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恨》 第一章 春庭 景宁十四年的春日来得格外的晚,冬日残余的寒凉在惊蛰之后依旧笼罩着皇城。 靠近东明门已经闲置多年的养德宫更是萧瑟、凄凉,唯有那春华庭中透出一点春意来。 吱呀一声,春华庭那斑驳的朱红木门被推开了。 一穿着艾绿色宫装的少女站在门外,她生了一张秀丽的鹅蛋脸,饱满光洁的额头下是两弯秋波眉,那清澈明亮的杏眼之中有着若有似无的忧伤,挺翘小巧的鼻翼下却是唇尾上翘的红润嘴唇,仿佛天生带着笑意。 从门上落下的灰尘让她忍不住地咳了起来,待平复后,她抬眼看去,只见庭中一片萧瑟。 青石板小路上布满青苔,路两旁杂乱的芍药冒出点点嫩芽,近墙侧发了绿芽的太平花枝越过墙头,那树丛下堆满了去岁的枯叶。 庭中石基之上是一座小巧的二层阁楼,只是如今已看不见往日的雅致,它被尘埃蛛网掩盖,在阴冷之中尽显凄凉。 站在朱红木门旁的刘姝,想起往昔在这庭院中的欢乐时光心中难免酸楚,她那含情的杏眼之中泛起哀伤的泪光。 她闭上眼轻轻吐了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提起竹青色的裙摆抬脚走进了庭中,她腰间那柔顺的腰带随着她的行动微微晃动。 裙摆下露出的那双白色翘头鞋虽然朴素,但面料和做工都极好。 她小心地走过青石板路,上了石阶,到了阁楼的廊檐之下。地板上尘埃满布,她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 她站在镂刻雕花的木门前,心中深深地期盼着,推开这扇门就能看到让她日思夜想、笑得如春花一般灿烂的母亲。 那木门上的灰尘和蛛丝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知道她永远也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她不想承受推开门后的失落,哀伤地转过身去,走到未粉饰的杉木栏杆旁,仰头望着院墙之外、远天之上那泛着淡淡白光的厚重云层。 她姿态端庄地站在那里,像是晨雾中的海棠花一般,虽然娇艳动人却笼罩在寒凉之中,让人觉得凄凉酸楚。 这时,那剑眉星目的程昭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春华庭。 他玉冠束发,穿一身月白的广袖袍服,腰间系着象牙白的宫绦,端的是丰神俊朗。 他在看见廊檐下身姿婀娜的刘姝时微微眯了眯眼睛,在顷刻间那双丹凤眼变得如冬日的寒星一般冰冷幽然。但很快,那双眼睛又恢复如常,明亮又淡然。 刘姝转身看向程昭,她的目光掠过他俊朗的脸,停留在那摆动着的月白色广袖上。 他是她在等待的人,但她与他并不相熟,她只见过他几面,而最近一次是在几月前她外祖母的葬礼上。 但她却听说过许多有关他的传言。他现在那随意洒脱的姿态很难让她想到,他是别人口中心狠手辣的奸佞小人。 随着程昭一步一步地靠近,刘姝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原本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在一起。 她知道她今日要做之事,是违反礼制,违背道义的,可她却愿意为此不顾一切。 程昭步上石阶,他的脚印交叠在刘姝的脚印之上,显得刘姝的脚印是那样的小巧。他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他看着一脸决绝的她勾了勾唇,淡然地开口道:“我原本想不出贵妃寻我所为何事,可见了公主我便明白了。” 他深沉的声音让纷乱的思绪从刘姝脑海中淡去,让她不得不集中心神来应对这位心思深沉、位高权重的太尉。 而他那无所顾忌的眼神又让她皱起了秀眉,可她如今有求于他,那些无谓的自尊心也就只能暂时抛开了。 剑眉之下闪耀着寒光的眼睛直直看着她,她好像已经被他看透,她心中的谋算和忧虑他已经全然知晓。所以,他才会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是在看一出已经知道情节的独角戏。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关于他可怕的传言并不仅仅是传言,他当真是一个让人心生畏惧之人! 刘姝稳了稳心神,她垂下眼端庄地行了个福礼,不紧不慢道:“见过程太尉,劳烦太尉前来,心中不胜感激。”她又自顾起身,鼓起勇气望向程昭幽深的眼睛。 她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想求太尉,娶我!” 程昭听后笑出了声,那双凤眼中透着丝丝缕缕的趣味。可他却用冷淡的语气说:“公主说笑了。公主是要去和亲的人,程昭如何敢娶?” 刘姝的心一下揪紧了,她落寞地垂下了眼。她看到程昭象牙白宫绦上的流苏在轻微晃动。她突然又激动起来,心中的情绪翻涌。她的指甲嵌进了肉中,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不愿去和亲,她不甘心被他人所摆布! 她的外祖父和大舅父战死沙场,而那些盗取军饷军粮的人却逍遥多年! 她的父皇和那些自诩正直耿介的文臣却在用赃款修建的朝夕楼上寻欢作乐! 她的小舅父不过是劝阻几句就被她的父皇派往边关,在那苦寒之地一待数年,又于月前染病离世! 她的外祖母不过离世几月,她小舅父的遗体还在回京的路上,他们就想让她去匈奴和亲! 她绝不会嫁给杀死她外祖父和大舅父的匈奴人,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仇恨在她的眼中燃烧,心中的不甘、愤慨让她抬眼看向一直在打量着她的程昭。 她想起那贪赃枉法的谢羽便是眼前这个人揭发的,而那日在大雨之中,也是这个人抬起了她外祖母差点滑落的棺材。 她笃定眼前这个人绝不是那些文臣口中的宵小之辈。 她毫不掩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她沉声道:“你会帮我的,太尉!” 程昭觉得有趣,他眼中闪着微光,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没有否定刘姝的话,而是问道:“公主为何要选我?我可是个奸佞小人。” 刘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微微摇了摇头说:“你不是小人。”她望着他幽深的凤眼顿了顿又说:“太尉权倾朝野,深得父皇宠信。如今圣旨未下,太尉的话父皇一定会听的。” “可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程昭目光沉沉地看着刘姝,“公主既无权势,也无钱财,容貌不过尔尔。我为何要帮公主?” 刘姝强压着心中的不适,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这时,一阵裹挟着寒意的春风拂过,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却也让她狠下了心来。 她一脸绝决地后退一步,重重地跪在地上,俯首拜道:“求太尉,娶我!” 程昭仍旧随意地站在那里,寒风拂动他月白的广袖,他似要羽化飞升的仙人一般。 他看着刘姝元宝髻上那垂落在耳边的青色发带,一字一句道:“望公主日后莫要后悔!” 刘姝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两滴泪水落在了尘埃之上,她绝决道:“绝不后悔!” 程昭将目光从刘姝身上移开,他看着远天处透着日光的云层嘲讽地笑了笑。 他并不相信她说的话,他深知人心易变,一腔愤慨之下做的决定日后岂能不后悔! 可那与他无关,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一想到这无聊的日子里终于有了乐趣心情就极好。他没再看向她,而是一脸愉悦地下了石阶,缓步走出了春华庭。 刘姝把头从交叠着的手背上抬起来,她脸上虽泪痕点点,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嘴角甚至带着笑意。她放下了身为公主的尊严,可她却一点都不后悔,隐忍退让了多年的她觉得此刻无比的痛快。 她跪坐在地砖之上,目光停留在墙边的太平花树上。她的神色慢慢地黯淡下来,眼中流露出哀伤。 那两棵太平花树是刘姝的母亲何蔓君亲手移种的,为的是保佑战场上的亲人平安。可是花岂能遂人愿,她的父亲和兄长仍旧死在了战场之上,而她也病死在了这春华庭中。 刘姝的外祖父和舅父们用血肉为晟朝带来了太平,可何氏满门却再也没有太平可言了! 刘姝在脑海中回想着她母亲何蔓君的面容,她九岁时失去了她,如今七年过去,那美丽的容颜在她脑海中不可避免的模糊了。 可是,不管过去多少年,在她心里她的母亲都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她抬手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喃喃道:“阿母,我选了一条不归路,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庭内静悄悄的,没有人会回答她。 但她坚信,她的母亲绝不会怪她,她只会心疼她。 云散开了,缕缕阳光洒下来,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姣好的面庞泛着圣洁的光,她眨了眨眼,心中的愤懑、哀痛在暖阳之中被隐匿。 她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擦掉了地上的泪痕,又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石阶,踏着青苔出了院门。 她转回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庭中景象后,将斑驳的木门掩上了。 春华庭恢复了多年来的沉静,庭内地板之上留下的凌乱痕迹不会有人在意。 第二章 皇帝 古朴典雅的养心殿内,龙涎香在三足云纹的铜炉内燃烧着,淡淡的香味在寂静的殿中飘浮。 皇帝刘宣正为和亲一事烦闷,他穿着一身昏黄色袍服跪坐在云龙纹紫檀木书案后,他看着案上那缀在玉轴上的明黄锦缎皱紧了眉头。 那只搁在白玉刻松木笔架上的紫毫笔被他多次拿起又放下。 他那张儒雅的脸上流露出愤怒和无奈的神色,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可那些匈奴使臣的威胁又让他忧心战事会再次来临。 他已经过惯了安逸的日子,战火一旦燃起他又要过上忧心忡忡的生活了。 他至今不愿回想九年前与匈奴交战的那些日子,那些时日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无时无刻不在忧虑,唯恐自己成了亡国之君。 可如今,那些匈奴人的威胁让他不得不再次回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 那些痛苦的日子里,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便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张贵妃,想到张贵妃那娇美的容颜他紧皱的眉头才松开了。 他看着那明黄的锦缎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又一次后悔自己当了这个皇帝。 他人生的前二十二年,在他兢兢业业的父皇和励精图治的皇兄的庇护下,活得是那样的恣意洒脱,每日纵情在书画山水之中何等的快意。 可惜他父皇驾崩后,他那继位不到两年的皇兄也染病逝世,皇帝的重担便交到了他的肩上。 可他却并不是那担得起的人,他那常常动摇的心志让他觉得肩上的担子一日重过一日。 他一直以书法自傲,可如今却要让他亲手写下这屈辱的圣旨,他心中如何不愤懑? 他越想越觉得匈奴人可恨,他将那锦缎揉成一团扔向门外,可那锦缎却只是落在书案不远处,上面的玉轴与地砖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时,穿着月白广袖,手中拿着一副画卷的程昭脱了鞋走进了殿中。他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勾唇笑了笑,闲庭信步地走向刘宣。 刘宣见了程昭如同见了救星一般,他边起身走向程昭,边激动地说:“爱卿,你来得正好,吾为和亲一事头疼不已。” 他如友人一般地拉住了程昭的手腕,又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他昏黄的袍服与程昭月白的广袖交叠在一起,倒有些亲密无间的意味。 程昭也不向刘宣行礼,他用很随和的语气说:“陛下何必为这些俗事烦扰。臣近日画了一副山水图,倒想让陛下鉴赏一二。” 说完,他便把被广袖遮掩着的画卷恭敬地呈到了刘宣面前。 痴迷于书画的刘宣被那画卷吸引了大部分的心神,他一直知道程昭在绘画这方面也是极为出色的。只是他并不像他一般勤于作画,因而他的画作并不多。 刘宣拿过程昭手中的画卷,喜笑颜开地走向书案,他就连眼角的余光都未落到那地上的锦缎上。他在黄梨花木矮座上坐下,在书案上将那副水墨画展开,凝神细看。 程昭弯腰捡起了那块褶皱的锦缎,握着两头的玉轴走到了刘宣身边,他跪坐在案旁,将锦缎整理好后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刘宣欣赏地看了一眼程昭,又转回头笑看着那副山水画说:“爱卿画得可真好啊!这山水云天的神韵都在这画上了,浑然一体,毫不累赘。当真是水墨写意之上品!” 他又转头说道:“爱卿画的是鸿池吧,我年轻时就极爱去此处赏玩,那水中之云让人如临仙境。” 他的脸上露出了向往之色,他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他玉冠锦服地站在鸿池周围的小山上,一览那水色、天色与云海。 程昭静静坐在刘宣身旁,他没有打扰他惬意的遐想。 没过多久,刘宣回过神来,但他的心情仍旧激动,他忽然很想故地重游。他转身向程昭道:“爱卿,我真想再去鸿池看看,不知那里山水云天是否依旧?” 程昭看着刘宣眼中向往的光芒笑了笑,淡淡道:“陛下不用着急,待和亲一事稳妥后,再去赏玩岂不更妙?” 听到“和亲”二字,刘宣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他皱着眉说:“如何稳妥?姝儿她母妃早逝,她外祖父和舅父又为晟朝战死,她外祖母和小舅父也才逝世。若让她去和亲,实在是……” 他没再说下去,摇着头背靠在了矮座上。 “实在是委屈公主了,公主的心中定是不平”,程昭把刘宣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他又拱手弯腰道:“陛下,既然如此,便让臣娶了五公主吧。臣二十又七,还未娶妻,陛下不也一直催臣早日成婚。” 他又抬头看着一脸惊讶的刘宣诚挚地说:“这事陛下也不必担忧,就让臣去与那些匈奴人周旋。” 刘宣起身扶起程昭,他拍了拍他的手臂,无奈地说:“若爱卿早些时日求娶,实乃美事一桩。可如今匈奴求娶在前,只怕爱卿又会被那帮无所事事的言官斥骂了。” 程昭心中对那些言官的斥骂毫不在意,他平静地笑说:“臣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就算千夫所指,也毫不畏惧。” 刘宣一脸的感激,他笑道:“也只有你才会为我考虑。能得爱卿,实乃大幸。” 听了这话程昭只是笑了笑,没有过多的表现,他又忽然为难地说:“只是有一事臣需得告知陛下,是五公主求臣娶她的。” “你说什么?” 刘宣的眼睛因为惊讶而放大,这事比程昭的求娶更让他吃惊。毕竟程昭曾做过许多出人意料的事,而刘姝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一个循规蹈矩、温柔体贴的女儿。 程昭继续说:“公主在春华庭见了臣,说她不愿去和亲。” 刘宣很快便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毕竟他对刘姝并没有过多的在意。他垂下眼叹气说:“却原来她和她母妃是一样的。”他又看向程昭眼中流露出关切,他说:“只是委屈你了。” 程昭勾着唇角笑了笑,他想起刘姝一脸决绝、眼中带泪的样子,他淡淡地说:“臣不委屈,委屈的是公主。” 刘宣摇了摇头:“她都如愿了,还有何好委屈的。只是辛苦你与匈奴人、朝臣周旋。你昨日才从青州巡视回来,今日本允你休息,如今却又更加劳累了。” 程昭心想,若是她听见这样的话会不会因此心痛呢?她的父亲对一个外臣都比对她关心。 想过后,他又勾唇说:“臣不辛苦,后面的事就交给臣来处理,陛下只需纵情在书画之中。” 刘宣交卸了重担,只觉一身轻松,他信任程昭,笃定他能处理好此事。他心中欢喜,却又看着他有些抱怨地说:“早朝后,我本想去书画局一趟,却被那些匈奴人绊住了脚。” 书画局是刘宣特设,由他亲自统管。局内汇集了晟朝各地、各阶层擅长书画之人。 “陛下如今只管去,臣从青州带回一名画工名叫方淮,此人极擅工笔,所绘花鸟人物活灵活现。他如今已进了书画局,只待陛下召见。” 刘宣爱才惜才,他听后喜笑颜开,摸了摸自己那一小撇胡须,开怀道:“你的眼光定不会错,我这就去见见他。”他又将程昭的画卷轻轻卷好,笑说:“我把你这画拿去,好让他们观摩学习。” 说完,他起身越过程昭眉眼含笑地出了殿门。他又扔下了殿外候着的宫女内侍,只让贴身服侍他的墨宝跟着。他脚步轻快的样子丝毫没有皇帝的威严,只有投身于自己兴趣爱好的喜悦。 程昭已站起身来,他看着刘宣姿意的背影心绪复杂起来。他脑中又想起了《周易》里的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但很快,他又把这句话从他脑海中抹去。 他看着案上的锦缎淡淡地笑了笑,又把目光停留在上面的龙纹之上。他轻声说了句:“想来不久后,你就能派上用场了。” 说完,他朝殿门外走去,悠闲地离开了。 第三章 阿兄 刘姝的母亲去世后她便由皇后照看,她如今住在皇后长秋宫中的华沐苑。 华沐苑僻静,不远处便是长秋宫的侧门,出入倒很方便。 刘姝从虚掩着的侧门回了华沐苑,由替她打掩护的苏荷服侍着换了身衣裳。 她穿了身荼白的广袖直裾,乌发用玉簪半挽于发顶,余下的头发用一根青白的发带系住。 她跪坐在妆台前的软垫上,她拿起一面星云纹圆铜镜来,她看着镜中自己那有些模糊的容颜,问一旁的苏荷道:“苏荷,我长得不过尔尔吗?” 苏荷穿着艾绿窄袖宫装跪坐在一旁,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水汪汪的圆眼看向刘姝的侧脸,她笑了笑,左边脸颊上露出一个梨窝来。她回说:“公主容貌姣好,怎会不过尔尔?” 刘姝将铜镜轻轻放下,侧身微恼道:“可有人就说我的容貌不过尔尔。” 苏荷知晓刘姝去见了程昭,她想了想说:“程太尉的眼光必定与常人不同,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刘姝语气淡淡地说:“我未放在心上,只是一时气不过。”她的目光停留在苏荷身侧的木雕花卉座屏的一朵牡丹花上。她看着那牡丹又问道:“那是我好看,还是张贵妃好看?” 苏荷眨了眨水润的眼睛,她抿了抿樱桃小嘴,含笑说:“公主和贵妃是不一样的好看。公主如海棠,贵妃如牡丹,各有各的美。” 刘姝笑出了声,她伸出手来轻轻拧了拧苏荷光滑的脸蛋,她含笑道:“你这嘴啊可真甜。那你觉得自己像什么花呢?” 苏荷想起往年在西苑中见过的丁香来,她笑说:“奴婢像丁香,不过是紫色的。” 刘姝也见过那西苑的丁香花开,彼时芳香袭人,花繁色丽,或白或紫。她笑说:“确实,那雅致的丁香最像你,可为何不是白色的?” 苏荷笑回道:“那白色太过清丽不适合奴婢。” 刘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又想起张贵妃那娇艳的容颜来,叹道:“也只有张贵妃才配得上那牡丹国色。” 苏荷也附和着说:“确实,贵妃的容貌一直是冠绝六宫的。”她的脸上又露出疑惑的神情,她问道:“公主,贵妃为何要帮您去见程太尉?” 刘姝长长的睫毛扇动了几下,她垂下了眼:“当年阿母病逝时正值她生产,父皇因而未来见阿母最后一面,她到如今心中还愧疚。” 苏荷比刘姝大一岁,她六岁时被已故的德妃选来陪伴刘姝,德妃去世时她也在床前。她想起那个哭成泪人的小小刘姝,守在离世的母亲身边,从清晨等到日暮都没能等来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那时正一心陪着另一个女人。 她想到这心中不免酸涩,她撇了撇嘴说:“她那样骄纵跋扈的人原来还会愧疚。” “贵妃是性情中人,她与这宫中的其他人不一样。当年的事她没有错,错的另有其人。” 苏荷知晓刘姝说的另有其人是指皇帝,她看着刘姝那落寞的神色心里也感到难过,她柔声唤道:“公主。” 刘姝抬眼看向苏荷,朝她淡淡地笑了笑后站起身来。苏荷伸手扶着刘姝,自己也站起了身来。刘姝转过屏风出去了,苏荷见状缓步跟了上去。 门窗紧闭,室内静悄悄的,缕缕阳光透过回纹棂花窗照在花梨木地板之上。 刘姝闻到了淡淡的香甜味,她知晓那是奶茶香味。她迎着阳光走到窗前,用纤长的手指拨开木栓轻轻地推开了窗扇。 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一起涌了进来,她被阳光晃得眨了眨眼睛。她看向窗前那株还未发芽的西府海棠,回想着往年海棠花缀满枝头的景象。 她不由得念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苏荷也看向那株西府海棠,她看着光秃秃的树枝说:“今年的春日来得格外的晚,这海棠树都还未发芽。” 刘姝从美好景象之中回神,她笑了笑说:“不管多晚,春日总会来的。” 这时,门外传来了夏姑姑清朗的声音,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欣喜。 “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苏荷忙快步走去,将房门打开了。她看了一眼太子刘渊腰间的玉带后,俯跪拜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刘渊穿着玄色朝服,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翠柏一般。他和皇帝长得很像,都生了一张儒雅的脸。但他那双丹凤眼中却有皇帝没有的深沉和坚韧。 他与苏荷是自小相识的,他勾了勾唇,随和地说:“起来吧。” “多谢殿下。” 苏荷站起身来,恭敬地往一旁退了几步。 刘渊脱了鞋走进室内,贴身服侍他的鹿竹也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夏姑姑满脸含笑也跟了进来。 刘姝迎了过来,她看着刘渊笑了笑,屈膝拜道:“太子阿兄。” 刘渊伸手扶起刘姝来。 鹿竹和夏姑姑向刘姝行了礼。 刘姝看着鹿竹那张和苏荷一样圆的脸觉得分外亲切。他那白净脸上的眼睛是那样灵动,总让她想到在山野间蹦跳的小鹿。 几个时辰前,便是他提前来告知了她和亲一事,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谋划如何避免和亲。因而,她心里也就更喜欢这个长相喜人的鹿竹了。 刘渊看着刘姝那气定神闲的样子,猜想着她难道已经将和亲之事解决了?可又觉得这样的大事,又怎能被轻易解决。自己尚且没有办法,她究竟是想的什么法子? 他心里急切地想要知道她究竟想了什么法子,但他的脸上却丝毫不显。他淡淡道:“本宫跟公主说会儿话,你们都下去吧。” 鹿竹道了声“是”后退了出去。苏荷看了刘姝一眼后退了出去。夏姑姑则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渊后才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兄妹二人,刘姝领着刘渊在雕花座屏前的软榻上坐下了。 刘渊隔着木几看向刘姝,急忙问道:“怀夕,如何了?你可是想到法子了?” 他那急切的样子丝毫没了在人前的老成,流露出少年郎该有的神态。 怀夕是刘姝的乳名,是她母亲何蔓君所取,唯有亲近之人才会如此唤她。 对于他的变化刘姝并不感到奇怪,她和他一同长大,深知他的性情。他的内心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成熟稳重,他也仅仅是个弱冠的少年郎,仍有少年的幼稚和好奇。 她站起身来,郑重的向他屈膝拜道:“多谢阿兄让鹿竹提前来告知我和亲一事。” 刘渊伸手将她扶起来,他含笑说:“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如此多礼。我想着你机敏,或许能想出法子避免。” 他知晓他这个看起来柔善可欺的五妹其实最是聪敏果敢。当年她临危不惧地带着他从火场中逃生,如今想来他还佩服不已。毕竟当时她才十岁,就连自己都被那铺天的火势所惊吓,她却能镇定自若。 他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又忙问道:“你到底想的什么法子?” 刘姝坐回了榻上,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她心里知晓这世上除了自己和苏荷外的人都会觉得她做的事是错的。但她却别无选择。 她仍旧看着刘渊,缓缓道:“我去求了程太尉娶我。” “什么?”刘渊惊得变了神色。他一想到程昭的为人,心一下就揪紧了。他急道:“怀夕,程昭和匈奴人一样可怕!” 刘姝摇了摇头,她的眼神之中流露出决绝和悲哀。她说:“我已别无选择,我绝不会嫁给沾染了外祖父和大舅父鲜血的匈奴人。阿兄,只有他能够帮我了!不管他是怎样的人,只要能够避免这场和亲,我愿意承受所有后果!” 刘渊心疼地看着刘姝,他想起她这些年的隐忍退让,孤苦无依,便不忍心责备她胆大妄为,行事鲁莽。他想,她嫁给程昭留在洛京,至少还有他在,他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她的! 他的心中只有对她的心疼和担忧了,他柔声说:“怀夕,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只怕日后你会受诸多委屈。还有,他那样的人,又怎会愿意帮你?” 刘渊的关心让刘姝心中感激,她笑了笑说:“阿兄不必担心,我不在意的人,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委屈的。我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至于程太尉,他已经答应娶我了。他并不是为了帮我,大概只是想寻些乐趣。” 听了这话,刘渊脸上露出愤慨之色,他恼怒道:“他竟敢拿你的婚姻大事寻乐,真是可恶!” 他顿了顿,又叹气说:“我真是羡慕你的性情,似乎什么事都不能让你动容。我到如今,对于母后的偏心还不能够释怀。”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刘姝看见了他眼中的哀伤和无奈,她想起皇后对他的漠不关心,暗暗叹了口气说:“阿兄,若是换了我也是不能释怀的,那毕竟是你的母亲。父母之爱子,我原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可后来才知晓,并非如此。父母的心也是偏的!对此,我们无能为力,只希望日久天长终有一日能抹平心中的伤痛。” “是啊,那毕竟是我的母亲,念月私下里也曾这样劝我。”刘渊想起念月那温柔似水的眼神,柔和动听的话语来欣慰地笑了笑。但很快他又以教训的口吻说:“你小小年纪说话怎如此老成?” 刘姝被他逗笑了,眉眼含笑地说:“阿兄才及冠,也不过比我大四岁,在人前说话做事更是老成啊!” 刘渊笑道:“我那是稳重。” “是,朝中大臣无不夸赞阿兄稳重的。” 刘姝说完这话,心内却在想,我知晓阿兄不需要那些朝臣的夸赞,只是想要皇后的在意。 这句话她不会说出来,她不想让他伤心。 第四章 恼恨 室内飘散着香甜之气,窗外的天光落在这兄妹二人身上是那般的恬静融洽。 刘渊垂眼整理着衣摆,他疲累地说:“今日可真是累。父皇让我与那些匈奴人商议和亲之事,他们当真是刁蛮无礼,我是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打发走的。” 刘姝在另一侧坐着,她们之间放着个楠木几。 木几之上有暖炉,炉上温着一壶奶茶。二人都闻到了茶香和奶香混合的味道。 刘姝打开木几上的紫檩木匣,从匣内取了只小巧的青玉杯。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提起壶把,缓缓地把奶茶倒入了玉杯之中。 乳白色的奶茶在温润精良的玉杯内轻轻晃荡,浓郁的香甜味扑鼻而来。 刘姝将手中的奶茶递给刘渊,不等她开口,他已经伸手接过了玉杯。 刘渊放到鼻边闻了闻,他含笑说:“真香啊,你煮的奶茶堪称一绝。” 刘姝又从匣中拿了一只玉杯,她盈盈笑了笑说:“阿兄今日劳累,可要多喝一些。” 刘渊喝了一口奶茶,他看了一眼匣内剩下的两只玉杯,又转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杯说:“我送你这及笄礼,竟让你拿来喝奶茶了。” 刘姝将壶放回暖炉上,她含笑说:“这叫物尽其用,若是白白地放在那里岂不可惜?” “你说得也是”,刘渊又喝了一口,“今日这奶茶甜而不腻,正合我胃口。他们都爱喝咸奶茶,若他们喝了你这甜的,只怕更喜欢。” 喝了一口奶茶的刘姝微微皱了皱眉,她觉得不够甜。她加糖时正巧鹿竹来告知她和亲一事,故而加了一半糖便放下了。 她放下玉杯,笑说:“这奶不易得,蜂蜜就更难得了,平常人家怕是喝不上的。” 刘渊觉得她说得没错,他点了点头,自己提壶又倒了一杯,他问道:“你这的日铸雪芽还有吗?我新得了一些,若没了,我让人给你送来。” “阿兄之前送的还有许多,我不大喜欢喝茶,不过是煮奶茶的时候用上一些。阿兄留着自己喝吧。” 刘姝这不缺茶,缺的是奶和蜂蜜。但她知晓刘渊终日辛苦,不愿意他因为这些琐事烦心,便没有提起。 刘渊的目光移向匣子旁装蜂蜜的白瓷瓶,他想着宫中的一切用度都有定量,他母后凡事都是以他那六妹刘娇为首的,对于刘姝难免会有疏忽。 他看向刘姝开口道:“你若是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向我开口。我如今分宫别住,倒也方便。” 刘姝感激地笑了笑,她轻声道:“阿兄放心,我并无短缺,若有一定会跟你说的。我这华沐苑虽然偏静,可该有的都有。皇后虽然不会对我嘘寒问暖,可也从不会短了我该有的。” “只要事不关刘娇,母后便是宫中最守规矩最贤良之人。” 刘渊想起刘娇那娇纵跋扈的样子来心中就觉得气恼。 “我实在不明白,母后那样守规矩的人为何如此纵容她?我看她比贵妃都还要跋扈,整日无理取闹,无事找事,还动不动就苛责打骂宫人。” 刘姝知晓刘渊为何如此气恼刘娇,他最恨的便是刘娇责难念月。他与念月年岁相当,也颇为亲近,他怎忍心看她受无端责难。 念月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只因她与皇后早夭的女儿神似,皇后便待她格外的好。 刘娇觉得念月分走了皇后的关爱,心中便嫉恨她,时不时的要为难她。又加之刘渊待念月也与众不同,而对她却总是冷着个脸,她心里就更恨了。 她把所有的恼恨和委屈都发泄到了念月身上,常背着人责难打骂她。她越是为难念月,刘渊就越讨厌她。刘渊越讨厌她,她就更为难念月。 无辜的念月就一直忍受着他们带来的痛苦。好在如今刘娇大了,似乎明白了以前不明白的道理,也没再过分地为难她。 刘姝不明白为何世上会有念月那样的人,她受了那么多无端的苦难和折磨,还是如冬日的暖阳一般温柔。 念月在遭受苦难时会难过、会伤心,可之后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笑得那样的温柔,说话还是那样的温声细语。她对所有人都交付真心,却不在意自己受到了多少伤害。 刘姝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念月那般,她的不在意有时也只是装得像。受到欺负、受到委屈时,她心里也愤闷,也难过,但她要用伪装包裹住自己,将那些情绪隐藏甚至封闭起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只是表面上装得温柔大度,心里却还是不甘的。 但是念月不一样,她是真的纯善温柔到了骨子里,好像上天把世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一个人。 刘姝从未怀疑过念月是和她一样在伪装,不然她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在火场中把责难过她、打骂过她的刘娇救出来了。 刘姝也曾想过,若自己是念月会去救刘娇吗?她不会,她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故意伤害自己的人。 一只云雀停在了窗外的海棠树上,发出清脆的叫声。 在这鸟鸣声中,刘姝回过神来,她柔声说:“皇后失去过一个女儿,自然对六妹更加在意些。” 刘渊听了刘姝的话想起他那个早夭的双生妹妹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而刘姝心里又冒出了早已猜测过的担忧,她看向垂眼抚着玉杯的刘渊,轻声说:“阿兄,匈奴人怕是还会再提和亲之事。” 刘渊把目光从玉杯内残余的奶茶移向刘姝,他微皱着眉说:“以程太尉的手段必会让匈奴使臣答应不再求娶你。” “可晟朝不是只有我一个公主,六妹也是适婚年龄。匈奴人不远千里来到晟朝定是有他们的目的,和亲或许就是目的之一。他们恐难罢休!” 刘姝秀丽的脸上露出了担忧,那隐藏着的对匈奴人的恨意从她明亮的杏眼中流露出来。 刘渊的神色严肃起来,他沉思片刻后说:“你不必替她担忧,她外祖父冯太傅,还有母后都会替她周旋,我也回去与僚属商议一番。”说着,他起身往外行去。 刘姝送刘渊出了华沐苑后便转身回了室内。 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掩住了,只开了一扇窗的室内有些昏暗。 苏荷轻悄悄地去把其他的窗户打开了。 刘姝神思不定地坐回了榻上。 夏姑姑也跟着走进了室内,她原本脸带笑意,可在察觉到刘姝的神色时忙收敛了心绪。 她叹道:“好好的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匈奴偏远,距京千里,公主这一去和亲怕就再难回来了。” 她顿了顿,又道:“若皇后殿下早日替公主择婿,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刘姝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向年近四十却仍旧面容光洁的夏姑姑,淡淡地说:“圣旨未下,和亲之事还不能下定论。” 夏姑姑在刘姝身边多年,她深知她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软弱,她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没有缘由地惧怕她。 夏姑姑听了刘姝的话慢慢地垂下了眼,附和道:“公主说的是。” 但她心里却想,公主去和亲的事早在宫中传遍,如今谁人不知,此事如何还能有变? 而她在刚得知刘姝要去和亲时便去了皇后宫中。她原是皇后身边的人,她不想离开洛京,不想离开这座皇城,她想求皇后将她留下。皇后亲口答应她后,她才回了华沐苑,又碰巧遇到了刘渊。 此时,刘渊沿着华沐苑前的青石板路向左转去,经过一小片松林走向侧门。 他看着周围森冷的环境,叹道:“这里也太过僻静了,怀夕年纪轻轻地住在这里,她心里怎会好受?她原本住在舒敬轩的,那里最适合女娘居住了。可六妹却生生把那处抢了过去,她以前住的锦墨居本就极好了,却非要抢了怀夕的住处,还不让怀夕住进锦墨居。她总是这样无理取闹,若她有怀夕一半懂事乖顺,我又怎会不愿与她亲近?毕竟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鹿竹儿,你说她的性情为何如此乖张,与我毫不相似?” 鹿竹穿着靛青色宫装,他恭敬地跟在刘渊身后,平静地回说:“殿下,这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刘渊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鹿竹却垂眼想着刘姝。 适才,刘渊说她乖顺,可鹿竹心里却并不这样认为。他幼时有一个与他要好的宫女阿姊,那宫女是服侍刘姝的,她打碎了一套玉盏,当天就被大长秋命人杖毙了。他后来得知是刘姝告知大长秋的,那段时日他就有些害怕她。 鹿竹心想,一个因为玉盏而枉顾人命的人,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乖顺。 第五章 打闹 太阳已经西斜,日光融融地洒落在华沐苑内。 刘姝倚在书房窗边的软榻上看着一册游记,游记中描写的是蜀中的风土人情,记述详尽,语言优美,读来就像是去了蜀地一游。 而苏荷却没有她这样的惬意,一直没有消息传来,随着时间地推移她心里越来越不安,甚至都无法坐下,只能在廊下翘首以盼。 苏荷不担心自己会去匈奴,她只要能在刘姝身边,不论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担心的是刘姝。若刘姝嫁去匈奴,那她一生的幸福都会随之破灭。或许,她还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她的公主在小事上可以隐忍退让,可若是触及她的底线,她那藏在骨子里的倔强、绝决,会让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刘姝看得眼睛有些发酸,她眨了眨眼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石阶下是一池碧水,池旁垂柳那还未发芽的枝条几乎垂到水面。微风一扬,枝条在水面漾出波纹,让水中倒影的蓝天白云变得模糊不清。 在廊上踱步的苏荷看见她那悠闲赏景的模样,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走到窗前看着她那秀丽的鹅蛋脸说:“公主,您就一点都不担心吗?都这般久了,一点消息都未传来。您还不让我去打听。” 刘姝将身体倚在窗上,她看着那晃动着的柳枝说:“你去打听没得累着,若有消息整个皇宫都会知晓的,不过是早晚的事。” “那您就不担心程太尉办不到,或者反悔了不愿帮您呢?” 刘姝收回目光看向苏荷肉乎乎的圆脸,勾唇说:“他那样权势滔天、精于算计、长于揣测人心的人怎么可能办不到?” 她说着垂下了眼,微皱起眉头又说:“不过,反悔倒是有可能,毕竟他不是什么正直的人。若他觉得太过麻烦,这事对他又没什么好处,反悔也在情理之中。” 刘姝的话说到了苏荷最担心的地方,她急道:“对啊,程太尉不是守信重诺之人,他要是反悔,公主您可怎么办?” 她看向她的目光流露出浓重的担忧。 刘姝站起身来,她把脑后用发带束着的头发拿到身前来,她看着那柔顺的乌发说:“我就只能舍了这满头青丝,去伴青灯古佛了。” 她握紧了那束头发,又沉声说道:“只是,真舍不得啊,人间的繁华,我才见过十之一二,就要遁入空门了。” “公主”,苏荷哀声唤道,她的眼中泛着泪光。 刘姝抬眼看向她,忧心道:“若到了那个地步,阿姊,你该如何?” 苏荷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她一下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她仰头看着刘姝道:“公主,您去哪儿苏荷就去哪,您出家苏荷也跟着出家!” 刘姝见苏荷这样激动心中也觉得难受,她快步走出书房来到她的身边。她扶起垂泪的她,拉着她的手心疼地望着她。 “苏荷,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承担就够了,你不必为我葬送自己的一生。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你不必管我,你保全自己就好!等到了年龄出宫,去寻一门称心合意的婚事。” 苏荷已然泣不成声,一个劲地摇头。 刘姝一下放开了她的手,红着眼睛厉声道:“如今,连你也不肯让我如愿了吗?” 苏荷强忍着眼泪,唤道:“公主!” 刘姝微微叹了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绪,她抬手替苏荷擦拭着眼泪柔声说:“你我至少要有一人去过欢喜的日子,你连我的那份也一起过吧。苏荷,你答应我!” 苏荷微微摇了摇头,她哽咽着说:“可公主,事情并未到那个地步,或许我们可以一起离开皇宫,一起过欢喜的日子。” 刘姝也不忍再逼苏荷,她苦笑一声:“那样自然是最好的。” 话音刚落,皇帝身边的中常侍墨宝带着四个小黄门走进了华沐苑洞开的大门。 刘姝收敛了神色挺直了腰背,她面色如常地转身看向他们。苏荷急忙擦干了泪痕,低垂着头站在她的身后。 墨宝容长脸蛋,面白无须,眼睛细长,眼尾上翘,天生带着笑意,给人一种和善亲切的感觉。 而他表现出来的也正是如他脸上所看到的一般,和善亲切被他当做工具来收拢人心。他让那些身份比他高贵的人愿意亲近接纳他,而那些身份比他低贱的又对他唯命是从。 他而立之年便升任内侍总管,既是因为他的机敏,也是因为程昭的举荐。他虽不通书画,但却精于鉴赏,他总能一语中的说出书画的好与坏。这让刘宣很是喜欢他,“墨宝”这个名字便是刘宣所取。 墨宝戴着高山冠,穿着一身藏青的宫服,脸上露出和善亲切的笑意。 他走上两座假山石之间的青石板路,打量着穿了一身常服站在阶上的刘姝。他想知晓这位五公主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那含笑的眼睛并不会让旁人察觉出他的心思。 他自然地收回目光,缓步上了石阶,弯腰拱手道:“小人拜见五公主。” 刘姝知道宣判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但她仍旧面色平静,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副娴静端庄的姿态。 她把目光从墨宝身后小黄门端着的托盘上收回,淡淡地笑了笑说:“中常侍请起。” 墨宝起身笑说:“公主,小人此来是宣读陛下旨意,请公主让华沐苑上下人等听旨。” “中常侍稍候”,刘姝转头看向苏荷。 苏荷会意,她福了福身转身绕过回廊,往后面去了。 墨宝似笑非笑地说:“公主对这些宫人真是太过宽容。” “并非她们的过错,是我想自在些,让她们若无事,便自去歇息。” “公主真是宽容”,墨宝虽嘴上这样说,心内却在想,只是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他以为刘姝想博个宽容的好名声,却不知刘姝是为了自己自在并不是为宫人着想。 墨宝从托盘上拿起圣旨,他看着一脸淡然的刘姝问道:“公主就不想知晓这圣旨上写了什么?” “自然想的,不过这一时半刻我还是等得了的。” 刘姝看着那明黄的圣旨心中发堵,她不甘又无奈地想,自己的命运便写在这一尺多宽的锦缎之上了。 墨宝没从刘姝脸上看出过多的情绪,他用他一贯与人为善的做法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好意。他说:“今日有两封圣旨,另一封已由程太尉亲去长秋宫宣读了。” 刘姝听了这话已然知晓自己不会去和亲了,她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她福了福身道:“多谢中常侍好意。” 这时,夏姑姑和苏荷带着宫人来了,她们跟着刘姝俯跪在地。 墨宝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赐五公主刘姝与太尉程昭择日完婚。着即册封五公主为安平公主,钦此。” 这是刘姝听过的最简短又毫无溢美之词的圣旨。她心中猜想,这圣旨必定出于程昭之手,也只有他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刘姝谢恩接过圣旨站起身来。 墨宝恭敬地笑说:“小人在此恭贺安平公主。” 刘姝淡淡地笑了笑,说:“多谢中常侍。” 墨宝将册宝和赏赐留下后便带着人走了。 刘姝送走墨宝,她站在廊下展开手中的圣旨来看,上面的字笔酣墨饱,龙飞凤舞一般,可以看出写字之人的狂放不羁。 苏荷站在刘姝身后端着放了册宝的托盘,她喜笑颜开道:“太好了,公主不用去和亲了。” 而苏荷身侧穿着竹青色宫服的夏姑姑刚从惊疑之中回过神来,听了这话,她随口附和道:“是啊,公主不用去和亲了。” 但很快,她又担忧地说:“可奴婢听说程太尉是个极可怕的人,公主嫁给他也不知是好是坏。” 刘姝将圣旨放在苏荷手上的托盘内,淡淡地说:“无论如何,也比去匈奴和亲好。” 她又看向夏姑姑手中托盘内的珠宝:“姑姑,每人赏一缗铜钱。你们都去领赏吧。” 刘姝喜静,身边除了苏荷和夏姑姑外便只得四个贴身宫女,她替她们取名春儿、夏儿、秋儿、冬儿。 苏荷和夏姑姑带着春夏秋冬四个宫女道了谢,便去将册宝和赏赐登记在册,放入库房。 檐铃被风吹得叮铃铃的响,那声音是刘姝以前喜欢的,现在孤身一人听来却觉得伤感。 她母亲还在时,她总喜欢倚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檐铃声,听着听着她就睡着了。 如今,孤身一人的她看着那鱼形的檐铃,喃喃道:“再也没有人能让我倚靠了。” 她突然觉得冷了,便转身进了书房。 刘姝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复拿起那册未读完的游记来。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可她看着看着心思总会飘到别处。她叹了口气将竹简卷上,又起身放到了书架上。 她出了书房,转进寝室,她在那雕花座屏前的木榻上坐下,取了匣中玉杯,又把木几上放着的白色瓷瓶拿了起来。她拔开软木瓶塞,将里面的蜂蜜倒了几滴到玉盏内。她闻到那甜丝丝的味道,勾了勾唇。她将瓷瓶放了回去,提起暖炉上的铜壶,缓缓地将热水倒进玉杯之中。 淡淡的热气和蜂蜜的香甜味从玉杯中飘浮出来。 她放下铜壶,像个孩子似的笑看着玉杯内的蜂蜜和水旋转融合。待蜂蜜完全溶解在热水中之后,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托起玉杯,低头喝了一大口蜜水。甜蜜的味道让她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她的心又能够重新静下来了。 但她又突然想到,程昭去长秋宫宣的圣旨多半是让刘娇去和亲的。刘娇为人高傲,性情跋扈,必定要大闹一场,也一定会来自己这华沐苑闹。 她无奈地想:闹就闹吧,自己忍着吧,谁让本该自己去和亲的,如今却让她遭了殃。圣旨已下,已无转寰的余地,她无论如何闹,都是要去和亲的。除非她愿意不要那三千烦恼丝,终身去伴青灯古佛。可她那样爱热闹的人,如何肯去忍受漫长的孤寂? 这样想着,一杯蜜水已经被她饮尽。她轻轻放下玉杯,正打算起身,却听见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抬头看去,只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刘娇脱了鞋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她身后跟了一大帮人,有内侍,也有宫女。但没人敢拦她。 刘娇跑到榻前,她一下将木几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一连串玉器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回响。 原本在打量刘娇装扮的刘姝被那碎裂的声音吓得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她看着那一地的碎瓷、碎玉和倾洒出来的蜂蜜,心内的怒火腾地一下就被点燃了。 刘姝什么都没想,站起身来就往刘娇那带着愤怒的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刘姝用尽了全力,她的手都打得发疼。而刘娇则被打得偏了头,额前的碎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而那一帮宫人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眉含首地站在那里。 这时,听见动静的苏荷赶了过来,她看着屋中情形,心中生怕刘姝受了委屈,快步走到了她身边。 刘姝沉着脸,目光森冷地看着刘娇,她一字一句道:“这是第二次了。” 刘娇被刘姝的神色吓住了,她甚至觉得刘姝下一刻就会杀了她。 但这也只是一时的,她很快恢复了她的嚣张跋扈,她手指着刘姝怒道:“刘姝,你这贱人!你敢打本公主!” 刘姝对刘娇的愤怒辱骂视而不见,她自顾的大声道:“你当年指使人摔了我母亲的玉盏,我已经容忍你一次了。” 她靠近她,凌厉道:“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刘娇的愤怒被刘姝的气势压了下去,她心中的委屈涌了上来,她哭泣道:“不过是个玉盏,本公主陪给你就是了。可你却害得我要去和亲!” 她泛着泪光的杏眼内又重新流露出恨意,“都是你,害得母后都晕过去了。我不管,本公主绝不会去和亲,你去,本就该你去!” 刘姝看着刘娇那流着眼泪透出恨意的眼睛,冷冷地笑了笑,沉声道:“圣旨已下,不管你愿不愿意,去和亲的都是你。你的母后和你的外祖父都帮不了你,不过我倒是能给你指条路。” 她看向她那乌发挽成的高髻,笑说:“你可以一剪刀把自己的头发绞了,出家为尼,继续留在这洛京中。只是,从此后你就只能孤苦地守着青灯古佛度日了。” 刘娇的脸色由期待变为愤怒,她目眦欲裂地扑向刘姝,想抓烂她的脸。 苏荷见状想上前阻拦,但刘姝先她一步抓住了刘娇的手,一推一拉之间刘娇倒在了地上。 刘娇的手掌被地上的碎瓷划破了,她看着那流出来的鲜血惊恐地叫着,她的一帮宫人忙上前扶起她来。 刘姝冷眼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她轻轻甩了甩广袖,姿态淡然地坐回了榻上。 她看向那一帮宫人说:“还不快带你们的公主去永寿殿瞧太医,想必给皇后瞧病的太医还未离去。” 那些宫人见了刘姝的做派心中惧怕,不敢多言,扶着刘娇往门外去了。而刘娇则一步三回头地咒骂着刘姝。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了,一直在门口偷听的夏姑姑这时才走了进来,跟着她进来的还有春夏秋冬四人。 夏姑姑福了福身,她小心翼翼道:“公主无事吧?奴婢见六公主受伤了,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刘姝看着那一地的碎块,神色平静地说:“此事与你们无关,不必忧心。你们下去吧。” 夏姑姑忙垂下眼答应着,带着春夏秋冬退出去了。 夏姑姑心中对于刘姝的畏惧又多了几分。她想起几年前一个宫女打碎了德妃留给刘姝的那套玉盏,她当时生了整一日的气才稍稍平复,如今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常。不知是她心思缜密,还是太子殿下送她的那套玉杯没有德妃的重要。 她摇头叹道:“可惜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 春儿是四个宫女里年龄最大的,胆子也是最大的。她摸着心口道:“公主生起气来可真是吓人,竟连平日里最骄纵跋扈的六公主都敢打。” 夏秋冬三个宫女都附和着点头说是。 夏姑姑在前面听见瞬间沉下了脸,她转回头来小声训斥道:“放肆,公主岂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小心你们的脑袋。” 这四个宫女跟夏姑姑的感情都很好,她们知道夏姑姑是为了她们好。这皇宫里最忌多嘴多舌,许多人就多说了一句话,却因此丢了性命。她们忙点头说自己错了,再不敢了。 夏姑姑慈爱地看着这四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娘,她是真心疼爱她们的。她缓和了脸色说:“我也是为了你们好,若被旁人听了去,你们的性命也就没了。” 那四人心中感激,点头说她们知道了。 室内,刘姝坐在榻上疲累地闭上了眼,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苏荷在她身旁关心唤道:“公主。” 刘姝放下手来抬头看向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没事。” 说着,她站起身来,又几步走过去蹲下身,将那装玉杯的木匣子拿了起来。她打开匣盖一看,里面的三只玉杯都碎裂了。她盯着出了会神,便伸手去捡地上那只摔碎的玉杯。 苏荷见了并未上前帮忙,她知晓刘姝的脾性,有的事情她只想亲自做。 刘姝将碎玉都捡到了匣子里,她起身说:“苏荷,这里就交给你了,当心些,别伤到自己。” 苏荷屈了屈膝道:“公主放心。” 刘姝转过屏风进去了。 她床侧有个朱漆的木箱,那是她这寝室一眼能看到的唯一鲜艳的颜色,而里面装的都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她从枕下拿了一把钥匙,将那箱上的锁打开了。 箱中放着她母亲的一套梨花白的襦裙,那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她母亲那被摔碎的玉盏也放在里面。 箱中还有她外祖母每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灯笼、泥人、话本子、钗环首饰,都是她很喜欢的。 还有她大舅父在世时,从边关托人送来的一套十二生肖的木雕。还有她小舅父送她的及笄礼,是一把镂刻着“怀夕”二字的匕首。 小舅父是想让她自保,她又怎会不懂。她记得他说过,刀剑握在自己的手里,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 刘姝看着那把匕首心中酸楚,忍不住地落下泪来。她忙把手里的匣子放了进去,将箱门轻轻关上又锁上了。 那木箱里本还有她外祖父送给她的一册兵简,那是她外祖父自己写的。在她外祖母葬礼后,她让人将那卷兵书送给了程昭,表达她对他施以援手的感谢。 第六章 嘴仗 刘姝是在黄昏时分得知程昭是如何与匈奴使臣周旋的。 匈奴尚武勇,一向看不上那些只会吟诗作画的文人墨客。 程昭和那些匈奴人打了几架,打得他们心服口服,答应不再求娶刘姝。 而他们又转而求娶刘娇,程昭却未帮这个嚣张跋扈的六公主说一句话,甚至那和亲圣旨都是他亲手所写,用的是皇帝揉皱了的那块锦缎。 夜里,刘姝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和她母亲一会儿在春华庭后院摘梨子,一会儿在西苑采桂花。 她母亲仍穿着那套梨花白的广袖襦裙,笑得像春花一般灿烂,亲昵地唤她:“怀夕。” 可很快树上的梨子没了,枝上的桂花也消失了。 最后,连她母亲也化为了泡影! 她在梦中寻觅,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阿母”,可那里除了一片茫茫的白,便只有她一人。 睡在隔间的苏荷听见了刘姝的哭泣声,她惊得坐了起来,赤脚下了榻推开小门绕过屏风来到了刘姝榻前。 昏暗之中,她担忧唤道:“公主,公主,快醒醒!” 刘姝睁开眼来,几滴泪从眼角流下浸湿了素面的枕头。她还未从梦中的悲痛之中回过神来,待看清眼前的苏荷后她才明白刚刚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公主,你又做噩梦了”,苏荷握住了刘姝放在锦被外冰冷的手。 刘姝已经有好几年不做这样的噩梦了,可她外祖母去世后她又开始做噩梦了,有时梦见她母亲,有时梦见她外祖母、外祖父和舅父们。 刘姝的心隐隐作痛,昏暗将她心中隐藏的悲伤释放,她一下坐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苏荷。她悲泣道:“阿姊,我想阿母了!她不见了,我好害怕!” 刘姝的悲伤和无助让苏荷心中作痛,她回抱住她的小公主,垂泪安慰道:“公主别怕,有苏荷在,苏荷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 苏荷温暖的手安抚着刘姝的后背,她在苏荷给予的温暖中慢慢停下了哭泣。她的头倚靠在苏荷肩膀上,她声音嘶哑却深切地说:“阿姊,我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苏荷郑重回道:“公主放心,苏荷会好好地陪着公主。” 她见刘姝平静了下来,便柔声道:“公主,天还未亮,再睡会儿吧。” 刘姝哭过后,觉得累极了。她半眯着眼,轻轻“嗯”了一声后放开了苏荷。苏荷扶着她躺下,她在昏沉之中拉着她的衣角,像小时候一样道:“阿姊陪着我睡。” 苏荷勾了勾唇,不无伤心地想我的小公主还未长大,却已经背负了这么多苦痛。 这样想着,她明知会被夏姑姑责罚却也开不了口拒绝。她柔声回应道:“公主睡吧,我陪着你。” 说着,她就在她身边躺下了。 刘姝将被子拉向苏荷,她闻着苏荷身上淡淡的暖香睡了过去。 次日,苏荷果真被夏姑姑责罚了,挨了训又被罚了半个月月钱。一向视钱如命的她心疼得像在滴血。而刘姝又像以往一样偷偷地把半个月的月钱补给了她。 刘姝知晓苏荷为何会这般视钱如命,她很心疼她,平日里也会额外地给她些赏赐。 苏荷家里穷,她的阿母就是因为没钱请产媪医师,生孩子时大出血死了,她那刚出生的小弟也夭折了。 后来,她那个冷心硬肠的酒鬼阿父又把她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辗转她又进了宫来。 她人生的前几年因为没有钱受尽了苦痛,入宫之后她便养成了视钱如命的习惯。她从不浪费一分钱财。她的月例,还有她得的赏赐积攒到如今已经算是一大笔钱财了,够普通人家花一辈子的了。 这日,皇帝又称病不朝了,而太子又在皇后身边侍疾,皇帝便把诸多事情交给了太尉程昭和丞相萧颂。 崇德殿内,就和亲之事大臣们议论纷纷。 掌管礼仪祭祀的太常程礼和程昭本属同宗,祖上都是并州程氏,只是多年前为避战乱各自迁移分散了。 程礼为人刚正不阿,恪守规矩,他认为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必须符合礼制。他也是皇帝最不想见,最头疼的人。 从不遵守礼制规矩的程昭让程礼从不屑到厌恶再到憎恨。他一生光明磊落,事事被人赞颂,唯有这个与他属同宗的程昭让他整洁的人生画卷上有了一大块污点。 程礼对于皇帝的不朝感到气愤,可更让他气愤的是程昭对和亲一事的干预。 他那方正的脸上眉头紧皱,他把目光从空置的宝座上收回,愤愤然地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看向站在武官之首的程昭。 他严声道:“程昭,你竟敢求娶和亲公主!?你简直目无法度!” 殿中的文官武将纷纷转头看向程礼,又转头看向程昭。 其中也有不少和程礼一样恼怒的人,不过有两人是个例外,一个是掌侍卫宿从的光禄勋仲惟,一个是掌宫门禁卫的卫尉申砚书。 他们恼怒的是这帮无所事事、只会乘口舌之快的文臣言官。他们二人出身寒微,若非程昭提拔是很难位列九卿的。他们表面上与程昭并无过多交往,可暗地里却是听命于程昭的。 朝臣中也有站在那看好戏之人,比如掌管外交事仪的大鸿胪沈约,此次匈奴使团便是由他接见。 他摸着自己那一小撮胡子,饶有趣味地想,这两个程姓人又开始打嘴仗了,这日子终于又有乐趣了。 而丞相萧颂却已没了最初的头痛心焦,毕竟他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再一次感叹,他想要的朝廷的平衡和睦怕是实现不了了。他现下只希望这场闹剧能够尽快结束,最好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程昭去了青州一趟,已许久没和程礼这些自诩中正耿介的文臣打嘴仗了。 他听了程礼的责问饶有兴致地笑了笑,转过身随意道:“世叔与我交往多次,难道还不知我的性情,竟然还拿法度这种东西来责问我?而且,我年近而立,还未娶妻,世叔难道不为我忧心吗?” 程礼被程昭这两声“世叔”气得血气上涌,他红着脸怒骂道:“你这狂悖之徒,谁是你世叔?我与你这种小人何来的交往?你的婚事与我何关?” 程礼是清流世家名门望族出身,就算骂人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这骂人还得御史大夫何执来,他的母亲是商户出身,他儿时便在外祖家见识过地痞流氓、刁民泼妇骂街打架。而他这御史大夫的职责便是讽喻规劝,他把他儿时打下的基础在这个职位上发挥得淋漓尽致。程昭的许多骂名便是出自他的口中。 何执那张刻板脸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手指着程昭道:“汝等鼠辈,穷极龌龊之能事,竟想玷污程太常之名声!五公主本要和亲,你这无君无父之徒,竟敢厚颜无耻的去求娶!你这阴险狡诈,不忠不义之徒!” 程昭平心静气地听完了他们对他的斥骂,他走向文官的行列,有些胆小的文官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而已经站在一处的程礼和何中正却仰头怒视着他。 程昭看向何执,淡淡地说:“何御史大夫错矣,圣旨未下,为何就是五公主去和亲?” “圣旨虽未下,可朝中谁人不知。若不是你耍手段、弄诡计,如何会变成六公主?” 何执说着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冯行知,问道:“冯太傅,你说是也不是?” 冯行知只得皇后冯茹一个嫡女,他夫妇对冯茹爱如珍宝,对冯茹所生的刘娇自然更是疼爱。 冯行知一想到自己那忧虑得吃不下饭的夫人,气得晕过去的女儿和泪流满面的外孙女,他这个平时和善的人看着那罪魁祸首程昭也不由得怒目圆睁。 他高声道:“何大人说得极是,若非你,皇后殿下如何会晕倒?” 程昭低下头讥笑一声,复又抬头道:“皇后晕倒是她身体不好,与我何关?” 冯行知咬牙道:“若非你让六公主和亲,皇后殿下何至于晕倒!” 程昭勾唇冷哼一声,眸光沉沉地说:“冯太傅,你也说错了,不是我让六公主和亲,是匈奴求娶。况且,你们能让五公主去和亲,为何就不能让六公主去?她们不都是公主,不都是陛下的女儿吗?太傅如今责问我,怕不是因为私心吧!” 冯行知被道出心思,面对这么多同僚他心中不免羞愧。他怒视着程昭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得甩了甩黑色的袍袖,羞愤地离开了大殿。 而程礼和何执却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程昭。 程礼沉着脸严声道:“你此时求娶五公主,又定下六公主和亲,实乃居心叵测!” “这都是陛下首肯的”,程昭垂下眼,抬起手随意地整理了一下广袖。 程礼正想出言反驳,何执却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程礼微张着嘴,疑惑地看着何执,何执又朝他点了点头。 何执放开程礼,他靠近程昭大声质问道:“和亲之事暂且不论,昨日你为何进宫与贵妃私会?” 何执的声音传遍了殿中的每个角落,就连那躲在壁后偷听的墨宝也听得一清二楚。 在朝臣的纷纷议论中,在何执的灼灼目光下,程昭平静地说:“何中正,你在宫中的眼线不怎么样啊。我并未与贵妃私会,是五公主托贵妃邀我入宫。” 中正是何执的字,中直纯正之意。 何执本以为抓住了能让皇帝惩处程昭的把柄,听了程昭的话他不相信地问道:“五公主为何见你?” 程昭想起刘姝那苍白的脸来,他笑了笑说:“她求我娶她。”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程昭看着何执那瞪大的眼睛,又道:“我与贵妃都是无辜之人,我们不过是在帮一个不愿被你们逼迫去和亲的女娘。” 程礼听了这话,愤然地甩了甩袖,怒道:“我们何时逼迫过公主?五公主做下如此违反礼制规矩的事,简直不能容忍,我要见陛下!” 在场的文臣武将没有一个人怀疑过程昭言语的真实性,他们深知这位狂悖的太尉不屑于撒谎。毕竟当年他连故意接近对他有恩的前丞相谢清一事也敢公然承认。他也为此背上了不仁不义,卑鄙狡诈的骂名。 程昭站在这心思各异的群臣之中,一字一句道:“在你们应下匈奴人求娶她时,便已然是在逼迫她!” 何执站在程昭面前,义正言辞道:“五公主身为皇女,她有自己的责任。她的外祖河郡侯,她的舅父骠骑将军都为国而战死,她却为一己私欲,不顾国家,不顾黎民!她与你当真是一丘之貉!” 许多大臣都点头对何执的话表示赞同,在他们心里刘姝已然是个卑劣无义之人。 群臣之中也有摇头叹息的,其中就包括丞相萧颂和大鸿胪沈约,他们并不认同让一个无辜女娘为家囯牺牲自己的一辈子是大义。 但萧颂并不想说什么,他一向是保持中立,谁都不得罪的。 而沈约却是个性情中人,他大声道:“何御史大夫,你既知晓五公主的外祖父和舅父是为家国战死,难道不知就是匈奴人杀死了他们?你们让五公主嫁给手染她亲人鲜血的匈奴人,难道就是仁义?我看五公主面对如此逼迫还能保持本心,不屈服于威压之下,当真是女中豪杰,颇有河郡侯遗风。真是可佩,可叹!” 沈约的一番话让殿中鸦雀无声,让程礼和何执无话可说。 在一片寂静之中,沈约垂下眼笑了笑,他拱手道:“夫人和儿女还在家中等候,在下便告辞了。” 他云淡风轻地转身,以潇洒自在的身姿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正如他所说,他的夫人和儿女都在府中等着他归家说那朝堂上的趣闻。沈夫人更是从昨夜便开始兴奋,一直想象着今日朝堂上的热闹景象。 程昭望着沈约的背影,心里却想着,面对群臣的责问刘姝会有何表现,是继续隐忍退让呢?还是激烈反驳呢? 他越想心中越是好奇,已经完全没有跟这些文臣吵架的兴致了。 他向何执和程礼讥讽道:“你们既然觉得和亲实为大义,为何你们不嫁去匈奴?也好让世人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大义?” 他说完,大笑着离开了崇德殿。 何执和程礼气得脸色铁青。 中气不足的程礼更是气得站立不稳,他被丞相萧颂扶住了,口内还止不住地骂道:“竖子,竖子……” 而何执气得摘了官帽本想摔在地上,可这么多同僚看着,他也只能生忍住冲动,把那官帽紧抓在手中。 他看着程昭的背影咬牙切齿道:“阴险狡诈狂悖无耻之极!” 他又大声骂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他一口气骂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还是萧颂来收场,他对这两个气得半死的人好言相劝,又命人将他们送回了衙署。 等萧颂从皇城出来已经快到午时了。 第七章 子玉 丞相萧颂坐在铺了灰色毡毯的宽大马车内,从宣德门出了皇城。 他推开车窗,远远看见那些穿着黑白二色深衣的年轻儿郎仍旧在朱雀门前坚硬冰冷的地砖上跪着。 他们都是太学的学子,从今晨便开始跪在那里了。他们是来请求皇帝收回和亲旨意,并惩处目无法度的程太尉。 萧颂让车夫将马车驶过去,待马车停下,他整理了一下官服后推开了车门,踩着车夫放好的车凳下了马车来。 他向那些学子中为首一人走去,那人是他的嫡长子萧承。 他们父子二人眉目之间颇为相像。清秀的眉毛之下是温润的桃花眼,总给人一种和善、亲切之感。 淡淡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萧承身上,面如冠玉的他恍如谪仙人一般,可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萧承的腿痛得厉害,但他却只是咬牙忍着,苍白俊美的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痛苦神情。 他听见脚步声,微微地抬眼看去,见是他那穿着官服的丞相父亲,他眨了一下眼睛,而后皱着眉头收回了目光,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来劝他回去的。 萧颂在萧承身前站住,除萧承外其余的学子都拱手道:“见过丞相。”只是他们的声音大多有气无力。 萧颂看着这些年轻学子同情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口内道:“诸位免礼。”他又看向萧承身旁的程嘉,劝道:“显允,快回去瞧瞧你父亲吧,他昏过去了。” 方脸粗眉的程嘉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萧颂,急道:“丞相,父亲怎么了?” “你回去看看便知晓了。”萧颂的声音很温和,完全没有上位者的傲慢和威压。 程嘉知道他父亲程礼如今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他心中忧虑忡忡。但他却转头看向萧承,为难地唤道:“子玉。” 萧承动了动有些干燥的嘴唇,温和地说:“显允,你去吧。” 程嘉朝萧承歉意地笑了笑,他想站起身来,却因跪得太久腿脚发麻一时站不起来。萧承本想伸手扶他,可萧颂先他一步,双手扶起了他来。萧承仰头看着他们,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程嘉拱手想向萧颂道谢,萧颂却抓着他的手腕止住了他,口内道:“别拘礼了,坐老夫的马车回去吧。” 程嘉没再顾虑,道了声谢后一瘸一拐地向马车走去。 那些学子见程嘉走了,心里多少有些意动,大多不想在这冰冷的地上跪着想回家去了。他们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儿郎,何时受过这样的苦痛。当时也是因对萧承和程嘉的崇拜,在他们的鼓动之下,一时冲动才会跟着他们来这皇城外请命示威。 萧颂看着那些神色恍恍、互递眼神的学生笑了笑,他又看向跪得笔直、神情坚定的萧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深知,成大事者,须得有坚韧的心志。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帛书来,他看着萧承道:“子玉,你们递上去的状书根本到不了陛下面前。你们跪了这般久,陛下甚至都不知晓。” 在其他学子议论纷纷时,复杂的情绪让萧承的脸变得红润起来,他的眼中有羞愤、懊恼和不甘。他的薄唇抿得紧紧的,他低声质问道:“是父亲拦下来的?” 面对自己儿子的质问萧颂的心里泛起了波澜,但他却淡淡地回道:“不是老夫拦下的,是小黄门递给老夫的。” 萧承看向那封自己亲笔写下的状书,在状书里他代表学子请求皇帝收回和亲圣旨和赐婚圣旨。他们请命披甲上阵与匈奴厮杀,以正国威。他还细述了太尉程昭诸多的罪过,请求皇帝严惩。 当时写下状书的豪情壮志在这一刻已所剩无几,他自嘲地笑了笑后伸手拿过萧颂手中的状书。 他咬牙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后转过身来,弯腰拜道:“诸位同窗,子玉在此向诸位致歉。” 那些学子有的已经站了起来,有的还跪着,但都向这位学识过人、品性极佳的萧子玉拱手回礼。 萧承直起身来,双手垂在身侧,他神色落寞地说:“诸位请起,回去吧,劳累诸位。” 那些学子陆陆续续地起身,又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唯有一人留在原处。 那人眉目秀气、身量清瘦,那宽大的学子深衣穿在他身上倒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他叫徐淳,他家中虽然吃喝不愁,但境况算不得好,在那些贵族子弟眼中可谓是贫寒。他是用尽心力才入了太学的。 他钦佩地望着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萧承,他身上那美玉般的品质,清松般的傲骨让他深深折服。 萧承与徐淳遥遥相望,他记得徐淳,他虽少与他交往,可他写的文章他都读过,他知道他是少见的有才之士。 萧承朝徐淳笑了笑,弯腰拱手的向他致谢。 萧颂也向徐淳看去,他身上的风骨让萧颂露出了赞赏的目光。 在位高权重的丞相和钦佩已久的同窗面前,徐淳不免心中激动,他忙向萧承回礼,又转身向萧颂弯腰拱手。 萧承将目光从徐淳清瘦的身影上收回,他朝萧颂弯腰一拜,又在萧颂不解的目光下直起身来。他不再看向他,而是神色凛然地转身朝宫门走去。 他那决绝的身姿,俊美的面容,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萧颂突然想起皇帝喜爱萧承的一手好字,曾赐给他一块令牌准许他随时入宫觐见。他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他急忙转身,唤道:“子玉,今日纵使你以死相求,陛下也不会收回圣旨了!你不顾念自己,不顾念为父,也该顾念你母亲!她只有你一个孩子,你难道想让你那庶弟代你尽孝?” 萧承想起母亲慈爱的面容停下了绝决的脚步,他看向那高大的朱红宫门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含泪无奈地苦笑。 他知晓他今日进不了宫了,他的母亲还在家中等他回去。 他紧握成拳的双手在广袖下松开了,他落寞地转过身来,神色黯然地问道:“父亲的目的达到了,心中可还满意?” 萧颂已走到萧承身旁,他望着他摇了摇头,目光沉沉地说:“我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我并不觉得满意。只因,我的儿子这般落寞。子玉,为父亦是为了你好!这世间诸多事,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做成的!有些事,纵使拼却性命,也无法更改!” 萧承皱着眉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萧颂。 萧颂的神色也黯淡下来,他心中忐忑地问道:“子玉,你可是在怪为父?” “并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要怪也该怪自己无能。” 萧承落寞地垂下了眼。 “你怎会无能?你是为父的骄傲,放眼京中有几人能像你这般品学兼优。” 萧颂说着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萧承的肩膀,又宽慰道:“你才及冠,还太年轻,等以后你到了我这个位置上想做的事自然能做成的。” 萧颂一直希望萧承往后来继承他的衣钵,但萧承却不喜官场上的汲汲营营、尔虞我诈。 萧承甚至不喜欢他父亲的中立态度,在他年轻的心里一直认为不论事还是人,都是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 他的父亲虽然不是黑和坏的,但却也不是白和好的。他一直以修心、正身为基本,他知晓他父亲的心是洁质的,可他父亲的身体却并不是正直的。他也明白他父亲的无奈,只是如今禀性纯正的他却不愿苟同。 萧承皱眉道:“父亲,我已说过多次,我不想入朝为官。” 听了萧承的话,萧颂只是笑了笑,他心知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和世事难料,如今不想,不代表往后不想。他又笑说:“我们走走吧,你也活动下腿脚。”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往前行去。 萧颂望着天上双飞的大雁,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求陛下收回赐婚圣旨,是为公还是为私?” 萧承犹豫了一会儿,如实回道:“既为公,也为私。” 萧颂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看向萧承笑说:“老夫就知晓你爱慕五公主。去年中秋宫宴,你巴巴地去帮五公主摘桂花,我就猜出来了。” 萧承羞赧地垂下了眼,他小声质问道:“父亲,你怎么偷看?” “我可没偷看,我是光明正大地看。你不知晓,当时程太尉也瞧见了,他还说了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谁能料到,竟是他要娶五公主!” 萧承听后神色复杂,垂着眼没有说话。 萧颂想起程昭的狠辣,他忧心劝道:“子玉,五公主与你无缘,你就别再惦记她了。” 萧承闭了闭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他沉声道:“可程昭绝非良配,五公主她温柔和善,日后……” 他的话还未说完,萧颂便沉声打断道:“她日后如何,与你已不相关,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还不知,是她求的程太尉娶她。” 萧承惊讶得神色都变了,他不认为他的父亲会骗他,他只是不相信那个温柔的公主会去求程昭那样奸诈的人。他思虑片刻后,痛心道:“也是,她怎会愿意嫁给杀了她外祖父和舅父的仇人?” “是啊,所以她只有去求权势滔天的程太尉。子玉,手握权势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萧颂顿了顿,又说:“你与五公主并未深交,你爱慕她,不过觉得她的性子温和,守礼明矩,与你合适。可她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身上流着武将的血,她性子如她母妃那般刚烈。她不适合你的。子玉,忘了吧。” 萧承心绪翻涌,他想否定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他父亲说的是对的,可他还不愿意承认。他在心内无奈叹道:“自己与她当真是没有缘分!” 萧承早就想求娶刘姝,可心中一直顾虑,怕她不喜自己。但去岁中秋宫宴之后,他便打定主意要求娶她,可谁知她外祖母却染病了,求娶之事便耽搁了。 到如今,她却要嫁作他人妇,而他也唯有无可奈何! 第八章 贵妃 昭阳宫玉阶朱梁,墙饰彩绘,朱柱镂刻,是皇城中最古朴雅致、精美绝伦的宫殿。 皇帝刘宣最宠爱的贵妃张沁玉便是这座宫殿的主人。 昭阳宫中的玉堂殿是张贵妃的寝殿,因殿中铺以玉石而得其名。 殿内装饰精美又不失雅致,天光透过半开的云纹棂花窗倾洒进来。不远处垂挂着的象牙白梅兰暗纹绫幔被系了起来。殿中的雕花楠木矮几上放着的红木座错金银螭纹夔身铜熏香炉内飘出淡淡的花果香味。 一身藏青宫装的墨宝向坐在楠木镶嵌玉石大漆彩绘描金八扇屏风前软榻上的刘宣和张沁玉恭敬地回禀了崇德殿中的所见所闻。 张沁玉听后那张美艳的脸上露出恼意,她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骂道:“那何执真是个长舌长手的小人!他以前爱嚼舌根也就罢了,如今竟把手伸到我这昭阳宫来了!” 她穿着一身月蓝地牡丹锦缎常服,梳着朝云近香髻,斜插了支白玉嵌珠翠的玉簪,耳上戴着白玉丁香耳坠。 那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晃动,刘宣的目光便跟随着那耳坠移动,又慢慢地移向她那小巧红润的耳垂。 刘宣将目光停留在张沁玉那张带着怒容的美艳脸庞上,他的眼中尽是宠爱,但嘴上却恼怒道:“这个何中正越发胆大了,竟敢造你和爱卿的谣!” 张沁玉见刘宣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心里的气也消了一些。她复坐下拉着他的手,红唇轻启道:“陛下,我受了这样的委屈,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眸看得刘宣心中发软,他拍着她白皙光滑的手背说:“沁玉,你放心,他如此诋毁你,我岂能轻饶了他!” 刘宣看向恭敬地站在玉砖之上的墨宝,沉声道:“御史大夫何执,以下犯上,口出秽言,责令七日不得言语。墨宝,你去宣口谕,再派个小黄门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墨宝脸色平静如常,他拱手道:“是,小人谨遵圣意。”他又笑向张沁玉道:“贵妃勿恼,小人告退。” 他退出殿外,心内暗道:“陛下一向温和,也只有为了张贵妃才会生这样大的气。何御史大夫受了那么多次教训竟还不长记性,总盯着程太尉和张贵妃不放。” 他摇了摇头,带着人下了玉堂殿的石阶。 走在宽广的青砖道上,跟在墨宝身后的小黄门阿久低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中常侍,贵妃这般荣宠,为何您对她跟对其他妃嫔一样呢?” 墨宝也不回头,他看着那红墙碧瓦外的天空笑说:“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巴结她吧。我倒是想,可她不喜欢阿谀谄媚之人。对她只要恭敬就够了,否则便是过犹不及,就如我前面那位李来一般了。” 阿久知晓那李来原本也是中常侍,是被陛下打发了的,却不知道他是因为得罪了贵妃。他如今了然道:“您真是慧眼如炬。” 可他们却都不知晓,那李来是在张沁玉当舞姬时得罪了她,那阿谀谄媚不过是她对外的说词。 墨宝“哈哈”笑了两声,高兴道:“不过我倒是喜欢你这样的谄媚之人。跟着何御史大夫的差事便由你去吧。” “多谢中常侍抬爱。” “你可要仔细,事后贵妃必定要找你询问。若做得好,像她那样大方的人,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是、是,小人必定仔细。” 其余几个小黄门都向阿久投去羡慕嫉妒的眼光。 玉堂殿内,刘宣想起刘姝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沉声道:“姝儿这孩子,竟敢利用起你来了!” 张沁玉放开了刘宣的手,她坐直身子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她说:“她并未利用我,是我愿意的。当年,德妃因我才没能见陛下最后一面,我心里一直愧疚不安。”她那双如清泉的明眸泛起愧疚的波纹。 刘宣想起逝世的德妃神色黯淡下来,他垂眼看着杏黄衣裳上的祥云纹开口道:“此事与你无关,是我对不住她。” “陛下既然知晓,为何不对她的女儿好些?五公主年幼丧母,自小养在皇后身边,皇后那样只做表面功夫的人,如何会对她嘘寒问暖?” 张沁玉想起自己也是年幼丧母在继母手下生活不易,不免生出感同身受的哀思。 她又直直看着刘宣那张儒雅的脸,嗔怪道:“河郡侯夫人去世不久,何将军又新丧,你怎能让她去匈奴和亲呢?河郡侯他们可是死在匈奴人的手上!” 刘宣的脸上满是无奈,他哀声叹了口气,抬眼说:“朕也是无可奈何呀!” 张沁玉轻轻地哼了一声,侧过身说:“若是哪天,那些大臣让妙妙去和亲,陛下也会无可奈何吗?” 刘宣的神色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张沁玉的脸说:“我怎会让我们的女儿去和亲?沁玉,你要信我!” 说着,他向她伸出手去。 他们有十余年的深情厚意,张沁玉心里自然是信他的,她勾了勾唇转回身来,将自己纤柔的手放在了他宽大的手掌上。 刘宣握着张沁玉的手安心地笑了笑。 张沁玉却哀伤道:“可陛下,五公主也是您的女儿,我看着她总会想到自己儿时。若那时我的父亲能对我好一点,我的日子也不会那般苦,我的身体也不至于被损害,如今再难受孕!” 她一想起儿时被继母罚跪在冰天雪地里就既憎恨又伤心。她的眼中泪光点点,脸上满布哀伤。 刘宣见了心疼不已,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柔声安慰道:“沁玉,别难过。如今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继母那毒妇已被发配边关,必定会受到报应的。我们如今有妙妙,已经足够了。” 张沁玉靠在刘宣胸前,她听着他的话心里觉得宽慰,可一想起自己无法再替他繁衍子嗣,就心痛不已。她忧伤地闭上了眼,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到了他的衣裳上。 这时,才七岁的七公主刘妙穿着一身桃粉襦裙,笑意盈盈地拿着一块绣帕进来了。她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彩带,是那般的娇俏、灵动。 跟着她进来的还有张沁玉的傅母杨媪,张沁玉得了刘宣的恩宠后才将杨媪接进了宫来。 刘妙对于她父母的亲昵模样已习以为常,她屈膝行礼道:“妙妙拜见父皇,母妃。” 张沁玉忙从刘宣怀中起身,拿了一旁的绢帕擦了擦眼泪。 刘宣看着脸颊圆润,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刘妙笑说:“妙妙来了,快起来吧。” 刘妙起身,几步走到刘宣跟前,她将手中的绣帕递给他,讨好地说:“父皇,这是妙妙绣的第一块帕子,妙妙把它送给父皇。” 刘宣接过那帕子来看,只见上面绣了一朵红色的牡丹花。虽然绣得粗糙但他却十分喜欢,觉得比宫中针线局做的都好。他夸赞道:“妙妙和你母妃一样,心灵手巧,第一次绣就绣得这样好了。” 刘妙欢喜得像是吃了她最爱的水晶糕一样,嘴里心里都甜甜的。她眉眼弯弯地说:“这牡丹花就是母妃。”说着,她看向张沁玉。 张沁玉虽然含笑看着刘妙,但她的眼睛泛红仍有泪光。 刘妙走向她,拉着她的手关心问道:“母妃,你哭了吗?是谁惹你生气了?” 她又忽然双手叉着腰,气呼呼地说:“是不是那个什么何御史大夫,什么程太常又骂你了?哼,这两个坏人,惹哭我阿母,我也要去骂他们!” 张沁玉和刘宣看着刘妙那小大人的样子开怀地笑了起来。 杨媪站在那里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张沁玉一把把她的心肝宝贝搂在怀里,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我的好妙妙啊。” 刘宣笑看着那相拥的母女二人,柔声说:“妙妙,你是最尊贵的公主,骂人的事可不能做。父皇自然会让人去惩戒那些多嘴多舌的人。若是有人让你不痛快了,你只管告诉父皇,父皇必定为你出气。” 刘妙倚在张沁玉的怀里,奶声奶气地笑说:“父皇真好,母妃真好,妙妙真好。”她抬头看向杨媪,又道:“杨媪真好。”说得殿内的人都开怀地笑了。 第九章 流氓 程昭穿着玄色红纹的官服,戴着高高的鹖冠大步走进华沐苑时,刘姝正独自一人站在那汪池水边看着水中倒映的柳树和蓝天白云。 刘姝穿着月白的对襟素面襦裙,她听见动静转身看去。 今日的程昭让她知道了权臣真正的模样,威严高傲,不容直视。 一股威压向她扑面而来,她眨了眨眼,忽然想到自己就要嫁给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心中不由害怕起来。 她抿着嘴往后退了半步,又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绪,她不想让自己的心思被这个尚还陌生的儿郎瞧出来。 程昭绕过假山石,在距刘姝两步远处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刘姝在他那可洞察人心的目光下垂了眼,她将手交叠在身前,曲膝福身,正想开口却脚下一滑往池中跌去。 那瞬间,刘姝下意识的向程昭伸手求救,可在看到他上扬的唇角时,她知晓他不会救自己。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刘姝叫喊一声,脑中所有的想法消失在冰冷的池水之中,她现在只觉得冷。 在水中的感觉并不陌生,她挣扎了几下后,划动着手脚让自己浮在了水面上。 程昭向池边靠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湿透冷得发抖的刘姝。他看着她那沾着池水,净白如瓷的脸笑说:“看来你是在这池中学的凫水。” 他觉得有趣,语气都透露着欣喜。 刘姝此时除了冷便是气恼,她恼怒地看向程昭,心里很想把这个可恶的人拉进水中。可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还未到不顾一切惹恼面前这个人的地步。 这样想着,她便将心中的怒气压了下去。 程昭笑出了声,他觉得刘姝那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着实有趣。他蹲下身来,腰间的金印紫绶垂落在初有草色的地面。 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撩了撩池水,心情愉悦地说:“自己爬出来吧,这点小事公主是做得到的。”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在库房整理的苏荷跑过了回廊,她看见泡在水中的刘姝惊得叫了一声,她急忙跳下高阶大步跑到了池边。她焦急得没有向程昭投去目光,只急切地把刘姝拉了上来。 春夏秋冬四个宫女听见动静也过来了。 程昭余光瞥见了她们,他看着刘姝沉声道:“连主子都照顾不好的奴才,要来有何用?” 春夏秋冬虽不识得程昭,却认得出那身官服和那腰间的金印紫绶,再加上他周身的威严,她们吓得在廊上跪了下来。 苏荷听见程昭说的话却并不害怕,她只是担心刘姝的身体。她忧心道:“公主,我们快去换身衣裳吧!” 刘姝忍不住地瞪了程昭一眼后被苏荷拥扶着回了寝室。 她那双诉说着抱怨的眼睛让程昭挑了挑眉,他轻笑了一声后跟着她们走向寝室。 刘姝她们已经转过屏风,程昭看着门外刘姝那湿漉漉的鞋子勾了勾唇。他脱了鞋抬脚进去了,而春夏秋冬四人还在廊角处跪着。 程昭避开室内地板上的水迹走到了室中,他四处看了看,见帷幔低垂,靠墙两侧的高几上各放了一盆雅致的罗汉松。瞧着虽然清雅,但却不像年轻女娘的居所。 他向屏风前的木榻走去,他在榻上坐下,拿了木几上的白瓷杯从暖炉上的水壶内倒了杯温水。 他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瓷杯,转头看向那雕着花卉的楠木屏风,他知晓刘姝就在屏风后换衣裳。他听见脚步声,听见衣衫落地的声音,听见擦拭身体的声音,听到这他便不再屏息听了。 他转头看着那素净的杯子,勾了勾唇说:“公主想不想知晓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何事?” 正用干帕子擦拭身上水渍的刘姝气得忘了羞涩,她长长吐了口气,捏紧了手上的帕子咬牙道:“太尉要想说便说。” 正替刘姝找衣裳的苏荷也气得咬牙,她恼怒地想,适才不帮公主,现在竟敢在公主换衣裳的时候在屏风外说些有的没的,当真是毫无礼义廉耻! 程昭从刘姝的语气中知道她气得不轻,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笑说:“不知公主身体好不好?会不会被气晕过去?” 刘姝皱了皱眉,不大明白他为何这般问。可她还是轻哼了一声,冷冷说:“本公主身体好得很。” “那就好。今日在朝堂上,我将公主求我娶你的事公之于众……” 程昭说着转过屏风,想看一看刘姝的表情,却未料到她竟未着寸缕。 坐在床沿上的刘姝也未料到程昭竟敢闯进来,她在看见他那高大身影的那一瞬间惊得大叫起来。 苏荷被这一声大叫吓得掉落了手上的衣裳。外面跪着的四人听见叫声面面相觑,都在心中猜想着室内发生了何事。 刘姝急忙伸手扯过床上叠放整齐的被子将自己的身体遮盖了起来。羞耻和屈辱全都化作了愤怒,她红了眼,摸着床上的枕头重重扔向程昭,怒骂道:“滚出去!” 程昭还未从白晳美好的玉体带给他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却仍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个扔过来的枕头。他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动了动喉结说:“这么久了,你怎还未穿好衣裳?” 刘姝气得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看着程昭咬牙切齿道:“这么说,还怪我了!?” 程昭曾听人说过女娘哭得梨花带雨,哭得如泣如诉最是让儿郎心软意动。但他却觉得啼哭的女娘最是让人厌烦。 现今刘姝这垂泪恼怒的样子,既没让他心软意动也没让他厌烦,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她那愤然垂泪的样子倒挺好看的。 苏荷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后,立刻挡在了刘姝身前。她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恶狠狠地说:“请太尉回避,你如此行径与流氓何异!” 程昭觉得女娘麻烦,他从未主动招惹过女娘,那些言官谏臣也从未在这一方面找到过他的差错。他背了那么多的骂名,是初次听见有人骂自己流氓。他并未觉得生气,反倒觉得新奇,他挑了挑眉转身出去了。 他站在屏风前,看着手上素净的枕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美好的玉体来,他不免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地舔了舔嘴唇。 他将枕头放在榻上,拿起木几上的瓷杯,将杯中的水一口饮尽。 他听着屏风后传来的啜泣声和安慰声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他皱了皱眉,眼中忽然就流露出厌恶之色来,他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回木几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华沐苑。 春夏秋冬四个宫女见程昭走了都松了一口气,等他出了院门再看不见身影时,她们才慢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们悄无声息地走进寝室,春儿在屏风外问道:“公主,您没事吧?” 刘姝已经穿上了一套素净的衣裳冷着脸跪坐在妆台前,苏荷在她身后用干帕子绞着头发。 苏荷知晓刘姝生气时不想言语,她便向外答道:“公主无事,你们下去吧。” 那四人答应着退出了寝室。 待转过回廊后,春儿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学舌道:“公主无事,你们下去吧。”她又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她也不过是个奴婢,凭什么样样都比我们好!” 夏儿在她身旁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谁让她是打小就跟着公主的,公主与她的情谊自然比我们深的。阿姊别说这样的话了,被姑姑听见可不好。” 秋儿冬儿也附和着劝她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春儿也不再说了,只是心里仍旧不服气。 从永寿殿回来的夏姑姑在那片松林旁遇到了程昭,她被他那阴沉的神色吓得大气不敢出恭敬地避在一旁。 而程昭却并未多注意夏姑姑,他大步往前走着。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片松林上,心内冒出了和太子刘渊一样的想法,这地方太过偏僻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华沐苑,却远远看到夏姑姑匆忙的背影。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暗忖道:“她身边的宫人怎么没一个好的。” 他又忽然想起自己来这的目的,他勾了勾唇,阴恻恻地笑了笑说:“这倒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达到目的。”他又想起那具美好的玉体,心内暗道:“这一幕意外之喜不比知晓她的反应更让人欢喜。” 这样想着,他的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夏姑姑去永寿殿是刘姝准许的,但她却去了几个时辰。她匆匆上了石阶,站在寝室门外听见里面有动静,猜想着刘姝应该在。 她调整了呼吸,整理了仪容,脱了鞋缓步走进了室内。她绕过屏风,见苏荷正帮刘姝梳头发,她看着那润湿乌黑的头发说:“公主是洗了发吗?” 刘姝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她看着那立着的铜镜说:“并未,不小心把头发弄湿了。如何,皇后醒了吗?” “醒了,只是她身体还虚弱,未见奴婢。” 其实皇后的身体并无大碍,她只是觉得厌烦不想见夏姑姑。 夏姑姑失落的脸上又露出了笑意,她说:“只是奴婢见到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和奴婢说了会话,问了问公主。” 刘姝听后没说什么,心想着午后便去永寿殿看看皇后。 夏姑姑的脸上一直有笑意,她见刘姝不说话,便开口道:“公主,于情于理,您都该去看看皇后殿下的。” “我知晓,午后便去。姑姑也累了,去歇着吧。” 夏姑姑答应着退了出去。 苏荷等了一会小声道:“夏姑姑每次见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都欢喜得很。” 刘姝淡淡笑了笑,轻声道:“谁让他们是往后的皇帝和皇后呢。” “也是,奴婢见了太子殿下也都不由自主的多用几分心,生怕惹恼了殿下。” 刘姝转头看向她,玩笑道:“那你对我就是少用了几分心咯?” 苏荷捏着那白玉梳,叹道:“公主还有心情玩笑,我瞧那程太尉当真是不堪托付之人!” 提起程昭,刘姝心中的怒火有了复燃之兆,她垂下眼冷冷说:“我又不把自己托付给他,只把他当成恩人罢了。” “说是这样说,可公主要嫁给他的,指不定还要和他过一辈子。他那样的人,往后可怎么过呀。” 苏荷担心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刘姝看着苏荷那张苦哈哈、皱巴巴的脸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她说:“一辈子长得很,谁说就一定要和他过了?你家公主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是实在受不住了,就逃之夭夭呗。反正他不会指望着我报恩,他不过想在我身上寻乐子罢了。如此说来,我和他也是各取所需!” 苏荷冷哼一声,恼恨道:“他真是可恶,竟敢这样对公主!” 刘姝垂下了眼,她心想,他是精明能干、手握权势的太尉,自己只是个无依无靠、徒有虚名的公主,他有何不敢的呢? 她怕苏荷忧心,便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只在心中无奈地思量。 第十章 责怪 宫女内侍垂目低首,恭敬的候在永寿殿外。 殿内,地砖上放着的翡翠盖钮祥凤纹蹄足铜炉内,徐徐飘出的白色香烟散发出内敛温和的味道。 皇帝刘宣坐在屏风前紫檀嵌画描金山水罗汉床右侧,他穿着一身昏黄色龙纹锦袍,头戴进贤冠。 他闻出了香炉中紫檀燃烧散发出的淡淡苦味和空气中残余的药味,这味道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檀木小几上,他疑惑地想,皇后为何就这般喜欢檀木呢?檀香哪里比得上沉香?还是沁玉制的沁心香好闻,那香甜之气总让自己觉得安适。 这样想着,他的眉头松开了,嘴角带上了淡淡的笑意。他看向与他隔几而坐的皇后,问道:“皇后的身体无碍吧?” 冯茹的脸上瞧不出一丝病容,她梳着垂云髻,描了远山黛眉,抹了润泽的口脂,穿着檀色的广袖直裾。 她的面容上流露出岁月沉淀的美,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让她更显端庄大气。 那气息宁静,圣洁内敛的檀木香让她那焦虑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笑了笑,但她嘴中残余着的药的苦味却让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那好看的远山黛眉。 她回说:“劳陛下忧心,我身体无碍。” 她垂下眼,顿了顿又说:“只是忧心娇儿。” 刘宣掩在衣袖内的手捏紧了,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殿侧那高大优美的连枝灯上,他看见那灯座上刻画着精美的梅花。 他微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匈奴如今强盛,为免战事只得应下和亲。” 冯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握得很紧,她神色有些激动地看着刘宣的侧脸,问道:“可为何是娇儿呢?她自小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去国离乡,屈居人下之苦?” 刘宣转过头来看向冯茹。泪盈于睫、神色激动的冯茹他是初次看见,他倒觉得这样的她比端庄明理、恪守规矩的她要好。如今的她才是真真切切的凡人,不是那庙里受人朝拜慈眉善目的菩萨。 他心中愧疚,柔声说:“阿茹,对不住。姝儿要嫁给程爱卿,便只得娇儿去和亲了。” 冯茹听了这话,抬起左手重重地捏住了木几一角,她为了她疼爱的女儿一时忘了皇后的身份,她垂泪大声道:“刘姝她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私自去见程太尉!张贵妃还包庇放纵她!她们害惨了娇儿啊!” 刘宣皱起了眉,脸色阴沉起来,他忽然觉得还是那个端庄温和像菩萨一样的冯茹好,至少那样的她不会让自己恼怒难堪。 他沉声道:“皇后自重!沁玉心善,不过是出手相助,她容不得你诋毁!” 冯茹看着刘宣那冷漠阴沉的面孔心沉了下去,手从木几上滑落,激动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下来。 她悲哀又无奈地想,自己是皇后,也只能是皇后啊! 她是皇后,所以不得不把悲哀、愤懑和失落压在心底。这么多年来的习惯,让她很快恢复如常。她站起身来,檀色的广袖柔顺地垂落在身侧。她曲膝低头道:“吾失态,望陛下恕罪!” 冯茹脸上的泪痕还清晰可见,只是对她没有太多关心的刘宣看不见罢了。他缓了缓神色,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淡淡道:“起来吧。” “多谢陛下。” 冯茹站起身来,却仍旧微低着头,垂眼看着光滑地砖上自己模糊的影子。 愧疚重新爬上刘宣的心头,他微微叹了口气,刻意放柔了声音说:“坐吧。” 冯茹微微福了福身,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一时间,殿内静极了。 缕缕香烟缓缓飘浮,窗外传来的鸟啼声清脆悦耳。 这时,穿着竹青色宫装,梳着元宝髻的念月轻悄地走了进来。她那美丽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柔地晃动,那裙摆下的白袜时隐时现。 她在香炉前不远处站住,垂眼低首行了礼道:“陛下,皇后殿下,五公主来了。” 念月温柔的面孔,文雅的举止让冯茹的心情稍稍舒畅了些,可听见刘姝来了她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刘宣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念月抬眼看了看冯茹,她见冯茹微微地点了点头,便垂了眼回道:“是。” 说着,她恭身退了出去。 刘姝站在廊上,她梳着百合髻,簪了对攒海棠珠花,系了根天青色发带。她穿了件乳白色窄袖暗纹短袄,手臂间披着月白菱纹的帔帛,下身系着月白的十二破留仙裙。一眼看去,端的是清新秀丽,身姿婀娜。 念月从殿中出来,穿上鞋走向刘姝,她福了福身笑说:“五公主,陛下和皇后殿下请您进去。” 刘姝看着念月温柔的面容笑了笑,而后朝殿内走去,她身后的夏姑姑恭敬地跟了上去。 念月看着夏姑姑的背影,不解地想,她来了好几次,皇后殿下都不愿见她,她如何又来了?难道就不怕殿下责怪? 站在一旁的墨宝瞧见念月的神色,似笑非笑地低声说:“你何必为她忧心。” 念月看向墨宝点头笑了笑,也不做多想。 殿内,刘姝向刘宣和冯茹屈膝行礼,口内道:“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她身后的夏姑姑则跪拜道:“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殿下!” 刘宣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刘姝垂着眼直起身来,夏姑姑道了谢后轻悄悄地站了起来。 刘宣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刘姝,他发现她和她母妃的眉眼很像,只是她眉目间有她母妃没有的温婉。 冯茹也在打量着刘姝,只是她的眼中尽是探究和恼恨。她恼恨她让自己的女儿成了去和亲的对象。她也想知晓这个往日静默无言、温和柔善的五公主皮囊之下究竟有着怎样深沉的心机,竟如此胆大妄为地避开了将成定局的和亲。 刘姝知晓刘宣和冯茹都在打量自己,她仍旧平静地垂着眼,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只是她身后香炉内飘散出来的檀木香让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刘宣瞧见了这一幕,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平日里装得倒像,吾竟从未瞧出你的心思来。” “您从未关心过我,连我的相貌都未仔细看过,又如何看得出我的心思。” 这些话刘姝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内带着怨恨地想着。 她抬眼看向刘宣,一字一句道:“女儿只是不想嫁去匈奴!” 听了这话,冯茹冷着脸沉声质问道:“难道本宫的娇儿就愿意嫁去匈奴吗?” 刘姝面对将要失去孩子的母亲心里感到愧疚,她转身面向冯茹,郑重地屈膝拜道:“皇后殿下,对不住了。” 冯茹站起身来,她红着眼哀声道:“你的对不住有何用?本宫的娇儿,我可怜的娇儿还不是要替你去和亲!” 刘宣偏头看向冯茹,他皱着眉说:“皇后这话说得不对,怎么是娇儿替姝儿去和亲,姝儿又不是生来就要去和亲的命?” 刘姝听着刘宣说的话心情有些异样,她既渴望又害怕。她渴望着期盼了许久的父爱,又害怕现下的关心只是泡影,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 冯茹收敛情绪,慢慢地坐了回去,只是脸上的哀伤怎么都散不去。 刘宣看向她摇了摇头,他又向刘姝道:“你起来吧。” 刘姝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她怀着点点期盼看向刘宣,却听见他叹气说:“却原来你和你母妃一样刚烈偏执!” 刘姝的心被这句话刺痛,那些期盼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那本要上扬的嘴角也沉了下去。她冷冷问道:“父皇是在怪我母亲?” 不等刘宣开口,冯茹却沉声训斥道:“你的母亲只有我这个正宫皇后,她是你的母妃!” 对于冯茹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训斥,刘姝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却连看都未看向她。 刘姝的轻慢把冯茹气得胸口起伏,若不是刘宣在场她早就把木几上的杯盏摔到地上了。她看向刘宣,唤道:“陛下!”她希望他能出面惩戒刘姝,以消她心头之气。 而刘宣陷在自己矛盾的情绪之中,哪里有心思来关心她这个皇后的威严是否受到侵犯。 他想起曾经与德妃一起品评画作,一道游山玩水的美好时光,又想起他见她最后一面时她那苍白的面容,心中不免怀念又惭愧。 他看着刘姝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对不住她。” 刘姝苦笑了一声,垂眼说:“皇后说得对,道歉是无用的。” 她又忽然抬眼看向刘宣,她的眼中尽是怨恨,她沉声道:“你当年没来见我母亲最后一面,这是事实!我等了你那般久,你就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就急着回去看张贵妃母女,这也是事实!父皇,你愧对我母亲,也愧对我!你对我们而言,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 几滴清泪从她饱含痛苦的眼中流出,滴落到冰冷的地砖上。 刘姝对刘宣毫不避讳的指责让冯茹害怕的同时又觉得解气。那一刻,她对刘宣的怨恨也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来。她在这深宫十四年,她的委屈、失望、忧愁大多是因刘宣而起。他是她的夫君,她爱他、敬他,从年少时便渴望得到他的关爱和怜惜。可他却把她想得到的一切都给了另一个女人,叫她如何不怨恨呢? 只是,她是天下的皇后,冯氏的女儿,她要为天下女子作表率,要为冯氏的门楣添光加彩。因而,她不得不忍受所有的痛苦,不得不压抑所有的情绪,只做一个端庄明理、从不逾矩的皇后。 冯茹看向刘姝,她突然觉得她和她的痛苦是相似的,她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同情和怜悯。 而主动跟着刘姝来的夏姑姑则吓得跪了下去,大气不敢出,心中无比后悔。她惊怕地想,早知道就不该跟来了。 而殿外的宫女内侍除了墨宝外也都吓得屏息凝神。墨宝深知刘宣的脾性,知晓他不是那种会迁怒于他人的君王。殿内的一切与他无关,他仍旧含笑站在殿外。 刘宣活了这三十六年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堪,他羞愧愤怒,觉得刘姝的嘴巴比那些言官谏臣的嘴还要厉害。他做为皇帝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愧疚被愤怒所掩盖,他恼羞成怒道:“放肆,你竟敢以下犯上,责辱君父!” 对于刘宣的怒气刘姝不觉得害怕,会担忧她的外祖母和小舅父都不在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况且,她知晓刘宣虽然不是个好皇帝,但也绝不是一个严苛残暴的皇帝,他的怒气所带来的后果自己能够承担。 她觉得解气,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因他而受的痛苦似乎终于消解了。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她臂间柔软的帔帛轻轻晃动着。她含泪笑了笑,说:“父皇,您这般生气,难道不是因我说了实话?过而不改,是谓过矣。非莫非于饰非,过莫过于文过。这些道理,父皇也不懂啊,不然也不会以天子的威严来恐吓您直言不讳的女儿了!” 刘宣气得脸色发青,他指着刘姝的手抖得厉害,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被气死时刘娇闯了进来。 刘娇听说刘姝来了永寿殿,就不管不顾地从舒敬轩跑了过来。守着她的陈媪如何拦得住她。 陈媪跟着进了殿来,她气喘吁吁地俯身跪在地上,请罪道:“老奴有罪,未拦住公主。” 陈媪是冯茹的傅母,自冯茹出生起便照料她。 冯茹看着她灰白的头发道:“傅母,下去吧。” 陈媪松了囗气,忙爬起来退了出去。 刘娇已经扑在刘宣脚边,她拉着他的衣摆,哭泣道:“父皇,我不要去和亲,你不要让我去和亲!”她又用那包扎着白布的手指着刘姝喊道:“你让她去,让她去!” 刘宣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他忍着疼,怒吼道:“放肆,放肆,放肆!”他一下站起身来,喘着粗气道:“你们想气死朕啊!”他又看着号淘大哭的刘娇怒道:“圣旨已下,由不得你!”她那泪流满面,衣衫不整的样子让他厌恶地皱起了眉,他又说:“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哪里还有公主的样子,与那市井上的泼妇有何异?” 刘娇被刘宣的威严和冷漠吓住了,她一时忘了哭泣,只觉得心痛,痛得如置身冰窖一般。 冯茹见状心疼得难以附加,她咬了咬牙,强忍着眼泪走到刘娇身旁将她扶了起来。 刘娇依靠在冯茹怀中,又哭喊道:“母后,我不要去和亲!” 刘宣痛苦地揉了揉眉心,训斥道:“皇后,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站在那旁观的刘姝从皇后母女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和她的母亲。这让她觉得悲哀的同时也觉得可笑。 为何这么多人要因为这个不是好皇帝,也不是好丈夫,更不是好父亲的人,如此伤心悲痛? 她看向刘宣大声质问道:“父皇,她也是您的女儿,您从未教导过她,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刘宣气结,他狠狠地瞪了刘姝一眼后,一甩衣袖怒气冲冲地出了永寿殿。他穿上鞋看了墨宝一眼,便转身道:“摆驾昭阳宫。” 墨宝恭敬地应了,带着宫女内侍跟在他身后。 殿内,刘姝向冯茹福了福身道:“既然皇后已无碍,我便告辞了。” 冯茹搂着刘娇,她神色不明地说:“本宫以前当真小瞧了你,你跟德妃真是像啊。只是,你莫要忘了刚则易夭的道理,不要落到跟你母妃一样的下场!” 刘姝的眼睛暗沉下来,她朝冯茹冷冷地笑了笑,而后转身绕过香炉迎着天光往殿外行去。 那被香烟熏得鼻子发痒的夏姑姑,拖着发麻的腿站起身来,她小心地看向冯茹。冯茹却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她犹豫了一下便垂下眼退了出去。 刘娇想上前拉住刘姝,却被冯茹止住了。 刘娇啜泣地叫唤道:“都是她害的我!” 冯茹替她擦拭着眼泪说:“不是她,这都是命!”说着,她哭了起来,痛声道:“娇儿,你只能去和亲了!” 听了这话,刘娇挣开冯茹的怀抱,一下扑到罗汉床上哭嚎着:“我不要,我不要!” 木几被她撞翻,那上好的彩绘青瓷茶盏摔到了罗汉床上。虽然那锦垫被茶水打湿了,但好在那套茶盏安然无恙。 殿外,一脸忧心的念月见刘姝出来了,忙向她行了一礼,关心问道:“公主,您没事吧?” 刘姝扶起她来,勾唇说:“我没事。” 念月温柔地笑了笑,柔声安慰道:“公主要保重啊。” 刘姝看着这如清池之上亭亭玉立的莲花一般的念月,关心道:“你也是,这些时日刘娇只怕有得闹。” “奴婢没事的。皇后殿下让陈媪守着公主,奴婢只需做好分内的事。” 念月的音容一如既往的温柔,这让刘姝沉重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她笑了笑说:“陈媪进去了,你待会儿再进去吧,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 念月温柔地含笑说:“奴婢知晓了。” 在这冬日寒凉还未退尽的初春,也只有念月的眼中才会泛着春日的柔光。 刘姝下阶离开永寿殿,夏姑姑远远地跟着她。她忽然停住脚步,那才从惊吓之中回过神来的夏姑姑一下撞到了她的背上。 夏姑姑的心又被吓得提了起来,她急忙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刘姝转过身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夏姑姑,好一会儿后,她才语气淡漠地问道:“姑姑这般害怕,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夏姑姑惊得神色几变,忙摆手道:“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刘姝勾唇笑了笑,她边转身,边说:“那就好。” 说完,她缓缓的向前行去。 夏姑姑忙跟了上去,心内却在想着,往后还是不要单独跟她出来了。 第十一章 炫耀 刘宣刚走出长秋宫,便看见了从软轿上下来的贤妃周云英。 周云英是武将之女,长相大气。她梳着抛家髻戴着华丽的珠宝首饰,上身穿着银红遍地织金通袖衫,下身系着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 这身华丽贵气的打扮也只适合她,不显夸张倒让她添了几分妩媚。她看上去便像那精心照料着的艳丽高贵的刺玫一般。 只是现下刘宣本就烦躁气恼,她这一身珠光宝气让他觉得眼睛也疼了起来。因而,当穿着打扮朴素的良妃陈子衿和淑妃沈素走上前来时,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原本一脸欢喜的周云英见状沉下了脸,她长眉微皱冷哼了一声,斜眼看向陈子衿和沈素,心内不屑道:“小里小气。” 但很快她脸上又带了笑,她上了石阶走到刘宣身边,行礼道:“妾身拜见陛下。” 陈子衿和沈素在阶下行了礼。陈子衿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沈素的脸却冷冰冰的。 刘宣压着心中的气恼,淡淡说道:“起来吧。” 周云英笑着站起身来,她那双丹凤眼柔情脉脉地看向刘宣,她故意扶了扶发髻上她最喜爱的那支镏金攒花珠钗,娇声问道:“陛下,我这身打扮可好看?” 刘宣皱起了眉,他沉声道:“吾原以为你是来看望皇后,却是来炫耀你这身珠宝的!” 周云英忙解释说:“陛下这就冤枉我了,我确是来看望皇后的,只是顺便炫耀一下罢了。陛下不觉得好看吗?” “不觉得。永寿殿现下乱得很,你就别进去添乱了。” 刘宣说完下了石阶,径直向自己的轿辇走去。 墨宝朝周云英低头笑了笑,他看了阶下跟着她来的李来一眼后垂下眼恭敬地跟了上去。 李来头发微白,苍白的脸上满布细纹,他那下垂的柳叶眼中一派清明。对于抢了他荣耀地位的墨宝他未表现出丝毫的不满。他转过身来,垂首恭送刘宣离开。 阶上的周云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待刘宣被簇拥着走远后,她居高临下地向陈子衿和沈素道:“陛下真是没眼光,这珠钗多好看呀。” 陈子衿穿着绣了兰花的曲裾,她微垂着眼淡淡地笑了笑。 沈素穿着天青色绣团云的广袖袍服,她笑看着周云英发上的珠钗,声音爽朗地说:“确实好看。” 听了这话,周云英又欢喜起来,她下了阶来,笑说:“淑妃也喜欢吧,本宫那里有许多,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几支过去。” 沈素恬淡地笑说:“贤妃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这么华美的珠钗也只有你合用。” 周云英喜笑颜开地摸着发髻上的珠钗,高傲地说:“你说的对,也只有本宫合用。”她又冷哼了一声,眼中透着恨意道:“昭阳宫那位舞姬出身的更是配不上!” 陈子衿抬眼看向周云英那精致大气的双燕眉,柔声说:“陛下说皇后那里乱得很,贤妃阿姊,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吧。” 周云英抿了抿唇,兴致勃勃地说:“改什么改,乱才好呢,乱才有趣。” 沈素最不喜欢这些烦乱的事,况且她刚得的话本子才看了一半,搅进这些杂乱的事中,还不如回去看话本子来得有趣。她淡淡道:“我改日再来,就先回去了。”她福了福身自顾转身走了。 周云英早就习惯了沈素那我行我素的性子,她也不以为然,倒是伸手拉住了陈子衿的手腕,含笑说道:“你可不能走,你那侄女是太子妃,你和皇后的关系可不一般,她那里有烦乱,你自然该去替她解忧的。”她留下她其实是想着看热闹人多才有趣。 陈子衿与她那侄女陈慈并不亲近,她侄女成为太子妃的这两年,两人在宫中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侄女是不是太子妃,她和冯茹的关系也都那样,淡交如水之中因她皇后的身份添了几分恭敬。 只是她的女儿四公主刘娴嫁给了周云英的侄儿周阳云,为此她对周云英比对冯茹更小心些。 且她面软,在不痛不痒的事上不太会应付像周云英这般虽只顾自己开心但却并不讨厌的人。她便由着周云英拉着自己进了长秋宫。 这边,刘宣大步走进了玉堂殿。他一看见张沁玉便大声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两个混账东西,真是气煞吾也!” 墨宝在殿外抬手止住了身后的宫女内侍,他们恭敬地在殿外候着。 殿内的宫女见状福了福身退了出来。 张沁玉坐在楠木屏风前的软榻上绣着香囊,她放下香囊起身迎了上去。她拉着刘宣的手,看着他愤怒的脸问道:“陛下,是谁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皇后养的两个好女儿,当真是毫无礼仪规矩。姝儿当众指责我,娇儿又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 张沁玉垂眼笑了笑,又抬眼说道:“那也是你活该,她们也是你的女儿,她们因你受了委屈,不找你发泄,找谁呢?” “朕可是皇帝!” “可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父亲。” 愤怒从刘宣的脸上消失了,沮丧懊恼爬上了他的脸。他望着张沁玉美丽的眼睛,伤心地说:“连你也这般说。” 张沁玉抬起纤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刘宣皱起的眉头,她眼含情意柔声道:“阿宣,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你也是人,怎会无缺点呢?无论好与坏,你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刘宣的眉头松了下来,他叹气说:“我何尝不想做个好皇帝,最初那几年我也是事事尽心,可皇帝不好当啊!诸事繁扰,朝臣也没有一个省心的。朕做的决定,那些大臣是驳了又驳。好,朕就让他们来做主,朕就听之任之好了。可那些言官谏臣又来规劝,说朕没个主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沁玉,你说我该如何?” 张沁玉静静地倾听着,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满含柔情的目光注视着他。 不一会儿,刘宣垂下眼,愧疚地说:“我确实不是个好父亲,是我对不住她们。” 此刻,他心中的怒气已然消散,就连想要惩处刘姝的念头也没了。 张沁玉轻轻地抱住了刘宣,安慰道:“可你对妙妙来说是个好父亲。” 刘宣回抱住张沁玉,他把下巴放在她的发顶上,轻声道:“妙妙不一样,她是你我的女儿。” “阿宣,你对我和妙妙来说是好丈夫,也是好父亲。”张沁玉抬头看向他,眼中流露出无奈之色。“至于皇帝,有的时候我宁愿你不是皇帝,那样你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刘宣垂眼与她对望,他诚挚地说:“沁玉,我的心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张沁玉抱紧了他,她闭着眼说道:“可有的时候,我觉得还不够,我贪心地想要你的人也属于我一个人。因而,我不喜欢皇后,不喜欢那些妃嫔,也不喜欢那些皇子公主,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你并不是完全属于我的。” 刘宣轻抚着张沁玉的后背,他由衷说:“等再过几年,我就让子深来当这个皇帝,你我带着妙妙去上林苑的行宫居住。那时我就完全属于你了。沁玉,再等等。” 张沁玉嘴角含着笑意,她微微点了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她睁开眼,放开了刘宣的腰,她笑说:“陛下,我给你绣了个香囊。” 刘宣笑看着她说:“是吗?你的手最巧了。” 张沁玉拉着他到软榻上坐下,她把那将要绣好的香囊递给他。 刘宣伸手接过,他看着上面精致的红白相间的牡丹说:“可真好看。” 他闻到了木几上漆盘内香料散发出来的香甜气味,笑说:“还是你配的香好闻,不像皇后那里总有一股苦味。不过,这香的味道怎么和香炉里的味道不一样?” “香炉内的白奇楠燃烧后香气多变,层次分明,最后才会有花果香。而这些香料都是晾晒干后的花果,味道自然不一样了。” 张沁玉柔声解释。 “原来如此。” 刘宣说着突然来了兴致,他拿起针来,在那香囊上绣了起来。 张沁玉在那静静地看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刘宣放下针看着自己绣的那歪歪扭扭的“玉”字也皱起了眉,他抱歉地笑了笑:“我这心血来潮倒把你做的香囊毁了。” 张沁玉看着那歪扭的“玉”字笑道:“虽不好看,可也是陛下的一片心意。不过,我倒意外陛下竟然没有扎到手。” 刘宣得意地笑了起来,他夸张地说:“这就说明我是天赋异禀。” 殿外的宫女内侍听见殿内的说笑声心里都松了口气,主子心情一好他们伺候起来也轻松。 第十二章 为难 华沐苑的书房内,那正中的楠木书案上的青粙莲花形香炉散发着鹅梨帐中香的清甜香味。 刘姝的母亲何蔓君生前就最爱此香。 刘姝闻着那清甜香味总能安心静气,就好像她的母亲就在她的身旁陪着她一样。 书房两侧各有一香樟木的高大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简。右侧临窗放着个贵妃榻,窗外廊下不远就是那池水柳树。 楠木书案后放着一把雕刻着梨花的矮座。后壁上挂了副仙鹤图,那高遒松枝上有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虽是孤鹤却瞧不出一丝孤单落寞,它的姿态高洁,神色桀骜,心中有凌云之志。 日头已偏西,阳光斜斜地洒落在地板之上。 刘姝坐在梨花矮座上聚精会神地默写着佛经,但她并不信佛,为的是平心静气。 苏荷在一旁忧心地望着刘姝,她知晓她一遇到烦心事就会默写佛经。她看着那黄色竹简上精巧秀致的簪花小楷叹道:“公主练得这手好字,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为了不辜负太后的嘱托,夜里燃着灯都在抄那佛经。” 刘姝将“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一句写完后,将白竹狼毫笔放在小巧玲珑的三桃白瓷笔架上。她脑海中浮现出已故周太后那虔诚礼佛的端庄模样,但很快她就把那严肃的面容从她脑海中驱散了。 苏荷看着她那微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模样,忧心道:“公主指责陛下之事怕是已传遍宫中,不知陛下会如何责罚公主?” 刘姝看向苏荷那圆润的脸庞,淡淡地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父皇在气头上都没有惩处我,他气一消便只会觉得愧疚,就更不会惩处我了。毕竟他的心地是出了名的良善软弱。” 她垂下眼讥讽地勾了勾唇,可脸上却是一片落寞。 苏荷知晓刘姝心中的委屈,她近前来柔声道:“公主,你不要伤心。” 刘姝抬眼看向苏荷,落寞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她说:“我不伤心,他虽是我的父亲,可我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了。心无挂碍,便无忧虑。” 苏荷听了刘姝的话更心疼她了,本是碧玉年华却说出这样了悟的话,不知心中曾有多痛。 她本想开口安慰,却被外面传来的一道尖锐的人声止住了。 “贤妃到!” 刘姝往门外看去,看见珠光宝气的周云英被内侍宫女簇拥着从院门外进来了。她边疑惑周云英为何会来她这僻静的地方,边整理着衣饰迎了出去。 夏姑姑等人也闻声从苑后迎了出来。 周云英高傲得意地步上石阶到了廊上,她身上的珠宝首饰发出了微小却清脆的响声。 刘姝在她不远处停下脚步,端庄地行了个礼,口内道:“见过贤妃。” 周云英并未开口让刘姝起身,倒是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她。 一身荼白广袖直裙,乌发用白玉簪半挽。容貌秀丽,身姿婀娜。 周云英在心内叹道:“真是个娴静端庄的可人儿。” 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跪拜在地上的苏荷不由担忧起来。而屈膝福身的刘姝却仍是纹丝不动,她垂眼暗道:“想不到跟着太后练的童子功竟用到了她侄女面前。贤妃最恨张贵妃,凡是与她有牵扯的她都看不顺眼,她知晓我向贵妃求助只怕要为难我一番。” 周云英冷哼一声,摸着白晳手腕上的镶金玉镯不紧不慢地说:“跪下。” 刘姝神色不变,她提着裙摆跪了下去,跪下去后她还在想,这地砖可真硬啊。 周云英居高临下地看着刘姝,她嘲笑道:“德妃是个宁折不屈的人,想不到她的女儿却学会了委曲求全。” 提到母亲刘姝压下去的那股气在心底翻涌起来,她抿了抿唇眼中神色复杂。 “哼,其实你怎样本宫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你不该去向张贵妃那贱人求助。怎么,你和她很要好?” 周云英一提起张沁玉来就变了个样,从一只高傲的狸猫变成了一匹凶狠的狼,那冒着精光的眼中恨不得把仇人撕得粉碎。 她咬牙切齿地摸着那金镶玉镯子,那玉镯是她入宫时她如今已去世的母亲送给她的。多年前,她与张沁玉在拉扯之间摔碎了玉镯,也摔没了肚子里的孩子,至今她再无所出,只得三皇子一个孩子。她把一切过错归罪于张沁玉,认为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她父亲位比三公,她自小金尊玉贵,而高傲如她却被区区太乐丞门户出身,还入宫做了舞姬的低贱之人抢了贵妃之位。她在这深宫苦闷难捱的日子里,日复一日的仇恨着张沁玉! 周云英并不想听刘姝回答,她变了神色,义正言辞地说道:“你目无尊长,违犯宫规。皇后命本宫来惩戒你,你可服气?” 冯茹并未下令惩戒刘姝,是周云英自己提出来的,冯茹也就顺水推舟地让她来做这得罪人的事。而良妃陈子衿也不想沾了这浑水,便借故留在了永寿殿。 刘姝沉着脸垂目回道:“刘姝服气。” 周云英勾唇笑了笑,可她看着刘姝那沉静得像是冰湖一般的脸时她的唇角又垂了下去。她沉声说道:“本宫记得你儿时很爱笑,太后姑母曾夸说你笑起来面带喜气,今日你怎不笑了?” 刘姝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便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周云英见状得意地笑出了声,她欢喜道:“这就对了,本宫最喜欢强人所难了。” 苏荷俯跪在地上敢怒不敢言,却忍不住心疼地哭了起来,她没控制住竟哭出了声。 在听到苏荷哭声的那一刻周云英沉下了脸,而刘姝却是心中一紧不免忧虑起来。 周云英看向俯跪着的苏荷沉声喝道:“好没规矩的奴婢!来人,掌嘴!” 阶下垂首站着的李来没有急着上前,倒是他身后一个名叫阿福的内侍兴冲冲地上了石阶,向周云英拱手道:“主子,掌多少?” “掌到她不哭为止!” “是。” 阿福笑着向苏荷走去。 苏荷直起身来,忍着心中的胆怯,无所畏惧地看向那长脸的阿福。她在心内决绝地想,我苏荷绝不会给公主丢脸! 刘姝怎会让人责打苏荷,她急忙站起身来挡在了她的身前。她严声道:“贤妃,我的人我自会管教,用不着你来耀武扬威!” 那阿福见状,为难地看向周云英。 周云英冷冷地笑了笑,她几步上前,抬手一个巴掌甩在了刘姝脸上。 刘姝被打得偏了头,那洁白细腻的脖颈以柔美的姿态呈现在周云英眼前。 周云英想到自己脖颈上的细纹,不免咬牙嫉妒起来,她冷哼道:“本宫连你都打得,她一个奴婢有何碰不得?” 说完,她又扬起手来想再打刘姝一巴掌。 苏荷见状急忙上前拉住了周云英的手,哽咽求道:“要打就打奴婢吧,不要打公主了!” 苏荷力气大,周云英挣脱不开,她转头看向阶下,气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 那些宫女内侍忙上阶来抓住了苏荷。 而刘姝则被那叫阿福的内侍拉住了,她厌恶地甩开阿福的手冲过去将苏荷抱在怀中。她红着眼睛沉声道:“贤妃,我知晓三王兄心有大志。若你今日敢打苏荷,日后我嫁与程太尉必定费尽心力吹枕边风,让他断了三王兄的前程!” 周云英最在意的莫过于她这个唯一的儿子刘泓,她静下心来看向刘姝那张就算生气也依然姣好的面容,她不能否认她确实有迷惑男人的资本。 她深知在这宫中做人做事都要留有余地,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毕竟眼前这个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公主是要嫁给权势滔天、精于谋略的程太尉。 这样想着,周云英心中不免忌惮起来,她笑着扶了扶发髻,刻意放柔了声音说:“今日也是本宫气急了忘了分寸,姝儿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她又变了神色,严厉道:“今日之事,谁敢外传,本宫定不轻饶!” 一干宫女内侍齐声应下。 周云英看了刘姝一眼后转身下阶去了,站在阶下的李来忙退到了一旁,等她过去后又跟了上去。阶上的宫女内侍也忙下阶跟了上去。那叫阿福的内侍下阶前还深深地看了刘姝一眼。 出了华沐苑,周云英偏头向身后道:“李来,你当真是老了,脑子不灵光,手脚也不利索了。” 周云英把李来留在身边就是看中他历经三朝,精明能干。可谁知他到了自己身边一件大事都未能替自己谋划出来,而那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换了谁都能做得到的。 李来不卑不亢地跟在周云英身后,他淡淡地笑了笑,声音嘶哑地说:“奴才当真是老了,若您嫌弃,便将奴才打发得远远的吧。” 周云英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心中却在盘算,你这历经三朝,伺候过三位皇帝的老人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李来见周云英不作声,他也就如平常一样垂下了眼,仍旧不卑不亢地走着。 华沐苑内,刘姝眸色沉沉地看着周云英离去的背影,她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剑似的,想要戳穿周云英的身体。 但她慢慢收敛了神色,关心地看向泛着泪光的苏荷,她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目光坚定地说:“苏荷,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苏荷感激地笑了笑,她摇着头说:“有公主在,奴婢不怕。”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都明白对方对自己的深情厚谊。 刘姝垂下眼看向自己的衣袖,那里曾被那叫阿福的内侍拉扯过。她厌恶地皱起眉头,冷声说:“你我去换身衣裳。” 刘姝拉着苏荷的手腕进了寝室,她至始至终都未看向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夏姑姑等人。 夏姑姑等人察觉到刘姝走了,都慢慢地站起身来。 姿容出众的秋儿小声道:“姑姑,我们要进去服侍公主吗?” 春儿听了这话,忙道:“有苏荷在,哪里用得着我们?” 夏儿和冬儿都点头称是。 夏姑姑后怕地说:“公主只怕不愿见我们,我们回去吧。”说着便转身离去,春夏冬三人急忙跟了上去。 秋儿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离去了。 第十三章 倚靠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次日,晴空万里,冬日的余寒在灿烂的阳光中消散,华沐苑中的那株海棠树终于冒出了点点嫩绿。 自太后去世,刘姝便经常起得晚了,总是天光大亮了才起身洗漱,今日也未能例外。 此刻,她跪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脸上那显眼的红手印皱起了眉头。 苏荷在一旁气恼道:“也不知那贤妃用了多大的力。”她又后悔起来:“早知晓昨日就该用冰帕子敷一敷的。” 刘姝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脸颊,疑惑道:“昨夜并未觉得疼,今日怎变成这般模样了?” 这时,夏姑姑手中拿着一个药瓶转过了屏风来,她向刘姝福了福身,跪坐下来轻声道:“公主,擦点药吧。公主这般怎好见人。” 刘姝转身看向她笑了笑:“多谢姑姑了。” 苏荷上前拿过药瓶,替刘姝抹了薄薄一层药。 那药冰冰凉凉的倒很舒服,药味也不是很浓,但刘姝闻着还是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她最讨厌药味了,她母亲和外祖母死时便是满屋子的苦药味,那味道让她觉得窒息,觉得心痛。 苏荷看着她皱起的眉头,宽慰说:“公主忍一忍吧,过不了多久味道就散了。” 刘姝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转头看向屏风外,她看着那斜照进来如水一般的日光中缓缓飘浮着的尘埃觉得心中宁静。她笑了笑喃喃道:“今日倒是个艳阳天。” 夏姑姑听见这话,笑说:“是啊,春日是真正地来了,窗外的那株海棠也终于冒了嫩芽。” 苏荷收了药瓶,她心里也欢喜起来,一时兴起说:“公主,今日天好,不如穿那套海棠红的衣裳吧。那是去岁秋日做好的,还从未穿过呢。” 刘姝垂眼看着自己白色的寝衣,神色突然落寞起来。自她外祖母去世后她便再未穿过艳丽的衣裳,如今她小舅父也病逝了,她如何有心思穿那桃红柳绿的衣裙,戴那精致华丽的首饰。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不了”,她又抬头看向苏荷笑道:“还是让它继续压箱底吧。” 苏荷知晓刘姝的心思,她懊恼地垂下了眼,她应了一声后去替她拿了套月白的广袖直裾。 用过早膳后,刘姝便去书房写她昨日未写完的佛经。她把全部精力倾注在笔端,一笔一划力求完美,竟未察觉到有人进了书房。 还是在贵妃榻上做针线活的苏荷瞥见了那高大的身影,她惊得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却也顾不得疼,急忙起身行礼道:“拜见太尉。” 程昭一身玄色官服,头戴鹖冠,腰系金印紫绶,脚穿白色足袜,周身透着威严。 他站在门口处,目光炯炯地看着攀膊束袖露出一截凝雪皓腕的刘姝。可当刘姝停下笔,抬头看向他时,他却极其自然地转头看向苏荷道:“起来吧。” 苏荷暗自松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心中暗想,这程太尉倒把这当成他自己的家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简直没把公主放在眼里。 刘姝在看见程昭时,昨日那羞耻的一幕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的耳垂红了起来,抿着唇垂下了眼。 程昭看着她脸上露出的羞恼神色勾了勾唇,他心知她为何如此却不点破。他几步走到书案旁,从容地跪坐下,他看着竹简上那簪花小楷说:“字写得倒好,不过你年纪轻轻为何写佛经?” 刘姝将手中毛笔放下,垂着眼冷冷地说:“为平心静气。” 程昭笑着将目光移向刘姝的脸,他发现了她白晳脸颊上的红色手印,他微微皱了皱眉,似笑非笑地说:“公主逼着自己写佛经,还不如多甩几个巴掌在欺你之人的脸上,那才解气,气一消自然也就心平气和了。” 刘姝抬眼看向程昭那张俊朗又威严的脸,她淡淡地说:“我无权无势,又无倚靠,并无那般的资格。” “可我有权有势,我能让你倚靠。”程昭倾身靠近刘姝,他望着她那双清泉一般的杏眼,沉声道:“你如今是我的人,欺辱你便是在轻视我。我程昭如今的地位,由不得他人轻视!” 程昭的眼睛幽黑发亮,不加掩饰的目光让刘姝害怕,但害怕的同时她心中又翻涌着另一种情绪,那是对强大威严的折服,对无所畏惧的向往。她露出来的双手握紧了,她稳了稳心绪说:“你就不问问那人是谁?” 程昭退开,直起身来,他轻笑一声说:“总不会是陛下。” 刘姝顿了顿,疑惑问道:“为何不会是父皇?” “陛下仁厚,对你又心怀愧疚,他如何会下如此重手打你?”程昭眯了眯眼又道:“让我来猜一猜。” 片刻后,他笃定地笑说:“昨日贤妃来了长秋宫,她素来仇恨张贵妃,却又奈何不得她。你与张贵妃有了牵扯,她自然把气撒在你身上。” 刘姝似笑非笑地说:“太尉还真是料事如神。” 程昭勾了勾唇,他伸手扯下刘姝手臂间的攀膊。 刘姝的广袖垂落,遮住了她的皓腕。 程昭把那白色的攀膊扔向垂眼站着的苏荷,苏荷忙伸手接住了。他起身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华沐苑就只有你们主仆二人。”他走到门口,又转回身看向正整理衣裳的刘姝道:“公主,还不快跟上。” 说完,他便穿上鞋往廊下行去。 刘姝不想苏荷再牵扯进来,她看向她道:“你就别去了。”苏荷向来听她的话,她顿了顿说:“那公主要小心些。”刘姝笑向她道:“放心吧。” 刘姝提着裙摆小跑着下了石阶来,她到了院门口,见阶下不远处程昭身后有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她看着那匹马惊奇得微张了嘴,不过也只是片刻,她曾听说过刘宣赐了一匹御马给程昭,并特准他在宫城骑马。只是她未想到他竟把这匹马骑到了后宫来。 当年为这赐马恩准一事,那些耿介之臣还在崇德殿外跪求刘宣收回旨意。可不到一个时辰,那气虚体弱的程太常就晕了过去,被人抬回府去了。每次有事,他虽不是第一个到的,但总是第一个离开的。京中童稚小儿都知晓太常府的程太常身虚体弱。 其余的大臣虽想死谏,可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打断了他们的决心。他们在天摇地动中仓皇逃窜,你推我攘。 可笑的是,这次地动那座依山靠水的朝夕楼倒塌了,那用赃款修建起来的高楼终究露出了它丑陋的模样。 而城中不过塌了几间年久失修的房屋,受伤者有三人,便是那些逃窜的大臣在推攘间跌倒在地,滚下石阶,还有被自己衣摆绊倒摔伤下巴的。 这三位大臣本不是很严重的伤势竟然深居简出地将养了大半个月才真正好了起来。之后,他们又开始大放厥词,说此次地动便是上天示警让皇帝惩处程昭。可后来却也不了了之了。其中两位乞骇骨还乡将养去了。只有那位摔伤下巴的大臣不过才三十多岁,正是年轻有为之时怎愿去职还乡。他如今已位至九卿,只不过从掌监察的御史台到了管车马的太仆寺。 那时,洛京城便流传起一句既嘲讽又羡慕的谣言来。 我笑权贵娇,皇城打马过。 此刻,站在马旁的程昭见刘姝一人出来,他淡淡地说:“你二人倒真是主仆情深。” 刘姝未言语,只是朝他扯了扯嘴角。 程昭翻身上马,他偏头向刘姝道:“上来。” 刘姝从未与儿郎同乘,也从未在皇宫之中骑过马,她心中不免忐忑。可忐忑的同时又有些兴奋,她犹豫了片刻,而后下了石阶走到那匹看似温顺的高大御马旁。 程昭垂眼笑了笑,将自己宽厚有力的手掌伸向刘姝。她见状将自己白皙纤柔的手放了上去,她借着他的力轻巧地坐在了他的身后。 程昭闻到了刘姝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暖香,只是那香味中有淡淡的药味。他握着她的手时才知晓原来女娘的手这般柔软细嫩,他紧紧握着竟一时不愿松开。 刘姝初次和外男这般近距离地接触心中不免紧张,又加之程昭那有厚茧的手掌握得她手疼,她不由害怕起来,她用力的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程昭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他勾唇笑了笑松开了她的手。他拉住疆绳,笑道:“你怕甚?” 刘姝揉着自己发红的手,闻言看向他的后脑勺,她在心内道:“难不成他脑后也长了眼睛?” 不等她想完,程昭忽然打马前行,她没个防备一下撞到了他的背上。她撞得鼻子生疼,心中着恼,暗道:“什么背这般硬?难不成是石板做的?” 而程昭发觉刘姝撞到他背上时他倒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程昭打马往娴吟宫而去,道上宫女内侍听见马蹄声也并不觉得惊讶,心内都知晓是程太尉来了,忙恭身避让。 到了娴吟宫外,那听见马蹄声的小黄门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向程昭和刘姝行了礼,问明来意后领着他们去了正殿,同时又让人去通禀贤妃周云英。 第十四章 痛快 娴吟宫正殿内金碧辉煌,刘姝坐在右侧为首的矮座上,她兴奋地想象着周云英挨了巴掌后脸上的神情会是怎样。她一点也不怀疑程昭的能力,她相信他一定能让自己解气。 程昭坐在刘姝身旁,他看着她那一脸兴奋的样子觉得好笑,他问道:“事未成,公主就如此得意,不怕落空吗?” 刘姝眨了眨眼,笑说:“有太尉在,怎会不成?” 程昭淡淡道:“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刘姝的神色黯淡下去,心里的兴奋也慢慢消散了。她平静地勾了勾唇,回道:“太尉说的是。” 程昭看着对面壁上雕刻着的镀了金的牡丹说:“谋事最忌讳让人瞧出心中所想。”他又转头看向刘姝笑道:“这镀了金的牡丹当真是毫无风韵。” 刘姝看向那牡丹,勾唇说:“有的人不懂风韵,只求贵重。” “是啊,只是这贤妃也太过奢华了。” 程昭的话音刚落,周云英就带着阿福进了殿来,她看了看程昭和刘姝之间的木几,沉着脸道:“你们是如何做的事?竟连杯茶也不奉。” 刘姝起身行礼。而程昭却仍旧坐在矮座上,他垂着眼,淡然地笑说:“贤妃,我们可不是来饮茶的。” 周云英瞧见刘姝脸上那清晰的掌印,便明白他们是来者不善。但她却并不十分担忧,她以为至多不过赔个礼道个歉罢了。 她转身向主位走去,她那华丽的裙摆拖曳在地砖上,当真是好看极了。她慢悠悠地坐下,笑说:“那太尉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程昭不答话,他面色平静地把玩起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来。 刘姝也坐了下来,她的目光停留在那玉扳指上。她觉得那玉扳指有些眼熟,她想起来自己曾在刘宣手上见过。她暗想,父皇当真是宠爱他,连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赏给了他。 那扳指碧绿清澈,如水一般,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她见那扳指表面粗糙,想着应该是经常拉弓射箭所致。 周云英见程昭轻慢于她,心中不免恼怒,她又见刘姝在她面前竟也敢分心走神更是气恨。就在她要开口质问时,程昭却先开口了。 程昭停下手上动作,突然抬眼凝眸道:“昨日,你动手打了公主,今日,她便要打回来!” 刘姝闻言,微扬着下巴目光冷冷地看向周云英。 周云英一下站起身来,她怒道:“你放肆!”她胸口起伏,顺了一口气后又说:“你们休想!”她沉着脸坐了回去,扬着下巴一脸高傲地说:“本宫是陛下亲封的贤妃,本宫父亲位比三公,本宫姑母是陛下亲生母亲圣仁德懿皇太后!就凭你们也敢打本宫!” 程昭讥讽地笑了笑,他看着她那高傲的脸说:“你父亲那大将军之位是如何得来的你难道不知晓吗?” 周云英不明所以,皱眉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而刘姝却是知晓程昭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神色变得哀伤起来。她外祖父和大舅父战死,小舅父又言语冒犯了皇帝和大臣,那奖赏荣耀便被贤妃的父亲,那同上战场的周绍兴得了去,他因而坐上了大将军的位置。 程昭并不想回答周云英,他平静地笑了起来,看向那壁上的牡丹说:“你花费颇多,这钱从何而来?”他又看向她,故意地“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听闻周誉在并州私开金矿,看来确有其事了。” 周誉是周云英的兄长,在周绍兴军中担任校尉。 刘姝心惊,这私自开矿可是死罪。她皇祖父圣宗皇帝在位时,便有近臣私自开矿,后来被揭发判了满门抄斩。此后便定下铁律凡私自开矿者,知情不报者都论罪处斩。她没想到这周誉竟如此大胆,头上悬着利剑也敢谋取私利。 她又想起她三王兄刘泓来,心头一紧,暗道:“不知三王兄可知此事?” 程昭看着周云英那变幻莫测的神色笑了笑,又说:“周誉随宥王去并州巡视,莫不是二人同流合污?” 宥王是刘泓的封号,并州是他的封地。 周云英心内又怒又怕,她那染着红色蔻丹的指甲嵌进了肉中,她目光不定,颤抖着声音说:“你这奸佞小人,你这是欲加之罪!” 程昭站起身来,他理了理自己玄色的广袖,不紧不慢地说:“我这人不喜欢强人所难。” 刘姝听了这话想起昨日贤妃说过的话来,她低下头笑了笑。 程昭看了刘姝一眼,又继续说道:“只望日后周氏满门抄斩,宥王株连流放之时贤妃莫要后悔。”他又看向刘姝道:“公主,我们走吧!” 刘姝含笑起身朝周云英福了福身后,转身跟着程昭往殿外行去。 周云英听了程昭的话胆战心惊,她不要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儿子遭此横祸。她站起身来咬了咬牙喊道:“你们站住!” 程昭转身看向她,笑问道:“贤妃愿意挨打了?” 周云英眼中泛着泪光,她为了她的亲人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了。她忍着心中气闷,艰难地开口说:“本宫愿意。” 程昭看着她阴沉的脸,冷冷道:“可我看你眼中尽是不甘和愤恨。” 周云英闭了闭眼将不甘和愤恨压在心底,她睁开眼来神色落寞地说:“我愿意。”说完这三个字,屈辱的泪水忍不住的从她眼中落下。 高傲自大的周云英初次跌落到了泥土里,就连张沁玉也不曾让她如此难堪,只因她从来是瞧不上张沁玉的。 可程昭不同,她面对程昭时是那么的无能为力,不堪一击。程昭当真是可怕,她在心里仇恨地想。 高傲如周云英怎会愿意在他人面前落泪,她抬手擦干泪痕,神色凛然地看向刘姝。 刘姝看着周云英泛着泪光的眼睛轻笑了一声,她慢慢地走向她,问道:“贤妃怎的哭了?我并未招惹你,可你却迁怒于我,让我和苏荷遭受无端的羞辱!我都未哭,你为何哭?” 骨子里就高傲的人,就算服软也只是一时的。周云英面对刘姝的奚落气血上涌,她怒目圆睁道:“本宫金尊玉贵,受尽宠爱,你如何能与本宫相提并论?” 刘姝眸色沉沉却勾唇笑了笑,她一字一句道:“可金尊玉贵、受尽宠爱的你,不也得挨无权无势、受尽冷落的我这一巴掌!”说完,她迅猛地抡起手来狠狠地扇了周云英一巴掌。 “啪”的一声,在这宽大的殿内响起,那站在周云英身侧的阿福吓得跪了下去。 周云英被打得站立不稳跌坐在矮座上,她额前的几缕头发散落下来,发上的珠钗也有些松落,耳垂上那嵌宝石珍珠累丝金叶耳坠也晃动得厉害。她捂着被打的侧脸,震惊愤怒地看向刘姝。 刘姝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轻微地发抖,手掌传来的疼痛让她兴奋地笑了起来。她心里觉得痛快极了,自她母亲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这般痛快过。这样的兴奋、激动、喜悦让她迷恋,让她觉得活在这世上还是很有乐趣的。 程昭不知何时站到了殿侧,那里能够清楚地看到刘姝和周云英的神色和举动。他看着刘姝激动兴奋的笑脸满意地勾了勾唇,心里对她也更好奇了。 他想,她原本是睚眦必报之人怎能隐忍退让了这么多年? 刘姝看向那跪在周云英身侧瑟瑟发抖的阿福,她沉下脸转头向程昭道:“太尉,这奴才昨日曾拉扯过本公主!” 程昭靠近刘姝,他站在她身旁看着那俯跪在地的阿福冷冷道:“好大胆的奴才,竟敢拉扯公主!” 阿福惊恐得冷汗淋漓,急忙叩头道:“太尉饶命,奴才错了,太尉饶命!” 程昭勾了勾唇,淡淡道:“既然知错了,那就饶你一命。不过,你是哪只手拉扯的公主?” 阿福觉得自己活下来了,心中无比庆幸,随口说:“是左手。” 程昭听后立马道:“那就把左手剁下来吧!” 刘姝和周云英听了这话心中都是一惊,同时望向程昭,眼中都流露出惊惧之色。 而地下的阿福则恐惧得那张长脸都变了色,他哭泣着抬头看向程昭,而程昭那像看死人一样的眼神让他不敢直视。他转而去向周云英求救:“主子,救救奴才,救救奴才!” 周云英看了看阿福,她心生不忍。阿福的嘴甜总能哄得她欢喜,几年相处下来也是有几分感情的。她的手紧握着矮座冰凉的扶手,她沉着脸向程昭道:“程太尉,莫要欺人太甚!” 程昭却淡淡地说:“贤妃,你连自己的尊严都能舍下,难道还舍不下一个奴才?” 程昭越是云淡风轻,周云英心内就越害怕,因为她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她扶着矮座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她垂下眼,神色不定地看着自己那华丽的裙摆。 “既然是贤妃的人,那就请贤妃命他亲自剁了自己的左手,稍后送到……” 程昭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刘姝。 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姝,急忙摇头道:“我不要!” 程昭轻笑一声,他转回头又说:“送到我府上吧。你可一定要让他亲自动手才好,不然我说不定还要来你这娴吟宫叨扰。” 说完,他直挺挺地拱了拱手。他又看向刘姝道:“公主,走吧。” 刘姝点了点头,跟着他出了殿门。 涕泪横流的阿福抱住了周云英的脚,他哀求道:“主子,您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心里很明白,砍他一只手就相当于要了他的命。他虽然身体残缺,也怨天尤人,可却一点也不想死啊。 周云英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本宫自身难保,如何救得了你?”她又向殿外道:“李来,你进来。” 李来脱了鞋低着头走进殿内,这殿中发生的一切他都知晓,他的脸色却平静如常,没有丝毫的异样。他在这宫中生活近五十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今日这场面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周云英只觉得乏累,她闭着眼说:“他就交给你了,太尉吩咐的事你去办吧。” 李来拱手道:“是。” 那阿福见状癫狂起来,爬起来就往殿外冲,却被殿外的内侍拦住了。 李来见状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殿内静悄悄的,周云英猛地睁开眼来,担忧让她振作起来。金矿一事必须尽快解决,不然后患无穷。她大声唤道:“如巧。” 宫女如巧快步走了进来,垂着眼小心翼翼道:“主子有何吩咐?” “去请大将军入宫。” 如巧恭敬地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这边,刘姝出了殿门穿上鞋下了石阶,她抬头看着那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只觉神清气爽。她在心内叹道:“原来这皇城中的天空也这般高远辽阔。” “公主适才在殿中为何发笑?” 程昭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刘姝的思绪,她看向他,望着他深邃的眼眸想了想说:“我那时想起昨日贤妃曾说,她喜欢强人所难。” “原来如此。”程昭看向不远处墙头上青色的瓦当,他的目光在瓦当上面精致的花纹上停留了片刻。他又转头看向刘姝说:“公主,你那华沐苑太过简陋,明日便搬去养德宫吧,你会从那里出嫁。” 这时,二人已行到娴吟宫大门处,程昭跨过门槛转身看向刘姝。 刘姝站在阴暗处愣愣看着背光而立的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养德宫多年无人居住,只怕明日来不及。” 程昭冷冷道:“我昨日便命人去打扫了,若今日他们还收拾不好,那这些奴婢要来也是无用。” 刘姝能回到她母亲的宫殿居住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而这个与她并不相熟的程太尉却成全了她。今日还借给她权势,让她报仇解气。她心里怎会不感激呢?她屈膝拂手,肃拜道:“多谢太尉恩情。” 程昭神色不明,他负手于身后,淡淡道:“公主请起,我对公主并无恩情,是我自己想这般做罢了。”他笑了笑又说:“公主现在感激我,待会儿就该怨怪我了。和亲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下月初十,那日你我也会成婚。” 程昭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姝的脸,果如他所料她的神色变得黯淡起来,眼中有浓浓的忧愁。 他看了看她那素净的衣裳,勾着饱满的嘴唇说:“我知你想为何老夫人、何小将军守孝,不过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公主便安下心来待嫁吧。我还要去京郊猎聘雁,便先告辞了。” 他笑着转身下阶向那匹雪白的马儿走去,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握着疆绳打马而去。 玄衣白马在远去,哒哒的马蹄声在长长的、静寂的宫道上回荡。 刘姝微讶地想,他竟然会亲自去猎聘雁。她不知道的是,程昭喜狩猎,他享受那追逐猎物的过程。 等那马蹄声听不见了,刘姝才提着裙摆跨过宫门。她转身向那之前迎她们进殿的小黄门看去。 那小黄门额上已冒了汗,但却恭敬地站在那里。他察觉到刘姝在看他,心内一紧,却自然地抬起眼来朝她笑了笑说:“公主可需要软轿?” 刘姝看着他那白净秀气的脸淡淡地说:“不用,你回去吧。” 那小黄门暗自松了口气,心想着若要软轿倒还不好办,贤妃指不定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他又弯腰拱手道:“是,奴才阿喜恭送公主。” 刘姝转过身来笑了笑,心想这又是福,又是喜的,贤妃心中倒有好愿,只是能否如愿就不好说了。 她孤身一人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上,她看着远处与天相接的飞檐不无担忧地想,这程太尉真是个心思难测的怪人,日后只怕难以相处。 第十五章 打架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又是一个明媚春日。 刘姝站在养德宫朱红大门外的高阶下,仰头望着那几日前还蒙着灰尘蛛网如今却焕然一新的匾额。 她看着那“养德宫”三个字,想起她母亲抱着她教她那三个字怎么读的情景。那模糊的记忆让她怀念地苦笑起来。 苏荷站在刘姝身旁静静地陪着她。 夏姑姑站在刘姝身侧,她望着那高大的朱门笑说:“今日二月初九,奴婢看了皇历,说是宜搬迁,太尉这日子选得可真好。这养德宫年久失修,太尉竟能在一两日内修整妥当真是了不得!” 刘姝看向夏姑姑,勾唇说:“又不是太尉亲自动的手,了不得的该是苏内侍他们。姑姑得空打赏他们一番吧。” 负责修缮养德宫的将作大匠苏柳,四十左右的年纪,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原本是内侍,皇帝因他有祖上传下来的好手艺破例让他掌管了宫室修建。他拱手笑道:“多谢公主,这都是奴才们该做的。” 夏姑姑淡淡地笑了笑说:“公主说得是”,说着便低下了头。 刘姝看着夏姑姑饱满的额头又问道:“姑姑去了永寿殿一趟,回来怎的就总是夸赞太尉呢?” 她说完,不等夏姑姑回答便转身拾阶而上。 苏荷看了神色不定的夏姑姑一眼后跟着刘姝进了养德宫。 夏姑姑因有外人在不免觉得难堪,她朝苏柳看去,可他早跟着刘姝进去了。她稳了稳心绪后急忙跟了上去。 刘姝走向正殿前放置着的两口太平缸,那缸身油光锃亮一看便知是刚摆上的。 苏柳见了笑说:“公主,原来的缸早已锈迹斑斑,这两口铜缸是昨日刚摆上的。” 刘姝点了点头,她往那蓄满水的缸内看去,她看着水中的蓝天白云和模糊的人影说:“我记得以前母亲在缸内养了好几次睡莲,可每次都养不活。” 苏荷回想起来,她说:“是啊,每次那睡莲的根都发黑。” 苏柳看了看刘姝神色,小心道:“公主,这铜缸极易生锈,锈渍对睡莲不好。” 刘姝看向苏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她顿了顿,又说:“苏内侍不必陪着我了,我四处看看,你若有事便告知夏姑姑吧。” 刘姝和苏荷绕过古朴庄严的正殿往后行去。 苏柳目送刘姝离开后,朝夏姑姑友善地笑了笑,他拱手说:“那就有劳姑姑了。” 夏姑姑福了福身道:“不敢,将作大匠有事只管直言。” 苏柳有些惊讶,他含笑说:“姑姑竟然知晓我的官职?” 夏姑姑望着他笑说:“大匠是一监之首,又是宫中名人,那富丽堂皇的昭阳宫不就是您修缮的。” 提起昭阳宫来苏柳无不感到自豪,他开怀地笑了起来。 刘姝二人已不知不觉地到了春华庭,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她深刻地体会到了。她前几日来春华庭时还不会如此情怯,今日不知为何站在那春华庭外却迟迟不敢进去。她看着那扇重新上了朱漆的木门,小声说:“苏荷,我有些害怕。” 苏荷看向她,柔声安慰道:“公主别怕,苏荷陪着你。” 刘姝稳了稳心绪上了石阶,推开了那扇未上锁的朱门。 那庭中已修整了一番,枯枝败叶被清扫干净,阁楼的灰尘蛛丝也被擦拭干净,就连青石板上的青苔也被清扫了。院中太平花树已嫩叶满枝,那青石板路两侧的芍药都已发芽。 刘姝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红了眼晴。 苏荷也觉心中酸楚,她眨了眨眼将泪意忍住了,她从袖中掏出绢帕,她拉着刘姝的手替她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朱漆。 她回忆着说:“公主小的时候,那手上、脸上、衣裳上总会沾染上污渍,这可让奴婢们头疼坏了。可德妃却总纵着你,你想打滚就让你打滚,你想上树就让你上树。宫人们常在背后说,公主一点也不像公主,像那乡下的野孩子,上蹿下跳,东奔西跑。可乡下的野孩子又没有公主这般好看。公主是这皇宫里最淘气的孩子,可又淘气得惹人喜爱。” 听着苏荷的话,刘姝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那些美好的记忆让她含泪笑了起来。她看了看手掌上淡淡的红痕,又抬头说:“我知晓,你们可羡慕我了,我那时是这宫里最欢喜的。就连刘娇都嫉妒得跺脚,想有一个和我阿母一样好的母亲!” 刘姝脸上的自得、骄傲和欣喜让苏荷又看到了那个喜气洋洋、无忧无虑的孩子。她看着她水润的眼眸会心地笑了起来。她说:“公主,德妃疼你爱你,必定希望你能平安喜乐。” 刘姝抬手摸着自己的心口,含泪说:“我知晓,只是有时我真的很想她。” 眼泪滑落在她素净的衣袖上,浸染出思念的花来。 片刻后,刘姝看向那小巧精致的阁楼含泪笑了笑,她提着裙摆缓步到了廊上。 那廊上的地板已被擦拭干净,她看着那洁净的木板想起几日前在这里跪求程昭的情景。那时哪会想到竟这般快又回来了,只是心境已有所不同。 苏荷将阁楼那镂刻雕花的木门打开了,她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味,猜想着应是宫人在室内熏过香。她看向刘姝笑道:“公主,那苏内侍可真周到,还把阁楼熏了香一点霉味也无。不愧是和我同姓!” 刘姝看着她那欢喜的样子,边往阁楼内走去,边含笑说:“你倒是与有荣焉。” 苏荷嘻嘻笑了笑,跟着刘姝进去了。 室内两侧是步步锦棂花的支摘窗。左侧窗前是并列着的两架高大的黄花梨品字栏杆架格,架格前放着一架香樟木矮梯。右侧临窗放着简朴宽大的四足楠木矮榻,榻侧放着描绘芍药花纹的书案,案上放着一盏朱雀踏龟铜油灯。室内正中垂着梨花白的素净帷幔,帷幔之后是旋转而上的阶梯。 刘姝看着那些大体未变的摆设,心中感概不已,她说:“苏内侍确实周到,那些宫女内侍也都辛苦。苏荷,待会告诉姑姑,多给他们一些赏钱。” “是”,苏荷在刘姝身后答应了一声。她走向榻旁书案,拿起那盏朱雀踏龟铜油灯,笑说:“想不到这盏灯竟然还在这。” 而刘姝已走到架格后的窗旁,她熟练地推开支窗,点点天光漏在她的脸上,她闻着窗外清新的味道觉得很安心。她将支窗放下,隔着空无一物的架格向把玩着铜灯的苏荷说:“苏荷,我想住在这里了。” 刘姝和她母亲从前大半的时日是宿在春华庭的,她母亲喜爱这庭院的小巧别致,觉得这小小的庭院比那偌大的景福殿更为舒心。只是到了隆冬时节,这春华庭就住不得人了,那萧瑟寒冷让人心生忧虑。那时,她们就只得搬去景福殿居住,等来年春日又搬回来。 刘姝怕自己触景伤情便未想过搬到春华庭来住,可现在她站在这儿时的居所,这熟悉的阁楼之中觉得很安心。她想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居住在这充满美好回忆的春华庭内。不然,只怕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苏荷将铜灯放回书案,眉开眼笑地说:“公主想住哪就住哪,这养德宫现在是您说了算。”她福了福身又说:“那奴婢现在去跟她们说一声,让她们把公主的物件搬来春华庭。” 刘姝转出架格,笑说:“去吧,我再四处看看。” 苏荷答应着去了。 刘姝在架格前蹲下身来,她那梨花白的裙摆在梨花木地板上散开,如同盛放的梨花一般。她将架格最下方的抽屉拉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她小的时候里面放了许多小玩意,都是她喜欢的玩物,如今却已不知所踪。 在她母亲下葬后,那些宫人像是强盗一般,不顾她的哭喊,强硬的把她母亲的东西搜刮了去。她们说她母亲病死留有晦气,这些东西是留不得的。有的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有的就被他人占为己用。 刘姝将抽屉轻轻关上,起身绕过楼梯,将室后面的雕花木门推开了。 天光涌了进来,那高阶下的四株梨树都打了花骨朵,在枝头含苞待放。 春光入眼,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她不由叹道:“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她摇头笑了笑,又喃喃道:“春日才始,怎就想到休了?” 她看着那和墙头一般高的梨树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她暗想,不知这几棵梨树结的果子,是否还和往昔阿母在时那般香甜?应该不会那般好吃了,阿母在时总把它们照料得很好。她不在了,谁会来照料它们呢?可惜,等到梨子熟时,我已在宫外了。 她站在门内望着那梨树一时回想母亲在时的美好,一时又感伤母亲去后的悲苦。她就那样痴痴地站了许久,还是一对落到梨枝上的云雀那清脆的鸣叫声惊醒了她。 梨枝轻轻晃动,云雀嬉戏着跳跃。她看着笑了笑,转身往楼梯上走去。 这边,苏荷欢欢喜喜地走过溪流上古朴的石桥,行在红墙碧瓦和冒着新芽的柳树之间。她还未转过景福殿的墙角便听见两个宫女在那小声议论。 “听闻是五公主勾引的程太尉,程太尉已去那华沐苑多次,几日前那室内还传出五公主和程太尉行苟且之事的声音。” “是啊,我也听说了。五公主便是在那春华庭中引诱的程太尉。贵妃还帮了她。” “她们都是以色侍人的,谁又让她们长得好呢。” 那两个宫女说着笑出了声。而苏荷却被气得脸色通红,她大步走出墙角。那两个宫女认得她,吓得扫帚水壶都拿不稳急忙跪了下来。 苏荷看着那两个洒扫宫女,沉着脸道:“怎的不说了?怎的不笑了?你们入宫时可背过宫规?” 那两个宫女脸色青白,颤抖地应道:“背过。” “可知以下犯上,目无尊卑,诽谤贵人该受何刑罚?” 那年纪稍大的一个宫女急忙叩头道:“该杖责三十,逐出宫去。阿姊,我知道错了,求求你饶过我这一回!” 另一个宫女也叩头道:“阿姊,奴婢错了,再不敢了!” 苏荷冷哼一声,不屑道:“谁是你们阿姊?可莫要乱叫!那些话你们是从何处听来的?若实话实说,到了公主面前,我还可帮你们说几句好话。” “奴婢是从管我们的赵阿姊那听来的,赵阿姊说是从公主身边那个春儿那听来的。” “对,奴婢也是道听途说。” 苏荷听到春儿的名字气得咬牙切齿,心中升起被背叛的气恼来。她恶狠狠道:“道听途说?!我看你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倒像是亲眼所见。我看你们那嘴巴长着也是无用,净给自己招祸。你们就跪在这互打嘴巴!不叫停,不许停!” 那两个宫女怕被杖责,那三十杖打下来她们的小命怕是要没了,她们不敢不听,忙直起腰来你一下我一下地互打着嘴巴。 苏荷气乎乎地转身往景福殿大门走去。她气冲冲地跨过大门,快步上了石阶去了殿内,见穿着艾绿宫装的春儿正把书简往书架上放。她上前一把扯住春儿的手臂,质问道:“是不是你在背后诽谤公主?” 春儿心中一惊,那手中的几册书简落到了地上,她扯着苏荷的手说:“你先放开我。”可苏荷力气大,她挣扎不开。她本就对苏荷不满,心中不免气恼起来。 苏荷不放手,仍是问她:“是不是你?” 春儿恼道:“对,就是我说的,可我说的是实话。” 苏荷听了这话,一下松开春儿又扬起手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春儿趔趄了一下,气得大叫一声,冲上去抓苏荷的脸。一时之间,两人就扭打在一起了。 “你这个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敢诽谤公主!看我不撕了你!” “你这个目中无人、趾高气昂的贱女人。你敢打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在殿内的夏秋冬三人忙上前拉架,却不幸成了失火城门下的池鱼。她们三人一个被踩了脚,一个被撞了腰,一个被刮花了脸。她们也就不敢再上前去,只是在嘴上劝说着。 而那在殿门外看热闹的宫女内侍就更不敢上前去拉架了。 那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边打边骂,抓脸扯头发,动嘴动脚,无所不用其极。不知怎的,她们就打到了殿门外去,那围在门口的宫女内侍忙退开了。两人跌倒在地,一起滚下了石阶去,在那青石板地上扭打成一团。 春华庭就在景福殿侧面不远处,中间隔着一条溪流,两行柳树,两道院墙。 阁楼之上,刘姝推开侧面的棂花窗看去,一眼便看到那红墙之内,青石板之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她多年未见过人打架了,心中不免起了兴致,脸上也带了笑意。 她向窗外探了探身,想看得更仔细些。在看清打架的人是苏荷和春儿时,她皱起了眉。可在看到苏荷骑在春儿身上猛扇了几巴掌后,她又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这场架以苏荷的胜利告终。她发髻松散,衣裳凌乱地站起身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春儿,以胜利者的姿态道:“不自量力!” 这时,那原本相谈甚欢的夏姑姑和苏柳赶了过来。夏姑姑见春儿狼狈不堪地躺在地上,她忙小跑着过去了。 而苏柳却远远地站在那里,心内叹道:“女娘多的地方是非多!” 他看向叉腰站着,头发松散的苏荷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又看向躺在夏姑姑怀中,乌发散落,哭泣着的春儿,叹道:“梨花春带雨,奈何风急!” 第十六章 有孕 刘姝走进景福殿时,夏姑姑正在责问苏荷,而春儿已经被秋儿和冬儿扶着站起来了。 夏姑姑如此严厉地责问一来是想替春儿出口气,二来是想在那些新来的宫人面前树立威信,以便日后管教。 苏荷知道自己触犯宫规也愿意领受责罚,可夏姑姑不明前因后果只一味地责问她,这让她觉得不服气。她有错,春儿更有错。 她看着春儿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越发觉得气闷,她说:“姑姑说的是,我犯错自会去领受责罚。可春儿目无尊卑,诽谤公主,罪加一等,那她该受到怎样的责罚呢?” 她说这话时脸上虽然愤愤不平,可姿态却是端庄的。 刘姝近得前来,听见这话勾唇笑了起来,她走到苏荷身边开口道:“苏荷说得甚是。姑姑,苏荷是我最亲近之人,这次的事我不偏袒她,你也不要心存袒护。事情的前因后果问明白了,犯了错的就依着宫规惩处吧。” 夏姑姑心中忐忑,忙弯腰垂首道:“是,奴婢明白。” 刘姝目光沉沉地看向摇摇欲坠行着礼的春儿,却是沉声向所有宫人道:“不管是老人还是新人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管好口舌手脚,莫要行差踏错!” “是”,宫人们齐声答道。 刘姝又看向夏姑姑说:“今日乔迁之喜,姑姑处治完这事后给所有人发些赏钱吧。” 夏姑姑听见“赏钱”二字眉头皱了起来,却是回道:“是,奴婢知晓了。” 在场的宫人都恭身道谢,心中不欢喜的只有夏姑姑和春儿。 刘姝看了看红墙外,她轻声道:“那外面墙角处还跪着两个宫女,我已责罚过她们了,让她们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让择选司的人带回去好好教教她们规矩。”她又看了看苏荷,转头向夏姑姑道:“去请个太医来给她们治伤。” 夏姑姑一一答应了。 刘姝又看向苏荷,苏荷想让她别担心便朝她笑了笑。她回了苏荷一笑后转身往殿内行去。她到了廊上,又转回身说:“姑姑,把我的物件搬去春华庭吧,我往后就宿在那里。” “是”,夏姑姑答应着,忙又指使着那些与此事无关的宫人去请太医搬东西。 刘姝进了景福殿内,她看着那些摆设生出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来。她在那屏风前铺着软垫的罗汉床上坐下,发呆一般地看着那些宫女内侍轻手轻脚地搬着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太子妃殿下到”从殿门外传来,刘姝回过神来往外看去。 太子妃陈慈面容美好,身姿纤柔,她含笑带着宫女进来了。远远看着,她就如那枝头上的白玉兰一般清新典雅。 刘姝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她福身行礼道:“拜见太子妃。” 陈慈柔柔地笑了笑,她伸手扶起刘姝道:“五妹何必如此客气,不是让你唤我阿嫂吗?” 刘姝起身笑说:“是,阿嫂。” 陈慈抿着描画小巧唇妆的嘴唇笑了笑,她又拉着刘姝往罗汉床行去,她让她坐下,自己也坐下了。她松开她的手柔声说:“怀夕,前几日本该来看你的,只是母后病了分不了身,你不要怪我才好。” 刘姝看着陈慈脸上那纤细优雅的小山眉笑了笑,感激地说:“我怎会怪阿嫂,阿嫂管着承光殿的事务,又要照料阿兄,又要在皇后面前侍疾。百忙之中还让尔珍给我送来糕点。我心中不知多感激阿嫂。” 陈慈怜惜地看着刘姝那秀丽的面容,含笑说:“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出力跑腿的都是她们。”她说着看向一旁捧着描海棠朱漆匣子的尔珍道:“尔珍,把匣子给我。” 身形较为丰腴的尔珍恭敬地将匣子呈上,陈慈拿过匣子打开匣盖说:“这是你阿兄命人寻来的一套海棠红的瓷盏,他不得空,让我来送给你,恭贺你乔迁之喜。” 刘姝看着那润泽的海棠红瓷盏,眼中流露出喜爱之色,她笑道:“多谢阿嫂,多谢阿兄。” 陈慈盖上匣子笑着将它递给刘姝,刘姝小心地接了过来。 陈慈看着刘姝的笑脸,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她说:“你这般可真好。”刘姝听了这话有些不解地看向陈慈。她又说:“你都要嫁人了,却一点不忧愁,难道你就不担心所嫁非良人?” 刘姝将匣子放在一旁,她看着陈慈说:“我也担心的,可我不愿意那般整日忧心。不管怎样,我都想欢喜地过活。” “欢喜,欢喜”,陈慈喃喃着垂下了眼,她的神色落寞起来。“我嫁给殿下时也是满心的欢喜,自己多年来的夙愿终于成真了。可两年过去了,许多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很多事情也都无法如愿。” 刘渊对陈慈相敬如宾,尊重有加,可她却一直盼着能与他亲密无间,如胶似漆。 刘姝于男女情事上所知不多,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陈慈,只是目光柔柔地望着她。 不等刘姝开口陈慈又抬起眼来温和地笑了笑,笑意直达眼底,她摸着腹部说:“或许以后就会不一样了。”她见刘姝眼神茫然,便轻声笑了笑。她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宫人又说:“你如今也有得忙,我也该走了。” 说着,她站起了身来。 刘姝起身送陈慈出了殿门,瞧见夏姑姑满脸带笑地赶了过来。 夏姑姑在阶下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子妃殿下。” 陈慈柔柔地笑了笑,口内吩咐道:“夏姑姑,照顾好公主。” 说着,她便往阶下行去。 夏姑姑见了忙上前来虚扶着陈慈,口内说:“殿下要当心。” 陈慈笑了笑,转身看向下了阶的刘姝,她满面欢喜道:“怀夕,你还不知,我有孕了。” 刘姝讶然地看向她的腹部,眨了眨眼又看向她的眼睛,而后福身道:“怀夕在此恭贺阿嫂了。” 那些宫人也齐声道:“恭贺太子妃殿下!” 这是陈慈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盼望了许久的孩子。若不是皇后说这是她的第一胎,为稳妥起见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她早就向所有人分享她心中的喜悦了。 她在这恭贺声中喜上眉梢,她扶起刘姝说:“多谢你,不必送了,回去吧。” 刘姝应下,目送着陈慈离开。她从惊喜之中回过神来,看向夏姑姑问道:“姑姑是从皇后那里得知消息的?” 夏姑姑笑回说:“是,奴婢昨日去永寿殿恰巧听见的。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刘姝心想,阿兄终于要做父亲了,不知他会有何感想?她笑了笑便转身往殿内走去。她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那殿内又空荡起来。 夏姑姑在刘姝身后道:“公主,打架一事已处理妥了。春儿并未诽谤公主,只是多嘴多舌的把华沐苑的事说了出去。那姓赵的宫女把她的话扭曲着传了出去,她才是那罪魁祸首。奴婢已让人杖她三十,一并交给了择选司的人。苏荷和春儿依着宫规各杖十下。” 刘姝听着皱了皱眉,她看着那榻后的屏风,问道:“这十杖是为何?” “为着她们打架滋事,扰乱宫规。” 刘妹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夏姑姑说:“那你觉得是苏荷处罚重了,还是春儿处罚轻了?”她顿了顿又说:“我看罪魁祸首该是春儿,若她紧守本分不与人闲言碎语,这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夏姑姑额上冒了汗,她本是看春儿伤成那样,心中不忍她再多受责罚便循了私。她想着刘姝从不过问这些琐事或许能糊弄过去,可她却忘了苏荷是刘姝最亲近的人,刘姝怎会让苏荷受那不该受的委屈。 刘姝在榻上坐下,沉声道:“姑姑,我说过的,我不偏袒,你也不要袒护,看来姑姑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夏姑姑急忙跪了下去,俯身道:“奴婢错了,请公主恕罪。” “姑姑起来吧,你不忍心罚她便由我来吧。”刘姝垂下眼,她想了想说:“父皇罚何御史大夫七日不能言语,我便也罚春儿七日不能言语,好让她长长记性。” 爬起来的夏姑姑忙道:“是,奴婢这就去转达。” 刘姝却止住了她:“等等,晚些时候你把账本和对牌交给苏荷,往后便由她管钱财。” 夏姑姑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她本也不想管钱财。刘姝每个月的俸禄便只有那么多,陛下和皇后也少有赏赐,太子送来的那些珍贵玩意儿又不能变卖,刘姝又喜好打赏人,那账面上的支出在她的想方设法下也只是刚好平了。她巴不得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第十七章 上心 程昭下了早朝后便打马去了洛河旁的南军营,营中是他训练的近五万玄诡军。 玄诡军原本不叫玄诡军而叫朱雀军,是程昭为其改了名。可他却并未更换军旗,军中飘扬的仍是黑底红纹的朱雀军旗。 晟朝有东南西北四大军营,又分别称作青龙军,玄诡军,白虎军,玄武军。青龙军由光禄勋仲惟统管只听命于皇帝,玄诡军自然听命于程昭,白虎军由骠骑将军庄沧统管,玄武军由车骑将军邓钧统管。 而玄诡军则是洛京四大军营中兵力最多,士兵最精良的。 程昭只要人在洛京每日必去南营巡视,多年来风雨无阻。他又定下了最严厉的军规,营中兵将无人敢懈怠。 太尉府中的君川阁是程昭的居所,他从军营回府便径直去了君川阁中左侧的书房。 书房内摆设简朴,当中一张榆木绳纹扣带托座平头案,案后一把未经雕饰的榆木矮座。 右侧墙上挂着一幅磅礴大气的水墨山水图,图下方摆了两把矮座,矮座之间放着榆木矮几。 书房左侧是一对古朴简致的榆木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放着兵书竹简。 书房内有三对网格棂花窗,门左右各一对,书架之后的侧墙上有一对。 侧墙上的窗户是打开的,透过书架窗外的春色隐约可见。春风微拂,阶下松树轻摇,松枝那清冷的影子映在书架之上。 程昭穿着玄色官服走到案后的榆木矮座上坐下,他将腰间那把错金黑鞘剑取下拍在案上,又将头上的鹖冠取下放在了案上,那冠上好看的羽毛轻轻颤动。 他目光如炬地看向跟着他进来,此刻已恭敬地跪坐在地上的两个儿郎,冷声道:“说吧。” 那穿着墨色劲装,面白年轻的骆伏拱手道:“太尉,今日早朝后周大将军去见了陛下,禀告了并州金矿一事。”随着他的动作他腰间的佩剑轻轻地晃动。 程昭冷冷地笑了笑,他垂眼说道:“他当真是舍不得,今日才去回禀。” 骆伏身量高,他身旁穿着棕黄色团花暗纹锦袍的何善骰比他稍矮些。 何善骰二十来岁的年纪,他听了程昭的话,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中带了笑意,他说:“若不是因有匈奴人在,太尉放了他一马,他如今怕是身在诏狱。” 说完这话,他想起那一百锭金子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前日,周绍兴一出宫就来了太尉府,还带了一百锭金子上门。何善骰一想到那黄灿灿的金子就欢喜得合不拢嘴。 程昭瞥见何善骰的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他也未点破,问道:“你来做甚?” 何善骰嘴角上扬,眉目含笑,他拱手道:“各地盐铁均输已妥当。属下多日未见太尉,今日得闲来看看太尉。” 何善骰天性贪玩,在一个地方总是呆不住,好在于大事上绝不会马虎,因而程昭也放心让他做管领盐铁官营商业的大司农丞。他果敢机敏,若不是心性不定程昭倒想让他做九卿之一的大司农。 程昭将目光移向骆伏,他想骆伏倒是性子沉静,可又太过执拗。但做他这太尉的长史要的就是他这样忠心不二、决不背叛之人。他看着骆伏那白净却仍带着少年稚气的脸问道:“李来的事办好了?” 骆伏拱手回道:“已经妥当。前日,李来出了太尉府后不慎跌落到阳渠中,今晨已病得起不来床。再过几日想必太医便会查出他得了疫病,届时必会迁出宫来。属下在太学附近买了间草屋,他病好了便会住进去。太子殿下隔一日便会去太学听讲,不怕他们遇不上。” 程昭点了点头,沉声说:“已经做到这份上,若太子不提拔他,那便是他自己没本事。” 何善骰心想,这李来在宫中几十年,历经三朝怎会是个没本事的人。他笑了笑又说:“这陈太师也是,这东宫到太学路程可不远,可苦了太子殿下了。” 程昭勾了勾唇,他看着他冷哼道:“若这点苦都吃不了,那他还当什么储君?日后还能坐得稳皇位吗?你若只知安逸享乐,你那大司农丞的位置也怕是坐不稳了。” 何善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笑说:“太尉,我可许久未去赌场酒楼了。”他又看向骆伏说:“我不是听你的话向骆伏学习如何修身养性吗?” 骆伏看了他一眼,挑眉道:“你何时向我学过?” 何善骰笑着咬了咬牙,他看向程昭转移话题地问道:“太尉如此帮助太子殿下,为何不让他知晓呢?” 这也是骆伏疑惑了许久的事,他心中思虑,若太尉为以后考虑向太子殿下示好,可又为何不让太子殿下知晓? 他也不由道:“是啊,太尉给太子殿下举荐邓将军那样人品武艺俱佳的师傅,如今又安排李来去殿下身边。太尉为何不让殿下知晓呢?” 程昭笑了笑,他脑海中浮现出太子那端方君子的品貌来,他声音清冷道:“我并非向他示好,他知晓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成为一代明君。” 此刻,他眼中的光芒如那照耀万物的日光,让人仰望,让人向往。 何善骰、骆伏凝望着程昭,就像是在仰望天上的太阳。他是把他们从沼泽中拯救出来,并让他们誓死追随的人。他对于别人来说是那遮天蔽日的乌云,可对于他们而言,他就是那中天的白日,光芒万丈,永不沉落。 他是他们心中的神,是他们的引导,他们的光明! 晟朝的山海舆图在程昭脑海中浮现,他脸上露出担忧之色。他说:“晟朝北有匈奴,西有羌人,东有海盗,若再没个明君只怕这江山社稷不保。太子是君子,若好好辅佐定会是明君。”他轻声笑了笑,又说:“明君的身边可不能有我这般的奸佞小人。” 何善骰骆伏的神色严肃起来,他们都忧心地想着程昭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程昭看着他们那严肃的样子笑了笑,沉沉道:“他身边可以没有我,可朝堂却不能无我。”他垂眼看着案上那把错金黑鞘剑说:“他往后便会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朝中没了我这个奸佞,也会有另一个奸佞。” 骆伏脑中回想着程昭如何救下快要饿死的他,如何带他进军营,如何教他武艺。往昔种种盘旋在他心头,他凝眸沉声抱拳道:“太尉在属下心中决不是奸佞!” 何善骰也抱拳冷声道:“不管太尉是何种人,我何善骰只追随您一人!您让我生我便生,您让我死我便死!” 程昭勾了勾唇,笑了笑说:“好了。你们在我身边这么久,难道不知我并不在意别人如何评说我?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刘姝那秀丽的面容来,他随口问道:“公主近日可有事发生?” 皇宫中的一切接应都归骆伏掌管。他微微皱了皱眉,拱手道:“昨日五公主身边的宫女因诽谤公主和太尉被责罚了。” 何善骰听了这话倒来了兴致,率先开口问道:“诽谤?如何诽谤的?” 骆伏看了看程昭,他面不改色道:“说公主勾引太尉,在宫中行苟且之事。” 程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皱眉暗道:“我不过无意中看了一眼,谈何苟且?” 何善骰见程昭面色不虞,冷冷说:“这些宫人真是胆大,连太尉您都敢诽谤!不如再给她们些教训!” 程昭冷哼一声,抬眼说:“她自己身边的宫人自己管教,管不好也是她自己的事。若无事,你们便退下。” 骆伏何善骰答应着退出书房。 一出了书房,何善骰便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等出了君川阁的院门,他边下石阶,边向骆伏道:“适才太尉一口一个她自己、她自己,只是不知等日后温香软玉在怀,太尉还能不能像今日这般决绝?” 骆伏摸着腰间的佩剑向君川阁前那一小片松林间的石子路走去,他边走,边信誓旦旦地说:“太尉不管对何人都会如此决绝,更何况一个女娘!” 何善骰笑着摇头道:“你不懂,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娘有时比那些刀枪剑戟还要厉害。”他上前拉住骆伏,眨了眨眼不怀好意地笑说:“再过不久你也要及冠了,不如让兄长我带你到那温柔乡里去玩一玩?” 骆伏挣开何善骰的手,他勾了勾薄唇说:“温柔乡自古便是英雄冢,若哪一日你死在那里,我可不会去给你收尸。” 何善骰正想开口却瞥见一身素服梳着垂云髻的季湘从侧面快步行了过来。她是太尉府中的管事。他看向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忙朝她肃静地拱了拱手。 徐娘半老的季湘朝何善骰笑了笑后转身进了君川阁。 何善骰放下手来,他打了个冷颤,小声向骆伏道:“我一想到季婶曾将人跺碎了喂狗,就觉得她那笑实在渗人。” 骆伏见过季湘杀人,当时何善骰并不在,他便问道:“你见过?” 何善骰耸了耸肩膀说:“并未。但众人都这般说。” “道听途说”,骆伏转身走进了松林中。 季湘年近四十,可那红润的脸上仍看得出她年轻时必定貌美如花。她脱了鞋恭身进了书房,向程昭行礼道:“属下见过太尉。” 程昭正在书架前翻看刘姝让人送来的那册兵简,他边看,边说道:“起来吧。” 季湘直起身说:“太尉,君川阁后面的院子已经空出来了。只是不知五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庭院?” 程昭将手上的兵简放下,他想着刘姝贵为公主本应修建一座公主府的,可婚期将近,已是来不及。但无论如何也该为她修建一座庭院,总不能委屈她住在旧院落中。至于她喜欢什么样的庭院,他如何知晓。他转身看向季湘说:“我入宫一趟。” 季湘想着程昭入宫应是去见五公主,她估摸着时辰说:“已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太尉可要用了饭再去?” “我去宫中用饭”,程昭抛下这句话,伸手拿过案上的官帽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湘看着程昭大步离去的背影想,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那五公主是何模样,竟能让他那样的人上心! 第十八章 可笑 程昭畅通无阻地进了养德宫,那迎他的小黄门告知他刘姝在春华庭,他便径直往春华庭而去。 他站在垂柳之间古朴的石桥上看了看那小巧别致、低檐灰瓦的春华庭,又转回身看了看那大气磅礴、飞檐斗拱的景福殿,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春华庭的院门敞开着,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他透过廊上那开着的雕花木门,看见了在架格前整理书简的刘姝那纤柔的背影。 他轻悄悄地上了回廊,脱了鞋走进室内,他那高大的身影将天光遮挡在身后,他的影子就映在刘姝脚边。 刘姝察觉到有人进来,看也没看便猜到是程昭来了。她暗自叹了口气,心想怎的又来了。 她放下书简转过身来,看向穿着官服风尘仆仆的程昭。她很快便垂下了眼来,她看见了地上他的影子,她移了移脚正好踩在那影子的脑袋上。她勾唇笑了笑,屈膝行礼道:“见过太尉。” 程昭似笑非笑地靠近她,他在她一步之外停住。 刘姝完全笼罩在他带来的阴影之中,她面上虽若无其事,可心却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程昭看着刘姝那卷曲的睫毛笑说:“踩影子有什么用,有本事就朝我来。” 刘姝有些沮丧,她无奈地想,在他面前还真是无所遁形。她自顾站起身来,抬眼看着他说:“我并无那样的本事。” 这时,在楼上整理杂物的苏荷听见说话声走了下来,她看见程昭也不惊讶,上前来自然得体地行了礼。 程昭看向苏荷,他看着她脸上被抓出来的红痕沉声说:“我还未用午食。” 苏荷听后眨了眨眼,问道:“奴婢这就去准备吃食,只是不知太尉喜欢什么?” “都可。” 程昭说着将目光移向刘姝,他瞧见她点了点头后苏荷才向门外行去。他勾唇笑了笑说:“她对你倒是忠心耿耿,为你还与人打架。”他顿了顿,又摇头说:“只是没多大本事竟让自己也挂了彩。” 刘姝心里不服气,她看着他反驳道:“苏荷很厉害的,你是没看见那春儿被她打成什么样了。况且,她受的都是皮外伤,过几日也就好了,春儿就不一样了怕是要躺个半月。”她说着说着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意。 她那如春花绽放的笑脸,让程昭觉得舒心,他笑问:“她如此维护你,你给了她什么赏赐?” 刘姝笑了笑,回道:“我将自己的钱财交予她管了。我如今有了封号,俸禄也会上涨,想来会有多余的钱财。” “你这公主当得倒是窝囊。”程昭神色淡淡地说。 刘姝听了这话嘴角的笑容消散了,她慢慢地垂下了眼。她心想,你了不得,你威风,你堂堂太尉,何必屈尊降贵地来找我这窝囊的公主。 程昭看着刘姝黯淡下去的神色勾了勾唇,他看了看室内摆设,状似无意地说:“不如,我在太尉府修一座和这春华庭一模一样的庭院?” 刘姝惊诧地抬眼看去,她望进了程昭那闪着幽光的眼眸之中。她下意识地想,他为何对我这般好,我有何值得他图谋的吗? 她这样想着,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看着刘姝警惕的神情举动,程昭开怀地笑出了声,他说:“公主,你难道没有自知之明?你的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不过是想着你贵为公主,怎么也该有一个称心合意的居所。你不住那景福殿,搬进这春华庭,想必是很喜欢这里的。” 刘姝双手紧握放于身前,她神色平静下来,看着程昭抱歉道:“对不住,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昭挑着眉笑说:“你是不是小人我还不知晓,不过我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君子。你也不必抱歉,对别人警醒着总是好的。” 真是个猜不透的人,做着好事却不愿当君子,还提醒我要提防着他。 刘姝如此想着,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程昭瞧见她的神色微微皱起了眉,他疑惑着低头道:“你这心里想什么全都露在脸上了。这样的性子是怎么做到隐忍退让不被别人察觉的?” 刘姝听了这话抿着唇笑了起来,她说:“也有你不知晓的!” 她看着他挑了挑眉,又说:“你洞察人心,我何必费那心力在你面前掩饰。” 她望着他,犹豫片刻后,又问道:“你究竟为何对我这般好?” 程昭看着刘姝清澈明亮的杏眼反问道:“我何时对你好了?你身为公主,本该有这样的尊荣。” “我的尊荣为何要你来给?” “你的父皇不给你,便该由我这个夫君来给。” 听了这话,刘姝觉得怪怪的,她皱着眉脱口道:“夫君?!” 程昭不怀好意地笑看着刘姝,他那双深邃的丹凤眼中尽是戏谑。他见她羞赧地垂下了眼,他勾了勾唇,转身朝门外走去。 刘姝红着脸抬眼看向程昭的背影,她这才发现他那官服后摆上有不少泥点,在那精美的玄缎上看着很是刺眼。她收回目光,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姿态端庄地跟着他出了房门到了廊檐下。 程昭在打量庭中景物,刘姝站在他身侧,她仰头柔声提醒道:“太尉,你衣摆后沾了污泥。” 程昭听了这话却毫不在意,他指着那发芽的芍药问道:“这是何物?” “是芍药。” “那墙边的那两株是什么?” “是太平祥瑞花。” “这名字我倒是初次听说。” “那是多年前皇祖母寿诞时,蜀中进贡的。” 程昭心想,她口中的皇祖母定是那位被大火烧死的圣仁德懿皇太后。他微皱眉头,想了想后又问道:“是十四年前太后四十大寿时进贡的?” 刘姝微讶,她看着他道:“你记得这般清楚?” 程昭脑海中浮现出久远却永不能忘怀的记忆,泛着寒光的大刀,飞溅的鲜血,滚落在地的头颅。他处在那痛苦的记忆中,却又开口反问道:“公主不也记得很清楚?” 刘姝瞧出程昭神情上的异样,他那幽深的眼睛如同不见底的深渊一般,可她知道那深渊并不是为了吞噬她,而是因为她所不知晓的那很久以前的回忆。她心惊地想,或许那一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 她把目光从他冰冷的脸上移开,看着那太平花树说:“母亲说过,就是在那一年春日,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父皇当上了皇帝,而她却被困在了这深宫之中。几年后,外祖父和舅父们披甲上阵,奔赴战场,她也就永远被困住了。” 程昭从回忆中挣脱,他看向刘姝落寞的脸嘲讽着说:“有的人身赴险境浴血厮杀,而有的人却身居高堂纵情享乐,不是很可笑吗?” 刘姝看向程昭,他脸上那嘲讽的笑容让她疑惑,他是说那浴血厮杀的人可笑,还是那纵情享乐的人可笑? 不等她开口问,程昭便沉声答道:“他们都可笑!” 刘姝的眉头皱紧了,她恼怒地瞪着他说:“你才可笑!我外祖父和舅父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程昭向刘姝转过身来,他负手弯腰直视着她问道:“保家卫国的英雄如今还有谁记得呢?” 刘姝目光凛冽地回视着他,沉沉回道:“我记得,苏荷也记得!大舅母记得,小舅母和表姊也记得!我何氏满门一直将他们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我相信,那些和他们一起奋战过的同袍,那些被他们保护在身后的百姓,也会永远记住他们!” 程昭的心被刘姝那炙热的泪眼所刺痛,他身上的热血突然澎湃起来,他似乎听到了战场之上的号角声、厮杀声。 但很快,那种激动就被他压抑住了。他直起身来看向那太平花随意问道:“那花别处可还有?” 刘姝看到了程昭眼中片刻的景仰和向往,她从那幽深的眼眸中明白,他并非真的觉得那些浴血厮杀保家卫国的将士可笑,他只是觉得他们不值得。 她垂下了眼,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她想了想说:“当年一共进贡十株,除了春华庭外,皇祖母的宁圣宫中有四株,父皇的御乾宫中有两株,皇后的长秋宫中有两株。” 程昭看着那太平花树说:“想来你不愿破坏这春华庭,那宁圣宫无人居住,把那处太平祥瑞花移走也是无碍。” 他的话音刚落,刘姝便急忙道:“我不要那里的。” 程昭看向她,目光灼灼地问道:“那你想要何处的?” 刘姝眸光明亮,她仰头沉声道:“我要父皇宫中的。” 程昭负手笑了起来,他兴致盎然地说:“也好,陛下欠你的总该还的。说不得到时还能让陛下亲自动手将那树挖出来。” 刘姝听了兴奋起来,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程昭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笑着摇头道:“你不能去,你若去了陛下就不会动手了。那我也就看不到这难得的一幕了。” 刘姝抿了抿唇,叹气说:“不去就不去,从那些宫人嘴里听说也蛮有趣的。” 程昭想象着刘宣拿着锄头的画面便觉得有趣,他笑道:“我这就去寻陛下。” 说着,他就要转身下阶去。 刘姝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关心道:“太尉不饿吗?用了饭再去吧。” 经刘姝这一提醒,程昭才察觉到腹中空空,隐隐作痛。他收回脚,看向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不怀好意地说:“你这作态倒像那佳人顾门外招揽客人的女娘。” 刘姝听了这话羞愤得红了脸,她忙收回了自己的手,怒目圆睁地看着程昭。 程昭等着刘姝骂他,等了好一会她都只是生气地看着他,他便状似好心地劝道:“何必委屈了自己,若气恼骂出来就好了。” 刘姝看着程昭那似笑非笑的脸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恰巧这时苏荷提着食盒回来了,她便似笑非笑地说:“太尉饿了,先用饭吧。” 说完,她笑容瞬间消失,沉着脸转身进屋去了。 程昭看见了刘姝的变脸,他拂了拂袖,看着她的背影开怀地笑了起来。 那阶下的苏荷瞧着这情景暗想,这程太尉怎么没心没肺的,公主都气成那样了,他还在这里笑,难怪公主不喜欢他! 第十九章 巧遇 程昭用过饭后将那春华庭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他见刘姝在那整理东西并不理会他,他心知她还在生气便自顾离开了。 养德宫临近东侧东明门,从东明门出皇城可直达太尉府,可程昭却从西侧西平门出了皇城去了金市。 金市是洛京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有最大的酒肆醉春风,最大的欢场佳人顾,最大的赌坊长乐坊。这里商铺林立,人潮如织。 可那如织的人潮却为程昭让开了路,这洛京谁人不识位高权重、心狠手辣的程太尉。 虽然畅通无阻,程昭却并未打马快行,而是由着马儿漫步。那么多人望着他,他却像旁若无人一般,沉静的脸上瞧不出心中丝毫的想法。而那些害怕、嫉妒、仇恨的目光于他而言,和那空气中的尘埃一般可视若无睹。 他在佳人顾不远处停了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佳人顾门前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矫揉造作的女娘。她们笑得甜腻腻的,或揽着客人的手,或与客人玩笑。 他看着她们那甜腻虚伪的笑容皱起了眉来,他心内笃定道:“毫不相像。” 就在他打算打马离开时,那佳人顾中却扔出个人来,那人就正好滚落在他马前。 那门前站着两个护卫打扮的魁梧汉子,其中一个眼神不好的,眯了眯眼睛说:“你算什么东西,敢扰了少家主的雅兴!” 那扔在地上的人叫作林木,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红着眼声嘶力竭道:“我们修那宅院花费月余时日,如今你们却不付工钱,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今日你们不给钱,我便不走!”他下巴上那一小撮胡须跟着他一起颤抖着。 眯着眼睛的护卫听了这话,讥笑道:“好,今日我就让你知道小爷的厉害。” 说着,他便想下阶来将林木打一顿,却被身旁的护卫拦住了:“那马上的是程太尉。”他听了这话,嚣张的气焰全无。 两人急忙下阶跪下道:“拜见太尉,小人该死,拦了太尉的路。” 那林木见他们忌惮程昭,慌忙之中便向程昭跪下求救道:“草民林木,求太尉救我!我的师兄弟们,还有我们的家小都等着我拿钱回去!我们替那白丰烨修了宅院,他不给工钱,还将我赶了出来。求太尉替草民做主。” 坐在马上的程昭俯下身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木,笑说:“这倒奇了怪了,为何近日总有人向我求救?” 林木不明白程昭这话的意思,他只是迫切地希望这个位高权重的人能帮一帮他,他含泪看向程昭再次开口道:“求太尉帮帮草民!” 那样迫切的眼神程昭见过无数次,唯有一次心生不忍过。那是在见到幼小的骆伏饿得昏倒在他母亲的尸体旁边时。骆伏虚弱地睁开眼来望向他,不知为何他那求救的目光让他看到了年幼的自己。他可以不救任何人,却唯独不能不救自己。 程昭最是冷心硬肠,这样烦乱的事他从不管,他收回目光直起身来,他本打算离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看向林木问道:“你适才说你会修建宅院?” “是,草民祖上三代皆为木匠,广阳里一带的房屋十有六七是草民祖父、父亲和草民修建的。草民不甘心止步于平民,想上那高门大院中……” 他顿了顿,悔恨的泪水滴落在石板地上。他额前的碎发散落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又哀声道:“谁知刚开始就遇上了这样的祸事!” 程昭对于林木的遭遇丝毫没有感到同情,他反而沉声问道:“那精致小巧的庭院,你可会建造?” 林木急忙点头道:“会,草民会。白府新建的那座庭院便是草民等人修建的,仿的是江南庭院风格,幽径回廊,精巧别致。” 程昭又望着他沉沉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林木被程昭那冰冷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他颤抖着声音说:“草民不敢欺瞒。” 程昭将袖中一个短小的竹筒取了出来,他用手指将筒尾的引线一捻那引线竟燃了起来。他朝天举起,“嘭”的一声后天空出现了红色的焰火。 那焰火慢慢地向中间聚拢,最后消失不见,只余下缕缕硝烟。 那些围观的百姓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时,程昭已经下了马,他沉着脸向那两个跪着的护卫道:“你们主人倒是会做缩头乌龟!” 那躲在佳人顾大门后的白丰烨听见这话,只得硬着头皮走出门来。他家虽是商贾,但他却是满身的文人风流。他头戴苍青色儒巾,身上穿着黛蓝深衣,在这微冷的春日也手持羽扇。他弯腰拱手,拜道:“白丰烨拜见太尉。” 程昭眯了眯眼睛,他看着他头上的儒巾道:“那醉春风便是你家的?” 白丰烨嘴角勾起,与有荣焉道:“是,醉春风是我白氏的产业。我与周大将军的孙子周驸马也亲如手足。” 程昭不屑地笑了笑,他冷冷道:“你不用如此啰嗦。跟我来。” 他说着转身朝斜对面的悦来茶楼走去,他的那匹白马像是通人性一般踱着步跟了上去。 白丰烨心知此事无法善了,他素来听闻程昭最是冷心硬肠,今日这发善心怎么就让他碰上了。他在心内直呼倒霉,目露怨气地看着林木的背影。不管他有多不愿意,也只得跟着进了茶楼。 那茶楼中的主家、客人都吓了一跳。程昭却若无其事地在窗边一空座上坐了下来,他看向硬着头皮上前来的主家道:“一壶茶。” 那主家点头如捣蒜般地答应着,急忙亲自去泡了一壶最好的茶来。 茶还未端上来,便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何善骰在围聚的人群外下了马,他分开人群挤进茶楼来。 那站在一旁的白丰烨与何善骰是见过几面的,他忙讨好地拱手笑道:“何兄,你快帮我与太尉说几句好话!” 何善骰却只是朝他淡淡地笑了笑,而后拱手向程昭道:“太尉。” 程昭把玩着手上的扳指,冷冷地说:“你又去赌场了!” 何善骰忙道:“太尉放心,只是例行巡视。”他又笑说:“我若不去长乐坊,也不能来得这样快。” 程昭没再说什么,垂眼把玩着扳指。 这时,那主家端着茶上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茶壶和茶杯放在了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何善骰上前替程昭倒了一杯茶,他看着那缕缕热气说:“他们从太尉府到这儿还有些时候。” 程昭闻着那沁人心脾的茶香,淡淡说道:“等这杯茶可入喉他们若还未到,便是办事不利,按军规处置。” 何善骰心里咯噔一声,替那还未到的人捏了一把汗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白丰烨不知道程昭在等谁,他心中忐忑不安,他一点也不想成为程昭算计的对象。他想起他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忙撩袍跪下道:“太尉,草民知错了,草民马上把欠他的钱财给他!” 听了这话林木心中高兴,期待地看向程昭。 可谁知程昭却淡然地说:“你给不给他钱,现下还与我无关。” 白丰烨不明所以,心内腹诽道:“与你无关?那你为何又要为难我?” 何善骰却是了然于心,他笑说:“白公子,先起来吧。静下心来再等一等。” 白丰烨听了这话只好站了起来,不安的在那里等着。 等到那茶杯上的热气淡了,程昭便伸手端起了茶杯。 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何善骰庆幸道:“太尉,他们来了。” 而程昭却像是未听到一般,自顾地吹了吹杯中的茶水,慢慢地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骆伏和季湘一前一后地进了茶楼。何善骰忙向他们使眼色,他们急忙上前拱手道:“太尉。” 程昭口中的茶水刚入喉,他将杯放回案上,勾唇说:“就差一点,你们便要挨上二十杖了。” 骆伏和季湘同时觉得背后一凉,臀部隐隐作痛。 何善骰见状,笑说:“你们可得感谢我,若不是我在马市里替你们选了两匹好马,你们今日这二十杖可就逃不掉了。” 他的话音刚落,程昭便看着林木道:“我正想给公主修宅院,就遇到这个向我求救的木匠林木。你们说这世上真有这般巧的事?”他又看向那三人沉声道:“去给我查。在这壶茶变冷前,我要知晓结果。” 那三人忙拱手齐声道:“是”。说完,急忙转身往门外奔去。他们深知,程昭做人做事要的就是快、准、狠。 那骆伏行在前方,他冷脸拔出佩剑,那围聚着的人群立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三人利落地翻身上马,何善骰急急道:“还是老规矩,最后一名请吃饭。” 说完,三人便打马疾行而去。 他们三人各有获取情报的渠道。何善骰混迹在赌坊之中,那鱼龙混杂的地方只要有钱想知道什么都不难。骆伏有专门训养的暗探,上到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只要是想知道的都能查出来。而季湘则是通过来往于太尉府的菜贩走卒来查探消息,她在一些权贵府中也安插了眼线,也在各个青楼欢场中收买了眼线,以备不时之需。 而那林木听了程昭的话,吓得跪了下来,急忙道:“太尉,草民绝不敢欺瞒!” “你说的话,我如何信?”程昭的神色越发阴沉,眼中寒光四射。他冷冷道:“你若是现下交代,我倒可以留你个全尸。若是等他们查出来,你便只能生不如死。” 林木磕头道:“草民没有,草民没有。” 程昭垂下眼将拇指上的扳指取下拿在手中把玩,他淡淡说:“既没有,便先起来吧。” 林木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他心想,这些权贵当真没有一个好相与的,此次若能逃过一劫,便安安分分的为平民修屋建宅吧! 白丰烨心中越来越忐忑,他猜想这程太尉是想让这林木来修建宅院。若是他身上能查出什么不妥便好了,可自己也让人查过的,他家中世代清白,徒有好手艺,却无权无势,不然怎敢不付工钱给他。 其实那笔工钱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不过是挨了父亲的训斥,又恰好撞上他来要钱,他便故意把气撒在了他的身上。可谁知竟这样倒霉,遇上了这个凶神恶煞的程太尉。 程昭边把玩手中扳指,边问林木一些修建房屋的问题。林木倒是对答如流,清晰明了地解决了他的疑惑。 程昭对林木回答问题那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样子感到满意,他认为,那才是一个工匠该有的面貌,纵使面对权贵也能以自己的手艺为傲,撑起自己的脊梁。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那茶楼内外的人越聚越多,他们都在小声地议论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最先赶回来的是一身素服的季湘,她翻身下马,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她见那二人还未回来,并没松一口气,反而紧张地看向程昭面前的茶壶,心内祈祷着可千万不要凉了。她取出袖中木简放在案上,抱拳道:“太尉,此人家世清白并无异样。” 程昭看了季湘一眼,伸手摸了摸茶壶。那光滑的陶壶尚且温暖,他勾唇点了点头。 季湘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整理了一下鬓边松散下来的头发。 这时,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骆伏一下马便拔了剑,那些百姓见状急忙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刚进茶楼,那何善骰也急急地赶来了。 何善骰隔得老远,便在大声地喊:“让开,给我让开。”他将马骑到了茶楼门外,差点就冲进去了。他急忙下了马,奔到程昭面前,呈上了他查出来的详情,顺便摸了摸茶壶。在触到那残余的温度时,他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三份写着林木身世详情的木简摆在程昭面前,他却不看,反而看向气息不稳的何善骰。 何善骰忙拱手道:“太尉,此人无异。”他这样说着,心内却腹诽道:“你又不看,为何每次都要亲手写出来?若不是为写这个,我早到了。” 程昭看着他们三人不紧不慢地说:“既然你们查出来都无异样,那我便信你们。”他又瞬间变了神色,阴沉着脸道:“若以后出事,你们三人应当知晓该受何刑罚!” 那三人严肃起来,抱拳道:“属下知晓。” 程昭垂下眼看向其中一块木简,他嫌弃道:“你这字甚丑!” 虽未指名道姓,那三人却都知晓说的是谁。那何善骰被这么多人围观赧然地挠了挠头,他笑说:“属下已尽力。” 程昭将木简扔给何善骰,沉声道:“回去练!” 季湘幸灾乐祸地笑了笑。骆伏火上浇油道:“别忘了,你还要请吃饭。”何善骰抚额叹了口气说:“忘不了。” 程昭将扳指戴回手上,他看向林木勾唇道:“过来坐吧。” 林木弯腰拱手,忐忑道:“草民不敢。” 骆伏摸着腰间佩剑,冷着个脸说:“太尉让你坐你就坐。” 林木被吓得抖了抖,何善骰见状上前拉着他道:“怕什么,来坐下。” 林木被按着坐在了程昭对面,他不安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程昭倒了杯茶放在林木面前,他看着小心翼翼的他,轻声道:“茶水尚温,还可入口。你喝了这杯茶便是应下替我修建庭院,那你便是为我做事。我的人绝不允许他人欺辱!” 听了这话,那忐忑不安的白丰烨忙跪了下来,急忙道:“太尉,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林木看着白丰烨那卑微的样子觉得解气,他也知道他对面的人是不能得罪的。他端起茶杯来,将茶水一口饮尽。 程昭见状笑了笑,问道:“他欠你多少钱?” 不等林木开口,白丰烨便将腰间装着铜钱的钱袋解下来捧在手中,向程昭道:“我还钱,我还!” 程昭偏头看着他,淡淡说:“你又没欠我钱,跟我说什么。还有,还钱也用不着跪着还。” 白丰烨站起身来,他将手中的钱袋递给林木,又从怀中掏了一小锭金子递给他。 林木起身接过,他将钱袋递了回去,只留下了那锭金子。他挺直了腰背说:“我只拿我该得的!” 白丰烨心内冷哼骂道:“不识好歹”,却也是伸手接过钱袋挂回了腰间。 程昭看向白丰烨身后那两个护卫,他指着白丰烨道:“你们把他扔出去,今日这事便算了了。” 那两个护卫既为难又害怕地看向白丰烨。 白丰烨心一横,咬了咬牙吼道:“你们两个废物,没听见太尉说什么吗?” 那两个护卫只得上前抬起白丰烨往茶楼门外扔了出去。 季湘在何善骰身边笑说:“只怕这两人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何善骰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发怵,只点了点头。骆伏见了,侧过脸偷偷笑了笑。 白丰烨疼得直叫唤,那两个护卫忙上前将他扶起来。他心中恼恨却不得不装作恭敬的样子,他透过洞开的窗户向程昭拱手道:“太尉,草民告退。”他见程昭点了点头便急忙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程昭起身往外行去,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那三人付过茶钱后带着林木往太尉府行去。 围观的百姓觉得这位高权重的程太尉和他们听说的、想象的倒有些不一样,他竟愿意替被欺压的百姓做主。 那些赶来维护秩序的兵士见程昭他们走了忙驱散了人群。人群虽然被驱散可议论却是止不住的。 有的人认为程太尉或许并不是坏人,他虽然嚣张跋扈,阴险狡诈可却从未欺压过平民百姓。有的人则认为程太尉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今日不过是在演一场戏,在百姓之中赢得一个好口碑。 很快,御史台那些言官们便听闻了此事,次日上本参了程昭。程昭和他们又在朝堂上打起了嘴仗。可程昭现下一心在修建庭院上,无心和他们争吵,便速战速决将他们骂得毫无还嘴之力。他们中的猛将何执,却只能闭着嘴气恼地看着程昭。七日未到,他还不能开口说话就只能在心中暗骂。 程昭从朝堂之上脱身后便去了春华庭。 刘姝穿着绣海棠的荼白直裾在梨树下无聊地看着那些洁白美丽的梨花。暖阳透过梨枝洒落在她的身上,她是那般的温暖那般的美好。 程昭含笑走下石阶,他看着转过身来的刘姝说:“昨日我说错话了,我去佳人顾看过了,你和她们一点也不像。” 刘姝的脸上映落着梨树的阴影,她冷笑一声说:“那我是不是该深谢太尉,还劳您大驾亲自去瞧了瞧。” 程昭看着她那冷冰冰的脸,含笑靠近她,说:“不如你也去瞧一瞧,看看她们是何模样。” 刘姝望向他,愣愣地问:“你要带我出宫?” 程昭低下头笑看着她说:“有何不可?” 刘姝欣喜若狂,但她却将那股兴奋劲压了下去,她冷着脸道:“你若带我出宫,昨日的事我便原谅你了。” 程昭看着她清亮的眼睛说:“公主想笑就笑吧,在我面前又何必如此。” 刘姝露出笑脸来,她提着裙摆跑上阶去,拉着苏荷说:“苏荷,我要出宫去了。我们去换身衣裳,去把我的帷帽也找出来。” 苏荷笑着和她进屋去了。 一阵风来,梨花翩翩落下。 程昭在这梨花雨中转身,他看向身旁的一枝梨花,喃喃道:“青青白白,娇娇柔柔,似这般沁人心脾。” 他看着那雪白的花瓣脑海中浮现出那意外之喜的一幕来,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后转身上了石阶,脑中的绮思遐想很快便消散了。 次日,程太尉带着一个女娘逛欢场的消息在洛京传得沸沸扬扬。他那声名狼藉的人生中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后,那些言官谏臣便孜孜不倦地在女色一事上对他口诛笔伐。 第二十章 送别 春分过后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春华庭内的梨花零落铺了满地,透着淡淡的凄凉。 此后,便一日比一日暖和,那梨树上的梨花虽然落了,可绿叶却一日比一日繁茂。到了清明时,早已成荫。那太平花树也绿叶满枝。青石板路两旁的芍药已经长高,嫩叶也已舒展。 清明之后又连着下了几日雨,到三月初九那日天才放晴。 这日,已是日暮时分,天边有淡淡的霞光,几只倦鸟鸣叫着飞过。 刘姝穿着水绿配荼白的广袖曲裾站在廊檐下,她仰头看着檐角处悬挂着的发出清脆响声的檐铃。苏荷轻轻地走到她身旁,将手中的素色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 “公主,早晚天还是凉的,就不要在这风口久站了。” 刘姝看向苏荷淡淡地笑了笑,有些感伤地说:“今夜只怕是在这春华庭中的最后一夜了。” 苏荷眨眼想了想说:“太尉已在府中修好了庭院,说是和这春华庭一般无二,也不知是真是假?” 刘姝想起什么来,她抿着嘴笑了笑,说:“他连御乾宫的太平花都挖去了,想来是一般无二的。” 苏荷忧心刘姝身体,她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公主,我们进去吧。” 刘姝看了一眼暗沉下来的天色由苏荷扶着进去了。她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放在楠木矮榻上,穿着白色的足袜在那榻上跪坐下来。 苏荷把那芍药花纹书案上的朱雀踏龟铜油灯点燃了。室内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温馨宁静。 那矮榻上放着华沐苑中搬来的楠木几,木几上的暖炉上温着一陶壶热水。 刘姝把放在木几上的海棠花纹的匣子打开,拿出了两只海棠红的瓷盏来。她将瓷盏轻轻放在木几上,瓷盏和几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将木几上白瓷瓶内的蜂蜜倒了几滴在两只盏内,将瓷瓶放回原处后她提起了那陶壶来。冒着淡淡热气的水缓缓地倒进了盏内,那蜂蜜溶解在热水之中。 她将陶壶放回炉上,向已经在对面跪坐下的苏荷说:“来,喝盏蜜水。” 苏荷和刘姝一样喜甜,她笑着拿起瓷盏却并未喝,而是看着那海棠红的瓷盏笑说:“公主,奴婢现在看到这么艳丽的颜色还有些不习惯呢。” 刘姝想起景福殿内放着的那套她明日要穿的精美婚服,她看着苏荷那明亮的圆眼睛说:“以后便和原来一样吧,这婚服都穿过了便没什么可忌讳的了。”她顿了顿,又笑道:“你不是喜欢那些桃红柳绿的衣裳吗?往后便可穿上了。” 苏荷将瓷盏放下,她关心问道:“那公主呢?” 刘姝喝了一口蜜水,那甜丝丝的味道让她笑了起来,她说:“我也一样,照常便可。外祖母和小舅父会明白我的心,她们不会怪我的。” 苏荷点头说:“她们会明白公主的”,说着她端起瓷盏来喝了一口。 刘姝轻抚着瓷盏,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她看着从支窗漏进来的夜色说:“也不知念表姊的病好了没?她们何时才会入京?” 苏荷放下瓷盏,看向她说:“宥王殿下昨日来不是说,念娘子是偶感风寒,歇息几日也就无碍了。公主不要太过担心。下了那么久的雨,想来路不好走,给耽搁了。” 早前宥王刘泓也让人给刘姝传过消息,说与她小舅母在途中巧遇会一同入京。 刘姝转回头来看着案上那昏黄的油灯,思量着说:“从五原回洛京确实要经过三王兄的封地并州,可也太巧了些,只怕三王兄是想卖我个人情,故意与舅母她们同路,日后好让我在太尉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她想起程昭那幽深泛着寒光的眼睛来,勾了勾唇垂眼说:“只怕他是打错了主意,太尉那样的人如何会听别人的话。” 苏荷暗自思忖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看着刘姝那秀丽的面容小声说:“可奴婢觉得太尉对公主很是上心的。” 刘姝听了这话笑出了声,她眼中映照着烛光,轻声说:“傻苏荷,他哪是对我上心,他是为了让自己欢喜。他哪回考虑过我的感受?” 苏荷斜着眼睛想了想,她点头道:“也是,若太尉真的在意公主,如何会把公主比作那欢场女子?”她说着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说:“还带公主去那欢场玩乐,当真是骇人听闻!” 刘姝想起在那佳人顾中的所见所闻脸颊染上了红晕,只是在灯光下看不太清楚。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端起那凉了的蜜水喝了一口。 苏荷将盏中的蜜水饮尽,她放下瓷盏问道:“公主不担忧吗?公主嫁给太尉便和他是夫妻了。我听人说,夫妻应该同心同体的。” 夜风拂来,灯火明灭,光影映照在刘姝的面容上,她勾唇说:“我不担忧,反倒有些兴奋,像是要去一个友人家里做客。我心中好奇那友人家宅是何模样?他的饮食起居又是何模样?他身边的人又是什么样的?” 她顿了顿,又肯定道:“怕是无人能同太尉同心同体,能与他如友人一般相处便很好了。什么男女情爱,不该在他身上奢求。” 苏荷替刘姝感到惋惜,她叹道:“公主如花似玉,这还未有爱慕之人便要嫁给一个不爱慕的人了。” 刘姝望着她,由衷道:“那你可一定要嫁给自己爱慕的人!” 苏荷赧然地笑了笑,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若公主日后有爱慕之人了,那如何是好?” 刘姝也曾想过自己爱慕之人是何模样,这时一个含笑的身影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思量片刻后回说:“若与太尉明言,他或许会成全的。” “啊,当真吗?太尉会这般大度?” 苏荷不大相信,就算是平常人知晓自己妻子另有所爱,怕是都会受不了,更何况是像程昭那样强势的人。 刘姝缓慢优雅地站起身来,她看着苏荷乌黑的发顶说:“他不是大度,他是不在乎。你信不信,日后若我背着他与人私会,他若知晓必定会觉得有趣。他心里会想,这世上既有如此大胆之人,连他程太尉的新妇都敢勾引。说不定,他还要与那人畅谈一番,问问他胆子究竟有多大。” 苏荷惊奇地站起身来,瞪着眼睛问道:“真的吗?太尉真是这样的怪人?” 这时,夏姑姑脱了鞋恭敬地走了进来,她笑说:“你这丫头胆子倒大,敢这样说太尉!” 苏荷屈了屈膝讨好地笑道:“不过是私下里说说,姑姑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夏姑姑只是笑了笑,她转身向已经下了榻的刘姝道:“公主早些歇了吧,明日还要劳累。” “我知晓了,这就去歇下。姑姑也去歇着吧。”刘姝犹豫片刻,又问道:“舒敬轩那边可有事?” 夏姑姑略想了想说:“没有什么事,听舒敬轩的宫女说六公主虽然闷闷不乐,却已经不哭不闹了。今日还试穿了婚服。想来,六公主是想通了。” 她那样娇纵的人,如何想得通?不过是逼着自己接受罢了。 刘姝这样想着,便向夏姑姑说道:“你去吧。” 夏姑姑恭身退了出去。 舒敬轩内,刘娇穿着一身鹅黄的常服,坐在窗边那铺着花团锦垫的红木美人榻上。她透过洞开的云纹棂花窗落寞地看着庭中含苞待放的月季。 在暗沉的夜色中,那各色的花骨朵瞧不分明,可刘娇却知道它们绽放时有多么美丽。她当初就是喜爱这满院的月季才吵闹着要搬进这舒敬轩。她觉得那月季可与牡丹比美,它甚而比牡丹多了一份小巧之美。 一个曼妙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从庭中那小径上缓缓行来,晃动的灯光洒落在她那柔顺的竹青色裙摆上,是那般的灵动幽美。 刘娇的目光落在那人的脸上,虽然看不清面容,可她却知晓是念月来了。冯茹离开舒敬轩时,她便提出要见念月一面,冯茹答应了。 念月上了石阶来,候在门外的小宫女上前接过了她手上的灯笼,她含笑道了谢后脱了鞋恭敬地走入室内。 刘娇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念月。 念月穿着竹青色宫装,梳着精巧的元宝髻,系着竹青的发带,耳垂上戴着小巧的银制丁香耳坠。这样素净的打扮更显得她温柔可亲。 刘娇却嫌这样的打扮太过素净,她轻轻地冷哼一声,向站在一旁的陈媪道:“陈媪,你先下去。” 陈媪犹豫片刻后屈膝答应了,她看了一眼念月后退了出去。她却并未走远,而是在门口静候着。 念月上前行礼道:“奴婢念月见过六公主。” 刘娇沉着脸道:“你起来吧。” 念月起身,恭敬地站在花团如意纹的地垫之上。 刘娇最不喜她那温柔良善的模样,她看着她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可知母后为何给你取名念月?” 念月刚听闻刘娇要见她时也不过是一时忐忑,并未过分担忧。此时,刘娇问了她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她疑惑的同时又恭敬回道:“奴婢知晓。皇后殿下思念二公主,故而替奴婢取名念月。” 已故的二公主刘妍是在一个满月的晚上出生,冯茹替她取了乳名唤作阿月。 刘娇站起身来向念月靠近,她又问道:“那你可曾抱怨过做了别人的替身?” “奴婢不曾,奴婢以为这是奴婢的运气。若非如此,也不能得皇后殿下的青眼。奴婢在这宫中,也就不会如此容易。” 刘娇冷哼一声,讥讽道:“虚伪!我身为公主尚且有诸多抱怨,你怎会没有怨言?你不怨母后,必定是怨本公主的吧!” 念月抬眼看了看刘娇,她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她屈膝道:“奴婢不敢怨公主,奴婢只怨自己做得不够好,惹公主生气。” 刘娇看着念月那副诚诚恳恳的模样觉得泄气,她苦笑一声说:“我倒希望你怨我!你这幅菩萨模样可真让人讨厌。” 她转身坐回了榻上。 她看向屈着膝眉目温婉的念月道:“起来吧。” 念月起身,却仍旧垂着眼。 “你为何会进宫?”刘娇问道。 “父亲去世后家中一日不如一日,奴婢进宫母亲和弟妹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听了这话,刘娇心绪复杂,她皱眉道:“你可真是……”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又咬牙道:“让人讨厌。” 念月交叠在身前的手握紧了,她听得出刘娇语气中的异样,她从来都知晓她对自己是心怀愧疚的,只是她从来不会低头罢了。 她在心里默念她儿时父亲教给她的话,不念过去,不畏将来,修身养性,勿忘心安。 刘娇的神色变得担忧起来,她说:“本公主此去和亲,怕是再难回来,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母后。母后待你很好,不是吗?”她目光深沉地看着念月。 念月垂眼看着地垫上红色的团花纹,回说:“是,皇后殿下待奴婢很好。” 刘娇犹豫了片刻,恳求道:“那你便替我在母后面前尽孝吧!” 念月忙屈膝道:“奴婢不敢。奴婢会尽本分伺候好皇后殿下的。” 刘娇心知念月说的是真话,她点了点头:“那就好。”她顿了顿又问道:“你原本叫什么?” 念月愣了愣,心中想起了那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来,她回道:“奴婢原叫许淑柔。淑慎其身的淑,柔之胜刚的柔。” “许淑柔”,刘娇重复道。她淡淡笑了笑,又说:“这个名字更好听些。” 念月第一次从刘娇口中听到好话心中倒有些惊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微风拂过,烛火轻晃,室内忽明忽暗。 刘娇紧握着自己的裙摆,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出了很久以前便想说的话。 “许淑柔,对不住!以前是我不懂事,不该那般折辱你。你并未做错,是我不好。还有,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说完这些话,她如释重负,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念月有些激动,她看向刘娇的眼中泛着泪光。 刘娇叹了口气道:“你走吧,明日之后,你我不会再见。” 念月脑海中忽然冒出刘娇小时候娇纵玩笑的身影来,她想着这样一个天之骄女如今却被逼去和亲,她心中的苦痛怕是旁人不能明了。 她恭敬地跪下,俯身拜道:“山水迢迢,公主保重。” 她是在送别,送别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远去和亲的公主! 刘娇垂泪哭泣,不知为何她觉得念月能明白她心中的苦痛。她嘶哑道:“多谢你。”可她作为公主的骄傲不容许她在别人面前有过多的软弱,她又沉声说:“你走吧。” 念月含泪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回京 景宁十四年三月初十,昌平公主刘娇和亲匈奴嫁与四王子冒顿,安平公主刘姝嫁与太尉程昭。 和煦的春风轻拂嫩绿的垂柳,西斜的日头隐在团云之后,破云而出的日光倾洒在红墙碧瓦之上。 景福殿中满挂的红绸在和风中拂动,那殿内燃烧着的红烛滴下泪来。 一切都已妥当,宫女内侍候在殿外,等着那屏风后的新妇上妆打扮。 刘姝穿着庄重的纯衣纁袡跪坐在妆台上的铜镜前,她梳着精美的同心髻,髻上簪了对海棠珠花金步摇。她眉扫青黛,面施薄粉,唇点红脂,如那娇艳欲滴的海棠一般,当真是赏心悦目。 刘姝爱美,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满意地笑了起来。 张沁玉跪坐在刘姝身后,她将许婚的红缨系在刘姝发上后,看向铜镜中虽有些模糊却瞧得出美丽的容颜。她看着镜中那弯起的红唇笑说:“本以为让我来为你上妆,你会心有芥蒂。” 刘姝转头看向张沁玉,她望着她的眼睛说:“幼时我是曾埋怨过您。可如今我长大了,也知晓当年的事您本没有错。况且,若没有您出手相助,我如今也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了。” 张沁玉看着刘姝的脸想起另一张姣好的面容来,那人的通透勇敢一直是她所羡慕的。她含笑说:“你和你母亲很像,一样的通透,一样的勇敢。” 刘姝知晓张沁玉所说的母亲是指谁,她感激地看向她,眉眼带笑说:“这是自然,我是她的女儿。” 在一旁侍候的苏荷听了张沁玉的话,心里对她的看法有了改观。她想,会真心夸赞公主和德妃的人或许心地不坏。 这时,刘妙穿着一身桃粉的衣裳,小手捧着个精巧的雕花楠木匣子含笑转过了屏风。妆台前的三人闻声看向她。她却看着刘姝,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由衷赞叹道:“此新妇甚美!” 刘姝看着她那圆润讨喜的脸蛋开怀地笑了起来,柔声说:“多谢七妹。七妹也是个甚美的小女娘。” 刘妙是自小被人夸赞的,她看了看张沁玉,理所当然道:“我是母妃的女儿,自然是甚美的。” 刘姝看向张沁玉,张沁玉也恰好看向她,两人便相视一笑。苏荷也在一旁抿着嘴地笑,她看着刘妙想,这七公主真是讨人喜欢。 刘妙上前跪坐下,她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刘姝,眉眼弯弯道:“五姊,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恭贺你新婚之喜。” “多谢你。”刘姝打开匣子,见里面是一个不倒翁,它上面绘着穿红衣咧嘴笑着的福娃。 刘妙伸手将那不倒翁拿起放在妆台上,她用手指戳了一下那个不倒翁,那不倒翁很快又立了起来。她笑着道:“愿五姊像它一般喜气洋洋,永远不倒。”她说着又倾身向前,小声道:“我可只送给你了,六姊我都没送。” 刘姝望着刘妙那含笑的眼睛感激道:“你的心意我记在心里了。” 刘妙满意地笑了起来,她膝行到张沁玉身边仰着头得意地说:“母妃,我说五姊会喜欢的吧!” 张沁玉宠溺地看着她,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呀。” 刘姝含笑看着那母女二人,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她伤心地想,若今日阿母在该有多好啊! 苏荷瞧出了刘姝的心思,她正想开口安慰夏姑姑却进来了。 夏姑姑行礼道:“贵妃、公主,酉时到了。” 张沁玉听了这话,转头向刘姝说:“我便先去御乾宫了。” 刘姝颔首道:“今日多谢贵妃。” 张沁玉朝刘姝点了点头,她拉着刘妙起身,转过屏风后,她向那候在屏风外的杨媪道:“我们走吧。”杨媪答应着,跟着她出了殿门。 屏风后的夏姑姑向看着窗外的刘姝劝道:“公主,该动身了。” 刘姝原本看着窗外的天光,想着这时候刘娇行到了何处,不知晓她离开洛京时心里会想什么?她听见夏姑姑的话,收回了目光,开口道:“走吧。” 苏荷闻言,上前扶起她来,又替她整理着衣饰。 妥当后,刘姝面容肃穆,双手交叠于身前,姿态端庄的向屏风外行去。出了殿门,夏姑姑和苏荷服侍着她穿上了饰以彩绘,系着五色丝带的木屐。这木屐是她的嫁妆,寓意着吉祥如意。 她缓缓走下石阶,木屐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一步一响,敲击着她的心房。 夏姑姑和苏荷恭身跟在她身后。 刘姝迎着天光一步一步向宫门外走去,不知为何她却想起今日黎明时分去永寿殿送别刘娇的情景。 黎明时分,刘姝从天色未明的殿外走进张灯结彩的永寿殿内,她看见刘娇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铜镜前。而皇后冯茹红着眼睛坐在一旁,瞧得出她适才哭过。 刘娇在铜镜中瞧见刘姝的身影,她一下站了起来,不等刘姝向冯茹行礼便大声道:“你来做何?” 冯茹怕刘娇闹出事来忙站了起来,她声音嘶哑地唤道:“娇儿!” 刘娇闭了闭眼,将胸中的那口气压了下去。她看着刘姝的眼睛冷冷地笑了笑,勾唇说:“你知晓吗?我原本是要嫁给那年近半百的匈奴王,可程太尉却说什么鲜花当配绿叶,岂有配枯叶的道理?也不知为何,那些匈奴人竟然愿意听他的话又让我嫁给那卑微的四王子冒顿。” 她眼中含泪地笑了笑,又自嘲道:“我刘娇竟成了随人摆弄的玩物,真是可笑!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她那杏眼中迸射出恨意来。 刘姝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也不认为刘娇遭受的痛苦是因为自己。她不愿去和亲,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去和亲,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她能救的只有自己。 她看着刘娇那满是恨意的眼睛,心想,难道是我要让你去和亲的吗?不是的。若是可以,我宁愿谁都不要去和亲,谁都不用遭受那去国离乡、寄人篱下的痛苦! 这些话她在这对即将分别的母女面前说不出口,她看着刘娇娇美的面容开口道:“是我对不住你,你心中有气便在今日发泄出来吧,你想做什么都由你?” 刘娇的脸变得狰狞起来,冯茹在她身边心惊胆战,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但她只是冷笑着说:“我偏不,我要把对你们的恨带到匈奴去,我要每日每日地仇恨着你们!” 冯茹听了这话,心中痛得厉害,她搂住刘娇哭道:“娇儿,你这是何苦啊?忘了吧,忘了吧!” 刘娇却挣开了她的怀抱,含泪说:“不,我不要像母后一样,什么都忍着、什么都退让!我就是恨她们!”她猛地转过头,仇恨地看向刘姝道:“我恨你,恨程昭,恨父皇,恨张贵妃!我恨你们!”说到最后她已泣不成声,跌坐在地上。 冯茹坐下来拥抱住她,母女二人在那哭得好不哀戚。 刘娇那含泪带恨的眼睛在刘姝脑海中久久停留,让她心绪不宁。直到她从长秋宫回到景福殿门口,那朝霞洒落在她身上时,她眼中看到的、脑海中想到的才是那破云而出的红日。 那时,她深切地想,真想做那照耀万物的太阳啊!可惜,她永远只是迎接光芒、汲取温暖的凡人! 此刻,刘姝不知晓刘娇行到了何处,更不知晓日昳时分刘娇遇到了何人。 那喜气洋洋、红绸彩带的和亲队伍与那白衣丧服、运着棺材的队伍在田间大道上相遇了。 吴月穿着丧服骑在马上,她远远地看见了那和亲的队伍。她皱了皱眉,眼尾的细纹尽显。但很快,她便中气十足地吩咐道:“下马避让。” 她身边眉目英气的何念听话地下了马。她们身后随行的奴仆见状也纷纷下了马,帮着那牵马拉棺材的马夫将棺材运到了道旁。 太子刘渊一身庄重礼服坐在为首的一匹马上,他是来送亲的,他要将刘娇送出洛京。他看见了吴月她们,他认得吴月,知晓她是刘姝的小舅母,亦知晓了那棺材里装的是何从武将军的遗体。 他想下马拜迎,可又顾念刘娇,便只好在马上拱手相拜,想着等回京之后再去祭拜。他心里又不免担忧,刘姝若知晓了不知该如何的伤心。 吴月站在棺材旁瞧见了刘渊,虽多年未见,可他那周身的气质,儒雅的面容让她猜到了他是谁,心里也知道了这是和亲的队伍。她在看到那队伍前面骑在马上的匈奴人时,眼中迸射出了恨意。 何念也瞧见了那些匈奴人,她红了眼转身面向棺材,她抚摸着那棺材暗自悲痛道:“阿父,你们用性命将匈奴人赶出晟朝,可如今他们却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们的国土上,还迎娶了我们的公主!” 吴月朝马上拱手相拜的刘渊回礼。公主的车驾也快到眼前,她轻声道:“阿念,转过身来,送公主一程。” 何念吸了吸鼻子,转身弯腰拜送。 坐在车辇内的刘娇掀帘看去,她看见吴月时心中一惊。她认得她,从前德妃在世时她总进宫来。她知晓,她是刘姝的小舅母,想必那棺材里装的便是她的小舅父。 她今日成亲,她小舅父的遗体却又在今日回京,不知道她得知此事会有何感想? 刘娇这样想着便觉得痛快,她看着那落在车后的棺材笑了笑,这也是她多日来初次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吴月她们放下手直起身来。何念看着那长长队伍中的宫女内侍和护卫,小声叹道:“这公主和亲苦的何止她一人,这么多人也都一起去受苦了。” 吴月却望着刘娇远去的车驾喃喃道:“好在不是怀夕。”她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身后的棺材,她似乎透过厚重的棺材看到了躺在里面的人。她柔声说:“别担心,不是怀夕。” 何念想起了儿时的刘姝来,她感叹道:“真是白驹过隙,一晃眼她都长大了,今日也要成亲了。”她又看向吴月说:“阿母,若我不生病,跟着宥王回洛京,想来也不会撞在今日了。” 吴月抚摸着那棺材说:“世事难料,天公不作美,岂是我们能够转还的?” 何念抬头看向那刺目的太阳,眯着眼睛小声道:“老天爷,欢欢喜喜的不好吗?非要让人哀哀戚戚。” 吴月看向她,嗔怪道:“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非要学那卖酒的老叟做派。” 五原城内有一家茅屋酒舍,那酒舍里就一个酿酒的老头儿,人称老叟。老叟只酿烈酒,入喉辛辣却回味无穷,他总说人生便是如此。何从武在世时常带何念去喝酒。那老叟一喝了酒,便仰头望天发出感叹。何念觉得有趣,便总是学他的样子。 何念听了吴月的话,讪讪地摸了摸自己那挺翘的鼻子。 吴月也不再说她,见和亲队伍过去了,便招呼着奴仆动身赶路。 第二十二章 拜别 刘姝在礼官的赞诵声中走出养德宫,她一眼便看见那骑在白马上头戴爵弁,身穿玄端礼服的程昭。 他那威严端正的姿态,俊朗深沉的面容让她一时移不开眼睛。她站在红绸拂动的石阶上,心内叹道:“往后,他便是我的夫君了!” 程昭阴沉着脸,他听见动静偏头看去,正好与刘姝对视,他看着她那在庄重服饰地衬托下多了份威严的秀丽脸庞满意地勾了勾唇。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笄上那带有浅绛色镶边的黑色丝带在他耳边晃动得厉害。他大步走到石阶下,微仰着头看着刘姝的眼睛笑说:“公主今日倒让人眼前一亮。” 有这么多宫人在场,程昭那毫无顾忌的话让刘姝微微羞恼。她压抑着心中情绪勾唇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太尉今日也是俊俏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些宫人无人敢抬眼打量,都垂着眼或屏息凝神,或暗自思忖。屏息凝神的是怕自己出了差错,暗自思忖的却是在想,流言果真不假,太尉和公主定是早就有染。 程昭开怀地笑了笑,他抬手道:“公主,请吧。” 刘姝缓步下阶,她发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她与程昭擦身而过,走向那垂挂着红色纱幔和珠玉的肩舆。 随着礼官一声“公主起驾,步步祥瑞”,队伍便缓缓地移动起来,礼乐之声也飘荡在宫墙之间。 刘姝端庄地坐在肩舆内,她看着前方马背上的程昭在心内数着数。等数到“九”,程昭转过头来,沉声道:“公主,我在御乾宫外等你。”说着,他便打马急行而去。 刘姝听着那哒哒的马蹄声,低头笑了笑,她知晓程昭的耐心早被长久地等待耗尽,如何还受得了这缓慢的行程。她想着他定是因为没有经验才会听了礼官的话早早地来等着,想来若有下一次他必定不会早来了。 苏荷行在肩舆旁,她看着程昭远去的背影恼怒地想,这程太尉可真过分。她转头看向刘姝,却见刘姝低头在笑,她暗自疑惑这太尉丢下公主,公主为何还发笑?她又在心内叹道:“公主的心思越发猜不透了。” 而那随行的礼官也在看着程昭离去的背影,他皱眉暗道:“荒唐,荒唐,这将礼仪置于何地?”他却只敢在心内指责,绝不敢出声阻拦。 御乾宫的正殿内,皇帝刘宣一身玄色礼服,头戴通天冠,端身跪坐在殿中主位上。皇后身体抱恙,他身侧的位置便空置着。 跪坐在左侧上首的贤妃周云英倒很想去皇后的位置坐着,可她知道那于礼不合便只得作罢。 她的下首安静坐着的良妃陈子衿和淑妃沈素却丝毫没有想去那位置上坐着的想法。 陈子衿生性淡泊,从来不贪图那些虚名。而沈素却是不屑于坐在刘宣身侧。 跪坐在陈子衿身后的四公主刘娴也同样安安静静的。 那坐在右侧上首的是刘宣唯一的叔父逸老王爷刘适。皇家子嗣单薄,皇族长辈便只得他一人,因而那管理皇家事务的宗正一职他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 刘适有一独子刘安,他是个逍遥自在、行踪不定之人,少在人前露面。 皇族之中还有的便是刘宣的亲姊长公主刘宵,她自与附马和离后便少有入宫。刘宣命人请她进宫,她推拒了,让人回说只去太尉府观礼便可。 随着殿外宫人一声“贵妃到,七公主到”,张沁玉母女缓缓地走进了殿中。那母女二人向刘宣行礼后又转身向刘适行礼问安。 张沁玉身上那精美的华服刺痛了周云英的眼睛。她看向她那美艳的面容,心中更是恨得牙痒。她高傲地坐在那里不愿起身,而陈子衿沈素和刘娴已起身行了礼。 陈子衿抬眼看了看张沁玉,心中担忧她和周云英又闹起来。沈素也和她有同样的担忧,可若是换了往日,她倒并不在意她们闹不闹,可今日不同,今日是怀夕成亲的日子,她希望一切顺利。 刘宣笑看着张沁玉和刘妙,他说:“沁玉,妙妙,过来坐。” 不等张沁玉开口周云英却大声道:“陛下,这恐怕于礼不合!陛下受公主礼拜,身边坐着的理应是皇后。” 刘宣皱起了眉头,他看向周云英沉声道:“皇后伤心过度,身体抱恙,你难道想让皇后拖着病体来受礼?” 周云英微微低头,她沉着脸说:“臣妾不敢。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坏了礼制!” 张沁玉看着周云英讥讽地笑了笑,她开口道:“贤妃,你也太心急了些,本宫何时说过要坐在陛下身侧?还有,你坐的位置,难道不是本宫该坐的?” 确实,以位份来看贵妃为尊,理应坐在左侧上首,总不能让她和逸王坐于同侧。周云英如何不知晓这些,她不过是故意想给张沁玉难堪,却未想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刘适这些时日没了往日的安逸潇洒,为两位公主婚嫁之事忙得脚不沾地,头昏脑胀。他揉了揉太阳穴,摸着圆润下巴上花白的小胡子说:“好了,好了,一个座位有什么好争的?既然皇后抱恙,便以贵妃为尊。那位子空着倒不吉利,贵妃坐吧,贤妃也好坐在原位。” 刘宣点头称对,他笑道:“竟然王叔都这般说了,沁玉你便过来坐吧。” 张沁玉行礼道谢,过去坐下了。 刘妙便跪坐在张沁玉身旁,年幼的她虽不明白为何要因为一个座位而争吵,但她知晓她的母妃赢了便觉得欢喜,她得意洋洋地看向周云英。 周云英察觉到了刘妙的目光,她心中恼恨更甚,咬牙暗道:“连个孩子都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本宫这贤妃当来有何用?” 她虽然这样想,可仍维持着自己的高傲姿态。 陈子衿和沈素都松了口气,慢慢坐了回去。 这时,殿外唱道:“程太尉到,安平公主到。” 刘姝和程昭并肩走进殿中,夏姑姑和苏荷跟在他们身后。 刘宣看着这对新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口内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他看着程昭的脸又觉得有些奇怪。他曾有过和程昭结拜的念头,可不想如今他却降了一辈成了自己的女婿。当真是世事难料! 刘姝在经过沈素身旁时,两人相视着笑了笑。 沈素与刘姝母亲何蔓君自小相识。她欣慰地看着刘姝,心内感慨道:“蔓君阿姊,你的女儿长大了,今日便要嫁人了。若你在就好了。” 刘姝和程昭看见张沁玉坐在刘宣身侧并未感到惊讶,刘姝早就猜到冯茹不会来受自己的礼拜,而程昭却是不在意这些。 礼官在一旁唱道:“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请公主拜别君父!” 刘姝闻言跪下,她俯身拜道:“女儿拜别父皇。” 刘宣庄重地跪坐在那里受了她的礼拜,他伸手道:“起来吧。” 刘姝直起身来跪坐在地。 礼官又唱道:“翁婿相望,一堂欢颜。请太尉拜见君父!” 程昭俯身跪下,口内道:“小婿拜见君父。” 刘宣看着程昭点了点头,他让他起身后含笑道:“爱卿,姝儿往后便交给你了。” 程昭跪坐在地,拱手回道:“请陛下放心。” 刘宣欣慰地笑了笑。 礼官又唱道:“父母德高,子女良教。请君父赐新人酒!” 刘宣抬手笑道:“赐酒。” 两位侍者端上两杯酒来,刘姝和程昭接过酒杯,以袖掩面饮了杯中酒。 刘宣看了看垂着眼的刘姝,又看了看含笑的程昭,他向她二人祝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愿你二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刘姝和程昭一齐道谢。他笑了笑说:“走吧,莫误了吉时。” 礼官见状,赞诵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送公主出嫁!” 刘姝在苏荷地搀扶下起身,她无悲无喜地转身,迎着天光往殿外行去。她心中并无留恋,可在跨出殿门看见云天染霞的那一刻,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忽然意识到她离开了她在这世上血缘最亲之人。 她停下脚步想转回头再看一眼,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他不在乎你,你也不要在乎他!” 她心一狠抬脚往石阶下行去,可她眼中的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走在刘姝身旁的程昭偏头看着她,他明知她为何流泪,却仍是打趣笑说:“看来公主嫁给我很是伤心啊。” 刘姝含着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什么也未说,转头目视前方踩着木屐向御乾宫外行去。苏荷缓缓跟在她身后。 程昭被刘姝那一眼看得停下了脚步,跟在他们身后的宫人也不得不停了下来。他看着前方她的背影心想,她那一眼是何意?不像恼怒,也不像伤心。 刘姝已经快到宫门,她看向门两侧的青松,那青松下的泥土还是新翻过的。她知道那里原本是种着太平花树的。 而程昭还站在原地思忖揣摩。 一旁恭身候着的夏姑姑见刘姝已经出了宫门心中急切却不敢开口提醒,她便向那礼官使眼色,可那礼官也在向她使眼色。 就在两人互相使眼色的当间,程昭大步向宫门走去。他们见状松了一口气,又急忙跟了上去。 刘姝出了宫门一眼看见那辆红绸满布的花车,她朝花车走过去,扶着苏荷的手上了花车。 这时,程昭也出了宫门。他大步走来,那气势把苏荷吓得直往后退。他在车窗前站住,撩开车帘低头问道:“你适才那一眼是何意?” 刘姝端坐在马车内,她目光沉沉地看向程昭,淡淡地说:“无意。我当时不过是在跟自己说,你是无情之人,不必与你计较。” 程昭朝刘姝勾唇笑了笑,他放下帘子什么也未说便转身往白马走去。 这次轮到刘姝疑惑了,她心中想着他那笑是何意?而她的疑惑却被礼官的赞诵声打断,窗外传来的礼乐声也分去了她的心神。 长秋宫中的永寿殿内,皇后冯茹穿了一身常服闭目躺在榻上。 她身边的陈媪听着隐隐约约的礼乐之声心中焦急,她不免弯腰劝道:“殿下,您身为皇后,五公主的拜别礼上怎能不露面呢?” 冯茹闭着眼,她无力地说:“傅母,我心中难受,实在是没有力气去装样子了。”她的声音带着哭泣过后的嘶哑。 陈媪跪坐在榻旁,她说道:“可这岂不落人口实?倒让张贵妃和贤妃她们看了笑话。” 冯茹觉得乏累极了,偏偏心中又难受,她眨开眼来微恼道:“我连唯一的女儿都没了,还管得了她们?” 说着,她又红了眼,几滴泪顺着眼角滴落在枕头上。 跪坐在一旁的念月见状,柔声劝慰道:“殿下,身体要紧,您好好歇着,莫要如此伤心。”她又向陈媪道:“陈媪,殿下是真的累了。” 冯茹又闭上了眼晴,口中冷冷道:“傅母去歇着吧,我身边有念月就够了。” 陈媪听了这话,心里也难受起来,自己分明是为了她考虑,反倒惹得她厌烦。她垂目答应着,恭敬地退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 夫妻 太尉府中张灯结彩,一片璀璨繁盛的景象。 长公主刘宵容貌典雅,她梳着垂云髻,穿着秋香色绣菊花的曲裾站在回廊上。她看着近旁的红绸皱了皱眉,又目光沉沉地看向不远处的热闹繁忙。 她对身旁穿着月白对襟上襦,藕荷色莲花纹百褶裙的女子道:“泠鸢,你何必跟来,没得心烦。” 谢泠鸢看着身边艳丽的红绸眼中流露出恨意来。她说:“我就想看看程昭过得有多好。他害我家破人亡,如今他却娶妻成家!” 刘宵那双美目流露出担忧,她看着谢泠鸢清雅的脸说:“泠鸢,你这又是何苦?你伤不了他分毫,反倒伤了自己。当年也是你父亲有错在先。” 谢泠鸢红了眼,她沉声道:“父亲是有错,可祖父有何错?我有何错?” “那程昭儿时又有何错?你父亲为一己私欲害死他父亲,他难道不能报仇吗?”刘宵看着变换了神色的谢泠鸢又说:“你父亲谢羽害死的人不计其数,有多少人因他而家破人亡?他们又有何错?” 谢泠鸢与她父亲谢羽一年见不了几面,她与他并不亲近。她知道她父亲是咎由自取,自食恶果,让她感到伤心委屈的是她自己和她那忧思成疾抱憾而终的祖父。她怨恨的是他们毁了她的人生,害了她最敬爱的祖父。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能怨的便只有程昭了。 谢泠鸢委屈地落下泪来,刘宵见状拿了帕子来替她擦着眼泪。她劝说道:“在人家的喜宴上,你这样哭,被人瞧见了多不好。” 谢泠鸢收敛了情绪,屈了屈膝道:“泠鸢失礼了。” 刘宵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跟你母亲长得不像,性子却是一模一样。你母亲就是不肯放过自己,拿你父亲的错来惩罚自己,结果却郁郁而终,而你父亲照样眠花宿柳。你如今也放不下过去!你若真想报仇,那就豁出了性命去做,可你又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就该放下才是!” 谢泠鸢低下头暗自思量:我如何放得下?我从相府千金一夜之间变成罪人之女。我原本该千宠万爱,如今却孤苦无依。我已过花信之年,却还未觅得良人。这一切都是他们害的! 黄昏冉冉,太尉府早已灯火通明。 府门前,程昭含笑向出了车门的刘姝伸出手去。刘姝望着他那明亮若星辰的眼睛勾了勾唇,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手上。 那在门前迎宾的何善骰看向刘姝,他小声道:“公主倒是个美娇娘,怪不得太尉愿意娶。”他身旁的骆伏瞪了他一眼后迎下阶去,他也忙下了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世家!” 在礼官的赞诵声和礼乐声中,刘姝迎着霞光走进了太尉府。她和程昭并肩行在青石板路上。 走过青石板路便是宽广的临松堂,婚礼便在此处举行。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新婿新妇入喜堂!” 临松堂四面门窗洞开,微风拂入吹动烛光红绸。 在两位侍者的引领下,刘姝和程昭脱了鞋并肩进入堂内,宾客都站起身来看向他们。 宾客多为武将,那些不屑与程昭来往的文官多称病不来。 站在刘宵身后的谢泠鸢看了看刘姝那秀丽的面容,她皱起了眉头,而她看向程昭的目光变得更为怨恨了。 刘宵看向谢泠鸢,她从她的神情上有了一些令人烦忧的猜测。可她的思绪却被礼官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所打断。 “日吉辰良兮风和日丽,鸾凤和鸣兮珠联璧合。吉时已到,请宾客观礼!” “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金堂双壁合,预祝万桃春。请请事者颈冠,新人行沃盥之礼!” 刘姝和程昭在侍者的伺候下用流水净了手。 “欢庆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结良缘。新人行对席之礼!” 刘姝和程昭在堂中的案席上对面跪坐。 “皓月描来双影雁,寒霜映出并头梅。夫妇二人,尊卑一体,新人行同牢之礼!” 刘姝和程昭同食了一畜之肉。 “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树花开并蒂莲。愿永结同好,同甘共苦,新人行合卺之礼!” 这些礼仪刘姝在宫人的教导下早已烂熟于心,她不紧不慢地完成着,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情绪,不过是在走一个过场。 可当她顺着自己手中那半个葫芦上系着的红线看去,看到程昭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的另外半个葫芦时,她的心中突然就冒出一句“他是我的另一半。” 她被自己的这句话惊得手抖了抖,那葫芦中的酒随着她晃动。她忙低下头喝了一小口酒。酒是苦的,她微微皱了皱眉将剩下的酒递给了侍者。 两位侍者将刘姝和程昭的葫芦交换。她接过他的那一半葫芦,看着那剩了许多的酒皱起了眉头,她知道剩下的酒必须饮尽。她抬眼看向他,他也正看着她。他挑眉朝她笑了笑。她似乎能猜到,他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他定在想,你不也给我剩了这许多。 程昭一口将那剩下的苦酒饮尽,刘姝面无表情地垂下眼,逼着自己把那葫芦里的酒喝完。 待酒饮尽,侍者将两半葫芦交给刘姝。她接过葫芦将它们合为一体,用那牵连着它们的红绳将它们缠绕。而后,她又将葫芦交给侍者,侍者庄重地将葫芦收藏进木匣内。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新人行解缨结发之礼!” 程昭含笑望着刘姝,他站起身来走向她,他在她身后单膝跪下。一股清香袭来,他看着她乌黑的发髻暗道:“好香啊。” 他用粗糙的手指将她发上的红缨解下,他无意中碰到了她的乌发,那冰凉顺滑的感觉让他勾了勾唇。他站起身来,将红缨高高举起,向宾客展示。片刻后,他坐回原位。 侍者拿起剪刀,从刘姝和程昭的头上各剪了一缕头发,用红绳捆绑在一起,放进了红色的锦囊内。 刘姝和程昭看着那捆绑在一起的乌黑头发,心内都没来由地默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刘姝看向程昭,而程昭却在看着那个锦囊。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去,可她却已经垂下了眼。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请新人行拜堂礼!” 刘姝和程昭站起身来,在堂上同拜天地后,转身面向那只有一个牌位的贡桌。 那牌位是程昭的父亲程修的,是程昭亲自去青州宗祠请来的,而他那还在世的母亲和妹妹却没能请来。他如实告知过刘姝,说他母亲和妹妹不愿来洛京参加婚仪。 刘姝不在意这些,便也没问具体的原因,只说自己知道了。因而在看到那个牌位时,她也并未觉得惊讶,自然而然的和程昭拜完了高堂。 程昭虽然敢说实话,可何善骰骆伏季湘等人却不敢如此说,对外只说程昭的母亲年迈体弱,妹妹的孩子幼小,经受不住颠簸,所以才未从青州来参加婚仪。 拜堂已毕,礼官唱道:“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至此,礼成!” 满堂宾客拱手称贺,一派喜气洋洋。在这热闹气氛中,刘姝终于觉得自己是一个新妇了。在那些恭贺祝福的目光下,她的脸上浮现羞涩的红晕。 宾客簇拥着新人走向新房。 而刘宵却拉着谢泠鸢往僻静处走去。已是暮色四垂,廊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刘宵在微弱的灯光下问道:“泠鸢,你该不会是爱慕程太尉吧?” 谢泠鸢猛地瞪大眼睛,她厌恶道:“怎么可能?!程昭那种阴险狡诈之徒,我怎会爱慕他?我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觉得害怕,想来那时我便预知到后来要发生的事了。” 刘宵有些不相信又问道:“那适才在堂上,你为何那般看着刘姝和太尉?” 谢泠鸢冷冷回道:“我不过是替公主感到可惜,如此貌美,却嫁给了人面兽心的程昭。” 谢泠鸢话音刚落,从廊角处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却是季湘,她行了礼起身,冷着脸沉声道:“谢娘子,在太尉府上说太尉的坏话恐怕不好!” 谢泠鸢面上难堪,可却因对程昭的怨恨强自道:“有何不好?他的坏话在何处都说得,他做了那样的事,难道还不准人说?” 季湘冷哼一声,她向谢泠鸢靠近道:“那我也向谢娘子说一说你父亲谢羽是如何害死我夫君,如何幽禁我,如何害得我家破人亡的!” 谢泠鸢心惊,不想这太尉府中还有被她父亲所害之人,她忍不住往后退去,退到了刘宵身边。 刘宵将她挡在身后,以上位者的高傲姿态向季湘道:“祸不及子女,还请你莫要迁怒!” 季湘冷冷笑了笑,屈膝道:“长公主说的是,只要谢娘子不来招惹我们,季湘也绝不会为难。” “原来你就是季湘”,刘宵面露惊恐。 她曾打听过,谢羽被程昭百般折磨后被一个叫季湘的女子砍下头颅,剁成了肉糜。可谢泠鸢却不知道这些,她一直以为谢羽是被程昭所杀。 刘宵不想跟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有牵扯,她忙拉着谢泠鸢转身离开了。 季湘看着她们匆忙离去的背影觉得好笑,她暗道:“因着流言蜚语我倒成了凶恶毒妇,竟然让长公主都觉得害怕。” 这样想着,她便往堂上去了。 第二十四章 生辰 临松堂之后是广阔的练武场,那练武场今日没了刀枪剑戟,却是满挂红绸设了宴席。 穿过练武场,便是一小片松林。穿过松林内石灯透出的烛光映照着的石子小路,便是程昭安寝之处君川阁。那新房便设在君川阁内。 刘姝和程昭端正地坐在撒了红枣、花生、桂圆等物的床帐内,那些来观礼的宾客已被何善骰和骆伏拉着去宴饮了,一时之间,室内便只剩下他二人。 红烛照映着红绸,室内一片旑旎光景。 刘姝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新房,她看得出这室内的许多东西是临时添置的。那雕花楠木高几,高几上的吉庆花瓶花卉,那左右墙上挂着的祥瑞红莲图,瞧着就有几分违和之感。 刘姝在打量新房,程昭却在打量她。他看着她笑说:“公主就一点也不害怕?” 刘姝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程昭,她红唇轻启道:“太尉又不是洪水猛兽,我为何要怕?” 程昭勾唇笑了笑,他看向室内陌生的摆设说:“这是我住的地方,公主可知我为何把新房设在此处?” 刘姝想了想说:“新房不是设在你的居所,便是设在我的居所。”她又看着那些垂挂的红绸说:“太尉不是说要修建一座和春华庭一模一样的宅院给我,若如此一摆设,岂不变了模样,显示不出太尉的本事来。” 程昭站起身来,他挡住了少许灯光。他低头看着刘姝那半明半暗的脸,笑道:“公主只说对了一半。我的本事倒不需向公主显示,我是担心自己看不到公主进入那宅院时欣喜又惊讶的神色。” 刘姝望着程昭那目光灼灼的丹凤眼,眨了眨眼睛,她心里生出些许好奇来。她暗想,难道他当真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春华庭? 红烛发出噼啪一声爆响,程昭闻声看去,他望着那滴落下来的红色蜡泪,目光沉沉地笑说:“太常寺的人说今日是难得的吉日,若他们知晓今日是我的生辰,不知还会不会如此说?” 说着,他含笑看向刘姝。 刘姝在程昭深沉的目光下愣了愣,而后她站起身来,屈了屈膝开口道:“太尉生辰喜乐。” 程昭听了刘姝的祝贺,回想起久远的记忆来。他似乎看到他父亲慈爱地笑看着他,向他轻声道:“阿昭,生辰喜乐。” 自他父亲去世后,他再未庆祝过生辰,也再未听到别人祝贺他生辰喜乐。 刘姝瞧见了程昭那俊朗的脸上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感伤,她想着他或许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程昭从回忆之中抽离,他的目光落在刘姝温柔的眉眼上,他深深地望着那双水润的杏眼。他究竟想从这双明眸中看到什么,他一时也不知晓。 他看到她眼中泛起了疑惑的涟漪,他忙垂下眼,看着她身上的礼服说:“公主去换身素净的衣裳吧,何将军的遗体回来了。” 刘姝的心猛地沉痛起来,她红了眼,泪水在眼中回转。 程昭看着她那伤心模样,淡淡道:“不许哭,要哭去何将军灵前哭。” 刘姝稳了稳心绪,将眼泪逼了回去。她肃容恭身,拜道:“多谢太尉。” “公主不必谢我,我是为了自己,我年少时也曾仰慕过何氏一族的英勇忠烈。何将军遗体归京,我自然该去祭拜一番。” 程昭负手而立,在烛光之中如神只一般。 刘姝站起身来,她深切地望着他,感激道:“可无论如何你告知了我,又准许我今日去祭拜,于我而言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欠你的只怕是还不清了!” “我已说过,这是我自己想做。公主并未欠我,自然也无需还。”程昭的神色淡然冷清,他放下手来,又说:“在府门前等我,我与你一道去。”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刘姝向门外唤道:“苏荷。”候在门外的苏荷闻声进来。她又含泪说:“小舅父回来了。” 苏荷明了刘姝心中的伤痛,知晓她想做什么。她转身去了旁边的偏厅,用钥匙打开了那朱漆的楠木箱子,拿了刘姝母亲那套梨花白的襦裙。她快步回来,将襦裙递给已经脱了礼服,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刘姝。她问道:“公主,是太尉告知您的吗?他会让我们去吗?毕竟今日可是你们大婚啊。” 刘姝心中想着她的小舅父,她听了苏荷的话神色落寞地说:“他也会去。”她看向她又说:“他于我而言,是天大的好人。” 苏荷边替刘姝穿着衣裳,边说:“太尉对公主而言是好人,那对苏荷来说便也是好人。” 这边,程昭已换了身素色常服,他穿过松林来到了灯火通明的练武场上。 三皇子刘泓看见程昭忙迎了上去。 刘泓长相英武,眉眼与他身旁的外祖父周绍兴颇像,都是粗眉之下一双深沉的睡凤眼。他穿着黛色暗纹锦袍,腰上系着金玉带,手中拿着一把上好的腰扇,扇骨为象牙,扇面是产自齐郡的白细绢。 他拱手笑道:“太尉,新婚大喜。” 程昭看向刘泓,又看了一眼周绍兴,他淡淡地说:“宥王和周大将军也来了。” 周绍兴目光精明,他摸着自己那长长的胡须道:“太尉和公主大喜,老夫和殿下怎能不来祝贺?” 程昭看着周绍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时那玄诡军中的将士,还有何善骰骆伏等人也迎了过来。 玄诡军分为金木水火土五军,军中主将丁庆可统领全军,他身边有参军祈墨,有副将元成,余归北,伍仁,卜谦,戴松言。这五个副将分别统领金木水火土五军。 除卜谦和戴松言外,其余人都是从青州起便跟随程昭的。而卜谦来自西军营的白虎军,戴松言来自北军营的玄武军。他们被埋没多年,是程昭提拔了他们。程昭也因此和白虎军玄武军的主将交恶。 那个满脸胡子、身高体壮的玄诡军主将丁庆拱手笑道:“末将还以为太尉被公主缠住,分身乏术来不了。”他喝了酒后说话便无所顾忌。他身旁的参军祁墨用手捅了捅他,他想提醒他不要胡言乱语,他却会意不到。他抓住祁墨的手笑道:“云谏你这是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想成婚了?” 云谏是祁墨的字。 程昭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皱起了眉,他沉声道:“丁庆!” 丁庆抖了抖,马上醒过酒来,他肃容抱拳道:“末将在!” “此月不得再饮酒”,程昭看着他淡淡说。 丁庆立马回道:“是,末将遵命。”说完,他便开始后悔自己适才不该多嘴多舌。 程昭看向众人,拱手道:“诸位,今日宴饮便到此结束。何从武将军遗体今日回京,我与公主稍候会去祭拜。”他又转身向玄诡军中的将士道:“你们若有心,明日便去河郡侯府祭拜一番。” 那些将士忙抱拳答应着。 刘泓刚回京中,这几日也着实忙乱,倒把何从武遗体回京这事给忘了。他也未料到,吴月她们会在这大婚之日回京。他心中微讶,却又拱手道:“太尉大义。” 程昭只是淡淡道:“请便。”说完便迈步离开。 刘泓看着程昭挺拔的背影打开腰扇,他摇扇笑道:“太尉对五妹倒是情深意重。” 何善骰看着他那腰扇上出自妇人之手的鸳鸯戏水图,笑说:“宥王殿下与王妃不也是伉俪情深?” 刘泓低头看着扇面上的鸳鸯,他含笑道:“夫妻之间本该如此。诸位,本王先告辞了。”他说完摇着扇转身离去。 周绍兴跟在刘泓身后,他展眼看去,却只看到了他那喝得醉醺醺的儿子周誉,未看到他的孙子周阳云。他皱着眉头向陪着周誉的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会意,他边劝说着,边扶着周誉起身离开。 这边,丁庆摸着脸上的胡子问道:“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祭拜一番?” 祈墨一身文人打扮,他看着丁庆说:“将军,我等还是明日再去,想必河郡侯府今日忙乱。” 何善骰拍了拍祈墨的肩膀,认同道:“你说得对,适才太尉不也说了,让我们明日再去。” 丁庆想起河郡侯何烈那威武不凡的英姿,不免摇头叹道:“哎,可惜他何氏满门忠烈,到如今府上已无一男丁。那寡妇弱女在这洛京只怕度日艰难。” 那脸上有刀疤的伍仁最是嫉恶如仇,他恶狠狠道:“莫说如今太尉娶了公主,河郡侯府与太尉已是姻亲,便是没有,谁若敢欺辱英烈门楣,我伍仁第一个不答应!” 伍仁身旁的余归北是一名儒将,他摸着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点头道:“伍兄说得极是。” 何善骰却不以为地笑道:“如今公主嫁与太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辱河郡侯府的人?岂不是不把我们太尉放在眼里?” 短小精悍的元成最是以程昭为尊,他听了这话,目光阴沉道:“不把太尉放在眼里,便是不想活了。” 粗眉冷目的卜谦和站立如松的戴松言都点头赞同。 一旁沉默无言的骆伏见状拱手道:“诸位将军,夜已深沉,还请早些歇息。” 城门已关,玄诡军中的将士会留宿太尉府。 那丁庆看向面容尚还稚嫩,做派却老成稳重的骆伏笑说:“小骆伏,你年纪轻轻,倒比我还沉稳。” 这时,季湘在案席旁大声喊道:“你们还吃不吃,不吃我可收拾了。” “你们看,季婶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何善骰小声道。 丁庆笑说:“你可小心季婶收拾你。”他又大声道:“怎的不吃?这酒不能喝,饭菜还不能吃吗?” 他说着便往案席走去,众人也都跟着过去了。 第二十五章 祭拜 风朗气清,明月高照,淡淡的云层散发着幽光。 刘姝梳着百合髻,髻上系着荼白色的发带,她穿着一身芍药暗纹梨花白广袖襦裙。她未施粉黛,除了那发带之外周身再无其他饰品。她行在清朗的月光下,像是那枝头盛放的梨花一般皎洁动人。 刘姝和程昭绕过回廊,并肩走到挂满白绸的灵堂外。苏荷恭敬地跟在他们身后。 引路的仆人在灵堂外弯腰拱手禀道:“夫人,太尉和公主来了。” 灵堂内穿着丧服的吴月何念,还有穿着孝衣的陈年雪闻言都转身看去。 陈年雪惊疑不定地迎了出来,她含泪拉着刘姝的手道:“怀夕,你怎来了?你今日不是成婚吗?” 刘姝屈了屈膝,忧伤回道:“大舅母,小舅父回来我怎能不来看他?”她又看向身旁的程昭说:“这是程太尉。” 陈年雪惊讶地看向程昭,她不敢相信那传闻中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程太尉竟然会在新婚之夜陪同新妇来灵堂祭拜。 夜色沉沉,陈年雪背光而立,她脸上的神色虽然瞧不清楚,可程昭还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但他并不在意。 陈年雪很快垂下了眼,她行礼道:“见过程太尉。” “请起”,程昭负手看向那灵堂上的棺材。 刘姝看向已经站在何年雪身后的吴月、何念。她近前去,恭身行礼道:“怀夕见过小舅母。” 吴月忙扶起刘姝来,她眸光深沉地打量着她的眉眼。她感慨地说道:“怀夕,你长大了。适才晃眼一看,我还以为是你母亲来了。”她又看向她身上的襦裙,她的脑海中涌现出过往的回忆。她含泪道:“这身衣裳是你母亲亲手做的,也是她最喜爱的。” 她说完,稳了稳心绪转身向程昭看去。 程昭已经进了灵堂,他弯腰拱手拜了三拜,而后转身走到刘姝身旁,他看着她淡淡道:“明日一早我来接公主入宫。”他朝陈年雪吴月拱了拱手便转身走了。 刘姝对程昭感激不尽,她转身朝着他的背影庄重地行了一礼。 陈年雪收回目光看向刘姝,她勾唇说:“程太尉倒与传闻不同,他能容许你新婚之夜前来祭拜,想来不是坏人。” 刘姝想着程昭为她做的许多事情,她笃定道:“他不是,他于我有天大的恩情。”她说完看向吴月身边的何念,颔首道:“表姊。” 何念看向刘姝,她习惯性地抱拳,本想道一声“公主”,可想到刘姝新婚之夜前来祭拜父亲的情意,便改口道:“怀夕。” 吴月看着何念那抱拳的洒脱姿态皱了皱眉,她小声提醒道:“如今已回了京都,你这男儿作态也该改一改了。” 听了这话,刘姝有些感伤,她说:“表姊和小舅父一样的英姿飒爽。”她说着,便转身缓缓走进了灵堂内。 刘姝看着那黑色的棺材心伤不已,她想起儿时小舅父将她举在脖子上逗她玩的情景。她泪如雨下,在蒲团上跪下道:“小舅父,怀夕来看你了。”说着,便俯身礼拜。 陈年雪、吴月、何念见状都红了眼。 而苏荷瞧着更是心疼得流下泪来,她暗道:“公主穿着德妃的这身衣裳送走了外祖母,如今又要送走小舅父,公主心里该多痛啊!” 何念瞥见了苏荷那默默垂泪的样子,她走到她身旁用手挠了挠她的腰,小声道:“苏荷,你还是跟儿时一样爱哭。” 苏荷看向何念,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说:“念娘子还是跟儿时一样爱捉弄人。” 这时,一阵夜风拂来,烛光晃动,白绸纷飞,香灰四起。 刘姝含泪看着此番情景,她心内道:“小舅父,你回来看怀夕了!你放心,怀夕很好。你见了阿母、外祖母、外祖父和大舅父记得告诉她们,怀夕很想她们。” 不多时,风过无痕,一切又平静下来。 吴月红着眼上前扶起刘姝,她安慰道:“别伤心了,你舅父他最想看你笑的。” 刘姝眼中的泪落了下来,她看向棺材勾唇笑了笑,泪眼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了她小舅父那英姿飒爽的身影。 吴月又看向含悲忍泪的何念,口内道:“阿念,夜深了,你大病初愈,怀夕又穿得单薄,你们便先去歇着吧。”刘姝摇了摇头,吴月看着她又道:“去吧,无妨的,和你表姊去说说话。” 刘姝只好点头答应了。她和何念苏荷行了礼后缓缓离开了。 吴月又走向陈年雪道:“阿嫂也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就够了。” 陈年雪拉着她的手道:“我陪着你,你一个人在这里怪冷清的。” “那便多谢阿嫂了。”吴月顿了顿,又感激说:“这么多年府中多亏有阿嫂在。”她又哀伤道:“母亲的丧事也全是阿嫂操持,我实在羞愧。” 陈年雪紧握着吴月的手,她安慰说:“这怎能怪你?去岁中秋后,母亲染了风寒,本想着过段时日便会好的,可谁知竟一病不起。可偏偏那病症又不凶猛,母亲怕你们担心,便不让告知你们。谁知一个多月后,母亲便去了。” “我和夫君得到书信时,便打算赶回来,却又偏偏遇到匈奴人进京朝拜。他们又带了几万兵马驻守在边境,说是护送匈奴使团,可谁又知晓他们想做甚?夫君只得忍痛留下。我和阿念原本打算回来奔丧,可夫君却忧思成疾病倒了。他怕乱了军心,咬牙撑了月余,待朝廷派人来代他驻守后,他才去了。” 吴月已然声泪俱下,若不是陈年雪扶着她,她早已跌坐在地上。 陈年雪想起她那去世多年的夫君何从英来,也忍不住悲泣。 一时之间这灵堂上便回荡着未亡人的哀痛之声。 那候在一旁的奴婢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两个婢女在前面打着灯笼,刘姝在昏黄的灯光下转过挂着白绸的回廊。她看向落后她一步垂着眼的何念,轻声说:“表姊倒比我记忆中要好看许多,儿时你与舅父长得很像,我有时还叫你表兄呢。不过现在,你倒有些像舅母。” 何念看着刘姝的侧脸说:“公主倒没怎么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人喜欢。只是眉眼间多了忧愁。” 刘姝看着道旁一颗高大的榕树停下脚步,她看着榕树茂盛的枝叶说:“我们都长大了,谁都没法像小时候一样了。” 何念看着刘姝在夜色下模糊的侧脸,她心想,这些年她一个人在皇宫中必定受了诸多委屈。 刘姝想起儿时的欢乐时光,她笑了笑说:“表姊记得吗?你曾带我爬上过这棵树。” 何念看向那棵榕树,笑说:“怎么不记得?我还因此挨了祖母一顿骂。” 刘姝回忆着笑说:“是啊,那之后你有好几天都不理我。你那时会爬树,会骑马,会练剑,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 何念愣了愣,疑惑问道:“你为何羡慕我?你讨人喜爱,这府中的人有谁不喜欢你?是我该羡慕你。祖母一有好东西总是想着你。”她顿了顿,又说:“我因此便不大喜欢你来府上。” 刘姝转身看向何念,她回想着儿时的事,开口说:“原来如此。怪不得表姊以前宁愿跟沈公子玩,也不愿同我玩。” “谁让你太讨人喜欢了”,何念抱着手说。 刘姝看着她笑了笑,又说:“表姊说外祖母总是想着我,可你不在的时候,外祖母却总是想着你的。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单独替你留着,你的那一份绝不许我动。” 何念垂下眼回想着:“是特意给我留的吗?我还以为是你剩下的。” 她们身后的苏荷听了这话,忙道:“念娘子,确实是老夫人特意给你留的。奴婢还记得,有一回府里做了桂花米糕,你不在,公主和沈公子两人偷偷把米糕给吃完了。老夫人知道了还罚了公主和沈公子,又吩咐人重新给你做了一份。” 何念的记忆有些模糊,不过她还是记起了那份桂花米糕,随之而来的便是她祖母那慈祥的面容。她垂下眼伤心道:“我竟然连祖母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刘姝看着何念那伤心的模样心里也有些难受,她开口安慰说:“表姊,只要你好好的,外祖母也就安心了。” 何念生性洒脱不惯于感伤,她将伤心藏在心底,抬眼说:“今日我倒见到沈伯父他们了,却未见到沈希,他如今怎样了?” 沈希是大鸿胪沈约的长子,他的母亲王悦怡和陈年雪是密友。他儿时便常跟着母亲到何府来。 刘姝想起元宵宫宴上沈希在满堂宾客中那谈笑风生的姿意模样,她笑说:“他还是和儿时一般爱说爱笑。他已行过冠礼,取字维今。” “维今?” “对,应是出自诗经,乐酒今夕,君子维宴。有及时行乐,珍惜当下之意。” “倒挺适合他,他从小便会及时行乐。我记得他比我大一岁,今年十九岁吧。他是何时行的冠礼?” “他常跟着沈伯父四处交际,十六岁便冠而字之。” “不知道我见了他能不能一眼认出来?肯定能认出来,我就没在京中见过像他那样黑的世家子弟。”何念像想起了什么,她挑了挑眉又说:“你以前不是叫他沈阿兄的吗?我在五原时还以为你会嫁给他的,却未想到你嫁给了什么程太尉。” 刘姝垂下眼,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以前也曾想过,若是自己要嫁人便要嫁给像他那样的,总是能逗我笑,总是能让我欢喜。可世事难料,自母亲过世后,我便少与他来往了。如今我也嫁人了,就更该避嫌才是。” 苏荷听了这话,惊讶道:“公主喜欢沈公子吗?奴婢怎的不知晓?” “你家公主的事,哪能事事都让你知道。”何念看向苏荷笑说。 刘姝摇了摇头,解释道:“倒也不是男女之情,只是觉得他那样的人很好,想嫁给他那样的人罢了。” 何念打趣说:“如今你也知晓什么是男女之情了!” 刘姝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似懂非懂,总是知道一点的。那表姊呢,你可知晓?” 何念转身前行,她边走,边说:“我才不想知晓什么男女之情,我就要这样恣意洒脱地过一辈子。” 刘姝看着何念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羡慕。她跟了上去,打着灯笼的婢女也继续前行。 第二十六章 故事 晨雾还未散去,街上行人稀少。 一辆宽大的马车穿过晨雾缓缓前行,车轮的辚辚声,马蹄的嘚嘚声,在静谧的清晨听来分外清晰。车门左右各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雕刻着日照松林的图徽。 马车内,程昭头戴白玉冠,穿着一身月白素面广袖直裾,端的是一身文人风流。坐在他身旁的刘姝则穿着一身莹白的云纹广袖直裾。他们之间仅一臂之隔,那月白的广袖垂落在莹白的广袖之上,倒有几分亲近之意。 刘姝是第一次和儿郎在狭小的空间内共处,心内不免有些紧张。车窗紧闭,马车内没有任何饰物,她的目光都不知该落在何处。 程昭昨夜未睡好,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车内光线昏暗,刘姝虽看不清程昭的面容,但也感觉到了他的疲倦。她关心问道:“太尉昨夜未睡好?” 程昭放下手来,他垂着眼,声音有些嘶哑地说:“昨夜有一故人入梦。” 刘姝看着他的侧脸,略想了想说:“想来太尉不愿见那故人。” 程昭是因昨日在婚仪上瞧见了谢泠鸢,故而想起许多往事来,甚至梦见了许久未梦见的人。他转头看向刘姝,他看着她那明亮的眼睛轻声说:“不,是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刘姝眨了眨眼,她猜想着问道:“那故人是前丞相谢清吗?” 对于她的话程昭并不感到意外,他看着她勾唇笑了笑,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公主倒是聪慧。” 刘姝没想到他会夸赞自己,心中倒有些欣喜,弯唇笑了起来。 程昭抬起右手推开了车窗,清冷的空气随着天光一起涌了进来。他觉得舒服些了,俊朗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看着街道旁的商铺楼舍说:“公主,路上无聊,不如我来讲个故事。”他说着转头看向刘姝。 刘姝微讶,她不认为程昭是会讲故事给别人听的人,而现在他却要讲故事给自己听。惊讶过后她又感到好奇,她勾了勾唇说:“太尉请讲。” 程昭又转头看向车窗外,他语气淡淡地开口道:“二十八年前在青州齐郡出生了一个男婴,那男婴落地后并未哭泣,许多人甚至那男婴的母亲都以为他活不下来。可那男婴却并未夭折,反倒是健康平安地长大了。” “只是他性子清冷,不愿与人多交往。他从来不哭不闹,他的母亲认为他怪异,不愿与他亲近。但他的父亲却对他极好,说他性子沉稳,是可塑之才。他跟在父亲身边读书习字,日子过得倒也安逸。” “可他十四岁那年却生了变故。那年正值太后寿诞,各地官员商贾都想方设法地寻宝进献。青州物产丰饶,有一官宦子弟寻到了齐郡。他的父亲当时是齐郡太守,便接待了那官宦子弟。” “可谁知那畜生贪淫好色,竟无所顾忌地到一书生家中,以书生的妻子淫乐,竟还杀了那书生和那书生的父母。此事被那太守知晓,当即缉拿了那畜牲。” “可那畜牲是丞相之子,那青州牧是丞相门生,如何不设法营救。那畜牲被放了出来,可他怀恨在心竟然设计把那三条人命栽赃到了那太守身上。父亲一生清正廉明,到头来却受此屈辱!” 程昭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只是这最后一句话却有着无限的悲痛。他停下来,回头看向刘姝。 刘姝怎会不知程昭口中的男婴便是他自己,那畜牲便是前丞相谢清之子谢羽。她也明白为何他会把太后的寿诞记得那样清楚,原来便是在那一年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所有的平安喜乐。 程昭看着刘姝那沉重的神色淡淡地笑了笑,他又继续说:“没有人敢帮那太守,他为了保住妻儿子女认下了莫须有的罪名。那少年亲眼看到那锃亮的大刀砍下了他父亲的头颅。” 他顿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令他痛心的一幕。他父亲那惨白的面容被飞溅的鲜血所淹没,最后只剩下滚落在地的头颅。 刘姝心中也是一痛,她红了眼,脱口而出道:“你看到了!”他闻言转头看向她,她双手紧握望着他的眼睛哀痛道:“那该有多痛!” 程昭看着她那悲痛的神色,沉声说:“公主不必可怜我。”他的神色变得阴沉可怖,他勾唇又道:“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比我多千百倍!” 地狱修罗,刘姝看着此刻的程昭心里冒出了这四个字。可她却并不觉得害怕,若异地而处她只会比他做得更狠。对于害了自己亲人的人,她会让他们每日每日地活在地狱之中,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程昭看着刘姝眼眸中的仇恨他觉得有趣,她竟然会因为自己而生出仇恨来。可她的那双明眸,还是笑起来最好看。他手由心动,抬起手掌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睛。 刘姝闭着眼,她感受到了眼睛上的温热,她的心不受控制的越跳越快。异样的、陌生的感觉如狂风一般将仇恨吹散,并久久地盘旋在她的身体内。 细腻的肌肤、扇动的睫毛让程昭的手掌心变得酥麻起来,他急忙收回手,却若无其事地说:“公主的这双眼睛很美,最不该让仇恨沾染。”他勾了勾唇,又问道:“公主不想知晓后来发生了何事吗?” 刘姝心绪还未平复,她垂着眼轻声说:“想。” “家道虽中落,可温饱却不需发愁。但那十四岁的少年却觉得度日艰难,每日耳边听到的都是啼哭之声,有母亲的,也有妹妹的。他觉得自己太弱小了,他想要变强大,想要报仇,想要把那些害死他父亲的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因而,他不顾母亲地反对入了军营。” “青州沿海,海盗猖獗,许多官兵将士都死在海盗手中。他入军营不到三月,便遇到了海盗袭扰。那一夜,是他第一次杀人,幸运的是他杀的是一个海盗头领,还救下了卫海营主将。他也因此一战成名,得到了许多人的赏识。他在青州的卫海营呆了四年,他那清冷的性子也被那些粗犷的兵士给改变。” “他十八岁那年,丞相谢清代天子巡视路过青州,他知晓复仇的机会来了。在他的设计下,丞相将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丞相爱才惜才对他悉心教导,并将他带回京都举荐给了陛下。丞相于那少年而言亦师亦友,可那少年却不能停下复仇的脚步。” 这时,马车到了宫门前,程昭停下话语将车窗关上了。 宫门前的宿卫看着那日照松林的图徽便知是太尉府的马车,因而未加阻拦查验,马车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城。 “想来此后的事,公主有所耳闻。”程昭闭上了眼,又道:“待会儿免不了有一番争论,我养养神,公主自便。” 后来的事,刘姝确实有所耳闻。 景宁八年春,身为羽林中郎将的程昭将谢羽多年来的罪状递于廷尉府,并当堂指证,此案轰动一时。而那受理此案的是丞相谢清之弟廷尉谢澈,在君臣百姓的注目下谢澈岂敢循私,依法处置了谢羽。丞相谢清在案结后便告老致仕,几月之后便病故了。 谢清一生清正廉明,受人敬仰,唯一的错处便是没教养好儿子谢羽,致使抱憾终天。 刘姝心里在想着程昭对那谢清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她觉得应当是遗憾惋惜的,但唯独不会有愧疚,他那样的人不论面对谁都不会认为自己那样做是错的。 可她却想错了。谢清是唯一一个让程昭感到愧疚的人,毕竟那是他敬重的老师和朋友!可他却欺骗了他,利用了他,最后害他未能实现毕生之心愿,他又怎能不愧疚呢? 刘姝深深地看着程昭,从他沉静的面容到劲瘦的腰身。她从他身上同时看到了诗书世家的文人风骨和身经百战的军人气魄。她有些不明白,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怎会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而且还毫不违和,好像他生来便是如此,既能吟诗作画,也能舞刀弄枪。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马车外恭敬道:“太尉、公主,御乾宫到了。” 程昭一下睁开眼来,他与打量着他的刘姝目光相撞,他含笑打趣说:“我就这般好看,公主看得都移不开眼。” 刘姝红了脸正想开口辩解,程昭却已经起身推开车门出去了。刘姝无奈,只得稳了稳心绪出了车门,扶着苏荷的手下了车来。 第二十七章 僭越 日已高升,薄雾四散,一派清明。 候在御乾宫正殿外的宥王刘泓,大将军周绍兴,御史大夫何执都看向并肩走进御乾宫来的刘姝和程昭。 周绍兴一身玄青袍服,他笑说道:“这新婚第二日,他夫妇二人便穿得这般素净。” 刘泓玉冠束发,穿着石青弹墨藤纹云袖袍,他袖手于身前,淡淡说:“何将军遗体归京,他们夫妇也是为悼念亡者。” “当真是毫无礼仪规矩!”身穿黑色官服的何执肃容沉目道。 周绍兴笑着看向何执,说:“中正兄和程太常呆得久了,倒越发重视礼仪规矩了。” 何执拱手道:“大将军说笑了,这礼仪规矩本就是臣子应该重视的。” 刘泓转身看着何执身上的官服,笑说:“何御史大夫倒真是尽忠职守。公主大婚,举国同庆三日,你倒也不想闲着。” 何执回道:“这本是身为臣子的本分,若有错,无论何人何时都该秉公劝谏。更何况,他二人一个是权臣,一个是公主,更该加以规劝才是。” “这般说来,中正兄今日是为他们而来。”周绍兴摸着自己的胡子笑说。 这时,程昭和刘姝已经上了石阶。 刘泓迎上去,拱手笑道:“太尉。” 程昭早料到刘泓、周绍兴、何执这三人会入宫来,看到他们时也并未感到意外。但未看到程礼的身影这倒让他有些奇怪,不过很快他又想到程礼必定是身体有恙。他神色淡然,拱手回礼道:“宥王。” 刘姝猜测何执应是为她和程昭入宫面圣,可她一时想不明白那二人为何会进宫。她也未多想,屈膝行礼道:“三王兄。” “五妹请起”,刘泓一脸的亲昵模样,似乎他与刘姝的关系十分亲近。 面对刘泓从未有过的客气刘姝并未表现出异样,她淡淡笑了笑站起身来。她知道她这三王兄最会面上功夫,不管他心里如何想,只要他想与人结交,那他的好意便会在他的行动举止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因而也是京中最受欢迎的皇族。 何执和周绍兴也上前行了礼。 周绍兴打量着程昭的脸色,笑说:“太尉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脸色瞧着也是不错。” 刘姝闻言看向程昭,果见他神清气爽,哪里还瞧得出一丝疲倦。而程昭只是朝周绍兴淡淡道:“大将军说笑了。” 周绍兴听了这话心中却觉得奇怪,自己分明说的是实话,怎么总有人觉得自己在说笑? 何执越看程昭越觉得不顺眼,他义正言辞地质问道:“昨夜,公主与太尉大婚是为国婚,为何乱了礼仪规制前去祭拜?太尉可知,这有违人伦礼制?” 刘姝看着何执那咄咄逼人的架势皱起了眉头,可她对这正直耿介的何中正是心存感激的,只因当年她小舅父言语冒犯了皇帝,唯有他一人替她小舅父分辩。她屈膝行了一礼,柔声道:“何御史大夫问错了人,是我求太尉允我前去祭拜。” 何执本不屑与女娘争辩,可刘姝已经开了口他就不得不把矛头转向她。他沉声道:“公主身为皇女,原与市井愚妇不同,应当知晓何为君臣父子,伦理纲常,远近亲疏。昨日是为国婚,举国上下都在观望,公主因一己之私违背礼制,岂不丢了皇家的体面尊严,害皇族沦为平民百姓的笑柄!” 程昭听着何执的话,却含笑看着刘姝,他想知道她会如何处理现下这个情况。 刘姝脸色平静如常,她含笑道:“何御史大夫不来参加婚仪,却原来是在背后偷偷关注。你说我违反礼制,那你在这宫殿之外大声喧哗,难道就不违反礼制?况且,君父未见,你便对本公主加以指责,难道就不僭越?” 何执倒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娘说得哑口无言,他心中虽气恼却自知理亏,不得不拱手道:“公主教训的是,是臣僭越了。” 刘姝福了福身,柔声说:“不敢,我如何敢教训御史大夫,不过是愚思拙见罢了。” 何执连忙道:“臣惶恐。” 一旁看戏的刘泓心中惊叹,想不到我这五妹倒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隐忍这么多年,如今却一鸣惊人,以退为进,倒让人佩服。他又在心里盘算着,回去倒要让他的王妃与她好好结交。 “陛下驾到!” 随着宫人的通传皇帝刘宣缓步走进御乾宫来。 众人迎下阶去,向刘宣行礼问安。 刘宣看着一身官服的何执便觉得头疼,他开口道:“都起来吧。何御史大夫,这举国同庆三日,你不在家中与亲人同乐,怎进宫来了?” 何执忙垂目拱手:“陛下,臣岂敢为一己之私而不顾家国大体!”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程昭和刘姝。 刘宣看这情景便知晓何执是来进谏的,他忙抬手止住想再次开口的何执,沉声道:“你不必说了,此事朕已知晓。虽违背礼制,倒也情有可原。” 何执见状痛心疾首地唤道:“陛下!” 刘宣觉得烦躁只想早点把何执打发走,他又忙问道:“你与程太常平日里不是形影不离吗?今日怎未见他?” “回陛下,长乐他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他也对昨日之事义愤填膺,他……” 不等何执说完,刘宣便转身向墨宝道:“程太常有恙,你代朕去慰问一番。”墨宝恭身答应着。他又转回身来,看着何执道:“何御史大夫若无事,便随墨宝同去。” 他说完也不再管何执,径直上了阶往殿内行去。 对于刘宣的做派,在场的人除刘姝外早已见怪不怪。刘泓甚至拱手笑道:“何御史大夫,本王便不送了。” 那何执悲愤交加,一甩衣袖扬长而去。墨宝行了礼后,转身跟了上去。 刘姝倒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她心内觉得好笑,暗想,想不到父皇也如此会打马虎眼,那何御史大夫如此气恼,只怕肝不会好。 程昭倒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他神色淡然地站在刘姝身侧,他看了她一眼后转身拾阶而上。 众人进入殿内,刘宣已坐在金丝楠木虎皮纹书案后那金龙盘踞的宝座上。内侍恭敬地奉上茶来,他悠闲地喝了一口后递回给那内侍。他向下看去,朝刘姝道:“姝儿,既已请过安了,便去长秋宫拜见皇后和贵妃。” 刘姝福身答应着,她与程昭对视一眼后带着苏荷退了出去。 刘宣昨夜得知何从武遗体回京是一夜未睡好,他想到何氏满门不免心有愧疚。他叹道:“何氏满门为国尽忠,如今何将军又魂归故里,爱卿,吾倒想追封他为大将军,你以为如何?” 这倒与程昭所料想的一样,他勾了勾唇,却也没急着回话,他等着那周绍兴抢先开口。 果如他所料,好大喜功的周绍兴听了刘宣的话想也不想,便反驳道:“陛下,臣以为不妥,何氏满门虽忠烈,可也没有一门两位大将军的道理!” 何从武的兄长何从英早已被追封为大将军。 周绍兴身旁的刘泓皱了皱眉,偷偷地给他使着眼色,奈何他一心只想着自己辛劳半生到如今才位列大将军,若何氏一门出了两位大将军,自己岂不成了笑话? 程昭看了看面色不愉的刘宣,转身向周绍兴道:“周大将军是怕自己成了笑话,还是怕何将军抢了你的风头?” 面对直言不讳的程昭,周绍兴在气势上便弱了几分,可他是惯于虚张声势之人,他连忙以军人的强硬态度辩驳道:“老夫是为大局着想,太尉何故如此揣度于我?难道太尉娶了公主,心便偏向何氏了?” 刘泓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他也顾不得许多,他靠近周绍兴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大将军忘了我们今日来是做甚的?” 周绍兴这才想起他们今日来是想与程昭套近乎的。他的神色变得懊恼起来,可心里却又不甘心。 程昭瞧着周绍兴那模样觉得可笑,他转身向刘宣拱手道:“陛下,不论何氏满门忠烈,单看何将军在边关驻守的这几年边关的百姓已不再受匈奴滋扰。何将军更是尽忠职守,连自己母亲最后一面也未见到,因而忧思成疾,郁郁而终。陛下,如此忠烈之士,再大的封赏也不为过!更何况,何氏如今满门妇孺,陛下若不多加抚恤,只怕她们会遭人冷落怠慢。” 刘宣被程昭的一番话说得心绪澎湃,他一拍书案站起身来,沉声道:“朕看谁敢!” 周绍兴吓得抖了抖,忙低下头去。刘泓见状只得将他挡在身后,拱手诚挚道:“父皇英明,太尉说得极是。何将军为国尽忠,得再多的封赏也不为过。” 刘宣拂了拂衣袖再次坐下,他看着刘泓英气十足的眉目问道:“子清,你入宫来所为何事?” 不等刘泓开口,程昭却含笑说:“陛下,宥王此次发现金矿也是有功,当论功行赏才是。” 刘泓看向程昭,他原本想着该如何开口,没想到他却替自己说了出来。这倒是他求之不得的,他不再说话,以一副恭顺的模样站在那里。 刘宣望着刘泓点头笑说:“确实该赏。子清,你想要何赏赐?” 刘泓忙拱手道:“这是儿臣分内之事,儿臣不敢讨赏。只是儿臣现已回京,终日闲赋在家,儿臣素来仰慕军人风彩,倒想去军中历练一番。” 刘宣看着周绍兴说:“大将军的北军营不正好可以让你历练。” “北军营的将士谁人不知儿臣身份,他们只会对儿臣毕恭毕敬,不敢将儿臣当做普通的士兵。”刘泓说着看了看程昭,又道:“儿臣素闻太尉治军严谨,儿臣倒想去太尉军中历练,望父皇首肯!” 刘宣并不在意刘泓去谁的军中历练,但他也没急着答应,而是看向程昭问道:“爱卿,意下如何?” 程昭笑了笑说:“只要陛下首肯,臣无异议。怕就怕宥王受不得军中的辛苦。” “是他自己求来的,受不住也得受,不然打了他自己的脸,还要打朕的脸!” “请父皇放心,儿臣绝不会让父皇失望!” 听了这话,程昭暗道:“陛下必定要失望了。” “好了,若无事,你们便退下吧。朕与爱卿还有话说。” 刘泓和周绍兴答应着退出了殿门。 待下了石阶,周绍兴皱眉叹道:“殿下,你用一座金矿就换了去军中历练,真是可惜了!” 刘泓达成所愿,心中畅快,他笑说:“外祖,那可是玄诡军,若能为我所用,何事办不成?” 周绍兴早就眼红程昭的玄诡军,只是他知道那程昭的东西是一丝一毫都动不得的。他皱眉道:“殿下说得是。只是程太尉性子古怪,不好结交,那军中将士又都听命于他,恐难为己用。” “所以本王就从那军中的将士下手。若能与那些将士交好,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刘泓又想起适才在殿中之事,他不免告诫道:“大将军也太过急切,险些把父皇和太尉都得罪了。再大的封赏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来说都是虚名。大将军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 周绍兴也后悔不已,忙答应着说自己再也不会了。 他二人行到宫门,刘泓看到两旁的青松疑惑问道:“本王记得这里以前是种的什么太平花?” “殿下不知,那程太尉替五公主修了一座宅院,竟然移去了陛下宫中的太平花。听闻,陛下还亲自动手挖掘。” 刘泓来了兴致,含笑道:“哦,还有这等事。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说得倒不错。” 周绍兴看了看左右,他压低声音说:“太尉不好结交,公主一个妇人想来是容易的。殿下,你该让王妃多与之来往,莫再由着王妃的性子,连昨日的婚仪都不去参加。” 刘泓抬脚迈出宫门,他边走,边说:“阿若她性子乖张,又对程昭心有芥蒂,所以才不愿去观礼。她舟车劳顿,本王也不愿强求她。不过,她最听我的话,我与她好好言说,她会照做的。” 周绍兴跟在刘泓身旁,点头道:“如此便好。” 刘泓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周绍兴红润的面容说:“金矿之事多亏了舅父身边那叫池彦的护卫。此人虽出身行武却颇有才干,外祖将那人给我吧。” 周绍兴一听到“池彦”二字便皱起了眉来,他额头上交错的皱纹更加明显了。他为难道:“殿下,你是知道的,你舅父他惯会闯祸,老夫才要放个可靠的人在他身边。” 刘泓思量着说:“也是,本王在并州给舅父收拾的烂摊子也不止一两次了。罢了,此事从长计议。”说着便继续前行。 周绍兴跟在刘泓身旁,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殿下没在你母妃面前提起此人吧?” 刘泓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他一个身份低微的外男,我为何会在母妃面前提起他?” 周绍兴安下心来,他又小声解释说:“我也是怕惹你母妃不愉。她未入宫前,那池彦便对她心怀不轨。” 在刘泓的印象里池彦这人容貌周正,干练可靠,他听了周绍兴的话觉得很是惊讶:“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周绍兴忙点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虽有才干,却不可委以重任。若殿下需要能人,老夫倒可替殿下网罗。” 刘泓想到周绍兴那急功近利的性子,便摇头道:“此事不急。” 可周绍兴却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反而暗自思忖着,这一次老夫倒要露一回脸,把这事给办得妥妥当当。 刘泓突然想起他那生性放荡的表兄周云阳来,他问道:“表兄最近如何?” “他如今入了太学,已痛改前非,早晚都用功读书,日后必能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 刘泓点头,可心内却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是随了舅父,只要不惹祸,就已经很好了。他又想到他那娴静的四妹,严声道:“他如今是驸马,切不可像从前那般纵情声色犬马,让四妹受了委屈!” “殿下放心,他绝不敢让公主受委屈。”周绍兴笃定道。 二人沿着宫道向周云英的娴吟宫而去。 第二十八章 染指 程昭和刘姝如进宫时一般并肩坐在马车内,只是现下天光已大亮,开了窗户的马车不再昏暗。 刘姝正垂眼想着在长秋宫中发生的事,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察觉到程昭在打量自己便侧头看去,恰好望进了他幽深的眼眸中。 程昭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温润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身上,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在天光下如美玉一般。他望着刘姝的眼睛勾了勾唇,用笃定的语气说:“张贵妃和贤妃又吵起来了,皇后训斥了她们。” 刘姝微讶,她定定地看着他说:“这你都猜得到?” 程昭转回头理了理衣摆,他笑说:“我猜这做甚?是有人告知我的。” 他手眼通天,在后宫之中有眼线倒也不奇怪。刘姝了然地点了点头。 程昭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他淡淡地说:“不过这也不难猜。昨日贤妃在贵妃那里受了气,今日陛下不在,以她的性子怎会不找贵妃闹?而皇后本就悲愤,还不把气都撒在她们身上。” 刘姝回想着长秋宫中的情景,感叹着说:“我倒是初次见皇后发那般大的脾气,若是你不派人来寻我,还不知如何收场?” 程昭想起什么来,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了。他说:“毕竟皇后失去了唯一疼爱的女儿,她又怎能不心痛?” 刘姝听到“唯一疼爱”这四个字心中有些难受,她想皇后不疼爱太子阿兄的事,原来早已人尽皆知。 程昭转头看向刘姝,他瞧着她忧愁的脸色猜想着她心中所想。他轻声道:“太子是储君,并不像刘娇那般在皇后膝下承欢,他们母子有所疏离也是正常。” 刘姝望着程昭摇了摇头,反问道:“这怎会是正常的?你不知,太子阿兄他有多努力!”她冷哼一声,又说:“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人心始终是偏的。无论多努力,终究是枉然。” 程昭虽强势,可他也知晓最不可强求的便是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都是强求不来的。他淡淡笑了笑,望着刘姝那含着怨气的眼睛说:“公主与太子倒确实是情意深厚。” 刘姝眨了眨眼,眼睛中的怨气散去,她不想再和程昭说有关刘渊的事。她转移着话题,问道:“太尉进宫前为何要跟我说自己的事?怕不只是因为无聊吧。” 程昭看向窗外的红墙碧瓦,他淡淡地说:“我可有说过那少年是我吗?” “太尉不是夸我聪慧,难道我连这点事都猜不出来?” 刘姝说着,目光却停留在程昭那在暖阳下如美玉一般的手上。 程昭转回头笑了笑,他看向她说:“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无聊,另一部分是因为这样才公平。公主和公主身边的人,我都让人查了个底朝天。毕竟公主往后便是我身边的人,我怎能不知底细?可公主对我却知之甚少,这岂非不公平?公主多了解我些,便越能揣摩透我心中所想,不是吗?这样,和公主来往才更有趣。” 刘姝一边听着程昭说的话,一边想着,这真是一双好手,比那玉石还要美,不知摸起来手感如何?是否也会如那玉石一般温润光滑? 程昭是初次遇到在自己说话时走神走得这般厉害的人。他勾了勾唇,顺着刘姝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背。他将左手伸到她面前,打趣说:“公主若贪恋我的手,我倒不介意让公主染指。” 刘姝被程昭的话吓了一跳,脑海中的绮思遐想瞬间烟消云散。她红了脸心中羞赧,却又转回头端庄地坐好。她目视前方道:“太尉说笑,我并未贪恋,只是觉得好看。” “好看”,程昭玩味的重复道。他看了看自己左手手背,又翻过来看向掌心。那指腹、骨节之上尽是老茧,掌心上两道老旧的伤痕将断掌纹分成三段,从左至右看去,那前两段掌纹长度相等,最后一段掌纹却极短。 刘姝慢慢转头看去,她看到了程昭手上的老茧和伤痕。她心想,如此一看这手怎么也算不得好看,适才自己怎会有那样的错觉?难道是被阳光晃了眼? 程昭将目光移向刘姝那掩在袖中只露出指尖的纤纤玉手,他笑说:“我的手并不好看,公主的手倒是真的好看。” 刘姝心中虽已习惯了程昭的直白,可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手全部掩进了袖中。 程昭见状勾唇笑了笑,他不再言语,拂了拂袖转头看向窗外。 早已出了宫城,街上人来人往,认得那马车的早望而生畏,不认识的在看到程昭那沉静的面容时也忙垂下了眼,不敢与之对视。 已近午时,刘姝早上未吃多少东西,现下倒觉得有些饿了。她不免问道:“太尉为何不在宫中用午膳?” 刘宣本要留程昭用膳的,可他以有要事在身为由推拒了。他听了刘姝的话,看着窗外回道:“难道公主就不好奇太尉府中那座春华庭?” 刘姝看着他的侧脸说:“自然是好奇的。”说完,她又腹诽道:“可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她转回头打量着空荡荡的马车,心想着下次再和他出门必定要备好点心果品。 太尉府外,猜到程昭不会在宫中用饭的季湘估摸着时辰在阶下等候着。而她身旁的夏姑姑是听了她的话来的,夏姑姑原本想着程昭和刘姝定会在宫中用午膳,季湘与她说时她还不信,可季湘的语气那样笃定,她也就半信半疑了。 季湘知晓程昭不喜欢奴仆一大堆地杵在跟前,她便独自来候着。若是往日她也不必在这候着,可如今不同了,有公主在,她身为管事自然该恭敬勤勉些。 而夏姑姑不想失了公主的体面,更不想丢了自己的气势,她便带了春夏秋冬四人,她本还想再带几个小宫女,可又怕做得太过分惹得刘姝厌烦。 马车的辚辚声由远及近,夏姑姑在看到坐在车门外的苏荷时才彻底相信了季湘的话。她看向季湘那风韵犹存的侧脸,羡慕地想,我和她年龄相仿为何她还肌肤细腻而我却生了细纹。 这时,马车停下了。 苏荷和车夫刚跳下车来,程昭便推开车门弯腰出来了。他利落地跳下马车后,整理好衣饰的刘姝才站起身来。她慢慢地弯腰出来,踩着车夫放好的车凳,扶着苏荷的手小心地下了马车。 程昭长身玉立地站在地上,他身后之人都忍不住抬眼打量他。他却瞧着刘姝,心内只道:“慢,甚慢。” 季湘和夏姑姑等人迎上前来见了礼。 刘姝看见季湘的第一眼,便不由得在心内叹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年少时必定是个美人。” 见过礼后,季湘问道:“太尉、公主,是要先用午食吗?” 程昭转身上了石阶,他边走,边道:“先去春华庭。”说着,大步进了府门。那门前持刀的守卫朝他拱了拱手。 季湘见状忙道:“公主请。”可她心里却在担忧,太尉自顾离去,这娇花一般的人儿只怕要伤心了。 刘姝并未像季湘担忧的那样伤心,她知晓程昭是嫌弃自己慢。可过去的十多年她都是如此生活的,她并不想为了他而改变自己的习惯,她也希望他不要顾虑自己,按照他原有的习惯行事。 她看着季湘笑了笑后,提着裙摆拾阶而上。那些守卫也朝她拱了拱手,她朝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倒有些受宠若惊。 进得府门来,却见程昭负手站在青石板路上等着刘姝。她见状忙快步走了过去,他转身和她并肩而行。 季湘看着程昭的背影,心中怪异道:“冷心硬肠的太尉竟然化为绕指柔了,真是怪事。”她看向刘姝心内又道:“这公主当真手段了得。” 前面的程昭和刘姝倒是一路无话,都看着周遭的景致。程昭也是第一次静下心来观看他这府中的景物。 一行人绕过临松堂,穿过练武场,行过松林便到了君川阁。君川阁之后是一道溪流,溪流之上架着一道古朴的石桥。下了石桥步上青石板路,路两侧都是苍松翠柏。行不多时,便到了那新建的春华庭。 刘姝远远看着便觉得熟悉,那石砌的围墙,朱红的木门,木门上的牌匾,就连牌匾上秀丽的“春华庭”三个字都和宫中的一样。她含笑看向程昭,他却已经上前推开了那扇朱门。 刘姝站在门口便觉得自己是回了皇宫之中的那座春华庭。那精致的阁楼,阁楼之下的芍药,芍药之外的太平花树,简直一模一样。她迈步走进庭中,那芍药之间的青石板路上的缝隙间竟然也长有青苔。 程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看着那些青苔笑说:“这倒是天公作美,下过几场雨后便长了青苔。” 轻风拂过,拂动庭中人的衣裙,吹动挂在那阁楼檐角上的铜铃。 刘姝闻声看去,那檐铃的样式和宫中春华庭的是一样的,青铜铃铛之内坠着一只铜鱼。她惊喜地笑了起来,看向程昭说:“果真是一模一样的。”她又看向苏荷问道:“对吧,苏荷?” 苏荷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忙回道:“确实是一模一样的。” 惊讶的还有夏姑姑和春夏秋冬四人,她们也还未见过这庭院,如今一见倒像是又回了宫中。 而季湘却与她们不同,她与有荣焉地想,太尉做事自然是要做到极致的。 程昭衣袖轻扬,他看着刘姝脸上的惊喜神色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沉声道:“我还要去军营巡视,公主自便。” 刘姝有些讶然,问道:“太尉不用了午膳去?” “不用,我去军中用。” 说着,程昭便转身出了春华庭。 季湘夏姑姑等人忙行礼相送。 刘姝心中疑惑,他费了这么多心思,究竟所图为何?就这般走了吗? 季湘见程昭走远,她转身看向刘姝安慰道:“公主勿忧,太尉只是不惯与人同桌而食。” 刘姝摇了摇头,她淡淡说:“我只是想不通他费了这么多心思修建一模一样的春华庭,究竟图什么?” “图美人一笑”,季湘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又后悔不已。她福身道:“公主恕罪,小人口无遮拦了。” 刘姝听了那句“图美人一笑”后愣了愣,在季湘请罪的同时她也笑出了声。她笑说:“你起来吧。他虽猜不透,可无论如何也不是那种图美人一笑之人。” 季湘站起身来,她见刘姝和气便又实话实说道:“可太尉修这庭院确实是为了公主。” “这倒是真的,他的恩情我倒是还不完了。” 季湘心想,太尉何时向别人施舍过恩情?都是要等价交换的。他曾救了我,让我报了仇,可也要我一辈子为他效力。 刘姝看了看那阁楼说:“我也饿了,等用过午膳再来看吧。” 季湘答应着,领着她往君川阁行去。 到了那溪流,刘姝站在石桥之上,她看了看远处那被苍松翠柏掩映着的溪水,问道:“季管事,这溪水从何处来?” 季湘在她身后回道:“回公主,这溪水从鸿池中引来,又汇入阳渠中。那松林之后还有一汪池水,池中已荷叶亭亭,想来在春华庭的阁楼之上便能瞧见。” 刘姝点了点头,继续前行。她又问了些问题,如程昭身边都有什么人,他有什么喜好,这府中又有什么人,管的又是什么。 说着话便到了君川阁,众人进去伺候着刘姝在偏厅用了饭。 第二十九章 情爱 暮色四垂,倦鸟归巢。 春华庭中已经收拾妥当,苏荷将那两盏朱雀踏龟铜油灯点燃,她那娇俏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起来。 她看着那盏全新的铜油灯含笑说道:“公主,太尉想得可真周到,竟然寻了一模一样的朱雀踏龟铜油灯,这不正好凑成一对。” 刘姝正站在香樟木矮梯上,整理着黄花梨品字栏杆架格最上层的竹简书籍。她将手中最后一册竹简放进架格内,转头看向站在芍药花纹书案旁的苏荷,勾着唇角说:“好在你将宫中的那盏朱雀踏龟铜灯拿了出来,不然也凑不成对了。” 苏荷看向书案上那两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铜灯,点头道:“还是成双成对的好。” 她的话音刚落便从门外传来了一道深沉的声音。 “什么成双成对?” 屋中二人闻声看去,只见程昭用月白色发带将乌发半束,就那样随意地披散在脑后。他穿着月白色的广袖直裾,腰间系着象牙白的宫绦,周身再无其他饰品。他携着夜色而来,倒有几分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姿态。 只是,当看清楚他那俊朗面容上的神色时,你便会知晓他也只是这红尘中的一个俗人而已,他不过是比其他的俗人更稳重,更精明,更有算计,更有权势。 苏荷忙向他恭身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尉。” 刘姝见状提着裙摆从那矮梯上利落地跳了下来。 程昭瞧着倒想起刘姝白日下马车时那慢吞吞的样子,他朝苏荷抬了抬手后看着刘姝勾唇说:“公主这会儿倒是利落。” 刘姝猜出程昭心中所想,她上前几步看着他轻声说:“这里又无别人,自然不用太过注意仪态行止。” 程昭听了她的话,倒纠结于“别人”二字,他笑着开口问道:“难道我不是别人?” 刘姝并未多想,她看着他回说:“我与太尉是夫妻,太尉自然不是别人。况且,日子长了你总会知晓我是怎样的性子,也用不着在你面前遮掩。” “夫妻?!”程昭的嘴角垂了下去,语气也变得冷冰冰的。“我与公主不过是假夫妻,公主切莫将情爱托付在我身上。” 刘姝借着昏黄的灯光望向程昭那双丹凤眼,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片冰冷,她眼眸中的光芒便也慢慢地黯淡了。她并未移开眼睛,仍是与他对望,她也冷冷地说:“情爱?!我何时说过,你我之间有情爱?太尉真是多想了。也请太尉放心,我绝不会把情爱托付在你的身上!” 程昭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晓刘姝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她说不会就一定不会。她与寻常的女娘不同,她坚定理智,绝不会胡搅蛮缠,撒娇啼哭,更不会向他人索求情爱。这也是他愿意娶她的理由之一,她不会让他心生厌烦。 一旁的苏荷盯着程昭那黑色的靴子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她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只觉得他是一个不解风情、毫无趣味、高傲自大的人。她在心内冷哼道:“公主才不会爱慕你这般的人,你就别在这里自作多情了!公主爱慕的是像沈公子那般风趣幽默,知情识趣之人!” 程昭不知晓苏荷心中所想,就算他知晓,在此时此刻他也不会在意。 刘姝面色已恢复如常,她想着晚膳时程昭未回来,也不知晓他可曾用过饭。她想开口问一问,可不知为何,心里有股气堵在那里,那关心的话怎么都问不出口了。她将那复杂的心绪压了下去,跟着他往屋后行去。 程昭走过梨花白的素净帷幔,来到那弯曲的楼梯旁。他向左侧走去,伸手拉开了隔间的木门。 刘姝和苏荷瞧见倒有些惊讶,她们并不知晓这里有个隔间,宫中的那座春华庭便没有。 刘姝讶然道:“原来这里还有隔间!” “我想着夜里服侍的人也该有个睡处。”程昭透过楼梯看向对面又说:“那也有一间,不过未摆放床榻,你便留着放些杂物吧。” 刘姝心中感激,她福了福身说:“多谢太尉。”她又自顾起身,拉着苏荷笑道:“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苏荷的心又动摇了,她又觉得程昭挺好的,如此细心周到,对她的公主还这般好的人,这世上怕是再找不出第三个了。她朝程昭行了一礼,掌着那盏全新的铜油灯跟着刘姝进了隔间。 隔间内摆着一张软榻,靠墙放着一个朱漆木柜。她们两人站在隔间内,也不觉得拥挤。 苏荷掌着灯抬头,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她说:“公主,那还有一扇窗户呢。” 刘姝也看到了,她含笑转头看向程昭。 程昭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他说:“房间都该有窗才是,不然岂不觉得憋闷?” 在昏黄灯光的照映下,刘姝的眉目间透出无限的温柔,她柔声说道:“太尉当真是思虑周全。” 程昭被那般温柔美好的刘姝恍了恍神,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温柔的一面,可此时此刻,在昏黄灯光下的她温柔得太过动人,竟然让他一时移不开眼睛。 不过也只是一时,他很快垂下了眼,他并未把刚才的情绪放在心上,只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像有时他看到好的字画,美丽的山水也会移不开眼睛一样。他笑了笑转身往楼梯上走去。 楼上早已点燃了烛火,一片通明。 苏荷想着也没自己什么事,便朝上着楼梯的刘姝使了个眼色。刘姝会意,她点了点头后,便独自跟着程昭上了楼。 苏荷站在隔间外窃喜地想,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在这样一个春夜,总该发生点什么才是。她想得入神,那耳边的碎发差点被那盏铜灯给烧了。她忙把那铜灯放回了案上,含笑走出门来,站在廊檐下看那满天的星光。她诚心诚意地祝祷,希望公主能欢喜美满! 程昭上得楼来,一眼便瞧见了正前方垂挂着素色帐幔的黄花梨木雕芍药的三围罗汉床。床左右墙面上各有一扇窗,左侧窗旁摆放着妆台坐垫,右侧靠床放着雕云鹤纹的紫檀衣柜,隔窗的墙面上挂着一幅仙鹤图。 他看着那图中姿态高洁、神色桀骜的仙鹤露出了赞赏的神情,他记得这幅图之前挂在华沐苑中刘姝的书房内。他看向身旁的刘姝含笑说:“看来公主甚是喜爱这幅画。” 刘姝顺着他的目光朝右看去,她看着那有凌云之志的仙鹤说:“确实如此。” 程昭绕过楼梯口的护栏走向那幅画,他在画前站住,他看见画上右下角印盖着朱红的“伴鹤居士”四字。他看着笑说:“原来是陈寻陈归仙那小老儿的手笔,怪不得看着如此眼熟。”他想着太子是陈寻的得意门生,而太子和刘姝的关系又如此亲厚,便转身问道:“这是太子转送给你的?” 刘姝站在他身旁,她含笑摇了摇头,轻声说:“你猜错了,不是太子阿兄送我的,是陈太师送予我的。” 程昭皱眉,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他又问:“你和陈归仙相熟?” “我儿时跟着阿兄在太师座下学过几月诗书,勉强算他老人家半个徒弟。”刘姝看向那副画又说:“这是我及笄时他送的贺礼。” “原来如此。”程昭了然,他又看着画中的仙鹤说:“陈归仙那老儿最爱鹤,他在鸿池旁专门修了座庭院来养鹤,那里整日鹤唳声声,他倒听得习惯。” “太尉跟陈太师也相熟?” “不算太熟,不过一起喝过几回酒。” 程昭说着往后行去。 那梨花白的垂幔之后是洗漱更衣的地方,刘姝急忙闪身拦在他身前说:“太尉,那是沐浴之地。” 程昭看着垂幔之后那座八扇画海棠的屏风说:“不过是沐浴的地方,有何不能看?”他又垂下眼看着刘姝打趣说:“再说,你人都被我看过了,还用得着在乎这些?” 刘姝又羞又恼,在昏黄的灯光下都能看出她脸上的红晕。但她仍是不甘示弱,她直直地看着程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尉可以不在乎,可我和太尉不同,我在乎!请太尉往后莫要拿那次的意外说笑,否则,我恐怕会把太尉当成贪淫好色之徒!” 程昭看着刘姝那眉目刚烈、怒气冲冲的样子挑了挑眉,他和她对视良久,最后是他先移开了眼。他将右手背在身后,食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说:“我知晓了。天色已晚,公主早些歇息。” 他说着与她擦肩而过,转身往楼下行去。 刘姝脸上怒容未消,她转身看着程昭的身影,心绪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她心中有气恼,有不舍,有疑惑,也有贪恋。 她觉得有些难受,便向近处的窗户行去。她推开了那镂刻雕花的木窗,清新的空气和着春虫的鸣叫声一起涌进室内。 她展眼看去,无边的夜色涌入眼帘。不远处的松林,松林环绕着的清池,清池中的荷叶繁星,一切都模模糊糊、瞧不分明。就好像她看不透自己的心一样,明明知晓不应该,明明知晓不可以,可为何还是会心生不舍,心生贪恋? 她望着那朦胧的夜色郑重地告诫自己:“刘姝,不要把情爱托付在他身上,他不会接受,更不会回报你想要的情意!”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将心中的烦闷和郁结散进了夜色之中。 有脚步声传来,是苏荷上楼来了,她原本替刘姝惋惜程昭没有留下来,可在看见她时她却笑了起来。她走到她身边,柔声问道:“公主,您可觉得这座春华庭更加宽敞?” 刘姝点了点头说:“我测过了,室内从左到右有二十步,比宫中的多了六步。” “难怪,我以前就觉得宫中的那座庭院有些狭小拥挤,如今这庭院便刚刚好。公主,太尉待公主可真好,事事都上心。” 苏荷说完笑看着刘姝。 而刘姝却淡淡地勾了勾唇,面色沉静地摇头说:“苏荷,我知晓你想要我过得欢喜,有人疼爱。可他不行。他是程昭,最是冷心硬肠,他不会在乎儿女私情的。像他所说,我不能把情爱托付在他身上!” “可我看得出来,公主是心悦太尉的。” “也就仅此而已了,往后不会再有了。” 苏荷听了刘姝的话有些伤心,但她却还想着安慰她,她笑了笑说:“那等公主往后遇见相爱之人就和太尉和离吧,到那时公主一定会和那人过得很好的。” 刘姝看着苏荷含笑道:“苏荷,不管遇不遇得到那个人,你我都会很好的。我们只会越来越好。”她顿了顿,又说:“今日折腾了一日也累了,早些洗漱了歇息吧。” 苏荷答应着转身下了楼,去唤人打热水来。 第三十章 白鹤 光阴流转,半月已然过去。 昭阳宫中的玉堂殿内灯火通明,昏黄的灯光洒落在玉砖之上,衬得玉砖温润通透。 那檀木八扇屏风后的红木雕葫芦石榴的三围罗汉床上,一身素衣的贵妃张沁玉依偎在穿着白色寝衣的皇帝刘宣怀中。 刘宣靠在罗汉床的围栏上,他边抚摸着张沁玉披散在背后的乌发,边柔声问道:“妙妙睡了?” 张沁玉看着围栏上寓意着多子多福的葫芦和石榴说:“那孩子听说明日要去春猎兴奋了一整日,早累了,一躺下便睡着了。” 刘宣想着刘妙那喜气洋洋的笑容不由得勾唇笑了起来,但忽然另一张小小的、模糊的笑脸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原本抚摸着张沁玉的手垂落在一旁的锦被上,他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带着心酸和愧疚。他说:“姝儿小的时候也爱笑、爱闹,跟妙妙不遑多让。” 张沁玉也想起刘姝儿时的模样来,她垂眼看着刘宣身上的白色寝衣,笑说:“五公主小的时候笑起来可真好看。宫中的妃嫔大都不愿与我往来,只有她每次见了我都笑嘻嘻的。只是德妃去世后,她便不再对我笑了。她一个人在这深宫中,受了太多委屈了。只希望程太尉能对她好些。” 刘宣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张沁玉的后背,他安慰说:“放心吧,程爱卿既然答应了我便一定会做到,他从不食言。” “可他终归是武将,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女娘,如何知晓怎么疼爱新妇?陛下该多多提点才是。” 听了这话,刘宣来了兴致,他扶着张沁玉坐起身来,含笑说:“沁玉,你说得对,待明日见了爱卿,我必定好好提点。” 张沁玉看着刘宣明亮的眼睛想起一些往事来,她感叹说:“当年若非太尉相救,我和妙妙只怕早已葬送在马蹄之下了,如何能有现下的美满。” 刘宣回想起当年的事还一阵后怕,他拉着她的手说:“是啊,若不是爱卿我便要悔恨终生了。” “也怪我不好,连怀孕了都不知晓,还非要跟着陛下去马场。”张沁玉顿了顿,又说:“程太尉对你我有大恩,陛下自然该宠信他,我看那些责骂他的人不过是因为嫉妒。” 刘宣点头认同她的话,他无奈地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爱卿精明能干,又不拘泥于世俗,那些迂腐文人自然是看不惯他的。因有他在,我这皇帝当得也轻松许多。洛河的水患、青州的海盗、繁复的苛捐杂税、武库的军需哪一样不是他解决的?他也并非是真正贪图权势之人,不然也不会放权给太子,还帮太子寻了那样好的两个老师。这朝堂有他在,朕也是放心的。” 张沁玉点了点头,她听着那铜壶滴漏的声音,轻声道:“陛下,夜深了,你我也该歇息了。” “好,睡吧。”刘宣心中难免忧虑,他又叮嘱道:“明日你要当心些,莫要靠近马匹。” “我知晓的,陛下放心。我无论如何也会保护好妙妙,保护好自己,不会让陛下忧心的。” 两人相拥而眠,那候在屏风外的宫女听着动静轻悄悄地进来熄了烛火。 太尉府中,春华庭的阁楼上透着昏黄的灯光,刘姝披散着乌发,穿着素色的广袖寝衣倚在罗汉床上。她呆呆地看着那不远处的雕花木几上的三足白玉炉内飘散出来的缕缕香烟。 那鹅梨帐中香的清甜味道让她觉得舒心。距离她小舅父下葬那日已经过去了半月,她在这深夜里时不时的还是会想起他来,每每想起便觉得心伤,只有闻着那清甜的香味她才能睡个好觉。 苏荷从紫檀衣柜中把明日刘姝要穿的衣裳找了出来,她将那压了许久箱底的海棠红的衣裳垂挂在衣架上。她看着袖口绣着的海棠花庆幸地想,还好去岁做这衣裳时稍微做得大了些,不然今年只怕穿不上了。 她挂好后转过身来,目光落到了墙上挂着的两副仙鹤图上,那两副图若是不细瞧,便会觉得是一模一样的。她看着笑了起来,说:“当真是成双成对。”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罗汉床旁,坐在刘姝身边忧虑地说:“公主,明日春猎您为何要让秋儿同去?” 刘姝从床头坐起身来,她笑看着苏荷圆润娇俏的脸蛋说:“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让春儿去。” 苏荷轻哼了一声,不屑道:“她那种人我才不会放在心上,况且她最近也算是老实。” “那你为何不想让秋儿去?你以前不总夸她人生得好看,做事也稳妥吗?” “公主也说的是以前,我现在就不喜欢她。” “为何?” 苏荷犹豫了一会儿,她看向墙上那幅崭新的仙鹤图说:“太尉那日来送仙鹤图,那秋儿竟然上赶着来献茶。”她顿了顿,看向刘姝又说道:“我瞧见太尉看了她一眼,那小蹄子瞬间就含羞带怯的,好像太尉把她怎么样了。” 刘姝想起程昭来送仙鹤图时自己正在午憩,她原本疑惑以他的性子本该不管不顾地把自己叫起来看看那副一模一样的仙鹤图,却未想到原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边细想着秋儿的容貌品格,边说:“秋儿倒是个不错的女娘,若她与太尉两相属意,我倒愿意成人之美。” 听了这话,苏荷急切起来,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她说:“公主,那可是你的夫君呀!” 刘姝不在乎地拂了拂袖,她笑说:“反正也是假的,不过是各取所需。” “可你们也是拜了堂成了亲,受了众人祝贺,登记在册的夫妻。虽情意是假的,可名分是真的。若真让一个婢女抢了去,那公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 刘姝抬手抚平苏荷皱起的眉头,勾唇说:“我的好苏荷,别皱眉,皱起眉可就不好看了。” 苏荷拉住了刘姝柔软的手,恳切地说:“公主,太尉对你这般好,连副画都要给你凑成一对,想来是对你有意的。公主,不如……” 苏荷的话还未说完,刘姝抬手打断了她。她指着墙上那副新挂上去的画说:“苏荷,你看这幅画中的仙鹤和我的那幅有何不一样?” 苏荷看向那画说:“这幅画要新些,颜色要鲜亮些。” 刘姝摇了摇头,深沉地说:“若你细看,便能瞧出这幅画上的仙鹤神态之中带有期待。” 苏荷向来都是以金钱衡量东西,她知道这两幅出自太师之手的画在市面上必定很值钱,却瞧不出两幅画上的仙鹤有何不同。她问道:“公主,有期待不好吗?” “不好,看上去太寂寞、太悲伤了。”刘姝深深地望着苏荷水汪汪的眼睛,又说:“苏荷,我不想成为这幅画中的伤鹤,我要做那桀骜孤高的凌云之鹤。天地之大,山水之遥,我不想困在这一方宅院中,被那感情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所折磨!” 她看向窗外的夜色,似乎看到了从圆月之下的山水间展翅飞上云天的白鹤。她心中激荡,口内念道:“四海明月五湖风,飞冲直上凌虚空!” 她虽从未亲眼见过在山水之间自在翱翔的白鹤,可又好像已经见过无数次。在向往的梦中,在由衷的愿想中,她已然看见了那展翅高飞的白鹤。 她又笑说:“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苏荷,我想做在那青山绿水之间自在飞翔的白鹤!” 苏荷明白刘姝,她知晓她曾期待过许多东西,可到头来想得到的都未得到,拥有的也失去了。她知晓她害怕了,不想再对别人抱有期待,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她握紧了她的手,含笑说:“公主若是做白鹤,那我也做白鹤,公主飞到哪里,我便飞到哪里。苏荷永远陪着公主!” 刘姝轻轻地抱住了苏荷,她将头倚在她的肩上,说:“阿姊,今夜你和我一起睡吧。如今不是在宫里了,没有那般多规矩了。” 苏荷笑着应下,她吹灭了床头的灯后和刘姝一起躺在罗汉床上。 苏荷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在黑暗中笑出了声。 刘姝听见,侧过身看向外侧的她问道:“你笑什么?” 苏荷侧身面向刘姝,她小声说:“奴婢突然想起三王妃隔几日便来寻公主说话,谁都知道她是想借着公主巴结太尉。若是她知晓公主和太尉如今还未同房,不知道会不会可惜她送来的那些首饰珍宝?” “她不会可惜的,那些首饰珍宝迟早是要还给她的。” “啊,公主,那可值不少钱。” “无功不受禄。” “哎”,苏荷惋惜地叹了口气。她又疑惑地问:“公主,我看只要一提起太尉来,三王妃就没什么好脸色,她和太尉可是有什么过节?” 刘姝自然是知晓的,她说:“当年谢羽获罪,是太尉呈上的罪状并出庭指认。此事,令谢氏满门蒙羞,还折进去一个丞相谢清。我那三王嫂的父亲是谢清之弟,当年便是他审理的此案。想来他们谢家对太尉是心有怨言的。” “这有何好怨,本就是他们的错。” “可这世上多的是护短的人。” “公主,那三王妃岂不是和谢羽一个辈分。” “是的,她是廷尉谢澈的独女,又是老来所得,自然是爱若珍宝,万分疼爱的。想来,她生来便未受过什么委屈,却因着谢羽一事受了不少非议。谢羽死了,她便只能记恨太尉了。” “原来如此。”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苏荷答应着闭上了眼,不多时便沉入了梦乡之中。 第三十一章 猎场 次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刘姝梳着元宝髻,髻上簪了两支海棠珠花,耳上戴着碧青的玉耳坠。她穿着那套窄袖的海棠红衣裳,那袖口和裙摆上都绣着精美的海棠花,看着利落又不失雅致,端的是娇美动人。 她身姿婀娜地走出太尉府,身后跟着苏荷、夏姑姑、季湘,还有春儿和秋儿。春儿秋儿手中拿着托盘,盘中放着衣衫、鞋袜、手帕、玉梳、铜镜、钗环首饰等物,这些都是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的。 府门前停着两辆精致的马车,马车旁候着车夫,马车后站着八个佩刀的侍卫。 马车前不远处,一身黛色劲装的何善骰牵着马也候在那里。他瞥见刘姝的身影忙迎了上去,垂眼拱手道:“何善骰见过公主。太尉去军营巡视后才去上林苑,特意吩咐小人护送公主。” 刘姝在马车旁停住脚,她是见过何善骰的,知晓他和那个叫骆伏的都是程昭信任之人。她点了点头,温和地说:“有劳何大司农丞了。” 何善骰垂眼笑道:“谈何有劳,能护送公主是小人的荣幸。请公主上车。” 刘姝笑了笑,又朝身后的季湘道:“季管事请回吧。” “是”,季湘含笑答应着。 车夫早已安放好车凳,刘姝扶着苏荷的手上了第一辆马车,苏荷朝夏姑姑和季湘福了福身后也跟着上了马车。夏姑姑朝季湘点头笑了笑,而后带着春儿和秋儿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何善骰担心刘姝不像看起来那般好伺候,他笑着靠近季湘,小声问道:“季婶,公主是表里如一的人吧?” 季湘瞪了他一眼,嗔道:“多嘴。”她顿了顿,又说:“日久见人心,这才十来日我哪知晓。不过,面上瞧着倒是个温和之人,只要不犯错想来也不会为难你。” “那就好。”何善骰转身面向车窗,大声却谦恭地问道:“公主,可能出发了?” 刘姝坐在柔软的锦垫上,正看着那垂挂着的鎏金镂空花鸟球形银香囊,她听见这话轻声道:“出发吧。” 何善骰答应着走到马旁,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随着他的一声“出发”马车动了起来。 马车内,苏荷坐在侧面,她摸着身下的锦垫说:“公主,还是我们的马车舒服。”她笑看着车门旁的红漆木柜又说:“那柜中备着点心,公主也不用担忧会饿肚子。” 刘姝闻着那鹅梨帐中香的清甜之味,舒心地笑了笑,轻声说:“不管何物,还是自己的好。苏荷,我记得上一次去上林苑时,阿母、外祖母、外祖父、大舅父、小舅父,还有舅母们都在,那时当真是无忧无虑。” 苏荷回忆着笑说:“奴婢还记得,公主、念娘子和沈公子三个小孩子在那密林之中上跳下窜,一会儿爬树,一会儿下水。可把我们担忧坏了,怕你们从树上摔下来,又怕你们淹了水。可看你们笑得那样开怀,我们心里也跟着欢喜。” 那些美好的记忆一幕一幕地在刘姝脑海中浮现,揽着外祖母手臂亲昵说笑的母亲,骑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的外祖父和舅父们,含笑凝望的舅母们。 过去了那么多年的往事仍旧历历在目,她含泪笑了起来,感叹说道:“那些美好的时光,那些思念的人,都一去不复还了,再不会回来了。” 她说着眨了眨眼将泪水忍了回去,她看着从紧闭的车窗透进来的日光说:“这样好的春光,可惜舅母和表姊不能来。” 苏荷将身旁的车窗打开了,明媚的阳光涌了进来,车内变得明亮又温馨。她看向刘姝柔声说:“舅夫人和念娘子还在服丧,自然是不能来,不过沈公子应是会来的。” “沈阿兄他们一家人最是爱热闹,自然会去。我也许久未见到沈伯母和沈妹妹了。” “公主成婚那日,奴婢原以为沈夫人和沈小娘子会来观礼的,可却只见到了沈公子。” “那日小舅父归家,他们必定是去祭拜了。沈伯父和小舅父是生死莫逆之交,年少时曾一起闯过深山老林,一起猎过猛兽野禽,一起长街纵马,一起高歌欢饮。小舅父归来,他又怎会不去呢?” 刘姝看见窗外院墙上的荼蘼开了零星几朵白花,她又笑说:“不知不觉又到了荼蘼花开的时候了。” “是啊,公主也快十七岁了。” “那我岂不是和你同岁了。” “也就同岁几月,到夏末时奴婢就满十八了。” “你我的生辰一个在春末,一个在夏末,倒也好记。” 一路上说说笑笑,两人倒不觉得无聊,走走停停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上林苑。 上林苑是皇家园林,占地宽广又修建有诸多宫室,可谓恢宏而壮丽。苑中,冈峦起伏笼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八条河流流注苑内,更有诸多池沼。由于苑内山水咸备、林木繁茂,其间孕育了各类飞禽走兽,是狩猎的绝佳之地。 刘姝下得马车来,便见那宽广的草场上旌旗猎猎,热闹非凡。那些锦衣华服的贵族儿郎或擎苍牵黄,或勒疆驯马,无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草场中央设有看台坐席,右侧那些沉稳持重的老臣看着那些年轻儿郎无不追忆往昔的青春岁月。而左侧那些衣香鬓影的贵妇女娘,则是在言笑晏晏地议论着谁家的儿郎好,谁家的女娘美,谁家又和谁家结了亲,谁家又和谁家成了仇。 刘姝到时,皇帝刘宣的车辇也到了。场上安静下来,众人向刘宣行礼问安。刘宣带着太子、宥王和妃嫔走到中央的看台上,这才让行礼的众人起身。 刘宣穿着玄色骑装,戴着鹿皮护腕,颇有志得意满的势态,他笑说道:“每年春猎,朕为的是与众臣工、众儿郎同乐,今日也不必拘于礼节。诸位儿郎,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今日所猎最多者,朕便将这把金弓赐予他。” 两个宫人抬着一副金弓上了看台,那场中的年轻儿郎都欢呼雀跃起来。 刘姝等人站在远处,她身后的苏荷小声说:“那样重的弓,能拉得开吗?” 一旁的何善骰笑道:“谁会用那张弓,不过是个荣耀,摆在家里供奉着,拿来与人炫耀罢了。” 苏荷听了这话,点头表示认同。 而刘姝的心神却被场中一穿着绛紫色圆领窄袖锦袍的男子所吸引,她察觉到那男子转头向她们看来,但很快他又移开了目光。她觉得那男子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刘宣跟身旁的张沁玉说了几句话,又叮嘱了宫人好生照看后便转身下了看台。他翻身上了宫人牵来的御马,跟着他的太子刘渊、宥王刘泓也上了马。 场上的儿郎见状都上马勒疆蓄势待发。随着刘宣一声令下,号角阵鼓齐鸣,千骑奔腾四散,卷起滚滚尘烟。 刘姝站在远处看着那些人策马奔腾的潇洒身姿心中激荡,她转身看向身后一脸激动的何善骰说:“何大司农丞也去狩猎吧。” 何善骰想着刘姝必是要去女眷处的,自己自然不能跟去,况且又有这么多婢女侍卫跟着,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便拱手回应道:“多谢公主。” 刘姝带着苏荷她们往场中行去。 何善骰转身向身后的侍卫交代道:“你们务必保护好公主。”那些侍卫齐声答应,他便翻身上马奔入了林中。 那些贵妇女娘的目光纷纷投向刘姝,她们早就听说这五公主和程太尉在婚前便有苟且之事,还听说五公主掌掴幼妹和贤妃,毒打身边宫女等事。在她们眼中,刘姝已经是不知羞耻、目无尊卑、心狠手辣的典型,她们时常告诫家中女儿不可与这五公主来往。 刘姝倒没把别人的想法放在心上,她神色淡然、姿态端庄地走上正中皇家女眷的看台。 皇后、淑妃、太子妃都没有来,刘姝倒也不意外,皇后是一向喜静的,淑妃则是我行我素惯了,而太子妃要养胎,自然不会来这人多口杂之地。 刘姝近前来行礼道:“见过贵妃,见过贤妃,见过良妃,见过三王嫂。” 张沁玉跪坐在锦垫上,她笑了笑抬手说:“起来吧,不必拘礼。” 刘姝起身看去,见贤妃周云英垂着眼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而良妃陈子衿则嘴角含笑,时不时地看向远处,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这时,跪坐在张沁玉身边的刘妙上前来拉住了刘姝的手,她笑说:“阿姊,你让人送进宫的竹蜻蜓、陀螺和空竹我都好喜欢。” 刘姝低头看着刘妙那张讨喜的小脸,她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柔声道:“七妹喜欢就好。” 刘妙轻摇着刘姝的手又说:“我可喜欢了,阿姊你再看见好玩的,可一定要给我送来。” 跪坐在周云英身后,一身华服梳着高髻的宥王妃谢扶风轻哼了一声,她笑说:“七妹,那不过是民间的小玩意儿,你身为公主怎能如此贪玩,失了公主的体面!” 刘妙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垂下眼走到了张沁玉身边坐下。 张沁玉抬手拥着刘妙的肩膀,她冷哼一声,看向谢扶风说:“你若真知晓什么是体面,还是早日为皇家诞下子嗣吧!” 谢扶风那描着合欢花纹的额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羞恼的神情。她与刘泓成婚近两年,可她却一直未有身孕,此事已成她心中之结。 张沁玉又看着她衣裳上绣的昙花说:“切莫要和这昙花一样,好景不长。” 谢扶风气得攥紧了衣裳,她看向周云英想让她帮自己说几句话。可周云英一脸恍惚,哪里会理会她。她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福了福身后愤然地下了看台。 张沁玉毫不在意,她转回头招呼刘姝去坐下。 刘姝道了谢跟着宫女去了自己的坐席上。她刚跪坐下便看见穿着一身雨后天青色衣裳,如空谷幽兰一般的四姊刘娴跟着一个长脸的妇人快步行来。她认得那妇人,她是周绍兴儿子周誉的夫人孙氏,也就是刘娴的君姑。 她又突然想起适才那个穿着绛紫色圆领袍的儿郎是刘娴的附马,周绍兴的孙子周阳云。她曾在宫宴上见过他几面。 见到刘娴最欢喜的莫过于陈子衿,她想起身迎上去,但又想着这不合乎规矩,便把那冲动抑制住了,只含笑望着她的女儿。 刘娴朝陈子衿笑了笑,跟着那妇人行礼问安。那妇人道:“臣妇孙氏给贵妃、贤妃请安。” 刘姝闻声看去,那周云英不知何时走了。 张沁玉淡淡道:“夫人请起。” 孙氏起身,又告罪道:“路上耽搁来迟了,请贵妃勿怪。” 今日这样的场合,若是来迟了倒也没什么,悄悄地进来不被那些贵人知道就好。可孙氏不同,她的儿子娶了公主,她的小姑子又是贤妃,她无论如何都是要过来请安的。 孙氏见周云英不在,想着周云英和张沁玉向来不对付,心中还有些忐忑。 但张沁玉并未把这孙氏放在眼里,她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她淡淡道:“无妨,去坐吧。” 孙氏道谢,正想转身离开,陈子衿却开口道:“周夫人不介意让娴儿陪本宫说说话吧。”孙氏脸上有片刻的担忧,可顷刻间便笑回道:“怎会。”她又转头看向刘娴,温柔含笑地说:“公主便陪良妃说说话吧。” 刘姝看着孙氏脸上的笑容觉得很别扭,她看得出来那笑容并非出自真心,不过是装样子罢了。她又看向已经跪坐在陈子衿身旁的刘娴,她发现她的眼角红红的。 陈子衿也瞧见了,她拉着刘娴的手忧心问道:“娴儿,怎么了?是哭过吗?” 刘娴垂下眼,微微摇了摇头,她那温和典雅的圆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像是沐浴在暖阳下的春兰一般。她柔声回道:“母妃不用忧心,不过是适才被风沙迷了眼。” 陈子衿还是不放心,她又问道:“当真?” “当真”,刘娴笑说。 张沁玉以前便听闻那周誉是个惯会欺凌人的,惹了不少祸事。她想着,那样的人生下来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这四公主又是个温和良善之人,哪能不被欺负,不过是说的些宽慰话。 她虽然这样想着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边听着她们说话,边剥着一个柑橘。她剥完后将一瓣饱满多汁的果肉喂进了刘妙口中。 而一旁的刘姝已许久未见刘娴了,以前刘娴还未出嫁时,两人倒常在一起说话。她看向刘娴道:“四姊,许久不见了。” 刘娴转身看向她,笑说:“是许久不见了,五妹过得可好?” “多谢四姊关心,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在你婚仪上,我瞧着你与程太尉倒是般配。” 刘姝只是笑了笑,并未言语,她心里却在想,我和程昭当真般配吗?可四姊从来不会说谎的。 她如此想着,便有些坐不住,她起身向那两对说笑着的母女告了辞。 第三十二章 相爱 刘姝带着苏荷她们往僻静处行去。 待离开草场远离人群后,苏荷没好气地说:“公主,那些夫人在背后对您议论纷纷!哼,她们还敢说您,她们不也是在背后乱嚼舌根,她们的品行才是堪忧!” 苏荷身旁的夏姑姑听了这话,忙抬眼朝四周看了看,见近处无人才松了口气。她想开口告诫苏荷,可她看了看刘姝的背影又忍住了。她不想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反正若是有人听见遭殃的也不是自己。 夏姑姑身后的春儿脸上冷冷的,她心中讥讽道:“哼,还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是在背后嚼舌根。” 而春儿身旁的秋儿神色恍惚,似乎有其他的事牵绊着她的心神。 刘姝看向不远处的树林,那些树木高大,分布稀疏,倒很适合打马狩猎。她边往那树林走去,边说:“这世上的人大多是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她们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可奴婢就是不服气,那些谣言又不是真的,她们倒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见过一般。” “谣言止于智者,也总有不说之人。” “有不说的,可她们看公主也没个好脸色。” 刘姝停下脚步,回想着适才在看台上所见,她说:“那不说之人应是程太常和御史大夫家的女眷,她们家风严谨,自然做不出在背后嚼人舌根的事。可程太常和御史大夫向来与太尉不睦,她们的心自然是向着自家人的。再加上那些不好的谣言,她们自然就看不上我了。想必这京中的许多夫人女公子都是看不上我的。”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程昭!” 一道清脆却带着恨意的声音从后传来,众人转身看去却见一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娘快步行来。 那女娘身姿清雅,她走至刘姝身旁,屈膝行礼道:“谢泠鸢见过公主。” “谢娘子请起。”刘姝又疑惑问道:“我与谢娘子应是不相识,不知你寻我有何事?” 谢泠鸢站起身来,她透过面纱看着刘姝秀丽的面容回说:“我祖父是前丞相谢清。我寻公主是有话想单独与公主说。” 听了谢泠鸢的话,刘姝便知晓她是谁了。刘姝曾听说过,那罪人谢羽有一姿容过人的独女。谢羽获罪,谢清离世后便寄居在与其母交好的长公主府中。刘姝猜想这谢泠鸢与她说的话,必定是跟程昭有关。反正她也无事,听听倒也无妨。 刘姝这样想着便向苏荷她们吩咐道:“你们在此处等我。” 苏荷虽然心里担忧却未出言阻止,只是叮嘱道:“公主,当心。” 谢泠鸢听了这话,轻哼了一声,勾唇说:“你放心,我与你家公主无冤无仇岂会害她。” “可你与太尉有仇。” “程昭是程昭,公主是公主。我岂会牵连无辜之人。” 苏荷深知人心难测,多的是口是心非。就连她的阿父都会哄骗着把她卖了,别人说的话又怎能相信?她想出言反驳,却瞧见刘姝眼色,便忍住了没再开口。 刘姝看向谢泠鸢轻声道:“谢娘子,请吧。” 谢泠鸢微微点了点头跟着刘姝往树林中行去。 苏荷她们候在原地。 夏姑姑怕刘姝出事,牵连到自己,她皱眉道:“公主不会出什么事吧?” 话音刚落,那远远跟着的八个侍卫赶了过来。为首那方脸的楼小风问道:“公主这是去哪?你们为何不跟上去?” 夏姑姑忙说:“公主不让我们跟上去,不如你们跟去看看。” 苏荷却拦在那些侍卫身前,沉声道:“公主说了不让跟过去。”她转头看向树林中已停下脚步的刘姝,又说:“虽隔得远,但又不是瞧不见公主的身影。公主是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的。” 听了苏荷的话,那些侍卫只好留在原地,透过树杆绿枝远远地观望。 刘姝边走进树林,边问道:“今日皇姑母未来,谢娘子是跟着三王嫂进来的吧?” 谢泠鸢停下脚步,隔着帷帽看向刘姝,急切说:“是我要跟来的,与小姑母无关。” “谢娘子,我并无追究之意。” 刘姝说着在一小丛圆叶灌木旁停下脚步,她转身看向谢泠鸢,又问道:“你想与我说何话?” 谢泠鸢抬手将帷帽撩开,露出她那张清雅的鹅蛋脸来。她沉声说道:“公主,你切莫被程昭那伪君子骗了,千万不要对他动情,不然只怕要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刘姝看着谢泠鸢的脸,倒想起那亭亭玉立的粉色荷花来,只是花瓣上沾染了仇恨的淤泥。她眨了眨眼,问道:“这么说,谢娘子曾对太尉动过情?” 听了这话,谢泠鸢那好看的秀眉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她垂下眼口内道:“是,我那般爱慕他,他也说过爱慕我,可他却害我家破人亡。他最是阴险狡诈、冷心硬肠,也会把公主害惨的!” 程昭那样的人,竟然会把爱慕说出口?真是匪夷所思。 刘姝边这样想着,边目光探究地看着谢泠鸢,她笑了笑说:“那我是否该多谢你的好心提醒?” 谢泠鸢的脸颊染上了红晕,她半是羞赧半是仇恨地说:“你不必谢我,我并非为了公主,只是不想让程昭过得太好。”她顿了顿,又哀凄地说:“若他欢喜美满,那我这么多年所受的痛苦又算什么?” 谢泠鸢的哀凄没能让刘姝动容,她反而笑了起来,她说:“谢娘子说曾与太尉相爱,这是哄骗我的吧?” 谢泠鸢的脸上露出了谎言被揭穿后的难堪,她垂眼看了看那些被踩踏过的青草,又抬眼反问道:“你如何知晓?” “谢娘子不会说谎,况且又是顺着我的话现编的谎言。你说谎时不敢看我的眼睛,说真话时倒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相信都难呀。” 谢泠鸢抬眼看向刘姝,沉声说道:“我与他确实不曾有过什么爱慕之情,说出这样的谎言来我也觉得厌恶。” 刘姝点头,轻声说:“我知晓,你是想让他在我心里成为一个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之人。” “可他确实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若非他,我祖父怎会去世?我又怎会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谢泠鸢仇恨的眼晴中泛起了泪光。 刘姝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身旁那丛灌木的绿叶,她神色淡淡地说:“这是你与太尉的事,我不好言说,更不想掺和。”她伸手摘下一片绿叶,慢慢地看向含泪的谢泠鸢,放柔了声音道:“谢娘子,望你往后不要再因此事来寻我。” 谢泠鸢眼中的泪流了下来,她忙抬手将面纱放下遮挡住了自己的脸,她屈膝道:“公主,今日是小女冒犯了。” 刘姝隔着面纱看着谢泠鸢模糊的脸,淡然道:“无妨的,我不会放在心上。” “告辞”,谢泠鸢说着转身往树林外行去。 苏荷见谢泠鸢离开,便快步向刘姝跑去,夏姑姑等人见状也跟了上去。 刘姝把玩着手中的绿叶,她向近前来的苏荷笑说:“苏荷,你看这绿叶和你的脸可真像,圆圆的,小小的。”她说着,便将那片绿叶递给苏荷。 苏荷接过绿叶,她看着绿叶上小小的凹痕笑了起来,脸颊上露出梨窝来。她说:“倒真是像,还有梨窝呢。” 刘姝往林中走去,含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这时,夏姑姑等人赶了上来,她劝道:“公主,我们回去吧,林深树茂,恐有野兽出没。” 刘姝转头笑说:“怕甚?那八个侍卫出来一趟也不易,总该让他们派上用场才是。” 夏姑姑转头向那八个佩刀的侍卫看去,那害怕的心才稍稍地平复了一些。 这上林苑僻静的地方很多,私下会面的也不止刘姝和谢泠鸢,值得一说的是那心高气傲的周云英。 周云英一身锦衣华服,与那幽静的密林格格不入。她身旁站着的那个身穿灰色劲装的中年儿郎倒像是要融入这密林之中一般。 周云英不敢看那儿郎的眼睛,她看着不远处坚硬的灰色树干,质问道:“池彦,你为何在此?你想做甚?” 池彦低下头苦涩地笑了笑,他嘴上那两撇胡子似乎都透着一股悲伤。他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回贤妃,小人如今在宥王殿下身边办事,今日便是跟着殿下来的。” 听了这话,周云英更加惶惶不安,她看着卑躬屈膝的池彦厉声道:“你究竟想做何?为何去泓儿身边?” “请贤妃放心,小人不会害你们。殿下身边缺少有才干之人,小人也只是顺势而为。” 周云英对池彦的话半信半疑,她皱眉道:“可父亲不是替泓儿寻了幕僚,哪里用得到你?” 池彦慢慢直起身来,他讥讽地说:“大将军寻的那些人不过是些外强中干的货色,惯会阿谀谄媚,除了逗乐便一点用处也无。” 周云英想着刘泓的脾性,她问道:“泓儿把他们都打发了?” 池彦知道周云英是担心她那好大喜功的父亲面子上过不去,他回说:“你放心,殿下怕驳了大将军的面子倒留了一个。那人嘴上功夫了得,得了王妃的青眼,殿下便将他留下来给王妃解闷。” 周云英高傲地扬了扬下巴,她拂了拂衣袖说:“你倒会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本宫不管你想做何,你立刻去向泓儿请辞离开洛京,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宫面前!” 池彦的眼中透露出浓浓的哀伤,他垂下眼看着地上的石头,沉声道:“阿蛮,你的心和这地上的石头一样硬。我孤苦无依,离开洛京又能去何处?”他说着抬眼看向周云英,而她却侧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周云英交叠在身前的手紧握在一起,她恼怒道:“你放肆,本宫的乳名也是你能唤的!” 池彦脸上的哀伤神色被冷峻所替代,他沉声道:“贤妃,我与殿下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我留在殿下身边只想施展抱负,与你无关。你莫要弄巧成拙。殿下想必在寻我,告辞。”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可走了几步后又转身看着周云英的脸说:“听闻贤妃曾被那五公主扇过巴掌,你放心,小人会替你出这口恶气。”他说完又转身前行,目光变得像毒蛇一般阴冷。 周云英看着池彦挺拔劲瘦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只是那原本交叠在一起的手如今却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第三十三章 愧疚 刘姝行在林中的小道上,她看着幽静的景致,听着清脆的鸟鸣觉得很舒心。 走了不多时,却听见了缓慢的马蹄声,她停下了脚步。她看见骑在马上,穿着象牙白暗纹窄袖锦袍的少年缓缓地过来了。 她一眼便认出了那少年,那是自小与她相识的沈希。 苏荷也认了出来,她在一旁笑说:“公主,是沈公子。” 沈希自然也看到了她们,他驻了马,翻身跳下马来。他近前来,拱手行礼道:“见过公主。” 沈希的声音略有些嘶哑,和刘姝记忆中圆润亲切的声音很是不同。她心中涌起一阵陌生感,她笑了笑说:“请起。” 沈希站起身来,他那俊俏的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意,他说:“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公主。” 刘姝望着沈希那双温和的瑞凤眼,笑说:“我也未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犹豫了片刻,又眉眼弯弯道:“沈阿兄。” 沈希看着刘姝那张熟悉的笑脸,开怀地说:“我还以为公主妹妹不愿意再叫我阿兄了。” 刘姝垂下眼,含笑道:“不是有句话叫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吗?长大了,也该避嫌了。” 沈希将手背在身后,学着儿时曾教导过他的老夫子的模样,老气横秋地说:“可还有一句话叫做身正不怕影子斜。若问心无愧,何必管旁人说什么?” 刘姝和苏荷被逗得笑出了声。苏荷眼睛亮晶晶的,她玩笑说:“沈公子,那老夫子已经故去多年,你还敢学他,不怕他夜里来吓你吗?” 沈希拍着胸口,含笑回道:“本公子心中有浩然正气,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况且,老夫子那样随和的人怎会来吓我?就算来了我也不怕,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去摸他的胡子。” 刘姝也曾摸过那老夫子的胡子,那胡子被打理得很好,雪白柔顺,她们几个小孩子都喜欢去摸。老夫子也从来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她一边怀念着儿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一边笑说:“沈阿兄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公主妹妹也和小时候是一样的”,沈希的眼中也有怀念,他怀念着那段一去不复返的孩童时光。他笑了笑,又说:“这林中多野兽,我陪公主妹妹走走吧。” 刘姝在想着沈希说的话,她疑惑地问道:“我当真还和小时候一样吗?” 沈希边去牵马,边说:“怎么不一样?你笑起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看,一样的讨人喜欢。” 刘姝看着他的侧脸点了点头,她边往前走,边问道:“我未看到沈伯母和沈妹妹,她们没来吗?” 沈希和刘姝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牵着疆绳与她对视,他笑说:“阿彤贪凉受了风寒,母亲在家中照顾她,不过也无大碍,休息几日就好了。我原本也不想来的,可父亲想活动筋骨,硬是拉着我来。他老人家纵马狂奔,我倒赶不上他,和他在这林中走散了。真是老当益壮,老当益壮啊!” 刘姝回想着沈约那健步如飞的身姿,她看着前方一棵葱翠繁茂的柏树说:“沈伯父怕是谈不上一个老字。” 沈希停下了脚步,刘姝便也停下转头看向他。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她疑惑不解,问道:“沈阿兄,你怎么了?” 沈希将眼睛瞪得水汪汪的,他看了看刘姝,又看了看苏荷,委屈巴巴地说:“我心中的愧疚,你们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了吗?” 苏荷望着沈希的眼睛问道:“沈公子做了什么需要愧疚的事吗?” 沈希点头,他看着苏荷说:“你这丫头倒变聪明了,要是再想捉弄你,可就难了。” “哼,沈公子休想捉弄我,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苏荷了。”苏荷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分明和小时候是一样的。 沈希笑了笑,他看向刘姝深切地说:“怀夕,母亲原本是想让我娶你的,我也是愿意的。可我逍遥自在惯了,便把这事给耽搁了,害得你差点去匈奴和亲,如今虽未去和亲,你却嫁给了程太尉。父亲说程太尉这人虽算不上坏人,可也绝不是好人。你成亲那日,我在宾客中望着你们,可又觉得你们很是登对。怀夕,你过得好吗?” 刘姝知晓沈希是把自己当做自家妹妹看待的,她心中感激他的这份情谊,她笑着回道:“沈阿兄,我过得很好,你不必对我感到歉意。况且,我过得好与不好,其实都是与你无关的。” 沈希轻轻叹了口气,他后悔地说:“可我总会想,若是自己娶了你,你必定会过得很好的。” 刘姝几步走到沈希身边,出其不意地抬手弹了弹他的脑门。她用的力气大,他疼得摸着额头“咝”了一声。她却在一旁笑说:“沈阿兄,你别太自大,你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况且,你对我又无男女之情,你娶了我若是以后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女娘,那我又该如何自处?” 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说:“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如果,但这世上就是没有如果的。沈阿兄,我们往前看吧,总会越来越好的。” 沈希将额头上的手放下来,他欣慰地笑说:“公主妹妹长大了,都知道打醒我了。可这弹脑门还是我教你的吧。” 刘姝背着手,像个孩童一样,她笑说:“是啊,这就叫青出于蓝,学以致用。”她想起了一些往事,又说:“沈阿兄小时候可没少被表姊弹脑门吧,我到如今也只真心实意地弹了你这一下,你该感激我才是。” “说起你表姊,她倒是真的女大十八变,我差点没认出来。她长得好看了许多,脾气也好了不少。” “那表姊认出你了吗?” 沈希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笑了起来,说:“她没认出来,还对着我害羞起来。后来知道了,她气得脸都黑了。我看她那样子,是恨不得把我打一顿的。” 刘姝略想了想说:“你必定捉弄表姊了,不然她不可能害羞的。” “我也是好心,见她偷偷哭得那样伤心,便递了帕子给她又说了些安慰话。” “你定是一早就认出表姊了。” “她穿着孝服,年龄又一般无二,我也是猜出来的。谁知她倒没认出我来。” 刘姝看着沈希那张白净的脸,含笑说:“你小时候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又有婴儿肥,表姊哪知晓你长大后倒变白了。” 沈希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笑道:“这多亏了我父亲把我拘在家里念书,这才白了回来。” 沈希的话还未说完,便从天上掉下一条棕色的蛇来,恰巧落在那马背上,那马儿被惊得踏着蹄子嘶鸣。 众人疑惑看去,见马背上挂着一条大蛇,刘姝几个女娘吓得直往后退。春儿和秋儿撞在一处惊恐地跌倒在草地上,夏姑姑见状忙去扶她们。而苏荷拉着刘姝的手臂将她护在身侧。 沈希见到那般大一条蛇心里也有些发怵,可面上仍是镇定的,他还安慰道:“你们别怕,离远些等我赶走它就好了。” 他松了疆绳,想去拿挂在马上的弓将那蛇赶跑。可就在他抬手的时候,那蛇从马背上掉落了下来,抬起头朝他小腿咬了一口。他忙拿起弓快迅朝蛇头狠狠打去,那蛇吃痛迅猛的往草丛中逃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沈希痛得皱眉,他用那把弓支撑着身体,却又笑说:“好在我练过几年剑,否则出手也不能这样快准狠。” 刘姝反手拉住苏荷朝沈希走去,她走到他身边才将苏荷的手放开。她看向他受伤的小腿,担忧地说:“沈阿兄,你被蛇咬了,是不是中毒了?你感觉如何?” 夏姑姑也走了过来,她小声道:“这中了蛇毒,可要快些把毒血吸出来的。” 刘姝听了这话,忙向苏荷说道:“快扶沈阿兄坐下。” 苏荷上前按着沈希往地下坐,苏荷力气大,沈希脚又疼,他一个儿郎竟被一个女娘按着坐在了地上。他苦笑一声,又见已跪坐在地上的刘姝正脱着他的鞋袜,他心中一惊,边收回脚,边说:“公主妹妹,这使不得!” 苏荷也在一旁说:“公主,要不奴婢来吧?” 刘姝朝苏荷摇了摇头,又向沈希说:“有什么使不得的,你的性命最要紧。” 她说着便将沈希的脚拽过去,把他白色的衬裤卷了起来露出沁着血的伤口来。 她也不再多想,朝伤口俯下身吸起血来。 第三十四章 巴掌 程昭骑着他那匹通身雪白的峻马到草场时,刘宣和刘渊、刘泓已经从林中回来,正坐在中央的看台上。 刘妙跪坐在刘宣和张沁玉之间,她怀中抱着一只灰白色的小兔子,那是刘宣亲手捉住的。他只捉了这一只兔子,却好像得了什么奇珍异宝,带着人兴冲冲地回来了。 周云英坐在张沁玉身侧,她斜眼瞧着刘妙怀中的兔子,讥讽地笑了笑。 而周云英身侧的陈子衿则拉着刘娴的手在小声的说着话,刘娴虽在笑着回她的话,可心思却在那只兔子身上。 陈子衿瞧见刘娴眼中的羡慕,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小声说:“你若是喜欢,母妃去寻几只兔子送予你。” 刘娴不是喜欢兔子,只是羡慕刘妙有一个亲手捉了兔子送给她的父亲。而那父亲却又是她的父亲,她就不仅仅是羡慕了,心里还有不可言说的心酸。她虽然如此,可仍是笑着回道:“那就多谢母妃了。” 周云英听了她们的话,暗自讥讽道:“不过是一只兔子,哪里就用得着这般在意?” 这时,穿着云山蓝宝相花刻丝锦袍的程昭在看台前驻了马。他广袖迎风而来,倒与那些劲装儿郎有不同的风流韵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有鄙夷、有怨恨、有羡慕、有钦佩,可他却丝毫不在意。他随意又利落地翻身下马,挂在马鞍上的箭筒和箭弓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在看台下站住,向刘宣拱手道:“拜见陛下。” 刘宣见了程昭很是欢喜,他摸着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说:“爱卿可算来了,吾有许多话想与爱卿说。” 程昭放下手来,笑问道:“陛下有何话与臣说?” 刘宣将双手叠放在身前,以一副长者的姿态看着程昭道:“女婿,吾身为长辈,关于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想对你提点一番。” 程昭倒未想到刘宣会说这事,他挑了挑眉朝一旁的张沁玉看了一眼。 张沁玉朝他抱歉地笑了笑,她又偏头小声对刘宣道:“陛下,这些私事如何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刘宣左右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又对程昭说:“女婿,可要随吾去走走,吾私下提点你一番。” 程昭拱手笑道:“多谢陛下费心,臣与公主相处融洽,不需陛下提点。” 刘渊坐在刘宣右侧,他将手中的朱漆耳杯轻轻放在案上,沉着脸道:“本宫希望太尉所言非虚,与五妹当真是相处融洽。” 刘宣听了这话,忙转头维护道:“子深,爱卿从无虚言,你何必怀疑?” 刘渊忙拱手垂目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忧心五妹。” 刘渊身旁的刘泓笑说:“王兄何必忧心,太尉风流倜傥,五妹花容月貌,两人如此般配,又怎会相处不好?”他说完,又看向刘宣笑说道:“父皇,太尉不需父皇指点,儿臣倒想要父皇指点一番。” 刘宣愉悦地笑了笑,他看向刘泓说:“你们夫妇二人恩爱,在宫中传为佳话,哪里用得着我来指点?” 谢扶风跪坐在刘泓身旁,她看着自己与刘泓交叠在一起的衣摆,欢喜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程昭可不愿意在这里看那父慈子孝、夫妻美满的戏码,他含笑说道:“陛下,臣先去寻公主了。” 抱着兔子的刘妙一直在看着这位在别人口中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权臣,她心里倒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她想,她五姊那样好,她愿意嫁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坏人,况且坏人不该是这般风流倜傥的模样。 她听见他要去寻她五姊,赶忙指着她五姊进去的那片树林说:“太尉,阿姊去那林中了。” 程昭朝刘妙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他转回身拱手道:“多谢七公主。”他说着,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留给众人一道潇洒的背影。 刘妙看向张沁玉得意地说:“母妃,我厉害吧,连太尉都向我道谢了。”她又忙转头向刘宣问道:“父皇,太尉这般厉害,是不是会猎许多猎物回来?” 刘宣转头看着她,笑说:“我倒希望他能把你五姊给猎回来。” “阿姊是人,又不是猎物。”刘妙不解道。 张沁玉摸了摸她的头,含笑说:“父皇在跟你玩笑,他是希望太尉能把你五姊寻到。” 那周云英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嫉恨得把手中的樱桃都捏碎了。那红色的汁水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到裙摆上绣着的红色牡丹上,浸染开来留下淡淡的湿痕。她在看到刘妙朝自己吐了吐舌头后,更是气得想把面前的食案掀翻,却又不得不咬牙忍着。 程昭打马进了林中,不多时便瞧见一堆人站在那里。当他看见跪坐在地上的刘姝正俯身亲吻一个儿郎的腿时,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想也未想,便抽箭搭弓,“嗖”的一声,那箭便朝着沈希的腿射去。 那时,刘姝正帮沈希吸了一口血,楼小风等人赶了过来,告诉她适才那蛇是草蛇没有毒。 刘姝正庆幸沈希没有中毒,却听见“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射来。好在沈希那时恰好把脚收了回去,那只箭便射在了刘姝身前的地上。 楼小风等人摸着佩刀警戒地看去,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骑在白马上缓慢行来的程昭,见是他们的太尉,他们没有松一口气,心反倒提了起来。 刘姝没有看向程昭,而是关切地看着沈希问道:“沈阿兄,你无事吧?” 沈希后怕地摸着自己的小腿,他看着插在地上的那支利箭,庆幸道:“还好我这脚收得快,不然只怕是要废了。”说着,他便拿起一旁的鞋袜穿上。 刘姝见他动作利索,心知他没有受伤,便放下心来。 这时,那看见了程昭的苏荷急忙扶着刘姝起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公主,太尉来了。” 刘姝站起身来看去,与马上的程昭目光相对。 那八个侍卫忙弯腰抱拳道:“见过太尉。” 沈希已收拾妥当,他那象牙白的锦袍虽然沾染了尘土,可他瞧着却仍旧玉树临风。他忍着痛走上前来,向程昭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沈希见过程太尉。想必太尉适才是误会了,在下被蛇咬了,公主只是救人心切。” 程昭手上还拿着弓,心中的恼怒还未散去,他似笑非笑地说:“适才是我失手了,沈公子勿怪。”他说着翻身跳下马来,看向那些侍卫沉声道:“你们倒是些废物,竟然要公主亲口救人!” 那些侍卫听了这话,忙单膝跪下,请罪道:“是属下失职,请太尉责罚。” 程昭看向用绢帕擦拭嘴唇的刘姝,他笑着柔声问道:“公主,以为如何?” 面对程昭刻意的温柔刘姝心里觉得别扭,她微皱着眉说:“便罚他们不得用午食吧。” 程昭看着刘姝微微皱起的眉头莫名觉得心里发堵,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握紧了手上的弓,冷冷说道:“公主仁慈,你们还不快谢恩。” 那八个侍卫忙转身向刘姝,抱拳道:“多谢公主。” 程昭将手中的弓朝马背上随手一扔,竟然也稳稳地挂在了马鞍之上。他看向沈希那张俊俏的脸,似笑非笑地说:“沈公子还是快些去医治吧,再晚些只怕伤口都愈合了。” 沈希觉得这个阴阳怪气地讽刺着自己的程太尉和他印象中冷硬果决的程太尉很是不同。虽然被讥讽,他心里却觉得庆幸,至少这程太尉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他的公主妹妹那般讨人喜爱,日子一长,这个程太尉总会喜爱上她的。 他转身看向地上那支差点射到自己腿的箭,心中又不免担忧,他如此狠辣,公主妹妹在他身边真的会好吗? 他这样想着,便去将地上的箭拔了起来。他转回身,将箭递给程昭,目光沉沉地说:“好在这箭并未伤到人。” 程昭没有接箭,他嘴角含笑,目光却深沉。他直勾勾地看着沈希,像是想把他看穿似的。 沈希自然地将箭收回握在手中,他想向刘姝告别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只拱手行了个礼。他牵起一旁的马往前走去,在经过那匹白马时,将手中的箭放回了箭筒内。 他抬眼看去,恰好隔着白马与程昭对视,他朝他淡淡地笑了笑后牵着马继续前行。到了远处,他便翻身上马,打马出了树林。 马蹄声远去,程昭看向刘姝,他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公主为何一句话也不说?难道是舍不得你的沈阿兄?”最后那三个字,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刘姝是在生气,她气程昭不明白前因后果便想伤害沈希。她深知对上他必须要沉得住气,不能将心中的气恼表现出来。她压下火气,淡淡笑了笑说:“倒并未舍不得,只是见到沈公子想起了儿时的一些往事罢了。” “沈公子?!公主改口改得倒快。”程昭笑了笑,他转身将那匹白马牵到了刘姝面前,冷着脸说:“公主上马吧,我教公主骑马。” 刘姝皱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教自己骑马,况且自己的目的还未达到,哪里有心情骑马。她没有动作,而是看着他质问道:“你适才为何那般做?” 程昭抬起右手,用那戴着玉扳指的拇指重重按在刘姝皱起的眉头上。刘姝吃痛后退了半步,恼恨地看向他。 扶着刘姝的苏荷也心中恼怒,暗道:“这程太尉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要教公主骑马你就好好说,要替公主抚平眉头你就好好抚!” 刘姝的额头上留下了红印,程昭看着笑了起来,说:“公主当真是金贵。”他顿了顿,又垂下眼坦然道:“适才我也不知为何那般做,只是想那样做罢了。好在那沈公子反应快,不然公主该心疼了。”他说完,抬眼看向刘姝眼中满是戏谑。但很快,他又如常地笑说:“公主,上马吧。” 刘姝觉得程昭真的很奇怪,阴晴不定,脾性古怪,她也没心思再与他计较。她一直想要骑马奔驰,小的时候舅父曾教过她,可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忘了。她很喜欢程昭的这匹白马,漂亮又温顺。她抓着马鞍,踩着马镫,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马背上。白马高大,她坐在马背上觉得离地面好像很远,她有些害怕,不敢把腰打直。 程昭站在马旁,抱着手大声说道:“拉住疆绳,把腰打直,踩好马蹬。跑起来时身体微向前倾,腿不要夹得太紧,臀部与马鞍若即若离。公主一定要记住,若想要让马好好停下来,只有适度的拉疆绳。至于何为适度,公主以后就会知晓了。” 他朝严肃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的刘姝挑了挑眉,又问道:“公主可记住了?” 刘姝看着他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当真?” “当真。” 听到刘姝肯定的回答,程昭笑了起来,他转身朝马后走去,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马屁股上,那马嘶叫着奔跑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刘姝被突然奔跑起来的马吓得惊慌失措地叫唤了一声,她看着扑面而来的景物心惊胆战,生怕自己摔落在地,好在她没有松开手上的疆绳。她也不指望程昭那卑鄙小人会出手救她,她尽力克制着害怕,努力做到拉好缰绳,踩好马蹬,身体放松。 苏荷看着刘姝远去的背影,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心中气恼,又忍不住向程昭哀求道:“太尉,公主她不会骑马的,您快救救她!” 一旁的夏姑姑也忍不住道:“是啊,太尉,若是公主出了什么事奴婢可担待不起!” 程昭却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他胸有成竹地朝苏荷说:“你不信你家公主吗?这点小事她难道还应付不来?” 苏荷气红了眼,双手紧握成拳,她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与程昭争论,她提起裙摆朝刘姝消失的方向跑去。夏姑姑几人犹豫片刻也跑了过去。 这边,刘姝终于拉停了马,可因为太过用力那马扬起了前蹄,她原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摔在地上,可那马又将前蹄落了回去。 她趴在马背上气喘吁吁,可心却是放了下来。她抬手摸着马儿光滑雪白的脖子,后怕道:“你可吓死我了。” 那白马像是听懂了她说的话,踏着蹄子嘶叫了一声。 刘姝直起身来,她克服了害怕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怒火,而这些怒火皆由一人而起,便是那罪魁祸首程昭。她拉着疆绳调转马头,轻轻夹了夹马腹往回行去。 在半道上,刘姝遇到了苏荷她们,苏荷见她无事放下心来。刘姝朝她笑了笑说:“我无事”,她又看向夏姑姑等人说:“你们慢慢地回来。”她说完,腿上又用了些力,马儿快跑起来。 苏荷她们走后,程昭转身看向楼小风等人,他似笑非笑地说:“像苏荷那样的至少还有个忠字,而你们杵在这里是在做甚?是想保护我,还是想和我说笑?” 楼小风也是被刚才的情景震惊到了,一时忘了他们今日的职责是保护公主。他忙抱拳道:“属下该死。”说着,便带着人去寻刘姝。 这八个人满脸的痛色,他们都知道回府后必定少不了一顿打。他们没跑多远,便看见刘姝骑着马回来了。楼小风心里倒有些佩服她,想当初他学骑马可是摔了许多回,花了许多时日的。想不到这娇娇柔柔的公主,竟这般快就学会了骑马。 刘姝在程昭不远处拉停了马,这一次她拉缰绳的力道刚刚好,马儿很平稳地停了下来。她翻身下马,却不想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抬头看去,却见程昭抱着手臂含笑看着自己。她恼羞成怒,一下站起身来大步走向他,她走到他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刘姝的这一巴掌倒在程昭的意料之外,他放下双手,目光灼灼地问道:“你打我?” 刘姝气得冷笑,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她沉声道:“你将我置于险境,我为何不能打你?” 程昭的眉眼和嘴角却出人意料地带上了笑意,他靠近刘姝,低下头轻声说:“力气太小,不如再打一巴掌。” 刘姝看着程昭脸上的笑意,觉得心里的怒气无处发泄堵得心痛。她真是恨不得抓烂他的那张脸,以解心头之恨。可她又想,自己越是气恼,他便越是得意,她如何能让他称心如意? 她将翻涌的怒气压了下去,双手交叠在身前,以高傲的姿态说道:“本公主并无打人的癖好,尤其是像你这般皮糙肉厚之人!” 程昭觉得故作高傲姿态的刘姝倒挺可爱的,让他想到曾见过的白色宫廷狮子狗。明明那样娇小柔弱,却要摆出一副盛气凌人,无所畏惧的样子。 他看着她秀美的眉眼笑了起来,他又抬起手,边将她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边说:“公主在摆高傲姿态前,也该注意一下仪容。” 苏荷她们早回来了,远远地便看见刘姝打了程昭。苏荷怕刘姝吃亏忙跑了过来,可见程昭并未生气便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观望。 刘姝偏头看去,看见了程昭云山蓝广袖内的白色衬衣,还有那露出衬衣的一节手腕。那手腕筋脉分明、强劲有力,她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她怕自己真的那样做,忙转过了身。她朝苏荷她们道:“我们走。”说着,便转身往树林外行去。 苏荷瞪了程昭一眼后跟了上去,秋儿也大着胆子看了程昭一眼,夏姑姑和春儿则垂着眼不敢与程昭对视。那八个侍卫朝程昭抱了抱拳后也跟了上去。 林中便只剩下程昭和那匹白马了。 第三十五章 和离 刘姝刚走出树林,便遇上了放心不下她,也来寻她的刘渊。 刘渊穿着藏青色松枝纹劲装,束起的发上插了支竹节玉簪,额上系着群青色的抹额。他腰背挺直地站在那里,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他是坚忍不拔、宁折不弯、如松如竹的高贵君子。 他见刘姝发髻松散神色不愉,便关心问道:“怀夕,发生何事了?” 刘姝屈膝行礼,她起身勾唇道:“阿兄,我只是被林中的禽兽吓到了。” 苏荷几人听见这话都在心中思量,这禽兽指的是那匹马,还是另有其人? 而刘渊却担心起来,他又问道:“可有受伤?” 刘姝含笑摇了摇头,她轻声说:“阿兄别担心,我并未受伤。” 这时,响起了马蹄声,是程昭牵着那匹白马走过来了。 刘姝听见声响也不回头,但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去,她说:“阿兄,容我去重新梳妆。” “去吧”,刘渊说着看向程昭,他心中断定刘姝的不愉必定跟他有关。 程昭看了看连背影都透露着不愉的刘姝,而后,在离刘渊两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他用肯定的语气勾唇说:“殿下可是有话与我说。” 刘渊看着程昭的眼睛,沉声道:“父皇适才还说太尉从无虚言。” 程昭松开手中的缰绳,那白马低下头吃起了一旁的青草。他摸了摸刚才被刘姝打过的侧脸,含笑道:“父母子女之间尚且会有矛盾,何况是夫妻?难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就从无矛盾?” 刘渊想起太子妃陈慈那美好温柔的面容来,他多少有些得意地说:“本宫与太子妃相敬如宾,从无矛盾。” 程昭垂眼笑了笑,他又抬眼问道:“那殿下可是要对我指点一番?” 刘渊靠近程昭,目光中带着探究:“本宫的话太尉会听吗?” “殿下说说看。” “怀夕她是很好的人,望太尉对她珍重!” 程昭在心里暗自思忖道:“怀昔,是怀念往昔之意吗?”他又向刘渊郑重道:“殿下放心,我会对公主珍而重之。” 刘渊知晓像程昭这样的人用不着拿谎言来敷衍,他虽然不喜他的行事风格,更不认为他是一言九鼎的君子,可此刻他却愿意相信他。他私心以为,他至少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 可他又突然想起最近无意之中听到的一些传言,他又沉声道:“本宫原只当太尉行事不羁,却未想到太尉还放荡,竟然带着女娘流连烟花之地。” 程昭皱眉心想,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如今才来责问,消息竟这般不灵通,也不知他身边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消息不灵通也就算了,还不准确! 他如此想着便用教训的口吻说:“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都是些废物吗?这都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殿下如今才听闻?想来殿下不知那女娘便是公主吧。” 刘渊错愕又震惊地睁大了眼,他不明白为何程昭就突然教训起他来,他又惊讶程昭竟然敢带刘姝去那种地方。他严声指责道:“你怎能带她去那种地方?” 程昭却不以为然地说:“我能去得,公主为何不能去?殿下若是有空也可去见见世面,以免惊得摔了跟头。” 他想起刘姝在那佳人顾看见拥吻在一起的男女惊讶得摔了个四仰八叉,还不忘护着头上帷帽的场景,不由得勾唇笑了起来。 刘渊不想和程昭谈论这些,他稳了稳心神,以太子殿下的矜贵姿态说:“太尉适才是在质问本宫吗?太尉的风流韵事,本宫为何要知晓?本宫也不过是偶然听到宫人在议论。” “我身为朝中权臣,殿下却不关注我,是我权势不够大,还是殿下不用心?” “太尉”,刘渊的神色严峻起来,“公事本宫自然关注,私事本宫为何要知晓?” “殿下太天真,这朝堂之上公和私是分不开的。殿下与公主情谊深厚,难道就未想过往太尉府安插个眼线,好了解我与公主之间是否相处和睦?” 刘渊当真是不愿意和程昭打交道,因为他的心思总是这样猜不透。他退后半步,警惕地说:“本宫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若想知晓怀夕过得好不好自会去问她,再不然还有她身边的苏荷。若是她受了委屈,苏荷是绝不会隐瞒的。” 程昭点了点头,又沉声道:“殿下有自己的对策和想法甚好。可我也要提醒殿下,这朝堂和那市井江湖其实是一样的鱼龙混杂,暗藏各种宵小。有的朝臣还不如市井江湖上的人,江湖人无所顾忌,明着使坏,而朝堂上的人碍于名声体面,总是背地里使阴招,这就防不胜防。” “你的心思若不能比他更阴险、想得比他更透彻,便会被他从背后捅一刀。” “殿下是晟朝未来的君王,殿下该明白,一个君王有仁慈之心、君子之风的同时,也该有雷霆手段、九曲心肠。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殿下该懂得才是。” 刘渊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那张儒雅面容上的丹凤眼深沉之中闪烁着疑惑的光芒。如此看着,他的这双眼睛倒和程昭的那双丹凤眼有几分相似,多了的是天真懵懂,少了的是阴谋诡计。他沉声说:“太尉讲这一番话,莫不是要攀附我这未来的君王?” “攀附”,程昭笑着重复道。他向刘渊靠近一步,笑说:“殿下既如此说,那便再听我多说几句吧!这世上有好人便有坏人,有白便有黑,这是亘古不变,非人力能抗衡的。殿下若御下有方,那贤臣便有贤臣的用法,奸臣便有奸臣的用场。陈太师和邓将军教殿下的是为人处事之道,而我想告诉殿下的是帝王之术。帝王重在制衡,君王与臣子,君王与百姓,臣子与百姓,贤明与奸佞,若都做到制衡二字,那清明盛世不远矣。” 刘渊身边的人都在教他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太子,并未有人告诉他如何做好一个皇帝。他从未听过程昭所说的这番话,也从未想过这番话会从程昭的嘴中说出。他心中激荡震惊,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虽然模糊不清,可至少已经在那里,只要他坚定地往前走总会看清楚的。 他又疑惑程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阴险狡诈的奸佞?还是心怀社稷的贤良?亦或两者皆有?他非黑非白,非善非恶,是这世间绝无仅有之人。 他对程昭有了新的看法,脸上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他勾唇问道:“难道太尉也想当我的师傅,教导于我?” 程昭拱手笑说:“殿下多虑,我不能当殿下的师傅,也不必当殿下的师傅。殿下聪慧通透,必会将帝王之路走得很好。”他放下手,又说:“殿下,该回去了。” 刘渊虽对程昭说的话似懂非懂,却也不想多问。他向他郑重拜道:“多谢太尉教悔。”那庄重的模样倒跟他拜见敬重的陈太师一般无二。 这时,一阵清风拂来,林中树叶沙沙作响,一片发黄的树叶飘飘然地落下。 程昭微侧过身,伸手接住了那片落叶。 刘渊直起身来,他和程昭的目光一起停留在那片脉络分明的黄叶上。 程昭那云山蓝的广袖和衣摆在清风中飘扬,他把玩着那片落叶笑说:“在这草木繁盛的时节,也仍有落叶飘零。” 刘渊看向程昭那飘逸的身姿,感叹道:“何须怨摇落,多事是春风。”他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程昭看着刘渊的背影淡淡地笑了笑,他牵着白马正打算去寻刘姝,那在远处观望了许久的何善骰却牵着马跑过来了,他那马背上还放了不少的猎物。 何善骰不喜欢在贵人面前露面,他担心被那些贵人记住,有些事情做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他近前来拱手笑道:“太尉什么时候来的?”他又放下手,看向那匹白马说:“太尉怎把这马骑来了?御马温顺不适合打猎,要说在这林中打猎还是要像我这匹马矮小敏捷为好。” 程昭直勾勾地看着何善骰,何善骰在他深沉的目光下闭上了嘴。他知道程昭每次这样看着自己时,必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忙抱拳认错道:“属下知错。” 程昭冷哼一声,说:“你如今倒学会玩忽职守了。我让你护送公主,你却只做到个送字。回去把那护字写上个一万遍。”说着,他便转身前行。 何善骰心想,太尉这样生气难道是公主出什么事了?可太尉惩罚不重,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他又想着要写的那一万个护字头疼起来,心中埋怨道:“楼小风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八个人连个公主都护不好。”他边这样想着,边牵着马跟了上去。 程昭行到停马车的空地上,一眼便看到了楼小风等人,他缓缓行了过去,见夏姑姑、春儿、秋儿三人候在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外,他便知晓刘姝在马车内。他将手中的缰绳一扔,跨上马车拉开车门弯腰进去了,也不管行着礼的夏姑姑楼小风等人。 牵着马走过来的何善骰,朝那几人笑道:“都起来吧。”他说着看向楼小风。他一下扔了缰绳,几步走过去重重拍了拍楼小风宽厚的肩膀,咬牙说:“那石大胡子是怎么教你们的?这么多人连公主都保护不好。” 石大胡子是太尉府的侍卫长石磊的外号,只因他满脸都长着胡子。 楼小风赧然地挠了挠头,他小声说:“我也是见那沈公子和公主亲密完全不把我们太尉放在眼里,想着给他个教训,况且那蛇也没毒。哪知公主竟然要给他吸毒血,又偏偏被太尉看见了。” 何善骰惊讶,他却仍是压低了声音道:“怎么还发生了这样的事?那沈公子不会就是沈大鸿胪的儿子沈维今吧?”他曾去探查过刘姝,自然知道她和沈维今儿时关系很好。他又突然瞪大了眼睛,质问道:“那蛇不会是你小子放的吧?” 楼小风往马车看了一眼,忙摆手说:“不是、不是,我哪有胆子干这种事?那蛇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那就好,不然你可惨了。后面都发生了什么?” “太尉差点一箭射中沈公子的腿,沈公子倒没计较,彬彬有礼地走了。后来,太尉教公主骑马,公主受了惊还打了太尉一巴掌。” 何善骰眼睛瞪得像铜铃,惊讶过后,又后悔不跌道:“早知晓就不去打猎了,这不比打猎有趣多了。” 马车内,苏荷正将一支珍珠碧玉步摇插在刘姝发髻上,她听见动静看去,见是程昭进来了心一下提了起来,又垂眼看向闭着眼睛神色疲倦的刘姝。 刘姝换了身坠着珍珠的对襟春裳,搭配着精巧的发髻,倒也清新动人。她察觉到有人进来了,想也不想便知道是程昭,她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便没有睁开眼睛。 苏荷见程昭在半开的窗旁坐了下来,她知道他定是有话要和刘姝说。若是往日她早已下了马车,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可今日发生了那样的事,程昭在她心里已经是卑鄙无耻、可恶至极的小人。所以刘姝没开口让她出去,她是绝对不会出去的。她仍旧坐在刘姝身边,虽然垂着眼,但脸上的神色却是愤愤不平。 程昭也不管苏荷,他伸手拉过刘姝的右手。刘姝一下睁开了眼睛,皱紧了眉头,边挣扎着拽回自己的手,边恼怒地看向他。 程昭不把刘姝的那点力气放在眼里,他强硬地掰开了她的手。他进马车时闻到的那股药味更浓了。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看见她发红的掌心被磨破了皮,他看着那伤口轻声说:“公主当真是金贵。” 程昭只是在诉说事实,语气中没有丝毫的讽刺,但在仍旧生气的刘姝听来他就是在讽刺自己。她停下了手上挣扎的动作,任由他那布满茧疤的手拉着自己柔软的手。她红了眼,看着他的眉眼一字一句道:“本公主就是金贵,受不得一点伤!” 程昭看着刘姝那双委屈愤怒的杏眼不知为何心就软了下来,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她有没有受伤,并未想过道歉和安慰。但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说:“公主,适才是我错了,请公主原谅。” 刘姝怎么也没想到程昭会向自己道歉,她以为还是会和以往一样在自己的妥协下不了了之。她心里怪怪的,脸上的神色也变得疑惑起来。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奈何他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 程昭的脸半明半暗,他笑说:“公主放心,我往后必会对公主珍而重之。”他说着从腰带中拿出那片发黄的落叶,轻轻放在她手中,又郑重道:“此叶为证。”说完,他便放开了她的手。 那片黄叶静静躺在刘姝手中,她觉得冰冰凉凉的,似乎连手上的伤口都不怎么疼了。她将那片叶子轻轻握住,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太尉,你这是做甚?” 程昭第一次躲开了刘姝的眼睛,他装作疲倦似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中却在想,天知晓我在做甚?我当时为何会接住那片叶子?又为何把那片叶子留了下来?又为何要道歉?又为何把那叶子送给了她?倒像是定情信物似的。 他觉得这车内有些闷热,觉得口干舌燥。他见那车门旁的柜子上放着半杯茶水,便伸手拿起一饮而尽。 刘姝见状皱起了眉头,她看着他手中的茶杯说:“太尉,这是我用过的。” 程昭突然觉得那茶杯有些烫手,忙放回了柜子上。他看向她说:“我不嫌弃。” 刘姝的眉头松开了,她垂下眼轻轻道:“我嫌弃。” 程昭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笑了笑,好一会儿后才又说:“公主也累了,我们回去吧。” 刘姝抬眼看向他,不解地问道:“太尉不去打猎吗?” “人多繁杂,我打猎都喜欢独来独往。” “那太尉为何来此?” “我说过了,我是来教你骑马的。” 程昭说完,推开车门弯腰出去了。 刘姝慢慢看向自己轻握着的右手,她手中的黄叶已经温暖起来。但她突然想起程昭曾说过的话,他那样冰冷决绝地说过,公主切莫将情爱托付在我身上! 这时,她身旁的苏荷也在她耳边劝道:“公主,那太尉阴晴不定,又把公主的性命当做游戏,他绝非良配!公主,不要被他迷惑了!” 听了这话,刘姝脑中的纷乱思绪消散了,她摊开手掌,将手中的落叶一下扔在了脚边。她拉着苏荷的手,小声说:“阿姊,我答应过母亲和外祖母要好好活着,也答应过自己要好好活着。可我总觉得在太尉身边做不到好好活着。我想,我要尽快与他和离,他的恩情总会有法子报还的。” “公主说得对,长公主不也和离了,如今过得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只怕不会那样容易,皇家已经有一个和离的公主了,况且还是因附马牵连进了谢羽一案。那些言官谏臣为了皇家的体面尊严,只怕不会允许再有一个和离的公主。此事从长计议吧。” 刘姝话音刚落,窗外便响起程昭的声音。“公主,出发了。”只是那声音听着是那样的冷,冷得刘姝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程昭冷着脸翻身上了白马,又忽然转头对正想上马的何善骰冷冷道:“你和他们一样走回去。” 何善骰被程昭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都提了起来,忙拱手答应着。他心中暗道:“太尉靠在公主马车外到底听到了什么?怎么一下变得冷冰冰的?倒让人感觉从春天一下到了冬天。” 马车动了起来,车内的苏荷担忧问道:“公主,太尉不会听见了吧?” 刘姝神色淡淡的,她垂眼看着脚边的那片黄叶说:“听见就听见了,你我又未做什么对不住他的事。”她说着,便抬脚将那片黄叶踩在了脚底下。 苏荷放下心来,暗自替刘姝想着究竟该怎样和离。 第三十六章 喜欢 夕阳西下,霞光满布,染红了天边的云朵。幽静肃穆的太尉府在晚霞的映照下增添了几分妩媚活泼。 君川阁左侧隔着一条青石板路和一小片桂花林便是琅玕居。居内种着翠竹,正中一条石子小路弯曲的通到石阶下,阶上正中便是一间书房,书房左右各一间寝室。 这里便是何善骰和骆伏的居所。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原本是可以有自己的府邸,但为了与程昭来往便宜他们便也住在了太尉府中。 书房的云纹棂花木门大开着,何善骰跪坐在正中的花梨木平头书案后,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护字。他坐在那里已经写了一个多时辰了,此刻他只觉得枯燥乏味,一心想出去走走。 当他抬头看到风尘仆仆的骆伏背着包袱走进院门时,立刻把手上的笔放下了,笑着起身迎了出去。他站在书房门边,看着走上阶来的骆伏觉得格外的亲切,他笑道:“回来了。” 骆伏那白净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倦,他奉命将程昭父亲的牌位送回青州齐郡宗祠,一来一去倒花费了近十日。他听了骆伏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径直往右侧自己的房间走去。 何善骰也不在意他的冷漠,他穿了鞋跟上去问道:“这次回去,老夫人可有为难你?” 骆伏边推开房门,边用惯有的冷清语气回道:“谈不上为难,不过说了几句。” 何善骰回忆着以往在齐郡程府的所见所闻,含笑说:“老夫人定又骂了太尉,什么竖子孽障,竟敢不亲自将牌位送回来,你这心中无父无母、败坏门风的不孝子。不过,老夫人出生书香世家,骂起人来一点气势也无,倒像在念诗。” 两人已经脱了鞋走进干净整洁的房间内,骆伏将肩上的包袱放在靠墙的木几上,他回头看向何善骰说:“你倒有些幸灾乐祸,看来是太尉罚得不够!” 何善骰在木几旁的蒲团上坐下,他疑惑道:“你怎知晓的?” 已经在木几另一侧跪坐下的骆伏,边提起木几上的陶壶倒水,边说:“今日春猎,你却呆在书房中,不是被太尉罚了写字又是什么?” 何善骰叹了口气,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穿着白色足袜的脚说:“也怪我办事不力,太尉让我护送公主,我却只做到个送字,被太尉罚了写一万个护字。”他又看向喝着水的骆伏兴致勃勃地说:“你肯定不知晓,公主虽看着柔善温和,可却是个勇猛无畏的,她竟然还打了太尉。” 骆伏将空杯重重放下,他皱着眉头沉声问道:“太尉没把她的手砍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公主又不是别人,是太尉的新妇,太尉就算心胸再狭窄对自己的新妇也会包容一二的。况且,也是太尉有错在先。公主也是个有趣的人,她罚了跟着去的那几个侍卫不得用午食,可回府后又给每人送去了赏银,我也得了。还让那夏姑姑带话说,我们虽然无用,可也算是辛苦。你说她这是何意?” “哼,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把戏。” “可这把戏却不让人讨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也不知太尉在马车外听见公主说了什么,他整个人就突然冷了起来,还迁怒于我,让我从上林苑走回了太尉府。其实最倒霉的还是石大胡子,他人没去,也没得赏银,倒被太尉训了一顿又白白挨了十个板子。真想知晓公主说了什么,竟能激怒太尉。” “你这么想知道不如去问问太尉,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我问太尉还不如去问公主,公主脾气好说不定还会告诉我,太尉只会赏我几个板子。” 骆伏眼中忽然迸射出恨意,他冷冷道:“她脾气好?!你莫被她骗了!” 何善骰看着他的神色心中很是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跟公主有仇吗?” 骆伏皱了皱眉,他收敛了神色说:“我只是觉得她配不上太尉。你的字写完了吗?还有心思在这里与我闲谈。” 何善骰想到自己还未写到一半的字就觉得头痛,他因而把心中的疑惑抛开了,苦着一张脸起身,唉声叹气地回了书房。 春华庭内,刘姝穿着那身坠着珍珠的浅红春裳站在廊上欣赏着院中的芍药。垂花微露的各色芍药或含苞待放,或花团锦簇,在霞光的映衬下美得如梦似幻。她痴痴地看着,似乎在繁花之中看到了她母亲眼笑眉舒的身影。 这时,苏荷轻悄悄地从室内走了出来,她在刘姝身边柔声说:“公主,晚膳摆好了。” 刘姝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若有所失的神色,她不解道:“母亲为何会喜欢芍药,为何会喜欢梨子?” 苏荷看向院中的繁花似锦,含笑说:“芍药美丽,梨子香甜,德妃自然喜欢的。公主不也喜欢吗?” “是喜欢,可芍药名唤将离草,梨子又与离同音,都是些寓意不好的。”刘姝顿了顿,又喃喃道:“芍药、芍药,将离、将离!”就是在这芍药花盛开的时节,她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又怎能不伤怀!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说:“如此良辰美景,怎么就触景伤情了?” “公主许是累了。”苏荷安慰地笑了笑,又道:“公主,进去用膳吧。厨房送饭菜的人说,那兔子和鸡都是何大司农丞猎来的野味,想来比起豢养的要更美味。” 刘姝转身笑说:“那我倒要好好尝尝了。”她身上的珍珠轻轻晃动,在霞光之中灵动又奇异。 室内摆放好饭菜的春儿秋儿恭候在一旁。 那黄梨花木的折叠方形食案上,摆放着用白瓷盅装着的参莲粥和芍药酱濯鸡肉片、蜂蜜炙兔肉、糖醋菘菜。 刘姝往案上看了一眼,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香甜味满意地笑了笑。她心想着饭菜在精不在多,这几道菜就刚好,既合口味又不铺张浪费。 她这样想着,便去夏儿端着的铜盆内净了手,又用冬儿递来的绢帕擦拭后,在食案正上方的矮座上坐下了。 刘姝知晓夏姑姑她们是要去厨房用饭的,从春华庭到厨房倒有一段距离。她看向正替自己盛着参莲粥的夏姑姑说:“姑姑,你们也去用饭吧。” 夏姑姑将手中的半碗粥,轻轻地放在刘姝面前含笑说:“是,公主慢用。”说完行了一礼,而后带着春夏秋冬四人静悄悄地出去了。 室内便只剩下刘姝和苏荷了,刘姝抬头看向身边的苏荷笑说:“苏荷你坐吧。” 出了宫的这十来日,苏荷倒是常跟刘姝同案而食,她正想开口答应,却听见门外传来了程昭那深沉的声音。 “你的位置我倒是要占了。” 程昭的墨发用月白的发带半束,身上穿着交领的月白云纹广袖长袍。他背对着霞光而来,瞧着倒像是世外的仙人一般。 跟着程昭而来的还有夏姑姑和秋儿。夏姑姑心中有些惧怕程昭,面对突然而来的他脸上便露出些惊恍之色。而秋儿自那日与程昭对视之后,便笃定他对自己有几分情意,因而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也敢拿眼瞟程昭。 苏荷闻言忙屈膝行礼道:“见过太尉。”她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心想,这太尉从未在用饭时来见过公主,今日怎倒赶上了饭点? 刘姝心里对于程昭的气恼在马车上吃过一块香甜的八珍糕后,就已经消散了。她起身行礼,轻声唤道:“太尉。” 程昭边在食案侧面的矮座上坐下,边含笑说:“公主,坐吧。” 刘姝见他丝毫没有想让苏荷起身的意思,便知道他听见了今日她们在马车上说的话。她直起身来,伸手扶起苏荷后才又坐了回去。 程昭并不在意,他只是看着食案上的菜肴说:“这季湘越来越不会做事了,这几道菜如何能匹配得上公主尊贵的身份?”他说完又看向端坐着的刘姝,笑说:“不如我将府中的事交给公主来管。公主聪慧,必定能事事妥帖。” 夏姑姑听了这话倒是心中欢喜,她心想,这太尉府的管事权落到公主手中便是落到了自己手中,行事定会更加便宜。 而秋儿却神色一黯,忧心又疑惑地想,太尉为何如此?他们才闹了矛盾,怎么这般快就和好了?这十来日不要说留宿,就连吃顿饭太尉都未来过,瞧着是对公主没有情意的。可现下又为何要将太尉府的管事权交给公主?难道是陛下或太子殿下说了什么不成? 而刘姝听了程昭的话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既然已经听到她们说的话,为何不直接挑明?反倒在这里东拉西扯地说些有的没的。这行事做派,与她印象中直来直往的他很是不同。 但她却也不想先开口挑明,只是回说:“太尉谬赞,我不通俗事,只怕辜负了太尉。况且,季管事做得极好,我就不必添乱了。这饭菜是我让季管事减了的,以免铺张浪费。” 程昭朝刘姝微微倾身,他的广袖垂落在地。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竟不知,公主如此费心为我考虑。” 刘姝的神色淡淡的,可她的眼中却透着疑惑,她是真的想不明白程昭为何如此阴阳怪气。她也不愿多想,她看着桌上的菜肴不免觉得可惜,品味美食的好心情没了,上好的菜肴也冷了。她有些低落地说:“太尉多虑,我并非为太尉考虑。” 程昭却装做没听到这话,他转头看向夏姑姑和秋儿沉声说:“你们杵在这干嘛?” 刘姝抬眼看向她们道:“你们去吧。” 夏姑姑和秋儿福身答应。夏姑姑垂着眼转身离去,可秋儿却大着胆子用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向程昭。而程昭竟然回了她一笑。 刘姝身后跪坐着的苏荷看着这一幕,已经在心里把程昭和秋儿骂作了奸夫淫妇,她脸上也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而刘姝也是看见了,她心里泛起了波澜,只是这波澜是因疑惑而起。 程昭转头看向刘姝,他边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边问道:“这夏姑姑可是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何见到我就惶惶不安?” “太尉不该问我,该去问她才是。菜快凉了,太尉还是用饭吧。” 刘姝说完拿起桌上的白瓷勺,勺了些已经温热的参莲粥吃了起来。浓稠清香带着淡淡蜂蜜甜味的粥让她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她的嘴角浮现出笑意。 程昭看着刘姝含笑的嘴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她了,可他随即又想他连自己都看不透,又如何看得透她。他自嘲地笑了笑,拿起食案上原本该是苏荷的白瓷碗向苏荷说:“苏荷,替我盛碗粥。” 苏荷神色已恢复如常,她答应着双手接过碗,转过案角打开盅盖盛起粥来。她盛了满满的一碗粥后才将盅盖盖上,又将碗轻轻放在了程昭面前。 刘姝虽然是被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可她儿时与她母亲、外祖母、外祖父、舅父们吃饭时总是有说有笑的。只是后来,剩下她一个人在规矩深严的宫中自然是很容易做到“食不言,寝不语”的。可她一直怀念着与亲近之人在食案上、床榻上有说有笑的欢乐时光。 她看着大口喝粥,大口吃菜却未发出太大声音的程昭,忍不住地说:“这些饭菜都是甜口,想不到太尉也会喜欢。” 程昭将口中的饭菜咽下,他看着她说:“我从不挑食。” “这倒是个好习惯。”刘姝顿了顿又说:“我原本以为太尉是不习惯和人同案而食的。” “我没有这样的坏习惯,在军营中也不允许有这样的习惯。以往我也是和军中的将士同寝同食的。只是,此前我每次来寻公主都错过了饭点。” “看来太尉还有不按时用饭的坏习惯。” 程昭挑眉笑了笑,他夹了一筷子鸡肉放入口中。刘姝见状也夹了片鸡肉,那鸡肉鲜嫩配着香甜的芍药酱,倒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程昭吃饱后放下筷子,用苏荷递来的清水漱了口。 刘姝看着桌上被他吃得精光的菜盘觉得新奇,她忍不住笑问:“太尉可吃饱了?” 程昭将擦过嘴的绢帕放在桌上,一本正经地说:“晚食不可用太多。倒是公主吃得如此之少,夜里难道不会饥饿?” 刘姝摇了摇头,她在心里想,这还不多,你吃的都是我的四五倍了。况且要不是你突然来,这些饭菜也不至于凉了,我也不至于用得这般少。 她体寒胃虚,太医曾叮嘱过不可用凉食。她也是个遵医嘱的好病人,不会贪凉损害自己的身体。 程昭和刘姝起身,刘姝看着已经将案上碗筷等物装进食盒中的苏荷说:“你去用饭吧,案座我们来收。”苏荷看了一眼程昭,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刘姝见状又说:“去吧,难道你是担心我和太尉应付不来这点小事?” 苏荷福身答应道:“是,奴婢告退。”她说完,提起食盒转身出去了。 刘姝看了看那食案,又看向程昭。 程昭却伸手指着那食案,似笑非笑地说:“公主请便。”他说完潇洒地转身朝门外走去,那柔顺的月白广袖随之划出优美的弧度。 刘姝也未真的指望他,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做过。她用绢帕将黄梨花木的食案擦拭干净,然后将那食案折叠起来。那食案倒有些重,她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放到了墙角。而后又将那两把矮座慢慢地移到了墙角。 那在廊上负手立于最后一抹夕阳中的程昭一直侧身看着刘姝,他看着她利落又曼妙的身影,突然觉得她不是生在皇家的公主,只是民间普通的妇人,而自己只是那妇人的丈夫。 这样想着,他那张半明半暗的脸上便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这样想?为何会觉得自己是她的丈夫?虽然事实确实如此,可为何自己会因为这样的事实而感到有那么一丝丝的庆幸? 他背在身后的手垂落下来,他转身看向暗沉下来的天穹,竟久违地生出了茫然无措的感觉。 刘姝将矮座放在墙角后,慢慢地走到了程昭身边,她正好赶上了最后一缕霞光。 那二人并肩立在最后一抹霞光中,倒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郎沉静刚毅,女娘温婉柔和,一刚一柔,生来就是互补的。 程昭看向刘姝,不知为何竟觉得她的侧脸是那般的美丽,比那院中的芍药、天上的云霞更为动人。 刘姝察觉到他的目光,她转头看去,而他却自然而然地转开眼看向前方。 程昭看着院门上落了霞光的砖瓦,问道:“怀昔,是怀念往昔之意吗?” 刘姝未想到程昭会问这样的问题,她看着他的侧脸愣了愣,又慢慢转头看向天上暗淡下来的霞光说:“不是,是怀夕,夕是夕阳的夕。” 程昭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刘姝摇了摇头,又道:“怀夕是一味活血化瘀的中药,孕妇是不宜用的。母亲当时不知晓自己怀孕了还服用过它。好在我坚强,并未因此有所损伤。母亲唤我怀夕,是盼我往后也能这般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刘姝那双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睛,如同阳光下的两汪清泉一般清澈纯净。 程昭竟有些不敢直视,他垂下眼,左手把玩起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就突然浮现出,去年中秋桂花树下的刘姝萧承和今日树林中的刘姝沈希来。他转头看向她,状若无意地问道:“公主是更心悦萧承,还是沈希?”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刘姝并未太过惊讶,毕竟她已经习惯了程昭的出人意料。 她其实与萧承并不相熟,萧承是她太子阿兄的伴读,她儿时去见太子时总会看到他,但她们也只说过几句话。在她印象里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 她不明白程昭为何会提起萧承,自己上一次和萧承见面已经是去岁的中秋。想到中秋,她便想到桂花,也想起萧承那时替自己折过几支桂花。她想到那次中秋宫宴程昭应是在的,莫不是他瞧见了自己和萧承,所以才有此一问。 “太尉为何提起萧公子来?” “难道就只能提起你的沈阿兄吗?公主只管回答我。” “萧公子品性高洁、为人正直,我心中有阴私,配不上他那样的君子。而沈公子生性洒脱不羁,我心有挂念,恐期盼太多,我与他不合适。” 程昭看着流露出些许心酸的刘姝,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来,他冷冷道:“哼,公主倒会自贬身价!我只问你心悦不心悦,你倒扯什么配不配,合不合适!” 刘姝看着程昭冷冰冰的脸上那双瞧得见怒火的眼眸,心中疑惑他为何会生气。她一边疑惑着,一边含笑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那些美好的人,又有谁会不心悦呢?若真要我在他们两人中选一个,我自然选沈阿兄,我心中的阴私、怨恨,他那样心胸宽广的人自然会包容的。” 分明是程昭自己提出的问题,如今听到的答案也与他所料想的一样,可他却觉得还不如不听,还不如和自己所料想的不一样。他神色落寞起来,冷冰冰地看了刘姝一眼后大步走下石阶朝院门外走去。 刘姝站在原地,看着程昭消失在暗沉天色中的背影,初次觉得他也是一个孤单的人。 她转身走进室内点燃了灯火,她坐在榻上看着那芍药书案上的那对朱雀踏龟铜油灯发起呆来。 第三十七章 攀折 君川阁的书房内灯火通明,程昭坐在平头书案之后的榆木矮座内。他面色沉沉地靠在座背上,左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何善骰走进书房看到程昭这般模样便知道他在沉思,他站在门口处没有开口打扰。 他上一次见到程昭如此沉思,还是在几年前协助大司农废除于百姓大不利的苛捐杂税时。虽说是协助可实权却是握在程昭手中的。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抗的又是豪门贵族、文武官员的事,自然是需要深思熟虑的。可现如今还有什么事是值得程昭如此深思熟虑的呢? 就在何善骰越来越疑惑时,程昭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抬眼看向他,状似随意地问道:“若磐,你若是满身尘埃,前路未明,会去攀折那高枝上的娇花吗?” 若磐是程昭替何善骰取的字,意在希望他如磐石一般沉着稳重。 何善骰从疑惑中回过神来,他又陷入了另一种疑惑,太尉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会问这样的话? 他虽然疑惑却几步上前跪坐下笑说:“太尉,这世上哪有不沾惹尘埃之人?又有谁看得清人生前方的路?只要我喜爱那朵花,自然是要攀折下来的。有一句话不是叫做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程昭勾唇笑了笑,眼睛中透露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他心里其实早就拿定了主意,那高枝上的娇花他是定要攀折入怀中的,只是有所顾虑罢了。于他而言,顾虑也仅仅是顾虑,丝毫不会影响他在无所畏惧、随心所欲的脾性下做的决定。 何善骰看着程昭含笑的脸,突然想到了刘姝,她可不就是高枝上的一朵娇花吗?他试探地问道:“太尉有此一问,可是与公主有关?” 程昭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站起身说:“确实与她有关。”他说着又收敛了笑意,沉声问道:“交代你的事可办好了?” “回太尉,已经办好了。明日一早那消息便会传得满城皆知。” 何善骰说完,心里便得意地想,好在平日里多结交了些酒肉朋友,传些谣言倒便宜得很。 程昭点了点头,他转过书案,边往门外走去,边说:“把院中的灯火都灭了。” 听了这话,何善骰心中窃喜,暗道:“太尉终于要宿在公主院中了。”他快迅起身,将院中的灯火灭了后往琅玕居跑去,他要和骆伏分享这一喜悦的消息。 程昭大步出了院门,转过墙角走上桂花林旁边的青石板路,再次转过墙角便听到了潺缓的溪流声。他在暮春昏暗的夜色中听着溪流声、虫鸣声觉得心中安定,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欣赏起这无边的夜色来。反正他要折的那朵娇花就在那里,想跑也跑不了,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可当他穿过那片松柏林,透过院墙看见春华庭阁楼之上的灯光人影时,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中生出了几丝胆怯。当他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怯意时,他皱起了眉头又自嘲地笑了笑。他不再多想,大步上前叩响了那道木门。 那时,刘姝刚洗漱完穿了身月白色交领广袖素面寝衣,跪坐在妆台前梳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而苏荷正在那梨花白的帷幔之后洗漱。 刘姝听见叩门声,边想着这时候会是谁,边站起了身来。她边走向楼梯,边说:“苏荷,有人叩门,我去看看。” 苏荷坐在浴桶内叮嘱道:“公主拿盏灯,注意着脚下,莫摔了。” 刘姝答应着就近拿了盏绛纱灯,她一手托着朱漆的灯座,一手提着寝衣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来。她快步走去,打开了雕花木门,走下了廊檐。一只脚刚触在那石阶下的青石板路上,便瞥见一个人影从右侧墙头跳了下来,她吓得叫了一声,差点把手中的灯扔了。 从墙头跳下来的程昭是习武之人,眼力较常人好些,他在夜色中认出了刘姝,他边拍着手上沾染的尘土,边说:“是我。” 刘姝听出了程昭的声音,她边用手轻抚着心口,边疑惑问道:“太尉跳墙而入,意欲何为?” 程昭没有急着靠近她,他隐藏在夜色中,隔着一片散发着幽香的芍药看着朦胧灯光下她那秀丽的面容。他勾唇说:“我是来见你的。” 刘姝更加疑惑,她将手中的灯换了一只手,不解道:“太尉不久前还冷着脸离去,如今这般来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程昭没有急着回答她,他绕过芍药花丛,姿态悠闲地走到她的身边。 刘姝站在原地望着他,她想起了在宫中的那座春华庭中求他娶自己时的情景。他当时也是这般宽袍广袖,闲庭信步,只是今日在这夜色的笼罩下,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就更不要说他的心了。 可是,她又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要看透他的心,自己到底想知道什么呢?分明已经想好了,也已经做了决定,可为何在这幽香弥漫的夜色里又动摇了? 程昭很自然的从刘姝手中接过绛纱灯。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刘姝看到了他眼角眉梢的笑意。程昭将灯笼移向她,他看着她那温润的眉眼笑说:“我与公主是夫妻,却久未同房,实在于礼不合。” 刘姝皱着眉向后退去,却忘了身后便是石阶,就在她要倒下去时,程昭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心中慌乱,不敢看他的眼睛,忙从他坚实有力的臂弯中站起身来。她稳着心绪转身上了两级石阶,她平视地看向他,沉声道:“太尉何时在意过礼节?我记得那日太尉说过,让我不要把情爱托付在你身上,如今不过才十来日,太尉难道就忘了?竟说出要与我同房之话来?莫不是太尉对我心生爱慕?” 夜风拂来,幽香四起,廊檐下悬挂着的六角平头宫灯明明灭灭。檐角处的檐铃伴随着虫鸣声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庭院之中,昏黄灯光之下,相对而立的两人广袖拂动,裙摆翻飞,似要乘风而去一般。 两人对视良久,程昭开口打破了沉默。 “难道,我不能对公主心生爱慕?”他顿了顿,又说:“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我也未能免俗。之前说的话我收回,公主的情爱可以托付在我身上。” 程昭的这一番话,刘姝并未感到太过意外,在他问她是更心悦萧承还是沈希时,她便猜出他心里在意她,或许也爱慕她。所以,那时她是故意称呼沈希为“沈阿兄”的,便是想看看他的反应。而他的反应更加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刘姝的心里是有些欣喜的,可更多的是觉得解气。可她又想起这些时日来因程昭而受的种种委屈,便又觉得不够解气。 她得意地笑了笑,微仰着下巴说:“太尉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看轻了本公主?本公主的情意岂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程昭如何不知刘姝心中有气,他也知道这积累起来的委屈和气愤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解的。可来日方长,他总能让她心甘情愿的把情爱托付给自己。他轻声说:“公主误会了,我从未看轻过公主。”他顿了顿,又笑说:“反倒觉得公主甚是有趣。” 刘姝听着前半句话倒还觉得满意,可听了后半句话又气恼起来,她横眉冷对道:“难道本公主是来给你取乐的吗?” “最开始确实是”,程昭如实回道。 刘姝气得冷哼一声,她阴阳怪气地说:“太尉倒真是诚实。”说完便转身往室内行去。 苏荷在阁楼上便听见了程昭的声音,她穿戴整齐后才下了楼来,也不知何时把书案上那两盏铜油灯点燃了。 刘姝看向苏荷,她柔声说:“你去歇息吧,不必管我们。” “是”,苏荷福身答应着。 刘姝姿态优雅地上了楼去,程昭径直走向楼梯,也跟着上去了。 苏荷一下坐在楠木矮榻上,她忧虑地想,这程太尉是吃错药了吗?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和公主同房呢?公主还能和离吗?还走得了吗? 而楼上的刘姝就没有苏荷这样的忧虑。她去打开了装着她珍贵物件的朱漆木箱,她从里面拿了一样东西藏在了衣袖中。她也不看程昭,从容地坐在了床上。 程昭将手中的绛纱灯放在妆台上,他站在昏黄的灯火中看着她,笑说:“公主倒不扭捏。” 刘姝披散着的乌发垂落在锦被之上,清新秀丽之中透着丝丝诱惑。她将那正中的绣海棠花的枕头移向内侧,讥讽地说:“我若扭扭捏捏的,太尉就能走了吗?” “不能”,程昭伸手解开了腰带,他的眼睛始终看着身姿曼妙的刘姝。 刘姝再抬眼看去时,程昭已经脱得只剩里衣了。那灼灼的目光、宽广的胸膛,劲瘦的腰身都让她不敢直视,她快迅地垂下了眼。 程昭看着刘姝那害羞的模样觉得欣喜,她对自己并非无动于衷。他垂下眼笑了笑,转身将手中的衣裳放在了护栏上。他又将室内的灯笼一盏一盏灭了,只留下了妆台上的那盏绛纱灯。 程昭在床边坐下,那坐在床内侧用被子遮掩着自己的刘姝,从袖中掏出了她小舅父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她把匕首重重地拍在床中间,把她手都给拍痛了。她忍着痛厉声道:“太尉若敢有不轨的举动,那今夜不是太尉受伤,便是我受伤!” 程昭觉得她那严肃的模样着实有趣,他笑说:“公主放心,我说过的,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听着程昭的话,刘姝想起他带着自己去向贤娘报仇的事,她的脸色便缓和了一些。她看着自己的绣花枕头,小声说:“那衣柜中有枕头被子,太尉可自便。” “多谢公主体恤”,程昭笑着站起身来走向衣柜。 刘姝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才没体恤你。”说完,她微红着脸躺了下去,又用被子捂住了脸。 程昭在那衣柜中找了一会儿才找到枕头被子。他抱着枕头被子走到床边,见刘姝只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头顶,他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将枕头和被子轻轻放下,坐在床边拿起床上被她忘记了的那把匕首。他抚摸着匕首上雕刻着的“怀夕”二字,口中不由念道:“怀夕。” 那屏息凝神听着一切动静的刘姝自然也听到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掀开被子,目光深切地问道:“你唤我什么?” 程昭心知刘姝是误会了,可他却不解释,反而顺着她说:“我叫公主怀夕,公主不愿意吗?” 刘姝捏着被子的手更加用力了,她紧张地抿了抿唇,红着脸说:“并未不愿意。” 程昭将匕首递给刘姝,含笑道:“刀要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能保护自己。” 刘姝愣了愣,他说的话让她想起了她的小舅父,她心里觉得暖暖的。她起身接过匕首,垂着眼柔声说:“多谢太尉。” “公主客气了。”程昭说着不自在地将目光从刘姝身上移开,又抖开被子闭上眼睛躺了下来。 刘姝见状也躺了回去,她偷偷地偏头看向程昭。昏暗的光线柔和了他的轮廓,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威严,不再那么凌厉。她看着看着便轻轻地侧过了身来,光明正大地打量起来。从乌黑的头发到饱满的额头,再到浓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挺拔的鼻子。在看到嘴唇时,她微微皱起了眉,那嘴唇饱满却有些干燥。 这时,程昭突然睁开眼睛侧过身来。刘姝就正好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她紧张得心跳加快,她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何偷看他,她便在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 可程昭却只是含笑问道:“公主熏的什么香?” 刘姝咽了咽口水,双手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她无意识地回答道:“鹅梨帐中香,是我母亲最喜爱的。” “看来公主也很喜爱。” 真奇怪,为何他的声音这般温柔、这般动听,难道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吗? 刘姝这样想着忙正过身来,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程昭看着刘姝那害羞的模样勾唇笑了起来,他也正过身来,他将左手放在额头上,掌心上的疤痕若隐若现。他闭上眼睛,嘴角含笑地说:“公主若是喜欢看我便尽管看。如公主所说,我并不在乎礼节。” “谁说我喜欢看了?你不在乎礼节,我还在乎呢!” 刘姝在心中如此反驳着,可她却只是用装睡来逃避现下尴尬的处境。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来瞥向程昭。她见他呼吸均匀,猜想着他应该是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她累了一天也疲倦了,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后又闭上了眼,很快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到刘姝的呼吸均匀,装睡的程昭才睁开了眼睛。他怕那把匕首划伤她,便小心翼翼的把匕首从她手中拿了过来,放在了床头的木几上。他又轻悄悄地起身,吹灭了妆台上的烛火。 他再躺下时,心中涌起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和刘姝躺在同一张床上当真是神奇。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和女子同榻而眠的经历。儿时,就连他的母亲,也未曾安抚他入眠。 他闻着清甜的香味,听着平缓的呼吸声,慢慢地静下心来,沉沉地入了梦乡。 第三十八章 请罪 次日,刘姝醒来时,程昭早已经上朝去了。 她坐起身来,看着外侧叠放整齐的被子,小声嘟囔道:“怎么,难道你还打算长住不成?” 夏姑姑和苏荷听见动静上楼来时,刘姝正认认真真地叠着自己的那床被子。 夏姑姑见状,边走过去,边说:“公主,这种事还是让奴婢来吧。” 刘姝摇了摇头,她边抹平被子上的褶皱,边说:“太尉都能做,我也能做。” 夏姑姑站在刘姝身旁,她看了看外侧的那床被子,嘴角含笑地说:“太尉这被子叠得当真是整齐。”她又看向刘姝的那床抹平了这里的褶皱,那里又多出褶皱的被子说:“公主,还是让奴婢来吧,公主洗漱了也好去用早膳。” 刘姝确实也饿了,她无奈地直起身来,淡淡道:“那就有劳姑姑了。”她说着,朝妆台旁的苏荷走去。 苏荷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在想着程昭临走时和她说的那些话。 刘姝瞧着她的神色,问道:“苏荷,你这是怎么了?” 苏荷回过神来,忙笑说:“奴婢无事。公主稍候,奴婢去端水。”说完,她转身下楼去了。 刘姝也不多想,她知晓苏荷是藏不住事的人,过不了多久便会告诉自己发生了何事。她转身看去,见夏姑姑已经把自己叠的那床被子摊开了,正抓着被角抖动着。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我叠被子之前忘了要抖一下。” 夏姑姑弯腰叠着被子,她笑说:“公主千金之躯,哪里会做这些事情。” 这时,苏荷和秋儿端着水上来了。 刘姝便去帷幔之后洗漱了。洗漱过后,她换了身藕荷色的直裾,跪坐在妆台前,苏荷轻轻的替她梳着头发。 夏姑姑将刘姝脱下来的寝衣叠放在托盘内,待会儿是要拿去清洗的。她走到她身边跪坐下,柔声问道:“公主,明日三月二十八,是公主生辰。这可是公主出宫后的第一个生辰,当真不宴请宾客吗?” 刘姝看着铜镜中夏姑姑的身影,轻声说:“不用,若明日有人来必定是亲近之人,就当自家人一起用顿饭便好。” “公主说的是,可太子殿下每年都会亲自来给公主送生辰礼,想必今年也是会来的,只怕到时候怠慢了殿下。” “无妨的,阿兄不会怪罪。”刘姝说着想起前几日去看望太子妃陈慈的事。陈慈孕吐得厉害,那日便说她生辰是不能来了。她想着陈慈那难受的模样,微皱着眉头道:“想不到怀孕竟然这般痛苦,我看阿嫂瘦了许多。” 那日,夏姑姑也是跟着去了东宫的,她自然也知道陈慈孕吐的事。她担忧道:“这孕吐最是难受,吃什么吐什么,别提多痛苦了,也不知太子妃如何熬得住?” 苏荷替刘姝梳好了垂云髻,她将手中的玉梳放在妆台上,看向夏姑姑玩笑说:“姑姑说得倒好像自己孕吐过。” 夏姑姑红润的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但很快她又笑道:“可我见过不少。当年,皇后殿下生太子殿下时,便孕吐得厉害,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 刘姝想到与刘渊一同降生却夭折的刘妍,她好奇问道:“我那二姊是如何夭折的?” 夏姑姑想了想说:“太子殿下和那位公主是龙凤胎,陛下当时还是王爷,第一次做父亲便儿女双全,欢喜得连设了三日宴席。可后来那位公主染上了疫病,不到五岁便夭折了。” “难怪我对这位二姊没有什么印象。” “公主那时还不到两岁,哪里记得住。” “原来姑姑是王府中的旧人。” “是。德妃为人和善,公主刚出生时她还准许奴婢抱您。”夏姑姑又感慨地说:“想不到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公主也这般大了。”她又笑说:“奴婢去看看早膳可备好了。” 刘姝点了点头,夏姑姑轻悄地起身下了楼去。 苏荷已经在刘姝发髻上插了对藕荷紫的珠花,她又从首饰匣中拿了对白玉耳坠替刘姝戴上。 刘姝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笑,她站起身来时,苏荷又从木匣中取了一块白玉的云鹤纹玉佩。 苏荷熟练地将玉佩系在刘姝腰间,她理了理玉佩下垂坠的云白色流苏后才直起身来。她面有难色地看着她,小声道:“公主,太尉走之前跟奴婢说,长公主偷偷养了面首,如今已是人尽皆知,只怕往后日子不会太好过。公主,太尉定是听到了你我昨日说的话了!也不知他想做甚?” 刘姝拂了拂垂顺的广袖,她将素手交叠在身前,姿态端庄地看向苏荷说:“你不必担心,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来警醒你我,只要你我不再做什么,想必他也不会做什么。只是,倒连累了姑母,那些言官谏臣定不会放过她。” 苏荷明白刘姝如今就算想和离也是不能够了,况且她瞧着她也是没有了和离的念头。她想,她改变决定,自然也有她的道理,她也就不再多问。她只需要跟在她身后,和她风雨同舟,甘苦与共! 她顺着她的话头说:“长公主若是不甘寂寞,只管再嫁就好,也没人会说什么。为何要养面首,落人口实?” 刘姝转身,边往楼下走去,边小声说:“想来姑母对那人有几分情意,或许那人身份太过低微。” 苏荷跟在刘姝身后,她若有所思道:“公主,不是那人,是那些人。” 刚走下楼梯的刘姝转过身来,她仰头看向站在楼梯上的苏荷,惊讶道:“姑母不止一个面首吗?” 苏荷点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刘姝惊讶得微张开了嘴。 这时,夏姑姑走了过来,她小声道:“公主也知晓这事了?” 刘姝转身看向她:“你们都知晓了?” 夏姑姑点头回说:“这太尉府中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只怕这事满洛京的人都知道了。难怪这几年长公主深居简出,原来是怕这事被人发现。可这纸如何包得住火,如今传出来也不知如何收场。此事与公主无关,公主不要多想,还是先去用早膳吧。” 刘姝若有所思的在桌旁坐下,她看着面前那碗五谷杂粮的甜粥心中五味杂陈起来,她说:“姑姑,你去向季管事说一声,或许明日姑母会来府上。” “啊”,夏姑姑面露惊讶,“长公主与公主少有往来,也只是每年公主生辰时托人送礼来。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长公主怎会亲自来呢?” “来兴师问罪,姑母养面首之事便是太尉散布出去的。”刘姝说着喝了一口甜粥,那香甜软糯的味道让她勾起了唇角。 夏姑姑和候在一旁的春儿和秋儿听了刘姝的话心中更是疑惑。夏姑姑想问她,可见她在用饭便不好开口。夏姑姑便走向苏荷,小声问道:“你可知太尉为何如此?” 苏荷小声回道:“因为公主想和长公主一样和离。” “和离?!”夏姑姑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她又急忙转身向刘姝劝道:“公主,这万万不可啊!公主才成婚半月,怎能和离?况且,太尉昨日不就留宿了吗?想来以后会越来越疼爱公主的。” 刘姝将勺子放下,她咽净口中的粥,看向夏姑姑沉声道:“姑姑以为我是因为太尉不留宿、不疼爱我才想与他和离的?” 夏姑姑脸上的神情凝固住了,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苏荷却在心内想,公主岂是那种困于宅院,只祈求夫婿垂怜的柔弱女子。 刘姝转回头看着剩下的半碗粥,淡淡说:“看来姑姑真的不了解我。姑姑也不必再担心,近期内我与太尉不会和离。” “是,奴婢这就去告知季管事。”夏姑姑放下心来,她福了福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刘姝已经没了胃口,她知晓苏荷早就用过饭了,她便起身说:“都撤了吧。” 春儿和秋儿福身答应着,将桌上的饮食装进了食盒中。收拾妥当后,她们向坐在榻上看书的刘姝告了退,转身出去了。 苏荷从她那小隔间中拿了个木匣子,刘姝让她在榻旁坐下。她坐下后,打开了木匣子,匣子里放着针线和一个刚缝好的天青色的荷包。她拿起荷包笑说:“公主,你说我在上面绣上紫色的丁香花可好?” 刘姝看着那荷包笑道:“怎么不好?青天之上丁香结,意境高远啊。” “奴婢哪知晓什么意境不意境的,不过是恰好有天青色的布,而奴婢又喜欢丁香花罢了。” “不刻意的才叫意境,刻意的就叫装模做样了。” “那就多谢公主夸赞了。” 刘姝含笑转回头又看起手中的书来。 苏荷刚选好绣丁香的紫色丝线,那秋儿却去而复返了。她看着她问道:“秋儿,你不是去厨房吗?怎么这般快就回来了?” 秋儿没有回答苏荷,反而扑通一声跪在刘姝面前,沉声道:“奴婢有话想单独跟公主说。” 刘姝没有感到惊讶,脸上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她将手中的书放下朝苏荷点了点头。苏荷心中疑惑不解,可还是放下针线,站起身来恭敬地退到了门外。她穿上鞋下了石阶,看那开得娇艳的芍药花去了。 秋儿俯身叩头道:“奴婢死罪,请公主责罚。” 刘姝拂了拂袖,将双手交叠放于腿上,她勾唇说:“说说看,你犯了什么死罪。” 秋儿将额头从梨木地板上微微抬起,她心中一狠咬牙道:“奴婢不该……不该对太尉生了爱慕之心。” 听了这话,刘姝无声地笑了起来,她眼眸中闪烁着兴致盎然的光芒,她开口问道:“那你爱慕太尉什么?” 秋儿随口说出早就想好的答案:“太尉容貌俊朗、英武不凡,奴婢多看了几眼就忍不住心生爱慕。若奴婢能在太尉身边伺候,就算死也愿意。” “看来你并非是来请罪的,倒是来求恩赏的。” “奴婢不敢!” “你抬起头来。” 秋儿慢慢抬起头来,露出她那秀美的面容来,而她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若有似无地透露出情意,让人心动不已。 刘姝打量着她笑说:“当真是我见犹怜。”她顿了顿,沉声道:“你真想去伺候太尉?” 秋儿忙回道:“是,奴婢想去。” 刘姝看着这年轻貌美的佳人,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她淡淡说:“你想去便去吧,若日后后悔,也怪不得旁人。” 秋儿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忙又叩头道:“多谢公主!” 刘姝将放在榻上的那本书拿起来,神色淡淡地说:“你去吧。” 秋儿答应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苏荷见秋儿一脸欣喜地走了,她不免心中好奇。她走进室内,在榻上坐下,问道:“公主,秋儿怎么那样欣喜?” 刘姝边看书,边回道:“得偿所愿,岂能不欣喜?”她转头看向苏荷问道:“太尉可有说他去何处?” “太尉说他去上朝。” “上朝?父皇只怕还在上林苑的行宫潇洒自在”,刘姝说着顿了顿又问道:“阿兄昨日是不是回来了?” 苏荷将线穿入针孔中,她捏着那细小的绣花针说:“公主,想来又是太子殿下代陛下理政。” 刘姝冷哼了一声,她握紧了手中的书说:“父皇越发任性妄为了,他若是想要安逸享乐,何不早早传位给阿兄,去当个自在的太上皇。如今这般,他自己被臣工责骂也就算了,还连累阿兄被扣上僭越的罪名。” 苏荷心里认同刘姝说的话,可嘴上却不敢说什么。 刘姝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回头又看起书来。 第三十九章 善安 程昭下朝后去了南军营,之后又被皇帝刘宣召去上林苑饮酒。 刘宣酒量不好,却又爱酒,他几杯下肚便已经醉熏熏的了。 程昭也不再多待,告辞回了太尉府。 程昭回到府中,已是日落西山时分。他风尘仆仆地走进君川阁,便看见那容貌俊秀、身量修长的何善安迎了出来。 何善安是何善骰的亲弟弟,他管着君川阁的大小事务。他母亲几日前病了,他便告了几日假回家侍疾。 程昭放缓脚步看向何善安问道:“你母亲如何了?” 何善安拱手道:“回太尉,家母已无恙。” 程昭点了点头,他走到廊檐下说:“去备水,我要沐浴。” “是”,何善安恭敬地答应着。待程昭走进寝室他才转身朝院门外走去。 何善安刚出院门便撞见听到消息赶来的秋儿。他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秋儿打趣说:“你来得倒及时,太尉正准备沐浴。”他说完,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与秋儿擦肩而过跑着去了厨房。 秋儿微红着脸,她看着何善骰的背影跺了跺脚,咬牙暗道:“等我得了太尉宠爱,看你还敢不敢笑话我!”她收敛了心绪,面上露出温柔可亲的笑容,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后,缓步走进了君川阁。 秋儿走进寝室时,程昭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坐在床边闭眼养神。他察觉到有人进来,又闻到了一股脂粉香味,他首先想到的是进来的人不是刘姝,她身上从没有这样浓郁的香味,她身上的香味总是淡淡的、甜甜的。 秋儿抬眼看了看程昭,尽管他闭着眼,可那张威严沉静的脸还是让她害怕起来。但她已经到了他的面前,便没有退路了。她对自己的相貌是很有信心的,况且他还曾看过自己好几眼,她心里也就更有把握了。她笑了笑,姿态柔美地行礼道:“秋儿见过太尉。” 程昭这才睁开眼来,他抬眼看去,望进了秋儿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中。 秋儿含羞带怯的与程昭对望,可他那冰冷的眼神让她脸上的羞怯凝固住了。她心里不免忐忑起来,她猜不透他为何这样看着自己。她不敢再看他,心虚地垂下了眼。 程昭看着秋儿那心虚的模样,冷冷地勾了勾唇,问道:“谁让你来的?” 秋儿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握,她稳了稳心绪说:“是公主。” 程昭皱起了眉头,他站起身走到床头,从木架上拿起那把错金黑鞘长剑来。 秋儿见状急忙跪了下去,害怕地说:“奴婢错了,是奴婢自己要来的。” 程昭冷着脸轻哼了一声,他将手中的剑放回了木架上,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秋儿说:“莫要在我面前攀扯无辜之人!” “奴婢知错了!” 秋儿的声音因为害怕而有些颤抖,她暗想,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只怕死无全尸。自己当真糊涂,怎么就听信了那人的话,来勾引这个冷血无情的人? “抬起头来”,程昭命令道。 秋儿不得不忍着害怕抬起头来,却不敢抬眼看程昭。 程昭看着秋儿那张脸笑说:“这便是花容失色吧!”他向她靠近一步,又沉声道:“我想要攀折那高枝上的娇花,也就不能陪你演一出风流韵事的戏码了。不过,你倒是可以找别人演,让我当个看客也是好的。” 听了程昭的话,秋儿已是害怕得全身发软。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多看自己几眼是故意引着自己上钩的。她这样想着,便急忙磕头求道:“太尉饶命,太尉饶命!” 程昭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笑了笑,轻声道:“你不是我的奴婢,用不着给我磕头。可若你敢去寻公主,让她徒增烦恼,你便活不过今晚了。” 秋儿害怕得浑身发抖,声音颤抖地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我这府中从不留吃里扒外的人,你听了谁的话便去寻谁庇护。你记住,管好自己的嘴,管好自己的腿,切莫再自作聪明!滚出府去!” 秋儿觉得自己的命保住了便松了口气。可她是自小入宫的,父母亲人在千里之外多年来再未联系,她无依无靠,出了这太尉府该怎么活呢?她想到这便垂泪道:“奴婢是登记在册的宫女,奴婢无依无靠,出了太尉府是活不下去的。” 程昭听着秋儿那哭泣声觉得烦躁,他揉了揉眉心朝门外道:“把她扔出去!” 何善安和两个提着热水的仆人已经站在门外。 何善安忐忑不安地进来,拽起秋儿往门外拖去。他拉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秋儿出了院门,他看着她那可怜模样有些心软。他安慰说:“你长得好看,出去嫁个富贵人家不比当奴婢更好吗?” 秋儿听了何善安的话慢慢地止了哭,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长相英气的儿郎来。她心中有了主意,她决定要得到那人的庇护,就算当个妾室也总比伺候别人好。老天给了她这样一张脸,她怎么甘心只当个奴婢呢? 何善安倒是好心让秋儿回去收拾行李,可她怕碰见夏姑姑她们,况且她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直接出了太尉府。 何善安送走秋儿回到君川阁时程昭已沐浴完。 程昭穿了身月白的广袖直裾,湿润的墨发披散在身后,站在廊上看着院中的松树。 何善安站在阶下拱手道:“太尉人已经送走了。” 程昭负手而立,他越过墙头看向远处阴沉的天空,冷冷说:“送?我记得我说的是扔。是你耳朵不好使,还是我记错了?” 何善安心中一紧,忙道:“是小人耳朵不好使,望太尉恕罪。” 程昭转头看向他,目光沉沉地说:“我看你不止耳朵不好使,连脑子也不好使,竟敢放不相干的人进来!” “太尉,小人确认过了,是公主让她来的。” “你是我的人还是公主的人?” “小人自然是太尉的人。”何善安心虚起来。 程昭看向那挺拔浓绿的松树,开口说:“我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去石磊那领十杖,记住今日这个教训,以后切莫再犯。” “是”,何善安答应着转身出了院门。他走过松林间的石子小路,却在练武场上撞见刚从厨房出来的何善骰。 他们兄弟俩长得一点不像。何善骰方脸厚唇、浓眉深目,身强体壮。何善安却是长脸薄唇、细眉秀眼,身体单薄。 何善安有些话想对何善骰说,便站在原地等着。 何善骰近前来微仰着头看向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何善安,讽刺地说:“她这次又是哪里疼?不过,她肯放你回来想来是她的病好了。” 何善骰知晓他母亲已经不是从前大家闺秀的模样了,如今比那些泼皮无赖还要难缠。三天两头的装病,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他被缠得烦了也就不怎么理会她了。他以前看不上他母亲那自命清高的做派,可如今却有些怀念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难缠。 何善安没有把何善骰的语气放在心上,毕竟他母亲确实是装的病。这次骗他回去,倒是交代了一些事情。他看了看何善骰,拱手弯腰道:“兄长。” 何善骰看着他那做派,勾唇说:“念过书就是不一样,一身的书生气。”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锦衣华服,自嘲道:“衬得我俗不可耐。” 何善安直起身来淡淡笑了笑,说:“兄长说笑了。”他顿了顿,又面露难色道:“这次回去阿母说要帮我寻一门亲事,可她说我如今的身份说出去不好听,让我跟兄长问一声,兄长手底下可有空闲的官职。无论大小,说出去总要好听些。” 何善骰眉头皱得紧紧的,他那桃花眼中情绪复杂,他沉声道:“你的身份说出去有什么不好听的?你也没签卖身契,并非奴婢,只是帮佣罢了。况且,还是在太尉身边做事,得的报酬比当官的俸禄都高,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他顿了顿,又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何善安和他母亲想的是一样的,他宁愿去当个闲官,虽然钱少些可至少说出去好听,也没如今这般累。可他看着何善骰阴沉的神色,又不大敢承认,他小声说:“我不知道。” 何善骰看着他那懦弱无能的样子,心里冒出一股火来,他刚想开口训斥,可这时那满脸胡子、眼睛亮得像一团火似的石磊带着一大帮侍卫走了过来。 石磊隔得老远便吼道:“何老弟,你们兄弟俩在那扯什么闲话?” 何善骰不得不收敛了情绪,转身笑道:“石兄说笑,我们兄弟俩能说什么闲话?” 石磊近前来重重拍了拍何善骰的肩膀,咬牙说:“你小子以后有什么话可一定要提前交代,不要害得我又挨板子。” 何善骰觉得肩膀吃痛,他退开几步揉着肩膀说:“你这气也不能撒在我身上,我也挨了罚的。”他又看向石磊身后的楼小风说:“要怪就怪他们玩忽职守、自作聪明。” 楼小风轻声咳了咳,面露难堪之色,他抱拳央求道:“何兄,你就别提了,我们当真是知道错了!” 石磊猛地一转头瞪向他,大声说:“知道错有什么用?你们倒好,犯了错也不用受罚,反倒得了赏钱。” 楼小风边往后退,边说:“我们怎没受罚?公主可是罚了我们的。” “少吃一顿饭那也叫罚”,石磊跺了跺脚又说:“去,让大家伙操练起来,刚吃了饭正好消食。” 楼小风等人在心中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答应着。 何善骰看着楼小风他们跑开的身影说:“才吃了饭,这般动作怕是对身体不好。” 石磊抱着手说:“身体痛苦了,这心才记得住,我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犯这种错误!” 何善骰笑了笑,他转身看向何善安,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不怕太尉寻你?” 何善安低下了头,面上露出难堪之色。他小声说:“太尉让我来领十杖罚。” 何善骰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沉声问道:“你犯什么错了?” “我把公主身边的秋儿放进院中去了。太尉让我把她扔出去,我却把她送出去了。” 石磊听了这话,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何小弟,你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呢?就算是公主本人,也该问过太尉才能放她进院。太尉最是严苛,他的吩咐是一个字都不能错的。你来了也小半年了,怎么还记不住?” 何善骰用手肘捅了捅石磊的腰,咬牙道:“你个石大胡子,就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我说风凉话,总比我下手重的好。”石磊说着抬手捏了捏何善安的肩膀,又笑说:“他这身子骨,十杖我都能要了他的命。” 何善安觉得后背发凉,腿发软,他求救似地看向何善骰,唤道:“兄长!” 何善骰看着他那懦弱不堪的模样摇了摇头。 石磊将自己的手收回来,摸着自己的胡子说:“我跟你玩笑的,怕成这样,当真是惜命。” 何善骰靠近石磊讨好地说:“石兄,你手下留个情,改日请你去醉春风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放心,你我之间的交情,就算你不说,我也有分寸的。再说,把他打坏了,一时间让谁去伺候太尉呢?总不能你我去吧。” “说得是,多谢石兄。” 石磊摆手笑了笑,他朝何善安道:“走吧,早完事早轻松。” 何善安看了看何善骰,不情不愿地跟着石磊去了。 何善骰看着何善安修长的背影,心中后悔起来。当初他闲散在家,何善骰是看他读过书,心思也算细腻才想着让他去程昭院中。可如今看来,他这样没主见、没胆识的人在程昭身边是呆不长久的,还恐怕害人害己。 何善骰暗自思量,想着自己身边有什么闲散的官职适合他,又想着去跟程昭说一声。可到了君川阁,院中早没了程昭的身影。 他看着那笼罩在暗沉之中的庭院,心思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时,下起小雨来了。他便转身回了琅玕居。 第四十章 羞愤 程昭淋着小雨走进灯火通明的春华庭时,刘姝刚用完饭正放下筷子。 那伺候在一旁的苏荷夏姑姑等人忙屈膝行礼道:“见过太尉。” 程昭看着缓缓站起身来的刘姝,含笑说:“都起来吧。” 众人答应着起身。 刘姝看着程昭那用云白色发带半束着的湿润头发和被头发濡湿的衣裳皱起了眉来。 程昭瞧着她那皱起的眉头,问道:“怎么,公主不欢迎我?” 刘姝看着他探究的目光摇了摇头,轻声说:“不是。太尉怎么不撑把伞?为何不把头发擦拭干?把衣裳都濡湿了。” 程昭眼中浮现出笑意,他回说:“无妨,过一会儿也就干了。” 刘姝没再说什么,只是朝他淡淡地笑了笑,刻意地不去看那湿润的头发和头发下面被濡湿的衣裳。 程昭饿得腹部都有些疼了,他绕过刘姝,在她坐的矮座上坐下,口内说:“我还未用饭,便叨扰公主了。”说完,他便拿起她用过的筷子夹起菜吃了起来。 刘姝想开口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看着他用自己的筷子吃着剩饭剩菜。她站在案旁心中暗想,这说出去只怕都无人相信,权倾朝野的程太尉竟然用别人的筷子吃着剩饭剩菜,还吃得那样心满意足! 室内的人,除了程昭自己外都觉得惊讶。 苏荷站在刘姝身边,她看着程昭那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心想,这可真是个怪人。 那个怪人咽下口中的饭菜,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你们这么多人立在这做甚?你们不饿吗?” 刘姝已经在榻上坐下,她整理着衣裳说:“她们都用过了。” 程昭笑了笑,看向她说:“这做奴婢的倒比主子先用饭。” 苏荷夏姑姑等人一下紧张起来,生怕程昭怪罪。 刘姝拂了拂袖与程昭对视,她解释说:“我今日下午用了些八珍糕,不大觉得饿,便让她们先去用饭了。” 程昭点了点头,继续用起饭来。待他用完饭后,那碗碟之中已没剩下一点饭菜,可他还觉得未吃饱,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苏荷夏姑姑等人在那里静悄悄的收拾着,刘姝坐在榻上看着一册叫作《海域记》的书简。那书她已看过一遍,今日碰巧瞧见了便打算再阅一遍。 程昭看了看书名后在刘姝身旁坐下,他看着她的侧脸笑问道:“公主想去海边吗?” 刘姝转头看向程昭,目光停留在他那湿润的黑发上,回说:“自然想去。” 程昭在青州当了四年的海军,大半的时间都生活在船上,那海上的风光,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他回忆着红日从海平面上升起来的壮丽景象,笑说:“等以后我带公主去青州,去看太阳如何从海上升起,那漫天的霞光如何将海面染红。” 刘姝的心思在程昭那湿润的头发上,对于他说的话便没怎么入耳。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转头看向苏荷吩咐道:“苏荷,去拿几张干帕子来。” 苏荷答应着转身去了楼上,夏姑姑等人也收拾完东西告退出去了。 程昭直勾勾地看着刘姝,她与他对视,她开口道:“太尉再忙也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若不能按时用饭,总该带些干粮在身上,饿肚子很容易患上胃疾的。洗过发后也该好好擦拭,濡湿了衣裳既不美观又对身体无益。下雨了也该撑伞才是,受了风寒痛苦的也是自己。太尉为何总做这样对身体无益的傻事呢?” 程昭目光深深地望着刘姝,他轻声笑道:“你这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嘲讽我?” 苏荷拿着帕子下了楼梯,她边走过来,边心想,只有傻瓜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公主分明就是在关心。 刘姝没有回答程昭,她看向苏荷淡淡地说:“把帕子给太尉。” 苏荷将帕子递给程昭,他接过帕子后解开了发带自己擦拭起头发来,他的嘴角一直带着笑意。 刘姝起身往外行去,她站在忽明忽暗的宫灯下,朝檐外伸出手去。牛毛细雨落在她的手掌上,像是在她掌心跳着轻柔的舞蹈。 与此同时,那孑然一身的秋儿已经进了大将军府,到了周阳云的院中。 周阳云从太学出来后便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去佳人顾喝了几杯酒,因为答应了他母亲要回府中用饭便早早地告辞了。谁知在府门外遇见了楚楚可怜的秋儿,他酒气上头有些糊涂便带着秋儿回了自己院中。 周阳云随意地靠在矮座上,他有些口渴,眯缝着眼睛说:“给本公子倒杯茶。” 这屋中除了周阳云便只有秋儿。秋儿的衣裳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肌肤上,显露出她那曼妙的身姿来。她怯生生地去倒了杯茶,递给周阳云时却媚眼如丝地笑了笑。 周阳云一下拉住秋儿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他坐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泛着红晕的脸,他抚摸着她的手腕笑说:“那程太尉连你这样的妙人都不喜欢,难道当真对五公主情根深种?” 周阳云从前便想在程昭身边安插眼线,却是难以入手。当得知刘姝要嫁给程昭时,他便知晓机会来了。他按照自己的喜好选中了容貌秀美的秋儿,想让她留在程昭身边探听消息,以便助他表兄刘泓得到玄诡军。如今事情败露,他也觉得没有什么损失,倒还白白得了一个美人。 秋儿听了周阳云的话笑着摇了摇头,她娇声说:“他们之间我也看不透,似是有情又似无意。昨日公主还狠狠地打了太尉一巴掌,还声称要和太尉和离。” “哦,这倒有意思。”周阳云说着用力一拽,将秋儿拽进了自己怀中,她手中的茶水撒到了他的衣服上。他边抚摸着她的腰身,边笑说道:“你打湿了我的衣裳,还不替我脱了。” 秋儿近看着周阳云那张周正透着英气的脸羞得满脸绯红,却仍是听话的将手伸向他的腰带。 这时,听见消息的四公主刘娴一下推开门闯了进来,她看着这室内的情景气得脸色发白。 周阳云却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他嘲讽道:“公主是越发的不懂规矩了!” 刘娴的脾气向来温和,少有动怒,可遇到这样的事也不免大动肝火,但她仍保留着公主的尊贵和体面。她冷笑道:“我不懂规矩?!你这是在做甚?你身边的婢女流产昨日才闹了出来,好容易压了下去,你今日就敢如此?!” 提起这事,周阳云就觉得气恼,他推开秋儿站起身来,怒目圆睁道:“你还敢提这事?你嫁到我周家两年,一无所出,好容易有人怀孕了又被你害得流产!你的心当真恶毒!” 刘娴交叠在身前的手垂落在身侧紧握成拳,她那典雅的圆脸上露出屈辱和愤怒的神色。她咬牙沉声道:“周阳云,你放肆!” “哼,刘娴,你嫁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就不要在这里给我摆什么公主的架子了。不过,若你不是公主,我早就把你休了!像你这种寡淡如水的女人,谁提得起兴趣来!” 周阳云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他母亲孙氏那尖锐的声音。 “住嘴!长远,你怎能对公主说这种话?简直放肆!还不快向公主赔礼道歉!” 周阳云向来听孙氏的话,他撇了撇嘴,看向羞愤交加的刘娴,拱着手道:“公主勿怪,我吃了酒说了些混账话。” 刘娴气得心口疼正用手捂着,羞愤的眼泪从眼眶流出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跟着孙氏进来的孙媪已生华发,面上皱纹满布,她是刘娴从宫中带来的。她跟孙氏是拐了好几道弯的亲戚,那孙氏平日里又给了她颇多的好处,她也就处处帮着孙氏。 孙媪上前来一手扶着刘娴,一手帮她拍抚着后背,又劝慰道:“公主可别气坏了身体。附马喝醉了酒,说了什么话公主都莫要放在心上。况且,附马也赔礼道歉了,公主该大度些才是。” 刘娴心中憋着气,她想发泄出来,可展眼一看这屋里的人没有一个会帮着她,况且她又是公主,闹出来了,传出去了,她该如何做人呢?她的母妃又该如何?她这样想着便把那口气咽了下去。她挣开孙媪的手,红着眼转身往屋外走去。 孙媪难堪地笑了笑,她对着屋外的两个宫女骂道:“两个废物,还不快跟上去!再敢跟公主说有的没的,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那两个宫女急忙跟了上去。 孙媪转身笑说:“夫人,驸马,莫要担心,公主睡一觉气也就消了。” 孙氏走到孙媪身边,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银镯放在她手中说:“多亏你来告知我,不然还不知闹成什么样。” 孙媪将银镯收下,笑道:“这是奴婢该做的,都是为了公主和驸马好。奴婢告退。” 孙氏看着孙媪走远后,她立马转身沉着脸道:“长远,你给我收敛着点!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公主!” 已经坐在矮座上的周阳云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是个无权无势又无宠爱的公主,我们周家难道还怕她不成?况且,她还害死了我的孩子!”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公主那样温和的人怎会做这种事?还不是那个小蹄子自己闹的,非要去上林苑,她那样的身份,哪能去那种地方?想害死我们全家吗?她在屋里闹了一通,自己撞到了肚子才流了产,能怪得了谁!这事还被公主知道了,让我落了个没脸。如今好心将养着她,她倒来撺掇你,我看她是留不得了!” 周阳云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孙氏看向跪在地上的秋儿,严声道:“你最好是个安分守己的,若能生下一儿半女便是你的福分!” “是”,秋儿小心答应着,心里却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倒从未担心过刘娴会为难她,从前在宫中时她与刘娴接触过,知道她的脾性温和,所以也就没把她放在心上。倒是这孙氏让她颇为担心,不过现下也用不着担心了。等自己生下一儿半女,便能在这周府站稳脚跟了。 周府和公主府是紧邻着的,中间打通了一道门方便往来。 刘娴跨过那道月洞门才觉得自己能喘口气了。她是认识秋儿的,她不免疑惑,五妹身边的人怎么跑到周阳云的院中去了?她又想,明日五妹的生辰礼看来要亲自送过去了。 细雨霏霏,湿润了她的乌发,她站在淡淡的夜色中,是那样的孤寂。 第四十一章 恃宠 细雨霏霏,厨房的奴仆已将热水送到春华庭外,夏姑姑等人将手中的食盒交给他们,而后她们又将热水提到阁楼上去。 夏姑姑带着春儿、夏儿、冬儿提着空桶走出房门,她心中虽然犹豫,却还是轻轻放下木桶向站在廊檐下的刘姝跪下了。春儿三人见状也跪了下来。 凝望着夜色的刘姝转身看向她们,在昏暗的光线中她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她没有感到疑惑,因为她知道她们为何如此。 夏姑姑垂眼看着地砖上的脚印开口道:“公主,奴婢听闻秋儿被赶出了府去。她在这洛京无依无靠,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活得下去?” 不等刘姝开口,那坐在榻上擦拭着头发的程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向门外跪着的几人,沉声道:“姑姑不必担心,她出了我这太尉府就直奔大将军府去了。”他笑了笑又说:“想来大将军府比我这太尉府要好啊!” 听了这话夏姑姑心中一惊,她也明白秋儿和大将军府中的人有勾结,便不好再开口说什么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程昭,又一脸哀伤地看向刘姝。 但春儿、夏儿和冬儿却未听明白程昭的话,她们一边担心着秋儿,一边疑惑秋儿为何要去大将军府。 刘姝的神色始终是淡淡的,对于程昭说的话她也没感到惊讶,反而觉得惋惜。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夏姑姑等人说:“你们起来吧。” 不等夏姑姑有所反应,那与秋儿平日要好的春儿不管不顾地开口道:“公主,秋儿她跟了您这么多年,您怎能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呢?” 话音未落,那刚用发带束好头发的程昭便站起身来呵斥道:“放肆,你一个奴婢竟敢质问主子!你跟谁学的规矩?” 那跪在地上的四人吓得抖了抖,夏姑姑和春儿忙把头垂了下去,那原本垂着头的夏儿和冬儿头垂得更低了。 程昭扔下手中湿润的帕子,他大步走到门口,和看向他的刘姝对视了一眼。他面色阴沉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四人,冷冷说:“秋儿那种魅主惑上、吃里扒外的东西,按照宫规当杖毙,留她一命已是仁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春儿身上,沉声道:“你以下犯上,目无尊卑,理应重罚!” 春儿心中一紧,忙开口道:“奴婢知错,奴婢再不敢了,求太尉宽恕!” 程昭冷哼了一声,他负手于身后,勾唇说:“宽恕这东西我倒是少有。不过,你是公主的人,端看公主饶不饶你吧。”他说着,抬眼看向刘姝。 刘姝却未看向程昭,而是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苏荷。 苏荷见状福身道:“公主,水备好了。” 刘姝朝她点了点头,看向夏姑姑等人说:“你们都起来回去吧。” 夏姑姑面露犹豫,她微微转头看向程昭。 程昭看见夏姑姑的动作冷笑了一声,他看着刘姝在夜色中、灯光下泛着幽光的杏眼说:“你身边怎么都是这种吃里扒外的奴婢,你的话不听,倒看我的眼色!” 程昭身后的苏荷听了这话暗自赞同,而夏姑姑等人则害怕得心中一紧。 夏姑姑忙收敛了心绪道:“谢公主宽恕,奴婢告退。”她恭恭敬敬地爬起来带着春儿等人出了院门。 春儿提着水桶跟在夏姑姑身后,她看着那蒙蒙的细雨和笼罩着她的夜色怨天尤人起来。她怨恨老天把她托身在穷苦人家,怨恨她的父母不疼爱她,怨恨所有欺负过、责辱过她的人。她这样想着,便觉得活着可真没意思,被人责骂、忍受屈辱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春儿哭了起来,夏姑姑听见声音停下脚步,转回身看向她。夏姑姑放下水桶,借着道旁石灯内的火光打量着她说:“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春儿抽泣着说:“姑姑,活着可真累呀!” “傻孩子,活着哪有不累的。快别哭了,明日是公主生辰,若哭红了眼被人瞧见,可怎么好?” 春儿吸了吸鼻子,她委屈地说:“姑姑,我也想过生辰。” 夏姑姑笑了笑,点头道:“好,等到冬日你二十岁生辰时,姑姑给你好好地办一场。” 后面的夏儿和冬儿忙说:“姑姑,我们也要过生辰。” “好,都过,都过。”夏姑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忙说:“快走吧,雨下大了。”她提起桶往前走去。她边走,边感慨地说:“秋儿是个心气大的,如今她走了,也不知是福是祸。你们可别学她,要本本分分做事,老老实实做人,莫要生妄想,不然后悔也晚了!” 夏儿和冬儿齐声答应着,春儿却只是心有不平地点了点头。 春华庭内,程昭将双手放在身前,他左手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沉沉地看向走到他面前的刘姝说:“公主对身边的人太过纵容,长此以往恐酿成大祸。” 刘姝垂眼看向他的手,她早发现他在思虑谋划的时候,总会无意识地转动那玉扳指。她伸手握住他的左手手腕,她感受着他的温度和跳动的脉搏说:“太尉不必因我思虑谋划,我的事我自会处理。” 程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向她那握着自己手腕柔软白皙的素手,他轻声说:“公主适才饶过了做错事的人,我不能相信公主能处理好。” 刘姝收回手轻轻拂了拂藕荷色的广袖,她将双手交叠在身前,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适才是故意的,我不愿如了你的意惩罚她们。我也想让你知晓,我不会事事都顺着你的心意来。” 程昭穿着白色的足袜跨出门来,他靠近她,似笑非笑地说:“公主倒学会了意气用事。” 刘姝不甘示弱地望着他的眼睛,含笑道:“不是学会了,是我一直都会。太尉不知,我儿时也是会哭会闹,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会撒泼打滚的。”她想起昨夜他在院中和自己说的话,她眨了眨眼又说:“太尉昨夜说爱慕我,我便觉得自己有了恃宠而骄的资格。若太尉觉得我做得不妥,大可收回昨夜说的话。” 程昭望着刘姝的眼睛中透露出浓浓的笑意,他垂下眼,看见了她腰间的云鹤纹玉佩。他伸手拿起玉佩抚摸着上面的鹤纹说:“我说的话从未收回过。公主若想恃宠而骄,我自当奉陪。”他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眼睛。 刘姝在那炙热的目光中紧张起来,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在一起,她眨了眨眼不自在地说:“水该凉了。”说着,她便脱了鞋往室内走去。 程昭察觉到她的动作,他抚摸着玉佩的手松开了,玉佩从他手中划过,垂落在她的腰间。 程昭的心就像那玉佩一样在轻轻地晃荡,而刘姝的心却像玉佩下坠着的流苏一般晃悠又纷乱。 刘姝走到楼上的浴桶旁时心才安定下来,她望着浴桶内水中自己的倒影,欢喜地笑说:“恃宠而骄真是一个好词。” 苏荷将两侧的帷幔放下,绕过海棠屏风走到她身旁提醒道:“公主,水该凉了。” 刘姝回过神来,她脱了衣裳坐进了浴桶中。苏荷替她卸了首饰,拆了发髻,又替她洗着头发。 刘姝靠在浴桶上,她回想着适才的情景眉眼含笑地说:“苏荷,我适才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儿时,回到了阿母还在的时候。不用忍耐,不用看人眼色,不用小心翼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荷边揉搓着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边笑问道:“那公主是觉得太尉和德妃一般好吗?” 刘姝想也未想便回道:“他如何能和阿母一般好。他终究是外人,图一时的安乐倒也罢了,若要长久恐不能指望。” 她的话音刚落,那不知何时上了楼来,已经斜靠在栏杆上的程昭,看着帷幔上她脑袋的影子勾唇说:“公主能这般想,很好。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指望着别人过活是永远也活不好的。人生在世,唯一该指望、该依靠的终究是自己!” 刘姝脸上露出了羞恼的神色,她身体往水中沉了沉,沉声道:“程昭,你还好意思教训别人不懂规矩,你难道就懂规矩吗?” 程昭用手指敲了敲栏杆,他理直气壮地笑说:“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岂能一概而论?” 刘姝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时,苏荷用清水冲洗起头发来。 程昭听着水滴落在木盆中的声音说:“谁让我有权有势,能独断专行。” 刘姝觉得水有些凉了,她抱着肩膀大声道:“你下去,我要起身了。” 程昭站直身体,他左手扶着栏杆,右手放在身前笑说:“公主这是恃宠而骄吗?” “不,这是命令!” 刘姝严肃的声音隔着帷幔传来,听得程昭喜笑颜开,他拱手道:“公主有命,岂敢不从!”他说完,笑着下了楼去。 刘姝听着程昭下楼的脚步声慢慢地坐直身体,她转头看向屏风外闪耀着的灯火欢喜地笑了起来。 苏荷去架子上拿了干帕子,她转回身看见刘姝的笑容,她欣慰地说:“公主笑起来最好看了。” “我笑了吗?”刘姝疑惑问道。 苏荷边替她擦拭着头发,边回说:“笑了,可好看了。” 刘姝抬起湿润的手摸了摸自己秀丽的脸,她摸到自己那上扬的嘴角时,觉得心里暖暖的,很安定。 程昭再次上楼来时,刘姝已穿着白色的广袖寝衣正跪坐在妆台前擦拭着头发,而苏荷正在用剩下的热水洗漱。 程昭径直走到刘姝身后,他撩袍坐下,拉住她的右手含笑说:“我来。”他说着拿过了帕子。他又摊开她的手掌,他看着她掌心的伤痕问道:“怎么还未好?” 刘姝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她转回身看着铜镜中的他,颇有些埋怨地说:“怎会好得这般快?” 程昭笑了笑,他边替她擦试着头发,边说:“公主别生气了,我把那匹白马送给你赔罪可好?” 刘姝转身笑看着程昭,她欣喜道:“好啊。那我可以在练武场骑吗?” “有何不可?”程昭含笑回说。 刘姝欢喜地转回身,眉眼含笑地看着铜镜中的程昭。 这时,那洗漱完的苏荷看着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无声地笑了起来。她心中虽然还隐隐地担忧着,可她更盼望她的公主能一直笑得那般美好。她静悄悄地下了楼去,留那对璧人独处。 擦拭着头发的程昭想起之前刘姝说过的话,他看着铜镜中她美丽的面容问道:“公主儿时当真会撒泼打滚吗?” 刘姝眨了眨眼,回想着儿时的趣事。她笑说:“我儿时可是宫中最顽皮的孩子,宫女内侍见了我都头痛。皇祖母还说,我是最没规矩的公主。” 程昭倒很难想象刘姝顽皮的样子,他回忆起自己儿时在父亲的教导下循规蹈矩的样子,他垂下眼看着那乌黑发亮的长发说:“只要公主欢欢喜喜的就好,那些所谓的规矩倒可不守。” 刘姝含笑转身,她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程昭问道:“那我也可以做放火的州官吗?” “我能做,公主自然能做。” 刘姝那双明亮的杏眼像黑夜的星辰,程昭似乎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漫天的星光。 刘姝笑看着程昭那带着笑意的剑眉星目,她由衷地说:“太尉好像我阿母。” 听了这话,程昭的嘴角抽了抽,他握着刘姝头发的手稍微用了点力。她捂着头,痛呼了一声。他看着她沉声问道:“还像吗?” 刘姝瞪了他一眼,她转回身没好气地说:“不像。我阿母才不会拽我的头发,她说女娘的头发最是要好好爱护。” 程昭的脸上竟然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他说:“你阿母可真好。” 刘姝骄傲地笑说:“当然了,我阿母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她疼我爱我,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会护着我。” 程昭勾着唇角,玩笑说:“我以前只当你是个没人疼爱的可怜孩子,却原来是想错了。” 刘姝转回身,目光深沉地看着程昭。“我才不可怜,我度过了八年欢乐无忧的时光,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曾在那段时光里陪伴着我。那是世上很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她垂下眼看向他粗糙的手,又说:“我生来就是公主,金尊玉贵、衣食无忧地活了这十多年,不知有多幸运。” 她说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手中那缕湿润的头发垂落下去。她感受着他手中的茧疤,仰着头笑问道:“那你当初答应娶我,也是有一点可怜我吗?” 程昭回握住刘姝那温暖柔软的手掌,他摇了摇头,笑说:“我的同情怜悯向来不多。况且,这世上可怜之人多的是,我为何要可怜公主?我当时是觉得你与众不同,想在你身上寻些乐子。” 刘姝撇了撇嘴,没好气道:“我就知道你是拿我寻乐子。”说着,她就想把自己的手收回去。 可程昭却没有松手,反而握紧了她的手。他意味深长地说:“公主把手交给了我,可却不是你想收回就收得回去的。公主,你该有这样的觉悟!” 刘姝由着程昭拉着自己的手,她站起身来低头看向他,她不紧不慢道:“世事难料,人心易变。若哪日太尉变了心自然会放开我的手。” 程昭仰头笑了笑,他松开了刘姝的手,目光深沉地说:“公主说的是,我也是人,我的心也是难以预料的。可现下公主只能拉我的手,什么沈阿兄,什么萧公子,公主想都不要想了。” “太尉是在威胁我?”刘姝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她挺直了腰背,面色沉沉地看着程昭。 程昭站起身来,他靠近刘姝低下头说:“是,我是在威胁公主。毕竟公主聪慧,我怕输给公主。” 刘姝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的肩膀放松了一些,她疑惑起来,问道:“你说你怕输给我?” 程昭直起身来,他左手握成拳背在身后,笑了笑说:“是,我怕输给公主,在感情上。” 刘姝忍不住地勾了勾嘴角,她拂袖坐回锦垫上,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她看向铜镜中自己的面容,笃定地想,我是有些赢的资本的。 程昭看着刘姝那沾沾自喜的模样觉得好笑,他也坐下,他边替她擦拭着头发,边说:“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说的就是公主吧。” 刘姝听了这话,简直有些心花怒放。可很快又羞赧起来,她摆摆手说:“倒也不敢和屈子口中的美人相比。” 程昭看着她那明明得意却又装作谦虚的娇俏模样笑出了声,他笑说:“公主真是有趣。” 刘姝转身瞪着程昭,他却越笑越来劲了。她伸手拿过放在妆台上的一张帕子狠狠朝他扔去,他却一下接住了。 程昭忍下笑意,他看向她解释说:“我并非嘲笑公主,是觉得公主太讨人喜欢了。” 以前也有许多人夸刘姝讨人喜欢,她总是大大方方地回之一笑,可现下她却害羞了。她红着脸转回了身。此时,她的面容就像那盛开的海棠一般娇艳。 第四十二章 贺礼 夜已经深了,阁楼上的床头只留了一盏孤灯,而床上躺着的两人都没有睡意。 刘姝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不免担忧起秋儿来。她侧过身看向外面的程昭,问道:“秋儿真的去大将军府了?” 程昭平躺着,他闭着眼睛勾了勾唇说:“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 “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多少还是有情意的。” 程昭睁开眼,偏头看向刘姝,问道:“那你为何把她送到我院中去?” 刘姝皱了皱眉,她解释说:“我并未送她去,是她想去的。” 程昭转回头看向那华美的白色锦帐,笑说:“我就知晓你不会做这种蠢事。” 刘姝转回身,她看着帐顶淡淡地说:“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吗?” “我骂的是自作聪明的蠢人。公主是何时知晓秋儿有问题的?” “她生得好看,以前总爱往太子阿兄身边凑,夏姑姑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她便低调起来。可自从我与你定亲后,她又爱往我跟前凑了,我也只当她是想着要出宫了想好好的表现。就连后来苏荷跟我说她往你跟前凑,我也只当她是想攀你这个高枝。” “但昨日在上林苑,见到那周附马,我当时便觉得他看的是秋儿,心中便有了些猜疑。当昨日用晚膳时见你故意和她眉来眼去的,我心中的猜疑就又多了几分。” 程昭打断刘姝的话:“我并未与她眉来眼去,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刘姝轻哼了一声,又继续说:“当她今日跪下求我,想要去你院中时,我便肯定她别有目的。我昨夜才和你睡在一处,她今日就求着我说要去你院中。我看起来像是菩萨吗?有那样宽广的心胸吗?若只是爱慕你,怎会在这个节骨眼向我和盘托出,就不怕我恼怒吗?她也是太着急了,所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她又问道:“太尉是何时知晓他二人勾结的?” 程昭冷哼一声回说:“你我成婚那日,他二人在我这太尉府中幽会,倒把石磊他们当做死人一般!” “所以太尉将计就计,想从他们身上寻些乐子。” “知我者,公主也!” 二人偏头相视一笑。 刘姝又想起那周阳云来,她不免侧身问道:“那周附马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和他祖父周绍兴性子相仿,一样的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他在我身边安插人,怕也是想在宥王面前表现一番。”程昭偏头看着刘姝,他又笑说:“他比周绍兴还多了个天大的缺点,便是好色,不然也不会选中秋儿了。” 刘姝一下坐起身来,她皱眉道:“他怎么是这样的人?我四姊怎么办?” 程昭的目光从刘姝乌黑柔顺的长发移向她曼妙的腰身,他动了动喉结转回头说:“那周阳云偷偷地让身边的奴婢怀孕了,昨日闹流了产,四公主也知晓此事了。” 刘姝垂眼暗想,难怪昨日四姊来迟了,眼睛还红红的,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这周阳云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做出这种事! 她这样想着脸上便露出了愤慨的神色,双手也紧握成拳,恨不得此刻就去打那周阳云一顿。 程昭看着刘姝那动怒的样子笑了笑,他坐起身说:“公主,我倒是可以把他绑到府上来,让公主打一顿出出气。” 刘姝叹了口气,她看向他无奈地说:“我出气有何用?受委屈的是四姊。” “明日公主生辰,说不定四公主会登门拜访,顺便问一问公主的人怎会跑到她那位驸马身边去了。” 刘姝听了这话没有多想,她只是开口问道:“你知晓明日是我的生辰?” 程昭挑眉笑了笑,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今日去上林苑陛下跟我提过,季湘也曾和我说过。这太尉府中还有谁不知明日是公主的生辰?” 刘姝垂下眼,她看着锦被上的团花纹想起以前她母亲在时,每年她生辰那日的热闹场景。那时,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都在她身边,她是真正的欢乐喜悦。 她每年生日对神佛许的愿望都是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可她母亲去世后,她便再没许愿了。因为她知晓这世上没有神佛,自己的愿望也早就破碎,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刘姝感伤地笑了笑,程昭看出了她的伤心却也没问,他只是柔声问道:“公主想要什么生辰礼?” 刘姝看向他,她想了想说:“我想在春华庭旁修建几间厢房,苏荷和夏姑姑她们也方便些。” 程昭点了点头:“好,那就把院墙左右各开一道门,一边修厢房,一边修厨房。后日,我便让林木他们动工。” “你还要帮我修厨房?” “是啊。这样更方便。”程昭说着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那两幅仙鹤图,他又想起刘姝今日戴的那块玉佩。他说:“公主这般喜欢鹤,不如我去寻两只来,公主养着?” 刘姝望着程昭那棱角分明的侧脸,她那水润的杏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情,她柔声问道:“太尉,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程昭转头与刘姝对望,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勾唇说:“今日陛下与我说,让我把他亏欠公主的补偿给公主,我自然要加倍地对公主好,一份是陛下的,一份是我的。” 刘姝心里暖暖的,她抬手摸了摸程昭摸过的头发,又看向他那双深邃的丹凤眼,由衷地感激道:“多谢太尉。”她笑了笑,又说:“夜深了,太尉歇息吧。”她说完,拽着被子躺了下去。 程昭看着闭上眼睛的刘姝愉悦地勾了勾唇。他转身看向床头的木几,他望着那木几上的匕首笑了笑,随后吹灭了匕首旁的灯火。 次日,刘姝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程昭的身影,枕头和被子还是和昨日一样叠放得整整齐齐。 她坐起身来,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她察觉到右手腕上戴了只润泽的血丝玉镯,她面露疑惑,抬起手来细看那玉镯,却又闻到了淡淡的药香。她摊开手掌看去,发现掌心的伤痕上涂了一层药膏。 她勾唇笑了笑,又看向手腕上的玉镯。她看见玉镯上依着血丝的纹路雕刻着朵朵海棠花,瞧着很是别致。 她左手抚摸着玉镯上的海棠花,眉眼都沾染了笑意,她看向外侧的被子,含笑说:“怎么起得这般早。” 日光透过紧闭着的窗户散落在木板上。她看着那地上明亮的光斑心里越发的欢喜,她没有想到今日天气这般的好。她欢喜地唤道:“苏荷。” 楼下的苏荷听见答应了一声,紧接着便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等夏姑姑苏荷春儿夏儿冬儿上来时,刘姝已经下了床。 夏姑姑手中捧着个朱漆描花的匣子,她带着她们近前拜道:“扇风生福禄,云间日常秀。公主生辰喜乐,万事顺意!” 苏荷几人也恭祝道:“公主生辰喜乐,万事顺意。” 夏姑姑将手中的匣子捧送到刘姝面前,笑说:“公主,这是奴婢等人备的寿礼,望公主笑纳。” 刘姝双手接过匣子,笑道:“都起来吧,多谢你们。”众人闻言起身。她又看向苏荷说:“苏荷,每人一个荷包,沾沾喜气。” “是”,苏荷答应着,去打开了床头放着的一个红木匣子,又从里面拿了五个红色的荷包。荷包里放着银裸子金瓜子,是刘姝吩咐她早早备着的,好用来赏人。 夏姑姑等人喜笑颜开地拿着荷包,又向刘姝道了谢。 刘姝看着她们的笑脸,心里也觉得欢喜,她垂眼看着匣子上的海棠花枝说:“你们可介意我现在打开看?” 夏姑姑笑说:“公主请便。” 刘姝打开匣子,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匣子里躺着一把檀木合欢扇。她看见扇面上画了一树海棠花开,繁花之上的云天有一对展翅的白鹤。她笑说:“海棠花上双鹤飞,真好!”她摸着光滑细腻的檀木扇骨朝自己扇了扇风:“扇风生福禄,好吉利。天也热起来了,你们送的这把扇子当真是称心如意。” 苏荷脸上露出小小的梨窝,她眉眼含笑说:“公主喜欢就好。”她又看见刘姝手腕上的玉镯,她眼睛亮了起来,打趣道:“奴婢还以为我们是第一个送寿礼的,却原来有人捷足先登了。” 刘姝将合欢扇放回匣中盖上匣盖,她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玉镯脸上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夏姑姑看着刘姝那眉目含情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的恋慕之情。她笑说:“太尉对公主可真好,走时还交代会回来陪公主用午膳。” 刘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将匣子放在床头的木几上,却发现原本放在木几上的匕首不见了。她想也未想,便认定是程昭拿走了,除了他还会有谁敢不问自取。她摇了摇头,转身去洗漱了。 日已高升,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青石路的积水上,水面泛着粼粼的微光。 季湘手捧着黄梨花木的素面匣子,她跨过一汪积水,水面留下她那雪青色的背影。她身上那窄袖的雪青色曲裾,是她所有衣裳里最艳丽的。 春华庭的院门开着,她走上青石板小路,看着两侧沾染着雨露的芍药花笑了笑。她干净利落地上了石阶到了廊檐下,她朝雕花木门内看了看,见刘姝坐在四足楠木矮榻上正看着一本书。 刘姝穿了一身嫣红的直裾,衣襟和袖口绣着海棠花枝,她梳着垂挂髻,髻上斜插了两只红玉发簪,发髻前又簪了对珍珠花钗。余下的头发垂在身后,用一根海棠红的发带束起。 季湘心内暗叹,端的是娇艳欲滴,秀丽动人。 坐在刘姝身旁穿着一身桃红色衣裳的苏荷看见了季湘,她起身行礼,唤道:“季管事。” 刘姝闻言抬头,往门外看去。 季湘忙垂下眼,她脱了鞋走进室内屈膝行礼道:“小人见过公主。祝公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刘姝笑着放下手中竹简,她起身说:“多谢了。” 季湘将手中的匣子捧高,含笑说:“这是我们几个凑份子买的寿礼,望公主莫嫌寒微。” 刘姝笑了笑,她耳上的珍珠耳坠轻轻晃了晃,她说:“季管事多礼,你们的这份心意已然很贵重。多谢你们了。”她偏头看了看苏荷。苏荷会意,她垂下眼上前接过了季湘手中的匣子。 刘姝看向季湘风韵犹存的脸,含笑问道:“季管事,不知都有谁凑了份子?日后我也好回礼。” 季湘恭敬回说:“就小人和石侍卫长、何大司农丞、还有厨房的张管事四人。” 刘姝想了想又含笑问道:“骆长史为何不凑份子?” 季湘皱起了眉,想起之前自己对着骆伏软磨硬泡了那么久,那小子就是连一分钱都不肯出。她在心内骂了骆伏一句,却开口道:“公主勿怪。骆长史为人木讷,不善交际。” “我不过随口问问,无妨的。” 刘姝转身看向苏荷又说:“苏荷,也让季管事她们沾沾喜气吧。” 苏荷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榻上,她打开一旁的红木匣子拿了四个荷包,笑着递给了季湘。 季湘含笑接过,道谢之后便告退了。 待季湘出了院门,苏荷撇了撇嘴说:“公主,那骆长史怕是木讷过了头,大家都凑份子给公主贺寿偏他不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公主有什么仇呢。他平日里冷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还是何大司农丞好,见了谁都有说有笑的。” 刘姝已经在榻上坐下,她边打开季湘送来的匣子,边小声说:“或许你说得对。” 苏荷没有听清,她在刘姝身边蹲下,本想问她说了什么,却见匣子里放着一本很厚的纸书,书面上写着“山水图画”四个字,她便改口道:“这是什么书,这样厚?” 刘姝也很疑惑,她拿起书来打开了,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那书一打开,上面的的山水河流,花草树木就立起来的,就像看皮影戏似的。 苏荷眼睛亮晶晶地叹道:“哇,这书可真神奇,这山和树竟然可以立起来。” “是啊”,刘姝把书合上又笑说:“怎么做得这般巧,竟然还能合得上。她们真是费心了,纸书难得,还这般精巧,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我倒想送给七妹一本,她肯定会喜欢的。” 话音刚落,春儿带着一个老媪和两个仆妇走到了门外。 春儿通传道:“公主,河郡侯府来送寿礼了。” 刘姝将那本书放回匣中,她转头看去,她认得那老媪,是她大舅母身边的郑媪。她笑着说:“请进来”。 郑媪等人脱了鞋走进室内,她们跪下俯身拜道:“贺公主寿,望公主福寿绵长,平安喜乐。” “郑媪请起。”刘姝看着她满头的白发心中感慨,又问道:“你近来可好?舅母表姊她们都好吗?” “劳公主记挂,夫人和念娘子都好,老奴也好。只是夫人和念娘子不能来跟公主贺寿,公主勿怪。”郑媪跪坐着回说。 刘姝淡淡地笑了笑,她说:“我知道的,只望舅母她们不要怪我才好。” 郑媪也是看着刘姝长大的,她想着她小时候那爱玩闹的样子不免心疼。她安尉说:“公主不要这样想,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欢喜,夫人她们自然也欢喜的。” 刘姝心中感激,她笑说:“郑媪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哄人欢心,听了你的话,我安心许多。” “这是老奴的福份。”郑媪含笑看向身后说:“公主,这几张手帕是大夫人亲自绣的,这副九连环是二夫人送的,那两坛好酒是念娘子的心意。” “我知道了,替我多谢她们,改日我去看她们。你们也沾沾喜气。” 刘姝话音刚落,苏荷便将手中的三个荷包递给了郑媪,又去接了那仆妇手中的贺礼。 郑媪她们走后不久,大鸿胪府的人便来了,大鸿胪沈约的夫人杜悦怡托人送来了一套珍珠首饰。紧接着宫里的人也来了,皇后冯茹送来两盆红珊瑚,太子妃陈慈送来一对玉瓶,良妃陈子衿送来一幅海棠春意图,淑妃沈素还是和往年一样送了一套话本子。 第四十三章 残暴 宫里的人走后,苏荷看着匣子里只剩下一半的荷包,想着那些消失不见的银裸子、金瓜子心疼得皱起了眉头。她看着堆放在榻上案上的礼物说:“这些东西要是能换成钱就好了。” 刘姝对陈慈送来的那对玉瓶爱不释手,她抚摸着那润泽的玉瓶含笑说:“多少钱我都不换。” 苏荷看着刘姝手中的玉瓶惋惜地想,这些礼物中就这对玉瓶最值钱,可惜只能放在那里看,不能换成沉甸甸的铜钱。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春儿小跑着上了石阶,她在门外平复了一会儿后脱了鞋缓步进来说:“公主,四公主朝春华庭来了。” 刘姝小心翼翼的将玉瓶放回匣中,她起身看向门外的芍药花,问道:“四姊对花粉过敏,可有与她说我这园中种着花卉?” 春儿回道:“回公主,夏姑姑已提过,四公主说无碍,只要不碰便好。” 刘姝点了点头,她转身看去,苏荷已经在收拾榻上的东西。春儿见状忙过去帮忙。不多时,她们便将东西放到了后面的隔间内。苏荷将早就预备好的木几放在榻上,又摆上了几碟果子点心。 这些琐碎的事,刘姝用不着操心,她出了门来穿上鞋,站在廊檐下等候着。 不多时,穿着一身天青色广袖曲裾的四公主刘娴由夏姑姑领着走进了春华庭,她身后跟着一脸富态的孙媪和两个手捧匣子的宫女。 刘姝迎下阶去,收拾妥当的苏荷和春儿也跟着下了阶。她看着刘娴那如兰花一般幽静的脸笑了笑,屈膝行礼道:“四姊。” 刘娴伸手扶刘姝起来,她含笑说:“五妹越发的娇艳动人了。” “阿姊的一句夸赞,不知抵了多少贺词。请阿姊室内安坐。” 刘娴笑了笑和刘姝进了室内,苏荷等人也跟着进去了,而夏姑姑则出了院门去府门处迎候贵客。 姊妹二人隔着木几在榻上坐下,苏荷倒了两盏茶放在木几上。 刘娴闻了闻那清新的茶香,她看着那橙红透亮的茶汤,笑说:“这是上好的泾阳茯茶,太尉对你当真是好。”她这样说着脸上却流露出落寞的神色。 刘姝看了看杯盏中舒展的茶叶,含笑道:“阿姊,这茶可不是沾了太尉的光,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为的就是今日好招待贵客。” 刘娴愣了愣,她那杏眼之上卷曲的睫毛扇动了几下,勾唇说:“倒是我想岔了。”她又看向那两个宫女吩咐道:“把礼物拿来。”那两个宫女走上前来,她又看向刘姝说:“是一只喜鹊登枝的狼毫笔和一方梅花砚台,望五妹长长久久,喜上眉梢。” 刘姝笑看着她,面露感激:“多谢阿姊。” 苏荷和春儿上前接过那两个宫女手中的匣子,她们又捧着匣子去了隔间。 刘娴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茶,她轻轻放下茶盏说:“我有话想单独与五妹说。” 刘姝的神色如常,心内却在想怎么总有人想单独和我说话。她点了点头,等苏荷和春儿回来后向她们吩咐道:“你们出去吧,我与阿姊单独说说话。” 苏荷和春儿答应着退了出去。孙媪她们也跟着出去了,只是孙媪的神色有些怪异。 刘姝看向刘娴那双和自己相似却又不同的杏眼,她说:“阿姊,请讲。” 刘娴看着刘姝面露犹豫之色,她交叠在身前的手握紧了,片刻后开口问道:“五妹身边的秋儿为何会出现在大将军府中?” 刘姝遮掩在广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她看着她说:“那秋儿和周阳云勾结,想在太尉身边探听消息,被太尉识破赶出了府去。” 刘娴明白过来,她脸上的眉头皱了起来,面上满是忧虑。 刘姝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她沉声道:“请阿姊恕我逾越。那周阳云并非良配,阿姊该早做决断。” 刘娴听了她的话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她惊慌地问道:“他做的事你都知晓了?” 刘姝点了点头,刘娴羞恼地垂下了眼,她看着茶盏内漂浮着的茶叶惊慌地喃喃道:“所有人都知晓了吗?” 刘姝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轻声说:“还未,可也是迟早的事。” 刘娴抬眼看向刘姝,她略想了想说:“看来是太尉告诉你的。”她顿了顿,面上露出哀伤又无奈的神色,她眼中泛着泪光道:“我也想决断,可我无有依靠。我外祖家只有清名没有权势,我不想让他们因我添上一笔污名。我母妃在宫中也不容易,我不想让她担忧,让她忍受闲言碎语。而我身边的人也都是靠不住的,孙媪和我君姑是串通一气的。我有决断的心,可我拿什么来决断呢?我没有那样的倚杖。五妹,你该明白我才是!” 刘姝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心中也不免酸楚,她说:“我明白,我也曾和阿姊有过一样的处境。只是,阿姊正值桃李年华,余生还很长,你难道甘心和那样的人过一辈子?若日后,良妃得知你受了这般的苦楚和委屈,她的心该多痛啊!” 刘娴的泪水如珠滴落,在她的衣裳上浸染出一朵又一朵的泪花。她哀泣道:“我不甘心!我怎会甘心?可我又能如何呢?” 刘姝转身拿起叠放在榻上的一张帕子,她递给刘娴说:“阿姊莫怕,太尉说借我权势,我也可将这权势借给阿姊。” 刘娴接过帕子拭泪,她相信刘姝说的话,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刘姝回了她一笑,她看着她手中的帕子说:“这帕子是我大舅母送给我的生辰贺礼,她绣的海棠花当真活灵活现。我想,她定会乐意我将这帕子转赠给阿姊。阿姊,我到如今才想明白,只有自己过得好了,那些关爱我们的人才会感到欢喜。一味的忍让,一味的委屈,只会让她们更心疼。阿姊收下这帕子,记住我的心意,希望阿姊也能喜上眉梢。” 刘娴含泪笑了笑,由衷道:“多谢你,怀夕。” 刘姝笑着点了点头,她看向门外大声说:“阿姊应知晓养虎为患的道理,那不忠不义的奴婢,该打该杀也是你一句话的事!” 门外的孙媪听了这话腿都软了,她赶忙脱了鞋快步走进室内在刘娴面前跪下,叩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奴婢都是为了公主好!贤妃和大将军府的人哪里是能轻易得罪的?奴婢是看着公主长大的,难道还能害公主吗?公主,奴婢当真是为了您好啊!” 刘姝觉得这孙媪倒有些小聪明,她知道掌管自己生死的是刘娴,也知道刘娴心软念旧,所以又搬出这一套说词来。她看着她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转头看向刘娴,毕竟她才是当事人。 刘娴和刘姝深深地对望一眼。刘娴紧握着手中的帕子,脸上的神色阴沉起来,她呵斥道:“放肆,当真是本公主太过宽容,纵容得你忘了规矩!你这般闯进来,是不把本公主的吩咐放在眼里吗?不顾本公主的体面尊贵吗?” 孙媪从未见过刘娴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她抖了抖,口内讨饶道:“公主恕罪,奴婢知错!” 刘娴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她微扬着下巴说:“你自回府中领罚去吧。” 公主府中的那一干宫人奴婢一向是以孙媪为大的,谁敢惩罚她呢?孙媪也是知道这一点,便忙答应道:“是,奴婢领罚。”她说着爬起身来退了出去。她向门外那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后,才下阶出了院门。 室内,刘娴松了口气,她一下坐了回去,脸上露出疲累的神色。 刘姝看着她说:“阿姊训起人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刘娴笑了笑,小声道:“不过是学着贤妃的样子,唬一唬人还行,可若是动真格的就禁不住了。” 刘姝的神色严峻起来,她沉声道:“阿姊性子温婉,如今也被逼到了这份上,他们当真是可恨!” 刘娴看着刘姝的神色,觉得她很是陌生。她说:“我之前听说你打了六妹和贤妃,我原本是不大相信的,今日见你这威严的模样倒是信了。” 刘姝笑了笑:“我也只能说一句,我是被逼的。阿姊可想好了要如何决断?” “我不知想过多少回了,只是一直不敢那样做。你不必管,这终究是我的事,我自会处理。”刘娴看向门外的芍药花,含笑说:“你只需送我几朵芍药。” 刘姝心中思量着说:“好,让你身边的宫女去采吧。” 这时,面白无须的墨宝跟着夏姑姑进了春华庭,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个木笼子,那笼子里关着两只毛色雪白的兔子。他身后跟着一个小黄门,小黄门手中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门外的苏荷瞧见忙到房门口通报了一声,刘姝听了神色淡淡的,刘娴却是眼睛一亮。 墨宝提着笼子进来,他放下笼子拱手道:“拜见四公主,拜见五公主。” 刘娴看向墨宝那张白净的长脸说:“中常侍请起。” 墨宝直起身来,他看向刘姝脸上堆满了笑容:“贺五公主生辰,愿五公主福寿绵长。” 刘姝的目光从笼中的两只兔子移向墨宝,她笑了笑说:“多谢中常侍。” “陛下昨日得了两只兔子,让奴才送给公主以贺寿辰。”墨宝提起木笼,又看向身后说:“这些鲜花是贵妃和七公主今晨亲自去采的,七公主说祝公主花团似锦,芳颜永驻。” 刘姝站起身来,双手交叠在身前端庄地行了一礼,她直起身来说:“替我多谢父皇、贵妃和七妹的好意。”她又朝门外吩咐道:“苏荷,把这两只兔子送去厨房,一只红焖,一只炙烤。” 苏荷闻言走进来,面色如常的去接墨宝手中的笼子。可墨宝那精明的眼中露出疑惑,他的手没松开,他提醒道:“公主,这可是陛下御赐,为公主庆贺生辰的。” 刘姝已经坐了回去,她含笑道:“我知晓,因而我会怀着最诚挚的感谢将它们吃进腹中。” 刘娴听了这话,忍不住地笑了笑。她柔声说:“我许久未吃过兔肉了,想来御赐的兔肉定更加鲜美。” 墨宝大为震惊,狭长的眼睛都变大了,他暗道:“这是怎么了?温柔的公主都变残暴了。” 他松开手,苏荷拿着笼子就往外走,他看着那两只可爱兔子的身影心生不忍,他好歹喂过它们吃食,逗弄它们玩过,和它们相处了快一日一夜了。 刘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中常侍,父皇何时回来?” 墨宝瞬间恢复如常,他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公主,今日路面湿滑,不出意外应是明日一早启程回宫。” 而一旁的刘姝向那小黄门说道:“把花篮给我吧。”小黄门上前将花篮递给她。她看着犹带雨露的鲜花,笑说:“我正好得了一对玉瓶,用来插花再好不过了。” 墨宝看着那些鲜花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他暗道:“那么可爱的兔子要进锅中,而这些野花却要插进玉瓶。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啊!” 第四十四章 愿意 宽广的临松堂内,月白色的帷幔低垂,铜制的香炉内散发出鹅梨帐中香那清甜的香味。 宴席早已备好,该来的人也都来了。 程昭玉冠束发,穿了身月白的广袖直裾。他和刘姝一同跪坐在主位上。他们的左手边跪坐着太子刘渊,他头戴黑色的进贤冠,身穿玄色的广袖宽袍。他对面是长公主刘宵,她妆容华美,梳着高髻,斜插着步摇,穿了身秋香色团花纹的广袖曲裾。她的下首便是刘娴。 刘宵进入太尉府后,脸色一直冷冷的,她可不是来替谁庆贺生辰而是来兴师问罪的。但她却是不紧不慢地吃着菜肴,喝着美酒,没有急着发难。 刘渊目光沉沉地看着案上的玉碟玉碗,他那儒雅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抹笑容。他将手中的玉杯放下,看向刘姝笑问道:“怀夕,太子妃送来的礼物你可喜欢?” 刘姝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她眉目含笑地看向刘渊说:“多谢阿兄阿嫂,我甚喜欢。” 刘渊看着刘姝那秀丽可亲的面容,他那双深沉的丹凤眼中也浮现出笑意,他含笑说:“这是太子妃亲自选的礼物,我当时一看便觉得你会喜欢。” 刘姝想着陈慈孕吐时那难受的模样,心中涌现出感激之情。“多谢阿嫂,她身体不适却还想着帮我选礼物。” 程昭听了这话看向刘姝手腕上露出半截的玉镯,他又凝眸看向她的侧脸问道:“我也亲自选了礼物,还亲手替公主戴上,公主为何不谢我?” 刘姝在众人的目光下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她边看向程昭的剑眉星目,边用左手抚摸着右手腕上的玉镯。她微红着脸勾唇道:“多谢太尉。” 程昭第一次觉得道谢的话是这般的动听,他望着她那温柔的眉眼勾唇笑了起来。 刘渊看着他们那融洽和美的模样把心头担忧的事放了下来,他说:“坊间传言你们夫妇二人感情不睦,闹着要和离,看来都是谣言。” 这些谣言刘渊是从鹿竹口中得知,那跪坐在他身后的鹿竹正在想着那谣言都传到了东宫,想来民间更是沸沸扬扬,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程昭和刘姝都面色如常,但两人的心境却是不同。程昭是一早就知晓了,今日在朝堂上还被何执和程礼指责了一番。他们的指责他倒没放在心上,让他在意的是那和离的谣言。而刘姝虽是如今才知晓却并不惊讶,她也不在意这谣言是与她有关,她反倒更关心刘宵的反应。 苏荷跪坐在刘姝身后,她听了刘渊的话首先想到的是春儿,她下意识的觉得是春儿把这事传出去的。 刘娴却有些惊讶,她未想到刘姝成亲不到一月就有这样的谣言。可她见她们毫不在意的样子,又觉得这样的谣言不可信。 刘宵听了刘渊的话嘲讽地笑了笑,她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甘醇的美酒。她将酒杯重重放在食案上,杯中的酒洒出来沾染在她的手指上。她身后跪坐着的婢女忙将绢帕递了上来。她伸手接过,边擦拭着手指,边说:“无风不起浪,想来这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她将绢帕扔在食案上,又看向程昭沉声问道:“太尉,你以为如何?” 程昭淡淡地笑了笑,说:“看来长公主是来兴师问罪的。” 刘宵拂了拂袖,典雅的脸上沉静似水,她冷冷道:“本公主自问并未得罪过太尉,不知太尉为何要造本公主的谣?” 面对刘宵的责难,刘姝心里一点也不担忧,这不是她造的谣该担忧的自然不是她。她端庄地跪坐在那里,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却在期待能看到一场程昭主演的好戏。可谁知,程昭却要拉着她一起来演这场戏。 程昭朝刘宵歉疚地拱了拱手,他诚挚地说:“姑母恕罪,这都是我考虑不周的错。”他说着伸手拉住了刘姝的手腕,他看着她含情脉脉地说:“若非公主说要与我和离,还说姑母和离后也过得很好,我何至于忧虑得失了方寸。” 刘姝微皱着眉头,她边用力拽回自己的手腕,边恼道:“太尉之意是说这是我的过错!” 程昭怕弄疼刘姝便没用多大的力,由着她将手腕收了回去。他摩挲着手指,回味着刚才手下的细腻滑嫩说:“我的意思是说,公主不要再说和离的话了,免得殃及他人!” 他说完眼风扫了扫刘姝身后的苏荷,苏荷吓得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刘宵气得冷笑,她冷冷道:“感情你们夫妻俩是拿我做筏子,你们倒好了,我却成了全洛京的笑话。” 刘姝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她收敛了心绪后向刘宵低头致歉。“姑母,对不住。事情虽因我而起,可太尉做的事我却是丝毫不晓。因而,您要问罪,只管问太尉就好。” 刘宵从一开始便没打算为难刘姝,她听了她的话饶有趣味地想,这夫妻俩倒是有趣,适才还和美恩爱,这会儿却是一个想拉人下水,一个又在那里极力撇清。 她又想到自己养面首的事迟早会传出去,如今传出去自己心里倒松了口气。她这样想着心里的气也就消了一些。 可想到自己平白无故地招惹了这无妄之灾心里又不大甘心,她微仰着下巴说:“太尉如此行事,姑母心里很不舒服。这样好了,你身后那个少年长得甚合我意,不如送予我,就当作是赔礼,这事你我也就两清了。” 在场的人除了刘宵和程昭外,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刘渊更是沉着脸道:“姑母,此事不妥!” 刘宵看向刘渊,她不以为然地说:“能有何不妥?什么名声体面,我如今再洁身自好,也是挽回不了了。还不如随心所欲,快活自在的好。” 刘渊知晓自己劝不住这个任性妄为惯了的姑母,他只能无奈地住了嘴垂下眼喝了一口酒。 而程昭则面色如常,他偏头看了看跪坐在自己身后的何善安,又转头看向刘宵说:“他并非我府上的奴仆,长公主不妨问问他的意思。” 何善安白皙俊秀的脸上神色复杂,他的心绪从惊讶变为欣喜又变为担忧。他听见刘宵让他过去,忙忐忑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食案前跪下,他俯身道:“小人何善安,见过长公主。” 刘宵看着他那年轻的腰身笑道:“善安,倒是个好名字。你可愿跟我回长公主府?” 何善安心中矛盾,他不想在太尉府中做个吃苦受累的奴仆,可又担心去长公主府传出去名声不好。 刘宵见何善安犹豫,便循循善诱道:“你不用担忧,去了我府中我自会善待你,保你衣食无忧,钱财不愁。” 何善安昨日挨了打,臀部还有些痛,他那样俯跪着就痛得更厉害了。他皱着眉想,去了长公主府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任打任罚。他便开口道:“回长公主,小人愿意。” 刘宵满意地笑了笑,抬眼看向程昭。 刘姝也正看着程昭,她的目光从他沉静的面容移到他旋转着扳指的手上,她一时猜不透他在思虑什么。 程昭很快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朝门外大声道:“季湘,去找何善骰来。” 候在门外的季湘闪身出来,她答应着,又大步下了石阶跑着离开了。 程昭坐在食案后,他看向刘宵淡淡地说:“何善骰是他兄长,更是我的人,这事还得问他一声。我不想因他与何善骰生了嫌隙。” 刘宵垂眼看着自己美丽的指甲,嘲讽道:“太尉这是思虑周全,还是瞻前顾后呢?” 而刘渊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觉得程昭似乎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刘娴心中也和他有类似的想法,觉得程昭和自己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很不一样。 此时离程昭最近的是刘姝,而她心里的看法也和他所想最接近。她不认为他那样做是因为情义,她觉得他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隐忧。 等到婢女将案上的酒馔饮食撤下,端上清茶时,何善骰才大步走了进来。他单膝跪地,向程昭拱手道:“太尉,属下不同意。” 那跪坐在长公主身后的何善安第一次在何善骰面前充满底气地说道:“兄长,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能做主!” 何善骰心中气恼,恨不得踢他几脚,好让他清醒清醒。可这么多贵人在场,他也只好强忍着。他沉着脸道:“你能做什么主?你好歹读过几年书,难道连读书人的脸面和名声也不要了吗?” 何善安恼羞成怒道:“我为奴为仆,难道就有脸面和名声了吗?还请你不要再管我!” 何善骰伸出手来指向何善安,他正想开口骂他,却不想刘宵沉声道:“放肆,本公主面前也敢指手画脚!” 何善骰压着怒火,他拱手告罪道:“请长公主恕罪。” 何善安看着他兄长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没来由的觉得解气,他也就更想去长公主府了。 “罢了。你弟弟既然做了决定,你又何必干扰?没得埋怨你阻了他的前程。”刘宵说着站起身来,她的婢女忙上前替她整理衣饰。堂上的众人也都慢慢地站起身来。她拂了拂袖,看向刘姝说:“我那苦命的侄女还在家中等我,便先告辞了。”她说着,又看向程昭,沉声道:“太尉害得她家破人亡,孤苦无依,如今又来恐吓她,吓得她泣泪涟涟,未免太过了!” 刘姝略想了想便明白刘宵口中那“苦命的侄女”是谢泠鸢,她有些好奇程昭是何时见过她,还把她吓哭了。 程昭目光沉沉地说:“长公主也知晓是我害她如此,可她不来找我却去找无辜的公主,这是何道理?” 刘姝对于程昭知道谢泠鸢来找过自己的事并不感到惊讶,毕竟当时那里有许多他的人。她未想到的是,他还因此去见过谢泠鸢。她不禁疑惑,他这样做有没有几分原因是为了自己呢? 刘宵一时语塞,她看了看刘姝又看了看程昭,意味不明地说:“你们夫妻倒是恩爱。”她又看向身后的何善安说:“善安,我们走吧。”何善安忙答应着跟了上去。 站在刘姝身后的苏荷看着何善安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她心想,长得这般好看,如何又这般愚蠢呢?这太尉得罪了长公主,他一个从太尉府中出去的人,长公主能有多喜欢? 她这样想着,又看向面露苦涩的何善骰,她不仅同情起来,觉得他这个兄长当得太难了。 第四十五章 契机 程昭送走刘渊和刘娴后去了军营。 刘姝回了春华庭,换了身粉色窄袖上衣搭配玉色的罗裙。她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挽于发顶,发髻上簪了对桃花攒叶珠钗,耳垂上戴着丁香花的玉耳坠,端的是清新脱俗。 她随意地坐在榻上的木几旁,举止优雅的将那鲜艳的野花一朵一朵地插入玉瓶内。 午后的阳光透过支起的窗户洒落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美好动人,像是从画上走出来的一般。 夏姑姑从室外进来便看到了这样一幅美人插花图,她在门口痴痴望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刘姝察觉到夏姑姑的目光,她将一枝红色的花枝剪短后抬眼看去,轻声问道:“三王嫂如何了?” 三皇子刘泓在南军营中受训,三王妃谢扶风原是要来庆贺刘姝生辰的,可临时发生了意外也来不了了。刘姝便让夏姑姑去了宥王府一趟,以表关心慰问。 夏姑姑回过神来,她轻悄悄地脱了鞋走进室内,近前行了礼,她回说:“公主,王妃身体欠安,奴婢并未见到王妃。听王妃身边的婢女说,是王妃贪凉吃多了冰盏,昨日夜里便不舒服,今日就发作得更厉害了。” 刘姝将剪刀轻轻放在木几上,她纤细的手指捏着红色的花枝,她看着那红色的花朵说:“这才刚入夏她就吃上冰盏了,于身体无益啊。” “公主说得是,这身体是自己的,最该好好保养。”夏姑姑抬眼看了看刘姝,又笑说:“这满洛京的年轻女娘,只怕是没有比公主更会保养的了。从来都不会贪凉,别说冰盏,夏日里连凉水都甚少饮。” 刘姝已经将花枝插入了玉瓶内,她将手放在膝上,看向夏姑姑勾了勾唇说:“我生来体寒,若再贪凉只怕更遭罪。一时的欢乐换来的却是长久的痛苦,这样的事还是不要做。姑姑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夏姑姑答应着恭身退了出去。 刘姝想起她那在军营中当小兵的三王兄来,她心里倒挺佩服他那坚韧的心智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她听程昭说除了春猎那日,她那三王兄便一直呆在军中,和那些士兵同寝同食,一同操练。他那吃苦耐劳的模样,倒让程昭对他有了不同的看法。 她又想起小的时候,她们都很害怕严肃的太后,她和太子阿兄有时去太后的宁圣宫都会磨磨蹭蹭的,可她三王兄却总是第一个去,也总是表现最好的那一个,分明他也害怕太后的。 她那时以为她三王兄这样勤勉是因为听贤妃的话,可后来他三王兄亲口说是他自己想要那样做,他说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做得最好。 她至今也忘不了他跟她说这些话时那雄心勃勃的目光,她当时就隐隐的觉得他是不甘心,不甘心只是一个皇子,他也想当太子,想当皇帝。 她的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她知道有程昭在,她三王兄想掌控玄诡军是绝不可能的,就算他再善于拉拢人心,可也动摇不了军人的生死之交,同袍之谊。可是长此以往,她的太子阿兄和三王兄该如何收场呢?三王兄的贪念和野心又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呢? 苏荷已经将今日所得的贺礼登记在册,她拿着那细描海棠花的册子走到了刘姝身边,那本册子登记着刘姝所有的财物。 苏荷见刘姝忧心忡忡的,不免疑惑起来,她问道:“公主怎么了?为何忧心忡忡的?” 刘姝回过神来,她看向她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 苏荷也不再多问,她将手中的册子递给她:“公主,都记好了。” 刘姝用一旁的绢帕擦了擦手上的污渍后接过册子翻开了细看。 苏荷转身看向放在书架旁的那架楠木纱画座屏,她看着那白纱上浅绘的梨花觉得意韵幽深,心里倒是喜欢,可又忍不住担忧,这么大一座屏风放在哪里好。她走过去摸了摸光滑的楠木屏架,又偏头向刘姝道:“公主,这三王妃送来的这架屏风好是好看,可惜太大了,也不知该放在何处?” 刘姝将册子合上,她转身看向那座屏风说:“就将它放在后门门前,既能挡风,又能增添一份婉约朦胧的气韵。不至于一下便看全了门外的景致。” 苏荷也颔首赞同,她笑说:“奴婢以往便觉得那里有些空旷,如今放上这座屏风倒刚好。屏风上是梨花,门外是梨树,透过梨花看梨树倒是别有趣味。” 刘姝将册子递给苏荷,苏荷忙上前接过。刘姝转回身从篮子里拿了一枝花说:“晚些时候等春儿她们来了,再将它搬过去吧。” 苏荷想起一些事来,她在榻旁坐下,神色严肃地说:“公主还劝四公主不要养虎为患,可公主又为何要养虎为患呢?那谣言指不定就是春儿传出去的。” 刘姝用剪刀剪短花枝,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春儿,这谣言是一夜之间流传起来的,春儿没有那样的本事。” “那会是谁?” “昨夜秋儿不是去了大将军府,说不得是她将那些事告诉了周阳云。” 苏荷恍然大悟,她点头道:“对啊,她是奸细自然是她说出去的,那周驸马也有散播谣言的本事。公主,那周驸马这般行事,完全不把公主您放在眼里!” 刘姝边将花枝插进玉瓶中,边笑说:“他何止不把我放在眼里,连太尉他也未曾放在眼中。不过,他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苏荷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道:“公主,是四公主要与他和离吗?” 刘姝伸手点了点苏荷的额头,笑说:“你啊,好奇心不要这般重。你又提和离的事,被太尉听见,他又要吓唬你了。” 苏荷忙闭上了嘴,露出害怕的神色。她站起身来,准备将手中的册子放到楼上去,她看到那扇屏风又想起春儿来,她转回身问道:“公主还是要养虎为患吗?” 刘姝偏头看向她,不以为然地说:“她哪里是虎,顶多算是一只嗡嗡嗡的蜜蜂。” “公主,被蜜蜂蛰一下也是很疼的。” 苏荷说完又转身往楼上去了。 刘姝转回头拿起一朵花闻了闻,她笑说:“不去惹它又怎会被蛰呢?况且,它还会酿甜甜的蜂蜜。” 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候,霞光满天,染红了云层。 四公主府的主院内静悄悄的,刘娴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案后。她从太尉府回来后便一直坐在那里,她的目光随着门外的光影一寸一寸地移动,直到傍晚的霞光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才转头看向案上。 朱漆的书案上放着一方绣着海棠的绢帕,绢帕之上放了两朵红色的芍药。在昏暗之中,那盛放着的芍药是那般美丽诱人。 她看着那两朵芍药花冷冷地笑了笑,而后站起身来,走到门外的霞光之中。她抬头望天。她看着那些被染红的云朵,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堵得她难受,堵得她失去了欢乐,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最后连自己也失去了。 她望着布满霞光的天穹,向诸天神佛郑重起誓。 诸天神佛,我要把自己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我的欢乐,我的自由,我的尊严!我要把我自己找回来! 她低下头拂了拂广袖,转身向候在门外的宫女说:“你们不必跟来。”她说完,缓步朝院门走去。 出了院门走下石阶,她朝右转去,穿过树林,绕过假山石,在公主府和大将军府相连的月洞门处迎面遇上了周阳云和秋儿。 周阳云是听了他母亲的话带着秋儿来赔罪的。 那孙媪一回府就去寻了孙氏,告知了她在太尉府中发生的事。孙氏知道刘娴这次是真的气恼了,所以周阳云一回来,她就赶去千叮万嘱让他去跟刘娴赔礼道歉。周阳云一来听他母亲的话,二来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特意带着秋儿前来道歉。 周阳云一副文人打扮,他一见到刘娴脸上便堆满了笑容。他跨过月洞门,恭敬地行礼道:“见过公主。” 刘娴以往就被周阳云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给欺骗过,如今看着他那脸上的笑容她只觉得刺眼。她冷冷地笑了笑,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行着礼的秋儿说:“秋儿,你来得正好,本公主正要去寻你。你起来吧。” 秋儿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裳,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满了珠钗首饰,整个人看起来雍容华贵过了头,她的秀美也被那些俗物所掩盖。可她却觉得很满足,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起身说:“不知公主寻我所为何事?” 刘娴觉得秋儿头上那华丽的首饰,身上艳丽的衣裳也刺眼得很,她微皱着眉头说:“秋儿,五妹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周阳云是不值得托付之人,你终有一日会被他厌弃,如若到了那时,她让你回去寻她。” 听了这话,周阳云心中冒起火来,他恼道:“她这是何意?什么叫我不值得托付?她一个妇人竟敢对我品头论足?”他又拉起秋儿的手,劝慰说:“你别听她们瞎说,我疼你、爱你,怎会厌弃你?” 秋儿听了刘娴的话双手紧握成拳,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她想起刘姝平日的好来,心里浮现出愧疚和感激。但她已回不了头,她只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她反握住周阳云的手,娇笑着说:“周郎放心,我只信你的话,别人说的我都不信。” 周阳云伸手揽住了秋儿的腰,他看向面色沉静的刘娴冷哼道:“我好心好意来向公主道歉,公主却说这些话来恶心我。罢了,这公主府还是少来为妙!”他说完,便转身朝月洞门走去。 刘娴面上虽沉静,可她心里却像是要喷出火来,她是在极力忍耐着,不让心中的怒火焚烧了她的理智。她看着周阳云高大的背影,厌恶地说:“说到恶心,你周阳云才叫人恶心!” 周阳云松开秋儿,他面色阴沉地转身看向刘娴,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刘娴看着他嘲讽地笑了笑,又一字一句地说:“你贪淫好色,无德无才,竟然还妄想成为三王兄的左膀右臂!你还不知死活地去招惹程太尉,当真是可笑至极!像你这种无能小人,才真叫人恶心!” 刘娴的话句句戳到了周阳云的痛处,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才能,可他心胸狭窄最听不得别人如此说。他的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他大步走向她,想也不想就扬起手来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 刘娴跌坐在地上,她看着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心里却欢喜起来。这一巴掌是她想要的,虽然痛,可她却不会白白地受此痛苦,她要以此为契机找回自己。 周阳云打了之后才回过神来,他毕竟打的是公主,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怕的。他心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忽然理直气壮地说:“是你先招惹我的!” 那一旁被吓住的秋儿这时才回过神来,她忙上前去扶起刘娴。 刘娴已红了眼眶,她目光沉沉地看着周阳云,沉声道:“这一巴掌我忍了,你往后不要再踏进公主府半步!” 周阳云冷哼一声,他拉着秋儿跨过月洞门,回了大将军府。 刘娴疲惫地闭上了眼,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青砖上,浸染出两朵泪花来。 第四十六章 哭诉 霞光倾洒在春华庭内,那座庭院美得如若仙境。 刘姝玉立于廊上,她抚摸着霞光之中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回想起程昭去军营前的情景。 她问他:“太尉昨夜不是已送过生辰礼了,为何又送我玉镯?” 他含笑回道:“那是你想要的,这是我想送的。惟愿海棠长开,美人常在。” 此刻,刘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她抚摸着那玉镯上的海棠花,喃喃道:“惟愿海棠长开,郎君常在。” 这时,程昭穿着一身月白的广袖直裾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春华庭。他看着粉衣罗裙立于霞光之中,如海棠一般娇美的刘姝眼角眉梢都透出了笑意,他深深望着她一时移不开眼睛。 刘姝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去,程昭墨发半束逆光而来,晚霞洒落在他身后,他那飘扬的广袖似乎染上了红霞那美丽的颜色。他那风流倜傥的模样,让她想起一句诗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程昭大步走到廊上,那室内摆着晚膳的夏姑姑等人忙向他行礼,他抬了抬手示意她们起身。他走到刘姝身边,轻声问:“公主是在等我?” 刘姝的目光落在他那微微湿润的黑发上,她忍不住笑了笑,又看向他那双幽深的丹凤眼反问道:“我不等太尉,又能等谁呢?” 程昭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理所当然地说:“公主是该等我,我可听公主的话将头发擦拭干了。”霞光落在他的脸上,他那长长的睫毛在俊朗的面容上留下道道光影。 刘姝看着那美丽的光影,笑问道:“太尉这是在邀功吗?” “邀功的事可不止这一件。”程昭说着从袖中拿出刘姝的那把匕首来,他将匕首递给她说:“你这匕首之前钝了,如何能保护好自己?我亲自磨锋利了,杀人必能一刀致命。” 刘姝接过匕首,轻轻抽出刀刃,那刃口果真磨得很锋利,像是轻轻碰一下就能将肌肤划破。她将刀刃收回去,看向程昭说:“我还以为是太尉不问自取,却原来是我误会太尉了。” “不问自取是为贼。我虽奸诈,可也是光明正大,从不屑于偷鸡摸狗。” 程昭说着放肆地笑了笑,转身往室内走去。刘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勾了勾唇,她握着那把匕首跟着他进去了。 饭菜已经摆好,刘姝和程昭一同坐下,刘姝还是坐在主位,程昭坐在她左手边。她吩咐夏姑姑等人先去用饭,只留了苏荷一人伺候。 程昭看了看桌上的菜品说:“中午那兔肉倒好吃,公主觉得呢?” 刘姝净了手,边用帕子擦手,边回说:“确实好吃。” “那就没有辜负陛下的一番心意。” “太尉也知晓那是父皇送来的。” “昨日我亲眼看见陛下捉的兔子,七公主本要留下,可陛下还是送给你了。” 刘姝垂下眼,她看着面前碧色的玉碗勾了勾唇说:“今日席上的杯盘碗碟都是玉的,倒难为季管事她们费心。” “若非我交代,她也不敢如此行事。” 刘姝望着程昭笑了笑,她感激道:“多谢太尉。菜该凉了,太尉请用吧。” 两人便安安静静地用起饭来。 刘姝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了筷子,苏荷见状递了帕子来,她接过拭了拭嘴又将帕子放在了桌上。她看向大快朵颐的程昭,问道:“太尉要饮酒吗?表姊送了两坛酒来,可我不会饮酒。” 程昭停下筷子看向她,他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后说:“看来你表姊甚喜欢饮酒。把酒拿来看看。” 刘姝看向苏荷,苏荷会意,转身拿酒去了。她又看向程昭说:“多年未见,我也不知表姊的喜好。只是小的时候她送我的礼物也都是她自己最喜欢的,想来她如今也是喜好饮酒的。” 程昭笑了笑说:“她倒是不拘泥,送礼都由着自己的喜好来。” 这时,苏荷费力地提着一个朱漆的食盒过来了。 程昭伸手一下拿了过来,他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放着两坛酒。他拔开酒塞,一阵香醇的酒味弥散开来。他边将酒塞放回去,边夸赞道:“好酒!”他思索了片刻,又看向刘姝说:“公主,可否将这两坛酒赠予我?” 刘姝点头道:“我不会饮酒,太尉拿去饮好了。” 程昭将食盒盖上放在了地上,他拿过桌上刘姝用过的帕子擦了擦嘴,笑说:“不是我要饮,我用这两坛酒去换些东西回来,也是我之前答应过公主的。” 刘姝的目光停留在那方帕子上,她听了程昭的话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心想着他要换何物回来,他又何时答应过自己? 程昭将帕子放回原位,他提着食盒站起身来弯腰看着刘姝,他的脸上带着笑意说:“公主,我去去就回,你等我。”他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门朝院门走去。 刘姝望着程昭的背影疑惑地坐在案前。 苏荷看着案上的那方帕子小声说:“太尉真是不拘小节。”她又看向刘姝问道:“公主,太尉要拿酒去换何物?” 刘姝收回目光,她看着案上的那方帕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等他回来就知晓了。” 苏荷也不再多问,她服侍着刘姝漱了口后便收拾起碗筷来。 次日,天气晴好,阳光虽炙烈可却时不时地吹拂着清风。 皇帝刘宣已经回了宫中,他和贵妃张沁玉一同用过午膳后回了养心殿休息。 他沐浴更衣后换了身蜜黄色的广袖常服,惬意地坐在金丝楠木虎皮纹画案后的黄梨花木矮座上。他接过墨宝递来的蜜水喝了一口,那冰凉香甜的味道让他神清气爽。他将那碧色的瓷盏递给墨宝后,展开了放在案上的一幅画卷。那是书画局刚送来的画作。 那画上画着含苞欲放的一池荷花,远近高低,错落有致,浑然天成。那些荷花像是从纸上生长出来的,似乎下一刻便要舒展花瓣绽放开来。 他看着这画作露出了赞赏的神色,看着下方红色印章念道:“云中居士”,他笑了笑,又说:“这方云沐年纪轻轻,画功却如此了得,当真是希世之才。程爱卿果然慧眼如炬,有识人之能。若非他举荐,吾哪能见到如此画作,又怎能与这样的人才相交!” 墨宝在一旁陪笑道:“陛下说的是,这方画师当真技艺卓绝,他为小人画的那幅肖像那才叫一个像,小人倒以为自己是在照镜。” 刘宣也见过那副肖像画,他点了点头,笑说:“确实画得好。吾听程爱卿说,方云沐也是书画世家出生,可惜家道中落,如今家境不堪,就赏些真金白银予他,他家中亲人也好度日。” 墨宝忙躬身答道:“是。陛下体恤,方画师得知必定感激涕零。” 刘宣满意地笑了起来,他抚摸着矮座光滑的扶手说:“吾也想赏我那好女婿,只是不知赏什么才好。” 墨宝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他心里知道刘宣说的是程昭,可他嘴上却说:“不知陛下说的是谁?陛下的女婿可有好几个。” 刘宣偏头看向墨宝,笑道:“女婿是有好几个,可论得上一个好字的,也只有程爱卿。” 墨宝如常地笑了笑,他口内说:“陛下说的是。”可他那狭长的眼底却透露出一丝忧虑。他在心中暗道:“陛下和程太尉越发的亲密,说话做事也总避着自己。陛下所思所想,我也越发猜不透。五公主将陛下送的兔子吃了,陛下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反倒欢喜地笑了起来,还责备我小题大做。长此以往,只怕要失去陛下的宠信。” 他也曾向程昭求助,毕竟是程昭提拔他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但程昭却只是跟他说,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劣者汰。他明白程昭只会袖手旁观,他也就不得不另寻他途。 他正沉思着,四公主刘娴却忽然闯进了殿中。他猛的回过神来,看着那跟进来的阿久等人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能让人随意闯进来冒犯天颜。”他又忙向刘宣拱手请罪道:“陛下恕罪,是小人教导无方。” 刘宣没有看向墨宝,而是看向已经跪在地上,发髻有些散乱的刘娴。他看着她那红肿的左脸惊得一下站了起来,他边起身走出画案,边皱眉问道:“娴儿,这是怎么了?你的脸怎会肿得这般厉害?” 刘娴含悲忍泪地跪行到刘宣面前,她拉着他的衣角,仰着头哀声道:“父皇,救我!” 泪珠顺着刘娴的眼角滑落,她看起来是那般的无助,那般的可怜。她左脸上的掌印刺痛了刘宣的眼睛,他弯下腰沉声问道:“是谁?是哪个混账?竟敢打你!” 刘娴想着这两年来受的委屈,顷刻间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拽着刘宣的衣角,哀泣道:“父皇,是女儿不好,折损了皇家的颜面!” 刘宣看着她那哀伤的模样悲愤交加,他伸手扶起她来,忍着怒气说:“娴儿别哭,你没有错,错的是打你的混账。有父皇在,绝不让人欺负你!你告诉父皇,是谁打的你?” 刘娴心中酸楚,既为自己不顾颜面在众人面前啼哭,也为这迟来的父爱。她轻轻地抓着刘宣的手臂,她垂下眼,两行清泪滴落在地砖之上,她看着地砖上自己和刘宣紧挨着的身影说:“回父皇,是附马,是他打的我!” 刘宣怒上心头,他松开了刘娴,转身向墨宝怒吼道:“去,去把那混账宣进宫来!” 墨宝见刘宣这般生气,心里也不免忐忑起来,他忙应道:“是,小人这就去。” 刘宣气得脸色铁青,他又说道:“把他父亲和祖父都宣进来,让他们看看他们养的好儿子,好孙子,竟敢打公主,打朕的女儿!” 墨宝答应着出了殿门。那地上跪着的阿久等人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刘宣看见了他们,他沉声道:“你们都出去!”那几人如蒙大赦,忙爬了起来,退了出去。可他们刚退到门口,刘宣又命令道:“去请良妃和贤妃来。”阿久等人忙答应着去了。 刘宣看向低眉顺眼,脸上犹有泪痕的刘娴,他忽然想起她小时候那病弱的可怜模样来,心中酸楚不已。他稳了稳心绪柔声说:“娴儿别担心,父皇定会为你做主。” 刘娴恭身拜道:“多谢父皇。都是女儿不好,让父皇忧心了。” 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她是真的感谢她的父皇,也真的因为她父皇的忧心而惭愧。她儿时多病,身体柔弱,相比于其他的兄弟姊妹她得到父皇的关爱更多些。她一直记得,她的父皇会哄她喝药,会在她喝药后给她吃糖。那时的糖是真的甜,甜得她心里暖暖的,甜得她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只是后来她的病好起来了,她的父皇也有了一个更疼爱的女儿,也就不怎么来看她了。但她还是将儿时的那份温情铭记在心里,觉得委屈、觉得思念的时候就慢慢地回想那些美好的记忆。 刘宣扶刘娴起身,他目光怜爱地望着她说:“娴儿,这本就是父皇该做的。你是父皇的女儿,父皇本就该保护你。你儿时已受了不少的苦,如今长大成人还要在别人家受这样的委屈,父皇当真心疼。” 他的眼中泛着泪光,眨了眨眼又说:“你这脸必定疼得厉害,父皇让太医来给你瞧一瞧。” 刘娴心中感激,她却摇了摇头说:“父皇,女儿已经上过药了,不用劳动太医了。等消了肿,也就无碍了。” 刘宣也没再强求,他拉着刘娴在殿中右侧的矮座上坐下了,他又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刘娴垂下眼面色难堪地说:“女儿与他发生口角,他恼羞成怒便打了女儿。” “这混账王八羔子,说不过就要打人,算什么本事!”刘宣满面怒容,他看向刘娴又说:“我一定让他们给你一个交代!” 刘娴看着刘宣那张儒雅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她不知道他的眼角何时有了皱纹,也不清楚他何时续上了胡须。她望着那双熟悉的丹凤眼感激地笑了笑。 第四十七章 盛怒 未过多久良妃陈子衿便到了养心殿,她进得殿来一眼瞧见站起身来的刘娴,她看着她那红肿的脸一时忘了给刘宣行礼。 她急忙走到刘娴身边,拉着她的手,望着她红肿的脸,担忧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肿得这般厉害?” “母妃,女儿没事。”刘娴看着陈子衿那担忧的模样心中不好受,她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陈子衿这时才看清刘娴脸上的掌印,她拉着她的手用上了几分力道,心疼地问道:“这是谁打的?这该多疼啊!”她又恼怒地问道:“是不是你君姑打的?春猎那日我便觉得不对劲。这恶妇竟敢打你!” 刘娴眼中的泪夺眶而出,她泣道:“母妃,不是她。” 陈子衿悲愤交加,已然顾不得礼仪规矩,她大声问道:“那是何人?何人打的你?” “是周阳云那混账!”刘宣已经站起身来,他负手于身后,脸色阴沉沉的。 陈子衿看着刘娴红肿的脸心中作痛,她垂泪转身跪下拜道:“陛下,您要为娴儿做主啊!不知她在周家受了怎样的委屈?她可是您的女儿,晟朝的公主啊!” 刘宣扶她起来,郑重道:“你放心,朕不会饶过他们的!” 这时,贤妃周云英穿着朴素地走了进来。她从那去宣她的内侍口中已知晓发生了何事。她上前来向刘宣行了礼,状若不知地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良妃妹妹和四公主为何在御前哭哭啼啼的?” 听了这话,陈子衿忙收敛了情绪,福身道:“妾身失仪,望陛下恕罪!” 刘宣看着周云英冷哼了一声,他又看向陈子衿说:“无妨,起来吧。”他又转头打量着周云英,他拂了拂蜜黄色的广袖阴沉着脸坐到案后的矮座上,沉声说:“贤妃,你若是不知发生何事,怎会穿得如此朴素?想来,你平日里也是知道朕不喜你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你如此欺君罔上,可有把朕放在眼里!” 周云英后悔不已,她心想着早知道就不该换衣裳了,没得落了难堪。她一边这样想,一边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道:“妾身知罪,请陛下责罚!” “哼,责罚,你受得起吗?贤妃,当初是你做的媒,说你那侄儿是如何如何的好,想不到你们竟敢欺瞒于朕!” “陛下,这夫妻之间有矛盾是再平常不过的,阳云那孩子不过是脾气急了些,等他来了我定让他给公主赔礼道歉。” 听了周云英的话,刘宣重重地拍了拍画案,殿内外的人都吓得抖了抖。他沉着脸道:“赔礼道歉,他打了朕的女儿,陪个礼道个歉就算完了!娴儿的委屈和苦痛怎么消?皇家的威严和体面摆在哪里?” 周云英吓得心肝乱颤,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叩头道:“妾身有罪!” 刘宣稳了稳情绪,沉声道:“你起来吧,回去禁足一月,多抄佛经,静思己过!” 周云英想到自己被罚,落了脸面心中羞恼不已。她又担心周家受到牵连,祸及宥王刘泓,她忍着心中的不满又叩头道:“陛下,父亲在朝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他年迈的份上就饶过他们这一回吧!” 刘宣的脸色越发的阴沉,他冷冷道:“贤妃,你自身难保,就不要为他人求情了。况且,周阳云是周阳云,周大将军是周大将军,他顶多是管教不严,用不着你来求情。回去,静思己过!” 周云英明白自己无论如何求情都是无用了,她垂着眼起身退了出去。她刚出殿门,眼中的羞愤就怎么都遮掩不住了。她走下石阶朝身后的如巧沉声吩咐道:“去跟宥王说一声,陛下盛怒,这事让他不要插手,都是阳云自作自受,没得祸及自身。” 如巧忙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墨宝领着周氏祖孙父子三人进了养心殿。那三人的脸长得颇像,都是浓眉大眼、方方正正的。 周绍兴虽然年迈,可周身的武将气魄不减当年。但他的儿子周誉贪饮贪食有些发福,看着便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而周阳云虽然长相英武,可身体却有些单薄,透着文人的柔弱气质。 那三人跪下行礼,心中都惴惴不安,尤其是周阳云,他在瞥见刘娴的身影时,便猜到皇帝宣他们来所为何事。 刘宣沉着脸坐在画案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穿着黑白二色学子深衣的周阳云身上。他冷冷道:“周阳云,朕记得你是字长远。” 周绍兴和周誉见刘宣如此冷淡,陈子衿和刘娴又在场,都大概猜到刘宣为何如此。 周绍兴不知周阳云打了刘娴,所以他倒是不怎么担心,他心想,夫妻之间有矛盾是再平常不过的,陛下顶多斥责一番,再赔礼道歉也就是了。 而周誉却是从他夫人孙氏口中得知周阳云打了刘娴,可孙氏昨夜便去安抚刘娴了,只说已经调停好了不用担心。他忍不住担忧地想,不是说已经调停好了,她怎么又跑到陛下面前告了一状?只怕此事不能善了。 那周阳云害怕地咽了咽口水,他看着地砖上自己模糊的脸,回答道:“回陛下,臣婿是字长远。” 刘宣双手放在矮座的扶手上,他冷哼一声,开口道:“朕看你是长远不了了,往后也不必自称臣婿,朕没有你这样的女婿!” 刘娴闹这么一场要的就是和离,她听着刘宣的话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 陈子衿看着她的神色便明白她心中所想,她也以为如今和离是最正确的选择,她百般呵护长大的女儿决不能再受这样的委屈。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地看向她。 刘娴和陈子衿目光相对,刘娴心中又感激又惭愧。 而那跪在地下的三人都被刘宣的话吓了一跳,周绍兴急忙开口道:“陛下息怒,夫妻之间有矛盾也是自然,长远必会向公主赔礼道歉,望陛下三思!” 刘宣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绍兴说:“你和贤妃不愧是父女,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可你的好孙子打了朕的女儿,一句赔礼道歉便能善了吗?他的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是说,你们周家人的眼中都没朕这个皇帝?” 那三人吓得俯跪在地上,周绍兴忙道:“臣不敢,臣绝无此心!臣实在不知这混账竟敢打公主!臣教导无方,请陛下降罪!” “周绍兴,周誉你二人教导无方,罚俸一年。”刘宣走出画案来到周阳云身边,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刘宣憎恨地看着他,沉声道:“你真是狗胆包天,竟敢打朕的女儿!让娴儿的脸上留下伤痕,实在可恶至极!自己掴面,不让停,不能停!” “是,是,臣知罪。”周阳云应着起身一下一下地掌掴自己的脸,殿内一时只能听见啪啪的巴掌声。 刘宣看向俯跪在地的那二人,他负手于身后说:“朕的女儿受此折辱,朕心疼不已,也不愿她再到你家受苦,从此她二人便和离吧!” 周誉周阳云父子二人巴不得如此,他们都不想再经历今日这样的事。可周绍兴却是不愿,他极好面子,当初娶公主为的就是在周府的门楣上添彩,在他的脸面上增光。如今皇帝下旨和离,不知多少人会笑话他,他如何受得了那样的屈辱。 他急忙劝道:“陛下三思!臣定严加管教,长远必不会再犯,定会对公主毕恭毕敬!陛下,长公主的谣言还未平息,若再传出公主和离,只怕流言四起有损皇家颜面。请陛下为公主的体面、皇家的颜面考虑,三思后行!” 刘宣已从太子口中得知有关刘宵的流言蜚语,也知道那些言官谏臣已上了许多的折子。明日早朝他们必定又会吵闹,若再传出公主和离的事,只怕他们要把崇德殿的房顶掀翻。他的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他转身绕过画案,面色凝重地坐在了矮座上。 周绍兴见刘宣犹豫倒松了口气,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而刘娴却心急如焚,她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忙跪下,神色决绝地看向刘宣,沉声道:“父皇,女儿绝不愿再与周阳云共处,女儿要与他和离!父皇,他与那些妾室私混也就罢了,还让婢女怀了身孕,只瞒着女儿一人。那婢女自己流产,他又说是女儿心肠歹毒,害了他的孩子。父皇,我是您的女儿,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我如何会做?”她说着悲声哭泣起来。 一旁的陈子衿也跪在地上抱着她痛哭起来,口内道:“我的娴儿竟受了这等委屈。都是母妃无用,不能为你做主!” 刘宣气得脸色铁青,他一下站起身来,拿起放在一旁木几上的碧色瓷盏朝周阳云狠狠扔去,口内骂道:“畜牲!” 瓷盏中的蜜水打湿了周阳云的衣裳,那瓷盏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他吓得趴伏在地,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几块碎瓷。 周绍兴和周誉也吓得心中一紧,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宣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周阳云大声道:“来人,把他拖出去,杖三十!” 候在殿门外的墨宝忙答应着带了人进来,拖着周阳云往殿外行去。 周阳云乱了方寸,口内直嚷道:“陛下饶命!祖父、父亲救我!救我!” 周绍兴和周誉自身难保,哪里还救得了他。 刘宣走出画案,他弯腰扶起那含悲忍泪的母女二人,沉声说:“娴儿,你放心,父皇定为你做主。”他说着转身走到那父子二人面前,阴沉着脸怒道:“好啊,你们姓周的当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那父子二人齐声哀求道:“陛下恕罪!” “你们的好孙子、好儿子做下这种事,你们还有脸要朕饶恕!你们敢说自己毫不知情!如此欺君罔上,朕岂能轻饶!”刘宣愤愤地甩了甩衣袖,他听着门外周阳云的哀嚎声皱了皱眉,又道:“皇宫禁地,如此不知礼数,罪加一等。墨宝,传朕旨意,周阳云欺君罔上、目无尊卑,革去太学学子身份永不录取,终身不可入朝为官,即日起与四公主和离,婚丧嫁娶各不相干!周绍兴、周誉欺君罔上,教子无方,罚俸一年,在府中禁足,思过一月。” 墨宝恭身答应着,心想这周氏一门遭此横祸,只怕再难复起。他又看向那眼眶泛红的母女二人,觉得自己平日小瞧了她们,他也未想到她们在皇帝的心中有如此份量。 刘宣看向地上俯跪着战战兢兢的父子二人,冷哼道:“把你们的好儿子、好孙子带回去,等着接旨吧。” 周绍兴一心盼着周阳云入仕为官,辅佐宥王,如今一切成空,他心灰意冷,似乎苍老了许多。而周誉被吓得直冒冷汗,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后倒松了口气,心想着回府后定要大吃大喝一顿,好安抚自己受惊的心神。心思各异的父子却都口内回道:“臣等叩谢天恩。” 等那父子二人退出殿外,刘宣转身对那母女二人说:“你们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娴儿,你就留在宫中,陪着你母妃吧!” 那母女二人答应着,行了礼后出了殿门。 刘宣看着地上的碎瓷叹了口气,他一想到要应付那些言官谏臣就头疼起来。他沉思良久,走出殿门吩咐道:“摆驾昭阳宫。”说完,便朝阶下走去,内侍宫女忙跟了上去。 陈子衿和刘娴并肩走在宽广的宫道上,宫女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 刘娴看向陈子衿,她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内疚道:“母妃,都是我不好,让你忧心了。” 陈子衿停下脚步,她伸手将刘娴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她看着她红肿的脸心疼地说:“傻孩子,你该早些告知母妃才是,也不会受这么多委屈。这脸上要是留下疤痕,可如何是好?” 刘娴笑了笑,她小声说:“母妃不必担心,这并非全是打的,是花粉过敏而已。” 陈子衿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她牵起刘娴的手往前走去,她叹道:“也不知你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出此下策。好在你父皇肯帮我们。” 刘娴看向高远的云天,回想起儿时他父皇那温柔含笑的眉眼,她说:“父皇虽不如儿时疼爱我,可总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她又看向陈子衿那亲切的面容,担忧道:“母妃,只怕外祖父、舅父,还有贤妃会为难你。” “别担心,你外祖父潇洒自在惯了,不会管这些俗事的。你舅父那里也顶多念叨几句,宫规森严,他也不能怎样。至于贤妃,我和她位分相同,有皇后和陛下在,她也不能怎样。”陈子衿拍了拍刘娴的手背,又勾唇说:“娴儿,只要你好,母妃就好。”她叹了口气又道:“我虽养在嫡母身边,可终究是庶女。我也想活得自在欢喜些,可我忍耐着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只能这样继续活下去了。可是娴儿,你不要如母妃一般,你要活得自在欢喜!” 刘娴握紧了陈子衿温暖的手掌,她含泪笑说:“那我就一辈子都留在母妃身边,在母妃身边我才能自在欢喜。” 陈子衿红着眼笑了起来,她不再担心往后的事,只想留住此刻的温情。她又拍了拍刘娴的手背,柔声道:“好,母妃巴不得你永远留在身边。” 那如幽兰一般的母女二人,在这红墙碧瓦之间依偎在一起,仿佛这世间任何的风雨都不能让她们分散! 第四十八章 可笑 春华庭内时不时地传出几声鹤唳,那鸣叫声凄厉,似乎是在喧泄心中的愤怒和不甘。 刘姝穿着藕荷色的广袖直裾站在廊檐下,她神色怜惜地看着那木笼之中的一对白鹤。它们是那样的优雅高贵,却被困在了这方寸的笼中。 这对白鹤便是程昭昨夜带回来的,他说是用那两坛酒换的,送给刘姝解解闷。可刘姝看着它们那失去自由的可怜模样,听着它们那宣泄着心中不甘的凄厉叫声,心中是越发的烦闷。 她现在就想把这对可怜的白鹤放了,但这毕竟是程昭送的,她便想着等他回来后告知他一声,再放生这对笼中鸟。 高贵如白鹤,生来就该在天地之间自由翱翔,怎能被困在这方寸笼中供人赏玩呢? 这时,苏荷从庭外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柳绿色的窄袖曲裾,缓缓地步上石阶来到刘姝身旁。她屈了屈膝道:“公主,君川阁内都收拾妥当了。” 程昭答应过要修建厢房和厨房,工期至少小半个月。昨夜,他便提出让刘姝搬去君川阁与他同住,她也答应了。 刘姝转身看向苏荷,她以袖掩面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 苏荷见状,问道:“公主昨夜也未睡好?” “鹤唳声声,哪里睡得好?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夜的噩梦。”刘姝放下手,她看着苏荷透露着疲倦的圆脸,又道:“你肯定也未睡好。” “奴婢也做了噩梦,梦见那两只鹤追着奴婢跑,用那长长的嘴使劲啄奴婢。奴婢醒后还惊魂未定。” 刘姝想着程昭临走前那神清气爽的模样,心里就冒出一股气来,她气恼道:“我看太尉倒睡得安稳,他送这白鹤,肯定是故意捉弄你我的。” 苏荷看向那两只鸣叫着的白鹤点头表示赞同,她口内道:“实在是可恶。”也不知她说的是程昭还是那两只白鹤。 这时,季湘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走进了春华庭,她站在阶下的青石板小路上行礼道:“见过公主。” 刘姝转身看向站在芍药花丛之间,风韵犹存的季湘,她笑了笑说:“季管事请起,可是林木匠他们来了?” “回公主,并不是林木匠他们,而是何善安和他母亲来了,吵闹着要见公主。”季湘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她忙又说:“若换了别人,小人也不敢劳烦公主。公主若不想见,小人这就去打发了他们。” 刘姝面露疑惑,她问道:“那何善安不是去了姑母府中吗?” 季湘垂着眼回道:“今晨长公主以令她心烦为由,将他赶了出来,这消息在洛京已传得沸沸扬扬。何老夫人脾性急躁,得知消息后便带着他到太尉府来讨公道了。” 听了这话,刘姝心想着她姑母只怕是早就算计好了,借着何善安打太尉的脸。这何善安不听何善骰的劝,自己愚蠢地跳进了陷阱中,如今竟还有脸到太尉府上讨公道。那何老夫人不去找姑母,也不找太尉,偏偏来找她,想来是觉得她温和良善好说话。 这样想着,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她看着季湘说:“他们既是何大司农丞的亲人,我闲来无事,便去见见他们吧。” 季湘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并不希望刘姝去见那二人。她以往只觉得那何善安性子太过软弱,如今却觉得他人品也堪忧。他自己愚蠢至极,倒敢腆着脸到太尉府上来讨公道!若不是看在何善骰面上她早将他打出去了。那李氏她只见过两面并不相熟,看在何善骰面上唤她一声老夫人,她倒趾高气昂起来,一来便颐指气使地说要见公主。 若不是看在何善骰的面子上,她当场就要骂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粗鄙妇人也敢求见公主! 她见那李氏不依不饶便只好来向刘姝禀告一声,她想着刘姝喜静定不愿见那些闲杂人等,那时她也有话头请他们离开。 可她未想到刘姝竟会答应,她担心刘姝被那二人冲撞,忙开口劝道:“公主,他二人虽说是何大司农丞的亲人,可也是平头百姓并不懂礼数,若冲撞了公主,小人担待不起!” 刘姝明白季湘心中的顾虑,她勾唇说:“无妨的。我在府中终日无聊,去见他们也可解解闷。” 季湘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刘姝她们去了临松堂。 堂内右侧上首案后跪坐着那对母子,那李氏面上愤愤不平,而何善安的脸上却露出难堪之色,他本不愿再登太尉府门,奈何他母亲固执,非要给他讨个公道。 刘姝带着苏荷和季湘走进堂内,何善安忙拉着李氏站起身来。他低眉顺眼拱手行礼,李氏却直勾勾地看着刘姝,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一时忘了行礼。 李氏也是出自书香门第,自小家境优沃,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可自她父亲离世后,家境每况日下,以至到了典房卖屋的地步。她母亲去世后,她的叔父便做主将她嫁给了开赌坊的何顺。 那何顺也只是个普通百姓,因头脑灵光开了家赌坊倒赚了不少钱。可他却对李氏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为娶李氏倒用了大半家财。 何顺如愿,自是欢喜异常,他对李氏更是疼爱有加。可李氏却心中郁闷,她不甘心,自己一个腹有诗书的大家闺秀,却嫁给了一个开赌房的粗鄙之人,整日里嘴上都是钱财这等粗俗之事。 李氏虽回到了以往衣食无忧的日子,可心里却一日比一日烦闷,她始终幻想着能与一风流才子过上风花雪月的日子。她对何顺也自始至终看不上眼,她觉得他害了她一辈子,害她再过不上风花雪月的日子,害她也沦为她最讨厌的粗俗之人! 刘姝那雅致的打扮,华贵的气质一直是李氏这些年梦寐以求的,她多希望自己也能这样生活着,不必每日为柴米油盐这等俗事焦虑,纵情在风花雪月之中。她一想到自己的青春岁月已经被俗事蹉跎,心里就忍不住怨恨起来。 等李氏回过神来,刘姝已经在主位上跪坐下,苏荷季湘一左一右跪坐在刘姝身后。 婢女将一杯茶水轻轻放在刘姝面前的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刘姝含笑看向李氏,她见她穿戴华贵,打扮得也是一丝不苟,可布满细纹的面容上却愁苦不堪,眼中尽是怨念。她也不做多想,含笑让他们坐下。 李氏对上刘姝柔和的目光,心中猛地生出一种自惭形秽,她又急忙福身拜道:“李云柔拜见公主。” 刘姝看着她那行礼的生疏模样眨了眨眼,口内道:“云柔倒是个好名字,老夫人请坐。” 李氏看着刘姝欢喜地笑了笑,拂着衣袖跪坐下来。 苏荷虽垂着眼,可眼角的余光却落在李氏身上。她面上虽不显,可却在心内讥讽道:“当真是不知礼数。一介平民,见了公主当行跪拜之礼。公主让坐下,她倒不合时宜的又行起礼来。一个已婚老妇人在外人面前倒还口称闺名。”她又忍不住在心内夸赞:“世上只怕再没有比公主更宽和的人了!” 刘姝看了一眼垂着眼的何善安,她觉得这母子二人倒长得有几分相像。她开口说:“季管事已告知我,说你们前来是为讨公道。” 刘姝开门见山地提起她们前来的目的,李氏心中自然高兴。但她面上却显露出愤愤不平,她直直地看着刘姝沉声道:“我儿受此无端屈辱,我这当阿母的实在心疼,故而前来找公主讨要个说法。” 听了这话,季湘实在忍不住朝李氏看去,她见李氏面色不愉又直勾勾地看着刘姝,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她转回头来,垂眼看着冰冷的地砖心想,这也是公主脾性好,若换了太尉,早就把你眼珠子给挖出来了。 而苏荷听了李氏的话,心中恼怒起来,可她面上却不显,只是沉静着脸看向李氏,呵斥道:“放肆!公主面前请自称民妇,你一介平民,怎敢直视公主?” 李氏倒被苏荷那威严的模样唬住了,一时愣在那里。何善安见状,忙拱手道:“公主恕罪,家母无知,望公主宽宥!” 刘姝本也不打算计较,她淡淡地说:“无妨。” 李氏原本羞怯,可她见刘姝并不计较,心中便对苏荷和何善安恼怒起来。她是个一生起气来便不管不顾的人,她看向苏荷,恼羞成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一个做奴婢的有什么资格训斥我?”她不等苏荷反应又转身向何善安骂道:“你个不孝子!阿母这般做都是为了谁?你竟还敢说我无知,我也是出自书香门第,饱读诗书的!”她骂着便红了眼,又看向刘姝委屈道:“公主,我一个寡妇拉扯大两个孩子实在不容易,如今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教我如何活得下去!”她说着流下泪来,怨恨地看向苏荷。 苏荷看着李氏那做派气得瞪大了圆眼,可她又不能不顾礼数地骂她一顿,那样只会让刘姝面上无光。为了她的公主,她也只能忍受着这份气恼。 而刘姝见苏荷受了这等闲气脸色阴沉了下来,她冷冷地看着那呜咽哭泣的李氏,冷哼道:“苏荷说得不错,你当真是放肆!她好心教你规矩,你倒怨憎她,可见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你倒有脸说自己饱读诗书,出自书香门第,也不知你读的都是什么书,读成这等面目可憎的模样?” 苏荷见刘姝帮她出气,心中一下就舒坦了,她得意洋洋地看向李氏。 李氏停下了哭泣,她垂眼看着桌案上的那杯茶水,面上露出了又气又怕的神色。 何善安看着他母亲那可怜模样心中不免酸楚。他为自己,也为他母亲,心里生出一股怒气来。他紧握拳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刘姝道:“你们玩弄我于股掌之中,如今又这般羞辱我母亲,当真是可恨!” 刘姝看着何善安,她觉得他真是可笑,他不敢去寻长公主,也不敢去寻太尉,倒把气撒在自己身上,难道自己瞧着就这般好欺负? 不等刘姝开口,季湘却直起身来斥责道:“何善安,公主面前不得无礼!” 何善安心中的气消了些,他的脸上露出后怕之色。他一介平民,哪里能得罪这些权贵呢? 刘姝望着他鄙夷地笑了笑,冷冷地说:“分明是你自己愚蠢,选错了路害自己蒙羞,你不自省反倒怪起旁人?本公主虽袖手旁观,可对你并无愧疚之心,你岂敢把气愤发泄在本公主身上?本公主看在何善骰的面上给你们几分好颜色,你们倒不知天高地厚,在本公主面前无礼放肆!本公主不欠你,太尉也不欠你,就连何善骰对你也是仁至义尽,一切都是你自作孽!” 何善安听了这些话羞愤交加,面目变得狰狞起来。李氏仰头看着她可悲的儿子心中作痛,就在她站起身来想要不管不顾的大闹一场时,门外却传来了纷乱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中气十足的怒骂声传来。 “程昭小儿,你给老夫滚出来!” 第四十九章 算计 刘姝闻声看去,见一个须发皆白的劲瘦老头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室内,他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儿郎。 那三人刘姝都认识,她忙起身迎了上去,恭敬拜道:“见过陈太师。” 陈寻竹簪束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他将手中的竹竿重重立在地上,收敛了神色说:“公主请起。老夫失礼了。程昭那小儿呢?” 刘姝起身回说:“太师,太尉还未回府。” “那老夫就在此等着他!”陈寻说着用竹竿重重地敲了敲地面,他那收敛下去的怒意又涌了上来,他气得发白的胡须都抖动了起来。 刘姝看着陈寻怒气冲冲的脸,猛然想到春华庭中的那对白鹤,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 这时,那两位年轻儿郎弯腰拱手的向刘姝行了礼。他们一个是陈寻的孙子陈持,一个是陈寻的弟子萧承。 萧承头戴儒冠,穿着黑白二色深衣。丞相府与太尉府相邻。他原本是去太学与那徐淳探讨学问的,却不想在太尉府外撞见他那怒气冲冲的师傅。他放心不下,便相跟着进了太尉府。 刘姝声音温和地让他二人起了身。 萧承直起身来,内心却有些波动。他想和刘姝叙叙旧,想知晓她过得好不好。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他便只能忍耐着冲动,甚至不敢抬眼向她看去。 刘姝正要开口请陈寻坐下,程昭和何善骰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程昭头戴武冠,穿着玄色的官服大步走进室内,腰间的金印紫绶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他环视一眼,而后看向刘姝笑道:“好生热闹。” 他的话音刚落,陈寻提起竹竿就向他扫了过去,口内骂道:“你这贼子,竟敢偷我白鹤!” 程昭身手敏捷,躲开了竹竿。可陈持和萧承却遭了殃,两人都被那竹竿误伤到了。陈持更是痛得跪倒在地。 刘姝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她竟惊讶又兴奋,心内忍不住叹道:“太师当真是老当益壮!” 陈寻见程昭轻松地躲开了自己的攻击,心中更加气恼。他将手中的竹竿摔在他面前,手指着他的脸恼怒道:“你这卑鄙小人,诓我喝酒,将我灌醉,打晕我童儿,趁机偷我白鹤!你……” 不等陈寻说完,一直笑而不语的程昭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饶有趣味地说:“小老儿,别气坏了身子。我偷你白鹤也不是白偷的,过不了多久定会让你好好喝一顿喜酒。” 陈寻不明所以,他摔开程昭的手,拂袖道:“你在胡说什么?哪来的喜酒?” 程昭看向文质彬彬的陈持,沉声道:“陈之恒,你寻小老儿不是有要事吗?” 陈持心中一惊,他未想到程昭竟然会知晓他心中所想。他确实有要事找陈寻,且是终身大事,是他毕生之心愿。可他早早地到伴鹤居去,却撞见他祖父拿着竹竿怒气冲冲地推开竹门,扬长而去。他只得跟了上去,一路上也未找到机会开口,如今这么多人在场,他如何好开口言说。 陈寻看着自己孙子那犹犹豫豫的样子,心中便来气。这时,程昭捡起地上的竹竿递给他。他接过竹竿戳了戳陈持的肩膀,又开口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如此犹豫扭捏像什么样子?” 程昭笑着来到刘姝身边,他小声说:“他拿赶鹤的竿子来戳自己孙子,当真是物尽其用。” 刘姝敏锐地察觉到程昭偷回来的那对白鹤便是阴谋的开端,而自己也是这阴谋之中的受害人。她瞪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一旁的苏荷就算不看刘姝,也知晓她在生气,她家公主一生气就不想说话。 刘姝的生气也是在程昭的预料之中,他并不担忧,他早已想好了解决之法。他转头看向那站在一旁的母子三人。 那李氏想要大闹一场的气焰早就熄灭了,她被程昭那强大的气场震慑住。可她看见她那当了官的大儿时,心里又有了些底气。 而何善安虽心中气恼,却也只能生生忍受着,他知道惹恼程昭的下场。他看见他兄长时,心中却觉得羞耻,觉得厌烦。 何善骰是季湘派人请回来的,他未想到他母亲如此大胆,竟敢闹到太尉府上来,当真是不知死活。他看着那母子二人便觉得头疼,想着得尽快带他们离开,他见程昭看来便拱手示意。程昭朝他点了点头,他便带着那二人悄悄地离开了。 陈持听了陈寻的话,也就豁出去了,他弯腰拱手道:“孙儿想求娶谢家妹妹,望祖父成全。” 陈寻略想了想便明白了过来,他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说:“泠鸢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好孩子,与你青梅竹马倒是相配。”他又眯缝着眼睛道:“难怪你几桩婚事都不成,原来是心有所属。” 陈持垂着眼道:“孙儿惭愧。” 陈寻将竹竿柱在地上,他叹了口气说:“想来你父亲定不同意。也都怪我疏于管教,让你祖母把他教得严肃刻板,一味的循规蹈矩。罢了,你的婚事便由我来做主吧。” 正如陈寻所说,他儿子陈韶坚决不同意陈持娶罪臣之女。陈持前日再度提起想娶谢泠鸢时又被陈韶痛骂了一顿,还被罚跪了一夜。 此刻,陈持欣喜不已,他原本还担心他这洒脱惯了的祖父不会帮他,现在好了有祖父出面这事便成了大半。 陈寻看着陈持那欣喜模样笑了笑,他转身向程昭冷冷问道:“老夫那对白鹤呢?” “这聘鹤自然是在好生照料”,程昭笑了笑又吩咐季湘去将白鹤带来。 “鹤是忠贞高贵之物,作为聘礼倒也适宜。”陈寻说着,又冷哼了一声,“程昭小儿,原本是好事,被你一算计,老夫倒成了笑话。哼,老夫且等着看,等哪一日你把自己也算计成笑话!” 程昭勾了勾唇,说:“那你老可要长命百岁!” 陈寻没好气道:“恐怕难了,老夫气都被你气死了!”他说着又看向刘姝问道:“公主为何嫁给了这等奸诈之人?老夫送给公主那两幅仙鹤图,公主更喜欢哪一副?” “自然是当年及笄时太师送来的那副仙鹤图。” “那就好。鹤之高洁,本在它心之自由。后面那幅是小人强求着画的,自然也就没什么品格,公主只当是个警醒吧。” 刘姝福身道:“多谢太师。” 这时,萧承忍不住看了刘姝一眼,而这一幕却正好被程昭看在眼里。程昭笑道:“萧学子怎么也在这?莫不是来与公主叙旧?” 刘姝狠狠地瞪了程昭一眼,这一幕被陈寻看到,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摸着胡子点头说:“公主与子玉确实是旧相识,倒是有旧可叙。” 萧承面上有些难堪,嘴上却笑说:“师傅,那都是儿时的事了。” “对,这可谓是青梅竹马。”陈寻不怀好意地看向程昭,又含笑问道:“程昭小儿,你说对吗?” “对与不对,有何重要?”程昭反问,他又笑说:“重要的是公主已嫁我为妻。” 鹤唳声传来,季湘提着装白鹤的笼子回来了。 陈寻忙迎了上去一下将笼子抢了过来,他瞪了程昭一眼,愤然而去。 陈持和萧承也忙告辞跟了上去。 刘姝觉得乏累,抬手揉了揉眉心。 程昭见状,问道:“公主昨夜未睡好?” “明知故问。”刘姝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她与他擦肩而过,穿上鞋转身往右侧廊角行去。 程昭勾唇笑了笑,大步跟了上去。他和刘姝并肩而行,衣袂交叠磨擦,生出几分亲昵的意味。他戴着高冠,只到他肩头的刘姝显得异常的娇小。 他们转过廊角下了石阶,走上练武场旁的林荫小路。今日艳阳高照,那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叶隙洒落在青石板小路上。两人在那光影中慢慢地踱步,倒像是一对恩爱夫妻一般。 程昭从袖中取出一块竹简来,那竹简背面画着鸢尾花,正面写着一行行小字。他将竹简递到刘姝眼前,笑问道:“公主,可知这是何物?” 一道日光照映在竹简上,那开头的一行字刘姝看得清清楚楚。 阿鸢妹妹勿心忧,吾求祖父首恳,定迎娶。 她不再多看,侧头看向程昭问道:“太尉不是说自己不会偷鸡摸狗吗?如今偷了白鹤又偷信简,是何作为?” 程昭用那竹简拍打着手掌,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也说了,这是白鹤和信简,并非是鸡和狗。” 刘姝被气笑了,跟在她们身后的苏荷和季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 “我见你有时也看些痴男怨女的话本子,便想着偷来这信简给你瞧一瞧。” “我并不像太尉,喜欢窥视他人的秘密。” 程昭并未否认刘姝的话,他将信简放回袖中,含笑说:“那你一定喜欢看人打架,那小老儿打我时,你便兴致勃勃的。” 刘姝停下脚步,她转身看向程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确实喜欢,可惜没打着。” 程昭看着刘姝那娇俏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姝看着他的笑脸,却想起谢泠鸢那张含悲忍泪的脸来。她开口问道:“太尉,你何时喜欢上点鸳鸯谱了?可莫要点错了,误人终生。” 程昭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叙说道:“公主可还记得长公主说我吓哭了谢泠鸢?可她却不是被我吓哭,是我在鸿池撞见她和陈持私会,她自己羞哭的。” “原来如此。那之后你去查过他们的事?” “是。陈寻那小老儿和谢丞相是老友,那二人自幼也是相识的。谢羽获罪后,她们倒少有往来了。谢丞相离世后,她们重又往来。谢泠鸢住到了长公主府上,她的院落临近府墙,院外靠墙有一株高大的桃树,她们便将这信简挂在桃树上。那棵桃树当信使当了也好几年了,也不见结个什么好果子。” “那陈持是为良配吗?” “算是吧。他家世好,相貌好,人品才学皆可,唯独家中管束太过严苛,形成他没有主见的性子,遇事优柔寡断拿不定个主意。若不是被我撞破,还不知他会拖延多久。他妹夫是未来的皇帝,只要不发生大的变故,他和谢泠鸢倒可和和美美。” 程昭的神色变得沉静起来,他低声说:“她是谢丞相的至亲,我又怎会害她?” 刘姝觉得这样忧伤的程昭有些陌生,她又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想错了,他对已故的谢丞相是心怀愧疚的,他的心也不是那么狠,那么硬的。 走过林荫小路,二人往右转去,刘姝率先走上了松林间的石子小路。程昭在她身后负手笑说:“公主,昨日晚间发生了一件趣事。那周誉喝醉了酒闹着和他夫人孙氏和离,吵闹得整条街都听得见。若非宥王在,只怕要打起来。” 刘姝来了兴趣,她停下脚步转回身说:“是吗?这才被降了罪,他们倒还有心情闹。想必三王兄很是头疼。” “有这样的亲戚,任谁都会头疼的。不过,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宥王能有这样的亲戚拖累着,他的野心也能被分散些。” 刘姝认同程昭的话,却也未开口说什么。 程昭勾了勾唇,垂手于身侧。他转过身看向季湘,沉声问道:“你可知错?” 季湘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心中忐忑地回道:“小人知错,小人不该把那些不相干的人带到公主面前。” “你知道就好,去石磊那领十杖。” 听了这话,刘姝急忙开口解释道:“这不能怪季管事,她劝过我,是我不听劝非要去的。” 程昭转过身,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姝说:“这般说来公主也有错。罢了。季湘,你去领五杖,剩下的五杖公主替你受。” 季湘听见“罢了”二字,还以为自己能免于受罚,倒感到有些惊讶。听了后面半句,她心想,太尉终究是太尉,永远这么不讲情面。可怜如花似玉的公主,也免不了惨遭毒手。她惋惜地看了刘姝一眼,什么话都没敢说,答应着转身离开了。 而苏荷听了程昭的话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他竟敢打她细皮嫩肉的公主,简直是混账!她走到他身旁,不管不顾道:“程太尉,你放肆!” 苏荷的话音刚落,程昭一伸手就把她推进了落满松针的草丛之中,他口内道:“聒噪!” 刘姝见状,怒从心起,抬手就给了程昭一巴掌。 程昭被打得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伤心。 刘姝也没再多看他一眼,她走到草丛里将一脸委屈的苏荷扶了起来。她见苏荷没有受伤,便拉着她径直去了君川阁。 而程昭还站在原地,他摸着自己被打的侧脸,气得笑出了声。他冷哼了一声,甩着袖子大步往君川阁走去。 第五十章 惩罚 君川阁内洒满日光,那院中墨绿的松树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刘姝和苏荷走进院门,候在阁中的夏姑姑等人忙迎了上来。夏姑姑见刘姝神色不愉,心中疑惑发生了何事。 这时,程昭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把夏姑姑等人吓得屏气凝神。 刘姝却看也不看程昭,径直进了寝室。苏荷也跟着进去了。 室内已换了一番模样,床榻上挂着梨花白的幔帐,左右靠墙各摆了一架雕花楠木高几,几上摆放着刘姝那插在玉瓶内的鲜花。左右墙上挂着那两幅仙鹤图。 刘姝站在床前,她看了看床头放着宝剑的木架和旁边自己那朱漆的木箱,又看了看床尾那架朴素的屏风,心里觉得很是违和。 程昭边走进室内,边别有意味地说:“哟,我的寝室我倒有些认不出了。” 门外的夏姑姑听了这话心一下提了起来,她站在门口,急忙开口道:“太尉,公主说这是您同意的,故而奴婢才大胆做了些变动。” 昨夜刘姝提出要在君川阁增添些摆设时程昭确实也同意了,他原本是不在意这些小事的,可如今心里有气自然要找些由头来发泄的。 他被下了面子,不满地转身看向夏姑姑,冷冷道:“多嘴多舌。” 夏姑姑吓得心肝一颤,忙跪下请罪。春儿等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刘姝已转过身来,她讥讽地笑了笑,看着程昭的眼睛说:“小肚鸡肠。” 程昭平日里不论面对谁的谩骂他都能保持冷静,因他知晓一旦动怒就会失去理智,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有偏差,想赢也就难了。可在面对刘姝这句不痛不痒的话,他心里的火气腾的一下就冒了起来,他那双丹凤眼中习惯性地显露出阴狠来。 刘姝看着他那威慑的眼神,她心里也窜出火来,暗道:“你吓唬谁呢?说你小肚鸡肠,你还不服?就你这样的心眼,是如何当上太尉,统管三军的?” 这些话她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她心里还是有些惧怕他的。因此,在她和他的对视中,她先败下了阵来。她将目光移向门外,看着俯跪在地的夏姑姑等人说:“姑姑,你们并未做错事,起来吧。错的是那些反复无常之人。” 夏姑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程昭后慢慢站起身来。春儿等人也站了起来。 “你们都下去”,程昭终于开口,语气是冷冰冰的。 站在刘姝身旁的苏荷见刘姝点了点头,也只能一脸担忧地退了出去。 程昭深深地看了刘姝一眼后,转身去把门关上了。 室内变得昏暗起来,刘姝想着程昭适才那意味不明的眼神,心里害怕起来。可她面上却并未显露出来,她双手交握在身前,沉声问道:“你意欲何为?” 程昭目光沉沉,他边走向刘姝,边大声笑说:“夫妻之间,把门关上又能做什么呢?我不介意,白日宣……” 刘姝猛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的脸颊因为羞耻染上了红晕,她压低了声音道:“住嘴!” 程昭看着刘姝那羞怯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握着她那纤细的手腕,轻轻地将她的手拉了下来。他挑了挑眉说:“公主才刚打了我的脸,如今又打我的嘴。这恃宠而骄得也太过了,那五杖当真是该打,还要重重地打!” 刘姝把自己的手腕从程昭宽厚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拂了拂袖,双手交握在身前,挺直了腰背,郑重道:“程昭,那五杖我受得,可你万不该推苏荷!她是我的至亲至爱,是我最重要之人,不论是谁伤害她,我绝不会放过!” 程昭明白自己在刘姝的心里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苏荷的,这是事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他不得不接受,可仍是免不了失落。他心中的火气像是被一盆冷水一下子给浇灭了。他转过身去,看了看那插在玉瓶内的鲜花,他勾唇说:“这花插得可真好看。” 刘姝闻言看去,她看着那美丽的花朵说:“那是自然,我插的花又怎会不好看?” 程昭转回身,他见刘姝神色已恢复如常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边从袖中取出那块信简,边说:“公主适才说那五杖你受得,那便请公主伸出手来。” 刘姝再一次领会到了程昭的卑鄙无耻、反复无常,她咬了咬牙将左手伸了出去。 程昭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说:“适才打我的可不是这只手。” 刘姝气得冷笑了一声,又伸出右手来。 程昭垂眼看着那红润嫩滑的手掌,心里却在想,我程昭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这样想着,便抬起手用那信简在那手掌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安静的室内,响起了“啪”的一声。 刘姝痛得瞪大了眼睛,强忍着才没叫唤出声。她涨红了脸,左手捂着右手,嘴里疼得倒吸凉气。 程昭看着刘姝这痛苦模样心里的气终于消散了。他用那信简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掌,得意洋洋地笑说:“看来我偷这信简倒还有大用处,倒也不枉费我一番功夫。” 刘姝缓过痛劲,脑子一下就清醒过来。她仰着下巴,恼怒道:“程昭,我本没有错!我是公主,我想去哪,想见谁,还轮不到你来管!更轮不到你来惩罚我!” 程昭勾着唇笑了笑,他用那信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看着刘姝那亮晶晶的杏眼说:“公主现在才想明白。你本来无错,错的是季湘,她就不该顾着若磐的情面把这种事禀告到你的面前。不过谁让公主心善,非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尽管室内昏暗,程昭又背光而立,刘姝还是看得见他那嘲讽的神色。她气恼不已,又找不到话来辩驳,只觉得右手掌心越发的疼了。 “公主矜贵,不如那剩下的四杖就还给季湘?我会告诉她,公主怕疼,受不了这小小信简打的四下,只能让她多挨那宽大刑杖打的重重的四板子了。” 程昭精明的眼睛中透露出的全是不怀好意,刘姝望着他咬了咬牙,愤愤道:“你休想害本公主成为不仁不义之人!”她说着,一脸英勇地伸出了右手。 程昭的小算计得逞,心里自然欣喜,他眉眼含笑地将拿着信简的手高高抬起,可最后却轻轻落下,在刘姝的手掌上打了四下,这四下轻得一点声响都未发出。 已经准备英勇就义的刘姝,看着他的举动脸上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色。 程昭将信简放回袖中,他倾身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笑说:“公主往后切莫因心软,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害苦了自己不说,还让犯了错的人心生侥幸。” 刘姝闻到了程昭身上那独特的味道,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就是一种他自己特有的味道。她红了脸,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而退开的程昭却在目光深沉地打量着刘姝,他笑说:“这信简上的内容虽酸得很,可这信简却已经有了大用,我倒该感谢那陈持一番。我去物归原主,公主等我回来用午饭。”他说着转身开门,心情愉悦地离开了。 刘姝看着程昭高大的背影心里涌现出复杂的情绪。 候在阶下的苏荷走到了刘姝身边,她原本担忧她被欺负,可却见她的嘴角带着笑意,她不免疑惑问道:“公主,你笑什么?那程太尉没欺负你吧?” 刘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疑惑道:“我笑了吗?” “笑了”,苏荷如实回说。 刘姝又笑了起来,她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说:“真是奇怪,我挨了打,本该生气才是,可为何会觉得有趣呢?” 苏荷脱口而出道:“公主怕是疯了!”她又拉着刘姝的手细看,心疼说:“他当真打公主了!都发红了,是不是很疼?他怎么下得去手?当真可恶!奴婢去拿药给公主擦一擦。” 苏荷心疼得红了眼,刘姝却还在想着程昭那张含笑的脸。 这边,何善骰带着李氏和何善安回了他置办的宅院。那院子虽不大,可该有的都有,又是在闹中取静的地段,衣食住行也都便宜。他也是各方考量过才买的这座院子。可李氏却总嫌这院子太小,不够气派。 何善骰翻身下马。何善安率先跳下马车去打开了院门径直进去了。李氏下车后,何善骰将铜钱交付给车夫,车夫赶着马车离开了。 李氏整理了一下自己那华贵的衣裳,她看着自家那扇小小的木门脸上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她抱怨道:“你好歹是朝中官员,住如此小院说出去也是丢人。连个马车都赶不进去,还要去租赁,着实没有颜面。” 何善骰觉得心烦,他沉着脸说道:“你去太尉府吵闹,难道就有颜面?”他说着,也走进了院中。 李氏气得冷哼,她甩着手赶了进来,没好气地说:“你亲弟弟被人这样羞辱,你这个当兄长的能无动于衷,我这个当阿母的却做不到!” 何善骰站在院中的石板地上,他冷冷地说:“是他自己上赶着去的。但凡他有点脑子也能想明白,这就是长公主拿他做筏子打太尉的脸。我劝他,他不听,倒好像我要害他!如今,竟还有脸去太尉府讨公道!” 何善安把自己关在房中,他听见了何善骰说的这些话,原本郁闷烦躁的他心中冒起火来。他一下拉开房门,站在廊上怒吼道:“你说够了没?我受了这样的侮辱,你不帮我出头,还来责骂我!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你也不过是个奴才,比我又能好到哪去?在那些达官显贵面前,不也是卑躬屈膝!” 何善骰是第一次见到何善安这凶狠恼怒的模样,他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心想原来他也是个有脾性的。他这样一想心里的火气倒消了些,他冷笑着说:“不管是奴才还是主子都要有自知之明。有多大的能耐端多大的饭碗,不要心生妄念,没得砸了自己的脚。” 李氏早已跑到何善安身旁安抚他,她听了何善骰的话指责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作妄念?你如今做了官,不说帮扶你弟弟,你倒来打压他!你这官架子倒摆到我们母子俩面前来了,怎么不去太尉面前摆一摆?” “哼,你还敢提太尉,若是闹到太尉面前你们只怕要横着出来。你们什么身份,又受了什么委屈,竟敢跑到太尉府去讨公道?我都不敢有这么大的脸,你们的脸倒是大!” 何善骰看着那母子二人觉得自己倒像是个外人,可这些年他们母子哪一样不是依附着自己?自己做了这般多的事,到头来也只是个外人。他心里就免不了委屈动气,说话的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李氏被儿子如此说教,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恼怒。她一下坐在地上,哭嚎道:“我真是命苦啊!嫁了个夫君是个短命鬼,如今连儿子也欺负我!” 何善骰听不得他母亲说他父亲的不是,在他心里他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他高大强壮,头脑灵光,对妻儿更是疼爱有加。他被李氏的话激怒,怒目圆睁道:“你不准说我阿父!若没有我阿父,你能衣食无忧吗?能坐在那里伤春悲秋吗?” “你还敢提你阿父?若不是因为他,我会受这么多苦?我也是大家闺秀,也曾温婉似水,你看看如今我变成了何模样?” 李氏只觉自己委屈不已,泪流满面地摊开了手。 何善安见着这场景只是心烦不已,他不想再见到他们,也不想听他们说话,一转身关上房门,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好以此来维持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 而何善骰虽气血翻涌,可却不忍心再对他母亲说出指责的话。可他知晓若没有他父亲,他母亲还不知被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叔父嫁给什么样的人。他父亲对他母亲是问心无愧的! 李氏见何善骰不说话,只当自己占了上风,她心里想到这些年受的苦就更觉委屈,她抱怨道:“你离开家的这些年,你可知我拉扯着你弟弟是如何过的吗?我们孤儿寡母的,哪里不会被人欺负?你倒好,在外面逍遥自在,不管我们母子的死活!” 这些话何善骰已经听过许多遍了,他皱起眉头,像以往一样冷冷地说:“你当年把阿父的赌坊卖了一大笔钱,我走时你还在那里欢欢喜喜地数钱呢!” 他当年便是因为他母亲将他父亲最珍贵的赌坊卖了,一气之下才离家出走的。 李氏听了这话,一下爬了起来,大声吼道:“你知晓什么?这柴米油盐哪一样不需要花钱?我要供你弟弟读书,这笔墨书本都是要花钱的!” “是啊,你还给他请了个好夫子。那夫子只怕也花了不少钱,不然如何还能和你眉来眼去?” 何善骰冷冷地笑了笑,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他不愿在这里多呆,扔下句:“往后不要踏足太尉府”,便转身往院外走去。 李氏恼羞成怒,她脱下脚上崭新的绣花鞋朝何善骰扔去。何善骰一下将院门关上,把那绣花鞋挡在了门后。 李氏气恼不已,她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又蹦蹦跳跳的去捡那只绣花鞋。她看着鞋面上沾染的尘土,心里后悔不已,想着该捡地上的石头打他的。 第五十一章 豆腐 次日休沐,风和日丽,倒是个出门游玩的好日子。 太子刘渊却早早地来了太尉府,程昭来到临松堂时刘渊已经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 程昭玉冠束发,穿着月白的广袖直裾,腰间系着象牙白的宫绦,当真是风流倜傥。他看向穿着玄衣的刘渊拱手道:“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刘渊那儒雅的脸上透着几分恼怒,他沉声道:“兴师问罪!” “罪从何来?”程昭放下手笑了笑。 “本宫听闻,你竟敢打怀夕!” “殿下这次消息倒灵通,也准确。” 刘渊看着程昭那不以为意的模样心中恼怒不已,他拂了拂袖,正想开口斥责,却被程昭止住了。 “殿下莫恼,这不过是夫妻之间逗趣罢了!公主身娇体贵,我如何下得了手?况且,公主也打了我一巴掌。” “想来是你活该!”刘渊的气愤压了下去,面色也恢复如常。“待见了怀夕后本宫再来定罪。” 这时,刘姝带着苏荷、夏姑姑等人转过了廊角。她穿着一身合欢红暗纹广袖直裾,脸上喜气洋洋丝毫不像受了委屈的人。 刘渊见状稍稍放下心来,刘姝等人近前来行了礼,他让她们起身后问道:“怀夕,你可有受委屈?” 刘姝脸上露出疑惑,她不明白她太子阿兄为何这般问。她略想了想,便猜测或许是昨日的事传了出去。她看了看程昭,笑回道:“阿兄勿忧,我没受什么委屈,不过是和太尉闹着玩罢了。” “如此便好”,刘渊终于安下心来。他看向程昭说:“本宫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程昭和刘姝目送着刘渊离开。 而刘渊的要事,便是去八珍坊买糕点。太子妃陈慈最近爱吃酸甜口味的饮食,犹爱八珍坊的梅子糕。他今日得闲,便想亲自去买糕点哄她欢喜。 刘渊走后不久,程昭和刘姝也坐上了马车,他说要带她去看人打架。 苏荷和夏姑姑等人站在府门外,目送那辆精致的马车离开。 因程昭的无理要求,苏荷虽不能陪刘姝同去,可她心里却是欢喜的。只因昨日午后何善骰替他母亲赔礼道歉,送了她一荷包铜钱。虽说这礼有些重,但这白来的钱,她这个小财迷如何舍得拒绝呢? 她白得了铜钱,昨日受的气早抛到九霄云外了,甚至欢喜到如今。她还想,若受气能得铜钱,那她宁愿多多的受气。 对于送对礼的何善骰,她觉得他越发的亲切,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刘姝的马车虽然精致,可并不宽大,她和程昭一起坐在车的后座便有些拥挤。他们的衣裳交叠在一起,连腿也几乎紧靠着。她有些不自在。而他闻着她身上飘来的香甜气息却很享受。 “太尉,你不让苏荷跟来,说要像她一般照料我,那就请你坐到侧面去。” 刘姝终于忍不住开口,程昭笑了笑竟然听话地坐到了侧面。 车窗半开,程昭的脸忽明忽暗,他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状似无意地问道:“公主,你说君川阁的消息是如何传到太子耳中的?” 刘姝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她摇了摇头,回说:“太尉都不知晓,我又如何得知?” “会是苏荷吗?”程昭直接问道。 “不会,我敢保证。” 刘姝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相信苏荷就像相信自己一样。若她做了这样的事,定会事先告知自己。若她未说,那便是未做。 程昭看着她那紧张严肃的样子觉得好笑,他也不过随口问问,又不会对那丫头怎样,她就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笑了笑,又问道:“那会是谁呢?是夏姑姑吗?” 刘姝皱起了眉,冷声说:“夏姑姑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太尉为何只怀疑我的人,你的人就滴水不漏吗?” 程昭停下手上动作,他从一旁的朱漆木柜上倒了一杯茶水,他端到刘姝面前笑说:“公主勿恼,请用茶。” 刘姝也并未恼怒,只是有些反感,竟然程昭已经给她搬好了梯子,她自然要顺着下来。她勾了勾唇,接过茶水说:“多谢太尉。” 至于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还得从季湘说起。昨日,她是远远地看见刘姝打了程昭一巴掌的,当时她惊讶得眼睛都大了。她去石磊那领了五杖,他手下留情以至她还有心情跟他分享这个秘密。 而石磊晚间喝了几口酒,心里一欢喜就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了他的那些属下。而他的那些属下一震惊也就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了亲朋好友。这传来传去的,不知怎么就给传成了程昭打了刘姝。这消息一夜间便在洛京传得沸沸扬扬。 程昭很快便调查清楚了来龙去脉,他府中那些传递过消息的人都罚了十杖。那几日,府里许多人走路的姿势都很奇怪。此后,太尉府中盛行起攀比之风,攀比的都是谁挨的刑杖少。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马车行到金市,路过八珍坊外,程昭瞧见了刘渊的马车,他笑道:“原来太子殿下的要事,便是来买糕点。” 刘姝也看见了,她说:“想来阿嫂爱吃,为妻儿孩子自然是要事。” “看来殿下倒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这世上美满的家庭不多,尤其是在皇家,不可多得啊。” “太尉提到美满的家庭,我便想到了沈大鸿胪家。” 刘姝口中的沈大鸿胪便是沈约,他是沈希的父亲。 程昭颔首道:“确实如此。沈建元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实乃京中美谈。” 刘姝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有些伤感地说:“可素姨一人在宫中,如何都不算美满。” 程昭略想了想,便明白刘姝口中的“素姨”是沈约的妹妹淑妃沈素。沈素那潇洒自在,无拘无束的脾性他有所耳闻,他疑惑问道:“她那样的性子为何会入宫?” “我也不知”,刘姝不解地摇了摇头,“素姨不喜父皇,母亲走后她对父皇更是没个好脸色。我记得几年前父皇曾去过她宫中,她却将父皇赶了出来,这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想来,她是因你母亲而怨恨陛下。” “素姨和母亲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门外的车夫禀道:“太尉,公主,醉春风到了。” 刘姝不解地看向程昭。他含笑说:“这打架自然得边吃边看。”她没再多问跟着他出了马车。 马车外,骆伏墨衣配剑,拱手道:“太尉,一切都安排妥当。” 刘姝看着骆伏那面白年轻的面容眨了眨眼,她勾唇道:“骆长史也来了。” 骆伏的脸色冷了下去,他拱手道:“公主。” “走吧”,程昭看着刘姝说。她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醉春风。 醉春风是洛京最大的酒肆,楼上雅间,楼下散座,虽是酒肆,可饭菜也做得极好。 快到饭点时分,楼内已有了不少的人。骆伏引着程昭和刘姝来到楼下靠窗的座位,那是一早就订好的。 那些客人的目光纷纷落在程昭和刘姝身上,但大多数人都不敢多看,怕得罪了这位权臣。 醉春风的主家白盈面色红润,身材微胖,他满脸喜气地迎了上去,俯身跪道:“拜见太尉,拜见公主。” 程昭让白盈起身,他恭恭敬敬地爬了起来。 程昭已在矮座上坐下,他笑说道:“你这酒肆好生热闹,待会儿只怕会更热闹。” 白盈弯腰拱手笑道:“这都是太尉和公主到来的缘故,令小店蓬壁生辉,不胜荣幸。”他看了看程昭的脸色又请罪道:“犬子日前得罪了太尉,蒙太尉大度饶过犬子,小人不胜感激。小人想当面致歉,奈何位卑言轻……” 白盈原本是想借机攀附程昭,可程昭却并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话还未说完,程昭便打断道:“你这醉春风有何可口的饭菜?”他又看向对面静坐着的刘姝,柔声问:“公主,可有想吃的?” 刘姝朝他勾了勾唇轻声说:“听闻醉春风的豆腐宴是京中一绝。” “那便做这豆腐宴吧”,程昭看向白盈。 白盈能成这洛京的富商,自然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他收起了攀附的心思,答应道:“是,请太尉和公主稍候。” 这时,伙计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过来了。白盈接过托盘将茶杯轻轻放在桌案上便含笑着离开了。 白盈走后,骆伏在程昭身后跪坐下。 刘姝含笑看着程昭,她好奇问道:“我以前想不明白,这分明是酒肆为何豆腐宴也是一绝?” “这白盈便是以卖豆腐起家,他点豆腐的好手艺是祖传了几代的,故而得了个诨名叫白豆腐。” “原来如此,那如何又干起了酒肆?” “他外祖是酿酒大家,只得他母亲一个女儿,便将那好手艺传给了他这个外孙。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凭着这两门手艺成了这洛京数一数二的富商。”程昭顿了顿,又惋惜地说:“可惜教子无方,只怕这几代的家业恐将毁于一旦。” 刘姝心中好奇那白盈的儿子究竟是怎样的纨绔,她正想开口问,却听见骆伏说:“太尉,人到了。” 程昭抬手指向窗外,笑说:“公主,好戏开场了。” 刘姝朝窗外看去,见一穿着黛色曲裾的中年儿郎扶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娘下了马车。那女娘戴着白色帷帽,穿着石榴红的曲裾。两人那亲昵模样瞧着倒像是一对夫妻。 程昭解释说:“那是大司农中丞曹江,他出身微寒却得了宥王的赏识。” 刘姝看着程昭脸上那抹讥讽的笑容,心里明白他此行的目的是拔去刘泓的爪牙。 程昭转回头来,他笑了笑,说道:“那女娘是他养的外室,名唤宋姬,出身于风月烟花之地。” “他身为官员,如此大胆,竟公然带着外室出门。”刘姝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追随着那二人。 那曹江原本不愿带宋姬出门,奈何今日是宋姬的生辰,她吵嚷着非要来吃这醉春风的豆腐宴。曹江被宋姬的温言软语迷惑,鬼迷心窍便答应了。 这些事程昭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笑说:“他确实大胆。公主恐怕不知,那白盈还是他的妻兄。不过,那宋姬却是白盈帮着他安置的。” 刘姝更为惊讶,她目光直直地看向那相携着走进店内的二人。 “这场戏最主要的人物,便是那曹江的夫人白氏,没有她这戏便热闹不起来。” 程昭的话音刚落,一位与白盈长相身材颇为相似的妇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她望着那正准备上楼的曹江和宋姬一下站住了脚,她圆润的脸上露出了伤心之色,随即她又怒吼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那声怨恨的吼叫把楼上楼下的宾客都惊动了,纷纷向她看去。 曹江听见那声吼叫,吓得抖了抖,心肝也跟着颤了颤,他转身看去,被那怒目圆睁的白氏吓得腿脚发软,一下坐在了楼梯上。 曹江身旁的宋姬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就被那怒气冲冲的白氏打掉了帷帽。 白氏看着宋姬那娇柔的面庞,咬牙切齿道:“当真是个妖娆的狐媚子!”她说着,便伸手拉扯着宋姬将她摔在了地上。 楼上楼下的宾客见此场景都发出了惊呼声,这样彪悍的妇人倒也少见。 刘姝更是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站起身来。可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如此无礼,只能伸长了脖子观望。 而程昭对那二人的拉扯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刘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脸上那生动的表情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那宋姬也并非是好欺负的人,她在儿郎面前装得柔柔弱弱,可骨子里却是个狠辣的。她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白氏一个耳光。她发髻松散却透着一股别样的风情,她讥讽道:“你面无颜色,难怪曹郎心悦于我!” 白氏气得脸色涨红,正想扑上去抓宋姬的脸,可那听闻消息的白盈赶出来拉住了她。 白盈央求道:“我的好妹妹,千万不要在这里闹!” 白氏见了白盈更是生气,她恼道:“兄长为何这般对我,竟然帮着外人欺瞒我!曹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连妹妹都不要了?你还让这个狐媚子光明正大地吃我白家的豆腐!” 骆伏始终冷着个脸,他不明白这女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磨磨唧唧一点都不痛快。他暗想,这公主当真是闲出了怪毛病! 可程昭的吩咐他只会照办,而且还要办得妥妥当当。他见白盈拉着白氏不松手,担心这两个女人打不起来,他的差事也就办砸了。他起身大步走上前去,一只手拉开了白盈,小声威胁道:“太尉还等着吃豆腐宴。” 白盈左右为难,可也只能先顾着程昭这尊大佛。他愁容满面地回了后厨,继续做他的豆腐宴。 程昭看了看那唱戏的人,又转头看向刘姝问道:“公主,不如我们赌一赌,看她二人谁会赢?” “好啊”,刘姝在兴头上,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她看着膀大腰圆的白氏说:“我赌她赢。” 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刘姝那红润饱满的嘴唇泛着微光。程昭的目光停留在那嘴唇上,他喉结滑动轻声说:“公主若输了,可要给我一个吻。” 刘姝关注着那二人的一举一动,并未认真听程昭说什么,可却是点了点头。 而那边白氏左右环顾却未看到曹江的身影,心知他是跑了。她看着那宋姬心里是越发气恼。 而宋姬也发现曹江扔下她跑了,她心里也气恼起来,口内骂道:“薄情寡义的混账!” “呸,你们哪来的情?哪来的义?你个狐媚子敢勾引我的夫婿,看我不撕烂你这张狐狸脸!” 白氏说着向宋姬扑过去。 可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根筷子击中了白氏的腿,她一下跪倒在地上。那宋姬见状,忙骑在她身上压住她,对着她的脸就是一顿狂抓。 那白氏失了理智,乱了方寸,边护着脸,边乱叫乱骂。 而宋姬却打得眉开眼笑。有人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配合着演好今日这场戏,有了那笔钱,她往后就能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她自然欢喜。 最后,还是店里的伙计将扭打在一起的二人拉开了。 刘姝看见一根筷子将白氏击倒了,她想也不想便知是程昭所为。她冷下脸,瞪着他说:“你使诈!” 程昭袖手于身前,理直气壮地笑说:“公主也可以。” 刘姝被气得瞠目结舌,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将心中的火气压了下去。 程昭慢悠悠地端起茶杯也喝了一口,他放下茶杯说:“胜负已分,公主输了。请公主给我一个吻。” “什么?”刘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时,那白盈带着伙计将豆腐宴端了上来,又陪了罪,他见程昭并未气恼甚至还有些愉悦,便放下心来告了退。 刘姝看着桌案上各色各样的豆腐,却还在想着适才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而程昭则向骆伏吩咐道:“骆伏,围上屏风,你自去用饭。” 骆伏答应着,把一旁的屏风展开了,将那二人遮挡起来。 程昭倾身向前,他将筷子整齐地摆放到刘姝面前,轻声道:“公主既然不给,那我可就自取了。” 刘姝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他的眼睛。 程昭将筷子放下后,探身向前出其不意地吻了吻刘姝的嘴唇。屏风上他二人的身影相近,那般的亲密无间。可很快他又自然而然地坐了回去。 刘姝呆愣了片刻,她又猛然地捂住嘴,斥责道:“你无耻!” 她这一声,倒引来了店中宾客的观望,可他们看见的只是一对隔案而坐的人影。 刘姝红着脸朝窗外看了看,她见窗外人来人往,整个人羞得无地自容。她又抬眼怨愤地看向对面。 可程昭却一脸愉悦,他像什么事都未发生一样,他笑看着她羞红的脸说:“公主,吃豆腐。”他说着便吃了起来。他咽下后看着她红润的嘴唇说:“当真是又软又香。” 刘姝恼羞成怒,她是真想把案上滚烫的豆腐盖在程昭脸上,好把他那厚脸皮烫下一层来。可她也只是那样想,她闭上眼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等她再睁开眼时,除了脸庞上那未散去的红晕,神色倒与平常无异。她拿起筷子,装得像什么都未发生一样,优雅地吃着豆腐。 第五十二章 本事 时光荏苒,距离立夏已过去了大半个月,气候也是一日比一日暖和。 这日,暖阳高照,惠风和畅,是一个适宜的好日子。 君川阁内,刘姝穿着一身耦荷色的广袖曲裾,坐在窗旁的红木美人榻上。她身旁放着一个朱漆雕花的木匣,匣内放满了晶莹剔透的玉叶子。 她拿起一片玉叶子,目光却停留在不远处的床幔上,她想起那夜程昭忽然问她在马车上他送的那片叶子放在何处。她当时有些讶然,未想到他会问起那片被自己丢弃的叶子。她如实地告知了他,他也没多说什么。可谁知次日他便送来了这一匣子玉叶子,还笑说这玉叶子她定舍不得扔了,就算弄丢一两片也不打紧,反正有一匣子。 如此回想着,她的面容上泛起了笑意,她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玉叶子,喃喃道:“珍而重之,以此为凭。” 苏荷坐在榻边的蒲团上绣着荷包,她闻声看去,她看着刘姝那眉眼含笑的模样欣慰地笑了起来。 刘姝抬眼恰与苏荷对视,她将玉叶子握在手心,看着那天青色的荷包笑问道:“苏荷,你这荷包绣了这般久,还未绣好吗?” “这是要送人的,自然要绣仔细些。” “我知晓,你要送给何大司农丞嘛。”刘姝促狭地笑了笑。 苏荷却坦然地说:“公主猜得不错,但却并非公主心中所想。何大司农丞赠奴婢一袋铜钱,奴婢回赠一个荷包本是理所当然的。”她顿了顿,又笑道:“倒是公主总盯着这玉叶子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是有多喜欢这些玉叶子,孰不知是爱屋及乌。” 刘姝弯腰伸出手指,她点了点苏荷脸颊上的梨涡,笑说:“你倒会打趣我。”她又直起身来看着手中的玉叶子说:“我不过是想着拿它们来做什么,白白放在这里倒可惜了。” 苏荷已经将荷包上那紫色的丁香花绣好,她边将绣线打好结,边说:“公主,不若打了孔,缀上丝线,做成腰饰。” 刘姝也如此想过,她正要开口表示赞同,却听见门外传来声响。她闻声看去,见季湘脱了鞋走进室内。 苏荷刚拿起一旁的剪刀将多余的丝线剪断,见状便站起身来向季湘行礼。 季湘朝苏荷笑了笑后,转身向刘姝行礼道:“小人拜见公主。” 刘姝柔声说:“季管事请起,不知你来是为何事?” 季湘起身,她面上有犹豫之色,可还是开口回道:“回公主,太尉差骆长史送来一人,说请公主见一见。那人正候在君川阁外,不知公主可要见?” 刘姝并不知晓程昭为何如此,她一边心中思量,一边回说:“让他进来吧。” 季湘答应着去了。 刘姝将手中的玉叶子放回匣子内,她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在苏荷的帮扶下穿上了鞋子。苏荷帮她整理了衣饰,她拂了拂袖双手交叠于身前,端庄地站在廊上。 季湘走出君川阁的院门,下了石阶向站在松林前的骆伏行去。她颔首道:“公主要见他。” 骆伏始终冷着个脸,他听了季湘的话脸上的神色丝毫未变,只是向身旁惶惶不安的青年儿郎说:“走吧。” 那青年儿郎名唤王意,他一身书卷气,头戴儒冠,身着灰色广袖直裾,那灰衣因漂洗多次故而有些泛白。 他原本也是世家出身,可惜家道败落,如今已到了无以为生的地步。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他不得不放下脸面,以卖字来维持生计。 他今日是初次上街市卖字,却不想遇到了打马去军营的程昭。他不过是羡慕其风彩多看了几眼,谁知竟和程昭对上了眼。 他今日也不知是撞了什么运,被太尉攀谈不说,如今又要面见公主。别说是他,就算是他已故的父亲也未见过这样的大人物。 他想到程昭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到现在还疑惑不解。程昭说,字不错,人也不错,想来公主定会喜欢。他不明白,程太尉是看上了他的字,还是看上了他的人?他又疑惑,自己和公主素未谋面,公主为何会喜欢? 他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正想抬脚跟上骆伏却被季湘拦住了。 季湘叮嘱道:“先生面见公主自称草民,当行跪拜之礼,公主叫起则起,公主问话则答。切记,不得窥视公主容颜。” 王意忙拱手答应着,季湘这才侧过身放他进君川阁,她也忙跟了上去。她如今对刘姝的事是越发上心,不敢行差踏错,生怕又挨了板子。之前那十五杖到如今还疼,她又怎敢懈怠? 骆伏等着王意一起进了君川阁,他站在阶下的青石板地上向廊上的刘姝拱手行礼。而王意则俯身跪下,磕头道:“草民王意,见过公主。” 刘姝认不得王意,心中更是疑惑,她让他们起身,问骆伏道:“太尉让我见他,所为何事?” “回公主,太尉说王意与公主故友相貌颇似。”骆伏冷着脸回道。 刘姝疑惑地看向王意,因他垂着头她看不清面容,便开口道:“你抬起头来。” 王意闻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垂着眼抬起头来,余光瞥到了一抺丽影,却不敢抬眼看去。 刘姝看着王意的面容,微微挑了挑眉,无声地笑了笑。原来他长得倒和沈希有几分相像,可沈希那豁达乐观、潇洒随和的气质他是一点也无,反倒卑微畏怯。 骆伏看了刘姝一眼,又转述起程昭的话来,他冷冷说:“太尉还说,若公主心中喜欢,可留在身边解解闷,倒可睹人思人。” 听了这话,后知后觉的王意一下跪在地上,惊恐道:“草民不敢!草民有妻有子,实是不知太尉是此用意!望公主恕罪!” 王意确实是想借程昭的势发迹一番,如今明白了程昭的用意不免后悔。他也曾听过长公主养面首的流言,当时还鄙夷唾弃,不想此刻自己就在沦为面首的边缘。他王氏虽然已穷困潦倒,可骨子里的气节却从未丢过。他就算是穷死饿死,也绝不会失了自己的气节,折了自己的傲骨。 苏荷站在刘姝身后,她朝那跪在地上哀求的王意看去,心内不满道:“你这做派倒好,像我家公主要逼良为娼似的!也不知那太尉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把公主当做什么?竟然做这种事!” 季湘并不知内情,听后也是颇为惊讶。她觉得程昭越发难懂,竟然无事生非,做下这种不可理喻的事。 而刘姝和骆伏一样冷静,她冷冷地笑了一声,开口说:“骆长史,劳烦你转告太尉,若他当真有本事便将沈阿兄带来,倒免了我睹人思人的苦楚。” 骆伏皱起眉来,他那握着佩剑的左手用了些力,他替程昭感到愤愤不平,沉着脸没有说话。 刘姝也不在意,她看向俯跪在地的王意,轻声道:“你起来吧,倒难为你受这无妄之灾。”她又转身向苏荷说:“苏荷,去拿一片玉叶子来,权当给先生赔罪。” 苏荷答应着去拿了一片玉叶子,她下了石阶递给了站起身来的王意。 骆伏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可是太尉费了许多心力寻来的,竟然就这样给了不相干的人。他拱了拱手,冷着脸转身出了君川阁。 季湘见状忙福身道:“公主见谅,小人带王先生退下了。” 王意松了一大口气,跟着季湘告退离开了。 苏荷扶着刘姝脱了鞋,走进室内,她问道:“公主,这太尉怎这般不可理喻?” 刘姝弯腰将榻上装着玉叶子的匣子盖上,放到了一旁的木几上。她直起身回说:“他这是闲得无聊,在我身上寻乐子。” “哼,太尉倒高兴了,公主却受了气。”苏荷说着在木几上倒了一杯蜜水递给刘姝。 刘姝接过水杯,她勾唇笑了笑说:“我心胸宽广,不生气。”说着便低头喝了口蜜水。 南军营内,程昭坐在营帐之中,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卷文书,一旁还堆放着一摞竹简。他听了骆伏如实的回禀后开始转动起拇指上的玉扳指,他思索片刻,对半跪在地上的骆伏笑说:“你回去告诉公主,我没有那样的本事,若公主有本事,倒可让沈希登堂入室,成那入幕之宾。” 骆伏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不明白程昭为何如此,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喜欢公主,还是不喜欢。可他也不做多想,他只需做好他交代的事。 程昭看向案上的竹简,又说道:“至于王意,他的字倒有些风骨,便将他送去书画局吧。” 骆伏答应着起身,他握着佩剑往营帐外行去。他听见校场上有欢呼呐喊之声,不由转头看去。 那校场周围飘扬着黑底红纹的朱雀军旗,校场上满脸胡子的主将丁庆赤手空拳地将一个小兵打倒在地。 原来是在比武较量。 丁庆最爱与人比武较量,他把南军营中大大小小的将领打了个遍,如今倒盯上了兵士,毕竟这些小兵不敢拒绝他。 骆伏也曾与丁庆较量,但却并不是他的对手。他腿上至今还有被丁庆的长戟钩伤的疤痕。他不再多看,打马出了军营。 营帐内的程昭将军中的文书看完,他抬起头来,听着外面的呼喊声心中猛地担忧起来。他并不能完全猜透刘姝的心思,万一她当真让沈希成入幕之宾,到时岂不悔之晚矣。 他眯了眯幽深的眼睛,一下站起身来,他拿过一旁架上的黑鞘错金佩剑挂在腰间,大步出了营帐。他健步如飞,翻身上了自己那匹高大的红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军中将士见此情景,不免疑惑究竟是发生了何等大事令稳重如山的太尉如此急切! 骆伏站在君川阁的青石板地上向廊上的刘姝复述了程昭的话。 刘姝仍旧冷冷地笑了笑,她知道程昭是笃定她不会让正人君子的沈希成入幕之宾,所以才无所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可她偏不想让他如意,她偏就要让他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第五十三章 怨愤 阳渠旁遍植槐树,这时节雪白的槐花已含苞待放。太尉府与阳渠邻近,门前弥漫着槐花素雅的清香味。 刘姝和苏荷坐上马车,在茂密成荫的槐树下辚辚而去。 季湘一脸焦急地望着远去的马车,她看向站在马旁冷着脸的骆伏急道:“你还不快去拦下来,若真让公主把沈公子请回来,那我们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骆伏那白皙的脸上眉头一皱一松,他作为事中人明白过来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向那马车追去。 不多时,他追上了马车,看着车窗大声道:“请公主停下马车!” 刘姝坐在马车内,想到程昭后悔不已的表情便觉得欢喜。她轻声说:“不停。” 苏荷闻言推开车窗看向骑在马背上的骆伏道:“公主说,不停!” 骆伏的眉头皱紧了,他年轻的脸上露出一抹狠绝。他轻夹马腹,抽出腰间佩剑干净利落的将马车上的套马绳斩断了。 车厢和马匹分离开来,那车夫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身子一歪摔下车来,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拉车的马儿跑远了,车厢却在继续前行。 苏荷原本想扶刘姝,谁知脚下不稳撞在刘姝身上,两人往外侧倾倒。那车厢也跟着她们倾倒下去,从两棵槐树之间滚落到了阳渠中,她们的叫唤声被水声所淹没。 骆伏暗道不好,他翻身下马跑到阳渠边查看情况。 路上倒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是朝中官员,见状都围到了阳渠边上。 眼见渠水要将车厢吞没,刘姝忙一脚踢开车门,拉着苏荷爬出了车厢。她们会凫水,于性命倒是无碍,可渠上站了那么多人围观,她们两个像鸭子似的在这水中划水,多少有些羞耻。 刘姝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槐树下观望的骆伏,而后带着苏荷朝不远处的石阶游去。 二人互相扶持着爬上了石阶,浑身湿透地上了大道,那石阶上留下两道斑驳的水痕。 程昭打马而来,一眼便瞧见那发髻散乱、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刘姝。他在看见她发上那两片黄色的槐树叶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见程昭来了,纷纷如鸟兽一般散开,远离了这是非之地。可如此难遇的趣事,他们怎会不与他人说道。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日,刘姝便成了全洛京的笑料谈资。 而此时,刘姝也看见了程昭,她看见他一身华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嘲笑她。他的那抹笑容虽然很短暂,却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她红了眼,是被气的。她认定自己遭此羞辱的罪魁祸首便是他! 苏荷站在刘姝身旁也是气恼不已,可她更忧心她的身体,她扶着她劝道:“公主,先回府换身衣裳,免得着凉了。” 这时,季湘也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她看着刘姝这副狼狈模样有些心疼,又见程昭也在不免担忧,怕自己又要受刑杖。她忙扶着咬牙切齿的刘姝,劝道:“公主,我们先回府吧。” 刘姝手握成拳,她怨愤地看着向她走来的程昭,她冷冷一笑,不等他走近便转身愤然离去。 苏荷忙跟了上去,季湘朝程昭行了礼,又转身狠狠地瞪了骆伏一眼后也跟了上去。 酿成此等祸事,却又袖手旁观的骆伏走上前来,他单膝跪在了程昭面前,拱手请罪道:“属下罪该万死,请太尉责罚!” 程昭目光沉沉,他握着腰间佩剑的剑柄,沉声问道:“你心中的怨愤可消了?” “属下不敢”,骆伏的头垂得更低了。 程昭冷哼一声,他垂眼看着脚边的水痕,质问道:“做都做了,还说不敢?” “属下知错。” “下不为例!起来吧。” 骆伏站起身来,程昭看着他那年轻的脸,含笑说:“自去领二十刑杖。” “是”,骆伏忙拱手答应。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二人闻声看去,却见参军祁墨打马而来。 祁墨一副文人打扮,腰间却挂着佩剑。他拉停马,翻身而下,瘦长脸上满是焦急,大步向程昭行来。 程昭见他如此急切,问道:“云谏,何事焦急?” 祁墨拱手道:“太尉,丁将军伤了宥王,宥王昏过去了。” 程昭和骆伏同时皱起了眉头,但程昭很快就松开了眉头,他沉着脸问道:“性命可有碍?” “未伤到要害,想来无碍。” “那就好”,程昭说着转动起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思虑起来。片刻后,他笑说:“这宥王是想和我们两败俱伤,可惜他把自己看得太重,太过天真。” 骆伏一时间不明白程昭话中的意思,可祁墨却是一清二楚的。祈墨说:“是啊。这宥王当真是心狠,连自己也豁得出去。” “我随你去看看。丁庆闯下此等祸事必定惊恐不安,殊不知是中了他人之计。”程昭又看向骆伏,沉声说道:“你自去向公主请罪,不必跟来。” 骆伏答应着,目送程昭二人离去。他转回身,见那车夫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便开口让他起身去将马牵回来,他则回了太尉府。 刘姝在夏姑姑等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毕,她走出屏风朝门外看了一眼,却未看到想见的那个人,她心里的火气一下又燃了起来。她走向屏风旁的妆台,敛衣跪坐在锦垫上。妆台上那面星云纹圆铜镜,映照出她沉静如水的脸。 夏姑姑替刘姝擦拭着湿润的长发,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公主,这好好的,马车怎会掉进阳渠里呢?” “是啊,好好的马车,怎么就掉进阳渠了?!” 刘姝的语气颇为阴阳怪气,夏姑姑也就不敢再多问了。 这时,季湘在门口禀道:“公主,骆伏在院外跪着,说是来向公主请罪。” 刘姝的神色复杂,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眼底露出一抹忧伤。她闭上眼,轻轻呼了一口气,柔声说:“让他起来吧,我不怪他,只是莫再有下次了!” 季湘倒未料到刘姝如此宽容大度,她抬眼看了看她那婉约的背影唇角带上了笑意。她恭敬地福了福身,转身下阶去了。 骆伏也未料到刘姝对他如此宽容,他听了季湘的话倒愣住了,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他握着腰间的佩剑站起身来,转身走上了松林间的石子小路,背影是那样的孤单落寞。 季湘对于骆伏的行为疑惑不已,她嘀咕道:“这小子怎么也猜不透了。” 季湘进了寝室回话,刘姝向她问道:“太尉呢?” “太尉并未回府”,季湘犹豫片刻后如实回说。 刘姝站在榻旁,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一下就握紧了,她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并未显露。她转身去匣子内拿了片玉叶子,递给季湘轻声说:“季管事,有劳了。这玉叶子放着也是白放着,就赠予你吧。” 季湘知晓这是程昭送给刘姝的,她心中忐忑起来,犹豫片刻后开口道:“这都是小人分内的事,这玉叶珍贵小人不敢收下。” 刘姝勾了勾唇说;“哪里有什么珍贵的?季管事不用担忧,只管收下。” 季湘只好道谢收下,她告了退转身下阶去了。可她忍不住忧虑起来,公主的脾性未免好得太过了,遭了这样的事,竟能倾刻间恢复如常,也不知她心中是否和面上一样? 她出了院门,看着手中的玉叶子又担忧起自己来,叹道:“如今的差事是越发难做了!” 待刘姝梳妆完毕,苏荷也收拾妥当赶了过来。 刘姝站在门口,她透过院墙看向远处的天空。天上白云朵朵,飞鸟成群掠过。她用闲话一般的话气说:“今日,我们搬回春华庭。” 听了这话,夏姑姑面露惊讶,但她很快便明白过来,公主这是在和太尉闹别扭。可她不明就里也不好说什么。 室内,便只有苏荷应下了刘姝的话,其余人等都低垂着头,静默不言。 刘姝走出门来穿上了鞋,夏姑姑这时才开口劝道:“公主,奴婢昨日去春华庭,见那厢房才刚完工,那小厨房都还未动土。公主这时搬回去恐有不便。” “你们只管收拾东西,我倒要去看看他们在修些什么。” 刘姝说完带着苏荷出了院门,往后面的春华庭去了。 春儿站在夏姑姑身后,她小声问道:“姑姑,要收拾东西吗?” 夏姑姑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她略想了想说:“慢慢地收拾吧。” 春夏冬三人便答应着各自去收拾了。 刘姝来到春华庭时,林木等人正在修建厢房和春华庭之间的小段回廊。几人看见她,忙诚惶诚恐地跪下磕拜。 刘姝叫他们起身,问道:“我记得你们说过工期只要小半个月,可如今大半个月都过去了,你们却连一半都未完工。不知是你们欺瞒,还是故意拖延?” 林木几人吓得再次跪下。林木抖着胡须,额上直冒冷汗,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想,这都是程太尉吩咐过的,这活要做得细致,几个月大半年的都没什么关系。可如今这公主却来发难,这该如何是好? 他不能出卖程昭,便只好硬着头皮回道:“都是草民的错,求公主恕罪!” 刘姝并不是真想为难他们,她见他们如此惶恐,便说:“都起来吧。尽快完工便可。” 林木等人忙答应着站起身来。 刘姝转身从正门走进春华庭,那满院的芍药开得正好。她站在勺药之间的青石板小路上,闻了闻空中的花香,含笑说:“还是自己的地方安心。” 苏荷站在刘姝身后,她透过右侧院墙上新开的月洞门,看着林木等人忙碌的身影说:“可这春华庭也是太尉命林木匠他们修建的。” 刘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现在提起程昭来她便觉得生气。她略想了想说:“竟如此,那我们便搬回宫中住一段时日。重午将近,素姨和念月阿姊的生辰也快到了。” 苏荷立马赞同地点了点头,她脸颊上露出小小的梨涡,说:“如此甚好。奴婢许久未见念月阿姊,倒有些想她了。” 刘姝在心中思量片刻后,含笑说:“苏荷,你去告知林木匠他们,说本公主改主意了,让他们慢慢地修,修个一年半载的也不要紧。他们什么时候修好,本公主便什么时候从宫中搬回来。” 苏荷含笑答应着去了。 第五十四章 自大 宥王府主院内,宥王妃谢扶风坐在紫檀罗汉床旁,一脸担忧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宥王刘泓。 刘泓双眼紧闭,英气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未穿上衣,左肩上包扎着白布,白布浸出了红色的血迹。他皱起眉哼了一声,痛苦地睁开眼来。 谢扶风见状,忙倾身靠近他,含泪关怀道:“子清,你感觉如何?是不是很疼?” 刘泓望着谢扶风发红的眼睛勉强地笑了笑,他伸出右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安慰说:“阿若,别担心,我无事。” 谢扶风泪如雨下,哭得好不伤心,丝毫看不出平日的娇蛮。她握着刘泓的手掌,边哭边说:“我怎能不担心?你昏迷几个时辰,又怎会无事?” 刘泓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心疼不已,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谢扶风想阻止已然来不及,她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担忧道:“你起来做甚?小心扯到伤口。”她说着拿了一旁的外衣轻轻披在他身上。 刘泓脸色苍白地笑了笑,他用右手将谢扶风揽入怀中,他低头看着她湿润的眼睛,柔声说:“阿若,如今你最重要。莫要忧心,仔细伤了身子。” 谢扶风用手支撑着自己身体,她怕压痛刘泓,不敢真靠在他的身上。她抬手擦了擦下巴上的眼泪,恼恨道:“那个什么丁庆竟敢伤你,我定饶不了他!” 这原本是刘泓临时起意的算计,他见丁庆等人其乐融融,损失惨重的他心中气不过,便拔剑与丁庆比试,又故意让丁庆伤了自己。 他摸了摸谢扶风乌黑的头发,看向自己受伤的左肩冷笑着说:“无妨的。这点伤,若能折了玄诡军的主将,倒是划算得很。” 谢扶风慢慢坐起身来,她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她问道:“子清,你这是何意?”她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又担忧道:“你何苦拿自己涉险!若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无事”,刘泓拍了拍她的手。他又变换了神色,气恼道:“哼,程昭着实可恶,我在他军营中吃苦受累,他倒背后捅我一刀。” 他一想到那大司农中丞曹江便觉得气不顺。曹江的腿被打断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财路也因此断了。曹江管漕运,他往来运货贩卖倒也便宜。如今曹江那糟心事在洛京传得沸沸扬扬,言官谏臣纷纷弹劾上奏,他这官位定是保不住了,那这便宜也就没了。 他咬了咬牙,目露凶光,偏头看向一旁矮几上的漆壶,冷冷地说道:“程昭竟然会选了太子?本王只当他看不上太子那样的正人君子!” 谢扶风起身从漆壶中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刘泓,她猜想说:“自五妹与程昭成婚后,太子和他才多有往来,莫不是五妹吹了什么枕边风?她和太子一向感情深厚,自然要帮着太子的。” 刘泓沉着眸子,他将杯中的水饮尽,抚摸着杯沿说:“你说的不错,这再厉害的人也是有弱点的。” “可惜了我那么多好东西,白白地送进了太尉府。她们倒也有脸收下!” 刘泓看着谢扶风愠怒的脸,含笑说:“她们夫妇二人都是不要脸面之人。”他拉着她的手,又柔声劝说道:“阿若,为那点东西生气不值当。现下,什么都比不上你的身体要紧。”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声响。紧接着,贤妃周云英急切地走了进来。 谢扶风忙起身问安,周云英却顾不得她,她一下坐在床侧拉着刘泓的手,边仔细地打量着他,边问道:“泓儿,好好的,怎么受伤了?你贵为皇子,那些粗鄙武夫怎敢伤你?” 刘泓看了看行着礼的谢扶风,笑说:“母妃,我无事。阿若还未起身。” 谢扶风是刘泓逆着周云英的意亲自求娶来的,周云英觉得谢扶风让他们母子离心,因此不怎么喜欢她。又加之他们成婚近两年,却还未有子嗣,周云英心中也就更不欢喜了。她看也不看谢扶风,只是口内道:“起来吧。” 谢扶风站起身来,这时却听见她身边的婢女在门外禀告说谋士池彦有要事求见。她知道那池彦要见的是刘泓。她并不喜欢池彦,觉得他占用了刘泓太多的时间,害得刘泓陪她的时间都少了。况且太医吩咐过让刘泓好生休养,她不想让他刚醒来就劳神。 可刘泓却率先开口道:“让池先生进来。” 谢扶风皱了皱眉,劝说道:“你刚刚醒转,不易劳神。” “是啊。泓儿,他能有什么要紧事?你的身体才最要紧。”周云英也开口附和。她在听见池彦名字时紧张得一下握紧了双手,她打心底里不想再看见他。 刘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又放下手说:“若无要事,池先生不会来后院寻我。我身体无碍,若耽搁了大事,悔之晚矣。” 谢扶风和周云英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池彦已进了院子,他站在阶下俯身跪拜:“拜见宥王殿下,拜见王妃,拜见贤妃。”他知道周云英来了。 周云英不安地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阶下那灰色的身影忙又坐了回去。 刘泓察觉到他母妃的异样,却并未点破,他让池彦起身,开口问道:“有何要事?” 池彦站起身来,他看着自己的脚尖拱手回道:“殿下,适才大司农丞何善骰传来一句话,说殿下若不想让御史台知晓和曹江的私事,便不要为难丁将军。” 刘泓的神色变得阴沉起来,他知道这是来自程昭的威胁。他暗自思量,如今大司农中丞之位空虚,大司农又老迈想来不久便要致仕,这何善骰趁机上位岂不一手遮天,整个晟朝的财政不就掌握在程昭手中了。 他又疑惑起来,想不明白程昭除去曹江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自己。他倒宁愿程昭是为了自己,至少这样无论是谁当皇帝程昭都不会在乎,那他也就少了一个劲敌。 他的脸上露出疲惫无力的神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会是程昭的对手,选择与程昭为敌是自己太过自大了。 他也不过弱冠的年纪,难免少年意气,思虑不周,竟然一时气恼选择了与位高权重、精于谋算的程太尉为敌。如今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刘泓忧心忡忡的沉默,让周云英和谢扶风担忧起来。周云英坐在床边问道:“泓儿,怎么了?那何善骰是何人,他说的话是何意?” 刘泓回过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说:“若程太尉是太子,那皇位我倒不必争了。” “他怎么可能是太子!?”周云英惊疑道。 “可父皇对他比对太子都好。” “那是你父皇瞎了眼。” “母妃慎言”,刘泓提醒道。他叹了一口气,又说:“罢了,是我太过自大,此事自认倒霉。池先生,你去处置吧。” 池彦强忍着向周云英看去的冲动,他垂着眼答应后恭身退下。 谢扶风看着这样消沉的刘泓心疼不已,她在床前跪下,望着他的眼睛说:“子清,你不要如此想,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刘泓朝她淡淡地笑了笑,又伸手扶她起来。他看向周云英说:“母妃,如今局面于我是越发不利,太子却越来越得意。” “是啊,等太子妃生下孩子,这局面只怕就更难转还。”周云英说着看了一眼谢扶风,而谢扶风却只是心疼地望着刘泓。她皱了皱眉,又沉声劝道:“泓儿,你不可如此消沉,母妃可就指望你了!” 刘泓听了周云英的话眼中精光毕露,他笑道:“母妃倒给我提了个醒。如今也只有狠下心来了。儿想请母妃在宫中寻一个人。” 周云英一口答应下来。她原本是在禁足,是好不容易求了皇帝让她出宫的,她不能多呆,又说了些劝慰勉励的话便起身回宫了。 皇城中,冰泉宫的漪澜殿内,刘姝和淑妃沈素并肩站在廊上看着阶下娇艳欲滴的芍药花。 沈素看着一朵白色的芍药,回忆起了往事。她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说:“这满园的芍药,还是当年蔓君阿姊亲手种下的。” 刘姝知晓此事,她勾唇说:“素姨这的芍药开得可真好。” 这片芍药是沈素亲自打理的,她平日除了看话本子,也就是打理这花圃了。她原本不喜欢侍弄花草,可这是何蔓君留给她的,她总要好好保护着。 “是啊,也不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心力。”沈素将一丝落寞藏在眼底,她又看向刘姝问道:“怀夕,你怎的突然要来我宫中住?可是程太尉对你不好?” 刘姝笑着摇了摇头,她说:“明日便是素姨生辰,我想陪着素姨。” “这么快又到生辰了。”沈素看向阶下的芍药,她怀念地说:“蔓君阿姊未出嫁前,有她在,我生辰这日总是最热闹的。” 暮色笼罩下来,刘姝深深地感受到了沈素的孤寂和忧伤。她不知她为何如此忧伤,也不知她为何要呆在这孤城中。若是她想,她是可以离开宫城走进繁华热闹之中的。可她不想多问,也不愿撕开她的伤疤。她转移着话题说:“进宫前,我去见了舅母她们。素姨,她们也很想你。” 沈素从回忆带来的忧伤中回过神来,她淡淡地笑了笑说:“吴月回洛京这般久,我们还未曾见面。”她又看向刘姝提议道:“不如,你我明日出宫去见见她们。” “好啊”,刘姝满面笑容地答应着,“舅母她们一定会很欢喜的。” 沈素和刘姝相视着笑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欺辱 河郡侯府的听雪院中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这听雪院素来清幽雅静,刘姝的大舅母陈年雪在此寡居多年,可今日却异常热闹。 室内,陈年雪穿着一身白色丧服跪坐在书案后,她清瘦的面容上显露出浓重的忧愁。她身旁跪坐着一位发福的老妇人,那是她的亲生母亲钱氏。 钱氏穿着妆扮虽朴素,可腕上却戴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镯子,被她刻意地掩藏在衣袖之下。 书案右侧竹席上跪坐着一位年轻妇人,她倒不拘泥,一双明眸直勾勾地看着陈年雪。她身旁坐着两个不安分的小儿郎,正抢着吃那木几上的饼饵。她瞧见了也不管,只是讨好又期待地看着陈年雪。 钱氏伸出那满是细纹的手,亲热地拉住了陈年雪的手。陈年雪不自在地皱起了眉头,却没有急着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钱氏脸上露出了亲昵的笑容,她说:“年雪,我是你的阿母,便不与你拐弯抹角了。我与你弟妇此次来,是想与你借些钱财周转。”她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知,你阿弟昨日摔了一跤,伤了腿,请医拿药花了不少钱。”她目光沉沉地望着陈年雪,她拍了拍她白皙的手背,又说:“你是知道的,她夫妇二人虽经营着一个铺面,可却是只赔不赚。如今又遇上了这样的倒霉事。家中无钱财,我们也就罢了,可你那两个侄儿眼看着就要饿肚子了。” 钱氏说着给她儿媳崔氏使了个眼色,崔氏忙垂下眼吸了吸鼻子,抬手拭了拭眼角带着哭腔说:“阿姊,若不是实在艰难,我们怎会来寻你?阿姊心善,就可怜可怜两个孩子,借些钱财予我们,我们必定感恩戴德。” 崔氏说着伸手重重地拧了一下身边那个孩子的腿,那孩子痛得哇哇大哭起来,她忙搂住那孩子,也啜泣起来。她瞥见另一个孩子瞪着大眼睛正吃得起劲,又伸手拧了他一下,那孩子就边吃边哭了起来。 陈年雪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她想把手从钱氏的手中抽出来,可奈何钱氏紧紧握着又含泪望着她。 她向来心软,拉不下脸面来。可钱氏已多次向她借钱财,又从不归还。卫媪常劝她不要把钱财借给她们,她也知晓这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也想及时止损,可她们这般可怜做派,她又狠不下心来拒绝。 就在陈年雪左右为难之时,吴月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吴月脱了鞋子,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从容地走进室内,像是未听到哭嚎声一般。她向钱氏行了礼,在案侧跪坐下,她含笑看向陈年雪说:“阿姊这里好生热闹。” 陈年雪听了这话猛地把自己的手从钱氏手中抽了回来,面上尽是难堪之色。她原本就不愿吴月知晓自己的这些污糟事,如今撞上又怎会不羞愧。 她知道是卫媪去告知吴月的,但她并不怪卫媪,她也是为了自己好。卫媪是已故的何老夫人留给她的,她对她是极好的,她只怪自己软弱无能。 吴月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掌拉住了陈年雪的手,又安慰地朝她笑了笑。 陈年雪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她向吴月介绍说:“阿月,这是我生母和弟妇。” “我知晓,她们常来借钱,这次可是来还钱的?”吴月看向钱氏笑说道。 钱氏面上难堪,她轻咳了咳笑说:“你便是年雪的妯娌吧。早听闻你精明能干,胜似男儿,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夫人过誉。”吴月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轻声叹了口气又说:“夫人今日还了钱财,我们孤儿寡母的,倒能好好过个端阳节。” 听了这话,那崔氏急忙直起身来开口道:“我们不是来还钱的。家姑,你说句话!” 钱氏扫了崔氏一眼,她立马闭上嘴坐了回去。 钱氏冷冷笑了笑,她只看着陈年雪说:“阿母知道了,你这是不想借钱,叫她来搪塞我。你们堂堂一个侯府,又才得了封赏,说你们没钱,有谁能信?” 陈年雪皱起了眉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身旁的吴月松开了她的手,理了理自己身上的丧服,冷笑着说:“我何氏儿郎用性命换来的钱财,为何要给你这无耻妇人?” 钱氏气得拍了拍书案,吴月这才看见她手腕上的银镯。 吴月讥讽地笑了笑,看向难堪的陈年雪说:“阿姊你看,那么大个银镯可值不少钱,何苦又来向阿姊借钱?阿姊终究是我们家的人,与她而言到底是外人。” 钱氏这几年身体发福,那镯子不好取下来。她就偷了个懒,侥幸觉得不会被人瞧见。以往也都是如此,那钱财也都轻松地借来了。可这一次,却碰上了硬茬。 她将镯子藏回袖中,重重拍了几下书案,放声嚎哭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却把我当个外人。我的命怎这般苦啊?!” 那张书案被钱氏拍得像是要散架,陈年雪瞧着心疼不已,这书案是她的亡夫何从英亲手打造送予她的。 陈年雪想着这些年自己的委屈红了眼,她气息不稳道:“我尚不满一岁阿母便改嫁他人,于我而言本就是外人!” “可我也生了你一场!”钱氏看着陈年雪吼道。 钱氏原出生商贾,家中薄有资产,她当年也是被情爱蒙蔽了心神,一时糊涂嫁给了穷书生。婚后才知度日艰难。她生下孩子后,更觉难熬,便吵闹着和离了。 和离不久,她嫁给一富商当了续弦,倒是过了几年富足日子。可后来那富商又抬了好几房美妾,她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富商因疾而逝,虽家业充盈,可他子嗣也颇多,钱氏母子分到的财产也不过尔尔。 钱氏母子的日子倒是过得下去,只是不富余罢了。钱氏从未回去看过陈年雪,只是听闻她抱到了她那嫁入高门的大姑母家养育。后来,又听说她攀上高枝嫁给了她表兄。钱氏母子那时的日子过得当真是不好,她便找上了陈年雪,从她身上捞了不少好处。 陈年雪的大姑母虽对她像母亲一般好,但她心里还是希望得到生母的爱。因而,钱氏亲自来寻她,她心里还是欢喜的。但很快她便知晓钱氏不是为了她,是为了钱财。她虽然伤心,可又想着钱氏毕竟是她的生母,她又怎能不管她? 此刻,陈年雪看着钱氏没有一丝愧疚的面容心中隐隐作痛。她落下泪来,捂着心口哀声道:“若不是看在你生我的情分上,这侯府的大门你都进不得!” 这时,卫媪进来了。她在地上跪下,用苍老的声音向钱氏严声道:“大夫人对你是仁至义尽!你改嫁后,可曾关心过大夫人?你也不过是见钱眼开,见大夫人嫁入高门便想着来攀附!大夫人心善给你几分颜面,你倒恬不知耻,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门来。如今倒好,还想逼迫大夫人!” 钱氏恼羞成怒,一下站了起来。她那老泪纵横的脸上的肉抖了抖,她手指着陈年雪骂道:“你这不孝女!你和她们合起伙来欺辱你阿母!”她又看向吴月说:“你们河郡侯府如此欺辱人,我要吵嚷出去,让众人来评评理!” 闻言,那崔氏和那两个孩子又哭嚎了起来。 这时,何念提着她父亲给她打的那把环首刀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她未脱鞋,地板之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她拔刀出鞘,将刀一下横在钱氏的脖颈上。她凝眸冷声道:“那就先让我这把刀来评评理!看是我这刀快,还是你嘴快?” 室内的人除吴月外都被吓住了。卫媪一下爬到了吴月身边,陈年雪流着泪,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崔氏也吓得忘了哭嚎,倒是那两个孩子哭得越发大声。这次不是痛哭的,而是吓哭的。 而最害怕的莫过于钱氏,她吓得大气不敢出,惊恐地盯着那泛着寒光的刀刃。 何念气恼不已,这老妇竟敢欺辱她的亲人!这些人竟敢来她河郡侯府撒泼,是欺她何氏无人吗? 祖父不在,伯父不在,父亲不在,可有她何念在,谁敢欺辱河郡侯府的人,得先问过她手中的刀! 她抬起刀来,重重打在钱氏肩膀上,她又顺势横刀朝那坐着的崔氏砍去。 手起刀落,那钱氏痛得坐了下去,而那崔氏发上的木簪被砍成两半,她的头发也松散了下来。而那两个孩子也被吓得住了嘴。 何念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厉声说:“这刀也曾染过人血,你们若再不滚,今日也不妨染上你们的血!” “杀人了!救命啊!”那崔氏一下站起身来,惊恐地吼叫起来。 那钱氏毕竟有些见识,知道她们这种平头百姓哪里真惹得起河郡侯府。她忍痛爬起身,边往外走,边向她那还吼叫着的儿媳道:“蠢货,还不快走!” 那崔氏看着何念手中的刀,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忙拉着那两个孩子往门外走去。 何念看着她们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又提着刀走向门口。那钱氏见状连鞋也不穿好,趿拉着鞋跑下了阶去。那崔氏也是吓得心肝乱颤,提着三双鞋子,一手拖着一个孩子跑出了院门。 那候在廊上的婢女何时见过这阵仗,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何念也笑了笑,她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未脱鞋,忙跳到了门外。 吴月扶着脸上犹有泪痕的何年雪起身,她向何念问道:“你那刀何时沾过人血?” 何念抬手摸了摸自己那挺翘的鼻子,一本正经地说:“我磨刀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自己的手。” 何年雪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吴月摇了摇头也笑了。卫媪的脸上也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第五十六章 相聚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河郡侯府大门外,穿着素雅的沈素和刘姝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这时,钱氏和她儿妇孙子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府门来,她们朝刘姝和沈素看了一眼后,便一溜烟地跑远了。 刘姝疑惑起来,她不认识她们,更不知晓她们为何这般没有规矩的从侯府中跑出来。 沈素却认得钱氏,也知晓她是陈年雪的生母。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向刘姝解释说:“那是你大舅母的生母,那年轻妇人许是她儿妇。”她淡淡地笑了笑,又说:“她们如此慌张,莫不是被狗撵了?” 刘姝身后的苏荷一手提着一个食盒,她偷偷地笑了起来,她也认为她们那滑稽的样子,着实像被狗撵了。 刘姝知沈素说的是玩笑话,也不答话,只是疑惑道:“大舅母的生母不是改嫁了吗?怎的又寻到了河郡侯府来?” “我倒见过她几回,回回来都为钱财。十几年不关心年雪阿姊,待阿姊嫁入侯府,倒腆着脸来攀附。这样的人实不配为母亲!也是阿姊心善,若换了我早乱棍赶走,这河郡侯府的大门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说着话,三人已是进了河郡侯府,府中管事闻讯赶来,领着她们往听雪院行去。 陈年雪和吴月已从奴仆口中得知消息,稍整了仪容后站在院外迎候。 吴月远远地瞧见清瘦的沈素,她们多年未见,她瞧着她倒觉得有些陌生。 待近得前来,陈年雪和吴月屈膝向沈素行礼。刘姝见状忙一手扶着一个,笑说:“舅母请起,不必多礼。” 沈素一边打量着吴月,一边说道:“是啊,我们也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这些虚礼便免了吧。” 陈年雪和吴月道谢起身。 陈年雪眼角微红,她看了看刘姝又看了看沈素,勾唇笑说:“你们怎今日来了?原本还想着把生辰礼送进宫去。” 刘姝去将跪在地上的卫媪扶了起来。沈素走到陈年雪面前,她看了一眼她发红的眼睛心疼地说:“不劳阿姊费心了,今年我亲自来拿。” “这样也好,你也多年未见阿月了,如今借着你生辰正好叙叙旧。” 沈素看向吴月那如清泉一般的明眸,她勾唇笑了笑,微挑着长眉说:“多年不见,你倒成了个沧桑寡妇。” 吴月微微皱了皱眉,她冷笑着说:“多年不见,你倒清减至此,成了个深宫怨妇。” “我这怨妇总比你寡妇好!” “哼,又能好到哪里去!”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还跟儿时一样?一见面就吵起来。”陈年雪忙出声阻拦,脸上却浮现着怀念的笑容。 刘姝看向头发花白的卫媪,笑着小声说:“她们倒像没长大的孩子。” “谁说不是”,卫媪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刘姝看了看苏荷手中的食盒,含笑说:“舅母,我和素姨去八珍坊买了些糕点和酪浆,我们进去尝尝吧。”她又看向吴月,问道:“小舅母,表姊呢?我们买了她爱吃的桂花米糕。” 吴月看着刘姝笑了笑,她柔声说:“她突然来了兴致,许是在哪里练刀,多谢你们的好意,且替她留着吧。” 陈年雪邀着她们往院中行去,待几人走进院内却听得院门外传来欢喜的说话声。 “我们来得倒巧了,好生热闹啊。” 院中的人纷纷转身看去,只见一满面容光、衣着朴素的妇人站在院门外,她身旁还有个十来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娘。 陈年雪一见那妇人便开怀地笑了起来,她迎了上去,欣喜道:“悦怡你也来了。” 王悦怡和陈年雪是密友。 王悦怡亲密地握住了陈年雪白晳的手,她边往院内走,边说:“阿素让人给我送了信,说要来侯府过生辰,我便赶了过来。这样好的热闹,怎能缺了我?” 沈素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伤感地暗想,这样的热闹却独独缺了一人,又怎能算好呢? 王悦怡沉浸在欢愉之中,她摸了摸那小女娘的头,含笑道:“阿彤,还不拜见姨母姑母和你公主阿姊。” 沈彤长了一张和王悦怡相似的笑脸,她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屈膝行礼道:“阿彤拜见陈姨母,拜见吴姨母,拜见姑母。恭祝姑母生辰喜乐!”随着她的动作,她脖子上的长命锁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素的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她看着那长命锁欣慰地说:“快起来,一晃你也长这般大了。” 沈彤站起身来,她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几步走到刘姝面前,又屈膝道:“阿彤拜见公主阿姊。” 刘姝是看着沈彤长大的,与她也颇为亲近,她双手扶起她来,笑着夸赞道:“几日不见,阿彤倒越发知书达礼了。” 沈彤仰着头,含笑回说:“几日不见,公主阿姊倒越发秀丽了。” 陈年雪虽没有子嗣,心中却是极喜欢孩子的。她望着沈彤慈爱地笑了起来:“阿彤的嘴是抹了蜜吗?怎的这般甜?”她又对众人说:“都进去坐吧,尝尝阿素和怀夕带来的糕点酪浆。” 这时,苏荷、卫媪和府中的婢女已把坐垫和几案摆放好了。 上了廊来,几人正要脱鞋,却又听见了喊叫声,遂纷纷转身朝院门看去。只见穿着云峰白袍服的沈希匆忙地跑进院内,紧接着提着刀的何念怒气冲冲地追了进来。 沈希大步跨上石阶,他躲到吴月身后,告状道:“姨母,阿念妹妹疯了。” 吴月一个眼刀扫过去,何念在石阶下停住了脚,可她口内却气恼道:“阿母,是他先说我练刀如杀猪!” 王悦怡下了石阶,她拉着何念的手笑说:“阿念别生气,是你阿兄不好。”她又看向沈希,板着脸斥责道:“维今,你一进府来就跑没影,却是去捉弄阿念了,还不快来向妹妹道歉。” 沈希含笑下了阶来,他弯腰拱手道:“阿念妹妹勿恼,是我这个当兄长的不好,不该取笑你。” 吴月摇头笑道:“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好了,阿念把刀收起来。你沈姨母和怀夕也来了。” 何念心中虽有气,却只得听话地把刀收了起来。 而沈希则看向了廊上的刘姝,他拱手笑道:“公主妹妹。” 刘姝回了一笑,唤道:“沈阿兄。” 何念见状,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这时,已经在室内坐下的沈素瞧着室内昏暗的光线,看向门外的人大声道:“你们还不进来吗?站在那处将光亮都挡住了。” 众人这才脱了鞋慢慢走进室内,沈素和陈年雪坐在主位上,吴月、王悦怡和刘姝依次坐在右侧,沈希、何念和沈彤坐在左侧。她们都尝了尝几案上的糕点和酪浆。 沈素吃着手中的糕点只觉索然无味。她想着她今日生辰所有人都来了,却独独没了她的蔓君阿姊,心中自然不好受。 她的父母常年不在家中,他们将孩子交给老母亲照看,他们奔波在晟朝各地,勘探各地地貌风情。如今晟朝最完备的山海舆图便是沈素父亲绘制的,可后来她的父母却因瘴气死在了南中。 她祖母年迈对孙儿孙女并不多加管束,她和她兄长沈约就常往河郡侯府跑,有时还会连着住上好几日。她跟着何蔓君玩,她兄长就跟着何从武玩。自她祖母去世后,她们更是在河郡侯府长住了起来。 何蔓君年长沈素几岁,她待她极好,教她习字,教她女红,陪她玩闹,陪她戏耍。她父母客死,祖母去世的悲痛时候,都是何蔓君陪伴安慰着她。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共同经历欢喜和悲痛,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沈素在这满堂热闹中红了眼,她悲伤道:“若是蔓君阿姊还在该多好!” 众人听了这话,都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吃食。 陈年雪垂着眼叹道:“是啊,若蔓君还在,今日岂不就团圆了。” 吴月和王悦怡回想起何蔓君来也不免悲伤。 何念和沈希自然也记得何蔓君,不止她们的母亲喜欢,她们这些孩子也喜欢那个亲切的蔓君姨母。 沈彤虽然记不得何蔓君,可她母亲告诉过她,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姨母。她脖子上的长命锁,还是那个姨母送的。 刘姝虽心中伤感,却是勾了勾唇说:“母亲在我们心中,我们记得她,她就与我们同在。” 沈素泪盈于睫,她惭愧地笑了笑,看向刘姝说:“阿姊还让我好好照看你,可我却未能做到。怀夕,你比我坚强,反倒要你来安慰我。” 吴月知晓沈素与何蔓君感情深厚,也知晓她当年进宫便是为了陪伴何蔓君。可是如今斯人已逝,她却还孤身一人被困在那皇城中。她看着她盈盈的泪眼,劝道:“沈素,你被困在那皇城中多年,如今也该出来了。” 沈素却笑着摇了摇头,她看向门外暗沉的天色,轻声道:“那座四方城从未困住过我,它困不住我的人,更困不住我的心。阿姊死后,这城内城外都是一样的。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于我而言都不过如此。” 她虽然看着洒脱不羁,其实也是个被自己困住的人,她被困在了自己修筑的心城之中。 室内静默片刻,王悦怡突然笑了起来,她回忆着说:“我记得,你俩刚见面不久,就为了争曼君阿姊的宠打了一架。那也是我第一次瞧见人打架,着实吓了一跳。” 吴月回想起来,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父亲是河郡侯何烈的部下,父亲战死,母亲病故后,八岁的她就被接到了河郡侯府。何蔓君对她自然是极好的,这就惹得沈素不满,两人还因此打过许多次架。 她看向沈素笑说:“你每次打架都打不过我,我看这才是你讨厌我的原因。不然,蔓君阿姊对年雪阿姊也很好,你为何不讨厌她?” “哼,我只是讨厌你这个人。” 沈素不屑地说,她又看了看陈年雪道:“年雪阿姊柔善,才不像你这般讨厌。”她顿了顿,又看向自己未吃完的那半块糕点,感伤道:“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沈希看向沈素笑了笑,“姑母,何必如此悲苦?今日是你生辰,该欢喜才是。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 乐莫乐兮新相知,刘姝在心内重复,脑海中浮现出程昭的面容。她想,他可算是乐莫乐兮的新相知吗? 沈素却拂了拂袖,她挑眉笑问道:“好侄儿,那你的新相知在何处呢?” 王悦怡眼眸都亮了起来,忙附和道:“是啊,维今,你的新妇在何处?阿母也想知晓。” 众人听得笑了起来。 沈希毕竟年轻,忍不住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彤何时见过她兄长这般羞赧模样,她也忍不住打趣道:“阿兄,何时让妹妹见见嫂嫂呢?” 众人闻言笑得更欢喜了。 沈希笑着瞪了沈彤一眼,嗔怪道:“好啊,亏阿兄平日对你那般好,你竟然也打趣阿兄!” “阿兄勿恼,妹妹这不是为了哄姑母欢喜嘛。阿兄大度,定不会计较的。”沈彤说着甜甜地笑了笑。 沈素笑着看了看沈彤,又看向王悦怡说:“阿嫂,你倒有一对好儿女。” 这时,沈希和何念无意地对视了一眼。沈彤瞧见了忙笑道:“阿兄莫不是想让念阿姊当我嫂嫂?” 这话一出,沈希和何念都红了脸。 何念却佯装镇静,她偏头看向沈彤低声道:“小孩儿不可胡说,你阿姊我可是要仗剑天涯的。” “哪来的剑?你这不是刀吗?” 沈希看着何念身后的环首刀取笑道。 何念气结,瞪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道:“反正我不会嫁给你!” “那倒好,我也不想娶你这样的粗鲁女娘当新妇!” 听着这两人吵嘴,吴月和王悦怡互看了一眼,两人却什么都未说只是默默地笑着。 刘姝也和苏荷对视了一眼,苏荷小声道:“般配。”刘姝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室内一派欢欣热闹,这是久违的重逢,短暂的相聚,在她们心中是难以忘怀的记忆。多年以后,她们总会在无意中想起今日这满堂的欢愉。 第五十七章 劝阻 午后,沈素独自回了皇城。刘姝带着苏荷去了宥王府。 管事领着刘姝进了主院,刘姝又跟着婢女走进室内。 刘泓穿着一身花青色的衣裳倚靠在罗汉床上,正手持一卷竹简细看。他见刘姝进来,便将手中的竹简放在了一旁的木几上,又忍着疼坐直了身子。 刘姝福身行礼道:“见过三王兄。”而苏荷则俯身跪拜道:“拜见宥王殿下。” 刘泓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抬了抬右手,开口道:“起来吧。” 刘姝起身又向苏荷吩咐道:“苏荷,你在门外候着。” 苏荷答应着退到了门外。 “五妹恕我失礼,坐吧。”刘泓说着勾了勾唇。 刘姝在婢女放好的锦垫上跪坐下。一婢女在她身旁安放下木几,另一婢女捧上一杯茶水放在了木几上,而后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刘姝瞧了瞧刘泓脸色,她见他面色发白,便关心问道:“三王兄受伤,身体可有大碍?” 刘泓看得出她是真心关怀,他眼眸中浮现出笑意,轻声说:“无大碍,休养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 “如此便好。”刘姝笑了笑,又问道:“为何不见三王嫂?” “她亲去替我熬药了。” “王兄王嫂当真是恩爱。” 刘泓安乐地笑了笑,他又忽然想起昨日晚间听闻的消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问道:“五妹可是与程太尉有何不愉?”他见她不解地眨了眨眼,又说:“我听闻你昨日落入阳渠中,此事还与太尉有关。” 刘姝明白过来,她赧然地笑了笑,垂眼说:“那只是意外,与太尉倒无太大关系。” 刘泓微微挑了挑眉,他轻轻靠在罗汉床上,心想若无太大关系,你怎就搬回宫中住了?他虽然这样想着,口内却问道:“可有受伤?” “未曾”,刘姝抬眼回说。 兄妹俩对视片刻,又都垂下了眼。 刘姝今日来不光是为了看望刘泓,她也有些重要的话想与他说。她交叠在身前的手握紧了,又抬眼看向他,小声问道:“三王兄当真要争皇位吗?” 刘泓的眸光暗了暗,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散了。他坐直身子,勾着唇角说:“五妹何必有此一问?当年太师问我们心中抱负,那时五妹望着我那深切的目光我至今记得。我知晓你是懂我的。” “可王兄,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五妹若信命,也就不会嫁给程太尉了!” 刘姝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她确实不信命,可却又在这里劝别人信命,多么讽刺啊! 刘泓因为激动拉扯到了伤口,他痛得皱起了眉头。他慢慢靠在床上,讥讽地笑了笑:“说到底,你是为了太子!他是你的阿兄,而我只是你的王兄。可你都不信命,为何要让我信?若论才干,我哪一点输给太子?他能做到的,我只会比他做得更好!那个位置凭什么只能他坐?!我为何不能争一争?!”他眸色深沉,面容上尽是愤懑不甘。 刘姝看着这样的刘泓,哪里还说得出劝阻的话。她的双手缓缓松开,神色也慢慢恢复如常。她看向他的眼睛,诚挚道:“三王兄,对不住,我只是希望你们都好。” 刘泓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绪,他睁开眼看向刘姝,沉声劝道:“怀夕,这是我与太子之间的事你不要过问。”他顿了顿,又眸光沉沉地说:“望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 刘姝猛然间想起儿时的事来,她母亲刚去世时,刘泓也曾拿着饴糖来哄她开心,他告诉她糖很甜,吃了就不会哭了。 她想着这些往事,眼中泛起了泪光,她笑了笑说:“三王兄放心,我也只想做你们的妹妹。” “那今日我也只当五妹是来看望我的”,刘泓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了动静,谢扶风带着婢女进来了。 刘姝刚站起身来,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她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忙又福身向谢扶风见礼。 谢扶风早已知晓刘姝来了,可她心里对她有气,只是淡淡说:“五妹来了。”她说着便转身从婢女手中的食盒内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来。 刘姝已自顾起了身,她看见那碗药汁,眉头一下就皱紧了。她松开眉头说:“既然王兄王嫂有正事,我便不打扰了。王兄,保重身体,怀夕告辞了。” 刘泓和谢扶风也未多加挽留,吩咐婢女好生送出府去。 刘姝行到门口处,又转回身笑说道:“三王兄,饴糖甜,可压药苦。” 刘泓正喝着药,苦得神色都变了,他听见这话想起了儿时的事,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说:“多谢五妹。” 刘姝朝他笑了笑,而后转身穿鞋下了石阶。 谢扶风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木勺,她疑惑问道:“殿下笑什么?” “想起一些儿时的事”,刘泓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他又说:“阿若,我想吃饴糖。” 谢扶风少见刘泓那孩童般的模样,她精致的面容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边喂药,边说:“子清,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刘泓端过药碗将药一口饮尽,他的脸皱成一团。他将药碗递给婢女,而后遗憾地说:“你不知道,我儿时可爱吃甜食了。可母妃说那是小女娘的吃食,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儿郎不该吃。” 婢女已经拿走谢扶风手上的勺子,她伸出柔荑边轻抚着刘泓的面庞,边怜爱地说:“吃食分何男女。你若喜欢,我这就让人去八珍坊,那里的甜食做得极好。” “阿若,还是你对我最好。”刘泓抬手握住了谢扶风的手腕。 谢扶风笑了笑,转头吩咐婢女去八珍坊。 刘姝和苏荷出了宥王府,坐着马车往宫门行去。 苏荷坐在车窗旁,她看向刘姝说:“公主,奴婢觉得宥王妃似乎不喜欢我们。” 刘姝坐在车后,她勾唇道:“她是个直脾气的人,心里想什么就都显露在脸上。想来她是气恼太尉,毕竟王兄是在他的军营中受的伤。我们不过是被迁怒。” “也是,我们与宥王妃少有往来,也不曾得罪过她。”苏荷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说:“宥王殿下虽在南军营当的小兵,可谁人不知他是王爷?那个什么丁将军怎那般大胆敢伤他?” 刘姝眨了眨眼,她看向苏荷反问道:“是啊,你说他怎就那般大胆呢?” 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苏荷脑海中浮现,她倾身靠向刘姝,小声道:“公主,你说宥王殿下是不是故意受的伤?” 刘姝没有言语,只是笑了笑。 苏荷见状,知道刘姝这是默认了。她坐了回去,不解道:“这样做不就是给太尉找麻烦吗?宥王不是想拉拢太尉吗?” 刘姝却是想明白了原因,这三王兄的外祖一家算是全折了,如今曹江又因程昭被罢免,他如何不气恼着急。人一旦生气,就会失了理智。理智一无,就容易犯错。她轻声道:“想来是被气糊涂了。” 苏荷摇头道:“得不偿失,自己受伤不说,还与太尉结了仇,太尉岂是好惹的。最可怜的还是那丁将军,挨了二十大板,还被罚了一年俸禄。真是心疼,那该多少钱啊!” “你啊,还替别人心疼钱呢。” 苏荷笑了笑,脸上露出小小的梨涡来。她看向身旁的食盒:“也不知念月阿姊最近过得好不好。” 那食盒里装着八珍坊的糕点和酪浆,是准备送给念月的。明日端阳,是念月的生辰。刘姝想着明日有祭祀和宫宴,她必定忙乱,便打算今日去看看她。 马车入了皇城,阴沉的天空飘下蒙蒙细雨。很快,那地上的青石板便湿润起来,在这偌大的皇城内透着冷清和孤寂。 刘姝和苏荷下了马车后,撑伞去了长秋宫,可不巧念月跟着皇后去筹办祭祀和宫宴的事宜了。她们便将食盒交给了一个小宫女,吩咐她转交给念月。而后她们便回了沈素的冰泉宫。 晚间,念月回到住处,那小宫女便将食盒转交给了她。她道谢接过,又将皇后赏给她的半碟樱桃给了那小宫女。 那小宫女知道那樱桃是贡品,她受宠若惊地接过连连道谢,而后欢欢喜喜地捧着樱桃走了。 念月穿着竹青色的宫装,她含笑走回房中。她将食盒放在了食案上,又取过火折子将一旁的油灯点燃了。她跪坐在昏黄的灯光里,面露感激的将盒中的糕点和酪浆取了出来。她看到那糕点上印着的红色的“八珍”二字时,知道了这是在八珍坊买的糕点。 她忽然想起宫人们传的流言,说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宠爱有加,竟亲自去八珍坊买太子妃喜爱的梅子糕。 她脸上的笑容暗淡了下去,心里觉得酸楚。但很快她又勾了勾唇角,自语道:“这样很好,两位殿下和睦,是晟朝的福祉。”她说着,伸手端起食案上的樱桃酪浆,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在昏黄的灯火中,她的眉目是那样的温柔,她心中似乎没有丝毫的烦恼,可谁都不知晓她也有难以言说的忧愁。 第五十八章 端阳 五月初五端阳节,是为恶日。朝廷祭祀,百姓拜神祭祖,以求风调雨顺,祛疾辟邪,平安康健。 天色未明时,刘姝便被苏荷唤醒,在夏姑姑等人的服侍下用兰汤沐浴,换上了一身海棠红的广袖直裾。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早起过,她坐在妆台前仍睡眼惺忪。 苏荷见状宠溺地笑了笑,她想让刘姝醒醒神,便边替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边笑说:“公主,你说怎就那样巧?你和沈夫人怎就送了淑妃同一套话本呢?” 刘姝勾唇笑了笑,朦胧的杏眼中浮现出笑意,她说:“是啊,素姨都不知先看哪本好。也是,这洛京就只逍遥坊的话本子好看,那《痴情录》又才出,我和王姨母自然可能买重。好在那写书先生人间客的文笔好,素姨说她能重阅一遍。” 那逍遥坊也是唯一卖纸质书籍的书铺,纸书无论是收藏还是阅读都比竹简方便许多,可惜价格昂贵也只有达官显贵才买得起。 苏荷想起沈素这些年送给刘姝的生辰礼都是她看过的话本子,她又忍不住笑道:“也不知往后淑妃会不会把这本书又送回给公主?” 刘姝听了笑出了声:“那也好,反正我还未看过这本《痴情录》,只听闻是讲一贵族儿郎痛失所爱,出家为僧的故事。” 这时,夏姑姑转过屏风走了进来,她急道:“公主,快些吧,可不敢误了祭祀。” 刘姝想到那枯燥劳累的祭祀便后悔进了宫来。她若不在宫中,大可不必这般早起去参加祭祀,如今是躲也躲不过。她想着,微微地叹了口气。 苏荷动作快了起来,她替刘姝挽了个垂云髻,髻上系了根海棠红的发带,又在她鬓边插了对海棠珠花,瞧着既端庄又华贵。 刘姝对镜自照,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站起身来,夏姑姑便走上前,在她胸前佩戴上方形的五色缯。 五色缯是一种五色丝帛。青、赤、白、黑在外,黄色在中央,折叠成方形,佩戴在胸前,意在祛凶辟邪,祈求平安。 刘姝知道这五色缯是夏姑姑亲手缝的,她看着夏姑姑胸前的五色缯夸赞道:“姑姑的手可真巧。” 夏姑姑从春儿手中接过装着艾绒的香囊,她边将香囊挂在刘姝腰间,边谦虚道:“公主过誉了,奴婢的手艺已大不如前了。” 夏姑姑是凭着针线手艺进的王府,只是到刘姝身边后倒很少做针线活,自然会有所生疏。 刘姝摸着胸前的五色缯说:“可无论如何也比我的手艺好。” 她的针线活很不好。她怕疼,自从被针扎过几次后,她心里便有些抵触,不愿意好好学。到如今,连个荷包也缝不好。 夏姑姑自然是清楚的,她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一切妥当后,刘姝带着众人转过屏风,出了院门。在朦胧的晨光之中,她看见院门上挂着朱索和五色印,她知道那也是为了祛凶辟邪。她未多看,踩着湿润的青石板往漪澜殿行去。 待和沈素用过早膳,二人便一同去了长秋宫,跟随皇后冯茹前去祭祀。 祭祀典礼结束时,日已高升,照亮了青石板上那一汪汪的积水。 皇帝刘宣赏赐给文武官员枭羹,说了几句吉庆话后,便打发他们各自回家。他则去换下礼服,穿上寻常衣裳去了繁花似锦的西苑。 此次端阳宫宴其实是皇族家宴,冯茹将宴席安排在了西苑的望香阁。望香阁外栽种着大片的海棠和栀子,此时正值花季,可谓是红红白白,芳香四溢。 除刘宣和冯茹外,其余要出席的皇族已在席间坐下,右侧首席是逸老王爷刘适,他身旁坐着的是同席的太子刘渊和太子妃陈慈,再然后便是刘姝,而后是程昭。而左侧席位依次是长公主刘宵,贵妃张沁玉母女,良妃陈子衿母女,然后便是淑妃沈素。 因宥王刘泓受伤,他夫妇二人便未出席宫宴。而贤妃周云英虽已不再禁足,可却是没有脸面出席宫宴。如今她所倚仗的家族败落了,她不想看到张沁玉那得意的嘴脸。可她却不知,张沁玉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望香阁内,张沁玉身边的刘妙今日打扮得格外娇俏,她穿着一身桃粉衣裳,梳着双丫髻,髻上簪了两朵红艳的石榴花,手腕上戴着五色的长命缕。 那长命缕是由黄青赤白黑五色丝线编织而成,佩戴在身上是为辟邪祛毒,祈求安康。 刘宵看着刘妙发上红艳的石榴花皱了皱眉,她眼角的细纹因此变得又长又深。她讨厌石榴花,很讨厌。她不喜欢那样鲜艳的红色,那红色总让她想到流逝的生命。 陈慈如今怀孕越发喜爱孩童,她看着刘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像刘妙一般讨人喜爱。 一旁的刘渊猜出了她的心思,他也笑了起来,对于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是满心的期待。他想跟她说些体己话可却忍住了。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心思也飘到了其他地方。 刘妙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刘适怀中雪白的宫廷狮子狗。她十分喜爱那可爱的小狗,忍不住开口道:“叔祖父,我能否抱一抱它?” 刘适胡子花白,身体微胖,他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刘妙那样讨喜的孩童,他又怎会不喜欢。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对她说:“你过来。” 刘妙心中欢喜,却还是转头看向张沁玉。张沁玉笑着点了点头后,她才起身朝刘适走去。她在刘适身旁跪坐下,他将手中的小狗抱给她。她满心欢喜地抱在怀中,轻柔地抚摸着小狗的毛发。她含笑问道:“叔祖父,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乱跑”,刘适摸着胡子笑说。 “为何叫这个名字?”刘妙不解。 众人也都疑惑地看向刘适。 刘适看着在刘妙怀中扭动着的乱跑说:“它顽皮,最爱各处乱跑,所以我给它取名乱跑。我常跟它说,乱跑,不要乱跑,可它就是不听。” 众人听了这话,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这时,刘宣和冯茹走进室内,众人忙站起身来行礼。 刘宣见状,笑道:“今日家宴,无需多礼,都坐吧。”他说着,已经在主位上坐下。待冯茹在他身旁坐下后,他又笑问道:“你们适才为何发笑?可是有何趣事?” 话音刚落,乱跑就从刘妙怀中挣脱,在室内乱跑起来。刘妙忙开口唤道:“乱跑,不要乱跑!” 众人闻言又笑了。 刘宣开怀笑说:“原来如此。” 乱跑不知怎的就跑到了刘姝身边,她一下抱住它,笑着将它交给了身后的苏荷。苏荷抱着它起身,将它送回了刘妙怀中。 刘姝望着童稚无邪的刘妙,像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她的面容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 程昭一直偏头望着刘姝,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尽管他还未同她说过一句话,可这几日独守空房的烦闷在此刻烟消云散,心中只觉得安适。他觉得奇怪,觉得自己很陌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这种小儿女的情怀。可他却并不反感,反而生出喜悦,觉得自己和这世间的人一样,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平常人。 刘妙对乱跑爱不释手,可她也明白乱跑不属于她,她应该将它还给它的主人了。她依依不舍地将乱跑递给刘适。 刘适却没有接,他慈爱地笑了笑说:“你既然这样喜欢,我就将它赠予你。我可是把它当儿子一般看待,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它。” “多谢叔祖父,多谢叔祖父!” 刘妙欢喜得一个劲地道谢,又亲热地把乱跑搂在怀里。 张沁玉见刘适如此疼爱刘妙,心中感动不已,她娇美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她道谢说:“多谢皇叔父。” 刘宣打趣道:“皇叔父当真是割爱了。你这狗儿子可是比亲儿子更亲近。” “哼,这是自然。我那亲儿子从前不是钻研造纸术,就是神神叨叨地胡乱写些什么,如今更是连踪影也寻不见了。我也就只有那些狗儿子陪着我解解闷了。” 刘适提起他的独子刘安来就一肚子气,他又看向对面的刘宵冷哼道:“如今连你都出席家宴了,他倒好,至今寻不见个人影!” 刘宵破天荒地进一次宫来,也想过会被说教几句,却未想到会是因为那个几年未曾谋面的堂兄。她典雅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算是对刘适的回应。 刘宣见状便让冯茹开宴。冯茹朝身后的念月吩咐了一声,念月便起身去了室外吩咐宫人上菜。 上菜毕,中常侍墨宝替刘宣倒了一杯艾酒。 刘宣端起青铜酒杯,笑说:“诸位,共饮艾酒,禳毒除病,平安康健!”他说着将酒饮尽。 众人见状,也都端起酒杯,共饮艾酒。 可刘姝却只是端着三足青铜杯装了装样子,她的嘴唇连那绿色的酒水都未碰到。她以前喝过艾酒,又苦又烈,极其难喝。 程昭将一切看在眼中,他勾唇笑了笑,伸手拿过她面前的酒杯,将杯中的艾酒一饮而尽。 刘姝这时才正眼看向程昭,她的目光从他俊朗的侧脸到滑动的喉结。她不敢再多看,自然地转回了头。他已经将空酒杯放回案上,她垂眼看着那空杯,想起成婚那日他留给自己的苦酒。 她想,他也因她而变了。 她心中愉悦,可却不想在脸上表现出来,但笑容却忍不住爬上她的嘴角。 刘宵将这夫妇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她看着微勾唇角的刘姝问道:“姝儿,听闻太尉害你落入阳渠中,你可有受伤?” 室内的人都听见了这话,纷纷把目光投向刘姝,就连神思不定的刘渊也看向了她。 刘姝偏头看向刘宵,正想开口解释,可刘宣却先开了口。 “皇姊,这都是些流言斐语,爱卿如何会做这等事?” 刘宵看向刘宣,她笑说:“陛下倒是维护这个女婿。” 刘宣一脸坚定道:“这是自然,吾信爱卿,自然要维护他。” “多谢陛下厚爱”,程昭拱手笑了笑。 刘宵在心底冷笑,暗自道:“不如你俩一起过活算了,何必惹得旁人眼红。”她垂下眼,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又大口大口地饮尽了。 刘姝也不再说话,默默地用起膳食来。 而冯茹看着那两对恩爱母女总是会想起异国他乡的刘娇来,那些精致膳食于她而言便味同嚼蜡。当她看向刘姝和程昭时,想到了一个词,貌合神离。她觉得这个词也很适合她与刘宣。如此想着,她便自嘲地笑了笑。 冯茹的这抹笑容,落进了张沁玉眼中。两人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眼来。 冯茹对于张沁玉如今只有羡慕,羡慕她貌美如花,羡慕她恩宠有加,羡慕她有个好女儿能承欢膝下。 而张沁玉也羡慕冯茹,可更多的是可怜她。她羡慕冯茹能名正言顺地坐在刘宣身旁,更可怜她没有夫君的宠爱,又失去了女儿的宽慰。 这时,有了些醉意的刘宵站起身来,说道:“陛下、皇后恕罪,我不胜酒力,便先离席去散散醉意。” 刘宣和冯茹让她自去,她道了谢,又看向刘姝说:“姝儿,你陪姑母去吧。” 刘姝倒觉得奇怪,自己和刘宵并不亲近,她缘何要自己相陪?难道是有事要与自己言谈。她看了一眼程昭,心中肯定这事与他有关。 她如此想着便起身答应,又向刘宣和冯茹告了辞,和刘宵出了望香阁。 第五十九章 秘密 望香阁外,花香扑鼻,各色蝴蝶在海棠花枝和栀子花丛间飞舞嬉戏。 刘姝喜爱海棠花,她看着那粉如烟霞的花枝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刘宵偏头看着那笑颜叹道:“好一朵娇花啊!”刘姝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她却又转身吩咐道:“你们远远跟着,我与公主有话要说。” 苏荷闻言抬眼看向刘姝,刘姝向她点了点头,她这才开口答应。 刘宵转身前行,刘姝在她身后半步跟着。 刘宵已经多年未来过西苑了。她喜爱花卉,少时常跑来西苑赏玩,可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她便不敢再来西苑。 这里繁花似锦,可却成了她噩梦的源头,搅扰得她永无宁日。 这几日夜里她总是梦见在西苑发生的那桩惨事,当她昨日从京郊的白马寺回来,坐在马车内看到街上的女娘发上簪着的石榴花时,便知晓自己该回来面对那噩梦的源头了。 刘姝察觉到刘宵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她不禁暗想,难道太尉点错了鸳鸯谱,那谢泠鸢的婚事有了变故。她不由问道:“姑母何事忧愁,莫不是因谢娘子的婚事?” 刘宵在一片桂花林旁停下脚步,她稍稍缓和了脸色后转身看向刘姝,勾唇说:“不是,泠鸢和陈之恒两情相悦,婚事也将近,我并没有什么烦忧的。” 刘姝也听说了她们的婚事定在初十那日。既然不是因为谢泠鸢,她便想不到刘宵是因何忧愁了。 刘宵看着她那茫然的神色面容沉静下来,颇有些伤心地说:“我以为你是知晓的,毕竟你也知道那个秘密。”她说着,朝右一拐往小道上行去。 秘密,什么秘密? 刘姝望着刘宵远去的背影在心中自问,猛然间她想起了那个儿时听到的秘密。她的面色也沉静起来大步跟了上去。 转过几座山石,一汪池水出现在眼前,池旁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正花繁叶茂。那池水清澈见底,是从东苑汇进来的活水。 东苑以水为盛,大小湖泊皆与阳渠相通。洛河的水流经鸿池,再从阳渠流进东苑,再经暗河流向上林苑,形成了八水汇流的奇观。刘宣称帝后,便命人将东苑的水引进了西苑。 刘宵看着这西苑内的洛河水觉得呼吸都沉重起来,她觉得这池活水和十五年前的那池死水一样,一样的深沉,一样的可怕。她在看到池边那开得正艳的石榴花时,心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日光融融,微风拂过,一朵艳红的石榴花落到了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刘宵看着水面上的石榴花,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鲜血在池水中晕染开来。她猛然觉得小腹坠痛,闷哼了一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这时,刘姝走到了刘宵身边。她见她神色有恙,担心问道:“姑母,你可有碍?” 刘宵从那痛觉之中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再次看向水面,那里只有一朵随着水流慢慢远去的石榴花。 她的双手又交叠在身前,她转身看向刘姝,沉静地说:“十五年前,我二十二岁,这池里的水还是一汪死水。每年端阳前后,水面就会落上许多的石榴花,也无人管,慢慢的也就在水里腐烂了。”她转头看向那波光粼粼的池面,又轻声说道:“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和十五年前的那些石榴花一样,也已经腐烂了。” 刘姝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悲哀,她想安慰她,却可不知说什么,她只是柔声唤道:“姑母。” 刘宵没有回应刘姝,她沉静在自己的回忆中。她说:“十五年前的端阳节我也来过这里,那日没有这样好的阳光。”她抬头看向空中的明日,她看着那万里无云的天空沉声说:“乌云沉沉,风雨欲来。” 不知是不是暖阳太过灼烈,她竟然望着望着从眼角流下泪来,眸中神色在阳光下分辨不明。 刘姝看着刘宵脸颊上的泪珠,猛然想起自己九岁那年也曾见过她哭泣,那是在已故太后的宁圣宫。她隐约记得那时她母亲去世不久,她在谨思轩内抄完佛经后便独自一人在宁圣宫闲逛。不知怎么就到了太后的小佛堂,堂外空无一人,她听见堂内传来争吵声,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她站在门口,听见了祖母和姑母的声音。 姑母在哭泣,说自己要和离,可祖母不准。姑母又说祖母害惨了她,还说祖母害死了什么人。 她当时虽然不大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可也知道这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后来,祖母打了姑母一巴掌,说要是不想死就闭上嘴。姑母哭着跑了出来,看到了门口的她。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姑母便赶忙拉着她跑远了。 之后,姑母叮嘱她,今日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能对别人说。她说,这是秘密,说出来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别人! 刘姝当时虽年幼可也知晓此事的严重性,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此事,也从未想过更深入的窥探这个秘密。只是,那日之后她便打心底里惧怕她的祖母。她以前只觉得她严肃,那之后便觉得她可怕。 她以前不大明白,她祖母为何那样虔诚的礼佛,可知道那个秘密后她便明白了。 周太后身有罪孽,心中不安,想求佛祖宽恕,减轻罪责。可她却不明白,她的罪并非是佛祖能宽恕的!有资格宽恕她的人都已经被她害死了! 此刻,刘宵慢慢低下头来,泪眼朦胧地看向那汪池水。她似乎又看见那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水中挣扎,水花四溅,红色的石榴花随着他们的身体起起浮浮。她像是回到了十五年前,但现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救那两个垂死挣扎的孩子。 一旁的刘姝听见了刘宵的哭泣声,她从回忆之中醒过神来,她看见她往池水中走去,心中一惊,忙伸手拉住她,急切唤道:“姑母!” 刘宵回过神来,她看见那池水清澈见底,粼粼的波光在微微地荡漾。她猛然明白,那两个孩子早已经死在了十五年前,无论她多后悔都救不了他们了。 她已然泣不成声,一下甩开了刘姝的手。她悲哀地想,若当年自己也能挣脱开母后的手,去救下那两个孩子,或许自己的孩子也能得救。 她情绪激动,再也支撑不住,一下跌坐在长满青草的地上。她哀泣道:“报应,都是报应!” 或许,真如她所说都是报应。那两个可爱的孩子死后,她每日惊恐交加,每夜噩梦缠身,自己腹中的孩子也没了。这么多年,她再未能怀孕。 刘姝何时见过如此失态的刘宵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她身边跪坐下,默默地陪着她,她那海棠红的裙摆在青草地上格外美丽。 刘宵慢慢平复了情绪,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那汪池水,哀声说:“你知道吗?十五年前的今日,有两个孩子便溺死在这池水中。我没能救他们,亲眼看着他们和那些石榴花一般漂浮在水面。” 刘姝震惊得睁大了杏眼,原来当年被害死的是两个孩子。她又不禁疑惑,那两个孩子是谁呢?为何自己从未听闻? 刘宵突然闭上眼瑟缩了一下,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流出。在这样的暖阳下她突然觉得很冷,好像自己被雨水淋湿了一样。她流泪说:“他们一个才八岁,名唤刘沐,一个才六岁,名唤刘姣。他们活着的时候那样活泼可爱,却死得那般悲惨。下雨了,雨水打在他们小小的身体上,很痛很痛。” 刘姝听了这话似乎知晓那两个孩子是谁了。先帝刘寓,也就是她父皇的长兄,她故去的伯父。他育有一儿一女,却都离奇地夭折了。这事是宫中秘辛,少有人提起,她也是听她父皇提起过,她父皇曾说她长得和那刘姣很像。 她看向那平静的池水,似乎看到小小的自己漂浮在池面。她背后一阵发寒,面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她想到了已故的周太后,忍不住道:“她为何如此心狠,连孩童都不放过?” 刘宵听见这话,揪着自己的衣襟哭着笑了起来,可眼中尽是憎恨之色。她说:“她想要自己的亲儿子坐上皇位,她想要权势,想要一手遮天!”她偏头,阴沉道:“若她知晓你听见了这个秘密,说不定也会杀了你!毕竟当时你在这深宫之中无依无靠!” 刘姝看着刘宵那阴沉的神色心里发毛,双手紧紧地捏着自己海棠红的裙摆。 “她当真是心狠手辣,可我又偏偏是她的女儿!我多害怕自己变得和她一样!所以不愿再踏进这阴暗的宫城!” 刘宵不管不顾地发泄着自己的痛苦。 “好在她也遭了报应,被火活活烧死了!可是我还活着,我什么都记得!午夜梦回时,你可知我有多害怕!” 刘姝听了这话想起自己九岁那年的岁除之夜,周太后的寝殿燃起了大火,她被活生生地烧死了。她是后来去祭奠时才知晓她离世了。那天雪下得很大,她跪在灵堂内只觉得很冷很冷。 后来,她又听见宫人说,和周太后一起烧死的还有那个疯了的王皇后。她当时没想明白的事,现在想明白了。原来王皇后一直在装疯,她一直在找机会为自己死去的儿女报仇。她也明白了王皇后为何常跑来舒敬轩,抱着自己唤自己姣儿。原来她是把自己当做她的女儿了。 她记得,王皇后说过她单名一个璇字,意在如同美玉一般洁白无瑕。可这美玉葬生于火海之中,再无可能洁白无瑕! 在她的记忆中,王璇是一个温暖又悲伤的人,她时常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哭得肝肠欲断,不能自已。她是感激她的,自她母亲去世后,是她让她再次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 刘姝那良善的父皇似乎一直被蒙蔽着,他始终认为那场大火只是意外,他还好心的给了王璇一个谥号,封她为敬仁皇后。而太后则被封为圣仁德懿皇太后,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刘宵慢慢平静下来,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看着那棵繁花似锦的石榴树说:“我并非是讨厌石榴花,我是讨厌自己,讨厌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坐在草地上的刘姝。她当年告诫她不要将秘密说出去,其实是有私心的,她也不想被牵连。可是如今她不想再过这样惶惶不安的日子,她沉声道:“这个秘密你已知晓,你若想告知他人,便告知吧。” 刘姝皱起了眉头,她觉得自己似乎也落进了池水中,可她早就学会了凫水,又怎会任由自己沉进水中呢?她站起身来,直视着刘宵说:“若姑母良心不安,为何自己不公之于众?如今却又来拉我下水,这是何道理?姑母不会对我感到歉意吗?” 刘宵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愣住了,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 微风轻拂,两人衣袂翩翩。同为公主的她们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刘宵败下阵来,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不如你。”她顿了顿,又道:“将你拉进这池浑水,是我对不住你!” 原来自己和当年一样懦弱无能,还是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错! 她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身往回走去。 而刘姝则心绪复杂,她已经不是孩童,已经明辨是非,也有能力保护自己,竟然已经知晓被掩盖的真相,难道还要当做不知晓一般任由它再被掩埋吗?那些无辜枉死的人,该多委屈啊! 她走向那棵石榴树,看着上面红艳的花朵,想着这阴暗的秘密该如何处置。 第六十章 服软 刘姝走后,程昭在望香阁中神思不定。 他一时想着她走时看自己的那一眼是何意,一时又想自己是不是该出去寻她,寻到她又该跟她说什么。他就坐在食案后,一边思虑,一边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 刘宣看向程昭,他的目光从他那沉静似水的面容移到动作着的手指上。他面上露出了了然于心的神情,笑问:“爱卿,为何事烦忧?” 程昭停下手上动作,他抬眼看去,见室内的人都直勾勾望着他,倒反常地羞赧起来。他抿了抿唇,看向刘宣说:“陛下,是臣的私事,不敢烦扰陛下。” “诶,你我翁婿之间何必如此见外。”刘宣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说教的机会怎肯放过,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灿烂。他忙又收了笑容,以长辈的口吻说:“吾见姝儿都不肯正眼看你,必是对你着恼。这夫妇之间闹别扭是常事,可总得有人服软。姝儿是公主,自是娇惯着长大的,爱卿莫不如先服个软,好让姝儿消了气,一切也都好办。”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这都是吾的经验之谈。” 他说着便无所顾忌地看向张沁玉,朝她宠溺地笑了笑。 张沁玉瞥见刘宣身旁的冯茹面色不愉,急忙将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垂下眼看向刘妙。 而刘宣却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给冯茹带来了难堪,他又笑盈盈地看向程昭。 程昭却在想着刘宣的话,思考着关于服软可不可行。他活了这二十八年,只服过一次软,是对他那不喜爱他的母亲。 他的妹妹程清菡爱说爱笑,十分讨他母亲许氏的喜欢。他为了讨好许氏,便模仿着他妹妹的样子在许氏面前说笑,却换来许氏的一顿训斥,说他太过吵闹。 此刻,他一想到这几日独守空房的孤寂,便觉得服软这一招也不是不能尝试。他心中拿定主意,站起身来拱手道:“陛下,臣去寻公主。” “甚好,爱卿快去。”刘宣乐见其成,扬起手掌指向门口。待程昭走后,他摸着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颇有些得意地笑说:“这小两口,倒是让吾操碎了心。” 一直静默无言的沈素听了这话冷冷笑了笑,如实道:“这程太尉可不小了。陛下不过说了几句话,哪里就操碎了心?” 刘宣面露难堪,不自在地咳了咳。就在他思索着该说点什么话来挽回自己的颜面时,沈素却起身告辞。她原本就不喜欢这些热闹的场合,若不是因为刘姝,她连看都不会来看一眼,更别说久坐。她不等刘宣说话,朝着冯茹福了福身后便离开了望香阁。 沈素下了石阶,她望着道旁的海棠花叹息了一声,她实在想不明白她的蔓君阿姊为何会心悦刘宣那般懦弱无能之人。 当年,阿姊因一副山水帛画而对素未谋面的刘宣心生向往,她说作此画之人必是心存高远有君子风度之人。可自己却觉得那画平平无奇,无甚可观。可阿姊却因那画对刘宣芳心暗许,后来甚至自贬身份嫁与他做了个侧妃。阿姊终究是痴心错付,她因画生情,可后来那画却又被她付之一炬,痴心亦成灰。 沈素心中无限哀婉,她又突然想到自贬身份的何止她蔓君阿姊一人还有那贤妃周云英。可贤妃并不爱慕刘宣,她爱的只有荣华富贵。当初刘宣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王爷,她又为何要嫁给他? 她叹息一声也不做多想,这皇宫之中的秘密多不胜数,她并不想窥探。她离开西苑回了冰泉宫。 这边,程昭顺着宫人指的方向去寻刘姝,他远远地瞧见候在那小道上的苏荷等人,他便大步走了过去。 近得前来,他又看见刘宵转过山石缓缓而来。他见她面有异色也不在意,只是未瞧见刘姝,心中有些担忧,便开口向苏荷问道:“公主呢?” 刘宵听见淡淡回道:“她在山石后。” 程昭闻言大步朝山石后走去。 刘宵看着程昭的背影勾唇笑了笑,心中暗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愿你们能有个好结局。” 她对于程昭除了气恼之外其实更多的是感激,他曾有意无意地帮过她。 她以前的驸马是周太后妹妹的儿子姚柏,姚柏这人虽风流倜傥,可惜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姚柏和谢羽可谓是狐朋狗友,两人勾结着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最后被程昭告发,结果了性命。 这对于当年的刘宵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这桩婚事原是她母后一手促成的,年少无知的她也曾被姚柏的外貌迷惑,可时日越长她越能发觉姚柏的不堪。她想和姚柏和离,姚柏却不肯,她母后也不准。她也就只能一日一日地虚度着光阴。 后来,姚柏下了诏狱,定了死罪,她心中还挺欢喜,可又遗憾她还是姚家妇。她去了诏狱想要姚柏与她和离,可姚柏不肯。恰好程昭来了,他是奉了皇命而来,在他的严刑之下姚柏签下了和离书。 刘宵十八岁成婚,三十岁才和离,她从婚姻的牢笼中逃脱,却又被自己困住了,终日忍受良心不安的折磨。 此时,刘宵带着婢女离开了,苏荷忙转过山石去寻刘姝。她见刘姝和程昭正在说话便没急着过去。 程昭走近刘姝身边时,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石榴花看,他便没有出声打扰她,而是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静静看着那枝上的石榴花。 刘姝很快便察觉到身旁有人,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暖阳之中的程昭,而他也转头与她对视。 程昭穿着玄色官服,戴着高高的武冠,端的是威严霸气。可他那幽深的丹凤眼中却浮现出笑意,那饱满的红唇也在上扬,倒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刘姝暂时忘却了那个秘密,她忍不住地扬起了嘴角,问道:“太尉怎么来了?” 程昭没有回答刘姝,而是反问道:“公主怎么舍得同我说话了?” 刘姝收起脸上的笑容,她故意说:“也对,我怎么能同你说话呢?我还在生气呢!” “哦,我竟不知公主的气性如此大。”程昭打趣说。他深深地望着刘姝,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天上的明日一般。 刘姝神色痴迷地眨了眨眼,也不知她是被日光晃了眼眸,还是被程昭的笑容晃了心神。她垂下眼,转头看向那石榴花,冷哼道:“你让我沦为笑柄,竟还有脸说这话!” 听了她的话,程昭神色自然地弯腰拱手,口内道:“此事是我对不住公主,望公主恕罪!” 微风轻拂,衣袂翩翩。不可一世的程昭终究还是为了刘姝弯下了腰。 刘姝转身看向程昭,她见他态度如此诚恳,心中所剩不多的气恼也都随风消散了。她微仰了仰下巴,看着他头上的高冠笑说:“太尉请起。” 程昭含笑直起身来。 刘姝看着他嘴角的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疑惑问道:“你为何要让林木等人延长工期?” 程昭眨了一下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其实是嫌春华庭太过狭小,没有君川阁敞亮宽阔,他也嫌每日上下楼梯麻烦,耽误他不少时辰。可他知晓若是实话实说必定又要惹得刘姝生气,他思索片刻,勾唇柔声说:“君川阁离府门近,我希望回府能早些见到公主。” 他这话也并非是欺瞒之言,他确实曾盼着早些回府,早些见到刘姝。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为了讨人欢心而说出情话,他内心惊讶的同时也感到了细微的不适。 沉浸在欢喜之中的刘姝,没有察觉到程昭微微皱起的眉头,她此刻的内心也像是落入了一朵娇艳的石榴花,她的心池泛起阵阵波澜。 程昭的眉头很快松开,他被刘姝那眉目含笑的花容迷了心神。他想,何不继续锦上添花,让这笑颜更加欢喜! 他手随心动,从枝头摘了一朵娇艳的石榴花,轻轻地簪在了刘姝的鬓边。 刘姝抬起手摸了摸发上的石榴花,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含羞带怯地看向程昭那双深邃明亮的凤眼,笑问道:“好看吗?” 程昭几时见过刘姝这般娇羞明媚的模样,他痴迷地笑了起来,由衷道:“甚美!” 站在不远处的苏荷将这郎情妾意的一幕幕看在眼中,她在心内叹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威严庄重的程太尉竟然是个情场高手!我的公主也当真是单纯,被几句花言巧语就哄得心花怒放。一朵破石榴花也才值一个铜板,那些花言巧语更是分文不值,有什么值得欢喜的?还不如像何善骰那般,拿些钱财来赔罪。” 有的事情好像一旦开始,之后也就更容易了。程昭继续将服软进行到底,他含笑说:“若是公主喜欢便是常住在宫中也无妨。公主何时回太尉府,都随公主的意。只要公主欢喜就好。” 可俗话说过犹不及,这一下欢喜过头倒让刘姝忧虑起来。一声凄厉的鸟啼响起,她一下清醒过来,开始思量程昭为何突然如此反常,为何对自己这般迁就?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退后一步,警惕问道:“太尉为何如此反常?可是又在谋划什么?” 听了这话,程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心中失落得像是浇了一盆凉水一般。他沉着脸,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想讨公主欢心!” 面对这样阴沉的程昭,刘姝不得不警惕小心起来,生怕他又拿自己寻乐子,对于他说的话也就只听不信。 程昭自然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气得冷笑一声,看向那被风拂动的石榴树冷声说:“公主当真是不解风情!”他说完,便冷着脸转身大步离开。 而想明白了的刘姝则看着程昭挺拔的背影偷偷地笑了起来。 第六十一章 幽会 程昭走后,苏荷走向仍旧站在石榴树旁的刘姝。 刘姝眉目含笑,她看向苏荷圆润的脸轻声道:“苏荷,你有没有觉得太尉好像不是太尉了?” 苏荷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疑惑地眨了眨圆眼睛,问道:“公主,太尉怎么就不是太尉呢?” 刘姝笑着拂了拂袖,她边往山石外走去,边说:“我是说他适才不像是位高权重的太尉,倒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可不会说那些花言巧语。”苏荷跟在刘姝身后如实说。 刘姝回头看了苏荷一眼,又转回头笑说:“虽说是花言巧语,可听来心中甚是欢愉。何况太尉从不屑于撒谎,想来那些话也并非作假。” “只要公主欢愉便好”,苏荷笑了笑,脸颊上露出小小的梨涡来。 二人转出了那几座山石,远远看见念月从那青石板小道上向她们缓缓行来。 念月穿一身竹青色窄袖宫装,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小朵红艳的石榴花。在融融的日光中,她嘴角含笑,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又明媚。 待近前来,她福身行礼,柔声道:“见过公主。” 刘姝伸手扶起念月来,她看着她发上的那朵石榴花,笑问道:“你可是来寻我们的?” “是。昨日公主和苏荷妹妹送来的糕点酪浆甚是美味,为表谢意奴婢编了两条长命缕,望公主和苏荷妹妹笑纳。” 念月始终微垂着眼,她含笑从袖中掏出一只青色的荷包来,又将荷包中的两条长命缕取出双手递给刘姝。她口内道:“愿公主和苏荷妹妹安康喜乐。” 刘姝笑着接过长命缕,她打趣说:“今日是你生辰,我们倒先收了好礼。”她说着,将其中一条长命缕递给了身后的苏荷。 苏荷接过长命缕说:“是啊,公主和我的生辰礼都还未送给阿姊。” 念月双手交叠在身前,荷包握在她手中,她抬眼朝苏荷笑了笑,又垂下眼说:“小小一点心意,算不得什么好礼。况且,今日是恶日,公主和苏荷妹妹能记得奴婢的生辰,愿意送奴婢生辰礼,奴婢心中已然感激不尽。” 五月初五是为恶日,此日出生的人视为不祥。因而,念月的父母未曾替她庆贺过生辰。她是入宫两年后,十二岁时才收到了第一份生辰礼。 苏荷已经将长命缕戴在了手腕上,她听了念月的话忙开口说:“什么恶日不恶日的,阿姊莫要放在心上。” 刘姝也将长命缕戴在手腕上,她摸着左手腕上的长命缕说:“苏荷说得对,你莫要放在心上。什么恶日,什么不详,也都是人编传出来的,哪里就做得了准?” “公主和苏荷妹妹说的是”,念月感激地笑了笑。 “宴席已经散了?”刘姝边往前走边问。 念月站在苏荷身旁回道:“回公主,早已散了。” “皇后是回长秋宫了吗?” “是,殿下有午憩的习惯,奴婢便趁机告了假。” 苏荷笑问道:“阿姊,你可想知道我和公主送你的生辰礼是什么?” “想啊。” “可我偏不告诉你。” “我也并不急切,到时自然就知晓了。” “你定会喜欢的。” 三人说着闲话,便出了西苑。 刘姝想起早间曾答应过刘妙午后要陪她玩,她和苏荷便往昭阳宫行去。而念月则往长秋宫行去。 念月行到长秋宫门外,却遇到了刘渊和跟随而来的鹿竹。 刘渊玉冠束发,他少见地穿了一身石青色广袖常服,端的是温润如玉,风流倜傥。 念月深知他平日里为显端稳持重常穿玄色衣裳,今日这身装束让她眼前一亮的同时也觉得陌生。她不敢多想,几步上前恭敬地跪下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刘渊看着跪伏在地的念月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口内却淡淡道:“起来吧。” 念月站起身来,垂着眼恭敬地站在那里。 刘渊看着她那温柔的模样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轻声说:“我不是说过,无人时不用行此大礼。” 念月恭敬道:“礼不可废,奴婢不敢逾矩。” “罢了,你向来如此。”刘渊无奈地笑了笑,又说:“此时母后定在午憩,你陪我走走吧。” 念月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激动起来。她想,难道殿下是专意来寻自己的?她实在不敢多想,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双手紧握着回道:“是。” 刘渊转身缓缓往前行去,念月默默跟在他身后。 念月朝身旁穿着靛青色宫装的鹿竹看去,她看着他白净的圆脸笑了笑。鹿竹灵动的眼眸中浮现出笑意,他望着她,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时,刘渊打破了沉默,他在前方问道:“念月,你适才去了何处?” “昨日五公主和苏荷送了些吃食予奴婢,奴婢得空去道了声谢。” 刘渊目视前方,笑说:“怀夕倒先我一步送了你生辰礼。” “公主还未曾送礼。”念月如实说。 刘渊忍着回头看一眼念月的冲动,将微偏的头转了回来。他看着前方高远的天空笑说:“看来今年我要抢先一步了。” 听了这话,念月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这时,一行宫女缓缓行来,俯跪在地上向刘渊行礼。 念月脸上的笑容早已掩藏起来,她此刻不敢流露出丝毫欢喜,生怕被旁人窥探出心中的秘密。 三人又沉默地继续前行了一阵,刘渊在宁圣宫前停下了脚步。太后离世之后这座宫殿便一直闲置着,连那朱红的宫门都透着凄凉冷清。 他看着那紧闭的宫门,想起了许多儿时的事,他突然生出一种想要故地重游的情怀。他见宫门未上锁,便开口道:“鹿竹,你去将宫门打开。” 鹿竹答应着去了,他费了番力气才推开了沉重的宫门。好在有宫人时常来清扫,他倒没落个满身的灰尘。 刘渊带着他们进了宫门,绕过凄清的正殿,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大片布满青苔的空地。那空地之上原本屹立着一座寿康殿,可惜在一场滔天大火之中化为了虚无。 刘渊幼时常出入寿康殿,他看着眼前的空旷不免唏嘘。他又想起他那被大火烧死的祖母,也不免感到惋惜。他边走上那片空地,边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儿时我第一次受祖母的责罚后是躲在何处?” 念月和鹿竹如何不记得,那一次可是把他们吓得心肝乱颤。宫中各处都寻不见刘渊,却未想到他躲在寿康殿小佛堂的佛像后面。 念月和鹿竹相视一笑,齐声回道:“小佛堂佛像后面。” 刘渊估摸着走到了小佛堂的位置处,他感慨说:“我当时躲在那佛像后,觉得那佛像是那般亲近,摸着它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美梦。可是如今,却不知它去了何处。”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前面是一小片七叶树林,绿枝之上缀满白花,散发出的幽香沁人心脾。穿过树林间的青石板路,出现在眼前的是谨思轩,这里以前是刘渊这些孩子抄写佛经的地方。 谨思轩前种着两株太平花树,隔着茂密的绿色枝桠看那谨思轩倒觉得越发的古朴。 这谨思轩是重新修建的,原来的也被一把火烧了,而那把火却是年幼无知的刘娇打翻了灯台造成的。 刘渊下了几阶石阶,走向太平花树,他拂开绿枝,步上谨思轩的回廊,转过墙角,绕到廊侧。他看见谨思轩后的那汪池水上面漂浮着绿萍,池面沉静得有些可怕。 他站在栏杆处,看着那汪死水说:“当年走水,若非怀夕机智,拉着我转过屏风从后窗跳进了这池水中,只怕凶多吉少。”他笑了笑,又说:“那时年幼,我和怀夕都不会凫水,我们生生地喝了好些池水才被宫人救了上来。” 那日,谨思轩内只有刘渊、刘姝、刘娇和念月。刘娇静不下心来抄写佛经,在室内东跑西跳,无意中打翻了灯台。灯油倾洒出来,引燃了一旁的帷幔,火势一下就大了起来。候在门旁的念月想也不想上前就拉着离她最近的刘娇跑出了房门,她再转身看去时,门已经燃了起来。她看着那熊熊大火,被吓得不知所措,只是紧紧地拉着同样害怕的刘娇的小手。 念月想起这件往事只觉后怕,她庆幸道:“好在殿下和公主都没有大碍。” 而念月身后的鹿竹也记起这件事来,他想起自己当时好像是和苏荷一起将抄好的一部分经书送去小佛堂。他还记得将经书送去后,在小佛堂外遇到了亲自来送经书的刘泓。 鹿竹抬眼看去,见刘渊转过身来看向念月,他那双丹凤眼中柔情脉脉,似乎只看得见念月一人。他见状忙垂下眼,静悄悄地退后几步转过了廊角。他自小跟在刘渊身边,又怎会不知他的心思。他爱慕她,却又碍于身份不能靠近她。 他想成全他们,想让他们在这个难得的独处中诉说衷肠。他走下回廊独自立在太平花树前,清瘦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落寞。 刘渊望着苏荷温柔的眉眼,心中涌起一阵温情。眼前的这个女娘永远是这般温柔,也只有她会在自己失落、伤心时温声细语地安慰自己。她就像一阵温暖的春风,给自己寒冷的心灵带来了无限的慰藉。他不止一次想过,若自己不是太子,若自己能娶她为妻,那样该有多好啊! 可事实却是残酷的,他永远不能娶她为妻,更不能纳她为妾,那是在侮辱她,也是在侮辱他的太子妃。他和她或许此生就只能这般若即若离!待到她嫁人生子,他和她便再无可能! 眼下这一刻,刘渊是欢愉的,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匣,打开木匣说:“念月,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 念月抬眼看去,见匣中躺着一块系着朱索的白玉月牙项坠。她看着那项坠欣喜得忘了规矩,脸上露出了欢欣的笑容。她无所顾忌地抬头与刘渊对望。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欢喜,她也看到了他眼中的愉悦,至少在此刻他和她的心意是相通的,他们是互相爱慕的! 念月想起了自己十二岁的那个生辰。苏荷虽然是第一个知晓自己生辰是五月初五的人,可第一个送自己生辰礼的却是刘渊。他送的是一支毛笔,那支毛笔她从未用过,一直珍藏在柜中。 她如今比那时更加欢喜,可她心里也知道这样的欢喜是不可多得的,她想好好将此刻的欢喜珍藏,好在往后漫长的时光中慢慢回忆! 第六十二章 意外 太子妃陈慈午憩了片刻便醒了过来,她见刘渊不在,只当他是有公事在身未做他想。 她摸着微凸的肚子,脸上露出了安乐的笑容。她看着木几上放着的半碟梅子糕,只觉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娘。能嫁给自己喜爱的儿郎,能为他生儿育女,能被他珍而重之,这世上女娘想要的一切,她似乎都得到了。 就在陈慈打算吃一块梅子糕时丰腴的尔珍进来了,她回禀说有一老媪自称是太子殿下打发来的,请太子妃前去儿时故地重游。 陈慈一听是刘渊邀自己故地重游,便想也未想就满面含笑地出了寝室。 尔珍心中虽有些担忧,却不愿扰了她的雅兴。她想,宫中禁地那老媪如何敢撒谎,何况还有这么多宫人跟着,自然能护太子妃周全。 陈慈坐上肩舆,由那白发苍苍的老媪引领着往宁圣宫而去。在宫门处陈慈下了肩舆,被人簇拥着步行入了宫门。 老媪引着陈慈径直往谨思轩行去。 陈慈知晓刘渊幼时常来宁圣宫,此处自然也就是儿时故地,她还猜想着他可是要与自己说儿时趣事。 行过幽香阵阵的七叶树林,陈慈一眼看见了太平花树后的鹿竹,她脸上的笑容也就更浓了。可她却猛然瞧见刘渊和一个女娘从回廊转了出来。那女娘她认识,是皇后身边的念月。 刘渊和念月脸上欢喜的笑容让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住了。她在看到刘渊看向念月那柔情脉脉的眼神时,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那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假。 她脑中一阵恍惚,抬脚往前走去,却忘了脚下是石阶,她又正好踩在一块青苔上,她一下滑倒从阶上滚了下来。 尔珍看见刘渊和念月也不无震惊,待她回过神来想扶住陈慈时已经晚了。 而那在阶下引路的老媪,不知是不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也未能接住陈慈。 陈慈重重摔在青石板地上,她痛得一下昏了过去。 尔珍急忙下了石阶,大声唤道:“太子妃!” 此时,那听见动静的刘渊已慌忙地赶了过来,他见陈慈昏了过去,忙沉声吩咐道:“传太医!”他说着,蹲下身来小心地抱起陈慈,满面焦虑地往外行去。 一大群人慌忙离开,只剩下念月担忧地站在石阶旁。她和人群后面的老媪对视了一眼,她被老媪那冰冷麻木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 这边,刘姝和苏荷进了昭阳宫,由宫女引着到了玉堂殿。 刘姝进得殿来,一眼便喜欢上了这华美雅致的宫殿。那殿中未熏艾草,而是漂浮着若有似无的花果香,那清甜的香味让她愉悦地勾起了唇角。 张沁玉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裳,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一只素雅的步摇,那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在微微地晃动,为她增添了几分柔美。 她正坐在殿中那八扇屏风前的红木软榻上绣着一个荷包,她见刘姝进来便将手上的荷包放在了身旁木几上,她看着她柔和地笑了笑。 刘姝带着苏荷近得前来,福身行礼道:“见过贵妃。”而苏荷则跪下俯身道:“拜见贵妃。” “都起来吧”,张沁玉美艳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意。 刘姝直起身来,苏荷也慢慢地站了起来。张沁玉邀刘姝坐下,她道谢后和她隔几而坐,苏荷则低眉含首地站在她身旁。 刘姝看向张沁玉美艳的面容,心内忍不住赞叹,这般如花似玉的容貌莫说儿郎就算是女娘也会心生意动。 这时,宫女端着一盏冰镇的蜜水和一碟冰镇的樱桃进来了,又轻悄地放在了木几上。 张沁玉含笑说:“天越发热了,饮点冰水降降暑。今年进贡的樱桃倒甜,冰镇后很是可口。” 刘姝自小体寒,就算是伏天也从不碰这些冰的饮食。她礼貌地笑了笑,说:“多谢贵妃一番好意,可我自小体寒,太医叮嘱要少碰冰冷,倒要辜负贵妃的好意了。” “这有什么,身体为重。”张沁玉心中毫不介意,她勾了勾唇,又说:“我让她们去换未冰镇的来。” “贵妃不用麻烦。放一放倒也可以饮食。”刘姝笑了笑又问道:“不知七妹在何处?” “你来的倒不巧,她和那乱跑疯玩了一阵,这会儿累得睡着了。” “这倒是我思虑不周,这会儿正是午憩的时辰。” “哪里的话。我没有午憩的习惯,正想与人说话,你来了倒很好。” 两人相视着笑了笑。 刘姝看向木几上那未绣完的荷包,夸赞道:“好精巧的荷包。贵妃的好手艺,倒是让我羡慕。” 这荷包是张沁玉替刘宣绣的,之前那个被他毁了,她便又重新绣了一个。她看了一眼荷包,又看向刘姝说:“我平日里除了跳舞,也就做做女红打发时日。这都是熟能生巧的活计,多练一练也就好了。” 刘姝的女红可谓是一塌糊涂,她尽管羡慕别人有好手艺,却并不想勤加练习,那被针扎手指的痛苦她可不想再尝试。因而,她听了张沁玉的话只是笑了笑并未言语,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碟红润剔透的樱桃上。 今年,刘宣仍是往太尉府赏赐了樱桃的,程昭见刘姝喜爱不仅将这进贡的樱桃尽数给了她,还替她买了许多上好的樱桃。她和苏荷大大地饱了口福,就连夏姑姑等人也沾了光。 刘姝看着那樱桃不知不觉地想起了程昭,又想起他在石榴树下说过的那些话。她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左手抚摸着右手腕上的玉镯。 张沁玉看着她那眉目含笑面露春光的模样,一下便猜出了她心中在想何人。她含笑说:“想来太尉待公主很好。” 刘姝回过神来,心里倒有些羞赧。她抿了抿唇,看向张沁玉问道:“贵妃为何如此说?” “相由心生,你面露喜乐,眸中含情,我又如何看不出来?” “贵妃只说对了一半,他对我是时好时坏。” 刘姝脸上虽然没有笑容,可眼中却浮现着笑意。 张沁玉卷曲的睫毛煽动了几下,她想起程昭害刘姝落入阳渠中的事不由皱起了眉头。她说:“程太尉确实太过了,怎能害你落入渠水之中呢?若生意外,该如何是好?他若只是驸马,并非权臣,只怕要落得和周阳云一样的下场!”她想到了刘妙,又冷声说:“若谁敢如此欺辱我的妙妙,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她刚说完这话,又意识到说得有些不合时宜,便对刘姝抱歉地笑了笑,又诚挚道:“公主若是有什么委屈,可与我诉说。我倒很想与公主成为好友,能像今日这般坐下来闲聊,说一说心里话。” 刘姝透过张沁玉那双美丽的眼眸能感受到她的真心,她又想到当初和亲时她不问原由地帮自己,在自己成亲时又像母亲一般替自己梳发上妆,如今又这般关怀自己,她又怎能不感激呢? 她笑了笑,杏眼之中流露出无限的感激,她说:“贵妃如此厚意,怀夕心中感激不已,以后若有空闲定会再来叨扰您,只望您到时不要厌烦我。” 张沁玉开怀地笑出了声,她发上的步摇晃动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望着刘姝说:“我巴不得你常来!我在这后宫之中并无知交好友,若你我能常来往,我只会欢喜!” 两人含笑对视着,又忽然转开眼都开怀地笑了起来。此时此刻,她们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只当彼此是知交好友。 这时,一小黄门脚步匆忙地上了石阶,在玉堂殿门外俯跪下,口内道:“贵妃,东宫传来消息,说太子妃殿下不慎摔倒,陛下和皇后殿下已经赶过去了。” 听了这话,刘姝和张沁玉惊得同时站了起来,苏荷也震惊得瞪大了眼睛看向那门外的小黄门。 张沁玉询问了那小黄门几句,可他也是知之甚少回答不上来。她交代她的傅母杨媪好好照顾刘妙后便和刘姝往东宫赶去。 第六十三章 报应 待到了东宫外,刘姝远远瞧见夏姑姑站在东宫宫门外的石阶旁。 夏姑姑听见动静转身看去,在看见刘姝的那一刻她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她急切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她迎了上去,依照宫规行礼问安。 刘姝让夏姑姑起身后,向她问道:“夏姑姑也是听闻太子妃摔倒而来?” “是,奴婢听闻此事心急如焚,可东宫的护卫却不准奴婢进去!”夏姑姑又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忙又收敛了情绪解释说:“太子妃殿下往日待奴婢甚好,奴婢心中甚是担忧。” 刘姝点了点头,她和张沁玉继续往东宫行去。那守门的护卫自然是认得她们的,便未加阻拦。夏姑姑跟在刘姝身后,偏头瞪了一眼那曾阻拦过她的护卫。 在宫人的引领下,张沁玉和刘姝往承光殿行去,却在半道上遇到了面露哀痛的刘渊。 刘渊仍旧穿着那身石青色的衣裳,只是衣摆上有明显的血迹。他向张沁玉行了礼后看向刘姝。 行着福礼的刘姝自顾起身抬眼与他对视,她从他那双丹凤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悲痛,她从这悲痛中知晓太子妃的孩子没能保住,她的阿兄也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心疼地唤道:“阿兄!” 刘渊多想和他最亲近的妹妹诉说自己心中的痛苦,可他还有要事不能沉浸在痛苦之中。他勉强地勾了勾唇角,无力地说:“怀夕,去看看你阿嫂吧!”他说完,便大步离开了。他身后的鹿竹朝她们低了低头便急忙跟了上去。 刘姝望着刘渊那落寞的背影觉得心中酸楚。她身旁的夏姑姑大着胆子抬眼,也朝刘渊的背影看去,她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她又垂下眼将所有情绪掩藏了起来。 张沁玉看了刘姝一眼,她柔声说:“走吧。”刘姝点了点头,转身前行。 承光殿中,皇后冯茹穿着檀色梅花暗纹的广袖曲裾,她神色忧虑地坐在那八扇绘白玉兰画屏前的楠木榻上。 她暗想,这盼了许久的孩子怎就突然没了呢?实在太不当心了,怀孕的人怎能去那废旧宫殿呢?也不知念月会如何?那孩子怎会和太子去了宁圣宫?莫非真如陈媪说的那般,她与太子有私情? 想到这,她不由得向跪坐在榻边的陈媪看去。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她又转头朝门外看去。 张沁玉和刘姝脱了鞋缓缓走进室内,二人向冯茹行了礼。夏姑姑苏荷和张沁玉的宫女则在门外行跪拜之礼。可夏姑姑却忍不住抬头朝室内看去,她与那陈媪对视了一眼。 冯茹让她们起身后,伤心地说:“孩子没能保住,太子妃也还未醒,你们去看看她吧。” 那二人低声答应着轻悄悄地转过了屏风。 屏风后虽熏着艾香,但还是能闻见淡淡的血腥味。陈慈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床旁跪坐着一个服侍的宫女。那宫女看见那二人,忙俯身行礼。 张沁玉和刘姝看着陈慈面无血色的脸都感到心疼不已,张沁玉想到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不免红了眼睛。 张沁玉向那宫女小声道:“好好照顾太子妃。”那宫女轻声答应了。她又看向刘姝,小声说:“我们出去吧。”刘姝点了点头和她出去了。 冯茹端庄地坐在榻上,她看向张沁玉,手指着身侧的锦垫说:“张贵妃,坐吧。”张沁玉道谢后恭敬地在她身侧坐下。 冯茹知晓刘姝和念月向来交好,她看向她说:“此事虽由一老媪引起,可念月也身在其中,你自小与她交好,便去正殿看看审得如何了。” 刘姝心中惊讶,她未想到这事还牵扯到了念月。她皱起眉头,但很快又松开了。她福身应下,缓缓退出了承光殿。 她带着苏荷和夏姑姑向正殿行去,边大步前行,边说:“苏荷,这事还与念月有关,如今正在审她。” 苏荷是听见了冯茹说的话,初时不免讶然,如今却是担忧。她忧心说:“这事怎会和念月阿姊有关?事关皇嗣,可是天大的事。” 一旁的夏姑姑脸上却隐隐露出怨恨之色,她从前便不喜念月,觉得她一个奴婢和太子公主过分亲近不免逾越。如今听了三言两语,她心中就忍不住猜想,定是念月那小贱人勾引太子殿下,被太子妃殿下发现,她一气恼才不慎摔倒。在她心里已然认定念月就是害死小皇孙的罪魁祸首。 行不多时,刘姝几人便遇上了陈子衿刘娴母女二人。见过礼后,陈子衿询问了几句有关太子妃的事,刘姝也都如实回答。陈子衿又叹息了几句,才和刘姝分开。 这边,刘渊和刘姝分开后,连衣服也顾不得更换,便直接去了正殿。 正殿内,皇帝刘宣一脸严肃地跪坐在案后,中常侍墨宝低眉含首地跪坐在他身后。 刘渊脱鞋走进殿中,他看着俯跪在地的念月、尔珍和那传话的老媪皱了皱眉头。 此刻,这父子二人的脸是多么的相似啊。 刘宣目光沉沉地看向刘渊,他微皱着眉头说:“这老媪非要等你来才开口,你可认得她?” 刘渊朝刘宣弯腰拱手行了一礼后,转身看向那白发苍苍的老媪。那俯跪在地的老媪离他最近,她也适时抬起了脸来。他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努力地回忆,可他确实没有印象。最后,他看向刘宣说:“儿臣不认得她。” 那老媪听了这话,她那干瘪的嘴中发出了嘶哑的笑声,她那冰冷的眼睛里猛地燃烧起愤恨的火焰。她抬起佝偻的上身,直视着主位上的刘宣说:“你们父子二人竟都记不得我了!”她眼中又泛起泪光,仰头哀痛道:“陛下,皇后,你们死得多么的冤屈!可那毒妇的后人却将你们忘得一干二净!” “放肆,你这老媪在胡说什么?父皇和母后健在,你竟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疯话!” 刘渊知道是这老媪诓骗陈慈去的宁圣宫,他本就恼恨她,如今听了她的疯话更是气恼得红了眼,恨不能一刀将她杀了! 而刘宣气恼的同时似乎又感到疑惑,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记忆中呼之欲出。他仔细地看着老媪的脸,猛的觉得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她是何人。 那老媪听了刘渊的话慢慢站了起来,她佝偻着身子坚定地说:“我心中的陛下只有圣仁皇帝,我心中的皇后只有敬仁皇后!” 听了这话,刘宣惊讶得站起了身,他记起这老媪是谁了。他指着她说:“你是皇嫂身边的王媪!” 王媪从来是个安安静静的本分人,所以刘宣对她的印象不深,只知道她是照顾他皇嫂长大的傅母。这么多年过去,她苍老了许多,他也就没能认出她来。 刘宣的话音刚落,王媪便怒目圆睁地恼恨道:“呸!你有什么资格唤她皇嫂!?就连这皇位,你也没资格坐!” “放肆!”刘渊怒道。他对王媪仍旧没有印象,只记起来那发了疯的敬仁皇后。他看着王媪那张连皱纹都夹杂着怨恨的脸,猛然觉得定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秘引发了今日这场灾难,而这隐秘还与他父皇的皇位有关。因而,他也只是恼怒,并未唤人进来惩戒王媪。 刘宣也被王媪的话气得不轻,指着她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那已经站起身来的墨宝见状便想表现一番替刘宣解解气,他忙大声唤道:“来人,把这老媪按在地上掌嘴!” 候在殿门外的阿久听见墨宝的吩咐,忙弯腰低头走进殿内,他朝王媪的腿弯处狠狠踢了一脚。 王媪痛呼一声跪倒在地,她不顾疼痛抬头看向刘宣,喊道:“你母后那个毒妇,害死皇后殿下的两个孩子,又害死圣仁皇帝,你们都会因此遭到报应!” 殿内的人听了这话都无比震惊,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墨宝,他忙看向已经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阿久,高声吩咐道:“快堵住这疯婆子的嘴!” 可阿久却在担忧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会不会小命不保。这皇宫之中,多的是杀人灭口的戏码,说不得就被他撞见了。他后悔不已,觉得自己不该进这殿中来。因为恐惧,对于他上官的吩咐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王媪趴在地上又哭又笑,她讥讽道:“若没那毒妇你以为你坐得上皇位!”她直起身,转头看向刘渊又说:“你又以为你当得上太子!” 墨宝见阿久不听吩咐,恼恨的同时不得不自己上前。可刘宣却先他一步来到了王媪身边。 刘宣愤愤不平地看着王媪,他居高临下地说:“你在胡说,母后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没有胡说!” 殿外传来一道沉静的女声。 刘宣闻声看去,却是他的长姊刘宵。 刘宵原本已经出宫,也是听闻了消息才折了回来,却未想到会听见王媪说的秘辛! 她想,或许这就是天意,今日该由她来揭开这尘封的秘密!给冤屈而死的人一个交代,给犯错的人一个惩罚! 第六十四章 变故 刘宵走进殿来,她并未脱鞋,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模糊的脚印。 她走到王媪身边,自嘲地笑了笑说:“原来,我以为的秘密并非是秘密,竟有这般多的人知晓!” 王媪挣扎着爬起身来看向刘宵,她认得她,她记得是她和那毒妇一起带着两位小殿下去的西苑。她突然跪坐起来,拽着刘宵的衣袖哭道:“你也知晓,你一定知晓!是你们害死了两位小殿下!是你们把他们推进池水中的!” 刘宵识得王媪,想起来她是王璇的傅母。那日,王璇守着那两个孩子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时,便是她陪在她身边。 她透过王媪的脸似乎看到了王璇那张泪痕斑斑,痛不欲生的脸。她含泪道:“对不住!” 王媪一下松开了刘宵的衣袖,她哀声道:“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 刘宵摇了摇头,两滴泪落了下来,她说:“沐儿和姣儿不是我们推进池中的。” “你胡说!”王媪怒道。 “我和母后寻到池边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水中。我们是没救他们,看着他们死在了那里。” 刘宵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了肉中,把这秘密说出口仍是需要勇气的。 王媪想到曾抱在怀中的那两个孩子,心痛不已,老泪纵横。她怒从心起,一下扑向刘宵。 刘宵的双腿被她抱住,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刘渊见状忙上前来,他抓住王媪的肩膀一下拉开了她。他又松开她去扶刘宵起来。 王媪坐在地上,哭骂道:“毒妇!毒妇!” 而刘宣尽管不愿相信他心中慈爱的母后是她们口中枉顾人命的毒妇,可他母后的亲生女儿,他的皇姊亲口说了出来,他又如何能不信呢?他的皇姊有什么理由污蔑自己的母亲呢?他只能相信,他的母亲,他的皇姊,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两个可爱的侄儿侄女淹死在了池水之中。 可他却不相信他的母后害死了他敬爱的皇兄!皇兄生母早逝,自小在母后身边长大,他在母后身边的时日比他这个游子还长!皇兄和母后以前相处得多么和睦!他以前还曾打趣说,他皇兄和母后才是亲生母子,他倒像是个抱养的! 他心绪纷乱,对着哭骂的王媪沉声道:“母后绝不会害死皇兄!” 王媪停下哭骂,她冷冷地笑了几声说:“她惯会装模作样,她当年又何曾不疼爱两位小殿下,不也见死不救?两位小殿下死后,陛下忧思成疾,她便趁机在汤药之中下了毒。陛下身体向来康健,不然怎会一病不起?” 刘宣当初对他皇兄刘寓的死也是耿耿于怀,他始终想不通他皇兄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可最后也只能当做是时运不济,染病离世。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心中的疑惑,可他仍是不愿相信。他一边摇头,一边惧怕地往后退去,身体不稳跌坐在了地上,眼中落下泪来。 墨宝见状忙上前搀扶刘宣。 刘渊也行了过去,他边扶起他来,边唤道:“父皇!” 刘宣推开他们,脚步虚浮地走到案后坐下。他犹不死心,面露痛色地看着王媪,问道:“你有何证据?” 王媪毕竟出身世家大族,礼仪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情急之下才会这般失态。她整理了一下衣衿,端庄地跪坐在地上,她直视着刘宣说:“当年,圣仁皇帝下葬后的那夜敬仁皇后哭得昏死过去,我去请常用的李太医令,却听见他独自在房中忍叨,说陛下不要来寻他,都是太后让他下的毒等话。” 王媪听了李太医令的话心惊胆战,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回去细想两位小殿下溺水之事,便也觉得大有蹊跷。过了一段时日后,敬仁皇后精神好了许多,她才忍不住将这些事告诉了她。 刘宣听了王媪的话痛苦地闭上了眼,他咬牙道:“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陛下不记得了吗?李太医令是她的表亲!他当年正值盛年,缘何突然辞官?” 刘宵面色沉静地质问,她原本是不知晓周太后毒死了刘寓,就连王璇烧死周太后她也只当是因为那两个孩子,却原来还有一条人命。她的母亲是如此丧心病狂,她甚至因自己是她的女儿感到可耻,她不愿意再唤她一声母后了。 刘宣闭着眼睛哭了起来,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刘渊原本痛心,又见他父皇如此伤心,他也悲从心起红了眼睛。他撩袍跪下,随着他的动作几点泪花落到了地上。 刘宣睁开朦胧的泪眼,痛心地拍着书案,哀声道:“为何?她贵为太后,为何如此?” “可她也只是太后,她野心勃勃,想只手遮天,可寓皇兄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皇嫂出身琅琊王氏,聪敏果敢,在后宫之中也是处处制肘着她。她当年入宫便只是为了权势,她虽然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欲望,可只要有一丝得到权力的希望她都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她从来都是狠毒之人!” 刘宵激动得落下泪来,她稳了稳心绪,又在王媪身旁跪下,磕头道:“我所犯之罪,愿悉数领受责罚!” 刘宣少时与刘宵倒十分亲近,可自从刘宵出嫁后他们便疏远了。如今逢此变故,刘宣对于刘宵的感情也更为复杂,他见她如此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媪见刘宣那犹豫不决的模样不免在心中冷笑,她费力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她说:“我原本只是不想让你们过得太过安逸,可却未想到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今日,我便以死谢罪!” 她说着,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朝脖颈一横。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她应声倒地。 一时之间,殿内惊叫连连,殿外也传来了惊呼声。 刘姝刚行到殿门外便瞧见那王媪应声倒地,她下意识地挡在了苏荷面前,苏荷便没有看到那骇人的场面。可夏姑姑却是看到了,她吓得惊呼一声瘫坐在地。那候在一旁的鹿竹忙上前来扶她,不经意间也看到了鲜血淋淋的王媪,吓得一时忘了动作。 刘姝把那悲惨的景象看了个实打实,她边叮嘱苏荷不要看,边转过脸去。她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脖颈,她心想,那该多疼啊! 王媪那鲜血淋漓的尸体被宫人抬了下去。刘宣下令将其葬在敬仁皇后王璇陵墓旁,以全她们的主仆情义。 对于像王媪那般背负着沉痛记忆独活的人而言,死亡或许是最好的解脱,活着才是无尽的折磨! 刘宣心绪烦乱又沉重,再也没有精力处理其他的事,他将剩下的烂摊子丢给刘渊,他则动身去了宗庙。 刘渊对正殿的宫人告诫一番,严禁他们外泄今日之事。至于念月和尔珍他自认为自己处置不合适,便将她们交给了冯茹。而冯茹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训诫了她们几句,又罚了她们半年的月钱。 第六十五章 浊酒 端阳这日的黄昏时分,陈慈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来,看到的是云白色的帐幔,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发生了何事。待腹部的疼痛袭来,她才渐渐回想起昏倒之前发生的事。 刘渊处理完正殿的事后,便一直守候在床前,他见陈慈睁开眼来他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他坐在床侧,倾身关心道:“阿慈,你醒了,感觉如何?” 陈慈的手已经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她有了不好的猜想,可她却不愿意接受那样的事实。她闻声看向刘渊,期盼地问道:“殿下,我们的孩子无事,对吗?” 刘渊的脸上露出痛色,他望着陈慈的眼中浮现出愧疚。他不敢再看她。他低头看向锦被上的花纹,手握成拳,轻声却又沉痛地说:“对不住!” 陈慈明白自己失去了期盼了许久的孩子,她心中作痛,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睛。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如珠般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此刻,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许多东西的她再也顾不得礼仪规矩,失声痛哭起来。 刘渊看着她那痛苦不堪的样子心中难受,他红了眼,抬手向她伸去。他想安慰她,想告诉她,她永远是他的妻子,他们还会再有孩子。 可这时,闭眼流泪的陈慈却嘶哑着声音开口道:“殿下,请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刘渊那即将要摸到陈慈头发的手顿住了,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他坐直身,垂着眼说:“你好好休养,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他艰难地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伐转出了屏风。他站在屏风外的软榻旁,又转过身来,他透过朦胧的屏风,目光深深地看向哭泣着的陈慈。他在心中又道了声“对不住”,而后大步出了殿门。他在殿门外向尔珍嘱咐了几句后下阶出了承光殿。 刘渊孤身立在回廊上,霞光斜斜地倾洒在他的身上,那还未散尽的余热令他烦躁起来,他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 他知晓自己不能一错再错,若再不决断,只怕还会有更多的灾祸。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可是他舍不得那个温暖了他近十年岁月的女子。那样温柔的女子,他又怎么忍心舍弃她呢? 他望着那满天的霞光,只觉痛苦万分。他想找个人倾诉,如今也唯有一人能听他说心里话了。他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前行,打算去冰泉宫寻刘姝。 候在远处的鹿竹带着身后的小黄门跟了上去。 承光殿门外,尔珍按刘渊的吩咐没有急着进殿去伺候,待过了一炷香左右她才静悄悄地走进殿中。她在屏风外站住,屏息凝神地听了片刻,她并未听到任何声响,便低声道:“太子妃殿下,奴婢进来伺候了。” 尔珍是自幼跟在陈慈身边的,陈慈与她可算亲厚。 已经停止哭泣的陈慈听见尔珍亲切的声音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她嘶哑着嗓子说:“进来吧。” 尔珍闻声进来,她在床旁跪坐下,关心问道:“殿下可有不适?太医就在偏殿候着。” 陈慈挣扎着坐起身来,尔珍见状忙起身扶她,口内担忧地说:“殿下当心,您身子虚弱还不宜挪动。” “无妨的”,陈慈无力地摇了摇头。她穿着白色的中衣,黑发披散在身后,面露哀戚,那模样好不可怜。 尔珍看着陈慈发红的眼角忍不住鼻子一酸,泛起泪光来。她怕她瞧见,忙低下头来,那肉乎乎的下巴便更显圆润了。 陈慈在清醒过来的这段时间,已然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她看着尔珍低垂的眉眼,含恨问道:“那老媪为何引我去宁圣宫?她是受何人指使?” 尔珍忙退后几步,俯跪在地,磕头道:“奴婢罪该万死!都是奴婢未能护好殿下,让殿下置身险境,害了殿下,也害了小皇孙!”她顿了顿,又将老媪算计陈慈的前因后果简单地述说了,关于周太后毒害圣仁皇帝的事她却只字未提。 陈慈听后心里堵得发疼,她想不明白为何会将过往的罪责报应到她这个无辜之人身上?她那未出世的孩子更是无辜,更是可怜! 尔珍见陈慈手捂心口,面露痛色,她忙垂泪劝道:“殿下,万望以身体为重!” 陈慈苍白的脸上因为怨恨浮现出红晕,她觉得有些呼吸不顺,便闭上眼强行平复着翻涌的心绪。 尔珍见状忙起身转出屏风,吩咐宫女去将太医请来,太医赶到时陈慈已然呼吸顺畅。太医仍旧诊了脉,只说并无大碍,要好好修养,切勿激动。 送走太医后,陈慈喝了一大碗苦药,那药当真是苦到了心里。也不知是因药苦,还是心里苦,她竟落下泪来。 暮色苍苍时分,刘渊来了承光殿,只是陈慈不愿见他,他在屏风外问候了几句便离开了。 刘渊走后,陈慈独自躺在床上回想着过往的事。她想起初次见到刘渊是在自己八岁时,她祖父陈寻的五十岁寿宴上。 那么多人可她却一眼看见了刘渊,她至今记得他当时也是穿的一身玄衣。 她自小便喜爱好看的,可刘渊却算不得好看,站在他身边那唇红齿白的萧承才叫好看。可她为何没有看向萧承而看向他了呢?难道是因为他出类拔萃,在一群孩子里像个大人似的成熟稳重吗?她也不知道。她只晓得自己当时陷进了他那坚定的眼神中难以自拔,就是那一眼让她对他上了心。 一晃眼十年过去了,她如愿成了他的妻子。可是,旦夕之间,那些美好的一切都破碎了,原来到头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一夜,陈慈睡得很不好,她反反复复地做着噩梦,不是梦见那死去的孩子,便是梦见离她而去的刘渊,还有得意洋洋的念月。 次日一醒,陈慈终于开口向尔珍问道:“那念月是如何处置的?” “她和奴婢一样只是受了一顿训斥,罚了月钱。”尔珍愤愤不平地回道。 陈慈坐在床上冷笑了一声,她眸光沉沉地说:“母后当真是仁慈,可我却咽不下这口气!你去长秋宫将她召来,有些话我要当面与她说!” “是”,尔珍答应下来。她并未多想,只是觉得能让太子妃出一口气,她心里也会跟着舒坦。 待服侍着陈慈用过早膳喝过药后,尔珍便去了长秋宫。 皇后冯茹坐在雕梅花檀木屏风前的罗汉床上,她听了尔珍的来意后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她看着低眉含首的尔珍思虑了片刻,又看向站在罗汉床旁的念月,柔声说:“念月,你去吧,太子妃心慈,不会过分为难你的。” “是。”念月虽答应着,可内心却是忐忑不安的。 待念月跟着尔珍走后,冯茹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她想到一句话叫人心难测。那太子妃遭此横祸,心性或许也会改变,那念月的安危也就难测了。 她一下站起身来,打算去承光殿一趟。可行到门口她又停下了脚步,她觉得自己这样去承光殿甚是不妥。她身边的宫女刚被叫去承光殿,自己这个皇后便急赶过去,这叫人怎么想?更何况那个宫女还是跟太子妃滑胎一事有关。早知晓就该以探望为由和念月同去的,如今却是晚了。 她想了想,觉得这事该刘渊出面解决,便习惯性地向身后的陈媪吩咐道:“傅母,你去……”她说着又忽然想起,陈媪最近与念月不睦,常不给念月好脸色看。她也曾问过陈媪为何如此,陈媪却说并无这样的事。她知晓她只是不愿明说。想到这,她便觉得去寻刘渊的差事不能交给陈媪,她与念月有隙又怎会愿意真心帮她。 可陈媪听着冯茹的话脸上却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见冯茹不再说下去,便开口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冯茹摇了摇头说:“这种跑腿的事还是交给她们吧。”她说完,便向门外的一个宫女吩咐了几句。 陈媪见冯茹如此为念月着想,心中又忍不住嫉妒起来,因此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冯茹转过身来瞧见了,她也没有过问,只当陈媪是年岁大了,脾性越发古怪。 承光殿内,陈慈端庄地坐在屏风前的软榻上。她梳着精致的高髻,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裳。她双眉染黛,面抹胭脂,口点唇脂,看不出一丝病气,反倒美丽动人。 她身旁的木几上放着一杯浊酒,那青铜酒杯后的莲花纹三足两耳铜炉内焚烧着七宝莲花香。缕缕香烟飘散出来,她闻着那清香味内心似乎很宁静。 这时,念月脱了鞋随着尔珍走进殿中。 陈慈看着念月那温柔的眉眼,心中那被积压着的怒气一下就燃烧起来。她原本明亮的眼眸,如今一片阴暗。 念月恭敬地跪下,磕头道:“奴婢念月,拜见太子妃殿下。” 陈慈看着念月这恭敬的样子心中越发来气,她没有急着让她起身,而是向尔珍吩咐道:“尔珍,你先出去。” 尔珍答应着退出了殿门。 陈慈看着俯跪在地一动不动的念月,冷声问道:“你这副恭敬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她讥讽地笑了笑,又说:“你平日里就是这般装模作样,可却不知在心里怎样嘲讽我!我的夫君喜爱着你,可被蒙在鼓里我却还在那里沾沾自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陈慈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尖锐起来,念月的心跟着颤抖,她以头磕地,诚挚道:“奴婢绝无此念!奴婢对太子妃殿下惟有羞愧!” “羞愧?!”陈慈冷笑起来,“若当真羞愧,为何不告知我实情?为何又要与殿下私会?” “奴婢无以为辩!奴婢对殿下所犯之罪,愿受责罚!” 念月闭上了眼,悔愧的泪水滴落在地板上。 陈慈却一下站起身来,她脸上满是愤恨之色,居高临下道:“你受得起吗?我的孩子,我的夫君都没了!究竟要怎样责罚你,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念月哽咽着小声道:“奴婢罪该万死!” 陈慈愤恨的眼中落下泪来,她扶着木几又慢慢坐了回去。她望着念月弯曲的腰背,悲伤地说:“你可知我嫁给殿下时有多欢喜?婚后他待我很好,可却并不亲昵。我只当他心性如此,可昨日他看向你的眼神是那样的情深意重。我只看了一眼,便知晓他不是心性淡漠,他只是不喜爱我。那样的眼神我曾无数次在梦中见过,可我盼望着、盼望着,终于还是看到了。可却不是看向我的,而是看向你的!你说,叫我怎能不恨呢?” 她说着,已然泪流满面。 念月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倒影,听着陈慈的话,设身处地地考虑着她的感受。她想,若是异地而处,她必定要痛恨自己的,因为是自己残忍地打碎了一场美梦。 如此想着,她对陈慈当真是悔愧不已,她喉咙处像被什么堵塞住了。她知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那些无用的愧疚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陈慈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她看向木几上的那杯浊酒,冷冷地笑了笑。她说:“今日,这杯毒酒不是你饮,便是我饮!可你要知晓,若我饮下这杯酒,太子殿下的处境只怕会很艰难!” 念月猛然抬头看向那杯毒酒,须臾之间她便决定那杯酒只能自己饮。 她如此决定,一来是因她与刘渊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早朝时,何执便当众指责刘渊德行有亏。若是陈慈服毒自尽,那刘渊的太子之位只怕岌岌可危。 这些事她自然想得明白,她能得到刘渊的青睐已然知足,她不能再拖累他。 二来是因她对陈慈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愧疚,她虽不是存心,可说到底是因为她的贪念害她们至此。若真有人要死,那她才是那个该死之人。 念月虽然做了决定,可她也是怕死的,她望着陈慈,颤抖着声音说:“请殿下赐酒!” 陈慈的神色复杂,片刻后她才冷声道:“当真是情深意重!那本宫便成全你!”她说着,端起那杯酒递给念月。 念月颤抖着双手接过酒杯,她望着杯中浑浊的酒水落下了泪来。一时之间,她想起了她认识的许多人,她的阿父阿母,她的弟妹,还有冯茹,苏荷,刘姝,陈媪,鹿竹……她伤心地想,若是还能再见她们一面该多好! 既然不能再相见,那便祝福你们安康喜乐,顺遂平安! 第六十六章 决断 念月边在心中祝福着她的亲友,边端起酒杯送至唇边。就在她打算一饮而尽时,一只白皙的手按住了酒杯。 她顺着那只手看去,看到了刘渊那张儒雅深沉的脸。 刘渊并未脱鞋,他穿着一双黑靴面色沉沉地站在念月身旁。他那双神色复杂的凤眼看向端坐在榻上的陈慈,须臾之间,他拿过念月手中的酒杯,抬手仰头将那杯浊酒一饮而尽。 念月见状,慌忙伸手去拉扯他的衣袖,口内急道:“殿下不可!” 而陈慈则惊得站起了身来,不过很快她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失望落寞起来,她沉声道:“殿下身为储君,如此不顾自身安危,将君父和社稷置于何地?!” 刘渊拿着酒杯的手垂落在身侧,他原本苦涩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他目光深沉地望着陈慈,轻声道:“阿慈,我只是信你,你不是心狠之人。”他又看向手中的酒杯说:“当真是苦啊,你饮的药竟这般苦!” 原来,那酒杯之中根本不是什么毒酒,而是陈慈喝剩下的苦药,她只是想让念月知晓她心中的苦楚。 “殿下既信我,为何又急忙赶来?” 陈慈阴沉着脸质问道。 “我们三人之间,也该有个决断了”,刘渊的面容上浮现出痛色。他以手指天,神色决绝道:“我刘渊在此立誓,此生不再与念月有任何牵绊!”他慢慢放下手来紧握成拳。 跪坐在地上的念月听了这话慢慢地松开了刘渊的衣袖,她这时才闻到那酒杯中散发出来的苦药味。她想,当真是苦啊! 她也曾想过刘渊会舍弃自己,可却未曾想到他的舍弃会让自己这般心痛。她已然泪如雨下,但被痛苦淹没的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哭了。 刘渊痛苦地低下头,他望着泪流满面的念月哀声说:“念月,对不住,往后你我便只能是主仆,再无其他!” 她为了他能舍弃一切,可他却要舍弃她! 念月所有的贪念,所有的奢望在此刻粉碎成灰,她知晓自己将永远地失去那些本不该有的情感。原本是不该有的,可为何到头来会这般痛苦?可再痛苦也要面对这残忍的事实,她甚至都不能有所挣扎! 念月含悲忍泪,庄重地俯身跪下,她哽咽道:“奴婢,拜别太子殿下!唯愿二位殿下,夫妇和睦,琴瑟和鸣!” 一只孤鸟停歇在承光殿的檐角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鸣叫。 念月在孤鸟的鸣叫声中站起身来,她含悲忍泪地退出了殿门。她得快些离开这里,不然只怕会忍不住心中悲痛,要在此失态痛哭。她慌乱地穿上鞋子走下石阶,却不慎在阶下滑倒。 候在殿门外的鹿竹看着那跌坐在地的念月心生不忍,他大步下了石阶将她搀扶起来。 念月忍着泪道了谢,又脚步匆忙地离开了。她那纤瘦的背影瞧着是那样的悲伤,就连那晃动着的竹青色裙摆都透着一股伤感。她就好像是那冰天雪地中即将被冻死的一抹嫩绿,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她只能在寒冷之中默默煎熬。 站在阶上的尔珍望着念月的背影忍不住垂下了眼,她心中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之人。 而刘渊却并未转身再看念月一眼,他从前未向她表明自己的爱意,往后也再不能言明,她与他再无可能! 陈慈扶着木几坐回榻上,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眼眸之中却尽是痛色。 刘渊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在木几上,他在榻上坐下,隔着木几看向陈慈说:“阿慈,是我对不住你,害你痛苦如斯。” 陈慈转头看向刘渊,她的眼眸中泛着泪光。 “我不是一个好夫君,未能以诚待你!我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未能护好你我的孩子!往后,我定会改过,望你信我!” 陈慈望着他深切的眼眸微微摇了摇头,她含泪说:“如斯境地,我如何还敢再信你?殿下,破镜难再圆,我与你再难如初!”她顿了顿,又说:“宫人们常说,我与你相敬如宾,往后或许也只能相敬如宾了,其余的我再不敢奢望!” 刘渊只是与陈慈对望,没有再说任何话。他明白,再诚挚的言语对于一个痛彻心扉的人来说都是无力的。他在心中期望,来日方长,一切都能好起来。 这边,念月强忍着悲痛,脚步虚浮地前行。她不愿在东宫,在那些宫人面前落泪。今日她已然失去了许多东西,她不想最后连自尊也失去了。 她踏出东宫的大门,猛然觉得松了一口气,那被强忍着的悲痛便像惊涛骇浪一般翻腾起来,眼中的泪水忍不住地如雨般落下。 刘姝带着苏荷和夏姑姑从宫道上行来,她们是去东宫看望陈慈。她远远瞧见了念月,心中不仅疑惑她为何会出现在东宫。待近得前来,她发现她哭得好不悲伤,她很快便明白她的阿兄终究还是舍弃了自己的爱人。 刘姝从前不知刘渊对念月的感情,只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比别人更亲厚一些,昨夜听了刘渊的诉说才知晓原来他们有那样深厚的情意。 她停下脚步,望着念月泪眼朦胧的眼睛,深切唤道:“念月!” 念月从悲痛之中猛然惊醒,她停下慌乱的脚步抬眼看去,她见是刘姝她们忙擦拭脸上的泪水。她正打算屈膝行礼,却被刘姝止住了。 刘姝双手扶着念月的手臂,她望着她悲伤的脸眼中满是心疼,心中亦不免生出愧疚。 她昨夜便劝过刘渊,让他舍弃念月。她以为这是身为太子的刘渊唯一的选择,也是最确切的选择。这选择于刘渊,于陈慈,甚至于念月,于江山社稷都是最好的。 她作为一个还未真正陷进情爱之中的旁观者,自以为那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总是能够割舍的。年深日久,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她知晓自己间接地伤害了念月,为此她感到愧疚。可看着念月那张悲伤的脸,她却说不出致歉的话来。念月此时已然痛苦不堪,她不忍心在她伤口上撒盐。时日还长,总有机会致歉,就不要在此时让她更加伤怀了。 致歉的话刘姝没有说出口,她轻轻地拥住念月,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说:“阿姊,会好起来的。” 念月含泪笑了起来,轻点着头说:“我知晓,会好的!” 此情此景,苏荷也忍不住红了眼,她心疼念月,她觉得她这般好的人不该受这么多的苦难。 可一旁的夏姑姑却始终冷着个脸,她在心中暗想,狐媚子,当真是没有规矩。害得太子殿下沾染上流言斐语,又被朝臣指责,你倒在这里泣涕涟涟,装起可怜来! 刘姝放开念月,她抬手替她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含笑说:“想必皇后殿下也在担忧你,你快回长秋宫吧。” 念月退后一步,她掌心向下,双手叠放置于胸前,屈膝低头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她感激道:“多谢公主!”说着,她便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刘姝见念月如此,心中对她的愧疚也就更深了。她几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而后向东宫行去,苏荷和夏姑姑跟了上去。待她们走远,念月才转身回了长秋宫。 皇帝刘宣在太庙圣仁皇帝和敬仁皇后的牌位前跪了一日一夜,这日黄昏时分才被宫人抬着回了养心殿。 刘渊一直在等待,他在等待刘宣降下旨意,让那些犯罪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让那些枉死的人魂灵能够安息,这其中便有他那未出世的孩子。 可直等到第二日,刘宣也没有丝毫要下旨的意思。刘渊等不下去了,与陈慈一道用过早膳后,便直奔养心殿而来。 可刘宣不愿见他,墨宝便遵其意,以刘宣神思疲倦为由将他挡在殿门外。 见状,刘渊便明白他的父皇这是要将那些秘密再一次掩藏起来。他冷笑一声,觉得太过讽刺,两条人命都不能将那些罪恶公之于众!他想起他的师傅陈寻常告诫他,人生在世当坦坦荡荡,才可不忧不惧。他已错过一次,如今却不能一错再错,这有违君子之道! 他在殿门外撩袍跪下,高声道:“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儿臣因疑思问,斗胆问父皇,父皇可做到了视思明,听思聪,言思忠,事思敬,见得思义?” 一旁的墨宝倒少见刘渊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况且逼的还是他的君父。他知晓刘宣为何不揭开此事,也知晓刘渊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这件事。他朝跪在刘渊身后的鹿竹使了个眼色,鹿竹却只是朝他摇了摇头。他只好劝道:“太子殿下,陛下也是为大局考虑,望殿下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何为大局?”刘渊目光灼灼地问道。 墨宝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殿门打开了,发出沉重的响声,从殿内走出一人来。 刘渊闻声看去,那人却并非刘宣,而是玉冠束发的程昭。 程昭穿了身月白的广袖衣裳,他闲庭信步地走到刘渊面前,勾唇说:“江山社稷便是大局。殿下不也为了大局,舍下了儿女私情?如今又怎会不明白陛下的苦心?” 刘渊拂袖起身,他目光沉沉地质问道:“儿女私情与那么多条人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程太尉,想必是你教嗦父皇做下如此不仁不义之事!” “是”,程昭坦然承认,“陛下也和殿下一样做了当下最确切的选择。” “可这并非君子所为!” “殿下辜负了两位女娘,难道就是君子所为?”程昭挑了挑眉,“君子怀德,怀的是天下大德。殿下身为储君,更应如是。请殿下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着想,莫要再逼迫陛下了!” 浓厚的云层遮蔽住了明日,阴影之中,刘渊脸上的神色看起来越发的阴沉。他知晓此时揭露太后毒害先帝及皇嗣一事必会让朝局动荡不安。如今匈奴虎视眈眈,若再有内忧,晟朝危矣,百姓苦也!可那些枉死的人难道就让他们枉死吗? 他垂下眼,痛苦地问道:“稳住大局,可公道何在?” “公道在殿下心中,此时不揭露,并不表示永远不揭露!”程昭如是说。 刘渊藏在玄衣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心中痛苦不已,他不明白为何他想要做的事总是不能做。他当这个太子,为何这般难? 程昭见他面露忧愁,他靠近他一步,小声说:“陛下心中惭愧,无颜见你,近日便不要去打扰他了。” 刘渊猛地看向程昭,他冷着脸讥讽道:“你一个做臣子的,倒管起我们父子之间的事!” 程昭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我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为陛下着想。” 刘渊冷笑一声转身下了阶去。鹿竹忙跟了上去。 风吹云动,日光倾洒。 刘渊身姿挺拔,玄衣飘扬,恍若威严的神明迎光而去。 程昭负手于廊檐下,他望着刘渊的背影,叹道:“好儿郎,好风姿!” 他也走下阶来,可那天上的明日却又被云层遮蔽住了。 他在阴暗中独行,前去寻他思念的人。 第六十七章 归家 冰泉宫漪澜殿的偏殿内堆满了各样竹简书籍。沈素随意地坐在正中的书案之后,而刘姝和苏荷则坐在窗边的蒲团上。 清风拂来,刘姝闻到了一阵幽香,她知道那是院中芍药的香味。沈素向来不会熏香,也只有芍药花季时,这漪澜殿才会幽香阵阵。 刘姝放下手中读完的竹简,她身旁那正百无聊赖的苏荷见状,忙笑说:“公主,您看淑妃看得多入神,可分明是看过一遍的书。” 刘姝看去,只见沈素神思专注地捧着那本叫《痴情录》的书,时而勾唇,时而皱眉,完全沉浸在痴男怨女的故事之中。她笑了笑,小声说道:“想来那书写得定是不错的。”她说着,收起手中的竹简,轻轻放在一旁的木几上。 那木几上整齐地叠放着好几捆竹简,刘姝看见苏荷身旁随意摊放着一册竹简不由得皱起眉来,她心中又忍不住思虑起来。 苏荷察觉到刘姝的神色,忙将那竹简收了起来整齐地堆放在木几上,她赧然笑道:“公主知晓,奴婢不喜读书。” 刘姝眨了眨眼,她看向苏荷轻声说:“我并非因此,我是在想那王媪已隐忍多年,为何偏偏在此时冒了出来?” “或许是因太子妃殿下怀孕了,又恰逢是五月初五,那两位小殿下的忌日。”苏荷小声回道。 “那她又是如何知晓阿兄和念月在宁圣宫的?又如何恰好在那时引着阿嫂前去?” “或许都是凑巧呢?” “可这也太巧了,像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她一人恐怕难以做到。” 苏荷听了刘姝的话沉思起来,问道:“那会是谁?” 刘姝沉下了脸,她严声说:“宫廷之中的尔虞我诈都是为了利益,此事令阿兄腹背受敌,不仅失去了孩子,还折损了名誉,受益的自然是贪图那个位置的人!”她皱起了眉又叹道:“只是,我从未想过他会如此心狠手辣,连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这便是狗急跳墙!” 一道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室内的人都闻声看去。 而那跟着宫人前来的程昭已脱了鞋走到了刘姝身旁,他悠闲自在地撩袍坐下。他看着她笑了笑,而后朝书案后的沈素拱手笑唤道:“姨母!” 沈素惊得未拿稳手中的书,差点落在地上。苏荷也觉得惊奇,她何时见过这般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太尉。而刘姝却探究地看着程昭,她想知道他究竟又在谋划些什么。 沈素握紧手中的书,她看向程昭说:“太尉多礼,我恐担不起太尉这声姨母。” “怎会?公主在姨母处流连忘返,想来姨母对她是极好的。我这个做夫君的心中自然是感激不已。” 程昭双手放在腿上,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 沈素听着他一口一个“姨母”心中别扭,只好不再理会他,垂眼看向手中的书。 程昭看向刘姝那秀丽的面容,他眉眼带笑地问道:“今日公主会与我一同归家吗?” 刘姝突然明白过来,他为何如此反常,原来是想让自己回家。她心中有些欣喜,面上露出笑容,可嘴上却说:“漪澜殿甚好,我还不愿归家。” 程昭淡淡地笑了笑,他又看向沈素大声说:“姨母,你这漪澜殿当真是甚好。”他不等沈素有所反应又看向刘姝笑说:“可我觉得公主今日会与我一同归家。” “为何?”刘姝望着他深邃的眼睛问道。 “今日,宥王府去太医院请了太医。” “三王兄伤势恶化了吗?” “并非如此,反倒是喜事。”程昭讥讽地笑了笑,“陛下刚失了一个皇孙,如今却又有了一个。” 刘姝立刻明白过来,她瞪着杏眼道:“三王嫂怀孕了!” 程昭含笑点了点头,他又看向沈素,大声问道:“姨母可曾听闻此事?” 沈素正看到精彩处,如今又被打断,心中不免气恼。她不耐烦地说:“现下知晓了。” 程昭向刘姝伸出手去,他将她鬓边松散下来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他望着她的眼睛说:“三王妃送了你那般多的礼品,她逢此大喜,你难道不该回赠于她吗?我府库之中多的是奇珍异宝,任你挑选。” 刘姝心中惊疑,抬起手来狠狠打了一下程昭的手腕,她气愤地质问道:“你是否早已知晓三王兄要算计阿嫂?” 程昭看着自己被打的手腕微微皱起了眉,可他却是笑回道:“并未,我也是事后才知晓。难道我就那般手眼通天,这皇宫之中的大小事都能知晓?” 刘姝也只是一时气恼,她现下冷静下来倒对程昭感到羞愧。她抱歉道:“是我不好,不该如此怀疑你。”她又拉着他的手腕问:“痛不痛?” 程昭皮糙肉厚,刘姝那点力道于他而言不过挠痒一般。可他却故意沉下了脸,委屈地说:“痛。”他看见她的眼中满是歉意,他又补充道:“心痛。” 刘姝知他是在玩笑,忙一下放开了他的手。 一旁的苏荷见状,忍不住在心内嘲笑道:“幼稚。” 书案后的沈素在此情此景下如何能静下心来看书,她合上书轻轻放在案上。她拍了一下书案,沉声道:“你们夫妇二人能否回家打情骂俏?” “姨母,可公主还不愿归家。” 程昭看向沈素笑说。 沈素突然想起那《痴情录》中的一个场景,她说:“你人高马大的,难道还抱不走她?这女娘面皮薄,自然要你强硬些。” 程昭听了沈素的话,对她倒有了些好感。他拱手道:“多谢姨母指点迷津。”他说完,便伸手将刘姝拦腰抱起大步走出门去。 刘姝惊得叫唤一声,她下意识地搂住程昭的脖颈,口内恼道:“程昭,你放我下来!” 程昭已经从容不迫地穿上了鞋,他不管刘姝的恼怒,含笑抱着她往阶下行去。 刘姝则晃动着穿了白色足袜的小脚,急道:“我的鞋!” 此时,苏荷也出了门来,她快迅穿上鞋,又急忙提着刘姝的鞋赶了上去。 而那室内坐在书案后的沈素则笑吟吟地看着那本《痴情录》,她叹道:“此书诚不欺我,当真有儿郎能不费吹灰之力抱起女娘来!” 刘姝见那些宫人在偷偷地打量她,心中的气焰便越烧越盛,她阴沉着脸,严声道:“程昭,放我下来!” 程昭意识到刘姝是真的生气了,他便停下脚步低头与她对望。他看着她那双怒气腾腾的杏眼败下阵来,心虚地笑了笑。而后,他单膝跪在青石板地上,又将她放在自己的另一条腿上。他一只手放在她的腰后护着她,另一只手拿过苏荷手中的鞋替她穿上。 刘姝坐在程昭那强壮有力的腿上,她看着他温柔地替自己穿上鞋子,心中的气焰便在这芍药花香之中熄灭了。 穿好鞋后,刘姝站起身来,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程昭。 不知为何,程昭看着她的眼睛总是会忍不住的心软,他柔声笑说:“是长辈有命,我不得不从。” 刘姝冷哼一声,偏头说:“你何时这般听话?分明就是想在我身上寻乐子!” “当真不是”,程昭的神色是那般诚恳,“我是真的想与你一同归家。” 刘姝看着这样的程昭心软了,她轻声道:“可你也曾说过要等我愿意的。” “那你愿意吗?”程昭笑问。 刘姝仰头望着他,勾唇说:“若你以后不再强迫于我,那我便愿意与你一同归家。” “好,往后我必定遵从公主的意愿。” 那两人在芍药花丛之间相视而笑,一旁的苏荷倒显得有些多余。苏荷想起她那酒鬼阿父便常跟她阿母承诺不再饮酒,可又总是食言而肥。她垂着眼暗道:“儿郎的话,骗人的鬼!” 第六十八章 搂抱 在宫中用过午膳后,程昭陪着刘姝回了太尉府,而后他便打马去了军营。 季湘迎着刘姝回了君川阁,她看着这一大群人觉得这冷清的君川阁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刘姝走进寝室,她一眼便看见了那插在玉瓶内的海棠花。她望着那娇艳的花朵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一旁的季湘见状,忙笑说:“公主,这海棠花是太尉亲自摘回来,又亲手插进玉瓶内的。” “难怪插放得如此随意”,刘姝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衬得她如那海棠花一般娇美。 她转身看向季湘,轻声道:“季管事,太尉说府库里的奇珍异宝甚多,我要挑一件当作贺礼送予三王嫂。” 季湘忙回道:“是,小人这就命人打开府库。” 正在收拾整理的夏姑姑却疑惑起来,她忍不住问道:“公主为何此时送三王妃贺礼?” “三王嫂她怀孕了”,刘姝看向夏姑姑淡淡地回说。 夏姑姑心中一惊手中的一册书简应声落地,她慌张道:“她怎会在此时怀孕了!?”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敛了情绪说:“公主恕罪,奴婢也是一时惊讶,想到太子妃殿下不免心生恻隐。” 刘姝知晓她与陈慈亲厚,也未作多想,只说:“无妨,我与苏荷去府库挑选贺礼,你们在此整理。” 夏姑姑和春儿等人恭身答应。 待刘姝带着苏荷和季湘出了君川阁,夏姑姑望着门外的光景,喃喃道:“为何偏偏在此时怀孕了?” 春儿适才与苏荷对视了一眼,她自认为苏荷的眼神是在嘲笑她,心中不免气恼起来。她一生气就很难管住自己的嘴,她说:“是啊,太子妃殿下才刚落了胎,公主就去给宥王妃送贺礼,莫不是想讨好宥王殿下?” 夏姑姑看向她问道:“公主为何要讨好宥王殿下?” 春儿小声回说:“如今宥王妃怀的许是第一位小皇孙。何况宫中已有传言,说是要废了太子,公主自然要见风使舵了。” “放肆!”夏姑姑脸色一下阴沉起来,“你是在何处听到这等谋逆之言?这可是杀头之罪!” 春儿和听闲话的夏儿冬儿被如此严厉的夏姑姑吓得抖了抖。春儿害怕地回说:“奴婢也是在宫中听到的,许多宫人都在言传。” 夏姑姑皱紧了眉头,她看着春儿沉声道:“这话你们只当没听见,若再敢言传,小命难保!” “是”,春儿三人忙齐声应下。 刘姝选了一尊一尺来高的白玉佛像当作贺礼,她又寻了一只红木箱子准备将谢扶风以往送她的礼品装起来还回去。她将这事交给了苏荷,因为那些礼品一直是苏荷在保存。 苏荷带着夏儿和冬儿回了春华庭去取礼品,她见那小厨房已经修好,林木等人正在修建连通厨房与春华庭的回廊。 她与那林木笑道:“林木匠,公主不是叫你们慢慢修建吗?” 林木抱拳道:“苏娘子就莫要取笑我们了。虽说公主有令,可这太尉的话,我们却不能不听。太尉是每日都来巡看一回,弄得我们是寝食难安!” “如今公主回来了,你们也就不用担忧了。有公主在,太尉自然不会寻你们的麻烦。” 苏荷说着进了春华庭,夏儿和冬儿跟了进去。 而林木等人则大大松了口气,他们都暗自想,如今新妇归家,太尉自然没有闲暇寻他们的错处了。 苏荷带着礼品回了君川阁,她在偏厅内将那些礼品归置在红木箱中,一切妥当后才去了寝室。她走进室内,见刘姝坐在软榻上正将一个雕荷花的木匣子放在一旁的木几上。那木几上还放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的是玉叶子。 苏荷看着那雕荷花的木匣子轻声说:“这几日发生了这般多的事,倒忘了将念月阿姊的生辰礼送予她。” 刘姝看向苏荷,神色有些伤感地说:“她如今也没有收礼的心思,以后总有机会送予她的。” 苏荷在榻边地板上跪坐下,她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仰头问道:“公主,奴婢想不明白,为何念月阿姊会因为失去了情爱如此痛苦?那男女之情当真这般重要吗?” 刘姝看着苏荷笑了笑,她起身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坐下了,她轻声回说:“或许,对念月而言情爱是很重要的,就好像钱财于你很重要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自然看重的东西也就不一样。” 苏荷了然地点点头,她又笑说:“奴婢知晓公主最看重什么,是身边的亲人,对吗?” “对。我从来都只是希望能像儿时一般呆在自己的亲人身边。”刘姝眼中流露出伤感之色,她顿了顿又说:“可这已然变成了奢望。唯愿往后不要再有人离我而去,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苏荷后悔自己提了这个话头引得刘姝伤心,她忙转移话题说:“公主,适才奴婢回春华庭,听林木匠说太尉每日都会去监工,弄得他们寝食难安。奴婢告诉他们,如今公主回来了,太尉自然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了。” 刘姝笑了笑,她又忍不住同情起林木他们,她叹道:“他们也是不容易!” 刘姝和苏荷坐在那里说说笑笑,转眼间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程昭因在军营耽搁了,便让人回来传话说不必等他用饭。 偏厅内,春儿、夏儿和冬儿有条不紊地摆好饭菜。 刘姝净完手接过苏荷递来的帕子擦拭,她未瞧见夏姑姑便开口问道:“夏姑姑去了何处?” 春儿忙回说:“姑姑有急事出府去了。她说,若公主问起,让奴婢帮她告罪。” 刘姝在食案后坐下,她又问道:“你可知她有何急事?” “姑姑说,她一个亲戚家中出了些事,着急忙慌地寻上了她。” 刘姝并不知晓夏姑姑家中还有亲戚,可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未再多问。 待用过晚膳,刘姝在君川阁中的松树下踱步,吹了会儿晚风便去洗漱了。 洗漱毕,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室内灯火昏黄,她穿着一身白色寝衣,披散着湿润的头发,倒像是被绵绵细雨润湿的梨花一般。 程昭风尘仆仆地赶回君川阁,他望着那昏黄的灯火觉得心中暖暖的,他觉得有人等着他归家的感觉可真好!他大步走上石阶,脱了鞋走进室内。 此时,刘姝正坐在妆台前由苏荷擦拭着湿润的头发。她闻声转头恰好望进程昭含情的凤眼之中。 而程昭望着自己那如雨后梨花一般动人的娇妻心生意动,他暗自将强拉着他练武的丁庆等人挨个骂了一遍。他几步走到刘姝身边,眉眼带笑的在她身旁坐下。 刘姝朝程昭笑了笑,轻声问道:“太尉可用过饭了?” 刘姝关心的话语在程昭听来比那云雀的叫声更为动人。他忽然很想感受到她的温暖,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随心而动,伸手拥抱住了她。他感受着她的温暖,闻着她发间的清香,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而刘姝却因为程昭这一举动有些讶然,她一时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一旁的苏荷见状,识趣地退出了门来。 刘姝推开程昭,不解问道:“太尉为何如此?” 程昭眸中情意绵绵,他望着她动情地说:“公主,我想你了。” 刘姝眨了眨水润的杏眼,她对于如此直白的情话感到羞涩,也觉得欣喜。她红了脸,垂眼笑说:“我也曾想过太尉。” 程昭欣喜异常,他又伸出手来想要抱住刘姝,可她却侧着身子躲开了他的怀抱。 刘姝站起身来,她低头看着他说:“太尉,往后你不可在人前如此搂抱于我,毕竟我是脸皮很薄的女娘。” 程昭含笑起身,他低着头嘶哑着嗓音问道:“那人后我可能搂抱于你?” 刘姝退后了一步,她勾着唇角说:“不可。” “为何?”程昭向刘姝靠近了一大步。 刘姝闻着程昭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皱起了眉,她松开眉头瞪着眼说:“因你还未沐浴。” 程昭咧开嘴笑了起来,他挑眉道:“好,为夫我这就去沐浴更衣,公主稍候。”他说着,便去唤人打水来。 在程昭沐浴时,刘姝已经坐上了床榻,她从内侧自己的枕头下摸出那把雕刻着“怀夕”二字的匕首。她抚摸着匕首上的字,笑唤道:“怀夕。”她似乎看到了儿时那个总是笑盈盈的自己。她在枕上躺下,回想着儿时的趣事。每回想起一件事,她都想着待会儿要说与程昭听。 程昭沐浴更衣毕,他穿着白色的寝衣走出屏风,却见刘姝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走至床边,轻轻坐在床上,他望着她的睡颜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他将她虚握在手中的匕首轻轻拿起放在了自己的枕下。他将被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又轻悄悄地起身灭了房中的烛火。 在黑暗之中,他愉悦地躺在了床榻上,他盖上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又抬手轻轻的将她拥入了怀中。他感受着怀中的温暖,发出了一声欣喜的喟叹。 第六十九章 蜜水 宥王妃谢扶风怀孕的消息传进宫中却少有人欢喜。皇帝刘宣和皇后冯茹并没有立刻派人去慰问,只有贤妃周云英带着一大堆补品,欢天喜地地去了宥王府。 宥王府内,谢扶风难得地得到了周云英的关怀,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地寒暄了一阵。周云英交代了许多有关怀孕需要注意的事宜,刘泓夫妇都一一应承着。待送走周云英,已能下地走动的刘泓便去前院会见幕僚商讨事宜去了。 谢扶风穿了一身海天霞的绣花曲裾斜倚在室内屏风前的软榻上。她的婢女谷雨穿着一身蜜合色衣裳,站在一旁轻轻摇着一把绘昙花的白绢团扇。 这时,一位喜气洋洋的年轻儿郎走上了门外的石阶。他木簪束发,穿一身云山蓝方胜纹的曲裾。他在门外俯身跪拜道:“言欢在此恭贺王妃,愿王妃芳华永驻,喜得麟儿。” 他便是周绍兴寻来的幕僚,他叫郁衍,字言欢,他家中平实,可他却不甘于平庸,一心攀附权贵。他读了些诗书,模样又讨喜,加之惯会甜言蜜语,因而入了周绍兴的眼。但他却未能入刘泓的眼,刘泓不过碍于周绍兴的颜面才将这个模样讨喜的幕僚留下。可谁知他运气好,被谢扶风瞧上了,隔三差五地召他来说话逗趣,他倒得了不少好处。 谢扶风见是郁衍来了,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从软榻上的红木凭几上起身,拂了拂袖笑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觉无趣。进来吧。” 郁衍答应着,他脱了鞋,满面含笑地走进殿中。 “坐吧”,谢扶风笑看着他。 郁衍道谢后跪坐在地板上,他看向谢扶风笑说:“几日不见,王妃越发的绰约多姿了,想来定是天生丽质。” 谢扶风并非貌美,不过是中人之姿,但她胜在气质出尘,倒比过了许多皮囊美人。好听的话谁都喜欢,无关紧要的谁又会在乎真假?她抿着唇笑了笑,慢慢地倚在凭几上。她看向郁衍说:“你这嘴倒像是抹了蜜一般甜。最近市井间可有发生趣事?” “回王妃的话,自然是有的。说得最多的还是太子殿下和那位宫女之事。” 这事谢扶风也有所耳闻,她知晓太子妃落胎一事便是由那宫女引起的,也知晓那宫女便是皇后身边的念月。她随口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市井之人对那男欢女爱最是关心,说的都是太子殿下对那宫女如何恩爱有加,如何与她缠绵悱恻……” 谢扶风冷哼一声打断了郁衍的话,她斜着眼嘲讽道:“什么恩爱?放着家中妻子不顾,却偏偏沾惹什么野花野草,没得叫人笑话!” 见状,郁衍便笑说道:“王妃说的对,那些市井小民如何能有王妃这般高洁的品性。”他顿了顿,又说:“虽是谣言,可想来太子殿下甚是爱慕那位宫女,不然太子妃也不会因此落胎。” 谢扶风对郁衍的话有了几分兴致,她回想着说:“太子与念月自小一起长大,情意自然是要深厚些。” 郁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压低声音说:“若那宫女不在了,太子定会伤心。如今是多事之秋,太子若能一撅不振,岂不是好事?” 谢扶风心想若刘渊被废储,那刘泓便是太子,她则是太子妃,她们的孩子便是皇太孙。她如此想着脸上便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笑容。可她又慢慢地收起了笑容,忧心说道:“她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如何能说不在就不在了?” “这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她今日活着,难保明日不死。” 听了这话,谢扶风面容严肃起来,她坐直了身子,抬手示意谷雨退下。谷雨与那郁衍互看了一眼后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谢扶风看着郁衍沉声问道:“你适才说的话是何意?” “如今周氏落败,宥王殿下已没了靠山,王妃何不替殿下分忧?要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多的是办法,只看敢与不敢。” 郁衍虽在说着可怕的话,但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好像他嘴里说的不是要抺杀一条人命,而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谢扶风望着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觉得心惊不已,她想这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可她又想到这几日烦闷不已的刘泓,她是真的很想替他分忧。她抬眼看向殿门外那远天之上的团云,眼眸中浮现出狠辣之色。 次日,艳阳朗照,晨起便能感到夏日的炎热。 君川阁内,婢女们已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夏姑姑今日脸色很不好,眼下一片乌青,她没有去寝室伺候,反而在偏厅摆着早膳。她时不时地看向那个大红木箱子,夏儿和冬儿告诉她那里面装着要送给宥王妃的礼品,除此之外还有一尊高大的玉佛。 她并不知晓那里面是谢扶风以往送来的礼品,她只当是刘姝要送厚礼给谢扶风好巴结刘泓。她的脸上露出了不平之色,她替太子和太子妃感到不值,枉他们待刘姝那般好,可她却不识好歹见风使舵。 刘姝并不知晓夏姑姑心中所想,她随意地穿了一身轻薄的广袖常服,她今日去宥王府并非是恭贺而是去问罪。 她昨夜一夜好眠,今日自然神清气爽。说来也怪,她在宫中总睡不安稳,发生王媪那件事后更是做起了噩梦。可不知为何,回了这君川阁倒是睡了个好觉。 待用过早膳,日已高升,她便带着苏荷和夏姑姑以及府中的两个侍卫坐着马车去了宥王府。 与此同时,在长秋宫中的冯茹也因宥王夫妇烦闷起来。刘宣可以撂开手不管不问,可她身为皇后,身为后宫之首,又怎能由着自己的脾性来。王妃怀孕是皇家的喜事,尽管时机微妙令她心中不适,可她作为皇后却不得不有所表示。 站在她身边的陈媪再次开口劝道:“殿下,这已经拖延了一日,若再不有所表示,于礼不和。” 冯茹叹息道:“罢了,皇后要大度宽容,我又何必如此。傅母,你带上些补品代我去看望宥王妃吧。” 陈媪垂着眼答应下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奇怪的微笑。 刘姝到了宥王府,婢女引着她去了谢扶风院中。她带着苏荷和夏姑姑走进室内,宥王府的两个仆妇抬着那红木箱子跟着进来了。 谢扶风看了看那口红木箱,又看了看苏荷手中的木匣子勾起了唇角,她从软榻上起身说:“五妹来了。” 刘姝近前来行礼道:“见过王嫂。” “五妹客气”,谢扶风伸手将刘姝扶了起来,又拉着她在软榻上坐下。 刘姝淡淡笑了笑,她看了看谢扶风的腹部说:“我带来一尊玉佛,希望保佑王嫂腹中胎儿平安。”她说着,朝苏荷看了一眼。 苏荷会意,将木匣子捧至谢扶风面前。 谢扶风看向候在一旁的谷雨,谷雨忙上前来接过了苏荷手中的匣子。 室侧放着一张木几,几上放着一盆冰,冰内放着个红底黑纹的漆壶。一个跪坐在地名唤白露的小婢女已揭开了壶盖,她打算倒一碗蜜水奉给刘姝。 夏姑姑见状便悄悄上前,她背对着刘姝等人,在白露耳边小声说道:“公主不饮冰水,你去备一碗温水即可。” 这时,殿中响起了谢扶风的质问声。 “你这是何意?” 白露吓得抖了抖,夏姑姑面露紧张地催促道:“快去吧。”白露只好放下漆壶,静悄悄地起身往殿外行去。 而夏姑姑则将那壶盖放了回去。她起身走回榻边,却见苏荷已将那红木箱打开了,可谢扶风看着箱中的东西却神色怪异。 刘姝看向谢扶风面前放着的红底黑纹的漆碗,她见漆碗周边浸出细密的水珠,便知晓那是冰水。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说:“无功不受禄。王嫂送我的那座屏风是生辰礼,我便留下了。” 这时,刘泓满面焦急地出现在门外,他气息不稳地唤道:“五妹,你来了。” 刘姝起身行礼道:“三王兄。” “怀夕,我知你有话要独与我说,随我来。”刘泓站在门外说。 刘姝望着他讥讽地笑了笑,沉声道:“三王兄倒是料事如神!”她又看向一脸疑惑的谢扶风,轻声说:“王嫂如今有孕,还是莫饮冰水为好。”她说完,便朝室外行去。 刘泓朝谢扶风安抚地笑了笑后才带着刘姝下了阶去。 那兄妹二人走后不久,念月却带着两个手捧礼盒的宫女来到了谢扶风的院中。 念月为何来此?原来那陈媪不慎扭伤了脚,只好她代皇后前来慰问。 谢扶风看见念月倒吓了一跳,她想不到会在今日见到她。她转头和谷雨对视了一眼,又急忙转回头看向走进室内的念月。 念月带着宫女俯身跪下,她柔声拜道:“恭祝宥王妃大喜!” 谢扶风抿了抿唇,说:“起来吧。” 念月站起身来,她低垂着眉眼道:“皇后殿下命奴婢送来补品,以表慰问。” 谷雨和白露上前接过礼盒。 谢扶风看着念月温柔的眉眼神色复杂起来,她不自在地说:“念月,辛苦你了,坐下饮碗蜜水吧。” 念月犹豫了片刻,还是跪坐在了地上。而跟着她同来的宫女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将礼盒放下的白露有条不紊地倒了一碗冰镇的蜜水,双手捧到了念月面前。 念月望着白露红润的脸颊温柔地笑了笑,她双手接过漆碗,柔声说道:“多谢。” 白露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声音,她忍不住抬眼朝念月看去,她望着念月温柔的眉眼,顿觉如沐春风。 念月看着白露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见她看向自己便温和地笑了笑。 白露看着念月的笑颜,暗想,原来世上还有这般温柔的人。 待白露退开,念月端起漆碗饮了一口蜜水。那蜜水甜丝丝的又冰冰凉凉,倒解了她一身的躁热。她朝谢扶风感激地笑了笑,说:“多谢王妃。” 谢扶风看着念月温柔的笑颜却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第七十章 问罪 这边,刘泓带着刘姝往僻静处行去,他行到一丛翠竹旁停下了脚步。他屏退左右,而后神色复杂地看向刘姝。 刘姝冷笑一声,吩咐苏荷和夏姑姑退开。 刘泓转到翠竹之后,他神色肃静地看着一旁布满青苔的假山石。 刘姝跟了上去,她看着他英武的侧脸痛心地说:“我多希望此事并非王兄所为。可看到你在门外那急切的模样,我便肯定是你所为!” 刘泓低下头苦笑一声,他轻声道:“你还是这般聪慧,我就怕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刘泓倒坦然承认了。确实是他害得太子妃陈慈落了胎。那王媪便是他母妃周云英寻到的,他曾在敬仁皇后的灵堂外偷听到王媪说话,知晓他祖母害死了圣仁皇帝和他的两个孩子。因而,他便想利用那王媪害死陈慈腹中胎儿,害得太子夫妇不睦。而他,则可坐收渔翁之利。 可王媪虽心有怨恨,但却并不想听从刘泓的话害死无辜的孩子,她只是不想让他们过得太过安逸。可事情最后却还是如了刘泓的愿。他在得知那孩子没了后,心中还曾庆幸过,觉得老天都是站在他这一边。可当他看到谢扶风时,却又害怕起来,他怕自己犯的罪会报应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他亦为此寝食难安。 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丝毫的悔意,只有满腔的决绝。 刘姝看着这样的刘泓,痛心疾首,她皱眉道:“三王兄,我记得太师曾教导过我们,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王兄,可还记得?” 刘泓抬头看向刘姝,他眸光沉沉地说:“因我占了太子的座席,太师曾让我将此句抄写过百遍,我如何能不记得?可我却从未想过要当君子,我只想做君王!” 刘姝交叠在身前的手垂落在身侧,她杏眼中泛着泪光说:“可是,就算你当上了君王,你的德行又怎能让朝臣和百姓心悦诚服?你又如何坐得稳那个位置?” “不试一试,又如何知晓?” 刘泓的目光灼灼,他的脸上涌现出贪婪的欲望。 刘姝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含泪道:“三王兄,终有一日你会自食其果,万劫不复的!” 刘泓眉目飞扬地笑说:“那我也不后悔,至少争过一回!” 无能为力的失落感让刘姝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她伤怀地转过身去,打算离开这里。 可刘泓却叫住了她:“怀夕,你王嫂毫不知情!她如今有孕,莫要惊动她!” 刘姝像尊石像一般定在原地,她冷笑一声,沉重地转过身来看向刘泓。她沉声问道:“王兄害死了太子妃腹中的孩子,怎还有脸面说这样的话?你的孩子是孩子,太子妃的就不是吗?”一阵气恼涌上心头,她不等他回答便决绝地转身离开。 刘泓站在原地,他伸手折断了一枝翠竹。他神色阴沉地说:“为达目的,唯有不择手段!” 刘姝走到远处的苏荷身边,她心中虽未平复,可面上却已无异。她见夏姑姑不在,便问道:“夏姑姑去了何处?” 苏荷回说:“姑姑她突然腹痛,许是更衣去了。” 刘姝点了点头说:“我们去向王嫂辞行吧。” 说着,二人便原路返回。待行到院门外,却听见里面传来惊呼吵闹之声。 刘姝忙提着裙摆大步走进院内,她行到廊上,却见念月倒在室内地上,捂着腹部痛苦地呻吟,她嘴中还吐出些污血来。她和苏荷便急忙走进室内。 而谢扶风似乎被惊吓到了,她颤抖着身子站在榻旁,若不是谷雨扶着她,她是站不稳的。 刘姝见状,猜想念月应是中毒了。她急切喊道:“快去宣太医!” 这时,刘泓听见动静也赶了进来,他见状忙吩咐身边的人将府上的医师请来。他也顾不得脱鞋,大步走进室内。 谢扶风看见刘泓仿若找到了主心骨,她扑进他怀中却在最后收住了力度,她怕碰到他的伤口。她在他怀中慌乱地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 刘泓轻拥着谢扶风,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道:“阿若别怕,有我在!” 谢扶风望着他坚定的眼眸慢慢平静下来。 这夫妇二人一齐转头看向刘姝怀中的念月。 刘姝跪在地上,她已经将痛苦不堪的念月抱在怀中,她含泪安抚道:“阿姊别怕,无事的,太医很快就来了。” 苏荷跪在一旁已泣不成声,她的腿边倒着那只红底黑纹的漆碗,她的眼泪滴落到了那漆碗之中。 念月痛苦不堪,她觉得自己的胸腹像是烧灼一般疼痛。她很害怕,她不想就这般死去。她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渴望,她想再见一见她的阿母,想让她再抱一抱自己。 她的意识模糊起来,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她似乎被她阿母抱在了怀中。那怀抱是那般温暖柔软,就像儿时一样。她渗着血的嘴角上扬起来,她想,若是能再听到阿母为自己哼唱一支歌谣就更好了,那样,她便能安心地进入睡梦之中了。 念月带着一丝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 刘姝见念月没了动静,心中惊痛,眼泪如珠落下,滴落在念月温柔又安祥的面容上。 苏荷见状,痛哭流涕,哀声唤道:“念月阿姊,阿姊!” 她们都知晓,这个温柔到骨子里,才满二十岁的女娘永远地离开了。这世上再不会有像她这般温柔和善的人!永远不会再有了! 可是她们却并不知晓,她原本不叫念月,念月并非她的真名,她叫许淑柔! 淑慎其身的淑,柔之胜刚的柔。她的父亲希望她成为一个贤良谨慎,外柔内刚的女娘,故而替她取名为淑柔!她活了二十年,却只有十年的时光被唤作“淑柔”,而剩下的十年却只能是“念月”! 天空突然阴沉起来,就好似老天也为这个温柔至极的女娘离开人世而感到伤怀! 刘姝已然停下哭泣,面上却犹带泪痕。她轻轻地抱着许淑柔,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怕弄疼了她。她的神色越发沉静,她看向苏荷吩咐道:“苏荷,你让跟着我们来的侍卫报知廷尉府,宥王府出了人命案。” “不可!”谢扶风在刘泓的怀抱中急切喊道。 刘姝泛着泪光的眼睛看向她,沉声逼问道:“为何?莫非你心虚了?” 谢扶风觉得刘姝那深沉之中带着悲伤的目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笼罩,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心像是被揪紧了。她不敢再看她,转头看向刘泓哀声道:“殿下,我阿父当年已经刑讯过自己的亲人,他因此痛苦多年,如今若再刑讯自己的女儿,你让他如何自处?” 刘姝对于谢扶风的顾虑和隐情不屑一顾,她冷笑一声后朝苏荷使了个眼色。 苏荷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深深地看了许淑柔一眼后含悲念泪地起身朝室外行去。 刘泓望着谢扶风心生不忍,他又担忧此事闹大于他不利。他看向刘姝,可看着她那如寒冰一般沉静的眼神,他却开不了口劝阻,他也知晓她绝不会听从于他。最后,他只能安慰谢扶风道:“阿若放心,外舅官居廷尉,今日之事怎会轮到他来审理?” 刘姝听了刘泓的话面色越发阴沉,她知晓他话中之意。他是觉得许淑柔区区一个宫女,身份如此低微,还沦不上一府长官,秩俸二千石,银印青绶的谢廷尉来审理。 刘姝看着许淑柔温柔的眉眼心中酸楚,一股怒火烧红了她的眼。她看向刘泓厉声道:“宥王殿下,念月阿姊是皇后殿下身边亲近之人,如今却在宥王府身死,或许这原本是针对皇后也未可知。这事关国母与皇子怕是能劳动谢廷尉!” 谢扶风怒上心头,她离开刘泓的怀抱,上前一步气恼道:“刘姝,你为区区一个宫女,怎可对自己的王兄这般无礼?”她顿了顿,垂眼看向许淑柔,在看到她嘴角的那抹血迹时又很快地移开了眼。她望着刘姝的眼睛又一字一句说:“她并非我害死的!” 刘姝没有理会谢扶风,她反而看向门外道:“你们是跟着念月阿姊来的吧?回宫去将此事告知皇后。” 那两个宫女惊慌地跪在门外,她们既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为念月的死而感到悲伤。她们颤抖着声音答应着,脚步虚浮地起身下了石阶。 刘姝这才转头看向谢扶风,她沉声道:“她就死在你的院中、你的眼前,你说这话谁能信?” “刘姝!”刘泓走到谢扶风身旁,他沉着脸看向刘姝,“阿若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何况,将她毒死在王府之中,岂不是惹祸上身!” 刘姝仰头看着这两个俯视着她的人咬了咬牙,她心里也并非认定谢扶风和刘泓就是凶手,她只是因她怀中的许淑柔而感到委屈气愤。她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想要辩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愤愤不平地垂下眼睛,两滴清泪从她发红的眼眶滴落下来,落到许淑柔那竹青色的衣服上瞬间晕染开来。她忙伸出左手轻轻地擦拭那泪痕,她不想弄脏她的衣裳。可纵使她再急切,那泪痕也是擦拭不干净的。她无奈地停下动作,不甘心地将手紧握成拳。 她猛然想起,她母亲死时,她外祖母死时,她也是这般无能为力!她多么痛恨这种感觉,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友离去,却连任何事都做不了! 就在刘姝痛苦得呼吸不畅时,宥王府的医师赶来了。在医师的要求下,刘姝将许淑柔轻轻地放在了地板上。医师查看后,确定是中毒而亡,而后又发现毒药便下在那漆壶的蜜水之中。 第七十一章 污蔑 刘姝转身看向软榻木几之上的那碗蜜水,她吩咐那医师上前查看。可医师查看后却说那碗蜜水并未下毒。 刘姝沉思片段,她目光沉沉地看向谢扶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与念月阿姊并不相熟,为何要予她蜜水?” 谢扶风紧张地抿了抿唇,面容上露出了心虚之色。她身旁的刘泓抬手揽着她的腰,轻声安慰道:“别怕!”她与他对视一眼,而后她看向刘姝说:“我确实有想过要谋杀她来打击太子,可我当真并未下毒。我不怕报应,可我怕我腹中的孩子遭到报应!”她说着抬手抚摸上自己的腹部。她又看向地上的许淑柔,愧疚地说:“我是心中有愧才会留她歇息,赐她蜜水。可却未想到会害死她!我当真从未下毒!我也并无毒药啊!” 谢扶风话音刚落,那站在一旁的谷雨却面露异色,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却不慎打翻了放在高几上的补品。 室内的人闻声看去,谷雨见状慌乱地跪下身来,她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刘姝站在原处直勾勾地看着谷雨,她沉声道:“是你下的毒!” “不、不,不是我。”谷雨抬起头来,急切地说。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地上的尸体,心里越发害怕。她慌不择言道:“当真不是我!那包毒药现下还在我房中,我拆都没有拆!” 谢扶风闻言心中一惊,她上前一步,责问道:“我不是吩咐你扔了吗?你为何还留着?” 谷雨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谢扶风恼恨地皱起了眉头,她又转身看向刘姝说:“那包毒药是一个叫郁衍的人予我的,我只是犹豫过,可真的没有动用。我昨夜便吩咐谷雨将其丢弃,也不知她为何留下。” 郁衍昨日出了王府,便去寻了一包毒药,紧接着又献宝似地送进了王府。 一旁的刘泓听到“郁衍”二字便皱起了眉头,他思量片刻,一边后悔不该把他外祖父送来的人留下,一边说:“阿若,定是那郁衍教嗦你。” 谢扶风望向他一个劲地点头。 刘泓转身看向谷雨,他沉声怒斥道:“大胆奴婢,还不快如实交代!” 谷雨吓得发抖,再顾不得遮掩,她磕头道:“奴婢是想将药亲自还给郁先生,想着能与他多说上几句话。” 谢扶风恍然大悟,恨道:“难怪你常在我耳边说他的好话,原来是与他有私情!” “王妃饶命,奴婢知错了!” 谷雨磕头磕得咚咚响。她知晓以谢扶风的脾性是不会再让她留在王府了,她求的是能免受刑罚,保住一条小命。 刘姝冷眼旁观那主仆之间的闹剧,她忽然觉得心累,她很想回家去,想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或许一觉醒来,眼下的一切就并非是真实的,或许只是一场噩梦呢。 她看向躺在地上的许淑柔,她看着她没了生气的脸庞,那些妄想便破碎了。这并非是一场梦,而是一场最真实不过的灾难。她心痛地想,念月阿姊我们一起回家吧,回到家就好了,都会好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动静。 刘泓身边的幕僚池彦拉拽着夏姑姑上了阶来,而苏荷则着急忙慌地跟在他们身后,而苏荷身后是太尉府那个叫楼小风的侍卫。 劲瘦挺拔的池彦一下将夏姑姑摔在廊上,他转身向刘泓弯腰拱手道:“殿下,这妇人行踪诡异,想溜出府门去,被小人逮了个正着。” 苏荷已经走到刘姝身边,她小声道:“奴婢报信回来,便撞见他拉扯着夏姑姑。” 刘姝看向夏姑姑,可夏姑姑却心虚地垂下了眼。 这时,那一直跪在地上的白露猛地抬头指认道:“就是她,是她支开奴婢,在蜜水中下的毒!” 那谷雨听闻此言,便急切开口道:“王妃,奴婢也曾看见她动过那漆壶。” 那夫妇二人一齐转身质疑地看向刘姝。刘泓沉声问道:“五妹,你有何解释?” 刘姝恍若未闻,她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那坐在门外的夏姑姑。她隐隐觉得此事就是夏姑姑所为,可她却想不通她为何如此。她是想毒害谁?是三王嫂吗?念月阿姊的死她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 谢扶风见刘姝静默不言,便冷哼一声开口道:“如今五妹身边的人也有了嫌疑,她又怎好开口辩驳!” 刘泓朝池彦使了个眼色,池彦会意,抬起脚来狠狠朝夏姑姑背上踢去。 夏姑姑痛呼一声趴倒在地上,她痛得一时爬不起来,倒吸着凉气。 池彦见她缓过痛劲,这才厉声问道:“说,受谁的指使?” 夏姑姑咬了咬牙,支撑着身子爬起来。她越过刘泓看向谢扶风,忍着痛说:“是宥王妃指使我下的毒!” 谢扶风惊恐得睁大了眼,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指着夏姑姑怒道:“刁妇,你污蔑于我!我与你并未接触过,谈何指使?再说,我为何要找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你是为了宥王,为了帮他打击报复太子殿下!” 夏姑姑高声叫道。 池彦见状便想打晕她,可一旁的楼小风却解下了腰间的佩刀拦住了他。楼小风沉静地说:“这是公主的人,该打还是该罚也得由公主决定!” 刘泓见状走上前来,他沉着脸质问道:“你区区一个侍卫,在本王府中也敢动刀!” 楼小风面对尊贵的王爷心中自然发憷,可他却不能丢了太尉府的脸面。他稳着心绪,不卑不亢地抱拳说:“宥王殿下恕罪。小人虽是侍卫,可却是太尉府的侍卫。护公主周全,是小人职责所在。” 刘泓知道他这是拿程昭来压自己,他心中冒起一阵怒火来,冷笑一声问道:“这胡言乱语的刁妇可是公主?” “她虽不是公主,却是公主的人。小人在太尉手下做事,自然要做得周全。” 楼小风说完,便在心中暗想,若是做得不周全,怕是少不了刑罚。 刘姝走上前来,她看向刘泓冷声说:“三王兄何必为难他。夏姑姑的话是真是假,待廷尉府的人来审过便知。” 刘泓压下心中怒火,笑说:“也是,那廷尉府的千百种刑罚,可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夏姑姑脸色变得惨白,她心中认定刘姝和刘泓是蛇鼠一窝。她终于看向刘姝,可眼中却满是怨恨。她问道:“公主当真一点旧情不念,一心攀附这等卑鄙小人?” 刘姝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审视地望着她。 苏荷却忍不住辩驳道:“你胡说什么?公主何时攀附过?” “哈哈哈”,夏姑姑癫狂地笑了起来。她又嘲讽道:“你倒是忠心耿耿,别到时被她从背后捅一刀都不知晓!就像秋儿一般,她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连救也不救!如今落得个一尸两命,入土也难安!” 秋儿不久前被醉酒的周阳云殴打致小产,可周阳云却不愿为她请医用药,眼看着她葬送了性命。 那时,刘姝正在皇宫之中,并不知晓秋儿死了。此时听闻,也不免惊讶感伤。 夏姑姑是昨日外出,偶然看见秋儿爱吃的杨梅,便买了些送去周府,可却听闻了秋儿的死讯。 夏姑姑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看向谢扶风说:“你说得对,说你指使我确实有些牵强。”她笑了笑,又目光沉沉地看向刘姝道:“我说是公主指使我下的毒,是不是就合理了?” “你胡说八道,你这疯子!公主怎么可能害念月阿姊!”苏荷跨出门来,怒气冲冲地看着夏姑姑。她不明白,夏姑姑为何突然变成这般可憎可恨的模样? 想不明白的还有刘姝,她似乎从浓重的迷雾之中一下跌进了冰湖,那寒冷刺骨的水让她感到窒息让她想要逃离! 而夏姑姑则伸手狠狠推了一下苏荷。怒火中烧的苏荷一时站立不稳,好在楼小风用佩刀扶住了她的腰,她才免于摔倒。 夏姑姑跨进门去,她望着刘姝一字一句说道:“是公主与宥王勾结,为打击报复太子殿下指使我毒害念月!” 她的话音刚落,就被人一下提起扔到了门外,又滚下了石阶,痛得昏迷了过去。 那人正是风尘仆仆赶来的程昭,他刚下朝回府便碰见那首先回太尉府禀告的侍卫。他听后便打马狂奔而来,自然比那廷尉府的人早到。 今日,刘姝受到的惊吓着实不少,她吓得怔了片刻,而后才缓缓看向程昭。他头戴黑色鹖冠,身穿玄色朝服,腰间配剑,端的是高大威猛。他面容沉静似水,眼眸中却露出关切。 她深深看着他,那烦乱痛苦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伸出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她白皙手腕上的玉镯摩擦着他玄色的衣裳。她眼中泛着泪光,她望着他那幽深的眼睛沉声说:“他夫妇二人欺辱我们,倒好像我并无郎婿一般!” 程昭看着刘姝那委屈的模样心中冒起一股火来,他面上却不显。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你我夫妇一体,欺辱你便是欺辱我。我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每日每夜为今日的作为后悔不已!”他朝她笑了笑,缓缓放开了她的手。 他转过身来,须臾之间,脸上的笑容便消失殆尽,只剩下满面阴沉。他看向刘泓,眸光沉沉地眯了眯眼,冷声道:“你该庆幸自己是陛下的孩子,因此我才饶过你多次。可你却并不识趣,胆敢欺辱公主!这便饶你不得!不过,看在你是陛下的孩子,我会留你一命!” 刘姝站在程昭身后,她看着他强健宽厚的腰背,安心地勾了勾唇。似乎,他站在她身前便能挡住一切袭扰她的狂风暴雨。 刘泓将谢扶风护在怀中,他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道:“程昭,你放肆!本王是皇子,这里是王府,你敢动本王!”他虽强自镇定,可那后退的脚却暴露了他心中的害怕。 程昭和刘姝同时讥讽地笑了笑。刘姝转身走到许淑柔身边,她跪下身来将她轻轻抱在了怀中。而程昭却看着刘泓摇头说:“你若非皇子,早死过好几回了。不过,你放心,我不动你,我会将你犯下的罪证呈给廷尉府,让你的外舅谢廷尉亲自审你!” “程昭,你不得好死!” 谢扶风此刻对于程昭的恨意越发强烈,她恨不得甩他一巴掌,若非刘泓拦着,她定会如此泄愤。 “死”这个字刺激到了刘姝,她将许淑柔交给一旁的苏荷,她阴沉着脸站起身来看向谢扶风。她挡在程昭身前,冷声道:“谢扶风,你还是为你腹中的孩子积点口德!你的夫君害死了太子妃的孩子,也不知这报应要落到谁的身上!” 谢扶风瞪着眼睛愣了愣,又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你胡说!”她说完又看向刘泓,想让他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答案。可他却避开了她的眼光。她的心一沉,明白此事是真,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片刻后,她拉住他的手臂,深情款款地说:“无论何罪,我都与殿下共同承担!” 刘泓感激不已,他真想将她拥入怀中,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抑制住了心中的冲动。他深深回望,柔声说:“我知你,你亦知我!” 刘姝看着那深情款款的夫妇二人气恼得翻了个白眼。程昭在她身后笑说:“公主勿恼。很快,他们除了彼此便什么都不剩了。” “程昭,你狂妄!”刘泓怒上心头一脸的绝决。“本王纵使有罪也该交由宗正寺,轮不到你在此指手画脚!” 程昭看着刘泓,他不以为然地说:“是吗?那便看一看你是进宗正寺,还是进廷尉府。” 刘姝若有所思地看向程昭。她知晓宗正寺管理皇族诸多事宜,自然对于皇族中人会有诸多便宜。刘泓进宗正寺自然有许多的好处,能受到较好的待遇不说,还能减轻刑罚。可若进了廷尉府,在百官的监察下,或许就只能秉公办理,依法处置。刘泓如今虽是皇子,可他所犯之罪动摇国本,若罪证确凿,也是可以由廷尉审理。只是不知程昭手中有多少罪证。 刘姝打断思绪,她看向许淑柔心痛地说:“太尉,我想送念月阿姊归家!” “好”,程昭点头,“我和你一道送她归家。” 程昭转身上前,弯腰抱起许淑柔来,他和刘姝对视一眼,而后并肩往室外行去。 第七十二章 凶犯 一阵暴雨过后,云天明朗起来,白晃晃的日光倾洒在湿润的青石板地上。 宽广的临松堂内停放着一口上好的棺材,许淑柔便安详地躺在棺中。 刘姝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独自站在临松堂的廊檐下,廷尉府来查验尸体的官吏刚走,她已知道夏姑姑被关押在了廷尉府。她现下已不再思量夏姑姑为何如此,她在沉思该如何安排许淑柔的后事。 她说要送她回家,可她的家并不是太尉府。那皇宫是她的家吗?虽说自古以来,只有把宫人的尸体从皇宫抬出来从未有送回去过,但若那里真是她的家,她自然是要送她回去的。 这时,在室内燃烛焚香毕的苏荷走了出来。她也换了身素净的衣裳,那圆脸之上泪痕斑斑,瞧着好不伤心。她穿上放在门口的木屐,哒哒地走到刘姝身旁。 那木屐敲击地面的哒哒声让刘姝回过神来,她垂眼看着石阶下那泛着光芒的青石板地,伤怀地问道:“念月阿姊的家在何处呢?” 苏荷回想着说:“奴婢听阿姊说过,她家在洛京郊外洛河边,那处好像叫洛河下亭。她家中还有寡母和弟妹。” 刘姝不知晓这些,她从未问过许淑柔,也从未听她说过,她只知她是因家穷入的宫,家在何处,家中有什么人她一概不知。她心中生出些许惭愧,眉目之间尽是伤怀。她长长的睫毛煽动了几下,嘴里喃喃道:“洛河下亭。” 她知晓洛河亭,却并不知晓洛河亭分为上亭和下亭。 昂贵的洛京米便产自洛河亭。美味却稀少的洛京米常令那些高门贵胄趋之若鹜。每年稻收时节,宫中的大小宴会也都会备上洛京米制作的食物。因而,她对其有所耳闻。 几年前,那洛河亭莫说种稻谷了,因夏日洪水泛滥连命都难保。也是在建堤修渠,治住洪水后才开始栽种稻谷,这几年洛河亭百姓的日子才过得有了盼头。 苏荷拭了拭眼角的泪,她悲伤地说:“阿姊家中如今的光景已算好了,她的母亲每次来见她都劝她出宫归家去。她若是想,求一求皇后殿下也是能得到恩典的。她为何不早早归家呢?” 刘姝心想,或许那皇城之中还有她舍不下的人。 苏荷一想起许淑柔平日的好来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又想起那可恨的夏姑姑来,泪眼之中又露出恨意。她唾泣着说:“夏姑姑究竟为何如此?” 刘姝转身看向苏荷,她抬手替她擦拭着眼泪说:“太尉已去了廷尉府,想来很快便会知晓真相了。” 苏荷正想开口说话,却听见府门外有人声传来。她闻声看去,却见皇后冯茹带着宫人走进了太尉府。她急忙收敛情绪稍整仪容,跟着刘姝走下石阶迎了上去。 刘姝也穿着木屐,她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木屐踩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倒盖过了那些脚步声。 不等刘姝行礼,冯茹便痛声问道:“念月呢?” 刘姝看见冯茹的眼睛泛红,便猜测她哭过了。她心想,她对阿姊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她侧过身看向堂内的那口棺材。 冯茹的目光落在那口黑色的棺材上,心中一痛眼中泛起泪光来。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她眼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病死却又无能为力,她再次体会到了那种锥心之痛。她是把念月当成半个女儿的,她骤然身死,教她如何接受! 她想起许淑柔临出宫时,在天光下的那张温柔笑颜,她心中如针刺一般几乎站立不稳。还好她身后的陈媪扶了她一把。她挣开陈媪的手,脚步虚浮地走进了香烟弥漫的临松堂,她在光净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而陈媪向刘姝行礼后忍着脚痛一瘸一拐地跟了进去,她同样也未脱鞋,在地板上留下了污脏的脚印。 刘姝带着苏荷走上石阶,而跟着冯茹来的那些宫人则静候在石阶下。 冯茹站在那还未盖棺的棺材旁,她看着许淑柔没了生气的面容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不敢再看忙转过脸去,一只手扶着棺材无声地痛哭起来。她心中后悔不已,若早知这孩子是这般结局,当初就该放她出宫去。 其实,在刘渊成亲后不久,许淑柔便求过冯茹准她出宫,可冯茹舍不得她,还是将她留在了身边。若她当年出宫,结局定不会如此悲惨! 陈媪没有去看许淑柔的遗容,她扶着冯茹,泪水从她浑浊的眼中涌出,滑过布满皱纹的脸庞。她哀伤又自责地说:“都是老奴不好,怎么偏偏崴了脚,反倒害死了她。”她轻轻叹了口气,又说:“念月小的时候常偷偷躲着哭,她说她想家,想阿母,想阿父,想弟妹。如今也只有将她好生送回家中,让她阿母弟妹见她最后一面!” 冯茹克制不住,已然泣不成声。她哭了好一会儿,还是在陈媪的劝说下稳住了心绪。她背过身,整理了一下仪容,又转身走到门口。她看着门外的刘姝质问道:“究竟是何人毒害了她?” “或许是夏姑姑”,刘姝看着冯茹发红的眼睛回道。 冯茹先是疑惑,她略想了想后便惊恐起来,面上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刘姝看着冯茹这般模样,心中猜测她或许知道什么隐情。 陈媪扶住冯茹的手臂,口内惊讶道:“怎会是她?她为何如此?” 冯茹从惊恐之中回过神来,神思不定地说:“是啊,她为何如此?吾要见她,她在何处?” “她在廷尉府。” 冯茹听了刘姝的话,径直下了阶去。 陈媪忙一瘸一拐地跟了出来,在与刘姝擦肩而过时,刘姝叫住了她:“陈媪。” 陈媪猛地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她转过身低头道:“公主唤老奴何事?” 刘姝看着她花白的头发问:“念月阿姊家在何处?” 陈媪的眉头松开了,回说:“她家在洛河下亭,村口处院中种了两株桃树的便是她家,她阿母姓余,是位和善的妇人。” “陈媪知晓得甚多。” “念月初来长秋宫时,便是跟在老奴身边,她与老奴自然也就说得多一些。公主若无事,老奴告退。” “去吧。” 陈媪转身下了石阶,一瘸一拐的往府门外行去。 刘姝目送着陈媪离去,而后转身看向地板上的脚印,她看着那些脏乱的脚印心也不由得乱了起来。她看向苏荷说:“苏荷,我总觉得念月阿姊的死会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苏荷看着刘姝那严肃的神色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可她嘴上却安慰道:“公主,莫要太过烦忧。不论发生何事,总会过去的。” “当真会过去吗?”刘姝望着那黑色的棺材沉声问道。 “会的,公主。”苏荷顿了顿又说:“暗夜之后便是白日,暴雨之后亦是晴天。不论怎样,我们都会闯过去的。” 刘姝转头与苏荷相望,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坚定的神色。 这边,冯茹坐着轺辇来到了廷尉府外,她却撞见了从廷尉府出来的程昭。 随同程昭出来的还有廷尉谢澈。谢澈身型微胖,嘴上留着两撇胡须。他头戴獬豸冠,身穿黑色官服,腰间佩戴着银印青绶,足踏白底黑靴。尽管是如此威严的穿戴,可仍旧能从他红润的面庞上瞧出他过得十分惬意。倒很难想象他是谢扶风口中多年来被痛苦折磨着的父亲。 而程昭仍旧穿着玄色官服,他走下高高的石阶,来到下了轺辇的冯茹身旁。他腰背挺直,随意地拱手道:“拜见皇后。” 谢澈却不敢如此无礼,他弯腰拱手恭敬地向冯茹行了礼。 冯茹知程昭向来狂妄,她此时也顾不得计较他的无礼。她让他们起身后,急切地问道:“程太尉,她可有说什么?” 程昭负手而立,他没有回答冯茹,反而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身后的陈媪。片刻后,他勾唇说:“这便是自投罗网。”他又看向身侧的谢澈,沉声道:“谢廷尉,凶犯已在眼前,为何还不抓捕?” 谢澈知晓程昭口中的凶犯是谁,可冯茹在场,他不敢造次。他口中答应着:“是,下官这就抓捕。”可又向冯茹拱手道:“皇后殿下,那夏青容供出是殿下身边的陈媪唆使她毒害念月,栽赃到宥王身上。臣得罪,请容臣带陈媪入廷尉府问话。” 冯茹一时听不明白谢澈在说些什么,整个人愣在原地。 可那陈媪却一下跪在地上,拉着冯茹檀色的衣袖,慌乱道:“殿下救我!那夏青容是栽赃,她恨你,她想让你孤苦无依,想害死你身边所有人!殿下!” 在陈媪那苍老的喊声中,冯茹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她想起一些往事来,心中对陈媪的怀疑越发浓重。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陈媪那张苍老的脸。 陈媪看着冯茹那痛苦失望的神色心中一凉,可她拉着她衣袖的手却越发用力,她哀声道:“女娘,我是你的傅母,我照顾你三十六载,视你如亲生的一般!你当真不救我吗?” 冯茹已经许多年未听过这个称呼了,她想起自己儿时常在陈媪温暖的怀抱中熟睡,想起自己刚嫁入王府担忧害怕时是陈媪陪在自己身旁,就连自己产子时也是陈媪接的生。她们既是主仆,也是亲人! 她看着白发苍苍的陈媪跪在地上哀求心中酸楚不已,可她也明白她向自己求救便是承认她犯了罪,不然见过风浪的她何至于此。她面露痛色,弯腰扶住她的双手,含泪道:“傅母,你让我如何救你!” 陈媪浑浊的眼中满是绝望,她仰头望着她,哀声道:“殿下,是要舍弃我吗?” 冯茹只是落泪并未答话。 陈媪挣开冯茹的手,她站起身来,癫狂地笑说:“其实,你早就舍弃我了!你与那念月亲近时,便舍弃我了!” 陈媪活了近六十岁什么风浪不曾见过,她其实并不害怕自己的罪行暴露,她不过谋划唆使并未亲自动手,又能有多大的罪过。 她害怕的是冯茹抛弃她!她一生未曾婚嫁,无有儿女,当真是把冯茹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察觉到冯茹与许淑柔亲近起来,倒与她有了隔阂。如此日复一日,她对许淑柔便由喜欢转变成了痛恨,直至借别人的手杀了她。 但是,当她听闻许淑柔的死讯时,却并不觉得痛快,反而觉得伤心。她害死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又怎会不伤心呢? 陈媪最害怕的事如此迅速地降临到了她的身上,癫狂发泄后她后悔起来,同时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害死许淑柔,以至和冯茹闹成如此局面! 廷尉府的人上前抓住了陈媪。 陈媪拼命靠近冯茹,她泪流满面地说:“女娘,至少老奴会守住您的秘密!” 程昭闻言讥讽地笑了笑,他冷声道:“这忠心表得好,倒是想让所有人来窥探这个秘密。” 一旁的谢澈是极聪慧的人,他脸上带着笑意只装听不见。 陈媪被压进廷尉府,冯茹望着她苍老的背影心中痛苦,她既心疼她,也为自己感到担忧。 程昭站在冯茹身侧,他低声说:“皇后莫要轻举妄动。我不想朝局动荡,因而,你的秘密就只能永远是秘密!” 冯茹一下便知他已知晓自己的秘密,她心惊胆战,双手交握在身前,指甲几乎嵌进肉中。 程昭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惊恐一般,他如常地笑了笑,用轻松的口吻说:“皇后放心,你仍旧能在长秋宫稳坐皇后之位。” 冯茹退后了一步,她拼命稳住心绪,咬了咬牙说:“多谢太尉。” 她说完,转身上了轺辇,吩咐宫人回宫。 当轺辇辚辚前行,冯茹再也支撑不住,一下瘫坐在车厢内。担惊受怕后她不免后悔,若早知今日,当年便不该听从陈媪的谋划。 人总是这样,只有遭受过折磨得到了惩罚,才知当时错!可悔之晚矣,无论怎样做大多是徒劳无用的! 谢澈送走两尊大佛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他身边的下属小声道:“这案子虽只是死了个宫女,却牵连甚广,是个不好查的案子啊。” 谢澈边走上廷尉府前长长的石阶,边说:“在其位,谋其职,再不好查的案子也得查。” 他说着就忽然想起自己的独女谢扶风来,他敏锐地觉察出宥王刘泓只怕要遭殃,也就不免替自己怀孕的女儿担忧起来。可很快他又将这担忧抛在了脑后,他深知多思无益,徒添烦忧的道理。 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徒劳的担忧留在了廷尉府门外,他红光满面地走进廷尉府,投身到了刑讯审问之中。 第七十三章 帮凶 程昭玄衣红马回到了太尉府,他将那匹高大的骏马扔在府门外,手扶着腰间佩剑大步走进府中。 他走到府门处,随口问了句:“公主在何处?” 那两个守门的侍卫倒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程昭冷哼一声,状似无意地说:“我养你们,难道只为了守门?”说着,便大步前行。 那两个侍卫却吓得额上冒了冷汗,大眼瞪着小眼,心中都忐忑不安。 此后,这太尉府的上下人等都开始密切地关注起刘姝来,小到她今日叹息了几声,大到她今日出府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君川阁内,刘姝赤脚坐在窗边的红木美人榻上,手中拿着许淑柔送给她的五彩长命缕,眼中一片落寞。她看向身旁的苏荷,问道:“苏荷,你说我是不是不祥之人?为何我身边的人都这般不幸?” 程昭脱了鞋走进室内时便听到了这话,他带着训斥的语气说:“公主为何说出这等荒谬之言?” 苏荷见状,忙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行礼。 程昭走到刘姝身旁,他淡淡道:“起来吧。”苏荷直起身来。他看了看苏荷圆润的脸庞,又看向刘姝放柔了声音说:“你看,苏荷在你身边不是越发的好了吗?” 苏荷也大着胆子说道:“太尉说的是,奴婢自从遇见公主便尽是好事。” 刘姝听着他们的话欣慰地笑了笑,她将手中的长命缕放在榻旁木几上那雕荷花的匣子旁边。她又仰头问:“如何了?” 程昭含笑坐在刘姝身旁,他说:“我原本以为自己猜得很准,却没想到她还有个帮凶。” “帮凶?”刘姝疑惑。 “对,是皇后身边的陈媪。她嫉恨念月,借着太子受难之时唆使夏青容杀了她。” 刘姝皱起眉头,她并不晓得夏姑姑的本名,不过略想了想也就知道她原来叫作夏青容。 青容,青容,芳华永在之意,倒是一个美名。 可美名如斯,她又为何做下此等不堪之事? 刘姝又问道:“她为何听从陈媪的嗦使?” 程昭没有急着回答她,反倒看了站在她身旁的苏荷一眼。 苏荷虽垂着眼,可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那道目光。她心中一紧,预感到自己将要陷入危险之中。 转眼之间,程昭又看向疑惑不解的刘姝,他这才回道:“夏青容是太子的生母。” 刘姝心惊不已,一下捏紧了右手腕上的玉镯,她又缓缓转动着玉镯垂眼暗想: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夏姑姑是为了太子阿兄。难怪她平日里对阿兄那般在乎。想必那陈媪定是知晓此事的,才会借夏姑姑之手除了念月。太尉定是早知此事,不然他怎能凭空猜测? 这般想着,她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程昭,开口问道:“太尉是何时知晓的?” “在我答应娶公主后。我不是曾说过,我把公主和公主身边的人查了个底朝天。不过那时也只是猜测,如今倒从夏青容嘴中得到了证实。” 程昭之所以当时不去求证,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不论当年事实如何,如今这太子之位只能是刘泓的。因而,何必去揭开秘密,搅浑一池清水。 可纸终究没能包住火,那灰烬落到清池之上,泛起阴谋的涟漪,最终还是搅动了那池清水。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让那池清水在变得浑浊之前,将那些灰尘从清澈的水面捞出,深深地埋进泥土之中。 程昭勾唇笑了笑,他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又说:“二十多年前,皇后还是宁王妃,她与那周云英几乎同时怀孕,公主以为当时的宁王妃心境如何?” 刘姝思量片刻后回道:“贤妃是太后的侄女,又有个手握兵权的父亲,定是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的。皇后的母族冯氏虽是世家大族,却也是徒有清名,恐难成皇后的依靠。彼时,皇后自然是心急如焚的。若她生下女胎,而周云英却生下男胎,那她的王妃之位还能坐得稳吗?” “公主说的不错。就在那时,皇后发现自己身边的婢女也怀孕了,怀的还是陛下的孩子。惶惶不安的她便听从了陈媪出的馊主意。” 刘姝疑惑起来,以她父皇的品性怎么可能宠幸一个婢女又不给她名份呢? 程昭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他勾唇道:“公主也该知晓,陛下酒量不好,却又爱饮酒。” 他说着,瞥见了刘姝那白皙小巧的足尖,倒忍不住细看起来。 刘姝听了程昭的话明白过来,原来是醉酒生事。此时,她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忙整理裙摆,将自己的足尖掩藏起来。 程昭见状,意味不明地说:“食色,性也。” 刘姝却冷哼了一声,她也不愿与他计较,只是问道:“当年,难道就无其余人发现夏姑姑怀孕了?” 程昭又在顷刻间恢复成正经模样,他说:“她当时称病离开了王府几月。她比皇后先生产,产下的是个男胎,便是如今的太子。如皇后担忧的那般,她生下的是个女胎,她便对外称自己怀的是龙凤胎。她也因此,得到了周太后的看重。” “夏姑姑她也愿意?” “她家中贫苦,自小便被卖入冯府为奴。她身份低微如何敢忤逆王妃的话?再说,她的孩子能享尽荣华富贵,她又有何不愿呢?” 刘姝垂下眼沉默起来。 程昭又自顾自地说:“陈媪心狠手辣,公主说她有没有劝过皇后斩草除根?” “许是有的。可皇后却不愿,只是将夏姑姑留在了身边,还带进了皇宫。可时日一长,皇后便觉得夏姑姑碍眼,就将她打发到了我身边。” 刘姝想到和夏青容相处的这八年时光,不免伤怀起来,她感叹道:“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可又做下了可恨之事!” “公主,你想见她吗?” 程昭柔声问刘姝,这才是他回府的真正目的。他猜想她是想再见夏青容一面的,所以才回府来接她去廷尉府。 程昭是懂刘姝的,她确实想见一见夏青容。她望着他点了点头。 程昭站起身来,他却看向苏荷说:“苏荷,我见你腿脚发软,你就别去了。” 苏荷听了这天大的秘密,怎能不腿脚发软。这皇室之中知晓得越多,死得越快,她这是在担忧自己的性命。她听了程昭的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随即又看向刘姝。 刘姝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别怕,你留在府中缓一缓,我很快便回来。” “是。”苏荷恭身答应,她又忍不住叮嘱道:“公主千万小心。” 程昭却不以为然地说:“有我在,有何可担心?” 苏荷腹诽道:“就是因为有你在,才更叫人担心。” 刘姝点头笑了笑后才放开了苏荷的手,和程昭出了房门。 路面湿润,刘姝仍旧穿着木屐,她走得比平日更慢一些。 程昭看着刘姝那慢悠悠的样子真想自己抱她走,可他却忍住了冲动没有那样做。他转变了心境,倒欣赏起她那缓行的优雅姿态。 素净的妆扮衬得她像是枝头的梨花一般清纯。她双手交叠自然端庄地放于身前。那曼妙的腰肢轻轻摇摆,柔顺的裙摆也跟着微微晃动。裙摆之下,白皙小巧的脚掌踩在光滑的木屐之上,却有一种只可意会的柔美。 木屐敲击着湿润的青石板地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倒引得程昭的心随着那声音一起跳动。 刘姝心绪烦乱,哪里能察觉到程昭的心思。她一直垂眼看着地面,只在经过临松堂时,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室内的棺材。 行到府门外,只见那匹红马在原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 刘妹看着那高大的马儿,问道:“骑马去吗?” “骑马快。”程昭边回答,边将红马牵了过来。 刘姝微微皱起眉头,她看了看自己的脚说:“可我穿的木屐,恐要掉落。” “无妨,我替公主拿着。”程昭一手扶腰间佩剑一手牵马,他勾了勾唇又说:“公主,请上马。” 刘姝与程昭对视片刻,而后提着裙摆踩上了马蹬,又扶着马鞍翻身坐下。待她坐稳后,他才将疆绳套在了马鞍上,又弯腰取下她脚上的木屐。 刘姝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昭,她忽然想起猎场骑马的事来。这时,程昭手拿一只木屐转到了另一侧。她见他弯腰伸手便故意动了动脚,躲开了他的手。 程昭弯着腰抬头看向刘姝,他朝她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就在她看向他的脸时,他趁机捉住了她的脚。他取下木屐,轻轻捏了捏她的脚掌,含笑说:“公主真是不会审时度势,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不保全自己,反倒想着报往日之仇。” 刘姝将脚从程昭手中挣脱,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她不再看他,把目光落在那浓绿的槐树枝头。 程昭看着刘姝秀美的侧脸笑了笑,而后他用一只手拿着木屐,另一只手扶着马鞍,脚踩着马蹬,轻巧地坐在了她的身后。他一手拉住疆绳,双腿轻夹马腹,那红马便哒哒地跑了起来。 一片绿荫之下,玄衣儿郎亲密地怀抱着白衣女娘,骑着红马疾驰而去。风吹动裙摆,女娘那白皙秀美的脚裸若隐若现。不知引得多少人驻足观看,都忍不住夸赞,真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第七十四章 了结 到了廷尉府门前,程昭在他人异样的目光下,自然而然地替刘姝穿上了木屐,又扶着她下了马来,和她并肩走进了廷尉府。 来到阴暗潮湿的牢狱之中,刘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程昭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他身处在阴暗诡秘之中觉得享受,嘴角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牢吏带着她们来到关押夏青容的牢房,从牢房内高高的窗口处透进些许光亮来。 刘姝透过坚固的圆木墙看见夏青容蜷缩在角落里,她初次发现她是那样的单薄瘦弱,和她记忆之中康健的她状若两人。 程昭看了看牢门上的锁后又看向刘姝模糊的侧脸,他轻声说:“公主请便,我去见见陈媪。”他见她点头后,才跟着牢吏往另一侧行去。 那牢吏是个久经世故的老汉,他弯腰垂眼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太尉,这独留公主一人,是否欠妥?”他是怕这娇滴滴的公主在这牢狱之中吓出个好歹来,他因此惹祸上身。 程昭闻言停下脚步,转身走向刘姝。他解下腰间错金黑鞘配剑递到她的手中,沉声道:“若遇危险,拔剑自保。” 刘姝接过那沉甸甸的长剑,朝程昭点了点头。她虽不认为这牢狱之中有何危险,可还是感激他的一番心意。 而程昭也不认为此处有危险,他只是不放心。可他却不会留下来陪着她,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何况他觉得她有保护好自己的能力。他再次转身大步离去。 而那老吏边跟上去边暗道:“这牢门紧锁,她一个妇人难不成还能冲撞出来?剑有何用,难不成还挡得了惊吓?罢了,只求菩萨保佑,平安无恙!” 那二人转过墙角时,夏青容已然挣扎着爬到了牢门处。 刘姝这才看清夏青容身上的衣服浸透着血迹,像是被鞭打所致。她往后退了半步,颤抖着声音唤道:“夏姑姑。” 夏青容头发散乱,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痛苦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声音嘶哑地说:“公主竟然还愿来看我!” 刘姝双手握紧了长剑,她神色不明地说:“你我相处八年,总是有情意的。” “可公主从未把我当做自己人!” 夏青容看不清刘姝的神色,分辨不出她话中的真假,她只是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刘姝垂下眼来回想往事,她说:“从你频繁地去皇后殿中时,我便不能把你当做自己人了。” 夏青容略想了想,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神色,她笑说:“公主以为我是皇后派来监视你的。”她笑出了声,“公主,你只是公主!你无权无势,皇后为何要让我来监视你?” 刘姝看着夏青容有些脏污的脸感慨地说:“是我自视过高,误会了你。如今才明白,你是为了太子阿兄。” 夏青容神色复杂,扶着木门艰难地站了起来,她双手抓紧木门,含泪道:“公主也知晓了!”她又突然慌乱害怕起来,她向刘姝伸出手去,乞求道:“公主,莫要告知太子殿下!他只能是皇后的儿子,尊贵的太子,未来的君主!” 夏青容的手摸不到刘姝,刘姝望着她手背上的污渍说:“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告知他的。痛苦不安的人已经够多了,又怎能将他也拉进这无尽的深渊?” 夏青容的手停在了昏暗之中,她流泪道:“多谢公主。”说着,她的手垂落下来。 可刘姝却上前一步抓住了夏青容的手,她握着这只冰冷的手,眼中含泪说:“夏姑姑,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故而弄成了今日这幅局面!” 在昏暗中,她红了眼,手上用了些力道,夏青容痛哼了一声。她又一下松开她的手,咬牙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害死了念月阿姊!” “我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因她殿下才会失去孩子,陷进流言绯语之中!她区区一个宫婢,怎敢妄想染指尊贵的太子殿下!” 夏青容泪流满面,情绪陷进了癫狂之中。 刘姝握着手中的剑退后一步,她沉着脸质问道:“所以,你昨日是去见陈媪了?” 夏青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她感到伤口疼得厉害,她咬牙回道:“是。我和她商议好了要在宥王府害死念月,既除了眼中钉,又除了肉中刺,何乐而不为?” “可你怎知念月阿姊会饮下那碗蜜水?” 夏青容皱着眉愣了片刻,她喃喃道:“我知她原本是个温柔良善的孩子,当时我改了主意只是想毒死宥王妃,可她还是喝了下去。” 这时,凄厉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夏青容害怕得颤抖起来,她再次向刘姝伸出手去,她哭泣道:“公主,我好害怕!我为何成了这般模样?!公主,救我!” 刘姝不会再握住夏青容的手,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救不了你。自作孽,不可活!”她说着,便转身离开。 夏青容望着刘姝的背影急切道:“公主,我叫夏青容!我也曾想过要做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我也曾是个良善之人!”她跌坐在地上,明亮的日光正好落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她恍惚之中看见了年少时笑语嫣然的自己。 刘姝停下了脚步,她未回头只是流着泪喃喃道:“我记住了,你叫夏青容。” 而另一边的程昭来到了关押陈媪的牢房外。 陈媪跟刚进牢狱时并无太大差别,只是头发有些松散。她老实地认了罪,免受了皮肉之苦。她此刻正端坐在牢房中闭目养神,她听见动静睁开眼来,在看到程昭时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 程昭负手而立,他望着她笑说:“你说你会替皇后守住秘密,可活人的嘴又怎信得过?还是死人的嘴牢靠。” 陈媪猛然明白程昭是想要她的命,她惊慌起来一下扑到牢门前,喊叫道:“我要见皇后!我要见皇后!” “做梦!”程昭沉下了脸,他顿了顿又说:“只怕如今你连梦也做不成了!” 陈媪惊恐交加,咬牙骂道:“程昭,你不得好死!” 程昭却仿若未闻,深邃的眼中透着阴冷的杀气,沉声道:“来人,杖杀!” 那老吏站在程昭身后都感到了一股威压,他心肝颤了颤,只能听命于程昭。他急忙答应着转身去唤了人来。 两个青年牢吏拖着挣扎吼叫的陈媪出了牢门,将她绑在了长凳上。两人高举刑杖,重重落下又高高抬起,一下又一下打在陈媪腰臀上,她痛得喊叫连连,未有十杖便晕了过去。 程昭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媪那渗出血来的身体,冷冷道:“继续!她若有一口气在,你们也不必活!” 对于程昭的话,那两个青年牢吏不敢不听,也不敢不信,手上便更加用力了。在这阴冷的牢狱之中,他二人的额上倒冒出了一层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等到陈媪彻底没了呼吸后,谢澈才闻讯而来,他看着陈媪那血迹斑斑的尸体也不感到惊讶,反而惋惜道:“这人老了,身体就不好,区区几杖刑罚就受不住了。” “老狐狸!”程昭笑骂道,说着便转身去寻刘姝。 谢澈跟在程昭身后,笑说:“这狐狸好啊,狐狸狡猾,活得长久。” “谢廷尉想要活得长久,那便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知晓的事也不要知晓。” “下官明白。” 二人转过墙角便撞见了正在擦拭眼泪的刘姝。 谢澈立即垂了眼,只当没有看见,他弯腰拱手行礼道:“在下廷尉谢澈,拜见安平公主。” 刘姝倒甚少听人唤她的封号,她眨了眨眼,目光停留在谢澈腰间的银印青绶上。她勾了勾唇,开口道:“谢廷尉请起。” 谢澈直起腰来,他垂着眼,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刘姝看向程昭,将手中的剑递给他,他接过后她才开口问:“陈媪呢?” “死了”,程昭淡淡地回说。他说着,将剑挂回了腰间。 刘姝垂下眼,神色不明道:“那夏姑姑也唯死而已。” “我会让她死得痛快些。”程昭靠近刘姝说。 刘姝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对外如何说?” 程昭回说:“因妒生恨,唆使收买,谋财害命。虽然俗套,却也说得过去。” “是啊。想来下官的人已在夏青容房中搜出了一大笔钱财。”谢澈笑道。 刘姝听着他们的话,便明白对外而言陈媪和夏青容想杀害的只有念月一人。也对,若再牵扯上皇位之争,只会更复杂。这件人命案似乎就只能这样了结了。 她走出阴冷潮湿的牢狱,站在日光之中仍旧觉得冷,觉得自己似乎还在那牢狱之中。 程昭察觉到了刘姝的异样,他宽大粗糙的手掌握住了她白皙嫩滑的手,他站在明亮的日光中说:“公主,别怕。这世上,有光明便有黑暗,无论身在光明还是身在黑暗,都应勿忧勿惧,只需随心而动,顺心而为。” 刘姝的掌心传来酥酥痒痒的感觉,那感觉似乎顺着手臂传到了她的心脏。她凝望着程昭那双深邃的丹凤眼,她从未见过那般明亮坚定的眼眸,恍若中天之日一般耀眼。 她回握住他的手,渐渐感觉到了温暖,可却分辨不出是他带来的温暖,还是那日光带来的温暖。 第七十五章 热症 东宫正殿内,刘渊从楼小风口中得知许淑柔的死讯时,有片刻时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待清明过来后,他从榻上起身再三确认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此刻只觉心痛不已。 他站立不稳,跌坐在榻上。 楼小风见刘渊如此失态,便暗道:“传言果然不虚,太子殿下当真喜爱那叫念月的宫女。可惜佳人已逝,阴阳已分,再难团聚!” 楼小风走后,刘渊在那正殿之中独坐了许久。 他想起他和许淑柔过往种种,不免悲从中来,无声地落下泪来。 他知晓自己对不住她,他想着日久天长她总能好好活下去,可如今她骤然身死,叫他情何以堪!那浓重的愧疚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他该去看看她,可是以什么身份呢?自己有什么资格去看她呢?自己这一去,她又要沦为别人的谈资了。他在她生前害她,难道她死后还要害她吗? 他咬了咬牙,红着眼唤鹿竹进殿来。 鹿竹走进殿中,头埋得很低,瘦削的身体显得越发单薄。 刘渊含悲忍泪吩咐道:“你替我去看看她吧,我没有脸面再见她。” “是”,鹿竹回答道。 只这一个字,刘渊还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哽咽。原来他也哭了。是啊,她那样好的人,谁都会为她伤心的。 鹿竹转过身来,那泛红的泪眼中透着无限的悲哀。 夜里,刘姝做了纷乱的噩梦,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程昭听到刘姝的呓语,一下睁开眼坐起身来。他看向她,见她睡得不安稳,猜想她是做噩梦了。他便俯下身唤道:“公主,公主!”他见她还不醒,便重重拍了拍她的脸颊,唤道:“怀夕,醒醒!” 刘姝这才睁开了眼来,也不知是疼醒的,还是听见那声“怀夕”才醒的。 程昭躺下,他将受惊的刘姝揽入怀中,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公主别怕,只是做梦罢了。” 刘姝回想起梦中的情景,仍旧觉得心悸,她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声音哽咽地说:“我梦见念月阿姊向我求救,我却救不了她,梦见夏姑姑向我伸手,我却拉不住她。我还梦见自己像王媪那般鲜血横流地躺在地上,脖颈处好疼好疼。”她说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好像那里真的在流血一般。 程昭感觉得到刘姝在颤抖,他抱着她坐起身来。他一只手搂抱着她,另一只手点燃了床头木几上那盏仙鹤踏龟铜油灯。 在昏黄的灯光中,程昭低头看见刘姝泪水盈眶,连那卷曲的睫毛上都沾染着泪珠。他看着她朦胧的眼睛安慰说:“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怀夕,别怕。有我在谁敢伤你?你放心,我会护着你。” 刘姝依偎在程昭怀里,她听着他柔和的说话声,闻着他特有的味道,觉得心安起来,她闭上眼勾了勾唇。 眼中的泪水顺着刘姝的脸颊落下,程昭抬手替她擦拭泪痕。他粗糙的指腹弄得她脸颊发痒,她便笑着躲了躲。那余下的泪痕,便擦拭在程昭胸前的白色寝衣之上。 刘姝在程昭怀中慢慢地睡着了,他看着她的睡颜轻声笑说:“又哭又笑,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他说着,便伸手灭了灯,将她轻轻放下后自己也躺下了。 程昭如同往日一般,在卯时便睁开了眼。他看了一眼门外昏暗的天色,又转头看向里侧的刘姝。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却感到手底下一片滚烫。 他心中一惊坐起身来,又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他一个体热的人都感到滚烫,他便确信她是生了热病。他急忙掀被下床,连衣服也顾不得穿便去唤人请太医。 太医问症诊脉后,说刘姝是因受了惊吓染了风寒而引发的热症,用过药后多加休养也就无碍了。 太尉府中因刘姝生病一阵忙乱,待忙过之后天已大亮。 春儿,夏儿和冬儿三人不像苏荷那般只因刘姝生病而忧虑,她们还因夏青容而焦急。 昨日,她们从苏荷口中知晓夏青容下毒害死了念月,可她们三人都不信,都觉得夏青容是被冤枉的。 春儿原本打算今早便去求刘姝救救夏青容,可刘姝却病倒了。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甚至想过去求程昭,可她又着实是不敢。现下只能盼望着刘姝能快些好起来,好去救一救夏青容。 刘姝被喂过药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直到黄昏时分才醒转过来。 她一睁开眼来,便看到了满室的霞光。眨眼之间,她又看到一身月白广袖的程昭走到了床前。她看见他弯下腰,抬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她笼罩在阴影之中,透过他月白的衣袖看着地上的霞光。她心中感叹,今日的霞光格外动人。 程昭知刘姝已无恙,他慢悠悠地收回手在床边坐下。他看向她,她的乌发堆叠在脸颊旁,衬得她的脸越发的娇小白皙。他原本想说一句“你这身体也太虚弱了”,可看着这样楚楚可怜的面容那句话就被咽了下去。他微俯下身,望着她水润的杏眼,柔声问道:“公主还难受吗?” “难受”,刘姝委屈巴巴地回道。 程昭伸手轻轻地拂开她脸颊上的头发,关怀问道:“公主哪里难受?” “浑身都难受”,刘姝皱了皱眉说。 程昭眼中露出担忧之色,他忙道:“那我去唤太医来。” 刘姝却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她抚摸着他手掌上的疤痕说:“不用,歇一歇就好了。” “当真?”他严肃问道。 “当真。”她郑重答道。 程昭见她嘴唇干燥便问道:“公主饮水吗?” 刘姝点了点头。 程昭起身去榻旁的木几上倒了一杯水,他端着水杯坐回床上。而刘姝却将手放回了被中,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她那一动不动的架势倒是想让他亲手喂自己喝。 程昭连药都喂过了,喂杯水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他俯下身,用一只手托起刘姝的头来,另一只手将水杯凑到了她的唇边。 刘姝喝了一小口水却皱起了眉头。她看着程昭娇气地说:“我要饮温水。” 程昭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将刘姝的头轻轻放回枕上,直起身来正要唤人,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将杯中的凉水仰头饮下,又迅猛的向她俯下身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刘姝惊得微张嘴唇,那温热的水便渡到了她的嘴中。等程昭直起身来,她还未回过神来。 程昭弯腰看着目光呆滞的刘姝饶有趣味地笑了笑,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公主好生休养,我去军营一趟,稍晚便回。”他说着,将手中水杯放在床侧,站起身走进了霞光之中。 刘姝回过神来瞪大了眼,她一下坐起身来,拿起床侧的水杯朝程昭的后背扔去。 程昭也不躲,任由水杯砸在自己身上。水杯碎裂在地,他在门外边穿鞋,边含笑说:“公主当真是无碍了。”他说着,朝她挑了挑眉,而后转身下了石阶朝院门外走去。 刘姝望着程昭的背影,气恼的大叫了一声。 苏荷刚走进室内,被她这一声喊叫吓得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公主的病好了?” 刘姝难受地摸了摸脖颈,她苦着脸说:“我这是大病之中惊坐起!”她吐了口气,又吩咐道:“苏荷,快去多备些温水来,我要洗一洗五脏六腑。” 苏荷不明所以,却还是答应着去准备了温水。 刘姝饮下一整陶壶的水后才觉得好受了些,她这才有心思想其他的事。她看向收拾完碎杯,跪坐在床边的苏荷问道:“念月走了吗?” “走了,她归家去了。皇后殿下来送了她最后一程。” “那太子阿兄呢?” “太子殿下未来。”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刘姝苦笑一声说:“我病得真不是时候,未能送阿姊归家。” 苏荷安慰道:“公主不必自责,阿姊不会怪你的。” 刘姝的神色越发落寞,她喃喃道:“可我会怪自己的。” 苏荷怕她在病中伤心坏了身体,正想开口劝慰春儿却着急地走了进来。 春儿一下跪在地上,她磕头哀求道:“求公主救救夏姑姑,夏姑姑良善,她绝不会做此等凶恶之事!求公主救救她!” 苏荷看着春儿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没见公主正在病中吗?若冲撞了公主,你担当得起吗?” 春儿咬牙忍住心中的怒火,只是哀求道:“求公主救救夏姑姑!” 刘姝靠在床头,她无力地闭上了眼,哀声说:“我救不了她,谁都救不了她!” 春儿瘫坐在地上,她看向刘姝垂泪问道:“夏姑姑还能回来吗?” “她回不来了”,刘姝的声音有些哽咽。 一时间,室内只听闻春儿的哭泣之声。这一次,苏荷不忍心开口训斥她,因为她自己也红了眼。 第七十六章 囚禁 刘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休养了一日便恢复如常了。 她原本以为夏青容在她心中并不重要,当时伤心往后便会如常。可她却总是想起她,总觉得门口处会走进来她竹青色的身影,她会含笑唤自己一声“公主”。 可惜夏青容再不会回来了,刘姝也就只能一次又一次恍然若失地望着门外。 春儿,夏儿和冬儿三人比刘姝更伤心,她们是把夏青容当做亲人的。她们的亲人骤然身死,尸骨也只能葬在城外的乱葬岗,叫她们怎能不伤怀? 刘姝见她们终日愁眉苦脸,在自己面前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想着给她们一笔钱财放她们出府去。她便开口问过她们。 夏儿和冬儿父母亲人俱在,她们自然愿意拿一笔钱财回家团聚,何况她们也到了该嫁人的年岁,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至于春儿,她虽有亲人还不如没有,她从未想过要回到她那狠心的父母身边,她把夏青容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尽管如今她没有亲人了,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出了太尉府也不知该归于何处,可她仍愿意出府,她不想再过这种屈居人下,为人奴婢的日子。 刘姝便去了皇宫,替她们消了宫籍,拿了放归文书。她又趁机去了长秋宫看望皇后。 冯茹因忧思过度也病倒了。 刘姝带着苏荷走进冷清的永寿殿,她们跟着宫女转过梅花檀木屏风,看见冯茹虚弱地坐在床榻上。 冯茹穿戴整齐,可面色却颇为憔悴。因适才折腾了一番,她便觉得有些疲累。她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看望自己的竟然是刘姝,她望着她心绪变得复杂起来。 刘姝近前来屈膝行礼,口内道:“拜见皇后。” “起来吧”,冯茹无力地抬了抬手。宫女在一旁放上锦垫,她又说:“坐吧。” 刘姝道谢后跪坐在锦垫之上,苏荷则跪坐在她的身后。 冯茹转头看向刘姝那清亮的眼眸,她无力地说:“我身边亲近的人多多少少都因你而离去,你如今来看望我,我却很难心怀感激。” 刘姝闻到了空气中檀木的香味和药的苦味,她皱了一下眉可很快又松开了眉头。她望向她说:“我明白。”她顿了顿,又道:“我原本不知你病了,恰巧进宫来便想着有些话该趁早与你说。” “这宫中又有几人知晓我病了”,冯茹自嘲地笑了笑,“你想与我说什么?” 刘姝原本是想跟冯茹说有关刘渊的事,可眼下见她这痛苦模样便想劝慰几句。 “我知您痛苦,可事已至此,无可转还,只能往前看。您还得活着。” 冯茹未料到刘姝会与她说这些劝慰的话,这几日她身边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偌大的长秋宫那么多宫人,却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面对这盼望了许久的关怀,她已然泪盈于睫。 “您放心,太子阿兄永远是您的孩子。”刘姝目光深沉地笑了笑,又说:“您该多亲近阿兄,他是您身边唯一的至亲了。您病了,该告知阿兄让他前来侍疾才是。母子之间,也好说说话。” 冯茹明白刘姝也知晓了那个秘密,可她面对她却不觉得害怕,她知道她会守住这个秘密的。她亦知晓,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的太子阿兄。尽管不害怕,可她却感到羞耻。如今,她也想不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何会做下这种后患无穷的事。 刘姝走后,冯茹便让宫人宣了刘渊。 刘渊在短短几日内似乎消瘦了许多,他的眼下一片青黑,瞧着精神不济的样子。他跪坐在榻前,垂着眼道:“儿臣不孝,竟不知母后病了。” 冯茹看着刘渊那儒雅的眉眼,心疼地说:“是母后不好,竟没有体谅你的苦楚。” 刘渊猛地抬头看向冯茹,他对于她这亲近体贴的话感到惊讶。 冯茹看着他惊讶的神色心生歉意,此间事最无辜的便是他了,是自己害了他。她想,若他只是一个皇子,或许就能和念月长相厮守了。终究是她,害了他们! 她惭愧地勾了勾唇,轻声说道:“以往都是我不好,对你太过疏忽。”她顿了顿,又看向一旁木几上的糕点说:“我记得你儿时喜吃甜食,尝尝这绿豆糕吧,刚备下的。”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捧着一盆清水近前来。 可刘渊原本欣喜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异样,他淡淡笑了笑说:“母后记错了,儿臣不喜甜食,是怀夕喜爱。” 冯茹的脸上露出难堪之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儿臣也并不讨厌甜食”,刘渊说着净了手,擦拭过后拿起一块糕点来。那绿豆糕绵软微甜,倒和他的胃口。 冯茹望着刘渊欣喜地笑了笑,她又说:“等我好了,便亲手做了羹汤予你。我别的做不好,可这羹汤却是值得夸赞的。” 刘渊也曾尝过几回冯茹做的羹汤,知晓她所言不虚。他也总盼着能再尝一回她做的羹汤,他听着她说的话又怎会不欣喜呢?他咽下口中的糕点,笑说:“儿臣先谢过母后了。” 冯茹点了点头,可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她望着刘渊语重心长地劝道:“子深,念月来世会长命百岁的。她此生已过,可你余生还长,便慢慢放下她吧。她那般好,又怎愿看着你因她痛苦?太子妃也是个好孩子,她痛失孩儿,正需要你的关怀。望你惜取眼前人!” 刘渊红了眼,原本可口的糕点现下却难以下咽。他费力咽下糕点,额上青筋凸起。他垂下眼哽咽着说:“儿臣明白,儿臣只是……只是还不能将她放下。儿臣负了她,又怎能立刻将她放下,自己安稳地活着呢?儿臣会一直记得她,让她折磨儿臣一年、两年,甚至更久。这是儿臣该受的!”他顿了顿,“儿臣也知晓自己总有一天会释怀的,可绝不是现在!”他拱手又说:“请母后放心,儿臣会好好对太子妃。” 冯茹点了点头也不再多劝。刘渊又坐了一会儿便回东宫去了。 这边,刘姝刚回君川阁来,季湘便领着一个长相喜气,身材劲瘦的少年来拜见她。 季湘说这少年名叫“阿喜”,是程昭从皇宫中带回来的,往后便跟着她学着管理君川阁的事务。 刘姝瞧着阿喜那白净秀气的面容,想起自己曾在贤妃的娴吟宫见过他。 阿喜确实是周云英宫中的小黄门,便是他给王媪传递的消息。可他只是打探刘渊与何人去了何处再告知王媪,至于王媪与刘泓谋划的事他一概不知。他是个聪慧的人,也只做好刘泓吩咐的事,别的一概也不问。 刘泓虽然未告知周云英自己谋划了什么,可她通过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也猜了个大概。她也明白了刘泓当初为何劝她不要去参加端阳宫宴,原来是不想她搅进那池浑水。 周云英越想越对阿喜感到不放心,怕他在自己身边呆得久了猜出个一二,便故意寻了个错处交给了内官处置。 处置阿喜的内官是个极严苛的人,尤其对犯错的宫奴最是心狠手辣。 阿喜猜想此次自己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可他得老天垂怜,竟在路上遇到了程昭。他便狠下心来打算搏一搏,冒死向程昭伸手求救。 程昭对阿喜有印象,他那张讨喜的脸倒让程昭生了恻隐之心。程昭以为老天给他这张喜气的脸,给他这般大的胆量,并不是要他死在这深宫之中的,便开口救了他。 程昭又问阿喜可愿去太尉府,他满口答应,他知晓自己在皇宫之中已没有什么活路,何不换一方天地,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 阿喜为人和他的外貌一般讨喜,待人接物圆滑周到,不到半月便得到了太尉府中季湘、石磊、何善骰等人的喜爱。 阿喜跟着季湘做事,后来季湘倒是放心地把君川阁中的事务交予他,再后来季湘更是认了他当干儿子。此后阿喜便“阿母、阿母”地唤季湘,倒把她当成了亲生母亲一般。时日一长,阿喜也就把太尉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亦是后话,不再多说。 程昭在毒杀案发的第二日,也就是刘姝发热病的那日,便让何善骰将刘泓勾结官员中饱私囊的罪证先让御史大夫何执过了目,又送往了廷尉府。 廷尉谢澈是苦大仇深,如他所担忧的那样自己又陷入到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当年是审兄长和侄儿,如今又要审自己的女婿,这让他情何以堪! 而何执却是异常兴奋,他当即便入宫面圣,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引经据典的话,总的来说便是请求刘宣严惩刘泓。 刘宣膝盖仍旧疼痛,他听着何执的话又犯了头疼,他不胜其烦,只好下旨命廷尉府对刘泓依法审判。 刘泓和谢扶风在担惊受怕了一日一夜后终于等来了他的外舅,她的父亲。 刘泓知晓程昭是故意拖延,好让他们多担点惊,多受点怕,而他们确实如程昭所料想的那般寝食难安,因而在看见谢澈时他反而松了口气。 可他在得知自己的罪名仅仅是勾结官员中饱私囊时,又不由得担忧起来,想不明白程昭究竟想干什么? 王媪已死,谋害太子妃一事便没了人证,难道精明如程昭也难寻出罪证吗?还是说他想继续让自己惴惴不安? 刘泓不知,程昭只是单纯地想让他进一趟廷尉府。若向世人揭露谋害太子妃一事,必定要牵扯出周太后谋逆一事。故而程昭从未想过去寻刘泓谋害太子妃的罪证。但程昭也从未想过在此事上放过刘泓。 在刘泓关进廷尉府的第二日,程昭便将他谋害太子妃一事的前因后果告知了皇帝刘宣。 刘宣痛心疾首,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为这个冰冷的皇位泯灭良知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在他看来,皇位只是沉重的枷锁,是他痛苦的根源,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争着坐上这个位置。那山水云天,市井江湖不比这深宫之中的皇位好上千百倍吗?为何要抛下潇洒姿意的生活,走进这沉重烦恼的囚笼? 在程昭的提议下,刘宣下旨让廷尉府将刘泓移交宗正寺,将国事变成了家事。 最终,刘宣下旨废除了刘泓宥王的封号,抄没家产,终身囚禁宗正寺。 宥,赦也,宽恕原谅之意。 世间再无宥王,刘泓此生也再得不到宽恕原谅! 刘泓对自己做下的错事并不感到后悔,若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那样做。他只是对谢扶风和他的孩子感到愧疚,他给不了她们荣华富贵,反倒让她们跟着自己受苦受难。 谢扶风自愿随着刘泓进了宗正寺,只要能守在他身旁,纵使是刀山火海,她也甘愿沉沦! 刘泓怀抱着谢扶风,凝眸望着宗正寺那沉重的大门关上。他对她说:“程昭所言果然不虚,最后我们除了彼此什么都不剩了!” “能有彼此,已经足够了。” 谢扶风望着刘泓安慰地笑了笑。 此后,他夫妇二人再也没能一起走出这宗正寺! 第七十七章 爱慕 春儿、夏儿和冬儿走后,季湘便挑选了四个聪慧的婢女给刘姝使唤。 那四个婢女模样周正,都二十左右的年岁,高矮胖瘦也都相差不多,她们分别叫作叶丹朱,苏云丫,和巧,如慧。 叶丹朱是她们四个里年岁最大的,也是最稳重的。而苏云丫是性子最欢快的。至于和巧和如慧,她们是很小便被卖了,记不清自己的名姓了,她们的名字是进太尉府后季湘取的。她俩因经历相仿,性格都内敛,便更亲密一些,仿若亲生姊妹一般。 刘姝对这四人倒颇为满意,便让苏荷好好地教导她们。苏荷爱热闹,自然一口应承下来。这四人苏荷都挺喜欢,但她与苏云丫相处得更为融洽,一来云丫与她同姓,二来云丫欢快的性子更和她的脾性。 时光便在琐事之中悄然过去,无论是沉痛的,还是喜悦的,都成了回忆。 这日,骄阳似火,日光昭昭。 刘渊身边的鹿竹独自走进了太尉府,他跟着婢女进了君川阁。 刘姝站在廊上,她梳着高髻,髻上簪着淡粉的海棠华胜,她穿了身莹白的轻薄襦裙,细腰间系着玉叶做成的玉佩。这身清新的打扮衬得她高挑柔美,雅致端庄。 鹿竹始终垂着眼,他近前来弯腰拱手道:“小人拜见公主。” 刘姝在打量鹿竹,他今日与以往很不一样。他玉冠束发,穿了身荷茎绿的广袖直裾,如松似竹,像是出身世家贵族的儿郎一般。 她以为这身打扮很适合他,比那靛青色的内侍宫装更适合他。她勾了勾唇说:“起来吧。是阿兄让你来的吗?” 鹿竹直起身来,垂手于身前,回说:“太子殿下想与公主一道去祭拜念月,命小人前来迎接。” 刘姝这几日也想着去祭拜许淑柔,却未想到刘渊会邀自己同去。她答应下来,又转身回了室内,将木几上的雕花木匣放入了袖中,而后带着苏荷出了太尉府。 太尉府门前停着太子的车驾,可车后却并无一人跟随。 刘姝不仅问道:“阿兄可在车内?” “殿下不在此车内。殿下去八珍坊买念月喜食的樱桃酪浆了,说在城外汇合。”鹿竹回说。 刘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还在想,阿兄出门怎会没有侍卫跟从。” 那站在太尉府门外的守卫听见刘姝这话,忙拱手问道:“公主可需侍卫跟随?” 不等刘姝开口,鹿竹却抬眼笑说:“何必麻烦,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自然会护公主周全。公主请吧,如今天热,殿下等久了恐不好。” 刘姝望着鹿竹那灵动的圆眼睛笑了笑,而后上了马车。 苏荷也穿了一身绿衣,她和鹿竹站在一处倒像亲兄妹似的。苏荷朝鹿竹笑了笑,鹿竹回之一笑。他说:“这是太子车架,就只能委屈你和我同坐了。”他说着,坐到了车门前。苏荷见状坐到了他的身侧,他也就赶着马车前行。 两匹高头大马并行,马车自然行得很快,驶过阳渠,经过鸿池,出了开阳门便到了城外。 开阳门邻近太学,周遭倒有许多小摊小贩卖些消暑的吃食饮品。 马车停在道上,苏荷放眼望去并未看到刘渊,就在她跳下马车想要去告知刘姝时,鹿竹却一扬马鞭赶着两匹马狂奔起来。 马车内,刚打开车窗的刘姝一个没坐稳撞在了车壁上,她揉着手肘明白过来,原来并非刘渊邀她,而是鹿竹私自所为。可她一时又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被丢下的苏荷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跑远,她想追也追不上。她顾不得想鹿竹要做什么,她只是担忧刘姝的安危。她忙转身跑回到城门处向那些守门的士兵表明了身份,请求他们马上去追赶那辆马车。那些士兵的首领听闻她是太尉府的人,那马车内坐着的又是公主,便连忙派了两人骑马追赶了上去。 苏荷不会骑马,也就不好跟着他们前去。可她不敢松懈,又一路狂奔回了太尉府。 这边,鹿竹仍旧赶着马车一路狂奔。 刘姝坐在马车内被颠得头晕眼花,她用手紧紧地抓着车壁防止自己摔倒。在马车转进一条岔路时,她受不住力一下脱手,身体撞到了车壁上,那袖中的匣子被甩了出来。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会儿后才缓过来。 不多时,马车在一绿意盎然的山坡下停了下来。 刘姝稳了稳心绪,捡起那雕花匣子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来。 鹿竹袖手站在马车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刘姝是真想用手中的匣子将鹿竹狠狠打几下,让他也尝一尝这撞骨之痛。可这荒郊野外,她面对高出她大半个头的鹿竹,在这种形势不明的情况下,又怎敢轻举妄动?她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垂下眼暗道:“我这不是挺会审时度势。” 鹿竹看着刘姝那忍气吞声的样子嘲讽地笑了笑,他的圆眼之中却又神色复杂。 刘姝稳着心绪看向鹿竹,她问道:“你意欲何为?” 鹿竹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身后的山坡,感伤地说:“念月阿姊便在此处长眠,公主不去看她吗?” 刘姝向那山坡看去,日光之下,芳草碧连天。 原来许淑柔便葬在此处。 刘姝握紧了手中的木匣,她凝望着鹿竹走进芳草之间的背影。她犹豫了片刻,走上了那条通往山坡的小道。 鹿竹回头看到刘姝的身影时,在明朗的日光中长长地松了口气。 转到山坡后,刘姝看见鹿竹孤寂地站在一新坟前。只需看他一眼,便能看出他的悲痛。她突然明白过来,他为何将自己拐到此处。 她走到坟前,看着这座没有墓碑的新坟,想着这坟里便躺着那个温柔的女娘不免红了眼。 鹿竹的目光那般深切,他似乎想要透过那些泥土、棺木看见躺在里面的人。可他永远也不可能再看见那张温柔的脸,他痛苦地落下泪来。他哽咽地说:“她不叫念月,她叫许淑柔,淑慎其身的淑,柔之胜刚的柔!” 刘姝转头看向鹿竹,可鹿竹却始终看着坟墓。她转回头来,看着那座坟墓唤道:“淑柔阿姊。” 话音刚落,一把锋利的短剑横在了刘姝脖颈上,她吓得扔了手中的木匣,害怕得一动不敢动,连吞咽口水都十分小心,生怕那剑划伤自己的脖颈。 鹿竹握着剑柄,泛着泪光的眼中暗流涌动,他厉声问道:“是你害死了她?” “不是”,刘姝看着鹿竹沉声否认。 “可为何有传言说是你为了帮太子殿下,指使人在王府毒害阿姊?” “传言如何信得?” “无风不起浪。”鹿竹握着剑的手动了动,“夏姑姑待我极好,我不信她会为了钱财杀人害命!” 刘姝往旁边偏了偏头,她诚挚地说:“她确实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她当时真正想杀的是三王妃,却未想到阿姊还是喝下了那碗蜜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说的是真话!” 鹿竹向坟墓看去,那询问的眼神温柔又深情,他是在问许淑柔该不该信刘姝。几息后,他收回了短剑,他想她会愿意相信她的。 他收剑入鞘,看向她说:“若你适才不随我来坟前,我必定会杀了你!” 刘姝双手紧握于身前,她努力克制着抬手抚摸脖颈的冲动。她压抑着心中的害怕,看向鹿竹肯定地说:“你爱慕她!” 鹿竹站在那里如不折的翠竹一般,他坦然笑道:“我爱慕她。”他顿了顿,又皱着眉痛声反问道:“难道我不能爱慕她吗?我的身体虽残缺,可我的心与常人无异啊!” “翠竹摇风,气节清高,世间儿郎只怕没有几人有你这般的风骨!” 刘姝眼中的诚恳鹿竹能感觉得到。他苦笑一声,沉静地说:“风骨二字,岂敢玷污。”他说完,又转身看向坟墓中的人。静默片刻后,他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了。 刘姝站在原地,她望着他离去的孤寂背影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着爱人逝去自己却独活! 鹿竹转下山坡,却瞥见那草丛之中似乎有人影晃动。可他却并未上前查看,而是驾着马车离开了。 马车行了不多远,却被一个守城门的士兵拦住了。 那追赶马车的两个士兵,都是大字不识的粗人,又都固执死板。在那岔道口,因为两条道上都有车辙印,那二人一人说是这条路,一人说是那条路,便在那里争论了许久。最后便决定分头行动。 这个满脸胡子的士兵,拦停马车后,笨手笨脚地跳下了马,又急忙抽出腰间的佩刀指着鹿竹,口内喊道:“把公主交出来!” 鹿竹正要开口说话,他又喊道:“公主在何处?” 鹿竹又要开口,他却又打断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劫持公主!” 鹿竹不再开口,等着他把话说完。可他却又恶声恶气地说:“你为何不言语?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鹿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公主在前面不远处的山坡上。” 那士兵却警惕地看着他,粗声说:“我为何要信你说的话?” “既然不信,你又为何问我?” 鹿竹反问。 那士兵一时语塞,而后便恼羞成怒地用刀柄打晕了鹿竹。他冷哼着说:“敢看不起小爷我,小爷这就让你闭嘴!” 而这边,鹿竹走后,刘姝弯腰捡起地上的匣子,她敛裙跪坐在坟墓前。她打开那匣子,匣中放着一对莲花银簪,那是她和苏荷送给许淑柔的生辰礼。 她弯腰伸手将匣子放在坟前,她看着那坟墓满怀歉意地说:“阿姊,这生辰礼送得太迟了,你会不会怪我们?”她愧疚地笑了笑,又说:“对不住,是我劝太子阿兄舍弃了你,害得你伤心不已。”她顿了顿,又道:“这一切都太迟了,我或许要永远对你感到抱歉了。这样也好,我就不会忘了你,总会记得你的。” 刘姝望着那坟墓沉默起来,就在她打算起身离开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她闻到了浓烈苦涩的草药味,她惊恐地挣扎起来,可没过多久她便意识模糊慢慢地晕了过去。 当那个满脸胡子的士兵走到坟墓旁时,便只看到了一块沾染着草药的灰布。 第七十八章 遇险 刘姝意识恢复后,只觉得很难受,眩晕恶心,四肢无力。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山洞里,身下是一堆杂草。就在她挣扎着坐起身来时,一道暗影笼罩住了她。 她的双手按在杂草上支撑着她的身体,她察觉到那道暗影时呼吸一滞,眼中流露出惊惧。她抬头看去,却发现那是她认识的人。 那人脸上虽有一圈黑色的胡茬,可看得出是个年轻儿郎。他身体单薄,穿着一身陈旧的灰衣,衣裳下摆处还被撕破了。他的头发用一根灰色的发带随意束着,他的长脸蜡黄,薄唇干燥,细眉下的眼睛黯淡无光。可他在看到醒过来的刘姝时,那秀眼之中泛起了异样的光芒。 刘姝看着那向她靠近的人又惊又惧,费力地往后挪动着,当她的背抵到坚硬的石壁时,那人已经蹲了下来。她看着背光的他,克制着心中的害怕,呼吸不畅地问道:“何善安,你为何在此?” 那人正是被长公主赶出府门的何善安。 何善安望着刘姝奇怪地笑了笑,他歪着头说:“公主还记得我的名字。” 刘姝可以断定是何善安迷晕自己然后带到这山洞来的,而且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绝对不安好心。她无力地靠在石壁上,想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好想出确切的应对之法。 何善安伸出有些污脏的手抚摸上刘姝的脸颊。刘姝忍着不适没有偏头躲开,她只是凝眸望着他的眼睛。 何善安满意地笑了笑,他捏了捏刘姝脸上的肉说:“公主太过丰盈了,将你扛到这甚为费力。” 刘姝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却笑问道:“这是何处?” 何善安收回手,他瞪着眼睛激动地说:“这是我的家,只属于我的家。” 刘姝小心问道:“你何时在此处安的家?” “有好些时日了。” 何善安说着从不远处拿起一只木匣来,正是刘姝放在坟墓前的那只。他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一支莲花银簪,兴致勃勃地插到了她那华胜掉落,有些松散的发髻上。洞外的光亮落在她白晳的脸上,他口内夸道:“甚美。” 刘姝由着何善安将两支发簪插到自己的发上,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 何善安瞧见了,却嘲讽地笑了笑。他捏着刘姝小巧的下巴,沉声道:“公主当初说我愚蠢,而如今你落到了我的手上,岂不是比我更蠢?” 他松开刘姝,站起身来哈哈笑了几声,癫狂地说:“你们高高在上!你们不把我当人看!你们都欺凌我!”他弯下腰来,激动地拍着自己的双腿笑道:“你这尊贵的公主,如今也成了我的玩物!我何善安也不枉此生!”他笑得累了,喘着气坐在了地上。 刘姝看着这样的何善安心里越发害怕,可越是害怕她越要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样才能寻得一线生机。她现下浑身乏力,并不是逃跑的好时机,她还需要再等一等。 何善安猛然爬到刘姝面前,他问道:“公主不欢喜吗?”他不等她回答,又“呵呵”地笑了笑,癫狂地说:“我可是欢喜异常!” 刘姝为了让何善安放松警惕,她便问道:“你是用什么迷晕的我?那味道好生奇怪。” “是钩吻,那东西开着黄色的小花,虽然好看却毒性极强。这山洞外面便有,公主要看吗?” 刘姝眨了眨眼,她觉得这或许是一个逃跑的机会。她抑制着心中的激动说:“好啊,我只听说过,还从未见过钩吻。” 何善安兴致勃勃地起身向山洞外跑去。 刘姝见他出了山洞,忙扶着石壁站起身来。她松开手向前走去,可腿脚发软又一下跪到了地上。 这时,何善安进来了,他见状便明白她根本不是想看什么钩吻而是要逃跑。他手中那黄花绿叶的钩吻落到了地上,他面色阴沉恐怖,边走向刘姝,边说:“公主骗我!” 刘姝恐惧地后退,她的背再一次抵在了坚硬的石壁上。 何善安慢慢跪在刘姝面前,他想起了自己曾受到的污辱嘲讽,他的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他冷声质问道:“你们当公主的都喜欢欺骗人吗?为何要骗我?!” 刘姝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恐地摇着头。 何善安癫狂地笑了笑,他的目光阴郁可怖,他边慢慢解开自己的腰带,边沉声说:“我阿母没了!我独自一人,公主要留下来陪我!” 今日,当他在山林中游荡,一眼看见刘姝时,便觉得她是上天给他的奖赏。他要将她留在身边! 他抽出腰带,那灰色的衣裳散开,露出脏污的白色里衣来。他伸手捉住刘姝的双脚,低下头来用腰带将她的双脚捆绑起来。 刘姝看着自己被捆绑起来的双脚,因为害怕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她心中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来,那念头一起,她便随心而动。她抬手取下发上的银簪,狠狠地刺向何善安的脖颈。 何善安那时正将腰带系紧,他感到脖颈一疼,忙抬手捂住,却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刘姝望着何善安瞪大的眼睛,心一狠用尽全力将那银簪插进他的脖颈之中。鲜血染红了簪头的那朵莲花,也染红了她那白皙的手。 何善安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猛地推开刘姝,面上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 刘姝撞到石壁上,她手腕上的玉镯撞击石壁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后碎成两半,从她手腕脱落掉到了那堆杂草上。 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何善安的衣襟,他憎恨地望着刘姝,又忽然猛地扑向她,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 垂死之人的力气很大,刘姝瞬间喘不过气来,她用尽全力挣扎起来。可不多时,脖颈上的力道渐渐小了,她又能呼吸了。她感到何善安的身体倒在了她的身上,而她支撑不住被压倒在杂草上。但她很快便推开他坐起身来,她一边解着脚上的腰带,一边打量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她解开腰带后,也顾不得管何善安的死活,急忙半走半爬地出了山洞。 这山洞是在一斜坡处,左右各一条小道,右边的道上长着一株钩吻。 刘姝看着绿叶间娇美可爱的黄花忍不住打了个抖,她想也不想便提着裙摆转身朝左边的小道跑去。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跑,树枝划破了她莹白的裙摆,她发髻上那支银簪也掉落下来,甚至她的脸颊手背也被树枝划出了几道口。 她累得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她瘫坐在地,缓了缓后才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小道两旁全是高高矮矮的树木,日光透过树隙倾洒下来,时不时地传来几声尖锐的鸟鸣。幽然如斯,除了眼前的道路,似乎再看不到一点人迹。 刘姝猜想,这里应该是距离洛京不远的一座山林,就何善安那单薄的身体又能扛着她走多远呢? 她不敢多歇,她要尽快回洛京城。她想起苏荷来,想着苏荷不知该多担忧自己,她得尽快回去,尽快回到苏荷身边。 她站起身顺着小道往下行去,行了不多时,透过浓绿的枝桠她似乎看到山下有一条弯曲的大道。她欣喜地笑了笑,沿着陡峭的山路继续往下行去。 她跑出山林来到那宽广的大道上,忽然被炙热的日光照耀她欣喜的同时感到一阵眩晕。她稍稍平复了一会儿,展眼看去,却见远处有一个发上系着桃红巾帕,手上提着个竹篮子的女娘。 她见到来人心中一喜,拭了拭额上的汗,又将松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裳后才快步向那女娘行去。 那女娘瞧着是个胆大的,看见刘姝这样一个衣裳沾血的生人也一点不害怕,反而站在那里打量着朝自己走来的刘姝。 刘姝双手放于身前,屈膝行了礼,她起身看着那女娘问道:“小娘子,你可知如何去洛京城?” 那女娘名唤徐蔓,是洛河上亭人。她从未被人如此礼待,她看着行礼的刘姝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听了刘姝那温声细语的问话,心中倒像是如沐春风一般清爽,那拘束便少了几分。 她回道:“沿着这大道往前走,约摸小半个时辰便到洛京的平城门了。”她见她虽形容狼狈,但却气质不凡,一看便知是出身世家大族。她便又问道:“贵人,可是遇见歹人了?” “是”,刘姝点头回道。她见徐蔓盯着自己染血的手看,不由得握紧了手又解释说:“我打伤了歹人,好不容易逃到此处的。” 徐蔓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她想不到这娇娇弱弱的贵女,有如此胆量气魄,能从歹人手中逃脱。她笑了笑,指着不远处说:“那里有一汪山水,贵人可去清洗一二。” 刘姝感激地回之一笑,口内道谢后,朝她指的地方行去。果然那路边草丛后有一汪清水。她敛裙蹲下,将自己手上的血迹洗净。 她站起身来,手上的水珠滴落,没有巾帕拭手倒有些不习惯。她又想起苏荷来,也不知她担心成什么样了。她又想起程昭来,想着他若见到自己这副模样,是否又会嘲笑自己。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日头,她猜想着怕是快到午时了,想来自己并未昏迷多久。 这时,那徐蔓却将一块白布递向刘姝。她常年帮家中做农活,手便有些粗糙,她羡慕地望着刘姝那双白皙柔美的手,说:“贵人擦一擦水吧。” 刘姝看了看她手中的白布,又看向她手腕上挎着的竹篮子,那竹篮里放了好些吃食。她知晓她是拿遮盖吃食的白布来给自己擦手,她心中更加感激,勾唇笑道:“多谢!无妨的,这白布还是用来遮盖吃食吧。”她说着,便毫不拘泥地将手上的水擦拭在自己的衣裳上。 这般的贵女当真是让人喜欢,徐蔓望着刘姝,她狭长明亮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她将那篮吃食递到刘姝面前,说:“贵女可饿了?” 刘姝当真是饿了,她也不拘礼节,向徐蔓道谢后拿了一个胡饼。因她急着回城,便破天荒地边走边进食起来。 刘姝和徐蔓交谈一番,得知她是去太学寻她的兄长。她说她兄长许久未归家,她阿母和阿嫂放心不下便让她去看望一番。她说起她兄长来,面上不无得意。她家世代务农却出了他兄长这一位读书人,如今又入了太学,当真是光耀门楣。 刘姝只是听徐蔓诉说,对自己的事并不多言。 行不多时,便见前方道上行来一华贵的马车,马车在距她们不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位面如冠玉的儿郎。 第七十九章 幸好 刘姝被拐走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太学,萧承得知后面上虽不显,可心中却担忧不已。 他知晓自己不该对已嫁作人妇的刘姝有这种过分的担忧,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面上不显也只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他忍耐再三,最终还是丢下课业坐着马车寻了出来。阴差阳错的倒在这大道上遇上了刘姝。 萧承透过车窗看见刘姝的身影时,那担忧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他闭了闭眼,将自己的情绪藏在心底,他自以为不会显露出自己内心的情意时才叫停了马车。 刘姝在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萧承时,惊讶之余也有些欣喜。对于劫后余生的人来说,遇见任何一个认识的人都是一种安慰。 而徐蔓在看见萧承的那一刻,恍惚觉得是仙人临世。她何曾见过这般俊美无俦的面庞,这般风度翩翩的人物。一时间,她看得痴了。待萧承走近,她望进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中乱了心神。她猛地想起自己是有婚约在身的,她想起那憨厚的许郎来不仅羞愧地低下了头。 萧承弯腰拱手地向刘姝行礼道:“子玉拜见公主”,他顿了顿,又问道:“公主无恙否?” 刘姝回说:“公子请起,我无恙。”待他起身,她又问道:“萧公子这是去往何处?” 萧承不想告知刘姝自己是专程来寻她的,从无谎言的他一时倒无措起来。他眨了眨他那含情眼,面上泛着红霞,扯了一个破绽百出的谎。 “出城游玩,不想遇到了公主。” 刘姝看得出萧承在撒谎,若当真是偶遇又怎会一见面就问她是否无恙。何况今日太学并不休沐,他又不是那等贪图享乐而荒废学业之人。她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却也不打算多问。 萧承略想了想便察觉出自己说的话破绽百出,他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撒谎,自己这般作为,哪有君子之风。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却也不想再多做解释。他冷着脸向刘姝拱手道:“公主请上马车,子玉送公主回太尉府。” 刘姝倒不在意萧承面色上的无常,她感激道:“多谢萧公子。”她又看向徐蔓说:“你说你去太学,不如同坐马车,倒也顺路。” 徐蔓没想到眼前的人是贵人中的贵人,是皇帝的女儿,是一国的公主。她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慌忙跪下回道:“我不敢。我不知是公主,多有冒犯,望公主恕罪!” 刘姝弯腰扶起徐蔓来,她含笑说:“你并未冒犯我,是我该多谢你。” 徐蔓低垂着头,口内只道:“我不敢。” 刘姝看向萧承问道:“萧公子不介意吧?” “子玉不介意。”萧承又看向徐蔓说:“荒郊野外,怎好留你独行?小娘子便与我等同车而行吧。” 徐蔓暗想,我都已经独行了大半路程,好不好的又能怎样?她虽然感到局促不安,却不好驳了两位贵人的面子。她也就点头应下坐上了马车。 这边,程昭下朝后才从骆伏口中得知刘姝遇险一事,他当即快马加鞭地赶出城去。 他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他害怕他那笑语嫣然的新妇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毕竟他已经见过太多的尸体,见过太多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了无生机。 他一想到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柔坚强、爱哭爱笑的刘姝便慌了神。但很快他又镇静下来,他想他必须快些找到她,娇柔如她不知该多害怕。 程昭的人生已有两大憾事,一是他父亲之死,二是前丞相谢清之死。他不愿他的人生再添一大憾事,因而刘姝绝不能死!他如此想着,便不要命地策马狂奔。 街道之上,许多躲闪不及的人受了伤。这也沦为了言官口中的一大罪证,此后一段时间,言官便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对程昭进行了言语上的攻击。 此刻,石磊已审过鹿竹,又一路追寻到了山洞。 山脚下,程昭沉静着一张俊脸,他手扶着腰间的佩剑,飞快地翻身下马。 石磊上前来,将手中的海棠华胜呈给他,垂着眼道:“太尉,这是在道上寻到的。” 程昭望着那美丽的华胜眯了眯眼,他屏息凝神地接过,想起今晨临别前自己曾夸过这海棠华胜与刘姝甚配。不想,如今美人不知所踪,独留这华胜已无光彩。 他闭眼压抑翻涌的心绪,再睁开眼来时眼中一派清冷。而后,他将华胜放入怀中,跟着石磊往山洞行去。 走下斜坡,他看见道旁那开着黄花的钩吻,深邃的眼眸暗了暗。他走进半明半暗的山洞,一脚踩在何善安折的那枝钩吻上,那黄花绿叶顷刻间被碾进了泥土。 他左手握紧剑柄,右手成拳垂于身侧,深邃的眼眸中透着寒意,那寒意化作利剑纷纷刺向了无生机的何善安。 “太尉,是何善安,是被银簪封喉而死。”石磊小心翼翼地说。 程昭不在乎那躺在血泊之中的人是谁,更不在乎他是如何死的。他在乎的是刘姝此刻在何处?是否安然?是否无恙? 那站在山洞外的骆伏却因石磊的话而感到震惊,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何善安为何出现在此处,为何又被杀害。心思单纯的他怎么能想到这个懦弱无能的何善安会囚禁刘姝,他也想不到娇娇柔柔的刘姝会将何善安杀死。 他清亮的眼中流露出忧虑,倒并不是为了何善安,而是担忧何善骰。他们兄弟俩虽不亲近,可也是骨肉至亲。亲人离世的痛,他再清楚不过,如剜肉刮骨一般。 程昭看向石壁上那个残缺的血手印,目光又落到了那断成两半的玉镯上。他眯了眯暗沉沉的眼睛,沉声问道:“可有公主踪迹?” 石磊胆战心惊地回说:“并无。” 程昭并未像以往那般责骂石磊,只是回头望了他一眼。 石磊被这一眼看得脊背发寒,忙抱拳道:“小人也去寻公主。” 程昭冷声说:“去吧,寻不到公主,你们都不要回来!” 石磊答应着如风一般跑出山洞,和楼小风等人一同搜起山来。 程昭阴沉着脸走到石壁旁,弯下腰捡起那碎裂的玉镯。他将玉镯紧紧握在手中,那裂口划破了他的手掌他也不觉得疼。他喃喃道:“公主,望你比我以为的更坚强,望你此刻已安然无恙。” 石磊等人寻到了刘姝掉落的银簪,程昭便顺着那条小道上她留下的痕迹一路行下山去。 等程昭来到大道上时,远远瞧见一辆马车,他狂奔着追赶上去。骆伏石磊等人也狂奔而上,众人扬起一阵尘土。 程昭拔剑拦停马车,不等那车夫开口,他便将他拽下马车,拉开了车门。 马车猛然停下,坐在车后的刘姝身体前倾,若非坐在窗侧的萧承伸手揽着她的肩膀,她恐怕已经摔倒。而另一侧的徐蔓倒真的摔下了车座,趴倒在车厢内,差点打翻了车门旁那一篮子吃食。 程昭拉开车门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的目光落在刘姝的面容上,他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心中一阵狂喜,面上的沉郁被喜悦所取代。 幸好,幸好她能护自己周全! 万幸,万幸我的人生未增遗憾! 程昭如此想着的同时他又迫切地想要拥刘姝入怀,想感受到她的温暖,想闻到她身上清甜的香味。他一下跨上车辕,单膝跪下,用剑指着徐蔓说:“滚开!”他又立刻抬剑指向萧承说:“放开!” 徐蔓趴在车厢内,她看着头顶那把锋利的长剑,颤抖着声音喊道:“好汉饶命!” 萧承的手像被烫了一下,他顷刻间收回了手,垂下眼望着腰间的玉玦。 刘姝见徐蔓吓得不轻,便开口道:“太尉,莫要吓她!” 程昭恨不能将徐蔓和萧承扔下马车,好与刘姝独处。可他知晓如此行事会惹得她生气,他不愿她生气,他想要她笑颜常在,岁岁无忧。他叹了口气,忍住了心中的冲动。他收剑回鞘,笑看着她说:“公主,让我带你归家!” 刘姝终于安心地笑了起来,她说:“那便有劳太尉了。” 程昭并未关车门,他转身坐在了车辕上,大声笑道:“乐意之至,谈何劳累?”他说完便用剑鞘拍了拍马儿,赶着马车前行起来。 那拿着马鞭的车夫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石磊拍了拍车夫的肩膀,昧着良心说:“兄弟,太尉这是怕你赶车劳累。你啊,就走回城中吧,也活动一下筋骨。” 那车夫抽了抽嘴角,他握紧了手中的马鞭,一副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憋屈模样。 马车内,原本一言不发的徐蔓摔了一跤,受了一惊后似乎有了言谈的欲望。她看向刘姝,小声问道:“公主,赶车的可是程太尉?” 刘姝不想徐蔓竟会对程昭感兴趣,她回说:“正是。” 徐蔓激动得拍了拍腿,满面含笑地说:“今日有幸,遇到了真正的贵人。”她又看向车门外程昭宽广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感激崇拜之情。 刘姝和萧承都不解地看向她,但两人都未开口询问。 快到城门时,刘姝让程昭停下了马车。她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徐蔓,说:“徐蔓,今日多谢你。我是安平公主刘姝,日后你可到太尉府寻我。” 徐蔓从未见过玉还能雕刻成纹理分明的叶子,她心知这玉佩贵重,不是她这等平民能拥有的。今日能遇贵人已是万幸,举手之劳又怎敢收下这般贵重的物品。她摇头道:“多谢公主好意,可我不能收下此物。举手之劳,公主无需记挂。” 话音刚落,站在马车旁的程昭却说道:“公主让你收下,你便收下。” 徐蔓闻言,急忙接过了刘姝手中的玉佩。她道谢后,提着竹篮子下了马车。她转身将竹篮子放在地上,朝程昭跪下,磕头道:“太尉大恩,修堤坝,建沟渠,免苛捐,废杂税,活我洛河亭几百余人!阿母说,您的大恩难报,若相遇必磕头答谢!” 程昭的面色如常,他坐回到车辕上,淡淡地说:“你起来吧。今日你对公主施以援手,便是报恩了。” 徐蔓站起身来,她望着程昭目露感激。她由衷祝愿道:“望太尉福寿绵长!” 她母亲说,不管别人口中的程太尉有多么不堪,他都是让洛河亭上下几百口人好好活着的大恩人。她亦是如此认为,她少时曾远远见过程昭,她想,一个风雨无阻,日日来堤坝监工,为百姓谋福祉的人能坏到哪儿去?他于她们洛河亭几百口人而言是恩人亦是好人! 程昭倒为徐蔓的这句祝愿心中泛起了波澜,毕竟从未有人希望他福寿绵长。他朝她勾了勾唇,而后赶着马车进城去了。 刘姝和萧承都知晓洛河的堤坝沟渠是程昭督促修建的,也知晓他曾大刀阔斧地废除了于百姓大不利的苛捐杂税,但她们此前却不明了那些堤坝沟渠、苛捐杂税对百姓而言那般重要,也不明了原来程昭做的都是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的事。她们听到的都是那些言官指责程昭,说他狂妄自大,竟敢妄言能治住泛滥了几十年的洪水,说他目无法度,竟敢擅动国家财物,擅改国家法纪。 可程昭就偏偏用国家财物修沟建渠为百姓谋得了长久的福祉,也偏偏废除了苛捐杂税免了百姓长久的痛苦。 刘姝和萧承望着程昭的眼中都露出了钦佩之色,他们都知晓眼前的这个人绝不能单纯地用好坏来衡量,也没有人真正有资格来衡量他! 进得城来,街市上喧喧嚷嚷,马车上的三人却都静默无言。 马车在太尉府门前停了下来。程昭跳下车辕,笑说:“公主,到了。” 刘姝朝萧承点头笑了笑后,起身出了车门,却见程昭向她伸出手来。她朝他笑了笑,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萧承也下了车来。程昭看着他腰间的玉玦,说:“玉玦有决断之意”,他顿了顿,又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萧子玉,望你心中也能有决断!” 萧承震惊不已,他猜测程昭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知晓自己对他的新妇有非分之想。他该如何?他的隐私暴露了!继续逃避吗?继续掩藏吗?不,他不愿意那样活着,他要成为君子,他要坦然自若! 他羞愧惊慌的同时心中又激荡起一股勇气来,他看向刘姝弯腰拱手道:“公主,子玉爱慕你!” 刘姝心中原本有了些猜测,萧承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她惊讶的同时又有些欣喜,被这样一个如美玉般的儿郎喜爱任谁都会愉悦的。 一旁程昭的脸却阴沉得可怖,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冷笑道:“你们倒当我是个死人!”他又看向萧承,沉声问道:“萧承,这就是你的决断吗?” 萧承直起身来,愧疚道:“太尉,我知公主是你新妇,我不该有非分之想,可我的心却不由我。子玉,惭愧!”他说着,又弯腰拱手向程昭恭敬地行了一礼。 程昭却只是握着佩剑冷哼了一声,另一只手宣誓主权一般揽上了刘姝的腰。 刘姝腰间传来一阵痒意,她看了一眼程昭那冰冷的脸色,最后还是忍住了腰间的不适。 萧承起身看着那紧挨在一起的二人自嘲地笑了笑,他又坦然地说:“我心如此,无需遮掩!”他看向刘姝又道:“公主无需因我烦忧,我爱慕公主,也只是我自己的事!” 能得到如斯君子的喜爱是刘姝的荣幸,她心中自然也是感激的。她上前一步,将双手叠放平置于胸前,屈膝行了大礼,垂眼道:“承蒙公子厚爱,刘姝不甚感激。望公子早日觅得良人,不负爱慕之意!” 刘姝这般爱玉之人,为何不爱这如玉一般的萧承呢?或许是萧承错过了,若他早些求娶刘姝,他们之间便不同了。 萧承苦涩地笑了笑,说:“子玉明白。” 程昭紧握着配剑的手松开了,他得意地笑了起来,看着萧承说道:“既然明白,那就请回吧。”他又故意打趣说:“你可会驾车?今日欠你一份恩情,倒可还你。” “不必”,萧承说着坐上了车辕。他取下腰间的玉玦抽打了一下马儿,马车便往前方丞相府行去。 这时,那在府门外观望了许久的苏荷小跑到了刘姝身边,若非程昭萧承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她早就过来查看刘姝的身体了。她将刘姝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她见她脸上手上都有伤口,不免心疼起来。刘姝只说无碍,已经不疼。可苏荷却担心留下疤痕,拉着她进府上药去了。 程昭负手立于府门外,他看着刘姝的背影咬牙道:“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这时,骆伏骑马赶回来了。他下得马来,拱手问道:“太尉,何善安的尸体如何处置?” “鞭尸!” 程昭扔下这话,沉着脸走进了府门。 骆伏站在原地倒有些进退两难,不知这尸该不该鞭。 第八十章 偶遇 时至午时,白日当空,在那艳阳下多站一会儿都会出一身薄汗。 徐蔓挽着竹篮子站在树荫下,她眉目清秀,只是肤色稍黑,但却有一种康健之美。她与那些世家贵族娇柔的女娘有着截然不同的美,在这太学门前自然引得进出的学子多看几眼。她不曾被这么多男子注视过,心中不免有些羞怯,垂着眼只敢看着地下的树影。 “阿蔓”,一青年儿郎走至树荫下,一脸欣喜地唤她。 徐蔓这才抬眼看去,见是她的兄长徐淳,不免喜笑颜开,口内唤道:“阿兄!” 徐淳眉清目秀,身体颀长,穿着那宽大的黑白二色的学子深衣颇有仙风道骨之态。他听同窗说他妹妹在太学外寻他,他原本不信,如今见了倒是喜出望外。可欣喜过后,他又忍不住担忧是否是家中出了事,便开口问道:“可是家中有何事?” 家中确实有事发生,不过算不得大事,他们的阿母林四娘做活时扭伤了脚,故而今日才未与徐蔓同来。但林四娘怕徐淳忧心耽误了学业,便叮嘱过徐蔓不可告知他。 徐蔓抿着红唇笑了笑,摇头说:“阿兄放心,家中都好。不过是你许久不归家,阿母和阿嫂心中挂念,因此打发我来给你送些吃食。” 徐淳年初入的太学,这些时日来他受益匪浅,学术精进了不少。尤其最近又与萧承、程嘉等人相交,他与他们脾性相投,常常促膝长谈。在与他们的言谈交往中,他明白自己多有不足,便时刻习书钻研,不敢懈怠。故而便没有空闲回家看望。 徐蔓将手中的竹篮子递给徐淳。他赧然地笑了笑,接过竹篮子说:“是为兄不好,只顾钻研学术,倒忘了关怀家人。” “阿兄在谋正事,大可不必抱歉。”徐蔓说着故意叹了口气,又道:“只是阿兄若再不归家,睿儿只怕要忘了自己的阿父长何模样。” 睿儿是徐淳的儿子,现已三岁。 徐淳想着儿子那圆润讨喜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思念,思念过后又生愧疚。他又想起自己那独守空房的新妇,心中更是难受。他微微叹息一声,问道:“你阿嫂如何?” “阿嫂除了无郎婿关怀外,一切都好。”徐蔓眨着眼睛打趣说。 徐淳被她那模样逗笑了,他笑着嗔怪道:“你呀,也是快要成婚的人,怎还如睿儿一般?” 徐蔓的婚约定在天气凉爽的秋日,她也是见过她未来的郎婿的,她很满意她郎婿那憨厚老实的性子。她阿父早亡,她自小便盼着一家人能时常在一起,故而她虽敬仰徐淳,却不想嫁给像他这般有本事的儿郎。她心底以为,有本事的儿郎在家中是呆不住的,她可不想像她阿嫂那般独守空房。 徐蔓正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却不想一位由仆从撑着伞的贵气儿郎走到了她们跟前。 那儿郎高大英武,学子深衣穿在他的身上倒有些违和。他摇着一把华贵的团扇,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徐蔓,声音浑厚地说:“在下骠骑将军之子庄皑庄长白,不知小娘子芳名?” 徐蔓面对一个陌生儿郎如此温文的问话倒有些不知所措,她那狭长明亮的眼睛看向她的阿兄。 徐淳对庄皑的名声有所耳闻,他虽名皑字长白,可他这个人的品性却是乌黑的。他为人狡诈奸滑,又风流成性,常流连于烟花风月之地,人品着实不堪。可他的父亲手握兵权,母亲又出身名门世家,太学的学子自然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徐淳看着庄皑对自己妹妹那副讨好的模样,便忍不住皱起了眉。他挡在徐蔓面前,提着竹篮子拱手道:“庄公子,舍妹有婚约在身,不便告知闺名,望公子见谅。” 庄皑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可手上却仍旧轻轻地摇着团扇。他叹息一声说:“可惜了。”他嫌弃地看了一眼那蒙着白布的竹篮子,而后转身离开。 替庄皑撑伞的仆从一时走神没有跟上他,让他晒到了日光。尽管那仆从很快又遮挡住了日光,可他仍是冷了脸,厉声训斥道:“大芸,你连撑个伞都撑不好吗?” 大芸也是一味药名,此药补肾阳,益精血。 那仆从大芸原叫徐三,是庄皑替他取了这个药名。他和徐淳徐蔓同是洛河上亭人,儿时也曾一同玩耍,只是多年前他的亲人死在洪水中后,他便来了洛京卖身为奴。他见徐蔓有些面熟,不免多看了几眼,谁知倒惹得这个脾气暴躁的二世祖生了气。他忙卑躬屈膝地赔罪道:“小人该死,大公子勿恼。若为小人气坏了身体,小人的罪过便更大了。” 庄皑气消了些,他冷哼一声,重重地摇着手中的团扇说:“母亲非要我来这太学习书,我看到那些竹简上的文字,听到那些博士说话就觉得头疼。还不如去父亲的军营操练。” “可军营之中也是风吹日晒的。” 矮瘦的大芸小心翼翼地说。 “说得也是,没得把我晒黑。” 庄皑叹了口气,他觉得手有些酸便将团扇递给了大芸。 大芸忙接过团扇,替他轻轻地扇着风。 庄皑将手背于身后,冷着脸说:“如今没了周阳云,我玩得也不痛快了。” 他和周阳云脾性相投,是多年的酒肉朋友,常在佳人顾玩乐。只是如今周氏落败了,一来他不愿自贬身价与潦倒之人来往,二来周阳云整日饮酒闭门不出。 大芸闻言笑说:“不是还有白公子吗?” 庄皑不屑地冷哼一声,他撇着嘴说:“他白丰烨算什么公子,一个商户也配称公子!” 醉春风的少东家白丰烨时常跟在庄周二人身后,可庄皑却打心底瞧不上他,觉得他身上的铜臭味太重。 大芸听了庄皑的话,口内忙道:“小人这嘴着实该打。”他眼睛转了转,又说:“适才那个小娘子倒是与众不同。” 这话说得庄皑来了兴致,他转身远远地看向树荫下的徐蔓,目光灼灼地说:“这山野之中的花,比那室内的牡丹自然有不同的风情。” 大芸忙附和道:“大公子说的是。” 庄皑面露婉惜地转身,走向不远处的马车。他扔下繁重的课业,打算去佳人顾解解内心的烦躁。 这边,徐淳见庄皑走远,可他还是放心不下,他便对徐蔓说:“我不放心你一人归家,我先去向博士告半日假,而后再与你一道归家,也好回去看望一番。” 徐蔓欢喜地答应下来,待徐淳告假后与他一道往城外行去。 路上,徐淳告诫她以后莫要再独自进城,若遇上歹人悔之晚矣。 提起歹人徐蔓便想到了刘姝,她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遇到贵人的事。 徐淳倒对徐蔓羡慕不已,说她不仅遇见公主,竟然还坐了太尉赶的马车。他心里对程昭是景仰的,他以为这世上除了程昭外,只怕没有人能在几年之内处置好洛河的水患、青州的海盗,以及繁复的苛捐杂税。 至于程昭的狂妄自大,违规乱矩,他以为以他的功绩来说是可以原谅的。他有的时候甚至认为,那些责骂程昭的言官实在是太过迂腐,不通情理。他们只盯着他的错处,却不歌颂他的功绩,这实在有失偏颇! 第八十一章 愧疚 刘姝回君川阁洗漱休整了一番后便跟着程昭去了太尉府的暗室。 暗室之中,灯火摇曳。火光之下,各式刑具泛着幽幽寒光。 鹿竹盘腿坐在室内,他发髻有些松散湿润,但身上并无伤痕。他被冷水泼醒后,便一五一十地将他拐走刘姝的事情交代了。 故而,骆伏没能在他身上用刑。骆伏当时想,若他真的不愿说又有什么刑罚能撬开他的嘴呢?这世上最惨痛的刑罚,他不是已经遭受过了吗? 刘姝走到鹿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鹿竹却没有抬眼看刘姝,只是看了一眼她脚上精致的绣花鞋。他动了动麻木的腿咬着牙站起身来。他挺直了腰背,虽困于暗室,却如霜雪难折的翠竹一般。他灵动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暗,他看向她勾唇说:“公主回来了。” 刘姝目光沉沉的与鹿竹对视,冷声说:“是,我平安回来了。”她说完,便向一旁的程昭伸出手去。 程昭勾唇笑了笑,解下了腰间那把错金黑鞘剑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手上。 刘姝朝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用剑鞘重重打在鹿竹的手臂上。 鹿竹捂住手臂,痛得倒吸了口凉气。 刘姝看着鹿竹那吃痛的模样满意地笑了,她将剑递回给程昭。 程昭接过长剑,他那深邃的眼睛却始终望着刘姝,可猛然间他眼中就蹦射出狠厉的寒光,这寒光同他手中的剑一道狠狠地打在了鹿竹的身上。 鹿竹背后钝痛,背上的肋骨似断裂了一般。他受不住那力道,一下趴倒在地上,冰冷的地面磕得他的手肘膝盖生疼,让他痛呼出声。 程昭冷着脸将剑挂回腰间,以上位者的威严姿态说:“你害公主遇险,不杀你已是最大的仁慈!” 鹿竹咬牙忍痛,对于程昭的话只在心中冷笑。 刘姝双手交叠在身前,以公主的傲慢姿态对鹿竹说:“现下,你该明白我在马车上忍受的痛苦了!” 鹿竹忍着痛笑了笑,他双手撑在地上,抬起头说:“公主当真是睚眦必报!” 程昭在一旁抱着手笑说:“如此甚好!有仇自然该报!” 刘姝没有看向程昭,却勾着唇笑了起来。她看着鹿竹道:“我听闻你在山下看到了人影。” “是,我看到了。”鹿竹坦然承认,“我也想过公主或许会有危险,可我不愿对公主施以援手。” 刘姝看见鹿竹那灵动的眼眸中透着恨意,她对这恨意似懂非懂,她问道:“为何?” “呵呵”,鹿竹冷冷地笑了笑。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又咬牙切齿道:“公主问我为何,公主当真不知晓吗?我生来便是孤儿,这世上没有几人对我好。可对我好的人,除过殿下外,皆因公主而死!骆阿姊是,夏姑姑是,就连淑柔阿姊也是!公主若无害人之心,那便该是灾星!” 刘姝心中震撼不已,她想起许多死去的人,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她紧握双手,微微摇着头,情绪复杂的眼眸中泛起泪光。 “好一招杀人诛心!”程昭放下手来,他一步走到刘姝身后,在她耳边沉声道:“公主,你当真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她们?” 刘姝背靠在程昭胸前,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声。她稳了稳心绪上前一步,看着鹿竹沉声说:“如此说来,你也是灾星啊。对你好的人都死了,不是吗?” 鹿竹的脸上出现慌乱之色,他摇着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刘姝看着鹿竹那无助痛苦的模样嘲讽地笑了笑,她又说:“灾星之言本是谬论。对于骆姜和夏姑姑我问心无愧!” “骆阿姊不过打碎了你一套玉盏,你便要了她的命!你竟敢说问心无愧!” 鹿竹很激动,眼角发红。可刘姝却异常平静,她说:“那套玉盏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你可知我有多珍爱它们?可知它们承载了多少我与母亲的回忆?我曾告诫过,不准任何人碰我母亲的遗物。可她不仅擅动,还当着我的面故意摔碎了。” “你怎知她是故意的?”鹿竹沉声问。 “她得了刘娇的好处。”刘姝语气淡漠地回说。 鹿竹略想了想便明白了过来。刘娇自小便与刘姝不睦,自然想要整治刘姝。他皱眉道:“可你也不该要了她的性命,她家中还有寡母幼弟全靠她一人养活!” “我要她的命有何用?她纵使死千百次,我母亲的玉盏也不能完好了!是她供出了刘娇,皇后命大长秋杖毙了她。” 那是冯茹初次杀人,为了她女儿的名声杀人。她午夜梦回总是会因为不安而惊醒,她总是忘不了那鲜血淋淋的宫女。那也是她初次训斥责罚刘娇,那之后刘娇也收敛了许多。 鹿竹没想到和善端庄的皇后竟也如此心狠手辣,他冷笑着跌坐在地上,红着眼喃喃道:“皇家果真无情!” 刘姝垂眼看着鹿竹:“至于夏姑姑,她人虽在我身边,可并不完全是我的人,我管不住她的手脚,更管不住她的心。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又说:“而淑柔阿姊,我对她确实愧疚。” “当真是可笑!”鹿竹猛地仰起头来,“公主劝殿下舍弃阿姊时可有愧疚?可知她会有多痛?” 他低下头闭上了眼,想起了许淑柔温柔的面容,也想起了初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一个夏日黄昏,鹿竹被大一些的宫人欺负了,躲在一丛翠竹后哭泣。恰巧经过的许淑柔,听闻哭声寻了过去。她看到一双如鹿般灵动的眼眸,可那眼眸此刻噙满了泪水,好不可怜。 许淑柔动了侧隐之心,蹲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鹿竹带着哭腔回道:“小三。” 许淑柔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这个名字不好,我可否为你取个名字?” 鹿竹从未被人如此温柔对待,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许淑柔看了看他灵动的眼眸,又看了看被晚风吹拂着的绿竹,她笑说:“便叫鹿竹吧,如鹿如竹!” “好。鹿竹,如鹿如竹。”他点头重复。 美好恍如昨日,可却永远回不去了。鹿竹睁开眼来,眼中噙满泪水,那模样如许淑柔初见他时一般可怜。 刘姝也不免动了侧隐之心,她望着他说:“你走吧。” 鹿竹落下泪来,他暗道:“我最爱之人已不在世上,我又能走去何处?” 刘姝转头看向暗室门外,她缓步行去,却在门外看到红了眼的骆伏。 骆伏急忙低下头,抱拳拱手唤道:“公主。” 刘姝望着眼前这个劲瘦清冷的少年心绪复杂起来,她柔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可是骆伏,我对你阿姊问心无愧!” 原来她早就猜到那骆姜是骆伏的阿姊! 其实,骆姜死后,刘姝曾命宫人将骆姜攒下的钱财转交给她的亲人,只是那些宫人哪里会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公主四处奔走打听,那些血汗钱也就被宫人昧下了,只是刘姝不知晓罢了。 骆姜死后,年幼的骆伏和他多病的阿母便无以为继了。不久后,他阿母也病死了。在他卖身葬母,险些饿死时被程昭所救,后来,他便随着程昭入了卫海营。 从青州来到洛京后,骆伏曾查探过骆姜为何而死,他知晓的与鹿竹相差不多,便以为是刘姝害死了他阿姊,故而对她心怀恨意。只是后来,程昭在探查刘姝和她身边的人时,查出了骆姜之死的真相,且告知了骆伏。程昭促成皇后唯一的女儿刘娇和亲,并让刘娇嫁给了无权无势、卑微低贱的四王子冒顿,也算是替骆伏报了仇。 可骆伏对于刘姝仍旧是有怨的。他此刻听了她的话心中生起一阵恼怒,他暗想:虽不是你杀的她,可也是因你而死,你怎能说问心无愧?若你不将她交给大长秋,或许她就不会死!那些玉盏难道比人命还贵重吗? 刘姝看着骆伏青筋暴起的手,便知他心中有多恼怒。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后严肃道:“我不管你心中做何想,恨我也好,不恨也好,可莫要再加害我,若再犯,必不轻饶!” 好一会儿后,骆伏才咬牙回道:“小人不敢。” 刘姝转身看向程昭,问道:“我是借着太尉的势,才敢对他颐指气使,不知太尉做何想?” 程昭看了骆伏一眼,他说:“公主,他年岁小,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情有可原。也请公主放心,他定不敢再加害公主。” “太尉如此说,我就放心了。” 刘姝说完转身离开了。 程昭抬手拍了拍骆伏的肩膀,沉声道:“好自为之!” 骆伏眼中泛着泪光,嗫嚅了一下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鹿竹从太尉府门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车驾旁,一身玄衣的刘渊。他下得石阶来,一下跪在了刘渊面前。他其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在谋划拐走刘姝时,便未想过能再回到他身边。 刘渊已知晓鹿竹做的事,他经过一番挣扎后,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太尉府。他垂眼看着鹿竹说:“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念月走了,你也要走了吗?” 鹿竹垂泪磕头道:“小人有罪!” “起来吧。”刘渊红了眼,“念月将你带到我身边,我又怎忍心见你流离失所?随我回东宫吧。” 鹿竹磕头于地,他哽咽道:“小人谢殿下。可小人不愿再回宫,宫墙高深,人心难测,小人只愿守在阿姊墓旁了此残生!望殿下,成全!” 刘渊眼中泛着泪光,他心中一番挣扎,最后还是打算成全鹿竹。他闭眼道:“罢了,你们都走吧!” 鹿竹再次磕头道:“多谢殿下,望殿下保重!” 他站起身来,退后几步,转身离去,第一次将背影留给了刘渊。 自此后,他便只是他爱慕之人的守墓人! 刘渊含泪目送鹿竹离去,待他走远,他含悲忍泪地进了太尉府去看望刘姝。 第八十三章 解愁 君川阁左侧的琅玕居内绿竹猗猗,酒气飘香。 何善骰和骆伏坐在书房外的石阶上,他们身后放着好些琉璃瓶。 二人的脸色都不好,尤其一身丧服的何善骰,面容上布满悲痛。他晃了晃手中铜绿色的琉璃酒瓶,苦笑着说:“太尉说这酒叫解千愁,可我为何越喝越愁?”他抬起手,猛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手来时已红了眼。 骆伏静静地坐在何善骰身旁,他双手放在腿上,腿边放着他的佩剑。他不会安慰人,只是担忧地望着他。 何善骰斜靠在身后的石阶上,不解地问:“我以往那般想要逃离她们,可她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为何会觉得这般心痛?” 骆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嗫嚅了一下嘴,最后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善骰又喝了一口酒,几滴眼泪落在丧服上,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说:“人活着当真是苦啊,为何总是这般无常?”他闭着眼叹了口气,在睁开眼来时,眼中的痛色散了几分。 他转头看向骆伏,炫耀地笑说:“你怎么不喝?这可是太尉送给我的,一整箱的宫中御酒。”他用手指敲了一下手中的琉璃瓶,他听着那清脆的声响说:“连装酒的瓶子都这般贵重,我倒也享受了一回!” 骆伏不喜饮酒,他讨厌醉酒后那浑浑沌沌的感觉。可他望着何善骰那含悲忍泪的笑容,却打算和他大醉一场。他拿起身后的一只琉璃瓶,拔开瓶塞仰头喝了一大口,却不料被呛得咳嗽连连。 何善骰瞧着骆伏那脸涨得通红的模样笑了起来,不紧不慢说:“这酒烈,你不大喝酒,喝慢些。”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将酒咽下后,他望着面前弯曲的石子小路,沉声说道:“酒不烈,喝不醉,如何解得了愁?” “这话说的不错”,一道清脆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紧接着,便从半开的院门走进一高挑大气的女娘来。 何善骰见过那女娘,她是河郡侯府的女公子何念,他们曾在醉春风同饮过美酒。他不知她为何来了自己院中,却也忙放下酒瓶站起身来,抱拳唤道:“何娘子。” 而一旁的骆伏站起身来抱拳,并未言语。 一身素衣的何念抱拳还礼,落落大方地说:“是我打扰了,何兄不必如此客气。” 两人同姓,又同是爱酒之人,脾性也颇为相投,虽只见过一面何念已然视他为友,今日偶然重逢心中自然欢喜,待他便亲近起来。 可随着何念进来的沈希却笑着打趣道:“阿念,我却不知你何时有了个兄长?” 何念瞪了沈希一眼,并未回答他。她反而看着何善骰身后的琉璃瓶问道:“这是什么酒?这般香。我隔老远便闻到了,因而寻了过来。” 何善骰识得沈希,这个风流倜傥的姿意少年洛京之中谁人不识!他无论是在金玉殿堂,还是在棚屋瓦舍,都能谈笑风生的洒脱姿态谁人不羡慕!他又何尝不想活得如沈希一般逍遥自在,可惜他生来便没有那样的资格! “这是宫中贡酒,名叫解千愁,亦叫九酝春酿。”他回答着又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沈公子。” 沈希手中拿着一把收拢的伞,他恭敬地回了一礼,口内道:“何兄。” 何念闻言,冷哼一声,嘲讽地说:“沈维今,我也不知你何时多了个兄长!” 沈希放下手来,他温和地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我与何兄近在咫尺,怎不能称兄道弟?何兄,你说是也不是?” 何善骰从善如流地笑说:“沈弟说的是。” 何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瞪着沈希说:“那你适才为何嘲讽我称兄道弟?” “我并未嘲讽,我只是问你。” 沈希坦然地笑了笑,又故意说:“是你错了,你与何兄该称兄道妹。” 何念气得咬牙,大有要打他的架势。 那站在院门口领着他们进府的季湘见状,忙开口道:“何娘子,沈公子,二位不是来见公主的吗?” 那何念和沈希是听闻刘姝遇险一事,故而来太尉府探望。 “是啊,你这一打岔倒把正事给忘了。”沈希看着何念说。 何念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她却看向何善骰和骆伏道:“你们二人不如随我们同去,人多也热闹。” 何善骰和骆伏同时皱起了眉,何善骰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骆伏却始终冷着个脸。 沈希见状,笑道:“莫非你们怕公主?” “怀夕有何可怕的?程太尉才可怕。”何念把目光从沈希身上移向那为难的二人。 骆伏因何念说程昭,神色便越发冷淡,嘴唇也抿得越发紧。何善骰却笑着回道:“这尊卑有别,我们不敢乱了规矩。” “规矩?你可知怀夕自小便是最没规矩的,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她什么事没做过?我们常说,她是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何念说着,便笑了起来。她见何善骰脸上仍有犹疑,便看着他身上的丧服劝道:“心中苦闷时饮酒,就得人越多越好。人一多也就把愁苦忘了。”她走上前去,如儿郎一般拍了拍何善骰的肩膀,口内道:“走吧。” 何善骰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娘如此对待,倒愣在了当场。 一旁的季湘大概知晓那二人与刘姝之间的事,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也把刘姝当做了自己人,她想着同是太尉府的人,若有心结也该趁早解开。她便也开口劝道:“你们便同去吧,公主不会怪罪。” 何善骰不好再拒绝,点头应下了。可骆伏却冷着个脸没有表示,何善骰便替他做了主,拉着他出了院门。 君川阁内,刘姝和苏荷站在廊檐下等候,见何念等人走进院门,她们笑着下了石阶迎了上去。 何念等人向刘姝行了礼,刘姝扶起何念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她看见何善骰和骆伏时只是眨了眨眼,并未多想。 何念直起身来笑说:“怀夕,你儿时最爱热闹。今日我带了这许多人来,让你好好热闹一番。” “多谢表姊。”刘姝笑了笑。 沈希却开口道:“公主妹妹莫忙着道谢,我们可是算着时辰来用午饭的。” 刘姝笑得越发开怀,她看着沈希手中的伞说:“那沈阿兄手中这伞可是上门拜访的礼品?” 何念打趣笑说:“什么礼品?这是他自用的。”她又嘲讽道:“一个儿郎倒像女娘似的用伞遮阳!” “偏见!”沈希将伞紧紧地抱在怀中,“你能练刀,我为何就不能打伞?” 何念被沈希问得哑口无言,正捏紧拳头咬牙时,刘姝开口道:“表姊、沈阿兄,去偏厅用饭吧。” 何念跺跺脚上了石阶,朝人进人出的偏厅走去。 沈希站在原地,他随着刘姝的目光看向何善骰、骆伏。 刘姝淡淡地笑了笑,向那二人说:“太尉也会回府用饭,你们也一道吧。” 何善骰和骆伏抱拳道谢。 几人这才先后进了偏厅。 何念已在右侧下首的食案后跪坐下,沈希见状在右侧上首坐下,他朝她笑了笑,她却只是冷哼。 何善骰和骆伏在左侧坐下,二人都不敢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刘姝。 刘姝身前的食案略大,她身旁放着一张锦垫,那是替程昭备下的。 而苏荷则跪坐在她身后,只是此时她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何善骰身上。 丹朱等人有条不紊地端上香浓的酪浆来。 刘姝笑说:“太尉稍后便回,诸位先用些樱桃酪浆去去暑吧。” 何念不喜欢这些浓稠粘腻的东西,她笑道:“怀夕,我们可是来喝酒的。” 已退至门外的丹朱适时开口道:“娘子稍候,季管事已去酒窖取酒。” “如此便好”,何念勾了勾唇。她已听闻过夏青容的事,见刘姝身边的婢女换了新人倒也并不奇怪。 “表姊,舅母们可好?”刘姝问道。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她也未能去河郡侯府看望。 “她们都好,只是忧心你,出门前还千叮万嘱,让我多关怀你。” “多谢舅母们挂念,我也很好。”刘姝说完笑了笑,又看向沈希问道:“沈阿兄,伯父伯母和阿彤可好?” 沈希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回说:“都好。只是外祖母病了,母亲带着阿彤回颖川郡看望了。” “那你为何不去看望,你又无甚要事?”何念奇怪道。 沈希倒少见的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他略想了想说:“外祖母身体一向康健,只是自去岁舅父病逝后每隔不久便会病上一回,每回定要叫上母亲和我前去看望。回回都提起我那表妹的婚事。” 其实沈希知晓他外祖母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想逼着他娶他那表妹。他母亲也心知肚明,因而,这次便未让他同去。 何念听了沈希的话来了兴致,她倾身笑问道:“怎么,你外祖母是想让你娶那表妹吗?” 沈希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不想娶她吗?为何?” 沈希想起他那矫揉造作的表妹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回说:“我与她脾性不和。” 何念也未多想,又问道:“这世上好儿郎这般多,你外祖母为何偏要让她嫁于你?” 只因沈希那表妹王映颜是家中独女,家人宠溺太过,性子便过分的娇柔造作。那些高门显贵大多知晓内情,谁家都不愿娶这般的新妇过门。而那些小门小户,王家又瞧不上。她家中三个兄长都已婚娶,她的婚事却耽搁了,到而今已年有十八。她父亲这一去,她母亲便越发急迫,整日在她祖母面前哭诉。她祖母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沈希身上。 这个中内情沈希不好外道,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何念。 刘姝大概猜出了几分,她正想开口为他解难,可巧程昭回来了。 除过刘姝外,其余人等起身行礼。 程昭穿着玄色官服,他脱鞋步入室内,目光落在刘姝身上,口内道:“都坐吧。” 他大步走至食案后,在刘姝身旁跪坐下,自然地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看向下面众人,含笑说:“你们不必拘礼。” 刘姝转头看向他,温柔地笑了笑。 这时,丹朱等人陆续地端上吃食来。季湘也带着阿喜等人送来了美酒,她拿了两种酒,一种是醇厚甜腻的金浆,另一种是浓烈醇香的九酝春酿。 刘姝看向季湘说:“季管事辛苦,也留下来用饭吧。” 程昭让季湘将酒放在他身旁,他说:“公主既让你留下来,你便留下吧。” 季湘道谢答应下来,何善骰见状,将自己的坐垫让出来移到了一旁。季湘感谢地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与他同案而坐。 朱丹见状忙命人备上碗筷酒杯和坐垫。 而程昭已端起铜壶,将那淡黄色的金浆倒进玉耳杯中。他将那杯酒放在了刘姝面前,柔声说:“这酒是甘蔗酿造,入口微甜,公主许会喜爱。” 室内众人除过季湘和苏荷,他们何时见过这般温声细语的程太尉,他们甚至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位高权重、冷心硬肠的程太尉。 刘姝却未察觉到他们的异样,反而在程昭的注视下以袖掩面,微微地饮了一口酒,果然入口微甜,回味起来有些许的辛辣。她虽不大饮酒,可这酒却是喝得的。她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程昭也笑了,他伸手拿起一旁装着九酝春酿的琉璃瓶,空腹饮了一大口。 刘姝见状便夹起一筷子烩菜放到了他碗中,关怀道:“空腹饮酒伤身,太尉用些菜吧。” 在以往的日子里,等待过程昭用饭的人和给他夹过菜的人屈指可数,可现下刘姝却在短时间内将两件事都做了。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逸,好像自己等这一刻等了许久,可分明自己已有多年未奢求过别人的关怀。他欢欣地笑了笑,将碗中的菜吃了个干净。 同样对瓶而饮的还有何念和何善骰。辛辣入喉,何念满足地笑了起来。她看向程昭笑说:“今日倒是托了太尉的福,喝到了这梦寐以求的贡酒。怀夕生辰时,我曾送来两坛秋酿,不知太尉可有品尝?” 程昭回说:“尝了,确实是好酒,我那位老友也是赞不绝口。” 何念笑着看向对面,说:“你们若有机会定要去喝一喝那五原城门口老叟酿的烈酒,那才叫一醉解千愁!” “烈酒好啊,我定要去喝上一回。”何善骰笑说。 程昭也笑了笑,他又看向刘姝柔声说:“公主可知这九酝春酿还有个别名唤作解千愁?” 刘姝倒是听过,毕竟她的父皇爱饮酒。但是她却问道:“何谓解千愁?” “一醉解千愁。”程昭回说。 “大梦一场,醒后千愁亦不休,所为何来?”刘姝不解。 何念饮了一口酒,笑回说:“人生苦短,能求的也就这片刻的欢愉罢了。” 刘姝垂下眼看着耳杯中的酒水,问道:“难道不能长久?” 何善骰喝得有些醉意了,他胆子大起来,回说:“公主,这世上莫说欢愉,就连其他的事也没有长久的。” “这话说的不错”,何念举起酒瓶说。何善骰见状也举起酒瓶来。两人相视一笑,一起饮了一大口酒。 沈希看着何念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玉耳杯中的酒,心里已经做好了照顾醉鬼的准备。 刘姝又怎会不知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的道理,可她就是盼望着能有长长久久的欢愉,她不想再承受欢愉之后分离的痛苦,那样还不如不要经历一场欢愉! 她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心中的郁闷被这一杯浊酒浇散,她看向豪饮的何念笑了笑。 何念已喝完了一瓶酒,丹朱见状惊讶之余又不急不徐地奉上了第二瓶酒。 何念拔了酒塞朝何善骰举着酒瓶说:“为我们这两个丧居豪饮之人干一瓶!” 何善骰应了一声“干”,也喝起第二瓶来。 沈希已喝完了第一杯酒,他笑说:“我们这一屋子倒有许多不守规矩礼数之人。” 何善骰脸颊泛红,他重重拍了拍食案,倒把身旁的季湘吓得差点扔了筷子。他不屑地说:“什么规矩礼数,那都是些虚的。若心中有孝道,喝不喝酒有何紧要?” 何念如同遇到知己一般,她直起身来,也重重地拍了一下食案。她认同道:“说得没错!规矩礼数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编造出来诓骗人的!” 沈希看着这两个癫狂的人摇了摇头,他并非不认同他们说的话,而是觉得规矩的存在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他想,若世上没了规矩礼数,那所有人必定像这两个人一样癫狂,那这样的人世不就如同地狱一般吗? 微醉的何念瞥见了沈希摇头,她拖着身下的坐垫一跳一跳地挪到他身边,她凑到他眼前质问道:“你为何摇头,是瞧不起我们?” 沈希被何念吓了一跳,忙移动了一下腿,拉开了和她的距离。 何念酒气上头,她被沈希的举动激怒,她确切地以为他就是瞧不上她。她朝他扑过去,他没有防备被她压倒在地。她毫无章法地拍打着他,口内嚷道:“让你瞧不上我!瞧不上我!” 一时间,室内的人除了程昭和骆伏外都慌乱起来。程昭是饮着酒如局外人一般笑看着好戏,而骆伏则是静默地用饭,这场闹剧也只让他抬了一下眼皮。 而季湘、何善骰、丹朱三人已涌过去劝说着拉开那二人。至于刘姝和苏荷也都站起了身来,她们儿时也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可多年未见,还是忍不住惊讶。但惊讶过后,她二人互看了一眼,偷偷地笑了起来。 宴席在吵闹之中结束,倒增添了人世间的热闹,想来多年以后那些人回忆此事,也定会为此发笑。 第八十四章 解气 待众人散后,苏荷独自去琅玕居寻了何善骰。她那天青色绣紫丁香的荷包一直没有机会送予他,她想他遭此变故,自己也应该有所表示。 何善骰正昏昏沉沉地躺在自己房中的床榻上,忽听见有人唤他,他慢慢坐起身来,透过未关的门瞧见了苏荷那抺柳绿色的身影。他忙起身走出房门。 苏荷站在弯曲的石子小路上,那娇俏的身影倒像路旁的一杆秀竹。她水润的圆眼睛望着走下石阶的何善骰,她见他面颊红润脚步虚浮,知他还未醒酒。 何善骰对于苏荷的到来有些讶然,他想着许是刘姝寻他有事。他拱手道:“苏娘子寻我所为何事?” 苏荷屈膝还了礼,她从袖中取出荷包递给何善骰说:“何大司农丞上次予了我一袋铜钱,虽是致歉,可我也想谢你。这是我自己绣的荷包,荷包里装着丁香花,有安神功效,望何大司农丞收下。” 何善骰有些受宠若惊,他未想到苏荷是来送自己荷包的,惊讶之后心中又感激不已。他接过荷包,笑说:“有劳苏娘子了,在下不胜感激。” 苏荷笑了起来,脸颊上露出小小的梨窝来。她说:“望你能早日好起来。”她眨了眨眼,打趣说:“这消磨一日光景,不知要少得多少钱财。” 何善骰心中流过一股暖流,他突然觉得苏荷是这般的亲近可人。他拱手笑道:“苏娘子说的是,钱财是最为要紧的,我定会早日振作。” “我也是与你说笑,这心中伤痛也要缓缓消解才好。”苏荷顿了顿,又问:“厨房熬了解酒汤,你可有饮过?” “饮过了。” “那便好,先告辞了。” 何善骰将苏荷送出院门,他目送着苏荷走进君川阁。一对云雀在桂树枝头嬉闹,那亲昵的姿态让他心中浮现出异样的感觉。他看向手中绣着丁香花的荷包,在那淡淡的花香之中,他的心思不可抑制地漂荡在男女之间朦胧的爱河之上。 程昭去了军营,刘姝独自坐在书房看一卷兵书。那兵书便是她外祖父所写,她送予程昭的那卷。 “兵者,诡道也。” 刘姝念出声来,她心想她外祖父与程昭的用兵之道倒是不谋而合。她想起程昭便想到了他的玄诡军,她放下兵书,脸上露出了探究之意。 “玄诡军,玄秘诡谲之军也。这倒和他人一样。” 她不自知地笑了笑。她的目光又落在她外祖父那浑厚遒劲的字迹上,她想起以往自己并不爱看这些兵书,也对用兵之道并无兴致,可现下为何又这般津津有味,难道这便是爱屋及乌? “许是如此”,她眉眼含笑地喃喃道。 苏荷走进书房便瞧见刘姝这副少女怀情的模样,她笑道:“公主是在想太尉吗?” 刘姝坦然笑说:“是啊,我想自己的夫君有何不可?”她顿了顿,又问道:“你的荷包送出去了?” “自然,我绣得那般好,他还能不收吗?” 刘姝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她望着苏荷脸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打趣说:“你送什么不好,非要送荷包。若是何若磐误会你爱慕她,我看你怎么办?” 苏荷送荷包是因为自己正好绣了一个,若送别的什么,价低的不好,价贵了她又心疼。她眨着眼睛思虑片刻,说:“误会了也没什么。他若对我无意便罢了,他若对我有意,我和他都是爱财之人,倒也相配。”她眼睛转了转,又问道:“公主,若磐是他的字吗?” “是啊,坚若磐石,端稳持重之意。是太尉替他取的字。”刘姝笑了笑,又打趣说:“怎么,如今倒关心起他来了?” “奴婢不过问一问”,苏荷面上露出羞涩之意。她又岔开话题,说道:“明白要搬回春华庭了,我去瞧瞧她们收拾得如何了。”说着便走出了书房。 刘姝望着苏荷的背影笑了笑,而后又看起那卷兵书来。可她看了不过几句,便皱起了眉头,她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犹豫再三,还是把那兵书收了起来放回了原处,又拿起一本自己的山水传记读了起来。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刘姝终于搬回了春华庭居住,季湘送来了一位厨娘朱氏和一位做粗活的妇人秦氏,两人瞧着都是忠厚老实之人。那二人不住在春华庭内,照旧住在大厨房旁边的西园。 刘姝离开了一个多月,这春华庭倒变了一番模样。庭内芍药花已凋谢,留下一片绿意。而那两株太平花树已然开花,两树白白绿绿,清新可人。阁楼之后的四棵梨树花早已谢尽,绿叶之间隐隐可见指头大小的梨儿。 靠近院门处的左右墙面各开了一道月洞门,门外回廊相连,左侧厨房,右侧厢房。左右回廊之后各种着一株海棠树,那是程昭命人从宫中西苑移来的。可惜花期已过只剩下一树绿意。 那二层的阁楼内,苏荷和丹朱她们有条不紊地收拾整理着刘姝的物件。 庭外,程昭穿着一身涧石蓝的常服,他陪着刘姝站在春华庭那朱漆的木门旁。 刘姝穿了身合欢红的广袖直裾,她望着她右侧的厢房想起夏青容她们来。若不出意外,原本住进这厢房的该是她们。如今,物是人非,也是无可奈何! 程昭长身玉立,他在刘姝身后说:“公主,那秋儿的尸首已找到,葬在了夏青容的坟墓旁。” 刘姝转身看向他,感激道:“多谢太尉。”她垂下眼,轻声说:“这样也好,她们也能做个伴。” 程昭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刘姝这落寞伤神的模样,他想要她永远喜笑颜开。他上前半步,讨好地说:“周阳云醉酒溺亡了,死前痛苦挣扎了许久。公主心中可痛快?” 刘姝没有回答程昭的话,她仍旧垂着眼,她望着自己白皙秀美的手掌喃喃道:“如今我这手上也有两条人命了。” “两条算什么!我手上的人命可是数也数不清!”程昭目光沉沉。 刘姝抬眼看向程昭,他那双丹凤眼中的复杂情绪是那般沉重,如黑夜之中的山岳一般。那山岳之上生长着的是痛苦、是恐惧、是愧疚、是不安,它们生根发芽深深地盘距在土壤之中。常年身在黑暗,你只知那是山岳,却不知那山岳之中有着怎样的苦痛!也不知这些苦痛又怎样折磨着背负山岳前行的人! 她心疼地望着他,抬起手抚平他额上的眉头,柔声安尉说:“太尉,别怕。我会陪着你。” 程昭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下般颤动起来,颤动之后心中又涌入一阵又一阵的暖流。从未有人让他别害怕,说会陪着他,从未有过!他们都以为他坚强如斯,又怎会害怕,可他们却忘了他也只是人,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拥入怀中,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原以为自己不需要什么关怀,我自小便是这般活过来的。可如今才明白不是不需要,而是少有人给过我。怀夕,我们就这样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吧!” “好,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刘姝依靠在他肩头笑了起来。 惠风轻拂,衣袂翩翩,那涧石蓝的衣裳和合欢红的裙摆重重叠叠,亲密无间。 好一会后,程昭才放开了刘姝,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手镯,是那只碎裂的海棠玉镯。那断裂处用金镶嵌上了,技艺精湛,可谓是纹丝合缝。他将玉镯戴在她右手腕上,望着她欣喜的眼睛沉声说:“公主,唯有直面恐惧才能无所畏惧!” 刘姝点了点头,看向自己腕上的玉镯。这些时日她总觉得自己手腕上空落落的,如今戴上玉镯才觉得安下心来。 程昭轻轻地牵着刘姝的手掌,绕过小厨房往那片松林后行去。行过松林间的青石板小路,眼前豁然开朗,一汪池水出现在眼前。 清池之上,朗日之下,荷花娇艳欲滴,荷叶亭亭如盖。清风拂来,粉粉绿绿,高低起伏,宛如美人舞于清池之上。 刘姝望着这一池粉花绿叶,只觉心中的郁闷之气已随风而散。 程昭牵着她转过身来,她惊讶地发现,那松林边有一架高高的秋千。 她放开他的手,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她摸着那秋千绳,回想起儿时荡秋千的场景。她转头向他笑说:“我儿时也荡过秋千,是阿母命人给我修建的,我可喜欢了。可后来刘娇从那秋千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腿,那秋千就被拆了。我伤心了好久,可阿母说等我长大了,还会再有的。” 她开怀地笑出了声,转身坐在了秋千上。她慢慢地摇晃着秋千,眉开眼笑地说:“阿母果真没骗我,我如今又有秋千了。” 程昭站在秋千旁,他望着笑颜如花的刘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这真是世间最美的笑颜,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呢? 他眼眸之中泛着柔情脉脉的波光,邀功一般地说:“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跟着林木学了许久!” 刘姝停下秋千,她站起身来望着程昭的眼睛,诚挚地夸赞道:“太尉当真是无所不能,竟然连木工也会。”她又歪着头得意地说:“我当真是嫁了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程昭听着刘姝温声软语的话,心中有些飘飘然,他眉飞色舞地说道:“公主这话说得极对!” 两人相视着笑出声来,周遭一派和乐安适。 刘姝重新坐回秋千上,程昭自觉地走到秋千后推着她。她向后偏着头说:“儿时我每次坐秋千,苏荷她们总是担心我摔下来。可是我一点都不怕,我荡得很高很高,都能看到墙外来来往往的宫人。” “公主当真不怕吗?”程昭在她身后笑问道。 刘姝转回头,望着远处高远的云天笑回:“不怕。” “当真?” “当真!” 程昭便用了些力气,将她高高地推了出去。 刘姝双手紧紧地握着两旁的秋千绳,她的广袖垂落至手弯,露出手腕上那珍贵的玉镯来。合欢红的广袖和裙摆随着她在空中荡漾,起落之间裙摆翻飞,露出她那白色的衬裙来。 风吹拂着她的秀发,她迎风而起,像是要展翅高飞的白鹤一般。她痴痴地望着那天和云,似乎自己就要触摸到那一望无际的蓝和白。 起落之间,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的荷花荷叶之上,她很快又被花叶之下波光粼粼的池水所吸引。她忽然想起,在华沐苑那汪池水中瑟瑟发抖、可怜无助的自己,在阳渠之中惊惧害怕、狼狈不堪的自己,也不由得想起那居高临下、冷嘲热讽的程昭。 她沉思片刻,叫程昭停了下来。她坐在秋千上转身向他说:“太尉,我适才望见那池水中有鱼儿,你帮我捉一条可好?”她说着,眨了眨明亮的杏眼。 在那水润眼眸的恳切注视下程昭并未多想,他笑着应道:“好,公主想要,我自当效劳。”他说完,往池边走去。 刘姝静悄悄地跟了上去,她站在程昭身后,她见他弯腰往那花叶之下细看,她觉得时机到了,伸出手来把他往池水中推去。 可程昭是习武之人,动作敏捷,下盘又稳,他一个闪躲,拉住了她的手腕。 刘姝是用了些力的,她止不住地往池水中倾倒,若不是程昭拉着她的手腕,她只怕已经摔进了池水之中。 程昭稳稳地站在那里,他气定神闲地拉着斜倾于池面上的刘姝,只要他一松手她必定摔进池中。他挑了挑眉,笑问道:“公主,这是做甚?” 刘姝也只惊慌了片刻,而后神色便恢复如常。她冷着脸说:“太尉,若我今日打湿一片衣角,那往后你就莫想与我同榻而眠!” 程昭想到床榻之上的旑旎风光忍不住动了动喉结,那望着刘姝的眸光都暗了几分。 这时,一阵风拂来,吹动刘姝的裙摆,眼看那裙摆就要落到水面之上,眼疾手快的程昭赶忙把她拉了回来。他甚至还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有惊无险地叹道:“还好,未湿。” 刘姝把手腕从程昭手掌中拽出来,她揉着自己那发红的手腕,问道:“太尉可知那华沐苑的池水有多冷?那阳渠之中的水有多脏?我对你有多气恼?” 程昭早猜出刘姝是为那些事报仇,他心疼地望着她发红的手腕,认错道:“是我不好,公主勿恼。” 刘姝心中的气已消了一半,但她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程昭见状,又说:“若公主心中有气,不妨一脚将我踹进池中。” 刘姝望着他眨了眨眼,为难道:“这不好吧。” 程昭不以为然地笑说:“无妨,只要公主能消气,有何不可?”他说完,转身面向池水。 刘姝柔情脉脉地望着程昭的侧脸,她口内道:“哎,你是堂堂太尉,又这般诚恳地认了错,我于心何忍,怎狠心将你踹进这池水之中?” 她说着,已走到了他身后。她眸光一沉,提着裙摆抬腿就朝他身上踹去。 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程昭摔进了池水中,他身下的粉花绿叶被压倒一片好不可怜。 程昭是料到刘姝会狠下心来踹他这一脚,谁让他以前行事无有顾忌,害得她吃了许多的苦。如今也算是报应吧。他浑身湿透地站在池水之中,一汪清池因为他这个不速之客变得浑浊起来。 刘姝踹了程昭后便退开了好几步,生怕狡猾的他转身就拉她下水。她站在那里,看着他那狼狈模样笑弯了腰。 程昭抹了抹脸上的水,含笑问道:“公主可解气?” 刘姝缓和了一下愉悦的心情,她收了笑说:“气是解了,可我的裙摆还是打湿了。”她说着,提起被水花溅湿的裙摆向程昭展示。她故意叹了口气,说:“看来往后太尉只能独守空床了!”她说完便自顾转身离开了。她要去将这趣事告知苏荷,让苏荷也欢喜欢喜。 程昭望着刘姝那欢喜的背影握紧了拳,他冷冷地笑了笑,站在那浑浊的水中咬牙说:“休想!” 有一种无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若不是程昭宠着刘姝,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如何赢得过心狠手辣的他。程昭纵然是翻墙越窗也会睡到刘姝的床上。因而,次日刘姝又浑身酸痛得起不了床,而程昭却一脸春风得意。 第八十五章 畜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悠扬的笙箫声伴随着清丽的歌声从飞檐斗拱的佳人顾飘出,在这炎炎的夏日抚慰着躁动的人心,带来一阵凉爽之意。 二楼之上正中那最华贵的房间内,贵气英武的庄皑斜倚在软榻之上。他玉冠束发,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宽袍广袖,半眯着狭长的眼眸,整个人显得慵懒又散漫。 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那地上穿着艳丽曲裾的舞姬没能引起他的兴致。那优美的舞蹈,那婉转的歌喉他不知看过、听过多少次了,早就厌烦了。 他想起那日在太学外见过的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娘,他想到她那欢喜的笑颜,康健的身躯就忍不住心痒难耐。对于他这样的贵族公子而言,得不到的就越想念,越想念就越要得到。 他的眼中露出精光,整个人像是一条猎食的毒蛇一般阴鸷。他坐起身,看向跪在一旁摇扇的大芸,目光灼灼地笑问道:“你曾说你和那徐淳是儿时的玩伴,那他的妹妹你可识得?” 大芸自然是识得的,只是那兄妹二人未认出他来。他也从未想到再见徐淳他已是太学的学子,与那些高门贵族的子弟谈笑风生好不畅快,而自己却沦为了任打任骂的奴仆。每每想到此,他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恨,可怨的是谁,恨的是谁,他却不得而知。 大芸听了庄皑的话,大致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他边摇着扇边笑回道:“回公子的话,小人自然识得。小人儿时与她家是毗邻而居的。” “甚好!”庄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既知她家在何处,便带本公子去寻她。” “公子要上她家去?是想纳她为妾?”大芸惊疑问道。 庄皑呲笑一声,那舞姬胆战心惊地停了下来,低垂着眼不敢看他。他看着她那战战兢兢的样子便觉得厌烦,开口斥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那舞姬忙退了出去,而一旁的乐师却不知所措起来。 这时,庄皑又冷声吩咐道:“继续!” 那两位乐师只好又吹奏起来,一时间室内又飘荡起悠扬的笙箫之声。 庄皑看向大芸,轻蔑地说:“那等低贱平民怎配为本公子的妾?不过是想着与她春宵一度罢了。纵使纳妾,何须本公子亲自上门!” 大芸放下心来,他就怕庄皑头脑一热带个人进庄府。庄皑的新妇虽是个和善软弱之人,可庄皑的母亲王氏却是个极厉害的。王氏若知晓大芸帮庄皑如此行事,只怕要扒了他的皮。 大芸又回想起一些往事,他至今还记得徐淳的寡母林四娘痛打那些调戏她的儿郎。他那时年岁小,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彪悍的妇人,那事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如今回想起来,对林四娘还有所畏惧。他便开口劝道:“大公子说的是,那等乡野女子不值得。如今天热,公子不如招婉娘来伺候。” 婉娘是佳人顾中最出挑的伎女,以往总是她招待庄皑。可庄皑最近却腻烦她了,便将她抛在了脑后。 庄皑听了大芸这不合心意的话脸上露出阴沉之色。 大芸瞧着他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说:“大公子,要不去别院?别院中还有个娇俏女娘。” 庄皑在京郊置了所别院,遇上钟意的女娘便买了来安置在那里。 庄皑的神色越发阴沉,但很快又变换了神色,他取下腰间的一块弯月玉佩,扔到大芸面前,沉声说道:“别说废话,若这差事办得和本公子心意,这玉佩便是你的了。” 大芸望着那润泽的玉佩眼冒精光,财物的诱惑挥散了他心中的惧怕。他忙拾起那玉佩磕头道:“小人明白,定让公子满意。” 主仆二人走出房门转过楼道,却碰见了弱柳扶风的婉娘。庄皑一脸的兴致勃勃理也不理行礼问安的婉娘自顾下楼去了,而大芸则朝婉娘笑了笑跟了上去。 婉娘站起身来,她回想着适才庄皑脸上的笑容不由得皱起了那秀美的新月眉。她觉得手臂上的伤疤有些发痒,她抚着手臂,秋波柔柔的眼眸中露出担忧。她喃喃道:“也不知是谁家女娘要遭殃了。”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刻意的微笑,转身进了房间。 庄皑走出佳人顾的大门,却遇上了白丰烨。 白丰烨仍旧一副文人打扮,他手持羽扇弯腰拱手道:“长白兄面露喜色,这是要去往何处?” 庄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讥讽道:“你一商贾之流,做这文人打扮当真可笑!”他说完,便径直上了车夫赶过来的马车。待大芸坐上车辕后,车夫赶着马车前行。 过往的行人和佳人顾的女娘因庄皑的话偷偷笑话白丰烨。那白丰烨羞怒不已,他用力摇着扇,似乎想扇灭自己心中的怒气。他望着那远去的马车,咬牙骂道:“狗眼看人低!周长远都死了,我看你庄长白能得意几时!” 那佳人顾的女娘都知白丰烨是个慷慨解囊之人,她们也不敢再笑话,都围了上去温声软语地劝解安抚。 白丰烨在美人的劝慰下,很快便消了心中的火气,他搂着她们细软的腰肢走进了佳人顾。 午时已过,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到来了。洛河上亭那些绿油油的稻谷也像是畏热一般低垂下来,几十户人家都掩着门在家中午休,除了从树上传来的蝉鸣声,便是大道旁那老槐树下贪玩孩童的欢叫声。 大芸虽然头顶烈日,可因为怀中揣着的那块玉佩,却觉得心中凉爽。他并无重回故里的感慨,只一心想着把差事办好。他走到那老槐树下,给那些斗蛐蛐的孩童每人发了一块饴糖。他把剩下的几块饴糖给了年龄最大的一个孩子,让那孩子去徐蔓家中告诉她有一位名叫徐三的故人在此处候她。那孩子也未多想,欢欢喜喜地去了。 说来也巧,徐蔓家中除她以外的人都午睡了,她独自坐在门口绣着自己的嫁妆。那孩子在篱笆门外唤她,她闻声出了门来。等那孩子说完,她从久远的记忆中回想起确实有个叫徐三的人。那人以前就住在她家隔壁,只是那年洪水之后他便没了踪迹。她又想起他似乎曾背过自己,自己也曾把她当做兄长一般。 这样想着,徐蔓便随着那孩子到了老槐树下。她远远瞧见一矮瘦的灰衣儿郎。待她近前来,那儿郎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口内道:“阿蔓妹妹,许久未见。” 徐蔓并未想起自己曾在太学外见过大芸,她对于他的亲热感到有些不适,和他拉远了一些距离。她淡淡地笑了笑,问道:“多年不见,你寻我有何事?” 大芸想到脾气暴躁的庄皑心中便急切起来,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我与你兄长徐淳在太学外见过几面,此次来是他有事相托。” 徐蔓听了大芸的话,不免担忧起来,她上前一步问道:“阿兄有何事?” 大芸看了看那些吵闹着的孩童,严肃地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转交给你,你我不妨去前面那林中。” 徐蔓打量着面前这个矮瘦的儿郎,略想了想后便跟着他往不远处的那一大片桑树林走去。 林中蝉鸣声声,绿色的桑叶散发着清香,桑树下生长着柔软的青草。 从烈日之下走进树荫之中,徐蔓和大芸都感到片刻的安逸。徐蔓望着那嫩绿的桑叶,心想着待会儿要摘些回家喂蚕。 就在徐蔓分神的这片刻,那高大强壮的庄皑从树荫后出来从她身后抱住了她。她惊叫一声,很快又被庄皑捂住嘴往林中拖拽。 徐蔓惊恐万分,康健的她不把矮瘦的大芸放在眼里,所以跟着他来了这林中。可却未想到埋伏着一个身强力壮的庄皑,她的拼命挣扎显然是无用的。 庄皑将徐蔓一下摔在青草地上,并迅速地坐在了她的身上。他望着她,眸色沉沉地笑了起来。他舔了一下嘴唇说:“小娘子,别来无恙!” 而头发松散的徐蔓看也不看他是谁,直接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厉声骂道:“无耻流氓!” 庄皑摸着自己发疼的脸冷笑了一声,他怒目圆睁,抬起手来狠狠扇了徐蔓几巴掌,恶声恶气道:“贱人,敢打我!看我不弄死你!” 徐蔓被打得头晕眼花,失去了反抗的余地。 庄皑直接扯开她身上的粗布衣裳,俯身压了上去。 等徐蔓清醒过来时,只觉下身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疼,她大叫出声,仰起头来重重地咬在庄皑的肩膀上。 庄皑轻“咝”了一声,原本享受的脸变得暴厉起来,他拽着徐蔓的头发重重一扯,痛得徐蔓松开了嘴。 徐蔓忍受着疼痛屈辱,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唤道:“救命!救命!救命!” 这一声声“救命”传出树林时已然微弱,就连那槐树下的孩童都未听见,更别说那些午睡的人家。 庄皑一边动作一边捂住徐蔓的嘴,止住了她的求救声。他又用另一只手压住了徐蔓挣扎的双手。他癫狂地望着徐蔓痛恨的眼睛,笑道:“你这般野的女娘,我喜欢!” 徐蔓因痛苦而发红的狭长眼睛中流出痛恨的泪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经历眼前的这一切,分明不久前自己还欢喜地绣着嫁妆,可现下却被这禽兽活活欺辱!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人面兽心的畜牲!她救不了自己,也没有人能来救她,她仇恨地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大芸后绝望地闭上了眼! 等到日头西斜时,庄皑才心满意足地起了身,他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裳,边笑看着昏死过去的徐蔓。他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向大芸。他向不安的大芸笑说:“你要不要去尝一尝那销魂的滋味?公子我欢喜,特意恩赏你。” 大芸生怕被人发现,摇头劝道:“公子,我们快些走吧,若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发现又如何?大不了我纳了她,这也是她的福分!”庄皑不以为然地冷哼道。 “公子说的是,可我们也得快些回城去了,若太晚不归家女君只怕会着急。” 庄皑听了大芸的话便抬腿往林外行去,大芸转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徐蔓后,急忙跟了上去。主仆二人往远处停放着的马车走去,上了马车后,车夫赶着马回城去了。 那桑树林中,只剩下衣衫不整,沾惹着泥土和杂草的徐蔓。她的头发散乱,长脸上浮现出红红的手掌印,那露出来的肌肤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那顽强地生长在山野之中的花朵,为何会被人蹂躏至此?她醒来后又该如何面对这惨痛的一切? 第八十六章 公道 徐蔓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她睁开眼来看到了那顶发黄的蚊帐,知道自己睡在自己的床榻上。 当疼痛袭来时她猛然意识到,原来那不是一场噩梦,是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她眼中落下泪来,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这时,她阿母和她阿兄说话的声音从隔壁传来,那声音很低,她听不真切她们在说什么。 隔壁房间内,年过四十的林四娘脸上满是细纹,她明亮的眼睛发红,想是哭过许久。这件惨事似乎把向来坚强的她压垮了,她面目凄凉地坐在矮凳上,向一旁的徐淳压低了声音说:“你大姊为减轻家中负担卖身为奴,可却被那家主看上纳为妾室。谁曾想,竟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如今你小妹也遭此横祸……” 她忍不住哽咽地哭了起来。片刻后,她又流着泪说:“阿蔓为了操持家事,婚事一拖再拖,如今已二十。好不容易定下婚来,她又想着要帮家中把稻谷收割了,才将婚事延到了秋后。她这般好的孩子啊,那畜牲真是可恨!”她说着,握紧拳头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腿。 徐淳低倾着头,眼中也落下泪来。他是今晨赶回来的,衣裳鞋袜都被朝露晨雾润湿了,他却顾不得更换。他原本只知家中出事,却不想是这样的横祸。他放在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他心疼徐蔓的同时,又对伤害徐蔓的人深恶痛绝。 他并不知晓徐蔓将婚事定在秋后的缘由,他听他阿母一说,心中便涌起无限的愧疚。这些农事原本是他该承担的,可他一心扑在学业上,倒让他阿母小妹替他担起了这重担。 徐淳的新妇吴氏抱着三岁的徐睿守在徐蔓门外,她与徐蔓向来亲近,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徐睿不知晓他阿母为何哭泣,却是伸着小手替她擦拭眼泪。 吴氏正想去看看徐蔓是否醒了,却瞧见篱笆外来了一位穿粗布衣裳的妇人。她们这左邻右舍畏惧林四娘的泼辣,不敢明目张胆地来她们家探看。她心中讶然,多看了几眼后才认出那是徐蔓未婚夫的阿母徐氏。 那徐氏原本是洛河上亭人,与林四娘也是相识的。她昨夜便听闻了发生在徐蔓身上的事,思虑一夜后,便急匆匆地从洛河下亭赶了过来。她站在篱笆门外冷着个脸,她对徐蔓的遭遇并不同情,反而觉得自己的儿子吃了亏。她喊道:“林四娘!” 林四娘闻声望去,见是徐氏不由得心中一紧,想着她定是知晓此事了。她用衣袖拭了拭泪,起身迎了出去。 徐淳见状,也起身跟了出去。 林四娘打开篱笆门,并未先开口说话。 那徐氏打心底里畏惧林四娘,一见了她的面心中的气焰倒灭了。她脸色缓和下来,关心问道:“阿蔓如何了?” 林四娘垂着眼回道:“还未醒。”她又抬眼问道:“进来坐吗?” 徐氏摇了摇头,她心一狠,开口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哎,我儿年岁大了,只怕是等不到秋后了,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不如退还庚帖婚事作罢。” 林四娘皱起了眉头,不等她开口,徐淳却气恼道:“无情无义之人!阿蔓才发生这等事,你便急着退婚,让她情何以堪!” 徐氏知晓自己确实是有些心急了,可嘴上却道:“我这做阿母的自然要为自己的孩儿考量。” 林四娘看着徐氏问道:“许二郎也同意退婚?” 徐氏回说:“自然。” 那许二郎虽憨厚老实,却是个没主见的,凡事都是家中父母做主,他与徐蔓见过多次,心中虽不舍,却不得不听从他阿母的安排。 林四娘心中正在思量,却听见了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她闻声转头,却见她可怜的女儿站在房门口。 徐蔓脸上仍有清晰的掌印,脖颈上也有淤痕,瞧着好不可怜。可她狭长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明亮之中闪着坚定的光芒,她嘶哑着嗓音说:“阿母,我愿退婚!” 吴氏抱着徐睿走到徐蔓身旁,她本想劝她回屋去,最后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林四娘望着徐蔓坚定的眼睛心中也涌起一股气来,她咬咬牙,看向徐氏说:“好,这桩婚事作罢!可你记住,并非是因我家阿蔓做错了事!她没有任何错,错的是那禽兽不如的畜牲!” 徐氏被林四娘那阴沉的脸色吓住了,退还庚帖后便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徐蔓听着她阿母的话落下泪来,她明白无论发生何事总有她阿母护着她。她心中气血翻涌,向走到她身旁的林四娘说:“阿母,我要报官,我要让那畜牲得到惩罚!” 林四娘拉起徐蔓红痕满布的手,含悲忍泪说:“好,我们报官,一定抓住那畜牲给你一个交代!” 林四娘年轻时丧夫,有多少人劝她改嫁,可她舍不得她的三个孩子,硬是咬着牙把她的孩子们拉扯大了。她的孩子于她而言是最为重要的,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又怎忍心看着她最小的孩子饱受折磨!为了她,她可以不顾一切! 她沉声问道:“究竟是哪个畜牲?” 徐蔓面露痛色,咬牙看向徐淳,又垂下眼说:“是我和阿兄在太学外遇见的那姓庄的畜牲!” “庄皑!”徐淳脱口而出。他惊讶过后,又暗想除了他这个好色之徒,又能有谁呢?可若是他,报官只怕无济于事! 吴氏见徐淳面色有异,便问道:“阿淳,那是何人?” “他是骠骑将军之子”,徐淳眸光沉沉。 吴氏虽不明白骠骑将军是多大的官,可也知晓是他们这等平民百姓招惹不起的。她不免担忧起来,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徐淳的仕途。她知晓徐淳在学业上花费了多少心力,寒冬酷暑从未停歇,而今,若因此断送仕途她于心不忍。可又想到徐蔓的惨痛,她又说不出阻止的话来,只是一味地哭泣。 徐淳见状,上前抱过徐睿安慰说:“我知你心中所想,你不必为我忧心。无论如何,总要为阿蔓讨个公道。若我袖手旁观,就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徐蔓见她阿兄阿嫂如此,她那坚定的心不免动摇起来。她可以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可却不能不顾及她亲人的感受。原本恼恨交加的她面上露出了哀戚之色。 林四娘握紧了徐蔓的手,她发红的眼中泛着泪光,她看向徐淳坚定地说:“阿淳,你不必参与,你有妻儿,有抱负,不要断送了自己。从今日起,我们便分家另过。你要习书钻研、入朝为官,为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多做好事。如此,便够了。” 徐淳泪盈于睫,他放下徐睿跪在地上说:“阿母如此说,叫儿情何以堪!” 吴氏见状,也流泪跪在了地上。 徐睿见父母都哭了,也站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徐蔓忍不住心中伤痛,她扑在林四娘怀中放声痛哭起来。林四娘搂着她悲痛不已,无声地哭泣着。 左邻右舍闻此痛哭之声,无不心生怜悯,悲从中来。 最终,还是林四娘做了主。她和徐蔓动身去了洛京城,而徐淳则只能忍痛目送。 徐蔓敲响了廷尉府前的鸣冤鼓,她和林四娘随着官史入府,见到了明堂之上的廷尉正张初。 张初在廷尉正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自然有一套他自己的明哲保身之法。他听过徐蔓的告述,头疼起来,骠骑将军庄沧岂是他能得罪的。他也听闻过庄沧嫡长子庄皑的名声,再观徐蔓身上伤痕累累,知她所言非虚。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命人传唤庄皑大芸二人。 庄皑也是未料到徐蔓竟然敢告官,这倒与他玩弄过的女娘有所不同。他呆在太学中也是烦不胜烦,便想着不如去廷尉府寻寻乐子。如此一来,他倒满面欣喜地跟着官吏进了廷尉府。 可那大芸却是做贼心虚,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庄皑后腰上别着一把腰扇步入堂内,他望着徐蔓那跪在地上的背影回味般地笑了笑。他故意站在徐蔓身旁,朝座上的张初拱手行了礼道:“学生庄皑拜见廷尉正。” 而大芸却一下跪在了地上。 徐蔓在听到庄皑那洪亮的声音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而后,她眼中蹦射出恨意。她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庄皑,怒道:“畜牲!就是这个畜牲欺辱了我!” 林四娘怒目圆睁,恨不得冲上去撕了庄皑,可公堂之上却也只能生生忍受着。 庄皑面对徐蔓的愤怒不以为然,他微低下头,笑道:“小娘子,别来无恙!” 徐蔓心中的痛恨、愤怒不可抑制地爆发了,她一下站起身来扑向庄皑,却被庄皑用力一推摔在了地上。 庄皑整理着身上的学子深衣,轻蔑道:“不自量力!” 林四娘爬过去扶起徐蔓来,她正想开口斥骂,那张初却拍着桌案吼道:“公堂之上,岂容放肆!肃静!” 林四娘只得忍下愤怒,和徐蔓换了个位置跪下。 张初看向庄皑客气地问道:“庄公子,可如这女娘所言,你曾欺辱过她?” 庄皑含笑拂了拂衣袖,他坦然承认道:“是,确实如此。” 张初没料到庄皑竟这般轻易地承认了,他一时倒愣住了。 林四娘见状,磕头道:“请廷尉正秉公执法,严惩奸人,还民妇女儿公道。” 徐蔓也忍泪磕头。 庄皑听了这话,却放肆地笑了起来,他看向林四娘说:“何必为难廷尉正,我纳你女儿为妾,此事皆大欢喜。”他又看向张初笑道:“廷尉正意下如何?” 林四娘怒从心起,她站起身来,手指着庄皑的脸恨道:“你休想!我的女儿绝不再做妾,更不会给你这畜牲做妾!” 张初那句喜笑颜开的“甚好”淹没在林四娘的怒骂声中。 庄皑的眼中露出阴狠之色,他恼道:“无知蠢妇,不识抬举!” 张初见状,也训斥道:“林氏,公堂之上,休要张狂!这庄公子已答应纳你女儿为妾,你还要如何?你女儿如今这副模样,传出去也甚是难听,有何人敢再娶她?你细思量!” 徐蔓已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有一股滔天的怒气堵在她心口,她双拳紧握道:“绝不!我纵然是死,也绝不给这无耻之徒做妾!”她又看向张初,流着泪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来这官府之中,只为求一个公道,名声这种东西我不在乎!”她说着,又重重磕头道:“求廷尉正,还我公道!” 林四娘看着这般不顾一切的徐蔓心疼不已,她又跪下,重重磕头道:“求廷尉正,还小女公道!” 庄皑被徐蔓和林四娘的决绝震撼了片刻,他脸上露出了一瞬的害怕之色。可很快他又恢复了他那高傲的神态,他看着张初沉声道:“廷尉正劳苦,我父亲倒有好酒,禀明父亲后,必着人送来。何必理这等疯妇,赶出去便可!是她们不识抬举,我何错之有!” 张初知晓庄皑话中的意思,他忙拱手道:“公子客气,不敢劳动骠骑将军!”他放下手又说:“来人,将这二人赶出去!” 那些官吏犹豫片刻后,也不得不按张初的吩咐去办。他们架着林四娘、徐蔓往廷尉府外行去,因林四娘恼怒之中将他们也乱骂了一通,他们就将她们狠狠地扔出了廷尉府。 第八十七章 求助 徐淳和萧承赶到廷尉府时,恰好看到林四娘和徐蔓被扔出府门。 气恼和心疼交织在徐淳的心间,让他忍不住红了眼,他急忙奔上高阶去扶起他的阿母和小妹来。 而萧承会来此,是因徐淳向他求助。他看到那冷酷的一幕也不由得怒从心起。他大步上得高阶来,却与那悠闲自得地从府门走出来的庄皑对上了眼。 庄皑朝萧承笑了笑,他又看向徐淳说:“啧啧啧,你求助这洁白无瑕的萧子玉有何用?莫不是以为他那向来中立、无所作为的丞相父亲会相助?你还不如直接去寻那御史大夫何中正,他那般爱管闲事,必定会帮你的。” “庄皑!”萧承怒道。 庄皑打开华贵的腰扇,那扇面之上绘着一朵洁白的莲花。他不徐不急地扇着风说:“难得见到温润的萧子玉生气,今日也是不亏。”他说完,笑意盈盈地走下石阶,连看都未看那怒目而视的徐蔓一眼。 徐蔓怒火中烧,她朝那跟在庄皑身后低着头的大芸狠狠踹了一脚。 那大芸站立不稳,从高阶上滚落下去。 庄皑巧妙地避开了大芸,他看着高阶下痛得叫唤的大芸,冷冷道:“没用的东西!” 徐蔓望着庄皑那闲庭信步的姿态心中怒火滔天,可她却强忍着动手打他的冲动。她知道那样太便宜他了,她要让他痛不欲生,让他因伤害了自己而后悔不已! 庄皑上了马车,走远了。 林四娘拉着徐蔓的手,口内恨道:“他总会遭到报应的!”她又看向徐淳说:“不是不让你来,你怎又来了?” 徐淳扶着林四娘,他红着眼道:“我为子为兄,如何做得到袖手旁观?”他又看向那廷尉府紧闭着的大门,悲哀痛苦地说:“官场如斯,家国危矣!” 萧承听了徐淳的话心中很是震动,他向来厌烦官场,从未想过出仕,可今日见此情景,听此言语,心中不免想,若正人君子都如我这般置身事外,那这官场、朝堂不就成了小人的天地,那被压榨、剥削的不就是平民百姓?长此以往,家国危矣!我难道就只能独善其身?难道不能入那浑水之中,激起一股清流? 他想起那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迎难而上的勇敢,才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就在萧承激荡澎湃之时,徐蔓向徐淳说:“阿兄,这是我的事,我不想牵连你。”她又看向林四娘沉声道:“阿母,你常说做人要担得起。无论苦也好,难也好,不要畏惧,要自己面对。我记着阿母说的话,我如今担得起!” 林四娘那拉着徐蔓的手慢慢松开了,她眼中含泪,欣慰地说:“不愧是我的女儿,阿母信你,你担得起!”她心中虽然担忧,可嘴上仍是说:“去吧,想做什么,就去吧!” 徐蔓含泪笑了笑,而后转身下了石阶。 林四娘眼中噙满泪水,她忍不住地唤道:“阿蔓!” 徐蔓顿了顿,转过身来看向林四娘。 “阿母会做好你爱吃的胡饼在家中等你归来。”林四娘眼中的泪落了下来,她是多么的不舍得她的女儿独自去面对风雨,可她却不得不放手。她知晓人生路漫漫,最终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徐蔓望着林四娘沧桑却慈爱的脸,觉得自己的内心得到了依靠。她想,她无论去到何处,无论遭遇何事,只要想起这张她眷恋的面容来,她都能坚定地活下去。她含着泪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抹坚定的笑容。等她再转身前行时,眼中的热泪落了下来。 萧承已从自己的心绪之中抽离出来,他望着徐蔓远去的背影,说道:“清思兄,她一个女娘,又遇此等事,你当真放心她独去?” 林四娘看向这个如谪仙人一般的儿郎,她笃定道:“郎君,我们信她。她并非养在室内的娇花,她是经历过风吹雨打的,她有康健的身体,有坚定的意志。她并不比儿郎柔弱,甚至有时还胜过儿郎!” “是啊,我这个阿兄也比不过她!”徐淳在一旁感慨地说。他想起那年洪水后阿父染疫症去世,阿母伤心卧床,他和大姊只能守在床前哭泣,唯有徐蔓做好了吃食来安慰劝解他们。他至今记得她说过的话,她说,阿父虽然身死,但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死去的人才能安心离去。 萧承望着徐蔓远去的背影,感叹道:“如斯女娘,不输儿郎!” 徐淳向萧承弯腰拱手,感激道:“子玉,今日多谢!” 萧承面露羞愧,他扶起徐淳来说:“清思兄不必如此,我也并未相助。不过你放心,我这就去告知家父,定还你小妹一个公道!” 徐淳道谢再拜,林四娘学着世家女娘的模样向萧承行了一个礼,口内感激不尽。 萧承与那母子二人辞别后,坐着马车回了丞相府。 丞相萧颂正坐在书房内,埋头于案牍之中。他见萧承神色肃穆地进来,不免讶然道:“子玉,你此时不在太学,怎的回府来了?” 萧承跪了下来,向书案后的萧颂拱手拜道:“求父亲相助!” 萧颂放下手中的竹简,他抬手摸着胡子微笑道:“倒是奇了,未想到我萧明之还能看到你萧子玉跪求于我!”他放下手,又郑重道:“起来吧!所为何事?” 萧承放下手来,他跪坐在原地将徐蔓之事简单地述说了一遍。 萧颂听后,沉浸着一张脸,他摸着胡子说:“那庄洛尘当真是疏于管教,他儿变成如今这般可憎模样他也逃脱不了干系!”他又站起身来,在书案后踱着步说:“庄洛尘身为骠骑将军统率白虎军,有调军之权,他的妇人是琅琊王氏嫡女。自王皇后死后琅琊王氏便衰败下来,虽不如从前鼎盛,可在朝在野都还有名望。那庄皑虽欺辱在先,可他也愿纳其为妾,他家人周旋一二,只怕不会严惩。”他停下脚步,看向萧承说:“除非还能寻到他其余的罪证。” “庄皑如此胆大妄为,必定不止犯下这一桩事。”萧承面露激动。 萧颂坐下身来,他唤道:“来人。”他的贴身仆从走至门外。他又吩咐道:“让人去搜罗庄皑的确凿罪证。”那仆从答应着去了。 萧颂双手放在书案上,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透着期待,开口问道:“子玉,你如今可愿入仕?” 萧承在回丞相府的路上,已然做好了决定。他拱手回道:“孩儿愿意。” 萧颂双手一拍,欣喜道:“甚好!” 萧承将手放于膝上,他腰背挺直,姿态端庄,恍若玉山一般。珺璟光芒,君子如珩。他那秀美的桃花眼中透着一股坚韧,他虽愿入仕却不愿听从他父亲的安排,他的路他要自己走! 他沉声道:“待太学秋后大考,我入廷尉府为官。我既从此处发愿,便要从此处开始为官之路。” 萧颂摸着胡子略想了想,点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汝将上下而求索。程显允、徐清思都是风骨之君,你等年轻之辈若入朝堂,必能激浊扬清。唯望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清明朝堂。为父未做到的,便寄托在你身上了!” “孩儿必定竭尽全力,上下求索!” 萧承又想到程嘉和徐淳,想着程嘉今岁大考之后必定也要入朝为官,他向来知礼守矩,不会让家中人为他周旋,大半是任文学掌故一职。至于徐淳恐要明年才能参与大考,他若不愿回乡当个教书先生,也就只有入仕这一条路,将来也只会比自己和程嘉更为艰难。 就在这萧氏父子俩交谈时,徐蔓一路打听着寻到了丞相府隔壁的太尉府。其实她早已料想过官官相护,自己申冤无门的情况,因而她将刘姝赠给她的那块叶形玉佩带在了身上。 可当她拿着玉佩向太尉府的守卫说自己求见安平公主时,那守卫却告知她公主去了河郡侯府。 她因心中的急切,一时慌了神,眼中泛起无助的泪光。 那守卫见她伤痕累累,如此可怜无助,便好心说他去告知府上的管事一声,让她稍候。 季湘听闻徐蔓拿着刘姝的玉佩前来,她不敢怠慢忙随着那守卫来到府门前。她一眼看见那穿着竹月色粗布衣裳的徐蔓,便仿佛看见了当年屈辱狼狈的自己。她望着她脸上的掌印,脖颈上的淤痕,心疼得红了眼。她一下拉住她的手腕,含泪问道:“是谁干的?” 徐蔓对于这个并不相熟的妇人突如其来的关怀并未感到不适,她从她的眼中能看出她懂得自己的痛苦。 季湘察觉到自己太过激动,便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她带着徐蔓去了君川阁右侧的绿筠轩。 绿筠轩是季湘的居所,布局与琅玕居相差无几。院中弯曲的石子小道两侧种着绿竹,上了石阶正中便是书房,左侧是寝室,右侧是间花房。花房中放着坐榻木几,周遭摆放着许多盆绿植。 季湘带着徐蔓走进花房,她拉着她在铺了凉簟的矮榻上坐下。 季湘从木几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徐蔓,她见她疑惑地盯着那些绿植看,她便开口说:“季秋之月,鞠有黄华。这是还未开花的秋菊。” 徐蔓接过水来,点了点头。她在山野之中也见过菊花,那些菊花的绿叶可没这室内的娇嫩。 季湘望着那些秋菊浓绿的叶子轻声说:“我一日一日地等待秋日的到来,等待菊花的开放,我一想到那些娇美的花朵,便觉得日子总是有盼头的。我就这样盼望着过了许多年。” 徐蔓喝了一口水问道:“每年如此,阿姊不会厌烦吗?” “今岁的菊花与往岁的不同,就好像今岁的我也与往岁的我不同一样。”季湘感慨之后又笑说:“我已年近四十,若我有孩儿也该你这般大了。你叫我一声阿姊,我倒有些脸红。” “可阿姊瞧着也确实只比我大几岁”,徐蔓如实说。 “我便当你是在夸赞我”,季湘笑了。但很快她又严肃问道:“究竟是何人,如此对你?” 徐蔓垂下了眼,眼底露出恨意。她紧握着手中的玉佩,将自己遭遇的一切告知了这个相识不久却无比亲切的阿姊。 季湘听完后怒容满面,她手握成拳重重地捶了一下木榻。她心中的愤怒不止是为面前这个可怜的女娘,也因为曾经那个可怜的自己。 她想起当年自己被谢羽囚禁凌虐,待他失了兴致后,将未着寸缕的自己扔在大街之上,他却坐着马车狂笑而去。那些嘲笑的、鄙夷的、可怜的言语和目光几乎将她杀死。她忍过了那些凌辱折磨,却未想到还有更沉重的痛苦在等着她。 她竟不知她的夫家已惨遭毒手,而她的父母也不肯认她,她成了被世人唾弃的该死之人。当时,柔弱不堪的她,唯一想到的便是一死了之。好在太尉救了她,并帮她报了这血海深仇!如今想来,自己怎会那般软弱愚蠢,不思报仇雪恨竟然想着寻死解脱,当真是愚蠢之极! 纵使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可那些痛苦的记忆却恍如昨日。纵使她手刃仇人,可有些痛苦却永不得消减! 季湘身体内气血翻涌,她站起身来,望着徐蔓沉声道:“官府给不了你公道,那我们就自己给自己公道!你在此处安心等我,我定还你公道!”她说着,转身出了花房。 绿竹猗猗,日光朗朗,季湘的脚步是那般坚定,她的背影是那般决绝,她不只是在挽救徐蔓,还是在挽救当初的自己! 第八十八章 绑架 季湘去了太尉府侍卫的居所东园,她径直走向躺在藤椅上的石磊。她虽学过些武功,不过也只是勉强自保,她不得不求助于她曾经的师傅。 楼小风等人一见到季湘便一窝蜂似地从各自的房间涌了出来。 石磊翘着脚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听见楼小风等人的声音,嘟嚷了一句:“闭嘴。”当他感受到一道阴影落在自己身上时,警觉般地睁开了眼。他见是季湘,又放松地闭上了眼。他的双手仍旧抱于胸前,却将翘起的脚放下了。他语气淡然地问道:“季管事,有何事?” 季湘低头望着一脸胡子的石磊,沉声道:“你帮我把骠骑将军之子庄皑绑回来!” 石磊听了这话仍旧闭着眼,他宽厚的手一下一下地捏着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他思索片刻,睁开眼睛说:“恕我无能,那高门世家的公子不是我能绑的。” 徐蔓一咬牙,她目光决绝地说道:“你将他绑回来,我和你睡一夜!” 话音刚落,那石磊一个翻身猛地站了起来,他眼角眉梢都透着喜色,手一挥,口内道:“好!” 那楼小风等人见状都笑着开口起哄,他们都知晓,他们的石侍卫长爱慕季管事多年,多次求娶却都被拒绝。如今倒好,这季管事竟主动求睡!这怎能不欢喜?他们都把季湘的要求抛在了脑后,只想着石磊或许能得偿所愿了。 “等我!”石磊说着便转身回屋去了,他拿了自己那把泛着寒光的大刀。 季湘对守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石磊并非无意,她只是想到自己经历过的事有些胆怯。可今日迈出了这一步,她便觉得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莫要等到错过,而后悔不已。她看着拿了大刀出来的石磊,叮嘱道:“小心!” 石磊感到无比的快活,笑得脸上的胡子都抖了起来,眼中泛着泪说:“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他在季湘红润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引得楼小风等人欢呼连连。 石磊年轻时便混迹于江湖市井之中,江湖人称“石大刀”,纵使“石大刀”变成了“石大胡子”,可再入江湖市井他也同当年一般如鱼得水。他从道上的兄弟那得知,庄皑在佳人顾,便赶着马车狂奔而去。 石磊到了佳人顾门外,却撞上了丞相府的侍卫,几人打了个照面,他们便拿着刀剑进了佳人顾各忙各的去了。 那楼中的鸨母看着那泛寒光的刀剑是敢怒不敢言,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她顾上了丞相府的人,却顾不上石磊了。 那石磊问过楼中女娘,径直往二楼正中那间房走去。 房内,丝竹悦耳,舞姿翩翩。那庄皑怀中搂抱着一个稚嫩的小女娘,他看向不远处坐在矮座上的白丰烨,讥讽地说:“你们这些商贾之人就是脸皮厚。” 刚坐下的白丰烨一下握紧了手中的羽扇,他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笑道:“白公子说的是,若脸皮不厚又怎能行商牟利?” 庄皑喝了一口那小女娘递到他嘴边的酒,冷笑着说:“可本公子最讨厌你这等低贱之人!” 白丰烨实在忍受不住,他站起身来道了句“告辞”,便涨红着脸走出了房门。他将房门一下关上,心内暗骂道:“狗东西!若不是我阿父让我多结交达官显贵,你看我巴不巴结你?有什么能耐,不过是投了个好胎!” 石磊转过墙角,便瞧见了愤愤不平的白丰烨。他眯眼打量着他,问道:“你可是庄皑?” 白丰烨望着石磊手中向自己靠近泛着寒光的大刀,惊惧得眼珠颤动不定,他忙摆手道:“我、我不是,他在里面、在里面!” “你最好别骗我,胆敢骗我,剁了喂狗!” 石磊收回刀,一脚将门踢开。 房中的舞姬被吓得惊叫连连,那脸上泛着红晕的庄皑却毫不在意,他看着那些舞姬笑骂道:“没用的东西!” 他怀中的小女娘也吓得身体发软一下跪倒在榻边,他抬起腿朝她心口踢了一脚,痛得她晕了过去。他又骂道:“没用的东西!” 石磊看着他这副做派,便笃定道:“你便是庄皑了。” 庄皑站起身来,他傲气十足地说:“本公子正是!” “那我绑的就是你了”,石磊一下将大刀插进地板的缝隙中。绑一个世家公子哪里用得着他的大刀,拿上大刀不过是涨涨气势,撑撑场面。 “你敢!”庄皑仍旧无所畏惧。他冷笑一声,高傲道:“我父亲是骠骑将军位比三公,统率三万精兵。我母亲是琅琊王氏嫡女,王氏故交遍地,名声在外,你敢绑我!我看你是找死!” 石磊站在那里听他把话说完,话音刚落,他一个手刀迅猛地劈向他的头部。石磊看着站立不稳,跌坐在榻上,神情恍惚的庄皑说:“废话真多!敢耽误我时辰,我看你是找死!”他说着,又补了一刀。 庄皑彻底晕了过去,石磊将他扛在肩上,拔起地上的大刀,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门。 那在房门外窥视的白丰烨吓得直往后退,他在害怕之中又感到欣喜。面前这个不怕死的胡子大汉,替他报了屈辱之仇。 石磊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扛着庄皑扔在了马车内,他一声吆喝调转马头,赶着马往太尉府行去。 季湘让石磊将庄皑绑在暗室之中,她则去绿筠轩寻徐蔓来。 等季湘带着徐蔓走进暗室,石磊早已把庄皑绑在了木桩上。 徐蔓看到庄皑时心中浮现出惧怕,但片刻之后,仇恨便将那些惧怕席卷得无影无踪。她望着庄皑那狼狈的模样,神色复杂地笑了起来。 而石磊则在季湘身边问道:“何时?”季湘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他又急切地说:“我做人做事向来光明正大,就连绑人我都没藏着掖着。很快,太尉便会知晓,那时只怕少不了一顿责罚,定十天半个月不好动弹。” 季湘这才明白过来,她看了一眼徐蔓面上泛起红晕,她瞪了石磊一眼,沉声道:“出去!” 石磊皱了皱眉,他嘴边的胡子动了动,却没再开口说什么,转身出去了,还贴心地关上了门。他靠在墙上叹道:“哎,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暗室内,季湘用冷水泼醒了庄皑。 庄皑只觉浑身疼痛,他恍惚了一会儿才看清离他不远的徐蔓。他猛然明白过来,瞪着眼“呵呵”冷笑道:“贱人,我倒小瞧你了!” 季湘闻言走上前去狠狠打了庄皑一巴掌,她咬牙骂道:“你才是贱人!世上便是因有你这样的无耻贱人,才会有这诸多的痛苦!” 徐蔓见季湘如此激动,她心中便有了猜测,想着她或许和自己经历了同样的事,倒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情。她上前拉住她的手腕,轻声道:“阿姊何必用手打他,倒让自己痛。” “你说的是!” 季湘沉着脸去拿了一根沾盐水的鞭子,她将鞭子递给徐蔓,望着徐蔓狭长明亮的眼睛说:“把他给你的屈辱都还给他!” 徐蔓接过鞭子,带着恨意重重甩向庄皑。 庄皑痛呼一声,他红着眼想要挣脱捆绑他的绳索,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面前这两个贱人都杀了。挣扎无果,他又狰狞着脸骂道:“毒妇!我要杀了你们!” “谁又能毒得过你!”徐蔓恨得眼都红了,她拿着鞭子的手颤抖起来,她又重重地抽了一鞭。 庄皑痛得脸色涨红,青筋暴起,他咬牙道:“你们有本事就杀了我!我父亲母亲绝不会放过你们!” 季湘冷着脸道:“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我看你们就是不敢,不然早杀了我了!”庄皑嘲讽地大笑起来。 徐蔓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她扔下鞭子,转身去拿了一把刀。 季湘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拿着刀手刃仇人癫狂的自己。她左右为难,她想阻止徐蔓却说不出口,可她又知晓若徐蔓杀了人只怕人生尽毁。 就在此时,刘姝的马车到了太尉府门外,而马车旁还有那蓝衣红马的程昭。 程昭并未跟着刘姝去河郡侯府,而是从军营回来后去接刘姝归家。 日已西斜,天边泛着淡淡的霞光。 刘姝弯腰走出马车,她梳着高髻,发间簪着素雅的珠花,她上身穿着白粉的短襦,下身系着艾绿的长裙,手腕间挽着梨花白缠枝纹的披帛,在这炎炎夏日倒透着一股清凉。 程昭已翻身下马,他向刘姝伸出手去。她朝他笑了笑,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刚下得马车来,刘姝却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她闻声看去却见几十个穿着铠甲的兵士纵马而来,他们在太尉府门前勒马停下,扬起一阵尘烟。 苏荷忙用手中的海棠团扇遮挡住了刘姝的脸,以防尘烟扑面。 程昭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刘姝后左手握紧了腰间配剑,他看向那为首的庄沧眯了眯眼,沉眸道:“骠骑将军,公主面前怎敢如此失礼?” 庄沧虽骑在马上,却也被程昭的威严所震慑。他庄沧就连皇帝都不怕,却独独有些惧怕程昭。除了惧怕外还有恼恨,只是这恼恨现下只能藏在心底。他扶着腰间的环首刀跳下马来,上前拱手道:“太尉,听闻我儿庄皑被府上的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绑了来,故而前来询问。若惊扰太尉,请太尉勿怪!” 程昭冷冷地笑了笑,他轻轻拉起身旁刘姝的手来,沉声说:“庄沧,你如今惊扰的是公主!” 庄沧那布满细纹的额头皱了起来,他压着心中的气,又向刘姝拱手道:“惊扰公主,公主勿怪。” 苏荷已将团扇撤开,刘姝本想着还个礼,却看见庄沧面上那不情不愿的神色,便只是淡淡说:“无妨。” 这时,那满脸胡子的石磊听闻消息急匆匆地出了府门来,他见如此阵仗心中也不虚,眼中一片决绝之色。 待石磊近前来,程昭问道:“是你绑了庄皑?” “是小人”,石磊坦然地抱拳回道。 “为何?”程昭又问。 石磊动了动胡子跪了下来,却闭口不言。 程昭看着石磊冷哼一声,命令道:“你既不说,那便放人。” 庄沧对石磊怒目而视,他紧握着腰间的环首刀,说:“我儿若伤损丝毫,吾必不饶你!” 石磊没有理会庄沧,他站起身进府去了。 庄沧像是捏住了程昭的把柄一般,他微扬了扬头,嘲讽说:“听闻太尉治军有方,可这府中的侍卫却如此胆大妄为,想来太尉是精力有限!” “我的人胆子大些,又何妨?” 程昭含笑反问。 庄沧一时语塞,胸中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好一会儿后,他才咬牙道:“没人能奈何得了太尉,可太尉身边的人总该小心些,莫行差踏错,丢了性命!” 程昭的脸阴沉下来,他冷笑着说:“庄沧,这话还是你自己多思量!” 刘姝的手在程昭手中起了一层薄汗,她看了看程昭神色,开口向他说:“石侍卫长向来沉稳,想来是那庄公子做了何事惹恼了他。” 程昭缓和了脸色看向刘姝,勾唇道:“公主说的极是。” 而那庄沧却怒容满面,他恼道:“纵使我儿有错,他一个奴仆也敢绑架我儿!” “石磊并非奴仆,他只是帮我做事!”程昭的脸色又阴沉起来。 这时,石磊带着那狼狈不已的庄沧走出了府门,而他们身后是咬牙切齿的徐蔓和季湘。 庄沧肩膀上的衣服被划破浸染着鲜血,他望着他父亲和那些身穿铠甲的兵士扬起了头来。他忍着疼痛,转身向徐蔓笑道:“贱人,你拿什么跟我斗?纵使是太尉,也不能奈我何!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徐蔓此时目眦欲裂,双拳紧握,她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心软,那把刀该砍下去的。她当时看见庄皑肩膀上涌出来的血迹便慌了神,她终究良善,狠不下心来,下不了手。 庄皑转身走下太尉府门前的石阶,他一抬眼便看到了立在霞光之中的刘姝。那秀丽清雅的面容,那端庄婀娜的身段,让他的眼中冒出贪念的光芒。 程昭在察觉到庄皑那令人厌恶的目光时,右手在顷刻间拔出长剑,几步上前,抬手划向庄皑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而刘姝看到程昭拔剑便猜到他想做何事。她抬起手来,用衣袖挡住了苏荷圆润的眼睛。因而,苏荷只听到一声惨叫。 庄皑惨叫着用手捂住疼痛不已的双眼,鲜红的血从他手缝中流出来。 而此刻,那满天的红霞倒像是血染红的一般。 庄沧见庄皑被刺瞎了眼,痛呼道:“长白!” 程昭的长剑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映着霞光的剑身并未沾染上一滴血迹。他口内道:“长白,当真是可惜了这个好名字!” 庄沧怒目圆睁,拔出刀来砍向程昭。程昭冷哼着迎了上去。而石磊等人则上前来将刘姝苏荷等人护在身后。 第八十九章 诬告 十几招下来,年近五十的庄沧落了下风,程昭一个巧劲将他手中的刀击落,而他的长剑则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庄沧怒吼道:“程昭,你欺人太甚!” 程昭用剑压了压庄沧的肩膀,目光沉沉地笑说:“欺你又如何?太甚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这时,那惯会做和事佬的萧颂从丞相府赶了过来,他原本不打算出面,可听说那二人打了起来,他担心程昭将庄沧一剑杀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故而不得不出面来调和。他看着程昭劝道:“太尉,同朝为官,何必刀剑相向?!” 庄沧见了萧颂如见了救星一般,他哽咽道:“丞相,救我!程昭他害我儿,简直无法无天!” 萧颂这才看见那跪在地上痛苦哀嚎的庄皑,他看着他满手的血迹,慌忙唤道:“快寻医师!” 霞光倾洒在程昭周身,若非他面色实在太过阴沉,就连在暖融融的霞光之中都透着冰冷,倒是个令女娘脸红羞怯的郎君。 程昭在思考是否要杀了庄沧。若留他性命日后必然会有诸多的麻烦,可若杀了他只怕朝局动荡,会有更多的麻烦。 终究,他收回了剑,放过了他! 庄皑松了口气,也不再与程昭多做纠缠,他奔向他那跪倒在地痛苦哀嚎的儿子。 程昭将剑挂回腰间转身走向刘姝,却不料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娘跪在了自己面前。 徐蔓磕头道:“求太尉为我做主。民女徐蔓,被庄皑的奴仆骗至树林,遭庄皑凌辱。我去报官,可那廷尉正却包庇庄皑,将我和阿母赶了出来。求太尉为民女做主!” 程昭想起她是谁来了,是那个祝自己“福寿绵长”的女娘。他望着她脖颈上、手背上的伤痕,沉下了眼眸,他说:“你起来吧,我会为你做主。” “多谢太尉”,徐蔓感激道谢站起身来。 程昭转身看向那正和萧颂商议着寻个马车来,送庄皑回家的庄沧,他冷笑一声说:“庄沧,庄皑不能回家。他凌辱良家妇女,此刻该随我去廷尉府。” 庄沧半跪在地上,他搂抱着庄皑,看起来比来时沧桑了许多。他听了程昭的话气得面色涨红,怒吼道:“程昭,你莫欺人太甚!” “同样的话,说多了不觉得烦吗?”程昭对庄沧的愤怒不以为然,他偏头向石磊吩咐道:“找个医师给他治伤,把他活着带到廷尉府。” 石磊答应着,带着楼小风等人向庄皑走去。 庄沧阴沉着脸站起身来,他周深散发出武将特有的霸气,他高声唤道:“来人!”随他而来的几十个兵将齐声答应。 此时,何善骰和洛伏赶了回来,他二人翻身下马,拔剑走至程昭身后。 而程昭大步走到庄沧身旁,他身上透出来的厉气倒将庄沧的霸气压了下去。他取下腰间配剑,看向那几十个兵将说:“我程昭做人做事要的是快准狠。今日此案必须结!此人也必须去廷尉府!”他用剑鞘指向庄皑。 那扶着庄皑的萧颂望着厉气如此重的程昭,也不由得心惊胆颤。他暗想,此人若在朝堂一日,那朝堂便一日不得清明! 程昭拔剑出鞘,厉声说:“今日尔等胆敢在太尉府放肆,本太尉必诛你满门!” 莫说那些兵将脸上露出了怯意,就连庄沧也心中生怯,只不过是强撑着。 丞相府的马车赶过来了,石磊和楼小风搀着痛得晕了过去的庄皑上了马车,赶着马车往廷尉府而去。 庄沧想上前去阻拦,却被程昭横剑拦住了。程昭说:“你可同去廷尉府。” 庄沧咬牙切齿,他抬手捶了一下发疼的心口,愤恨道:“程昭,若我儿无罪,我定要你偿命!”他说完,也只能无奈地翻身上马,打马往廷尉府而去。而他那几十个兵将自然跟了上去。 程昭收剑入鞘,何善骰和骆伏见状也收了剑。 程昭转身走向刘姝,霞光落在他身后,他一身广袖蓝衣,恍若天降神明。他走到她身旁,柔声问道:“公主可想去?” 刘姝明亮的杏眼望着他俊朗面容上的剑眉星目,摇了摇头说:“我在家等太尉回来。” “好,我会尽快归家。” 程昭笑着转身,翻身上了那匹高大的红马。一扬马鞭,他跑进霞光树影之中,蓝衣翻飞。 刘姝看向低垂着眉眼的徐蔓,她望着这朵伤痕累累的山花不免心疼。她拉住了她的手,宽慰说:“别怕。有太尉在,会为你做主的。” 徐蔓心中感激,低头道:“多谢公主!” 一旁的季湘向刘姝道:“公主,小人想与她同去。” “去吧。”刘姝大概知晓季湘的往事,知她是与徐蔓感同身受。她又说:“你们便坐我的马车去。” 二人道谢上了马车,车夫赶着马车辚辚前行。 刘姝收回目光,她看向还未离去的萧颂,朝他低了低头。 萧颂站在槐树荫下,他摸着胡子问道:“公主以为太尉如何?” “他很好”,刘姝站在霞光中回说。 萧颂神色不明地笑了笑,而后告辞回了丞相府。 刘姝望着萧颂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而后,她将霞光留在身后转身进了太尉府。 暮色四垂,廷尉府却例外的灯火通明。 明堂之上,灯火恍恍。 廷尉谢澈坐于正堂上,程昭跪坐于右侧,庄沧跪坐于左侧。那廷尉正张初却是连堂也不敢上,胆战心惊地躲在侧室。他哪能想到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竟然还惊动了位高权重的太尉。 庄皑已经清醒过来,他眼睛上缠绕着纱布,纱布之上浸出血迹。他的面色苍白痛苦,他无力地跪在那里,像是随时会倒下去一般。 庄皑身后俯跪着那摔伤了腿脚的大芸,他胆战心惊,却一动不敢动。他如今后悔不已,昨日就不该为了财物招惹上这等事。 而徐蔓则跪在离庄皑不远处,她看向庄皑时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 季湘并未入堂,她和石磊、楼小风候在廷尉府外,她知晓那不是自己的战场,而是徐蔓的,她只要知晓最后的结局便好。可她也笃定,有程昭在,定是自己所期望的结局。他们身边还有一人,便是闻讯赶来的徐淳。 那廷尉府外今夜好生热闹,除了那站在高阶上的四人以外,还有那阶下持刀穿甲的几十个兵将,和远远观望的官员百姓。 马车的辚辚声在窃窃私语的人声中响起,马车停下,萧承下了车来,而后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娘弯腰走了出来。萧承将手臂伸向那位女娘,可那女娘却垂着眼道:“婉娘不敢。”她说着,自顾走下车来。 这娇娇柔柔的女娘正是佳人顾的婉娘。 萧承带着婉娘穿过那些兵将走上高阶,他和徐淳对视一眼,朝他点了点头。季湘等人向他行礼,他回了礼后向婉娘说:“请婉娘击鼓鸣冤。” 婉娘虽形态柔弱,可目光却透着坚定,她走到鼓前,用尽全力敲响了鼓。 廷尉府门打开了,一个守吏转出来沉声斥道:“天色已晚,有冤明日再来!” 萧承忙上前说:“她状告的是庄皑。” 那守吏自然知晓堂上正在审庄皑,他便道了句“稍候”关上门去禀告了。 不多时,那守吏回来开了门让婉娘上堂。 季湘看出了婉娘的害怕,她拉着她发抖的手,轻声说了句:“别怕。” 婉娘从面前这个不相识的妇人那里得到了勇气,她握紧双手点头笑了笑,独自走进了廷尉府的大门。 婉娘走进堂内,跪下行礼,声音颤抖道:“小女婉娘状告庄皑杀人藏尸!” 那庄沧为庄皑凌辱妇女一事已羞恼不已,如今又闻此言,他想也不想便直起身斥道:“大胆贱妇,胆敢诬告!” 程昭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他勾唇笑说:“庄沧,何必如此心急。是与不是,谢廷尉一审便知。” 谢澈正了正衣冠,他问道:“尸体藏于何处?你又如何得知?” 婉娘仍旧俯跪在地,她用娇弱的声音回说:“藏于庄皑京郊别院,是他在佳人顾醉酒说漏了嘴,小女因此得知。” 婉娘因为激动,身上那些伤疤又有些发痒,她却只能忍着。她是妓女,没有人会在乎她是否被人打骂,是否痛苦难忍。在世人的眼中,她这般低贱之人,受多大的苦难都是活该。 可她活得太痛苦了,她没有因庄皑的折磨而死去,她心有不甘,所以此来若不能为自己讨个公道,就只能替那些死去的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娘讨个公道。 痛苦如斯沉重,她已忍耐不住,所以当丞相府的人询问她时,她便想也未想便将庄皑杀人藏尸一事说了出来。 她的公道讨不回来了,也就只能为那些可怜人讨个公道! 当丞相府的侍卫抬着六具尸首来到廷尉府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咒骂声。就连那些持刀穿甲的兵将也忍不住开口大骂。 而徐淳却后怕不已,他不敢想象,若自己的妹妹成了那些尸首中的一具,他该如何?他阿母又该如何? 那六具尸首有四具已成白骨。有一具已腐烂不堪,在堂外散发着浓浓的恶臭。还有一具尸身尚算完好。 庄沧看着那六具尸首,一下瘫坐在席上。他知晓他的儿子是百口莫辩了。 可庄皑却不这般想,他突然恢复了生机,口内嚷道:“她们不是我杀的,是大芸杀的,是他杀的!” 那胆战心惊的大芸听见这话,忙抬起头来辩驳道:“人是你杀的!我只是帮你掩埋了尸体!那具新尸,就是你用手捂死的!” 程昭将扳指戴回右手拇指,他冷冷说:“你们就别在这狗咬狗了。反正你们都逃不掉!”他站起身来,向谢澈道:“谢廷尉,公主还在等着我归家,剩下的便交给你了。” 谢澈拱手应下,程昭大步向外行去。 徐蔓转过身来,她朝着程昭的背影重重磕了一个头。 程昭出了廷尉府,将自己的令牌扔给了石磊,丢下句“自便”就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程昭赶回太尉府,向那些守卫吩咐道:“若骠骑将军府的夫人上门,只管挡拒,不得惊动公主!”那些守卫忙齐声答应。 庄沧的夫人王氏是程昭母亲的闺中密友,程昭儿时也曾见过她。他就怕那王氏因此上门求情,闹到刘姝面前。 程昭是当真觉得春华庭距离府门太过遥远,他大步流星却仍像是走了许久。他望见春华庭的灯火时,急躁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他走进春华庭,见刘姝站在廊檐下,她的身后是满室的灯火。 刘姝瞧见程昭的身影时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迎下阶去,站在青石板小路上望着他,柔声道:“太尉辛苦了。” 程昭揽上刘姝的腰,他低头在她耳边魅惑地说:“那公主今夜该好好地犒劳我。” 刘姝羞红了脸,瞪着他道:“苏荷她们还在。” 程昭想起刘姝不喜欢在人前搂搂抱抱,他便松开了她的腰,拉着她的手走进满室的灯火之中。 苏荷和丹朱等人已将吃食备好,她们都低着头,谁都不敢抬眼打量。 刘姝在案前的主位上坐下,程昭坐在她左手侧。 程昭净过手,他看着刘姝笑问道:“公主,我适才抱你,你为何不痒了?” 刘姝正在用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水渍,并没有开口回话。 程昭向她倾身,低声笑道:“定是我与公主已然太过熟悉。”他故意加重了“熟悉”二字。 刘姝羞恼地将手中的帕子扔向他,口内道:“闭嘴!” 程昭伸手接住帕子,望着她那羞恼的娇俏模样开怀地大笑起来。 苏荷等人也都抿着嘴地偷笑。 廷尉府内,庄沧待程昭走后忙膝行至案边,他拉着谢澈的手腕求到:“尘然兄,求你手下留情!” 谢澈没有急着推开庄沧,而是望着他,沉声说:“法不容情!”他又看向堂外那六具尸首说:“你问问她们让不让我留情?” 庄沧慢慢松开了谢澈的手,面上尽是绝望。 庄皑什么也看不见,疼痛撕扯着他,他心里害怕极了。他向前爬去,口内唤道:“阿父救我!” 庄沧望着这样的儿子,眼中流下泪来。他膝行过去抱住了庄皑,哭道:“儿啊,你做下此等事,让为父如何救你?!” 庄皑却浑身颤抖地说:“我要阿母!阿父,我想见阿母!” 谢澈命官吏分开了这父子二人,审问后让庄皑和大芸画了押。他宣判道:“庄皑杀人藏尸,凌辱妇女,罪大恶极,判斩刑。大芸协助其杀人藏尸,凌辱妇女,判充军流放,永不释还!” 徐蔓和婉娘同时松了口气,含泪笑了起来。 那二人被官吏押往狱中,谢澈宣布了退堂,庄沧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明堂,走进了黑暗中。 徐蔓站起身来,她去扶起仍旧俯跪在地的婉娘。婉娘手脚发软,眼中泛着泪光。徐蔓望着她说:“你我都做到了!”婉娘点头,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二人出了廷尉府,萧承送婉娘回了佳人顾。楼小风回了太尉府。而季湘和石磊拿着程昭的令牌夜开城门,送徐蔓徐淳回了洛河上亭。 徐蔓坐在马车内,远远看到自己家中透出的灯光便觉得心安。待马车停在自家的篱笆门外,她跳下马车,扑进了迎出门来的林四娘怀中。 母女俩相拥而泣,篱笆内那吴氏抱着徐睿望着徐淳,他夫妇二人笑着落下泪来。篱笆外,季湘也红了眼,唯有石磊一脸的不知所措。 哭过后,林四娘邀季湘石磊进屋去吃胡饼,可季湘却说她和石磊还有要事。徐蔓只好说改日去太尉府道谢。 季湘和石磊坐着马车回城,可原本半个时辰的路途,她二人却等到东方既白时才进得城来。 第九十章 疼爱 春华庭内灯火通明,阁楼之上人影微晃。 刘姝跪坐在妆台前,苏荷将她发髻上的钗环卸下。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虫鸣声中夹杂着吵闹的人语声。 苏荷听着那从练武场传来的吵闹声,笑道:“公主,奴婢今日是初次瞧见这般真切的热闹!” “是啊。” 刘姝说着点了点头,她闻到了若有似无的太平花香,勾唇笑了起来。 她明白苏荷话中的意思,她们以往在规矩森严的皇宫之中经历过的热闹,与今日这般有烟火气的热闹比起来便显得清冷疏离。那些侍卫厨娘推杯换盏,说笑逗趣,虽无礼仪规矩,却并不让她讨厌。她想,她并不是不爱热闹了,只是不爱那些虚假的热闹。 处在这样真切的热闹之中,她如儿时一般,不再觉得自己只是公主,也是这些欢声笑语之人的亲朋好友。她也因她们的欢笑而感到欢喜。 苏荷又笑说:“公主,我也未想到季管事竟会与石侍卫长成婚。我瞧着他们平日里连话都不多说的。” 是的,今日是季湘和石磊大婚之日,太尉府上下欢喜庆贺,就连玄诡军中的几位将士也来恭贺。 季湘终于不用再独坐花房,她有了陪着她等待菊花绽放的良人。 这时,那准备着洗漱沐浴之物的丹朱笑说:“奴婢今日见着刮了胡子的石侍卫长还一时认不出来,是瞧着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和身上的婚服才认出来的。” “谁说不是呢?奴婢也未曾认出来。”云丫提着一桶热水上了楼梯。 刘姝笑说:“人们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瞧着儿郎也不外如是。” 苏荷已将钗环卸尽,她正松着刘姝的发髻,她想起练武场上的趣事笑出了声。她说:“那些人一个劲儿地灌石侍卫长酒,季管事还替他挡了许多。听这声音,这夫妇二人恐怕还未走脱。” 云丫笑得眉眼弯弯,她边将热水倒进浴桶中,边大声说:“只怕他夫妇二人今夜是不得洞房了。” 这话说得室内的人都笑了。 这时,楼梯口传来了轻悄的脚步声,紧接着如慧、和巧上了楼来。二人转过栏杆,向刘姝行去。近得前来,二人低头屈膝,行了一礼。 年岁稍长的如慧回禀道:“公主,四娘已安置妥当。” 那林四娘和徐蔓,还有徐淳夫妇也来了今日的婚宴。四娘为人豪爽,喝酒的架势不输场上的儿郎。她也从未这般痛饮过倒先醉了。 刘姝看向她们点了点头,又问道:“可醉得厉害?” 如慧回说:“人已昏睡过去。奴婢们原本想留下人照看,可徐娘子说有她就够了。” 刘姝的乌发松散下来,垂落在身后,在灯火之中散发着润泽的幽光。她想着那长相相似的母女二人站起身来,由衷道:“她们母女二人着实令人钦佩。” 苏荷也站起身来,她想起自己那酒鬼父亲,不免羡慕地说:“徐娘子的亲人才算是亲人,她遭此大难她们都维护支撑着她。”她顿了顿又说:“徐娘子的坚韧心性,奴婢也是自愧不如。” 刘姝叹道:“经此大难,还能不被压弯脊梁,如此心性确实少见。可我们女娘本该像她那般傲立于风雨之中!” 丹朱转过帷幔,走上前来屈膝道:“公主,水备好了。”她直起身来,不免担忧地说:“只怕徐娘子往后不好寻亲事。” 云丫自懂事后便期盼着要与自己喜爱的人成婚,她提着水桶凑上前来,皱眉道:“是啊,她只怕难与喜爱的人成婚了。” 刘姝严肃地说:“若那儿郎只在乎此等事,这婚不成也罢。” 苏荷点头赞同:“公主说的是。徐娘子那般能干,养活自己不在话下,哪里就非要嫁人成婚?” 如慧、和巧自小便无亲人,她们都渴望着亲人的关怀和家庭的温暖。 如慧抬眼看向苏荷,她小声说:“可若不成婚,便无有儿女,岂不孤寂?” 一旁的和巧低声补充道:“百年之后,也无子嗣焚香祭拜,岂不可怜?” “可若嫁的儿郎不堪,不止自己遭罪,那儿女也跟着遭罪,那还不如不嫁!” 苏荷反驳道。 刘姝听后与苏荷对视一眼,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室内年岁最长的朱丹开口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也不能一概而论。”她又看向刘姝,轻声说:“公主,该沐浴了。” 刘姝点了点头朝浴桶行去。 如慧像想起了什么,她忽然开口说:“公主,四娘醉酒说了些话,说有什么流氓上她家滋扰生事。” 刘姝听了这话停下了脚步,略想了想说:“想来还是跟庄沧有关,我会告知太尉,派几个侍卫上她家守着。如今也快到稻收时节,也好帮着将稻谷收割了。” “公主仁善”,如慧说着和云丫和巧一般退至一旁。 刘姝看向她三人说:“你们也辛苦了,去歇着吧。”三人齐声答应,刘姝这才又朝浴桶行去。 那三人轻悄地下了楼梯。 丹朱去将帷幔放下。海棠屏风后,苏荷替刘姝脱下衣裳。 刘姝刚在浴桶中坐下,那帷幔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挑开了,程昭含笑转过屏风走了进来。他面色微红,穿着一身薄蓝的广袖直裾。他虽喝了不少酒,却无醉意,脚步仍旧沉稳。 他目光沉沉地瞧着水中的刘姝,口内命令道:“你们出去。”他顿了顿,又别有意味地说:“我来服侍公主。” 刘姝羞得耳垂透红,她偏头瞪了一眼程昭后低垂下了头。 苏荷和丹朱却习以为常地答应着出了帷幔。二人快速下了楼梯,提了一盏灯笼往厢房行去,她们知晓今夜用不上她们了。 行过芍药之间的青石板路,往左拐过月洞门,在那回廊上,二人瞧见只云丫房中点着烛火,便相携着走向那间房。 云丫、如慧、和巧三人坐在床榻上。云丫手中摇着九华扇,小巧的脸蛋上堆着笑容,正兴致勃勃地说着话。而如慧、和巧只是含笑望着她,静静地听着。 苏荷和丹朱走到房门处时,正听见云丫说:“我觉得骆长史比何大司农丞要好看。” 听了这话,苏荷站在门外,笑道:“可他这个人冷冰冰的毫无趣味。” 那房中的三人虽比苏荷大,可苏荷却是公主身边的老人,她们便站起了身来。 云丫走到门口处,她歪着头说:“我却不这般觉得,骆长史才十九岁,只比我大半岁,却比我沉稳得多。这样的儿郎可是少见的。” 丹朱手提着灯笼,含笑说:“确实,骆长史是少有的沉着冷静。” 苏荷却撇了撇嘴,反驳道:“他性子如此冷清,一天也没几句话,和他呆久了着实憋屈。” “原来你喜爱那话多的何大司农丞”,云丫笑着打趣。 这些时日,苏荷跟着何善骰学骑马,倒与他相熟许多。她觉得他这人与她脾性甚是相投,一样的爱钱财,一样的爱谈天说地,她心中对他自然有了好感。 可情窦初开的她却不大懂得喜爱究竟是何模样。虽模糊不清,她却也没否定云丫说的话,她双手叉腰道:“好啊,你也敢打趣我!”她说着,踢掉鞋子,走进室内去抓云丫。 如慧和巧瞧着那倒在床榻上互挠着痒的苏荷云丫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门外的丹朱笑了一会儿,便提醒道:“小声些!” 那床上的二人这才住了手,衣衫凌乱地坐起身来。 丹朱瞧着她们那模样摇头笑了笑,无奈地说:“这般热的天,也亏你们有心情玩闹。我是受不住了,先去洗漱了。”她说完,提着灯笼回了自己房间。 如慧、和巧也告辞出了房门。 苏荷出了一身薄汗,她拿起床上的九华扇替自己和云丫扇起风来。二人轮流摇着扇,坐着又说了会儿闲话才去洗漱。 而那阁楼之上却是光影摇动,水花四溅,一片面红心跳的旖旎光景。 次日,刘姝又是近午时才起得身来。程昭被皇帝留在宫中用午膳,刘姝独自用过饭后,腰酸背疼地倚在那四足楠木矮榻上。 室内的步步锦棂花的支摘窗虽紧闭着,可前后的雕花木门却洞开着,蝉声伴随着微微的凉风袭来。她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她为昨日的婚礼操劳了多日,昨夜又不得安歇,自然精神不济。 一旁守着刘姝的苏荷瞧着她那昏昏欲睡的模样,不解问道:“公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怎的还这般精神不济?” 刘姝羞赧地咳了咳,她忍着睡意坐起身来,转移话题道:“苏荷,再不久便是你的生辰,你想如何过?” “我想去醉春风吃酒”,苏荷是一早便想好了的。 “好”,刘姝点头,“那日你最大,你想如何便如何。” “那公主和云丫、丹朱、如慧、和巧都要与我一道去,我要热热闹闹地吃一回酒。” 刘姝笑说:“你和何若磐待得久了,倒学会了饮酒。待丹朱她们也如你这般,整个太尉府都成酒坛子了,装的净是些醉鬼。” 苏荷想象着整个太尉府都是醉熏熏的人,不由得笑出了声。她又打了个抖,胆怯地说:“只怕太尉要一剑一个把我们都砍了。” 刘姝替程昭辩解道:“那倒不至于,他顶多把你们每人都打一顿板子。” 苏荷拉着刘姝的手腕摇了摇,口内求道:“那公主可一定要替我求情!” 刘姝想着程昭那威严的面容,笑道:“说不得他连我也一起打了呢。” “怎会?如今太尉对公主是疼爱有加,自然对公主是千依百顺的。” 刘姝长长叹了口气,她意有所指地说:“我倒希望他不要这般疼爱我,这时日一长,我只怕受不住。” 苏荷倒是疑惑起来,睁着那水润净透的圆眼睛看着刘姝,倒把刘姝看得红了脸。 第九十一章 欢喜 六月三十这日,云层堆叠,朗日掩隐在层云之后,微风徐徐,倒有几分凉意。 这样一个宜外出的日子是苏荷的生辰,今日她便十八岁了。 苏荷今日梳着精巧的垂云髻,簪着丁香珠花,特意穿了身新做的桃红衣裳,整个人娇俏又灵动。 她今日倒收了不少礼物,丹朱、云丫、如慧、和巧四人都送的亲手做的荷包绢帕等物,而季湘则送了一尊泥塑的钱童。就连程昭都顺手从匣子里拿了块玉叶子赏给她,虽然没多少心意,但却胜在贵重。刘姝虽未送礼,可早应下请苏荷去醉春风吃酒。 用过早膳后不久,苏荷便拉着刘姝等人出了府门。一行七人,两辆马车。众人经过鸿池时,停下闲玩了一阵,赏了赏所剩无多的荷花,而后便直奔醉春风而去。 众人进了楼上的雅间,苏荷点了醉春风的招牌豆腐宴和燔炙乳猪,她未点烈酒只点了几种果酒。 因刘姝在众人不敢太过放肆,可也说笑玩乐地吃了一顿酒席。 午后,众人从醉春风出来,面上都泛着红晕。 苏荷一眼便瞧见了打马而来的何善骰,他在石阶下拉停了马。她望着他那双含情的桃花眼,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她下得阶来,仰头问道:“何若磐你怎的在这儿?” 何善骰绀青色巾帻束发,一身青莲色窄袖衣裳,腰间系着天青色绣紫丁香的荷包。他含笑坐在高头大马上端的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他朝苏荷笑了笑,翻身下了马来,笑回道:“我是来寻你的。今日你生辰,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定会喜欢。” 苏荷看着他腰间的荷包,圆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兴致勃勃地说:“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地方!” 一阵微风拂来,桃红色和青莲色的裙摆相互撩动,透着亲近之意。街上行人都忍不住看向这对姿意亲近的男女,他们暗想,这炎炎夏日,倒吹来了一阵春风,撩动着心弦。 季湘笑看着那说话的二人,她向身旁的刘姝轻声说:“公主你瞧,倒真是郎情妾意,连旁人都顾不得了。” 这话说得刘姝等人笑了起来。 何善骰这才上前来向刘姝行礼。 苏荷眉目含笑地走回刘姝身旁,欢喜道:“公主,他要带我去个好地方,诸位也同去吧。” 刘姝看着苏荷那欢喜模样心中也跟着欢喜,她笑着摇了摇头,口内说:“你去吧。我不胜酒力,想着回去歇一歇。” 季湘也笑道:“苏荷,我们啊都有些醉了,可没有你这样的好兴致了。” “你们酒量这么差吗?”苏荷疑惑。 丹朱望着苏荷笑说:“这便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云丫“呵呵”地笑了起来,打趣道:“我看你才是真醉了,难道看不出来我们是想让你和大司农丞独处吗?” 苏荷羞赧得耳垂都发红了,可她嘴上却说:“那我倒要谢谢你们的好意了。” 一旁的何善骰因苏荷的反应心中欢喜,他拱手笑道:“多谢诸位成全!” “好不害臊,当真是天生一对。”季湘又看向刘姝说:“公主,我们走吧。您可得好好歇一歇,说不得不久之后又要操持一场婚礼。” 苏荷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尽管喜欢何善骰,可却还未想过要嫁给他。一来她只想陪在刘姝身边,二来她还未想过要嫁做人妇。不过往后便说不准了,只是现下她没有这样的心思。 她看向季湘微笑着说:“季管事说笑了,何大司农丞还在服丧呢。” 她又看向刘姝叮嘱道:“公主若实在难受,定要喝碗醒酒汤。” “我知晓了,你不必忧心我。” 刘姝朝苏荷笑了笑后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季湘等人也各自上了马车。 待众人走后,何善骰牵着马带着苏荷往前行去。一时之间,二人都未说话,各有各的心思。 苏荷想着是不是该与何善骰说明自己心中的想法,也要问一问他心中作何想。 而何善骰也在想着婚嫁之事,他是想娶苏荷的,他想若是能和她白头偕老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可他并不急切,婚姻大事自然该考虑周全,莫要闹得和他父母那般。况且他知晓她是爱慕自己的,从她那欢喜的眼睛中,他总是能看到自己的身影,这便足够了。 如此想着,他便看向了苏荷,他望着她娇俏的侧脸,含笑说:“苏荷,我与你在一处很欢喜,至于其他的并不急于一时。” 苏荷转头看向他,她心中的疑问已然清晰明了,她脸颊上露出了甜甜的梨涡。她说:“如此甚好!” 心意相通的两人相视一笑,如春风拂动花蕾一般愉悦动人。 苏荷正想开口问何善骰要带自己去何处,却瞥见那许久未见的将作大匠苏柳。她几步上前,含笑唤道:“苏内侍。” 苏柳面目和善,发间隐隐可见几丝白发。他未穿官服,穿了身鱼红的广袖深衣,内衬白衣,红白交叠倒让他减了些年岁,添了几分精气神。 他站在马车旁,正想踩着车凳上马车,却听见有人唤他,不由闻声看去,却见是许久未见的苏荷。 在皇宫中时,他与苏荷攀谈过几次,他对这个爽朗讨喜的女娘颇有好感。他先是笑了笑,而后又想到什么,面色变得复杂起来。他转过身去,看似自然地将马车门掩上了。他这才又转身面向苏荷,拱手笑道:“苏娘子,别来无恙?” 苏荷屈膝回了一礼,笑说:“我自然无恙。不想我今日生辰,还能遇见苏内侍,想来是缘分。” “原来是娘子生辰,在此恭祝娘子生辰喜乐。” “同喜,我瞧内侍也满脸的喜色。”苏荷看向马车后的脂粉铺又问道:“内侍这是来买胭脂水粉?” 苏柳略想了想说:“是,相熟的宫女托付的。”他偏头看了看马车,又道:“苏娘子,在下还有要事,只能改日再叙了。” 苏荷笑着应下,她看着苏柳上了马车,又目送着马车离去。 何善骰双手抱于胸前,他望着远去的马车,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又看向苏荷说:“你信不信,那马车内必定还坐着一位女子?” 苏荷看向何善骰,面上露出惊疑。她想起了刚才苏柳那关掩车门的举动,便点了点头。她看向前方已经远去的马车,说:“或许是吧。不过这也没什么,身为内侍本就悲苦,自然要寻些慰藉的。”她看向他说道:“苏内侍不只有修建宫室的好技艺,他待人也真诚和善,望他也能喜乐吧。” 何善骰牵着马儿继续前行,他仰头看向高远的云天,开怀道:“人生在世,图的也就是个喜乐!” “自然”,苏荷望着何善骰笑了笑,“我此生最大的愿想便是守着公主平安喜乐地过活。” 何善骰低头看向苏荷,他回之一笑,说:“我以往只想留在太尉身边欢欢喜喜地过活,可现下又多了一个你。” 苏荷一时之间沉醉在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中,心中的欢喜满溢让她有些飘飘然。她想那醉春风的果酒倒似烈酒一般,让她也醉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可她脸颊上的梨涡就像是融了蜜一般,叫人瞧着便觉得甜。 何善骰看着苏荷那少女含羞的模样,心中也像融了蜜一般的甜。他笑着停下了脚步,柔声说:“到了。” 苏荷闻声抬起头来,她顺着何善骰的目光看去,却发现她们在洛京最大的赌坊长乐坊门前。她听着里面吆五喝六的声音,既惊讶又兴奋地瞪大了眼。她问道:“你要带我进赌坊?” 这长乐坊原本是何善骰父亲的产业,后被他母亲变卖,如今他又赎了回来,并扩张修缮了一番成了京城最大的赌坊。 长乐坊的佣人谁不识得这赌坊背后的东家,他们满脸含笑地迎了出来。 何善骰的马已被佣人牵走,他笑向苏荷说:“走,我带你赢钱去!” 苏荷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兴致勃勃地跟着何善骰进了赌坊。 苏荷第一次进赌坊自然瞧什么都新鲜,她在看见赌桌上那一堆小山似的铜钱几乎走不动道。 何善骰的赌术是童子功,他尤其精通博戏,那象牙骰子被他掷得那叫一个好。几局下来,他便赢了不少钱。他将这些钱给苏荷做本钱,让她亲自下场去赢钱。 苏荷虽不熟练,可运气不错,玩了几局除了本钱外还赚了不少。 何善骰拉着意犹未尽的苏荷从赌桌旁起身,他告诉她在赌桌之上应见好就收,过犹不及。他带着苏荷去了赌坊后院,那里又是另一番欢乐景象。 宽阔的院中,一堆一堆地围聚着不少人,他们斗鸡斗狗斗蟋蟀,甚至有斗鱼的,赢了的欢呼,输了的叫骂,那场面好不热闹! 几个时辰后,苏荷抱着一大袋铜钱满载而归,她说要与何善骰平分,但他却推拒了,说这些铜钱是她的生辰礼。她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回了太尉府,苏荷向何善骰道谢后去了君川阁,她要将自己在长乐坊的所见所闻,还有自己心中的欢喜告知刘姝。 刘姝坐在矮榻上,她看着苏荷那抱着一大袋铜钱喜笑颜开的模样也欢喜地笑了起来。她望着她脸颊上的梨涡,由衷地说:“阿姊,只要你欢喜便好。” 苏荷坐在刘姝身旁,她将钱袋放在榻上,拉着刘姝的手笑说:“公主放心,我很欢喜。” 两人略说了会儿闲话,苏荷便往厢房行去,回了自己房中。她用一个木匣将那袋铜钱装好,她打算将这些铜钱好好收藏,这不仅是生辰礼,还是她和他一起赢来的钱。 第九十二章 冬生 苏荷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生辰,却未料到次日还有人给她送礼。 刘姝去了程昭书房练字,丹朱在那侍候。 苏荷捧着一盆铜钱树回了春华庭的厢房。那树造型典雅,却并无树叶,只用丝线绑缚着铜钱以做树叶。手艺精巧,不失典雅,又彰显贵重,还颇有几分趣味。 云丫、如慧、和巧三人正坐在回廊上绣绢帕,她们见状,放下针线,起身围到了苏荷身旁。她们何时见过用铜钱做成的树,都问着是何人所送。 苏荷眉目含笑,面上还有几分得意,回说:“是将作监的将作大匠苏柳亲自送的。” “什么监,什么匠?” 云丫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如慧和巧也疑惑地眨着眼睛。 “将作监掌管宫室修建,将作大匠便是掌管将作监的长官。我也是今日听苏内侍……”苏荷顿了顿,又改口道:“是苏将作大匠说起的。我以往不知他是长官,还与他谈天说地的,倒是放肆了。可没想到昨日偶遇他,提起自己的生辰,今日他还亲自送来了这盆铜钱树。” 云丫等人这才明白过来。云丫笑说:“苏荷,谁让你讨喜呢?我看这上面的铜钱倒有许多呀。” 苏荷故作高深地说:“唉,什么铜钱不铜钱的,这份心意才最珍贵,这可是苏将作大匠亲手做的!” 如慧和巧抿着嘴笑了起来。云丫却伸手捏了捏苏荷的脸蛋,笑道:“你还在这矫情,谁人不知你最爱钱财?”她又看着那盆铜钱树说道:“你看,那什么苏将作大匠不就投其所好了吗?” 那盆铜钱树有些沉,苏荷腾不出手来,她偏了偏头躲开云丫的手,含笑斥道:“你这丫头也越发放肆!”她又沉了脸说:“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我最爱的是公主!”她又扬起了头,大声道:“我之忠心,日月可鉴!” 那三人被苏荷逗得笑出了声。 苏荷也不再理她们,抱着那盆铜钱树进了自己房间。 几日后,苏荷出府去雍门外白马寺附近的甘浆铺买蔗浆和椰浆,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苏柳。她收了那般贵重的礼物,为表谢意便将自己的那份蔗浆和椰浆赠给了苏柳。苏柳推辞不得,便道谢收下了。 次日,苏柳竟来太尉府请苏荷去永和里自己的私宅观景。他说,那所宅子虽不是自己修建,可里面的景观却是自己亲手搭建,倒可一观。 苏荷不好推拒,便去回明了刘姝。刘姝知她与苏柳算是知交好友,便也未多想,让她坐自己的马车出门。 车夫赶着那两驾的马车跟着苏柳的马车去了永和里。 苏柳的那所宅院虽小,却极为雅静。它背靠阳渠,苏柳便引了阳渠中的活水入庭院,水流蜿蜒环绕着那三间房屋,又穿墙而过流入阳渠之中。那曲水周围放置着山石,山石旁又高低错落地种植着翠竹。曲水之上又架了一座弯月石桥,倒是一派清幽雅静之象。 苏柳带着苏荷进了院门,苏荷看着院中景象叹道:“流水潺潺,绿竹幽幽,当真是值得一观。” “是啊,这比起春华庭也胜之有余。” 一道傲慢的女声传来,苏荷闻声看去,却见一红妆高髻,着酡颜广袖上衣,藕荷下裳的女娘从室内走了出来。 隔着幽幽翠竹和一道曲水,苏荷望进那女娘的眼中,她觉得那女娘有几分面熟,猛然一惊,认出她就是春儿。她脱口唤道:“春儿!” 春儿微皱起了眉头,可很快又松开眉头笑说:“苏荷,许久不见。我不是春儿,我是叶冬生。我生在冬日,故而叫冬生。” 苏荷心中既惊且疑,她看向苏柳,苏柳忙弯腰拱手道:“苏娘子,对不住。冬生说她与你有隙,若说是她想见你,你必定不来。” 叶冬生如世家贵女一般下了石阶,走过石桥,缓缓行到了苏荷身旁。她看着仍旧面露疑惑的苏荷,含笑说:“我时常想起你,你难道就不想与我叙叙旧?如今,这洛京之中,我与你倒最为相熟。” 苏荷虽心中疑惑叶冬生为何会与苏柳在一处,可面上已恢复如常。她过去虽对她多有不满,可如今时过境迁,她记得的是她们曾朝夕相处过八年。她望着她那红妆照人的华美脸庞,问道:“一别多日,你过得可好?” 叶冬生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牵起她的手腕,边向室内行去,边说:“我备了蜜水,饮一杯也好去一去暑气。” 苏荷却边走边转头看向身后的苏柳,他只是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待脱鞋进得室内来,叶冬生拉着苏荷在正中的竹榻上坐下,又亲自倒了一陶碗蜜水。她将蜜水放在她与苏荷之间的木几上,亲切地说:“喝一碗吧,这蜜虽不是益州的百花蜂蜜,可也是好的,你莫要嫌弃。” 苏荷摇了摇头说:“怎会”,说着便喝了一口蜜水。 叶冬生又指着木几上的一碟蜂窝状的糖块说:“这是新近从益州传来的石蜜,很是香甜。我记得你与公主一样,喜甜食。”她说着,又倒了一碗蜜水。 叶冬生端着蜜水走向苏柳。苏柳已跪坐在右侧的蒲团上。叶冬生在他面前跪坐下,感激地说:“当初我被贼人窃了钱财,若非你搭救我只怕不能活到今日。多谢你。” 苏荷在八珍坊买过石蜜,刘姝很爱吃,可对她来说有些甜了,她也就低头又喝了一口蜜水。她听见叶冬生的话,明白过来她为何会与苏柳在一处。 苏柳接过陶碗,深情地望着叶冬生华美的面庞。他自从在养德宫景福殿外瞧见她哭得楚楚可怜的模样,便将她记在了心内。他知自己年逾四十,又是残缺之人,不敢肖想。在宫中,虽与她见过几次面,却从未与她言谈过。 可那日暮色苍苍时分,他透过车窗却一眼看到了灰瓦低檐之下,蜷缩在角落里楚楚可怜的叶冬生。他那时便觉得这或许是天意,是上天予他悲苦一生最大的慰藉。 苏柳将碗中的蜜水一饮而尽,他的心也像融了蜜一般甜丝丝的。 叶冬生跪坐在地上,她看向苏荷说:“我不善厨事,不能好好招待你了。” 苏荷正想说无妨,苏柳却率先问道:“张媪和小环去何处了?” 张媪和小环是苏柳的奴婢。 “我打发她们回家了”,叶冬生垂眼看着自己那显露在华服之外有些粗糙的手掌。她的眸光黯淡下来,声音低沉地说:“我有要做的事,她们在此倒是妨碍。” 苏柳正想问她有何事要做,却见苏荷闭着眼倒在了地上。他心中一惊,想站起身来,却发觉头昏昏沉沉的,周身使不上力。他双手支撑着身子,惊诧地看向叶冬生,他看到她华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动人的笑容。他慢慢地闭上了眼,也倒在了地上。 叶冬生的笑容之中浮现出苦涩,眼中泪光点点,她似怨似恨地说:“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又为何并非良人?” 她盯着苏柳那张布满细纹的脸看了一会儿,而后她看向苏荷,眸光之中尽是恨意。 她站起身来,姿态端庄地向隔壁的厨房走去。她推开门,将一锭黄金扔在了地上。 那房中等候着的两个大汉忙争抢着拾那锭金子。抢到那锭金子的大汉说:“娘子放心,我兄弟二人定将娘子交代的事办得妥妥当当。” 叶冬生只是沉着脸点了点头,而后便走下了石阶。她站在那弯月石桥上,望着流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心想活着可真是无趣啊! 两个大汉抬着苏荷走出房门。叶冬生闻声看去,她瞧着苏荷那圆润娇俏的面庞勾起了唇角,喃喃道:“因而,总要寻点乐趣才好。” 那两个大汉转过墙角,从后门出去了。门口停着一辆陈旧的马车,他们将苏荷抬上马车,而后赶着马往前行去。 叶冬生走过石桥出了正门,她看见刘姝的华贵车驾停在门外。她瞧着车前的那两匹高头大马,讥讽地笑说:“公主倒真是疼爱她!”她说着,走向已经跳下车辕的车夫。 那车夫却是阿喜,他在府中无事可做,又正巧撞见要出府的苏荷,他与苏荷也算熟恁了,便将这活揽了过来。 阿喜不识得叶冬生,可他瞧着她的神色有异,心内不免警惕起来。他拱手道:“娘子可是有事?” 叶冬生也不识得阿喜,她冷冷地笑了笑说:“不过几日,公主身边又换人了。倒只有她苏荷,始终如一。” 阿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直起身问道:“你是何人?你对苏荷阿姊做了什么?” “你倒是聪明”,叶冬生冷哼了一声。“你送我回太尉府,我要见公主,若是晚了……” 阿喜不等她说完已大步跑进院门。跑过石桥,上了石阶,他在房门外看见了苏荷那双白色的鞋子,而在室内却只看见倒在地上的苏柳,他心中害怕起来。他压抑着起伏的心绪,在这宅院之中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也只是透过那半开的后门猜想出苏荷已被人带走。 阿喜怒气冲冲地出了院门,却见那叶冬生已安然地坐在了马车内。叶冬生看着阿喜,正想开口说话,阿喜却一下将车门关上了。 阿喜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担忧,赶着马车前行起来。待行出巷道,他便一路狂奔。 而那车内原本因初次坐上公主车驾而洋洋得意的叶冬生却被颠得东摇西晃,不得安坐。 第九十三章 安然 刘姝用过午膳后,在廊檐下踱步消食,没了苏荷陪着她一起,她倒觉得有些不习惯。她听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有了些睡意。 这时,阿喜拽着叶冬生跑进了春华庭。 刘姝在望见叶冬生时,瞬间睡意全无,清醒过来,她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阿喜跪在地上磕头道:“公主,这个毒妇让人带走了苏荷阿姊,小人无能,不知阿姊在何处!” 刘姝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因为担忧害怕连呼吸也沉重了。 丹朱闻声从室内走出来,她见过叶冬生,多看了几眼便认了出来。她脱口唤道:“春儿!” 叶冬生高髻华服地站在芍药丛之间的青石板路上,她将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她扶着发髻上精美的簪子,冷冷道:“我叫叶冬生,不是什么春儿!”她说着又看向刘姝,她微扬着头屈膝行了一礼,含笑说:“公主,别来无恙!” 刘姝压抑着心中的害怕,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唯有这样才能救苏荷。她学着程昭的样子眯了眯眼,沉声问道:“你意欲何为?” 叶冬生见刘姝如此冷静,面上倒显露出失望之色。她上前几步走到阿喜身侧,讥笑着说:“帝王之家果真薄情,我原本以为苏荷在公主心中是十分紧要的,原来也不过如此!枉她对你忠心耿耿,几次三番为了你而责难我!真是可笑可悲!” 丹朱一脸担忧地站在刘姝身旁,她朝地上的阿喜使了个眼色。阿喜会意,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转身往院外行去。 刘姝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掩在广袖之下,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那指甲几乎把手掌掐出血来。可她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原来你是冲我来的。” “不”,叶冬生癫狂地笑了起来,“我是冲你们来的。看看吧,多么可笑,哪里有什么深情厚意?不过都是些虚伪的假装!” 她已走到台阶下,眼中透着浓浓的恨意。她仰头说:“夏姑姑答应过我,冬日时会给我过生辰,可她却被你害死了!这世上唯一会帮我过生辰的人,被你害死了!”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秋儿也是你害死的,你明知那是个火坑,还让她往里跳,害得她一尸两命!你的心好狠啊!你知我们与夏姑姑相好,为了自己安心,将我们赶出了府去。你知道我这些时日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她说着,悲伤地笑了起来。 刘姝哪里有心情听叶冬生诉苦,若不是要从她口中得知苏荷的下落,她早就将她狠狠地打一顿了。她终究忍耐不住了,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恼怒地问道:“苏荷在哪儿?” “公主终于急了!”叶冬生又癫狂地笑了起来。 叶冬生一想起那日在马车内,瞧见苏荷站在意气风发的何善骰身边谈笑风生的情景,她便恨得牙痒。凭什么连苏荷都能觅得佳偶,可自己却只能与老迈残缺之人同床共枕!她不甘心,她当时就想撕烂苏荷那张笑容满面的脸! 她当下便决定利用苏柳,她劝说着苏柳送苏荷生辰礼,想让他们亲近起来,自己也好伺机而动。 可昨日苏柳带着苏荷送的蔗浆和椰浆来予她喝,他口内还夸赞苏荷,她便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她强忍着怒气喝完了椰浆,她觉得那是她喝过最难喝的浆水。之后,她便哄骗着苏柳,将苏荷带到了那座宅院。 刘姝看着癫狂发笑的叶冬生心中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她下了一级石阶,抬脚朝叶冬生的腹部踹去。 叶冬生痛呼一声,跌倒在芍药丛中。 刘姝走下石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道:“说!苏荷究竟在何处?” 叶冬生捂着腹部半坐起身来,她忍痛笑说:“你这模样,哪里像个公主!我绝不会告诉你的,我还要好好欣赏公主这恼怒的模样!” 丹朱也下了石阶站在刘姝身旁,她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心里还想着要护好刘姝,绝不让叶冬生伤害她。 刘姝已然气得失了理智,她拔下发上的珠钗单膝跪下,又拉过叶冬生的手按在地上,朝她的手背狠狠地扎了下去。 叶冬生吃痛挣扎,一下挣开刘姝,她手背上滴落下来的鲜血染红了一旁芍药的绿叶。 刘姝几乎跌倒,丹朱眼疾手快地蹲下身来扶住了她。 云丫、如慧、和巧早已从厢房赶了过来,她们见此情景吓得呆愣在原地。原来一向温柔和善的公主也有这般凶狠的一面。 季湘从阿喜口中得知消息,急忙赶了过来,她走进庭中,狠狠地瞪了那呆愣的三人一眼。那三人忙垂下了眼。她也不再管她们,上前来帮着丹朱扶起刘姝,又沉声说道:“公主莫要气坏了身子,这种人何必脏了公主的手,交给小人便是。” 刘姝红着眼点了点头,季湘走上前去。那叶冬生吓得连连后退,压倒了许多芍药。 季湘会些武功,她干净利索地用腿将叶冬生压倒在地。她拔出叶冬生手掌上的发钗,叶冬生痛得大叫一声。她将发钗抵在叶冬生的脸颊上,厉声问道:“苏荷究竟在何处?” 叶冬生眼中虽透出害怕之色,却紧咬着牙关不开口。 季湘笑了笑,手上用了几分力将发钗刺进了叶冬生的肌肤内,她边刺,边说:“等我把你这张脸划烂,我看你还开不开口?” 鲜血顺着脸颊倒流进叶冬生的眼睛中,她看见一片血红,又闻见血腥味,心里害怕得慌乱起来,急忙喊道:“不要!她在佳人顾!” 季湘冷哼一声,放开叶冬生站起身来,她转头看去时,刘姝已然提着裙摆跑出了院门。 这时,石磊等人也赶了过来。 刘姝急切地吩咐道:“去佳人顾救苏荷,把我的白马牵来!” 石磊已从阿喜口中得知了个大概,他忙拱手答应:“是。” 刘姝又提起裙摆,朝府门外跑去。 石磊吩咐了两个侍卫留下,他带着其余人往马厩行去。 苏荷被卖进佳人顾后不久便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垂挂着帷幔的床榻上。 待她挣扎着坐起身来时,却听见了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她闻声看去,见一个文人打扮的年轻儿郎走了进来。 那儿郎手执羽扇,他关上房门后,转过身来弯腰拱手笑道:“在下白丰烨,小娘子有礼了。”他直起身边走向苏荷,边摇着羽扇说:“听闻小娘子还未经男女之事,你不必害怕,我会温柔以待。” 苏荷心中害怕,却不在面上显露。她忍着头脑的昏沉,沉静着脸威吓道:“你敢动我!我是安平公主的人!太尉宠爱公主,必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白丰烨原本已在榻上坐下,他听到“太尉”二字吓得一下站了起来。他自从上次被程昭教训过后,便对他心有余悸。他原本因鸨母给他留了一个雏心中欢喜,可一听说她是与程昭有关的人,那欢喜便成了害怕。 他捏着那把羽扇,打量着苏荷问道:“你既是公主身边的人,怎的到了佳人顾?” 苏荷这才知晓自己身在佳人顾,她见白丰烨有所顾忌,心中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她说:“我是遭奸人所害。你今日若敢碰我一下,公主和太尉必定不会放过你!” 白丰烨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他和苏荷的距离,他思虑片刻后转身去打开了房门。他讨好地说:“娘子请便。我放娘子走也算是救了娘子。娘子就莫要告知太尉了。”他心里后悔不该一进来就自报了名姓,他可不想程昭听到自己的名字。 苏荷已经强撑着站起身来,她双手交叠在身前,以一副端庄的姿态说:“你放心,你若放我走,我必定不会告知太尉。” “娘子请”,白丰烨越发地殷勤。 苏荷穿着白色的足袜走出房门,门外是一片欢声笑语,她却顾不得看一眼,她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她加快脚步,转下楼梯,刚走到大门处时,那鸨母发现了她。 “来人啊,快抓住她!” 苏荷奋力跑出门来,却在门口被守卫拉扯住了。就在这时,她猛然瞧见一人打马急驰而过,那意气风发的身影是她所熟悉的。她急切唤道:“何若磐!” 何善骰听到了那一声呼唤,急忙勒停了马。马嘶叫着扬起前蹄,惊吓到了街上的行人,众人纷纷避开。 何善骰已看到了苏荷,他原本是听闻她出事了,急赶着回太尉府,却不想在佳人顾遇上了。 他心中惊喜,待马蹄落地后忙调转马头行到了佳人顾门外。他在马上向那些拉扯着苏荷的守卫怒斥道:“放开她!”他说着,便翻身下马。他怒气冲冲地上了石阶,用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了抽那两个拉扯着苏荷的守卫。 那两个守卫痛得叫唤起来,只得松开了苏荷。 苏荷见到何善骰便安下心来,她一松懈下来便腿脚发软,跌坐在地上。 何善骰忙弯下腰,搂抱着苏荷将她扶了起来。 鸨母是识得何善骰的,她战战兢兢地讨好道:“大司农丞恕罪,奴家实在不知这小娘子是你的人。” 何善骰搂抱着苏荷,阴沉着脸道:“她是我的人,也是太尉府的人!你敢动她,只怕你是不想活了!” 那鸨母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道:“奴家实在不知这小娘子是太尉府的人,奴家该死,请大司农丞和小娘子饶命!” 苏荷如今安然便想起刘姝来,想着她不知该怎样担忧。她对鸨母的求饶不管不顾,她看向何善骰说:“我们回府吧,我想公主了。” 何善骰缓和了神色看向苏荷,柔声说:“好,我们回府。”他说着,便扶着她下了石阶,走到了他的马旁。 苏荷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在何善骰的帮扶下坐上了马。何善骰一个翻身坐在了她的身后,他调转马头,一扬马鞭,马儿疾驰而去。 待听不到马蹄声,那鸨母才爬起身来,她拍着裙摆上的灰尘抱怨道:“也不知最近遇了什么邪,这婉娘莫名其妙地死了,如今又惹上这些尊神,叫我怎么活!” 那白丰烨摇着扇走出门来,后怕道:“鸨母你是差点连我也害了,好在我机智!你我还是去白马寺多进些香,祈求佛祖保佑!” “佛祖岂会保佑我这般的人!” 鸨母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佛祖眼中众生平等”,白丰烨摇着扇高深地说。 那鸨母心中讥讽,面上却是笑了笑,又致了歉意,这才去招呼别的客人。 待回到太尉府,苏荷自己跳下了马来,她那白色的足袜早已沾染上灰尘。她也不管何善骰,提着裙摆就跑进府门。 她跑过临松堂,跑进练武场,在宽广的练武场上看见刘姝从那松林之间的石子小路跑出来了。她心中激动不已,她边跑,边欢喜地唤道:“公主!” 那亲切的呼唤声让刘姝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她抬眼看去,望见了眉眼含笑的苏荷。她那提起来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处。她眼中泛起庆幸的泪光,她大步跑向她,一下抱住了她。她落下泪来,声音颤抖地说:“阿姊,我害怕!” 苏荷回抱住刘姝,她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公主别怕,我已经平安回来了。” 刘姝心中是多么地害怕苏荷遭遇不测,她怕再也见不到娇悄的苏荷,怕自己又要失去至亲至爱!万幸,苏荷平安回来了! 刘姝因为庆幸,因为后怕,不顾礼数规矩哭了起来。听着刘姝的哭声,苏荷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风拂衣袂翩翩,二人相拥而泣,情谊至深至厚! 赶来的季湘、丹朱等人见此情景无不红了眼眶。 刘姝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松开苏荷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她问道:“可有受伤?” “公主勿忧,我并未受伤。” “那可有受惊?” “我胆子向来大,并未受惊。” 苏荷说着笑了起来,泪痕斑斑的脸颊上露出梨涡来。 刘姝眼中泛着泪光,她抬起手来怜爱地摸了摸苏荷脸上的梨涡。 二人相视而笑,眼中情深意重。 叶冬生已被关进了暗室,苏荷对她气恨不已,她原本打算狠狠地打她一顿,可在看到她脸上和手上的伤口时却心软了,最后还是将她交给了廷尉府。 可廷尉府还来不及提审叶冬生,她便离奇地死在了狱中。而她的尸首则是苏柳收敛安葬的。 第九十四章 看望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立秋之后,下了几场雨,便有了凉爽之意。 这日,天朗气清,虽白日高照,却已没了夏日的暑气。 苏荷穿了身丁香紫的襦裙,她抱着从大厨房借来的两个竹筐走进了春华庭。 门侧靠墙的那两株太平花枝上还零星地缀着几朵白花,花瓣落尽的花蒂上已冒出了绿色的果实。 苏荷边踏上青石板路,边看向那些缀满枝头的果实,她遗憾地想,可惜不能吃只能看。 她又看见左侧的芍药丛有一溜东倒西歪的芍药,那是之前叶冬生压倒的,她心内倒有些惋惜。 上了石阶,往右侧一拐,转过墙角,她听见了云丫的说笑声,自己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待她往左转过墙角,便看见云丫和丹朱站在斜靠梨树的竹梯上,伸手摘着树上的梨子。和巧如慧则帮她们扶着竹梯。 苏荷笑着下了石阶,她欢喜地说:“大厨房正用四娘她们送来的洛京新米做米糕,香得我直咽口水。” 云丫听着就咽了咽口水,她摘下一个梨儿递给下边的和巧,笑道:“这么多梨子,也可做梨糕。上次去八珍坊买来的梨糕就颇好吃。” 不喜甜食的丹朱也边摘着梨子,边点头说:“那梨糕松软可口,确实不错。”她将摘下的梨子递给如慧,又说:“就怕做不出那样好的味道。” 如慧接过梨子说:“我与和巧原先跟着厨娘学过做梨糕,味道还尚可。” 苏荷听见这话,便走到了如慧身旁,她拿过她手中的梨子,扔进竹筐内。她笑道:“那你们便做一些梨糕来尝尝,好让我们尝尝你们的好手艺。” 另一棵树下的和巧听了这话倒有些赧然,她羞怯道:“哪有什么好手艺,不过是做着玩罢了。到时你们莫要笑话才好。” “怎会,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苏荷说着将竹筐放在地上,她弯下腰将堆放在树下的梨子装进竹筐内。 廊檐之下铺着一张簟席,刘姝程昭相对而坐,她们之间放着一张雕花木几。 刘姝的木屐摆放在一旁,她赤足跪坐在簟席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程昭。 程昭正用刘姝的那把匕首削着一个梨儿。他削皮并不熟练,往常他都是连皮一起吃的。可他知晓刘姝与他不同,便殷勤地替她削起皮来。 刘姝一点不担心程昭划到自己的手,她倒有些得意地说:“小舅父送的这把匕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程昭终于削完了一个梨子,他倒松了口气。他听着刘姝的话笑说道:“也是我磨得锋利,不然只怕连梨皮也难削。”他说着,便将梨子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了木几上的玉碟内。那玉碟旁边放着匕首的鞘,鞘上刻着“怀夕”二字。 他将梨儿白色的果肉切完,把匕首和梨核齐整地放在了木几上。 刘姝从自己袖中拿出一方绣海棠花的白色帕子递给程昭,他笑着接过,擦拭起手来。 刘姝望着玉碟内大小相仿,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梨肉,惊喜道:“太尉竟然还会做这些细致活。” “这不跟切肉是一样的,在军营我也时常切肉烤肉的。” 程昭说着又用帕子擦拭起沾染着梨汁的匕首来,而后又将匕首放回了鞘内。 刘姝一边拿起木几上白色绢帕上放着的那小巧的玉叉,一边笑道:“那改日定要尝一尝太尉烤肉的手艺。”她说着,便用玉叉在玉碟内叉了一块梨肉,递到程昭嘴边。 程昭已将手中的帕子整齐叠好放在了木几上,他望着她欣喜地挑了挑眉,眉眼含笑地吃下了那块梨肉。 刘姝望着咀嚼的他问道:“如何,可好吃?” 程昭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将梨肉咽下,沉声道:“这些混账,胆敢骗我!当初买这梨树时,他们可是夸口说结的梨儿定香甜可口!” “不好吃吗?”刘姝面露疑惑,用手中的玉叉吃了一块梨肉。梨肉雪白爽脆,酸酸甜甜,颇为可口。她咽下梨肉说:“还算可口。” 程昭知晓刘姝喜甜,可这梨肉却有些酸,他不免惊奇,问道:“不酸吗?” 刘姝又吃了一块梨肉,她咽下说:“酸酸甜甜的,倒挺可口。” 程昭伸手拿过刘姝手中的玉叉又吃了一块梨肉。他还是觉得有些酸,问道:“公主当真觉得可口?” “我骗你做甚?”刘姝笑了笑,她拿起绢帕上的另一支玉叉放在了玉碟内。她又站起身来穿上木屐,端着玉碟走下石阶。她看向正捡着梨子的苏荷说:“你们也来尝尝这梨儿的味道。” 苏荷闻言直起了身来,几步走到了刘姝身边。她接过她手中的玉碟,屈膝道:“多谢公主。” 丹朱和云丫也从竹梯上下来,几人围到苏荷身边。苏荷挨个喂了她们一块雪白的梨肉,最后才自己吃了一块。 刘姝见她们面上的欢喜淡了下去,尤其是讨厌酸食的云丫更是皱起了眉头。可她是当真觉得那酸甜味可口的,她瞧着她们的反应心中不免疑惑起来,口内问道:“你们当真都不觉得可口吗?” 苏荷咽下梨肉说:“公主,这完全算不上可口,有些酸了。” 刘姝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转身看向程昭。 程昭仍旧坐在簟席上,他随意地侧着身,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他与刘姝对视,笑道:“许是公主的口味变了。” 刘姝提着裙摆走上石阶,她在他身边坐下,眨着水润的杏眼疑惑问道:“那为何口味就变了?” 程昭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故意凑近她,低声说:“许是因你太过爱慕我。” 刘姝羞红了脸,抬起手轻轻打了一下程昭的肩膀,腕上的玉镯晃动。 程昭眉眼含笑,他捉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 而苏荷几人则在忧心地下树上的这许多酸梨该如何处置。 如慧想了想说:“梨糕也是做得的,不过要多放些糖。还可以用来酿梨儿酒。朱娘子便很会酿酒,到时央她来酿。” 苏荷听见这话眼睛都瞪大了,她欢喜道:“酿酒好啊,我还未喝过梨儿酒呢。想不到朱娘子不仅做饭好,还会酿酒呢!” 云丫附和道:“是啊,我也未喝过梨儿酒,不知味道如何?” 丹朱无奈地笑了笑,她打趣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成了醉鬼才好!”她说完,便拉着如慧又上树摘梨去了。 云丫和巧也转身走向旁边的梨树。 苏荷看向刘姝,又赶紧笑着垂下了眼来,蹲下身继续捡着梨子。 廊上,程昭仍旧摩挲着刘姝的手腕,他望着她那秀丽的容颜,想起昨夜她在睡梦中曾呼唤过她的阿母。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掌。他说:“公主说过皇宫中春华庭的梨儿甚甜,不如你我摘一些去看望母亲。” 刘姝愣住了,她不解道:“母亲?” “是啊,公主的母亲德妃。” 程昭笑了笑,刘姝回了他一个感激的笑容。他将木几上的匕首放入袖中后拉着她站起身来,向阶下吩咐道:“我与公主去看望德妃,你们不必跟来。” 苏荷等人答应着,目送那亲密的二人离去。丹朱四人对此也习以为常,程昭总是单独带着刘姝外出甚少带上她们。 程昭和刘姝骑着红白两匹马儿去了皇宫,刘姝也初次体会了皇城打马的快意。他们去春华庭摘了一竹篮梨儿,便打马出皇城直奔城外的皇陵而去。 程昭提着那一篮子梨儿刻意地放慢了速度和刘姝并驾而行。 待行到皇陵外,二人都下了马来。那皇陵的守卫,见是太尉和公主便未多加阻拦。 二人将马留在皇陵外,步行走进了肃穆冷清,松柏苍苍的皇陵。 行到德妃陵前,刘姝望着坟冢前的墓碑含泪笑了笑,她跪在墓碑前的青石板上磕了一个头。 程昭则将手中的竹篮放在了墓碑前,他撩袍跪下也磕了一个头。他抬起头来,感激道:“程昭多谢母亲,生养了这般好的公主!” 刘姝跪在程昭身旁,含泪笑看着他,此刻她心中是欢喜的,她是多么地庆幸自己能遇到他,能嫁给他! 就在刘姝如此感怀之际,程昭却盘腿坐在落了枯叶的青石板地上。他又拿出袖中的匕首,很是自然的从竹篮中拿了一个梨儿削了起来。他边削皮,边笑说:“你我先替母亲尝一尝,这梨可甜否。” 刘姝呆愣了片刻,她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也学着程昭的样子盘腿坐下,眉眼弯弯地看着已经熟练地削着皮的程昭。 程昭削完皮后切了一块丢进嘴中,他咀嚼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便又切了一块递给刘姝。 刘姝看着自己摘过梨子,摸过马的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接过梨肉咬了一口。她笑着将梨肉咽下望着墓碑说:“阿母,春华庭的梨还是甚甜的。” 程昭已将剩下的梨肉切成块,整齐地摆在了墓碑前。 刘姝望着那齐整的梨肉说:“这么多梨阿母也吃不完,不如我们带些去看望外祖母她们。” “也好”,程昭笑了笑。他边将匕首上的梨汁擦拭在自己的衣袖上,边说:“我也可与河郡侯详谈一番。”他说着,将匕首收回鞘中放进了衣袖内。 刘姝已将那块梨肉吃完,她手上沾染着梨汁,因之前将帕子给了程昭,如今倒没有帕子擦拭。 程昭瞧出了她的苦恼,他抬起手臂伸向她,朝她挑了挑眉。 刘姝看着他那已经湿了一块的衣袖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望着他的眼笑了笑,将手上沾染的梨汁轻轻擦拭在了他的衣袖上。 刘姝从竹篮子里拿了三个梨子放在墓碑前,她与她的母亲道完别后,在心内想,阿母,怀夕得遇良人,你不必为我忧心了。 程昭将剩下的梨核和梨皮放进竹篮中,他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着刘姝的手缓慢地向皇陵外行去。 二人的心境已与来时不同,她们的嘴角都含着笑意,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儿时的趣事。 几日后,刘姝又回了一趟皇宫,她带回了一幅画像。那画出自书画局的画师方淮之手。她和太子妃陈慈在东苑游玩时,遇到了正在作画的方淮。方淮善绘人物,便替刘姝和陈慈各画了一幅像。 刘姝还特意把画像拿给程昭看,她把那画像和方淮夸了又夸。那神韵体态皆为上乘的画作就连心中别扭的程昭也夸了一声好。 程昭善于水墨山水画,于人像上实在平平,纵使想帮刘姝画一副像,也是有心无力。 他当日趁着夜色仍是去了宫中的书画局一趟,他客气有礼地让方淮秉烛为他画了一幅像。方淮画好后,他拿着那画像回了太尉府。 可第二日他又去了书画局,他与方淮说昨夜那幅画少了些神韵,让方淮再画一幅。方淮又画了一副。他又说这副画中的自己太过冷峻,又让方淮重画一幅。 如此反复,方淮这一日之内替程昭画了三副像。 待到暮色苍苍,室内燃烛时,程昭随意地坐在榻上,悠闲地喝着茶,看着木几上方淮刚画好的那幅画像,点着头说:“我还是觉得昨夜画的那幅好。” 疲惫不堪的方淮愣在当场,他脸上衣裳上都沾染着颜料,瞧着好不狼狈。他这时便明白,这程太尉是故意整治他,想来是因为自己替公主画了一幅像。 方淮不兔在心内叹道:“哎,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位殷勤的中常侍,如今又被阴险的太尉缠上了,这些贵人当真是难伺候!” 好不容易送走了程昭这尊佛,他走回室内看着那三幅画像做了一个决定,往后再不随便给女娘画像了。 第九十五章 求娶 临近中秋,天气已然凉爽,早晚间还有些微冷。 在这样好的时节,却有不好的消息传进了河郡侯府。陈年雪的母亲钱氏让她儿妇崔氏传来消息说,她卧病在床,命不久矣,想见她唯一的女儿最后一面。 陈年雪心软,旁人又不好劝说,她得知消息后换了身朴素的衣裳,带着郑媪坐着马车赶了过去。她们跟着崔氏去了城外东郊平民百姓的居所。 马车停在一座小院外,陈年雪下了马车,跟着那崔氏走进院门。 院内正对着门口一排三间房,左侧搭了一个茅棚,棚内放着些杂物和少许的柴火,右侧是一间简陋的厨房。 一个干瘦虚弱的儿郎从那三间房最左侧的那间房迎了出来,他脸上虽笑着,可那笑却是无力的。 近得前来,陈年雪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崔氏自然也闻到酒味了,她暗暗的在那儿郎腰上拧了一把,口内解释说:“阿姊勿怪,他也是太过焦急,故而饮了些酒。” 那卫熏忍着痛开口道:“是啊,阿母病了,我怎会不心焦?好在阿姊来了。” 陈年雪望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并无感慨,只是觉得他毫无男儿气概。她朝他礼貌地笑了笑,跟着崔氏进了最右侧那间房。 房内狭窄,弥漫着药味。房中靠墙一张床榻,床头放着两口陈旧大木箱,床尾放着妆台。 陈年雪原本打算脱鞋,可见崔氏径直走了进去便犹豫起来。 崔氏转身看向她,见她在门口犹豫,她猜出她心中所想,便开口说:“家中艰难至此,哪里还能守这些规矩?阿姊进来吧。” 陈年雪道了句失礼,便带着郑媪走进房中。 崔氏将坐在床榻边玩的两个孩子提了起来,推着他们说:“去外面玩去。” 那两个男孩儿在自己家中胆子自然大些,他们用他们那脏手摸了摸陈年雪精致的裙摆后,才一前一后地笑着出了门。 崔氏并未瞧见这一幕,她正扶着钱氏坐起身来,而陈年雪也并未在意。唯有郑媪皱起了眉头,心想,幼时如此,长大后恐怕更为不堪。 陈年雪已走到了床榻旁,她心绪复杂地看向倚靠在床头的钱氏。 钱氏是真的病了,她面上虽堆着肉,可面色却是苍白的。她无力地看向陈年雪,勾了勾唇说:“年雪,你来了。” 陈年雪站着问道:“你这是生了何病?” 钱氏忍不住地咳了几声,坐在一旁的崔氏忙替她抚着背。好一会儿后,钱氏才开口回说:“人老了,不中用了。受了点凉,便病了如此久。”她又无力地抬起手来,伸向陈年雪说:“你快坐。我们困顿如斯,你久居侯府,莫要嫌弃才好。” 陈年雪瞧见了钱氏腕上那只银镯,那镯子有些发黑,上面的莲花纹也不大清晰了,想来是戴了许久的。她想,这或许是她那富商丈夫送予她的,只是不知她是因情分还是因其贵重才戴了这般久。她想得出神便未听清她说的话,自然不会向她伸手,也不会在床榻上坐下。 钱氏只得收回手,又低下头咳了几声。 陈年雪听着钱氏的咳嗽声莫名地厌烦起来,她沉着脸道:“你说要见我,如今也见了。你好生养病,我便告辞了。”她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往门外走去。 钱氏和崔氏都急切起来。钱氏更是急得脸都红了,忙哭喊道:“我的女儿啊,你看看我们这一大家人,一穷二白,只怕连中秋也过不好。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施舍些钱财吧。” 到头来还是为了钱财,陈年雪看着门外的天光心灰意冷地想。她转过身来,问道:“你可对我,对我阿父有一丝一毫的歉意?” 钱氏因头脑昏沉也不及多想,随口回道:“你入了侯府,锦衣玉食,有何不好?至于你阿父,是他误了我啊!他只会读书,家中无钱财,难道要让我跟着他吃苦受罪一辈子吗?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陈年雪含着泪冷笑起来,她想她姑母说的对,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是得不到。就像她想得到亲生母亲的爱,只怕此生无望了。 她沉声道:“我父亲出生于颖川陈氏,与当今陈太师同属一宗,虽然落没可却有一身的风骨,不是你这样的人配得上的。他早已娶了清流世家之女,合家美满,如此看来当真是你不配。”她落下泪来,顿了顿,又决绝地说:“往后我与你恩断义绝,纵然是你身死,也不必告知我,我只当自己没有生母!” “你这不孝女,我要去牙门告你!” 钱氏说着将身后的枕头扔向陈年雪,郑媪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将枕头一下扔在地上,沉下布满皱纹的脸,威严地说:“钱氏,你就算告到陛下面前,我家大夫人也并无差错!” 而钱氏身旁的崔氏听了陈年雪的话,心像是被一只手拽紧了,痛得呼吸也沉重起来。她出身清河崔氏的旁支,也曾读过诗书,习过礼仪,可自从她父亲嗜赌成性被宗族赶了出来,日子便过得艰难了。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变成了今日这般市井愚妇的模样,也不知自己为何嫁给了那个不中用的儿郎。好像一切不该如此,她该是知书达理,进退有方的女娘,该嫁的也是一个意气风发,顶天立地的儿郎。如此想着,她便失声痛哭起来。 钱氏见陈年雪已决绝地转身离去,她听着崔氏的哭声心中烦躁不已,开口骂道:“我还没死,哭什么丧!” 崔氏痛哭流涕道:“我死了!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她说着,冲出门来。在看到院子里玩耍的两个孩子时,她又站住了脚。她望着那两个孩子稚嫩的脸蛋忍住了哭泣,却一下跌坐在地上,泪眼之中尽是绝望。 这时,她的兄长崔岳跑进了院中,他也不管她跌坐在地上,张口便问道:“阿岚,适才从院中出去的贵妇人,可是你那嫁进河郡侯府的阿姊?” “什么阿姊?我们这样的人家如何高攀!”崔岚自嘲地笑着,抹了抹脸上的泪站起身来。她看向目露精光的崔岳,皱眉劝道:“你莫要打什么歪主意,那河郡侯府不是你惹得起的!” 崔岳整日游手好闲,平日里就偷鸡摸狗,投机倒把地赚点小钱,倒也勉强糊口。等实在没钱了,便到崔岚这里讨几个铜板。他今日也是来讨钱的,可在看见那华贵的马车和上马车的陈年雪时,他奸诈的心生出了贪念。他想,若是能攀上此等妇人,那他这辈子便吃喝不愁了。 他对于崔岚的话不以为然,他冷哼着说:“那河郡侯府也只是徒有虚名,几个寡妇有何可怕?”他自持有几分容貌,又笑道:“这做了多年的寡妇,遇上儿郎痴缠哪有不动心的!” 那房内的钱氏听见了崔岳的声音,她大声说:“崔家大郎,我家如今自身难保,你还是莫要来纠缠了!” 崔岳朝那房门看去,笑说:“您老莫要瞧不上我,往后指不定你们还要求我呢!”他说着,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行去。 崔岚望着崔岳的背影喊道:“阿兄,你莫要犯浑,还是多回家陪陪阿母。” 也不知崔岳听没听见,反正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崔岚看了一眼她那在房中饮酒的郎婿,忍不住沉重地叹了口气。她想,她这辈子也就只能指望那两个孩子了。 几日之后,陈年雪与崔岳的风流韵事传遍了洛京的大街小巷。崔岳见时机成熟,便两袖清风地去了河郡侯府,说要求娶陈年雪。 陈年雪受此无端欺辱气得几欲昏厥,她连“崔岳”这个名字都未听过,更别说见过这个人。她羞愤不已,闭起门来谁也不见。 吴月出面劝说崔岳离开,可他却说自己与陈年雪海誓山盟,今日若不能娶她便不离去。吴月深知陈年雪的为人,知晓崔岳就是个泼皮无赖,可碍于街上围了许多人,她不好动粗。可何念却不管这些,她气得持刀出府,直奔那崔岳而去。那崔岳这才狂奔逃命去了。 刘姝闻讯赶到河郡侯府,带着苏荷径直去了听雪院。 吴月、何念和郑媪守在陈年雪寝室紧闭着的房门外。 白发苍苍的郑媪含泪迎了上来,她拉着刘姝的手哽咽道:“公主,快劝劝大夫人。”吴月母女二人也恳切地望向她。 刘姝拍了拍郑媪的手背,而后上了石阶,扣响了房门。她轻声道:“舅母,怀夕来了。” 陈年雪躺在床榻上,无声地流着眼泪,她听见刘姝的声音一下坐了起来。她没有孩子,是把刘姝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她性子软弱,自河郡侯夫人去世后,她能依靠的也只有心性坚强的刘姝了。她犹豫片刻,下得榻来拉开了房门。 刘姝脱鞋走进室内,她扶着陈年雪去榻上坐下。她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着眼泪,望着她柔美的面容,柔声说:“舅母何必因那种泼皮无赖如此伤心!” 陈年雪拉着刘姝的手,哭诉道:“我对你舅父的心日月可鉴,我早在佛前立誓要为他守一辈子。可如今,平白无故地冒出个不相识的人来,说与我有染,让我如何面对你舅父?” 刘姝看着垂泪不已的陈年雪心中酸涩,她红了眼,却是笑说:“舅母,舅父如何不知你?他该是这世上最懂你的人,你对他的心他又怎会不明了?” “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却早早亡故,留我一人独活!” 陈年雪说着已然失声痛哭,不能自已。 第九十六章 云谏 门外,吴月听着陈年雪的话想起了何从武来,她听着那痛哭声也不免悲从中来,垂泪哭泣。 何念也红了眼,她上前抱住吴月,母女俩都无声地哭了起来。 郑媪早已老泪纵横,险些站立不住,还是苏荷伸手扶住了她。苏荷也落下泪来,心中咒骂起那崔岳来。 刘姝搂抱着陈年雪,像是搂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一般。她无声地落下泪来,那泪珠滴落到陈年雪白色的丧服上,浸染出一朵朵伤心的泪花。 陈年雪发泄似地痛哭了一阵,待稍稍平复后,她从刘姝的怀抱中起身,赧然地垂下了眼。她一个做舅母的竟要小辈来安慰,还在小辈面前失声痛哭,她又怎能不羞愧? 刘姝心里只是心疼她这个苦命的舅母,她将自己的帕子递给陈年雪,哽咽道:“舅母莫哭了,小心伤了眼睛。” 陈年雪接过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她痛快地哭了一场,将积压的情绪宣泄出去心里倒好受些了。 她双手放在腿上,手中紧捏着那方白色绣海棠的帕子。她回忆着说:“君姑以前曾说过,无论是女娘,还是儿郎,最终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我以前不懂。我想,我们女娘柔弱,天生就该依靠别人。父亲、夫君、家族都是我们所倚仗的,没了这些,我们如何过活呢?我以往依靠着君姑,依靠着你舅父,活得何等自在欢喜。可一旦他们都离我而去,我害怕得都活不下去。君姑去世前,曾担忧我无依无靠,恐难度日,因而嘱咐郑媪细心照料我。她临死都放心不下我!” 她说着眼中又落下泪来,她看向刘姝又问道:“怀夕,舅母是不是很无用?让那等泼皮无赖辱没了侯府的门楣,那可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啊!” 自刘姝懂事起,她的母亲何蔓君便教导她,人生在世最终能依靠的唯有自己。人有生老病死,怨憎猜疑,旁人又如何靠得住。想要好好的在世上活一遭,最终只能依靠自己。 刘姝自然觉得这般的陈年雪确实无用,可她绝不会说出口伤她的心。她拉着她的手,恳切道:“舅母,现在还不晚。只要你以决绝的姿态站出来告诉众人,是那泼皮无赖攀咬你,谣言便不攻自破。躲躲藏藏的,不但助长了那无赖的气焰而且还落了口实。” 陈年雪手握成拳,面上一片决绝,她咬牙道:“你说的对!我未做过的事,为何要怕?”她又猛地站起身来,捂着狂跳的心口自语道:“我做得到的,我定能保住侯府光耀的门楣!”她说着激动地走到了门口。 这时,一位婢女慌忙地走进了听雪院。她向吴月行了一礼,口内急道:“二夫人,那泼皮无赖又回来了!” 门外的人都已停止了哭泣,听闻此话无不气恼。 何念正想开口,却被陈年雪抢了先。 “我去会会他,看一看这泼皮无赖究竟长何模样!” 陈年雪说着跨出门来,穿上鞋子下了石阶,一脸决绝地出了听雪院。 吴月和郑媪听到了陈年雪和刘姝说的话,对她的反应也未感到太过惊讶,她们一前一后地跟了上去。 何念也想跟上去,却被刘姝叫住了。 “阿姊,你我便别去了。” “那怎么行?我还要用刀砍那无赖呢!” 刘姝已出了房门,由苏荷扶着穿上了鞋。她下了石阶,拉住了前行的何念。她颇为好奇地说:“我听闻你用刀吓跑了沈阿兄的表妹,吓得她连夜收拾东西回了颍川。还听闻,你和沈阿兄是自小定下了亲事的。” 苏荷也在一旁问道:“念娘子是何时与沈公子定下的亲事?我们怎从不知晓?” 何念站住了脚,刘姝便放开了她的手。她赧然地摸了摸自己挺翘的鼻子,叙说道:“那日,沈维今来侯府,他那表妹好像叫什么王映颜的也跟了来。那王映颜说话扭扭捏捏,死缠着他不放。沈维今去哪,她也硬跟着去。我瞧着沈维今那无可奈何的窝囊样便来气,便拔了环首刀横在王映颜脖颈上……”她犹犹豫豫的又说道:“就说了些什么自小定亲的胡话,谁敢和我抢郎婿我就一刀砍死她。” 她看向刘姝,郑重解释道:“我当真只是想吓一吓她,我本心并非如此!谁知,竟传了出去,把我传成个乱砍人的恶毒凶妇!” “这自然是那位王家娘子的手笔,她当然要败坏一下你的名声,出一出气。”刘姝说道。 何念叹了口气,又无奈说:“名声倒是小事,可奈何王姨母把定亲的事当了真,当天就上门来与阿母说道。想来,阿母是担心我嫁不出去,竟一口答应了我与沈维今的亲事。说什么等出了孝便成亲。” 刘姝却是不知晓还有后面这事,她忙问道:“阿姊是不想嫁给沈阿兄?” “谁我都不想嫁!”何念冷哼一声。“嫁人有什么好,守在那一方宅院之中不得自由,整日家长里短,尽是些琐碎事。”她说着,又往院外行去。 刘姝也来不及细想何念说的话,她上前拉住了她,问道:“阿姊,你去何处?” “我去府门看看,我怕舅母吃亏。” “阿姊不必担忧,大舅母虽然柔善,可她也是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的。外祖母那般杀伐果决,大舅母总能学到一二分的。我们身为小辈就不要去看舅母的难堪事了。” 何念在院门口再次停下脚步,她叹道:“祖母为何就将舅母教成了这般柔弱模样!” “外祖母是太过疼爱舅母了。” “所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句话果然不错。” 侯府门外,陈年雪一身丧服沉静着脸望着阶下的崔岳,她冷声问道:“何人在侯府门前大放厥词?” 那崔岳原本是想引诱陈年雪,可奈何陈年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见面都难更谈不上引诱了。因此,他便改了主意,想从陈年雪身上讹上一笔钱。他深知这些世家贵族最重名声,他父亲便是因为名声太差才被宗族赶了出来。他一口咬定他和陈年雪有染,她们若要他澄清,少不得要给他一大笔钱。 站在石阶下的崔岳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白净的脸上有一对狡诈的眼睛。他见正主出来了倒有些兴奋。他上前几步,低声说:“夫人若想让我澄清,倒可给我一大笔改口费。” 站在陈年雪身后的吴月也听见了这话,她略想了想便明白这崔岳为何不跟自己提这话,她大声嘲讽道:“你倒是会欺软怕硬!” 崔岳一见吴月,便知她是不好对付的,便未向她开口,一心等着陈年雪。他从崔岚口中得知陈年雪这些年时不时的在接济钱氏,知她是个面软心柔的。他也只当她更在乎名声,不会在乎那点钱,会拿钱把他打发走。 可如今陈年雪是为了侯府的门楣,她绝不会退让。她冷冷道:“原来你是想要钱!我就说我一个寡妇连你名姓都未曾听过,你为何要欺辱我!”她冷哼一声,又说:“你想要钱,做梦!那是我何氏儿郎拼了命才挣回来的,你是个什么东西?那些钱你也配用!” 围观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对崔岳指指点点。 可崔岳却是个脸皮厚的,他才不在乎这些人的目光和言语,他只想要钱。他阴测测地冷笑起来:“既如此,你可就别怪我!”他说着,走上阶来向陈年雪扑去,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她。 吴月会武功,她一下将陈年雪护在身后。她再抬眼看去,却见一文人打扮,腰间却挂着佩剑的儿郎一脚踹开了崔岳。 那儿郎三十来岁,瘦长脸上留着一小撇胡子,他弯腰拱手道:“夫人受惊了,此等小人便交给在下处置。夫人不必忧心。”他说完,提着崔岳的衣领便往人群外拖去。他不管崔岳如何叫唤,将他一下扔在了自己那匹黑马上,自己又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打马离去。 这儿郎举手投足间尽显文雅之气,可文雅之中又透着男儿气概,令围观的妇人心生向往。 陈年雪望着他那远去的背影,疑惑问道:“他是谁?为何出手相助?” 吴月几年前曾见过他,她知晓他是玄诡军的参军祁墨,她想着他是程昭的人,许是看在刘姝的面上才出手相帮的。她看向陈年雪说道:“她是程太尉的人,名叫祁墨,字云谏。” “祁云谏,倒是个好名字。” 陈年雪轻声说。 这边,祈墨打马回了军营,他将崔岳一下扔在校场上,那些正较量的兵将围了过来。 崔岳痛得吱哇乱叫,他看着那些高大威猛的兵将,心中止不住地害怕起来。 祁墨翻身下马,他看向脸上有刀疤的伍仁说:“这厮竟敢在河郡侯府大放厥词,欺辱未亡人!” 嫉恶如仇的伍仁听了这话,眼中冒出火来,他抬起粗壮的脚,一脚踩在崔岳肩膀上,痛得他几乎晕死过去。可在崔岳要晕过去时,伍仁又移开了脚,他恶声恶气道:“晕过去倒便宜了你!” 之后,崔岳便像是入了地狱一般,被那些兵将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次日,他又不得不忍着伤痛敲响铜锣,大街小巷地喊道:“我崔岳无耻之极,为骗取钱财,欺辱河郡侯府,实在该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但凡崔岳声音和情感有所欠缺,那跟着他的伍仁便将手中沉重的双锤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崔岳胆战心惊,也就不得不声情并茂地公示自己的罪行。 第九十七章 阿蛮 今夜无星无月,在暗沉的天穹下春华庭格外安静,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 阁楼之上,那垂着帷幔的罗汉床上,程昭和刘姝已然熟睡。他侧身睡着,一手穿过她的脖颈虚搂着她,另一只手则放在她的腰上,而她的额头则紧贴着他的心口。 两人相拥而眠的姿态多么亲密! 突然,那素色的帷幔便晃动起来,紧接着那罗汉床也摇动着发出吱呀的声响。 程昭猛地睁开眼来,片刻之间,他意识到是地动了。他迅猛地横抱起刘姝,赤脚下了床,往楼下跑去。 穿着白色寝衣的刘姝在程昭的臂弯中惊醒过来,她意识到他正抱着自己走下楼梯,便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程昭已下了楼梯,他边艰难的向门口跑去,边沉着地回说:“地动了。” 刘姝这才察觉到周遭晃动得厉害,阁楼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脱口喊道:“苏荷!” 程昭皱起眉头,他一脚踢开雕花木门,边走出房门,边说:“公主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他说着,已走下了石阶。 可刘姝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她朝着厢房那边急切喊道:“苏荷,地动了,你们快跑!” 程昭是第一次知晓向来温声细语的刘姝声音可以那般洪亮,他无奈地笑了笑,拐进了通往厢房的月洞门。 刘姝模糊地看见有人从厢房中跑了出来,有人摔倒在了地上,她急切唤道:“苏荷!” “公主!” 跑出房门来的苏荷,边扶起摔倒在地的云丫,边大声回应刘姝。 刘姝听见那亲切的声音松了口气,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程昭。 程昭已跨过月洞门旁的回廊,走上了宽广的青石板路,他走到足够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 这时,大地似乎像发泄完了一般陡然安静了下来。 程昭松了口气,抱着刘姝转身,他在黑暗中看见苏荷拉着云丫跑了过来,身后紧跟着丹朱如慧和巧三人。 这五个女娘都穿着寝衣,披散着长发,她们也同程昭一般未来得及穿鞋都赤着脚。 这场地动中,刘姝恐怕是太尉府最安适的人。她双手搂着程昭的脖颈,看向苏荷等人关切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丹朱虽惊魂未定,却是屈膝行了一礼,率先开口道:“多谢公主关心,奴婢并未受伤。” 如慧和巧也小声附和道:“奴婢也未受伤。” 苏荷仍旧拉着云丫的手,她回说:“公主,我们无事。你和太尉可有受伤?” “并未”,程昭抢先开了口。而后,他又沉声吩咐道:“去练武场。”他说着,便转身前行。 现下,那宽广的练武场确实是太尉府最安全的地方。 几人虽是赤足,却也不敢回去取鞋,都踩着冰凉的青石板路往前行去。 刘姝仰头看向程昭模糊的面容,她心中感激他在危难之时如此救护她,她由衷道:“太尉,多谢你!” 程昭低头看向她,他在黑暗中勾了勾唇,用低沉的声音说:“你我是结发的恩爱夫妻,何需言谢!” 刘姝想起了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想,她何其有幸,能遇此良人。她望着他笑了笑,又开口说:“太尉,放我下来吧。” 程昭把她抱得更紧了,轻声道:“地上凉。” “可我怕你太过劳累。” “我的体力,公主难道不知?” 程昭别有意味地笑了起来,刘姝瞪了他一眼,羞得把头埋在了他胸前。 后面那五人,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之后,又地动了几次,不过动静不大。 东方既白,不安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此次地动,宫内宫外都有房屋倒塌、人员伤亡,波及范围也广,于晟朝而言是不小的动荡。 临近中秋,发生了如此的天灾人祸,那皇宫中的中秋宴也只能作罢。 中秋宴办与不办都与贤妃周云英无关,反正她不会出席此等合家团圆的宴会。她们周氏落败了,自她侄儿周阳云去世后,她父兄便越发的颓丧,如今也是空有官职并无实权。而她唯一的儿子则幽禁在宗正寺。她如今没了倚仗,也没了指望,只想在娴吟宫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也无心再管。 地动后的次日,周云英照样穿着华丽的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眉目之间仍旧高傲,而维系着她高傲的是这一宫之主的身份。但很快,她这高傲就会因突如其来的噩耗而支离破碎。 殿内,那地上的铜香炉中飘散出缕缕香烟。 周云英坐在榻上,那苏合香淡淡的松香味让她惬意地笑了笑。她拿起身旁木几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她正想端起酒杯,却见如巧带着她的父亲周绍兴走进了殿中。 周绍兴穿着一身素衣,鬓边白发如雪,面容苦涩,瞧着苍老了许多。他弯腰拱手正想行礼,却被周云英扶住了。 周云英看着她父亲这般模样,心中不免酸涩,她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口内问道:“父亲怎么进宫来了?” 周绍兴浑浊的眼晴看向周云英华美的面容,他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他犹豫片刻,用苍老的声音说:“池彦昨夜去世了。” 周云英如闻雷鸣一般,心中震颤不已,眼眸之中慢慢渗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悲痛。 周绍兴叹了口气,哀声说:“昨夜地动,他是为救我而死,我想着还是该告知于你。他死前,还在唤你。” 周云英身体有些发软,她将手臂放在了木几上,却碰倒了那杯桂花酒。一时之间,酒香四溢。她在这酒香之中,回想起许多美好的往事。她眼中泛着泪光,哽咽道:“他唤我什么?” “阿蛮。” 周绍兴说着,便想起池彦从倒塌的房屋中被救出来时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痛。他知晓若是池彦不推自己那一下,自己也会被埋在其中。他摊开手掌,掌心有摔倒时刮蹭出的伤口,他望着那伤口落下一滴苦泪来。 周云英在痛苦之中回想起在马厩初见池彦的情景。那时,她才十岁,她也想像儿郎一般策马奔腾便偷偷地跑去了马厩。 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她看到了那个喂马的少年郎。 他粗布灰衣,一身清冷气质。 她隔他几步远,高傲地吩咐道:“喂,你牵一匹马来!” 他却冷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直看得她心虚后退。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不知为何,她却回道:“我是阿蛮。” “阿蛮”,他重复道。他望着她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牵来了一匹小马,抱着她坐上了马儿。 那日之后,她便常往马厩跑,总是池彦池彦地叫他,而他也阿蛮阿蛮地唤她。 时日一长,她便知晓他是一个面冷心热的儿郎,他也知晓她是一个骄纵高傲的女娘。 后来,他成了她父亲身边的侍卫,他们见面的次数也就更多了。 少年时的男女欢爱,大多是无所畏惧的。她也曾满心欢喜地爱慕过他。而他因她那张笑颜,忘却了身份的低微,凭着一颗热爱的心在春日为她采鲜花,在夏日为她扑蝴蝶,在秋日为她拾红叶,在冬日为她堆白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和他一起度过了六个春夏秋冬。可她在十六岁那年,为了荣华富贵狠心地舍弃了他。 所有的记忆都因为那个曾爱慕过的少年的死亡而变得沉重起来。那从年少压抑到如今的痛苦灼伤了周云英的心。她揪着心口的衣裳,流泪道:“阿蛮,阿蛮……终究是你负了他!” 周绍兴看着自己的女儿如此痛苦,心中后悔不已。他悔恨道:“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听你姑母的话让你嫁入皇家。池彦为你守了一辈子,你若嫁给他必定安康喜乐。” 可当年的周云英高傲自满,如何甘心一生平淡! 如今的周云英早已得到荣华富贵,荣华虽失去了,可富贵犹存。她回望过往种种,却只看见那春日暖阳下灰衣的少年郎。 她流着泪喃喃道:“荣华富贵,皆是过往云烟。我始终明白得太迟了,太迟了!” 她永远地失去了她年少时爱慕的儿郎,而这世上最爱她的儿郎也永远地舍下了她! 周云英原本华美的面容如今泪痕斑斑,脂粉残缺。她抬手从发髻上取下她最喜爱的那支镏金攒花珠钗,她递给周绍兴哽咽地说:“阿父,将此钗与他同葬吧,只当我陪他走了最后一程。” 珠钗陪君葬,黄泉路上莫徘徊! 周绍兴点头接过珠钗,他还想再说些安慰话,可看着她那悲痛的泪眼又说不出口。 生离死别,又有什么话能安慰到未亡人呢? 周绍兴起身告辞,缓缓地走出了殿门。 周云英瞧着身上绛色的广袖外衫只觉刺目,她脱下外衫扔在地上,又流着泪将发髻上的华贵珠翠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爱了她一辈子的人为救她的父亲惨死,她又怎能安心穿华服,佩美饰?那些身外之物只会加重她心中的苦痛,让她不得安生! 第九十八章 分别 青州亦被地动波及,那些潜伏多日的海盗便趁乱偷袭,虽及时镇压住了,可也让百姓惶惶不安。 几日后,消息传到了洛京,程昭在朝堂之上请旨前往青州剿灭海盗。 皇帝刘宣自然是一口答应,当即便颁下圣旨来。 可御史大夫何执却站出来,胡子一抖一抖地质问道:“程太尉,去岁你去青州巡查时,为何不一举剿灭海盗?你留下后患,致家国于险境,该当何罪?” 青州海盗众多,这些年程昭也只是剿杀了大部分海盗,仍有余孽逃窜。去岁,海盗不知程昭已在青州,于是便趁夜偷袭。天寒地冻,狂风暴雨,倒有部分海盗逃脱。天时如此,程昭自然不敢追击。他倒有心登上海盗盘踞的东瀛岛,可又因不熟地形,不知岛上海盗众寡,便没有贸然行事。 程昭听了何执的话,冷笑了一声,他也不看向身后的何执,只是垂着眼讥讽道:“何御史大夫思虑如此周全,为何当初不请命剿杀?” 何执愤愤不平,他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声道:“我乃一介文人,如何会做舞刀弄枪之事!此事本是你的职责,你却……” “你说的对”,程昭沉声打断他,“你是个连鸡都未曾杀过的文人,如何懂行军打仗之事?海盗常年盘踞在东瀛岛,你可知岛上地形,海盗底细?贸然进攻便是让那些将士白白送命,岂不是愚蠢得可恨?” 何执倒被程昭说得满面羞红,可他仍不服气,又质问道:“你身为太尉,多年来连岛上地形,海盗底细都不知,难道不是玩忽职守?” 程昭也曾派人去岛上打探过,可却无一生还。他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想起那些白白葬送了性命的将士心不由得一沉。他神色肃穆地说:“御史大夫说得甚对,不如撤了我这太尉之职,让御史大夫去一趟青州,去那东瀛岛查看一番,看是否有幸能活着回来。” 何执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时语塞。 那方脸的程礼便走出列来,他指责道:“程太尉,你目无法纪!这太尉之职,岂是儿戏?” 高坐在案后的刘宣只觉头疼不已,他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望着阶下众人道:“朕看你们也无甚正事,退朝!”他说着,便拂袖而去。 那中常侍墨宝看了一眼太子刘渊后便转身跟了上去。 程昭心中想着快些回府去见刘姝,便不再理会那何程二人,大步朝殿外走去。那玄色的广袖晃动之间流露出一股威严。 丞相萧颂见刘渊面色沉沉,便行到他身边问道:“殿下,可是为邓将军出征一事忧虑?” 刘渊正是为此事忧虑,他的师傅邓钧昨日已带着三万玄武军西征羌人。时已入秋,冬日便不远了。那羌族今岁收成不好,便趁乱袭扰边境,抢夺财物,想安然地度过冬日。 萧颂边往外行去,边摸着胡子说:“邓将军是蜀郡人,蜀羌相邻,他曾跟羌人多次作战,自然是轻车熟路的,殿下不必太过忧心。” 刘渊点头,又叹道:“只盼着能早日平息,不然只怕匈奴也要蠢蠢欲动了。” 二人已出了殿门,萧颂拱手道:“殿下说的是。” 这时,那鬓边生白的李来上前来伺候刘渊穿鞋。 李来到刘渊身边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为人谨慎、处事周全,刘渊对他倒颇为满意。若不出意外,他或许便是这宫中服侍过四位帝王的内侍。 刘渊向萧颂告辞,带着李来等宫人回东宫去了。 春华庭的那座阁楼一如往昔,它并未被地动所伤损。 阁楼檐角上的檐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坠着的铜鱼轻轻摇晃,像是在净透的蓝天之上游动。 刘姝坐在支摘窗旁的四足矮榻上,看着一册描述青州风土人情的竹简。苏荷和丹朱坐在她身旁穿针引线地做着一双雪白的袜子。 丹朱做这等贴身之物的手艺极好,针脚细密,舒适贴合,比从外面买的都要好。苏荷也想做出一双好袜子来,便央着她指点一二。 刘姝沉浸在文字所描绘的情景之中。她对针线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厌烦。她怕痛,害怕扎到手指,那十指连心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她到如今也还未给程昭绣过荷包手帕之类的东西,想来往后她也不会绣。 程昭大步走进春华庭,走上石阶,走到雕花门外,在看到刘姝那娴静安然的姿态时,他那焦急的心便安定了下来,眉眼之间浮现出欢喜的笑意。 苏荷和丹朱起身向程昭行礼。 刘姝这才从美妙的文字之中抬起头来,她看向程昭朝他安然地笑了笑。 程昭与刘姝相视一笑,脱了鞋走进室内。苏荷和丹朱垂眼退到了一旁。他在她身旁坐下,将高大的武冠取下放在了榻上。他拉起她柔软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公主,我午后便要启程去青州了。” 刘姝将另一只手中的竹简放在榻上,她昨夜便从程昭的口中听说了他要去青州剿盗一事。刚听闻时她倒有些不舍,抱着他不肯放手,心里还想着要同他一道去。可又想自己同去他定要分心顾全自己。为了自己的安危和他的安危着想,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觉睡醒后她倒也坦然接受了。但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的,虽说是海盗余孽,可刀剑无眼,难免不会受伤。 她回握住他的手,拇指抚摸着他手掌上的两道疤痕,她望着他的眼睛严肃叮嘱道:“太尉此去定要当心,刀剑无眼,要护好自己。” 程昭没有回应刘姝,他的神色不知为何变得沉重起来,他突然紧张问道:“公主,战场之上,生死难料,若我死了,公主当如何?” 刘姝皱起了眉头,认真地思考着程昭的问话。她如实说:“我自然会很伤心,可是我总能活下去的。年深日久,伤痛也会淡然。我或许还会遇见其他好儿郎。” 程昭的心一下就揪紧了,他握着刘姝的手用了些力,让她疼得咝了一声。他的目光阴沉起来,手却松开了些。他沉声道:“公主就死了这个心吧,我定会长命百岁的。” 刘姝皱着眉头抽出自己的手,她边揉着自己疼痛的手掌,边问道:“分明是你问的,我说的实话,怎的还生气了?” “我走了。” 程昭没有回答她,他将武冠戴上,站起身来,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刘姝却一下拉住了他的手,她仰头望着他,柔声说:“太尉。早晚天凉要记得加衣,不要硬扛着。饭也要定时用,不要饿肚子,会腹痛的。你要好好爱惜自己,那样才能长命百岁。” 程昭眼中的阴沉在刘姝温柔关怀的话语中消散了,他的眼角染上了笑意。他弯下腰来,吻上了她柔软的嘴唇。 苏荷和丹朱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程昭很快退开,他左手回握住她的手,又抬起右手抚摸着她的鬓边。他含笑说:“在家等我归来。” 刘姝脸上泛起了羞赧的红晕,但她并未像往常一般心生责怪。她点头“嗯”了一声,又开口问道:“可要我替你收拾行囊?” 程昭直起身来,笑说:“我已吩咐阿喜收拾了。” 刘姝知晓阿喜是个妥当的,心中也不再为此担忧。她站起身来,又说:“我替你母亲和妹妹备了些礼品。苏荷,你们去拿来。” 苏荷和丹朱忙转身去了楼梯旁的隔间。 程昭原本并不打算回齐郡,而是直接去胶东的军营。他打心里厌烦那母女二人,此行便未想过去看望她们。但对于刘姝的周全他也并不反感,他望着她的眼睛由衷夸赞道:“公主真是我的好新妇!” 刘姝倒有些赧然,她看向抱着两匹布走过来的苏荷说:“不过是基本的礼数。这两匹丝帛,筠雾色的是送给你母亲的,绛纱色的是送给你妹妹的。朱丹手中的那两个匣子内,各装了一串玛瑙手串。铜绿色送你母亲,丹色送你妹妹。” “什么是筠雾,什么是绛纱,什么又是丹色?”程昭不解问道。 刘姝眨了眨眼,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柔声说:“雾白侵竹绿,便是筠雾。绛,大赤也。日光照赤红,仿若柔纱舞,便是绛纱。日出之色,便为丹色。总之,那颜色鲜艳的是送给你妹妹的。” “我记住了,颜色鲜艳的是送给程清菡的。”程昭说着便伸手去拿过了那些礼品。他两手不得空,眉眼含笑地看向刘姝又道:“在家等我归来。” 刘姝点了点头。 程昭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房门,他站在门外穿上鞋,又深深地看了看刘姝。他转身走下石阶,站在芍药之间的青石板小路上,又转过身来向房中的刘姝道:“公主,在家等我归来!” 刘姝站在门口处,她皱起了眉头,她是初次觉得程昭太过啰嗦。她心想,难不成我还能跑了? 程昭见刘姝不回应,他也皱起了眉头,他正想跨上石阶,她却开口阻止了他。 “太尉,快去吧,别让将士们久等。我会在家中等你归来!” 程昭听了这话终于安下心来,转身出了春华庭,回了君川阁。他一手抱着布匹,一手抱着匣子,若不穿那身官服丝毫不像个太尉。 刘姝望着程昭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口内叹道:“终于送走了。” 苏荷站在刘姝身后,抿着嘴笑说:“太尉适才一点不像太尉,倒像那些舍不下新妇的普通儿郎一般。” 丹朱也附和道:“是啊。我阿父每回出门也是这般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阿母。有时,还气得我阿母拿笤帚赶他。” 刘姝转身看向丹朱笑道:“那我是不是也该拿个笤帚赶太尉。” 苏荷丹朱听了这话,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第九十九章 急病 程昭带着五千玄诡军急行赶往青州,五日后抵达,他让主将丁庆带着人马先赶去胶东卫海营,他则带着一队人马去了齐郡程府。 他原本是想将刘姝的礼品交给门房,可犹豫再三还是打算亲手交给他的母亲许氏。 他身穿铁甲,威武不凡地负手立于蔚然堂的石阶下,身后站着两个手捧礼品的士兵。 那檐下的陈旧木匾上模糊端正的字迹出自他父亲程修之手。他望着那木匾,想起他父亲在堂上与友人谈笑风生的模样,便怀念地笑了笑。这时,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了。 程昭的母亲许氏从院中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仆妇婢女。她出身诗书之家,骨子里透着书卷气。她的鬓边已生华发,清瘦的面容上有着若隐若现的细纹。她的那双丹凤眼中透着悲伤和柔弱,总给人一种伤春悲秋之感。她在石阶上站住,神色复杂地望着不怒自威的程昭。 程昭向许氏拱手行礼。 不等他开口,许氏却看着弯下腰的他哭泣了起来。她手指着他,啜泣地骂道:“你这个竖子孽障,你还有脸回来!你父亲乃至整个程氏的清名都被你败光了!你个不孝子!你好狠的心!你害死王家阿姊的独子,害得她悲痛欲绝,让我有何脸面再见她?!” 她身旁的仆妇婢女似乎对这啼哭谩骂之状习以为常,都未出言劝止。 程昭听着许氏那啼哭之声皱起眉来,他那丹凤眼中透露出厌恶之色。他猛地放下手直起身来,身上的铁甲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许氏听见那声音心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她收回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又哭道:“你这不孝子!面见母亲竟敢身穿铠甲!你知不知礼数?懂不懂规矩?” 程昭的脸冷得像冬日的寒冰一般,他冷声讥讽道:“母亲知礼数,懂规矩,可不也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 许氏心中羞恼,她伸手直指着程昭的脸,垂泪骂道:“你这不孝子!” 程昭看着她的手指冷哼了一声,沉声说:“公主托我带来了礼品,颜色鲜艳的是送予程清菡的,余下的便是你的。” 许氏想起她那未曾谋面的公主儿妇终于停下了哭泣,她从袖中拿出帕子擦拭着眼泪,问道:“她为何不亲自回来?” 程昭冷笑一声,他望着她的脸说:“青州动乱,我怎会让公主前来涉险?”他瞧见她眼中的泪又流了下来,便皱着眉道:“告辞!”他说着便转身离去。 许氏见状又啼哭起来,她用拿着帕子的手指着程昭的背影,哭骂道:“你个不孝子!” 那两个士兵始终垂着眼,像是什么都未看见,什么都未听见一般。他们走上前来将礼品交给那些仆妇婢女,向许氏抱拳行礼后转身而去。 许氏泣泪涟涟,她向身后的仆妇说:“你们看看他,久不归家,如今回来又无礼而去!”那些仆妇只是扯了扯唇角,未开口说话。她自顾哭着转身前行。 这齐郡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说的便是程家母女。 程家母,程家女,母女二人水做的,一年到头泪不干,哭哭啼啼好心烦。 程昭出了府门来,从士兵手中接过自己那把黑鞘错金长剑挂回腰间,他冷着脸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到了卫海营,那黑脸大汉公孙绍和丁庆一同迎了出来。 公孙绍是程昭初入卫海营时的屯长,如今已是卫海营的主将。他除了已生华发外,几乎还是当年的模样,身体健壮,面目刚毅,眼神如火炬一般。 几人见过礼后,程昭看向面带笑容的丁庆,问道:“关于此次清剿海盗你可与公孙将军商议好了?” 丁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脸上的胡须颤动起来。他来这军营中只顾着和公孙绍叙旧了,倒把正事给忘了。他心虚地说:“我这不想着等太尉来一起商议。” 程昭心中冒起一股火来,他闭了闭眼将那股火压了下去。他冷声道:“那我要你来有何用?!” 丁庆吓得抖了抖,他那因常年喝酒而泛红的脸,竟少见的变得苍白了。他忙抱拳,请罪道:“属下知错。” 程昭阴沉着脸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原本对你寄予厚望,可你却朽木不可雕也!罢了,只看云谏能否镇得住那京中的四万将士!” 丁庆被说成朽木也不在意,他心中松了口气,放下手说道:“其余三军倒也罢了,只怕那土军难以管束,那戴松言随邓将军西征羌人,他们也就算群龙无首。他们除了太尉和我,还服谁的管?还有那脾气暴躁的伍仁,太尉带走他一半水军却不让他跟随,留他在洛京只怕有的闹。” 公孙绍如火炬一般的眼睛中闪过一丝亮光,他笑道:“太尉这是想考验祁云谏。” “考验他干嘛?”丁庆不解地挠了挠头,又问道:“太尉适才说对我寄予厚望,不知是什么样的厚望?” 程昭已走进军营,他偏头看了丁庆一眼,说:“我想你武勇和谋略皆备,就算我不在,云谏不在,你也能指挥得当,横扫敌军。” 丁庆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忙摆手说:“太尉不在,云谏也不在,我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公孙绍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惊奇道:“你如今也会咬文嚼字了!” “我跟在太尉身边,自然要上进的。”丁庆转头又看向前面的程昭说:“论武勇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可我也知那战场之上还需要谋略。我听太尉的话,多读兵书多思虑,可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到要点,总得要云谏提醒。想来我这人便只能听命行事。” 已行到主帐外,面色沉重的程昭突然停住了脚,喃喃道:“看来真的只能寄希望于云谏了。” 祁墨当初也是公孙绍手下的兵,他对他也有些了解,知他是弃文从武,文弱有余而武勇不足。他想起程昭手下还有五位将军,他便开口道:“太尉不还有五位要将,难道他们中就没有既有谋略,也有武勇之人?” “他们各自毛病一大堆,实在不堪为主帅。”程昭说着走进了营帐之中。 公孙绍听着程昭的话却是心中一惊,暗想:莫非太尉是想找人替代自己的位置,可这又是为何? 他不敢多想,压下心中的疑惑,也跟着走进了营帐。 程昭在主位上坐下,他看着桌上的海域图,问道:“此次可有捉到活口?” 公孙绍站在桌旁抱拳回说:“回太尉,捉到两个活口,可他们的嘴太硬,什么都不肯说。” 程昭目光虽阴沉却是欣喜地笑了笑,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沉声道:“我还不信,这世上有我撬不开的嘴!威逼不行,那便利诱。既然做了海盗打家劫舍、烧杀抢掠,又能有几分义气?”他说着站起身来,让公孙绍带着他去审一审那两个活口。 那两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只剩下一口气,程昭让人给他们灌了一碗药,把他们救了过来。 程昭把两人分开关押。他先审了一个人。他在那人面前摆放了一桌美味佳肴,又扔了一块炙肉给那人。 那海盗狼吞虎咽地吃了进去。可他却没吃出什么味道,只知道是肉,可这已经足够激起他心中的欲望了。 程昭拔出腰间的佩剑敲击着放着美味佳肴的食案,他望着那海盗渴望的眼睛沉声道:“我攻打东瀛岛意已绝,你说与不说,于我而言并不要紧。你不说,我也照样能打下来,不过是多费些力罢了。”他说着,把长剑猛地指向那海盗。他又不紧不慢地厉声道:“我不像公孙将军,我可没什么耐心。我再问你一次,你若不说即刻斩杀!” 那去过一次地狱的人,自然会贪恋人间。那海盗原本是怕自己说了会成为无用之人当即丧命,可如今他若不说便会被立刻斩杀。他慌了神,又想保命,自然是无有不说的。 待那海盗将知晓的都说了之后,程昭便收剑入鞘,转身出了牢门。他走后那海盗扑到食案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牢门之外,公孙绍的参军已根据海盗所说绘制好了地图。 程昭拿过地图细看,而后点了点头。他又看向丁庆说:“另一个,你去审!” 丁庆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只杀过人,打过人,可从未审过人。 程昭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冷声道:“你已看过一遍,照样来都不会吗?” 丁庆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忙抱拳道:“会,属下会!”他说着,便走向远处的一间牢房。 程昭只用了一刻钟便审问出来了,可丁庆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还是他把那个吃饱喝足的海盗提到这个海盗面前剁了之后,才让这海盗吓得交代了一切。 程昭看着满脸鲜血的丁庆,心中对他已然不抱任何指望。 好在丁庆审了出来,不然只怕他也要被放血了。 根据两个海盗的供述绘制出的地图倒是相差不大。程昭又让那活着的海盗再次叙述了一遍,所讲与前次几乎相同。程昭等人都认为这地图可信。 如今有了东瀛岛的地图,又大概知晓了岛上海盗的人数,他便即刻下令,登船攻岛。 程昭亲自带了二千水军,前去攻打东瀛岛。他带来的那五千水军,不仅仅是叫水军,也是特意在水上训练过的,既能在陆地上作战,也能在水面作战。 天时地利人和,程昭都占齐了,二千对几百人自然是战无不胜的。 一日一夜后,程昭终于打下了东瀛岛,他在岛上下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将那些打家劫舍、奸淫辱虐的海盗就地格杀。 凶残的海盗生长在东瀛岛,最终也埋骨在东瀛岛,也可谓是因果循环,天理报应! 程昭将岛上的事处置好后,便乘船赶回卫海营。在船上向来睡不安稳的他,一夜未眠。 拂晓时分,他站在船头,望着红日徐徐从海面升起,他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刘姝要带她来看此盛景。霞光随着海水荡漾,恍如这世上最美的锦缎一般,他心中的担忧也随之而去。他迎着海风,含笑道:“来日方长,我总能和公主并肩赏此美景。” 回了卫海营,程昭径直回了自己的营帐。他刚脱下沾染着血迹的铁甲,打算倒在榻上睡一觉,便有人来报他的母亲许氏得了急病。两天两夜未曾合过眼的他,只得打马回了齐郡程府。 程昭玄色发带束发,一身靛蓝劲装,在黄昏温柔绮丽的霞光之中走进了程府。 府中的奴仆领着他去了许氏的院子,刚行到院门外,他便听见了呜呜咽咽的哭泣之声。他皱紧了眉头,却仍是大步走进了院中。 他站在廊檐下,看见他那得了急病的母亲正坐在室内的榻上,拥抱着他的妹妹一同哭泣。他望着那母女二人冷下了脸,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那母女二人一见程昭回来了,哭得更起劲了。 许氏搂抱着程清菡,她看向程昭哭骂道:“你这竖子孽障!你这不孝子!你妹妹受了这般的苦楚,你也不回来看一眼。原来只有我快死了,你才舍得回来!” 程清菡从许氏怀中抬起头,露出一张清水出芙蓉的脸来。她和程昭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生得柔和,丝毫没有他的威严。她面上泪痕斑斑,瞧着楚楚可怜。可这做派若每日都瞧几回,时日一长只怕是个人都会厌烦。 她垂泪诉苦道:“阿兄,许郎竟瞒着我养了个外室!我为他生养儿子,他却如此待我!我好心寒,好心痛!”她说着,轻轻地捶打起自己的心口来。 她口中的许郎是许氏的侄儿,她的表兄,也是她的夫君。 “作孽啊,不想他竟是这般薄情寡义之人!” 许氏哭得更大声了,当初就是她一手促成了这门婚事。 程昭仍旧站在石阶下,他不愿走进室中。他沐浴在霞光之中,面色一片冰冷。他额上的眉头紧皱,眼下一片青黑,倒显得他整个人阴郁沉沉。 他从前便不同意这门婚事,他曾说过那许家大郎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可他母亲和妹妹都不信,上赶着嫁了过去。如今哭闹,他又能如何? 他生忍着心中的气恼,口内说道:“你这般向我哭诉,难不成是想让我一剑杀了他?” 听了这话,那母女二人吓得一时忘记了哭泣。可片刻之后,那程清菡又扑进许氏的怀中,痛哭流涕道:“阿母,阿兄好狠的心,竟要我做寡妇!” 许氏一边轻抚着程清菡的后背,一边望着程昭哭骂道:“你这竖子孽障,好狠的心!” 程昭气得腹痛,他一路奔波劳累,腹中已然饥饿。他自从和刘姝亲密后,便再未腹痛过,他们总是一道用饭,她也总叮嘱他要定时用饭。 他想起她那温柔的笑颜,想起临行前她叮嘱他的那些话。她让自己好好爱惜自己。想到此,他心中的气消了大半,看向候在廊上的婢女,吩咐道:“快去拿些吃食来。” 那婢女抬眼看他,却被他吓得抖了抖,而后急忙应下转身进了侧屋。 那母女二人听了程昭的话,一个哭骂道:“孽障,不孝子!你竟还有心思进食!”另一个哭嚎道:“阿母,我是没有指望了!” 这时,程昭已走到檐下,撩袍在高阶上坐下了。不多时,那婢女端着一碟糕点向他走来。他伸手接过碟子又吩咐道:“拿水来。”他顿了顿,又叮嘱说:“温水。” 那婢女答应着去了。 程清菡嚎了一嗓子,又听见程昭说的话,不免觉得有些口渴。她停下哭泣,从许氏怀中起来,拿过身后木几上的陶碗,喝了一大口蜜水。 而许氏也停下了哭泣,她拿起木几上自己的那碗蜜水,狠狠朝程昭扔去。她边扔,边骂道:“冷血无情的孽障!” 陶碗落到房门外,碎裂成了几块。碗中的蜜水溅到了程昭的衣摆上,那湿痕瞧着和他衣服上的血迹一般无二。 程昭吃着那难以下咽的桂花糕,冷眼瞧着那碎裂的陶碗。他看见陶碗上象征着吉祥如意、合家美满的莲花纹也碎裂了。 这时,婢女端来了一碗温水。他将那碟桂花糕放下,伸手接过陶碗。他看见碗底同样有一朵红莲。他讥讽地勾了勾唇,一口将温水饮尽,终于把桂花糕咽了下去。 那屋中的母女二人又哭了起来,他听着那哭声觉得自己的腹部越发的疼。他站起身来,一下将那陶碗摔在地上,那上面象征着吉祥如意、合家美满的莲花纹被摔了个粉碎。他冷着脸,沉声问道:“你们究竟想如何?” 许氏和程清菡就是不知晓该如何办才守着他哭泣。 许氏停下了哭泣,她用绢帕擦拭着眼泪说:“叫你回来就是要拿个主意,你倒问我们!” 程昭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他看着那母女,沉声道:“好,我的主意便是让她们和离!” 程清菡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她摇头摆手道:“我不要和离!和离后我的孩儿该怎么办?我又该如何过活?” 许氏也认为和离是可行的,如今改嫁是寻常事,她的女儿还貌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可她见程清菡如此决绝,便也不好开口劝说。她问道:“阿云,那你想如何?” 阿云是许氏替程清菡取的乳名,意在云卷云舒,悠然自在。 程清菡流着泪坐回榻上,她想了想说:“将那外室赶得远远的,让许郎再寻不见她。”她说着,看向程昭。 程昭冷笑着问道:“何处才算远?你赶了这个,来了那个,又当如何?你难不成还能赶一辈子?” “许郎不会的,他往后定不会找别人了。他从前连妾都不愿纳,是那狐媚子迷惑了他!”程清菡哭着说。 程昭冷哼一声,讥讽道:“自欺欺人,活该如此!你既不听我言你的事我也不再管,你好自为之!”他说着,决绝地转身,走进了苍苍暮色中。 那屋内的母女二人,又用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话,又哭又骂,活像是在演拿手好戏一般,可怜又可笑! 第一百章 仇恨 中秋过后,连着下了几日雨,越发有了凉爽之意。 距地动那夜,已过了小半个月,洛京又是一片繁华之象。 这些时日,皇帝刘宣处理朝政甚感疲乏。这刚有好转之象,他便想要设宴寻乐,却不敢大肆宴饮,只是在宫中设下了家宴只请皇族中人。 皇后冯茹地动那日受了惊,中秋时又着了凉,这几日都卧病于床榻之上。 刘宣便将这宫宴交给了贵妃张沁玉。张沁玉虽从未操持过宫宴,却是欢欢喜喜地揽下了这件差事。在她心里,这似乎意味着她成了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她与刘宣的正妻一般无二。 宫宴那日,秋阳融融,天高气爽,是个舒心的好日子。 张沁玉将午宴设在了西苑的望香阁,阁外海棠林之后隔着一道石子小路有一片桂花林。这时节,正是金桂飘香之时,在那望香阁内也能闻到淡淡的桂香。 这场宫宴,张沁玉是用尽了心力操办的,宴上无论吃食、用具、摆设,乃至熏香都是无一不精致的。众人最为喜爱的,是那新酿的桂花酒,醇厚柔和,余香长久。 那逸老王爷刘适一人便喝了一整坛,宴还未散他便先醉了。他满脸通红地斜倚在凭几上,那随意的姿态一点不像个王爷。 望香阁外,乐府的乐人奏唱着温纯厚雅的《安世乐》,幽幽楚声悦人耳,动人心。 阁内,刘宣坐在主位上看着他那洒脱的皇叔父欣慰地笑了起来,他叹道:“还是叔父好,无杂事缠身,想醉便醉。” 张沁玉坐在刘宣身旁,她饮了几杯桂花酒面色微红。她望着他笑说:“陛下今日也可忘却烦忧,想醉便醉。” 刘宣笑着拉住了她的手掌,轻声道:“有你在,我便不烦忧。”他又看向刘适下首的陈子衿刘娴母女和她们对面的刘姝、刘妙。他觉得人有些少,不够热闹。他叹了口气说:“爱卿去了青州,淑妃不喜热闹,子深夫妇去皇后殿中侍疾,皇姊如今又流连于白马寺,我那堂弟刘安也不知身在何处,皇族的人越发少了。” 他顿了顿,看向刘姝严肃地问道:“姝儿,你何时能让我抱上外孙呢?” 刘姝正在饮酒,听了这话呛得咳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通红。苏荷忙上前替她轻抚着后背。 张沁玉见状,开口道:“陛下,公主面薄,你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 陈子衿也笑说:“陛下,这儿孙一事也急不来,缘分到了自然也就有了。” 刘宣闻声看去,他看着陈子衿身旁的刘娴又问道:“娴儿,你可有中意的人?告诉父皇,父皇替你赐婚。” 现下,轮到刘娴面红了,她摇头说:“女儿未有中意的人。” 陈子衿握住了刘娴的手,含笑说:“陛下,也是我有私心,想让她在我身边多留些时日,这婚嫁一事倒也不急。” 刘宣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而刘姝望着那亲密的母女二人不由得想起了她的母亲,心中不免怀念那不可挽回的幼年时光。 张沁玉劳累了这几日,又饮了几杯酒,自然感到疲乏困顿,现下不过强撑着,她便没注意到刘妙抱着那雪白的乱跑偷偷出了望香阁。 刘妙和乱跑相处得极好,一人一狗却像是亲姊弟一般。她去哪儿都带着乱跑,就连就寝也不肯放手。 刘妙穿着一身桃粉的衣裳,娇俏得如同春日枝头的桃花一般。她出了望香阁便将乱跑放在了地上,活泼好动的乱跑一得了自由便无所顾忌地跑了起来。 刘妙笑着追了上去,她跑得极快,那跟着她的两个十来岁的宫女倒有些追赶不上。 乱跑跑过海棠林,钻进了桂花林,在那林中撒欢吠叫。刘妙也提着裙摆欢欢喜喜地跑进了林中,口内还唤道:“乱跑,等等我。” 而那两个宫女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唤道:“公主,慢一点!” 刘妙听着她们的声音,忍不住偷笑。她想着她们平时树不让她上,水不让她玩,就想故意捉弄她们。她小声朝乱跑说:“乱跑,快一点,我们让她们追不上。” 乱跑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撒开腿跑得更快了。 刘妙紧紧地追赶着它,这般无拘无束地奔跑着,她心中多么的畅快呀。清风拂面,桂香袭来,她忘了这是皇宫,也忘了自己是公主。她只当自己是八岁的小女娘,是乱跑最亲密的玩伴。 一人一狗在林中乱窜,终究还是将那两个宫女甩掉了。 拐出桂花林,刘妙一下坐在了青石板地上,她喘着粗气却笑得格外欢喜。而乱跑也停了下来,伸出舌头趴在了她的脚边。 “粗鄙不堪,也配为公主!” 一道讥讽的女声传来,刘妙抬头看去,却见一素衣女娘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之上。 那女娘乌发松挽垂于身后,大气的面容上泛着醉酒的红晕。她周身散发着酒气,摇摇晃晃似要倾倒一般。 刘妙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贤妃周云英。她惊讶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是那不可一世的贤妃。而后她抱着乱跑站起身来,沾惹在她发上的桂花随着她的动作飘落到青石板上。 刘妙忍着心底的不适,依着宫规向周云英行了礼。可她却不等周云英开口就站起了身来,她微仰着小脸高傲地说:“酒醉醺醺,也配为贤妃!”她说着,朝左转身往望香阁的方向行去。 可行不多远,那好动的乱跑又从她怀中跳到了地上,撒欢一般地奔跑起来转过了那片桂花林,她又只好追了上去。 周云英的娴吟宫离西苑不远,她醉了酒,原本不打算来的她却独自寻着那幽幽的楚音一路寻到了西苑。她听了刘妙的话恼怒不已,气得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她望着刘妙那远去的背影,眼眸之中暗云翻涌。 自从她得知池彦的死讯后,每日每日都觉得万分煎熬。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何?为何会因二十年前曾爱过的人而这般痛苦?或许不只是因为池彦,还因为她自己的处境,她已然不知自己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瞧,她这个贤妃有谁在乎!一个孩子都敢如此对她!她还是张沁玉的孩子!宫中设宴,竟让那张沁玉操持,她一个舞姬出身的低贱之人有什么资格?她还竟敢打发人到娴吟宫来邀请自己,她不就是来炫耀自己过得有多好的吗? 此刻,周云英摸着手腕上的金镶玉镯,她对张沁玉的恨意从心底喷涌而出,那大气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 那好不容易从桂花林中转出来的两个宫女被这样的周云英吓了一跳,她们立在桂花树下不知所措。 周云英站起身来,她抬手往右一指,冷冷说:“六公主追着狗往那边去了。” 那两个宫女屈膝道谢后,朝她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周云英走下石桥,来到一棵低垂的桂花树旁,她抬起手来,素色的广袖晃动。她猛地扯下一把桂花和绿叶。她紧握着手中的桂花和绿叶,看着那光秃秃的枝丫神情疯癫地说:“你害死我的孩子,害得我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我也绝不让你好过!” 她将手中的桂花和绿叶一扬,在那一阵芳香之中,大步向刘妙离开的方向行去。 宴散了,刘姝带着苏荷行过海棠林,走向右侧那片花开得更茂盛的桂花林。她自从看过朱娘子酿了梨儿酒后,便对酿酒生了浓厚的兴致。她喝了席上的桂花酒,便想着自己也酿一回。西苑的桂花极好,她想摘些回去酿酒。 她在一株繁盛的桂花树旁停下脚步,拿出耦荷色广袖中的绢帕,将它系成一个小兜子,用来装盛桂花。 苏荷也学着她的样,掏出自己的帕子来系着。她边系边笑说:“自从太尉走后,公主对酿酒一事越发上心,看了许多酿酒书,还亲自去请教酿酒师傅,不知晓的还以为公主要卖酒呢。” 刘姝抬起白皙娇嫩的手伸向那绿枝头,耦荷的广袖垂落,露出她手腕上那金镶玉的镯子来。她摘下几朵小巧芳香的桂花,转头看向苏荷笑道:“有何不可?” 她将手中的桂花放进兜子里,又说:“我不能老想着太尉,总得分散一下心神。等我学好了,我们未尝不能去开一家酒舍。到时,我来酿酒,你来卖酒,许能赚不少钱财呢。” 苏荷听到能赚钱,她那圆圆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梨涡来。她一边迅速地摘着桂花,一边笑道:“那公主可得好好学,酒酿好了才卖得上价钱,我们才能得更多的钱。” 刘姝含笑答应了一声“好”,她见那低处的桂花几乎被苏荷摘光,便转身走向另一棵桂树。她透过树枝,瞧见一抹素色的身影转过了远处的假山石。她转过树来心想着那是何人,为何会去那处。 这时,两只吵闹的云雀突然落到了刘姝身旁的桂树上。桂枝颤动,落下一阵芳香的桂花雨来。她一身耦荷衣裳,站在那淡黄的香雨之中。她恬淡地笑了笑,仰头看着那两只互啄的云雀问道:“它们这是干嘛?” 苏荷已走到了刘姝身边,她回说:“在吵嘴呢。”她眨了眨眼睛,又笑说道:“如今,太尉只怕是舍不得和公主吵嘴了。这洛京城只怕再寻不出像你们这般恩爱的夫妇了。” 刘姝的发上落了几朵桂花,她转身前行,边走边说:“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美好的总是不能长久。尽管我盼着能长长久久的,可或许并不能如愿。因而,我也不能将一颗心全部交付于他,免得往后若相离,割舍不下。” 苏荷跟在刘姝身后,她微皱着眉头说:“公主为何要想以后的事?不是徒增烦恼吗?以后的事谁又知晓呢?” 刘姝在一棵桂树旁停下了脚步,她转身看向苏荷说:“就因往后的事谁都不知晓,才要为自己留退路啊。世事总是难料的,怎能将一颗心全部托付给别人呢?” 程昭离开前问她,他若身死,她该当如何。她当时自然说的是实话,他走后她又沉思了许久。因为担忧她害怕了,她想,她或许不该再这般爱慕他,不然到离别之日,恐难承受那锥心之痛。谁也料不准往后会发生何事,男女之间的分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决定只爱程昭五分,留五分给自己,毕竟他那般好,她可以爱他像爱自己一样。 苏荷并没有刘姝那般重的心思,她知晓她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知晓她是害怕了,可她却不愿她这般瞻前顾后不得快活。她劝说道:“公主何必想这般多,白白蹉跎了眼下的快活时日。公主以前不也说过,顺心而为,方得自在。我只望公主能欢欢喜喜的。” 顺心而为,也不过是在嘴上说说,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刘姝望着苏荷笑了笑,说:“苏荷,我自然会欢欢喜喜的,可是不能欢喜过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 这时,从山石后传来了几声惨痛的狗吠声。 刘姝和苏荷对视一眼,她们都想到了刘妙。她们适才出来时便未瞧见她,此时听着那狗吠声心中都不免担忧。 刘姝担忧得变了神色,她知晓那山石后有一方池水,池水之中曾淹死过两个孩子。她提起裙摆,向那山石后狂奔而去。苏荷也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山石之后,那绿枝低垂的石榴树下,周云英面色慌乱无措,她望着在池水中挣扎的刘妙猛地清醒过来。她心中的仇恨,因为慌乱和害怕而隐藏了起来。 她也不知晓为何自己会做下这等事,她训斥了刘妙几句,那只雪白的狗儿扑上来咬她,她一脚就把它踢到了水池中。那刘妙见状扑上来就打她,仇恨怒恼的烈焰燃烧得她失去了心智,她用力一推,把刘妙推进了水池之中。 周云英望着垂死挣扎的刘妙,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永不能忘怀的一幕,那水中挣扎的两个孩子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折磨着她。当年,她为了让刘宣坐上皇位,和她的姑母合谋,亲手把那两个孩子推进了池水中。这么多年她想忘也忘不了。可是,如今为何又重蹈覆辙了? 她望着刘妙那双求救的眼睛心中感到恐惧。她后退几步又想像当年一样转身离去,可她却定在那里移不开腿,那午夜的折磨她是真的怕了。她不想再多一个人来折磨自己。她为了自己,忙在池边跪下向刘妙伸出手去,可惜离得太远,根本够不着。 刘姝转过山石来看到的就是此情景,她想也未想便一下跳进池水中。她手中装着桂花的兜子掉落在了青草地上。 这时,刘妙已经失去了意识不再挣扎。刘姝急忙游到她身边,又抱着她游回岸边。 苏荷早将手中的兜子扔掉,正跪在岸边,她从刘姝手中接过了刘妙。 刘姝以前虽溺过水却并未失去意识,她后来也只在书中看到过用灶灰埋人来救溺水者。她浮在水池中,仰头看向抱着刘妙的苏荷,焦急道:“快去寻太医!” 苏荷忙抱着昏迷不醒的刘妙起身往山石外跑去。 水池中的乱跑滑动着四肢游到了刘姝身边,它是认得她的。它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向她求救。岸高,它爬不上去。 刘姝一手抓起乱跑,将它扔到了岸上。它抖了抖身上的水,狂奔着转过了山石,追赶着刘妙而去。 刘姝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爬上岸来,她浑身都湿透了,藕荷色的衣裳紧贴着身体。她胸口起伏地坐在青草地上,用质问的目光看向那坐在石榴树旁的周云英。 周云英倒像是那个浑身湿透了的人,她抖个不停,摇着头目光飘忽地说:“我没有、没有,我是在救她。我在救她!” 刘姝已挣扎着站起身,一阵清风过,她冷得颤抖起来,她打消了向周云英问话的念头,转身朝山石外行去。 日在当空,秋阳融融,鸟鸣啾啾,周云英独坐在石榴树下。她心中惶恐不安。她想,若刘妙有事,刘宣和张沁玉只怕会要了她的命。她活着虽无趣味,可却是贪生怕死的。 石榴树上的一片黄叶落下,落到那还未平静下来的池水之中。很快,那黄叶随着流水远去,不知去向了何处。 第一百零一章 援手 日渐西斜,粉霞淡染天宇。 昭阳宫玉堂殿内,刘姝面容沉静地坐在楠木镶嵌玉石大漆彩绘描金屏风前的软榻上。她穿了身月白的直裾,简单地挽了个发髻,髻上未戴首饰。她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也不去屏风后添乱,只是心中期盼着刘妙能平安无事。 苏荷站在刘姝身旁,她换了身艾绿色的宫装。她也在心中为刘妙祈祷着。 “啊,我的妙妙!” 一声悲痛的哀呼从屏风后传来。 刘姝惊得站起身来,她心一沉知晓刘妙不会平安无事了。她转过屏风,只见太医跪了一地,床榻旁张沁玉抱着毫无生气的刘妙痛苦哀嚎。跪坐在床头的刘宣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刘姝望着张沁玉怀中那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的刘妙心痛不已,她落下泪来,心想,那个娇俏的小女娘没了,她再也不会笑着唤自己一声阿姊了。 候在屏风外的杨媪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的眼泪滑过皱纹满布的脸滴落在松绿的衣襟上。她想,那个会逗她笑的小公主再也没有了。 这时,张沁玉悲痛得晕了过去,她身上的锦衣华服瞬间失了光彩。 刘宣流着泪,急忙接住了她,口内痛呼道:“沁玉!” 太医令见状,上前来为其诊脉。 刘宣心急如焚,他不等太医令诊完脉便问道:“如何了?” 太医令回道:“回陛下,贵妃是因悲痛昏厥,待臣替贵妃行针,稍作休息,便可无碍。” 刘宣听了这话却痛声斥道:“你说的什么话?怎会无碍?沁玉失了妙妙如何活得下去?我又如何活得下去?” 太医令吓得战战兢兢,叩头于地。 刘姝见状,开口劝道:“父皇,抱贵妃去屏风外榻上吧,好让太医行针。” 刘宣这才含悲忍泪地抱着张沁玉转出屏风。 太医退了出去,屏风后一下空旷起来。 刘姝走到那红木三围罗汉床旁,那床围上雕刻着寓意多子多福的葫芦和石榴。她跪坐下,握住了刘妙那只冰冷的小手。她流着泪说道:“妙妙,是阿姊去晚了,未能救下你,对不住。” 苏荷跪在刘姝身后,她无声地痛哭起来,悲哀地想,世事果然难料,像七公主这般讨喜的孩子竟然就这样没了。 刘宣听见了刘姝说的话,心中生出怨念,他骤失爱女自然想要宣泄一番。他满面泪痕地转过屏风看向刘姝,质问道:“你为何不去早些?为何不救下她?她是你的妹妹啊!” 苏荷听了这话心中替刘姝打抱不平,她磕头辩解道:“陛下,公主事先并不知七公主落水!” 而刘姝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刘宣,可她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仍是不由得一痛,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她背对着他,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来看向他。她苦笑一声,眼中泛着泪光说:“父皇是在诛心啊!诛我对您的心,诛我对妙妙的心,诛我对贵妃的心!” 刘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正想开口解释,那醒转过来的张沁玉被杨媪扶着走了进来。 张沁玉已从杨媪口中听说了一些事,她流泪跪在刘宣面前,拽着他的衣袖痛声道:“陛下,您一定要为妙妙做主啊,定是周云英那个毒妇害了她!她说她是在救妙妙,谁信?她从来都恨我,定是她害死了妙妙!” 刘宣面色担忧地弯下腰来,他边扶她起来,边说:“沁玉,你放心,我定会为我们的妙妙做主!” 张沁玉泪流满面地起身,娇美的脸上尽是悲痛。她看向刘姝,上前去紧紧抓住她的手,流泪道:“你看到了吗?是周云英推的妙妙,对吗?” 刘姝皱起了眉头,她的手被抓疼了。她忍着疼没有推开张沁玉,她说:“我并未看到。我听见狗吠声跑过去时,妙妙已经在池水中。” 张沁玉失魂落魄地松开了刘姝的手,她看向躺在床上毫无生机的刘妙,心中一痛,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痛哭不止。 刘宣见状也落下泪来,他跪坐在她身旁,将她抱入怀中,心疼地唤道:“沁玉,沁玉,沁玉!” 张沁玉靠在刘宣怀中,揪着自己的衣襟,哭得声嘶力竭。她失去了疼爱的女儿,就失去了半条命!她所经历的痛,便是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刘姝带着苏荷退出屏风,于他们而言她终究是个外人,她不能和他们一道痛哭流涕,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刘姝和苏荷走出玉堂殿,她们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去,檐外的云天已被粉霞染红,只是今日的霞光瞧着像是散不去的伤痛一般。 夜里,张沁玉一直守在床前,她想再好好看看她唯一的女儿。刘宣劝她去歇息片刻,她却说她舍不得。过了今夜,她就不能守着她的女儿了。他便也陪着她守在床前。 烛火光影之下,是一夜的伤痛,而这些伤痛,只要活着便永不会消逝! 次日,拂晓时分,曙光微明。张沁玉便吩咐她的傅母杨媪去太尉府请刘姝入宫来,说是有事相求。其实,就算她不派人来,刘姝亦是会进宫的。 玉堂殿冷清至极,已没了往日的鲜活。刘妙已移去灵堂,丧事由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操持。 张沁玉穿了身荼白的曲裾,她用一支碧色的玉簪半挽着乌黑的长发,余下的黑发垂落在身后。她面色悲痛,乌黑的眼眸之中酝酿着狂风暴雨。她宛如夜雨之中,承受着痛苦折磨的一朵白色牡丹。 她拉着身穿云峰白广袖直裾的刘姝在屏风前的软榻上坐下,她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沉沉地说:“皇叔父已审过那毒妇,可她还是矢口否认,如今还关在娴吟宫。朝堂上也还在为此事争吵,那些朝臣向来厌恶我,自然是站在毒妇那边的。” 她顿了顿,眼中泛着泪光,又道:“怀夕,若不能为妙妙报仇,我怎能安心送她走?她是我唯一的骨肉,我疼爱了她八年,如今她这般惨死,我怎能不为她报仇!她死前不知有多痛苦,我一想到此就痛不欲生!”她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刘姝早已猜到张沁玉是想求她帮刘妙报仇。其实,她昨日在池边看见周云英那心虚的模样时,便认定她是凶手。她望着张沁玉那泪痕斑斑的脸,没有说安慰的话。她想,任何话语对于承受着丧女之痛的人来说都是无力的、无用的。她只是问道:“你想如何报仇?” 张沁玉面容上的恨意如暗云一般倾压而来,她泪眼朦胧地咬牙说道:“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我要她的命!”她顿了顿,稍缓了神色又说:“我不愿陛下左右为难,我会亲手杀了她!可你也知晓,我除了陛下的宠爱一无所有,又如何杀得了她?所以,我求你,怀夕,你帮一帮我!这宫城之中,多的是太尉的人!” 刘姝反握住张沁玉的手,她神色诚恳地说:“贵妃,我会帮你。你也曾在危难之时对我施以援手,我的手自然也会伸向你。更何况,那是我的妹妹。” “多谢你!”张沁玉拍了拍刘姝的手背,又面露愧疚说:“只是,我心中有愧,要让你的手也沾上人命了。” 刘姝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昨夜未睡好,面色不太好看,那笑容瞧着便有些惨淡。她说:“我的手上已有三条人命了,不在乎多这一条半条的。”她说着,抽出自己的手来,从袖中拿出一块黄金令牌来。 令牌是程昭去青州前夜交予她的,他说这世上只此一块令牌,宫外可调动玄诡军,宫内可调动禁卫。他留给她是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还真是用上了。 令牌正面是太尉府的日照松林图徽,背面篆刻着狂放不羁的“君川”二字,那字迹出自程昭之手。程昭说“君川”是已故的谢丞相替他取的字,这世上也只有谢丞相和刘宣才会唤他的字。 刘姝当时心想,难怪他的居所叫君川阁,那书房中的水墨画上面的落款也是“君川”二字。想来,那谢丞相在他心中是很重要的。 此时,刘姝将那块黄金令牌递给身旁的苏荷,她吩咐道:“让骆伏去调动禁卫,围住娴吟宫。” 刘姝入宫时将骆伏也带进了宫中,毕竟,他对宫中的事务颇为熟悉。 苏荷穿着一身米色的曲裾,她答应着双手接过令牌往殿外行去。 骆伏候在昭阳宫门外,他从刘姝口中已大概知晓今日在宫中所行之事。他心中虽对刘姝仍有芥蒂,但却看在程昭的面上真心实意地听命于她。他见过刘妙,心里也为那讨喜的小女娘的死而感到难过。他想,贤妃也是死有余辜,竟对一个孩子下手。 他冷着脸从苏荷手中接过令牌,话也不说一句便转身离开。他心里想,就算没有这令牌,那掌管宫门禁卫的卫尉申砚书也会听从他的话。毕竟,申砚书是太尉暗中提拔上来的,明里是为皇帝做事,暗中却是在为太尉做事。 娴吟宫正殿之内,那壁上镀了金的牡丹如往昔一般贵重华美,可它的主人如今却战战兢兢地坐在殿中榻上。 周云英知晓除她以外还知道此事的就只有刘妙和一只狗,刘妙死了,那只狗又不会说人话,只要她咬紧牙关死不认罪,谁又能奈何得了她。一切都会像当年一样,没有人会知晓。 她只说自己是喝醉了酒,听着乐声恍恍惚惚地进了西苑,瞧见了刘妙跟着一只狗到处乱跑。她行到山石旁时听到了狗叫声,便转过山石来,却见刘妙落进了池中。她是在救她,只是自己不会水,不敢贸然下去搭救。 她以为自己是贤妃,又生育了皇子,不是那等可以随意打杀的宫婢,只要她不认罪,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对她做什么。可她却未想到禁军竟敢闯入她的宫殿,驱赶她的宫人。她原本想着是刘宣下的命令,可在看见从殿外走进来的张沁玉和刘姝时,她一下明白是她们私自想要她的命。 刘姝跟在张沁玉身后走进殿内,二人都未脱鞋,在地板上留下模糊的脚印。 刘姝原本是不想来的,只是想着不能让周云英只恨张沁玉,她也该恨自己这个帮凶,因而才来这娴吟宫露个面。 周云英仍穿着昨日那身素衣,她猛地站起身来,手颤抖地指着张沁玉和刘姝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调禁军!我要面见陛下!”她说着,便癫狂地往外跑去。 张沁玉伸手拦住周云英,她拽着她的衣襟将她一下摔在地上。她是舞姬出身,极善袖舞,这些年碍于身份并未在人前跳舞,可在人后也是勤加练习的,她手上是有些力气的。 她面露讥讽地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发髻松散的周云英,冷声说道:“你怎知,不是陛下想要你的命?” “不会的,我并未认罪,陛下不是心狠之人,不会杀我的!”周云英吼叫着站起身来,她又面目狰狞地吼道:“是你要杀我,你伙同她来杀我!”她说着,看了一眼刘姝。 张沁玉恨得目眦欲裂,她沉声道:“是我要杀你!你害死我唯一的女儿,我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 “呵呵,你难道就没害过我的孩子?”周云英讥笑着抬起手来,露出了手腕上的金镶玉镯。她恨道:“当年,你推倒我,害我流产,我手上的这只玉镯也碎了。我戴了这么多年,也就恨了你这么多年!我如此痛苦,怎能看着你夫妻恩爱,母慈女孝!” “毒妇!”张沁玉骂着,狠狠地扇了周云英一个耳光,打得她偏过头去。 周云英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就在这殿内,她就屈辱地挨过一记耳光。她看向刘姝,心中猛然觉得好像一切从那时起便注定了。她仰起头癫狂地笑了,她忽然觉得死亡好像也没那般可怕了。她又看向张沁玉说:“能让你终身痛苦,也是值得了!” 张沁玉恨不得掐死周云英,可她不愿让她死得这般轻松。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以我女儿的亡魂起誓,我从未害过你的孩子,我对你问心无愧!是你自己来拉扯我,没站稳摔了下去。是你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周云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记忆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可她却不愿承认,亦不愿相信是自己为了减轻自身的愧疚将罪过推卸到了张沁玉身上。她恨了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恨错了人? 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她癫狂地指着张沁玉吼道:“你骗我!不是这样的!你骗我!” 张沁玉只是讥讽地笑了笑,而后转身向门外吩咐道:“抬进来!” 两个禁卫抬着一口装满水的铜缸走了进来,那缸面还漂浮着几片发黄的石榴叶。他们将铜缸放在殿中,铜缸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响声,缸内的水也震荡起来。他们没急着出去,而是恭敬地站在那里。 张沁玉转身看向周云英,狠声说:“陛下已命宫人将那池子填平,这是我特意为你留下的!也好叫你尝尝,被池水溺死的滋味!”她拂袖吩咐道:“抓住她!” 那两个禁卫上前来抓住了惊恐不安的周云英。 周云英边挣扎,边吼道:“张沁玉,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张沁玉娇美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冷冷的笑容,她毫不在意地说:“那就等你先做了鬼,再看能不能放过我。”她说着,侧过了身来。 那两个禁卫按着周云英的手臂押着她来到铜缸前。 周云英望着水面自己模糊的身影害怕得发抖,她想往后退,却奈何不了那两个禁卫。可她终究是高门贵女,害怕如斯却也说不出求饶讨命的话来。 张沁玉面色发狠,她一甩衣袖双手用力狠狠的将周云英的脑袋按入水中。 周云英口中耳中都进了水,她拼命地挣扎起来,铜缸内溅出许多水,水顺着铜缸边缘流到地板上,汇聚到她的脚边,她脚上那双白色的足袜很快便湿透了。 刘姝站在那镀金牡丹旁,她看着此情此景,不由觉得恶心想吐,捂着嘴跑出了殿门。候在殿外的苏荷见状,急忙上前来替她轻抚着后背。 那阶下的骆伏见刘姝如此形状心中不免担忧,若她有个什么闪失他可不好向程昭交待。他冷着脸拱手问道:“公主,可是身体不适?” 刘姝已缓过劲来,她抚着心口,面色苍白地说:“无妨,只是有些恶心,透透气就好了。” 苏荷瞧着刘姝的脸色当真是不大好,不免忧心劝道:“公主昨日在水中受了凉,昨夜又未能安眠,奴婢瞧着脸色不好,不如叫太医来瞧瞧。” 刘姝不喜欢喝药,自然也不喜欢太医,她摇头说:“不用了,我歇一歇就好了。” 这时,那被按在水中的周云英已经失去了意识不再挣扎。 而张沁玉虽泪流满面,眼中也闪烁着害怕的光芒,可她却仍是没有松手。当禁卫摸不到脉搏,告知她人已死后,她才松开了手。 她一下卸力,只觉浑身酸软,跌坐在了地上。她那荼白的衣裳早已湿透,狼狈之中倒有几分楚楚可怜。她弯腰低头无声地痛哭起来,泪水滴落在地上的池水之中。这哭既是为了她死去的女儿,也是为了她自己。从此后,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而手上却多了一条人命。 那两个禁卫将周云英的尸首安放到榻上,她毕竟是贤妃,他们总不能像以往一般将她抬出去,随便扔进乱葬岗。 刘姝实在是不想再走进那殿中,她望着痛哭不已的张沁玉,哀声说:“苏荷,你去扶一下贵妃,告诉她该去妙妙的灵堂了。” 苏荷答应着去了。 张沁玉被苏荷扶着站起身来,她如今再无心力整理仪容,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走出了殿门。刘姝也上前扶住她,三人扶持着走出了娴吟宫。 刘姝向那身穿铠甲,守在娴吟宫外的申砚书行礼道谢后,才往灵堂行去。 从未受过公主礼的申砚书倒有些受宠若惊,他拍着骆伏的肩膀笑道:“公主与太尉甚是般配。” 骆伏冷着脸,问道:“何以见得?” “一刚一柔,是为互补,如此才能和睦。” 骆伏心里倒是认同申砚书的话,可他面上却不显。他径直转身跟随刘姝而去。 申书砚的手停在空中,一阵风过他打了个抖,心想,这才初秋,怎么就刮起了寒风?而后,他便带着人走进娴吟宫,抬着那个铜缸走了。 娴吟宫中的宫人被放了出来。那如巧直奔正殿而去,在看到周云英的尸首时,她吓得坐在了地上。她的衣裳被地上的池水打湿了。其余的宫人也走进殿中,她们无不惊呼连连。 在一片惊呼声中,如巧爬起身来,向殿外跑去,她要去给周府报信。 第一百零二章 暗潮 阴云蔽日,似风雨欲来。 刘姝坐着马车出了宫门,不久后便感到小腹有些微的坠痛。她怕痛,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她心中不免后悔,她该听苏荷的话让太医来瞧瞧的。 苏荷察觉到了刘姝的异样,那双水润的圆眼中透露着无限的关怀和担忧。她问道:“公主,怎么了?可是又不适?” 刘姝手捂着腹部,她忍着痛说:“有些腹痛,让骆长史派人请太医去太尉府。” 苏荷忧心地答应着,推开车窗去唤骆伏。骆伏手扶着腰间佩剑走到窗旁,他听了苏荷的话忙吩咐侍卫去请太医。 那侍卫刚走,迎面走来一群黑白深衣的太学学子,他们叫嚷着拦停了马车。 骆伏眉头一皱,握紧剑柄走到马车前,他望着那群学子,冷声道:“大胆,竟敢拦公主车驾!” 人群之中,有胆大的学子吼叫道:“拦的就是公主的车驾。”而后又有几人附和他。 一方脸粗眉的贵气儿郎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神色愤懑,眼中透着一股坚决。他弯腰拱手行了一礼,沉声道:“在下太学学子程嘉,拜见安平公主。敢问公主,是否与贵妃勾连害死了贤妃?” 程嘉脾性耿介,最是看重规矩礼数,他在太学中听闻贵妃和安平公主杀害了贤妃,当场便将手中的书简摔在案上,扬言说要去皇宫问个究竟。 临近秋考,太学的大多学子都倍感压抑,寻不到一个发泄之处,闻此言都一涌而起,说要与程嘉一同前往。却不想,在街上撞见了刘姝的车驾。 刘姝被这意外一分神,倒不觉得腹痛了。她没想到宫中的消息竟如此快地传了出来,还传到了这群任意妄为的太学学子耳中。她听闻过程嘉,知晓他是太常程礼的嫡长子。她隔着车门听见他的问话,端坐了身子回道:“并非勾连,我不过施以援手,让贵妃为她惨死的女儿报仇。” 闻此言,许多学子都叫嚷起来。有的说:“什么报仇不报仇的,这不就是杀了人!”还有的说:“贵妃向来嚣张跋扈,如今,连公主也如此行事,规矩何在?法度何在?” 这叫嚷声中,还伴随着许多的附和声。 一时之间声浪如潮,许多行人闻声也拥了过来,将刘姝的车驾团团围住。 苏荷听着这如潮的人声心中有些害怕,可她仍是伸出手来护着刘姝。 刘姝心中有些担忧,她带的侍卫并不多,这些义愤填膺的学子若真的冲上来,也不知拦不拦得住。 而站在马前的骆伏望着这帮手无寸铁,弱不禁风的学子心中虽鄙夷,可眉头却越皱越紧。若不是担心冲撞到刘姝,他根本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他见人越围越多,心知需得趁早离开。他不由得拔出佩剑想要吓退人群辟开一条道路。 那些平民百姓见了这泛着寒光的利剑倒是退开了些。可那些太学的学子却未退开。他们大多出身高门贵族,自持身份以为骆伏不敢伤他们。不过,他们却停下了叫嚷。 一时之间安静下来,只听见马儿的响鼻声。 程嘉站在原处,毫不畏惧地看向骆伏,质问道:“太尉府的人当真如此目无法度,竟敢当街杀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骆伏身上,他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片刻的不知所措。他面对那些凶残的海盗自然无所畏惧,可面对这些学子百姓他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面对程嘉的质问,骆伏正想开口解释,可程嘉身后的学子又叫嚷了起来。 有的喊叫道:“快来看啊,当街杀人了。” 有的愤怒道:“天子脚下,岂敢如此?” 有的质问道:“太尉和公主就能如此目无法纪吗?”就连那些百姓也跟风似地叫喊了起来。 一发不可收拾,骆伏被声浪压迫张不开嘴。他只能冷着一张脸收剑入鞘。 这时,苏荷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她向后看去。那后面拿着车凳的侍卫,赶忙走上前来将车凳放在了马车旁。 刘姝一身云峰白的广袖直裾,端庄优雅地下了马车。她腰背挺直,双手交叠于身前,转过身来神色淡然地看向那群学子。 那群学子瞧着她这般的气度姿容,都不由得闭上了嘴安静下来。而那些平民百姓见到了公主的尊容自然也不敢再吵嚷。 刘姝上前几步,她看了一身正气的程嘉一眼后沉声道:“你们说本公主不遵法纪,你们当街吵嚷围堵于本公主,难道就遵法纪?骆长史是为护本公主周全,怕你们伤了本公主,才不得不拔剑恐吓,你们反倒污蔑他要杀人,难道不是心存奸诈?” 那群学子的脸上露出了难色,倒是程嘉拱手道:“公主此言差矣,我等是事出有因。” 刘姝冷哼一声,她看着程嘉的眼睛说:“我与贵妃难道不是事出有因?” 程嘉一时语塞,可他身后一个胆大的学子却高声吼道:“事出有因便能私自杀人吗?”他又向周围的人说:“她们今日能私自杀了贤妃,往后便能杀了你我!” 当要危害到自身时,谁又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呢?学子百姓再次激动起来,有人喊道:“杀人偿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公主!”许多人都跟着喊了起来。因为激动,人群不免推搡拥挤,更有后来的不知情者围挤了上来。 刘姝的那几个侍卫挡都挡不住。她虽有苏荷和骆伏护着,可也被挤得撞到了车辕上。骆伏见状不得不再次拔出剑来。人哪有不怕死的,那些人不由得退开了些。 这时,人群中的一个妇人突然叫道:“公主流血了!” 苏荷闻言焦急看去,却见刘姝的裙摆上透出血色来。 原本慌乱的刘姝这时也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她感到下腹坠痛,有什么东西在从她体内流逝,她望着自己裙摆上那浸染开来的血迹,不由得腿脚发软。若非苏荷扶着,只怕要跌坐在地上。 人群因这意外而安静下来,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开,像是在躲避什么灾难。 这时,一面如冠玉的儿郎分开人群挤了进来,那是萧承。他今日告了假陪母亲去白马寺上香,在回来途中听闻太学学子大多往宫门去了。他吩咐奴仆好生将他母亲送回府后便往宫门处行来,恰巧撞上了这场意外。 那程嘉未想到事情竟闹到了如此地步,他不免忧虑起来。他见了萧承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口内唤道:“子玉!” 萧承看了程嘉一眼,又赶忙向刘姝看去,他见她如此形状,忙挣脱了程嘉的手,大步走到她身边。他将几近昏迷的刘姝一下抱起,朝人群吼道:“让开!人命关天!” 那骆伏见状,手拿着剑在前方开辟了一条道路。 萧承抱着刘姝大步走向不远处的医馆,苏荷泪流满面地跟在他身后。 程嘉望着马车旁地上的血迹,心绪复杂不已,他内心在为自己辩解,觉得自己并未做错,只是未料到会生了这样的意外,辩解的同时他又感到后悔和害怕。 白丰烨仍旧游手好闲,整日吃喝玩乐,他从佳人顾出来,转过街角便远远地瞧见有一群人围堵在那里。他好热闹,边跑过去,边拉住一个赶去看热闹的人问道:“前方发生了何事?” 那人激动地回说:“太学学子围堵住了安平公主!” 白丰烨松开了那人,慢慢停下了脚步,他想到安平公主的夫君程太尉便忍不住打了个抖。 那人不解地问他:“你不去看热闹了?” 白丰烨摆手道:“小命要紧,我就不去凑这热闹了。” 那人边往前走去边讥讽道:“说什么胡话?看个热闹,与小命有何相关?” 白丰烨也不理会他,摇着手中的羽扇转身远离了那危险的热闹。 皇宫之中,亦是暗潮汹涌。 刘宣在承德殿内也听到了张沁玉杀死周云英的消息,他担忧得顾不上头痛,站起身来就走,将那些吵闹不休的朝臣扔在了身后。他连轿辇都不坐,跑着就去了昭阳宫。 刘宣气喘吁吁地走到玉堂殿门外,却看见张沁玉一身长袖红衣坐在屏风前的软榻上。 张沁玉原本沉静的面容上在看到刘宣时露出了一抹笑意,她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刘宣心绪不宁,他任由张沁玉拉着自己走进殿中,拉着自己一同坐在了软榻上。 张沁玉的面容上画着精美的红妆,她拉着刘宣的手朝他笑了笑,宛如那盛放的红色牡丹一般娇美。她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初遇时的情景?” 刘宣回握住张沁玉的手,他眼中泛着明亮的微光,他无限怀念地说:“如何不记得?我只怕永生不能忘。那日漫天白雪,我从乐府经过隔墙听到了动人的歌声,便闻声寻了进去。红衣白雪,眉目含情,只一眼,我便认定你是那要与我共赴白首之人!” 张沁玉也沉浸在往昔的美好之中,她庆幸说:“那日雪落满头,虽是初见,可你我已共白首。”她顿了顿,又轻声道:“陛下,让我再为你跳一支舞吧。”她不等他回答,松开了他的手起身退到了殿中。 张沁玉眉目含情,纤腰轻扭,一扬红袖,口内唱起了那首动人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在她优美的舞姿和动听的歌声中,她似乎化身为古时的越人,对着王子倾诉心中无限的情思。 歌罢,舞罢,玉堂殿内安静极了,仿佛能听见两颗跳动的心脏在一唱一和。 张沁玉胸膛起伏地站在殿中,她望着那张无限眷恋的儒雅面容落下泪来。她面露决绝,俯身跪下磕头道:“请陛下赐我一死!” 刘宣惊得站起身,他眼中震颤不已,大步走到张沁玉身边。他弯腰扶起她,望着她的泪眼,不敢置信地问道:“沁玉,你这是为何?” 张沁玉泪如雨下,痛声道:“妾犯下死罪,不愿陛下为难,请陛下赐我一死!” 刘宣的眼中也涌出泪来,他紧握着张沁玉的手臂,哀声说:“沁玉,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妙妙走了!你也要走!让我如何独活?”他贪恋又害怕地拥抱住了她,他在她耳边沉声道:“沁玉,你莫要再离我而去!我只要你,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你别怕,我是你的夫君,我会护着你,你我不论生死都要在一处!” 张沁玉又如何舍得下这个她深爱了十二年的儿郎,她已然泪湿红妆。她回抱住他,汲取着他身上自己所贪恋的温暖。她爱他,信他,敬他!她的半条命已经没了,另外半条也托付在他的身上,而他的命却又在自己身上,他与她便是难以分离的丝萝!她流泪回应道:“好,你我不论生死都要在一处!” 这对情投意合的恋人,相拥于玉堂之内,倒真似那难分难舍的菟丝与女萝! 第一百零三章 饶恕 风雨未至,乌云散去,已是霞光满天。 刘姝睁开眼来,腹部传来疼痛,她痛哼了一声。紧接着,她便听到了她所熟悉的那低沉的声音。 “公主醒了!” 她偏头看去,却在满室的霞光之中看见了程昭那张俊朗的脸。她恍惚如在梦中,可身体真切的疼痛却让她意识到并非是在梦中,而他是真的回来了。 程昭穿着一身月白广袖,乌发半束,海天蓝的发带垂落在身前。他坐在床榻旁的矮座上,霞光洒落在他身侧,半明半暗之中,他似修罗,亦似神明。 刘姝望着他那深邃的丹凤眼心中涌起浓重的委屈,她忍痛起身抱住他。她披散的长发与他的黑发交叠,她垂泪道:“太尉,我好痛!” 程昭昼夜不停地赶路,满心欢喜地回到府中,看到的却是焉焉一息地躺在君川阁的刘姝。他心中又气又心疼,气的是别人,心疼的是她。 此刻,她抱着他哭了起来,他的心也跟着她一起难受,但他嘴上却轻声说:“活该,看你往后还护不护好自己。” 刘姝听了这话,慢慢松开了程昭,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眼中的委屈越发浓重。 程昭的心被这眼神刺痛,他用粗糙的手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他望着她的眼睛,柔声说:“我并非责怪公主,我只是忧心公主。也是我不好,未能护公主周全。” 刘姝摇了摇头,她翁声翁气地说:“是我自己不好,你有你的事要做,怎能时时刻刻护着我呢?” “公主别哭了,伤身。躺下吧。” 程昭说完,扶着刘姝躺下了。 刘姝想起自己昏迷前医师说的话,她不免悲从中来,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她拉着程昭的手掌啜泣着说:“对不住,我们的孩子没了。” 程昭的眼中露出一抹痛色,他握住她的手掌,柔声安慰:“公主莫要太过自责,那孩子只是和我们没有缘分。公主养好身体,我们往后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刘姝点了点头,她忍着心中的悲伤不再哭泣。她身边没有一个有经验的老人来教导她怀孕之事,而她每日里欢欢喜喜、无忧无虑活得如同孩子一般,哪里能想到自己已经孕育着另一个孩子?如今孩子突然没了,她在责怪自己的同时,也只能接受。她在心中暗想,往后绝不能如此大意了。 而程昭也曾思虑过有关孩子的事,有关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好父亲的事,可他却并不想刘姝怀孕。他心中有难以言说的顾虑。他又想着她还如一个孩子一般,如何能生育另一个孩子。他还想让她再欢欢喜喜、无忧无虑地过几年,便没怎么在意孩子的事。如今他也在心中暗想,往后绝不能如此大意了。 刘姝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她眨了眨眼,抚摸着程昭手掌上的疤痕,望着他身后的霞光轻声说:“上一次我生病醒来,一眼看到的也是霞光之中的你,恍若神明一般。”她说着,看向他的眼睛。 程昭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鬓角,他笑说:“想来是公主看花了眼,我怎会是神明呢?” 刘姝感受到了程昭抚摸着自己头发的手上那玉扳指的冰凉,她轻声回说:“所以,我才说是恍若。”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尽是柔情脉脉。 刘姝看了看程昭身上的月白衣裳,问道:“太尉是何时回来的?青州的事处置好了?” “日头还未西斜时便回来了。青州的事都处置好了。”程昭轻声道。他顿了顿,又目光深切地笑说:“我甚是思念公主,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公主,可有思念我?” 此刻,刘姝沉醉在程昭的柔情蜜意之中,已将什么退路不退路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握住他的手掌,笑回道:“我自然是思念太尉的。” 程昭从矮座上起身,又俯下身来吻上了刘姝的嘴唇。他不敢肆意妄为,只是浅尝辄止。 她面色泛红地拉着他的手掌,柔声唤道:“程君川。”他眨了一下眼,而后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又笑问:“往后,我能永远这般唤你吗?” “永远”二字她加重了语气。 “自然”,他笑着在矮座上坐下,“我乐意至极!” 这时,苏荷端着一碗药和一碟石蜜糖走进了室内。 刘姝闻着那药味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苏荷听见说话声,便知晓刘姝已经醒了过来,她强忍着冲动没有走进室内来打扰他们,倒是去厨房端了药来。 程昭见药送来了,便起身去扶刘姝起来,可她却装睡一般地闭上了眼。他瞧见,挑眉笑了笑,别有意味地说:“看来,你又想我亲口喂你了。” 刘姝听了这话忙睁开了眼。程昭这才扶着她坐起身来,让她靠在了自己胸口上。 刘姝瞧见苏荷眼睛红彤彤的,知晓她定哭了许久,她安慰说:“苏荷,我无事的,你不必担忧。” 苏荷勾着唇点了点头,口内劝慰道:“公主往后还会有许多孩子的。” “到时一定吵吵闹闹,我可要图个清静,把她们都交给你。” “好啊,奴婢喜欢孩子,定会好好照看她们。” 而一旁的程昭却不管这两个相视而笑的人,径直从苏荷手上的托盘内端起药碗,递到了刘姝嘴边。 刘姝闻着这药的苦味,看着这黑乎乎的药汁,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来。在程昭威逼的神色下,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将药喝了下去,一滴都没有剩下。 程昭将药碗放回托盘上,拿起一颗糖放进了刘姝嘴中。 “公主好生休息。”苏荷叮嘱着退了出去。 程昭拥着刘姝,他看着门外的天色像想起了什么来。他垂下眼问道:“那些围堵你的人,你想如何处置?” 刘姝口中甜丝丝的,她略想了想,回说:“也是我不好,不能全怪他们。他们就交给太尉处置吧,只是不要再伤人性命了。” “好,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置的。” 程昭目光沉沉,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刘姝口中的糖吃完了,她像个孩子似地说:“我还想吃。” 程昭起身将她慢慢地放下,他弯腰看着她,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阴影。他说:“喝了药,糖不可多吃,恐坏了药性。” 他又放柔了声音,叮嘱道:“公主好生歇着,我去去就回。”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转身走了。 刘姝看见程昭走进了霞光之中,黑发晃动,衣袂飘飘,像是神明要回归天宇一般,她心中莫名地生出些不舍来。 临松堂内,太常程礼和萧承都在等候着程昭,两人都是为求情而来。关心则乱,他们又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心中自然焦急万分。故而,在看到程昭的身影时,他们都从案后起身迎到了门口。 程昭在廊檐下站住,他转身看向檐外天上慢慢退散的红霞,沉声说:“这天穹倒像是鲜血染红的一般。” 程礼和萧承倒是少见程昭如此随意洒脱的装扮,但他们心中都认为这样的程昭更危险。他们穿了鞋走至程昭身旁,弯腰拱手拜道:“太尉。” 程昭转头看向他们,他冷冷地说:“公主说,她很痛!” 程礼和萧承都心中一惊。 那体弱多病的程礼更是一下跪在地上,他为了他的儿子放下了尊严。他开口求道:“求太尉饶犬子一命!” 萧承见状,咬了咬牙也跟着跪了下去。 程昭没有理会程礼的求饶,他又转头看向天边。他随意地说:“跟着公主去的侍卫都受了二十刑杖,那是军杖,比普通的更沉一些,打得皮开肉绽,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程礼额上已急得出了一层薄汗,他知晓他儿子害死了程昭的孩子,依着程昭的脾性定会要他儿子的命,故而他才舍了体面尊严,求到了程昭面前。那可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他怎能不救他?正当他想要豁出脸面叩头请求时,程昭却止住了他。 “你们起来吧。若我真铁了心,你们无论如何求也是无用的。” 萧承仰头望着程昭的背影,他沉声道:“太尉既然肯见我们,自然是有一线生机的。” 程礼听了这话,也直起身来,他气息微弱却神色绝决地说:“只要太尉肯饶犬子一命,我程礼日后必不再与太尉作对!” 程昭转头看向程礼,他看到了霞光下他那苍白的头发。他看着这个曾对自己呲之以鼻的耿介之臣,如今这般跪在自己面前,心中不免感慨。他叹道:“这便是父母之爱子!”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笑了笑又说:“你们起来吧!” 程礼和萧承站起身来。 程昭看向萧承问道:“萧子玉,你也是来为程嘉求情的?” 萧承拱手回道:“是,我与显允情同手足。此事他是有错,可罪不至死,请太尉饶恕!” “你救了公主两次,今日就当报还你的恩情,那程嘉的命保住了。” 程礼听了程昭的话松了口气,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抺笑意。 而萧承却仍旧拱着手,他犹豫片刻又开口道:“子玉斗胆,请太尉饶其余人等性命!” 那些围堵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妇孺孩童,只要是在场的,程昭都命人将他们抓了起来。 程昭看向萧承,他讥笑道:“我看你不是斗胆,而是脸面太大!” “太尉,他们也并非故意害公主,罪不至死!” 萧承仍不放弃。 程昭冷哼了一声,他回头看向暗沉下来的天色,他说:“公主让我不要再伤人性命,因而,我已经不想再要他们的命。我会让他们剃了发,去白马寺为我死去的孩子念经祈福。” 萧承皱起了眉头,他想那些太学学子若剃了发去白马寺,只怕仕途就蹉跎了。可他还是放下了手,不敢再说求情的话。 这时,府门守卫来报程嘉想闯进府中。程昭冷冷地笑了笑,吩咐守卫放他进来。 程礼和萧承心中却担忧起来,他们深知程嘉有一腔热血,脾性又执拗,怕是不会对程昭服软。 果如他们所料,程嘉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上得阶来,弯腰拱手行了一礼,直起身来道:“程太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何必为难我父亲和子玉!对于公主我很愧疚,可此事也是因公主而起,公主也该为此负责!” 程昭皱起了眉头,他抬起脚就朝程嘉腹部踹去,而后,阴沉着脸道:“聒噪!” 程嘉被踢倒在地砖上,痛得捂着腹部倒吸凉气。程礼和萧承忙上前扶起他来。程礼口内道:“太尉,犬子放肆,我替他告罪。我等便不打扰了,告辞!”说着,他便和萧承拖着程嘉下了石阶。 下得石阶来,程嘉终于缓过了痛劲,他口内道:“父亲何必如此?您向来不是教导我要克己复礼,循规蹈矩吗?您为何要向此等目无法纪的狂徒卑躬屈膝?” 程礼声音颤抖地吼道:“闭嘴!”他急得面色涨红,手都在发抖。 程嘉望着这般苍老体弱的父亲心中酸涩不已,他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他不想气坏了父亲的身体。 出了太尉府门,三人站在槐树荫下。 程礼瞧着程嘉心有不甘的神色难免忧虑,他拉着他的手腕,口内劝道:“你以后莫再招惹程太尉!” 程嘉心中的火气又燃了起来,他质问道:“难道父亲如今也成了贪生怕死之徒?” 程礼因羞愤忍不住咳了几声,他松开程嘉的手,用颤抖的手指着他说:“程太尉心狠手辣,你能有几条命来招惹他?你难道想让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用这孱弱身躯来给你收尸吗?” 程嘉看到了程礼眼中的泪,他心中酸楚,一腔怒火又熄灭了下去。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萧承拍了拍程嘉的肩膀,他的手慢慢垂落在身侧,他望着程嘉的眼睛说:“显允,人生在世,总会为了更重要的东西,而舍下珍贵的东西。在伯父眼中,你比那些清名尊严更重要。” 程嘉望着萧承那清明的眼眸,猛然意识到萧承变了,至于这改变是好是坏,他一时也想不清楚。 清风拂过,在最后一抹霞光之中,槐树上的黄叶飘然落下。 程礼望着那落下的黄叶,惆怅地说:“世间万物,都难免委曲求全。就连这树也得舍了旧的,才能有新的。” 萧承和程嘉的目光停留在地面的黄叶上。他们又听见程礼用虚弱的声音说:“老夫终有一日也要如这黄叶一般归于尘土,而往后便是你们的天地了。无论如何抉择,只求问心无愧。” 萧承和程嘉互看一眼,两人弯腰拱手地行了一礼。 太尉府内,程昭目送那三人离去,而后大步回了君川阁。这日,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人在京城却没有去军营巡视。 第一百零四章 死谏 次日,重云如盖,秋风拂树,黄叶纷纷飘零。 这样一个晦暗的日子里,皇帝刘宣下令免了早朝。朝臣们都知晓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的陛下要包庇那杀人的凶手,他们的心中又怎能平? 太仆李翰如今虽是掌宫廷车马之事,但从前却是在掌监察弹劾的御史台任职,曾就御马一事大肆弹劾过程昭。可却因一场地动而不了了之。他当时颇有些心灰意冷,又为了亲人便离开了与上位者多有冲突的御史台。 如今又是一场地动,又是一桩违规乱矩之事,而皇帝又像当初包庇太尉一样要包庇贵妃公主,他心中为此激荡不平,因而做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李翰年近半百,瘦削的面容上细纹满布,他的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他头戴进贤冠,身穿黑色官服,腰配银印青绶,面色肃穆地走进了他父亲李孝如的院子。 李孝如已是古稀之年,鹤发童颜的他跪坐在室内案后看着一册书简。一旁的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容,温暖又慈祥。 他素来以孝道闻名,当初便是因此举荐入仕,他曾担任过已故的圣仁皇帝刘寓的太子太傅,在百官之中颇有美誉。 他看向从晨光之中走进室内的李翰,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李翰下巴上那道明显的疤痕时浮现出心疼和无奈。他将书简放下,严肃地看向跪拜在地的李翰。 李翰三拜之后,跪俯于地垂泪道:“父亲,孩儿不孝!陛下荒唐,孩儿不愿再看朝纲不振,儿想以死纳谏,求父亲成全!” 李孝如闭上眼长叹一声,再睁开眼来时,眼中尽是坚定。他如何不明白李翰这些年来的苦闷隐忍,他的孩子本不该如此,本应随心随性。如今,他想做一回自己,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能不成全? 他用苍老却深沉的嗓音说:“浩明,你起来!你身为臣子,敢于纳谏,是为忠。你不顾生死,是为义。你当初为母侍疾而辞官,是为孝。你为免子女亲人忧虑而隐忍,委屈多年,是为仁。忠孝仁义,你占了个全,得子如此,还有何求?” 李翰已直起腰来,他深深地望着他敬重的父亲,眼中流下感激又眷恋的泪水。 李孝如伸出苍老的手,朝李翰招了招,他慈祥地笑道:“孩子,过来。” 李翰跪行至书案旁。 李孝如用皱纹满布的手掌摸了摸李翰已生华发的头。他用眼睛描摹着李翰的眉眼,恐日后不得相见,他想再好好看看他的孩子。 好一会儿后,他哽咽地说:“如今,你母亲已去,你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各自婚嫁。至于你的妇人她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有你儿女照看,自然是稳妥的。而为父,年已古稀,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你不必忧心,随心随性,做你自己吧!” 李翰垂泪后退,磕头道:“多谢父亲!” 李孝如的眼也湿润了,可他却决绝地说:“将我那口棺木抬上,好叫陛下明白你的决绝!你若身死,便在此安息!为父送你最后一程!” 李翰重重磕了一个头,沉重得让李孝如的心为之颤动。李翰决绝起身,弯腰拱手道:“孩儿去也,父亲保重!” 李孝如目送着李翰走出院门,而后他站起身,脚步不稳地行到房门口。他眼中落下泪来,他多想再看一眼他儿子的面容。可他不能,他是他的父亲,他怎能在此时乱了他的心! 我的孩儿,望你此去,秋风莫起,风雨不至,得偿所愿! 李翰面色肃穆,脚步沉重地步行至朱雀门外。他在宫门外跪下,他的奴仆将那口原木色的棺材放在他身后。棺材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音,让那些宫门禁卫也不由得动容。 奴仆退去,他们都知道这是属于他们主人的战场。 一路行来,引得许多官员百姓跟随观看。 那些官员议论:“这李太仆是要抬棺进谏,他一个掌车马的如何行御史之责?” 那些百姓议论:“这个官员当真是不怕死,竟敢将棺材抬到宫门口来,当真是罕见!” 李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他丝毫不在意那些议论。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谏书高高捧起,沉声呼喊道:“陛下,臣李翰冒死进谏,求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莫要再枉顾法纪,行包庇之事!请陛下交出贵妃公主,依法严惩,不可姑息!” 秋风骤起,拂动他黑色的广袖,可他决绝的心却不会动容。他孤身一人却决绝如斯,当真是可叹可敬! 生死虽重,可这世间却也有比生死更重要的! 消息很快传进了御史大夫的府中。忧虑愤懑的何执闻此信精神一振,忙命奴仆替自己换上官服。他刚将那银印青绶佩在腰间,他的夫人赵氏连鞋也未脱,便急匆匆地走进了室内。 赵氏是蜀郡人,脾性泼辣,言语直接。她年近四十,却仍旧肤白貌美。她瞪着一双美目,看着身穿官服的何执问道:“你这是做何?今日休朝,你穿什么官服?你莫非也要学别人抬棺死谏?” 何执这个连皇帝、太子和太尉都敢指责劝谏的人,却是个极惧内的。他被赵氏吓得胡须都抖了抖,抱着进贤冠退到了奴仆的身后。 “你们都出去!” 赵氏高声吩咐,那些奴仆闻言走出了室内。 何执孤立无援,只能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官帽朝她讨好地笑着,口内解释说:“夫人误会。有夫人女儿在,我怎敢抬棺死谏?只是,我身为御史大夫,行的是监察规劝之职责,如今却有人越俎代庖,我自然该去教训他一番,穿上官服也有威严些。” 赵氏如何不知何执这都是哄骗的话,她径直走到床榻边,拿起放在枕下的戒尺。她用那长长的戒尺指着他道:“你少说些废话!今日你就不能出这府门!” 何执深知赵氏脾性,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忙将进贤冠放下,走到她身边来揽着她柔声劝道:“夫人,若我今日不去,日后还有何脸面面对同僚?” 赵氏握着手中的戒尺,瞪着他说:“什么脸面?什么同僚?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你若竖着出去,横着进来,叫我们怎么活?芙渠才嫁去汝南袁氏,玉簪也要与程太常家的大郎议亲,你若发生不测,该如何是好?” 何执与赵氏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名芙渠,一名玉簪。 赵氏的话音刚落,她的小女儿何玉簪便出现在了门外。何执见了她,如见了救星一般。赵氏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这个小女儿的话。 何玉簪生得如同枝头洁白的玉簪花一般清新脱俗,她脱了鞋走进室内,恭敬地行了一礼。 赵氏却看着她冷脸道:“今日你来劝我,我也是不听的!这事关你阿父生死,不容妥协!” 何玉簪站起身来,她恬静地笑了笑,亲昵地唤道:“阿母。”她和何执交换了一下眼色,又说:“您何故如此担忧?难道您不知,当今陛下最是和善仁慈,怎会要臣子的性命?您就让阿父去吧。阿父这是尽忠职守,是他身为臣子该做的。阿母如此阻拦,若让阿父失了尊严体面,阿姊与我在夫家也是抬不起头来的。” 赵氏最是疼爱两个女儿,她的大女儿是远嫁亦是高嫁,若无倚仗只怕日子艰难。她的心不免动摇,拿着戒尺的手垂落了下来。 何执见状忙弯腰拱手拜道:“请夫人成全!” 赵氏深深地看了何执一眼,而后将戒尺摔在地上,她转身看着门外道:“罢了,你去吧!” 何执闻言,又弯了弯腰,拜道:“多谢夫人!”他起身拿了进贤冠,又看向赵氏和何玉簪,他宽慰道:“我此去虽是尽忠职守,可也会顾念你们,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勿忧。” 何玉簪笑了笑,屈膝说:“女儿知晓。女儿会做好阿父最爱的鱼脍等阿父归家。” 何执将进贤冠戴上,他口内叮嘱道:“切记,一定要选鲜活的鲤鱼。” 何玉簪笑着应下。 赵氏替何执整理着冠服,没好气地说:“要去尽忠职守的人还想着吃。” 何执嘻嘻地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门。赵氏和何玉簪相携着将他送出了府门。 程昭和刘姝一道用过早饭后,他便打马去了南军营。他在军营内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 自他离开后,那脾气暴躁的伍仁便没了畏惧,他少了五千将士心有不平,便想着操练那没了统率的一万土军。可土军的司马却并不服他,言语之中多有冲突,那伍仁便将那司马打了一顿。如此一来,水土二军便有了隔阂,其间倒也动过手,还打伤了一些士兵。 程昭玉冠束发,一身秋波蓝广袖直裾,腰间配着黑鞘错金剑。他负手立于校场的高台之上,神色阴鸷,目光深沉。 高台之下,五万玄诡军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丁庆、余归北、元成、卜谦四人站在队伍前列,而祁墨和伍仁则是跪在地上。他们的身后还跪着水土二军中动手打架的兵将,有的人脸上还带着伤。 程昭将双手放置于身前,他左手旋转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祁墨,沉声问道:“祁墨,我将军中事务交给你,你就管成这般模样?” 祁墨眉头紧皱,嘴唇紧闭,他心中也是苦不堪言。他不明白程昭为何要让他来管这几万人,而那几个将军又岂是他能管得住的?他心中有谋略,可终究是威严不足,震慑不住。尤其是那伍仁向来看不惯他这文人做派,平日里有程昭和丁庆在倒还听他说几句话。可这些时日,伍仁心气不顺,哪里还会听他说话?他当初也不过是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差事,如今办砸了他自己面上倒没妨碍,只是觉得对不住程昭的信任。 祁墨听了程昭的话,惭愧地抱拳道:“属下有愧太尉所托,请太尉责罚!” 程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冷哼了一声:“我是该狠狠的责罚你!你竟敢饶过那些打架斗殴之人,把军规置于何处?” 祁墨心头一跳,忙解释说:“属下不敢饶过他们。只是,属下威严不足,怕贸然责罚,引起更大的动乱。” “所以,你是等着我回来责罚?” 程昭冷声质问。 祁墨不敢再辩,只能垂眼拱手道:“属下知错。” 程昭望着祁墨的眼中透着浓重的失望。他深邃的眼睛一转,目光落在脸上有刀疤的伍仁身上。 那伍仁与他对视一眼,忙心虚地垂下了眼。 程昭冷笑一声说:“伍仁,我看你如今只怕是连我也不服了!” 伍仁忙抱拳回道:“末将不敢!末将知错,请太尉责罚!” 程昭左手握住佩剑,沉声问道:“伍仁,军规第八条为何?” 伍仁惊惧地咽了一口唾沫,抱拳回道:“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你犯了哪几宗?” “妄为是非,令其不和。” 伍仁的声音已然颤抖起来。 “你既然知晓,那便好,依军规处置,斩!” 程昭说着走下高台。 台下的人脸上无不失色,除了伍仁外却都不敢作声。 伍仁叩头在地,口内喊道:“太尉,属下当真知错了,请太尉饶过属下这回,属下再不敢犯!” 程昭大步走到伍仁面前,他铮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指向伍仁。 伍仁俯跪在地吓得胆战心惊,可他也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他闭眼咬牙道:“能死在太尉手中,我知足了!” 程昭笑着哼了哼,他抬起剑来朝伍仁砍下去。片刻后,他收剑入鞘。 众人看去,只见伍仁披头散发,沙地上散落着他的断发。 伍仁睁开眼来,发觉自己还活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额上冒出一层冷汗流进了他的眼中,他也顾不得擦,忙抱拳道:“多谢太尉!” “断发为凭,以警效尤!若再犯,绝不饶你!”程昭扶着佩剑沉声说。他又看向站在旁边的四人,说道:“祁墨、伍仁各杖刑五十,丁庆、余归北、元成、卜谦,你们四人一同行刑,不得手软。你们莫以为自己就没错,我们是一支军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丁庆,那打架斗殴人等,便交由你按军规处置。” 那四人忙抱拳答应。 程昭又抬眼看向场中站得笔直的军士,他以威严的姿态,高声道:“玄诡军的将士们,我程昭心狠手辣,对于违反军规之徒绝不再手软!望尔等牢记军规,不得违逆!” “是”,校场中的将士齐声呼应如山呼海啸一般。 程昭走后,那站着的四人便开始商议该如何行刑。 丁庆问道:“我们四个人,一人该打多少杖?” 祁墨站起身来,拍着衣摆上的沙土说:“一人二十五杖。” 儒将余归北摸着胡须,点头道:“正是。” 粗眉冷目的卜谦看向瘫坐在地上的伍仁,后怕地说:“我当时倒真以为太尉要杀了他。” 元成短小精悍,他冷哼道:“也是他活该,竟敢无视太尉定下的军规!” 伍仁瘫坐在地上,他看向元成瞪眼道:“少在这说风凉话,要打快打!” 丁庆摸着胡子笑道:“我们这就成全你。”他说着,便吩咐人搬来了长凳,拿来了刑杖。 第一百零五章 痛心 程昭一回太尉府便从骆伏口中得知李翰抬棺进谏,何执带着御史台的官员也跪在朱雀门外,求刘宣严惩张沁玉和刘姝等事。 他倒是真没想到李翰会抬棺进谏。他想起当初李翰弹劾自己时摔伤了下巴便忍不住笑了笑。他大步回了君川阁,将今日之事和当年之事都告知了刘姝。 刘姝坐在床上,她听后说:“李太仆倒是个矢志不渝之人。”她又看向程昭,问道:“父皇会如何处理此事?” 程昭坐在刘姝腿旁,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略想了想后,看向她说:“如此形势,那些大臣只怕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很难保住贵妃。”他顿了顿,伸手抚摸着她的鬓发,沉声道:“至于公主,有我护着,谁敢擅动!”他笑了笑,又说:“公主不必为此事忧心,只需将身子养好。” 这时,苏荷丹朱等人端着饭食进来了。 程昭亲自喂刘姝吃过饭后,才坐在摆放于床旁的食案后用了饭。 刘姝看着程昭那大快朵颐的模样心中觉得满足。可满足的同时,她又为适才所说的事忧虑。她当初答应张沁玉时,便想过要承担自己犯下的罪责。如今她虽身体不适,可若要她躲在这太尉府中,那实在是让她难受。 待程昭用完饭,净手漱口后,刘姝向他伸手唤道:“程君川。” 程昭握住她的手,坐在床侧。他望着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眸,无奈地说:“竟然公主不愿躲在我身后,那我便在公主身后为你保驾护行。” 刘姝回握住程昭的手,她柔情脉脉地说:“多谢你。”她眨了眨眼又道:“既然那些大臣是为我而来,我自然该去会一会他们。我现下想去朱雀门。” 程昭微微皱起眉头,关切地问道:“公主当真想好了?你的身体可有妨碍?” “无妨的,只是有些疼,还是能忍受的。” 程昭点了点头,起身去吩咐苏荷她们准备。准备妥当后,他抱起披着斗篷的刘姝出了太尉府,上了马车。 马车上软垫铺了好几层,又放着靠背,刘姝可躺可卧。茶水点心也都齐备。那车窗紧闭,又挂了帷幔,一丝风都透不进来。这些都是程昭再三叮嘱过的。他特意问过太医,已知晓小产后定要好生保养身体,切不可见风着凉。 朱雀门外,身穿黑色官服,头戴进贤冠的朝臣,围着那口棺材跪了一地。青石板地坚硬冰冷,秋风又萧瑟,他们自然是又冷又痛,可都在咬牙坚持着。 在这群文官之后,还孤单地跪着一位身穿赤色官服的武将,那是周绍兴。他的女儿惨死,他作为父亲又怎能不来? 而贤妃惨死的消息传播得如此之快自然是他的手笔。心气全无的他,因女儿的死而满腔愤怒。他甚至让人将消息传进了太学,他知晓那些年轻学子多是胆大妄为、无所畏惧的。他听闻刘姝被害得小产心中倒十分痛快,如今只需对付那位张贵妃了。 而他的儿子周誉在听闻他妹妹周云英的死讯后哭了一场,却又不知去何处醉生梦死了。他谁都指望不上,只能以老迈之躯为惨死的女儿讨个公道! 李翰仍高举着他的谏书,尽管双手酸痛麻木,可他却一刻都不曾放下。那是他的理想抱负,是他的尊严体面,既然再次拿起,又怎能轻易放下? 跪在李翰身旁的何执,是李翰曾经的同僚。他看着他那决绝的姿态心中佩服不已,暗自叹道:“当初,只当他是个半途而废的胆小鼠辈,原来是自己看错了。他是有君子之风的清贵之人!” 这时,宫门打开了。 刘宣和张沁玉身穿素衣走了出来,他们身后并无宫人跟随,只有一阵秋风吹拂。 广袖拂动,裙摆飘扬。 刘宣拉着张沁玉的手,腰间佩着独属于皇帝的龙纹佩剑。他们在秋风中互看一眼。他用眼神诉说道:“你别怕,有我在!”而她用眼神回应道:“我不怕,我信你!” 他们相携着奔赴他们的战场,骤起的秋风像是在为他们唱一首赞歌。 李翰在看清刘宣的面容时,艰难地张开干燥的嘴唇,高呼道:“陛下,臣李翰冒死进谏,求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莫要枉顾法纪,行包庇之事!请陛下交出贵妃公主,依法严惩,不可姑息!” 其余臣子附和道:“请陛下交出贵妃公主,依法严惩,不可姑息!” 刘宣已行到李翰面前,他停下脚步,安慰地看了张沁玉一眼后松开了她的手。他拿过李翰手中那卷谏书。他展开那竹简细看,看完后他将竹简卷好,看向李翰赞道:“卿好文采,字字恳切,句句肺腑!” 李翰依旧决绝,他放下手来,俯身磕头道:“求陛下纳谏!” 刘宣低头看着李翰,他眼中泛着泪光。他又抬头看向跪了一地的朝臣,摇了摇头说:“卿等为社稷而抗争,我不如众卿,我只想为我的爱人而抗争。请众卿宽恕我,容我不能纳谏!”他弯下腰,将那谏书放在了李翰面前的青石板地上。 群臣哗然,高声痛呼:“陛下!” 而周绍兴已连滚带爬地到了刘宣面前。 刘宣见状,下意识地将张沁玉护在身后。 周绍兴白发苍苍,他跪在地上紧紧地拉住刘宣的衣角,老泪纵横道:“陛下,云英也是您的妇人,她也为您生下儿子,你怎能如此绝情啊?” 刘宣没有想到周绍兴竟如此苍老了,他望着他的泪眼心中不免酸涩,可他一咬牙还是开口说:“不是我绝情,是你的女儿绝情!你的女儿害死了我的女儿啊!”他也落下泪来,神色哀痛道:“她才八岁!天真烂漫,可爱讨喜,却被你的女儿推进了池水中!”他弯下腰,靠近周绍兴,含泪问道:“舅父,你为你的女儿讨公道,那我女儿的公道该向谁讨?” 周绍兴松开了刘宣的衣角,他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摇头道:“云英,她不会、不会做这样的事!” 张沁玉在刘宣身后悲愤地看着周绍兴说:“你女儿已向我亲口承认是她杀了我的女儿!” “你个毒妇,你胡说!” 周绍兴因愤怒面色通红。 这时,何执开口道:“陛下,纵使贤妃有罪,也该交给有司审理,贵妃和公主私自处置,实属不该!” 李翰亦拱手道:“请陛下重振朝纲,肃清风气,稍割情爱,严惩罪犯,为天下黎民做表率!” 其余臣子磕头痛呼:“陛下!” 刘宣面对众人的逼迫神色不免惶惶,他拉着张沁玉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张沁玉望着这般的刘宣落下泪来。刘宣的心被张沁玉的泪眼刺痛,他望着她也落下了泪。 刘宣眼中露出决绝的光芒,他拉着张沁玉走到周绍兴面前。他解下腰间佩剑,弯腰递向周绍兴,口内说:“你要的公道,我给不了你。你若心有怨恨,只管杀我!” 周绍兴面上惊惧不定,他跪着往后退去,俯身道:“臣不敢!臣不敢!” 他身为老臣,岂敢接天子剑斩杀天子? 刘宣又转身看向李翰,他将剑递给他,口内道:“我割舍不了情爱,不能为黎民做表率,卿若心中有怨恨,也只管杀我!” 李翰坚定的眼中泛起泪光,他磕头痛呼道:“陛下,臣岂敢!” 刘宣又将剑递给何执,他含泪道:“那何中正你来,我这样的皇帝想来你是恨透了!” 何执胡须颤抖不已,他俯身跪下,口内道:“臣有罪!” “不,有罪的是我!”刘宣直起身来。他紧握着龙纹剑抬起手,看向那口棺材,高声道:“你们谁心中有怨恨,只管来杀我!这口棺材只当是为我备下的!” 其余文臣纷纷俯身磕头,口内皆道:“微臣不敢!” 刘宣握着剑的手垂落下来,他看向泪流不止的张沁玉,望着她心疼地笑了笑。他捏了捏她的手掌。而后看向跪伏在地的臣子。 这时,刘渊闻讯赶了过来,他在青石板地上跪下,口内唤道:“父皇!”他身后李来等宫人也都俯身跪下。 刘宣没有看向刘渊,他看着那口棺材,高声说:“我不是好皇帝,不是好丈夫,亦不是好父亲!我一事无成,唯望护好自己的爱人!众卿,你们抬起头来!” 那俯跪的众人慢慢直起腰,看向他们的君王。 刘宣环视一圈,问道:“难道你们就没有私欲?你们就没有爱护之人?众卿,我也只是一个凡人!”他顿了顿,而后拉着张沁玉跪下了。 君王这一跪群臣哗然,天地动色。 微雨随风而来,凉得叫人心惊! 刘姝和程昭便是在此时赶到了朱雀门,二人下得马车来,相拥于伞下,便正好望见那下跪的君王。二人此刻的心境是相同的,惊讶、酸楚和心疼让他们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刘宣放下手中剑,他面色决绝地拉着张沁玉的手掌,恳切地乞求道:“望众卿怜惜,我刘宣愿退位让贤,只求众卿,放过我的爱人和女儿!”他说着,与张沁玉一道磕头于地。 群臣心惊胆战,他们如何受得起皇帝的叩拜?他们纷纷磕头于地,口内直呼:“陛下,折煞臣等!臣等死罪!” 刘渊膝行至刘宣身边,他伸手去扶他,流泪道:“父皇,您起来!您是天子呀!” 刘宣并不起身,他闭眼道:“我不愿当天子,我只想和我的爱人在一处!若众卿不允,我长跪不起!” “陛下!”何执痛哭流涕,他把一个皇帝逼到如此地步,又怎能不心忧?他弯着腰膝行至刘宣身边,他伸手扶他,痛声道:“臣等有罪,请陛下起身!” 刘宣并未起身,只是沉声问道:“众卿可应允?” 何执低着头看了李翰一眼,咬牙说:“臣应允!” 其余人等见状,也大多附和,唯有李翰紧咬牙关闭口不言。 刘宣终于拉着张沁玉站起身,他们在微雨中含泪相视。他用眼神告诉她:“沁玉,我护住你了!”她用眼神诉说:“得此良人,今生大幸!” 细雨霏霏,落于伞面之上,雨珠汇聚滴落而下。伞下相拥的也是一对良人啊! 苏荷和丹朱对于帝王的一跪自然也是震惊不已,她们也跪在了地下。雨水润湿了她们的衣裳和头发。 刘姝转身看向她们,程昭撑着伞,随她一道转身。他将伞倾斜于她,生怕雨水淋湿了她,却不在意自己的半个肩膀都已湿润。她口内关心道:“快起来,衣裳都湿了。” 苏荷和丹朱这才站起身来,撑开了手中的伞。 苏荷问道:“公主和太尉不过去吗?” 刘姝和程昭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她说:“他们已从风雨中站了起来。”他道:“我们也该一同归家了。” 风雨之中,程昭护着刘姝上了马车,二人相拥着回家去了。 风雨急骤,刘渊护送着刘宣张沁玉回了宫中。 周绍兴佝偻着腰背,痛苦地走在风雨中。 朱雀门外,只剩下黑衣的文臣和那口原木色的棺材。 众人都站起身来,唯有李翰仍旧跪在地上,雨珠从他布满细纹的脸上流淌下来,滴落到他手中紧握着的那卷谏书上。 何执望着这样的李翰不知该如何劝解。皇帝的一跪一拜让他们的信念土崩瓦解。他们在此跪了几个时辰是多么的可笑!可又能如何?那是皇帝,是天子,他委曲求全到如此地步?难不成真要以死相逼?可那样的皇帝,那样的天子,又怎会看重他们的生死?罢了,至少太子是他们这些臣子能够期盼的!他望着他道:“浩明兄,起来吧!” 李翰松开了手中的谏书,任由它跌落进青石板上的积雨中。他自嘲地笑了笑,悲哀地说:“我终究又要放下自己的抱负和尊严,真是可悲可笑!”他一下站起身来,转身看向那口棺材。 何执怕他心生死念,忙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劝解道:“浩明兄,可莫做这等蠢事,你的死除了换个好名声,就只能让亲友痛心!” 李翰仰头大笑,任雨水流进眼中、口中。他望着那阴沉的天穹,他的眼睛也如那天穹一般失去了光芒。良久后,他低下头看向那口棺材说:“忠义不成,我还能守着仁孝!你放心,这是我父亲的棺材,我还要送回去。他定在等我归家!” 何执这才松开了李翰,他笑道:“是啊,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归家呢!”他抹了一把脸,高呼道:“众位同僚,今日事不成,是天意,我等已随心而为,不必惭愧!”他一扬手震得湿衣响,笑说:“诸位,你我踏雨行歌,岂不快哉!”说着,他便唱起了高昂乐观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众人应和,携手归家! 李翰孤身走在风雨中,他将他的谏书留在了冰冷潮湿的青石板地上。他和那些踏雨行歌的人不同,他是孤独的、落寞的。他们还有抱负,还有希望,可他没了,他此生就只能和车马牲畜度日了! 李翰的奴仆抬着棺材远远跟在他身后,时人见之,无不叹息! 第一百零六章 更迭 晚间,风停雨歇,湿润的空气中透着一股秋日的凉意。 暮色苍苍,古朴大气的御乾宫内,灯火通明,人影重重。 殿内,刘宣坐在那宽大的雕龙纹的宝座上,双手放在楠木刻瑞兽的书案之上,他看了看站在书案前不远处的刘渊和程昭。 刘渊穿着一身松烟色广袖袍服,他低垂着眉眼,面色复杂。今日的事让他感到震惊,他未想到他的父皇会为了一个妇人如此卑躬屈膝,如此不顾一切。他感到失望,他的父皇不该如此!失望的同时,他又同情已生皱纹的父皇。他是皇帝,却舍下尊严,跪求朝臣,多么的可悲! 而一身清水蓝广袖直裾的程昭神色却是平淡的,他是被刘宣召进皇宫的。他也未料到刘宣竟然为了张沁玉做到如此地步,以往他只当他是被美色所迷,如今看来倒是不乏真心。 刘宣作为一个父亲,面对刘渊心中是感到羞愧的,可他却并不后悔。而他对于程昭,则是心怀担忧的。他视程昭如子如友,他怕他退位让贤后这个朝堂容不下程昭。他那双透着儒雅之气的凤眼流露出深切的期盼,他看向刘渊说:“子深,我明日便会下诏传位于你,望我未做到的,你能做到,我未做好的,你能做好!” 刘渊听了这话忙跪了下来,拱手弯腰道:“父皇,儿臣惶恐!” 程昭双手放于身前,他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对刘宣的退位并不感到惊讶,他向来知晓他不愿坐这个皇位。他现下已然在思虑刘渊当皇帝后他该如何行事,但这并非是他第一次思虑此事。 刘宣望着刘渊摇了摇头,他惭愧地说:“我当不好这个皇帝,又何必占着这个位子。退位让贤于家国天下都有好处。子深,你起来,不必惶恐。” 刘渊答应着站起身来,他眉目之间透着浓重的忧虑。他深知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也害怕自己当不好皇帝,辜负了那些朝臣的期望,让黎民百姓因他而受苦。可他也绝不会退缩!他不是他父皇,也绝不会成为他父皇那样的人。尽管担忧害怕,他仍然会把这千斤重担好好地担起来。如此想着,他的眼中又透出勇往直前的决绝。 刘宣看向程昭,口内唤道:“君川。” 程昭停下手上的动作,面色微讶地看向刘宣。自从他当太尉后,刘宣便再未如此称呼他。他沉声唤道:“陛下!” 刘渊转头看向程昭,他知晓“君川”是已故的谢丞相替程昭取的字,他当初觉得“君川”二字程昭实在是配不上。 君,君子也。川,广阔平坦之地也。君川,胸怀广阔之翩翩君子也。 程昭心狠手辣,狡诈诡谲,他与“君川”二字恰恰相反。 如今,刘渊却与当初有了不同的想法,他现下只是觉得程昭与“君川”二字不合适。 而刘宣却自嘲地笑了笑:“今日过后,我便不再是陛下了。” “在臣心中,陛下永远是陛下!” 程昭目光深切地望着刘宣。他的脑海中回想起他曾给过他的那些如父如友的关怀,在他心中他永远是陛下,也不仅仅只是陛下。 刘宣身体微微前倾,他端详着程昭俊朗坚毅的面容,感慨道:“初见你时,你还是少年郎,如今已成了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他顿了顿,又恳切地说:“君川,望你以后能好好辅佐子深!” 程昭拱手回道:“陛下放心,臣定会好好辅佐殿下!” 刘宣点了点头,他又看向刘渊说:“子深,君川他并非是奸恶小人,洛河的水患、青州的海盗、繁复的苛捐杂税、武库的军需,他做的这桩桩件件都是为国为民谋福祉的好事。他只是不拘泥于世俗规矩罢了。这朝堂之中,多的是只会张嘴说话的人,像他这般实干之人少之又少。你莫要对他心存偏见,有他辅佐你为父也能放心。” “儿臣明白,请父皇放心。”刘渊拱手回到。他如今心性渐长,也明白这世上并非非黑即白,因而也再未想过除去程昭这般的“奸佞”。他知晓如今的朝堂,还暂时离不开他。 刘宣了却心头大事松了口气,他坐直身体,双手离开书案交叠在身前。他又想起其余的事来,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说:“贤妃已从皇家族谱中除名,发还给周氏,便与皇族无关。至于子清,他终身幽禁,只要衣食无忧便可。淑妃当初是为了德妃入宫,有我没我她都一样。而良妃有你四妹陪伴倒也不必担忧。至于皇后,你要多陪陪她。” 刘渊拱手答应,他又开口问道:“父皇如此交代,是要去往何处?” 刘宣身体后倾靠在了宝座上,他解脱一般地说:“我在这皇城之中又困了十四年,后日我便与贵妃搬去上林苑的行宫居住。那里风景秀美,远离纷争,我与她会在那里终老。” 刘渊听了这话想到自己,想到他的母后心中自然是有怨念的。他的双手垂落下来,眉眼低垂,无限落寞。 而刘宣却突然想起刘姝来,他倾身向前,朝程昭问道:“姝儿如何了?” 对于刘宣迟来的关心,程昭莫名地觉得愤愤不平,他目光沉沉地说:“公主身心俱痛,悲伤难以名状。” 刘宣重重叹了口气,他安慰说道:“你要多陪陪她,身体重要,孩子总会再有的。” 刘渊的眼中也透着担忧,他原本打算今日去看望刘姝,却被耽搁了,心想着明日定要去探望她。 殿外,中常侍墨宝容长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他看着昏黄的灯光下李来那布满皱纹的脸,柔声细语地说:“李内侍,往后还请多加照拂。” 李来仍旧肃静着一张脸,他看了墨宝一眼,淡淡地说:“看来中常侍是想激流勇进。”他顿了顿,看着那阴沉的夜色用低沉的声音说:“激流勇退虽难,可却能保全性命,可若进,摔下去只怕要粉身碎骨。”他说着别有意味地看向墨宝,勾着唇又说:“望中常侍细思量,日后莫要后悔!” 墨宝看着李来那别有意味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垂下细长的眼睛暗自思量。 他当初莫非是猜测到陛下不会久居皇位才退了下来?我只怕不是他的对手,日后在宫中生存不易,稍有差错只怕会葬送性命。可我正值壮年,难道当真要跟着陛下去行宫?我苦心经营多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就要这样舍弃吗? 这时,那垂挂在檐上的一盏宫灯突然灭了。 墨宝抬眼看去,他心中惊怕不已。人死还不如灯灭,灯灭了能再点,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罢了,功名权势,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才行! 墨宝弯腰拱手行了一礼,口内道:“多谢李内侍提点。我跟随陛下多年,自然是陛下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李来昏暗的眼睛中有微光闪烁,他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夜风拂来,吹动二人的衣摆。灯火明灭之中,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 程昭推开殿门,大步走进了夜色中。出得宫门来,他蓝衣红马疾驰在清冷的街道上,可他的心却是温暖的。他知晓,这世上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归家,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 次日,雨过天晴,气温回暖,倒好像是重回了夏日。人们抱怨着又穿上了轻薄的衣裳。 很快,皇帝下诏传位于太子的重大讯息传遍了整个洛京,人们早已把变化多端的天气抛在了脑后,而对此事议论纷纷。 刘宣离开皇宫,搬去上林苑那日,刘姝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去送行。她如今对她的父亲能做到的只是不恨,可现在她也不想再怨怪他了,她真的不会再对他有任何的期待了。往后,她和他便只是有血缘关系的陌路人。 而刘宣也是在看到程昭时才想起刘姝来,他见她未来也不多问,倒是张沁玉关心了几句,还让人送去了好些补品。 送走旧皇帝,便要开始筹办新皇登基之事,宫中便异常忙乱。 景宁十四年,九月初九,重阳日,刘渊登基为帝,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皇帝生涯。 这日,亦是刘渊的生辰,他如今是二十一岁的儿郎,亦是二十一岁的皇帝。 登基典礼结束后,赐宴百官时却传来了急报。 羌人投降,动乱已平,可邓钧将军却身中流箭身亡。 刚喝了一口菊花酒的刘渊,只觉喉中辛辣,眼中酸涩。他的师傅,那教会他骑射,教会他剑术的师傅没有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忍痛颁下了他作为皇帝的第一道旨意。 他命人好生接回邓钧尸首,又让戴松言暂管军务,待一切妥当后再行返京。 戴松言和邓钧一样是蜀郡人,他是从蜀郡跟着邓均到了洛京。他因出身微寒不被邓钧重用,才跟着程昭入了玄诡军。但他却是个念旧之人,听闻要西征羌人,便义不容辞地跟着邓钧奔赴战场。 宫中宴席不欢而散,刘渊屏退众人,独自走进了御乾宫。 刘姝身体已然无碍,她自然也来参加了宫宴。她带着苏荷和一脸沉静的程昭来到御乾宫外,她是特意来寻刘渊的,他的生辰礼还未给他。 李来知晓刘渊和刘姝兄妹情谊深厚,他并未多问,恭敬地打开殿门放刘姝进去了。而程昭和苏荷则留在殿门外等候。 尽管朗日高照,可关门闭窗的殿内还是有些昏暗。刘姝手中捧着个漆盒,小心翼翼地向内行去,她看见那宝座之后露出一片玄色绣龙云纹的衣摆。她边走过去,边在心里想,阿兄还是和儿时一样,一有伤心事就躲在角落里。她转到宝座之后,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刘渊。 刘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菊花酒香,他已将冠帽扔在地上。他的头发用玉簪束着,额前垂落着几缕散发。他抬眼看去,见是刘姝,便哽咽地说:“怀夕,我的师傅没了!” 刘姝望进刘渊那双悲痛的泪眼之中,她的心也不由得跟着一痛。她跪坐在地,将手中的漆盒放在腿边,从广袖中掏出一块折叠着的帕子。她打开帕子,帕子里放着一块菊花糕。她看着他说:“我知阿兄心中苦,阿兄吃块甜糕,就不那么苦了。” 刘渊闻到了茱萸的清香味,那是从刘姝腰间的香囊内散发出来的。他在这清香之中,听着她那温柔的话语,回想起儿时。 从前,自己受了周太后的责罚,受了冯皇后的冷落伤心时,她也是这般偷偷地拿一块甜糕来安慰自己。 他眼中的泪顺着脸颊滴落,落到玄色的衣服上消失不见。他勾唇笑了笑,抬手拿过那块菊花糕,轻轻地咬了一口。他把菊花糕咽下,轻声说:“不苦了,很甜。” 刘姝笑了笑,她用手上那块绣海棠花的帕子替刘渊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她说:“怀夕陪着阿兄。” 刘渊捏着手中那半块菊花糕,他眼中泛着泪光,深切地说:“怀夕,我是皇帝了,可我只想是你的阿兄!” 刘姝收回手,她含笑说:“阿兄,不管你是太子还是皇帝,都只是我的阿兄。”她说着,拿起腿边的漆盒递给他,口内道:“祝阿兄生辰喜乐,长寿安康!” 刘渊的眼睛明亮如同星辰,心中的悲痛暂时被暖流所融化。他将手中的菊花糕放入袖中,笑着接过漆盒,感激说:“怀夕,多谢你。” “阿兄,快打开看看。” 刘渊含泪笑着打开了盒盖,盒内放着精致小巧的蓬饵。 重阳食蓬饵,意在求长寿。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连太尉都还未尝过,他为此还在生气呢。” 刘姝笑得眉眼弯弯。 刘渊拿起一块蓬饵,笑说:“那我倒要好好尝一尝。”他咬了一口,咽下后,夸赞道:“软糯清香,甚是美味!” “我可是特意为阿兄去学的。” “怀夕,你也吃。” 刘姝在刘渊身边随意坐下,她和他一同背靠着宝座,吃起那蓬饵来。 第一百零七章 杖刑 在程昭的监督下刘姝每日都会吃各样补品,大半个月时日她便红光满面,脸颊圆润起来。 这日,秋高气爽,春华庭内卉木萋萋。 程昭去上早朝还未回府,刘姝坐在支摘窗旁的四足楠木矮榻上,看一本描写西域的游记。那是程昭好不容易寻来的,是便于观看的纸质书籍。 刘姝身旁稳重恬静的丹朱正专心地做着一件冬衣。她刚将衣襟处的海棠纹绣好,正准备展开细看,却听见门外传来了动静。她抬头看去,只见那几个梳着堕马髻,穿着曲裾的女娘,面有愠色地走进了院门。 刘姝看见为首的苏荷那愤愤不平的模样,忙将手上的书放在了榻上,起身走到了门口处。她向上了石阶的苏荷问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去帮和巧讨公道吗?怎么自己气成这般模样?” 苏荷身后的云丫、如慧、和巧也都是满脸羞怒,尤其是性子软弱的和巧,眼中都泛着泪光。 这事还得从小厨房的朱氏说起,她原本想用蜂蜜腌制兔肉,却找不见那原本放在柜中的大半罐蜂蜜了。她就想着去大厨房借一些。她要忙着配菜,那做粗活的秦氏又去大厨房抱柴火去了。恰好和巧进来问她今日吃什么,她便让和巧去大厨房借蜂蜜。 谁知,和巧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那个叫百里辰的侍卫。那人是石磊的旧友,也是新近入府的。他长得倒算周正,可惜却是个花言巧语,最喜说笑玩闹之人。他以前便去高门做过门客幕僚,可皆因他这性子呆不长久。他见和巧生得珠圆玉润,又瞧着性子软弱,便逗趣一般地说了几句露骨的话。 和巧又羞又气却不敢反驳他,只能红着眼跑回了春华庭,却又被苏荷瞧见了。在苏荷的追问下,她难为情的将此事说了出来。 苏荷一听便气得怒目圆睁,当即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去找那百里辰理论。 现下,苏荷那娇俏的圆脸因为憋屈皱成一团,她向刘姝行了一礼后气呼呼地说:“公主,那百里辰简直可恶,他说我臂圆好生养,竟还敢伸手来摸我臀部!若非楼小风阻止,我只怕要遭其毒手!可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嬉笑着说他是在玩笑,旁边还有两个侍卫和他一道打趣我们呢!我们没他们那么无耻,又打不过他们,就只能忍气吞声地回来了。” 刘姝皱起了眉头,她气恼地问道:“太尉府何时有这样的人了?” 丹朱站在她身后回说:“公主,那人是刚入府不久的。听闻是石侍卫长的旧友,身强体壮,武艺也好,就是爱拿女娘说笑逗趣。” 刘姝拂了拂海棠色的广袖,她沉声说:“我看书看得也有些沉闷,既如此,我便去寻这百里辰说笑逗趣一番。”她说着,穿上了鞋。 那朱氏听见动静已从小厨房走进庭中,见状上前来说道:“今日这事也都是奴婢不好,好好的一罐蜂蜜找不见了。公主,还是莫要去见那些混账,没得生气。” 刘姝听到蜂蜜,想起昨日夜半自己突然醒来想喝蜜水,程昭便自告奋勇地去小厨房准备,好一会儿后才端着蜜水回来。她见他神色无异当时便未多想,如今听了朱氏的话,心想着莫非这失踪的蜂蜜和他有关。她也未多想,走下石阶看向朱氏说:“无妨的。”她说着,便带着众人出了院门。 苏荷带着刘姝往练武场右侧侍卫居住的东园行去。 园内,那廊檐之下放着一张长凳,凳上坐着三人,周围还围了好几人。坐在凳上中间那人,身强体壮,容貌周正,脸上留着一撇胡须,三十左右的年岁。若只看相貌倒会给人以好感,可他此刻嘴里说的话却让人厌恶。 这人便是百里辰,他嬉笑着说道:“那佳人顾的婉娘弱柳扶风一般的可人儿,最后却一丝不挂地死在了床上。也不知那一夜被多少儿郎玩弄过,那些儿郎必定是逍遥快活了一番。” 话音刚落,刘姝便带着人走进了园内。 那几个侍卫除了百里辰外都垂下眼弯腰抱拳行起礼来。那百里辰是初次见到刘姝,他惊叹于刘姝端庄华贵的气度,坐在凳上一时没有起身。 苏荷瞪着百里辰,在刘姝耳边说:“公主,就是他!刚和他坐在一起的二人,就是同他一道打趣我们的!” 刘姝径直走到百里辰身边。 那百里辰这才站起身来,他开口便笑道:“想不到这府中还有这般貌美的小娘子!” 他身旁的那几个侍卫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而苏荷闻言,高声斥道:“放肆!汝等鼠辈,竟敢在公主面前口出狂言!” 百里辰这才知晓刘姝便是公主,他见刘姝温柔可亲倒也不怕。他弯腰拱手,口内笑道:“公主恕罪,小人不知是公主驾临。小人被公主气度所迷,倒一时失了礼数。” 刘姝也不让他们起身,只是看着百里辰语气淡淡地说:“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小人绝无此意,只是在夸赞公主。” 刘姝冷哼一声,讥讽道:“你也配夸赞本公主!” “多看公主一眼就该挖了你的眼睛,多说公主一句就该割了你的舌头!” 苏荷有了倚仗说话都有底气。 除百里辰外的其他几个侍卫都抖了抖,而百里辰却只当苏荷说的是气话。他直起腰来,看向苏荷拱手笑道:“看来苏小娘子还在为适才的玩笑生气,我在这里向小娘子赔罪。” 他虽说是在赔罪,可苏荷瞧着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心里却更气了,气得她一时语塞。 这时,刘姝开口道:“那本公主也与你玩笑玩笑吧!”她说着,便让那几个侍卫起身。她看着和百里辰站在一起的那两个侍卫吩咐道:“你们过来!” 那两个侍卫平日里倒是老实,只是被百里辰的话挑逗得心里痒痒的,就忍不住跟着一起起哄。如今刘姝找上门来,他们自然是后悔不已。 那二人近前来,刘姝又吩咐道:“你们也摸一摸这百里辰的臀,是否又圆又大?” 百里辰和那二人都愣住了。 刘姝状似不解地看着他们,口内说:“你们不是喜欢玩笑吗?这是怎么了?” 那二人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小人知错,求公主饶恕!” 而百里辰却因羞愤涨红了脸,他自许祖上是举于市的百里奚,心中倒有几分傲气。他双手垂于身侧紧握成拳,看向刘姝说:“公主这是在羞辱我!我祖上是百里奚,我也做过高门贵族的门客幕僚,我并非是任人折辱之人!” 刘姝讥讽地笑了笑,她冷声说道:“若百里奚知晓有你这般的后人,只怕也是要羞红了脸。”她说着又和颜悦色起来,看向苏荷柔声笑说:“他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与他玩笑罢了。他一个儿郎就这般没有气度?” 苏荷看向百里辰,仰着头笑了笑,她将他说过的话还给了他。 “不过玩笑罢了,何必如此生气?” 百里辰瞪着眼咬了咬牙,憋屈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丫等人见他这般模样,都忍不住笑了。 刘姝又瞧着百里辰笑说:“看来你当真是生气了,那本公主在此向你赔罪。”她说着,笑容却越发地灿烂。 而那百里辰气得直咬牙却不敢作声。 刘姝又在顷刻间沉下了脸,她呵斥道:“百里辰,什么狗屁玩笑!你不过是欺女娘柔弱,拿女娘来打趣逗乐。我们生而为人,凭什么让你来寻乐子?你天生一个大块头,倒惯会欺软怕硬!你怎么不去找太尉玩笑?” 这时,石磊带着楼小风等人巡视一圈回来了。他快步走到刘姝面前,拱手道:“公主,可是这些人做错了什么事?” “石侍卫长回来得正好,我听闻这百里辰是你的旧友。他适才以下犯上,目无尊卑,还口出狂言调戏于我。而这一干人等不思职务,倒与他谈笑逗趣。你做何处置?” 百里辰这才跪下,求饶道:“公主恕罪,小人知错了。” 而那几个侍卫也都跪了下来,他们却不求饶。因为他们知晓求饶是无用的。 刘姝沉声道:“既然知错了,那就该罚!” 石磊当初便是从百里辰口中得知庄皑在佳人顾,后来他求到他面前说要入府当侍卫,又正好有个空缺,他便答应了。可他却未想到这厮竟如此胆大,连公主都敢调戏。 他忙向身后的楼小风等人吩咐道:“这一干人等都杖责二十。那百里辰杖责后赶出府去,永不再用!” 楼小风等人答应着去搬凳子拿刑杖。 那些侍卫倒老老实实地跪着受罚。而那百里辰却一下站起来,口内喊道:“老子现在就不干了!”他说着,便往院门外行去。 石磊上前几招制住了百里辰,他把他按在长凳上,沉声道:“这是太尉府,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初劝过你,是你执意要来!” 楼小风已举起了刑杖。丹朱见状,开口道:“公主,回去吧。” 刘姝并不想听他们喊叫,更不想看他们血肉模糊的样子,便带着人出了院门。 可刚行到练武场,便见四个宫人抬着程昭从临松堂转了过来。她心惊不已,忙大步跑了过去。 想来这太尉府和刑杖有不解之缘,程昭也挨了二十杖,还被罚没了一年俸禄。 今日,是刘渊当上皇帝后,第一次开朝,却不想何执等人状告程昭目无法纪,欺辱百姓,剃其发,禁其足。刘渊自然不能姑息,便惩处了程昭。那些白马寺念了大半个月经的百姓终于得到了解救。 程昭原本闭眼趴在架上,他听见动静睁眼看去,在看到刘姝时面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刘姝在看到程昭的笑容时,那担忧的心落了回去。她近前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她看见了他臀部的衣裳上有血迹,惊道:“太尉也挨打了?” “还有谁挨打了?”程昭半支着身子好奇问。 “你还有心思管别人?快躺好吧!”刘姝忧心他拉扯到伤口,小心地扶着他躺下,又领着宫人往君川阁而去。 那四个宫人将程昭扶到床榻上后便离开了。 刘姝站在床榻边,她正想吩咐人去请医师,不料程昭利落地翻身下了床榻站了起来。他又开口向门外吩咐道:“阿喜,去备些水来。” 门外的阿喜站在一群女娘身边倒也不违和,他原本担忧的心放了回去,忙答应着带人去打水了。 刘姝仰头望着程昭,她这才知晓他是装的,她觉得这样的他有些陌生,他向来是无所忌惮、随心随性的,如今倒是会虚以委蛇了。 程昭看着刘姝那探究的眼神笑了起来,他想靠近她,可又想到自己身上脏便站在了原地。他低下头说:“公主是觉得我不会装模作样?公主忘了,我曾在谢丞相身边伪装多年。” 刘姝眨了眨眼,她这才想到那件事,倒是自己忽略了,他向来是复杂又多变的。 程昭望着她的眼睛又说:“我以前也是憋屈地活着,只是当了太尉又得了陛下的宠爱后,我便肆无忌惮、随心随性了。” 是啊,他母亲不疼爱他,后来又失了父亲,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去了军营,受的委屈可想而知。 刘姝如此想着不免心疼程昭,她靠近他,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掌。她关怀地问道:“是不是很疼?” 程昭的心被暖流包裹变得柔软起来。他用拇指抚摸着她的手背,像个孩子一般委屈巴巴地说:“疼,可疼了。都是你那个好皇兄让人打的?” “何执他们又指责你了?” “对,他们说我心狠手辣,丧尽天良。” 刘姝看着程昭那委屈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好笑,她忍不住笑出了声。而门外的苏荷丹朱等人也因这反差极大的太尉露出了笑容。 程昭那委屈的情绪被刘姝的笑声打断,他微皱着眉头问道:“你笑什么?” 刘姝仰头看着高大强壮的他,歪着头说:“这样的太尉好生奇怪,我有些不适应。” 程昭想要的安慰没得到,他顷刻间沉下了脸,冷哼了一声。 这时,阿喜带人送水进来了。他手中用托盘端着喝的温水,他身后的两个奴仆手中各提着一桶热水送到了床尾的屏风后面。 程昭走到阿喜身边,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阿喜瞧着程昭脸色不好,心想:这是怎么了?适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定是公主,除了公主,没人敢招惹太尉。 程昭将水杯重重放回托盘上,阿喜一个没站稳,差点跪在地上。阿喜忙将托盘放在木几上,带着那两个奴仆出去了。 刘姝看了看程昭身后,她关心问道:“要我帮你吗?” 程昭面色稍有缓和,他冷哼一声说:“公主金枝玉叶,哪能做这种事!”他说着,转进了屏风。 “那有药吗?”刘姝又问道。 “你那好皇兄,打了我一顿,又赏了我一瓶金疮药。”程昭在屏风后冷声回说。 刘姝低头笑了笑,喃喃道:“真是个孩子。”她说着,从木几上倒了一杯温水喝。 程昭很快便收拾好,换了身衣服转出屏风。阿喜见状,带着人进去收拾。 刘姝坐在床榻上等着程昭,他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地坐下了。 她看了看他的臀部,皱着眉头问道:“你不疼了吗?” 他看着她,没好气地说:“忍着,谁让我身强体壮!受伤了,活该忍着!” 刘姝又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瞥见程昭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忙凑到他身边,抬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说:“我们太尉可真是坚强。”她又抱怨道:“阿兄也真是的怎么舍得下手打你呢?” 程昭的脸上又在顷刻之间露出了笑容。 那从屏风后转出来的阿喜瞧见了这一幕,他暗道:“想不到太尉还会这变脸的绝活!” 刘姝见程昭已经被自己哄好了便收回了手。 头上没了爱抚,程昭心中觉得若有所失,便伸手握住了刘姝的手掌。他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没了陛下的宠爱,我也只能收敛着过活了。” 刘姝对此表示怀疑,问道:“你当真能收敛?” 放肆容易,收敛艰难。程昭对此也表示怀疑,他想要当个好人,可总有人逼着他当个恶人。他脑海中冒出一个想法,眸光一沉,开口问道:“不如我来当皇帝,公主来当皇后?” 刘姝听了这话,惊得瞪大了杏眼,紧接着又担忧起来。她知晓若程昭真想当皇帝,定是能将她阿兄拉下来自己坐上那个位子,到那时自己岂不就成了亡国公主? 她忙摇头摆手,望着他的眼睛劝道:“这皇帝可比太尉憋屈,朝中有文武官员管束,朝外有黎民百姓观望。何况,若我当了皇后,那些群臣自然要逼着我给你添妃纳嫔,长此以往,你我必生嫌隙。”她双手握住他的手,眼中柔情脉脉,笑说道:“太尉,你我如今这般,就已经很好。” 程昭在刘姝那柔情脉脉的目光中打消了心中的念头,他点了点头说:“确实,若我当了皇帝每日有朝堂之事缠身,与你相处的时日便少之又少了。” 刘姝松了口气,她忽然想起那罐失踪的蜂蜜。她便转移着话题问道:“太尉,厨房有罐蜂蜜不见了,你可知晓?” 程昭眨了眨眼,他突然皱着眉头说:“有些痛。”他说着,不自然地站起身来。他边向门外走去,边问道:“不知朱娘子今日做的什么吃食?” 刘姝想起昨夜在阁楼上听到的破碎之声,她站起身,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笑着质问道:“是不是你打碎了?” 程昭停下脚步,转回身颇有些委屈地说:“我就转了个身,那罐子就自己掉地上了。” 刘姝上前来挽住程昭的手,她笑说:“那我们现在就去跟朱娘子坦白,免得她以为被什么人偷了。”她说着,又放开他走出门来。 程昭皱着眉头说:“我真没偷,真是打碎了!” 刘姝正穿着鞋,她与扶着她的苏荷相视一笑。丹朱等人也都低着头偷笑起来。 第一百零八章 雪仗 秋去冬来,黄叶纷纷,各自飘零,归于尘土。 孟冬时节,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十一月十四,大雪节气,倒也下了好大的雪。 洛京之中,寒风凄凄,白雪皑皑。街道之上倒没什么行人马车,如此天寒地冻,若无要紧事谁会出门呢? 河郡侯府前却停下了一辆马车。 沈希推开车门,弯腰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他穿着霁色的广袖袍服,披着厚实的雪白斗篷,一手提着一坛酒。他那双温和的瑞凤眼透着欣喜之色,姿态从容地踩着地上的积雪走进了河郡侯府。他迎着风雪,向正堂走去。 正堂内燃着炭火,暖融融的。一张大食案旁,围坐着陈年雪、沈素、吴月、王悦怡、沈彤、刘姝、程昭。旁边,另一张大食案旁,围坐着郑媪、丹朱、云丫、如慧、和巧、阿喜。 两张食案上都放着炭炉,炉上放着分格铜鼎,鼎内的汤汁正沸腾着,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炉周围放着各色需要涮烫的吃食,有肉有菜。 众人面前各自放着染器。染器分三层,上为染杯,中为染炉,下为承盘。染杯盛放着各自喜爱的酱料,染炉则加热烹煮酱料,承盘用来接染炉中落下的炭火灰烬。 王悦怡坐在吴月身旁,她将涮好的一片羊肉放进沈彤面前的染器中。而后看向吴月笑说:“人多吃这古董羹才热闹。” “是啊!已有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吴月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空置的软垫,那是何念的位置。 陈年雪坐在主位上,她今日少见地穿了身石蕊红的曲裾,她看着门外笑说:“你们瞧,有人风雪加身而来!” 众人闻声看去,大雪纷飞之中一风光霁月的儿郎款款行来。 沈希发上衣上都沾染着风雪,他上得石阶来,提着手中的酒坛就朝门内拱手道:“陈姨母生辰喜乐!侄儿来迟了,请姨母勿怪。” “怎会怪你?快进来吧,好暖和暖和。”陈年雪笑说。 陈年雪身旁的沈素一直在静静地喝酒,她看见沈希手上的酒坛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沈希看着手中的酒坛说:“这是我去醉春风买的秋酿,这种天气最适合喝了。” 室内未留其余的婢女,跪坐着的丹朱起身,上前接过了沈希手中的酒坛。 王悦怡看了看对面的刘姝,含笑说:“怀夕亲自酿了米酒,甘香浓郁,你也来尝一尝。” 刘姝笑了笑,说:“我酿的酒,自然不敢跟醉春风的相比。” “公主酿的酒甚好。” 程昭坐在刘姝身旁,他望着她由衷地说。 沈希脱了鞋,搓着被冻得麻木的手指走进室内,他在沈彤身旁空置的软垫上跪坐下。王悦怡倒了一杯纯白的米酒递给他,他接过那云纹漆杯一口饮尽。而后,他看向刘姝笑说:“不想公主妹妹还有这等手艺。” “沈阿兄谬赞了。” 刘姝微红着脸,既欢喜又有些羞赧。 王悦怡这时又问道:“这种天气,你阿父当真去郊外狩猎了?” “去了。”沈希如实回说,他顿了顿又笑道:“阿父说,若狩得猎物必送来侯府。” 吴月闻言苦涩地笑了笑,她怀念着说:“若夫君在,建元必定是会与夫君一道去的。” “他二人脾性相投,若在一处,只怕要把你我给忘了。”王悦怡拉住了吴月的手,“我记得有一回,他二人去邙山狩猎,大半个月后才归。他衣裳脏乱,头发蓬松,肩上扛着猎物、手上拿着猎具,我倒一时不敢认他。” 吴月也想起了这件事,她笑了起来,拍着王悦怡的手背说:“我也被吓了一跳,他那模样跟个野人似的。你还记得吗?我们还曾说,若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俩便相约着改嫁。” “记得,怎么不记得。” 王悦怡也笑了起来。 沈彤水汪汪的眼睛中泛着好奇的光芒,她小声问沈希道:“阿兄,你见过野人一样的阿父吗?” 沈希摇了摇头,他又小声问道:“你念阿姊去何处了?” 沈彤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她含笑说:“我阿嫂和苏荷阿姊相携着去喝酒了,却不知去了何处。” 沈希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站起身来拱手向众人道:“维今离席片刻。” 刘姝是听见了沈希和沈彤的对话,她打趣笑说:“这天寒地冻的,沈阿兄还是快些将表姊寻回来。顺道也将我的苏荷带回来。” 众人闻言望着沈希笑了起来。 沈希温和的面容上浮现出红霞,却是笑着走出了房门。 吴月望着清风朗月一般的沈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因在孝期,沈希何念的婚事只是口头上约定好,可于两家而言,便是定下了。她想着何念那倔强的性子,又有些担忧。她看向王悦怡说:“阿念无拘无束自在惯了,只怕往后嫁到你家会添诸多麻烦。” “这家人之间谈何麻烦?阿念性子洒脱,倒和我们家颇和。” “我就怕她洒脱太过,不肯安分地呆在宅院中。” “她若是不喜欢,自然不用委屈自己呆在宅院中。”王悦怡摸了摸沈彤的头,她忧虑地说:“我一想到我的阿彤出嫁后若是只能守着一方宅院,整日殷勤地伺候着舅姑,两眼望穿地盼着郎婿归家,我就心疼不已。若是那般,还不如我养她一辈子,断不让她去别人家受那种熬不到头的委屈。” 陈年雪叹息了一声,她无奈地说:“可世事如此,天下间的女娘几乎都只是守着一方宅院,在那一方宅院中期盼着、忍耐着。女娘生来柔弱,不得不依靠家族和夫婿,也因此被捆缚住了手脚。” 众人闻言,有认同,有无奈,亦有愤懑。 程昭却抢在众人之前开了口,他看了一眼刘姝说:“女娘并非生来柔弱,她们也能有坚韧的心志,聪慧的头脑,她们也能不惧艰难险阻,趟过风霜雨雪。女娘和儿郎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世俗的偏见将儿郎凌驾在女娘之上,让女娘备受欺压。” 吴月听了这话心中激荡,她用手捶了捶食案,高声道:“说得好。这女娘和儿郎各有各的好,为何偏偏是女娘被欺压?” 陈年雪问道:“儿郎强壮,我们女娘又如何反抗?” 王悦怡在未出嫁之前也是被束缚着过活的,出嫁后是沈约教会她如何做自己,她也因此有过挣扎。可回头一看,惊觉那些所谓的礼仪规矩只不过是束缚她的枷锁。她义愤填膺道:“难道就不反抗吗?任由欺压?就这么痛苦地活一辈子吗?” 程昭喝了一口米酒,他看向刘姝问道:“公主以为呢?” 刘姝垂下眼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她轻声说:“我只能说自己很幸运,有反抗的资格和能力。可这世上大多数的女娘是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的,她们就只能被欺压着过一辈子。” 程昭端起漆杯,将杯中的米酒一口饮尽。他抚摸着那云纹漆杯,沉声说:“无论何时,这世上都是弱肉强食!不论男女,唯有变得更强大才能不被欺压!”他说着,将酒杯重重放下,发出的沉重声响振动着室内众人的心房。 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苏荷满脸笑容地出现在门口,她笑道:“快来看,念娘子又和沈公子打起来了!” 刘姝听了这话,眼睛都明亮了起来,她边站起身来,边问道:“在哪?” 苏荷手指着回说:“就在正堂旁。” 程昭也站起了身,去旁侧拿了刘姝那绣着海棠花枝的白色斗篷。 众人见状,也都起身跟着出去了。 风雪初霁,天空湛蓝。 正堂侧面,廊檐外的雪地上,何念和沈希正猛烈地打着雪仗。 何念捡起一个雪球扔向沈希,却不料脚下一滑跌坐在雪地里。沈希望着何念开怀地笑了起来,但很快又伸手去扶她。何念眼睛一暗,她拽着沈希将他拉倒在地。 站在廊檐下的十来人,见此都不由得笑了。 王悦怡和吴月互看一眼,都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陈年雪柔声笑道:“都还是孩子呢。” 沈素笑说:“谁说不是呢?” 程昭站在刘姝身后,他已帮她披上了斗篷。他在她耳朵,小声说道:“真是幼稚。” 这时,苏荷却朝刘姝使了个眼色。刘姝会意,拉着她含笑跑下了石阶。两人跑到雪地里,不约而同地抓起一把雪,朝还未从雪地中站起来的两人扔去。 沈希何念见状,也不再互相拉扯着不让对方起身,两人倒有默契地抓起一把雪同时向那二人扔去。 刘姝笑着侧身躲开,白色的斗篷在风雪中翻飞,露出藕荷色的裙摆,她腰间的云鹤纹玉佩也随之晃动。 沈彤穿得毛茸茸的,她见状也提着裙摆跑下石阶,抓起一把雪朝沈希扔去。恰好扔在沈希的头上,她欢喜地拍手叫好。 沈希站起身来笑看着她,佯装恼怒地说:“好哇,阿彤,你就这般对你阿兄。往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可就不会想着你了。” 沈彤现在不在乎这些,她弯腰又抓起一把雪扔向沈希。沈希侧身躲过了这把雪,却没能躲过刘姝扔的雪。而苏荷则将雪捏成球,朝刚站起身来的何念扔去。何念自然不甘示弱,捡起雪球就反击。 何念沈希站在一处,刘姝苏荷沈彤站在一处,一时之间,双方就猛烈地攻击起来。 程昭一身广袖蓝衣立于廊檐之下,他目光深切地望着笑逐颜开的刘姝。他多么希望她永远如现在这般快活,也希望自己能永远陪在她身边。他这个从来不信佛的人,竟在心内向神佛祈求道:“风雪初霁,唯愿伊人常在!” 就在程昭恳切地祈求时,刘姝转头看向了他,她和他相视而笑。她提着裙摆跑向他,她在阶下仰头望着他,向他伸手说:“太尉,你也来。” 程昭想也不想便跳下高阶,拉着刘姝的手和她一起奔赴战场。 沈希何念见程昭来了,两人互看了一眼后竟朝对方扔起了雪球。苏荷和沈彤倒一时愣在了原地,不知该把手中的雪球扔向何处。但很快沈彤就将雪球扔向了刚进入战场的程昭,而苏荷则将雪球扔向了沈彤。 一时之间,混战便开始了。 站在廊檐下的人都笑着观战。陈年雪由衷地说:“真希望,他们能永远如此!” 天空湛蓝,白雪皑皑,嬉笑怒骂,好不痛快! 第一百零九章 心疼 年关将近,洛京城中一派喜气,刘姝和程昭却动身去了青州。这是他们一早就商议妥的,今岁回青州齐郡过正旦,不过这倒是刘姝先提议的。 刘姝从未出过远门,一路上都兴致勃勃的。加之天气甚好,她一会儿坐坐马车,一会儿骑骑马,领略着各地的风土人情,整日里欢欢喜喜的。 程昭自然是陪着刘姝的,他和她一道坐马车,一道骑马,告诉她到了何处,此处有何趣事,有何景致。他陪着自己的爱人,倒把何善骰、骆伏二人扔在一旁。 不过那二人也并不寂寞,何善骰有苏荷陪着说笑谈天,而骆伏则被云丫缠着。骆伏冰冷似冬日,而云丫却如娇艳明媚的春日一般。冬日的冰雪虽寒冷,可到了春日总是会消融的。 而丹朱、如慧、和巧、阿喜四人,一路上也是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十二月二十八这日一行人到了齐郡。 齐郡是个厚重而沉静的地方,这里海产丰饶,且刺绣、纨素颇有盛名。时人常言:“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又道:“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一行人到了程府门前,程昭率先下了马车,又扶着刘姝下了马车来。其余人等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一时之间,那沉静的府门前便热闹了起来。 府中管事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儿,他早已满脸含笑地带着奴仆迎下了阶来。他俯跪在地,磕头拜道:“小人游乐,拜见太尉,拜见公主!” 程昭望着白发苍苍的游乐笑了笑,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游乐是这程府中他唯一挂念的人,也唯有他在父亲离世时给过他关怀。他望着他满布皱纹的脸,笑说:“游叔,前番来齐郡,听闻你家中出了事,如今可好了?” 游乐开怀地笑了笑,他的脸上似乎每一丝皱纹都带着笑意,他感激地说:“劳太尉挂念,那次地动,家中小儿受了伤,小人便归家了数日。如今已安然无恙。” 程昭点了点头,他又转头看向刘姝说:“公主,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游叔。” 刘姝早前便听程昭提起过游乐,那时已对他心有好感,如今一见,望着他那慈祥欢喜的面容更觉亲切。她点了点头,笑说:“游叔安好,这些时日便要劳烦你了。” 游乐忙低下头,笑道:“公主和善,小人愧不敢当。只是小人若有不得当处,还望公主多加宽宥。” 程昭看了看刘姝,向游乐笑说:“公主自然是和善的,游叔不必担忧。”他又看向她,轻声说:“公主,你我先去拜见父亲吧。” 刘姝点头答应,程昭牵起她的手走向府门。 游乐跟了上去,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二人的背影,心中既欣慰又感慨。他自小跟在程昭的父亲身边,见证了这座府邸的兴衰荣辱。如今他看着长大的小公子也已娶妻,想来九泉之下的家主也能安息了。 刘姝走上石阶,她瞧见那两扇古朴的大门上挂着两块桃木板,木板之上绘着凶神恶煞的像。她知晓那是上古时期专抓鬼怪的神荼和郁磊。这一风俗,意在驱鬼辟邪。 走进祠堂,灯火晃动,迎面放着许多牌位,一股森然之气袭来。 程昭和刘姝净过手后,跪在正中那刻写着“故显考程公讳修之灵位”的牌位前焚了香。 程昭面色肃穆,他俯身磕了一个头,直起腰沉声道:“父亲,不孝子程昭回来了。” 刘姝深深地看了程昭一眼后,也俯身磕了一个头。她直起腰看着牌位说:“父亲,我是程昭的新妇刘姝。有我在,您不必担忧他,我会看顾好他的。” 程昭原本肃穆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感激道:“多谢公主!” 刘姝望着他眼眸中晃动着的光芒,勾唇说:“你我夫妇一体,何必言谢!” 两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站起身来。 一旁的游乐见此情景苍老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忙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带着他二人出了祠堂,往蔚然堂行去。 一行人转过一道墙角来,便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啼哭之声。 程昭、骆伏、何善骰、游乐并不感到惊讶,倒是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而刘姝只惊讶了片刻,程昭与她说过,他的母亲和妹妹是极爱啼哭之人。 越往前行,哭声便越清晰,刘姝听出这哭声之中还有孩童之音,便猜想应是程昭妹妹的孩子,她听闻她生养了三个儿郎。 而苏荷等人心中由最初的惊讶变为奇怪甚至有些气恼。公主和太尉归府,她们不来迎接也就罢了,还在这里嚎丧一般地啼哭,真是晦气。 行到蔚然堂前方的那丛犹有绿意的修竹旁,那哭声便越发清晰。 日光斜照,绿竹散发着幽光。 程昭被那幽光晃了眼,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握着刘姝的手也用了几分力。他看向她,在看到她脸上那安慰的笑容时,他的心又安定下来。他拉着她走进了蔚然堂。 游乐等人却并未上前,静候在那两丛修竹之间。 何善骰站在游乐身后,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笑说:“游叔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硬朗。” 游乐转过身来看向何善骰,他摸着自己发白的胡子,感慨道:“你小子也长得这般高大了。”他又看向一旁的骆伏,小声说:“你这孩子,脸还是这般冷。” 骆伏听了这话嘴唇嗫嚅了一下,可却什么也没说。后面的云丫却忍不住道:“他脸虽冷,可心却是热的。” 何善骰别有意味地拍了拍骆伏的肩膀,打趣说:“哟,如今也有为你说话的女娘了。” 众人抿着嘴笑了起来,骆伏和云丫却羞红了脸,垂下了头。 游乐摸着胡须开怀地笑了起来。他突然看到最后面比这些女娘高出半个头的阿喜,他不由多看了几眼,开口道:“这小郎瞧着倒有些眼熟。公子儿时养过一条白犬,也是眼睛透亮,模样讨喜。” 阿喜听见这话,只是抬眼笑了笑,很快又垂下了眼。站在他身旁的如巧却目光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她心想,人怎么能和狗相提并论? 何善骰却惊讶地问道:“太尉还养过狗?” 游乐点了点头,伤感地说:“只是未养多久,夫人不喜欢,小公子就只能将它送走。”他说着转身看向蔚然堂,眼中尽是无奈之色。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一个做母亲的对儿子这般冷漠疏离。 蔚然堂内正中放着一张雕刻云纹的古朴软榻,榻后墙上以水墨绘着一幅山水游乐画,墙右下侧用博古端庄的隶书写着“程云斐”三字。只是画和字都有些模糊了,想来是多年前所作。软榻左右各放了四张矮座,两张矮座之间又放着一张木几。 程昭和刘姝脱了鞋走进室内,他们瞧见许氏和程清菡坐在软榻上相拥而泣,原本在两人之间的木几被推到了榻后。而程清菡那三个十岁左右的小儿郎由高到矮,依次坐在左侧的矮座上,他们瞧见有人进来倒是停下了哭泣,抽泣着用泪眼打量程昭刘姝。 程昭拉着刘姝在右侧的矮座上坐下。 婢女奉上两盏熬煮的热茶放在木几上,而后静悄悄地退了出来。 这时,那母女二人也不再哭泣了。许氏整理着仪容,端庄地坐在软榻上。而程清菡则站起身来,楚楚可怜地行礼道:“拜见阿兄,拜见阿嫂。” 刘姝在心内叹道:“好一朵出水芙蓉,娉娉婷婷,楚楚可怜。” 刘姝又暗想,她和她母亲并不相像,许是像她父亲。而太尉倒和他母亲眼眸相像,都是那般深邃的丹凤眼。 程昭神色淡淡地让程清菡起身。她起身后,走向他身侧的矮座优雅地坐下了。 许氏脸上已无泪痕,可凤眼之中却泪光点点。她带着一股怨气看向程昭,她原本想开口骂他,却碍于刘姝在便改口道:“你还知晓回来!你妹妹让那姓许的欺负了,你却不闻不问!那些姓许的混账,竟敢瞒着将那外室和那一对儿女迎进了府中,还上了族谱!当真是欺我程氏无儿郎!”她越说越觉得伤心,又哀哀戚戚地落下泪来。 那程清菡见她母亲如此,便也哭诉道:“那混账说,如今新皇登基阿兄失了权势,已不敢再嚣张。他辱骂了我一番,说他仕途不顺都是因我啼哭的缘故。他还动手推搡我的孩子,他简直……” “闭嘴!”程昭将木几上的陶杯狠狠摔在地上。陶杯碎裂,杯中的茶水流溅,散发着淡淡的热气。而他已然被气得面色铁青。 刘姝已端着她的陶杯饮了一口茶,那茶水有些苦涩,她皱起了眉头。她听着程昭的呵斥声和杯子碎裂的声音,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陶杯。 一时之间,室内安静了片刻。程昭面目威严,厉声道:“公主在堂,岂容你等放肆!”他又猛地看向许氏,冷笑着说:“你常说我败坏了父亲的清誉,可我看你们母女二人也把程氏的门风败了个一干二净!” 许氏并不想自己的错处,她见程昭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对自己,已然恼羞成怒。她泪眼朦胧地指着他骂道:“你这孽障,不孝子!”她说着,也把木几上的陶杯摔在地上。 这时,那程清菡和对面那三个受了惊吓的孩子都一齐哭了起来。许氏见状,也垂下头痛哭起来。 一时之间,这室内便是一片哭泣之声。 那廊檐下恭候着的婢女见怪不怪神色如常。而修竹之间的苏荷等人听着那一片哭声却惊叹不已。 刘姝沉静着脸皱起了眉头,她心疼程昭。她将自己那杯漂浮着淡淡热气的茶水递给他,大声说:“程君川,热茶去火气,身体为重。” 程昭在这一片哭声中面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他接过刘姝手中的陶杯一饮而尽,可那些刚熄灭下去的火又在这一片哭声中复燃。他将陶杯重重放在几上,痛恨地闭上了眼。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不论遇上何事总能心平气和,可为何却偏偏败给了这母女俩? 刘姝望着这样的程昭心中也像堵了一口气一般难受,她伸出手覆盖住了他紧握成拳的手。他睁开眼来面露难堪地看向她。她从不曾见过他这般受伤的神色,她心中既伤心又气愤。她拍了拍他的手,站起身来冷着脸走到门口,她高声吩咐道:“苏荷,你们来把那三个小郎君抱下去,小小年纪便学着妇人啼哭长大后有何作为?” 苏荷等人答应着走上前来。 刘姝转过身来,室内的哭声渐小,那五双泪眼朦胧的眼睛都盯着她。她却朝她们灿烂地笑了笑,端庄地走回程昭身边坐下了。 那五人被刘姝的笑容晃了眼,一时愣住忘记了哭泣。 许氏反应过来后,看向刘姝指责道:“你虽为公主却是我儿新妇,你怎敢在君姑面前放肆!” 刘姝双手交叠在身前,她面色肃静地说:“你既知我是公主,亦是新妇,却未用该有的礼数待我。你也就不要在我面前说我放肆了。” 许氏气得语塞,面色涨红,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苏荷、丹朱、云丫走进室内将那三个孩子哄着抱了出去。 刘姝看了看许氏,又看了看望向门外的程清菡,她冷声问道:“你们如此啼哭,可能解决问题?”她不等她们回答,冷哼了一声又说:“恐怕只会招人厌烦!” 许氏和程清菡闻言都气得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向刘姝。 而刘姝却歉意地看了一眼程昭,她毕竟是在对他的亲人无礼。他明白她的心思,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她回握住他,又看向程清菡问道:“此前,你与夫君说不愿和离,到今日这地步,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 程清菡泪眼朦胧地坐了回去,她垂泪说:“我如今愿意和离了。” 她又恳切地看向程昭,恳求道:“只求阿兄将这三个孩子留在我身边,随我姓程。至于那对奸夫淫妇,阿兄定要将他们狠狠地毒打一顿,以泄我心头之恨!” 不等程昭开口,刘姝却讥笑着说:“你倒是会难为人!夫君身为太尉,怎能知法犯法?你这不是陷他于不仁不义吗?” 已经坐在榻上的许氏,捏着拭泪的帕子,冷声道:“就他往日的做派,还有什么仁义可言?他父亲的名声清誉毁在他手中,他亲叔父都不愿再与他有牵连,搬出了程府。他父亲的亲朋旧友,还有谁愿与他来往?”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夫君已然改邪归正,不再做违法乱纪之事!”刘姝面色沉静,她顿了顿又说:“名声清誉本是虚假的东西,不过用来诓骗世人罢了。在这世上,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夫人说的极是。”程昭笑了笑又看向许氏说:“我那叔父是清高之人,可他家大郎不久前却来洛京寻我,让我助他行商。我看他倒比他父亲通透。” 许氏没好气地说:“那程昀早被他父亲赶出了家门,他和你一样都是孽障,不孝子!” 程昭看着许氏那气恼的样子他却笑了,他说:“看来我们程氏家门不幸,专出孽障和不孝子!”他说着,便冷下了脸来,沉声道:“我说过,她的事我不再管!我此次回来是带公主游玩,若谁再让我们不顺心,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心狠手辣!” 刘姝望着这样霸气的程昭满意地笑了起来,她想,他天生就该如此纵情姿意,怎能受那般的委屈! 许氏和程清菡心中生出几分畏惧,坐在那里战战兢兢的。 程昭缓和了神色看向刘姝,柔声笑说道:“公主也累了,我们去歇息吧。”他说完,拉着她的手起身,带着她走出房门。 那三个孩子被苏荷何善骰等人逗得呵呵直笑,这才有了孩童的天真和欢乐。 众人见程昭刘姝出来便收敛起来。 程昭行到那三个孩童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沉声道:“长辈啼哭你们不劝说,反倒跟着哭,哪有儿郎的模样?” 刘姝见那三个孩童眼中有惧怕之意,她弯下腰摸了摸他们小小的脑袋,柔声笑说:“你们别怕,舅父也是忧心你们。若以后母亲和外祖母再哭,你们可要好言相劝,莫要再跟着啼哭了。” 那三个孩童对如此温柔的刘姝生出好感,他们都回道:“舅母,我们知晓了。” 刘姝听着这声“舅母”喜笑颜开,口内夸赞道:“都是好孩子!” 那三个孩子欢喜地笑了起来,众人也跟着笑了。 而那站在门口处的母女二人眼中仍旧泪光点点,她们望着斜阳下欢乐的情景,面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许氏也不是生来就如此啼哭,她是从她夫君去世后才以泪洗面。她好像除了哭就别无他法来缓解自己心中的悲痛。长此以往,她便养成了遇事就哭的性子。而程清菡则是自小见母亲哭她便跟着哭,也就养成了这般的性子。脾性难改,只怕她们一生都是如此了。 离开蔚然堂后,程昭向何善骰骆伏小声吩咐了几句。 次日,便传来了许府昨夜被一场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受伤者唯有程清菡的夫君许家大郎,他伤了头还昏迷不醒。 那许家本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这一场大火几乎将他们的家底烧光,几十上百口人站在废墟之中惶惶不安。无可奈何之下,许氏家主许大郎的父亲只能求到程府门上。 许氏和程清菡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她们哭哭啼啼的倒让对方答应了和离并让那三个孩子归了程氏。只是程清菡的嫁妆尽数赠予许家,其中包括三个铺面,两个田庄,还有她成婚时,程昭送予她的一栋宅院。 那许家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被逼无奈之下只能答应,有了这些铺面、田庄和宅院,家中百十来口人也能活得下去了。 第一百一十章 岁除 游乐将刘姝等人安置在了程昭儿时住过的昭然院。 那院落已焕然一新,房中程昭儿时的用具早在他入军营后被他母亲一怒之下付之一炬,如今都是新添置的用具。 这院落不算小,这么些人也正好住得下。游乐原本是想将何善骰、骆伏、阿喜安排去客房,可刘姝见能腾出一间空房来,便让他三人也住在了这院中。她不仅是为了热闹,也是为了苏荷和云丫。 从洛京随行而来的其余婢女侍卫便住进了客房。 待收拾妥当,用过晚饭后,已是暮色苍苍的时分。 程昭和刘姝相拥立于廊檐之下,两人的神色在安然之中带着欢喜。 刘姝突然想起在蔚然堂看见的那幅壁画,她偏头看向程昭,问道:“父亲可是字云斐?” 廊檐下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程昭在灯光之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他望着无边的夜色,轻声说道:“是,蔚然堂的那幅壁画便是父亲所作。阿父是个随和的人,亦好交友,犹记得儿时蔚然堂总是高朋满座,谈笑风生。我就站在阿父身边,听他们说笑,那时好像这世间再无烦恼。阿父也总是会笑着低下头来问我,阿昭,你以为如何?” “阿昭?”刘姝眨了眨眼,“阿父是这般唤你的?” 程昭转头看向她,他望着她的眼睛说:“是,他唤我阿昭。” 刘姝突然笑了起来,她掰着手指头说:“我平时唤你太尉,生气时唤你程昭,柔情蜜意时唤你程君川,如今又多了个阿昭,我该何时唤呢?” 这时,丹朱从室内出来,轻声说:“公主,水备好了,可以沐浴了。” 程昭闻言,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低下头,在刘姝耳边低声说道:“你可以在水花四溅时,唤我阿昭。” 刘姝羞红了脸,低声恼道:“程昭!” 程昭眸色深沉,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他一下将刘姝拦腰抱起大步走进了室内。 见状,云丫等人都红着脸退出房门,将门紧紧关上。 这时,苏荷走进了院门,她听从刘姝的吩咐去给程清菡的三个孩子送了些京中带来的糖果。她见丹朱、云丫、和巧、如慧四人远离了那房门紧闭的房间便明白发生了何事。原本想要去向刘姝禀告的她笑着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待何善骰、骆伏、阿喜三人抱着最后的三箱重物走进院来时,看到那紧闭的房间内烛火熄灭了。这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都在心中想,怎的这般早就安歇了。 转眼之间,已是岁除之夜,各家各户都在祭祀门神,以求辟除灾厄。 昭然院内的各个门上都贴了老虎画像。阿喜和骆伏在每个门两侧挂上画有神荼和郁垒像的桃木牌。何善骰则在每间房的门梁上悬挂一条供门神抓鬼使用的苇索。 云丫自然跟在骆伏身侧,笑嘻嘻的给他递这递那。 阿喜在另一道门前瞧见羡慕地笑了笑,他转过身来,却见和巧将原本放在窗台上的桃木牌递给他。 和巧含羞带怯面上泛着红霞,她大着胆子抬眼望进阿喜透亮的眼中,小声说:“我来帮你。” 阿喜的脸也红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桃木牌,道了句:“多谢。” 和巧的胆子大了起来,她笑说:“你和云丫可真像,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们是兄妹。” 云丫听见了这话跑了过来,她看着和巧笑道:“什么兄妹?我可是阿姊,我十九,阿喜才十八。” 阿喜已将桃木牌挂好,他望着云丫讨喜的笑脸,说:“阿姊说的是。” 云丫是家中幼女,她一直想当阿姊,如今阿喜圆了她的梦,她自然欢喜,忘形地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再叫声阿姊来听听。” “阿姊。” 阿喜听话地又叫了一声。 这时,已挂好苇索的何善骰从这间房内走了出来,他看向不远处的骆伏,打趣说:“如安,你冷着一张脸干什么?一派喜气洋洋的,你这般岂不扫兴?” 如安,是骆伏的字,他年已及冠,程昭便替他取了这个字,望他余生安然。 骆伏确实冷着一张脸,他望着与阿喜说笑的云丫心中莫明地燃起了怒火。心中的怒火越盛,他的脸便越冷硬。他不理睬何善骰,径直往院外走去,却未想到在门外遇上了苏荷等人。 苏荷、丹朱、如慧每人手中提着两个食盒。苏荷望着眉目冷峻的骆伏问道:“骆如安,你去何处?这饭食酒水我们可都拿来了,公主免了我们伺候,让我们自在地用一顿饭,你可别扫兴。” 这时,何善骰已走到了骆伏身边,他朝苏荷笑了笑后才拉着骆伏往院内走去,劝说道:“岁除之夜,是团圆之夜,你这一走岂不是不能团圆了?” 云丫这时也走到了骆伏身边,她拉着他的衣袖,柔声道:“是啊。如安,有你在才叫团圆。” 骆伏望着云丫透亮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的气便消了,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何善骰见状,拍手笑道:“好了,大伙来用团圆饭吧,用过饭后去烧爆竹,看傩戏!” 众人都笑着走进了饭厅,他们将几张食案拼在一起围坐一圈,又将饭食酒水摆上。 苏荷将那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等五种蔬菜做成的五辛盘摆放在了正中,她口内笑道:“岁除尝辛,驱寒安康,你们可要多吃点!” “好,尝辛,长新,愿来年焕然一新!”何善骰笑道。 众人都笑着附和起来,都盼着来年有个好兆头。 这边,蔚然堂上灯火通明,程昭和刘姝敬过许氏祝岁酒后各自得了一袋压胜钱。那钱上印着吉祥如意、平安康健等祝福语,虽不能用来买卖,可却能做饰物佩戴。 而后程清菡和那三个孩子也向许氏敬过酒得了压胜钱,又向程昭和刘姝敬了酒也得了压胜钱。 敬完酒后,堂上的人便安安静静地用了这团圆饭。 一时饭毕,众人起身来到廊檐下,看奴仆们烧爆竹。 苏荷等人也酒气熏熏地赶了过来,围在那火堆旁,都往那火堆中扔着竹节。 刘姝拉着程昭走下石阶,她又看向那三个孩子说:“走啊,去烧爆竹!”那三个孩子看了一眼程清菡,便欢欢喜喜地下了石阶,跟着去烧爆竹去了。 火光炽烈,一片通明,众人欢欢喜喜地围在这火堆前,听着那爆竹的噼啪之声,期盼着新的一年安康喜乐,诸事顺遂! 爆竹烧到一半,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锣鼓之声。 那三个孩子中最大的那个名叫许有礼,他欢呼道:“驱鬼逐恶的傩戏来了。阿母,外祖母,快去看傩戏。”他喊叫着往府门外跑去。那许有义,许有廉都欢喜地跟在他身后往府门外跑。 程清菡关切地喊道:“你们慢些!”她又扶着面露笑容的许氏下了阶来。 刘姝也拉着程昭笑盈盈地往府门外跑去,和那些孩童一般无二。 一时之间,各家各户的府门外都站满了人。 傩戏的队伍缓缓而来,赤帻皂服的儿郎,手执大鼗,舞动得咚咚作响。而后,那面戴方相氏四目面具,身披熊皮,玄衣朱裳的儿郎执戈扬盾,凶神恶煞而来。又有扮成十二兽的儿郎,身穿兽衣,头戴毛角,随着鼓点舞动。 在这一片繁华热闹之中,刘姝紧紧地握着程昭的手,她心中欢喜激荡,此情此景,似乎是她盼望了许久的。她又看向何善骰身边的苏荷,苏荷若有所感,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她又环视一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欢欣的笑容。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欢喜围绕着。 在这欢喜之中,她想起远在洛京的亲人故友,想起那些离她而去的至亲,她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心中亦是暖暖的。她想,她活得很好,她的阿母,她的外祖母可以安心了。 刘姝转头看向程昭,却发现他也在望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尽是安然喜乐。她朝他招了招手,他低下头来,她在他耳边含笑说:“程君川,新岁喜乐,平安康健!” 程昭置身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可他却觉得只有刘姝才是属于他的热闹。他将他的热闹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耳边说:“怀夕,愿往后岁岁年年与你同乐!” 刘姝暖融融的心也像燃烧着的爆竹一般噼啪作响,她正想抬手抱住程昭却发现许多人看着她们。她羞红了脸,忙挣扎着说:“太尉,放开我,好多人看着呢。” 此情此景,程昭哪会在乎别人的目光,他现下沉浸在喜乐之中便有些不管不顾。他松开了刘姝,却捧着她的脸吻上了她的唇。 许多人把看傩戏的目光落到了他二人的身上,更有好事者欢呼了起来。 而刘姝则惊得瞪大了眼,她又羞又怒地推开程昭,下意识地扇了他一巴掌。她羞得无地自容,分开人群跑进了府中。 苏荷见状,忙追了上去。 而程昭摸着自己被打的脸笑得心花怒放,而后他也转身走进了府门。 骆伏望着程昭的背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何善骰拍着他的肩膀说:“打是情,骂是爱,太尉是乐在其中。” 刘姝的一巴掌惊得许多人噤了声,更让那些傩戏的舞者分了神停下了脚步,后面的撞上了前面的,推挤之间倒了一片。 那些好事者见状,欢呼着吼叫道:“今夜岁除,好生热闹。”说着,便有人撒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压胜钱。孩童一拥而上,争抢着压胜钱。有人担忧孩童安危,有人只是袖手看热闹。 一场热闹很快散去,锣鼓重新响起,傩戏的队伍继续前行。 刘姝原本打算一整夜都不理睬程昭,可在听到他说要带自己乘船去看海上升红日的景观时,她便将羞恼抛在了身后,一心只想着乘船看日出。 程昭原本是想后日带刘姝去看日出的,因明日正旦是要祭祖的。可她着实是气得狠了,他不得不想法子哄一哄她。如今也只好提前祭祖,扰得祖宗不得安睡,总比自己不得安宁好。 一夜燃灯守岁,奴仆将昨夜剩下的饭菜撒到大街上,取一个辞旧迎新的好彩头。 赶在天未明时,程昭便带着刘姝去宗祠祭祖了。而脸色不好的许氏和程清菡他是连看也未看一眼。祭完祖,众人一道饮了消除病痛,以求长寿的椒柏酒后,他便带着刘姝等人赶去码头。而何善骰骆伏早已去码头安排妥当。 夜色朦胧,海风阵阵,刘姝裹着厚重的斗篷,异常兴奋地站在船头,她望着夜色之中平静的海面,心中陡然升起自己只是沧海一粟的渺茫感。但这种感觉很快便消散了,对于初次乘船在海上航行的人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 刘姝望着远方海天相接处的那抺白色想起了一些往事。她看向拥抱着她的程昭说:“太尉,从前我以为嫁给你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可如今才知晓原是同归路。” 程昭低头望着刘姝模糊的脸,含笑说道:“世上的人走的都是不归之路,没有谁能回头,幸好你我能携手前行!” “儿时想过要嫁给一个知情识趣,胸怀宽广之人。以往觉得你跟我想嫁之人全然不同,可如今却觉得我要嫁的就是你这般的人,你说怪也不怪?” “不怪,只因公主甚是爱慕我!” 二人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地转头向远天看去。 苏荷等人也是初次乘船出海,这里看一看,那里望一望,自然也是欣喜异常。 可这欣喜劲并没能维持多久,这些初次乘船的女娘很常见地晕起了船。何善骰、骆伏也料想到了这种情况,早就备下了汤药。但刘姝却晕得厉害,竟呕吐起来,一站起来便觉得难受,唯有躺着才好受一些。这突如其来的折磨,让她再没有看日出的兴致。她只能呆在船舱内,面色苍白地躺在程昭怀中。 这种情况下,众人也就没了观景的兴致,程昭只好下令返航。 船头调转,将万丈红霞留在了身后,驶进了朦胧的夜色中。 程昭抱着刘姝走下船来时,天光已大亮,码头上已有许多行人。 紧闭着双眼的刘姝突然听到了一阵乐声,那声音空灵婉转,如泣如诉,让她的身心顿感舒畅。她睁开眼来叹道:“如此乐音,甚美!” 她让程昭放她下来。她循着声音上了石阶,瞧见一个沧桑妇人跪坐在地上吹奏。她认出来她吹奏的是雅箫。那妇人面前还摆放着许多用绳子、竹蓖片把长短不一的竹管编成一排的雅箫。看来,她是卖雅箫的。 她静静地听她吹完,待她放下手中的雅箫后,她问道:“娘子,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那妇人神色冰冷麻木,她看也不看刘姝,只是说:“是我自己编的曲子,名唤《桃夭》。” 刘姝疑惑起来,她问道:“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夭吗?” “是。” “可那不是祝贺女子出嫁吗?你这曲子却如此哀伤。” 那妇人的神色终于有了起伏,她冷笑着看了看刘姝和程昭,悲哀地说:“谁又知所嫁是良人,又岂能始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看我如今这般形容,便该知晓所嫁非良人!” 程昭听了这话皱紧了眉头,他看着那妇人眯了眯眼。他拉起刘姝的手说:“公主,我们走吧。” 刘姝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作痛,她神色恍惚,任由程昭拉着她离开了。 而苏荷却向那妇人买了支雅箫,又问她是否能教自己吹奏。那妇人得了钱财,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便点头应下了。此后几日,虽阴雨蒙蒙,但苏荷每日都来这码头向那妇人请教。 程昭一行人在青州呆了五日,待那阴雨停后便动身回了洛京,他们要赶在元宵之前回去。 这一路上,众人每日都能听到苏荷那断断续续的雅箫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元宵 元宵这夜,洛京皇城内外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之中,一派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程昭和刘姝不等宫中的宴散便告辞出了皇宫,坐着马车直奔醉春风而去。 刘姝和苏荷透过车窗瞧见,街道两侧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照耀得这夜市恍如白昼。行人来往如织,手中也有提着灯笼的。更有那杂耍百戏,技人口吐焰火,博得观者拍手叫好;伶人载歌载舞,令行人驻足。亦有蹴鞠、投壶、猜谜、射覆,好不热闹繁华! “公主,你快看,那人头顶着陶罐在空中行走呢。”苏荷手指着窗外惊呼道。 刘姝和程昭并排坐在车后,她闻言起身,移到苏荷身边。程昭笑看着她,他伸出手来让她扶着。她挤在苏荷身边,果见一儿郎头顶着陶罐,站在半空中。待马车近得前来,她们才看清那人踩在一根绳索上。 忽然,那儿郎将头顶上的陶罐往空中一抛,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张开双臂,又用头顶稳稳地接住了陶罐。 刘姝和苏荷互看一眼,眼中尽是惊叹。 程昭见她二人看得如此尽兴,便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又见那儿郎将陶罐扔给地上的同伴,在那绳索上稳稳地走动起来,时不时地转动身体。走到绳索正中时,他的身体突然倾倒下来,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摔在地上时,他的脚却勾着绳索,整个人绕着绳索旋转起来。 在场的人无不拍手赞叹,更有人解了钱囊将铜钱抛给那站在地上的同伴。 刘姝和苏荷也惊得张大了嘴。刘姝见那技人已坐在了那绳索上,突然就来了兴致,她取下腰间的那片玉叶子向那技人抛去。那技人眼急手快稳稳地接住了。她见状向他笑道:“你既然接住了,那便是你的了。”那技人忙拱手道谢。她只是笑了笑,而后端正地坐回车内,让车夫继续前行。 程昭玉冠束发,穿了身云山蓝广袖袍服,他在昏暗的马车之中看向刘姝腰间。他抱手于胸前,语气沉静地说:“公主,若我未记错,那是我送你的最后一片玉叶了。” 刘姝眨了眨眼,她挪回到程昭身边。她牵着他的衣袖,用娇软的声音道:“太尉,那你再送我一些呗。” 从车窗透进来的五彩灯光照耀着她那秀丽的容颜,她那双杏眼之中流露出让人心动的光芒。 程昭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他喉结滚动,故意冷着声音说:“那只怕太尉府中会人手一片玉叶。” 苏荷垂着眼忍不住笑了,她开口道:“回太尉,奴婢已经攒了四块玉叶了。” 刘姝笑着看了苏荷一眼,她又看向程昭,仍旧拽着他的衣袖。她望着他的眼睛说:“那不过是身外之物,太尉对我的情意,我是牢记在心的。” 程昭听了这话终于露出了笑容,在朦胧的灯光之中,他瞧着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般。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醉春风到了。 苏荷梳着堕马髻,髻上系着绣桃花的发带,她穿了一身桃红的曲裾,披着柳绿色的披风。她率先推开车门下了马车来,却听见有人在唤她。她抬头看去,只见二楼之上那何善骰倚在栏杆旁笑看着她。她回了他一笑,便低下头伸手扶着刘姝下了马车来。 刘姝梳着垂云髻,髻上簪着海棠珠花,她穿了身藕荷色襟边绣海棠的广袖直裾,又披了件雪白的斗篷。 那不畏严寒一直候在醉春风门边的骆伏迎下了石阶。云丫一直陪着他,她的一张小脸被冻得冰凉,她也跟着下了石阶来。那醉春风的东家白盈自然是满脸含笑地迎出门来。三人向刘姝程昭行了礼,程昭让白盈自去,骆伏便领着程昭等人去了二楼的雅间。 何善骰已打开房门,他向程昭刘姝拱手却望着苏荷笑道:“小人已久候大驾。” 程昭瞧着何善骰笑了笑,他边向房内走去,边说:“我看你不是候我们,是在候苏荷吧。” 闻言,房中那已站起身来的何念含笑道:“想不到太尉还会说玩笑话。”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站在门边的季湘、石磊和阿喜三人又忙向程昭刘姝行了礼。 何念走上前去将季湘扶了起来,她又看着程昭笑说:“今日我做东,可得按我的规矩来。这房中如今可没什么太尉公主公子的,诸位都是一样。若拘着礼,玩不尽兴,我可是不依的。” 程昭挑了挑眉,他勾唇道:“既如此,便依阿姊所言。”那“阿姊”二字他故意发重了音。 何念抖了抖,忍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沈希走到她身后,将手放在她肩膀上笑说:“你怕什么?这妹婿叫你阿姊本是理所应当的。” 何念拍开沈希的手,没好气地说:“我哪有怕。”她又看向一个劲儿笑着的刘姝说:“怀夕的郎婿自然该叫我阿姊。”她说着,便招呼着众人进来坐下,将房门关上了。 房间宽敞雅致,正门对面又开了一道门,门外是一片露台,站在露台上,能俯瞰街上的繁华景象。两道门相连之处空置着,左右都摆放着食案,案上放着吃食酒水,碗碟杯箸。房间四角放着炭盆,房内暖融融的,刘姝和苏荷已将斗篷披风脱了。 众人随意坐下,程昭、刘姝、苏荷、何善骰、骆伏、云丫几人坐在一侧,而何念、沈希、季湘、石磊、阿喜几人坐在一侧。 至于丹朱,她家在洛京自是回家去团聚了。而如慧染上风寒病倒了,和巧便留在了府中照顾。 何念拿起放在自己食案旁地上的那把环首刀,她站起身英姿飒爽地拔刀出鞘。她将刀鞘扔给沈希,拿着那泛着寒光的刀,抱拳道:“诸位,我来舞刀助兴!”她说着,便挥刀而起,身轻如飞燕一般。 在刀起刀落之间,她口内高声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她虽装扮得如闺中女娘一般,可却把刀舞得动如风,静如松,轻快敏捷之间精神气魄丝毫不逊色于儿郎。 刀舞罢,她展颜而笑,抱拳行了一礼。 室内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那街上的喧闹之声又飘进他们的耳中。 季湘拍手笑道:“谁说女子不如男,舞刀如同使针线!” 石磊对季湘的话附和了一声,他摸着他那一抹胡子,转头看向阿喜说:“你小子可得好好练刀,可不能被女娘比下去了。” “阿父放心,你教的刀法,我定好好练。”阿喜真心实意地应道。季湘和石磊已认了他当干儿,他对她们倒像是亲生父母一般。 何念弯腰接过沈希递给她的刀鞘,她直起腰来收刀入鞘,沉声说道:“我本就不比儿郎差,他们能上阵杀敌,我亦能!” “好气魄!巾帼不让须眉!” 何善骰拍着食案直起身来,他眼中尽是钦佩之色。 何念拿着刀朝他抱了抱拳,口内道:“多谢!”她说着,一撩裙摆干净利落地坐在了食案后的锦垫上。她将刀轻轻放在腿边,看向对面正和苏荷说话的刘姝问道:“怀夕,你此去青州可有乘船看海?” 刘姝闻言看向何念,她笑了笑说:“太尉原本是带我们去海上看日出的,可惜我晕船难受得很,便因此错过了那海上升红日的奇观。” “这没事,往后我们再一道去。我未见过海,倒也想去看一看那奇观。想来不坐船也是能瞧见的。”何念笑说。 程昭听了何念的那首《大风歌》面色一直阴沉着,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一直在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这时,他回过神来,神色瞬间缓和了。他看向刘姝笑说:“不乘船也是能看到的,往后若有机会定再带你去看。” 刘姝欣喜地笑了起来,她向往地说:“那到时我们这一屋子的人都去,还要带上素姨、舅母和丹朱她们。” 沈希听了这话,笑道:“公主妹妹,怎么把我家的人忘了?” 刘姝看向沈希,恍然道:“对,还有伯父伯母和阿彤。” 苏荷在一旁笑道:“当真是好多的人。” 何念饮了一口酒说:“人多才热闹。” 程昭身后的骆伏虽一直未说话,可眉目之间却能瞧得出欢喜之色。他身旁的云丫时不时地在他耳边问一句,这个好吃吗,那个好喝吗,你喜欢吗。他也不觉得聒噪,反而觉得她那柔声细语分外动人。 这时,刘姝和苏荷互看一眼,交换了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刘姝缓缓站起身来,她看向众人轻声说:“我有一支舞,愿为诸位助兴。”苏荷也站起身,笑道:“我有一支曲,也愿为诸位助兴。” 何念抬起手来笑说:“好啊,那就请吧。” 那二人走出食案,两人一道屈膝行了一礼。苏荷退到房门处,她从袖中拿出她的雅箫来,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随着悠扬婉转的旋律,刘姝翘袖折腰,缓缓舞动起来。她边舞,边柔声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悠扬的箫声和动人的歌声飘进了街上行人的耳中,引得行人驻足望向那楼上曼妙的倩影。 程礼和萧颂两家人恰巧遇见,便相约同道游乐。这一行人,自醉春风楼下过,亦被那箫声和歌声所吸引。 程嘉和萧承走在最后。程嘉抬头看向楼上那映在门窗上的倩影,他不解地说:“也不知是谁,将一首欢快的《桃夭》唱得如此哀戚。” 那温柔的声音是萧承所熟悉的,他猜出了是刘姝在唱歌,他对那歌声中的哀戚亦是不解,可却并不过多关心那唱歌之人是否心中郁结。他看向了前方一位打扮素雅,姿态端庄的女娘。 程嘉瞧见了萧承的神色,他无声地笑了笑,说:“再过不久,你我都要成婚了,可却未想到你成了我的妹婿。” 这时,那前方的女娘若有所感微微偏头看向程嘉。灯火阑珊,她面容如娇柔的桃花一般,那双清透的眼眸含羞带怯。 程嘉望着她笑道:“阿熹,你看我做甚?” 程熹见众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忙转回头,低垂下羞红的面容。 程礼夫妇和萧颂夫妇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这时,程嘉又向萧承问道:“你那庶弟萧奕怎未来?听闻,洛京今夜的许多灯笼都出自他手,宫宴之上连陛下也对他的手艺称赞有加。” 萧承勾了勾唇,他回说:“他喜清净,许是在自己院中做灯笼。” “他年已十七,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是做灯笼,却非长久之计。儿郎还是应志存高远。” “可我有时却很羡慕他,他至少能做自己喜爱之事!”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各有各的无奈。 醉春风飘荡出来的哀戚幽怨之声在一片欢欣热闹之中归于沉静。时人莫不感叹,美则美矣,过于哀伤,并不应景。 刘姝舞罢,双手交叠于身前,屈膝行礼,口内道:“悲喜同归,愿诸位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她缓缓站起身来与程昭对望。 何念端起酒杯,笑道:“岁岁欢愉,年年胜意,诸位同饮!”她说着转身和沈希碰了一下酒杯。二人相视一笑,饮尽了杯中的酒。 那季湘、石磊、阿喜三人也碰了一下杯,饮尽了杯中的酒。 而骆伏和云丫也轻轻地碰了碰杯,饮了杯中的酒。 何善骰却端着苏荷的酒杯倒了一杯酒又站起身来递给她,他看着她饮而尽,正想转身自己也倒一杯酒,却听见街上传来了孩童的欢呼声。 “下雪了,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何念闻言一下站起身来,她走过去,拉开了临街的那道门。风雪涌进房中,灯火明灭不定。她转头看向房中的人,欢喜道:“当真下雪了。”说着,她便出了房门,走进了风雪中。 沈希紧接着跟了出去。苏荷将手中的酒杯塞给何善骰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何善骰将酒杯放在食案上,便也跟了出去。 而程昭已走到刘姝身旁,他笑看着她,轻轻地牵起她的手,二人也走出了门来。 天上洁白的雪花落到了繁华热闹的人间,在这灯火阑珊之中点缀着另一番喜悦。 刘姝伸手接住了几片飞雪,她口内喃喃道:“阿雪。” “公主说什么?” 程昭低头问。 白雪在刘姝手中融化,她转头看向程昭笑说:“是三兄女儿的乳名,阿雪。回京次日,不是下了一场大雪吗?我和苏荷去宗正寺探望了他们。那孩子便生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我抱着她,软乎乎一团,她还拽着我腕上的玉镯不松手,当真可亲可近。” 程昭抓着刘姝的手腕,他用自己的衣袖擦拭着她手掌上的雪水,轻声说:“你我也会有的。” 刘姝望着他的眼笑了笑,点头道:“会有的。” 寒风忽起,雪花纷飞。程昭侧身替刘姝挡住了风雪,他微低下头轻声道:“公主,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刘姝点了点头跟着他进去了。 苏荷见状,也拉着何善骰走进了房中。 季湘石磊这才站起身来。石磊笑说:“若你我适才也跑出去,只怕要把那露台压塌。”季湘笑了笑,拉着阿喜走出房门去看那漫天雪景。 云丫见骆伏只顾吃食,她犹豫了好久才起身去看那门外的雪景。 那时,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之间洛京又变成了一片白茫茫。 那露台上的六人望着这冰冷的雪花,心中却是暖融融的。他们有爱的人,也有爱他们的人,何其有幸! 第一百一十二章 哀求 冰消雪融,草长莺飞,转眼之间,已是阳春三月。 春华庭中卉木萋萋,暖阳之下一片繁荣景象。 刘姝站在厢房旁的回廊上,她望着回廊后的那棵海棠树。那海棠树到如今都还未发芽,似有干枯之象。 苏荷站在刘姝身后,她不解地说:“我看宫中的海棠树都已发芽,可唯独我们府中这两棵海棠死气沉沉的。” 苏荷身旁的丹朱看了她一眼,小声道:“许是冬日太过严寒,它们又是移栽来的,未能熬过去。” “无妨的”,刘姝低下头来笑了笑,“明日我便让太尉再去宫中移两棵来,我们照样能在这春华庭看到海棠花开。”她转身走向月洞门,边走边笑说:“今日三月初十,是太尉生辰,也是我与他成婚一年之际。不知临松堂可布置妥当了?” 苏荷跟在她身后笑说:“季婶向来妥当,公主何须操心。公主不是还要去大厨房为太尉亲自下厨吗?” “是啊,那道炙兔肉我可是偷偷跟着朱娘子学了许久,想着好让他今日惊喜一番。” 说着,几人已出了院门。 苏荷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凑到刘姝身旁眉眼含笑地说:“公主,不如我们把去年酿的梨儿酒挖出来,配那炙兔肉,岂不正好?” 那几坛酒就埋在梨树旁,刘姝笑说:“等若磐回府,你与他一道去挖吧。” “好啊!我和他一道挖!”苏荷眉眼弯弯,脸颊上露出甜甜的梨涡来。 三人说着闲话,行过松林间的青石板路,步上了石桥,转过君川阁,从君川阁前松林中的石子小路到了练武场,她们朝练武场左边一拐,走进了大厨房。 程昭下过早朝后,并未打马回府,反而去了鸿池旁的伴鹤居。 伴鹤居掩隐在翠竹之下,虽是清幽雅致之处,可终日鹤唳声声,若呆得久了不免生出悲怆之感。 程昭身穿一身玄色官服,神色阴沉地推开那道竹门走进伴鹤居。那正在喂鹤的鹤童听见动静看去,见是他忙扔了手中的半个葫芦,惊慌地跑进了竹屋中去躲了起来。 竹屋内,陈寻见状,从摇椅上起身,他拂了拂袖走出门来,冷着脸看向程昭说:“我就知是你这小儿来了。鹤童不能言语本就孤僻,如今被你吓得更是心惊胆战!” 程昭上了阶来,他站在竹檐下望着须发皆白的陈寻道:“小老儿,他身为儿郎,吓一吓有什么打紧。” 陈寻甩了甩衣袖,冷哼了一声转身看向院中的白鹤。 程昭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角落处躺着一只失了生机的鹤,而另一只虚弱的鹤则依偎在它身旁。他问道:“它们是怎么了?” 陈寻神色黯然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开口回说:“那雄鹤在打斗之中受了伤,养了许久都不见好,如今已一命呜呼。鹤最是忠贞高洁,那雌鹤日日守着它,到如今已有三日未进食,看来是想和它同去。” 那依偎在尸体旁的雌鹤突然仰起头来,悲痛地叫唤了一声,那声音之凄厉,之哀伤,莫能形容! 程昭听着那声鹤唳,只觉心中一痛,他抬起手来捂住了心口。 陈寻转身问道:“你今日来我这是为何?”他说着,瞧见程昭神色不对,便又皱着眉头问:“可是发生了何事?” 程昭缓了缓心中之痛,他垂下手,那玄色的广袖落寞地晃动着。他神色复杂地说:“今日早朝,边关传来了消息,说匈奴有蠢蠢欲动之象。” 陈寻恍然大悟,他慢慢地负手于身后。他想起了他那早逝的至交好友谢清,眼中流露出一片惋惜之色。他沉声道:“慕远兄此生之志,在于攘外安内。这些年,你忍辱负重,完成他的遗愿,如今也只剩下匈奴未灭。”他说着顿了顿,转身拿起靠在墙上的竹竿,朝程昭的腿打去。 程昭没有躲避,生生受了这一竿。 陈寻抖动着胡须,他冷哼了一声,将手中的竿子扔在地上,斥责道:“你既心有远志,是总有一日要上战场的,上了战场生死难料,你为何要去招惹公主?你难道不晓,她何氏儿郎都死在了战场上?你若一死,让她如何独活?” 程昭不敢想象,他眼中泛着泪光,双手紧握成拳。他自欺欺人垂下眼道:“我也不是非要上战场。” “你不上战场,那五万玄诡军谁人能统率?你练兵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歼灭匈奴?如今,你要舍弃自己的抱负和同袍吗?”陈寻长叹一声。他望着翠竹之上的蓝天,又叹道:“天生你程昭,文武双全,机智勇猛,是让你有一番作为的。这世上也只有你这一个程昭,哪还能再有第二个!” 春风拂来,翠竹猗猗。 程昭望着那起起伏伏的绿竹面露痛色,他的心也和那些竹叶一样纷乱不定。 陈寻瞧着程昭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又后悔地说:“当初,若我将此事告知公主,或许她往后也不会那般痛苦。”他顿了顿,又看向程昭说:“可我又心疼你。你已近而立之年才寻得一个知心人,我怎忍心又让你孤苦!这洛京之中,谁人不知,你如今与公主如胶似漆,恩爱有加,你……”他说着又叹了口气,望着云天说:“当真是两难!” 程昭就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刘姝才来了此处。他可以舍下自己的抱负,可那么多同袍他如何舍得下?但温柔可亲的刘姝,他又怎能割舍呢?他一想到要离开她,便心痛难忍。他像孩童一般无助地问道:“我该如何?” 陈寻摸着胡须连连叹气,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忽然,一阵悠扬欢快的歌声随着清风传来,翠竹伴随着那歌声轻轻舞动。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程昭听着这歌声,脑海中浮现出刘姝那秀丽的容颜,他甚是思念她,他想拥她入怀,想与她永远在一处。他突然说:“我该走了,她还在等我!”说着,便大步走向竹门,那玄色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翠竹之间。 陈寻负手叹道:“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鸿池之中,碧波荡漾,蓝天白云倒映其中。池边一群儿郎女娘载歌载舞,那笑语声点缀着这美妙的春日。 他们让人觉得这世间好像无有忧愁,程昭望着这样的他们笑了起来。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春阳融融,他玄衣红马去寻他心爱的女娘。他那潇洒的身影倒映在鸿池之中,泛起阵阵涟漪。 太尉府中,刘姝做好了炙兔肉后,又回春华庭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 她梳着三鬟髻,髻上插了对海棠琉璃金步摇,行动之间步摇微微晃动。她黛扫长眉,口点红脂,耳上戴着琉璃耳坠。她穿着酡颜配绛红的曲裾,端的是娇艳动人。 她站在临松堂外等待着程昭,却不想等来了她的皇兄。她想过程昭今日生辰,她的父皇或许会来,可却未料到皇兄会亲临太尉府。 她边疑惑着程昭何时和刘渊这般亲近,边含笑迎出府门来。而苏荷丹朱等人,则恭敬地跟在她的身后。 刘渊下了车驾,他望着娇艳动人的刘姝面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可很快那笑容便被一种复杂的神色所取代。 刘姝下了石阶来屈膝行礼,她并未瞧见刘渊的神色,垂眼道:“拜见皇兄。” 苏荷丹朱等人则行了跪拜之礼。 刘渊收敛神色,开口道:“都起来吧。”他说着,伸手扶起刘姝来。他望着她犹豫了片刻后说:“怀夕,我今日来寻你,是有要事与你说。” 原来阿兄并非是为了太尉的生辰而来,可他又有何事与我说呢? 刘姝心中这般疑惑着又含笑说道:“那就请阿兄随我入府一叙。” 刘渊被刘姝的笑容刺痛了眼,他不敢再看她,迈步走进太尉府。她亦跟着他进去了。 二人行到临松堂的石阶下,刘渊朝跟随他进来的李来抬了抬手。 李来会意,他向苏荷等人开口说道:“诸位娘子留步,陛下想与公主单独说话。” 苏荷抬眼看向刘姝,她见她点了点头,便停下了脚步。丹朱等人亦是恭敬地立在原地。 刘渊步上石阶,往廊檐右侧行去,刘姝满心疑惑地跟在他身后。待转过廊角,他看见了练武场周围的松树,他淡淡说:“难怪叫作临松堂。”说着,他转过身来看向她。 刘姝觉得刘渊那儒雅的面容上似乎蒙上了忧愁的轻纱,叫她感到朦胧模糊。可轻纱之后的那双丹凤眼却透着决绝之色,决绝之中似乎还有难以言说的苦痛。这不由得叫她心惊,她的阿兄究竟为何如此?究竟要与她说怎样的要事? 一只雀鸟从松树间跃起,鸣叫着飞上了云天。 刘渊终于开口说道:“怀夕,明日我便会下旨,命程太尉带兵出征匈奴!” 刘姝一时不明白刘渊在说些什么,她眨了眨眼,喃喃道:“太尉?匈奴?”她猛的明白过来,睁大的杏眼之中流露出惊恐之色。她微张着红唇,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由得握紧了,指甲掐进了肉中也未察觉。好一会儿后,她皱起了那秀美的远山眉,艰难地开口问道:“为何是太尉?” “除他以外,谁又能统帅得了那五万玄诡军?”刘渊垂下了眼,他不敢再看刘姝的眼睛。“怀夕,匈奴蠢蠢欲动,程太尉必须统帅玄诡军抵御外辱,扞卫家国,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刘姝想到她死在战场上的外祖父和大舅父心中便涌上一阵又一阵的害怕和不安,她含泪问道:“阿兄,那我呢?我该如何?” 那双含泪的眼睛让刘渊心中一痛,他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他望着她无奈地说:“对不住,怀夕!” 刘姝的双手垂落下来,那酡颜配朱红的衣袖无力地晃动,她眼中的泪将落未落,她说:“这是你身为皇帝的职责所在,又有何对不住我呢?皇兄,请回吧。” 刘渊的嘴嗫嚅了一下,他想安慰她,可却开不了口。最后,他什么也未说,神色落寞的与她擦肩而过。 刘姝转过身来,她望着刘渊的背影,眼中的泪落了下来。她忽然上前拉住了他那玄色的衣角。她一下跪在地上,发上的步摇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仰起头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那酡颜的裙摆之上。她紧拽着他的衣角,哀声恳求道:“阿兄,怀夕害怕!你不要让程君川去打仗,他若死了,我如何独活?阿兄,你帮帮怀夕!” 刘渊已转过身来,他的眼中泛起了泪光。他单膝跪地,扶着刘姝的双手,忍痛沉声道:“怀夕,朕如今是皇帝!” 刘姝如遭当头棒喝,她如何不知晓他是皇帝,她只是心存侥幸,以为她的阿兄,不论何时都会疼爱她。她愣住了,可眼中的泪还在滴落。她松开了抓着他衣角的手,神色哀戚地说:“是啊,你不只是我的阿兄,还是天下万民的皇帝!” 这时,听见哭喊声的苏荷不顾李来的阻拦已跑到刘姝身边,她陪着她跪在了地上。 刘姝推开刘渊的手,她跪着往后退开,端庄地拂手,双手交叠置于地上。她磕头于手,口内道:“臣妹,恭送陛下!” 刘渊心中一痛,垂下泪来,滴落在衣摆的龙纹之上。他知晓她怨他,可他也是无可奈何!与匈奴一战是无可避免的,而程昭是最好的统帅,他不可能舍本逐末。他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来,看向同样俯跪在地的苏荷,吩咐道:“好生照看公主。” “是。”苏荷沉声答应。 刘渊决绝转身,待他转过回廊已然又是一副威严的帝王模样。他下了石阶,带着李来等宫人走出府门。丹朱和赶来的季湘石磊等人转身恭送他。 白云悠悠于蓝天之上,阳光似水斜照于飞檐之下。 待刘渊上了车架,丹朱四人赶忙上了石阶向刘姝行去。 季湘和石磊已然听到刘姝的哀求之声,二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面上都露出愧疚之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悲愤 程昭从嫩绿的槐树荫下纵马而来,他在太尉府门前拉停了马,一抬腿翻身下马。 那候在府门前的石磊忙上前回禀了刘姝哭求一事。 程昭心中惊痛,马鞭一扔,大步走进府门,而后,狂奔到了春华庭。他看着春华庭洞开的院门,却猛地停住脚步。他胸口起伏,眼中流露出胆怯之色。他该如何面对刘姝,他至今还未想出对策。 这时,季湘和阿喜一前一后从院门走了出来,二人向程昭行礼。 程昭急忙问道:“公主,如何了?” “瞧着神色不好”,季湘如实回到。她皱起了眉头,又想开口再说什么,却见程昭一阵风似地进了院门。她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此这般,该如何收场?” 阿喜忧心问道:“阿母,太尉当真要上战场吗?” “谋划多年,不得不为。”季湘说着又叹了口气,目光停留在厢房旁那未发芽的海棠树上。她无奈叹道:“今日这生辰宴只能作罢,当真可惜了公主的一番心意。”她说着,转过身来前行而去。 而阿喜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是多么地希望自己也能是那在战场上奋勇厮杀、英勇无畏的热血儿郎。但很快他打消了他脑中的念头,跟着季湘离开了。 程昭走进春华庭,步上芍药之间的青石板路,看见苏荷丹朱等人都候在廊檐下。他大步上了石阶,脱了鞋走进室内。 苏荷见程昭回来,微微地松了口气,心想着太尉必定能有万全之策,不会让公主如此伤心。 室内,那描绘着芍药的书案上摆放着鹤纹三足玉炉,玉炉内飘散着缕缕香烟。清雅甘甜的香味弥散开来,似乎能让人心平气静。 刘姝坐在支摘窗旁的楠木矮榻上,她正望着对面放满书简的架格沉思。她听见动静转头看去,见是程昭走进室内,猛地站起身,神色不安地走向他。她双手拉住他的手臂,微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程君川,你是否从一开始就谋划着与匈奴一战?” 程昭望着这双美丽的杏眼面露痛色,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他刚与她成婚时并非是刻意隐瞒她,只是那时两人未生情意,她不问,他自然也不会提。而后来,他打算攀折她这朵娇花时确实是刻意隐瞒,因为他知晓,若告知她,她这朵娇花,他便折不到了。 刘姝望着如斯沉默的程昭,心一沉,松开了他的手。她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往后退了一步。她面露痛色,哽咽道:“程昭,你这是默认了!”她悲愤交加,胸口起伏地说:“我早该想到的。我以为你程昭不是那为国为民,心怀大志之人。终究是我不明白你,也是我高看了自己!如今海盗已除,羌人已灭,你再无后顾之忧,便要去攻打匈奴了!” 程昭紧皱着剑眉靠近刘姝,他望着她的泪眼,痛苦地说:“不,如今公主才是我的后顾之忧!” 刘姝闻言,一抬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打了程昭一个巴掌,她眼中的泪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她踉跄地后退几步,一下坐在矮榻上。她红了眼,悲愤地望着他,骂道:“你放屁!我才不要做什么后顾之忧,我只要好好地活着!我不要当寡妇!” 程昭也红了眼,他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刘姝身前心疼地望着她。他抬起手来,想替她擦拭脸颊上的泪水。可她却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他的心一下空洞起来,紧接着又感到害怕,他怕她从此后再不肯原谅他,再不肯对他展颜欢笑。 刘姝此刻最不愿见的人便是程昭,她望着从窗户漏进来的阳光,垂泪说:“你走,我不想见你!” 她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程昭的心脏,他痛得面色狰狞,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他用尽全身力气,不给她丝毫逃脱的机会。他在她耳边痛声唤道:“公主,怀夕!是我错了!不要赶我走!” 刘姝情绪激动地挣扎着,她推不开他,她觉得她的心和她的人都被他困住了,挣脱不得!她不由得哭喊道:“阿姊,救我!” 苏荷闻声,鞋也未脱便冲了进来。她上前来边掰开程昭的手,边吼道:“太尉,你放开公主!你弄疼她了!” 丹朱几人脱了鞋也走进了室内,她们见状却不敢上前,四人都在地上跪下了。丹朱口内道:“请太尉冷静,莫要伤了公主!” 程昭也是怕伤了刘姝,这才松开手来。 刘姝得了自由,一下扑进苏荷怀中,她闭着眼流泪道:“阿姊,我害怕!” 苏荷也落下泪来,她心疼地抱着刘姝,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安尉说:“公主别怕,有苏何在!” 而已经跌坐在地上的程昭被刘姝的话刺痛,她竟然害怕自己!他望着那相拥在一起的二人眯了眯眼睛,他深邃的眼眸像黑夜袭来一般阴沉。他心中生出邪念来,他想,她的人和她的整个心都只能是自己的,无论生或死,她都应该永远在自己身边。他甚至想到,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带她一道去打仗。他生,她便生,他死,她亦死。他要与她生同寝,死同穴! “君川,你们这是在做甚?” 一道男声传来,打断了程昭心中的邪念。他转头看去,却见太上皇刘宣站在雕花木门外。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眼中的阴沉已然散去,缓缓向门口走去。丹朱等人忙跪着退到了一旁,为他让开了道。他拱手道:“太上皇,太妃。” 原来张沁玉也来了。 刘姝稍整仪容,也起身走了过来,她屈膝行礼道:“拜见父皇,拜见太妃。” “都起来吧。”刘宣听着刘姝那嘶哑的声音皱起了眉头,“原本是来替你庆贺生辰,却未曾想你们闹成这样。” 门外的张沁玉望着刘姝那泪痕点点的面容不由得心疼,她说:“今日春光正好,阿宣,不如让太尉带你去府中赏玩一番。” 刘宣和张沁玉交换了眼神,他忙点头道:“也好。我也是多年未来你这太尉府了。” 程昭答应着,他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姝后,穿上鞋和刘宣下了石阶,往院门外走去。 张沁玉脱了鞋走进室内,刘姝带着她在榻上坐下,吩咐道:“你们去备些蜜水来。”丹朱等人答应着退出了门去。而苏荷这才想起自己未脱鞋,她看了看刘姝也退了出去。 张沁玉看向刘姝说:“你们的事府中的管事适才已告知。我想,你自然是不愿太尉上战场的。” 刘姝双手交叠在身前,她望着地板上苏荷留下的脚印,垂着眼沉声道:“我自私自利,只想要程昭好好地活着。” “这是人之常情”,张沁玉想起她死去的女儿不免伤感,“只要能活着,什么都不重要。”她顿了顿,又说:“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民百姓,都离我们太遥远了。我们想要的,只是自己的爱人平安。” 刘姝脑海中突然想到她儿时曾问过她母亲,为何外祖父和舅父他们不留在洛京让别人去打仗。她的母亲回答她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乱局之中,岂能独善其身?”她至今记得,她母亲说这话时的神色是多么的哀伤,多么的无奈。 此刻,她心中悲痛,不由得问道:“这世上为何会有这般多无可奈何的事?” 张沁玉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落寞地垂下了眼。 这时,丹朱端着两杯蜜水进来了。 刘姝端起放在榻后的木几,摆到了她和张沁玉之间。丹朱将蜜水放在木几上,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刘姝和张沁玉端起那朱漆耳杯喝了一口蜜水,两人又同时将漆杯放下。 张沁玉看向刘姝,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瞧着太尉是个杀伐果断之人,必是会去战场的,你有何打算?” 刘姝原本看着张沁玉,听了这话她不由得垂下了眼。她转回头来摇头道:“我也不晓。”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是啊!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我如今已深陷其中,挣脱不得!” 二人互看一眼,眼中有同为女娘而感同身受的悲伤! 这边,程昭带着刘宣穿过春华庭旁的松林来到了那池春水旁。 池水清澈透亮,如明镜一般。池岸旁已有荷叶伸出水面露出嫩绿的一角。一只红色的蜻蜓停落在荷叶上,水面倒影着它的身影。一阵春风拂来,涟漪阵阵,蜻蜓也随风而起。 刘宣望着那只远去的蜻蜓,沉声道:“儿郎生于天地间,当手持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他又看向程昭含笑说:“我此生是无望了,唯望你终成抱负。”他叹了口气又说:“姝儿是一介妇人,自然多有担忧,你也该体谅她。莫说她,我也为你的安危担心。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可要多保重!” 程昭的心绪从未如此烦乱,他想着有关刘姝的一切,哪里听得进刘宣的话。 刘宣见程昭神色忧愁,便开口道:“不如我去劝一劝姝儿,我这个父亲的话她总是要听的。” 程昭听了这话,忙开口说:“太上皇不必如此,本就是我的错,该我求公主谅解。” 刘宣沉下脸说:“你何错之有?报效家国,该歌功颂德才是。我看是姝儿太过矫情,想来她如今该冷静下来了,我去劝她一劝。”他说着转身往回走去。 程昭心想着刘姝定不会听刘宣的话,原本想拦下他,可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望着刘宣远去的背影,低声道:“望太上皇能分担公主心中的怒火。” 就在室内二人惺惺相惜时,刘宣走了进来。张沁玉见状,起身说道:“想来你父女二人有话要说,我便出去赏一赏景。” 刘姝起身相送,待张沁玉出了房门,她转身看向刘宣说:“父皇请坐。” 刘宣在榻上坐下,刘姝随后也坐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她说:“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姝儿,你是君川的妇人,很该为如此有志气的夫君感到骄傲!儿郎志在四方,怎能困在妇人身旁?何况,君川英勇,上了战场自然是所向披靡,怎会被宵小所伤?” 刘姝望着刘宣冷笑一声,她讥讽道:“那父皇的风云志在何处?难不成是风太大,全被吹散了?父皇为了儿女私情,不也连皇位都舍下了。如此这般,还是莫要来教训我了。君子正人先正己,己不正,焉能正人。孔夫子说的话,父皇还是该多加揣摩!”她顿了顿又说:“程昭踏上战场的那一刻,我就是半个寡妇,父皇就这么想让我当寡妇?” 刘宣面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将张沁玉喝过的那杯蜜水端起来一饮而尽。他将漆杯重重放在几上,面有愠色地说:“你如今是越发无礼,子不言父之过的道理难道不懂?” 刘姝看着他冷哼一声:“那不过是儒家道貌岸然的说辞,子不言父过,难道就看着自己的父亲一直错下去?非莫非于饰非,过莫过于文过。是非不分,过错不明,恐遭大祸。我说过的话,父皇从来不放在心上,如今又来重蹈覆辙。” 刘宣这才想起去岁自己和刘姝在长秋宫也发生过争吵,她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他面露难堪,垂下了头来。 刘姝见刘宣如此,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说:“父皇,你何必如此,你我父女谁都不管谁,岂不更好?” 刘宣猛地抬头看向刘姝,他从她脸上看到的尽是冷淡,他有些不甘心地说:“我可是你的父皇啊!” “那又如何?”刘姝冷冷地笑了笑,“母亲临终时,年幼的我守在她的床前,你不来看她,让她抱憾终身,那时你可知你是我的父皇?” “你们恨我!?” “我与母亲不恨你,无爱哪来的恨?母亲想见你最后一面,只是不放心我想让你对我多加照拂罢了。” 刘宣突然想起许多往事来,他眼中泛着泪光说:“姝儿,你很小的时候,总是围在我脚边,一声一声地唤我阿父。” 刘姝心中无波无澜,她看着刘宣淡淡地说:“我不记得了。这世上早已没有我唤做阿父的人了。你只是我的父皇,永远不会再是我的阿父!”她顿了顿,又转回头来乏累地说:“父皇,请回吧!我累了。” 刘宣的心隐隐作痛,他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他望着冷淡的刘姝却又说不出话来。他怅然若失地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门去。 刘姝静默地坐了片刻,她突然觉得腹中饥饿,便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她看着苏荷她们吩咐道:“我饿了。你们去把我做的炙兔肉和厨房做的几样吃食拿来。”她说着,又转身走回了榻旁坐下。 苏荷等人开口答应。 丹朱问道:“我们都去吗?” 苏荷回说:“公主,许是想独处,我们便都去吧。” 几人下了石阶,云丫低声说道:“公主这般平静,好生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人总要活下去的。” 苏荷说着,几人已出了院门。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了断 刘姝面色平静地用了午饭、晚饭,程昭来过两次,都让她赶了出去。 已是暮色苍苍,夜空中繁星点点,春虫的低鸣声在今夜显得格外寂寥。 刘姝穿着云白的广袖寝衣,披散着长发,独自坐在阁楼上的床榻之上。床头和床尾各放了一盏朱雀踏龟铜油灯,灯光昏黄,映照着她的脸庞。她双手环抱着腿,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右手手腕上的玉镯。她在思索眼下的事,也在思虑往后的事。 程昭谋划多年定不会为了我而舍下自己的抱负和那五万玄诡军。那我该如何?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上战场?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呢?没有人会帮我,没有人能明白我的痛苦。那他若真的死了呢? 想到这,刘姝心中一痛,皱紧了眉头。她抬起手,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她缓过痛劲,又抱着自己的腿蜷缩得像个孩童一般。她眼中泛着泪光,楚楚可怜地喃喃道:“虽然很难,可总能活下去的,总能活下去的。” 这时,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 刘姝转头看去,看到了站在阴暗之中的程昭。他走向她,在昏黄的灯光之中,她看见他仍穿着那身玄色的官服,只是未戴官帽。墨发用玉冠束着,却有些松散,尤其鬓边垂落下来的碎发,几乎遮住他的眼睛。 他是那样的悲伤,那样的落寞,可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还拉着自己入了这乱局! 刘姝如此想着不免悲愤交加。她松开手侧坐在床上,目光沉沉地望向不敢靠近她的程昭。她含泪问道:“程昭,你当初说爱慕我,可有想过会有今日,可有想过今日我的感受?” 程昭垂下了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眸,他望着地板说:“想过的,可我未想到会如此难分难舍!” “你是不是也和母亲、外祖母一样,你们都死了却要我好好活着?你们以为,我没了你们也能活得很好吗?” 刘姝说着落下泪来。 程昭当初确实是这般想的,他那时想刘姝心志坚韧,纵使有一天他死了,她也能好好地活下去,说不定很快便会将他忘了,又与别的儿郎成婚生子。可如今他再不敢那般想,他怎么舍得让她独活,怎么能让她嫁给别人,让她与别人成婚生子。他做不到!可是,又无可奈何!他初次意识到,自己是这般的无能!他陷在痛苦的深渊之中无法自拔,只能祈求着刘姝能多给他一些怜悯! 他紧握着拳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垂着头。 刘姝看着这样的程昭,含泪又问道:“去岁,你去青州剿匪时,你本有机会与我说的,你为何不说?” 程昭抬起头来,向她靠近了一步,他眸光沉沉地说:“若那时告知你,你定会舍我而去,不肯再爱慕我!” 程昭说得不错,若刘姝那时知晓还回得了头,哪会陷到如今这般痛苦田地。 刘姝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咬牙道:“你当初也去祭拜过我的阿母和外祖母,你可知她们临终前都要我好好活着!” “所以,我当初挨个给他们磕了头!”程昭说着在床前跪了下来,他面色坚定,眼眸之中有决绝之色。他望着她又说:“若是再重来,我仍旧会来攀折你这枝娇花。怀夕,能遇到你,是我此生之幸!” “你无耻!”刘姝倾身落泪。她左手支撑着身体,抬起右手指着他沉声道:“程昭,你误我终身!” 程昭深邃的凤眼中涌出泪来,他的双手无力地放在身侧,整个人显得那般的悲伤落寞。 刘姝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榻之上,玉镯撞击发出一声响动,她望着这样的程昭泪流不止。 在昏黄灯火之中,二人泪眼相望,眼中的悲伤不尽相同,可却都有着无可奈何。 刘姝闭上了眼,疲惫地说:“你走吧,我真的累了。” 程昭多想替她擦拭眼泪,多想拥她入怀,多想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可如今,他已无这样的资格。他双手紧握成拳,贪恋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过身来缓缓地下了楼去。 夜色沉沉,厢房的一扇门被打开了。 和巧提着一盏灯笼走出门来,她下了石阶走上松林之间的青石板路。她平日是最胆小的,可今日却敢独自行在这夜色之中。 松林暗沉沉的如同鬼魅一般,灯光忽明忽暗,青石板上的人影若隐若现。 和巧心中害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行过石桥,转过君川阁,穿过松林间的石子小路走上了练武场。练武场左侧的厨房,右侧的东园都透着灯光。她那害怕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她放缓了脚步朝右侧的东园行去。她知晓阿喜便住在那园中。 如今,石磊和季湘一同住在绿筠轩,阿喜便住进了石磊之前的房间。 和巧是来找阿喜的,她今日见刘姝那悲痛的模样不免想到自己。她想,她该趁早做个了断了,不然只怕要落到刘姝那般痛苦境地。 和巧叩响了东园的木门,很快那离大门不远处正在与人说闲话的侍卫打开了门。 他认得和巧,知她是公主身边的人。他有些惊讶地问道:“娘子此时来是有何事?” 檐下垂挂着灯笼,和巧站在石阶上,昏黄的灯光洒落在她身上。她垂眼望着石阶上的人影,胆怯地低声说:“我来寻阿喜,劳烦转告一声。”她说着,屈膝行了一礼。 那侍卫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却也答应着转身进去了。 不多时,阿喜眉目含笑地走出了院门,他看见和巧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的那丛翠竹旁。他急忙下了石阶,大步走到她身边。他望着她温顺的眉眼,问道:“和巧,你此时来寻我,可是有何急事?” 和巧双手提着灯笼,她握着灯杆的手不由得用了几分力,灯笼微微晃动起来,地上的人影也随之斑驳。她不敢看阿喜的眼睛,她垂着眼,心一狠,咬牙道:“你往后不要再与我说话,更不要送我吃食,也莫要关心我!你我之间就此打住,再无瓜葛!” 和巧的声音很轻柔,可听在阿喜的耳中却那般沉重。他眉眼之间的笑意消散在夜色之中,他的心像是被黑夜包裹住了,他的咽喉像是被黑夜扼住了,他就这样坠入了痛苦的深渊。 春夜清风拂来,吹动翠竹沙沙作响。灯笼轻晃,火光明灭,竹影在地上若隐若现地舞动。 阿喜攀着深渊的石壁,心中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急切问道:“为何?你我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吗?” 风吹动和巧的衣袖裙摆,她觉得有些冷,低声回说:“我想要嫁给一个寻常的儿郎,想要与他生儿育女。” 希望彻底破碎,阿喜无力再攀附石壁,任由自己坠落到痛苦的深渊之中。 是啊,他怎能忘了自己并非寻常儿郎,而是残缺之人!他不该妄想情爱,他这样的人如何配?终究是自己痴心妄想了! 和巧为自己的心狠而感到痛苦,她不想再与这个被自己伤害的人相处,屈膝行了一礼,决绝地转身离开。 阿喜虽然痛苦如斯,却还是开口道:“夜深了,我送你吧。” 和巧停下脚步,可她却未转过身来,只是说:“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她说着,快步前行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阿喜立在原地,像那被吹弯了的翠竹一般无助。 这时,带着侍卫去府中巡逻的楼小风回来了。昏黄的灯光之下,他认出了阿喜来。他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喜转过身来,却未察觉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楼小风心中一惊,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阿喜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他伸手擦拭着脸上的泪,哽咽道:“只是被风迷了眼。”他说着,踉跄地走进了院中。 楼小风往那翠竹看去,只见地下竹影重重,他喃喃道:“莫非是撞见了鬼。” 他身边的那几个侍卫听了这话都面露惊恐,争先恐后地涌进了院门。 楼小风看着他们的身影,嘲笑道:“胆小鬼。”这时,一阵夜风从他身后拂来,他忍不住颤抖。他听着那竹叶沙沙之声也不由得心惊,忙大步跨进院门,将门重重关上。 春华庭的阁楼之上,刘姝睡得很不安稳,她又被噩梦缠身了。 房间内弥漫着药的苦味,她的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紧握着她的手,跟她说:“怀夕,你要好好活下去!”她流着泪点头答应,她的母亲却突然消失不见了。她再转头看去,却见她的外祖母躺在了病床上,她也紧握着她的手,她也跟她说:“怀夕,你要好好活下去!”她只能哭着点头答应。就在她想要开口挽留,让她们不要抛下自己时,她的外祖母也消失不见了。她心痛不已,失声痛哭。 可紧接着,她似乎闻到了血腥味,听到了战场上的厮杀之声。转眼之间,她便到了战场之上。她低头看去,却见自己坐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她吓得尖叫连连。她突然在那尸体之中看见了她的外祖父,她的大舅父,她的小舅父。他们在向她伸手,在向她求救。她停下了尖叫,向他们伸出手去,一心只想着要救他们。可无论如何她都摸不到他们的手。 就在她焦急万分之时,却听见程昭在唤她“公主”。她抬头看去,只见他身穿铠甲,满身是血。她爬起来向他跑去,却看见他被一柄长矛刺穿了身体。她惊痛不已,张口唤道:“程君川!” 刘姝惊叫着醒了过来,她猛地坐起身来,抬手捂着自己发疼的心口。床旁的灯光微弱,可仍能看见她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有脚步声传来,后怕不已的刘姝转头看去,却看见了满脸担忧的程昭。 原来程昭并未离去,他坐在楼梯上守着她。他睡不着,一听见她的惊叫声便急忙起身上了楼来。 刘姝一看到他便失声痛哭,待他近得前来,她一下扑向他。他双膝跪地,稳稳地接住了她。她用尽全力抱紧他,哀求道:“程君川你不要死!不要留我在这世上独活!” 程昭也紧紧地拥抱着刘姝,他感受着她的温暖,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他的情绪也很激动,不管不顾地点头道:“好,我不会死,我不会留你一人在这世上!怀夕,你我一起好好活着!” 楼梯处又传来了脚步声,是苏荷丹朱听见动静从厢房赶了过来。苏荷原本是要留下来陪刘姝的,可又想着该给刘姝程昭独处的机会便回了厢房。她一上来便问道:“公主,你又做噩梦了吗?”她说完,才看见刘姝和程昭相拥在一起。她和丹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刘姝听着苏荷的声音停下了哭泣,她松开了手,从程昭怀抱中起身。程昭犹豫片刻,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她看向苏荷说:“只是做噩梦了,无妨的,你们回去歇息吧。” 苏荷和丹朱互看一眼,屈膝答应着又转身往楼下走去。苏荷却忍不住又看了看刘姝,她望着她那泪流满面的样子心疼不已。她在内心祈求,诸天神佛,求求你们保佑我的公主安康喜乐! 阁楼上安静极了,那二人坐在床边相对无言。程昭深深地望着刘姝的泪眼,他抬起手来,用指腹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灯光微弱,刘姝与程昭对望,他眼中的深情厚意让她既痛苦又欢喜。她垂下眼来,看向他玄色的衣裳,上面颇多褶皱,她伸手抚平。她又抬眼看向他,抬起手拨弄着他散落下来的碎发,又抚摸着他那英武的剑眉,深邃的星目,挺翘的鼻梁,饱满的嘴唇和下巴上的胡茬。 她多么地爱他,多想永远与他在一处!她倾身吻向他的唇,将自己满心的爱意,用猛烈的行动告知他。 程昭闭上眼回应她,他感受着她的爱意,又用自己汹涌澎湃的爱来将她淹没。 漫天繁星闪烁,云层消散,圆月洒下融融月光照亮无边的春色。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想通 次日早朝,皇帝刘渊便下了圣旨,命程昭率领五万玄诡军出征匈奴,十日后全军奔赴战场。 而皇后陈慈则亲临了太尉府。她仍旧如同那绿枝上的白玉兰一般典雅脱俗,可是眉眼之间总有一抹若隐若现的忧伤。她穿着素雅的日常衣裳,跟着刘姝走进了春华庭。 日华流光之下,春风吹动檐铃,庭内春色动人。 陈慈停住脚望着那嫩绿的颤颤巍巍的勺药,喃喃道:“灼灼韶华,风禾尽起。”她又缓缓看向刘姝,轻声问道:“只是不知能否岁月无虞,来日可期?” 刘姝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以为皇嫂是来替皇兄劝我,却未想到皇嫂是来找我开解的。” 陈慈微微地摇了摇头,她含笑说:“陛下是想让我来开解你,可我只想来和你说说话。”她抚摸着自己那微凸的腹部,感伤地说:“我知晓失去过一次,再面对就会更加的担忧。” 刘姝知晓陈慈又怀孕了,她伸手扶着她走上了芍药之间的青石板路,她安慰说:“皇嫂如今自然是能够护好自己和孩子的,想来他会平安地降生,平安地长大。” “会的。” 陈慈柔柔地笑了笑,和刘姝上了石阶。 “后面的梨花开了,皇嫂随我去瞧一瞧吧。” “这春华庭倒与宫中的一模一样。” 二人说着转过廊角向后行去。未见其花,便已闻其香。 那四株梨树枝头绽放着朵朵白花,嫩绿的叶子点缀其间。几只云雀在枝头蹦跳鸣叫,洁白花瓣翩翩落下,好一副鸟语花香的景象。 刘姝扶着陈慈在安置于廊檐下的矮座上坐下,而她则坐在了隔着木几的另一个矮座上。 苏荷丹朱有条不紊地端上糕点和蜜水来,刘姝望着那玉碟之中的糕点说:“这是我院中如慧和巧做的梨花糕,皇嫂尝一尝。” 陈慈已在尔珍的服侍下净了手,她的目光落到那海棠红的瓷盏上,她望着瓷盏之中的蜜水,含笑说:“我记得,这是去岁你搬去养德宫时陛下送予你的。” “是”,刘姝双手端起瓷盏。她望着她由衷说:“请皇嫂告知皇兄,怀夕已不怪他了。”她说着,饮了一口蜜水,蜜水微甜她勾起了唇角。她将瓷盏放下,望着日光下雪白的梨花有些伤感地说:“这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无一幸免。” 陈慈也饮了一口蜜水,她轻轻放下瓷盏,望向刘姝,眼中流露出心疼之色。她说:“如此看来,你是想通了。” “光阴漫似流水,一去不复返,若长久地消磨在痛苦和怨恨之中,岂不可惜?”刘姝望着枝头跳跃的鸟儿欢欣地笑了笑,“它们可真快活,像是无有忧愁。” 陈慈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她含笑说:“子非鸟,安知鸟之忧愁?” 刘姝看向她,笑道:“说的也是,莫说鸟,只怕就连这梨树,那梨树下的青草,都有各自的忧愁。只是我们不知晓罢了。活在这世上总是避免不了的。” “纵然如此,你我也要风雨兼程地前行。这世间虽有苦痛,可亦有安乐。” 陈慈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面容上露出慈爱之色。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刘姝一只手端起瓷盏来,朝陈慈欢欣地挑了挑眉。 陈慈也一只手端起瓷盏,碰了碰刘姝的瓷盏,笑道:“我陪君共饮,望君不永伤!” 春光明媚如斯,二人相视一笑,仰头将蜜水饮尽了。 早朝散后,程昭大步走出殿门却被一个小黄门拦住了。 “拜见太尉,陛下有话与太尉言说。” 程昭一身玄色官服,高大又威严。他皱起眉头,面色不愉道:“若为国事,方才在朝堂上已然说明。若为私事,我与陛下无甚交情,多说无益。若为公主,那就更不必言说,公主与陛下兄妹情深,没有我多嘴的余地。”他说着便扬长而去。 而那小黄门站在原地,心中默念着程昭刚才说的话,他得记下来好转述给刘渊听。 程昭纵马奔驰,在太尉府门前翻身下马,他一扔马鞭,风似地跑进太尉府。 那府门前的两个守卫,四目相对,异口同声地问道:“适才进去的是谁?”他们又一同看向阶下的那匹红马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太尉!” 心中急切的程昭却在练武场上被阿喜拦住了。 阿喜在此已等候多时,他俯跪在程昭面前,恳求道:“求太尉带小人上战场!” 程昭的目光落在阿喜身上,他发现他比刚入府时强健了不少,可相比于一个要上战场的战士他还差得很远。他沉声问道:“你为何想上战场?” 阿喜的心中像有什么要喷涌而出,他咬牙道:“小人也想做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儿郎!” “纵使你不上战场也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儿郎!” 闻言,阿喜抬头望向程昭,眼中泛着激动的光芒。他的话是对他作为儿郎的认同,他说他也能和其他的儿郎一样,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他像是仰望神明一般,仰望着他。 阿喜眼中的光芒晃了晃程昭的眼,可他却冷声说:“战场凶险,我不能带你去。我若让你去,便是让你去送死。”他抬脚往前走去,却又在阿喜身后停下了脚步。他望着松林中的石子小路,沉声道:“你就留在太尉府,好生照看公主。” 阿喜转过身来,他向程昭磕头拜道:“是,小人遵命!” 程昭这才大步向那松林跑去,他跑过君川阁,跑过石桥,跑过松林间的青石板路,急切地跨进了春华庭。他顿住脚步。他看见一身海棠色衣裳的刘姝站在廊檐下含笑望着他。他听见她温柔地说:“太尉,你回来了。” 他急切的心安定下来,心中的爱意汹涌而出。他大步向前,站在石阶下,仰视着刘姝温柔美好的眼眸。片刻后,他上了石阶,拥她入怀,在她耳边沉声说:“怀夕,我想你了。” 刘姝回抱住他,在他耳边柔声回应道:“程君川,我也想你了。” 这时,苏荷从室内出来,垂着眼道:“公主,饭已备好。” 刘姝松开了程昭,她拉着他的手说:“你也该饿,用饭去吧。”说完,拉着他向室内走去。 苏荷退到一旁。因适才的打扰程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才开始脱鞋。苏荷若有所感,可心中却一点不怕,她愤愤不平地想,你害公主如此,公主这般快就原谅了你,可我苏荷会一直记着! 二人走进室内,净过手后像平常一样说说笑笑地用起饭来。 刘姝不提出征一事,程昭也不提,他们心中都想让剩下的这几日不被外事所纷扰,他们之间只有彼此。 既然事已定,不可更改,那又有何可惧怕的!在还未迎来结局之前,不妨随心任性、痛痛快快地爱一场!不要留下遗憾,悔恨终生! 余下九日,程昭再未上过早朝,军中的事也都由何善骰骆伏传达。他整日陪伴着刘姝,替她梳发描眉,和她形影不离。他们恩爱更胜从前,不分昼夜地耳鬓厮磨,缱绻旖旎。 而御史大夫何执时隔多日再次抓住了程昭的把柄又怎会放过,他每日都在朝堂上参程昭,而刘渊也只是在朝堂上申斥程昭几句,出征在即,他也只能放任不管。 这几日,刘姝常跟程昭去池边荡秋千。 今日,云层堆叠,日头若隐若现。春风拂面,倒是神清气爽。 刘姝和程昭一同坐在秋千上,她们紧挨着彼此,一下又一下,由着秋千悠悠晃荡。 刘姝右手把着秋千绳,她的左手紧握着程昭那有两道疤痕的左手掌,他的另一只手则揽着她的腰。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望着远处的云天,含笑说:“若有来世,我希望自己是一只白鹤。” “你若是白鹤,那我也要是白鹤。”程昭含情脉脉地望着刘姝,他含笑又说:“你我是双飞鹤,生死不离!” 刘姝抬起头来与他对望,深情地说:“来世,你我翱翔于天地,纵情于山水,唯有彼此,再无其他!” 她说着便倾身吻住了他的唇,而他也深情地回应着她。 这些时日,总是刘姝主动亲近他,她是那样的贪恋,那样的不得满足,那样的依依不舍。她多想就那般和他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苦乐与共,生死不离!而他的心,又何尝不是与她一样?他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之中,恨不能与她永不分离! 她与他深爱着彼此,却又即将被卷入别离的风浪之中!巨浪滔天而来,生死难以预料!风平浪静之时,能否再见,谁又可知? 第一百一十六章 离别 熙和元年三月二十日,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春华庭中,郁郁葱葱的芍药之间能看到几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想来不久之后便会翩然绽放。可惜,彼时,相爱之人已然生别离,再不能并肩赏花。 阁楼之中,朝阳透过支摘窗洒落在楠木矮榻上。榻旁,刘姝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直裾,面色沉静地帮程昭穿上玄铁甲。可她的心却因为即将要到来的别离痛苦万分,因而她在系他腰间那用来挂置武器的绢带带钩时双手都是颤抖的。 程昭面露痛色地望着刘姝,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突然抬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深邃的凤眼中,流露出沉重的眷恋和不舍。他的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说道:“怀夕,若我身死,你……你便再嫁吧!” 刘姝痛苦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来,杏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咬牙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离,冷冰冰地说:“你既死了,我嫁与不嫁,与你有何相干?我离了儿郎,难道就活不下去了?!” 程昭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刺一般疼,他闭上眼缓了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绝决。他望着她含泪的眼眸,承诺道:“若我能活着回来,必定辞官归隐,与你形影不离。那时,你我一同去看遍这人世间的山水人烟,可好?” 刘姝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她望着程昭哽咽地回说:“好,若你能活着。”两滴晶莹的泪水从眼眶中滴落,落到他抬起的手背上。她忙转开脸不再看他,只是痛苦地说:“你走吧,我不去城外送你了。” 她原本就没打算去城外送他,她多怕自己控制不住当众失声痛哭。现下,她心中又憋着一股气自然是更不会去了。 程昭那想抚摸刘姝的手停留在空中,他望着手背上的眼泪心痛不已。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那滴泪顺着手背滑落。 他原本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可临别之际,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双手紧握成拳,痛声道:“怀夕,珍重!” 他说完,转身拿起放在矮榻上的错金黑鞘剑挂在腰间,又拿起榻上的玄铁胄,面色决绝地走出了房门。那铁胄顶部赤色的羽毛在微微地晃动。 刘姝那戴着玉镯的右手紧握着垂挂在腰间的玉叶子,她痛苦地转过身来望着程昭远去的高大背影。甲胄的摩擦声听不见了,那高大的背影也消失在院门外。那个承诺过要对她珍而重之的人离开了,也许永不会再相见,也许这便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她已然泪流满面,后悔自己为何要在此时与他置气,若今生不能再相见,她只怕要遗恨终生啊! “程君川!” 她痛声呼唤她此刻最爱的人。她提起裙摆,赤脚跑出房门来,慌乱地下了石阶,却不慎跌倒在地。 候在廊檐下的苏荷丹朱等人忙下了石阶来搀扶她。 苏荷看见刘姝的手掌擦破了皮,正往外沁着血珠,她心疼得红了眼,哽咽问道:“公主,痛吗?” 刘姝望着苏荷,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她流泪回道:“痛,很痛!”她说着站起身来,踩着微凉的青石板大步跑出院门。 苏荷等人忙跟着跑了出去。 朝阳斜照在芍药花丛之间的青石板上,那光束中的尘埃被这离别的伤痛搅得动乱不安。 刘姝不管不顾地狂奔着,她只想再见一面她此时最爱的人,告知他,她此生唯爱他一人,不会再爱慕别的儿郎。她跑过松林间的青石板路,跑过溪上的石桥,跑过幽静的君川阁,跑过广阔的练武场,跑过古朴的临松堂,终于在府门前看到了她的爱人。 程昭骑在高大的红马上,他铁胄加身,威武冷峻。他在看到狂奔而来的刘姝时痛苦的心中涌出一阵喜悦。 何善骰和骆伏在程昭身后,他二人也铁胄加身骑在马上。程昭去战场,他们必定是要生死相随的。他们见往日端庄的刘姝急切地跑出府门来,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无奈和痛苦。 而阶下来送行的季湘、石磊和阿喜三人,也与他们的心绪一般无二。 刘姝不顾众人的目光,跑出府门,下了石阶,朝马上的程昭伸出手去。他握着疆绳弯下腰来,她环住他的脖颈,那白皙手腕上的玉镯撞击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泪流满面地吻住了他的嘴唇。片刻后,她颤抖着身体退开,用手抚摸着那令她贪恋的面容。她流泪望着他的眼睛,哽咽地说:“程君川,吾爱汝!吾心匪石,不可转也!”她顿了顿,又含泪笑说:“待君归来之日,我必笑颜相迎!” 程昭右手紧握着疆绳,双腿夹紧了马腹,那红马打着响鼻踏着蹄子动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那想要不顾一切留在刘姝身边的念头被打消了。他凤眼中泛着深情的泪光,他俯下身来,庄重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很快直起了身。他知晓他该走了,再不走,只怕就真的走不了了。他坐直了身体,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刘姝慌乱地往前跑了几步,口内呼喊道:“程君川,珍重!” 程昭听到了她的呼喊,却强忍着内心的冲动没有停下马来,也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何善骰看向苏荷,二人相视一笑,他便打马而去。苏荷想起昨夜在春华庭外,他与她说的话,她含泪笑着目送他离去。 昨夜,他说:“苏荷,若我活着回来,必定三书六礼迎你过门,许你此生不负!若我死在战场,你只管好好活着!” 她当时听了这话忍不住哭了,她初次亲吻了他。她用这个吻告诉他,她会等他,等他回来,迎她过门,与他白头偕老! 而苏荷身后的云丫却已是泪流满面,她望着骆伏冰冷的脸心痛不已。她想起昨日她去琅玕居寻骆伏时他说的那些绝情的话。他让她不要等他,让她寻一良人自去婚嫁!她伤心得一夜未眠,如今临别之际她多希望再和他说说话,和他好好地道别。 可骆伏却并不给云丫这样的机会,他强忍着没有看向她。他此去生死难料,他不想再给她希望,而拖累她终生。他一咬牙,扬鞭打马决绝而去。留下伤心欲绝的她痛苦地站在原地。 今日的伤心人何止一二,那五万将士的亲人,亦不知如何悲痛! 苏荷扶着一脸痛色的刘姝回了太尉府,而丹朱则安慰着云丫,拉着她走进府门。 阿喜看向走进府门的和巧,可和巧却始终垂着眼,从始至终未看他一眼。 季湘大概猜测出了阿喜和巧之间的事,她看着一脸落寞的阿喜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一旁的石磊却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这口气是为自己而叹。他的心中自然有儿郎豪气,想要上阵杀敌,报效家国!可他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他已有家室自然有所顾虑。 三人心思各异地走进了太尉府。 春华庭内,苏荷在帮刘姝的手掌上药。掌心的刺痛传来,刘姝这才回过神,惊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楠木矮榻上。她已停止了哭泣,只是脸上仍泪痕点点。 苏荷帮刘姝上过药后,将药瓶收好,她叹气道:“若太尉再多留几日,也能陪着公主过了生辰。” 刘姝心中空落落的,她面色沉静地说:“延误军机是杀头大罪。” 这时,丹朱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了,她将水放在了刘姝脚边。 刘姝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脚有些疼,她提着裙摆,将脚放进了温水中,心中担忧着自己的脚会不会被划伤了。 城门外,旌旗猎猎,身着玄铁甲胄,手持武器的玄诡军已整装待发。 皇帝刘渊和三公九卿已登上城楼,而其余的文武百官则站在城门处。 马蹄声响起,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纷纷转头看去,却见是程昭、骆伏、何善骰三人疾驰而来。就在百姓惊慌失措时,那三人却勒停了马。百姓纷纷让开一条道来,那三人骑着马缓缓前行。见状,文武百官也都让开了一条道,让这位即将出征的太尉骑马而过。 待出了城门,程昭一扬马鞭加快了速度,向他的玄诡军奔去。而何善骰骆伏则紧跟在他身后。 程昭在军队正前方停下,队前丁庆等七人向他抱拳行礼,那五万玄诡军高呼三声向他致敬。高呼之声,如山崩海啸,震慑人心。 城楼上,丞相萧颂在刘渊身后叹道:“好个威武之师!” 刘渊听了这话眸光黯淡下来,他心中对程昭甚是不满。程昭多日不上早朝便也罢了,如今出征在即竟敢让他这个皇帝等候。可他也不得不收敛心绪,出征在即怎能动摇军心。而这五万玄诡军的军心只怕就是这位威严勇猛的程太尉!他这个皇帝是动他不得啊! 待程昭下得马来,向刘渊拱手行礼。刘渊这才高声道:“诸位勇猛将士,晟朝的好儿郎,此去征战匈奴,浴血沙场,报效家国,朕在此深谢诸位!”他说着弯腰拱手一拜。他身后的臣子也都弯腰拱手拜谢。 程昭等人抱拳还礼,而其余兵士则单膝跪地。 片刻后,刘渊直起身来,他郑重道:“诸位请起!诸位得胜归来之日,朕必举杯庆贺,加官赐爵,恩赏有加!愿诸位旗开得胜!” 将士的心都是既痛苦又激动,他们为与亲人离别,奔赴生死难料的战场而痛苦,又为能上阵杀敌,挥洒热血,报效家国而激动。但他们的信仰并非皇帝,而是要带着他们奔赴战场的程昭。他们听了刘渊的话,心中也只是泛起了淡淡的涟漪,面色依旧沉静。 刘渊见将士对他的话无有回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片刻后,他看向程昭,沉声问道:“程太尉,你还有何话说?” “无。” 程昭沉声回道,他可不想在此时就把精力浪费在言语之上。有皇帝勉励就够了,他还要带着他的将士跋涉半月才能到达北方边疆,何必浪费精力。他面色冷峻地翻身上马,仰头看向刘渊。 刘渊沉着脸,高声喊道:“出发!” 程昭调转马头,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玄诡军,沉声喊道:“出发!” 五万玄诡军高呼三声,以作回应。而后,便有条不紊地出发了。 萧颂摸着胡须,状似无意地笑问道:“若此次得胜归来,也不知陛下该如何奖赏程太尉?他位高权重亦不知他有何求?” 刘渊并未回答他,只是神色越发阴沉,眼中透露出若有似无的惧怕。 这时,御史大夫何执冷声开口道:“丞相问这话,岂不是早早的给程太尉扣上了邀功自大的罪名。战事在即,丞相身为百官之首,切莫乱了军心!” 萧颂却是未料到何执竟然会帮程昭说话,他愣了片刻后,拱手道:“御史大夫说的是,是老夫失言了。” 而刘渊始终一语未发,他摸着冰冷的城墙,目送将士们离去。 城门处的文武官员自然也有大胆的人议论纷纷。 “长此以往,只怕这玄诡军只知太尉不知陛下了。” “谁说不是?这程太尉站在那里便压了陛下的风采。” “若得胜归来,免不了又是一场兔死狗烹。” “听闻程太尉是齐郡人,只怕要落得和齐王韩信一个下场!” 这些话,被程嘉和萧承听在了耳中,他二人如今都已在朝为官,程嘉在太常,萧承在廷尉。 程嘉出言阻止道:“望诸位慎言,出征之际,扰乱军心是大罪!” 那议论的众人立马噤了声,他们哪敢得罪这朝中新贵,谁不知晓他二人出身名门,又是当今陛下的至交好友,如今又得器重,谁人敢得罪! 萧承突然远远瞧见那玄诡军中有一熟悉的面孔,他向程嘉道:“显允,快看,是徐淳!” 程嘉闻声看去却只望见了一个背影,可那穿着玄铁甲的背影与他记忆中的徐淳天壤地别,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萧承在知晓徐淳突然离开太学后,曾去徐淳家中探访,却从其家人口中得知他入了玄诡军。他大受震惊,曾去玄诡军中寻过徐淳却未能见面,不想今日倒见到了。 徐淳身着铁甲,手拿兵器,行在军队之中。他如今已然强健,那沉重的铁甲兵器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他神色肃穆,身上的仙风道骨被掩藏在铁甲之中,但眉目之间仍能瞧出文人气质。 至于他为何从军,还要从去岁六月说起。庄皑死后,他在太学中却越发难熬。许多太学学子得了庄氏的授意暗中对他欺压侮辱,还让人告诫他,他是绝无可能从太学结业入仕为官的。 他自有傲骨,纵使面对欺压侮辱也不曾懈怠课业。他们说他做不到,他们要打压他,他偏要证明给他们看,他偏要入仕做官! 他咬牙坚持,却听闻有地痞流氓骚扰他家人,若非有程昭相助,只怕已遭难。他沉重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纵然满腹经纶,却保护不了家人,不免郁闷惆怅! 那日,临近中秋,他打算归家与家人团聚,却在河郡侯府外看到了祁墨。他一身文人风骨,却又有武勇之姿,将那羞辱英烈的小人扔在马背上纵马而去。他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激荡不已。他想要成为他那般能保护自己,亦能保护他人的儿郎。弃文从武的念头就此而起,他一路追着祁墨到了南军营外。 他在军营外跪了一天一夜,程昭才让他入了军营,成了玄诡军的新兵。自此后,他便放下了笔墨书本,拿起了刀枪剑戟,在练武场上摸爬滚打,将体内的男儿血性摔打了出来。 此去征战匈奴,徐淳虽害怕可更想建功立业,扬眉吐气,施展他身为儿郎的抱负! 此时,那军中儿郎豪迈壮烈的歌声回荡在城墙内外,让文武百官和平民百姓都凝神细听。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第一百一十八章 喜忧 白日里刘姝要去白马寺拜佛,又与苏荷等人说说笑笑,时不时地去河郡侯府或皇宫探望,倒不觉心伤。 可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她却抑制不住对程昭的思念,常常潸然泪下。 就在这深切的思念之中,春日已去,夏日又来。端阳过后,便一日比一日炎热,可刘姝也照旧每日都去白马寺。京中有传言,说皇家女儿与佛有缘,大长公主和安平公主都要去侍奉佛祖了。 若程昭听闻此传言,必定要割了那些造谣之人的舌头。他还活得好好的,他的新妇怎么就要去侍奉佛祖了?他还想长长久久地听她唤他阿昭,还想和她儿女成群,白头偕老!惹急了他,他把佛像砸了,把寺庙拆了,看佛祖还敢不敢跟他抢人! 端阳宫宴过后,刘姝每日都昏昏沉沉的,觉得异常劳累,请太医来看过却并无异样。 这几日,她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只因丹朱要成婚出府去了,她与她主仆一场,自然要替她好生思量。 丹朱的郎婿是与她自小相识的表兄,说是老实憨厚、值得托付之人。 这日,刘姝正拉着丹朱坐在春华庭的矮榻上,将她备的嫁妆一一说与丹朱听。正说着,她突然闻到小厨房飘来的炙兔味忍不住地吐了起来。 丹朱替她拍着背,惊疑道:“公主莫不是怀孕了?奴婢阿母怀小妹时也是这般呕吐。” “可之前请太医来把过脉,太医却未说什么。”苏荷边递水给刘姝漱口边担忧地说。她顿了顿又道:“公主,不如再请太医来瞧瞧?” 刘姝缓过劲来,她轻抚着心口点了点头。 苏荷便起身出了院门,去君川阁寻了阿喜,让他去请太医来。阿喜每日里除打扫君川阁外,便是随石磊练刀。他多有空闲,故而有个什么跑腿的事常让他去。他倒也欢喜,有事做总比闲着好,何况还是为公主做事。 待太医进府,把过脉后,确定刘姝是怀了孕。他说上次没把出来是因月份太小。 众人闻言无不欢喜,而刘姝欢喜之余又有忧虑,但她还是重赏了太医,亦赏了太尉府中的人。 送走太医后,刘姝小心翼翼地坐回榻上。 丹朱却忽然在她脚边跪下,开口道:“公主,奴婢不想出嫁了,请让奴婢再多服侍公主几月。” 刘姝面露感激,她伸手扶起她来,又让她在榻上坐下。她握着她的手说:“我知你的心意,可婚姻大事却不能耽搁。” 丹朱面露难色,她垂着眼犹豫片刻后,低声说:“其实,是奴婢自己还未想好。我那姑母最是尖酸刻薄,我原本想成婚后仍留在太尉府中,可她却偏要我出府,在家中照料。” 苏荷跪坐在地上,她直起身来问道:“你表兄不曾帮你说话?” 丹朱摇了摇头:“表兄也不敢言语,只能依姑母。” 云丫又问道:“阿姊,那你父母呢?” “我是将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她们又能说什么呢?” 丹朱脸上尽是无奈。 刘姝拍了拍丹朱的手背,她含笑说:“你如此稳重,我如今怀孕,便就再强留你几月。你告知你的父母,我强留下你,日后自然会为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丹朱低头道:“多谢公主!” “你该谢你自己。你最是稳重做事向来妥当,我自然该留你的!”刘姝笑了笑,她又看向云丫、和巧、如慧说:“你们若心中有何念想,也只管与我说,缘分一场,我自然希望你们有个好归宿。” 那三人互相看了看,笑着道了谢。 刘姝又笑着看向苏荷,她柔声说:“苏荷,你纵使往后和若磐成婚了,我也是不会放你走的。” 苏荷向前挪了挪,她靠在刘姝身边笑说:“就算公主让我走,我也不会走。”她说着,又看向刘姝的腹部,惊喜道:“再过几月,公主的孩子便出生了。想来那时,太尉他们也回来了,府中定然热闹非凡。” 刘姝轻轻地摸着腹部,半喜半忧地说:“但愿如此。” 丹朱已经跪坐在地上,她问道:“公主是否要写信告知太尉?” “是啊,太尉若知晓,定然欢喜。”云丫笑道。 刘姝思虑片刻,她摇了摇头面露担忧地说:“算了,先不告知他,免得他分心。战场凶险,稍有不慎便……”她没再说下去,皱眉叹了口气。 云丫见状,忙岔开话题说:“好香啊,想来朱娘子又做了公主爱吃的炙兔肉。” 刘姝闻言,不知为何,又忍不住地吐了起来。众人忙上前来,端盆的端盆,拍背的拍背,递水的递水,拿帕子的拿帕子。 刘姝孕吐得厉害,总是吃了又吐,便只好吐了又吃,十来日便消瘦了一圈。她往日爱吃的炙兔肉、甜糕、酪浆、蜜水都不想吃不想喝了。她偏偏喜爱酸食,越酸的便越喜欢,犹爱那用盐水泡制的酸菜。可惜,太医不让她多食,说对身体无益,她也只好克制着欲望不敢贪食。 宫中和河郡侯府每隔一段时日便送来补品,朱娘子变着法的给她进补,她虽不爱吃那些,可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吃下去。 她以前虽听说过孕吐难受,却不知晓是这般难受。难受得她每每想起程昭来便不只是思念,还有怨念了。 刘姝虽未告知程昭怀孕一事,可太尉府中多的是他的人。季湘再三思量后,还是特意写了封信告知他。 程昭早已到了五原,已在城外安营扎寨两月余,因匈奴时有偷袭倒与之有过几次战役。那几次战役都不大,双方各有损失,也都不敢贸然进攻,都退守在边境。 那时,暮色四垂,繁星璀璨。 营帐之中,油灯昏昏。 程昭未脱鞋,随意地坐在铺于地上的竹席上。他看了刘姝那闲话家常的信简后,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了欢欣又思念的笑容。他忍不住又重头细读了一遍,回味许久后才起身将信简放进了榻旁的木箱之中。 而后,他坐回竹席上,从一旁的木几上拿起了装着季湘信帛的竹筒。他拆开竹筒展开信帛,一眼看去,却惊喜得站了起来,踢翻了一旁的木几。木几上的书简、油灯倾倒在地,好在油灯倒在了尘土上,并未引起火灾。 “禀太尉,公主已怀孕数月。公主为免太尉忧心不愿相告,小人却不敢自专。季湘敬上。” 程昭反复地看着第一句话,他欢喜地笑出了声,可随着油灯的熄灭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刘姝的怀孕于他而言是意外之喜,可喜悦过后却又忍不住忧虑。他想,他怎能让她独自承受怀孕的苦楚?怎能让她怀着孕,还担惊受怕?他又想,若自己身死,她们孤儿寡母,活在这世上该多艰难! 黑暗之中,他如此想着,便将那信帛紧紧地拽在了手中。他心中激荡,恨不得抛下所有此刻便奔回洛京,回到刘姝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他大步走出营帐,掀开帐帘后他听到他的将士们在唱着慷慨激昂同仇敌忾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在这激昂的歌声中,他望着他的同袍们,望着他们在火堆旁明亮的面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松开了手,手中的信帛随风而去,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是他带着他们上的战场,如今又怎能临阵脱逃,弃他们于不顾? 他眸光暗沉地转过身来,迈着沉重的步伐又走进了营帐。昏暗之中,他一下跪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身上的铠甲发出沉重的声响。他深邃的丹凤眼因痛苦和思念泛起了泪光,他深切地呼唤道:“怀夕,怀夕……”他双手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尘土上开出一朵朵悲痛的花来。 当何善骰一身风尘地走进程昭的营帐时,程昭和他的营帐已瞧不出丝毫异样。他坐在油灯下,面色肃穆地看着边防图。他看也不看何善骰,开口便道:“他还是不来?” 何善骰面有愠色地单膝跪地,抱拳回道:“是,那厮说他头风又犯了,只怕明日起不得床!” 程昭将边防图放进竹席上的木匣内,他起身冷哼道:“这个庄温,我请他十回,他倒有九回不来!若非在战时,只怕他已被埋进土中,那时便用不着起身了!” 何善骰也站起身,气恼道:“我看这厮分明是装病,他一个驻守边关的将军哪来的这么多病?不是头痛,就是腹痛,还有脚痛!庄温,装瘟,我看他迟早得瘟症!” 程昭笑了笑,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眸说:“他其实是有本事之人,不然当初庄沧举荐他来驻守边疆时,我也不会置之不理了。可未想到后来与庄沧结下了杀子之仇,庄温是他族弟,又与他交好,自然是听他命行事!” “太尉的意思,这是庄沧从中作梗!” 程昭拿起放在竹席上的错金黑鞘剑挂在腰间,走出营帐。他吹着边疆夜晚粗犷的风,看着漫天的繁星,沉声道:“好在他手上那五万兵马也并非全听他言,那夏侯崝、桓楠二位将军是勇武之人,家人亲小也都在五原城,定会誓死守城。” 何善骰也跟了出来,他站在程昭身后说:“太尉说的是,夏侯将军和桓将军手下可调动三万人马,加上玄诡军倒可与匈奴一搏。” 程昭垂下眼来,他又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笑道:“既然这庄温喜欢装瘟便让他躺在床上一瘟到底,他那五万人马我也可不用,就让他们守着五原和云中两座城。” “这种事,最适合如安去做,他心狠手辣,必能一击即中,让他彻底瘟在床上。”何善骰笑了笑,他又四处看了看,疑惑问道:“怎么不见如安?” “我已让他去了。我给过庄温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也就怪不得我!”程昭说着,手扶着剑大步走向主帐。他又向跟在身后的何善骰吩咐道:“去,让他们来主帐,将明日突袭一事再行商议!” 何善骰忙答应着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袭 天穹暗沉,今夜无星无月。 匈奴边境的防线外有一片树林,此时黑幽幽一片。 树林之中,许多身穿黑衣,手拿武器,未穿盔甲的士兵在悄悄向匈奴的防线靠近。每个士兵都屏气凝神,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就连蚊虫叮咬也不敢拍打。 程昭在最前方,何善骰和骆伏紧跟在他身后。余归北、伍仁、元成、卜谦、戴松言带着他们的精锐士兵分散地跟随其后。 而丁庆则带着一队人马等候在树林之中,待程昭等人突破防线摸进匈奴军营后,他才带着人冲杀出去。至于祁墨,他则留在了军营镇守以防后方动乱。 待行出树林,程昭停下脚步,抬手示意众人卧倒。他干净利落地卧倒在地,身后的人也都迅速地趴了下来。随后,他便带着他们匍匐前进。行到防线不远处,他示意众人停了下来。 防线处排了一排木栅栏,栅栏门处有匈奴士兵驻守,那望楼之上也站着匈奴士兵。正是夜深人静时,大多有些昏昏欲睡,他们倒也没发现隐匿在黑暗之中的敌军。 程昭也未多等,很快便抬起手来。按早已商议好的那般,余归北已带着他的弓箭手上前,待程昭手落下,弓箭齐发,地上和望楼上的匈奴士兵都被一箭毙命。 原本该立即起身带着众人冲上去的程昭却并未如此,他仍旧趴伏在地上。他察觉到只有栅栏门口处燃起了火把,而左右栅栏都隐匿在黑暗中。按理说,为防敌人突袭,这一排栅栏处都该燃起火把。如此反常,让他不由得警觉起来。 程昭身后何善骰和伍仁这两个性急之人都有些待不住,可他们却也不敢贸然行事,都等待着他的命令。 忽然,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传来,程昭即刻喊道:“撤退,有埋伏!”他身边的骆伏闻此言,忙吹响了撤退的号角声。后面的士兵听到这号角声都起身往后撤退。 可很快,左右两侧从黑暗之中涌出的大批匈奴士兵将他们包围起来。 程昭等人都知晓,他们的夜袭计划暴露了,可现在却不是想何人泄的密而是要冲出这包围圈。 瞬间,两方人马便厮杀起来。 程昭用剑砍杀着敌人,在鲜血喷溅之中喊道:“骆伏,让丁庆来援。” 何善骰闻言,便替骆伏挡住攻势好让他有空隙吹响号角。骆伏急忙吹响求援号角。可草原空旷又有厮杀喊叫之声,丁庆好一会儿后才听到伴随着厮杀喊叫声传来的号角声,他忙带着人马出了树林。他翻身上马,手拿长戟赶去救援。 可这时,匈奴的大王子甘英也带着一队骑兵汹汹而来。但他却没有加入战斗,而是命令着士兵拿起了弓箭,准备射杀敌军。 程昭一剑刺死一个匈奴士兵,他在危难之中发现了甘英的举动,忙砍杀到了余归北的身旁,他边杀人边向他低声道:“余归北,擒贼擒王,杀了那骑在马上为首之人。” 余归北会意地点了点头,程昭替他挡下了攻势,他将右手中染血的环首刀插在地上,取下腰间的弓弩,快准狠地射向甘英。 此次埋伏皆是甘英策划,他见敌军被围心中颇有些得意,便放松了警惕,谁知却被一箭封喉,跌下马来。 那些还没来得及射箭的匈奴士兵见状都乱了阵脚,一个个惊恐喊道:“大王子!” 程昭闻言这才知晓那是匈奴的大王子,他当即便高声喊道:“匈奴大王子已死!匈奴大王子已死!” 听到这话的匈奴士兵心慌起来乱了阵脚,程昭趁机杀出了一个缺口。此时丁庆也赶到了,他将这包围圈给打开了。 玄诡军占了上风,程昭见势便高呼道:“诸位将士诛杀敌军,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为死去的同袍报仇雪恨!” 玄诡军士气高昂越杀越勇,已将那包围圈分裂开来。 那一队骑兵见甘英已死,心慌之后不免生出恨意,拿起弓箭射向敌军。 一支利箭朝杀红了眼的伍仁背后射来,不远处的戴松言一个转身用手中的铩挡住了那支利箭,可他自己却中了一支箭。他痛哼一声却随即将箭尾一折,又奋勇杀敌。 伍仁与戴松言后背相对。伍仁适才瞥见戴松言中箭了,他边用手中双锤杀敌,边问道:“你如何?” 戴松言用铩刺穿敌人腹部,他未回答他,只是咬牙说:“你往后莫要再欺负我的人!” 伍仁将敌人捶倒在地,偏头笑说:“有你在,我岂敢?” 二人不再说话,发疯似地砍杀敌人。 而这边骆伏也中了一箭倒在了地上,何善骰见状心中发狠,不管不顾地朝那队射箭的匈奴士兵杀去。 程昭和余归北合力杀死了一股匈奴士兵。程昭转头看去,在朦胧的夜色中看见何善骰不怕死一般向那射箭的匈奴士兵杀去。他边赶过去,边喊道:“何善骰,你给我回来!” 何善骰听见程昭的声音,才稍稍清醒过来,就在他偏头看去之时一支利箭朝他射来。赶过来的程昭忙扑上去将他护在了身下。 这时,丁庆亦带着人杀了过来,围住了那队射箭的匈奴士兵,将他们斩杀在了马下。 程昭右臂中了一箭,可他却顾不得疼痛,因他听见了地动之声,是一队人马正在赶来。他忙起身命令道:“他们有援军赶来,撤退!撤退!”他说着,走到躺在地上的骆伏身边,吹响了撤退的号角声。而后,他一手拿剑,一手扛起骆伏,看了何善骰一眼便大步朝那片树林跑去。 何善骰紧随其后,他的目光在程昭手臂上的那只利箭和骆伏染血的面容上徘徊。 伍仁扶着戴松言,和卜谦、元成、余归北带着还活着的玄诡军互相搀扶着往树林撤退。而丁庆骑在马上为他们断后。 众人都退到了树林中,程昭命令一部分未受重伤的将士在林边戒备,而余下的则照料受重伤之人。 骆伏的伤并不致命,他只是一时晕过去了,经过军医拔箭包扎后他痛得醒了过来。 何善骰见骆伏睁开眼来,那提起来的心才放了下去。他眼中含着泪,用手擦拭着骆伏脸上的血迹。 而程昭则忍痛自己拔了右臂上的箭,又随意地包扎起来。他包扎好,刚穿上衣服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伍仁的喊叫声。他忙站起身来大步走去,他看见戴松言闭眼躺在地上,胸口处露出一截箭柄,在不断地渗着血。 而伍仁则在用力摇晃着军医,让他救治戴松言。元成和余归北在劝说伍仁放手。而卜谦背靠在一棵树上,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刹那间,程昭明白他失去了一位生死之交。他红了眼,沉痛地走到戴松言身边,他看向伍仁沉声命令道:“伍仁,放手!” 情绪失控的伍仁这才松开了手一下瘫坐在地上。 程昭让军医去救治其他伤员,他则一下跪在戴松言身边。他望着他染血的脸艰难地开口道:“你放心,你的妻儿子女,我们会照料!” 程昭抬眼环视一圈,他望着那些受伤流血、面目哀痛的同袍,想着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同袍,心中无比沉痛。那些征战沙场的激昂壮烈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深深地痛恨起战争来。 在这沉痛之中,他不得不站起来,他还要带领剩下的战士们继续前进,他还背负着沉重的责任。 朝霞破云而出,洒下第一缕光辉照亮了染血的面庞。 程昭如山岳一般站起身来,他目光坚决地望着他的将士。他沉声道:“诸位,我知你们心中悲痛、畏惧,这是人之常情。可我等绝不可倒下,绝不可退缩!我等便是晟朝的尊严,只要我等不退,你我身后的百姓亲人才不会被敌人凌辱!”他说着顿了顿,而后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此次失手,皆因我未思虑周全,在此,向诸位、向死去的同袍赔罪!” 林中的将士都跪地还礼。 元成高声道:“此事不怪太尉,怪那泄密之人!若叫我得知,必定将他千刀万剐,叫他粉身碎骨!” “对,实在可恨!”伍仁说着站起身来,双锤一击,发出沉痛的声响惊飞了林中的鸟。 那些匈奴的援兵不由得看去,只见飞鸟从林中而起,飞进了满天的霞光之中。 为首一年轻儿郎跨坐在高头大马上,他戴着凶恶的银制面具,手中提着长矛。他是匈奴的四王子冒顿,亦是晟朝昌平公主刘娇的夫君。他带来的人马并不多,故而不敢贸然追击,只是命人清扫战场。 他翻身下马,走到他兄长甘英的尸体旁,他望着他没了血色的脸眼眸之中浮现出带着仇恨的笑意。他挥挥手,让人将尸体抬走了。他又看向地上躺着的晟朝人心中盘算起来。 朝阳之下,尸横遍野。黑衣的晟朝人,褐衣的匈奴人,都死在了一处。他们的鲜血染红了青草,润湿了土地,那些飞鸟悲鸣着飞过,像是在为这些死去的人唱着挽歌! 程昭带着众人在朝霞之中回了五原城外的军营,他命受了些小伤的何善骰去查明究竟是何人泄露了军机。 黄昏时分,热气未散,程昭独自坐在闷热的主帐内。他带出去五千玄诡军,折损了近一半,而那活下来的人也都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可谓是伤亡惨重。如此境况,只怕不能再贸然进攻,只得养精蓄锐,再待良机。 这时,何善骰掀了帐帘走了进来,他拱手禀道:“回太尉,已查出细作,是庄温府中的管事裘荣。他昨日便带着一车吃食来过军营,说是府中夫人替庄温致歉孝敬给太尉的,被守营的将士给赶走了。我问过庄夫人,她说并无此事。而那裘荣如今亦不见了踪影,想来必是他无疑。只是,还不知晓他是如何得知军机。” 程昭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眼中透出浓浓的恨意。他怎能不恨,因这等小人延误了多少战机?害死了多少同袍?他冷冷地说:“昨日调军,动静颇大,想来他是猜出来的。我估摸着,他定是投奔匈奴去了。” “这贼子!恨不能将他一刀杀了!”何善骰咬牙说。 这时,有守门的兵士在帐门外高声报道:“禀告太尉,边防有人来报匈奴遣使来访。” 程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笑道:“来得倒快。”说着,他又向门外道:“让他们进军营来!” 门外的人答应着去了。 何善骰疑惑地看向程昭,又愤恨道:“他们竟敢这时候遣使来!” “本是我们偷袭,他们有何不敢?”程昭站起身,“头曼单于已老迈,匈奴主战的是那大王子甘英,如今他一死军心已乱,若匈奴有聪慧之人必定会来求和。”他说着,走出营帐,站在帐门外等着匈奴的使者。 不多时,匈奴的使者到了。那是位精明的中年儿郎,穿着寻常的匈奴衣裳,脸上留着两撇胡须。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仆人,抬着一具尸体。他们行到主帐外,向程昭行了礼。 玄诡军中的将士闻讯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那两个仆人跪在地上露出害怕的神色,可那使者却丝毫不惧。 程昭望着那使者冷冷笑了笑,说:“你抬一具尸体,来我军中是何意?” 那使者仍旧弯着腰,却是不卑不亢地说:“程太尉,这是我匈奴的诚意。此人姓裘,便是他泄露了贵方军机!他与大王子私下勾结,如今,他和大王子都已身死,不如晟朝和匈奴暂时休战,于双方都好。” 程昭目光沉沉地笑说:“你们四王子倒好生聪慧,抬个死人来既免于泄密,又卖了人情!”他顿了顿,又道:“听闻四王子的母亲亦是晟朝人。” “太尉说得不错。四王子的母亲是晟朝人,他的妻子亦是晟朝的公主,他自然也会为晟朝考虑。晟朝将士的尸体,已送至边防!望太尉首肯!” 程昭握紧腰间佩剑,冷着脸沉声道:“好!双方休战。” “多谢太尉,小人告辞。” 那使者说完带着那两个仆人离去。 伍仁拿着双锤,朝那地上的尸体重重锤去,口内恨道:“你这畜牲害死多少人,就这么死了,当真便宜你了!” 程昭也不阻止,他转头向何善骰问道:“此人可有亲人?” 何善骰回说:“有,可他的妇人和女儿已投井自尽。” “当真是自尽吗?” 程昭凝眸望着那尸体。 “不知,可邻人都说这畜牲少有归家,前夜归家倒闹出不少动静。” “当真是畜牲!将他挂在城门,受万人唾弃。” 程昭说着向军营外走去,他要亲自去接那些死去的将士归来。 何善骰看着军中将士都在那尸体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心中不免思忖若是踩得七零八碎的该如何挂在城墙上。 入夜后,军营中举行了祭奠仪式。篝火猛烈,白幡飘动,众人悲痛地悼念着英魂。 这些将士纵然死了尸骨也难以归家,只能葬身在这异地他乡。唯有戴松言,程昭命人打了口上好的棺木,好生的将他送回了洛京。 第一百二十章 思慕 边疆酷暑一到,玄诡军中的将士好些得了暑热之症。熬过了炎热的夏日,一场秋雨过后,军中的许多将士又染了疫症。到了冬日,这场疫病才算渐渐平息。 而此期间,匈奴的头曼单于欲传位给他疼爱的幼子才十岁的七王子也先。四王子冒顿便杀父自立为王,匈奴王庭动乱纷纷,冒顿历经数月才镇压下来。 战事一再拖延,晟朝朝堂之中便有颇多怨言。皇帝刘渊在朝臣的提议下,决定派遣使臣前去督促战事。那骠骑将军庄沧便自告奋勇请命前往边疆。刘渊经过深思熟虑,下令让庄沧为使臣前去督战。 为此,刘姝还挺着大肚子进了皇宫,她在御乾宫外等了许久,却未能见到刘渊的面。她不得不写信提醒程昭多加小心。 小寒一过便是大寒,大寒一过便迎来了新的一年。 岁除之夜,五原城外,玄诡军的军营中却没有除旧迎新的喜悦之情,反而飘荡着悲痛的歌声。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在这沉重悲痛的思念之声中,那围坐在篝火旁的许多士兵都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那粗眉冷目的卜谦因喝了几口烈酒,一时难以自抑,竟当众痛哭流涕。他是多么地思念他的妻儿子女,多么地想回到自己那温暖的小院,回到他妻儿子女的欢声笑语之中! 一旁的元成踢了一脚卜谦放在地上的两把环首刀。他端着陶碗喝了一口烈酒,看着火光之中卜谦那泪流满面的脸,冷声道:“太尉在场,哭什么哭,丢不丢人,像个妇人似的!” 程昭也席地坐在火堆旁,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陶碗中的酒。他并不在意卜谦的失态,今夜他想让众人放肆一回。 卜谦看了一眼程昭倒收住了哭声,但眼中的泪却像是止不住一般往下流。 元成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空了的陶碗递给一旁的伍仁。 伍仁右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之中愈发清晰,他接过陶碗端起地上的酒坛倒了一碗酒。他放下酒坛,直起身来,庄重地把碗中的酒倒在了地上。他说:“戴松言,这碗酒敬你!”说完,他又随意地坐在地上,倒了一碗酒一口饮尽。 伍仁身旁的余归北望着泪流满面的卜谦,喃喃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他的目光又落到卜谦右侧骆伏那张稍显稚气的脸上,他想起他那远在青州的幼弟眼中泛起了泪光。他心中想着他幼弟很快便要年满十六,不知可否长高。 此时,满脸胡子的丁庆抱起地上的酒坛倒了一碗酒,他喝了一大口酒满足地眯了眯眼,笑道:“还是这烈酒好,那梨儿酒跟喝水似的。” 坐在他身旁的何善骰也附和说道:“是啊,何小娘子所言不虚,那老叟酿的酒当真烈。” 程昭的目光原本停留在那跳跃的火焰之上,他听了这二人的话皱了皱眉,看向他们冷冷地说:“烈酒易醉,我看你们也喝够了!” 何善骰和丁庆端着陶碗的手抖了抖。何善骰将陶碗放在了地上。丁庆意犹未尽地咂巴了一下嘴,却还是将陶碗递给了一旁的祈墨。祈墨含笑接过陶碗,又递给了身旁的余归北。丁庆见状,便将何善骰面前的陶碗又递给了祈墨。 程昭拿起身旁的琉璃瓶,往陶碗中倒了些酒,他将陶碗递给身旁滴酒未沾的骆伏。 骆伏那冰冷的脸在火焰之下似乎温暖了起来,他不喜饮酒,但也绝不会拒绝程昭递给他的酒。他接过陶碗,小小地喝了一口,口味甘醇,有梨儿的清香。他知晓这是刘姝让人从洛京送来给程昭的,只有两瓶。 程昭感到右臂上一阵酸痛,他皱着眉头放下手来。这是他受箭伤遗留下来的症状,天气不好时总会痛上一阵。他很快松开了眉头,状若无事一般用左手拿起了琉璃瓶,小口小口地喝着瓶中剩余不多的梨儿酒。 他在这回甘的酒味之中深深地思念着远在洛京的刘姝,在那跳跃的火光之中他似乎看见了她含笑的温柔面容。 突然,纷纷扬扬的白雪从天而降,那围坐在火堆旁的将士都抬头看去。他们望着那白雪或哭或笑,都有着各自的无奈与悲伤。 祁墨那双明亮的柳叶眼望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他透过雪花看到了那深藏在他心底不可望亦不可及的素衣女娘。他手中的陶碗应声落地。他低头望着那破碎的陶碗,沧桑之中犹有文人气质的长脸上露出浓重的哀伤。他猛地想起了许多已成过往的心事。 祁墨出生于诗书世家,十八岁那年离开青州前往洛京游学,却未想到遇见了那个一身素衣的温柔女娘。 那日,茫茫大雪,洛京银装素裹。他无有遮挡,冒雪从书铺中借了典籍艰难地返回客舍。那册典籍是他寻了许久的,情绪自然有些激动,一时忘了是在大街之上。一辆马车驶来,倒把他吓得跌倒在了雪地中,他却不顾疼痛,只是护着怀中包裹着油布的典籍。 马车停了下来,他抬眼看去,却见一穿着素衣的女娘撑开伞下了马车,走到了他身旁,替他挡住了寒冷的风雪。 风雪漫天,素伞之下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温柔的脸。她并非有多么貌美,可他却沉沦在她关怀的目光之中无法自拔。 雪花纷纷,他撑着她留下的伞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马车离开,他的心也随着坐在马车内的人远去了。 他不知她名姓,不知她年岁,可却因大雪之中的一场相遇而神思不定,常常会想念起她那温柔的面容。 后来,在灯火通明的元宵夜他又遇到了她。人流如织,灯火阑珊,他一眼便望见那温柔的笑颜。他心驰神往,笑着向她走去,却发现她身边有一英武儿郎,而她的笑颜也是为那儿郎而绽放。 他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心中一片冰冷。他就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那对含情脉脉的男女。 初相见,他不可自拔地爱慕于她。再相见,他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下她。 洛京太过寒冷,他等不到春日到来便动身回了青州。与来时已不同,他手中多了一把伞,心中多了一个人。在朝朝暮暮之中,他总会想起那个不知名姓却让他爱慕的女娘。 回青州后不久,他家中却遭了灾祸,他的亲人都死在了海盗手中他是唯一幸免。此后,他便弃文从武,入了卫海营。 多年后,他随程昭再次回到洛京。却未想到,在那白茫茫的大街上,又看到了身穿丧服的她。她泪如雨下那般哀戚悲痛,让他的心也不由得揪紧了。 那时,他才知晓她叫陈年雪,是河郡侯府大郎的未亡人。他站在人群中,想着她曾经的笑颜和如今的哭容,内心深处冒出悲伤之感。在这悲伤之中,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此生或许永远只能这般遥望她,永不能靠近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这般远远地思慕着她。他曾多少次在河郡侯府门外张望,却从不敢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他叫祁墨字云谏,他已爱慕她多年! 去岁中秋,他在河郡侯府外为她解围。他拱手站在石阶下,多想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可他不敢,他怕看了这一眼便会心生贪念,会如那小人一般毁了她这未亡人的清誉。 此生,能与她相遇,能远远地望她一眼,便已然很好,他不敢再有所求! 篝火发出噼啪一声爆响,让祁墨从往事之中回过神来。他苦涩地笑了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喃喃道:“年年有雪,悠悠我心!” 这时,程昭已将琉璃瓶中的酒喝完,他不舍地抚摸着瓶身。他看向骆伏,问道:“那庄沧如何了?” 骆伏已喝完陶碗中的酒,那只陶碗已在泪光闪闪的卜谦手中。他冷着脸,拱手回道:“回太尉,庄沧还躺在病床上。” 那庄沧带着一队人马到五原已有月余,他只在初到五原那日来过一回军营,拿着皇帝的宝剑训斥了程昭一番。之后,他便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至今还在那庄温府上养病。 何善骰冷哼道:“这兄弟俩倒是一家人,那庄温伤了头至今昏迷不醒,这庄沧病到如今。”他顿了顿,又皱眉问道:“他莫非是装病的?” 骆伏回道:“不会,我问过医师,他确实是因水土不服,饮食不调病了。何况我还让人守在府外,若有异动,必能得知。” 这时,那伍仁高声道:“要我说就该让他也昏迷不醒!” “就是,那厮比庄温更可恨,竟敢指责太尉!”元成愤愤不平。 程昭望着手中的琉璃瓶,嘴角微微上扬,他说:“罢了,三日后便是决战,莫要再多生事端!” 众人都不再说话,他们想到三日后的决战,面色都有些沉重。 日前,匈奴已派遣使者,双方定下了这决战之期。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厮杀 天穹沉沉,寒风呼呼,在猎猎旌旗之中,晟朝和匈奴的军队两相对峙。 程昭玄铁甲胄,威武冷峻地坐在高大的红马上,而与他遥遥相望的是匈奴的冒顿单于。冒顿身穿盔甲,可身体却比程昭稍显瘦弱。他脸上戴着银制面具,面具下那双美丽的眼睛透着冰冷和威严。 程昭拔剑出鞘,冒顿一手举起长矛,随即号角声起。程昭和冒顿策马相奔,他们身后的将士吼叫着冲杀而来。黑色的玄诡军和褐色的匈奴军在暗沉的天穹下,如浪潮一般涌到了一起,在相互撞击之中溅出鲜红的血花。 一时之间,马蹄声、脚步声、兵器撞击声、呼喊声,令这片寒冷的大地也为之颤动。 在战场之外,丁庆、夏侯崝、桓楠骑在马上观望战局,他们是为增援。 丁庆一手拿长戟一手握疆绳,屏息凝神地望着战场,待他看到黑色和褐色融汇在一起时,便知晓程昭说的时机到了。他和夏侯崝、桓楠互看一眼,正打算纵马驰援却不想被一队人马拦住了。 那为首一人却是身穿铁甲的庄沧,他面有病色,手中握着皇帝的龙纹宝剑。他沉声道:“几位将军,这是去何处?” 丁庆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心急地回道:“前去增援。” 而夏侯崝却直接问道:“骠骑将军不是病了吗,何故出现在此?” 庄沧握着手中的剑,朝天拱了拱手,他义正言辞地说:“吾受皇命前来督战,岂有因病懈怠之理!”他放下手来又说:“几位将军何必如此心急,我看前方战事我军气势正盛,何需驰援?” “太尉说一鼓作气,气势正盛时弛援,更能鼓舞士气,更易克敌制胜!” 丁庆紧勒着马疆,他胯下的马也急躁地踏着蹄子。 “可我却不这般认为。何故增加不必要的伤亡?”庄沧摸了摸胡子,别有意味地看向夏侯崝、桓楠。他举着手中的宝剑,高声说:“吾既受皇命来督战,自然有调度之权。吾命尔等原地待命!” “哼,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丁庆冷着脸看向夏侯崝和桓楠,又抱拳道:“二位将军,请随在下前往驰援!” 可夏侯崝和桓楠面上都露出了犹疑之色,他们虽是武勇之人,可却因其亲人有所顾虑。 丁庆见状面露痛色,他用马鞭指着他们咬牙道:“是我错看了尔等窝囊之徒!”他转身看向他身后的几千玄诡军,高喊道:“玄诡军中的好儿郎,随我前去驰援!”那几千人高声呼应。他长戟一横将庄沧打下马去,策马撞开了庄沧的人马。那几千玄诡军便随他英勇地奔赴战场。 而夏侯崝和桓楠身后的将士大都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庄沧被人扶着站起身来,他气虚地痛恨道:“如此狂徒,吾必禀明陛下,将其严惩不贷!”他说完,便挣扎着再爬上马来。他看向夏侯崝桓楠二人,气弱地笑说:“程昭自称玄诡军英勇善战,想来自是能抗击匈奴。” 夏侯崝面色沉沉,他皱着眉头道:“可匈奴有近十万人,玄诡军才四万多人,如何抵挡得住?” “程昭何其英勇,他训练出来的军人自然能以一敌二。”庄沧面露讥讽,而后又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二位将军难道不懂?待他冲锋在前,将匈奴士兵斩杀殆尽之时,二位将军再去驰援,便是得胜之功,届时陛下自有恩赏。” 夏侯崝面色铁青,胸中堵着一口气。他一咬牙开口道:“男儿立于世,当顶天立地,问心无愧,此不义之举不可为!崝去也!”他一扬马鞭,带着他的一万多人奔赴战场。 庄沧气得胸口起伏,他拦在沉默无言的桓楠面前,劝说道:“桓将军,你家中有高堂幼子,你可不要意气用事,白白葬送了性命!” 桓楠低倾着头,他想到家中白发苍苍的老父母和幼小孱弱的子女便对那厮杀的战场心有恐惧。他不想死,为了活着他只能暂时放下做为军人的尊严。他看向庄沧,艰难地开口道:“将军说的是!” 庄沧满意地笑了笑,他转身远远地看向战场,脸上露出了痛恨之色。他心中暗道:“程昭,你害死我儿,今日不死也要你脱层皮!” 战场上,冰冷锋利的武器刺伤皮肉,砍断骨头,在鲜血横流,哀嚎痛呼之中生命被残忍地剥夺,剩下一堆惨不忍睹的血肉!战争多么的残酷啊,它不仅夺走了亡者的生命,亦夺走了未亡人的喜乐! 骑在马上短小精悍的元成被人撂下马来,他急忙从尸体上起身,用手中的长戈刺杀击打敌人。他周围很快便堆积起了匈奴人的尸体,就在他志得意满时,一支从马背上投掷而来的长矛刺穿了他的胸口。 他忍痛回身,将马背上的匈奴人打下马。他拼命一刺,刺中了匈奴人的心口。他杀死了那个匈奴人,而他却也死在了那个匈奴人的手上。 鲜血从他胸口不断涌出,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随之流逝。他紧握着立于地上的长戈,艰难地抬眼看去,他在寻找他的信仰。在看到程昭厮杀的背影时,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无有亲人,能死在战场上,已无遗憾! 余归北手拿环首刀奋勇砍杀,他的脸上、铁甲上满是鲜血,有他自己的,亦有同袍的,也有敌人的。当他看到一个跌倒在地的匈奴士兵时却停下了手中的刀。 那匈奴士兵脸庞稚嫩,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望着他那双明亮却恐惧的眼睛想起了他的幼弟来。可就在他心生怜悯的这片刻,那地上的匈奴士兵却拿起手旁的剑划破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他抬手捂住伤口,却终究是徒劳,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他倒在尸体上,手摸向腰间的弓弩。他答应过他的幼弟,此战之后要教他射箭,可他只怕要食言了。 这时,雪花飘落,落到了他鲜红的血液上,亦落进了他的眼中。他似乎看见他的亲人站在院门外迎接他,他的幼弟笑着向他跑来。可这美好的一切,很快就被黑暗淹没了,而他也将永远在黑暗中沉睡! 伍仁手使双锤,脾气暴躁的他将匈奴士兵一个又一个地捶倒在地上,鲜红的血遮挡不住他脸上的刀疤。他杀红了眼,却突然被匈奴士兵从背后砍了一刀,好在有铁甲护体那一刀并未伤到要害。他反手就是一锤,把那匈奴士兵捶得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这时,又一个匈奴士兵拿着刀从他背后砍伤了他的腿。他忍痛回击,扬锤重击那匈奴士兵的脑袋。那士兵应声倒地,而他也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他右腿上的伤口开裂已见白骨。他咬着牙,拄着铁锤站起身来,拼着最后的力气又捶倒了几个匈奴士兵。 可当他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时,几个匈奴士兵举剑一齐朝他刺去。利剑刺穿血肉,他拄着铁锤跪在地上,口中吐出鲜血来。他在极大的痛苦中看到了他白发苍苍的阿母。他艰难地笑了笑,开口道:“阿母,孩儿不孝!”他倒下了,悲惨地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 卜谦和祁墨后背相对,一人拿刀,一人持剑,共同杀敌。 一个不慎祁墨被匈奴士兵划伤了手腕,鲜血滴落,他手中的剑落在血地之中。他弯腰捡剑,却给了匈奴士兵可趁之机。而卜谦自顾不暇,不能为他抵挡。 祁墨被匈奴士兵的剑刺穿了喉喉,剑被拔出,鲜血飞溅,他也倒在了血地中。他望着越发暗沉的天穹,这才发现原来已在落雪。他抬起未受伤的手去触摸雪花之中那张温柔的脸。他的口中喃喃道:“陈年雪!” 他的手垂落,眼中光彩暗淡。在最后一刻,他心中生出遗憾来。他遗憾,他爱慕了多年的人却连他的名姓都还不知晓!带着这最后的遗憾,他死在了鲜红的血液、洁白的雪花之中。 卜谦一手握着一把染血的环首刀,他见祁墨身死流下了眼泪。他心中想要活下来的念头强烈到了极点。他绝不能死,他要活着回到洛京,活着回到他妻儿子女的身边。强烈的信念支撑着他,他砍杀得越发英勇,只有敌人死了,他才能活下去! 何善骰和骆伏亦背向而战,他们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对方,他们都知晓,只需杀尽眼前的敌人,背后的敌人有兄弟替自己斩杀。他们手拿利剑,一剑又一剑地刺杀着敌人,保护着自己的同时亦保护着对方。 而此时,从匈奴那方突然落下箭雨来。何善骰一个转身将骆伏扑倒在地,把他护在了身下。 等骆伏回过神来,箭雨也停歇了。何善骰压在他的身上,桃花眼中泛着泪光,他痛苦地开口说:“如安,我是你的兄长,能护你,我很欢喜,你不必愧疚!”他说着,口中流出鲜血来。 骆伏慌了神,他扶着何善骰坐起身,他看见他背后插着许多的长箭。他心慌意乱,随之而来的恐惧又使他浑身颤抖。他的眼中流下泪来,泪珠被脸上的鲜血染红,滴落在何善骰的脸上。他痛声道:“何若磐,你不要死!” 何善骰费力地从胸口处掏出一只天青色绣着紫色丁香花的荷包,他将荷包递给骆伏,流着泪痛苦地说:“告诉苏荷,我不能娶她了,让她忘了我吧。”他说着,手便垂落下去,闭上了那双含情的桃花眼。 骆伏失声痛哭,他紧紧地抱着何善骰喊道:“兄长,兄长!”可他的哭喊声却淹没在了厮杀声中,他心中的痛苦无人可知。 在他周围,死在箭雨之中的既有晟朝的士兵,也有匈奴的士兵。有时,人心也同那兵器一样冰冷无情,人命也就如同草芥蝼蚁一般! 骆伏将何善骰轻轻放在地上,他拿起何善骰的剑决绝地站起身,奔赴向前又开始搏命厮杀!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生死 程昭和冒顿一剑一矛,从马背打到地上已战了许多回合,两人身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两人剑矛相击,程昭低身错开一个回身向冒顿刺去。冒顿闪身躲开,可脸上面具的系绳和几缕头发一齐断裂了。 冒顿的脸显露在风雪之中,那是一张美得男女莫辨的脸,严峻的轮廓曲线之中有着柔美的眉眼。这张脸既显示出北地的粗犷,又流露着南方的柔美,而粗犷和柔美相得益彰,两种美好融为一体。 风雪之中,发丝凌乱的冒顿透着一种魅惑人心的美,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就像冬日黑夜中的星辰,美丽又神秘。 程昭望着这样一张脸倒有片刻的愣神,一时分不清他是儿郎还是女娘。 程昭那赤裸裸的目光是冒顿所熟悉的,曾有很多人这般觊觎他。尽管他的眼神坦坦荡荡,可冒顿仍是为此感到愤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他的敌人。他提起长矛狠狠刺向他,想像以往斩杀欺辱他的人一般杀了他! 程昭抬剑格挡,他心中生出了一股惋惜之情,这样的大美人,死在他的剑下岂不可惜。他甚至想带他回洛京让刘姝也看看这世间难得的美人。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与他武艺相当,今日唯有生与死才能分出胜负输赢!看来,从前是自己低估了这个匈奴的四王子! 暮色苍苍,那落下的雪花在夜色中已寻不见踪影。 一阵北风起,雪花纷乱,扑面而来。冒顿用长矛刺向程昭心口的同时,程昭亦用剑刺向他的心口。可程昭右手一阵酸痛袭来,他的剑便偏了几分。在他意识到自己刺偏的同时,那长矛已刺中他的心口。饨痛袭来,那风雪中的二人又同时拔出了自己的武器。鲜血喷涌,他二人都不由得向后退去。 冒顿被身后的尸体绊倒,倒在了鲜血之中,他那美丽的面容沾染着鲜血,如同那在月光下盛放的红色牡丹。 程昭紧握着手中的剑,他捂着心口半跪了下来。他望着从指缝之间渗透而出的鲜血,沉重地意识到他的生命就要在此终结。 他突然恐惧起来,浑身都在颤抖。他不是怕死,是怕再也见不到他的爱人,怕留她一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他仰起脸来,深切地祈求诸天神佛让他活下来,可他求来的却是更加猛烈的风雪。 风雪之中,他的心却突然温暖起来,他想起梨树花枝下那笑颜明媚的刘姝,想起穿着木屐在廊上踱步那恬静的刘姝,想起在昏黄灯光下等着他归来那温暖的刘姝,想起依偎在他怀中那诱惑的刘姝,最后他想起了泪流满面那痛苦的刘姝。 他的心像是又被刺了一剑般疼痛,口中流出鲜红的血来。冰冷的雪花在他眼中融化,他落下了悲痛的泪水。 他一手扶着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探入了怀中,从贴身的衣服中取出一方白色的帕子。他正想闻一闻那帕子上的香味,可一阵北风拂来,帕子随风而去,帕中干枯的芍药花像雪花一般纷乱四散。 他伸出去的手无力地垂落,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中。他透过暗沉的天穹看到了刘姝那温柔的笑颜。他艰难地开口,悲痛地说道:“公主,怀夕,是我负了你!” 他此生最爱的人消散在黑夜之中,悲痛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滴落到血泊中,泛起了沉痛的涟漪。 程昭,程太尉,这个狂妄自大心机深沉却又坦诚炙热、惊才绝艳的人悲痛地闭上了那双深邃的丹凤眼。 他死了,死在黑夜中,死在风雪中,死在无尽的遗憾中,死在沉重的思念中!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他这般亦正亦邪,亦善亦恶,毫不掩饰,随心随性的人! …… 君川阁内,刘姝做了一个美梦可她却从美梦之中惊醒。她一下坐起身来掀开了棉被,扶着肚子下了床榻,赤脚打开了房门。 从万里之外飘来,带着亡人思念的风雪涌进房中,拂动她乌黑的长发,白色的寝衣。她的心猛地一痛,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已然流逝。 睡在窗边榻上的苏荷听见动静忙爬起身来,一脸惊疑地走到刘姝身边。她被寒风吹得颤抖了一下,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风雪如思念一般席卷着刘姝,她摸着心口说:“我梦见程君川在夕阳满天中笑着回来了!可谁知,现下还是风雪之夜,原来只是一场美梦啊!”她望着那一片黑暗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期待,她在等待,一直在等待。 苏荷将房门关上,将风雪隔绝在了门外。她扶着刘姝坐在床上,用棉被遮盖着她冰冷的身体。 刘姝一下拉住苏荷的手,她望着她期盼地问道:“苏荷,他会平安回来的,对吗?” 苏荷回握着她的手,柔声回说:“会的。公主,太尉如此爱你,如何舍得留下你和孩子呢?” 刘姝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她安心地笑着点了点头。她又像个小孩子一般央求道:“阿姊,和我一起睡吧!” 苏荷笑着摇了摇头,她说:“公主,奴婢睡相不好,要是踢到你的肚子罪过就大了。”说着,她扶刘姝躺下了。 “天冷,你快回榻上去吧。” 苏荷答应着回了榻上,她很快进入了梦乡,她梦到何善骰骑在高头大马上来迎娶她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 程昭死后不久,庄沧和桓楠带着一万多人赶到了战场。匈奴士兵见势,抬着冒顿撒退到了他们的防线之后。 卜谦和夏侯崝受了重伤倒在尸山血海之中。而丁庆和骆伏,还有能挪动的玄诡军都伤痕累累、形容狼狈地跪在程昭的尸体旁。他们透过夜色仇恨地望着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整洁如初的人。他们恨不得将他们杀了,可他们已无能为力,心力交瘁,悲痛欲绝! 庄沧看着程昭的尸体心中涌出大仇得报的快感,可他又想到他那已是一堆白骨的儿子不免心痛,眼中泛起了泪光。 而桓楠紧握着缰绳闭上了眼,他不敢再看这悲惨的景象,不敢再看向那些怨愤的目光。纵使他不想看,纵使他不再看,可在他的往后余生,这些景象,这些目光都在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悔愧不已! 匈奴的王帐内,在灯火之中,面色苍白的冒顿睁开了眼来,他胸前缠着白布,白布渗透出血色。 刘娇一身匈奴装扮,她握着冒顿的手跪在榻旁,她见他睁开眼来忙起身坐到他身旁。她娇俏的面容上滑落下泪珠,她庆幸道:“还好你醒了!” 冒顿冰冷的眼中透出怜爱之情,他回握住她柔嫩的手,忍痛开口道:“阿娇,我为你报仇了,程昭死了。” 刘娇垂泪摇头,她紧握着他宽大的手,哽咽道:“冒顿,他死与不死有何重要,只要你活着就好!你活着,我和云欢才能活下去。” 云欢是她们的女儿,如今快满一岁了。 冒顿抚摸着刘娇的手背,待她平复后,他才开口说:“原本想用此战来扬威,可如今却是元气大伤。” “都是我不好,不该劝你为我报仇的。” 刘娇望着冒顿胸口的伤面露愧色。 “不,是我太急功近利了。如今,也只能向晟朝求和,以退为进,休养生息。” “只要能不再打仗,你不再受伤,都好。” 这时,响起了孩童的哭声。 刘娇急忙起身,从一旁的小床上抱起一个女婴。她轻轻摇晃着,放柔了声音哄道:“云欢乖,云欢不哭。”很快,那孩子便又睡着了。 冒顿忍痛往里挪了挪,刘娇见状将孩子放在了他身侧。他那美丽的面容上露出了笑容。他不顾疼痛侧身在那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刘娇望着这美丽的父女二人,欣慰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报应 暖阳融融,似水一般倾洒在君川阁内。微风轻拂,松枝摇曳,那落在青石板地上错落的松影晃动着显得格外的清冷。 廊檐下,刘姝腆着肚子坐在榆木矮座上,苏荷和丹朱跪坐在她身旁。温暖的阳光洒在她们的身上,她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惬意的笑容。 苏荷一时兴起,从袖中拿出她的雅箫来吹奏,一时间悠扬婉转、如泣如诉的乐音就飘荡在君川阁。 刘姝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在这乐音之中,她似乎看到了程昭那俊朗威严的面容。 一曲箫音毕,心中意难平。闻音者,心中的思念如狂风一般呼啸而来。 阳光融融似水,松影错落清冷,君川阁分外幽静。忽然,一两声鸟雀的鸣叫声从墨绿的松枝间传来,扰乱了人的思绪。 刘姝从思念之中回过神来,她含笑看向苏荷,轻声说:“好一曲《归来》,让人沉醉其中。” 苏荷笑了笑将雅箫收进袖中。 丹朱用竹舀子在暖炉上的陶翁内盛了些红枣蔗浆,又从木几上拿起漆耳杯,将浆水倒进了耳杯内。她将竹舀子放在陶翁上,边将冒着热气的耳杯递给刘姝,边笑说:“苏荷,你这曲子不过学了几日,竟吹奏得如此动人!” 刘姝接过耳杯,她看了看苏荷笑说:“苏荷聪慧,学什么都快。” “我也是随了公主。” 苏荷脸上的梨涡浮现了出来。 刘姝望着她欢喜地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红枣蔗浆。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她们说:“今日这浆水不错,你们也尝尝,等季婶她们采买回来让她们也尝一尝。” 那二人笑着答应了。丹朱盛了杯浆水递给苏荷,她也给自己盛了一杯。 刘姝将杯中的浆水饮尽,她将漆耳杯放在木几上,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她伤感地说:“已时近元宵,他们还未归家。我记得去岁元宵夜,我们欢聚一堂,把酒言欢,好不姿意。如今战事又起,也不知战况如何?” 苏荷脸上也露出担忧之色,但她却收敛了心绪,笑着安慰道:“想来不久后便会传来消息,说不得太尉会在元宵时赶回来与公主团聚。” “真的吗?”刘姝笑着看向苏荷,她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若真是那样就好了,他也能赶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这时,府中的婢女从院门外走了进来,她站在阶下行了礼,回禀道:“公主,骠骑将军府庄夫人前来拜访。庄夫人说,不日前回了青州见过了太尉的母亲,有些要紧话带给公主。她如今正在临松堂等候。” 刘姝微微皱起眉头,她知晓那庄夫人王氏与程昭的母亲许氏是自幼相识,可她亦知晓那王氏的长子庄皑之死与程昭有关。因而,她皇兄派遣庄沧去督战时她便心中担忧。如今这王氏又突然登门,说是带话,可谁又知她安的什么心。她略想了想,看向苏荷说:“我今日疲倦,不宜见客。苏荷,你代我去见见她,当心些。” “是”,苏荷答应着站起身来,她刚转身准备下阶去,却见一华贵妇人带着四个婢女闯进了君川阁。 太尉府的那个婢女难挡不住她们。那婢女也进了院门来,她一下跪在地上,请罪道:“公主恕罪!庄夫人说她四处瞧瞧景致,谁知她竟闯到了君川阁来。奴婢拦挡不住。” “你起来吧。”刘姝说着看向王氏。 王氏鬓间有几缕华发,堆着笑容的脸上布满细纹,她的那双眼睛中又似乎隐藏着别样的情绪。她端庄地站在石阶下,微扬着头笑了笑说:“公主不宜走动,我只好自己来了。” 王氏的笑容让刘姝皱起了眉头来,她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握紧了矮座的扶手。 苏荷回过神来,她站在阶上呵斥道:“放肆,这是太尉府第,公主院落,岂容尔等擅闯!” 王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目光阴鸷地看向苏荷,沉声道:“小小贱婢,也敢在本夫人面前趾高气昂!我夫君是骠骑将军,我母族是琅琊王氏,你也配!” 刘姝沉着脸站起身来,丹朱忙上前来扶她。 这时,楼小风带着侍卫进了院门。 王氏又笑了起来,她看了看那些带刀的侍卫,又看向站起身来的刘姝说:“公主何必如此,我不过是来说几句话罢了。” “可我并不想听!” 刘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王氏却像是未听见刘姝的话一般,她看着她硕大的肚子自顾自地说:“你母亲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好生养胎,平平安安地诞下程家的子孙。”她说着,又别有意味地望向她的眼睛开口道:“公主,保重!”说完,她转过身去。 那些侍卫让开了一条道。 王氏行到院门处,在那阴影之中停住了脚,她又转身笑看向刘姝,一字一句高声道:“公主,我从边关得了消息,你的夫君程昭已然惨死!” 刘姝听了这话心中一痛,惊怕得站立不稳,若不是苏荷和丹朱扶着她,只怕要跌坐在地上。 而院中众人听了这话也是惊得变了神色。 刘姝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捂着心口,她声音颤抖地说:“你在胡说!” 王氏站在阴影中,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理着自己的衣袖,垂眼道:“是真是假,公主到时便知晓了。”她又抬起眼来,笑道:“你还是不要忧思过度,若这孩子保不住,程昭可算是绝后了!”她说着,癫狂地大笑起来。 楼小风见状急忙将王氏拖出院门,其他侍卫又将那四个婢女赶出了院门。 王氏挣脱开楼小风,她仰头望着天,眼中含泪喊道:“阿皑,我的儿啊,你看到了吗?那些害了你的人都遭了报应!”她说着,转回头看了院中一眼,而后拂了拂袖姿态端庄地离开了。 院内廊檐下,刘姝害怕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忽然想到程昭已有多日未来信简,她之前以为他是因战事太过繁忙,如今听了王氏的话,便想到或许是因为他已死所以才未来信。 薄冰破碎,刘姝跌进了冰水之中,冰冷的窒息感让她害怕得浑身颤栗。 苏荷担忧地望着刘姝苍白的面容,她劝慰道:“公主,你别信她的话,她与太尉有仇,自然是想害你的。” 刘姝稍稍清醒,她一下握住了苏荷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张了张口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眼中含着泪光恳切地望着她。 这时,丹朱却发现刘姝脚边积了一滩水,她心中一惊,口内却沉稳地说:“公主,羊水破了。” 刘姝低头看去,果见羊水破了,她也感到了疼痛。 丹朱忙又吩咐阶下的两个婢女:“你们快去将产媪请来。” 刘姝产期临近,早已请了产媪在府中住下。 那两个婢女忙答应着跑出了院门。 而刘姝也稳住了心神,她如今要做的是把这孩子好好地生下来,至于其他的已无暇顾及。在苏荷和丹朱的帮扶下,她走进了寝室躺在了床榻上。 她疼得有些厉害了,脸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咬了咬牙,忍着疼向丹朱吩咐道:“丹朱,让楼小风去宫中请太医来,再让厨房熬参汤,多烧些热水备着。” “是,奴婢这就去。”丹朱说着急忙转身出了房门。 地板上留下了纷乱的脚印,那悬在梁上的两根红色绢带晃动了起来。 苏荷跪在床榻旁,她双手紧握着刘姝的右手。 刘姝的目光从自己手腕上露出来的那只玉镯上掠过,而后停留在苏荷焦急担忧的脸上。她痛得紧皱眉头,艰难地开口说:“阿姊,若我有意外,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苏荷强忍着心中害怕,她眼中泛着泪光,摇着头说:“不会的,公主不会有意外!”她说着,伸手替刘姝擦拭眼角的泪水。 刘姝握紧了苏荷的手,她感受着苏荷手上的温暖,她知晓她其实不用交代什么,若她真的有意外,苏荷定会照顾好她的孩子。她流着泪,艰难地笑了笑。 苏荷看着刘姝的笑容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的泪水滴落在二人交握的手掌上。 这时,那头发已白的产媪到了房门外,她身后跟着一青年妇人,妇人手中抱着木盆等产具。她正要脱鞋,苏荷却高声喊道:“莫脱了,快进来!” 产媪闻言便穿着鞋,带着那妇人一同走进了房中。那两个婢女却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 “公主,别怕!” 苏荷说着放开了刘姝的手,起身让到了一旁。 产媪跪在床前,她将衣袖挽了起来。青年妇人也跟着跪下,她将木盆放下,拿出了木盆中的剪刀白布陶瓶。 产媪看向痛得满头大汗,双手揪着被子的刘姝。她想到一些忌讳,开口问道:“公主当真要在这房中产子?” 刘姝知晓生产的忌讳,人们怕有血光之灾,便在路边或者坟墓边建个临时的产房,一直到生下孩子满月之后才能回家。可她却不信这些,产子本就艰难,若如此折腾,还让不让她活!她微抬起头来,咬牙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就在这房中生!” “公主,小人得罪了。” 产媪说着便掀开锦被,撩开了刘姝的裙摆。她接过妇人递来的剪刀,剪开了刘姝那湿透了的衬裤,她将衬裤脱下放在了地上。 产媪放下剪刀,转过身来将手置于木盆上,那妇人忙打开陶瓶,将瓶中的液体倒在了她的手上。 苏荷跪坐在地,她在用帕子给刘姝擦着脸上的汗珠,却突然闻到了一股酒味,她皱着眉头疑惑地看去。 产媪用酒净过手后又用干净的白布擦拭,她转过身来看向痛哼着的刘姝说:“公主,小人要用手摸一摸了,请公主忍耐。”刘姝痛苦地点了点头。她这才将手探进她身下。 刘姝痛得闷哼了一声,脸上青筋浮现,眼泪从发红的眼角落下。她抬起手来,苏荷急忙握住了她的手。她紧紧抓着苏荷的手,这才觉得没那般痛了。 不多时,产媪将手收了回来,她皱起了眉头说:“公主受了惊吓,这胎位有些不正,躺着怕是不好生,要劳烦公主站着生了。” 刘姝咬着牙点了点头。 产媪忙向苏荷道:“娘子,之前备好的软垫要铺在地上了。” 这时,丹朱走上了石阶,她瞪了一眼那两个站在门外的婢女,边匆忙地走进房中,边说道:“还不快进来帮忙!”她说着,便去床头拿了床软垫铺在悬于梁上的绢带之下。那两个婢女见状,又去拿了剩下的两床软垫。 苏荷见状便未起身,只是替刘姝擦拭着汗水。 软垫铺好后,刘姝在苏荷的帮扶下坐起身来,她痛得咬牙切齿,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滴落。她抬腿下地时,只觉那腿有千斤重,挪动得异常困难。她在丹朱和苏荷的扶持下赤脚站在了地上。阵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差点昏倒过去。待缓过劲来,她艰难地挪动到软垫上,抬起手来拽住了那两根红色的绢带。 苏荷听产媪的话在刘姝身后扶着她的腰,以防她脱力跌倒。而产媪则在刘姝身前按摩她的腹部,好让胎位正当。 这时,厨房送来了热水和参汤,那两个婢女接过了过来。 丹朱忙去端了参汤来用勺子喂给刘姝。刘姝疼得实在受不了,哪里还能喝得下汤去,她咬着嘴唇,朝丹朱痛苦地摇了摇头。 产媪见状却开口说:“公主好歹喝一些。参汤提气,公主若没了力气孩子如何生得下来?” 刘姝只好艰难地张开了嘴,丹朱赶忙把温热的参汤喂进她嘴中。喝了几口后,她实在喝不下去了便闭上了嘴。丹朱见状,便将参汤放在了暖炉上热着。 产媪又将手伸进刘姝体内摸了摸,痛得刘姝叫出了声。 产媪布满细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跪坐在软垫上,抬起头说:“好了,胎位正了。公主,要向下用力了。” 刘姝闻言,紧拽着绢带提了口气,她咬牙用力,脸色涨得通红,下身越发的疼痛。她痛得叫唤了一声,气一泄,力也就没了。她的手垂落下来痛苦地靠在了苏荷身上。若不是丹朱上前来扶了一把,只怕她和苏荷都要倒在地上。 产媪见状,急道:“公主,这可不行!您可还得多用力,不可再叫唤容易泄气!” “我好痛啊!” 刘姝的嗓音嘶哑,眼泪从她发红的眼中落下。 丹朱也红了眼。苏荷更是落下泪来,她知晓她的公主最怕疼了! 产媪皱眉道:“生孩子哪有不痛的,公主且忍一忍!” 刘姝咬了咬牙,她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又艰难地抬手拽住了绢带。她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拼命用力。她的下身和腹部像是被割了无数刀一般疼痛,她越是用力便越痛。她痛得冷汗直流,头发湿润地贴在脸颊上,衣裳湿润地贴在肌肤上。她脸颊涨得通红,眼中布满血丝。她已用力到了极限,可孩子就是不肯出来。 她没劲了,虚脱一般地垂下手来,倒在了苏荷和丹朱身上。她张着嘴,心口起伏地呼吸着,泪水和汗水从她的脸颊滴落,落到了软垫上浸染开来。 下身和腹部痛得越发频繁,她倒吸着凉气,流泪哭喊道:“阿母,阿母,阿母!” 此时,她是多么地希望她的母亲何蔓君能陪在她的身旁。可她的母亲已经死了九年,永不可能陪在她身边了。 产媪见刘姝情绪激动,忙开口道:“快扶公主去榻上坐下,让她稳一稳情绪,产妇可不敢这般激动!再喂公主喝些参汤!” 苏荷和丹朱忙扶着刘姝去床榻上坐下。 刘姝痛得神志不清,她眨了眨眼,想让自己清醒过来。这时,丹朱端着参汤喂到了她嘴边。她微张开嘴,艰难地喝了下去。 产媪跪坐在地上,她向身后的妇人小声说:“这妇人产子,从古至今便这般艰难!你可得好好学,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那妇人忙点头答应了。 喝过几口参汤,刘姝清醒了一些,她哽咽地说:“扶我起来,我再试一试。”苏荷和丹朱又扶着她站起身来,走到软垫上。 君川阁外,季湘丁庆等人回来了,她们听闻刘姝生产,连买的东西也顾不得拿便赶了过来。 季湘向守在院门外的侍卫们问道:“如何了?” 那些侍卫只听见了刘姝的痛呼声,并未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便回道:“还在生。” 这时,从院内又传出了痛苦的喊叫声,她们听着那声音都不由得心中一惊。 季湘忙走进院中,云丫等人也跟着进去了。 丁庆和阿喜则焦急地站在院门外等候。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归来 已是夕阳西下,霞光满天之时。 寝室内,大汗淋漓的刘姝还在忍痛生产。室外廊檐下,云丫等人正用暖炉烧水热汤。而那太医,则跪坐在一旁等候着。 石阶下,闻讯赶来的刘渊在青石板上踱步,可他眉目之间却尽是担忧。他每听到一次刘姝的痛呼声心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痛。 而院门外,李来带着宫人静静地等候着。他已知晓边关传来了消息,他不免为程昭伤怀。他听着院内的痛呼声,又想着,不知这对皇家的兄妹该如何收场? 室内,刘姝被汗水模糊了眼,她望着洒落进来的霞光,似乎看到了程昭威武高大的身影。她拽着绢带用力,口内喊道:“程昭!” 随着刘姝的这一声大喊,孩子终于落了下来,被跪坐在软垫上的产媪稳稳地接在手中,她笑道:“公主,是个健壮的儿郎。” 洪亮的哭声回荡在室内,让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抹笑容。 刘姝笑着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苏荷和丹朱身上。 产媪忙接过妇人递过来被滚水煮过的剪刀,一刀剪断了脐带。她将孩子递给妇人,转过身来去刘姝腿间查看。 刘姝半睁着眼睛已说不出话,虽然孩子生了下来,可她仍觉得疼痛,她感觉又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脱离了。 “好了,胎衣落了。”产媪刚想将那染血的胎衣拾起,却见刘姝腿间有大量的血液不断地滴落。她心中一惊,口内道:“不好,公主血崩了!” 刘姝原本除了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此刻她连痛觉都模糊起来。她在朦胧中看见,她的程君川从霞光中向她走来。她笑着闭上了眼,昏迷了过去。 刘渊走进室内便瞧见这一幕,他忙上前接住了昏迷的刘姝。他抱起她来,呼喊道:“太医!” 太医已提着药箱走进室内。 刘渊抱起刘姝轻轻地放在床榻上,忙又让开,让太医前来诊脉。他担忧得连手上沾染了血迹也未察觉,只是深深地望着她那失了血色的面容。 太医诊过脉后,皱着眉头给刘姝扎了几针,又写了药方。丹朱拿了药方去抓药了。太医这才跪着向刘渊拱手道:“陛下,公主本就体寒,上次落胎又伤了身体,此次血崩虽能止住可到底耗损了元气。”他面有难色,不再说下去。 刘渊儒雅的脸上一片阴沉,他紧握双拳,低头看着太医问道:“你究竟是何意?” 太医咽了咽口水,如实回答道:“公主寿数纵使长久,也恐怕要常年卧病于床榻。” 刘渊痛苦地闭上了眼,他缓了好一会儿后才睁开眼来。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沉声道:“无论如何,保住公主的性命!” “是,微臣必竭尽全力!” 苏荷跪在床前,她听了太医的话心往下沉,她望着刘姝无声地哭了起来。 室内浓重的血腥味让刘渊感到窒息,他看向苏荷说了声:“照顾好公主”,便转身往门外行去。可他却因婴儿的哭声停下了脚步。 他走到那跪在地上怀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那妇人见状,忙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他。他弯腰伸手接过,那孩子却在他怀中停下了哭泣,竟然慢慢地睁开了眼露出了笑容。他也笑了,他像第一次抱自己的孩子一般激动。他望着孩子那清亮的眼眸,含泪说道:“好孩子,我是你舅父!”那孩子扯着嘴角,笑得更欢喜了。 次日午后,刘姝醒了过来,她模糊地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恍惚以为是程昭回来了。她向他伸出手去,欢喜道:“你终于回来了!”她的手被握住了,安下心来,慢慢清醒过来。可她却看到了刘渊那张儒雅之中透着威严的脸。她心一沉皱眉道:“皇兄。” 刘渊见刘姝醒了过来,心中欢喜,他握着她的手,含笑道:“怀夕,你终于醒了!” 刘姝感觉到了身体的疼痛和变化,她心中一惊,忙问道:“我的孩子呢?” “他很好。丹朱抱去哺乳了。” 刘渊含笑回道。 刘姝放下心来,可她又想到了程昭,她望向刘渊的眼神之中透着质问。 在这样的眼神下,刘渊松开了她的手,他说:“你好生修养,阿兄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他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向门外走去。 刘姝忍痛挣扎着坐起身,她望着刘渊那挺拔的背影喊道:“皇兄,太尉呢?” 刘渊在门口处停住了脚,他觉得日光是那般的刺眼,让他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他也不敢再回头看她。他紧握双拳跨出门来,低着头穿上鞋,转身下了石阶。 刘姝双手撑在床上,支撑着身体,她望着刘渊远去的身影心痛如绞,她低倾着头闭着眼痛哭起来。 苏荷已走进室内,来到了刘姝身边。她在床边跪坐下,含着泪劝道:“公主,您要保重身体!” 刘姝泪流满面地看向苏荷,她右手揪着自己心口的衣裳,痛声哭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她的眼泪滴落在手腕上的玉镯上,连那玉镯都透着哀伤。 苏荷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刘姝,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刘姝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碎裂成了一块一块的,那裂开的伤口又在往外渗着血。她觉得这种疼痛,比她身体的疼痛还要痛,简直让她痛不欲生! 在这难以抑制的悲痛中,她突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床上。 苏荷被吓得变了神色,忙去喊了太医。 晚间,灯火昏黄之中,刘姝终于将她的孩子抱在了怀中。她望他那软乎乎的小脸蛋,初次体会到了作为母亲的欢喜。但这欢喜并未在她心上停留太久,她望着这个孩子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程昭。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可他却未看过他的孩子一眼,怎能不叫人心痛!她不由得落下泪来,却又急忙转过头,怕泪水滴落在孩子的身上。 季湘、苏荷、丹朱、云丫、如慧、和巧和阿喜都跪坐在地上,她们的眼睛都红彤彤的。 边关的战况已在洛京传开,程昭等人的死讯也随之而来。 太尉府众人,洛河亭的百姓,木匠林木等人,书画局方淮、王意等人,还有青州的百姓,听闻程昭的死讯都面北而哭。那个曾经救他们于水火的程太尉为国捐躯,他们又怎能不难过? 季湘眨了眨眼,她扯出一抹笑容,开口道:“公主,小公子还未取名,你不如……”她想起孩子的名字原本该程昭来取,她又想到他的死不免哽咽起来,再说不下去。 刘姝擦拭了脸上的泪,她望着熟睡的孩子,慈爱地说:“怀夕,君川,便叫他怀君吧。程怀君!” “程怀君,真是个好名字。” 苏荷笑着,可眼底却有散不开的忧伤。 刘姝望着苏荷,她忽然明白了过来,何若磐也没了。她心中一痛眼中落泪。 苏荷与她对望,她明白她在心疼自己。她含泪笑了起来,说:“公主别哭了,奶水都哭没了。” “本就没有的”,刘姝又哭又笑地说。 季湘开口道:“多补一补,或许会有的。” 此时,云丫突然笑出了声,众人看向她,她却指着阿喜说:“你们瞧,他红得倒像那熟透了的螃蟹似的。” 众人看去,果见阿喜连脖颈都红透了。 季湘护着阿喜说:“你这女娘,总爱笑话我们家阿喜!” “谁让我是他阿姊呢”,云丫说着靠近阿喜,“你们瞧,我们长得多像啊!” 众人看着她们那两张相似的脸,面上都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中有着散不去的哀伤。 几日后,匈奴遣使求和的消息传回了洛京,刘渊自知战事劳民伤财,如今国库空虚已不可再战,便答应了议和。 熙和二年,正月十七,诸事不宜,是为凶日。可这日,却春光明媚,碧空如洗。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春日,程昭、何善骰、祁墨、元成、余归北、伍仁等人的遗体回到了洛京。 太尉府门前,白幡在日光下飘扬,透着凄凉和悲哀。 刘姝头披白色孝布,身穿麻衣丧服,神情麻木地站在石阶下。苏荷一身白衣站在她身后扶着她。季湘、石磊身穿白衣站在她们身后。 石阶上,刘宣、张沁玉站在正中,张沁玉身旁是沈素,沈素旁边是她兄长沈约一家老小。而刘宣身旁则站着陈年雪、吴月、何念、郑媪等人。众人皆着素衣,神色无不哀戚。 阳渠旁的槐树才刚冒出点点嫩芽,树枝的阴影孤寂清冷地落在地面。 车轮脚步之声传来,一行悲痛的队伍出现在远处的槐树下。队伍中的人都一身黑衣,腰系白带,面色悲痛。马匹拉着沉重的黑色棺木转过街角,而后又是马匹拉着另一具棺木。一共六具棺木,占了长长的街道,将悲痛拉得很长很长。 刘姝闻声看去,看到那在阳光下晃动的白色引魂幡时,她心中感到一阵刺痛,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双手交叠在身前,指甲掐进骨肉中。她惊恐地转过头来垂下眼,不敢看那黑色的棺木。 可那棺木终究停在了刘姝的面前。丁庆和骆伏手拿引魂幡单膝跪在了她面前,他二人都面色哀痛,咬着牙说不出话来。那后面护送棺木的玄诡军也都单膝跪地。 刘姝强忍着悲痛,弯腰伸手扶丁庆骆伏起身,她望着他们脸上的伤痕,哽咽地说:“快请起来。”二人站起身。她又看向那些玄诡军的将士,高声道:“诸位请起!”众人闻言起身。她又含悲忍泪说:“诸位好儿郎,辛苦了!” 刘姝靠近第一口棺木,她被那黑色刺痛了眼,泪水滴落下来。她伸出颤抖的手摸上那口黑棺,棺木冰冷刺骨,让她心痛如绞。她摇着头退后一步,她还是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她的夫君,她的太尉,她的程昭,她的程君川,她的阿昭,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了这冰冷的棺木之中! 她感到一阵眩晕,好在苏荷扶住了她。她缓了缓,转头看向苏荷却见她已泪流满面。她知她是强忍着才未哭出声来。她握住她的手,与她含泪相望。 片刻后,她痛声道:“带他们回家吧。”她转身泪如雨下,痛苦不堪地上了石阶,走进府门。 石磊和季湘看着面前悲痛的丁庆骆伏,望着那沉重的黑色棺木,忍不住地落下泪来。阶上的众人也都哭了。 而向来心软的陈年雪想到这些死去的将士,想到自己,想到刘姝竟哭得难以自抑。若非吴月何念扶着她,她只怕要跌坐在地。可她却不知,那躺在冰冷棺木中的祈墨临死前还在唤着她的名字。 棺木被抬进了临松堂,以往宽广的临松堂摆放着六口棺木却显得那样拥挤狭小。 一阵穿堂风拂过,堂内灯火明灭,白绫纷飞,好不凄凉! 刘姝悲痛欲绝,鞋也未脱便走进了堂中。苏荷急忙脱了鞋,跟着她进去了。 刘姝含泪望着靠前的那口黑色棺木,她咬牙道:“来人,把棺盖打开!” 众人闻言无不讶然,纷纷看向她。 刘宣脱了鞋走进室内,他含泪站在她身旁,望着她说:“你这是做甚?何故不让君川安息?” 刘姝双手紧握成拳,垂落在身侧,她眼中含泪痛声说:“我不信他就这般死了!我定要再看他一眼!” 刘宣叹息哭泣,也不知该如何劝说,转身走到了张沁玉身旁。 刘姝含泪转头,她看向石磊恳切道:“石侍卫长,劳你成全我!” “是”,石磊未多想,哽咽地抱拳回到。面对如此悲痛的刘姝,他又怎能不成全? 不多时,棺盖被石磊、楼小风等人打开了。 一股恶臭传来,刘姝竟害怕得挪不动脚,她知晓这一眼便能让她彻底死心,可这剜心之痛她又如何承受得住? 她的指甲几乎将手心掐出血来,她终究还是忍着痛、忍着惧怕向棺木靠近。当她看到那腐烂的拇指上的玉扳指时,心中坠痛,忙抬手扶住了棺材。她手腕上的玉镯撞击在棺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忍痛看向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那张脸依稀能看出往日的俊朗面容。她揪着衣襟痛呼一声,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那肝肠寸断的哭声回荡在堂内揪着每个人的心。 苏荷见状,一下跪在刘姝面前也痛哭起来。 太尉府的人闻此痛哭声,都流着泪跪了下来。 刘宣等人也都纷纷落泪。 刘渊带着人行到临松堂的石阶下,他听着刘姝那痛呼哭泣之声心中一痛停下了脚步。他看向堂中的棺木,丹凤眼中露出悔愧之色。他知晓这里已经没有人希望他这个皇帝到来,他哀痛地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程昭身亡的残酷事实让刘姝悲痛得难以自抑,她一想到他会被埋进冰冷的地下,会在这棺木之中腐烂,她就痛得无以复加。 她的爱人永远地离开了她。往后余生,无论如何思念,都不复相见!她与他,此生终究是生离死别了! 在这难以忍受的悲痛的折磨之下,身体本就虚弱的刘姝昏死了过去,她暂时远离了这沉重的痛苦!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永别 赤乌西坠,婵娟东升,在清冷的暮色中洒下点点星泪。 君川阁内,灯火昏黄。刘姝穿着丧服,乌发半挽,虚弱地倚靠在床头。 一身黑衣,腰系白带的骆伏脱了鞋,低垂着头走进室内。他在室中跪下,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向刘姝哀声道:“公主,这是太尉绝笔!” 刘姝望着那卷竹简心中钝痛,眼中泛起了悲痛的泪光。苏荷上前接过竹简双手递给她。她双手颤抖地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滴落到竹简上。 她没有急着看竹简,而是看向了骆伏沧桑的脸。她望着他脸上的疤痕心中苦涩,轻声说:“坐吧。” 苏荷已将软垫放在骆伏身旁。可骆伏却磕头于地,请罪道:“小人未护好太尉,小人该死!” 刘姝坐起身来倾身向骆伏,她含泪道:“如安,你快起来!你能活着,已是大幸!无人能责怪你!” 骆伏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落到了冰冷的地板上。他直起身,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 “公主,陛下明知庄沧与太尉有私仇,却仍派他督战,其心可恨!庄沧阻碍援军,致使战事惨烈,五万玄诡军只活三千人,其人可诛!可我听闻,明日早朝,陛下竟要对罪人论功行赏,太尉他们的亡魂怎能安息?我们活下来的人,又怎能安心?” 刘姝气息不顺,她紧握着竹简弯腰咳了起来。 苏荷忙上前来轻抚着她的背,劝道:“公主,保重身体!” 刘姝缓了缓,她胸口起伏地看向面色冰冷阴郁的骆伏。她沉声说道:“当年我幼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踩着我外祖父和舅父的尸骨登上高位,得享荣华!如今,我绝不会再容许任何人践踏太尉和他的同袍!”因为情绪激动她喘息得有些猛烈,她吸了口气,气弱地说:“你们放心,此仇由我来报!”她说着看向苏荷,吩咐道:“明日一早备好太尉府的车驾,我要入宫讨个公道!” “是,公主放心。” 苏荷虽担忧刘姝身体,却不忍心阻拦。 骆伏从胸口掏出那天青色绣丁香的荷包来,他递向苏荷,垂着眼说:“这是兄长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他不能娶你了,让你忘了他。” 苏荷跪坐在地,她颤抖着手接过荷包,将荷包捂在心口处,痛哭道:“让我如何忘!?” 刘姝痛苦地闭上眼,无力地靠在床头,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她的手却仍旧紧紧地握着那竹简。 好一会儿后,苏荷的哭声停了下来。 刘姝睁开眼,她看向红了眼眶的骆伏,虚弱地说:“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如安,洛京不是久留之地,将他们送回青州吧。玄诡军的那些遗霜遗孤,她们若愿意,便将她们带回齐郡妥善安置。” “是,多谢公主。” 骆伏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骆伏走后,刘姝看向苏荷,轻声说:“阿姊,请季婶和石侍卫长来。” 苏荷答应着,起身出去了。不多时,她又带着季湘和石磊走进了室内。 季湘和石磊行了礼。刘姝让她二人坐下后,开口道:“季婶、石侍卫长,这太尉府只怕不会长存,你们可要离开?” 季湘石磊互看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道:“小人不会离开!”季湘又神色坚决地说:“小人这条命是太尉救的,太尉不在了,可公主在,小公子在,小人愿誓死跟随!”石磊也道:“小人也愿誓死跟随!” “多谢你们的深情厚意,既如此你们也同去青州齐郡吧!”刘姝喘了几口气,又说:“太尉府中的人若不愿同去,便给些钱财还了身契吧。季婶,玄诡军的遗霜遗孤若有同去齐郡的,要劳你多费心了。” “小人知晓,公主放心。” “你们去吧。” 季湘和石磊离开后,刘姝又让苏荷叫了丹朱等人进来。 刘姝放下手中的竹简,从丹朱手中接过熟睡的孩子。她望着他,怜爱地笑了笑。而后,她看向丹朱等人问道:“想来,很快便会动身前往齐郡,你们有何打算?” 那四人面色各异,好一会儿后丹朱率先开口道:“公主,奴婢还是要嫁给表兄。” 刘姝听出了她话中的无奈,她没说什么,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云丫想到骆伏又伤心又欢喜,她一咬牙,说道:“公主,奴婢想去齐郡。” 刘姝仍旧只是点了点头。 如慧和巧互看了一眼,如慧开口说:“公主,奴婢与和巧要留在洛京,杨侍卫和冯侍卫都是洛京人。” 刘姝感到异常的乏累,她抱着孩子一下靠在床头,喘息着说:“我知晓了。苏荷,将备好的箱子交给她们。” 苏荷答应着走到床头后。那里放着一口大木箱,木箱上放着四个小箱子。苏荷将四个箱子交给那跪坐着的四人。 刘姝看向那四人,她由衷地说道:“你们伺候我一场也是不易,这是我留给你们的。你们往后嫁与不嫁都好,有这些钱财,许能保你们一生衣食无忧了。”她说着,费力地转身将孩子放在了内侧。她从枕下摸出一只上好的玉镯,她看向丹朱说:“丹朱,你过来。” 丹朱跪着行到床边,刘姝向她伸出手去。丹朱将手放到了刘姝冰冷的手掌中。 刘姝将玉镯戴在丹朱手腕上,她淡淡地笑了笑说:“留了你这许久我心中感激。这是我的嫁妆,往后便是你的了。”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说:“人生不可回头,你要好生思量,切莫悔恨终生!” 丹朱落下泪来,她退后一步,磕头于地,拜道:“奴婢,深谢公主!” 刘姝含着泪水笑了笑,望着她们说:“唯望你们,往后能得偿所愿!” 众人磕头拜谢。 刘姝让她们起身,又让她们自去歇息。她们答应着出了房门,回了春华庭的厢房。 夜风拂来,一阵微寒,灯火明明灭灭。 刘姝神色哀痛地看向跪坐在地的苏荷,她向她伸出手去。苏荷靠近她握住了她的手。她看着苏荷的眼睛说:“阿姊,我剩下的钱财便都给阿姊了。” 苏荷含着泪摇了摇头,她哀声道:“我不要钱财,我只要公主!” 刘姝含泪笑了笑,她感受着苏荷手掌上的温暖,说:“阿姊的手真暖啊!” 苏荷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刘姝的手,她摩挲着她冰冷的手掌,含笑道:“公主的手也会暖起来的。” “不会了,我太累了。” 刘姝无力地摇了摇头。她望着苏荷那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丰满的嘴唇,还有脸颊上那若隐若现的梨涡。 她忽然心中一痛,哭着抱住了苏荷。她此刻才明白她的母亲,她的外祖母,她的夫君舍她而去的痛苦,原来也是如此痛彻心扉! “阿姊,我一想到要留你和怀君在这世上受苦受难,我就心痛得不能自抑!” 苏荷也抱紧了刘姝,她泪如雨下,微摇着头说:“公主不要说这样的话,公主会永远和我们在一处。” 这时,熟睡中的怀君突然醒了过来,张着嘴哭泣起来。 刘姝忙放开苏荷转身将他抱在怀中,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轻轻地拍着他,口内哄道:“阿母在,怀君不哭。” 怀君停止了哭泣,慢慢地睡熟了。 刘姝望着他那与程昭相似的眉眼,眼中流露出愧疚、不舍和怜爱之情,而这些都化作痛苦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她哀声说:“怀君,是阿母和阿父不好,要留你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她怕吵醒他,就只能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苏荷垂泪跪在床前,她哀声唤道:“公主!” 刘姝稳了稳心绪后将怀君轻轻放在身侧,她伸手握住了苏荷的手掌,轻声道:“阿姊,太医让我不要忧思伤心,可我又如何做得到?” 她顿了顿,又说:“我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时日不长了。”她倾身靠近她,含泪说:“阿姊,我对不住你,要留下你受苦了!” 苏荷咬着嘴唇痛哭,她的公主这一生太苦了。那些大慈大悲的神佛,难道没有长眼吗?为何不怜悯她的公主?想来这世上本就没有神佛!再铁石心肠的神佛,也会让每日去虔诚拜求的公主得偿所愿的! 她流着泪退后一步,俯身拜道:“请公主放心,苏荷定会照顾好小公子,绝不让他孤苦伶仃!” 刘姝忍着身体的疼痛和疲累,弯下腰扶苏荷起身,她替她擦拭着泪水,感激说:“阿姊,多谢你!” “公主当年在众多宫人中挑选了我,还让我留着原名,那时我便认定,公主永远是我的公主!”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苏荷是多么美的名字!” 听了刘姝的话苏荷破涕为笑,她擦着眼泪说:“我那酒鬼阿父大字不识几个,哪里知晓这些?不过是我出生时,家门外的池塘里有几支残荷,故而取名苏荷。” 刘姝虚弱地笑了笑:“这开到最后的荷花才一枝独秀,自有风华。” 这时,怀君轻哼着动了动小手小脚,刘姝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许久。而后,她吩咐苏荷去拿刻刀和竹简来,又搬了木几放在床上。她便一笔一划地刻写着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意。 苏荷则去将灯芯挨个挑了挑,让这室内明亮了几分。 待刘姝刻完,她已累得喘息连连,一下瘫靠在床头上。她虚弱地说:“阿姊,这封信简和那木箱中的信简都留给怀君,告诉他,他的父母很爱他。” 苏荷含泪答应着,她将信简收好放入了箱中又转身将木几撤了。 刘姝这才拿起程昭那卷绝笔,她神色哀痛地展开,逐字逐句,细细地看着竹简上刻画的字。 “吾妻怀夕,深负于汝,悔愧无极! 待汝展信之时,吾已身死。汝笑颜不再,泣泪涟涟,是吾害汝痛心至此,吾错矣! 吾知汝有孕,望汝以此为念,莫长久心伤,损害己身。 汝心智坚韧,春可赏花,夏可迎风,秋可拜月,冬可观雪,天地之大,景色朝暮不同,亦可悦心怡神! 若汝欢愉安康,吾神魂可安矣! 吾与汝之子,名姓由汝定夺。吾猜想,汝定取名怀君。怀夕,君川,怀君也! 读及此,汝定气恼,吾已身死仍揣度汝心,实在可恶! 卿卿勿恼,吾爱汝之深,非骨髓血肉可衡量,风霜雨雪,春花秋月,皆为吾之爱意! 盼来世再续今世之缘,结夫妻之好,赴恩爱之约,朝暮与共,携手白头! 怀夕吾爱,愿边关风雪至洛京,携吾思念入卿怀! 此生,永别!” 刘姝读信毕,唯觉心痛如绞,心绪难安。忽而喉头腥甜,她倾身弯腰,吐了一口血在地板上。锦被上的信简滑落,沾染上了鲜血。 苏荷吓得从地上起身,忙上前来扶她,口内急道:“公主,你如何?奴婢去叫太医来!” 刘姝摇了摇头,她直起身来说道:“无妨。”她又望着那地上染血的信简,喃喃道:“程昭,你害我至此,来世定不饶你!” 灯火明灭,伤心泪潸然落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怀夕 君川阁内,刘姝躺在床榻上一夜未眠,她搂着怀君,在黑暗中贪恋地爱抚着他那柔软的脸蛋。 天未明时,她便强撑着起了床来,她面色苍白更衬得眼下一片青黑。她用过半碗粥后依依不舍地亲吻了怀君的脸蛋,她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了下来,放进了他的怀中。 怀君若有所感,大声地哭了起来。刘姝心痛,泪如雨下,她却不得不忍痛将怀君交给了丹朱云丫照料。她决绝地出了房门,扶着苏荷的手回了春华庭。 天色昏沉,庭内寂静,昏黄的灯光从门窗中透出来,好不冷清。忽而,微风轻拂,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这冷清的寂静。 两侧回廊后的海棠早已枯死,刘姝却一直未叫人移走,她看了一眼放开了苏荷的手,走进了朱红的木门。她看到墙边那光秃秃的太平花树时讥讽地笑了笑。她走上青石板小路,望着路旁刚发芽的芍药,哀声道:“春庭恨无极!我与他都等不到芍药花开了!” 如慧和巧带着两个婢女迎下石阶来,扶着刘姝走进了阁楼。 苏荷将手中的灯笼吹灭,放在廊檐下,急忙脱了鞋跟着进去了。 刘姝上得阁楼来,已累得呼吸不畅,她坐在床榻上平复了好一会儿后才恢复过来。 苏荷已从红木箱中拿出了那套芍药暗纹梨花白广袖襦裙,捧到了刘姝面前。 刘姝转头望着那红木箱说:“阿姊,箱中的物件你都知来历,待怀君长大些,你一一说给他听。告诉他,他的曾外祖父母、舅祖父们和外祖母若活着,定会珍爱他。” “公主放心,奴婢都知晓的。” 苏荷忍不住红了眼。 刘姝站起身来,她在苏荷、如慧、和巧的帮助下穿上了那套梨花白的襦裙。她穿上那襦裙便觉得她的母亲陪在她身旁。她双手抱于身前,抚摸着那柔软的衣裳,愧疚地说:“阿母,怀夕要失信于你了!” 她答应了母亲要好好活着,可是如今她又怎能好好活下去呢? 苏荷忽然跪在地上,她仰头望着刘姝含泪祈求道:“公主,让奴婢送你去皇宫吧。” 刘姝弯腰扶苏荷起来,苏荷却摇着头不愿起身。刘姝面露哀伤,蹲下身来望着她无奈道:“阿姊,我怕你痛心!” “我不怕,我要陪在公主身边!我陪着公主出了那深宫,如今,自然也要陪着公主回去!” “好吧。阿姊,你便送我一程吧!” 二人相扶着站起身来。 刘姝向低眉含首的如慧和巧吩咐道:“你们灭了灯,便回君川阁去吧。” 如慧和巧屈膝答应,眼中都流露出不舍之情。 天光渐明,刘姝和苏荷相携着走出院门。这时,庭内的灯火都熄灭了。夜色散去,可死寂却笼罩春庭。 行到君川阁外,院内已没了哭声。刘姝依依不舍地望着院门,苏荷让她再进去看看怀君,可她却摇了摇头,转身走上了松林间的石子小路。 刘姝和苏荷出得府门来,却见刘宣、张沁玉、沈素、陈年雪、郑媪站在门外,她知晓她们昨日留在府中帮她料理着一切,她望着她们感激地笑了笑。 石阶下,丁庆、骆伏、石磊、季湘、阿喜、吴月、何念、沈希都手拿武器站在马车前,马车后站着乌黑之中透着白色的的玄诡军。 丁庆手拿长戟,抱拳拱手,严声道:“请公主容我等护送!” 众人脸上尽是决绝之色。 刘姝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她笑了笑,展手交叠,掌心向下,置于胸前,屈膝拜道:“刘姝在此,深谢诸位!” 阶下众人都抱拳拱手还礼。 刘姝上了太尉府的马车,而赶车的人却是苏荷,她一扬马鞭,马车便辚辚前行。那挂在车门旁日照松林的木牌发出叮叮的响声。石阶下的众人则步行跟随在马车之后。阶上众人目送着她们远去。 刘姝坐在宽大的马车内,她想起她成婚次日初次坐上这马车的情形。她怀念地笑了笑,伸手抚摸着身旁的空位,那里原本该坐着她的太尉。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下靠在了车壁上,好一会儿后才恢复清明。 马车行到朱雀门外,刘姝让苏荷停下了马车。她下了车来,向马车后的众人道:“诸位,便送到此处吧!还未到让诸位陷于不忠不义的境地。” 骆伏冷着脸高声道:“我等忠于的是太尉!” 丁庆和玄诡军高呼应喝。 “若太尉在,也绝不会让你们以身涉险。我闯入这道宫门无碍,你们却不能。你们九死一生,活着回到了洛京,没有死在战场上,更不能死在这宫城中!” 沈希高声喊道:“诸位,公主说得对。先让公主入宫试探,我等待公主出宫再做打算!” 苏荷听了这话,却不知为何眼中泛起了泪光。 丁庆骆伏妥协,刘姝转身上了马车,吴月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叮嘱道:“怀夕,顾全好自己,你的孩子还在等着你!” 刘姝只是含泪笑了笑,而后弯腰进了马车。 掌管宫门禁卫的申砚书已赶了过来,他与骆伏遥遥相望,片刻后下令让人放行。 马车驶进了皇城,因有申砚书护送,畅通无阻地驶到了崇德殿的长阶下。 刘姝扶着苏荷的手下了马车,她抬头望着满天的云霞露出了一抹笑容。她低头望着苏荷说:“阿姊,便送到此处吧。前方,该是我一个人的战场!” 苏荷哀痛地落下泪来,她退后一步,跪在地上,俯身拜道:“苏荷拜别公主!” 刘姝含泪笑了笑,她决绝转身一步一步走上了长阶。她的乌发半挽,白色发带在霞光中微微晃动。她白色的衣裳像是被朝霞染红,透着哀戚的血色。她面目沉静,如落入凡尘的神女一般。 申砚书一身盔甲站在阶下,望着刘姝挺拔纤细的腰背,不由叹道:“好风骨!” 崇德殿门外,光禄勋仲惟身穿铠甲带着皇帝的近卫守护。他看到刘姝时,粗黑的眉毛皱到了一起,自开朝以来还未有妇人来到过朝臣与陛下议政的崇德殿。他紧握着腰间的剑,上前阻拦已上了最后一级石阶的刘姝。 刘姝停下脚步,她目光决绝地看向仲惟,取下腰间那块独一无二的日照松林金牌递予他。 仲惟自然认得那块令牌,那是独属于程太尉的。他能有今日,全靠程太尉提携,他一直心怀感激,恨无机会报还。他双手接过令牌,低着头恭敬地让开了。公主是程太尉的遗孀,今日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拦,这是他欠程太尉的! 刘姝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已痛苦不堪,不过全靠一口气撑着。她将朝霞留在身后,白衣翩翩地走进了大殿。她未脱鞋,在殿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脚印。 刘渊身穿冕服端坐在殿中阶上的宝座内,他透过冕旒看到那白色的身影时惊得站起身来。那十二旒上的玉珠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敲击着他的心房。他两耳处丝带上的玉珠在撞击他的耳朵,那是允耳,提醒戴冠者切忌听信谗言。 阶下原本在讨论庄沧是该赏,还是该罚的群臣顺着刘渊的目光看去,在看到刘姝时不由得一片哗然。 刘姝双手交叠在身前,她在那灼灼的目光之中一步一步地靠近刘渊,走到了阶下。 御史大夫何执气得胡须发抖,他走出队列,怒目圆睁地弯腰拱手道:“陛下,安平公主一介妇人,竟敢公然走到朝堂之上,如此胆大妄为,如此目无法纪,请陛下严惩!” 刘渊左手紧握着腰间的佩剑,右手在宽大的衣袖内紧握成拳,他望着她沉声道:“怀夕,退出去!” 刘姝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她目光深沉地望着刘渊,眼中有哀伤,有期盼,也有怨恨。她开口质问道:“皇兄可知,庄沧为报私仇延误战机,害死了多少晟朝的将士?” 庄沧如今站在武将之首,他面色涨红,拱手道:“胡说八道!微臣如此,是为减少人员伤亡!望陛下明断!” “公主,纵使庄将军有错,也轮不到你一介妇人登堂指责!” 何执在刘姝身旁高呼。 刘姝充耳不闻,她只是望着刘渊想听到他的回答。 但心中有愧的刘渊无法在此时回答她,他深知何执等人的唇枪舌剑,他怕她也深受其害,因而仍是开口道:“怀夕,退出去!” 刘姝的眼神黯淡下来,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她决绝地转身,大步走向不远处的庄沧。庄沧张开嘴正想责骂她。可她却一下拔出了藏在手中的匕首,广袖飞扬之间,一刀割破了庄沧的喉咙,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鲜血飞溅,群臣惊慌地躲避。那站在文臣之首的萧颂更是跌倒在地,他惊恐地望着刘姝的背影,像是看到了当初拔剑划破庄皑眼睛的程昭。 顷刻之间,庄沧捂着喉咙,瞪着双眼倒在了地上,他身上血迹斑斑,可谓惨痛! 刘渊呆愣在宝座前,他震惊得微张开嘴,一时不明白刘姝做了什么。而跪坐在宝座旁的李来却一下站起身来,伸手护在他身旁,用苍老的声音喊道:“来人,护驾!”可皇帝的近卫却一个也未走进殿中。 刘姝脸上沾染着点点血迹,她苍白的面容增添了些许颜色。她转过身来看向刘渊。她左手之中的刀鞘上刻着“怀夕”二字,这是她舅父送给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匕首。可她却抬起右手将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横在了自己脖颈间。 刘渊这才顿悟过来,他一下推开李来,绕过书案,担忧害怕地喊道:“怀夕,不要!” 刘姝流着泪笑看着他,她沉声说道:“阿兄,我只愿与他同葬故里!”她说着,闭眼动手划破了自己的喉咙。她手中匕首上的“怀夕”二字被鲜血染红。 鲜红的血溅到刘渊的眼中,他惊恐地停下了脚步。在一片血红之中,他看到他最亲的妹妹倒在了血泊中。他痛呼道:“怀夕!” 他心中一痛跌坐在地上,忙又爬到刘姝身边将鲜血横流的她搂抱在怀。他颤抖地捂着她的伤口,哭喊道:“太医,快宣太医!” 李来忙打发身边的人去了。 刘姝在痛苦和恐惧之中看到了她的母亲,她的外祖父母,还有她的舅父们,她哭着笑了。可笑容很快便凝固住了,她没有看到程昭。她在心内呼唤道:“太尉,程君川,我来寻你了!” 一阵哀婉凄凉的雅箫音从殿外传来,刘姝知晓是苏荷在吹奏《桃夭》为她送别。她听着这熟悉的雅箫音露出了最后一抹笑容。她闭上了眼,这双美丽的杏眼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刘渊紧紧地抱着刘姝,血泪顺着脸颊滴落,他失去了他最亲近的人。他毫无仪态地哭喊道:“怀夕,阿兄错了,阿兄错了……”可他怀中的少女永远也听不到他的悔过了。 乌云蔽日,疾风骤起,一树海棠花落,芳魂归尘土! 这华贵的殿堂之中,何时曾鲜血飞溅,横尸两具,世事当真是难料!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程昭和刘姝同葬于青州齐郡,他夫妇二人生同寝,死同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们相识、相知、相爱不及两载,可他们的爱那么深,痛也那么深。他们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上相遇,携手走过了一段欢乐时光,却又都在思念和痛苦之中死亡,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唯愿来世,他二人能结夫妻之好,赴恩爱之约,朝暮与共,携手白头! 番外一 熙和五年,正月十八,青州齐郡的向海坡上,如同往年此日此时一般友人又团聚。 红日初升,倾洒下万丈霞光,海面上一片金波粼粼,远处可见微渺的船帆在红霞之中缓缓移动。 朝霞满天,映照着那山坡之上的六座坟莹,亦照亮了坟莹前女娘儿郎们的面容。 众人举起手中雕刻着海棠花的陶瓶敬了那轮红日和这满天霞光,他们仰头共饮。友人相逢,如斯美景,如此美酒,当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留着少许胡须的石磊,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他叹道:“当真是好酒啊!入喉绵柔回味起来却浓烈!”他越过季湘看向苏荷,笑说:“苏娘子,难怪你的苏记酒舍生意如此之好!你当真是好手艺啊!” 苏荷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脸颊上露出梨涡来,她说:“这可是我新酿的酒,还未卖出,可让你们尝了鲜。” “这酒叫什么名字?闻着还有一股花香。”季湘怀中抱着已满三岁的程怀君。怀君笑嘻嘻的在她怀中扭动着,她有些抱不住便将他向上颠了颠。 石磊见状,便将怀君接了过来。怀君笑着伸手去抓石磊手中的陶瓶,口内嚷道:“石祖父,我要,我要!”石磊却偏不给他,他把陶瓶举得高高地逗他玩。 苏荷慈爱地看了看怀君,而后转身看向那为首最大的一座坟莹。那坟莹里埋葬着程昭和刘姝。她淡淡地笑了笑,轻声道:“这酒叫海棠苏酿,是我为公主酿的酒。” 众人也都转身朝那坟莹看去。 沈希和何念站在一处,他们是从洛京赶来的。他们望着那坟莹面露愧色,当年他们都不知晓刘姝入宫是心存死意的。他们一想到是他们亲自送她去死,便心痛不已。 而最愧疚的莫过于站在他们身旁的骆伏。他面色通红,是饮酒的缘故。这些年他日日不离酒,常常流连在苏记酒舍。他痛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要与刘姝说那些话。他若不说,她或许就不会死。他沧桑的眼中浮现出痛色,仰头将陶瓶中的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云丫站在苏荷身旁,她见骆伏还是如此不爱惜自己,不免心疼。她想走过去和他说说话,可她与他之间不是只隔着这几个人,而是隔着千山万水。她在山水之中向他靠近,可他却总是头也不回的独自远去。 这时,季湘突然抬手在石磊后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她骂道:“你个混账!你怎么能给怀君喝酒呢?” 石磊确实给怀君喝了一口酒,他见怀君咂巴着嘴一副还想要喝的样子,便笑道:“没事,虎父无犬子,怀君可是太尉的儿子!” 骆伏将手中的空瓶随手丢在地上,他大步走到石磊身边,从他怀中抱过怀君,冷声道:“太尉也没在三岁的时候喝过烈酒!”他说着,便转身往山下行去。 石磊一手叉腰,一手摸着胡须,难堪地说:“这个酒鬼,如今也敢教训我了!” 季湘翻了个白眼冷哼着说:“也是你活该!” 云丫见骆伏离开,便鼓足勇气跟了上去。转过一片松林,前方的骆伏停下了脚步。他怀中的怀君已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他转过身来看向她。在他冰冷眼神的注视下她不敢再向他靠近。 他冷冰冰地问道:“你有何事?” 她嗫嚅地说:“我……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可我不想与你说话”,骆伏面露决绝,“往后也不想。你不要再跟着我,我此生注定孤苦!”他说完转过身来,眼中泛起了泪光。 他的太尉死了,他的兄长死了,连公主也被他害死了。明日坠落,温暖不再,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黑暗。在这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他不配再拥有欢喜。 云丫心痛不已,跌坐在道上失声痛哭。她好痛,也好累。她想,她再也没办法靠近他了。 一方素帕递到了云丫面前,她抬头看去,泪眼朦胧之中看到了蹲在她面前的阿喜。 阿喜望着云丫泪流满面的脸心中酸楚,他柔声说:“我记得阿姊以往很爱笑的。公主还曾说,阿姊给太尉府带来了诸多欢喜。” 云丫愣了愣,她也不知晓自己的笑颜在何时消失了。她回忆过去的欢乐时光,觉得如今的自己多么的可悲。她接过帕子擦干脸颊上的眼泪,她含泪笑说:“往后,我也会笑的。” 二人站起身来,并肩往山下行去。 季湘担忧怀君,又想着程府中还有诸多事务便拉着石磊也下了山来。 沈希深深望着何念,他开口问道:“阿念,你何时走?” 何念在刘姝去世后不久,便离开了洛京。她这三年一人一马一把刀,浪迹在晟朝的大好河山之中。唯有年关将近时,才会赶回京城与亲人团聚。而她与沈希的婚事,也拖延了三年。 何念狭长的眼中露出笑意,她摸了摸自己挺翘的鼻子,望着沈希温和的瑞凤眼说:“我不走了。我踏着你祖父母的足迹,行过繁华,也走过荒凉,在天地之间纵情姿意了三年,已足够了。” 沈希转过身来负手望着满天的云霞,他开怀地笑说:“如此说来,你我终于可以成婚了!” 何念也转身仰头望着云霞,她柔声说:“成婚后,你我便一道去一次南中吧。我还未去过,怕自己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们。” 沈希知晓南中是他祖父母去世之处,他伸手握住了何念的手,二人在霞光之中对望。他说:“好,你我同去,也定能同归。” 何念回握住他的手,她挑了挑眉问道:“你如今在鸿胪寺为官,脱得了身吗?” “鸿胪寺掌外交,只要无战乱,无朝贺,便十分清闲。我在与不在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 何念听了这话转开了头,只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她忽然想起那已亭亭玉立的沈彤来,又问道:“此次回京,未见到阿彤,她可是还缠着那萧家二郎?” 沈希俊俏的面容上露出郁闷之色,他叹息道:“去岁她及笄时,被那萧景初用个鱼灯勾去了心魂,发誓非他不嫁。可那萧景初是个冷心冷性只会做灯笼的,对娇俏的阿彤若即若离。可阿彤跟在他身后,却是乐在其中。我与阿父阿母倒是忧心不已。” 何念拍了拍沈希的手臂,安慰道:“阿彤那般惹人喜爱,那萧景初迟早会对她动心的。” “但愿吧”,萧承含笑望着她。 苏荷望着这对郎情妾意的恋人笑了起来,她转头看向坟莹,在心内道:“公主,若你们都还在,就好了。” 这时,站在苏荷身旁的楼小风望着山下轻声说:“陛下和皇后来了。” 苏荷闻声看去,见山脚下停着华贵车驾,车驾之后有众多奴仆。她知晓,每年刘姝忌日刘渊和陈慈都会来祭拜,亦会去程府看望怀君。 她又想到了整日酗酒的骆伏,不由得叹了口气。如今统率玄诡军的丁庆此时也会随驾而来,他与骆伏言谈之后,骆伏总能好上一段时日。可之后便又醉生梦死,如活死人一般。她劝说过他多次,可他却并不听劝,她只盼着他有一日能想通。 “苏荷我们也走吧,我可不想行跪拜大礼。”何念转身说。 苏荷点了点头,带着他们往坟莹后的小路行去。 霞光为那些坟莹增添了色彩,为活着的人心中带来了一抹温暖,让她们相信,那些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会活得很好! 番外二 熙和九年,九月初九。 赤乌西坠,红霞似染。洛京的那座皇城笼罩在绮丽的面纱之下,一派繁华景象。西苑内桂花飘香,霞光之中的桂花如碎玉一般缀在绿叶之间。 桂林旁的青石板道上,八岁的刘胭穿着胭脂色衣裳,带着两个宫女拦住了比她高半个头的刘朦。 刘朦穿着藕荷色的衣裳,她低垂着眼,手中紧握着一枝桂花。 刘胭讨厌刘朦,她一个罪人之女倒跟她这个公主平起平坐,还得了她皇祖母的偏爱。她微扬着小脸看着刘朦,向身后的两个宫女吩咐道:“你们去把她手中的桂花抢过来!” 那两个宫女面露犹豫,开口劝道:“二公主还是不要为难朦娘子,前次您不就被皇后殿下训斥了吗?” 听了这话,刘胭心中更气恼,平日里母后是最疼爱她的,就是因为刘朦她才会被训斥的。她冷哼道:“本公主才不怕呢!”说着,她伸手就去抢刘朦手中的桂花。 刘朦是好不容易才摘到这枝桂花的,她想把这枝桂花送给她的母亲。她平日里让着刘胭也就罢了,可这枝桂花却不能相让。她双手紧握着花枝,怎么都不肯松手。 刘胭见抢不过来,便将枝上的桂花拽掉,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她得意地拍了拍手,看着刘朦泛着泪光的眼睛笑了笑。她微扬着小脸说道:“你父母是关在宗正寺的罪人,你也配摘这皇城中的桂花!”她说着,又在地上的桂花上踩了几脚。 刘朦的手垂落在身侧,白皙的小手还紧紧地拽着光秃秃的树枝。她心中悲愤却又知晓自己没有反抗的余地,她在这皇城中如浮萍一般无依无靠,太后虽疼爱她,可她终究不是太后亲生的孙女,眼前这个刘胭才是。 刘胭生来便是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她却什么也没有,就连她的父母也远在皇城之外不得自由。她除了隐忍退让,又能如何?但她却咬牙强忍着不让眼中的泪落下,她绝不要在这个羞辱了她的人面前落泪。 这时,一道稚嫩却透着威严的男声从刘朦身后传来。 “刘胭,你如此嚣张跋扈,舅父舅母可知晓?” 刘胭听着这声音忍不住胆颤,她看向刘朦身后,却见不远处站着她那从青州来的表兄。她在这世上谁都不怕,却唯独怕她这个表兄。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就好像两把利刃一般,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她总是心惊胆战。她忍着胆怯,屈膝行了个礼,心虚地说:“表兄,宫宴要开始了,我先走了。”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程怀君穿一身云山蓝的衣裳,他望着离去的刘胭皱起了眉头。他仰头看向身旁的苏荷,不解道:“姨母,舅父舅母和表兄都是端庄温和之人,她为何是个异类?莫非她是捡来的?” 苏荷穿着一身柳绿色的曲裾,她笑了起来,眼角浮现出细纹,可她脸颊上的梨涡却如初美好。她回说:“她是公主,怎会是捡来的呢?不过是宠爱太过的缘故。” 程怀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抬眼看去,与转过身来的刘朦相望。霞光之中,那双含泪的眼睛让他心中酸楚。他转身走进桂花林,轻松地爬上一棵桂花树,伸手摘了一枝馥郁芬芳的桂花。他跳下树来,桂花如雨落下。 刘朦望着桂花雨中程怀君俊朗的面容,恍惚间觉得他似乘霞光而落的仙人,那般丰神俊朗,眉目如画。 程怀君望着刘朦泪光点点的眼眸笑了笑,他将手中的桂花递给她轻声道:“桂香幽幽,花中一流,与你般配。” 刘朦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既惊且喜地接过桂枝。她羞赧地垂下眼屈膝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程郎君。”她此前虽未见过他,可却是听说过他。她知晓他叫程怀君,是已故的安平公主和程太尉的孩子。 “你若要道谢,便将你手中的桂枝赠予我吧!”程怀君说着向她伸出手来。 刘朦疑惑地起身,她却也未多问,将那光秃秃的桂枝轻轻放在了他的掌中。她低垂着眉眼,轻声说道:“我先走了。” “请便”,程怀君握着那桂枝说。 刘朦转身离去,苏荷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刘胭说的那些话,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 “姨母认得她?” “曾见过一面,和公主一起。她乳名阿雪,公主还曾抱过她。” “阿母还抱过她?” 程怀君的眼中倒有几分羡慕。 “是啊,那日下了好大的雪。说来她还是你的表姊。”苏荷圆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她看了看程怀君,又转移话题问道:“怀君,你拿这桂枝做甚?” 程怀君眯了眯他那深邃的丹凤眼,沉声道:“打人!” “打何人?” 苏荷面露担忧,低头看着他。她知晓他无所畏惧的性子,在齐郡与那些小郎君打架也就罢了,可这洛京遍地是贵人,若有个好歹,如何收场? 程怀君用手中的桂枝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手掌,他勾唇笑说:“自然是该打之人。”他说着,大步向前行去。 苏荷急忙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阁楼之上,一对父女将桂林旁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比朱栏高半个头的萧静好目光追随着程怀君。她突然转过头来望着身旁的萧承,讶然道:“阿父,那小郎君的眉眼,好像祖父内室供奉着的画像上的人。” 萧承一身黑色朝服,腰间垂挂着金印紫绶,负手立于夕阳中。他听了他女儿的话不由皱了皱眉,问道:“你怎知祖父内室有画像?” “祖父曾带我进过内室,他还让我给那画像焚香呢。他说,画像上的人是已故的程太尉,是心怀社稷战死沙场的英雄。” 萧承想起英勇威严的程昭来,脸上露出了怀念之色,他点头说道:“他确实是英雄。” 萧静好想起画像上的落款,不免开口说:“阿父,那画还是云中居士画的。我听闻他擅人物,却不想他还替程太尉画过像。” 萧承望着阁楼下的桂花林,想起自己也曾在此为爱慕的女娘摘过桂花,而那女娘却早已归于尘土。他亲眼目睹她身死,每每想到那一幕他都觉得痛心。他听着萧静好的话,叹道:“世事难料!”而后,他低下头笑说:“你阿母如今怀孕,总是心绪不宁,你我也去摘一枝桂花予她,她必定欢喜。” 萧静好笑着答应,牵着萧承的手下了阁楼,往桂花林中行去。 番外三 秋阳融融,繁华的街道上一辆古朴宽广的马车缓缓前行,那车门上垂挂着的日照松林的木牌发出清脆的响声。 马车内,程怀君身旁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他看向那少年郎问道:“阿睿兄长,你们全家每日都会对着我父亲的画像祭拜焚香吗?” “这是自然,你父亲于我徐氏有莫大的恩情。” 徐睿看向程怀君诚挚地说。 程怀君握着腰间的叶形玉佩笑了笑,那是徐蔓交给他的。他打趣道:“徐叔父如今已是太尉,却每日祭拜前太尉,这太尉拜太尉,当真少见。” “我父亲说过,无论身居何位,身处何地,初心不可忘,恩义不可负!” 徐睿腰背挺直,清秀的眉眼透着坚定,自有少年风骨。 程怀君望着徐睿坚定的模样点了点头,叹道:“徐太尉不愧是从古至今最明礼守矩、勤俭朴素的太尉!” 徐睿与有荣焉地笑了笑,不过很快又露出了烦忧的神色。他皱着眉头说:“自从父亲当了太尉,就有媒人天天堵在府门前,不是给姑母做媒,就是给我做媒,简直烦不胜烦。祖母几乎要拿棍子赶他们!” “媒人是做何的?” “说合婚姻之人。” “婚姻为何?” “男女之间结为夫妻,携手与共。” 程怀君恍然大悟,笑道:“夫妻我知晓,我姨母和楼叔父便是夫妻,我云丫姨母和阿喜叔父也是夫妻,我就常见他们携手与共。”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说:“两位公子,逍遥坊到了。” 二人起身,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来。 程怀君虽然人小,可走进书坊的气势却像个有钱有势的大人一般。坊中佣人笑着迎了上来。他仰头看着佣人,开口道:“你这坊中还有多少本《春庭恨》,我全买了。” 他到此来便是为了买这本书,此书写的是他父亲和母亲的故事,近来在京中颇为盛行。 那佣人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陪笑说:“小公子,实在对不住,我家主人吩咐,这《春庭恨》每日只卖十本,今日早已卖完。请小公子明日早来,或许能买到十本。” 程怀君皱起了眉头。 徐睿劝道:“怀君,不如我们明日早来。” 程怀君摇了摇头,他看着那佣人问道:“你家主人在何处?我想问他如何得知我父母之事,还写了这本《春庭恨》。” 那佣人面露惊讶,他怎能想到面前这个小公子便是那太尉公主的孩子。 这时,从书架之后转出一位宽袍广袖,两鬓生白的男子来。他如清风一般走来,布满细纹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低头打量着程怀君,点头道:“不错,果真是程太尉的孩子。” 程怀君仰头问道:“你便是人间客?” “在下正是。你与我倒颇有渊源,我今日便破例赠你一本《春庭恨》。” “你我有何渊源?你又是如何得知我父母之事?” “我是听一位好友所说。你或许认得,她名唤沈素。” “我知晓,是我素祖母。我几日前还曾去沈府看过她。” “想不到她都是当祖母的年岁了。” “你也是当祖父的年岁。” “我可当不了祖父,我无有家室,更无儿女。” “那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有时会。可终日与这笔墨书籍为伴,更多的是自在欢喜。人心难以揣度,交往更非易事,我纵情姿意惯了,实在无法与人深交。” “你这人倒是有趣。我叫程怀君,你的姓名为何?” “我叫刘安,是人间逍遥客。” 番外四 熙和十六年初春,白雪纷纷,落于宫城中的青石板地上后便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湿润。 长秋宫永寿殿外,一衣裳单薄的女娘跪在石阶下的青石板上。她面色苍白,雪花轻轻落在她身上,让她忍不住颤抖。 这时,一蓝衣少年身披白色斗篷冒着风雪大步行来,他隔着风雪看了那女娘一眼后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走到她面前。她抬眼与他相望。二人在这风雪之中认出了彼此来。 她仰望着他俊朗的面容,在心内道:“程怀君。” 他低头望着她苍白的脸,开口唤道:“阿雪。” 刘朦心中讶然,原本麻木的杏眼之中浮现出疑惑之色。她艰难地开口道:“你如何得知我的乳名?” 程怀君没有回答她,只是望着她那双美丽的杏眼笑了笑。他解下身上的斗篷,弯腰扬手将带着他身体余温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 少年纷乱了雪花,亦乱了少女的心。 程怀君转身而去,刘朦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泛起了泪光。那斗篷上的余温,足够融化这彻骨的冰冷。 程怀君上了石阶,脱了鞋,走进燃着炭火的室内。 皇后陈慈闭着眼,神色疲倦地倚靠在软榻上,一旁刘胭和萧静好围坐在炭盆旁绣着花。 萧静好抬眼看去,却见一俊朗少年风雪加身含笑而来。她从未见过这般姿意的儿郎不由看得痴了。 刘胭在看到程怀君的那一刻,只觉手掌似乎又疼了起来,她忙站起身来,端庄地行礼道:“表兄。” 炭火噼啪一声响,陈慈睁开眼来,萧静好也回过神来。 程怀君看向刘胭,拱手回礼道:“表妹,别来无恙?” 刘胭起身,垂着眼轻声说:“无恙。” 陈慈已坐起身来,她笑着向程怀君伸出手去,口内亲切道:“怀君,快来坐。” 程怀君拉着陈慈的手坐在了她身旁,他看着她问道:“舅母面露疲倦,可是未休息好?” 陈慈拿了自己的帕子替程怀君擦拭着头发上的雪水,她含笑说道:“元宵忙累了一番,如今又要担忧儿女亲事,这几日便未休息好。” 这时,尔珍奉上了一杯热茶。陈慈接过递给程怀君,关怀道:“喝点热茶暖暖身,外面冷,你怎的不披件斗篷?春寒料峭,病了可不是玩的。” 程怀君接过茶水却并未喝,他感受着茶杯的温暖,疑惑地说:“舅母,外面天寒地冻,我却见雪地里跪着一女娘,她可是犯了何事?” 陈慈皱起了眉头,她看向尔珍问道:“她还未走吗?” “回皇后殿下,朦娘子非要等谢夫人一道才肯走。” 陈慈叹了口气,她无奈道:“罢了,将谢扶风放了,让她母女二人回去。” 尔珍答应着去了。 陈慈又看向程怀君解释说:“你不知晓,她叫刘朦,父母原本是关在宗正寺的,可自从她父亲病故后,她母亲便回了家中。她如今年已十六,孝期将毕,太后与那庄王氏交好,看上了她的孙子庄翊便让我为她议亲。我想着她母亲在堂,也该与她母亲商议一番,便宣了她母亲进宫。可她母亲却突然发起疯来推搡于我,说我害死了刘泓。他们夫妇二人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如今还好心为他们的女儿议亲,她却如此对我。我一气之下便让人将她关了起来,谁知她女儿是个有孝心的,冰天雪地里跪了这许久。” 程怀君将茶杯放下,他轻抚着陈慈的后背,关怀道:“舅母,莫要为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他说着,又看了看刘胭身旁的萧静好,向陈慈笑问道:“这个妹妹娴静温雅,不知是谁家的女公子?” 萧静好站在那里,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不自在地握紧了。她抬眼望向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黑夜星辰一般的眼睛让她的心狂跳不已。她忙垂下眼来,看向放在漆盒上那还未绣好的并蒂莲绢帕。 陈慈看了看萧静好,又看向程怀君笑说:“萧丞相的爱女,也是你表妹的玩伴。” 刘胭实在不想与程怀君共处一室,她怕他,觉得他自小便是个人面兽心的小人,他人前装得乖巧懂事,可人后却动用私刑责打她,在她年幼的心灵上留下了阴影。她说道:“母后,就让表兄陪着母后说说话,我与静好有些疲累了想出去散散心。” 陈慈柔声说:“去吧,把斗篷披上。” 刘胭答应着披上斗篷,而后拉着萧静好走出了房门。她远远看见风雪之中那对母女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生出怜悯之情。她如今也大,不再像儿时那般不懂事,她知晓她们都是可怜之人。 这时,披好斗篷的萧静好却开口问道:“公主,你的表兄是叫程怀君吧?” “你问他的名姓作何?”刘胭皱起了眉头。 萧静好坦然地回说:“我只是觉得像他这般好风采的儿郎,甚是少见。” “什么好风采的儿郎?你可莫被他的外表欺骗了。再说,你不是要做我阿嫂吗?为何关心其他儿郎?” 刘脂替她王兄警惕起来。 萧静好红了脸,她转身边往前走,边说:“我与太子殿下并未说过几句话,怎的就要做你阿嫂了?” 刘胭追了上去,她笑道:“我母后中意你,我也中意你,我们都想让你嫁给王兄。” “可你王兄却并不中意我”,萧静好停下脚步回头说。 “我王兄是还未开窍,一心只读圣贤书。等他开窍了,便也会中意你的。” 萧静好摇了摇头,说:“我可不想等着谁开窍。我阿母说,我往后定是要嫁给我喜爱又喜爱我的儿郎的。” 刘胭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别有意味地笑说:“我与你倒是志同道合,我也要嫁给那样的儿郎。” 萧静好笑问:“那程家大郎可是那样的儿郎?” 刘胭想到程烨,脸上便露出了羞赧的笑容,她垂着眼说:“这谁知晓呢?”她说着,便又叹了口气,担忧道:“听闻他祖父又病了,我已有好几日未见过他了。” 萧静好安慰她说:“程太公是长病之人,总会熬过去的,不会误了你的婚事。” 刘胭一下放开萧静好,似笑非笑地说:“谁说我要嫁给他了?”她说着下了回廊,跑进了风雪中,笑着旋转起来。那些跟随着她的宫婢忙担忧地追了上去,而她却笑着跑开了。 萧静好望着刘胭纵情姿意的模样想到程怀君,她觉得她们倒有些相像。 永寿殿内,程怀君突然想起他在宫外听到的流言,他看着陈慈柔声道:“舅母,我听闻舅父如今宠爱一位宫女,甚至要立她为妃。” 陈慈垂下了眼,她望着自己已生皱纹的手,轻声说道:“确有其事。”她又抬起眼来笑说:“我并不在意,我只想做好这个皇后。我甚至觉得那个宫女可怜,她也不过是别人的替身。” “替身?”程怀君面露疑惑。 “是啊,有一个温柔的女娘一直藏在你舅父心中。” “那她人呢?” 陈慈望着门外漫天的风雪,低声说:“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片刻后,她转头看向程怀君道:“听闻你如今跟着你叔父程昀行商。” “是”,程怀君笑了笑,“叔父是经商之才,教会了我许多。我不愿从军,也不愿入仕,行商走南闯北倒颇合我意。” 陈慈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只要你欢喜就好。” 二人亲热地说了许久的闲话。 番外五 次日,程怀君拿着一个包袱从河郡候府出来,却被一红衣女子拦住了。 那女子十五六岁的年龄,长相大气,一身红衣不显妩媚,却透着英姿飒爽。她打量着程怀君,说道:“你便是程太尉的儿子程怀君,长得倒是相像,可惜不如他强壮威严。” 程怀君一手拿着包袱,一手握着腰间的错金黑鞘剑,他望着面前这个与他一般高的女娘,问道:“你见过我父亲?” “我家中可有程太尉的画像,我每日都会看上几遍的。” “你家中也有画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仲燕飞。我与你父亲神交已久,故而想来看一看你配不配做他的儿子。” 仲燕飞说着高傲地仰起了头。 程怀君却是摇头笑了笑,觉得眼前的女娘奇奇怪怪。 仲燕飞看着他腰间的剑目露精光,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是程太尉的错金黑鞘剑,当年他便是用这把剑斩杀匈奴敌军的!”她说着,便伸手去摸那把剑。 可程怀君却错身躲开了,他走向一旁的马匹,将手中的包袱挂在马背上。他手扶马鞍,一个翻身便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他回头看了仲燕飞一眼,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仲燕飞被程怀君上马的英姿迷惑住了,她微张着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拍手叫道:“不愧是程太尉的儿子!” 程怀君打马过长街,那街上的行人恍惚以为是程太尉回来了。 在经过醉春风时,那如今管事的白丰烨更是像受了惊吓一般丢了手中的账本,他也以为是那位程太尉回来了。可很快,他便明白那是程太尉的儿子程怀君。几日前的元宵夜,小小年纪的他曾在这醉春风中喝倒了一大片的儿郎,在场的人无不佩服他的酒量。更有人送他外号程不醉。 那夜,这程不醉甚至还放下豪言壮语说要买下这醉春风,也不知他究竟醉没醉。 白丰烨却将这话放在了心上,他是多希望有人能买了这醉春风。自他父亲白盈因劳成疾去世之后,他接管醉春风以来,他便觉得如负重前行,不仅他痛苦,生意也不如以往好。他自然想有人来接手醉春风,他好得了钱财又落得个轻松自在。 程怀君打马出了城门,到了太学外。他站在马旁,将手中的包袱抛给走出大门来的一位文雅秀气的儿郎。那儿郎名叫程有廉,是他姑母的幼子,如今和他的兄长程有礼,程有义在太学习书。 程有廉接过包袱走下石阶来,他欢喜道:“怀君,你终于来看我了。” “这是姑母让我带给你们的”,程怀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兄,你越发单薄了,儿时打不过我如今更是打不过了。” 程有廉看着比自己稍矮却比自己强壮的程怀君,不服气道:“儿时是我让着你,不然祖母和母亲该骂我了。” 程怀君收回手,他抱手于胸前得意地笑说:“如今怕是该我让你了。大兄二兄可还好?” “他们还好,只是每日和同窗们辩论,争得面红耳赤的,这几日嗓子都哑了。” “他们二人儿时在家中争论,如今倒好,又与外人争论。” 这时,从大门内走出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他柱着竹竿,一步一响地走下了石阶。他在看到程怀君时,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程有廉忙拱手行礼,拜道:“学生见过太师。” 陈寻并不管程有廉,而是径直走到了程怀君身旁,他打量了他片刻,仰头笑道:“程君川,如今你的儿子都已长大成人!甚好!甚好!” 程怀君向陈寻拱手,问道:“老先生也认识我父亲?” 陈寻柱着竹竿笑说:“我与你父是至交,他常来鸿池边的伴鹤居与我饮酒。你哪日若得闲便来寻我。你或许也不知,我还是你母亲的师傅呢。” “我知晓你是谁了,你便是伴鹤居士。我母亲留给我的那两幅仙鹤图便出自你手。”程怀君笑了起来。 陈寻抬手抚摸着花白的胡子,点头笑道:“确实。”他突然叹了口气,又说:“你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惜却无好的结局。” 程怀君想到自己早逝的父母不免心伤,俊朗的脸上露出了伤感的神色。 这时,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他们面前。马车上下来两个年轻儿郎,那二人长相颇为相似,身形却一高一矮。他们是陈府的双生子,陈鸿鹄,陈青云。 兄弟二人朝陈寻恭敬地行了一礼,略高一些的陈鸿鹄笑道:“曾祖父,请随曾孙回府,赴生辰喜宴。” 今日是陈寻七十七岁大寿,他非要来太学授课后才去赴宴。他朝程怀君笑了笑,而后柱着竹竿走向马车。陈青云想扶他上马车,他却一把推开了他,含笑道:“老夫老当益壮,何须子来扶?” 陈寻上了马车,那双生子朝程怀君、程有廉行了一礼后也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远,那还礼的程有廉才直起身来。 程怀君看着他那毕恭毕敬的模样,问道:“这老先生很厉害?” “自然,他老人家可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陈老才学渊博,还是三位皇帝之师,当真是可敬可佩!” “那你可得好生努力,说不定哪一日你也能成为帝师。”程怀君说着翻身坐上了马背,“走了,保重。” “保重。” 程怀君一扬马鞭,纵马而去。 番外六 程怀君远远地看见了河郡侯府门外那道红色的身影,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勒停马,翻身跳下马来。 仲燕飞含笑跑了过去,如欢呼雀跃的飞燕一般。她拿着手中那块日照松林的金牌在程怀君面前晃了晃,笑说:“这可是你父亲的令牌,这世上只此一块。” 程怀君曾听骆伏说起过这块令牌,见此令牌如见他父亲本人,只是后来不知所踪。他心中疑惑这令牌为何会在仲燕飞手中,问道:“这令牌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你母亲安平公主交给我祖父的,我刚从我祖父那偷来的。”仲燕飞坦然地笑了笑。她又拿着令牌在程怀君面前晃了晃,挑眉问道:“你可想要?” 程怀君望着她那双清澈明亮的柳叶眼,勾唇问道:“你有何求?” 仲燕飞将手背在身后,挺着胸脯笑说:“往后只要我想,无论去何处,你都要带着我一道。如何?” 程怀君想了想,回道:“好。” 仲燕飞笑得眉眼弯弯,如山花一般灿烂,她将手中的令牌递给程怀君。他接过后,她担忧地说:“我可是瞒着我祖父给你的,到时我若被祖父赶出门来,你可得收留我!” 程怀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含笑抚摸着令牌之后的“君川”二字,心内唤了一声“阿父”。 仲燕飞见程怀君不搭理她,便双手叉腰道:“你现下便翻脸不认人了吗?” 程怀君回过神来,挑眉道:“我如何翻脸不认人了?” 仲燕飞双手放下来,她含笑说:“这便好。”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车内,刘朦透过车窗看到了仲燕飞和程怀君。她望着那意气风发的二人心中酸楚,她低头看向怀中的白色斗篷嘲讽地笑了笑。她喃喃道:“你就别痴心妄想了。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本就该配明艳娇媚的女娘,不是像你这样如浮萍一般的人可高攀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向车夫吩咐了一声。车夫便调转马头往回行去。 而这边,吴月已从府门走了出来。仲燕飞见状,抱拳拱手的向她行了一礼,道了一声“告辞”,而后走向自己的马儿,翻身上了马,打马而去。 程怀君将马交给奴仆,他紧紧地握着那令牌上了石阶,他看向吴月笑道:“小舅祖母怎么出来了?” “我听闻这女公子又把你拦住了,故而出来看看。我让她进府来等你,她却不愿。她这性子瞧着与你念姨母相似,不过她倒是要明媚许多,想来家中定是十分疼爱她的。” 程怀君点了点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明媚的女娘。他又担忧地问道:“大舅祖母可好些了?” 吴月转身往府内行去,她摇头道:“医师说是忧思成疾,虽暂时于性命无碍,可终究难熬。” 程怀君神色忧伤起来,他抚摸着手中的令牌,叹道:“这活着的人想死去的人,总是最痛苦的。日复一日,此痛绵长。” 吴月心疼地望着他,她摸了摸他的头,又看着他手中的令牌,问道:“这是仲家女公子给你的?”她见他点了点头,神色忧伤起来。她又说:“当年你母亲入宫,想来便是她祖父放你母亲进的崇德殿。他未想到,我们也都未想到,怀夕进去便出不来了。若当初我拦住她,或许她就不会死,你也就……”她哽咽着落下泪来。 程怀君扶着吴月的手,他劝慰道:“小舅祖母莫要自怨,姨母说阿母当时身体已然很不好,阿母是想最后为阿父和死去的玄诡军将士做些什么。阿母能得偿所愿,就已然很好。”他说着,却也落下泪来。 “好孩子,苦了你了。”吴月望着他的眼中满是心疼。 程怀君却摇了摇头,他含泪笑说:“我不苦,我有世上最好的父母,又有诸多疼爱我的亲人,我随心随性地活在这世上,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吴月望着他欣慰地点了点头,二人相携着往听雪院行去。 番外七 月明星稀,一阵欢快悠扬的乐声随清风飘来。 刘朦在灯火昏黄中听着这乐声不由心动,她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谢扶风后起身往外行去。 她轻轻掩上门,循着乐声下了石阶,到了院中那还未开花的桃树下。她看见,月光之中一儿郎坐在墙头吹奏着雅箫。她虽未看清他的面容,但却认出了他来。他是程怀君,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她握紧了双手望着他,心中既欢喜又害怕。 一曲吹罢,程怀君从墙头一跃而下。在光影流转之中,他笑看着刘朦走到了桃树下。他手中拿着雅箫,看着比自己稍低的她唤道:“阿雪。” 刘朦心绪激动得让自己感到害怕,她不由得退了一步,垂着眼低声道:“程郎君该唤我一声表姊。” 程怀君站在原地挑眉笑了笑,他望着她说:“表姊,那庄翊流连风月并非良配,你莫要嫁他。” “婚姻之事,我做不得主。” 刘朦面容上落着桃枝的暗影,她仍旧垂着眼,声音透着一股悲凉。 程怀君上前一步,那桃枝的暗影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沉声说道:“我已替你做了主。那庄王氏失足落水溺亡,明日便会发丧,那庄翊要守孝便不可议亲了。” 刘朦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看向他,脱口道:“她为何会溺亡?” 程怀君笑而不语,黑夜之中,他深邃的丹凤眼中透着一股阴冷。 刘朦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那般深切,不由问道:“莫非你是为了我杀了她?” 程怀君开怀地笑了起来,他一挑眉,望着她的眼睛说:“你可以这般想。” “为何?” 刘朦既欢喜又疑惑,还有些害怕,但她却没有后退,反而望着他的眼睛。 月光之下,程怀君在她那深切的目光中有些心慌意乱,他强忍着没有移开眼。他并未回答她,反而问道:“我多次救你,你又该如何回报我呢?” 刘朦眨了眨眼,她想到自己的卑微不由得垂下眼,低声说:“我无以为报。” 程怀君将手中的雅箫递给她,含笑说:“你将这雅箫收下,便算是报答我了。” 刘朦抬眼看向他,她犹豫片刻后伸手接过了雅箫。 程怀君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惊道:“糟了,我倒忘了有热孝成亲这一习俗。我先走了。”他说着便转身而去,几下跃到了墙头上。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望着刘朦说:“阿雪,等到桃花开时我再来看你。” 刘朦看着程怀君跳下墙头,她怀抱着那雅箫心中若有所失,而后她又疑惑起来,他今夜当真是为我而来吗? 这时,屋内传来了尖叫声,是谢扶风从梦中惊醒过来,只听她叫唤道:“子清,子清……” 刘朦从遐思绮想中回过神,她一脸担忧地转身,上了石阶,推开了房门。 谢扶风赤脚下了床,她泪流满面地扑向她,悲痛道:“阿雪,你阿父不见了,他不见了!” 刘朦回抱住她,她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阿母,阿父会回来的,他不舍得留下阿母一人的。” 谢扶风从刘朦怀中起身,她含泪点头:“你说得对,他不舍得留下我一人的。对,他会回来的。”她又紧紧地拉住她的手腕,笑说:“你我一道等他回来。” 谢扶风自刘泓去世后,便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现下这情况刘朦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了。她拉着她走到床榻旁,又扶着她躺下,哄着她睡下了。 一灯如豆,刘朦坐在床榻旁,在这寒冷的夜里,她忍不住地想起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心中似有暖流涌过。 次日,那庄翊染上花柳病的流言便传遍了洛京,甚至传进了太后的耳中,太后赶忙让皇后将庄翊和刘朦的婚事废止了。 番外八 程怀君将洛京的几家程氏商行查看了一遍后便回了青州齐郡。 他刚走进昭然院,苏荷便闻讯赶了进来。她拉着他上下打量,心疼地说:“怀君,你离家一个月都瘦了。” 程怀君含笑拉着苏荷走进房中,二人一起坐在了床榻上。他委屈地说:“那外面的饭菜如何有姨母做的好吃,我自然是食不下咽的。” “你等着,姨母这就去厨房给你做。” 苏荷说着便要起身,却被程怀君拉住了。他笑着说:“姨母不急,晚间做吧。我已在祖母院中用过饭了。” “用过了就好,可不能饿肚子。公主说过,身体为重。” “我知晓的。”程怀君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盒来,他将琉璃盒递给苏荷,笑说:“姨母,这是我从洛京带回来的胭脂,我可只给你一人买了。” 苏荷笑得眉眼弯弯,露出脸颊上的梨涡来,她欢喜地接过琉璃盒脸上尽是欣慰之色。 程怀君又问道:“姨母,洛叔父可有回家来?” 苏荷摇了摇头,却是笑说:“他如今在卫海营中,虽不常回家,可却是不会再整日醉生梦死。我也安下心来,不用忧心他哪日因喝酒而一命呜呼。”她说着,脸上又露出了担忧之色。她拉着他的手劝道:“怀君,你往后也要少饮酒。你小小年纪,可不要跟着他们学坏了。” “姨母口中的他们是谁?”程怀君促狭地笑问。 “还能有谁?不就是你的丁祖父和洛叔父。” 苏荷的话音刚落,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娘跑进了院门。她口内喊叫道:“阿母,阿兄和庭辉阿兄又打起来了。” 苏荷皱起了眉头,她叹着气起身,又向那小女娘道:“阿瑶,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跑这般快,摔着可有你疼的。”她说着已走出房门穿上鞋下了石阶,边往院门外走去,边气恼道:“这两个小兔崽子,一个阿父是府中的管事,一个阿父是府中的侍卫长,他们两个还整日在府中打架生事!” 阿瑶是苏荷和楼小风的幺女。她夫妇二人还有一个长子,名叫楼琛。那庭辉是云丫和阿喜收养的孩子,他父亲战死沙场,他母亲又病故了,那夫妇二人便收养了他。阿喜早已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庭辉便随云丫姓苏。楼琛和苏庭辉平日虽要好,可一旦动起气来,两人谁也不让谁,非得要痛痛快快地打一架才行。 楼瑶站在房门外笑看着程怀君,她摇了摇头,发上的珠花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欢喜地说:“阿兄,多谢你送我的珠花。” 程怀君从洛京带了许多礼物,早让人送了去。他走到门旁,低头笑道:“你喜欢就好。” “我自然喜欢的。阿兄好生歇着,我去看热闹了。” 楼瑶说完迈着短腿跑下石阶,跑出了院门。 程怀君笑着摇了摇头,他转过身来看向放在他床头的那三口大木箱。 那口朱漆的木箱放着亲友送给他母亲的东西。而那绘着海棠的原木箱里面放着他父亲写给母亲的信简,另一口未有装饰的原木箱放着他母亲写给父亲的信简。那些信简他已读过无数遍,他从字里行间,一笔一画中都能读出他父母之间的深情厚意。 程怀君坐回了床榻上,他从榻内侧拿出那放在枕边的精致木匣。他打开木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面的竹简。他轻轻地展开已然陈旧的竹简。他虽对竹简上的内容倒背如流,却又是一字一句地读着竹简上的语句,像是虔诚的信徒在阅览经文一般。 “吾儿怀君,见字如面。阿父阿母深爱于汝。恨天不遂人愿,不能伴汝左右。” “吾虽逝,爱汝之心长存。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如吾之爱。岁岁年年,常伴汝身。” “惟愿汝平安康健,常有欢喜。阿母刘姝与汝泪别。” 程怀君眼中泛起了思念的泪光,他将竹简轻轻卷好放回了木匣中。他又将木匣中的两幅画展开悬挂在了床架上。 他看着那副温柔端庄的人像,唤道:“阿母。” 他又看向那副威严凌厉的人像,唤道:“阿父。” 他含泪笑了笑,轻声说:“怀君,回来了。” 番外九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程怀君回了洛京城。 他打马去了逍遥书坊,进得坊门来,开口问道:“《美人乱》可还有?” 这《美人乱》是人间客新写的书,在洛京又盛行起来。 这书写的是匈奴第一美人云欢公主充满爱恨情仇却又短暂的一生。她与情人私奔,却在危难之时被情人抛弃,就在她绝望之际,自小疼爱她的小叔父也先如天神降临一般解救了她。在她被觊觎她美色之人绑架时,她的小叔父再次救了她。可后来她的小叔父杀了她的父母,杀了她的兄弟,自己坐上了王位,还强硬地娶她为王后。新婚之夜,她杀了她的小叔父,又纵火自焚,和她的小叔父一同葬身火海。 那佣人是识得程怀君的,他笑道:“公子来迟了,今日这书已卖完,还请明日早来。” 在程怀君打算转身离去时,一娴静温雅的女娘转出书架,将手中的一本《美人乱》递给他,又柔声说道:“小女萧静好,程公子若不嫌弃,请收下此书。” 程怀君记得萧静好,他曾在皇后的长秋宫见过她。他略想了想便接过了书来,笑道:“多谢萧娘子。日后必重谢。” 萧静好面色染霞,她鼓足勇气望着他说:“初十那日我及笄,想邀公子入丞相府宴饮。不知公子可否赴宴?” 程怀君眨了眨眼,他看了看手中的书,又看了看萧静好姣美的面容,回道:“好。”他顿了顿,又拱手说:“告辞。” 萧静好眉眼含笑地望着骑马远去的程怀君,她的心情像这三月春日一般美好。 她身后的婢女,看着她的侧脸笑道:“好在今日遇见了,也不枉费奴婢四处打探的一片苦心,也没辜负娘子多日来的期盼。” 萧静好见书坊中的人都笑看着她,她的脸像染霞一般地红了。她忙出了书坊,眉眼含笑地上了马车离开了。 午时,程怀君再次翻墙进了刘朦院中。他站在那嫣红的桃树下,笑着喃喃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转身上了石阶,透过半开的窗户瞧见刘朦正在榻上午歇。他望着她那娇美的面容笑了笑。 此时一阵风来,桃花如雨落下幽香动人。 程怀君转身下了石阶,从树上折了一枝桃花。他又上了石阶,将袖中的那本《美人乱》放在了窗台上,又将那枝桃花放在了书上。 又一阵风来,窗台书上的桃花花瓣飘飞,落到了刘朦的脸上。她睁开眼坐起身来,脸上的花瓣落到了她的手掌上。她低头看了看,而后抬眼看去,便看见了窗台上的那枝桃花和那本书。 她知道是程怀君来了,忙推开窗户探身去看,却只看到那一树嫣红的桃花。她失落地叹了口气,拿着那枝桃花和那本书坐回了榻上。她将书抱在怀中,望着手中的那枝桃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刘朦闻声看去,却见她阿母倚靠在床头笑看着她。她急忙将手中的桃花和书放下,走到床边眨眼问道:“阿母,你何时醒的?” “就在那俊朗儿郎为你攀折桃花时。” 谢扶风拉住了刘朦的手,刘朦羞得面如桃花含笑低下了头。 这边,程怀君原路返回,刚从谢府的院墙上跳下来,便看见那靠墙而站的仲燕飞。 仲燕飞仍旧一身红衣,她抱手于身前,气恼地看着程怀君,质问道:“你为何扔下我?你不是答应过要带我一起的吗?” 程怀君看了一眼那高高的院墙,理直气壮地反问道:“这墙你爬得上去吗?” 仲燕飞放下手来,她走到他面前,微扬着头说:“那你可以教我爬墙。” 程怀君转身往前走去,摇着头说:“不教!” “为何?”仲燕飞追赶上去。 程怀君偏头笑看着她,口内道:“教会了你,我还如何私会佳人?” 仲燕飞停下脚步,她气恼地扯住了他的手,跺脚道:“你是程太尉的儿子,你如何能做这种事?” “我为何不能?”程怀君扯开仲燕飞的手,又笑说:“你有本事就去向我父亲告状!” 仲燕飞气得双手叉腰,胸口起伏。程怀君看着她这气恼的模样,却微仰着头大笑起来。 仲燕飞见状便抬手向程怀君打去,他却灵巧地躲开了,又大步往前跑去,让她追也追不上。 番外十 转眼之间,迎来了秋猎。 在上林苑的一片树林中,程怀君和萧静好相对而立。 萧静好含情脉脉地望着程怀君,她含羞带怯地将手中绣着并蒂莲的绢帕递给他,柔声说:“程公子,我心悦于你,不知你可否收下这方绢帕?” 程怀君有些讶然,他与她并未见过几面,她为何就心悦于自己?可现下不是解惑的时候。他在齐郡时也曾有女娘向他示好,处理现下这种情况,也算是得心应手。他退后一步,弯腰拱手道:“承蒙萧娘子错爱,在下不能收下这方绢帕。” 萧静好的手垂落下来,脸上露出伤心之色。她也想过会被拒绝,可没想到事到临头会如此心痛。她忍不住落下泪,问道:“为何?” 程怀君直起身,他见萧静好哭了,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后,他才开口道:“我已有心悦之人。” “可是仲燕飞?” 萧静好听闻那仲燕飞常和程怀君在一处的。 “不是”,程怀君如实回道。 萧静好还想再问,可又想到自己并无质问的资格,只好忍住了。她用那绢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望着程怀君说:“我家人想我嫁给太子,可我想为自己争一回。若你也爱慕我,我想,我会与他们抗争的。可你对我无意,我只好走进那皇城,做那太子妃了。” 程怀君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若你不愿,我可替你周旋。” 萧静好淡淡地笑了笑,她轻声说:“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周旋?你既对我无意,那我做任何决定都与你无关,好与坏我都会自己承担。”她端庄地行了一礼,起身说:“程公子,你我往后便是陌路。”她决绝地转身离去,将她爱慕过的人留在了身后。 萧静好的脑海中浮现出回味过无数次的记忆。永寿殿内风雪加身的程怀君,书坊内温文有礼的程怀君,丞相府内谈笑风生的程怀君,猎场上意气风发的程怀君。这一幕幕,她都要割舍掉。那回忆中的儿郎,她也要忘了。 年少慕艾,不可求思。落泪成殇,始觉痛心。 程怀君没了打猎的兴致,他纵马而去独自回了洛京。他行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却觉得孤寂冷清,他想起刘朦来便打马去了谢府。 程怀君提着一盒糕点翻墙跳入院中,那垂挂着的白绫刺痛了他的眼。 室内,刘朦穿着一身丧服坐在窗旁的榻上看书,她听见动静转身看去,透过洞开的窗她看到了一身蓝衣的程怀君。 二人相视一笑,如故人一般安然。 程怀君上了石阶走到窗旁,他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刘朦,笑说:“阿雪,这是八珍坊新做的桂花糕,你尝尝,看看可比上次的梨糕可口。” 刘朦笑着接过食盒,她打开盒盖说:“你也尝一尝吧。” 程怀君便拿了一块桂花糕一下扔进了嘴中。 刘朦见状便将食盒放在了窗台上,转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程怀君接过水杯一口饮尽,他笑道:“这桂花糕更香些。” 刘朦笑了笑,她也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她点头说:“确实。” 程怀君看见她放在榻上的书,想起这书是萧静好送的,心中不免惭愧。他想还给她,可又想着何必再去扰乱她的心绪,便只好作罢。他隔窗看着刘朦问道:“这书你可看完了?” 刘朦回说:“母亲去世后我一味伤心,到如今才想起这本书来,也快要看完了。” “那你觉得书中的云欢公主可曾爱慕她的叔父也先?” “我看书中所写,她好像是动过心的。可我觉得那是她的叔父,她们之间又隔着血海深仇,她怎会爱慕他呢?她对他该是恨才对?” “写这书的人间客说,人是复杂又矛盾的,他说云欢公主对她叔父是既恨又爱。” “我不懂,怎能又恨又爱呢?” “我也不懂。人间客说,不懂的人算是幸运的。” 二人隔窗相望,眼中柔光流转。 程怀君想到了什么,他开口问道:“阿雪,你可有听说我与仲燕飞的事?” 刘朦垂下了眼,她看着食盒中的桂花糕问道:“你与她有何事?” 程怀君望着刘朦黯淡下来的神色,忙解释说:“我与她无事,只是好友。” 刘朦抬眼看向程怀君,冷哼一声说:“男女之间,何来好友?” “那你我之间呢?”程怀君脱口问道。 刘朦又垂下了眼,她咬了咬牙说:“你我之间是姊弟。” 程怀君的心中猛地燃起了一股怒火,他神色阴沉冰冷,倾身靠近刘朦,可她却向后退去。他看着垂眼冷淡的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他一扬手打翻了那个食盒,冷笑着说:“什么狗屁姊弟!我偏不!” 刘朦抬头看去,在他那灼灼的目光下,她忍不住颤栗,而她的心却像是要燃烧起来。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哭又笑,不知是在悲伤还是在欢喜。 番外十一 熙和十七年的元宵宫宴,倒是发生了让人哗然不已的秩事。 灯火辉煌,言笑晏晏。 仲燕飞当着众人的面跪在皇帝刘渊面前,高声道:“陛下,小女爱慕程怀君,请陛下赐婚!” 殿内一片哗然,仲燕飞的父母亲人皆低头掩面,他们未想到他们仲家竟出了这般胆大妄为的女豪杰。 而刘渊却摸着胡须笑了起来,他看向一旁的陈慈说:“怀君也十六了,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陈慈笑回道:“陛下说的是,只是不知怀君意下如何?” 二人含笑看向席间的程怀君。 程怀君皱着眉头站起身来,走到了仲燕飞身旁。 刘渊看着他二人笑道:“好一对璧人。” 陈慈也笑着点了点头。 可程怀君却向仲燕飞拱手弯腰,口内道:“承蒙仲娘子错爱,在下已心有所属。” 太子妃萧静好坐在太子刘景身旁,她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垂下了眼。刘景是个温文尔雅之人,他知晓她曾心悦程怀君。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朝她安慰地笑了笑。她看向他,回了他一个笑容,握紧了他的手。 这边,仲燕飞看着弯腰拱手的程怀君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她今日如此胆大,是因他这几个月总是回避她,让她气恼不已,她想给他些教训。她冷笑着说:“你心有所属又如何?可人家却胆小如鼠,不敢接受你的心意!” 程怀君直起身来,他面色阴沉道:“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仲燕飞眼中含着泪,她明媚的面容上露出讥讽之色。“我仲燕飞不过是自作多情。程怀君,我爱而不得,你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可怜人!” “他不是可怜人!” 一道女声从殿外传来,众人闻声看去。 刘朦一身素衣走进了殿内。 今日一早仲燕飞便去谢府寻过刘朦,告知了她自己今夜要求陛下赐婚。刘朦听后心中难以安宁,她望着那棵桃树思虑良久,最终,她想为自己,为程怀君,不顾一切地豁出去一次。因而,她以太后的名义进了宫来,决绝地到了这宫宴之上。 刘朦与程怀君对望,她含笑说:“他亦是我爱慕之人!”她来到他身旁,跪下求道:“请陛下,皇后成全!” 刘渊和陈慈同时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未想到,他们疼爱的外甥竟然和这个孤女有了瓜葛。 程怀君却欣喜若狂,他也跪了下来,拱手道:“请舅父,舅母成全!” 已生华发的太后冯茹见状开怀笑道:“好啊,这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陛下该成人之美才是。” 刘渊尴尬地笑了笑,他说:“母后,这刘朦还在孝期,怎好成婚?” 程怀君听了这话,忙说:“舅父,我会等她,等孝期过后与她成婚。” 刘朦看了程怀君一眼,笑着落下泪来。 刘渊见程怀君如此坚决,也只好点头答应。 程怀君扶着刘朦站起身来,二人柔情脉脉的相望。 仲燕飞却冷哼着打断了他们,她眉目刚烈道:“程怀君,你既已觅得良人,往后我再不会去寻你!”她说着,转身走回了食案后,面色沉沉地坐了回去。 仲燕飞的祖父仲惟看向她,安慰地笑了笑,沉声道:“不愧是我仲惟的孙女,敢爱敢恨,好样的!” 仲燕飞眼中泛起泪光,她朝仲惟委屈地笑了笑,而后一拍食案,口内道:“那是自然,我仲燕飞就是这般敢爱敢恨的女娘!” 程怀君和刘朦转身看向仲燕飞,他们向她行了一礼。 仲燕飞坦然地朝他们看去,望着他们淡淡地笑了笑。 程怀君拉着刘朦离开了宴席,借着月光,他带着她一路跑到了西苑。在那片桂花林前,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当年,在此初见你,便觉得你好生亲切,如故人一般。” “我当年初见你,也觉得你好生亲切,如神明一般。” 二人说着仰头看向天上那轮圆月,都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程怀君低下头来,他从怀中掏出一金镶玉镯,他说:“阿雪,今日宫宴后我便打算去寻你。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如今我便送予你。”他将玉镯戴在她手腕上,轻声说:“结发为夫妻。” 刘朦握住了他的手掌,笑着回应道:“恩爱两不疑。”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柔情脉脉。 熙和十九年秋日,程怀君和刘朦成了少年夫妻,亦是老来之伴!他们结夫妻之好,赴恩爱之约,朝暮与共,携手白头,余生可谓美满!