而过,盛默全僵立当场,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 一室近乎凝滞的气氛中,只听李延龄的声音既冷且怒地响起:「我说了,我没杀我的父亲,你听不懂么?」 盛默全喷出一口血,仰面倒了下去。 房内房外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静默中,沈行初最先走到李延龄面前,单膝下跪,拱手为礼,道:「王爷已故,请世子继位,主持大局。」 琅琊军的主将呆了一呆,李承锴已死,虽还有个李延寿,然而盛默全也死了,事到如今,他们这些人除了造反和支持李延龄继位之外,似乎已经无路可走。 于是他也附议,行礼道:「请世子继位,主持大局。」 有这两人带了头,屋里屋外的人纷纷矮了下去,齐声道:「请世子继位,主持大局!」 李延龄回过头,看向朱赢,眸光复杂。 他虽不知朱赢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知道,李承锴之死绝对与朱赢有关。 朱赢迎着他的目光,不避不闪,只缓缓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李延龄目光随着她的手势落在她小腹上,最终收了回去,沉默有顷,道:「先为我父发丧。」 一个时辰后,琅琊王府搭起灵堂满府缟素。 直到此时才有人想起:大爷李延寿呢? 李延龄派了人去寻找李延寿,与此同时,尚嬷房里也有人在翻箱倒柜。人死了,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到底是怎么死的? 尚嬷床下的地道入口自然而然地被发现,继而是地道里李延寿的尸体。 李延龄等人再次赶到崇善院时,仵作都已经验过李延寿的尸身了,死因很明确,被毒蛇咬到手腕,中蛇毒而死。 此外,仵作表示李延寿手里握着的那柄匕首看其形状极似杀害王爷李承锴的凶器。 李承锴死在房间里,李延寿手握凶器死在地道内,真相已经不言而喻:李延寿通过地道钻过来杀了李承锴之后,回去时在地道里被毒蛇咬伤致死。 至于这个地道是谁挖的,地道里的毒蛇又是哪来的?事到如今,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王府父子四人,如今死得只剩一个李延龄了。 一个月后,李延龄料理完李承锴与李延寿的丧事,于六月二十,正式登基为王。 琅琊王府这场夺位之争尘埃落定后,升任王妃的朱赢开始着手整理内院。 盛家是彻底败了,盛默全被杀之后,盛道文带领一支心腹亲兵逃离新城,目前不知去向,留下一众盛府女眷惶惶不可终日。 朱赢不是观世音,自然也没有菩萨心肠,这家,是一定要抄的,男丁自然也是要流放的,罪名是盛默全刺杀世子意图谋反。 但对于盛府的女人,她倒是不准备严惩,不过没收了家财,令她们迁出盛府大宅而已。 盛歆培也被朱赢迁出了王府。她知道自己在新城人缘不好,如今娘家倒了,自己如果再离开王府,还不知会被如何欺凌,便死活不肯走。 朱赢闻听之后,只笑盈盈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人食五谷杂粮,总是难免会生病的。这满府里谁吃什么用什么如今都是我做主,大嫂若信得过我,便只管住下。」 打发了盛歆培之后,关于文静姝,朱赢倒是没有自作主张,而是去敦睦院问太妃如何打算。 位份升了一辈却显得比以前还年轻几分的穆太妃道:「毕竟是我的外甥女,年纪轻轻的守了寡也是可怜,就留在王府,由我亲自照看吧。」 朱赢心知文静姝生的是儿子,除非下狠手将母子二人都除了,否则放出府去若是落在有心人手里,恐怕又得闹出一番风波来。相对之下,留在府里反而好拿捏掌控。 文静姝刺了穆太妃一刀,如今又由穆太妃亲自照看她,就算穆太妃嘴上不说什么,只怕她也得惶惶不可终日了。 婆媳二人闲聊了一会儿,穆太妃见朱赢虽是面上言笑晏晏,但眉宇间总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愁,便淡淡问道:「听说,延龄有好些日子不曾回后院了?」 李延龄自继位后,缅州军政民诸事山一般向他压过来。他对军事或许还有几分了解,对政事民事却是从无涉足,少不得从头学起勉力为之。 如此一来,前院述政堂整日兵来将往,文臣们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让他用来理政。为了节省时间,李延龄食宿都在前院解决,可每日还是忙得焚膏继晷焦头烂额。 朱赢与他,的确有好些日子不曾碰面了。 朱赢心里明白,忙只是两人不见面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李承锴之死,让她与李延龄之间,终究是生了嫌隙。 「夫君继位时日尚短,正是了解民情熟悉政务之时,格外忙碌些也是应当的,我能体谅他。」朱赢道。 穆太妃闻言,也没做声,婆媳二人又聊了几句,朱赢便告辞回崇善院。 刚刚走出敦睦园,朱赢只觉眼前一阵黑,四肢瞬间无力,便蹲了下来。 「王妃,您怎么了?」鸢尾一边扶住她一边着急地吩咐身旁丫鬟:「快去请大夫。」 朱赢睁眼若瞎地蹲了一会儿,眼前才又渐渐清晰起来。 「鸢尾,你看看我的脸怎么了?」朱赢站起身,只觉得脸上似抹了薄荷粉般一阵阵地凉。 「您的脸一点血色也无,白得吓人了。王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莫不是生病了?」鸢尾担忧地问。 朱赢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她这副身子娇弱,这么些年来也没机会好好将养,怀孕之前便有贫血之症,孕后大约症状又加重了。 鸢尾扶着她回和光居躺下了,不一会儿大夫来请脉,果然诊断为气血两虚之症,开了点健脾益气,滋养气血的补药。 丫鬟们去煎药之时,朱赢独自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的石榴蝙蝠图案,心中一阵不忿。 她殚精竭虑机关算尽,难道从来都只为了她自己么?李承锴若是活着,杀他李延龄或许眼睛都不带眨的,凭什么他死了反倒要她承担这后果,又不是她杀的。 索性就从此刻淡了夫妻情分也好,反正孩子也有了,从今后他做他的王爷,她做她的生意,还省得操心呢。再不济来个死遁,带着鸢尾她们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乐业悠闲度日,不知有多快活。凭什么要在这里看男人脸色过活?又不靠他养。 朱赢越想越觉得可行,翻个身细细筹谋去了。 晌午时分,李延龄刚上完一堂严肃生动的政治课,有仆役来报:「王爷,太妃请您去萱宁居一同用午膳。」 李延龄揉着额角,瞄一眼案上厚厚的奏章,道:「去跟太妃说,我现下没空,过几日吧。」 第五十一章 仆役道:「太妃说了,王爷若是没空过去,她过来也行。」 李延龄:「……」 来到敦睦院萱宁居,穆太妃早已准备好了饭菜,见他来了,便直接开席。 「你别不耐烦,我知道你忙。但再忙也得用膳,整日熬干了精力,又不好好进补,倘或身体亏了,这缅州指望谁去?」穆太妃见他蹙眉不语,一边指挥侍女给他盛汤一边道。 李延龄倒不是反感穆太妃叫他过来吃饭,只是觉得今天这伺候吃饭的人似乎多了些。 布菜两个,盛汤一个,旁边随时准备上菜的一个,托着茶水的一个,伺候帕子的一个,还有两个侍立一旁不知干嘛的。 关键是这些还都是身姿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子。 李延龄抬头是娇颜如花,低头是皓腕如雪,便着意不看,却也有盈盈暗香扑鼻而来。那布菜的侍女更是借地利之便,恍若无意地将那高耸的胸部蹭过他肩上两回。 李延龄本就因朱赢怀孕之后,事情又一件接着一件,有三四个月未得纾解了,被这么一撩拨难免心烦意乱,便放下碗筷。 穆太妃见他浓眉紧皱一脸不悦,悠悠道:「怎么了?我身为太妃,多几个人服侍用膳都招你不快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延龄道。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皱着眉给谁看呢?这几个丫头姿色都不错,你若有看中的,直接带走便是,本来我今天叫你过来用膳,就是想叫你挑个可意的人去照顾你的起居。」穆太妃慢慢抿了一口汤,放下碗道。 李延龄略惊诧,他一直以为他娘已经和朱赢和好了,现在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怎么?怕朱赢不高兴?她有孕在身,至少一年不能伺候你,这时候给你纳个小的服侍你本是她的本分,我看她不开窍,才代她行事。她若有脸不高兴,自有我修理她,你不必担心。」穆太妃用帕子掖着唇角道。 李延龄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顾左右道:「都退下!」 侍女们行了礼,鱼贯出去。 「娘,你又想做什么?」李延龄盯着穆太妃问。 穆太妃道:「我话说得还不够清楚么?给你纳个妾伺候你。如今你是缅州之主,琅琊王府的王爷了,不是当初那个不得宠的三爷,就这么守着一个女人苦哈哈地过日子,也不怕人笑你!」 「笑我什么?我乐意守着朱赢一个。」李延龄不悦道。 「哦?乐意么?你敢指天戳地地说一句,方才面对那些莺莺燕燕,你心中就毫无波澜?如有半句谎言,就让朱赢难产而死,怎样?」穆太妃斜睨着他道。 李延龄倏然站起,脸都气白了,却说不出话来。 他又不是石人,怎可能毫无反应,但那是生理上的自然反应,又不是他心里作祟。 穆太妃冷笑,道:「你们男人那点心思,她们这些未见过世面的小女儿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明白么?如今你是缅州之王,在缅州这片土地上,你爱杀谁就杀谁,爱宠谁就宠谁,怕个什么?便是你拢了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朱赢她能翻出天去?就如我当年,再如何努力都得不到你爹一丝真心,不也一样过么?连我都看出你已对朱赢淡了心思,你自己却还在自欺欺人,可笑不可笑!」 「我没有对朱赢淡了心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 李延龄重新坐了下来,面露疲惫。 「只是因为你爹和李延寿李延年的死,觉着无法面对她?」穆太妃问。 李延龄不语,算是默认。 「我是没这个能力,我若是有这个能力,哪还轮得到朱赢动手?」穆太妃冷冷道。 李延龄抬头看她。 穆太妃眼角一挑,眸光冷遂:「对你来说,他们是你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兄弟,对我来说他们算什么?你才是我的骨肉。相较之下朱赢还比我善良些,至少她没有亲自动手,只不过利用了人性之恶罢了。若换做我,你都休想给他们收尸!」 李延龄目瞪口呆。 「怎么了?觉得你娘我恶毒么?没错,我是恶毒,但这也是被他们逼出来的,因为我心里清楚,反之亦然。朱赢想来也清楚这一点,唯独你不清楚罢了。说实话,有她这样一个头脑清楚心狠手辣的媳妇,我死也能瞑目了。至于你,愿意糊涂就继续糊涂去,等朱赢生下我孙儿,谁还稀罕你?」穆太妃一脸嫌弃道。 李延龄无言以对,灰溜溜地出了敦睦院。 他本想回前院继续处理政事,想起穆太妃的话,脚步一转往崇善院去了。 朱赢已不在和光居。 康王李瑢恂应她之邀兴师动众地想要立一番功劳,谁知缅州王权不声不响地就完成了更替,大旻连个插手的机会都没有,他在皇帝面前被晋王好一顿奚落,心中自然不忿,写信来质问朱赢。 朱赢心中早有打算,但如何能让李瑢恂再次相信她,却需好生筹谋一番。 她倚在书房窗口思虑,一抬眸却见院中草盛花繁景色宜人。 这座浸透了鲜血的王府,花草是否也比别处长得更茂盛些? 朱赢心中一阵厌烦。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朱赢想起自己的打算,便头也不回地问:「鸢尾,你说我们去崑州生活如何?」 不闻回声,朱赢转过身,却见李延龄眉头微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她愣了一下,很快回神,唇角一弯笑得自然而然,道:「夫君,用午膳了吗?」 李延龄看着她的眼睛,他记得她以往高兴时,即便不笑那双眼睛都是流光溢彩的,而如今,虽然她笑着,那眼里的光彩却是沉凝无波。 她在假笑。 李延龄心里闷闷的,极不好受。 「你方才说,要去崑州生活,什么意思?」他不答反问。 朱赢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想着,若是夫君与猋族开战,不如顺道把崑州占了,与大旻划江而治。到时若夫君愿意,把王府迁至崑州也行,若夫君不愿意,我就在崑州建一座别苑,没事的时候带鸢尾她们过去住两天,就当散心……」 朱赢话还没说完,已被李延龄一把扯了过去。 「你想离开我!」他盯着她的眸子,咬牙切齿道。 「夫君觉得怎样算离开?天各一方,还是同床异梦?」朱赢不避不闪。 李延龄被她问得一怔。 朱赢趁机挣脱他的钳制,揉着手腕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生了疙瘩,没关系。这世上有些事本来就是这样,不得不做,却怎么做都是错。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如今你是缅州之王了,今时不同往日,身边有的是为你出谋划策之人,我也该退回后院了。你放心,但凡你不是想休妻另娶,我都能做到与你相敬如宾。」 李延龄握了握拳,侧过脸道:「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心情,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来逼我?」 「我不逼你,真的,随便你用多长时间,我都可以等得。」朱赢回过身,整理书桌上的账目资料。 「我觉得你已不再在乎我。」身后男人忽然语音低沉地来了一句。 朱赢手略顿了顿,动作不停,只道:「放一条鱼入水,只需瞬间,然而要钓一条鱼上来,往往却需耗费数个时辰。钓鱼是如此,人心之得失,也是如此。夫君当看开才是。」 第五十二章 「我看不开。」李延龄忽上前几步,从背后拥住她道,「你相信么?我从不曾怪你,我只恨自己没用,让你为我脏了手。我担心,这一辈会不会就这样顾此失彼地没用下去,一直让你替我收拾烂摊子。」 朱赢:「……」他这样说,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气李延龄冷落她,可反过来想,她设计杀他父亲害他兄弟,若他无动于衷甚至夸她一句「杀得好」,难道她就开心了?难道那样的铁石心肠不会让她心中一寒? 正如她所说的,有些事情,根本就是无解的。世道是复杂的,人心也是复杂的,她与他又格外不幸,处在这复杂中心罢了。 但他是单纯的,也正因为他的这份单纯,让他适应不了这样的复杂,以至于渐渐地也适应不了愈发复杂的她了。 她低低叹气一声,放下手中的纸张,小手柔柔地覆上他的手背,低声道:「不会的,能让你没用的都死了,剩下的,都是不会拖你后腿的。你只管向前好了。」 李延龄手掌一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问:「你会在原地等我?」 「不。」朱赢侧过脸,额角蹭过他的下颌,「我会与你同行。」 李延龄心中大安,拥紧她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温淡幽香盈满肺腑的瞬间,李延龄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动了欲念,与在萱宁居时那种心烦意乱不同,这种欲念深切而急迫,而且目标明确。 朱赢也算老司机了,感觉到脖颈旁边男人的脸皮发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想着也已经过了头三个月的危险期,这么一直让男人憋着也不人道,于是便没有拒绝男人揉抚她胳膊的暗示性动作。 李延龄见她不推拒,知道有戏,弯腰一把将朱赢打横抱起,就往隔间软榻上去了。 半个时辰后,李延龄将浑身无力的朱赢抱回和光居,自己翘着尾巴精神奕奕地回前院去了。 这次以后,夫妻两人算是冰释前嫌,李延龄又开始回崇善院睡觉了,不管多晚都回来。有时候回来太晚,怕把朱赢吵醒,他不敢伸手抱她,便在她身后摊着胳膊等,偶尔朱赢一个翻身,便自己滚到他怀里了。而他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都会下意识地抱住她。 对于这种睡前自己抱着被子,醒来却被男人抱着的生活,朱赢偶尔会从心里泛起一丝甜蜜的感觉来。 这日难得他回来得早,沐浴过后裸着精壮的上半身上床。 朱赢凑过来,李延龄从善如流地搂过她就吻了上去。 朱赢捶他,道:「不能太频繁。」 李延龄无辜状:「不是你自己主动凑上来的?」 朱赢道:「我只想看看你身上的伤疤。」 李延龄无奈,只得躺下任她看。 朱赢将他翻来覆去地数。 李延龄笑道:「做什么?一条疤给我生一个娃?」 「去你的,当我是母猪?」朱赢咬了咬唇,道:「一共十一条,定要砍他一条胳膊方能解恨!」 李延龄把她搂进怀里,道:「放心,上次交手我已经清楚他的路数了,下次再碰上,他没那么容易伤我。」 朱赢忽想起一事,道:「上次在隆安扎纳与你交手,说不定就是受他指使探你路数。这个卑鄙的男人,一早就想对付你了。」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一早就看上你了?」李延龄忽而敏锐起来。 朱赢:「……」 「与他往来确实是我疏于防范,小瞧他了。吃一堑长一智,这辈子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朱赢这错认得干脆利落。 李延龄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她又搂得紧了些,半晌,有些压抑道:「还是少生几个吧!」 朱赢:「?」 「以前聚少离多也就罢了,如今朝夕相对,却能看不能动,为夫好憋屈。」李延龄郁闷得把整个头都拱到她怀里。 朱赢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又好气又好笑,刚想说话,冷不防屋外有人叫他。 若不是有要紧事,下人们是绝不会在这个时辰叫他的。是以李延龄也没耽搁,吩咐朱赢早点睡,自己披衣起来,出去了。 这一去便是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朱赢才得到消息,苏赫巴兽这个变态男人从新月平原偷袭了缅州边城小河台并顺利占领了该城。 如此挑衅,李延龄必然会反击。 朱赢急忙修书一封,让温宇快马加鞭送去给李瑢恂。 十天后,李瑢恂收到了朱赢的来信。 是时,他正与心腹幕僚在府中商议如何才能扳回收复缅州不成这一局,消除父皇对他的不良印象。见是朱赢的信,拆封时他还带着几分愤怒,然而拆开之后却是越看眼睛越亮。 一旁幕僚见他神色有异,忍不住问:「王爷,朱赢公主信中对缅州一事怎么说?」 李瑢恂合上信纸,脸上表情甚是奇特,似欢喜,又似疑虑。 他道:「她说缅州王权更替过程峰回路转是她始料未及的,不过本王一番心力也不算白费,猋族,进攻缅州了。」 「那公主的意思是……」 「让本王设法说服父皇发兵帮助缅州一同打退猋族,顺便收回去年被猋族所占的新月平原。另外,她让我设法让晋王去做此战的督军,她说,她能让晋王有去无回。」李瑢恂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若是朱赢真能借此战替他除了晋王,岂非一了百了? 幕僚闻言,道:「若真能如公主所言,固然是好。说服皇上发兵助战并非难事,毕竟缅州在名义上来说也算我大旻国土,何况还有个一雪前耻的由头在里面。难的是,怎样才能让晋王毛遂自荐来当这个督军?」 李瑢恂思虑片刻,微微笑了起来,道:「若是晋王知道此战必赢,而本王又机关算尽地想当这个督军呢?」 幕僚捋着长须道:「王爷便这般信任朱赢公主?」 李瑢恂冷笑道:「本王是何等人?岂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 幕僚道:「臣下的意思是,王爷能确定朱赢不会投向晋王?」 李瑢恂眉头一皱,少倾,还是摇头,道:「她与福阳势同水火,应当是没这个可能。当然了,本王也不会让她有这个机会!」 八月一日,缅州正式对猋族宣战。 八月二日,清晨,和光居。 朱赢亲自将一件编织得细密轻软的金丝软甲给李延龄穿在里头,一边给他整理衣襟一边眉眼不抬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活着回来。」 李延龄看着身上的金甲,他曾见过他父亲也有一件金甲,但金丝很粗,编织得虽结实,却极其笨重。朱赢这件轻软服帖,手指按上去又能感受到它的牢固与坚韧,没几个月时间绝对织不出来。 想起前一段时间自己与她闹别扭,她却还在为他织金甲,李延龄一时又是愧悔又是感动,抱起朱赢亲了亲,道:「放心,这次,我要苏赫巴兽为他对你,对你身边之人造成的伤害,付出代价!」 朱赢点点头,伸手抱住他的腰,心中只愿他这次能将苏赫巴兽一刀斩于马下,从此四海清宴天下太平,她也永不必如今日这般依依不舍胆颤心惊。 八月十日,大旻正式对猋族宣战,皇帝钦封晋王李瑢平为督军,前往崑州督战。 第五十三章 李延龄出征之后,车来人往的王府顿时冷清下来,朱赢却知,这才是风雨欲来之兆。 李延龄继位过程之所以这般顺利,一来是王府与他同辈的兄弟都死绝了,二来康王那几十万雄兵在涪江对岸虎视眈眈,缅州文武众臣才不得不顺水推舟拱李延龄上位。 然而据触手传回来的消息来看,表面臣服内心不服之人不在少数。 若是要造反,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么?李延龄不在,朱赢怀着身孕,李延年的三个嫡子都还健在。 虽说李延龄留了十万军队护城,一万亲兵护府,但若真有那手段高明之人,要动手脚,又岂是这些武夫阻止得了的? 朱赢手执一把花剪,挨个地修剪那些长得太快或长斜了的花枝。 料理完便去敦睦院和穆太妃一起吃饭。 如今王府人少得可怜,婆媳两人要是分开吃饭,便更冷清了。一起吃了饭,还能聊会儿天打发时间。 这日朱赢刚来到萱宁居外,便听里头传来低低的哭诉声。 「谁在里面?」朱赢问门前的侍女。 侍女行了礼,回道:「是姨太太和二奶奶。」 朱赢唇角勾起微笑,迈步走了进去。 屋里,文静姝抱着孩子,穆元禧坐在穆太妃左下手,母女二人都是泪水滂沱。 穆太妃冷着脸,表情不耐中也有着几分挣扎。 「娘。」朱赢先是给穆太妃行了一礼,目光扫过穆元禧和文静姝,淡淡笑道:「文夫人和二嫂这是做什么呢?王爷刚刚出征,你们就在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晦气谁呢?」 穆太妃闻言,表情顿时更加不悦。 穆元禧拭了拭眼泪,道:「我们不过与太妃说说话罢了,王妃又何必开口就挑弄是非。」 「说话就好好说话,哭什么?又不是三岁孩子。还有就是,今时不同往日,还请文夫人对我说话客气点。我就算顾着太妃的面子不与你计较,也不能不顾王爷的面子不是?」朱赢在穆太妃的右手边坐下,不咸不淡道。 穆元禧噎了一下,到底不敢给她顶回来。文静姝刺了穆太妃一刀,这笔账还没算呢,还指望穆太妃能帮她们娘儿俩不成? 她的目的也不是想要穆太妃帮,她只是想…… 「妹妹,姝儿她爹真病了,就想看小外孙一眼,你就通融一下,让姝儿和孩子跟我回去小住两日吧。」穆元禧继续求穆太妃。 朱赢眉梢一挑,看向穆太妃。 穆太妃也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冷淡道:「我说过了,静姝回去可以,孩子得留下。祺美怎么说也是王府的嫡孙,没有为一个下臣去冒险的道理。缅州与猋族正在开战,外头不安全,祺美不能离开王府。」 穆元禧不知放弃为何物,又是一顿苦苦哀求,文静姝也跟在后头帮腔,保证会照顾好李祺美,保证两日就回来之类的话说了一大通。 穆太妃不胜其烦,正准备喊侍女进来把这两人请出去,朱赢开口了:「娘,既然文夫人和二嫂都这么求您了,依我看,不如就答应了她们吧。」 穆太妃眉头一蹙,看向朱赢。 朱赢却对穆元禧道:「文夫人,有句丑话我得说在前头。二嫂和祺美在王府,出了什么事我朱赢负责,你执意要将她们带出去,在府外出了任何事,你文家负责。王爷和太妃宅心仁厚,上次之事不过就撸了你文家的官衔而已,财产都未没收一分,此番要是再出了篓子,我朱赢,可不是仁善之辈。」 穆元禧与文静姝母女被朱赢刀子般的眼风一刮,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愣怔不语。 朱赢却又和善地笑了起来,道:「文夫人,二嫂,到底要不要归家呀?」 穆元禧和文静姝相视一眼,文夫人咬咬牙道:「要。」 看着穆元禧母女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穆太妃有些犹疑地转头看向朱赢,道:「朱赢,你……」 「娘,您想被她们刺第二刀么?」朱赢抢过话头。 穆太妃面色沉下去。 「当初那一刀,已经把您和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斩尽了。接下来的路,都是她们自己选的,与人无尤。娘,我向您保证,绝不先动手去害她们。但若是她们想害我,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朱赢道。 穆太妃没说话,现实就是现实,当初她们能为了让李祺美继位刺杀她妄图挑起李延龄与李延寿兄弟之战,他日她们就能为了同一个目的去刺杀李延龄。 孰轻孰重,她根本不用思量便知道如何选。 朱赢说得对,对她们,她已然仁至义尽。 一个时辰后,文家家主文之儒得到下人汇报,文夫人和文静姝带着李祺美已按原定计划出了城避往文夫人的温泉庄子。 文之儒闻言,来到书房后面的隔间,里面已是济济一堂,有文有武,都是反对李延龄继位的缅州官员。 他们的计划是,先接出文静姝母子,然后在买通的王府守卫的帮助下,趁夜混进王府,杀穆太妃、朱赢和李延年的另外两个嫡子。 穆太妃和朱赢的首级要割下来送去给李延龄,母亲妻儿一夕惨死,必定对李延龄造成极大的打击,然后正好可以借苏赫巴兽之手除去李延龄,扶李祺美上位。 如今文静姝母子已经出了城,万事俱备,今夜就可以动手了。 是夜三更,琅琊王府灯火不明万籁俱寂。 辉先院的下人房内,穆太妃看着透过窗牖投射在地上的月光,坐立不安。 朱赢坐在一旁,身后站着一众侍女和侍卫,稳如泰山。 穆太妃看看灌了安神汤正在床上昏睡的三个孩子,终是忍不住问朱赢:「你确定么?」 朱赢道:「娘稍安勿躁,稍后便见分晓。」 又过了片刻,一名奴仆蹑足而入,对朱赢道:「王妃,贼人已得手,正要出府。」 朱赢点头,道:「放信号。」 门外一点红色烟火突然直入夜空,照亮了半座琅琊王府,一瞬间,风云突变。 无数兵甲从暗巷里涌了出来,文府及所有参与此次密谋的官员府邸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包围,入府刺杀的贼人与放贼入府的守卫也悉数被擒。 仅仅用了半个时辰,这场筹谋已久,且以文家为首的叛乱便尘埃落定。 朱赢和穆太妃回到敦睦院时,萱宁居里已然抬出一具作太妃打扮的无头女尸。 和光居里也有一具作朱赢打扮的无头女尸。 穆太妃看了那具尸体良久,终究是未落一滴泪,只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吩咐下人:「抬下去吧。」 朱赢觑她神色,伤心是有的,但究竟是为亲姐妹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伤心,还是为自己伤心,不得而知。 「娘,这王府处处皆出过人命,感觉总是不祥,不如我们去梨庵别苑暂居,待王爷得胜归来,再商议迁府之事。」朱赢提议。 穆太妃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伤心之地,当即点头应允,道:「也好。」 朱赢当下命人另外收拾了房间,服侍穆太妃先去睡下,自己则带了一班侍卫去了隔壁的龙台府。 文之儒与一干文臣武将此刻都被押在这里,入王府刺杀的贼人也押在这里,文之儒见刺客拎回的竟是穆元禧和文静姝的头颅,自知被人算计大势已去,悲痛欲绝嚎啕大哭。 第五十四章 就在此刻朱赢来了,熊熊火把的映照下,斯人面容如玉瑰姿艳逸,鬓边一支凤首金簪衔着一粒赤红宝石,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地晃,迷眼乱心。 文之儒看到她就不哭了,拳头攥起,眼里只剩恨意。 朱赢环视众人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口中却道:「若是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还会反吗?」 「妖女!你别得意!我等收拾不了你,自有那收拾你的人。你这口棺材不抬出缅州,缅州必亡!可惜老天不开眼,王爷和大爷二爷都死在你这妖女手里,李延龄又为美色所迷,这缅州,迟早改天换日牝鸡司晨!」文之儒大骂道。 忙了一天带半夜,朱赢也累了,不想与他争口舌长短,只轻蔑道:「成王败寇,多说无益。王爷在战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尔等却在后方图谋不轨伺机作乱,按照我的意思,一刀一个都砍了才痛快。但念及你们中间不少人都为官多年熟知政务,王爷继位不久,正需要你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臣扶持,就这么杀了有点可惜,才给你们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至于要不要,随便你们。」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文之儒冷笑道:「你这妖女毒如蛇蝎,岂会这样轻易放过我等?不过在杀死我们之前还想戏弄我们一番罢了。你以为我们会上你的当?」 朱赢看着他微笑,道:「你,我自是不会放过的。但他们这些人,只要肯老实交代罪责,但凡不是主犯,都可从轻处罚。我朱赢虽非良善之辈,说出口的话,却也从无不作数的。不信,尽管找出一件我朱赢说到却未做到之事来反驳好了。」 众人想了半天,确实想不出朱赢有何事失信于人,反倒想起她很多善举来,登时觉得她的话可信。而且有些人之所以参与此事,也不过一时头脑发热而已,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一个能征善战的李延龄做琅琊王,难道不比一个蹒跚学步的奶娃儿更令人放心?更重要的是若是惹怒朱赢坐实谋反之罪,自己固然难逃一死,家人还跟着受苦,图什么呢? 如是想着,便有几人率先开口:「王妃,罪臣愿意交代,请王妃法外开恩,从轻处罚。」 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人随大流就不那么难了,最终,大半的人都愿意认罪伏法改过自新。 文之儒闭上眼,一脸木然。 朱赢丢给他四个字:「一败涂地。 李延龄花了半个月攻下小河台,苏赫巴兽抽身退往新月平原。 大旻援军与缅州军队在新月平原会师后,李延龄建议由大旻军队从崑州北部进攻猋族本土,他继续追击苏赫巴兽,如此等苏赫巴兽逃回猋族时,则可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孰料晋王李瑢平胸无大志,他只想收复新月平原,并不想进攻猋族本土,只要收复了新月平原,他此战之功便算是立下了。 李延龄无奈,只得让李瑢平带人继续从后头追击,自己和手下大将各领五千铁骑,从两翼包抄。 十天之后,李延龄在新月平原北部截住了苏赫巴兽。 看到李延龄带着几千铁骑出现在自己面前,苏赫巴兽笑得得意而讽刺:「李延龄,你这是找死。」 他身后有三万铁骑,而李延龄的援军——跟在后头撵他的大旻军队,已经赶不过来了。他们中了他一早在新月平原上设下的陷阱,死伤惨重。 那个陷阱本是为李延龄而设,不过虽然李延龄没中招,眼下,他也绝无生还可能,也算殊途同归吧。 李延龄浑然不惧,擒贼先擒王,他今日的目标只在苏赫巴兽。 苏赫巴兽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还是采取以前的老办法,先让手下去消耗李延龄的体力和战意,他最后再出手。 这场以少对多的战役无疑是痛苦而艰难的,苏赫巴兽的三万铁骑一起出动,对他们渐成包围之势,李延龄想接近苏赫巴兽而不得,苦撑了一个多时辰后,手下将士已死伤泰半,苏赫巴兽这才策马加入战场,却也不让李延龄轻易接近。 就在这时,从另外一边包抄猋族军队的五千铁骑终于赶到,猋族军队一度慌乱,阵型略散。 李延龄趁此机会纵马直奔苏赫巴兽。 苏赫巴兽抽刀迎战,两人斗了几个回合,李延龄又是老招式,一枪向苏赫巴兽的脖颈横扫过去。 苏赫巴兽挥刀一砍,又把李延龄的枪头砍了下来。 他刚想嘲笑李延龄,不料李延龄的枪柄断口处突然喷出大股粉尘,他只觉眼前一迷,浑身都被这股粉末包围,双眼便生不如死地疼痛起来。 李延龄也愣了一下,这把枪是朱赢让人为他锻造的,说是就算枪头被砍断,里面还会再弹出一个枪头来,想不到里面藏着的居然是如此机关。 李延龄一瞬间觉得胜之不武,但想起苏赫巴兽对朱赢做的那些事,又觉管他武不武,杀了他才是正事! 刚想上去解决苏赫巴兽,猋族那边的将士已经发现不对,数名强悍的士兵包围过来,隔开了李延龄与苏赫巴兽。 苏赫巴兽双眼疼痛难忍,知道不妙,便不恋战,下令撤退。 李延龄不甘心,率人一直追到崑州与猋族的边界,后方没有援军,李延龄也不敢孤军深入,只得作罢。 大旻军队虽中了埋伏损伤惨重,但损伤的都是打头的士兵,李瑢平并未受伤,谁知回城时却中了一支冷箭。 箭未伤及要害,箭头上却有毒。 众人不敢轻忽,就在新月平原安营扎寨,派人叫了随行大夫过来,大夫诊断过后发现此毒甚为少见,一时也无法得解。 李延龄在回程途中也中了一支冷箭,这支冷箭正中背心,但因为李延龄里面穿了金丝软甲,箭头穿过金甲后只入肉半寸左右。 对方没想到这样一箭也射不死他,箭上并未涂毒,故而李延龄安然无恙。命人拔出箭后,策马回身亲自抓住了放冷箭之人。 原是当初盛家倒台时带了一支亲兵逃脱的盛道文。 一顿刑讯下来,盛道文痛哭流涕地交代了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刺杀他的这个命令,是康王李瑢恂下的。 就在这时,李延龄收到朱赢一封信,让他前往大旻军队的驻地,护送中毒的李瑢平去新城。 李延龄好生疑惑,不是为李瑢平中毒这个消息,而是因为,李瑢平怎么可能愿意去新城? 但既然朱赢写信拜托他,必是有把握的。 他带人来到大旻军营,李瑢平果然愿意跟他回新城,而且按着朱赢信中要求,才带了区区五六十心腹随行。 十一月初一,李延龄一行回到新城。 这一来一去正好三个月,李延龄走时朱赢尚不显怀,回来时朱赢已经大腹便便了。 朱赢早已得到战报,如今又见李延龄全须全尾地回来,心中自是高兴,不过还有李瑢平之事亟待解决,夫妻二人且不忙着团圆。 李延龄将李瑢平安置在辉先院。李瑢平刚刚安顿下来,就派人来请朱赢。 「你说,你抓到了李瑢恂派来的奸细,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李瑢平中毒已经一个多月,虽是每天服着寻常的解毒汤药,但某些器质性的伤害已经不可逆转,他的脸色颇是可怖。 第五十五章 朱赢拿出一支箭,问李瑢平:「皇兄,射你的,是否也是这样的箭?」 李瑢平身边人忙取了箭来对比,果然一模一样。 朱赢道:「既然如此,可以推定,向皇兄你放冷箭的,也是康王派来的人。皇兄所中之毒,应当与刺杀我的这支箭上的毒一样。」 「你可有解药?」李瑢平急问。 「本来我并没有中毒,不需要配制解药,但为了皇兄,我聘请奇人配了解药。」朱赢道。 李瑢平双眸放光:「快给我!」 朱赢笑了笑,道:「皇兄,我夫君回来时也中了一支冷箭,他抓住了放冷箭之人,对方说,是受你指使。」 李瑢平一急,骂道:「胡说八道!我何曾派人刺杀过李延龄?」 「但是他一口咬定就是受你指使。」朱赢道。 「你带他过来,我和他当面对质!」李瑢平急怒攻心,咳喘起来。 朱赢悠悠道:「酷刑都不能使他改口,皇兄觉着,你一言两语就能让他乖乖说真话么?」 李瑢平在下人的服侍下喝了两口水才把咳喘压下去,他有点回过味来,看着朱赢,问:「你想怎样?」 朱赢道:「皇兄,想来你也知道,我虽为公主,但和福阳姐姐比起来,待遇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福阳受委屈了,有皇后、父皇,还有你这个说不定能登临大宝的皇兄为她做主?我有什么?我一无所有。将余生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有多么的不牢靠。所以,我想请父皇将崑州赐给我做食邑,你说可行么?」 李瑢平怒极反笑,道:「好大的胃口,一个公主,要一个州做食邑,不要说大旻,就算是前朝,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朱赢笑道:「不肯就算了,生什么气呢?反正你在战中伺机派人刺杀琅琊王的折子都已经递往隆安了,这个要求,我也已经向父皇提了。想必朝中定然有很多人与皇兄你一样坚决反对。反对就反对吧,反正父皇一日不答应,我就一日不放你,也不给你解药。到时候即便你死在这儿,也是康王李瑢恂派人杀死的,与我无关,我充其量不过是个见死不救而已。」 「你——!」李瑢平气得胸口起伏。 「你与李瑢恂本就沆瀣一气,我怎知这不是你俩合伙定下的奸计?」李瑢平道。 「我与他沆瀣一气?呵,天大的笑话。皇兄可知当初我嫁来缅州十几天便在街上被刺客当胸一剑,是谁做下的好事?」朱赢问。 李瑢平不语。 「只因我与李延龄的婚事是皇后和福阳促成的,他便以为我与你们是一派,嫁来缅州是为了壮大你的阵营,所以一开始就想除了我。这样的人,我会与他沆瀣一气,我傻么?」朱赢站了半天有些累,扶着腰在桌边坐下,继续道:「皇兄若实在反对,也没关系,朱赢最多得不到一个崑州,而皇兄失去的,却是整个天下,孰轻孰重,皇兄你仔细考虑。」言罢,她慢条斯理地喝起茶来。 李瑢平的心腹幕僚忙凑到床边,与李瑢平唧唧喁喁地商量一番。 半晌,围在床侧的人退开,李瑢平看着朱赢,问:「你想我怎么做?」 朱赢道:「很简单,我这里有一封康王与我密谋对付你的信件。你自己写一封信,将你目前的处境详述一番,然后连同这封信件一同寄回去给皇后,我相信,她会知道怎样做。」 「一个女子,居然有如此野心,以往倒真是小瞧了你。」李瑢平不无讽刺道。 朱赢叹气道:「我这也是迫于无奈啊。缅州和猋族的梁子是一早就结下了,大旻呢,父皇对我无多眷顾,你与福阳也早就看我不顺眼,康王表面与我交好,却是笑里藏刀。为求自保,壮大自己的实力是唯一选择。其实我觉着哪怕你将来称帝,今日之事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将崑州给我,大旻与猋族便被缅州与崑州完全阻隔。而崑缅二州与大旻又隔着涪江,可以说,从今后,大旻在北面再无边境之忧,有何不好?当然,最重要的是,只有满足我的要求,你才能回去大旻,才能为自己报一箭之仇。你说我说得对么,皇兄?」 二十多天后,隆安送来八百里加急,同意将崑州赐给朱赢公主当食邑。 此后大旻和缅州花了两个月时间对崑州的军政权进行交接,直到交接完毕,朱赢才释放了已经半残废的李瑢平。 至此,崑缅两州政权统一,均归琅琊王管辖。 次年的一月初八,朱赢正和李延龄就着崑缅两州的地图选择新王府的建造地址,忽一阵腹痛袭来。 朱赢上辈子是过来人,知道这是要生了,稳婆大夫早已在王府等了多日,当即就把朱赢送进了产房。 朱赢上辈子也是顺产,不过打了无痛针,生之前痛,生的过程中没觉得有多痛。但是这次真是要了命,痛得她只想惨叫。 思及李延龄就在外间,且因为罗氏之死给这个男人造成了深重到难以抹灭的阴影,从年前他就开始因为担心朱赢生产而睡不着觉了。朱赢觉得自己如果这时候惨叫,估计会把他吓到崩溃,于是咬着帕子一声不吭。 好在朱赢孕期注意控制饮食,孩子个头并不算大,疼了两个半时辰便生了下来。 听到里间「哇」的一声婴儿啼哭,李延龄再也按捺不住,也不管什么规矩忌讳了,直接就冲了进去。 进房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产婆和丫鬟沉默不言地包扎着孩子,朱赢汗湿重衣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他觉着自己的心仿佛都不会跳了,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一边去拉朱赢的手一边回身质问产婆等人:「王妃这是怎么了?为何声息全无?」 产婆和丫鬟们难过地低下头去,不语。 那一瞬间李延龄只觉得自己脑海空白一片,明明气喘如牛,却又觉得呼吸维艰。他回头看着朱赢,切实地明白了所谓的天塌地陷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还没反应过来要哭,泪水却先一步模糊了他的眼。然而他心中却始终还存有一份侥幸,觉得如朱赢这般无往不利的女子,绝不会轻易败在生孩子这样的事上。 他顾不得再向产婆等人确认这件事,兀自颤抖着手想去探朱赢鼻息。 那第一次杀人都不曾颤抖过半分的手指此刻却风中枯叶一般抖个不住,堪堪伸到朱赢鼻端,朱赢忽然睁眼,啊呜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李延龄吓得往后就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瞠圆了眸子惊魂未定地看着朱赢。 朱赢乐不可支,虽是虚弱,还是笑出了声。 满屋的丫鬟婆子也跟着笑。 穆太妃无奈摇头,道:「刚生完孩子还惦记着捉弄自家夫君了,我看满天下除了你也没旁人了。」 李延龄反应过来,喜不自胜,也不管当众出了丑,爬起来一把抱住朱赢,哽咽道:「我就知道你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朱赢被这个莽夫拥得喘不过气来,翻着白眼想:好吧,进产房不看孩子先看老婆,这老公虽说傻气了点,单纯了点,又莽直了点,也做得她朱赢这辈子的良人了。 番外篇一(1) 【番外篇一】 二十年后,穆元祺,朱赢和赵惠宁这三个女人再聚首,身份都已非往日可比。 穆元祺成了太后,朱赢成了王后,赵惠宁成了长公主。 二十年前朱赢在李瑢恂和李瑢平之间摆了一道,直接造成大旻数年后的大动乱。 这场动动乱引发了大旻内战,虽说李瑢恂最后打败李瑢平夺得了皇位,大旻却也元气大伤了。 而李延龄却在朱赢的支持下连续向猋族发动了四次战争,在崑州以北又夺得了大片土地,建立了平州。随后李延龄宣布脱离大旻,恢复本姓赵氏,王号未变,依然沿用琅琊。 大旻皇帝李瑢恂倒是发来了斥责檄文,但是……谁理他?有本事来打呀!涪江里十万水军等着你呢。 而苏赫巴兽因为当初被李延龄枪杆子里的辣椒粉弄瞎了一只眼,已经学会低调做人了。被赵延龄打了四次之后,缩回了猋族腹地不敢造次。 于是朱赢等人水涨船高,跟着赵延龄都晋了身份。 此番这一老二中三个女人聚首不为别的,就为一件事——赵延龄与朱赢的长女,赵新月的婚事。 话说当年朱赢在产房捉弄完赵延龄,回头见自己的长女长着与赵延龄相似的眉眼,就知道要完。果不其然,这大公主赵新月,活脱脱就是一个女版李延龄。 这新月公主三个月时喝奶就要两个奶娘才喂得饱。七个月时与朱赢同眠,赵延龄半夜去偷香,不慎将她惊醒,这娃一脚丫过来把她爹的鼻子都蹬出了血。十个月会走,十二个月会跑,一岁半都能扶梯上房了。 当时朱赢与穆太后的婆媳关系就更进一层了,因为朱赢意识到,穆太后当初的臭脾气,很可能是被赵延龄这厮给气出来的。 朱赢倒是有心管教,但一来王府内外诸事繁多,二来她十一年间几乎不间断地生了四个孩子,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五个孩子中,赵延龄最宠的就是赵新月,不仅因为她是嫡长女,更因为不论性格还是容貌,赵新月都与他极其相似。 在他的亲自教导下,七岁时赵新月已经打遍学堂无敌手,天天都有受了欺负的孩子他娘来找朱赢哭诉。 朱赢气急了,挺着肚子满院追打她,赵延龄闻讯赶来,以她身子重不宜劳累动怒为由将她抱回了房。 朱赢自知不能这样放任下去了,于是请了温宇过来,让他把赵新月带回去好生管教几年。 及笄前夕,赵新月回来了。 七年不见,朱赢见她出落成一位高挑秀雅磊落大方,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的姑娘,甚感欣慰,为她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就在及笄礼上,赵新月多喝了几杯酒,朱赢恐她出丑,将她送回院子并派侍女侍卫看着她。 结果,她活生生地从王府后院打到前院,前前后后撂翻了五十几个侍卫,冲到堂上之后,一脚踩在凳子上大声道:「娘,女儿少小离家老大回,你连酒都不让喝,我不服!」 正在与满座高朋谈笑的朱赢差点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 赵延龄见自家闺女这般彪悍能打,却是喜不自胜,次年第四次攻打猋族时,直接扔给赵新月一把刀,道:「走,跟老子干仗去!」 然后父女两人就欢快地去了。 朱赢站在城楼上,看着策马跟在赵延龄后头的赵新月,就如跟着大藏獒的小藏獒一般,忍不住流下了绝望的泪水。 这不几年下来,赵新月战功有了,名声有了,年纪也有了,唯独最重要那一环——姻缘,还不知着落在哪儿。 赵延龄大手一挥,不以为意道:「如我爱女这般英雄了得,凡俗男子哪个配得上?再等等无妨。」 朱赢冷笑:「嗯,无妨。在她嫁出去之前,你也别跟我同房了。」 赵延龄傻眼了,当即把臣下年纪相当的儿郎都摸一遍,结果……没有结果。 那天他回来后将事情对朱赢汇报一遍,然后哀叹:「这世间太无情太凉薄了,我还是先找个温柔乡暂避吧。」说完就急急地把朱赢拖上了床。 朱赢苦思几天,犹豫地跟赵延龄商量:「要不,我们来个公开招亲,例如比武招亲什么的。不对不对,这丫头这般能打,万一都打不过她怎么办?还是抛绣球好,对,就抛绣球,夫君你觉得怎样?」 赵延龄大赞:「嗯,这个主意好,太好了,新月终于能嫁出去了,幸甚至哉,当浮一大白!」说着又把朱赢拖上床。 自此之后,朱赢痛定思痛,终于发现就赵新月婚事一事而言,赵延龄这个竖子不足与谋。于是才请了穆太后和赵惠宁过来商量。 「抛绣球这个方法我觉得不太妥,万一抛到个样貌丑的或者人品不端的人手里怎么办?」赵惠宁道。 「没错,况且新月好歹是个公主,沦落到向平民抛绣球求嫁,未免也太过份。」穆太妃补充。 朱赢根据二人意见,为赵新月抛绣球招亲一事制定了详细规则,从参与人选的家世年龄到身高样貌都做了详细要求,与二人再三商讨敲定后,才付诸行动。 结果表明,她们都想得太多了。 番外篇一(2) 「哈哈哈,我就说嘛,我赵新月威名之下,谁敢放肆!」赵新月站在城中心朱赢特意为她建造的绣楼之上,看着下面空无一人的广场,乐不可支。 比她小两岁的大弟赵祺狂伸出大拇指给她点了个赞,表示服气。 比她小五岁的二弟赵祺炫摇着扇子道:「大姐,看来臣民们对你的臂力十分了解啊,瞧,十六丈之内空无一人。」 比她小八岁的三妹赵新梨捧着手中精致的绣球,泫然欲泣道:「大姐,这个绣球怎么办?我花了半个月才做好的。」 比她小十一岁的四弟赵祺酷十分沉稳道:「虽然下面没人,大姐还是应该抛一下的。不抛,是你的责任,抛了,下面没人接,娘就怪不着你了。」 赵新月伸手摸摸赵祺酷的小脑袋,欢喜道:「小酷头,你说得有理。好,抛完绣球大姐请你们去城里吃喝玩乐。」说着,从赵新梨手中接过绣球,随随便便往楼下一扔,拍拍手道:「走吧。」 四个人没动静。 赵新月都走到楼梯那儿了,回头一看四个人还僵在栏杆那儿看着楼下不动。 「喂,磨蹭什么?快走啊。」赵新月催促道。 「嗯,有点意思了。」赵祺狂负起双手。 「大姐,你过来一下。」赵祺炫看着楼下朝她招手。 「这下娘可高兴了。」赵新梨拎着帕子笑。 「大姐完了。」赵祺酷总结。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新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走到栏杆边上往下面一看,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有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手里捧着她的绣球。 「这一定是他捡到的对不对?肯定不是接住的对不对?」赵新月激动地指着那个捧着绣球朝她笑的男人问自己的弟弟妹妹。 「这人身手不错。」赵祺狂道。 「而且早有预谋。」赵祺炫道。 「娘也没说不可以捡,况且他真是接住的。」赵新梨笑道。 「大姐完了。」赵祺酷总结。 半个时辰后,王府后院。 穆太妃、赵延龄、朱赢和赵惠宁都一脸新奇地看着进门来的那个年轻人,见他身形颀长修眉朗目,龙行虎步矫矫不群,三个女人先是同意了一半。 待到他半跪行礼自报家门时,朱赢一口茶差点呛死。 这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温宇的儿子温良。 温宇这厮把她女儿调教成一代虎妞,再派他儿子前来求娶,到底是一早就图谋她家闺女,还是自己种出来的瓜,再苦也得自己吞呢? 朱赢这边正在酝酿阴谋论,那边赵延龄已经开始发问了:「你为什么要来接绣球?」 「回王上,晚辈倾慕新月公主已近十载,逢此良机,自是不能错过。」温良不卑不亢道。 赵惠宁闻言,悄悄和朱赢及穆太妃比十的手势,三人眼中俱是一片笑意。 李延龄却不动声色,只问:「你倾慕新月什么?」 温良道:「新月公主作不了好诗写不了好字,穿不了华服给不了好脸,练武十余年,在我手下却撑不过十招。然虽则如此,我还是觉着世间女子唯她最好,这辈子非她不娶。」 「好!驸马就你了!」赵延龄还未说话,朱赢却突然拍了板,将堂中众人都吓了一跳。 赵惠宁扯她衣袖,低声道:「会不会太草率了?」 朱赢跟她比手势,十。 赵惠宁以为她说这温良喜欢赵新月十年,也算难得,于是便没再说话。 岂料朱赢开心道:「新月那丫头居然在你手下都撑不过十招,我可总算找着能治她的人了。温良,只要你保证能管得住新月,我就做主将新月嫁给你。」 温良俯首作礼:「王后,这个要求,晚辈恐怕做不到。」 朱赢:「……为何?」 温良道:「新月公主,晚辈这辈子只想宠她,不想管她。」 朱赢:「……」要完。 赵延龄哈哈大笑,道:「好样的,贤婿,走,先陪我去喝一杯。」说着站起身领着温良出去了。 朱赢:「……」刚才还虎着脸,这会儿就叫上贤婿了,这态度也转变得太快了吧! 穆太妃见朱赢一脸不虞,过来拍她肩安慰她道:「就新月那个窜天猴,有人接手就不错了,要求那么多作甚?」 赵惠宁也过来道:「弟妹,娘说得有理。既然有人宠,就随她去吧。」 朱赢叹气,站起身道:「好,女大不中留,随她去吧。」 「不要啊娘,您千万别让爹把我嫁给姓温的,求您了!」赵新月突然从门外蹿了进来,挽着朱赢的胳膊求道。 朱赢难得看到她这低声下气的模样,当下心中十分好奇,问:「为何?」 「他老欺负我。」 「开什么玩笑,向来只有你欺负别人,断没有别人欺负你的道理。」 「可是……」 「可是什么?」 赵新月咬着唇迟疑片刻,恨声道:「我不想嫁给一个比我厉害的人,若是将来夫妻两个动起手来,我岂非毫无胜算?」 朱赢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摸摸赵新月的小脸,道:「乖,你爹同意的,有事找你爹去。」 番外篇二(1) 【番外篇二】 十年了,秋霜这丫头绾发的手艺毫无长进。 李冰慧从镜中看着正往她发髻上插华胜的侍女,心中默想。 念头一转,又觉丫头忠心便好,手艺倒还是次要的。就如当初的巧玉,那一手绾发技艺简直冠绝隆安。当时她多宠她啊,可又有什么用?最后逃难时还不是伙同奸夫盗走了她大半财产。 那贱婢,真恨不能立马拖到眼前剥皮揎草曝尸十日,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李冰慧心中一阵激动,抬眸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却又慢慢垮下了肩。 她这辈子是没希望了,她知道。 自母亲和兄长死后,她便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终日,隐姓埋名得连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世间又有谁还会记得大旻曾有过一个福阳公主。 更别提,如今连大旻都不复存在了。 她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近两年来,她都不敢笑了,一笑脸上便都是沟壑,再好的粉儿也遮掩不住那股子历经风霜的苦难与苍老。 傅攸宁死后,她就如花儿断了根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虽然傅攸宁从来也不是她的根。 她福阳这辈子若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大约也就是在感情上从一而终了,一辈子只爱了傅攸宁这一个男子。 当初皇兄争位失败,其实并未累及傅家,她虽尚了傅攸宁,但傅家暗地里早已投靠了康王李瑢恂。 傅攸宁原本可以休了她回去傅家,但他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与她一起逃亡。 那时候是她福阳人生中最黑暗最无助的一段时光,却也是她心中最甜蜜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她以为多年的痴情付出,终于捂暖了傅攸宁那颗寒铁一般的心。不曾想到头来,却还是自作多情一场。 傅攸宁有此一举,不过是累了,厌了。 他若休了她福阳回去傅家,势必会被家里长辈逼着再娶。然于他而言,一辈子娶一回自己不爱的女人已是够了,又何必再重来一次? 且不管重来多少次,他终究是娶不到他所爱的那个女子的。世间他也只恋那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却早已嫁做人妇,剩下的,都是他不喜欢的了。 他三十岁时便死了,常年积郁成疾加上逃亡途中染了时疫,倒下之后便再也没起得来。 那时候她悲痛欲绝万念俱灰,觉得自己也绝活不过三十岁,哪成想,一晃,都五十三岁了。 平时她懒得打扮,今日要和娴儿去庙里进香,故而收拾得齐整些。 刚刚装扮停当,丫头来报,说是冯大爷来了。 李冰慧蹙了蹙眉,终究还是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四十余岁的男子急趋进来,眉开眼笑地向她作礼:「干娘。」 李冰慧看着他那双带着鱼尾纹的桃花眼,心想:原来傅攸宁四十余岁时,眼睛是这样的。 念头一起又急忙打住,心思:这腌臜人怎能与傅攸宁相提并论?傅攸宁若是天上的云,他便是地上的泥。要不是长了双与傅攸宁相似的眼,凭他一个走街串巷卖花儿粉儿的小贩,岂能入她李冰慧的眼? 「这一大早巴巴地赶过来,所为何事?」李冰慧捧着茶盏,有些意兴阑珊地问。 冯庆祥凑上前来,讨好道:「干娘,我听闻今日义妹回来,有一事想求干娘跟义妹说说,请她帮忙打点一下。」 李冰慧合上杯盖,看着他道:「今天求这个明天求那个,你家里事怎么那么多?当娴姐儿是菩萨不成?怎不去庙里求!」 冯庆祥跪下给李冰慧捶腿,腆着脸道:「庙里的菩萨哪有干娘和义妹人美心善?我这辈子也不用拜旁的菩萨,就拜干娘这一尊便够了。」 这般做小伏低厚颜无耻的模样便更不似傅攸宁了,李冰慧看着那双眼里轻浮浪荡的目光,心中来气,一脚将他踢开,骂道:「滚出去!」她虽早已不是公主,然而多年养成的脾气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冯庆祥跌在地上愣了一会儿,随后爬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一声不吭往门外走。 「等一下。」李冰慧忽然道。 冯庆祥转身,没说话。 来讨好一个比他大了十一岁的老婆子心中已是不愿,结果还被像狗一样对待,他心中自然也是生气的。 李冰慧看着那双隐藏着愤怒与失望,冷冰冰的眸子,心中的死灰几乎是瞬间复燃。 没错,就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配上这样的眼睛,才像极了傅攸宁看着她的眼。 「你们都退下。」她对屋里的两个丫鬟道。 丫鬟们退出门去并知趣地将房门关上。 「说说看,什么事?」李冰慧近乎痴迷地看着他那双眼,目光一瞬不瞬。 冯庆祥与李冰慧勾搭十几年了,自然知道一旦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证明有戏了,虽然这么多年他也没弄明白她这样翻脸如翻书到底是因为什么? 番外篇二(2) 「就我那大儿子,这次乡试又没考上,我看他不是那块料,干脆也别折腾了,直接谋个差事拉倒。干娘,您看能不能让义妹跟沛国公吹吹枕头风,不计什么差事,只要是官家的,能谋生的便好。」冯庆祥又凑到她腿旁道。 李冰慧仿佛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只伸出手指着迷地抚着他的眉眼,过了半晌方道:「老规矩。」 冯庆祥大喜,一把抱起李冰慧就往内室走去。 傅娴带着儿女过来时,冯庆祥还没出来。 「大清早的母亲关着门作甚?还没起么?」傅娴问丫头秋霜。 秋霜不敢相瞒,红着脸低声道:「冯大爷在里头。」 傅娴脸一红,眸中也不知是羞耻还是气恼,但想起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将自己抚养长大也是不易,最后低低叹了口气,带着儿女去偏房等着。 又过了三刻,丫头才来请傅娴去正房。 李冰慧双颊还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但神色已恢复了平静。母女二人寒暄过后,李冰慧道:「你义兄的长子想谋个差事,你去请沛国公帮帮忙,反正他那般位高权重的人物,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拈来。」 傅娴低声道:「母亲也不要过于惯着义兄,他一个男子,凡事不走正途,专想攀裙带关系,能有什么作为?」 李冰慧瞪她,道:「不过一件小事罢了,恁般罗唣,你到底是对他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傅娴性子好,温言解释道:「母亲别误会,女儿既没有对母亲不满,也不曾对义兄不满。只是女儿能力有限,也怕对国公爷要求多了,惹他厌烦。」 李冰慧一听,恼了:「惹他厌烦?你十六岁时就跟着他,到现在多少年了?十三年了!儿女都生了三个,他却还把你养在外面,连个侧室的位置都不给你!你不过求他几件小事,他还有脸恼?说起来你也是个没用,你怕他什么?真惹急了就带着三个儿女去国公府门前哭去,我就不信他还能打杀了你们娘儿四个!」 傅娴被戳到痛处,顿时涨红了脸,道:「娘,您别尽埋怨他,旁的不说,就凭您与太后那些过往,他能把我置为外室,让咱们一家子衣食不愁,已是冒了大风险了。」 「我与太后?我与太后怎么了?真说起来我们是姐妹,嫡嫡亲亲的姐妹!当年要不是我,她能嫁给赵延龄,能做成琅琊王妃,能借琅琊王的势灭了大旻做皇后做太后?赵褀念这个王八蛋,当年若不是他潜伏大旻与琅琊王里应外合,大旻能这么快被灭?天大的功劳只被封了个沛国公,纳个妾还得看上面脸色,我看他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没用的东西!」傅娴不提朱赢还好,一提朱赢李冰慧便气急败坏。 傅娴咬唇不语。 「怎不说话,你觉着我说得不对?」李冰慧骂道。 「女儿不敢。只是女儿听闻当初若不是太后相救,国公爷早就死了。国公爷也清楚太后与娘之间的恩怨,故而女儿这些年在国公爷身边都十分谨小慎微,如今为了义兄之事已是求了国公爷好几次,女儿是怕……」 「怕他不要你?他要敢不要你我就直接去敲登闻鼓,我看朱赢是不是能当着天下臣民的面杀了我这个亲姐姐!」李冰慧怒道。 傅娴十二岁的儿子赵元佑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指着李冰慧道:「外祖母你还有脸说别人?一把年纪不知检点,干儿子干娘不干不净,还当谁不知道?我在学堂与人吵架人家都用这事来羞臊我,连娘的名声都一并被你败坏了!我娘进不了国公府,就坏在有你拖后腿!」 「住口!谁准你胡说八道!快出去!」傅娴呵斥道。 「我哪有胡说,那日不有个狐媚子来院里拿外祖母的事情羞辱你?说什么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外祖母一把年纪了还勾三搭四,爹要是把你收进府里,面子上过不去吗?」赵元佑回嘴道。 「你还说!」傅娴抽了瓶里的鸡毛掸子就要去抽他,他恨恨地瞪了李冰慧一眼,转身跑了。 李冰慧气得发抖,心中却又空白一片,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图的是什么? 当初处处针对朱赢是为了傅攸宁,如今勾搭冯庆祥,还是为了傅攸宁,可她又何曾真正得到过傅攸宁? 她这辈子就像一个梦,从遇见傅攸宁的那一天开始入了梦,一直到现在都不曾醒过。 一见傅郎误终身。 或许这才是她的悲剧之源,也是她这辈子最真实、最贴切的人生写照。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帝女镇宅 卷一》作者:聆月 02、《帝女镇宅 卷二》作者:聆月 03、《帝女镇宅 卷三》作者:聆月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